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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古龙伪作 《无敌剑·碎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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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4 11:3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首先感谢论坛老大发的那个PDF合集,有些书还不错的抽空搞几本。


这本书好像网上找不到,没见人发过。

《无敌剑·碎心人》


  第一章 极尽世间荣光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白满天的咽喉。
  剑已从白满天的咽喉穿过。
  白满天的血已溅出,溅在雪白的墙上,如怒放的花朵。
  残月追星剑拔出,白满天的人也倒下。 白满天没有躲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白满天也没有躲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江湖中有许多人都认为:只有白满天能躲过沈星子的残 月追星剑。而结局却是他们错了。
  天下无人能躲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沈星子。
  残月追星剑。
  沈星子望着倒下去的白满天,脸上慢慢地流露出寂寞和 孤独,这种寂寞和孤独慢慢地又变成了痛苦和伤感。
  每个绝代剑客,当他寻遍天下也找不到一个对手时,都会 感觉寂寞、孤独、痛苦和伤感。因为他们吃饭、穿衣、睡觉是为 了活着,而活着却不是为了吃饭、穿衣、睡觉。
  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剑法的精益求精,若是无人能与之切  磋和较量,他们剑法已无法精进,那时候,他活着就无意义了。
  沈星子就是这样的绝代剑客。
  
  
  沈星子现在正感到寂寞、孤独、痛苦、伤感。
  沈星子真心企盼有人能躲过他的残月追星剑。
  然而,每次真心企盼都是更深的失望了。
  最令他失望的就是白满天。
  白满天的血还没有流尽。
  北风吹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已沉重地回到乌黑的剑 鞘中。
  天地悠悠。
  落叶已潇潇飘下,铺满大地。
  
  百业庄主马生花是天下最有名气的画匠,他的笔下的确 可以生花。
  马生花精通山水,草木,鱼虫的描画,但他最拿手的却是 人物肖像,而人物肖像中画得最绝的还是美女。
  马生花画出的美女是在红尘世间似乎找不到的,因为他 画得太美,太有神采,太有风韵。
  马生花对天下美女的容貌、神韵和风采都了如指掌,所以 你只要说一个女人的几种特征,他立刻就能画出她的肖像,和 活人 一样。
  马生花每张美女肖像只画一天,便能画完。而肖如雪的肖 像,他却精心画了一个月。
  他画完肖如雪的像,把像挂在墙上,站在稍远的地方凝 望,就是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人,还是画像。
  马生花这才长长松了一 口气。
  他相信沈星子会满意的。
  
  这幅肖如雪的画像是沈星子令他画的,画得好,他便能得 到万两黄金的犒劳,若画得不好,他是绝对躲不过残月追星剑 的 。
  马生花也不知道肖如雪是谁,但沈星子知道,她是沈星子 心中的情人。
  但马生花心中不明白:沈星子凭着手中那把残月追星剑, 天下实在找不出几件他做不到的事。无论沈星子看上了哪个  女人,她除了乖乖嫁给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何况沈星子很年轻,虽不俊美,但他高而直的鼻子,又黑 又大的眼睛,尤其是他身上的那股野兽般的活力,比俊美少年 更能让女孩子动心。
  沈星子如果能得到肖如雪这个女人,绝不会让马生花画 她的肖像。
  肖如雪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虽然肖如雪就在眼前,马生花却无法知道她的身世,无法 知道她是怎样走进沈星子心中的。
  沈星子看见这幅肖如雪的肖像, 一下子怔住了,眼睛里闪 着奇异的光彩,但这种奇异的光彩马上又黯淡下来。
  他以为是见到了真的肖如雪,但随即就明白了眼前的只 不过是十分逼真的肖像。
  马生花见到沈星子脸上神情的变化,心里便一块石头落 了地,说:“你满意吗?”
  沈星子说:“相当满意。”
  马生花说:“那就好,那就好。”
  
  沈星子凝视了那幅肖像,已痴住了,他心里又出现了一个 人影。
  她穿着淡兰色的衣服,披着淡兰色的风氅,在温天飞舞的 雪花里,就象一朵幽静的兰花。
  她最喜欢雪,每到下雪的时候,她都要到落满雪的院子里 赏雪,冻得玉手通红,她也不肯回去。
  肖如雪就是在赏雪时,看见了沈星子。沈星子也看见了肖 如雪,心神也都醉了 ……
  马生花说:“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画中人了?”
  沈星子说:“五年了。”
  马生花说:“那你还能很清楚地说出她的容貌和神采。”
  沈星子说:“再过五十年,我也能说出。”
  马生花兴趣来了,问:“那你怎么不去找她?”
  沈星子神情黯然,说:“四海茫茫,无处查寻。”
  马生花说:“大海中有棵针,你都能把它捞出来,何况世间 的一个人呢?”
  沈星子说:“针能等我去捞,而她却在避开我。”
  他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伤感,说:“她现在恐怕早已嫁作 他人妇了。”
  马生花说:“谁敢娶你看得上的女人?”
  沈星子说:“既使无人敢娶,她也未必肯嫁给我。”
  马生花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个恶人了。”
  马生花说:“那么 …… ”
  沈星子忽然说:“我来了半天,你怎么也不请我喝杯酒?”
   马生花惶恐地说:“我只是怕,怕……"”
  沈星子说:“怕什么?”
  马生花说:“怕鄙庄的酒清淡酸涩,你咽不下去。”
  沈星子笑了,说:“喝酒的人固然讲究酒的香美,但更讲究 喝酒时的心情和气氛。”
  马生花说:“心情和气氛若好时,就是凉水喝起来也会香 美爽口,否则,就是多好的酒也是平淡无味。”
  沈星子说:“我现在的心情很想喝酒,无论多糟糕的酒也 无妨。”
  马生花心花怒放,忙让人去挖埋在地下二十年的老窖酒。 因为江湖上能和沈星子喝上一 回酒的人极少。
  这的确是件很光彩的事。
  酒很快便端了上来,果真是好酒。
  但马生花仍怕沈星子难以入口,说:“这也许是你今生今 世喝的最糟糕的酒。”
  沈星子说:“这不是我喝的最好的酒,但也不是最坏的。” 马生花说:“象你这样的人会喝什么样的糟糕的酒?”
  沈星子说:“我说了你会相信吗?”
  马生花说:“你说的话谁敢不信?”
  沈星子一字字地说:“我喝的最糟糕的酒是马尿。”
  马生花怔住了,难以相信。
  · 沈星子的脸流露出恶毒和痛苦的神情,他揭开了自己心 上的伤疤。
  沈星子知道马生花不相信,说:“我也不想喝马尿。”
  马生花想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喝。
  
  
  沈星子说:“但我不得不喝马尿,否则,他们就打我。”
  马生花想不到:“剑出索命,从不失色”,“稍一动怒,武林 也为之变色”的沈星子也会有这样的遭遇。
  沈星子说:“喝了马尿,我把肚子里的黄水都吐出来了。”
  马生花说:“现在那些人是不是全死了?”
  沈星子说:“都还活着。”
  马生花惊讶万分,他知道沈星子是个有仇必报的人,说: “你是觉得一剑杀了他们太便宜了,要让他们受尽世间所有的  痛苦。”
  沈星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马生花说:“那你是想放过他们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你不信?”
  马生花说:“我的确不信,这根本不是你做的事。”
  沈星子说:“我不杀他们,并不是我忘了仇恨。而是因为他 们都是肖如雪的亲友。”
  马生花说:“不然,你早就把他们杀了。”
  沈星子说:“杀了他们很容易,不杀他们却是件很难的事, 但我做到了。”
  马生花说:“这都是为了肖如雪。但她却未必知道。”
  沈星子笑了,很凄凉地说:“只要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乌生花想不到沈星子竟是这样的人,说:“来,我敬你一 杯。”
  沈星子没有拒绝, 一 口喝了下去。
  马生花说:“你真的没去找她吗?”
  沈星子说:“也许找不到她会比找到了更好。我只要能每天看几眼画像就满足了。”
  无人能知道他心中的苦涩有多深。
  外面,又落雪了。
  雪花轻轻地打在窗子上,就象情人的细语。
  沈星子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五年了……也许日 子仿佛过得很慢,但等他真的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比什么都 快。”
  马生花说:“有你的剑快吗?”
  沈星子笑了,说:“当然没有,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我的 剑更快。”
  马生花完全相信沈星子说的是真话。
  沈星子说:“这幅画像我很满意,你把笔和纸拿来,我这就 付钱给你。”
  马生花说:“沈公子的钱已付过了。”
  沈星子惊讶地说:“我什么时候付的?”
  马生花说:“刚刚付过的。”
  沈星子说:“哦。”
  马生花说:“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花万金来请公子喝顿酒, 只是没有机会。而公子肯赏脸端百业庄的酒杯,这个面岂止万  金?”
  沈星子笑了,说:“你可真会说话。”
  马生花说:“江湖上又有多少人想送万金给公子,只怕公 子不收。而公子却能收下我区区一幅画像,这份荣光我是花多 少钱也买不来的。”
  沈星子说:“你不但画美人拿手,拍马屁的功夫也是天下一绝。”
  马生花脸一红,说:“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江湖上的人若知 道了你肯来我这儿喝酒,肯收下我的礼物,还有谁敢来放肆 昵?”
  沈星子说:“这也是实话,但我还是要付给这幅画的笔墨 钱。因为我无论说什么话,都是算数的。”
  马生花只好取来了笔和纸。
  沈星子挥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便递给了马生花,说:“你 只要拿这张纸到‘富甲’钱庄去,马掌柜就会给你一万两黄 金。”
  “富甲”钱庄是天下有数的几个大钱庄之一,马掌柜也是 江湖上极有名气的人。
  马生花接过那张纸一看,只见纸上只写着: 一万两黄金, 署名是:残月追星。
  马生花说:“马掌柜认得你的笔迹。”
  沈星子说:“天下人都认得我的剑,却无人认得我的字。”
  马生花说:“那马掌柜会 …… ”
  沈星子笑了笑,说;“那马掌柜也会给你钱的,绝不会少你 一文。”
  马生花说:“我相信。”
  沈星子说:“因为马掌柜知道,天下绝不会有人敢用我的 名字来骗人。”
  天下敢用“沈星子”的名字骗人的人,绝对活不长,活不长 的人绝对不想要钱。
  
  
  沈星子在想肖如雪。
  五年了,沈星子一天也没有忘记了肖如雪,无论是朝霞满 天,还是白雪铺地,沈星子无时无刻不在想肖如雪。
  未来的日子,沈星子也会想肖如雪。
  只可惜,沈星子未来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天下能杀死沈星子的人只有沈星子自己。
  沈星子想杀死自己。
  他觉得活着既无意义,也没乐趣,只有孤独、寂寞、伤感和 痛苦。
  一颗流星拖着幽蓝的光尾划进深深的夜丛。辉煌而又短 暂;就象沈星子的一生。
  流星本是颗灵奇的种子,在天宇中寻找获得发芽的机会, 只可惜天宇中太寒冷太拥挤,星流熙熙,扬起了无边无际的尘  埃 。
  如果还有来世,沈星子绝不去祈求天下无敌的武功,也不 会祈求金钱、地位和权势,而是那种心灵上的温暖。
  每当他看到有的朋友在说心里话,看到有的情侣在亲亲 蜜蜜地缠绵,看到有的一家人欢聚一堂,享受着天伦之乐,他 都会倍感凄凉,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一招手,也会有许多显贵的人来陪他说话、喝酒,但那 里面没有朋友。
  他说一句话,会有许多年轻而又漂亮的少女来陪他,无论 他想让她们干什么,她们都不会拒绝,但那里面却没有一个能 成为他的妻子,或是情人。
  他有家,但他很少回去。他每次回到家,都想呕吐。
  
  他有母亲,但母子却很少相见。每次相见都是他母亲找 他,每次他母亲找他都是有事要他去干。
  沈星子的母亲叫花红柳。
  
  八匹健壮雄武的马走得很慢,人坐在车厢里会感觉很稳。 外面虽然飞着雪花,吹着冷风,但车厢里却温暖如春。
  车厢里铺着两层貂皮,很柔软。沈星子坐在上面很舒服。 也很孤独和寂寞。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辗不碎天  地间的孤独和寂寞。
  他还很年轻,眼睛还象鸷鹰般锐利,但他的心却已衰老, 脆弱得似乎已停止跳动。
  马车仍然在风雪中缓缓地行走。
  沈星子又闭上了眼睛,似已睡着,更象是死去。
  为沈星子赶车的是个穿着蓝布棉袄的少年,紫黑的面孔, 黑亮的眼睛,身子不高却十分健壮。他坐在风雪中, 一动不动, 象一尊铁塔,虽然如此,但他脸上红润有光,看不出一点冷的  意思。
  风,还在吹,雪还在飘。
  马车还在风雪中行进,似是没有目的,没有终极,就象流 浪的狼。
  前面,有人群在等候。
  为首的是两个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金冠,身着锦袍, 腰束玉带,披着紫红色的风氅, 一看便是家资万贯之家的公  子。
  他们见了这辆马车,看见了马车上的少年,都喜形于色,象是走路拾到了金子, 一齐纵马驰到它的面前,说:“逍遥堡主 古阳关门下弟子龙水平、纪群在此恭候多时。”
  那少年连眼皮都没抬,说:“你们到这里有事吗?”
  龙水平还是赔着笑脸,说:“你就是沈公子手下的小山东 吧?”
  那少年点了点头。
  龙水平说:“我家堡主常提起你的大名 …… ”
  小山东说:“胡说八道,我只是一个家奴,有什么大名,你 家堡主会常提起我?”
  龙水平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说;“不……不是胡说, ‘不只是我家堡主,现在江湖上谁不知道,沈公子手下有个精明         能干的少年叫小山东。”
  纪群说:“能在沈公子手下当个家奴,那是多光彩的事,江 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他语气诚恳,确是发自肺腑,毫无讥讽之意。
  小山东瞟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还是你这小子会拍我家 公子的马屁。”
  纪群的脸也一 下子红了。
  他们都是极有身份的人,平日一向自傲,惯于发号施令, 但在小山东面前就象是条摇尾巴的狗。
  沈星子在车厢里仍然闭着眼睛,似是没有听见外面有人  说话,也许是听见了,但懒得睁开眼睛,懒得去搭理车外的人。
  龙水平说:“沈公子已答应我家堡主,说要到逍遥堡去喝 杯酒。”
  纪群说:“我家堡主已备好了一壶‘玉楼兰’,特意来请沈公子去品尝。”
  小山东说:“又是胡说八道。谁不知道‘玉楼兰’乃是天下 珍品,自古以来,也不过酿造出十几瓶,流传到今天只剩下三 壶了。”
  龙水平和纪群连连称是。
  小山东又说:“有一壶是在皇宫里,有一壶被人遗失在天 山的大雪之中,有一壶在紫光道人手中。你家堡主怎会也有? 不是假的,就是偷的。”
  龙水平微微一笑说:“既不是假的,也不是偷的。”
  小山东惊异地说:“那是怎么会来的?”
  龙水平说:“是抢来的。”
  小山东说:“抢谁的?”
  龙水平说:“抢紫光道人的。”
  小山东说:“江湖上哪个不知,那壶‘玉楼兰’是紫光道人 的命根子,你们抢了它,他非得找你们拼老命不可。”
  龙水平说:“他早已和我们拼老命了。”
  小山东心中一凛,说:“你们把紫光道人杀了。”
  龙水平说:“若不杀了他,根本别想抢走‘玉楼兰’。”
  小山东连声叫道:“可惜,可惜,为了壶酒,竟杀了紫光道 人。”
  龙水平说:“只要沈公子肯赏光,肯到逍遥堡喝一杯酒,我 家堡主不在乎再杀几个‘紫光道人’。”
  小山东说:“你们知道紫光道人是谁的好友吗?”
  龙水平点了点头,说:“他是武当掌门北风真人的好友。” 小山东说:“你们知道紫光道人被杀,北风真人就没了面子,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龙水平说:“我家堡主知道。”
  小山东说:“你们知不知道武当派的势力有多大?武当派 的朋友有多多?”
  龙水平说:“我家堡主知道。”
  小山东说:“那你们还要杀紫光道人。”
  龙水平说:“只因沈公子喜欢喝酒,而且已答应要到鄙堡 做客。”
  小山东叹了口气,说:“好吧,看你们心诚,我便问一问我 家公子。”
  没等小山东掠起车帘,里面便传出沈星子的声音:“既然 有了‘玉楼兰’,就去尝一尝。管它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龙水平和纪群听了,高兴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说:“多谢 沈公子赏光,逍遥堡从此生辉。”
  车厢里的沈星子再也没有说话,似已又睡着了。”
  雪将住,但风却没有停,天地间又冷了几分,但无论多冷 的天气,也冷不过沈星子的心。
  沈星子的心已冷得使浑身的每根神经都麻木了。很多时 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怀疑生和死到底有没有区别。
  在他眼里,金钱和粪土一样,侠客和魔头也一样。
  
  马车在风雪中忽然停住。
  龙水平和纪群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还没到逍遥堡。 前面分出两条路, 一条向东南, 一条向东北。
  小山东微掠起车帘,说:“公子,是不是等一会儿?”
  
  沈星子问:“又到那里了吗?”
  小山东说:“是的。”
  沈星子说:“要等。”
  龙水平壮了壮胆子,问小山东说:“是在等人吗?”
  小山东怒冲冲地说:“那你说我们在等什么?”
  龙水平暗骂自己愚蠢,说:“在等谁?”
  小山东说:“沈公子的一个朋友。”
  龙水平万分惊讶,他从未听说过沈星子还有朋友。什么样 的人才能够和沈星子交上朋友?他真想不出来,而且这个朋友 架子还很大,还要让沈星子等他。
  龙水平忍不住问:“这个朋友是哪方的名人?”
  小山东说:“他不是名人。”
  龙水平说:“山野之中,当然也会有隐居的高人。”
  小山东说:“他的确是个高人,身高足有一丈四。”
  龙水平说:“他武功想必也是绝顶高强。”
  小山东说:“他武功一点也不高强。”
  风,已停了。
  马车和人群在雪地上。
  天地间显得更静了。
  沈星子的朋友还没来。
  龙水平似已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说:“沈公子的那位朋友 是不是不能来了,我们 …… ”
  小山东猛然回头; 一脸怒气,说:“你们若是等不了就先 走。”
  龙水平说:“我只是怕我家堡主等急了。”
  
  小山东说:“你家堡主算老几,有我家公子的朋友重要 吗?”
  龙水平脸上也有了怒气,但偏偏不敢发出来。
  纪群忙上来打圆场,说:“不急不急,沈公子的朋友免不了 架子大点。”
  小山东将目光投向远方,说:“他一点架子也没有。”
  纪群说:“他难道不知道沈公子在这里等他吗?”
  小山东说:“他一定不知道。”
  纪群说:“他若知道就好了。”
  小山东说:“他若知道就糟了。”
  纪群说:“那怎么会糟呢?”
  小山东说:“他若知道沈公子在这里等他,他绝不会从这 条路走。”
  纪群说:“他怎么敢这么傲慢无礼?”
  小山东说:“那有什么办法?”
  他叹了口气,又说:“幸好他并不知道沈公子在这里等 他。”
  已是黄昏。
  黄昏中的雪野就象羞涩的少女,分外妖娆,分外美丽。
  在那条向东北延伸的小路,终于出现了一条人影,向这里 缓缓走来。
  那人已走得很近了,众人才看清楚,竟是一个樵夫:他穿 着件破棉袄,戴了顶破毡帽,腰里插着柄斧子,脸上的皮肤已 被冷风吹得通红,背上的那捆柴禾把他的腰压成了一张弓。
  这个樵夫早已看见了龙水平和小山东等人,但又象没看见一样,完全没有穷人看见富人那种缩头缩脑的样子。
  樵夫看见了马车上坐的是小山东,便想转身往回走,小山 东见他想走,立刻腾身跃起,象雪花似的飘落在那樵夫的前 面 。
  龙水平和纪群都没想到小山东竟会有这手轻功,尽管他 是沈星子的家奴。
  小山东双臂一伸,说:“刘大哥,我家公子在这里等你多时 了。”
  樵夫冷冷地说:“我是个打柴的穷人,哪一家的公子都不 认识。”
  小山东说:“刘大哥,你…… ”
  就在这时,沈星子已掠开车帘,跳了下来,说:“刘大哥,我 请你喝杯酒。”
  樵夫没有回头看沈星子,说;“我喝不起。”
  沈星子笑得很苦,很勉强,说“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 钱。”
  樵夫说:“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 买的酒,我绝不喝。更何况是用不义的钱买来的酒,我喝了会 断肠子的。”
  沈星子还在笑,却更勉强,更苦,说:“肠子断了会送命,你 的确不能喝我的酒。”
  龙水平和纪群谁也没想到沈星子也会请别人喝酒,而那 个人居然不理,还出言讥讽,这样的事若非亲眼所见,绝对没 有人相信。”
  沈星子说:“那你就请我喝杯酒吧。”
   樵夫还是没有回头,说:“我这样的穷人除了买衣和口粮, 哪里有钱买酒。”
  沈星子说:“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吗?” 樵夫想都没想,说:“不能。”
  沈星子眼里已有了泪花,嘴唇微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来 。
  樵夫背后没有长眼睛,却似已看到了沈星子眼睛里的泪 花,又说:“如果有一天我能买得起酒,我请你。”
  沈星子眼睛一亮,说:“真的?”
  樵夫长叹了一口气,说:“真的。”
  沈星子说:“多谢大哥。”
  樵夫说:“那你该放我走了吧?”
  沈星子说:“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哪里会有别的意思。”
  樵夫说:“那我就放心了。”
  他转过身,从沈星子身边走过,还是没有看沈星子一眼。 沈星子凝视着樵夫远去的背影,泪已流下。
  龙水平和纪群等人谁也想不到沈星子也会流泪,而且是 在许多人面前。
  就在这时,忽见东北的那条路上又有一条人影向这里疾 奔过来,就象雪花被风吹了起来。
  这个人身上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众人  虽看不见他的面目,但见他有这样出众的轻功,夺目的装束, 都禁不住盯着他,目光再不移开。
  只有沈星子的眼睛还在盯着那樵夫。
  · 那个人的眼睛也在盯着那樵夫,好象根本没看见马车和沈星子等一群人,他从人群中飞掠过去,拦住了那樵夫的去 路 。
  众人见他缓缓摘下雪笠,露出的一张丑陋的脸,枯黄而又 瘦削,耳朵、鼻子和嘴都很大,只有一双眼睛小得可怜,但从这 双小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目光却很恶毒而锐利,就象是响尾蛇 的眼睛。
  那人哈哈大笑,说:“想不到名动江湖的‘南天大侠’竟会 变成了砍柴的樵夫。”
  樵夫冷冷地说:“苍海能变成陆地,陆地能变成桑田,何况 是人呢?”
  那人说:“是的,英雄能变成了狗熊,淑女能变成妓女。”他 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机,说:'活人也能变成死人。”
  樵夫说:“我是活人,可你也是活人。”
  那人阴森森地说:“只可惜我还能活下去,而你却要死 了。”
  樵夫说:“你千万别想和我动手,那样死的一定是你。”
  那人说:“你这句话吓唬不了我‘金蛇神君’诸葛风,我知 道你在三年前的淮海之战以后就已武功全废了,不然,你怎会 甘心当个砍柴的樵夫呢?”
  樵夫脸上流露出痛苦,说:“我的武功是已全废,但你也不 要和我动手。”
  诸葛风说:“你故弄玄虚,吓唬得了别人,却休想吓唬住 我。”
  他的手已握住腰畔上的长剑。
  樵夫知道:“金蛇神君的金蛇剑更象一条软鞭,缠住人的脖子后,轻轻一带,那人的脑袋便飞离了脖子。但这回,他的金 蛇剑只要一拔出来,他自己便要倒下了。
  诸葛风的剑即将拔出。
  樵夫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就在这时, 一条人影飞掠到他们的中间,却是小山东。
  小山东说:“诸葛风,如果你想多活几天,就赶快滚。”
  诸葛风一惊,说:“你是干什么的?”
  小山东说:“我是来救你的命的。”
  诸葛风说:“你刚才敢骂我。”
  小山东说:“挨骂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但比起被剑穿透咽 喉的滋味却强得多。”
  诸葛风说:“你能用剑穿透我的喉咙?”
  小山东说:“我不能,但百步之内一定有人能。”
  诸葛风看了看人群,问:“谁?”
  小山东说:“当然是南天大侠的朋友。”
  诸葛风看着樵夫,哈哈大笑,说:“他现在的朋友都是些杀 鸡屠狗之徒,也能杀了我?”
  小山东说:“刘大哥也许有杀鸡屠狗的朋友,但他的朋友 却不全是杀鸡屠狗之徒。”
  诸葛风还在大笑,说:“难道他现在还能和‘剑出索命,从 不失手’的沈星子交上朋友吗?”
  小山东说:“如果他愿意,沈星子当然能成为他的朋友,只 可惜他不愿意。”
  诸葛风笑得更厉害了,说:“这话只有鬼才会相信。”
  小山东说:“你不是鬼,但你若不信我的话,你很快就会变成鬼了。”
  诸葛风一 咬牙,拔剑出手,剑光如匹练刺向小山东的心 口,又快又狠。 · 不知已有多少英雄好汉都死在金蛇剑下。
  小山东眼看着金蛇剑刺来,还是动也不动一下,既不招 架,也不闪避。
  诸葛风惊讶万分:难道这小子竟能刀枪不入?
  小山东也是血肉之躯,焉能刀枪不入,他只不过知道,不 等诸葛风的剑刺到,沈星子的剑一定能刺穿诸葛风的喉咙。
  果然不错 — —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诸葛风的咽喉,
  剑已从诸葛风的咽喉穿过。
  诸葛风的血飞射出,落在雪地上,如怒放的花朵。
  残月追星剑已拔出,诸葛风的人已倒下。
  龙水平和纪群等人都惊愕得合不拢嘴,他们做梦也不会 想到世上真有这么快的剑。谁也没法形容出这剑有多快。
  樵夫仰视着辽阔的苍穹,缓缓地说:“何必非得杀人呢?”
  沈星子说:“对我来说,剑若出手,杀人容易,不杀人却很 难。”
  他顿了顿,又说:“对于一个剑客,当他的手握住剑柄时, 他就只能有一个念头:剑出索命。若再有一丝别的念头,他就  不是一个优秀的剑客。”
  樵夫说:“只有无情的人才能成为优秀的剑客。”
  沈星子说:“多情剑客的剑从来都是无情的。”
  樵夫说:“剑客怎么会多情?”
  沈星子说:“剑客也会多情,只不过别人难以觉察。世上本 没有无情的人,只有无情的世事。无情的世事塑造出了许多无 情的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无情的人又做出许多无情的 事,无情的事又塑造出许多无情的人,于是,才会有了这个无 情的世界,才有许多无情的人。”
  樵夫说:“在这个无情的世上,还有许多有情的人,只是你 没有看到。”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的眼睛早已被世事擦得雪亮,不是 瞎子。”
  樵子说:“你不是瞎子,但你…… ”
  忽然,沈星子浑身的每个部位都发起抖来,头上满是冷 汗,双手抱头,脸上的神情痛苦之极,忍不住呻吟出声来,身子 摇摇晃晃,连站都站不稳了。
  小山东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声说:“不好,公子的头痛病又 发作了。”
  樵夫说:“他心病太重,只怪他心病太重。只有心病太重的 人才会得这样的怪病。”
  沈星子的手都痉挛起来,但他还很清醒,说:“别让别人看 见。”
  小山东用身子挡住了龙水平等人投射过来的目光,说: “我知道。”
  江湖上无人知道沈星子有不定期的头痛病,更不知道这病发作起来。否则,终年跟踪他的人绝对不少于千余,他们一 有可乘之机便会出手取沈星子的命。
  沈星子到底有多少仇人,他自己早已数不清了。
  
  
  第二章 沈星子的心
  
  樵夫背着一大捆沉重的柴禾,吃力地在雪野中行走。
  星子也在人生的道路上吃力地行走,只不过他背的不是 沉重的柴禾,而是自己的生命。
  他背着自己的生命在吃力地走着,有很多时候,他觉得自 己再也无法背起这沉重的生命了。
  只有死,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星子又钻进了马车,小山东还是坐在外面驾车,龙水平和 纪群在车后。这时,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漫天播洒,世间 万物顿时显得渺小。
  马车在风雪中,象茫茫大海中的小船,而马车里的沈星子 呢?
  马车仍在缓缓地前行。
  
  马车终于驰到了逍遥堡。
  逍遥堡主古阳关早已在风雪中等了多时了,他身后站着 几个江湖上有名气的朋友。这些朋友有的不远千里来到逍遥 堡,名为给古阳关面子,其实是想看一眼沈星子,若真的能和 沈星子坐在一起喝杯酒,就不虚此生了。
  无论谁听了他们曾经和沈星子坐在一起喝过酒,都会从 此高看他们一眼。
  沈星子到逍遥堡做客,逍遥堡从此便名声大震.无论谁想 打逍遥堡的主意,都得考虑再三。
  
  今天,古阳关终于请到了沈星子,他脸上笑开了花,心里 也一样乐开了花。这是他平生做出的最光彩的事。
  沈星子从马车上走下来,便看见了古阳关肥肥胖胖的身 子,和那张堆满了笑容的脸,顿时有点后悔了,后悔不该来,但 既已下了车,就不能再上去了。
  古阳关也是一方霸主,但见了沈星子,竟激动得几乎说不 出话来:“沈……公子光临寒舍,我……不胜荣光 …… ”
  他身后的人低着头,似是不敢抬起。
  沈星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古阳关点了点头。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是来喝酒的,休要客套。”
  古阳关连连点头,说:“沈公子长途跋涉,想必寒冷,正好 饮酒御寒。”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只喝‘玉楼兰’,别的就别往桌上摆 了。”
  古阳关说:“那是,那是。”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喜欢吃的菜你们都知道吗?”
  古阳关连连点头,说:“若不打听清楚,我怎敢冒昧请沈公 子来呢?”
  小山东说:“你知道我家公子喝酒时必须要有红袖添香 吗?”
  古阳关说:“当然知道。”
  小山东说:“陪酒的姑娘找好了吗?”
  古阳关说:“找好了,她们都是我从南国买来的,都是人间 绝色,而且训练有素,保管沈公子满意。”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南国少女就能让我家公子满意吗?”
  古阳关满头是汗,说“这,这…… ”
  沈星子说:“我这次是来喝酒的,若想找美人,何必不去妓 院呢?只要有好酒,人丑点没有关系。”
  古阳关长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
  酒,果然是天下奇珍的“玉楼兰”。
  沈星子喝了一口,果然是真货。
  古阳关也请小山东入席,但小山东执意不肯,只站在沈星 子身后。
  沈星子面前只摆了四样小菜,但每样都精美无比,而且是 沈星子最爱吃的。
  沈星子左边的姑娘叫小红,穿着七色彩衣,满身都是金银 翠玉,右边的姑娘叫小玉,身着一袭白裙,黑发垂肩,浑身没有 一件珠宝,脸上也不着脂粉。
  她们都是年轻美丽,但打扮却截然相反,相辉相映,小红 热情奔放,让男人眼花缭乱,而小玉则静如处子,冰清玉洁,如 一朵天山上的雪花。
  古阳关的苦心果然没有白费,沈星子很满意。
  忽然,沈星子盯住了席间一个人。这个人三十岁左右,眉 清目秀,皮肤白净,穿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青色衣衫, 一双眼 睛也炯炯有神,就象黑夜中的两点寒星。
  古阳关忙说:“这是峨嵋派掌门木青子最小的师弟江中, 江湖人称‘铁手飞鹰’,不知沈公子可曾听说过?”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他可是你的好朋友?”
  古阳关笑着说:“是的,他还救过我的命呢。”
  
  沈星子说:“也许有一天,他会要你的命,你可千万要小心 了。”
  江中顿时惊慌起来,但他却还能笑出声,说:“公子真会说 笑。”
  沈星子淡淡地说:“我可从来都是不乱开玩笑的。”
  江中的额头上已有了冷汗。
  古阳关乃是老江湖,油滑得很,马上岔开话题:“这‘玉楼 兰’公子喝得可好?”
  沈星子说:“很好。”
  古阳关说:“这酒本是紫光道人的传家之宝,据说喝上一   口就能延寿三年。普天之下配喝此酒的人只有公子一个了。”
  席上,只有沈星子一人喝的是“玉楼兰”。而且小红正坐在 他怀里,小玉也轻轻地靠在他肩上,无论是谁活到这种地步都 该满足了。
  小红把一杯“玉楼兰”送进沈星子口中,等他刚刚咽下去, 小玉便已将他最爱吃的菜又送到他嘴边。他们配合得如同一 人,沈星子满意极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她们的纤腰。
  小红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小玉的脸上已泛起了一阵朝霞般的红晕。
  沈星子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是躺在云堆里,空气里 飘荡着一种如兰如馨的香气。
  他的眼睛微闭,似乎已忘了古阳关和江中等人。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已酒足饭饱了。”
  古阳关忙站起来,说:“小红,小玉,快服侍沈公子上床安睡。”
  
  小红和小玉应了一声,刚一站起,又被沈星子搂住,说: “我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果然一点睡意也没有。
  小山东惊异地说:“公子,你 …… ”
  沈星子说:“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又有客人来了吗?大雪天 将客人拒之门外,你们的心能安吗?”
  古阳关大吃一惊,转头向门外望去,只见厚厚的棉布帘子 忽然被风卷起,两条人影伴着雪花被风吹了进来。
  这两个人都是六旬的老者, 一个头戴道冠身穿道袍,头发 和长须已全花白了,但脸上却红润有光。另一个则是清瘦硬 朗,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一双手瘦得象鸡的爪子,只有一 双眼睛还是清澈如望不尽的潭水,温柔而又灵活。
  这两个老人是何时来的?只有沈星子知道他们是什么时 候来的,而象古阳关这样的高手竟全不知晓,可见他们的轻功 确实很可怕。
  古阳关的脸色变了,说:“如果我没看错,二位是‘铁面无 私’万里云和‘倚天神剑’杜云阁吧?”
  那两人说:“你的眼睛的确未瞎。”
  古阳关阴险地笑了笑,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是来送 死的。”
  杜云阁说:“你猜错了。”
  古阳关说:“你们若要杀死我,也该选一选日子,今天我请 沈公子喝酒,你们实在是不该来。”
  万里云说:“你以为拿沈星子就能吓跑我们吗?我们也正 在找他。”
  
  古阳关禁不住大笑,说:“你还敢在沈公子面前无礼吗?” 万里云稳稳地站着,胸挺得很高,说:“无礼又怎样?”
  古阳关笑得更阴森了,说:“也不能怎样,只不过一死而 已。”
  万里云说:“我这次来时,早已把后事都安排好了。”
  杜云阁说:“我也一样。”
  万里云说:“古堡主,我们是来找你作伴的。”
  杜云阁说:“而且,你得先走一步了。”
  古阳关看了看沈星子,便有恃无恐了,说:“你们都是很有 名的剑客,但在沈公子的残月追星剑面前 …… ”
  杜云阁说:“就算我们不杀你,你也休想再活下去,因为沈 星子 … … ”
  古阳关望着沈星子,流露出怀疑和恐惧,他不相信沈星子 会杀他。
  沈星子当然不会杀他,只是微笑不语,但还是有人杀他, 也不是万里云和杜云阁,而是他的朋友江中。
  出手的是“铁手飞鹰”江中。
  他是在古阳关背后出手的。古阳关做梦也想不到这一着, 被实实在在地击中了后心。
  江中一掌得手,立刻倒飞出数丈远。
  他的绰号是“铁手飞鹰”,掌上的功夫自然十分了得,轻功 也不差。
  古阳关眼前一黑,鲜血从口中狂喷出来,因为他面对的是 沈星子,沈星子的脸上眼看就要被鲜血射中。但沈星子眼疾手 快,将小红抓过来一挡,鲜血全射在她的脸上。
  
  
  小红尖叫一声,吓得从沈星子怀里挣脱出来,瘫软在地。
  沈星子微笑着说:“我刚才还对你说过,也许有一天,他会 要你的命。你还不信……现在相信也晚了。”
  古阳关的脸被极度的惊讶和恐惧扭曲得变了形,说:“你 既已知道他要杀我,为什么不出手相救。”
  沈星子说:“你只请我来喝酒,并没有说要我救你的命。”
  古阳关那张扭曲的脸又象被狠抽了一鞭,眼角都似已瞪 裂了,说:“沈星子,你好狠…… ”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请我喝酒,我来了已给你面子了,你还想要什么?”
  古阳关的血仍从嘴角流下,说:“你知道他们是谁的朋友 吗?”沈星子说:“他们是紫光道人的朋友。”
  古阳关说:“他们是紫光道人的朋友,是来杀我的。”他眼 里冒着火,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吗?”
  沈星子说:“因为你杀了紫光道人,抢了他的‘玉楼兰’。”
  古阳关说:“你知道我抢‘玉楼兰’干什么吗?”
  沈星子说:“当然是给我喝了。”
  古阳关嘶声说:“那你还眼看着我被他们杀死。”
  沈星子居然点了点头。
  古阳关纵身向沈星子扑去,但他的内力受的伤已极重,在 半空中又摔倒了,他勉强扬起脸,瞪着沈星子狂吼,说:“你不 应该这样对待我。”
  沈星子说:“这个世间不应该的事情太多了,但它们每天 都在发生,这就是现实。”
  古阳关说:“如果有一天,你也落到象我这样的下场,你会怎么样呢?”
  沈星子淡淡地笑了笑,说:“这种事我遇见得多了,早已司 空见惯了。”
  古阳关还想再说什么,双唇张合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出来,死了,他的眼睛却还没有闭上,他死也没想明白事情的 结局会是这样。
  江中和杜云阁、万里云见古阳关已死,都长松口了 一 口 气。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简单,这么容易。
  沈星子凝视着地上的古阳关,喃喃自语:“人何必要装作 这么聪明呢。”
  江中忍不住地问:“你说古阳关很聪明?”
  沈星子说:“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若不是遇上了我,他就 得手了。” ·
  江中好奇地问:“难道古阳关有什么阴谋吗?”
  沈星子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古阳关本来就和紫光道人 有仇,但紫光道人有武当派撑腰,他不敢动手,便想出了一条 妙计 。
  江中问:“什么妙计?”
  沈星子说:“他知道我嗜酒如命,又知道紫光道人有壶‘玉 楼兰',便借机杀了紫光道人,把酒献给我,等武当派来找他算 帐时,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将最后一杯‘玉楼兰’一饮而尽,说:“他既报了仇,又把 武当派置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也给我树了个强敌,真是用心险 恶,阴毒无比。”
  江中说:“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会见死不救。”
  
  沈星子点了点头,又说:“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是不救 他,但却要杀你。”
  江中立时吓得脸都白了,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沈星子说:“我杀人有很多时候都没有理由,只是想杀就 杀 。
  万里云、杜云阁一齐向前迈了两步。目光盯在沈星子脸 上,剑已拔出。
  沈星子看着他们手中冷森森的长剑,眼皮都没眨一下,嘴 角只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说:“你们真想来送死吗?”
  万里云说:“我们既然来了,就没有想活着回去。”
  杜云阁说:“我们这次来,第一个要杀的人是古阳关,第二 个就是你。”
  沈星子说:“你们觉得有几分把握能杀我呢?”
  万里云说:“一分把握也没有。”
  杜云阁说:“没有一分把握。”
  沈星子好奇地说:“那你们还敢来?”
  万里云说:“还敢。”
  杜云阁说:“来杀你是一回事,杀不了你又是一回事。”
  沈星子说:“杀不了我,你们还能出这间屋子吗?”
  万里云说:“走不出去又有何妨?”
  杜云阁说:“死又有何妨?”
  沈星子说:“你们真的不怕死?”
  他脸上虽然还在笑,但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象剑一样地
  在他们脸上划来划去。                                       
  万里云和杜云阁骤然觉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们成名已久,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血战,每次血战,他 们都会面对一双眼睛,有怨毒的,有充满愤怒和杀机的,也有 凶恶的,畏惧的,乞怜的,绝望的 ……。
  但他们从未见过沈星子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里一下子变得没有任何情感,就象一头见了什 么都会吞下去的嗜血野兽的眼睛,冷漠地盯着猎物。
  他们不由得也后退了半步。
  沈星子说:“如果你们现在就走还来得及,这是你们最后 的机会了。”
  万里云和杜云阁咬了咬牙,都说:“不走,我们若现在走 了,岂不成了江湖上的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沈星子说:“你们难道不是?”
  万里云说:“不是。”
  杜云阁说:“死也不是。”
  沈星子冷冷地笑说:“那好。”
  “好”字刚一出口,谁也没有看见他动一动,但剑已出鞘。 剑光一闪,便刺到了万里云的喉咙。
  万里云没有看见沈星子是怎么出手的,甚至连闪烁的剑 光都没看到,便感觉一个极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咽喉。
  残月追星剑刺到万里云的咽喉,便硬生生地停住了,这手 收发自如的功夫比快剑要难练得多。
  万里云一下子变得苍白了。”
  杜云阁似已麻木了,想用剑去刺沈星子,但手臂偏偏已不 听使唤了。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很害怕?”
  
  万里云被冷冷的剑锋逼住,浑身都在恐惧地颤抖,但嘴上 却说:“不怕。”
  沈星子冷冷一笑,说:“我成全你。”
  他话音一落,手腕向前一送,残月追星剑已刺穿了万里云 的喉咙。
  万里云的眼睛瞪得似已凸出,喉咙里也在“格格”的响,脸 痛得已变了形。
  沈星子说:“谁想得到名誉,谁就得付出代价。”
  杜云阁想不到沈星子真的会杀万里云,看到万里云血从 咽喉喷射出来,他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沈星子望了望他,说:“你若是现在走还能活下去。”
  杜云阁忽然转身向门外掠飞过去。
  沈星子大笑起来,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残月追星剑已 从杜云阁的后心穿过。
  杜云阁的血已射出,但人却还未倒下,他艰难地转过身, 说:“你说过不杀我。”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也许说过,但现在却已忘了。”
  杜云阁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沈星子说:“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你怎么会知道。”
  杜云阁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一头栽倒在地, 栽倒在江中脚下。
  江中脸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流,手掌也在不停的颤抖。
  沈星子说:“你怕死吗?”
  江中说:“怕。”
  
  沈星子说:“那你怎么不求饶?”
  江中说:“你若想杀我,求饶也没用,你若不想杀我,用不 着求饶。”
  沈星子笑了,说:“你很聪明,我不想杀你,你用不着求 饶。”
  江中说:“那我就走了。”
  沈星子说:“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江中说:“我怕你改变主意。”
  沈星子说:“你又说对了。”
  江中转身走了出去,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风雪中。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
  沈星子搂着小玉走上了她的闺楼。小玉已吓得浑身发软, 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小连杀鸡都不敢看,连小 虫都不敢踩死。她见沈星子杀起人来就象喝‘玉楼兰'一样流 畅,魂都飞了,想逃走,却被沈星子牢牢抓住了。
  沈星子托住小玉的脸说:“今夜你别离开我。”
  小玉说:“只要公子不杀我,你想怎么样都行。”
  沈星子目光忽然变得柔和,变得亲切,说:“只要你不离开 我,你想干什么我都不管。”
  他最怕黑夜。
  因为黑夜太静,太寂寞,也太漫长。
  
  无论日子多么豪华光彩,无论他的剑多么迅疾,多么锋 利,也无法填平和斩断黑夜那漫长的寂寞。
  他最怕寂寞。
  但他又偏偏注定要一生寂寞。
  他参加过无数盛大的宴会,许多人都象星星捧月亮似的 围着他,但他却从未摆脱过寂寞。
  他怀抱过数不清的美女,却没有一个能让他迷恋,没有一 个能让他感觉到爱的柔情。
  小玉自然也不能。
  但在这漫长而又黑暗的夜里,有这样一个年轻而又漂亮 的女孩子陪着,毕竟比默默地苦挨夜色要容易过得多。
  沈星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很平静,没有让小玉做任何事。小 玉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最复杂的人,谁也无法说清他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
  他凝视着小玉,目光还是那么亲切而又柔和,使小玉难以 相信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竟会杀人如麻。
  但小玉却想不到,沈星子正在想肖如雪,他每次想到如雪 时,他目光都变得亲切而柔和。
  他不知肖如雪如今在哪里,是不是也在想他 ……
  就在这时,沈星子整个人立刻变了,他眼里那亲切而又柔 和的目光变得鸷鹰般锐利,懒散的身体里又充满了野兽般的 活力,就象一头熟睡的野兽忽然惊醒,因为他已感到危险正向 他逼近。
  这是人的一种奇异本能,但只有从无数次凶险磨难中闯 过来的人才能发挥出来。
  
  沈星子站起身,将窗子轻轻掀开一点,将目光投向了后面 的园子,风雪似乎也挡不住他的视线。
  后面是一片梅林在风雪中傲然地生长着。除了风在吹,雪 在飘,似乎是毫无可疑之处,但沈星子却发觉有点不对头了。
  沈星子忽然回头,说:“小玉,我们何不去后园踏雪赏梅?” 小玉说:“既然公子有此雅兴,奴婢岂敢不从。”
  沈星子说:“梅花一定很红。”
  就象血。
  
  梅林里静寂得可以听见落雪的声音。
  沈星子拉着小玉,浑身每根神经都崩得紧紧的,就连身后 的每片雪花落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忽然,有一条黑影从背后向他扑了过来。这人的来势快得 惊人。人还在三丈外,已有一种凌厉的冷风直逼沈星子的后 脑。
  沈星子立刻就发觉这人练的是一种奇异阴森的外门掌 法,但掌力之浑厚,却已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沈星子没有硬接这一掌。他不到万不得已时,从不浪费自 己的真力与别人硬接,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力气比别人珍贵得 多 。
  但现在这人这一掌显然已凝聚了毕生的精华,要将他立 毙于掌下。凌厉的掌力,已将他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沈星子身形忽然向前扑去,应变之快,比鱼在水中要灵 活。
  他身形未稳,那人厉叱一声,掌力又呼啸着向他压了下来。
  沈星子身经百战,还从未见过掌力这么强,出手这么快的 人。
  沈星子箭一般向后退了出去。身子几乎和地面平行,等那 人再挥掌攻来时,沈星子已拔出了残月追星剑。
  剑一出鞘,如黑夜中的流星。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那人的咽喉。
  剑已从那人的咽喉穿过。
  剑一拔出,那人的血也射了出去,落在雪地上,正如怒放 的梅花。
  但那人并没有倒下,只见他冲天而起,凌空转了个身,向 梅林后如飞奔逃出去。
  沈星子很悠闲地站在那里,没有追赶。
  他十分清楚自己这一剑的迅疾和准确,没有人能在这一 剑下逃生。
  那人还未冲出梅林,就已倒下。
  沈星子摇着头,叹了口气,缓缓地走了过去,雪地上已多 · 了一连串鲜血,那人就倒在血痕的尽头。
  他双手握住自己的喉咙,鲜血还不停的自指缝里沁出。
  沈星子凝视着那个人那张因痛苦而痉变的脸,喃喃地说: “你明明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何苦要来送死呢?”
  那人咬着牙,喉咙格格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沈星子说:“你虽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五年前我就见 过你,但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因为那时我还不如一条狗。”
  
  那人挣扎着,嘶声说:“我也认得你。”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你既然认得我,为什么要来杀我。”
  那人喘息着,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出来 了,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稍一用力,鲜血就流得更快了。
  沈星子说:“我知道你是北风真人的好友,我也知道北风 真人也就在附近。”
  那人一咬牙,忽然又向沈星子扑了过来。
  但沈星子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一动不动,眼看他的手掌将 要触及沈星子的胸膛,就又扑倒在地,永远再也不会动了。
  风吹过梅林,积雪又一片片落了下来。
  小玉已被吓得瘫软在雪地上。
  沈星子伫立着,手紧握住剑柄,仿佛正有无数把利剑从四 面八方向他刺来。
  忽然,左边的一株梅树动了一下,积雪纷纷飘落,随即就 有一条黑影向梅林外逃去。
  沈星子狡兔般地向那人扑了过去。
  就在这刹那间,却另有一条黑影从树后迎面向他扑了过 来,寒光一闪,剑锋已刺到沈星子的面前。
  这一剑不但来势奇快,而且剑气激荡,凌厉无比, 一片片 积雪被震得粉末般四散飞扬。
  沈星子已感到剑气砭人肌骨。
  两个人身形都是向前扑,就象相对的飞箭,无论谁想在这 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抽身逃避,纵然成功,也势必会被对方抢了 先机,落于劣势。
  沈星子从未遇见过这么快的剑。
  
  他身经百战,从未有过这样的危险。
  来人显然也是当世的绝代剑客。
  但这个人却遇上的是沈星子。沈星子的剑快得无人能够
  描述出来。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快过沈星子的剑。
  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已劈出,就象 一 道闪电从夜中划过。 “叮”的一声,火花四溅,宛如龙吟。
  沈星子身形落地,看见了一个老道士站在他面前, 一双眼 睛在黑夜里闪闪生光,就象寒星。
  他心中一凛,淡淡地说:“原来是北风真人大驾光临。” 来人正是武当派的掌门北风真人。
  北风真人说:“你真是好眼力。”
  沈星子冷冷地说:“眼力若是不好,早被人暗算了。”
  他言中之意,是说武当乃名门正宗流派,却也用偷袭的卑 劣手段 。
  北风真人说:“只要能铲除恶魔,无论什么手段都不算是 卑劣。”
  沈星子说:“你说我是恶魔?”
  北风真人说:“难道你是普渡众生的活菩萨?”
  沈星子说:“你既然知道我是恶魔,为什么还要找我,难道 你想下地狱吗?”
  北风真人说:“我不想下地狱,却非常想把你送到地狱里 去。”
  沈星子轻蔑的笑了笑,说:“许多人都想把我送进地狱,但 他们却都先我而进去了。”
  北风真人感觉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沈星子说:“你也是一代宗师,武学巨匠,死在我的剑下岂 不可惜。”
  北风真人说:“你杀别人容易,但要杀我又有几分把握 呢?”
  沈星子想都没想,说:“十分。”
  北风真人说:“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沈星子说:“我不想杀你,否则,我在刚才的那一回合中就 能杀你。”
  北风真人说:“你是怕武当派势力大?”
  沈星子说:“武当派虽然势大,却奈何不了我。”
  北风真人说:“那是你发了善心?”
  沈星子摇头苦笑说:“我早就没有一点善心了。”
  北风真人说:“我们难道有交情吗?”
  沈星子说:“没有交情。”
  北风真人说:“那就奇怪了。”.
  沈星子说:“当然有别的原因。”
  北风真人奇怪地问:“什么原因?”
  沈星子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救过一个叫肖如雪的姑 娘,还传授给她一套很精妙的剑法。”
  北风真人说:“当然记得。”
  沈星子的剑忽然出手,只见剑光一 闪,已刺到北风真人的 咽喉,硬生生地偏偏停住。
  北风真人已经感到剑锋的尖锐和冰冷,感觉自己的血正 要流出。
  他第 一 次如此接近死亡,手心里不禁沁出了冷汗。
  
  沈星子的剑再没往前刺半寸,说:“你是肖如雪的恩人,也 算是她的师父,肖如雪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 能杀你。”
  残月追星剑慢慢地垂了下来。
  北风真人禁不住长长松了口气。
  他想到了自己躲不过残月追星剑,果真没有躲过。
  世间似乎没有人能够躲过。
  雪花还在纷纷飘落,正如沈星子心中的情绪。
  沉默半晌。
  沈星子喃喃自语似的说:“现在肖如雪却已不知去向。” 他顿了顿,又说:“真人可知她的去向?”
  北风真人说:“你为什么不去问皇天教的人?”
  沈星子说:“皇天教的人说肖如雪被‘风雪怪人’抓去了, 现在生死不明。”
  “风雪怪人”这四个字说出来,北风真人也不禁为之动容。
  北风真人说:“风雪怪人横行天下的时候你还小,也许不 知道他有多厉害,但我却可以毫无夸张的告诉你,当时江湖上 连聋子都听到过他的名字,连崆峒派的掌门人,当时号称天下 第一点穴名家的曲平,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气,又说:“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曲平 刚扬言要铲除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家里,咽喉处多了一把 飞刀。”
  北风真人说到这里。四下望了望,似是生怕那行踪飘忽的 “风雪怪人”会忽然出现在他背后。
  但四周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晰入耳,北风离人接着说:“你和风雪怪人如果一个是诸葛亮, 另一个便是周瑜,你和他没有生在同一时代,都是荣幸,否则, 结局必然是一死一伤。”
  沈星子将信将疑,说:“那风雪怪人真有这么厉害?”
  北风真人说:“恐怕比我说的还厉害。”
  沈星子沉思半晌,说:“风雪怪人第一次横行江湖是在什 么时候?”
  北风真人说:“三十年前。”
  沈星子说:“他横行了几年。”
  北风真人说:“还不到三年。”
  沈星子说:“也就是说:风雪怪人此次在江湖上出现是重 现了。”
  北风真人说:“是重现江湖。”
  沈星子说:“有什么可靠证据可以证明劫走肖如雪的就是 重现江湖的风雪怪人?”
  北风真人说:“风雪怪人掌剑双绝,收发暗器也十分了得。 但最厉害的是他的轻功。虽极少有人见过他的脸,但江湖上的  每个人都能辨出他那‘晴蜓点水’的绝世轻功。”
  沈星子说:“劫走肖如雪的那个人施展的正是那‘晴蜓点 水’的绝世轻功。”
  北风真人说:“晴蜓点水,独步天下,近百年来,武林中只 有风雪怪人一人练成了。”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现在至少也该是五旬的老人了。”
  北风真人说:“该是了。三十年前,风雪怪人和武林中的怪 侠‘一指通’决斗于东海之滨,大战了三天三夜。从此,二人便都在江湖上消失了。当时人们都传说,风雪怪人已被‘ 一指 通’杀了。”
  沈星子说:“很可能是风雪怪人把一指通给杀了。”
  北风真人点了点头,说:“皇天教的人有没有得罪风雪怪 人。”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皇天教的人想 得罪他都无从下手。”
  他歇一口气,不安地说:“肖如雪美丽端庄,风雪怪人一定 是看上他了。”
  北风真人说:“三十年前的风雪怪人不但劫财,还要劫色, 就连点苍派的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过。”
  沈星子说:“他此次重现江湖, 一定做了许多巨案。”
  北风真人说:“他已做了三十多起巨案,连振远镖局林总 镖头都被他杀死了,所押送的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全被劫走,使 得具有三百年历史的振远镖局从此土崩瓦解。”
  沈星子眼睛一亮,说:“风雪怪人最后一次出手是在什么 时候?”
  北风真人说:“是在两年之前。杀的人是‘白云城主’范白 云。”
  沈星子不禁为之动容,说:“就是那个以‘七七四十九路白 云剑法’而名动江湖的范白云?”
  北风真人说:“就是他。”
  他仰天悲叹一声,说:“白云城主乃是我的平生知已,是我 北华师弟的胞兄。为人宽厚仁慈,做尽人间善事,却无端死在 风雪怪人之手。”
                         
  沈星子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说:“风雪怪人心狠手辣, 肖如雪若落入他手 … … ”
  沈星了不忍再说下去,也不忍再想下去。
  北风真人说:“望眼当今天下,能制住风雪怪人的只有你 了。你何不追踪风雪怪人以除之,既能解救肖如雪,又可流芳 百世。”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如今已经遗臭万年,既使做再多的 好事也无法流芳百世。”
  他仰起头,让几片纷飞的雪花落在他脸上,说:“江湖上的  仁人君子满口的礼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的男盗女娼,都不值得 一救。风雪怪人若不是抓走了肖如雪。他就是把江湖上杀光, 我都不管。”
  北风真人说:“那你还是要找风雪怪人。”
  沈星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我找不到风雪 怪人。就是找他,肖如雪也十有八九不在人世间了。”
  北风真人说:“风雪怪人这两年又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他就是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能认出他来了。”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隐迹江湖之日,正是我名动天下之 时,他也许是怕我去找他。也许他还是我最熟悉的人。”
  北风真人说:“只要风雪怪人不死,他一定挨不住寂寞的 日子,还会重现江湖的,到那时,你就可以出手了。”
  沈星子望着漫天飘舞的飞雪,惨然一笑,说:“我怕是活不 到那时候了,”
  雪,还在往下落。
  落在雪上,落在梅树上,落在沈星子的身上,也堆满了沈
  
  星子的心头。
  沈星子的心早已僵硬了,麻木了。
  
  沈星子又在思念肖如雪。
  思念,是深深的,深深的古井。
  
  
  第三章 落花庄主
  
  思念,是深深的,深深的古井。
  沈星子掉落这井底,望着陡滑陡滑的井壁黯然神伤。
  千百次守窗独坐,劝说自己聚散本无定,不必苦相求,但 朝朝暮暮里总又想起肖如雪。每次想到她,沈星子都如万箭穿 心,因为他和她相见无期。
  所以,沈星子认为,思念又是穿心的箭。
  其实,沈星子只是想知道肖如雪在哪里,想知道肖如雪并 没有忘记他。
  北风真人没有被残月追星剑刺穿咽喉,带着一身冷汗消 失在风雪中。
  逍遥堡死一样的静。
  沈星子伫立在风雪中,仿佛感觉世界和生命正离他渐渐 远去,远去。
  小山东站在沈星子身后,像条忠实的猎犬。
  雪,依旧不停地往下落。
  小山东终于说:“公子,我们回去吧。”
  沈星子浑身抖了一下,说:“回哪里去?”
  小东沉吟了半响,说:“雪还在下,后半夜一定会起雾,我 们就在逍遥堡住一宿,明日若是个好天气,再赶路。”
  沈星子摇头苦笑,说:“明天一定还是个坏天气。”
  人若有好心情,天气再坏又有何妨。
  
  小山东说:“公子,不管明天天气怎样,今夜该休息了。”
  沈星子忽然纵身狂笑,震得梅花上的积雪纷纷飘落下来, 说:“说的对,说的好,不管明天天气怎样,今夜是该休息。只要 今天能过得快活自在,何必再去想明天的事。”
  小山东说:“无论什么烦恼,只要想开了,就会象风中的烟 一样散去。”
  沈星子转过身,拍了拍小山东的肩,说:“现在我才发现, 你还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说的对,说的好。”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瘫软在雪地上的小玉说:“起来,我的 小心肝,今晚我和你好好地风流快活一场。”
  小玉被他的手捏住;痛得眼泪流了出来,却不敢叫喊,只 好连连点头。
  · 小玉几乎是被沈星子拖着上楼的。
  她被沈星子摔倒在床上,看见了他那野兽般残忍的目光, 刚才的亲切和柔和都已荡然无存。
  她实在弄不明白沈星子怎么会变化得这么快。
  沈星子轻声说:“陪我喝一杯酒。”
  他语气虽然轻柔,但里面却藏着一把无形的刀,使小玉不 由得打了个寒噤。
  沈星子端着一大杯酒,递到小玉的嘴边说:“我先敬你一 杯。”
  小玉不敢不喝,但又实在喝不下去。
  沈星子阴损地笑了笑,声音还是很轻很柔,也还是尖锐得 像一把刀,说:“你不喝怎么行,还是喝吧。”
  他将小玉胸前的衣襟向外一拉,把一大杯酒全倒进去了。
   小玉禁不住惊叫出声。
  沈星子残忍地笑了笑,猛地撕开了她的薄如蝉翼的内衣。
  
  外面风吹雪打,但屋里却温暧如春。
  桌上的烛火在跳动,她的胴体是那么的柔软,肌肤是那么 的细致,光滑。
  她那两条雪白,修长的腿已纠缠在一起,赤裸的身子蜷曲 着,像是一条白玉。
  沈星子的喉结上下滚动起来,喉咙里似乎有把大火在燃 烧。
  酒,正在顺着她那高耸的胸膛淌下柔软的小腹。
  沈星子说:“酒浪费掉了,是天底下最可惜的事情。”
  他把嘴伸到小玉雪白柔软的肚皮上,舔吸起来, 一直到小 玉的胸膛。
  小玉浑身已起一粒粒寒栗,却偏偏不敢动一动。
  沈星子抬起,淫邪地笑了,说:“这酒的味道美极了,比那 ‘玉楼兰’还要好喝,是不是?”
  小玉没有答话,但泪已流出。
  沈星子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不愿意这 祥。”
  小玉哆哆嗦嗦地说:“愿意。”
  但她眼睛已闭上,泪流得更多了。
  沈星子猛地又把她推得仰躺在床上,再像一座山似地压 了上来 ……
  小玉雪白丰满的胴体在痛苦的蠕动着,呻吟着。
  
  沈星子剧烈地摇晃着身子,说:“把眼睛睁开。”
  小玉浑身似要痉挛起来,没有睁眼。
  沈星子挺直腰,一拳打在小玉柔软的小腹上,嘎声说:“小 贱货,耳朵聋了。”
  小玉被打得全身都快缩成一团了,急忙睁开眼睛,大串大 串的泪珠滑落下来。
  沈星子狞笑着,又爬在了她身上。
  小玉睁着眼睛,流着泪,痛不欲生。
  沈星子忽然跳下床,把小玉整个人都拎了起来,到一块镜 子面前重重地扔在地上,再拎着她的头发,将她按倒在镜了前 面。
  镜子里浮现出那美丽而又肮脏的画面。
  沈星子又得意地笑出声来,牢牢揪住小玉的头发,使她的 脸正对着镜子,她能把她和沈星子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恨不能苍天马上打一个霹雳,把她和沈星子都劈成碎 片。
  沈星子眼睛发着光,全身都兴奋得发抖,喃喃自语:“只要 今天快活就足够了,何必再去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明天;是永远也没有穷尽的。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只要活着,就不得不去迎接。
  
  沈星子对明天有种说不清的恐惧。
  明天对于沈星子来说,是片无边无际的苍白,这苍白远比 毒蛇猛兽可怕得多。
  第二天,果然又是个坏天气。
  
  虽已不再落雪,但雾却很大,举目张望,唯见一片茫茫。 沈星子的心叉何尝不是一片茫茫,就像这雾。
  小山东已将马车套好。
  沈星子缓缓地爬上马车,仿佛背了块菊斤巨石。
  小山东鼓足了勇气,问:“公子,我们到哪里去?”
  他最不愿意问沈星子这句话。
  他也知道沈星子最害怕他问这句话,只可惜这句话又不 得不问。
  沈星子许久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马车缓缓地在雾中行走着,走向那皑皑白雪覆盖的长路。 那坎坷的长路。
  一如沈星子心的创伤。
  沈星子心头的创伤再次被思念掀开了疤痕。
  小山东再次鼓足勇气,问:“公子,我们要到哪里去?”
  沈星子悠悠地叹了口气,说:“你说到哪里就到哪里去。” 小山东说:“我到哪里都行。”
  沈星子在车里蜷缩成一团,似乎很冷,可外面的风雪却没 有吹进来。
  他苦笑着说:“我不也和你一样。”
  小山东低下头,脸色满是凄迷,暗自叹息,这种日子何时 才是终结啊。
  沈星子说:“小山东,你好好想一想,我们今天要干什么 去。”
  小山东说:“有公子在,我怎么敢做主?”
  沈星子说:“今天非你做主不可,我听你的。”
   小山东沉思了半晌,说:“不如去找个人来杀。”
  沈星子想都没想,就说:“果然是个好主意,我听你的。” 小山东说:“公子想去杀谁?”
  沈星子说:“当然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否则,不如去杀 狗。”
  小山东说:“谁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
  沈星子说:“少林寺的大悲禅师内功外功皆入化境,武当 派的北风真人剑法绝妙,全无人间烟火气,江南的铁笔书生武 功绝伦,惊才绝艳……但要说武功最高怕是要数落花山庄的 庄主陆云天了。”
  小山东说:“就不能换一个人吗?”
  沈星子说:“绝对不换。”
  小山东说:“我只担心 …… ”
  沈星子说:“你担心我杀不了他;反而会被他杀死?”
  小山东摇了摇头,说:“公子的残月追星剑比闪电还快,天 下无人能躲过。”
  沈星子说:“那你担心什么?”
  小山东说:“陆云天乃是武林中最有名气的大侠,我们杀 了他、一定会震惊天下武林。到那时,整个武林同仇敌忾,我们 怎能对付得了。”
  沈星子说:“对付不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不过一死而 已。”
  他的眼睛空洞洞地毫无光彩,魂魄似已从身体里溜走,只 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小山东说:“只要今天过得痛快逍遥,何必再去管明天的事。”
  沈星子说:“对极了,象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来到这 个世间 …… ”
  就在这时,浓浓的雾中出现了三条人影: 一男一女,还有 个小男孩依偎在女人怀里, 一看便知是一家人。
  那男的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背后插了一把朴刀。那女人 也是健壮丰满,皮肤黑里透红,滑润有光,他们边走边逗那女 人怀里的孩子。那孩子被棉袍包裹得严严的,只露出一张胖胖 的脸。
  这一家人从马车旁边走过,夫妻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孩子 的身上了,根本没有看见有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不知夫妻俩说了什么话,竟逗得那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夫妻俩自然地跟着笑了起来。
  一家人的笑声如歌一样流畅。
  这家人的笑声给死一样的大雪原增添了无穷的生机。拔 开了茫茫的沉雾。
  沈星子听见这笑声,眼里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了,顺着脸 平面滑落。
  小山东也凝视着那家人的背影,流露出凄凉伤感的神情。 那幸福的一家人消失在雾里。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我来世若能托生成那个孩子,就心 满意足了。”
  小山东说:“我也一样。”
  沉沉的雾渐渐散去。
  雪原上物皆成白银,共长天一色。
  
  小山东说:“我们去杀陆云天。”
  沈星子的目光又变得残忍起来,说:“去杀陆云天。”
  小山东挥舞长鞭,使劲地抽打着马,八匹马引颈长嘶,奋 力奔跑,马车箭一样地射出,扬起一阵雪尘。
  沈星子坐在车里,浑身充满了野性的活力,用一块雪白的 方巾擦拭着本已一尘不染的残月追星剑。
  残月追星剑静静地流溢着寒森森的光彩。它在沈星子手 里,已不再是无知的钢铁,而有了灵性。
  它一刺出,无坚不摧,锐不可当,
  还没有人能够躲过。
  陆云天能躲过吗?
  
  天寒昼短。
  天色说晚就晚下来了,阴晦的暮色笼罩着落花山庄,形成 一种暗色的苍凉,染着人眼,也染着人心。
  落花山庄的大门前挂着两幅九派十八帮联名送的门联。 “剑气纵横,重落九层天。”
  “义薄云天,恩植天地间。”
  横幅是:剑轻义重。
  这就是陆云天在江湖上的辉煌荣誉,这就是落花山庄在 武林中的显赫地位。
  谁若是想搬倒这棵大树,谁就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沈星子和小山东就是这样的疯子。
  八匹马车呼啸着冲向落花山庄那两扇巨大的门。
  守门的两个家丁从未想过会有人敢到落花山庄放肆, 一
  
  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小山东手中的长鞭呼呼扫出。便把那两个家丁抽得连滚 带爬。
  最前面的两匹马奋起前蹄 · 竟将两扇沉重的门踢开了。马 车便冲了进去。
  庄里一 时大乱。
  忽然,猛听得有人大喝一声。尤如晴空打个劈雷,八匹原 来已惊怒的马竟一下子被这声音震慑住了,停了下来。
  车里的沈星子也禁不住心中一凛:落花山庄果然高手云 集,藏龙卧虎。
  挡在车前的是个中年汉子,浓眉大眼,鹰鼻如钩.前胸衣 襟被拉开了,露出了两排刀带,刀带上密密麻麻的插着七七四 十九柄枪,长短不一,枪头的红缨鲜红如血。
  小山东冷冷的说:“来人不是‘铁钩习枪’秦文仲吗?”
  秦文仲有点吃惊,想不到小山东年纪轻轻貌不惊人,竟有 这好的眼力。
  小山东说:“你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人,怎会甘心给别 人作看家狗。”
  秦文仲说:“江湖上有名号的人多着呢,但象我这样的人 却极少。”
  他脸一点不红,竟觉得做一个落花山庄的家奴很光彩。 小山东说:“快叫陆云天那小子出来。”
  秦文仲大怒:“你找死。”
  他双手齐扬, 一霎眼间已发出了十三柄长枪,只见红缨闪 动,带着呼啸的风声向小山东打了过去。
  
  长的标枪发,短的却先到。
  小山东的手一抖,长鞭忽然起了七八个圈子。将自己卷在 中央,只听得“喀嚓、喀嚓”一连串声响,长长短短的十三柄标 枪全都被长鞭拗断。
  断了的标枪向四面八方飞出,有的钉在墙上,有的钉在树 上,余力犹未尽,半截枪杆仍在“嗡嗡”地颤动不止,枪头的红 樱都被抖散了,随风飞舞。
  秦文仲惊得倒退几步,正想再度出手,但就在这时,忽听 得有人说:“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还不快退下。”
  秦文仲听见了这个声音,急忙退到一边,垂首而立。仿佛 连头都不敢抬起。
  小山东顺着那声音望去,只见从后门中慢慢地踱出来一 个中年人,他眉清目秀,肌肤白净,儒衣如雪,手摇折扇,就像 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弱秀士。
  但小山东一眼便看出来了,这个人武功远在秦文仲之上, 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文弱秀士拱手施礼说:“尊客通名。”
  小山东说:“我要见陆云天。”
  文弱秀士说:“真不巧,庄主不在家,在下乃是落花山庄的 总管金中流,若有要事,我可以转告庄主。”
  这个文弱秀士居然是金中流,“铁扇秀士”金中流。
  七年前,巨盗胡留克联络了十九名黑道上的袅雄,劫杀金 中流。结果反被金中流全部杀死,虽然他也身受重伤,但从此 却名气大震,白道敬重,黑道则为之胆寒。
  七年的工夫,金中流又做了许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成了当今江湖上一等一 的高手。
  但他居然肯屈尊来给陆云天管理家务,可见陆云天的身 份之高。
  车厢里的沈星子也不禁为之动容。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要找陆云天比试剑法。”
  金中流脸色大变,说:“你家公子可是沈星子。”
  小山东笑了笑说:“除了沈星子,还有哪家公子敢来向陆 云天挑战。”
  金中流说:“但陆庄主不在 …… ”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陆云天能 躲到初一,却躲不过十五。”
  金中流说:“我家陆庄主也极喜欢结交前来切磋武艺的朋 友,他若在家,绝不会拒绝,只可惜 …… ”
  沈星子在车里说:“陆云天不在家,我就想找你比剑。”
  他慢慢掀开车帘,慢慢地走下来,腰间的残月追星剑随风 晃动。
  在这一瞬间,众人的呼吸都已停止。
  金中流禁不住后退两步,他感觉沈星子仿佛就是一把出 鞘的利剑。
  沈星子说:“你去找陆云天。”
  金中流面露难色,说:“庄主云游四海,行踪无定。”
  沈星子说:“我让你去找陆云天,你是没有听懂我的话,还 是故意违抗。”
  金中流又向后退了两步,说:“我当然可以去找陆庄主,但 不知何日才寻到。只怕你等得心急。”
  
  沈星子说:“我有个办法,保证你三天之内一定能找到陆 云天。”
  金中流好奇地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沈星子说:“如果你三天之内找不到陆云天,我就放把火 把落花山庄全烧光了,五天若再找不到,我就把落花山庄的人 全杀光。”
  金中流脸如死灰,说不出话来。
  沈星子说:“快去。”
  他说话声音很轻,却能让人没有勇气抗拒,因为金中流觉 得他的声音也是一把利剑。
  就在这时,又从后门走出来一个人。
  沈星子不认识陆云天,也从来没见过他。但沈星子知道, 来这个人一定是陆云天。
  陆云天没有穿华贵的衣服,容貌也毫无出奇之处,但他的 气质和风度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他是个绝对出众的人。
  
  来的这个人果然就是陆云天。
  他根本没有去云游天下。
  沈星子冷冷地笑了,说:“陆庄主怎么这么巧,偏偏在这种 时候回来了。”
  陆云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沈星子,既流露出亲 切和柔情,又流露出痛苦和愤恨。
  沈星子也想不到陆云天会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
  为什么?
  沈星子说:“陆庄主不要太害怕了,心存恐惧,神意必乱,
  
  
  神意一乱,剑法必乱。剑法若乱,你就更没有机会赢了。”
  陆云天说:“你一定要和我比剑吗?”
  沈星子说:“非比不可。”
  陆云天说:“我不想杀你,但也不想被你杀了。”
  沈星子冷酷地笑了笑,说:“但今天我们俩必然是一生一 死 。
  陆云天喃喃自语:“这也许就是天命。”
  沈星子说:“苍天就是喜欢多事,既生瑜又何必再生亮 呢。”
  陆云天说:“我们什么时候比剑?”
  沈星子说:“就是现在。”
  他顿了顿,说:“我选择了天时,你可选择地利。”
  陆云天说:“你让我选比武地点?”
  沈星子点了点头。
  
  墙外的飞雪似乎比墙内的更大。
  陆云天迎着寒风,慢慢地向前走着,每一步似乎都很艰 辛 。
  沈星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路很长,曲折而又崎岖,也不知尽头在哪里。
  到了那里,沈星子和陆云天就会有一个人的生命终结。 陆云天走得很慢,步子却很大。
  他穿的是长衫,袖子也很长,风虽然很大,但他的衣襟却 纹丝不动。
  沈星子目光凝视着他的脚步,似已看出了神。
  
  陆云天虽似漫不经心地走着,其实却正在暗中催动着身 体里的内力,他浑身每个部位都有浑厚而又清纯的真气流溢 出 来 。
  陆云天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沈星子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着了真正的对手。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兴奋渴求之色。
  每个人的武功若练到巅峰时,他都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 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了,武功也很难再精 进。
  所以古往今来,许多绝代高手不惜“求败”,因为他们都觉 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沈星子此刻的心情就很愉快,手抚摸着剑柄,残月追星剑 似已也有了灵性。
  但陆云天的心却乱极了。
  他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生命也曾受到过数不清次数的危 胁,他早已做到了“面对带血的刀剑,绝对不会眨一下眼睛”, 但是这一次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这种心情,去和沈星子这样的对手决 斗,能胜的机会只怕太少。
  这条路的尽头也许就是他生命的尽头。
  他并不怕死,但他不想这样死去。
  越往前走,雪原越显得空旷,远远可以望见一片高大挺拔 的白杨树。
  白杨树傲然耸立,欺风傲雪。
  那早就是路的尽头。
  
  沈星子的内力、身体、精神、都已和他的剑溶为一体,只要 他的心念一动,剑便会闪电刺出,无坚不摧。
  沈星子说:“前面已没有路了。”
  陆云天说:“是的,这里就是路的尽头。”
  沈星子说:“就在这里 …… ”
  陆云天沉默了许久,缓缓地说:“我不能和你交手。”
  沈星子慢慢走到他前面,目光刀一般地瞪着陆云天,厉声 说:“你说什么?”
  陆云天知道此时说:“不能交手,实无异临阵脱逃,这种事 本来是宁死也不肯做的。因为说出了这句话,他一世的英名很 可能就会从此化为乌有。
  .这实在是比死要难受。
  但现在却非做不可。
  沈星子厉声说:“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
  陆云天无言,显然是已默认了。
  沈星子说:“为什么?”
  陆云天仰头望着苍茫而又凄凉的天空,说:“我承认败 了。”
  沈星子说:“没有出手,你怎么就知道败了?”
  陆云天:“既已知道败了,何必再出手。”
  他慢慢地拨了长剑。
  这就是他赖以成名的落花剑,这剑陪伴他渡过了所有艰 难、困苦、荣耀、辉煌。
  而现在 … …
  落花剑在惨淡的阳光照耀下闪着比雪还要冷的寒光。
  
  “喀嚓”一声,落花剑忽然折断。
  沈星子张大了眼睛,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 的 。
  当着对手的面认输后,又自折兵刃,就等于从此退出江 湖。陆云天从此也将放弃毕生赢得的荣耀、名气和地位。
  沈星子忽然隐约感觉到:陆云天绝对不是怕他,还作出这 样比死还要难受的选择,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沈星子长长叹了口气,说:“你绝对不是怕死的人。”
  陆云天黯然笑了笑,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
  沈星子说:“我知道,象你这样的人甘心承认败了时需要 多么大的勇气,需要比面对死亡还要大的勇气。这句话我也许 宁死也不愿说出来。”
  陆云天说:“但我不是你。对我来说,死要比说一句话可怕 得多。”
  沈星子说:“你说得若是真话,九派十八帮又怎会联名给 你送上“剑轻情重”的条幅。”
  陆云天说:“再聪明的人也有瞎眼的时候。”
  沈星子说:“你说的话我半句都不相信。”
  陆云天说:“只要不杀我,信不信都没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说:“你这句话同样不能让我相信。”
  陆云天说:“有的谎话能骗过天下人,而真话却往往连一 个人都骗不过。”
  沈星子说:“你不和我比剑,绝对不是怕死,而是另有原因。”
  
  
  陆云天只觉得心头激动,不能自己,喉咙似已被塞住。  沈星子说:“我不认识你,但我却十分了解你这种人。” 他顿了顿,又说:“因为你和我本来就是一种人。”
  陆云天默然无言。
  沈星子说:“你难道就不能说出来那是什么原因吗。”
  陆云天说:“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原因?”
  沈星子手一抬,剑已刺到陆云天的咽喉。
  陆云天连眼睛都没有眨一 下。
  沈星子的剑又慢慢垂了下来,说:“你果然不怕死,你果然……”
  果然这里面另有原因。
  陆云天说:“我知道你绝不会杀一个不肯动手的人。”
  沈星子的剑缓缓入鞘,说:“你现在就是和我动手,我也不 会杀你。”
  一阵旋风刮过,卷起了慢天飞雪。
  陆云天屹立着, 一动不动,静如山岳,又好象是那高高的 白杨树。
  
  
  第四章 沈星子的家
  
  沈星子的母亲是花红柳。
  花红柳的腰很细,扭动起来十分方便,屁股也丰满得很, 走起来摆来摆去,极容易唤起男人的情欲。
  何况,她动人的地方并不光是她的腰和屁股。
  她的腿修长而又笔直,胸脯丰满而又高耸。
  她穿的衣服无论颜色和款式多么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 的毛病:又瘦又紧。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更突出了她那功人 魂魄的曲线。
  她的皮肤很白,而且柔嫩得让人不敢在她脸上吹气,仿佛 吹一口气,她的脸就会破裂。
  最让男人们受不了的还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却也不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 更细更长,就象一条线。
  无论她的眼睛是睁着、眯着、还是闭着。都是在说活,都是 在说着最动人心的情话。
  所以很少有男人能不被那条线缠住,不被这情话所诱惑。
  无论哪个男人看她一眼,都知道这是个美丽而又肮脏的 女人,但又很少有人能不动心。
  现在,花红柳虽已近四旬,却风韵不减当年, 一见到男人 便忍不住扭动腰肢和屁股,像要下蛋的母鸡。
  所以,沈星子的父亲怀疑沈星子不是他亲生的,而是花红 柳在外面风流后的野种。
  
  
  沈星子的父亲叫吴正生。
  吴正生毫无疑问是条硬汉子。
  他年轻时上过少林,入过武当,也曾在峨嵋、点苍、青城等 门派下学过艺,只因悟性低天资差,所以访遍天下名师也只是 江湖上的二流高手。
  吴家庄现在已是镇上的大户人家了,吴正生也成了镇上 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吴正生总是骄傲地对江湖上的朋友说:“我的吴家庄是镇  上最大的人家。而实际上,江湖上的人提起吴家庄这三个字, 如果不同一种轻蔑的口气,那简直就是降低他们的身份,就是  降低他们的人格。
  尽管吴家庄的男主人也在江湖上有点名气,女主人的名 气也绝不在男主人之下,但那都是臭名,都是丑名。 一个是跳 梁小丑,一个是出了名的骚贷。
  吴正生的父亲就是黄牛山上的恶匪。黄牛山就在吴家庄 的东面,骑上快马,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吴正生也曾经在那山上当过土匪。
  现在。黄牛山的那个土匪头子吴独眼就是吴正生的大儿 子,也就是沈星子的大哥。
  沈星子的三哥说:“爷爷若是个读书的,没准已中了状元, 没准已在朝中做官了,那家里就发富多了,说不定兄弟姐妹已  是京城里的名门子弟了。
  吴正生大骂三儿子是放屁。
  吴正生说:“人若不能象你爷爷那样活着那活得完全没有意思。”
  沈星子的爷爷是个腰圆膀粗,力大如牛而又有求必应的 人,他老早就加入了江湖上的一个黑帮。      …
  江湖上打“月架”的风气极盛,沈星子的爷爷打架十分勇 猛,黑帮头目都对他倍加赏识。现在还有许多黑帮的人记得他 的名字:吴大龙。
  吴大龙极讲义气,认朋友而不认是非,每次打架都狂热地 冲在最前面。
  后来,吴大龙在一次恶战中负了重伤、肋骨被打断了好几 根,全身血流如注,宛如红布裹着一般。
  吴大龙被抬到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尽管如此,他脸上却 一直带着微笑。
  吴正生说:“黑道上的大头佬殷明周专门派人送来了上等 的金创药。”
  殷明周是当时黑道上很有气的巨匪,武功高强,杀人如 麻,却很够朋友。吴正生至今提起他的名字还激动得颤栗不 已 。
  不过那药仍然没能救活吴大龙。吴大龙在儿子的肩上拍 了两下便咽了气。
  那时,吴正生正跪着垂泪。他见父亲头一歪便嚎哭起来, 立即有人知道吴大龙已走了。辍泣声如远天滚过的雷。
  为吴大龙洒泪哀伤的人几乎是一望无边。
  吴正生那时才十八岁,除了身子比父亲稍稍单薄一点外, 差不多和父亲一模一样。
  吴正生安葬了父亲的第三天,便被头佬叫去打“月架”了。
  
  他虎视耽耽往那儿一站,对方的人立即目瞪口呆,竟有人颤声 问他是人是鬼。
  吴正生每回说起这件事都要仰面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大 饮一口烈酒,脸便涨得通红。
  吴正生总是没完没了地讲他的辉煌战史。此时此刻,他的 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边听。
  有一次,星子的二哥想去外面读书,以便日后去考秀才, 不料刚走到门口,吴正生便把手中的酒杯投掷过去,姐姐大香  和小香立即尖叫出声。
  酒撒了一地,酒杯划破了二哥的脸,血从额头一直淌到嘴角。
  从那以后,逢到吴正生在这个时候,兄弟姐妹们谁也不敢把屁股挪动一下。沈星子有好几回都把尿憋了出来,湿了一 裤。
  最喜欢听吴正生说这些往事的只有母亲花红柳。
  花红柳的记性出奇的好。
  二哥说:母亲若能去读书, 一定能考上状元,只可惜花红 柳从不读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吴正生也是黑道上打“月架”的好手。
  那一年苍洲和淮南郡的道路被打通了,客商穿梭往来不 断,它们之间的那座小山油水大增,许多黑道上的头佬都馋得 发疯,相互寻衅械斗了好几次都没有胜负。
  黑道上的袅雄王理松托人约了吴正生。吴正生那几日手 痒,便一口应允了。
  
  那天清晨,吴正生起床时天还很黑,凛冽的风横吹过来, 刺得他脸皮发麻
  他至少喝了一斤酒,酒精把他的血烧得一窜一窜的,周身 痒痒,所以,他对挤进骨缝里的塞风感到莫名的欢喜。
  吴正生的同伴马老三在风中禁不住瑟瑟发抖。吴正生指 着他笑得全身抽搐,嘲笑说:“老子恨不能把你熊包劈了喂狗。
  吴正生他们那一次自然是打赢了,他的腿被铁棍撕了个 三角口,血流如喷。
  吴正生对流血已经很习惯了,他只用土擦了一下,第二天 又回黄牛山抢劫去了。
  这一幕幕悲壮的往事总是让吴正生激动得手舞足蹈。
  吴正生九死一生,倒也攒住了很多钱,便买地建房,当上 了土财主。
  吴正生总怀疑沈星子不是他的儿子。
  花红柳的肚子隆起时,吴正生正在城里蹲水牢,回来后看 见家里多了个软软的小肉虫。
  他看得很仔细,然后象扔个包袱一样把沈星子往床上一 扔。因为沈星子瘦瘦巴巴、全然不似高高壮壮的吴正生的骨 肉 。
  吴正生揪住花红柳的头发,追问沈星子到底是谁的儿子。
  花红柳反手便给吴正生两个嘴巴,嘶声力竭地同他吵闹, 他们的喉咙都大得惊人。
  吴正生蹲了半年水牢。象花红柳这样风骚的女人如何能 耐得住寂寞。
  
  但吴正生吵闹完了之后,也无法深究这件事,他知道花红 柳风骚了一辈子,外面有许许多多的情人,其中武功比他高的 绝对不少于十人,其中他知道名字的就有七个。
  花红柳的情人们对她从来都有求必应,她若叫他们杀吴 正生,就象喝杯开水一样容易。
  但花红柳绝对不会让情人来杀亲夫的,她喜欢吴正生胜 过喜欢任何一个情人。
  她觉自己有许多个情人是天经地义的,也是合情合理。她 比自己是一朵鲜花,许多蜜蜂都可以来采。
  吴正生没有深究沈星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还有一个原因, 就是他在外面也有许多情人、也有私生子。
  他的这些事花红柳一向都很宽容,也不去细查。
  
  花红柳也曾经十分讨厌沈星子。
  沈星子刚一降临到人世间,就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惊叫 出声——他身上长了一层黑黑的、浓浓的、柔软的乳毛。
  花红柳看了他,禁不住呕吐起来,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怪物 似的惊恐万分,拒绝给星子喂奶,而且吩咐家人把他扔到野外 喂 狼 。
  多亏星子的大哥苦苦哀求,沈星子才逃过了这场灾祸。
  给花红柳接生的那个老妇人接生的婴儿早已逾千人,却 从未见过象星子这样的怪孩子。
  花红柳请来一位远近闻名的巫师。
  那巫师说:“在星子出生的那一刻,天上的金星,土星和火 星正好排成了一条线,沈星子是百年难出一个的奇人,嘱咐花红柳好好抚养,他长大后一定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
  吴正生不听这套,挥舞棍棒把那巫师赴出家门。
  花红柳不全信巫师的话,但也不敢不信,于是想出了个两 全其美的办法:在一个偏僻的农村找了个弧苦伶仃的妇人,给 她一些钱,让她代养沈星子。
  妇人姓沈,无儿无女无父无母无夫,自然愿意,那时,沈星 子还没有满月呢。
  沈星子生下来就遭人冷落,就象阴暗角落里一株小草,但 他的生命力也像小草一样坚韧而又顽强。
  他的模样让人看了就想呕吐,每天家人只是把奶瓶子送 到他嘴边三次,就象一个和尚每天必须撞一次钟一样。
  尽管如此,星子还是活了下来,反而比别的孩子还要健 壮 。
  星子在那姓沈的妇人家里长到三岁时,全身黑色的乳毛 开始脱落,半年后,星子的全身肌肤光滑白嫩,与别的孩子毫 无两样。
  这件奇异事情使沈妇人欢喜得到几十里外的观音庙里叩 拜不止。
  沈星子七岁时,被花红柳带回了吴家庄。
  
  沈星子最痛恨的是他的姐姐大香和小香。
  沈星子从记事起就没同她们说过话。他尿湿了裤子,姐姐 大香便用指甲拼命地掐他的屁股。
  而小香更毒,只要她在家,就不许沈星子站起来走路,她 说沈星子是狗投生的,必须爬行。
  
  沈星子忍气吞声,从来不敢违抗。
  到了晚上吃饭时,小香则多半会指着沈星子的黑膝盖,告 诉全家人沈星子故意学狗爬而不学人走。
  小香长得既象母亲又象父亲,她伶牙俐齿活泼可爱却又 心狠手辣。
  吴正生宠爱她,每次为了让她高兴不惜惩治沈星子,故而 娇惯得鼻眼不正。
  沈星子在吴正生的拳脚下奄奄一息,而小香则捂着嘴“吃 吃”笑个不停,还把沈星子麻木忍受的姿态学给别人看。
  小香干这样的事一直干到沈星子离家出走前的一天。
  小香的风骚劲与花红柳一模一样。
  沈星子离家出走那天家里很平静,因为家里人只把他当 成是条癞狗,无人注意他。
  他是一个人悄悄的走的,走到巷口时,遇到小香姐姐和一 个黑胡子的男人。
  小香姐姐正同那男人搂搂抱抱地迎面而来。
  这是小香姐姐的第几个男人,沈星子已经记不清了,只是 不久前听花红柳说,小香要嫁给这个男人了。
  小香姐姐已经有了这个男人的孩子,她已不能再打胎了, 要不以后她根本不能生育。
  沈星子看见小香姐姐忙谦卑地站到路边,让她和那男人 嬉笑着过去,然后自己再踽踽而行,象条毛发稀疏的瘦狗。
  小香姐姐仿佛根本没见到沈星子一样,连瞟都没瞟他一 眼 。
  沈星子最痛恨家里的三个女性,尤其以小香姐姐为最。
  
  小香姐姐嫁的那个男人是个市井里的恶霸。
  小香姐姐跟他结婚三个月后生了个女孩。从此以后,那黑 胡子男人两天若不痛打一顿小香,三天就得起大早。
  小香对沈星子可以为所欲为地打骂撕咬。却不能把她的 丈夫奈何下去,只好忍气吞声地苦挨日子。
  没过两年,黑胡子男人假称回老家,将小香卖到了河南的 一个小山沟。
  那里的日子很苦,这使小香一次又一次地逃跑, 一次又一 次地被抓回,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得死来活去。
  但小香身体里流的毕竟是吴正生的血,她也有吴正生那 股犟劲儿。终于,三年后跑了回来。
  小香回到吴家庄,花红柳以为她是讨饭的,直到小香凄苦 地喊她一声妈,她才认出这是她的小女儿。
  但不到一年,小香又结婚了。
  没有男人,小香是活不下去的,甚至只有一个男人她也觉 得日子难熬,忍不住又勾搭上几个男人。
  
  大香姐姐的命运比小香姐姐要好得多。
  她十六岁时就嫁给了一个镖头。
  那镖头常年出门押车,四海为家。大香姐姐在家里如鱼得 水,享尽风流。
  二年后,那镖师被人杀死了,她第三天便又嫁给另一个镖 师。
  大香自幼跟吴正生也学了几手功夫,而且很有管理琐事 的天才,再加上她生得娇媚多姿,所以竟被黑道上的毒沙邦的帮主“狗头阎王”张大头看上了。
  大香知道自己被张大头看上了,欣喜若狂,马上又把那个 镖师一脚踢开,加入了毒沙帮,当上了张大头的情人,不到半 年便升为毒沙帮的飞凤堂的堂主。
  而张大头的年纪比吴正生还要大七岁,但在大香眼里,他 却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人。
  然而张大头也不是江湖上的一流人物,他就是跪在地上 舔沈星子的脚,沈星子都会一脚把他踢开。
  张大头也想通过大香来巴结沈星子,让大香做了毒沙帮 的副帮主,但沈星子从来无暇搭理他,因为想巴结沈星子的人 太多,多得谁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而且无论地位和名气要比 张大头高出不知多少。
  .大香也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弟弟。
  也逢人便说她是沈星子的姐姐、几乎把自己本来的姓和 名都忘了。
  她这办法果然极灵验,江湖上无论黑道白道,只要知道了 她是沈星子的姐姐的,无不让她七分。
  渐渐地,大香已忘了自己是谁。
  
  沈星子的大哥就是黄牛山的土匪头子吴独眼。
  他和人打架时,被那人的飞镖射瞎了左眼,从此,人们便 叫他吴独眼,真名反而渐渐忘却了。
  沈星子对这个独眼大哥很有好感。
  只要大哥在家时,沈星子就用迷迷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 的盯着大哥,因为大哥从不打他,从不编造谎言让吴正生的拳脚砸得他透不过来气。
  大哥也从不用最刻薄的语言诅咒他,也从不把他当成白 痴,当成玩物,当成一条要死还没死的癞狗。
  小时候,沈星子以为大哥是他的父亲,后来才弄清他只是 大哥,大哥和父亲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东西。
  吴独眼十七岁时便在外面闯荡,很少回家,他和父亲一 样,打架出奇的勇猛,出手凶恶无比,打在兴头上便抡刀杀人。
  这是吴正生最赏识的地方。
  吴独眼十五岁时便是远近闻名的小霸王,但他很少打比 他弱小的人。
  吴独眼也进过一家私塾里读书,但不到一年便被先生赶 了回去。
  那天,吴独眼上学去晚了,先生罚他站,他却大摇大摆地 走到位子坐下,先生举起戒尺要打他,却被他劈手夺了下来, 狠打了先生一顿,鼻子都打得流出了鲜血。
  那先生和人来到吴家庄,只希望吴正生能让吴独眼向先 生道歉。
  吴正生一瞪眼睛,骂了几句直指祖宗的脏话,还说:“幸亏 你撞在我儿子手下,他实在比老子小时候窝囊,换了我,莫说 你的鼻子,叫你的牙齿也一颗不剩。”
  他说完,笑得洪钟一样响亮。
  先生和来人都不约而同地发起抖来;然后他们连退几步, 大惶大惑地望着吴正生,踉跄着远去。
  吴独眼从此再也不去上学了,这是他第一天上学就盼望 的事,他于是便和吴正生练起了拳脚。
  
  
  吴独眼读书笨得很,但练起拳脚来却灵极了,没过几年, 他的胳膊就粗了起来,已经象父亲一样粗壮了,他的下巴上浮  出毛茸茸的胡子,他的脾气也似乎随着胡子长大了。
  吴独眼动不动就发火,进家门总是一脚把门轰然踢开,而 且经常和吴正生,花红柳吵架,每次都吵得天翻地覆。
  终于有一天,吴家庄容不下他这条大龙,他便想出外闯 荡。
  花红柳跟男人说话总有一股风骚劲,她的眼睛很独特,从 那里面射出来的光能让世上的每个男人都神魂颠倒。
  母亲在孙树江面前从无顾忌。
  孙树江是吴正生的铁杆朋友,精瘦精瘦,眼珠滴滴溜溜地 不怀好意,薄薄的嘴唇能言会道,勾引女人还很富余。
  吴正生看见花红柳和孙树江调情,每次都有意躲开。
  孙树江把手伸到花红柳的裤裆里,下流无比而又公开无 遗,他的手指细长细长和吴正生短粗短粗的手指感觉完全不 一样。
  花红柳竟不拒绝,而是笑得长一声短一声接不上气,嘴上 还骂着风流的脏话。
  孙树江挨了骂,手指却依然熟练而又快速地揉捏着,越来 越灵活,活动的地域也越来越广。
  就在这时候,吴独眼踢门闯了进来。
  花红柳本以为吴独眼会抡刀和孙树江拼命,想不到他一 句话也没有说、就转身走了。
  孙树江的老婆珍珠早过三十了,但依旧一副粉脸含春的 少女模样,她珠黑明亮,眉如新月,随意瞟人一眼,便见得柔情如水似的娇羞。
  珍珠自然是孙树江的掌上明珠,但她有一天却和吴独眼 私奔了。
  花红柳听了这事,身子后倾着朗声大笑起来,连声夸奖吴 独眼能干,有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孙树江追到吴家庄向吴正生要人。
  但吴独眼和珍珠根本就没回吴家庄。
  
  吴独眼和珍珠私奔以后,家里曾经给沈星子一点温暖的 就是二哥吴起了。
  那天,沈星子得了重病,浑身火辣辣地疼。伤疼和闷热的 天气几乎让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躺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屋外大香和小香的吵闹声使 劲地撞击着他的脑袋,撞得似手就要爆炸。
  沈星子稍一动弹,大腿内侧便如刀割一样。沈星子想干脆 让我死吧,便“呵”了一声死了过去。
  等沈星子醒来之时,他感到自己被人抱着,眼睛睁开,见 到一个陌生的脸庞,恍惚中又听到滴水之声。
  沈星子渐渐看清那陌生的脸庞原来是二哥。
  二哥吴起用毛巾擦着他的身体,他温顺地倚在二哥怀中 一动不动,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安全,第一次认识了人体温暖。
  吴起是一个言语极少的人。
  他的眼睛凹入,脸庞显得阴郁而深沉,鼻梁挺拔,嘴角的 线条也很好看。
  吴起武功不高,是因为他不喜欢打打杀杀,吵吵闹闹的日子。但他悟性却极好,许多深奥玄妙的武学秘诀往往读几遍便 能得基精髓,所以他尽管习武很不上心,武功却已超过了吴正生 。
  这使得吴正生想揍他时不得不踌躇再三。为此,吴起挨打 的次数极少。
  那天,吴起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两个强盗在劫持一个秀 美绝俗的少女和她的丫环。就是这件事改变了吴起的整个一 生,使他本该活八十岁的生命在三十岁时嗄然中断,剩下的五 十年变成蒙蒙烟云,从情人眼前飘拂而去,无声无息。
  吴起那次自然是救了那少女。
  那少女叫杨朦,她的丫环叫小朗。杨朦的父亲是进士,她 家是世代书香门第。
  杨家把吴起当作恩人,他自然成了最受欢迎的人。而杨家 对于吴起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吴起在吴家庄长大,几乎认定夫妻打架,父子斗欧,兄妹 吵闹是每个家庭中最正常的事,只有那样,家才象个家, 一家 人才是一家人。
  而杨家全然是另一种活法,一家人生活富裕,彼此相亲相 爱,文质彬彬,温情脉脉。
  吴起初次进杨家门是几乎不知道手如此动作脚如何迈 步,许多日子后才稍稍适应过来。
  吴起完全被杨家的气氛所陶醉了,觉得只有到了这儿他 的心才感觉到是为一个人在跳动。他不知不觉地三天两头闯 进杨家。
  杨朦小姐不但人美,而且才华横溢,诗采飞扬,她和父亲一样,连最一般的粗话都不曾说过。
  有一回,吴起说起家中的柴堆被人点着了时,不留意带出 一句“他妈的”,立即让满屋人都皱起了眉头,杨朦捂住耳朵 说:“难听死了,象小流氓一样。
  吴起立即脸红得象抹了彩,好半天抬不起头来,自此他在 杨家再也不敢说一个脏字。
  杨家把吴起当作恩人盛情款待,却不想把唯一的女儿嫁 给他。因为吴家庄早已臭名远扬,和强盗窝,妓院等地方差不 多。
  吴起为此痛苦成分, 一双深奥的眼睛里装满了无限的忧 伤。
  终于,杨朦嫁给了一个州官之子。
  杨朦也很喜欢吴起的聪慧智达的俊美,但她毕竟不能作 吴家庄那种地方的媳妇。
  吴起在爱情的天空中活得朝气蓬勃,但忽然有一天,爱情 幻成一阵烟云散去,他的生命也随之枯萎。
  吴起自从杨朦嫁给了别人,便茶饭不思,每日都消瘦了许 多,后来就卧床不起,骨瘦如柴,再后来就咽气了。
  吴正生对吴起的死愤怒之极,每逢吴起忌日,他便大骂吴 起是世上最没出息的男人,混蛋一个,却装得象个情种。
  花红柳想起吴起的死,表情很淡泊,尽管吴起是儿女中最 懂得孝敬她的一个。她始终想不明白吴起为什么死,比杨朦漂 亮的女人还有好多呢。
  在吴起卧床的那段日子,吴正生和花红柳谁也没有给他 端一碗水。
  
  
  沈星子的三哥叫吴亮,四哥叫吴汉、他们是对双胞胎,他 俩的心似乎也是沟通的。
  吴亮感冒,吴汉一定也伤风流鼻涕。
  吴亮吴汉自小就是对坏种,打架、骂人、偷盗、玩女人无恶 不 作 。
  吴亮和吴汉打起沈星子来,象喝酒吃肉一样乐哈哈地从 不腻烦。
  吴亮和吴汉是镇上最英俊的小伙子,而沈星子却认为,他 俩那肚子浅俗的人生哲学和空洞洞的眼睛使他俩那漂亮的脸 变得毫无生气。
  有一次,沈星子看见吴亮和吴汉带了一个女孩走进了一 间屋子。一会儿,沈星子便听见女孩挣扎着哭泣,床板格吱格 吱地响得厉害。
  沈星子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走过去偷看。他看见吴亮和吴 汉都赤裸着下身。吴亮伏在那女孩身上,吴汉则按着她分开的 腿。
  那女孩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声,那呻吟中的痛苦使沈星子 感到浑身刺痛。他觉得只有眼看死亡降临的人才会发出那样 的痛苦之声。
  当时,沈星子便想让他最痛恨的人:他的两个姐姐也这么 痛苦一次。但是到了后来,他有无数这样的机会,却毫无这种 报复的欲望。
  这就是沈星子的三哥和四哥。他们现在谁也没有被雷劈 死,虽受过许多次伤,但却没有一次是致命的。
  
  吴亮加入了黑道,吴汉也不例外。
  他们偶尔也回家看一看吴正生和花红柳,每次回去都带 回去大把大把的银子。
  这就是沈星子的家。
  沈星子成名后也曾回家几次,每次都能他想起过去的日 子,心里的恐惧使他一忽儿一个寒噤。
  
  
  第五章 惊人的苦衷
  
  雪后的雪原银亮无比,刺得人睁不开眼。
  雪原寂静得尤如熟睡的处女。
  小山东驾着马车,缓缓地行驶在雪原上,远远望去,象是 一条蠕动的蚯蚓。
  北风吹过,不时卷起几片雪花,其中有一片竟从厚厚的车 帘缝隙间穿过,飞落入车厢里面。
  车厢里的沈星子忙伸手将它接住,但这片雪花一到他手 中,便化成一滴晶莹清亮的水珠。
  沈星子久久地凝视着这粒水珠,渐渐地,这粒水珠中间浮 现出肖如雪那秀丽可人的脸还有充满动人神韵的眼神。
  如果当初不和肖如雪相遇,沈星子的尸骨就早已横陈荒 山。但是今天,沈星子还没有告诉肖如雪他是多么感谢她的恩 情,她就远远地去逝了。
  肖如雪对他的恩情如山如海。
  沈星子被思念折磨得头痛欲裂,他实在找不出这世上还 有什么东西能比苦苦思念更能折磨一个人的心。
  他也知道自己暂时不该再想她了。
  他将手掌立起,那粒水珠无声无息地滑落柔软的貂皮上, 等他放下手时,已决定不再去想这样不该应想的事了。
  幸好他还有许多别的事可以想。
  陆云天为什么不和我比剑?
  他为什么不战而认输,又自折兵刃,做出这样比死还要难受的选择。
  他绝对不是怕死的人,动起手来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胜我,而他也绝对不是个怕死的人。
  他心里一定有很大苦衷。
  这个苦衷里面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我和陆云天从不相识,他为什么不和我比剑,难道我和他 之间有一种我根本不知道的关系?
  前面的路已被皑皑的雪盖住。
  但前面的马却依然能准确地走在路上。
  沈星子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家“枫林”酒铺,酒铺的张 老板是个肥胖而又爱笑的人,就象有的寺庙里面供的弥勒佛。
  张老板很年轻时就开了这家“枫林”酒铺,那时沈星子还 小,也曾经到厨房里偷他的肉吃,也曾经被抓住过,打过屁股。
  但沈星子现在想起来,觉得张老板还不能算是个恶人。
  从“枫林酒铺”向北,再有半天的路程便能到沈星子的家 ——吴家庄了。
  沈星子想起他幼年时在家的日子,心如刀绞,他对父亲的 感情仅仅是一个小畜牲对老畜牲的感情。
  是父亲给了他一条性命,而生命较之其它的一切又都重 要得多。
  他非常厌恶这个家。
  他不想看父亲喝酒骂人,然后“叭”的一声往屋中央吐一 口浓绿浓绿的痰。
  他不想看已过中年的母亲一见男人便作少女作,然后张 嘴便说谁家的公子与媳妇如何,谁家的岳母勾引女婿。
  
  但他这次却非回家不可,因为他有许多想不清楚事要问 母亲花红柳。
  前面,果然是“枫林”酒铺。
  地面高高挑起的酒旗静静的悬在半空,像是也很寂寞无 聊 。
  象这样风雪刚过的天气,生意的确很惨淡。
  马车在酒铺前停稳,张老板早已笑哈哈地等在门口。
  小山东说:“快把好酒好菜都摆出来。”
  张老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说:“沈公子又回家 了。”
  小山东点了点头。
  张老板说:“沈公子在这种鬼天气里回家探望父亲,真是 天下最大的孝子。”
  沈星子这时已走下车,反手给他一个耳光,说:“快去弄酒 菜,哆嗦什么。”
  张老板想不到拍马屁竟拍在马腿子上。
  他捂着红肿的脸,脸上却还在笑,说:“马上就来,马上就 来。”
  沈星子和小山东坐的位置,是酒铺里最阴暗的角落了。 酒铺里已再没有一个人了。
  沈星子喜欢坐在阴暗的角落。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一眼 就能看见酒铺里的每一个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张老板很快就把酒菜端上来了。
  他左脸还又红又肿,但脸上还是堆满了笑,这也是种很了 不起的本事。
  
  沈星子很佩服这种本事。
  沈星子的酒杯刚端起来,又放下来了。
  他看见了门口出现一个人,竟是落花山庄的总管“铁扇秀士”金中流。
  金中流似已知道沈星子就在里面,他一走进酒铺,便直奔 沈星子走了过来。
  沈星子惊奇地凝视着金中流。
  金中流也死死地盯着沈星子,眼里满是悲愤之意,似已忘 了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他走到沈星子的对面,大马金刀似地一坐全然没有把沈 星子放在眼里。
  小山东怀疑这人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沈星子也从未看过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这样无礼。 金中流冷冷地说:“想喝沈公子的酒行吗?”
  小山东刚想骂:你算老几,却被沈星子摆手止住。
  沈星子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很有趣,说:“可以。”
  金中流抓住沈星子的酒杯,全都倒进肚里。
  沈星子笑了笑,说:“怎么这么有缘?”
  金中流说:“没有缘,我只不过看了你们停在门口的马车, 才知道你在这里。”
  沈星子想不到竟会有人在他身边打转,说:“金总管 …… ” 金中流惨然一笑,说:“我现在已不是什么总管了。”
  沈星子说:“落花山庄难道被火烧了?不然,陆云天怎么连 你这样的人都不用呢?”
  金中流一字一字地说:“落花山庄已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沈星子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金中流在死死地盯着沈星子,似乎要 一 口把他吞下去, 说:“你一定要知道是谁放的火吧?”
  沈星子连忙摇头,说:“当然不会是我。”
  金中流说:“当然不是你。”
  沈星子忍不住问:“那会是谁?”
  金中流说:“是陆庄主自己放的火。”
  他望着满脸惊愕神色的沈星子,接着说:“你知道是谁逼 他放火吗?”
  沈星子说:“难道会是我吗?”
  金中流说:“不是你难道会是我吗?”
  沈星子说:“我只想和他比剑,并没有让他放火烧自己的 家。”
  金中流说:“你如果不逼他,他怎么会自折兵刃,让几十年 赢得的荣誉,名气和地位付诸东流,又怎么会放火烧了落花山 庄。”
  他歇了一口气,说:“现在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都  骂他是怕死的胆小鬼,不敢与你这个灭绝人性的魔鬼动手。”
  小山东拍桌而起,举起酒杯向金中流劈头砸去,说:“你找 死。”
  金中流本能躲过飞来的酒杯,但他没有躲连动都没有动。 酒杯正中他的额头,鲜血直淌下来。
  金中流还是没有动,也没有擦血,只是冷冷地说:“如果沈 公子不愿听,就现在杀了我,否则,我还要说下去。”
  沈星子说:“我还想听下去。”
  金中流说:“陆庄主现在已是江湖上人人唾骂的小人,这 对于他来说,比死还难受得多。”
  沈星子说:“我知道。”
  金中流说:“但我知道,陆庄主绝不是那种贪生苟活的人。 他不与你比剑,不是怕死而是另有原因。”
  沈星子说:“我也知道。”
  金中流说:“但你一定不知道这个原因是什么吧?”
  沈星子说:“我的确不知道。”
  金中流说:“我却知道。”
  沈星子忍不住问:“是什么?”
  金中流恶毒地说:“你一定做梦都想知道,但我偏偏不告 诉你。”
  沈星子脸一寒,杀机毕露。
  金中流哈哈大笑,说:“你杀了我也没用。我既然敢坐在这 里,根本就没想活着出去。”
  沈星子知道他说的不假, 一时也束手无策。
  沈星子忽然又笑了,说:“其实我也不怎么想知道。知道了 又有什么用,既不能为陆云天挽去失去的一切。”
  金中流默然说:“是的,已不能挽回。”
  沈星子说:“我和陆云天无情无义,他死了与我有什么关 系,我为什么要替他挽去失去的一切。”
  金中流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说:“你怎么能说 …… ”
  沈星子说:“我的舌头长在自己嘴里,有什么话不能说。难 道我和陆云天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的确很想知道自己和陆云天有什么关系,很难知道陆云天为什么不愿与他比剑。
  金中流忽然明白沈星子是在用激将法,他又坐了下来, 说:“你想用激将法引我说出是什么原因,我还没有这么傻。”
  沈星子说:“你不说我早晚也会知道。”
  金中流伸长了脖子,恶狠狠地说:“你最好不要打听这件 事。”
  沈星子说:“为什么”
  金中流说:“你若是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你就会 后悔得要死。”
  沈星子笑了,说:“我后悔得要死,你看了难道不高兴吗?” 金中流说:“我是高兴。”
  沈星子说:“那你就该告诉我,好让我后悔得要死,你自己 也好高兴。”
  金中流摇了摇头,说:“我不告诉你。”
  沈星子说:“我若是真的后悔死了,你岂不是为武林除了 一害。”
  金中流说:“尽管道理是这样,但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沈星子说:“这就奇怪了。”
  金中流说:“我不能让你死在我手里。”
  沈星子说:“这就更奇怪了,难道我和你也有什么关系。”
  金中流说:“我,我…… ”
  沈星子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时候变得结巴了。”
  金中流被逼得说不出话来,忽然大喝一声,将桌子掀翻 了,迎头向沈星子砸去。
  沈星子一扭身,早已站在了金中流身后。
  
  金中流转身向门口走去,却被沈星子拦住。
  金中流气呼呼地说:“你想杀我就快动手,反正你也不在 乎多杀几个人,我虽然只有一条命,但也不在乎丢掉。”
  沈星子说:“江湖传闻:铁扇秀士是最能沉得住气的,怎么 今天却象是莽夫。”
  小山东说:“简直是条要咬人的疯狗。”
  金中流说:“我一想起陆庄主的悲惨命运,就无法沉得住 气。”
  沈星子说:“你和陆云天有很深的交情。”
  金中流说:“天下没有人能形容出我们交情有多深。”
  沈星子说:“陆云天现在在哪里?”
  金中流说:“你想去找他吗?”
  沈星子说:“想去。”
  金中流说:“你永远也不可能见到他了?”
  沈星子惊愕地说:“他死了吗?”
  金中流说:“他没死,但见到你,他却比死还难受。”
  沈星子说:“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去死呢?”
  金中流说:“他可以死在别人手里,却不能死在你手里。”
  沈星子说:“他不能死在我手里,我也不能死在他手里,难 道…… ”
  金中流说:“如果沈公子想杀我,就快动手,如果不想杀 我,就快让我走。”
  沈星子说:“我不想杀你,我让你走。”
  他真的闪开了身子。
  金中流狂奔了出去,在茫茫的雪原上渐渐远去。
  
  沈星子凝视着他的背影,又陷入了沉思 ……
  小山东忽然说:“公子,都是我不好。”
  沈星子长叹了口气,说:“你全心全意的照顾我,有什么不 好?”
  小山东说:“也许我不该唆使公子去杀人。”
  沈星子笑了笑,说:“那也都是为了给我解闷消愁,纵然错 了,也是能原谅。”
  他接着又问:“你也觉得我和陆云天有种不可告人的关 系。”
  小山东点了点头。
  外面没有起风,但雪花却飘了起来。
  没有风,雪花为什么还会飘起来?
  雪花既然能飘起来,就一定是有风。
  风在哪里?
  风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沈星子觉得自己就像这雪花,而自己的命运却象那风,那 看不见的风。
  
  从“枫林酒铺”向北,再有半天的路程便到了吴家庄。
  沈星子和小山东从“枫林酒铺”出来时,已是晌午,到吴家 庄时,已是黄昏了。
  雪原在黄昏中,幻化成娇羞的少女。
  马车刚一进镇子,沈星子就说:“慢点走吧。”
  小山东望了车内沈星子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暗 想:早晚还是要到家的。
  
  他知道沈星子不愿回家。
  车轮慢慢地向前滚动 … …
  小山东忽然心头一亮,说:“公子,我们不如住在镇上的旅 店里,安排好车马,吃过饭,你再徒步回家。”
  沈星子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禁不住跳出来,猛拍 小山东的肩头,说:“真是个好主意。”
  小山东险些摔下马去,望了望沈星子,心里又暗自叹息: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林家野宿”是镇上最简陋的旅店。
  沈星子和小山东人不知,鬼不觉地住进了这家旅店。
  他们在外面纵横天下,叱咤风云,但一回到家却偷偷摸摸 地象个贼,极怕被人认出来。
  沈星子的外貌变化之大,尤如苍海桑田,林家野宿的老板 和伙计们绝不可能想到他就是十几年前在这一带转悠的吴家 小七。
  沈星子表面上很平稳,抿着嘴一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但小 山东知道:每到这时候,沈星子的内心都在隐隐作痛,眼睛里 也充满了痛苦。
  林家野宿的生意不好,老板和几个伙计在闲聊。
  “听说吴家庄的女主人又勾搭上了一个男人,那人还是黑 道上的袅雄,凶得很。”
  “这回吴正生那老小子那顶帽子就更绿油油的了。”
  “花红柳一定是狐狸变的,无论什么样的男人见了她都跑 不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她那两个闺女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听说你还和小香勾搭过呢?”
  那人忙骂道:“少开这样的玩笑,谁和那个千人骑,万人操的臭婊子勾搭过。”
  
  小山东有点听不入耳了,起身想去教训那帮无聊的人,却 被沈星子按住。
  沈星子淡淡的一笑:“他们说的都是实话。甚至还远远不 止。”
  又听得有人说:“就在今天,吴家庄又来个很出色的中年 人,穿的虽然破烂,但一看便知道绝不会是平庸的角色,你们 猜一猜他会是谁?”
  “那还用说,一定是花红柳昔日的情人找上门来了。”
  有个人风趣的说:“有人能数清秋天的树叶,却数不清花 红柳的情人。有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却无法猜想吴家庄的 事。”
  沈星子也说不清母亲到底有多少情人,也无法猜透自己 家发生的那些事。
  星星出来了。
  璀灿的夜空没能化解沈星子心头的烦燥。
  月亮惨然地洒下它的光,普照着这个纷乱喧嚣的尘世。
  沈星子忽然发觉:这月光就是苍天的眼光,冷静而又恒久 地看着世间万物的生长与死亡,也看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那么,苍天一定知道世间所有的事,但它离尘世太遥远 了,无论沈星子如何大声呼喊,它都听不到。
  
  吴家庄就在小镇的东边,门口的那株大槐树已默默地生 长了一百年。
  沈星子看着这两棵大槐树,仿佛看见了童年时的那段不 堪回首的日子,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重重地踢了一脚,使得 他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风吹过,雪片雪花从树上飘落下来。
  雪花静静地落在沈星子的身上,似是对这久久不在家的 浪子轻声的问候。
  沈星子终究没有勇气却敲那两扇沉重的门,而是翻墙而 过,就象是无脸见人的小偷,似乎已忘了这是他的家。
  院子里很静。
  吴家的人白天似已累极了,现在睡得正香。沈星子不知怎 么,忽然想哭。
  对他来说,这个家已很陌生,很让他心碎,但久别归来,仍 有说不出的亲切。
  想起母亲,想起 ……
  不知不觉他泪已流下。
  他正在默默地独自伤感,忽然发觉西边墙头的人影一闪, 有个人已翻墙而出。
  这是什么人?
  他来吴家庄干什么?为什么还要翻墙出去?难道他在吴 家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星子念头急转,人已掠出去。
  那人的轻功竟出奇地高,只见他一起一落,已由一个房顶 掠到了另一个房顶上了,不但悄无声息,而且姿式十分优美而潇洒,几个起落,便已出了小镇。
  除了沈星子,天下几乎再没有人能追上他了。
  沈星子的兴趣更大了:这样一个绝世高手怎么会来吴家 庄这样的地方。
  那人果然是个绝世高手,尽管沈星子奔跑起来和飞舞的 雪花一样无声无息,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那人猛地站住了,厉声说:“是那位朋友,为何鬼鬼崇崇 的?”
  陆云天!
  这人居然是落花山庄的庄主陆云天。
  沈星子猛的停住脚步,象突然中了定身法一样。
  陆云天转过身,借着皎洁的月光和银亮的雪光,已认出是 沈星子。
  陆云天很惊奇地说:“是你?”
  沈星子也很惊奇地说:“是我。”
  陆云天仰首望天,长长地叹息,说:“我猜想你可能会来, 想不到会这么巧,又让我们遇上了。”
  沈星子说:“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陆云天黯然说:“人生想不到的事情太多,我也没有想到 我陆云天的下场竟然是这样。”
  沈星子苦笑说:“我的下场也不会比你好多少。”
  陆云天冷冷地说:“你知道就好。”
  沈星子说:“你来吴家庄有什么事?”
  陆云天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喉咙滚动了几下,却什么 也没有说出。
  沈星子知道他是不会告诉自己什么了。
  沈星子说:“既然你什么也不想说,那就走吧,没有拦你。” 陆云天一咬牙,转身飞奔出来。
  沈星子在那一刹间,发现陆云天的眼睛里竟有泪花闪动。 这泪花竟似一把剑,将沈星子的心划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沈星子凝视陆云天远去。
  陆云天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沈星子不知怎么竟伤感起来。
  沈星子从没有为别人伤感过,他杀过许多人,也亲眼目睹 过许多悲惨人的命运,却没有一次感到伤感。
  沈星子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除了肖如雪,他不会 因为任何人感觉伤感,而今天却是怎么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月,更明了,星,也更多了。
  沈星子又来到吴家庄门前,还是翻墙而过,他害怕惊动太 多的人。
  他身形落地,轻盈得宛如雪花,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想陆云天来吴家庄绝不会去找吴正生,因为象陆云天 这样一代大侠,绝不会和一个粗鲁的莽汉有什么来往。那么, 他只有是去找母亲花红柳。
  陆云天和花红柳完全是两种不同人的,但花红柳是个极 有魅力的女人,而陆云天却是个男人。
  只要陆云天是个男人,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都很可 能去找花红柳。
  
  沈星子除了母亲花红柳,再也想不出陆云天到吴家庄还会找谁。
  吴家庄除了人,其余的都完全没有变。
  沈星子越过柴房,穿过一条青石铺成的小路,再往左一 拐,便看见了母亲花红柳住的小楼。
  花红柳绝对是个懂得享受的女人,所以她住的小楼虽然 不大,但也豪华气派而不失一种女人特有的味道。
  沈星子走上楼,故意弄出很的声响。如果花红柳床上还有 个男人,那么这个男人一定能听到。沈星子步子迈得慢,好让 这个男人有足够的时间溜走。
  沈星子的担心正对。
  花红柳的床上果然有个人,而且不是吴正生。
  那个男人果然听到了脚步声,果然在沈星子推开门以前 从窗口溜了出去。
  花红柳在慌乱中只套了件肥大的睡袍,头发散乱,脸上还 留着动人的一抹红晕。
  花红柳见进来的男人是沈星子,大吼:“这么晚了,回来干 什么?”
  沈星子冷冷地说:“是不是耽误了你的好事?”
  花红柳居然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你老子都不管我 的事,你也休想管。”
  沈星子几乎气乐了,说:“我哪里有那份闲心,我自己的事 都管不来。”
  花红柳这才乐了,捏了捏沈星子的脸,说:“这才是妈的好 儿子。”
  她又向窗外大声说:“肖大老爷,快出来吧,我儿子说不管 我们的事了。”
  窗外还没有动静。
  花红柳叹了口气,说:“我这个老儿子近几年变得比鬼还 可怕了。人一见了他都吓得要死。”
  窗外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随之又慢慢地爬进来一个 人。这个人穿的很少,在外面怎么能挨得住风雪。
  花红柳扶着那个人上床,又将棉被为那人盖好,说:“这么 大的人还害什么羞呀,他是我身上的肉,能不听我的吗?”
  那个人还在哆嗦,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沈星子的目光。
  花红柳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给别人,说:“穿了这么少的 衣服就往外面跑,小心着凉,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花红柳服侍每个情人都是这样无微不至,就是一个最细 心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会这样体贴。
  但她对自己的孩子却象冤家对头一样,总好象是孩子做 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
  沈星子看到母亲和那个男人亲近,感觉一阵恶心,忍不住 想转身出去了。
  花红柳一 口口地喂那个男人热茶,好象沈星子已经出去 了 。
  沈星子说:“你怎么也不问我回来干什么?”
  花红柳白了沈星子一眼,说:“你想干什么我都不管,何必 问呢。”
  沈星子说:“但有件事你却非管不可。”
  花红柳很好奇,这才放下那杯热茶,看着沈星子,说:“你现在还想吃我的奶?”
  沈星子冷冷的说:“我生下来就没吃过你一口奶,长大了 还会吃吗?”
  花红柳说:“你有什么事非得我管?”
  沈星子凝视着花红柳, 一字字地问:“你一定认识陆云天 吧。”
  花红柳一 下子惊愕住了。
  沈星子说:“就是那个落花山庄的庄主陆云天。”
  花红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的说:“我认得。”
  沈星子说:“不单单是认得吧?”
  花红柳说:“不单单是认得。”
  沈星子说:“那你和他是不是 …… ”
  花红柳笑了笑,说:“他是我以前的情人我和他才生了个 孩子,那个孩子就是 …… ”
  沈星子的呼吸已停止,心都快跳出来了。
  花红柳说:“那个孩子就是你。”
  陆云天是沈星子的生身父亲。
  陆云天居然是沈星子的生身父亲。
  陆云天果然是沈星子的生身父亲。
  沈星子完全惊呆住了,全身都凉透了,失去了任何感觉。 花红柳说:“陆云天今夜也来过。”
  沈星子说:“但他又走了。”
  花红柳说:“你和他撞上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
  花红柳长长叹了口气,黯然说:“这都是天意呀。”
  
  沈星子问:“这是真的吗?”
  花红柳点了点头,说:“在这件事上,我会说谎吗?”
  花红柳从未说过谎话。
  沈星子想起陆云天的悲惨命运,心如刀绞,说:“为什么不 早告诉我?”
  花红柳说:“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沈星子跳了起来,几乎想一巴掌打过去,说:“怎么不晚? 陆云天现在已是生不如死了。”
  花红柳冷冷地说:“他是活该。”
  沈星子说:“你…… ”
  他已经被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花红柳也跳了起来,说:“我怎么了?”
  沈星子有点结巴了,说:“你……你怎么这样……没有情 义。”
  花红柳说:“情义能值多少钱?”
  沈星子忽然发觉自己很愚蠢,他不该和花红柳说理。在花 红柳眼里,根本不会有任何道理能说清。
  花红柳说:“你以为陆云天就是好人吗?”
  沈星子说:“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总是我的亲生父 亲吧。”
  花红柳说:“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但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看 你一次,也没有给你一点钱。”
  沈星子说:“无论怎样,我毕竟是他的骨肉,我怎么能把他 害得那么惨呢?”
  花红柳说:“想不到我的儿子也会有善心,那你为什么还要杀那么多人呢。”
  沈星子说:“但我却没有杀一个亲人,也没有杀过一个恩 人。”
  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说:“父子相残,的确是人世间的最 大不幸,但事已至此 …… ”
  沈星子冲着他大吼:“闭嘴,这是我家的事,那里有你插嘴 的地方。”
  那男人本想借机巴结沈星子,想不到沈星子会骂他,吓得 忙把嘴闭得紧紧的,用棉被盖住了脸。
  花红柳忙护住那个男人,大骂沈星子:“快滚出去,少在这 里穷吼。”
  沈星子怒气上冲,说:“我不吼。”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那男人的咽喉。
  剑已从那个男人的咽喉穿过。
  鲜血射出,溅在棉被上,溅在墙上,也溅在花红柳身上。
  沈星子以为母亲花红柳会狂怒地向他扑来,但她根本没 动 。
  花红柳说:“你妈的情人多得很,保管你杀不完。”
  沈星子一脸的悲愤神情,说:“你找多少情人都没人管你, 只是你万不得再和他们生孩子了。”
  花红柳说:“我现在就是想生孩子都生不出来了。”
  沈星子说:“我们兄弟姐妹中还有谁和我一样,也是 …… 野种。”
  花红柳说:“只有你一个是野种,不然,吴正生怎么会把你 当成小畜牲。”
  沈星子说:“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到落花山庄里去?”
  花红柳说:“落花山庄更没有地方养你这样的野种。陆云 天乃是江湖上的大侠客,怎么能承认自己有私生子呢。”
  她歇了口气,又说:“而且这个私生子的母亲还是我这样 的女人。”
  沈星子欲哭无泪。
  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弃儿,命运对他竟是这样的残酷, 这样的无情。
  沈星子问:“那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花红柳说:“你以为我愿意生你吗?你能生下来完全是很 意外的事,也许是苍天为惩治陆云天和我,才让你投胎的。”
  沈星子说:“苍天最想惩治的是我,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 怎么过来的吗?”
  花红柳说:“苍天也算对得起你了,你这么多年不是过得 很不差吗?近几年,天下还有谁比你过得更舒服?”
  沈星子无限凄凉地笑了笑,说:“近几年,天下还有谁比我 更难过?”
  人需要金钱,地位和荣誉。
  但人更需要别人的感情,需要朋友的友情,亲人的亲情, 还有心上人的爱情。尤其是象沈星子这样自幼就生活在一个  冰冷世界里的人。
  他杀人是因为太苦闷,太无聊了。在他眼里,生与死已没 有什么两样,善与恶哪里还会有区别。
  
  
  他内心的情感世界已被无情的世事冲洗成一张白纸, 一 张苍白的纸。
  他太孤独,太寂寞,太空虚了。
  他的肉体和精神常会产生一种虚无幻觉,仿佛已毫无知 觉了。
  每当这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死了,而他自己却不 知道。
  每当这时候,他都恐惧万分,拼命找些事情来刺激自己, 证明自己还活着。
  
  第六章  贫贱夫妻百事乐
  
  冬 夜 。
  雪原上。
  冷风如刀,刮在沈星子的脸上,沈星子却毫无知觉。
  他的心已麻木了,肉体也已麻木了。
  他是个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间的野种,亲生父亲甘心,或 者说是只能看他象狗一样地活着。
  他母亲呢?
  母亲为什么也丝毫不关怀他。
  像花红柳这样的女人一百年也不会有一个,但她偏偏就 是他的母亲。
  想起别人孩子的母亲,沈星子就想哭。
  沈星子来到这世上完全是件意外的事,是苍天一时大意, 才让他托生成人。
  他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无比凄凉,无比悲惨,又是那么的无助和绝望, 谁听了都会为之伤感而流下泪。
  只可惜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声。
  在冬夜,在雪原,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得不到一丝他 所渴望的温暖。
  风停了,但雪花又不知从何处飘过来。
  雪花好轻好柔,落在沈星子身上,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 他。
  
  是不是苍天听到了他的哭声?是不是他的哭声惊醒了苍 天的梦。
  是不是苍天已睁开了明亮的眼睛,正看着他。
  沈星子忽然又想起了肖如雪。
  如果说在他的生活中还有一段温馨回忆的话,那就是他 在皇天教几年,因为他就是在那里见到的肖如雪。
  他在内心深处, 一直把肖如雪的胸膛看作是自己最后的 归宿,但这个归宿现在也化作烟云散去,
  此情此境,此时此刻,沈星子信命了。
  像沈星子这样的人也会信命,天下实在无一人相信。但无 论谁受到这一连串的惨重打击,都难免会信命。
  信命的结果便是听信命运的摆布,放弃反抗,放弃挣扎,默默地承受苦难。
  如果生活中只剩下苦难,信命的人有的能承受,而有的就 不再承受了。
  不再承受的结果便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实,这也是一种反抗,一种最后,也最兖奈的反抗,用自 己的生命去反抗,用死来解脱苦难。
  沈星子不想承受下去了。
  他想用生命来反抗命运对他的蹂躏,用死来摆脱心灵上 的无边苦难。
  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壮, 一种豪迈呢?
  
  虽然是“举杯浇愁愁更愁”,但还是有许多人“借酒浇愁”。 沈星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他现在却连酒都喝不下去了,这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找 到了解脱的办法,不再愁苦。
  沈星子望着无边无际的雪原和苍凉的天空,感觉到自己 的渺小与虚无,内心有说不出的平静和轻松。
  生似蝼蚁,死如尘埃。
  这是包括他在内的多少生灵的写照啊。
  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之间又有多大的差距呢?
  死去的人有没有可能还活着,他们看世间芸芸众生则是 死的呢?
  死,是不是已进入了生命的更高一个层次呢?
  沈星子对死充满了兴趣和向往。
  
  小山东坐在马车上,挥舞着马鞭,脸上流露出喜欢之色。
  他想不到沈星子从吴家庄回来后,精神会变得这么好?沈 星子没有说,他也没有问什么。
  小山东问:“公子,我们这次去哪里?”
  沈星子说:“去宝华山。”
  小山东说:“去找刘振长大哥吗?”
  沈星子说:“是。”
  小山东说:“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沈星子说:“没有。只是想念,去和他喝杯酒。”
  小山东长长地叹息着:“刘大哥也真是倔犟,返么多年他 是怎么熬过来的 …… ”.
  沈星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虽然过去了好几年,沈星子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事。
  
  那时候,沈星子刚从皇天教逃出来不到三个月,就像是过 街的老鼠,数十名皇天教的杀手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们有两个终于在一条荒废的古道上堵住了沈星子。
  那时候,沈星子弱小得宛若瘦草,那两个杀手中随便哪一 个都能象杀狗一样把他砍成几块。
  就在这时,刘振长来了。
  刘振长不认识沈星子,也不认识那两个皇天教的杀手,但 他是“南天大侠”,扶弱济贫,救人危难是他的人生信条。
  刘振长伤了那两个皇天教的杀手,救了沈星子。刘振长不 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杀人。
  从此,刘振长也受到了皇天教的追杀。
  那时,刘振长已是威名赫赫,名动江湖,他只要把沈星子 交给皇天教,皇天教绝不会为难他。
  但刘振长是个真正的大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把 “义”字看得远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刘振长是宁死也不把沈星子交给皇天教,反而尽心治愈 了沈星子的伤势,又把他护送到自己的一个朋友家藏起来。
  刘振长虽然勇猛过人,但皇天教人多势众,他寡不敌众, 被皇天教抓住。
  刘振长又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任凭皇天教徒多么残酷狠 毒的拷打,一字不吐沈星子下落。
  最后,被皇天教主废去了一身精强的武功。幸好,刘振长 的师父对皇天教有点恩德,不然,他早被他们杀了。
  后来,皇天教的人终于查到了沈星子的下落,刘振长又冒 死托人将沈犀子救走。可怜他的那个朋友全家九口全死在皇天教徒的手中。
  沈星子又开始了无比艰险的逃亡生涯……
  可是现在,刘振长却断然不肯接受沈星子的恩惠。原因是 沈星子是武林的煞星。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谁家的看坟 人的住处。
  在这样的苦寒严冬中,连荒坟里的野鬼只怕都冻得藏在 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木隙中吹进去,像刀一 样,在这种天气里,谁也无法在这屋里躲半个时辰。
  但沈星子和小山东的马车却在这间小房前停下了。
  小山东跳下车,推开房门,说:“公子,刘大哥还没回来。”
  沈星子说:“那我们就到屋里等他,这样冷的天,他不会到 哪里去。”
  沈星子和小山东走进木屋里面。
  小山东吸了几口冷气说:“公子,这屋里和外面差不多少, 只是刮不进来雪。”
  沈星子的眼睛湿润了,说:“刘大哥是世上骨头最硬的人, 他宁可这样活着,也不去死,更不会接受别人的恩惠。”.
  他歇了一口气,说:“而我却做不到。”
  小山东说:“他还总想着去帮助别人,为了别人,他可以去 死。”
  沈星子说:“有许多人都不会相信世上会真有这样的人。”
  小山东说:“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沈星了说:“如果还有来世,我也要作一个像刘大哥这样的人。”
  小山东:“今生…… ”
  沈星子忽然用手式打断了他的话,说:“今生已不可能了, 以后再也不要提今生”。
  小山东说:“公子…… ”
  沈星子又打断了他的话,说:“刘大哥回来了。”
  回来的人果然是刘大哥。
  刘振长穿着件破棉袄,戴了顶破毡帽,腰带里插着柄斧 头,他那黑黝黝的脸已被寒风破象松树皮,颧骨高耸,浓眉阔 口,但眼睛却是闪闪生光,看上去就一点也不象樵夫了,俨然 还是昔日的“南天大侠”。
  刘振长见了沈星子说:“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沈星子说:“我…… ”
  他忽然地愣住了,原来他看见刘振长身后居然还有个人, 而且是个年轻女子,生得很漂亮的年轻女子。
  刘振长说:“这是我的老婆。”
  他望了望那年轻女子,目光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和亲切,语 气里也充满了自豪。
  沈星子实在没想到居然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肯到这种 鬼都不愿来的地方,而且还嫁给刘振长这个比鬼强不了多少 的男人。
  那年轻女子见到陌生人,竟毫无拘谨之姿态,大大方方地 说:“我叫白兰花,朋友们都爱叫我小兰子。”
  沈星子忙施礼,说:“嫂夫人…… ”
  白兰花拦住他,说:“你就是那个名震江湖的沈公子吧。”
   沈星子说:“正是。”
  白兰花眼波流动,瞟了刘振长一眼,说:“我丈夫就是骨头 硬,嘴硬,但心却软得像豆腐,沈公子别见怪。”
  沈星子笑了笑,说:“我和刘大哥是生死之交,我哪敢怪他。”
  刘振长依然冷着脸,说:“我不撵你出去,你不要提过去的 事。”
  白兰花捏了他一把,娇嗔地说:“活了三十年,怎么连一句 好听的话都没学会。”
  刘振长看着白兰花,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很动 人,它里面有无尽的幸福和满足。
  沈星子望着他们,鼻子酸酸的,竟想流泪。
  此时此刻,他甘愿变成刘振长,如果白兰花就是肖如雪的 话 。
  白兰花那张脸虽然很美,但穿的却是厚厚的粗布棉袄。还  带了几块大补钉。从远处看,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是美丽而又年 轻的女子。
  她肩上还扛着一只狍子和三只野兔。
  
  小木屋里有张破木桌,桌子下面摆着几担柴。
  白兰花挪开木桌,搬柴禾于两边,下面竟露出几块崭新锃 亮的木板。
  她又掀开木板,下面竟是间地下室。
  地下室里还燃着灯
  白兰花说:“这下面才是我们的家,沈公子若不嫌弃,就屈尊下去一坐。”
  沈星子和小山东便跟着白兰花走了下去。
  地下室里不但燃着灯,而且还有两堆燃得很旺的火。更奇 妙的是柴禾都被一种不知名的油浸泡过,可以长烧不灭。
  室内东边是张木板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草和棉被,西边是 张吃饭用的木桌和两条长凳,南边是口铁锅,铁锅旁边有袋 米。
  室内虽然简陋得已不能再简陋,却很干净,很温暖,而且 还有一种“味道”,一种“家的味道”。
  白兰花脱下厚厚的棉袄,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小夹袄,把 她的脸映得更美。
  她很熟练地把米倒进锅里,添了水,盖好,便一边烧火一 边说:“你们兄弟慢慢说话,我给你们做饭。”
  沈星子一时找不到话和刘振长说,只好对白兰花说:“嫂 夫人是哪里人,怎么以前一直没听刘大哥说起过?”
  刘振长没有等白兰花回答,就抢着说:“你可听说过‘峨嵋 神女’许朝霞这个名字吗?”
  沈星子说:“听说她是峨嵋剑法的唯一传人,暗器的收发 都很有名。”
  刘振长望了一眼妻子,深情的说:“昔日的许朝霞已变成 今日的白兰花。”
  沈星子惊愕地望着白兰花,想不到昔日纵横江湖的侠女 竟会嫁给一个樵夫,甘心当一名主妇。
  白兰花笑了笑,说:“昔日的南天大侠变成了樵夫,峨嵋神 女变成了围着柴米油盐打转的老婆子。”
  刘振长说:“我现在已是个废人了,而她的武功却没有减 去一分,现在绝对还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白兰花脸一红,说:“就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工夫,你也敢在 沈公子面前夸耀。”
  刘振长笑而不语,脸上充满了幸福。
  像他这样的人能娶上“峨嵋神女”作老婆,能不感到自豪  和满足吗?江湖上有许多名家子弟都渴望许朝霞能嫁给自己。
  白兰花将锅烧开了,又用刀扒野兔的皮。
  刘振长说:“我是废人,只能砍柴卖, 一到冬天便添不饱肚 子,自从娶了这个老婆,便也吃得满肚子流油了。”
  小山东说:“峨嵋神女的暗器功夫闻名江湖,若是用来打 猎,天下的动物一年怕是要少去一大半。”
  白兰花笑着说:“但不敢打太多的猎物。”
  小山东说:“为什么?”
  白兰花抿嘴笑着说:“我怕把你们的刘大哥的肚皮撑破。” 刘振长也笑了,说:“对极了。”.
  沈星子望着他们夫妇,内心满是嫉妒,又暗暗地为他们祝 福,保佑他们永远都能这样幸福欢乐。
  白兰花把两只野兔放在火堆上,很快便烧好了,又撒上些 盐花,便端上了桌,说:“这样的粗茶淡饭,沈公子能吃下去 吗?”
  沈公子说:“我怕撑破自己的肚皮。”
  刘振长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放在桌上,说:“就剩这一瓶 酒了。”
  小山东说:“刘大哥和公子够喝就行了。”
   刘振长摇头苦笑,说:“恐怕不够。”
  白兰花眼珠一转,说:“我有个办法能让酒变多,足够我们 四个人喝。”.
  刘振长说:“你愿意去买,但我们现在一点钱也没有。”
  白兰花说:“不用去买。”
  刘振长说:“难道你会变戏法。”
  白兰花说:“这很简单,把这瓶酒对上一瓶凉水,岂不就变 成两瓶酒了。”
  小山东拍手称是,说:“把这瓶酒对上两瓶凉水,岂不就变 成三瓶酒了。”
  沈星子大乐,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说:“把这瓶酒倒进 水缸里,不就变成一缸酒了吗?”
  白兰花说:“我看最好还是把这瓶酒倒入大海里去。”
  刘振长瞪着眼睛,佯装发怒,说:“这个婆娘的主意可真 馊。”
  沈星子抓起酒瓶递给白兰花,说:“最后这个主意是有点 馊,但第一个主意实在是好主意,”
  白兰花接过酒瓶,说:“只有穷人家才能想这样的主意,像 沈公子这样的人是做梦也不会想出来的。”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出来?”
  白兰花说:“难道你能想出来?”
  沈星子说:“当然能。”
  白兰花笑着摇头,说:“我不信。”
  沈星子说:“你不信?那你就问一问你的男人。”
  刘振长说:“他说的不错,这样的馊主意他以前没少想,只是近几年才 … … ”
  沈星子说:“近几年也常常能想起来,只是没有这样做的 机会。”
  白兰花很快就把酒对好了水。
  沈星子连声称赞:“嫂夫人真是理家的好手。”
  刘振长望着妻子,脸上又一次流露出满足和自豪,脑海里 又浮现出一幕幕令他终生难忘的感人场面。
  那天,他被一个朋友邀请去饮酒,在朋友家他遇上许朝 霞,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白兰花。那时,他已是很有名气的少 年游侠,而许朝霞则初入江湖,还没有峨嵋神女的美称。
  二人一见钟情。
  许朝霞很崇拜刘振长,而刘振长也对许朝霞美丽的容貌 和纯真的气质十分迷恋。但那时,他们只是初识,都把各自的 爱意深藏于心中,谁也不肯流露出来。
  后来,许朝霞有许多事向刘振长请教,刘振长自然对她细 心指点,有求必应。许朝霞对刘振长也渐渐流露出脉脉温情和 爱意。
  后来,刘振长被皇天教废去了 → 身武功,成了废人,便隐 居荒山,沦为樵夫。
  许朝霞苦苦寻找他的踪迹。
  三年来,她拒绝了许多少年侠客,名家子弟的爱意,日日 相思,日日憔悴。
  但苍天有眼,她终于在街上遇上了卖柴的刘振长。
  刘振长不愿连累如花似玉的许朝霞,怎奈许朝霞的情感  如火,对他穷追猛打,狂轰滥炸,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只好举手投降。
  刘振长本已死去的心又被许朝霞的一腔真情所感化,又 恢复了蓬勃的生机。
  刘振长真是天下最喜欢的男人。
  而沈星子呢?
  
  沈星子告别刘振长夫妻时,阳光正好。
  灿烂的阳光照在刘振长和白兰花的脸上,纯洁的白雪静 静地伏在他们脚下,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恬静,这一切成为 沈星子脑海中永久的情景。
  每次想起这情景,沈星子都很感动。
  
  
  第六章 槁木死灰
  
  沈星子觉得:无论谁,活得都比他幸福,他是世上最不幸 的人 。
  对自己的命运,他除了死,不再去想别的反抗方式了。除 了死,无论他怎么去反抗,都无法战胜悲惨的命运。
  再活下去,命运一定是更加悲惨。
  
  马车停在古道上。
  马车停在古道上已有半天了,从阳光充足的晌午到残阳 如血的黄昏。
  小山东忍不住说:“公子,陆云天会从这里经过吗?”
  沈星子说:“他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小山东说:“老乌龟的消息会不会有假?”
  沈星子说:“老乌龟有几个脑袋,敢送假消息给我。”
  小山东说:“他就有十个脑袋也不敢。”
  陆云天果然走在了这条古道上,他身后跟着金中流。
  陆云天已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两鬓怎么也掩不住根 根的白发,那双精芒四射的双眸也黯淡而毫无光彩。
  无论谁现在看见他,都很难相信他就是“剑气纵横,重落 九层天,义薄云天,恩植天地间”的落花庄主。
  陆云天叹息着,说:“兄弟,你还要跟着我吗?”
  金中流坚定地点了点头,说:“直到死。”
  陆云天惨然一笑,说:“你这又何苦,这样岂不误了你的前程。”
  金中流说:“没有了陆云天,哪里还有我金中流的前程。”
  陆云天喃喃自语:“这又何苦,这又何苦 …… ”
  金中流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大哥,我都是你小 弟,无论到哪里,你都是庄主我都是总管。”
  陆云天眼睛里已泪光莹然,喉结滚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 有说。
  一个人一生中若能交到一个可以生死一起,荣辱与共的 义气朋友,那当真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得多。
  这才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可以交换得到,也许就是因为 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陆云天猛地停住了脚步。
  金中流抬起头,看见了沈星子和小山东站在哪里,身上已 落满了雪,显然已在这里等待很久了。
  陆云天仿佛完全没有看见沈星子,继续往前走,却被沈星 子伸臂拦住。
  陆云天说:“我已经自折兵刃,烧了落花山庄,从此,江湖 上再也没有陆云天这个人了。”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陆云天,说:“退出江湖上人并不是 都会死去。”
  陆云天说:“只要我活着,你是不是就要和我比剑?”
  沈星子的心隐隐作痛,说:“你早就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云天怔住了。
   沈星子说:“你若是早告诉我,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陆云天说:“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报应,我不怨任何人。”  他仰首望天,长长地叹息着,说:“是花红柳告诉你的?” 沈星子说:“是。”
  陆云天说:“我平生只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丑事,仅仅是这 一件,上天就报应了我。”
  这件丑事就是和花红柳生下了一个野种。
  沈星子说:“无论怎么说,我终究是你的骨肉 …… ”
  陆云天冷冷地说:“你是我做下的罪孽。这么多年,我没给 你一点温暖,你就是杀了我也是应该。”
  沈星子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说:“我可以帮你重建落花 山庄。”
  陆云天说:“落花山庄已不可能重建。荣誉地位都像东流 的水,永远不会再流回来。”
  沈星子说:“难道没有了荣誉和地位,就没法活了吗?”
  陆云天说:“我不但失去了荣誉和地位,也失去了家庭,亲 人和朋友。”
  沈星子说:“他们真的那么绝情。”
  陆云天凄惨地说:“不是他们绝情,而是我太无义。他们都 以为我是大侠客,是十足的正人君子,想不到我却做了那么不 要脸的事。”
  他顿了顿,又说:“最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我的奸妇居然 是花红柳,而我和他生的野种也是无恶不作的煞星。”
  小山东气呼呼地说:“这不能怪我家公子,他什么也不知道。”
  陆云天说:“谁也没有怪他。”
  沈星子咬了咬嘴唇,说:“既然你没有怪我,事情又已都过 去了,我们何不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他凝视着陆云天,目光是那么的亲切和柔和,说:“无论当 初是怎样一回事,我毕竟还是你的骨肉 … … "
  陆云天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说:“如果你真是我的骨肉,你 就该听我的话。”
  沈星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更亲切,更柔和,说:“以后,你 无论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答应 … … ”
  陆云天目光变得又恶又毒,说:“真的。”
  沈星子说:“圣人教导我们: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 亡子不得不亡。”
  陆云天说:“我叫你死,你会死吗?”
  沈星子宛如被苍天打的劈雷击中,神情不变痛苦不堪,喃 喃说:“好,好…… ”
  他的手已握住了残月追星剑。
  小山东急忙扑过去,死死抱住沈星子,哭喊着说:“公子, 你不能死 … … ”
  他冲着陆云天大叫:“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 …… ”
  陆云天说:“我陆云天哪有他这样的儿子?”
  小山东说:“不管你认不认他,他毕竟是你的儿子。他伤害 了你,那是因为他不知道真相,而他现在已 …… ”
  陆云天说:“我根本就没想有他这块骨肉;他来到这个世 上,完成是件意外的事 …… ”
  沈星子忽然大吼一声:“别再说了!”
  陆云天说:“如果你想杀我,尽可以动手,反正你的剑也不 在乎多喝几个人的血。”
  沈星子泪已流出,说:“你毕竟是我父亲,我怎能…… ” 陆云天似已不忍再看沈星子, 一跺脚,飞掠出去。
  金中流目睹世上这幕最悲惨,最撕心裂肺的情景,也禁不 住流下泪来。
  他没有去追陆云天,因为他知道陆云天要好好地发泄出 心中的悲痛。他说:“陆庄主这几日心情不好,遇事很容易冲 动。”
  沈星子的泪还在流,说:“被自己儿子害成这样,除非死人 才能沉得住气。”
  金中流说:“陆庄主义薄云天,恩植天地间,只做了一件错 事,便遭到了这样的报应,世间实在不公道。”
  沈星子苦笑着说:“世间根本就不是公道的,公道只是善 良人的一种幻想。”
  小山东也眼泪汪汪地说:“公子,我们走吧。”
  沈星子没有动,问金中流:“我只是不明白,像陆云天这样 的人怎么会和花红柳勾搭在一起?”
  金中流说:“那年,吴正生抢劫客商的财物,被捕快抓住, 蹲了一年的水牢。你母亲…你母亲 … ”
  沈星子说:“有话尽管直说,不必忌讳。”
  金中流说:“你母亲熬不住了,便去找情人,她有个情人和 陆云天有过结,便唆使她去勾引陆云天。”
  “她和那个情人设下苦肉计的陷井。”
  “那个情人装成强盗,想劫走你母亲。他们料定陆云天会赶到才演了这场戏,结果,陆云天中了计,他赶走了那个情人, 救走了你母亲。”
  沈星子知道:那时陆云天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又不知花 红柳的底细,怎能经得住风骚至极、娇媚入骨的花红柳的诱 惑 。
  金中流说:“陆云天在护送花红柳回家的途中,经不住花 红柳的诱惑 … … ”
  沈星子说:“别说了,我知道这绝不能怪陆云天。”
  小山东说:“那个情人是谁?”
  沈星子说:“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金中流说:“花红柳的那个情人就是黑道上的‘铁公鸡’, 他早已被陆云天杀了。”
  马车在雪原上缓缓行进,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艘飘泊无 依的船。
  小山东鼓足了勇气,问:“公子,我们去哪里?”
  又是这句话。
  小山东最不爱问这句话。因为他知道这是沈星子最难回 答的 一句话。
  沈星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去蓉城。”
  小山东说:“你想去看望沈夫人?”沈星子说:“已经好久没 有去看她了。”
  小山东说:“养育之恩的确是不能忘记的,我只怕 …… ”
  沈星子说:“你怕什么?”
  小山东说:“我怕她现在已不在蓉城的蔷薇园了。”
  沈星子说:“我也担心这件事。”
  小山东说:“如果她不在蔷薇园,那一定是又回车楚镇 了。”
  沈星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沈大娘和刘大哥是一种 人。”
  小山东说:“她对你有养育之恩,你给她买座庄园,雇几个 仆人来孝敬她,也是应该的。”
  沈星子说:“沈大娘说我的钱都是抢来的,都是不干净的 钱,她饿死也不要。”
  他歇了口气,又说:“沈大娘本是个再也无法渺小的小人 物,却有这样的骨气,真让人佩服。”
  马车驶进了蓉城。
  马车驶进了蔷薇山庄。
  但迎上来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很胖,穿着华贵的锦 被,看上去一定是个财主。
  小山东:“这里以前是不是住着一位姓沈的大娘。”
  那财主连连点头,说:“她只住了三天,就把这座庄园卖给 我了。然后,她把卖庄园的钱全部散发给了城里的穷人,然而 她自己也是个穷人。”
  沈星子摇头苦笑,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吗?”
  那财主说:“你们一定认识她吧。”
  沈星子说:“当然认得。”
  那财主说:“她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沈星子说:“没有。”
  那财主说:“那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沈星子说:“这里的秘密你永远不会懂。”
  那财主好奇地问:“请相告。”
  沈星子说:“就是告诉你了,你也听不懂。”
  那财主疑惑地说:“我不信。”
  沈星子说:“你不信也没关系。”
  那财主还想再问什么,但沈星子和小山东已走了出去。
  沈星子回头望见那财主一脸疑惑不解神情,感叹不已:同 是世间的人,却有多么大的不一样啊!有的穷人却能重义轻 利,视金钱如粪土,然而富人却十分吝啬,见钱如命。
  马车驶出蔷薇山庄,驶出蓉城。
  马车驶入车楚镇,停在一间茅草屋前。
  茅草屋里面,光线很暗,因为窗子很小。屋里很简陋,东面 放着一架织布机。
  沈大娘正坐在织布机前飞快地织布。
  她年纪虽已很大,头发虽已花白,背也已驼,但精神却很 好。用自己的手养活自己,她心里感觉由衷的轻松和愉快,粗 茶淡饭吃起来也格外的香。
  她看见沈星子走进来,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否则,她就 得挨饿。
  沈星子的目光柔和而又亲切,说:“娘,你都这样一把年纪 了,不该这么操劳了。”
  沈大娘说:“只要活着,就得劳动,就得创造出来东西,否 则怎么活?”
  沈星子说:“你在蔷薇山庄 …… ”
  沈大娘说:“那里我住不了,晚上睡不着觉,饭也吃不下 去,再住就得死了。象我这样的老婆子 …… ”
  她笑哈哈地直摇头。
  小山东说:“你对我家公子有养育之恩,我家公子现在孝 敬你也是应该的。”
  沈大娘说:“不义之财不可取,取了会下地狱的。”
  沈星子笑着说:“若真是那样,地狱里的人多的恐怕连站 的地方都没有了。”
  沈大娘说:“那阎王爷也有办法。”
  沈星子说:“是不是让罪孽少些的人去天堂。”
  沈大娘说:“不是。”
  沈星子说:“那阎王爷有什么办法呢?”
  沈大娘说:“让地狱的人再投胎。”
  沈星子说:“再投胎岂不更好。”
  沈大娘白了他一眼,说:“想得倒美,罪孽深厚的到了地狱 里要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的,受尽酷刑的折磨以后才能投 胎。”
  沈星子说:“那也不错。”
  沈大娘说:“再次投胎就不一定是人了,很可能是牛是 马。”
  沈星子脸上流露出恐惧之色,说:“娘,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呢?”
  沈大娘笑了笑,说:“这都是听我奶奶的奶奶们说的。” 沈星子说:“是真是假?”
  沈大娘说:“那只有死人才会知道。”
  沈星子心惊胆寒,但嘴上却硬,说:“我就是到了阴间,阎 王爷不惹我便罢,若敢惹我,我的残月追星剑也不是吃白饭的。”
  沈大娘说:“无论什么人死了,都毫无力气,那帮恶鬼能把 你的人活生生地撕裂。”
  沈星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觉得四面八方正有无数 恶鬼向他扑来。
  沈大娘忽然转过脸,说:“你这几年都做了哪些事?”
  沈星子淡淡地说:“做的坏事要比好事多得多。”
  沈大娘说:“你罪孽已深重,死后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沈星子心中暗自叹息:我现在活着又能比地狱里好多少 呢?
  沈大娘说:“我把蔷薇山庄卖的四千两银子一半分给城里 的穷人,一半捐给了寺庙里的和尚,让他们日夜念经时为你祷 告,减轻你的罪孽。好让你在地狱里少受点罪,早日投胎作 人。”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吆喝:“磨镜子,磨镜子…… ”
  天下磨镜子的人有很多,沈星子从没正眼看到他们,但这 回却不知怎么,他很想看一看这个磨镜子的人,因为他的声音 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沈星子推门到了院子里,便看见了那个磨镜人。
  沈星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立时就能肯定,这个人 绝不是磨镜子的。
  磨镜人刚到中年,穿着粗布棉袍,戴了顶毡帽,身材很高, 面目也算英俊,但却很憔悴,甚至说是一脸病容。
  这样容貌,这样装束的人大街上多的是,无论谁看了他们 一眼都会很快忘掉。但这个人却不同,只要你看他一眼,就会把他牢牢记得,终生不忘。
  这是怎么回事?
  沈星子一 时也说不明白,
  磨镜人见沈星子出来了,便走了过去,说:“公子,你想磨 镜子吗?”
  沈星子说:“我从来不用镜子。”
  磨镜人并没有走开,而是走了过来,说:“那这位公子一定 也有什么吩咐?”
  沈星子居然点了点头。
  磨镜人已走到沈星子跟前,沈星子忽然感到一股凌厉的 剑气,仿佛正有一把利剑向他刺过来。
  沈星子很惊讶,因为他知道:只有绝代的剑术大师身上才 会有这样的剑气,因为利剑就在他们心中。
  难道这个磨镜人竟是一代剑术大师?
  他若真是一代剑术大师,为什么要装成磨镜人?为什么要 到沈星子面前来?
  磨镜人说:“公子有什么吩咐?”
  沈星子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你?”
  磨镜人说:“我却一次也没见过公子。”
  沈星子说:“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磨镜人愣了一下,说:“我没有什么事,为什么要来找你 呢?”
  沈星子的目光变得如剑一样锐利,说:“你找我是不是有 事?”
  磨镜人说:“有事。”
  沈星子的手已握住了剑柄,说:“什么事?”
  磨镜人淡淡地说:“看你是不是有镜子要我磨。”
  他接着说:“既然没有,我便走了。”
  沈星子见他转身离去,刚想拔剑,就听沈大娘说:“善哉, 善哉。”
  沈星子杀机顿失。
  磨镜人走出院子,转眼便消失了。
  沈大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星子说:“我饶了他,也许明天他就来要我的命。”
  沈大娘说:“听人说,你已经要了许多人的命。”
  沈星子没有否认。
  沈大娘说:“少杀一个人,就少一份罪孽。少一份罪孽,就 早一天重新投胎作人。”
  已是黄昏。
  西风吹过,雪花纷纷舞起。
  沈星子即将离开车楚镇。
  沈大娘没有出门送他。
  沈星子说:“娘,你还什么话吗?”
  沈大娘说:“有句心里话。”
  沈星子说:“不说闷在肚子里干什么?”
  沈大娘说:“不便说。”
  沈星子说:“有什么不便说的。”
  沈大娘说:“如果你一定想听,我就说出来。”
  沈星子说:“一定想听。”
  沈大娘脸上没有一点恶毒的神情,只有慈爱,说:“你还是快点死吧。”
  沈星子想不到沈大娘心里藏的竟是这句话。
  沈大娘说:“你活得日子越长,罪孽将会越重,罪孽太重的 人,到了地狱不但受各种酷刑,而且来世还要投胎作牛马。”
  沈星子叹息着,一字字地说:“我知道。”
  
  马车在茫茫的雪原上行进。
  小山东鼓足了勇气,问:“公子,我们到哪里去?”
  又是这句话。
  小山东最不想问,但又不得不问。
  沈星子最难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
  沈星子想了好一会儿,喉咙滚到了好几次终于说:“回 家。”
  小山东以为自己听错了,说:“公子,我们要到哪里去?” 沈星子说:“回家。”
  小山东说:“你说你要回家。”
  沈星子痴痴地凝望着远方,说:“我要回家。”
  马车驶进吴家庄。沈星子的马车很少驶进吴家庄,尽管吴 家庄就是他的家。
  吴家庄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会是沈星 子,他们仿佛看见了雪地上长出了一大片牡丹花。
  吴正生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会是你?”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没想到吧。”
  若是以前沈星子敢对他这么说话,吴正生非得撬开沈星 子的嘴,割下他的舌头才肯罢休,但现在吴正生不敢了,只能陪着笑脸。
  花红柳见了沈星子,惊讶得好一会儿才说:“你又有什么 事?”
  沈星子心中隐隐作痛:这里是他的家,难道无事就不能回 来吗?
  小山东掏出一张十万两的银票递了上来,说:“这是沈公 子孝敬你的。”
  花红柳接过银票一看,嘴张得老大,好半天没有闭上。她 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
  吴正生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红红的,说:“我的呢。”
  沈星子瞧不起吴正生到了极点,现在又知道自己并不是 他的儿子,想起幼年时吴正生对他的伤害,常在肚子里用最恶 毒,最尖刻的话骂他,甚至有时想用剑刺穿他的咽喉。
  沈星子没有话,脸色很不好看。
  吴正生的脸也像被人猛抽了一鞭似的。
  小山东忙过来圆场,说:“这张银票本来就是公子送给你 和老夫人的。”
  吴正生一听,便向花红柳扑去,说:“拿来,还有我五万两 呢。”一
  花红柳紧紧握住那银票,说:“等我换成了银子,再分给你一半。”
  吴正生说:“那怎么行?我难道不知道你,你换了银子,非 得和野男人独吞了不可。”
  花红柳将银票放入怀中,说:“那也不能给你,你这个酒 鬼、色鬼、赌鬼,十万两银子,哪里够你又喝、又赌、又嫖的。
  吴正生见说话没用,便扯上去抢。花红柳从来都不是省油 的灯,哪里会让他抢去,又抓又挠,又踢又踹,毫不示弱。
  沈星子望着撕打成一团的吴正生和母亲花红柳,竟无动 于衷,他小时候早已看腻了这样的戏。
  花红柳大声咒骂吴正生:“世人象你这样愚蠢和低贱的人 找不出几个,你刚去给过去的情人送终,回家还有脸抢老婆的 钱 …… ”
  吴正生也大声咒骂花红柳。
  这场架打得灰尘四起,旁观者皆避之不及。
  小山东怎么也不会想起世上真有这样一对夫妇。
  沈星子懒得看他们打斗,转身离开。
  吴正生和花红柳见沈星子隐没在树丛里,不约而同地住 了 手 。
  吴正生失望地说:“我以为那小子见我们打起来,还会再 拿出十万两来。”
  花红柳理着被吴正生抓乱的头发,说:“我以为他就是不 拿出十万两,也会拿出五万两来。”
  吴正生说:“这十万两怎么分?”
  花红柳想了想,将那银票从中间撕开, 一半递给吴正生,  一半藏在她怀里,说:“我们谁离开了谁,都别想得到这银子。”
  吴正生捏了捏花红柳的脸蛋,说:“还是我老婆好,既聪明 又大方。”
  花红柳说:“五万两银子,够你在妓院里住三年的了。”
  吴正生笑嘻嘻地抱住花红柳,说:“有了你这样的好老婆, 就算把天下所有女人放在我眼前,我都不会看一眼。”
   花红柳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来,说:“这是你平生以来说得 最大的一句谎话。”
  吴正生说:“不是。”
  花红柳说:“那你平生最大的一句谎话是什么呢?”
  吴正生说:“除了我老婆,我从未对任何女人看过一眼。”
  花红柳说:“忠言不一定逆耳,但谎言却总是动听的,你还 有比这更动听的谎言吗?”
  吴正生说:“你就这么爱听谎言?”
  花红柳说:“就像你喜欢妓女一样。”
  妓女和谎言都是美丽而肮脏。
  
  沈星子回到吴家庄,好久才想起吴家庄里除了吴正生和 花红柳,还应该有大香、小香、吴独眼,吴亮、吴汉。
  他们本来都是不在家的,但听说沈星子回来,便都争先着 跑回来。
  许多在他们眼里威风得不得了的人, 一 听到沈星子的名 字都吓得像没了骨头,这是他们不止一次亲眼看见的。
  沈星子见到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的笑容,几乎当场呕吐。
  吴独眼和吴亮、吴汉都仰着脸看沈星子,那神态活像一条 条想得到主人碗里肥肉的狗。
  沈星子又是一阵恶心,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他们围着沈星子,谦卑地问寒问暖。
  沈星子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 陌生人家里做客。
  吴正生和花红柳各得了五万两银子,都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见儿女们都回来了,便叫家人摆酒做菜。
  沈星子端起酒杯,刚喝了一 口,就听大香姐姐说:“七弟, 你武功天下第一,得有个人继承你的衣钵才行。”
  吴正生说:“对,你也该收个徒弟了。”
  小香姐姐立即说:“我家老二,你晓得吧,身体结实,长相 也不错,为了弟弟能有传人,我豁出去把他交给你了。”
  大香姐姐急忙说:“七弟,别听她的,那小子是在乡下生的  野种,蠢头蠢脑的。我那个大儿子, 一表人材,年龄虽大了点, 但学武还很有天资呢。”
  沈星子吓了一跳。
  小香说:“你那儿子都十五岁了,怎么才想起学武。”
  大香双手叉腰,声音一下子提高许多,说:“那也比你那个 野种好。”
  小香也毫不退缩地站了起来,大骂大香的祖宗,倒没想起 来她俩是同一个祖宗下的儿子。
  吴独眼等哥仨见状,忙把她们分开,好不容易才劝得她们 重新坐下。她们都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恨不能把对方吞下去。
  吴独眼恭恭敬敬给沈星子倒满了一杯酒,说:“七弟,你认 不认得‘过江龙’水蛟?”
  沈星子说:“无论水蛟,还是旱蛟,我一个也不认得。”
  吴独眼干笑了两声,说:“像他那样的小人物,七弟当然无 暇认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谁。”
  沈星子说:“我认识他有什么用?”
  吴独眼说:“你不知道他是谁,怎能杀他呢。”
  沈星子说:“我凭什么杀他?”
  吴独眼说:“因为他是我的仇人。”
  沈星子又被吓了一跳。
  吴独眼说:“七弟,你杀他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举手之劳 而已。”
  吴亮夹了一只鸡腿给沈星子,说:“大哥的事很容易,而我 的事就有点麻烦了 ……”。
  沈星子心烦意乱,毫无吃兴了。
  一桌酒菜便如毒药般让他汗毛耸起。
  沈星子站起来,说:“我想出去走一走。”
  他跑出屋去,冷风迎面吹来,吹不走他心中一丝烦乱。
  他一出房门,大香姐姐和小香姐的吵闹声便在身后炸起, 走出很远,还能听到他们尖锐的叫喊。
  这一切使沈星子恍若又回到了他过去的日子。
  沈星子恐惧地加快了脚步,而心底却在不住地打寒噤。
  他终于忍不住了,扶住一棵树,垂下头把适才吃下的饭菜 呕吐出来。他想把心中的恐惧和寒气一起呕吐出来。
  沈星子吐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想:家里过去、现在, 将来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儿子呢?
  
  马车在雪原上行进。
  仿佛永远没有终点,又仿佛是云一样的流浪者,被每一个 清晨和黄昏所放逐,浪迹四面八方,浪迹海角天涯。
  他们在寻找什么?
  在茫茫雪原中,除了无边无际的冰冷,还能寻找到什么呢?
  
  小山东鼓足了勇气,说:“公子,我们到哪里去?”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小山东最不愿意问,沈星子也最难回答的 一 句话。
  沈星子沈吟了半晌,说:“前面不远的地方是不是有座北 湖城。”
  小山东说:“前面是有座城,我现在已经能看到了。”
  沈星子说:“我们就到那座城里去。”
  小山东暗自叹息:到了那座城里之后又干什么呢?恐怕明 天我还要问你这句话,到那时候你又怎么回答呢。
  马车带着 一 路厚厚的风尘,驶进那座北湖城中。
  城中有条街很热闹,做什么买卖的都有,现在虽然还没到 正午,但街旁两旁已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等待着各式各样的 买主 。
  小山东精神顿觉一震。
  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市场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谁 走到这里都不会觉得孤独和寂寞。
  这里有满身油腻的厨子,有背孩子的妇人,有边走边大嚼 油炸饼的孩子,也有满头刨花香气的俏丫头 … …
  各种各样的人挤来挤去,仿佛是锅烧开了的沸水。
  小山东的心情 一 下子开朗了许多,因为这里的气味和声 音,都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小山东说:“公子,你是不是也下车走走,这里热闹得很。” 但车里的沈星子却没有答话。
  小山东撩起车帘,看见沈星子躺在车里,双眼闭着,似已睡着 。
   小山东推了推沈星子,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 ”
  沈星子慢慢地睁开眼睛,不禁把小山东吓了一跳,因为这 双眼睛已空洞洞的,有说不出的黯淡,说不出的可怕。
  小山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颤声问道:“公子,你 怎么了?”
  沈星子的眼珠慢慢转动了,说:“我很好。”他坐了起来,象 是花了很大的力气,问:“到城里了吗?”
  小山东点了点头,说:“公子,下车走走吧,这儿热闹得 很。”
  沈星子淡淡一笑,说:“你很喜欢这里。”
  小山东点了点头。
  沈星子说:“那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小山东惊喜地说:“公子真有这份心思吗?”
  沈星子说:“这里人多,热闹,无论谁住在这里都不会感到 孤独和寂寞。”
  小山东说:“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他忽然一指不远处的一个茶房,说:“我们把那间茶房买 下来,你当老板,我当伙计,岂不有趣的很。”
  那间茶房门上有块黑匾,黑匾上有“同福”两个字样。里面 人声嘈杂,喧闹得很,不时还有热气从里面跑出来。
  沈星子说:“你想买下这间茶房?”
  小山东说:“茶房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坐在里面,就 是一句话不说,也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沈星子心中暗自叹息:那你还没有真正感到孤独和寂 寞。”
  
  真正的孤独和寂寞是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寂寞,你在盛大 的宴席上,就算有一万个人给你敬酒,你也会感到孤独和寂 寞 。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孤独和寂寞的痛苦,那就像一场噩梦, 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沈星子说:“那我们就把这间茶房买下来吧。”
  小山东拍手大乐,说:“我们给那老板五百两银子,他一下 会乐得发疯。”
  沈星子笑了,说:“他也一定会以为我们俩是疯子。”
  小山东说:“我们不是疯子,但也不是一般的人。”
  小山东进了“同福”茶房,把五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那老 板吓得直哆嗦,说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接。”
  小山东说:“你是不是嫌少?”
  他从怀中又掏出一张银票,也是五百两的。
  那老板更不敢去接了。
  小山东说:“你若是再不答应,我就把茶房放把火烧了。”
  那老板虽不会武功,但出手却是极快,抓过一张银票,发 狂似的跑了出去,迎面撞上几位朋友,惊问他怎么了,他也一 句不答。
  小山东回到马车前,却不见了沈星子。
  小山东以为沈星子到别处看热闹去了。但他等了好半天, 仍不见沈星子回来。
  小山东又等了好半天,还是不见沈星子。
  直到黄昏来临时,市场上人已渐稀,沈星子依旧没有回来 。
  
  小山东觉得事情不大对头。
  但他又实在想不出沈星子能出什么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十三、四的男孩子跑了过来,说:“你 是叫小山东吗?”
  小山东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男孩子说:“是有个叔叔告诉我的。”
  小山东顿时明白,那个叔叔一定就是沈星子。
  他蹲下来,抱住男孩子的肩膀,说:“那位叔叔还说什么 了?”
  男孩子说:“他说他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不再回来 了。”
  小山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那位叔叔往哪边走 了?”
  男孩子指了指东面。
  小山东立刻发足狂奔出去,但随即叉站住了,他知道沈星 子的的脾气,更知道他的轻功,沈星子若不想见他,他就是寻 遍天涯海角也见不到他。
  小山东伫立在长街上,过往的行人和两边的店铺都已不 在他眼里,他眼前只是一片空白,内心也是一片空白。
  他已隐约感觉到,沈星子所说的那个遥远的地方就是死 亡 。
  他今天才感觉到:沈星子的冷漠和坚强的背后,竟也是那 么的脆弱。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沈星子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黯,更沉重。
  他只希望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恶梦,只希望这场恶梦快 点醒来。
  眼看小山东可以安定下来,他也放心了,他知道小山东绝 不会看着他死去,而活着又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折磨。
  死,的确是种很好的解脱办法。
  沈星子杀死过许多人,也目睹许多人死去。对于死,他似 乎并不是很陌生。死后也许会像沈大娘说的那样下地狱,在地 狱里饱受各种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的折磨,但这种肉体上的 折磨若能够使他心灵上的痛苦得到解脱,他也会感到是一种 幸运。
  对于死,他心中充满了热情的向往和迷恋。除了死能解脱 痛苦,还有就是他亲眼目睹过许多种不同于常人的死法。
  他曾经到过西藏,看过“天葬”。
  人死了,把衣服脱光,盘成蹲坐的姿势,用毛毯裹起来,诵 经三天之后,抬到天葬场。
  那时,沈星子还在毫无目的到处流浪。他看见一天葬师 “惹甲巴”以熟练的刀法,把尸体的肉一块块切下来,再将骨头 敲碎、混在青棵糌粑之中 ……
  有人在天葬场的四周燃起熏烟,让死者的灵魂升天,更有 成群的秃鹫,看到熏烟的讯号飞来,争食切碎的尸骨。
  死者的亲人只是静静地坐在四周,默默地祈祷秃鹫能吃 尽所有尸骨,显示死者没有不可化解的罪恶。
  让来于自然的,归于自然。
  让一切仰赖苍天生活的,归于苍天。
  不必留下什么 ……
  现在想起来,他才觉得看似愚蠢荒蛮的西藏人是多么的 聪慧和豁达,他们对于死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沈星子也到过畲族人的聚居区,看到过“歌丧”。这是最让 他惊讶的死法。
  在畲族民俗里,人死了,成群的亲友身穿白色的衣服,头 绑白色的罗帕,围坐在死者的身边歌唱。
  四周的人越来越多,歌声也越来越响。
  没有人哭,只有歌,把哭声化为歌。驱走恶魔,护送死者的 灵魂平安往生,告诉死去的人,你安心地走吧!别挂念活着的 人.我们不哭,以歌声送你远行。
  这不是挽歌,是骊歌。
  在他们眼里,死,只是一种远行。
  那时,沈星子还在流浪,看见这“歌丧”,只是觉得很怪。
  沈星子又想起他所结识的一个老人, 一个患有绝症的老 人。
  这个老人召集亲友,欢聚一堂。老人盛装坐在轮椅上,脸 上扑了腮红,嘴唇擦了唇膏,举着美酒,与宾客互道珍重。
  然后,老人与每个朋友握手、拥抱、吻别。
  老人返回房间,没有自杀,只是从此不再接见任何亲友, 直到最后一天。
  “何必让人看见自己最憔悴的样子?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没法给我任何帮助。”老人说:“留给大家最好的印象,别当我  死了,只想是独自旅行。”
  在这个老人眼里,死,不过是独自旅行,他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待他的亲人和朋友。
  沈星子忽然想,肖如雪早已独自旅行去了,早就在前面等 他了。
  他顿时兴奋起来,浑身又充满了活力。
  
  第七章 不同的死法
  
  沈星子就在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也有一种预感:自己活 不长了。
  所以,他就在活着时就把坟墓修造好了。
  沈星子的坟墓建在一座大山里面。那里野兽出没,罕见人 迹,没有人能找到那里。他知道自己仇人极多,怕死后有人来 掘他的坟鞭他的尸。
  沈星子也没有把坟墓建成一座坟墓,而是,像一座宫殿。 从外面看,只有一扇石门,关得死死的,只有扭动它上面的机  关,才能把它打开。
  但人一走进去,便会发现它简直就是皇帝住的深宫后苑, 每一件摆设都不但华贵精美,而且相互之间的配合也十份协  调。
  几乎没有会想到一座荒山里面会有这样一座别致的坟 墓。
  最奇妙的是在这坟墓里面,还有一个活人一个端庄美丽 的女人。
  这个女人从坟墓建成时就在这里了,如今已有三年了。
  这三年,绝对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她是怎样渡过的,怎样苦 挨了死一样的寂寞和孤独。
  这个女人很像马生花笔下的肖如雪。
  只可惜她并不是真正的肖如雪。
  如果她是真正的肖如雪,那么沈星子很可能走的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世间长的相像的两个人很多,这个女人和肖如雪就是这 样的一对,就是因为她长得像肖如雪,才会这样不幸,才会被 沈星子野蛮地掠到这里来。
  每次沈星子看到她,内心里那被相思的鞭子抽的累累伤 痕,就会多多少少被抚平一点。
  沈星子想让这个女人陪他去死,好比肖如雪陪他一起死 一样。但就在他想死前的一刹那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沈星子凝视着那女人说:“如雪 …… ”
  那女人立时打断了他的话:“我早已对你说过一万次了, 我根本就不是肖如雪,我是刘宝宝。”
  若是以前,沈星子非得一巴掌打过去,但现在,沈星子的 目光还是那么柔和,说:“好好,从今天起,你就是刘玉宝,不再 是肖如雪了。”
  刘宝宝很惊讶看着沈星子,仿佛从来没有见他一样,说: “你从今以后,不再把我当成肖如雪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
  刘宝宝怔了半晌,说:“那你就不该把我留在这里。”
  沈星子说:“我不再留你了。”
  刘宝宝说:“你应该送我回去,这几年来 …… ”
  她声音已呜咽,泪已流出。
  沈星子说:“你说的对,我的确不该再留你。”
  刘宝宝似乎已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说:“我现在就想 走。”
  
  沈星子的目光还是那么柔和,说:“你已在这里住了三年; 还在乎多住一天吗?”
  他的手放在刘宝宝的肩上,说:“你再住一天,我们一起喝 顿酒。”
  刘宝宝没说话,显然是极不情愿。
  沈星子一边摆酒, 一边说:“明天一早我就送你 …… ”
  忽然,沈星子浑身的每个部位都发起抖来,头上满是冷 汗,双手抱头,脸上的神情极为痛苦,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摇摇晃晃,终于栽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刘宝宝惊慌得不知所措。
  沈星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 串串地滚下,冲着刘宝宝勉 强挤出一丝微笑,说:“我的头痛病又发作了。”
  刘宝宝的目光中隐现出一层杀机。
  沈星子挣扎着想爬起来,但爬起来又摔倒了。
  刘宝宝把一杯酒递了过去。
  沈星子的双手都痉挛起来,捧着酒杯发抖得厉害,酒洒了 一大半,也没能倒进嘴里。
  刘宝宝忽然飞起一脚,把沈星子踢得滚出十几米远。
  沈星子惊讶万分,等他再抬头看时,刘宝宝正握着一柄长 剑向他逼来。
  沈星子说:“你也想杀我?”
  刘宝宝冷笑着说:“我不想杀你才是怪事,这么多年来,你 害得我好惨。”
  沈星子强忍疼痛,说:“我已经说要把你送出去了。”
  刘宝宝咬着牙,说:“谁信你的鬼话。”
  沈星子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刘宝宝说:“就算你真的那样做了,也抵不住你的罪过。” 沈星子双眼一闭,等死了。
  刘宝宝持剑的手在发抖,因为她连蚂蚁都不曾踩死过,更 没有杀过人,他实在害怕看见人的血流出,看见人死后的恐怖 神情。
  但她想起沈星子这三年对她的种种欺辱和摧残,便怒在 心头起,恶在胆边生,举剑向沈星子的咽喉刺去 ……
  沈星子一动不动,他已经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说:“手下留人。”
  沈星子惊得瞪大了眼睛。
  刘宝宝吓得手中宝剑掉落在地上。
  这座坟墓里还有别的人?
  这是沈星子和刘宝宝谁都不曾想过的。
  这座坟墓里怎会还有人呢?
  沈星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坟墓除了他和刘宝宝,绝不会再 有第二人能找到了。
  声音是从一张桌子下面的地里发出来的。
  桌子下面铺的是大理石板,青色的,光洁平整。而现在却 有两块石板动了起来,终于被翻了过来,露出了一双粗糙丑陋 的手。
  这双手就象松树皮,而且十指奇短,骨结突出,像是一双 终年干苦力的手。
  这双手抓过两边的石板,慢慢地又露出一张脸,吓得刘宝 宝惊叫出声。
  
  就连沈星子也不禁心头一颤,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恐怖 而又丑陋的脸。
  这张脸惨白如纸,竟也像他的那双手一样粗糙不平,显然  是终年不见阳光之故,但他嘴唇却又宽又厚,而且鲜红如血, 就像刚吃过一块血淋淋的生肉一样。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却是他的那双眼睛,那双死灰色的 眼睛,让人难以分清眼珠和眼白,他盯着沈星子,目光竟是那 么的悲愤和怨恨。
  沈星子心底禁不住升起一股冷意。
  那人慢慢地爬了上来,又慢慢地向沈星子走了过来。
  沈星子被他一吓,头竟一下子不痛了,但还是四肢痉挛, 全身仿佛散了架子。
  那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问:“沈星子,你还认得我吗?”' 沈星子说:“你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吗?”
  那人嘎声说:“三年前,就是你把我们二十九个人送到地  狱里去的,可惜阎王爷说一次来这么多人,住不下,就又把我 打发回来了。”
  沈星子恍然明白了。
  就在三年前,他从各地抓来了二十九名能工巧匠,为他建 造了这座坟墓。完工以后,沈星子便给他们每人一剑,免得日 后泄露出去这件事。
  没想到竟活下了一个活口。
  沈星子有点相信了那人的话。他真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 冤鬼,向他索命来了。因为那时他的剑法之准,能把一根头发 竖劈成两根。而且他所刺的部位除了心脏,便是咽喉,那二十九人中怎能留下活口呢?
  那人仰面一阵惨笑,说:“姓沈的,你可知道我这几年来, 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健康,无病无灾,看来老天果  然没有叫我失望。
  他一把抓住沈星子的前胸,说:“而且老天还给我一次这 样好的机会让我杀你, ……哈哈哈 …… ”
  沈星子心中暗自叹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都是上苍的安 排 。
  那人说:“你这几年在江湖上大富大贵,大红大紫,可曾想  过那些被你杀死的人吗?他们的亲人还在等他们回家 … … ”
  沈星子脸上依然不见惊慌之态,说:“苍天既然已给了你 这样好的机会,你还等什么呢?”
  那人阴森森地一笑,说:“我总觉得一剑杀了你太便宜你 了,我应该让你受尽世间所有酷刑的折磨。”
  沈星子淡淡一笑,说:“我临死前还有件事弄不明白,你能 告诉我吗?”
  那人说:“什么事?”
  沈星子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那人一听,得意地一阵大笑,说:“你那一剑没刺我的喉 咙,而是刺我的心,但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心和别人的心有很大 的不同。”
  沈星子说:“难道你的心是铁打的?”
  那人摇了摇头,说:“当然不是,只不过长得偏左了一点, 你刺的那一剑紧贴着我的心刺了进去。”
  沈星子淡淡一笑,说:“世上居然还有你这样的怪人。看来,真是天要亡我啊。”
  那人说:“像我这样的人,十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沈星子说:“你活下来之后又来找我了,但你在我坟墓下 边藏着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是在我睡觉时刺杀我?”
  那人说:“我在很远的地方挖了个地道, 一直通到你的坟 墓下面。我在这地道已两年没见阳光了。这两年来,我睡觉都 睁着眼睛,盯着你这坟墓里发生的一切。”
  沈星子说:“哦?”
  那人冲着刘宝宝笑了笑,说:“就连她每次洗澡我都能看 得清清楚楚。”
  刘宝宝顿觉一 阵恶心。
  那人说:“苍天不负苦心人,这两年的功夫终于没有白 费。”
  沈星子忽然又笑了,说:“但你还是做错了一事。”
  那人说:“只要能杀了你,就是做错一万件事又有什么关 系?”
  沈星子说:“也许你做错了一万件事真的没有关系,但你 却不该做错这件事。”
  那人好奇地说:“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星子说:“你不该和我多说许多没用的话,你不该现在 还没有杀我。”
  那人脸色一变,说:“你还想跑吗”
  沈星子说:“我为什么要跑呢?这是我的坟墓,要跑的就该 是你。”
  那人说:“你现在还有何能?”.
  沈星子说:“你若是一定要知道的话,不妨用剑来刺我的 喉咙。”
  那人握剑的手抖了起来。
  沈星子又笑了,说:“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那人一咬牙,举剑刺向沈星子的咽喉。”
  他武功虽不高,但内心积淀已久的悲愤和怨毒,也使这一 剑虎虎生风,声势迫人。
  沈星子等他这一剑刺到面前时,忽地伸出二指一夹,就夹 住了袭来的长剑。
  那人急忙向后猛拉,想把剑抽回,但这一剑仿佛刺入了钢 铁里,竟纹丝不动。
  沈星子双指再一用力,就得“喀嚓” 一声,长剑断成了两 截,剑尖部分在沈星子的二指中间,剑柄部分在那人手中。
  那人冷汗已流了下来。
  沈星子手夹着剑尖, 一挥,只见一道银光划出,“  ”的一 声,又将那人手中断剑削去一节。
  那人两眼发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本该饶了你,你本该再活下 去,但你一活下去,我便尸骨难全了。”
  那人冷笑一声,说:“你杀了我就能尸骨保全吗?”
  沈星子说:“你已经把这里的事告诉别人了吗?”
  那人说:“我已告诉了许多人,他们之所以没来杀你,是因 为你武功太高。但你死了以后,他们一定会争抢着赶到,都想 在你身后刺一剑。”
  沈星子脸色变了,说:“那你就更该死了。”
  他双指一弹,那断剑化作一道白光。
  那人惨叫一声,凌空转了身,还未冲出三步,就已倒下。
  他双手扼住自己的咽喉,鲜血还不停地从指缝中流出,断 剑已穿过他的喉咙。
  沈星子望着他的尸体,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真不想杀 你,可是 …… ”
  刘宝宝说:“可是,你还是杀了他。”
  沈星子说:“这一次我真是不得不杀他。”
  刘宝宝说:“你是不是故意在装头痛?好引诱他出来送 死。”
  沈星子说:“不是。你和他都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该和 我费口舌。”
  刘宝宝说:“我也很后悔。”
  沈星子说:“我杀了他,但我不会杀你。”
  刘宝宝说:“你还是杀了我吧。”
  沈星子惊奇地说:“你真的想死?”
  刘宝宝悠悠地叹了口气,说:“我不想死,但我更不想这里 活着。”
  沈星子说:“我说过,我可以送你出去。”
  刘宝宝说:“你现在还肯送我出去?”
  沈星子点了点头。
  刘宝宝将信将疑,说:“你今天怎么大发善心了?”
  沈星子说:“一个人临死前,都免不了要发一发善心。”
  刘宝宝吃惊地问:“你要死了?”
  沈星子说:“明天太阳落下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将结束。” .刘宝宝说:“望眼天下,还有谁能要你的命呢?”
  沈星子说:“只有我自己能。”
  刘宝宝更加惊奇,说:“你想自杀。”
  沈星子惨然一笑。
  刘宝宝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你刚才不也想杀死我 吗?”
  刘宝宝摇了摇头,说:“这绝不是你要死的原因。”
  沈星子说:“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我死了,天下人都会高 兴的。”
  刘宝宝说:“你的亲人和朋友却会伤心落泪的。”
  沈星子凄惨地一笑,说:“我的亲人和朋友看着我死,也不 会来救我。”
  刘宝宝此时此刻才感觉到沈星子的内心有多苦涩;有多 凄凉。
  她说:“以你的武功和智慧,你本来可以做许多好事。现在 也不晚,佛语说的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沈星子轻轻“哼”了一声,说:“这句话只是骗那帮蠢人的。 在这个世上,你就是放下了屠刀,有些人也一定不会让你成  佛。”
  他顿了顿,又说:“我改邪归正, 一定有许多仇家来向我寻 仇,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与其被别人杀了,倒不如自 己杀了自己。”
  
  沈星子和刘宝宝面面相觑,沉默了许久。
  刘宝宝咬着嘴唇,说:“你临死之前,还要我做什么?”
  沈星子说:“你肯做什么?”
  刘宝宝说:“无论你让我干什么我都不会拒绝,我对快死 的人一向宽厚。”
  沈星子说:“你出去以后,别对任何人说这里的事,否则, 我就尸骨难全了。”
  刘宝宝说:“我不说,也会有人知道。”
  沈星子瞧了瞧地上那人的尸体,说:“你说他已经把这里 的事告诉了别人?”
  刘宝宝说:“你说他没有?”
  沈星子说:“绝对没有。”
  刘宝宝说:“你就这么有把握?”
  沈星子说:“他若是真的告诉了别人,就绝对不会说,好让 我死在这里,别人好来掘我的坟。他这是在故意吓我,让我放 弃这座坟墓,到哪个荒山野岭去死。”
  刘宝宝说:“你猜得的确很有道理。”
  沈星子说:“你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件事很可能不是这 样的,他已经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别人。”
  刘宝宝说:“也许是这样的,但实际上又有谁能说得准,” 沈星子长叹了一声,说:“的确没有人能说得准。”
  刘宝宝说:“那你还想在这里死吗?”
  沈星子说:“我活着没有怕过任何人,死了会怕他们吗?”
  刘宝宝忽然笑了,说:“其实,死;绝不像大多数人说的那 么可怕。”
  
  沈星子说:“你也这么看。”
  刘宝宝说:“我曾经听别人讲过一个关于‘人死’的故事, 你想不想听。”
  沈星子说:“给快死的人讲‘人死’的故事是再恰当不过 了。”
  刘宝宝说:“从前,有一位老人,平时嘻嘻哈。有一天听说 自己得了绝症,依然谈笑风生,仿佛是别人得了病。”
  “他一 日比一 日衰弱,起初还能勉强起身送客,后来躺在 床上挥手,再后来,只能手指动一动了。”
  “他闭口不谈自己的病,只说精神不好,常想好好睡一觉, 还说:上辈子困死了,这辈子要补回来!”
  “那老人直到断气前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提到死,只是很 弱弱地说:我好想睡,睡醒了再聊 …… ”
  “事后,他的亲友都没有哭。隔了好一阵子,都彼此不解地 问:奇怪,他死我并没有太伤心,觉得他没死,只是睡觉了。”
  沈星子静静地听着,说:“这真是个绝好的故事。”
  刘宝宝说:“死,不尽然可悲,不尽然可怕,最重要的是我 们怎么去看。”
  沈星子说:“你觉得你说的很有理吗?”
  刘宝宝说:“是的。”
  沈星子笑了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刘宝宝怔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不一定对死看得开的人就要去 死,就像对死很害怕的人,结果却不得不死。”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心里也是想让我快点死。”
  刘宝宝脸色一变,说:“没有。”
  沈星子长叹一声,心想:这能骗得了谁呢?
  
  沈星子送走了刘宝宝。
  沈星子目送刘宝宝那纤秀柔软的影子在风中渐行渐远。
  他感觉一切都已渐行渐远,包括群山,风雪,和许许多多 伤感的往事。
  唯一能暂时挽留住的,只有他自己的生命。
  令沈星子倍觉伤感的,唯有自己的生命。
  
  第九章    死无其所
  
  沈星子送走了刘宝宝。
  坟墓里只剩下沈星子一个人。
  坟墓静得宛如没有一个人。
  沈星子静静地坐着,呼吸似已停止,魂魄仿佛正在从他身 内溜走,飘向幽冥,飘向群鬼的聚居之所。
  他静静地凝视着飘忽的灯光。
  灯光中似乎浮现出一条路, 一条死路。
  沈星子站在这条路的一边,遥望路的那边,唯见一片苍 茫 。
  路的那一边依旧神秘、朦胧,而且遥远。
  但沈星子还是决心踏上这条路 … …
  忽然,他又想起了肖如雪。想起了一直在他心中魂系梦牵 的女人。
  也许,肖如雪正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他。
  沈星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马生花画的那张肖如雪的画像, 深情地凝视着,就像看见了真的肖如雪一样。
  他喃喃自语:“如雪,如雪,你等一等我,我就来了。”
  画中的肖如雪仿佛也在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 情意。
  沈星子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一 吻。
  他又说:“如雪,如果你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但是,肖如雪已经死了。
  
  沈星子说:“如雪,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把画像放在床上,就好像肖如雪真的躺在床上。
  沈星子倒了一大杯酒,说:“如雪,我喝完了这杯酒,就能 和你见面。”
  他坐在了床上,说:“如雪,你知道吗,这是一杯相思酒,据 说是从相思人的眼泪中提炼出来。人喝了它,就会在甜甜的思 念中死去,毫无痛苦和悲哀。”
  他真的喝下了那杯酒。
  他静静地在肖如雪的画像旁边躺下,闭上了眼睛 …… 慢慢地,他似已睡着了。
  坟墓里死一样的沉寂,就连沈星子的呼吸声也没有。
  难道他真的死了?
  坟墓里忽然有人悄声说:“难道他真的死了?”
  又有一个人说:“他的呼吸好像也已停止了。”
  先说话的那个人说:“我们上去。”
  从青色大理石板下面又钻出两个人,他们都穿着颜色极 鲜明的杏黄色长衫,其中一个浓眉大眼,脸色却鲜红如血,另 一个却鹰鼻如钩。
  红面汉子先钻出来的, 一双发亮的大眼睛死着沈星子, 说:“他真的死了。”
  鹰鼻大汉说:“想不到他却自杀了。”
  红面汉子说:“想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也会自杀。”
  鹰鼻大汉说:“他是不是知道了我们摘星楼就要对他下手 了。”
  红面汉子说:“他一定不知道,否则,他绝不会去死。像他这样的人若知道世上还有钟楼主这样的剑术大师,绝不会去 死。”
  鹰鼻汉子说:“他没死在我们摘星楼手里,实在太便宜他 了。”
  红面汉子也叹了口气,黯然说:“实在可惜。”
  鹰鼻汉子说:“假如他没死,你说他和楼主谁的剑更快。” 红面汉子想了想,说:“当然是楼主的剑快了。”
  鹰鼻汉子说:“那楼主为什么至今还没考找他比剑?”
  红面汉子又想了想,说:“楼主的剑虽比他快,但还没有十 成的把握。所以,楼主才暗地里准备了三年。”
  鹰鼻汉子说:“三年来,楼主已把摘星楼经营成了庞然大 物,现在,楼主至少已有八成五的把握了。”
  红面汉子说:“那一成半的把握是什么呢?”
  鹰鼻汉子说:“命运。”
  红面汉子说:“命运本是天意使然,不是人谋所能及之。”
  鹰鼻汉子说:“楼主不可能有十成把握了,所以至今还没 有出手。”
  鹰鼻汉子说:“只可惜楼主再也没有机会了。”
  红面汉子说:“他死了,楼主一定也很伤心。”
  鹰鼻汉子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说:“那画的女人一定是 他的情人了?”
  红面汉子说:“那还用说,他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才自杀 的。”
  鹰鼻汉子哈哈大笑,说:“但据我所知,这个女人好像还在 人世间。”
  红面汉子说:“你见过这个女人。”
  鹰鼻汉子点了点头,说:“她不但没死,而且活得还很幸 福。只不过 … … ”
  红面汉子说:“只不过什么?”
  鹰鼻汉子说:“只不过她现在已不叫肖如雪了。”
  红面汉子说:“天下长得像的人有的是,你是不是眼睛花 了。”
  鹰鼻汉子说:“绝对没错。像这样美丽动人的女人天下并 不多,而且这幅肖像画得逼真无比,和活人一模一样。”
  红面汉子说:“这个女人是谁?”
  鹰鼻汉子说:“说了你也不会知道,等回去后,我带你去拜 见她。”
  红面汉子说:“我们先把他的头割下来,献给楼主。”
  鹰鼻汉子说:“我把他的尸体挂在外面,让天下武林义士 每人都来刺他几刀。”
  就在这时,忽听床上的沈星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真没 想到,你们这些侠客君子们的心竟然这么黑。”
  红面汉子和鹰鼻汉子顿时吓得面如死灰,满头大汗不住 地往下流。
  沈星子坐起来,说:“你们楼主还有机会,我不会让他伤心 的。”
  他的目光变得如刀一样锐利,说:“我更不会让他失望。”
  红面汉子被巨大的恐惧扭曲了那张鲜红的脸,说:“你怎 么没死?” .
  沈星子说:“我本想死了,但一听说有人想让我尸骨难全,只好又活过来了。”
  红面汉子说:“你一定是已听见了我们在地下的声音。”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我并不是聋子。”
  红面汉子说:“所以你对那幅画像说了许多话,那都是说 给我们听的。”
  沈星子说:“但我并没有拉你们出来。”
  红面汉子忽然笑了,说:“沈星子,你以为你真的骗过了我 们?”
  沈星子说:“你们现在还能跑得了吗?”
  红面汉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要跑呢?”
  沈星子说:“那你们想干什么?”
  红面汉子说:“我们想杀你。”
  他话未说完,已出手了。
  忽然间,寒气闪动。
  十余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射向沈星子,他没有奢望这 些暗器能伤着沈星子,但只要沈星子因此而稍有分心,鹰鼻汉 子的剑就会出手,就有可能刺伤沈星子。
  鹰鼻汉子绝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几乎就在红面汉子出手 的同时,他也出手了。
  刀光闪动,隐隐夹着风雷之声,向沈星子的胸口劈了过 来 。
  
  残月追星剑不在沈星子身边。
  沈星子身边没有剑。
  但沈星子的心里却有一把剑, 一把无形的剑, 一把呼之即出,挥舞自如的剑。
  像他这样的绝顶高手,早已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化成了 剑。
  甚至将世上万事万物都溶入了剑意之中。
  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能变成一把剑,一件如干 将莫邪般的神兵利器。
  沈星子的手指自然也能变成剑过。
  他右手捏成剑诀,闪电击出。
  一连串“叮叮”声音后,满天寒光如星雨般坠了下来。鹰鼻 汉子的刀已劈到沈星子胸前。
  沈星子竟凝坐不动, 一笑说道:“原来你是南海剑派的弟 子,刀法不俗,不过却对付不了我。”
  眼看刀锋已沾着他的衣襟,沈星子仍是神色不变,忽地伸 出双指,迎着刀锋便是一推。
  鹰鼻汉子心中暗奇:任你本领通天,竟是血肉之躯,怎能 挡得住我的宝刀。
  他稍一踌躇,忽听得“铮”的一声,那道士在剑上一弹,双 指一移,一下子夹住了刀脊。
  他觉得虎口一麻,就在这电光火石的霎那之间,宝刀已被 沈星子夺了去。
  鹰鼻汉子面如土色。
  红面汉子脸上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们还想动手吗?”
  红面汉子咬了咬牙,说:“还想。”
  他又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欲向沈星子扑去,但他猛地刀锋一转,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沈星子大吃一惊,看见鹰鼻汉子也拔出短刀,向自己心口 插去。
  沈星子想不到这两个人会如此刚烈,急忙向那鹰鼻汉子 扑了过去。
  红面汉子早已料想到沈星子有这一着,迎面扑了过来。
  沈星子挥出一掌,把他打得飞了出去,像断了线的风筝。 然而,就在这刹那间,鹰鼻汉子已把短刀插进了自己胸膛。
  摘星楼主是谁?
  活着的肖如雪在哪里?
  沈星子还想从他们口中得知许多事,但这些事情却已随 着他们鲜血流出化为乌有。
  鹰鼻汉子双手捂住胸膛, 一张脸已扭曲得变了形,鲜血从 手指缝间流出。
  沈星子淡淡地笑了笑,说:“你们死了,我早晚也会知道 的。”
  鹰鼻汉子说:“我们楼主会来杀你的,你就等死吧。”
  沈星子说:“就怕你们楼主不敢来找我。”
  鹰鼻汉子说:“我们楼主…… ”
  他的血流得更快了,他觉得正有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说句话已十分费力。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死得快些?”
  鹰鼻汉子当然希望他无得越快越好。
  沈星子说:“如果你想让我死得快些,那你就该告诉我,摘 星楼主在哪里,我好去找他,岂不就死得快了。”
  鹰鼻汉子恶毒地笑着,说:“我不是小孩子 …… ”
  他一说话,血流得更快了,他脸色开始变白,说:“你在明 处,我家楼主在暗处……你根本找不到我家楼主的影子,而我 家楼主却……却随时都会用剑刺穿你的喉咙,不信……你就 等…… ”
  他实在没有力气说完最后一句话了,仰面倒了下去。
  他虽已咽了气,但双眼却还是瞪得很大,仿佛是要看摘星 楼主的剑刺穿沈星子的咽喉。
  “肖如雪”还在床上躺着,脸上流露出动人的微笑,目光是 那么的温柔和亲切,那么的含情脉脉。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她,禁不住痴住了。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如雪,原来 你还在人世间,那我怎能死呢。”
  “如雪,我就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
  “如雪,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经历了许多痛苦的磨难。”
  “如雪,有人说你这几年过得很好,我也十分高兴,就算你 已经嫁给了另一个男子,我也不怪你。”
  沈星子嘴角带着微笑,两行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
  “只要你还活着,只要我能天天看你几眼,我就满足了。” 但人对金钱的贪婪是永无止境,对爱情有时也是如此。
  沈星子现在得知肖如雪还活着,他已满足了,但这种满足 绝对是暂时的,过不了几天,他便不满足了,便想每天都能看上她几眼。
  
  既使每天都能看上肖如雪几眼,他也一定不会满足,还想 每天说上几句话。
  既使每天都能和肖如雪说上几句话,他也不会因此而满 足,一定想拥抱她……
  爱情,永远都是自私自利的。
  沈星子为了寻找到肖如雪,不在乎人海茫茫,来去匆匆。 既然他们都还活在同一世间,这世间总该为他们创造出相逢  的境遇。
  还有摘星楼主。
  沈星子虽然还没见过摘星楼主,但却已感觉到他的确是 个很可怕的对手。
  沈星子这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上了真正的对手。
  他为此而浑身的热血都加速奔流起来,双眼也开始燃烧 · 起火一般的激情。
  沈星子情不自禁地走出坟墓。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远方天上,正有朵白云冉冉飘动。
  他忽然感到生命的活力正在他周身聚集,感到骨胳正在 为肖如雪,也为那个不曾见过面的摘星楼主而巴格巴格地作 响。.
  他双拳紧握;感到由衷的轻松。
  残月追星剑被风一吹,也迎风飘动,仿佛欲饮摘星楼主的 热血。
  真心的朋友难得,但对沈星子来说,真正的对手更难得。 只可惜这种情感永远是别人最难了解的。
  也许就因为它最难以了解,所以才更值得珍贵。
  
  一场恶梦已经过去。
  心中的情人就在远方。
  真正的对手就在远方。
  路,就在脚下,通向四面,通向八方。 沈星子没有理由拒绝选择。
  
  
  第十章    摘星楼徒
  
  北湖城是北方的重镇。
  几十年前,朝廷把几十万南方百姓迁徒到这里,开垦荒 地,种植农田。
  北湖城中的海城街是城中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街。
  “同福”茶房是海城街最热闹的地方。
  但同福茶房自此换了掌柜的,生意便如老太婆过年, 一年 不如一年了,越来越惨淡。
  新掌柜是个年青小伙子,完全不懂“茶经”,对做买卖更是 一窍不通。茶的味道变了,许多老主顾便不再光临。而且他整 日愁眉紧锁坐立不安,对能干的伙计非骂即打,没过一个月, 伙计便跑光了。
  这个新掌拒就是小山东。
  他没有离开“同福”茶房,是怕有一天沈星子回来,找不到 他 。
  他总有预感:沈星子会回来找他的。
  但有时也觉得:沈星子已经死了。
  他整日陷入这种矛盾和彷徨之间,无聊,苦闷,也孤独和 寂寞,便索性关了门,自己在房里饮酒浇愁。
  忽然有一天,茶房来了两个客人。
  这是半个月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
  一个是脸圆圆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华丽,看来就像 是个发了财的生意人。但他的行动却很矫健,武功根基显然不弱 。
  另一个人年纪却很轻,气派也很大,脚步沉稳,目光炯炯。 他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袍,腰畔悬着柄绿鲨鱼皮鞘,黄金吞口的  长剑,看上去像一掷千金的公子。
  小山东抬头瞟了他们一眼,说:“二位若想喝茶,就请到别 家茶房吧。”
  他喝了一口酒后,却见那两个人依然站那里,谁也没有走 的意思。
  小山东说:“你们来干什么?”
  那中年人笑着说:“自然是来喝茶。”
  小山东说:“我这里的茶都是苦的。”
  那中年人说:“苦茶喝了能治病。”
  小山东说:“我这里的茶都很贵。”
  那少年公子冷冷地说:“我们有的是银子。”
  他们边说边在小山东对面坐下。那中年人真的自己倒了 两杯茶,递给少年公子一杯。
  茶很平淡,而且是凉的。
  小山东的酒意一下子全醒了,说:“二位到底想干什么?” 中年人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我家主人有请。”
  小山东说:“你们主人是谁?”
  中年人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小山东说:“我如果不去呢?”
  少年公子冷冷一笑,说:“这件事恐怕不是想怎么样就怎 么样。”
  小山东说:“你们想动硬的。”
  中年人脸上还是带着笑意,说:“如果你不去,我们只好动 硬的了。”
  小山东紧握双拳,恶狠狠地说:“那你们还等什么?”
  少年公子不屑地说:“沈星子手下的人果然横得很,但就 是沈星子在这儿,他也救不了你了。”
  小山东惊得跳了起来,说:“你们既然知道我家公子就是 沈星子,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中年人还是笑道说:“如果我们不知你是沈星子手下人, 又怎么会来找你。”
  他就是骂人,也很和气,脸上也带着笑。
  少年公子说:“如果你不是沈星子的手下人,又怎值得我 们来找你。”
  小山东更加惊愕,说:“你们是冲着我家公子来的?”
  中年人喝了一口凉茶,说:“也许你还不知道,沈星子现在 已命在旦夕了。”
  小山东十分了解主人的武功和智慧,不肯相信,说:“你觉 得我会相信吗?”
  少年公子说:“如果你看到了我家主人,你就会相信了。”
  小山东说:“那就让你家主人来见我好了。”
  中年人眼里有了怒气,但脸上还是在笑,说:“就是沈星子 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
  小山东说:“既然如此,你们还等什么?”
  中年人还在笑,忽地双手一晃, 一对点穴镢已握在手中, 说:“得罪了。”
  武林中有句话: 一寸短, 一寸险。
   各派点穴名家的兵器,越短就越显得功夫的高强,所以, 凡是用这种兵器的人,武功必是不弱。
  中年人的一对点穴镢也是如此,最多不过二尺七寸。
  小山东也不敢怠慢, 一转身,从柜台下面抽出闪亮夺目的 青泉宝剑。
  少年公子说:“这把剑一定是沈星子送给你的吧。”
  小山东说:“这剑虽不能削钢铁如泥丸,但绝对也能算得 上是把好剑。”
  少年公子眼里流露出悲愤的神色,说:“这青泉宝剑本是 ‘中原神剑’华天林的兵刃,沈星子杀了华天林,还掠走了华家 祖传的利器,实乃和杀人越货的强盗没什么两样。”
  中年人的点穴镢左右一分,双点小山东的“期门穴”。
  小山东挥舞着青泉宝剑,直射中年人心口。他招数变化不 多,但每一招都是精妙无比,使中年人始终不敢全力抢攻。
  全力抢攻必会露出破绽。
  中年人就是和小山东恶斗,双方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时,他 脸上还是带着笑意。
  但是,笑脸藏刀。
  笑脸藏刀的人比手持着刀的人要可怕几倍。
  因为人们一看见他们脸上的笑容,戒意就减少许多了,他 们就很容易得手。
  这话不假。
  中年人忽地按动了点穴镢上的机关,点穴镢便忽地暴长 三尺,直点小山东胸前的“璇机穴”。
  小山东果然没有想到中年人会这样阴险狡诈,但他的剑法都是沈星子所授,奇诡百出,更兼他的剑乃是罕见的利器, 只见银光护体,紫电飞空,就似在身子周围砌起了铜墙铁壁一  般,竟把中年人的这一阴险招数挡了回去。
  中年人见没伤着小山东,十分意外,心中暗想:强将手下 无弱兵,沈星子的奴仆都这样厉害,他本人便可想而知了。
  他脸上仍然在笑,说:“杨公子,我们还是一齐上吧。”
  笑脸藏刀的人不但阴险,脸皮也都很厚。
  小山东勃然大怒,说:“好不要脸。”
  中年人笑嘻嘻地说:“脸皮能值多少钱,若是一不小心被 你伤了,那有多丧气。”
  少年公子一抖手,手中多了一条长鞭,立刻便是“连环三 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唰唰唰风声呼响。
  他看是文弱,似是书生,却力气很大,长鞭隐隐挟有风雷 之声,威力奇大。
  小山东仗着剑法精妙,宝剑锋利,才和中年人勉强打个平 手。这少年公子年经虽轻,但武功却绝不在中年人之下。
  “啪”的一声闷响。
  少年公子的长鞭扫中了小山东的左腿。
  小山东“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中年人点穴镢乘势疾袭小山东的双肩。
  他笑脸藏刀,不但阴险,脸皮厚,而且还十分狠毒,竟想废 掉小山东的武功。
  小山东滚身急躲,但中年人的点穴镢如影随形,不离他的 要害,一旦击中,他的武功便从此废掉。
  小山东冷汗直流,舞剑拼命护住,忽然大喊:“公子,快来呀,有人杀我。”
  他惊慌恐惧之下,呼唤沈星子,只是壮胆。
  中年人说:“沈星子就是来了,也救不了你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门口有人说:“你怎么知道。”
  中年人和少年公子回头一看,禁不住吓得魂飞魄散,冷汗 直流。
  沈星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
  小山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我已经死了,在阴间 见到了公子。
  他心神虽乱,但剑下却毫不怠慢,唰的一声,划破了中年 人的胳膊。
  中年人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有了,和少年公子交换了个 眼色,一齐向门口扑去。
  沈星子只是微微一笑,他一伸手,既不精妙,也不迅疾,却 偏偏把中年人的两柄点穴镢夺了去。
  少年公子的长鞭还未袭到,沈星子将手中点穴镢一合,便 把长鞭牢牢夹住了。
  沈星子说:“二位既然是来喝茶的,为什么茶还没喝就要 走呢?”
  中年人脸上又露出了笑意,说:“这里的茶不但平淡冰凉, 而且又贵。”
  沈星子说:“那二位就一定不是来喝茶的。”
  小山东说:“公子,他们是来抓我的。”
  沈星子说:“他们其实是冲着我来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中年人和少年公子的脸上,说:“你们是不是摘星楼的人?”
  中年人和少年公子 一 听摘星楼三个字,腰立刻拔得笔直, 说:“正是。”
  沈星子说:“你们楼主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你们为何不 带我去见他。”
  中年人想都没想,就说:“不行。”
  沈星子说:“为什么?”
  中年人还是想都没想,就说:“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 少年公子说:“就是不行。”
  沈星子脸上露出了杀机,说:“真的吗?”
  他三个字未说完,腰畔的剑已抵住了少年公子的咽喉。
  少年公子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么,竟未 看出沈星子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 一 花,剑尖已刺到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 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嘎声说:“你……你想怎样?”
  沈星子说:“你害怕了?”
  少年公子冷汗一串串地流下,说:“害怕得很。”
  沈星子笑了,说:“你更怕死?”
  少年公子说:“怕得要命。”
  沈星子说:“那你就该告诉我你家楼主在哪里。”
  少年公子面如死灰,浑身哆嗦得很厉害,但他还是想都没 想就说:“不行。”
  沈星子说:“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少年公子说:“怕得要命。”
  沈星子说:“这就怪了。”
   少年公子说:“一点也不奇怪。怕死是一回事,领你去见我 家楼主又是一回事。”
  沈星子忽然长叹一声,说:“我知道了,你若敢带我去见你 家楼主,你的下场一定比死还难受得多。”
  少年公子说:“绝不是那么回事。”
  沈星子说:“那是因为什么呢?”
  少年公子说:“我们楼主义薄云天,对我们亲如手足,我们 都心甘情愿地替他去死。”
  中年人笑着说:“能替楼主去死,是我们平生最光荣的 事。”
  少年公子说:“这里面的道理,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 明白。”
  中年人笑道说:“因为我们都知道,无论我家楼主做什么 事绝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为了天下所有的人。”
  少年公子说:“这种伟大的人格的魅力,是任何力量都无 法和它相比的。”
  沈星子怔住了。
  他现在才知道他的对手是个怎样的人。
  他很难相信,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沈星子说:“你们真是很讲义气的人,比那帮伪君子,假学 道强多了。”
  中年人笑着说:“公子过讲了。”
  少年公子感觉剑尖缩回去了 一 点,顿觉呼吸流畅许多, 说:“公子若能饶了我们俩的性命,我们感激不尽。”
  沈星子说:“生命宝贵,死的确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少年公子说:“我正年轻。”
  沈星子说:“你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做, 一定也大有前途。” 他的剑慢慢下垂。
  少年公子脸露惊喜神情,说:“想不到 …… ”
  沈星子的剑忽然向上一刺,便穿过了少年公子的咽喉。 少年公子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说:“想不到 …… ”
  沈星子说:“想不到我还会杀了你。”
  残月追星剑拔出,少年公子人已倒下。
  中年人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比哭还难看。
  沈星子的剑已顶住了中年人的咽喉,说:“你是不是也想 和他一样。”
  中年人说:“一点也不想。”
  沈星子说:“但你还是宁死也不领我去见你们楼主。”
  中年人说:“是的。”
  沈星子的剑已划破了中年人的咽喉处的肌肤,血正一丝 一丝地流了出来。
  中年人浑身都发软了,似已站不住了。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已改变主意了?
  中年人说:“没有。”
  沈星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虽然怕得要命,却仍然能宁 死不屈。
  中年人说:“我比杨公子幸运得多,至少我比他多活了十 几年。”
  沈星子说:“你已觉得很满足了。”
  中年人居然还能笑出来,说:“知足者才是常乐。我快快乐乐地死,比世上许多愁愁苦苦的人活着要幸运得多。”
  他只是故作轻松,来掩饰内心的极度恐惧,完全没有嘲讽 沈星子之意。
  沈星子这几年正是愁愁苦苦地活着,所以他听了这话感 觉十分刺耳,手腕一抖,剑已刺穿了中年人的咽喉。
  中年人的鲜血射出,溅进那两杯凉茶里,凉茶立时变得血 红 。
  他人已倒下,但脸上仍带着一丝笑意。
  小山东扑过去,紧紧抱住沈星子,放肆地大哭起来。
  沈星子也抱住了他。
  
  马车还在同福茶房的后院。
  小山东每天都给那八匹马喂草料,仔细地打扫车厢,让它 一尘不染,和沈星子走的时候完全相同。
  如今沈星子回来了,又坐上了那辆马车。
  小山东精神抖擞地坐在外面。
  他一抖长鞭,“啪”的一声脆响,八匹健马发出一阵长嘶, 奋力前奔,冲向辽阔的雪原。
  小山东说:“那摘星楼主一定也是个绝顶高手,像他这样 的人一定极少,所以,公子你不难查出他是谁?”
  沈星子说:“为了杀我,他已经谋划了好几年还没有出手, 但一旦出手,必有十分的把握。”
  小山东说:“他的耐心一定极好。”
  沈星子说:“耐心极好的人,无不十分可怕。”
  小山东说:“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我们势单力孤,他们势力雄厚,而且每个人都是宁死不屈。”
  沈星子仔细地用块雪白的手帕擦试着已经一尘不染的残 月追星剑,目光如鸷鹰般锐利。
  小山东说:“肖姑娘还活着,公子就一定能找到她。”
  沈星子一听肖如雪的名字,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流露 出深深的情意。
  就在这时,忽然有两匹快马如飞奔来,寒风将马上的两个 人吹得黑发飘摆,长衫“呼啦啦”地作响。
  二人驰到马车前,猛地勒住了缰绳,两匹健马几乎立了起 来,口中吐两串长长的白气。
  马上是两个锦衣少年,穿得十分华贵,就连腰畔悬着的剑 鞘上连镶着金灿灿的宝石。
  沈星子一看见他们,禁不住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他认得 这两个少年是皇天教主肖飞剑的心爱弟子, 一个叫袁庆, 一个 叫宇文龙。
  沈星子不禁想起他在皇天教学艺时,这两个人对他的种 种欺辱。
  那时,沈星子才十二岁,吴正生和花红柳都不想再看他一 眼 。
  花红柳托了一个情人,就把沈星子送到皇天教,名为学艺,实际上就是打杂工的小厮。
  沈星子衣衫褴褛地来到皇天教,就听有人说:怎么来了一 条小脏狗。
  后来的五年里,全教的人除了肖如雪,所有的人便都叫他 脏狗了。
  
  沈星子对皇天教和皇天教徒的厌恶从第一天便开始了。
  沈星子从小卑微惯了,来到皇天教后,依然眉眼中露出了 怯生生之气,一副极萎琐的样子。
  有一次,沈星子也忘了是因为什么事,皇天教的一个堂主 对他大吼:“给老子过来。”
  沈星子吓得双腿发软,如狗一般爬到那堂主脚下。
  那堂主用脚抬起沈星子的下巴,骂道:“你这个杂种。” 然后,又一脚蹬翻了他。
  那堂主便让袁庆和宇文龙提起沈星子,将他推到墙壁前 面壁而立。
  那堂主又让他们扒下沈星子的裤子,用竹条抽打五十下。 袁庆和宇文龙乐哈哈地干这件事。
  还有几个粉团捏成的少男少女在一边尖声地笑着。
  沈星子忍着全部的疼痛去听她们笑得如歌一样流畅。
  沈星子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袁庆和宇文龙抽到第三十 九下时,肖如雪赶到了。
  那天,肖如雪穿着件淡绿色的长裙,满头如云的秀发随随 便便地向后一系,脸庞白白净净地,眼睛黑黑大大的,显得那 么秀丽脱俗,那么的楚楚动人。
  肖如雪来了之后,第四十下竹条就再也没有抽下。
  肖如雪把脏狗一样的沈星子拖到自己的闺楼,让他爬在 自己的床上,把绝好的金创药涂抹在他的伤痕累累的屁股上
  
  如今,袁庆和宇文龙看见沈星子,脸上满是惶恐,连头都 不敢抬起。
  沈星子如果不是怕杀了他们,肖如雪就会伤心,早就把他 们碎尸万段了。
  沈星子问:“你们来找我?”
  袁庆说:“是。”
  宇文龙说:“是教主让我们来的。”
  沈星子说:“何事?”
  袁庆说:“教主说肖师妹没有死,而且 …… ”
  沈星子一下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说:“而且什么?”
  袁庆说:“而且就要回皇天教了。”
  沈星子又惊又喜,说:“真的。”
  袁庆说:“我们死也不敢在沈公子面前说谎。”
  沈星子觉得他们的确不敢在他面前说谎,除非他们已活 得不耐烦了。
  沈星子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袁庆说:“也许现在已到了皇天教。”
  
  路的尽头,有座巨大的宅院,叫皇天宅院。
  巨大的宅院就在路的尽头。
  皇天教主肖飞剑一家就住那里,肖如雪也曾经住在那里。 沈星子就是在这座宅院里见到的肖如雪。
  就是因为这里有了肖如雪,就是肖如雪有颗慈爱善良的 心,这五个春夏秋冬才会成为沈星子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
  沈星子每次回味起这段美好的记忆时,在这里的所有屈 辱和苦难便淡泊如水了。
  现在,他又要见到肖如雪了。
  
  他坐在马车里,全身如火烧一样兴奋。
  他禁不住双掌合什,默默地在心中感谢上苍对他的恩赐。 此时此刻,他忽觉得上苍对他还是公平的。
  仿佛觉得雪原已经融化,春天里所有的花朵已在他面前 绽放。
  马车终于在那两扇朱漆大门前停下。
  皇天教主肖飞剑已经站在门口等待多时。
  沈星子跳下马车,问:“如雪还没回来吗?”
  肖飞剑低声说:“她已经回来了,但她不知道你来了。”
  沈星子说:“正好给她一个惊喜。”
  肖飞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没告诉她。”
  沈星子说:“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没有别的人。”
  他担心风雪怪人。
  这就是沈星子最了不起的地方。
  无论是大喜,还是大悲,他都能十分冷静地想许多事情, 能够想出许多常人想不到的事情。
  就是快死时,他也能发现坟墓下边有人,接着很快又能想 出条“引蛇出洞”的妙计。
  否则,他早已死一万回了。
  在长达数年的逃亡生活中,他的眼睛已逐渐变得像鸷鹰 一样锐利,鼻子像猎犬一样敏捷,心也能像野狼一样狠毒,意 志也如钢铁 一样坚强。
  无比艰险困苦的逃亡生活给了他许多远远超乎于常人的 本能。
  就在他即将见到肖如雪时,他也没有忘记肖如雪是被风雪怪人掠走的,而风雪怪人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
  他知道,风雪怪人也能杀死他。
  肖飞剑怔了一下,说:“没有别的人。”
  他顿了顿,又说:“她也是刚回来,许多事我们都没问呢。”
  
  肖如雪正在大厅里和许多人说话。
  许多人把她围在当中。
  沈星子站在大厅门口,根本看不见她的人。而且众人问这 问那,说说笑笑,也听不见她的说话。
  沈星子一 出现在大厅门口,大厅里面的人渐渐地静了下 来 。
  因为沈星子无论到哪里,都有一股杀气,都有一股慑人的 劲儿。
  众人渐渐散开 …
  肖如雪出现在沈星子面前。
  沈星子终于看见了肖如雪,许多年来一直只在他梦里出 现的女人。
  肖如雪也许并不能算是个完美无瑕的女人,但她的风神, 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面前这个女人的容貌几乎和肖如雪毫无两样,却没有肖 如雪的风神和气质。
  而且,肖如雪的这种风神和气质已被无数回深深的思念, 根植于沈星子的心灵深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沈星子都能无  比敏锐地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风神和气质。
  而这一次,沈星子却没有感觉到。
  
  手段无论多高明的易容大师能把丑八怪变成美人,却无 论如何不能使她具有美人的风韵。
  沈星子第一眼就看出了那女人绝不是她日日思念的肖如 雪。
  就在这时, 一道寒光闪电般地刺到了沈星子的背脊。
  这一剑非但来势奇怪,而且剑气激荡,凌厉无比。纵然是 迎面刺来,也令人难以抵挡,何况是来自背后偷袭。
  他实在想不出武林中有谁能使出这么快的剑。
  难道是摘星楼主吗?
  幸好沈星子已经有准备了,不然,他一定会死在这一剑 下。
  “哧”的一声,剑锋划破了沈星子的衣衫。
  但沈星子的身子却在这刹那间,贴着剑锋滑开,冰凉的剑 锋紧贴着他肌肤时,他只觉全身汗毛都惊粟起来。
  对方一剑刺空,似乎觉得更吃惊,剑锋一扭,横划过去,但 就在这时,沈星子的剑已拔出。
  “叮”的一声响,火星四溅。
  沈星子凝神一看,见偷袭他的那个人原来是个面色惨白 的锦衣少年。
  难道这就是摘星楼主?
  锦衣少年脸色更加苍白,目光始终不离沈星子手中的残 月追星剑。
  沈星子眼睛忽然焕发出耀眼的光辉。
  他又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对手,这实在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大厅里面的“肖如雪”一动不动,目光温柔如水,顾盼着沈 星子,柔声说:“你是星子吧。”
  沈星子没有理她,但他已听到她的声音。
  这时候,他的精神,肉体,内力和残月追星都已溶而为一, 整个人已进虚明的状态,已浑然忘我了。
  周围事物的一切变化,都再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而且他知道,那个肖如雪意在扰乱他的心神,给锦衣少年 创造再次下手的机会。
  沈星子说:“你的剑很快。”
  锦衣少年说:“但还是没有伤了你。”
  沈星子说:“天下还没有铸造出能伤我沈星子的剑,而你 却划破了我的衣衫,已是很难得了。”
  锦衣少年说:“你不要太自负了,太自负的人早晚会倒霉 的。”
  沈星子说:“而你现在就要倒霉了。”
  锦衣少年说:“你的剑虽快,但却无法杀我。”
  沈星子说:“为什么?”
  锦衣少年笑了笑,说:“因为刘振长。”
  沈星子果然一惊,残月追星剑垂落下来,说:“你们抓了刘
  振长。”
  锦衣少年说:“还有他的妻子许朝霞。”
  沈星子说:“那有什么用?”
  锦衣少年脸色变了变,说:“你难道不想救他们吗?”
  沈星子说:“像我这样的人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吗?”
   锦衣少年说:“别忘了,刘振长救过你的命,你怎能 …… ”
  沈星子说:“他的确救过我的命,但我却不想救他的命。这 样的事情虽然毫无道理,却也常见的很。”
  他的残月追星剑又已抬起。
  锦衣少年忽然转身飞掠出去。
  几乎就在这时,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锦衣少年的咽喉。
  剑却慢了一点,没有刺穿锦衣少年的咽喉。
  锦衣少年的轻功也是绝顶高强,沈星子一剑走空,他已逃 得无影无踪了。
  沈星子脸色很难看,说:“这是第一个在我剑下逃生的 人。”
  这是他平生第一 次失手。
  “肖如雪”缓缓走过来,说:“星子,真的是你吗?”
  沈星子说:“我是沈星子,但你却不是肖如雪。因为肖如雪 绝不会要我的命。”
  “肖如雪”说:“分别多年,我的容貌难免变了许多。”
  她歇了一口气,问:“你是不是以为我和那个少年是同谋?”
  沈星子说:“你们难道不是?”
  “肖如雪”说:“我们是一起来皇天教的,但我也不知道他 为什么要杀你。”
  沈星子说:“那你总该知道他的名字吧?”
  “肖如雪”显然认为已经骗过了沈星子,神态自若地演她 的戏,说:“他叫白秋阳,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沈星子说:“没有。”
  “肖如雪”说:“但他有个父亲却有名的很,你一定听说 过。”
  沈星子说:“是谁?”
  “肖如雪”说:“白满天。就是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剑术大师 的白满天。”
  沈星子心里一惊,说:“他真是白满天的儿子。”
  “肖如雪”说:“他不但尽得家学真传,而且还是一代武林 怪杰‘风月子’的嫡传弟子,所以武功已胜过白满天。”
  就在这时,肖飞剑疾跑进来,慌慌张张地对那个假肖如雪 说:“那个少年是什么人啊?怎么想杀沈公子呢?
  “肖如雪”脸上满是迷惑不解的神情,说:“我知道他是我 新交的一个朋友,其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沈星子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是白满天的儿子。” 他顿了顿,又说:“而白满天就死在我的剑下。”
  肖飞剑说:“雪儿,你怎么和白满天的儿子在一起了?” “肖如雪”说:“他是我救命恩人。”
  她话没说完,已垂下了头,两行情泪流了下来。
  肖飞剑说:“他是怎么救的你的命?”
  沈星子也正想问这件事。 .
  “肖如雪”说:“他杀了风雪怪人。”
  沈星子将信将疑,说:“他能杀死风雪怪人?”
  “肖如雪”说:“他和另一个叫秋香的女人杀的风雪怪人。 他们都是摘星楼的人。”
  沈星子眉头一皱:“摘星楼?”
  “肖如雪”说:“白秋阳是摘星楼的总巡察。秋香是摘星楼 的女护法。”
  沈星子说:“你在摘星楼里是什么职位?”
  “肖如雪”说:“我刚加入摘星楼,职位很低,只是秋香手下 的一个帮手。”
  沈星子说:“摘星楼的人为什么要救你?你以前好象和他 们没有什么关系?”
  “肖如雪”说:“摘星楼并不是为了救我才去杀风雪怪人 的,而是摘星楼主和风雪怪人本来就有仇。”
  她又流泪了,说:“这几年,风雪怪人把我 …… ”
  她说不下去了。
  沈星子轻轻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说:“只要你能回来就 好。”
  “肖如雪”泪眼朦胧,凝视着沈星子,似已痴住了。
  
  
  第十一章  逢场作戏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沈星子的剑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的 首级,能置任何一个绝顶高手于死地。
  但江湖上几乎无人知道,沈星子的心也同样能在百万军 中取上将的首级,也能置任何一个绝顶高手于死地。
  后园的梅林围住一座围楼。
  梅花迎风傲雪,在寒冬里怒放。
  五年前,肖如雪就住在这楼里,人去楼空后,梅林寂寞,闺. 楼亦寂寞。
  现在,这座闺楼又有人住了。
  但她却不是闺楼的主人,不是沈星子的心上情人;而是一 把利剑, 一把悬在沈星子头上的利剑,他稍不小心,就会被杀 死 。
  她是谁?
  她是摘星楼的人,她已经承认,但她绝不是刚刚加入的摘 星楼。
  她和白秋月一样,都是来杀沈星子的。其余的话,沈星子
  一句也不敢相信。
  但她实在太像肖如雪了,她一在沈星子面前流眼泪,沈星 子的心禁不住就软了。
  沈星子的心一软,便是她下手的绝好机会。
  夜很静。
  
  闺楼里还亮着灯火。
  沈星子踏着积雪,穿过梅林,在闺楼门前停住了,痴痴的 也不知在想什么。
  园中静无人声。
  远处灯火尽熄,人们早已进入梦中。
  沈星子望着闺楼上的灯火,知道她一定还没有睡, 一定是 在等他。
  沈星子知道她早已料到自己会来的。否则他就不是沈星 子,否则就是沈星子已看出了她不是肖如雪。
  沈星子必须装出什么破绽也没看出来,必须装作一往情 深的痴情,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一条线, 一头连着他,另 一头则系在摘星楼主的手里。
  沈星子推开门时,脸上已充满爱慕之意,柔声说:“这么晚 了,你还没睡。”
  那女人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说:“我睡不着……
  沈星子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那女人身子立即像触电一样颤抖着,她站起来,说:“星 子,别这样。”
  沈星子:“我…… ”
  那女人眼里又有了眼花,说:“我知道你这几年对我一往 情深,但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怎能 …… "
  沈星子猛地伸手堵住了她的嘴,说:“我知道这绝不是你 的错。”
  那女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说:“星子,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 … ”
  沈星子禁不住感觉一 阵肉麻。
  如果她说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杀你的话,沈星子反 到会舒服得多。
  但他还能让眼睛里流露出脉脉含情的目光,说:“我又何 尝不是如此呢?”
  那女人身子似已软了,两滴泪珠已滚下了面靥,说:“好在 苍天有眼,又让我们重逢了。从此,我们便再不分离了。”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她,似已痴住了,说:“再不分离”。 那女人说:“你说的可是心里话。”
  沈星子说:“明月可以鉴证。”
  屋子里燃着炉火,很暖和。
  沈星子和那女人围坐在炉火旁。
  她的脸被炉火烤得红红的,像桃花。
  虚伪的事物往往都是美丽的,而美丽又必然诱人,使人上 当,否则,虚伪又怎能作为一种手段,世代流传。
  沈星子深深懂得这个道理,他时刻告诫自己不要被那女 人 迷 住 。
  那女人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杀死白满天呢?你和他有仇 怨吗?”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只因为我是一个剑客。”
  那女人说:“剑客就要杀人吗?”
  沈星子说:“每个剑客都在找对手比剑,而剑却从来都不 长眼睛的。”
  那女人说:“所以白秋阳便想杀你,所以每个剑客身上都有无止无休的仇恨纠缠。”
  沈星子说:“白秋阳想杀我,但最想杀我,也最可能要我命 的却是摘星楼主。”
  那女人故作惊讶,说:“你和摘星楼主有仇怨吗?”
  沈星子苦笑说:“不知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那女人说:“我也是刚刚入的摘星楼,根本没有资格参拜 楼主。我见过摘星楼中职位最高的就是总巡察白秋阳。”
  沈星子长叹一声,喃喃地说:“摘星楼,摘星楼,这个组织 从建立之初就是针对我的。”
  那女人说:“我可以帮你。”
  沈星子说:“你根本帮不了我。”
  那女人说:“怎么说我也是摘星楼的人,对摘星楼的事多 少还知道一点。”
  沈星子说:“摘星楼的人知道了你和我的关系,有谁还敢 来找你?你所知道的事,他们也一定重新做了安排。”
  那女人连连点头称是,说:“我感觉摘星楼虽然在江湖上 名气极小,但那是它故作隐秘的原故,它的势力绝不在江湖任 何一个帮派之下。”
  沈星子说:“这样的人是最可怕的人,这样的帮派也是最 可怕的帮派。”
  那女人满脸都是恐慌,说:“那我们怎么办呢?”
  沈星子说:“如果我知道摘星楼主是谁就好,说不准把话 说开了,便没事了。”
  地女人沉思了片刻,说:“我虽然无法找到楼主,但我差不 多能找到秋香,而秋香却一定能找到楼主。”
  沈星子笑了笑,说:“现在秋香绝不会被你找到的。”
  那女人望着沈星子,显露出无限情深,说:“那我能帮你干 什么呢?”
  沈星子轻轻拉过他的手,说:“只要你能天天在我身边就 行了。”
  那女人说:“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应该志在四方,鹏程万里, 怎能天天守在女人身边,若是那样,我宁肯不回来,不见你。”
  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说:“女人的柔情能抚平男人心头 的创痕和孤独,但也能磨平男人的雄心和傲骨。
  沈星子说:“你没有磨平我的雄心和傲骨,只是抚平了我 心头的创痕和孤独。
  那女人嫣然一笑,说:“我在磨平你的雄心和傲骨时,你跟 本无法发觉了,你的雄心和傲骨已经没有了。
  沈星子叹息一声,说:“只要心中没有创痕和孤独,我宁愿 没有了雄心和傲骨。
  那女人说:“那我岂不成了杀害你的凶手了?”
  沈星子说:“我们这是两厢情愿,谁也不怨谁?”
  那女人痴痴的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两人就 这样无言的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然后,那女人忽然“嘤咛”一声,扑到了沈星子的怀里。
  她的胴体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而且在不停的轻轻颤 抖 。
  沈星子的心已剧烈的跳了起来。
  他既领略到了温柔而又销魂的滋味,又感觉到一股清厉 的杀气。
  
  他忍不住缓缓垂下头,他的嘴唇盖上了她的嘴唇。
  那女人的嘴唇如火一样。
  她身子扭动着,出了一阵阵呻吟的叹息。
  沈星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这女人真的就是他日思夜 想的肖如雪。
  他实在是太思念肖如雪了。
  思念到了极致,便要产生许多幻觉。
  他也抱住了那女人,不停地轻声呼唤:“如雪,如雪…… ” 她的发髻已凌乱,长裙已撩起。
  在朦胧的灯光下,她的胴体雪白又丰满,世上再也不会有 比这更诱人的景象了。
  他们不知怎么已滚到床上了。
  那女人完全赤裸了。
  沈星子压上了她的胸膛,已能感觉到她那坚挺的乳房在 他胸前磨撩。
  他似乎已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就在这时,那女人的手已慢慢地由沈星子的脊背上移到 了他的胸后。
  就在这时,沈星子忽然推开了她,站了起来。
  她呆住了。
  她弄不明白沈星子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会罢手了。
  沈星子颤声说:“我们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 … 现在还不能
  他抓过棉袍,慢慢地盖上了她赤裸的身子,流泪地说:“我 们都不是淫荡的人,若不能忍耐,以后都会后悔的。”
  
  那女人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你是对的 …… ”.
  沈星子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我要正大光明地娶你。”
  那女人咬着嘴唇,终于轻轻叹了一 口气,说:“你说得对, 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沈星子爬在她耳边,说:“等到洞房花烛夜那天,我一定把 你…… ”
  他这句话的声音小得只有那女人能够听到。
  那女人脸红得宛如盛开的桃花。
  沈星子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便一步一 回头地走 了出去。
  沈星子已走了。
  那女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沈星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真的是对肖如雪纯情,还是他已看出了什么破绽? 他为什么会在我想下手的时候推开了我。
  她越想心里越冷。
  她越想越觉得沈星子深不可测。
  突然间,窗子开了,冷风吹入。
  一个人随着冷风和几片雪花飘落进来。
  夜深人静,忽然有人破窗而入,就算男人也会被吓得叫出  声,但那女人却又躺了下来,没有惊讶,只是静静地瞧着来人, 脸上连一丝惊惧之色都没有。”
  来人面色苍白,正是锦衣少年。
  那女人轻轻地说:“白秋阳。”
  白秋阳走到她床前,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流露出痛苦 。
  那女人说:“秋阳,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 …… ”
  白秋阳柔声说:“我绝不是那种小气的男人,但我心里还 是不好受,瑶兰 …… ”
  瑶兰的手从被里伸出来,拦住白秋阳的手,发觉他的手冰 凉 。
  白秋阳反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细腻得没有一点瑕疵,柔如无骨。
  白秋阳凝视着她的手,说:“瑶兰,等我们杀了沈星子以 后,就再不分离。 …… ”
  瑶兰说:“与其说以后,不如珍惜今宵的良辰美景……。” 白秋阳怔住了。
  瑶兰说:“做这种事,有的人是逢场作戏,有的人是发泄兽 欲,而我们情真意切 …… ”
  她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已流露出渴求之色。
  白秋阳说:“我怕你怪我轻佻。”
  瑶兰笑了,说:“这是我在故意引诱你。只要你是个正常的 男人,没有理由拒绝。”
  白秋阳将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喉咙已发干。
  瑶兰忽然用力一拉,白秋阳竟摔倒在她身边。
  她紧紧地楼着他的脖子,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说: “秋阳,你是不是嫌我 …… ”
  白秋阳紧紧地搂了她。
  
  小山东已把那盆炉火拨撩得红红的,窗子上的雪花正在 慢慢地融化。
  他在等沈星子回来。
  但他又觉得沈星子很可能今晚上不回来了,就蜷缩在炉 盆旁睡觉了。
  但沈星子偏偏回来了,脸色并不难看,但也不怎么好看。 小山东猜想他可能和肖如雪吵嘴了。
  沈星子说:“你怎么敢睡觉呢?”
  小山东被问得怔住了,揉着惺松的睡眼说:“公子,出了什 么事?”
  沈星子说:“你难道不怕有人进来偷偷砍掉你的脑袋。” 小山东吓了一跳,说:“谁要来砍我的脑袋?”
  沈星子说:“这里的人除了我,每个人都可能砍你的脑 袋。”
  小山东见沈星子一脸正色,知道一定是出了事,说:“公 子,你发现了什么?”
  沈星子说:“肖如雪是假的。”
  小山东惊讶极了,说:“怎么会是假的?”
  沈星子说:“她是摘星楼主派来的,易容术能以假乱真,这 本不奇怪。”
  小山东说:“她一定以为已经骗过了公子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我们来个将计就计,小心与她周 旋,就会把摘星楼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都挖出来。”
  小山东面露忧色,说:“摘星楼高手云集,就说那个锦衣少 年…… ”
  沈星子说:“白秋阳武功的确很可怕,但我还能对付得 了。”
  小山东说:“他毕竟是第一个在你剑下生还的人,何况还 有摘星楼主。”
  沈星子说:“你知道白秋阳为什么能在我的剑下逃生吗?” 小山东不知道。
  沈星子傲然说:“并不是他的身法有多快而是我的剑故意 慢了一点。”
  小山东惊讶地说:“原来你是故意放他走的。”
  沈星子说:“否则他一定也走不了。”
  小山东说:“你为什么要放他走呢?”
  沈星子低下头,黯然的说:“因为刘振长。”
  小山东说:“你怕杀了白秋阳,摘星楼会杀了刘大哥。”
  沈星子说:“我若杀了他,他们就会伤害刘大哥,我若说要 去救刘大哥,不但刘大哥的处境不会因此变好,我也会被他们 治住手脚。”
  他歇了口气,说:“我没伤了白秋阳,他们想必也不会伤害 刘大哥,而且他们若知道我没有良心,说不定就会放了他。”
  小山东说:“公子聪明绝顶 …… ”
  沈星子说:“就算摘星楼主不放刘大哥,看守得也会松弛, 我们去营救也就容易得多了。”
  小山东说:“但我们根本不知道刘大哥关在什么地方。”
  沈星子说:“我们只有慢慢的打听了。”
  小山东说:“真的肖如雪是不是也被摘星楼抓去了。”
  沈星子说:“肖如雪的确是被风雪怪人抓走的,除非风雪怪人和摘星楼有很密切的关系,否则肖如雪不会落在摘星楼 的手中。”
  小山东说:“只有一个摘星楼主就够我们对付的了,再加 一个风雪怪人,就太让人头疼了。”
  沈星子说:“所以,我要请个帮手。”
  小山东说:“公子想去请谁,天底下还有值得公子去请的 人吗?”
  沈星子笑了,说:“有个老怪物,还勉强值得我去请。”
  小山东说:“老怪物?”
  沈星子说:“就是天恶老怪?”
  小山东惊讶说:“是他?”
  沈星子说:“是他。”
  小山东说:“那老怪物喜怒无常,脾气说变就变,他能帮你 干什么?”
  沈星子说:“你是担心他不肯出手帮我。”
  小山东说:“他绝不会帮你,因为据我所知,他不爱财、不 爱权势、不爱地位、也不爱名气,更不爱朋友,像他这种古今罕 见的大怪物会来帮我们。”_
  沈星子笑了,显然是已胸有成竹,说:“他的确这也不爱, 哪也不爱,但人活在世上,总有爱的东西。”
  他顿了顿,接着说:“只要他还有爱的东西就好办了。”
  小山东说:“他爱自己的性命,但我们若用剑要胁他,他一 定连命都不爱了。”
  沈星子说:“幸好他除了性命,还有东西可爱,而且爱得死 去活来。”
  
  他又笑了,说:“而且我知道了他爱的东西是什么。”
  小山东说:“他爱的那东西,我们有吗?”
  沈星子说:“若论这种东西,天下再也没有比我们更富的 了。”
  小山东忽然叫道:“是武功?”
  沈星子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是武功。”
  小山东说:“如果天恶老怪肯出手,公子就想把那本《七绝 魔篇》送给他。”
  沈星子说:“是的。”
  他笑了笑,接着说:“《七绝魔篇》的武功讲究的是心竟为 先,招式为后,心合于意,意合于气,气合于神。而天恶老怪的 武功却是大力金钢一路。他若不练《七绝魔篇》是他的福气,若 练了,十有八九会走火入魔。”
  小山东说:“天恶老怪复出江湖,武林一定为之震惊。”
  沈星子说:“天恶老怪虽然隐退江湖多年,但他的三个徒 弟却在江湖上大有名气。”
  小山东说:“哦?”
  沈星子说:“他的大弟子就是铜头震江北,铁臂扫天山的 伏龙罗汉大力和尚。”
  小山东说:“大力和尚这几年名气极响,而且还要响下 去。”
  沈星子说:“他的二弟子主天恶城主沈孤云。”
  小山东更是连连点头,说:“天恶老怪居然有沈孤云这样 的徒弟,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沈星子说:“沈孤云乃是天下有数的人物,他是一百零三山寨盟主,武功足可以名列天下十大高手之中。”
  小山东精神一振,说:“如果沈孤云肯帮我们,摘星楼就容 易对付多了。”
  沈星子说:“沈孤云虽然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但在天恶老 怪面前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
  小山东兴趣更大,说:“天恶老怪的第三个弟子是谁?”
  沈星子说:“如果你见到了他的第三个弟子,你就会觉得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都显得很脆弱,甚至是称不上高手。”
  小山东说:“那会是谁?”
  沈星子说:“他在武林中可一点名气没有,几乎无人知道 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他名字叫恶狼。”
  小山东说:“难道他姓恶名狼?”
  沈星子说:“他没有了父母,是天恶老怪给他起的名字。如  果日后有人能胜过我这残月追星剑的, 一定是他的狼牙刀。”
  小山东说:“恶狼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沈星子说:“说起来绝对无人相信,恶狼七岁时就在荒山 里面, 一个人生活,而且那荒山里有的是吃人野兽,连最有经 验的猎人都不敢独自进山。”
  小山东说:“恶狼没被野兽吃了吗?”
  沈星子说:“恶狼吃了许多吃人的野兽。”
  小山东说:“这怎么可能?”
  沈星子说:“不管人们相信不相信,恶狼在那荒山里生存 了七年,十四岁时被天恶老怪收为门徒,已尽得真传。”
  小山东吸了口凉气,说:“像他这样的人若把天恶老怪的 武功全学了去,的确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人。”
  沈星子说:“恶狼除了天恶老怪,谁也不认,就连大力和尚 和沈孤云见了他,都禁不住打哆嗦。”
  小山东说:“寻常高手见了他,非得尿裤子不可。
  沈星子说:“恶狼一定能对付得了风雪怪人。”
  小山东忽然问:“天恶老怪行踪飘忽,我们到哪里去找 他?”
  沈星子说:“天下除了他的三个弟子,恐怕只有我一个人 能找到他了。”
  小山东说:“公子怎么对天恶老怪这样熟悉?”
  沈星子脸色变了变,说:“是通过一个朋友认识的。”
  小山东想问那个朋友是谁,但见沈星子脸色变了,就把话 又吞到了肚子里。
  
  
  第十二章  天恶谷风光
  
  深 谷 。
  见不到底。
  见不到底的深谷并不是没有底。
  无论谁看一眼深谷,都会吓得转身跑开,害怕一失足便摔 个粉身碎骨。
  没有人会想到这谷底居然有人居住,没有人会想象出谷 底会是什么景象。
  而实际上,谷底的确有人住。
  谷底住着天恶老怪。
  谷底终年不见阳光,而且潮湿,闷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是一种怪怪的味道。
  像这样的地方连鬼都不愿来,却偏偏有人居住。
  天恶老怪的确怪得很。
  他本可以去住富丽辉煌的宫殿,喝最香的酒,去玩最美的 女人,但他却对那些东西完全没有兴趣。
  他整日无聊得要死。
  他每天都叫嚷着要去死,但十年过去了,他还没去死。
  他活得却也十分痛苦。
  像天恶老怪这样的人也会痛苦,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精力十分充沛,却无处消耗而堵塞在体内,正是这些散 发不出的精力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近几年,天恶老怪喜欢上了睡觉。
  
  
  他一连可以睡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
  服待他的是两个童子都长得丑陋无比,而且衣衫褴褛,蓬头污面。
  但他们在天恶老怪眼里,却是美的。
  谷底除了他们一老二少,还有一个青年,就是野狼。
  若不亲眼所见,有谁会相信这样奇怪的地方会住着这样 奇怪的几个人。
  天恶老怪已睡了三天三夜。
  两个童子:大丑和二傻也蹲坐在潮湿的地上睡着了。
  一个白衣如雪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他的眼角也有了皱纹、但是面白如玉,双眉如剑,眼似寒 星,远远看来仍是位翩翩混世的佳公子,谁也猜不出他的年 纪 。
  他眉宇间露出说不出的傲气,就算他主动向问何人问候, 仍然有这股傲气。
  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傲气, 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不 自觉地流露出来。
  但当他看见天恶老怪时,脸上神情立刻变得卑微起来。 他就是一百零三山寨的盟主沈孤云
  天恶老怪还没有醒。
  大丑和二傻也睡得像是死人。 .
  紧随沈孤云进来的是一个和尚,高大威猛目光凶恶而又 刁钻,完全没有一点出家人的慈善神态。
  他就是伏龙罗汉大力和尚。
  今天出了什么事?他们怎么会一起来?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已等得很不耐心了,但又不敢惊醒天 恶老怪,更要命的是他们不知师父是什么时候睡的。
  但他们却知道天恶老怪一 睡必是几天。
  大力和尚伸手想去推天恶老怪,却被沈孤云拦住:“大师 兄,再等一等吧,惊醒了师父的好梦,可不得了。
  大力和尚直跺脚,说:“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三天三夜。” 沈孤云苦笑,说:“那有什么办法?”
  大力和尚在屋里来回踱步,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沈孤云忽然说:“我们叫醒大丑和二傻问一问,师父是什 么时候睡的。”
  大力和尚说:“好。”
  他“好”字一出口,已把大丑和二傻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奇怪的是大丑和二傻依然在均匀的打着酣声,没有醒来。 沈孤云禁不住乐出声来。
  大力和尚双眼冒火,又重重地把他们摔在地上。
  大丑和二傻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看是大力和尚和沈孤 云,又把眼睛闭上了。
  沈孤云笑得更厉害了。
  大力和尚却气得“哇哇”大叫, 一把重新将大丑拾起来, “啪啪啪啪”就是几个耳光。
  大丑眼睛还没睁开,但手已抬起,“啪啪啪啪”也给了大力 和尚几个耳光。
  大力和尚大吼一声,将大丑摔了出去,但就在同时,二傻已飞了起来,头撞在大力和尚的肚子上。
  大力和尚禁不住倒退几步,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丑身子快着地时,忽地凌空轻巧地一翻,竟稳稳地站 住 。
  沈孤云见了,心中大为惊奇,他们俩整日睡得如死猪一 般,怎么会练出这样的身手。
  大力和尚爬起来,骂道:“你们俩个也敢跟我动手。”
  大丑怪声怪气地说:“你们在外面做威做福,可在天恶谷 就得忍气吞声。”
  他的话好像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鼻子中说出来 的 。
  二傻说:“你们在外面是大爷,到了天恶谷就是孙子。
  沈孤云被气得乐了。
  大丑说:“你乐什么,你和那秃驴一样。”
  沈孤云说:“大师兄,我们教训一下他俩,免得他们见人连 话都不会说。”
  大力和尚早就忍不住了,刚一展动身形,忽听屋外有人 说:“你们回到天恶谷,就是为了和小孩子打架吗?”
  这人的声音不大,也不凶恶。
  只是冷漠,听不出一丝任何感情。
  大和尚一听这声音,已展动的身形硬生生的刹住了。
  这个人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似一记重拳,打在大力和尚和 沈孤云的心上。
  是恶狼。
  除了恶狼,世上还有谁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可怕。
  恶狼更像一头嗜血的狮子,饥饿的狮子。
  
  他有一头金黄的头发,散落在双肩,穿着件粗糙蓝布缝制 的长袍,宽松肥大,腰间还系着一张光滑锃亮的虎皮。
  他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无论谁看了一眼,都一生也忘不了。这双眼睛若 看一眼别人,这人多半会做许多日子的恶梦。
  沈孤云笑了笑,说:“三师弟…… ”
  恶狼说:“一百零三山寨的盟主,竟到天恶谷欺负小孩
  子。”
  沈孤云说:“他们实在无礼得很。”
  恶狼说:“你们无原无故打扰他们的好梦,还说他们无 礼?”
  大力和尚拉了一下沈孤云,说:“他们天天在一起,本来就 是一伙的,何必再费话。”
  就在这时,天恶老怪翻了个身,弄得一阵“咯咯吱吱”的响 声 。
  近几年,天恶老怪胖得太多了。
  一个睡觉太多的人没有办法不胖。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的眼珠子都快掉在天恶老怪的身上 了,但天恶老怪又打起了酣声来。
  大力和尚禁不住又是一阵跺脚。
  大丑又怪声怪气地说:“你们如果等不及就回去吧。”
  大力和尚忍不住一拳砸了过去,大丑不慌不忙地身子一 扭,躲开了。
  大力和尚还想再打,却被沈孤云拉住,说:“就连天王老子 到了天恶谷也得受他们的气,何况我们呢?”
  二傻说:“还是当盟主的懂得道理,识得事务。”
  沈孤立苦笑地说:“我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总是一见就打 架呢?”
  大丑说:“你们回来干什么?”
  沈孤云说:“今天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七十寿诞,我们是赶 回来祝寿的。”
  忽然,床上的天恶老怪腾身立起,跳下了床, 一把抓住沈 孤云,说:“你说什么?今天是我的七十寿诞?”
  沈孤云点了点头,苦笑地问:“师父,你没睡?”
  天恶老怪晃动着大大的脑袋,说:“我就是在梦里也能听 到你们这些小鬼头放屁声。”
  他放开沈孤云,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说:“我都活七十 年了。”
  沈孤云说:“师父,你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定能一 百岁。”
  天恶老怪转过身,说:“你怎么知道我能活一百岁呢?”
  沈孤云怔了一下,说:“师父你现在能吃能睡,满面红光, 再活三十年一定无事。”
  天恶老怪冲着他大吼:“你凭什么这么狠,非得咒我活到 一百岁。”
  沈孤云一个劲儿地苦笑,说不出话来。
  在天恶老怪面前,能始终对答如流的人实在太少了。
  天恶老怪忽地坐在地上,双手抱头, 一副痛不欲生的神 态,说:“再活三十年,我得遭多么大的苦啊!不如现在就死 了。”
  大力和尚说:“师父的苦难是什么,说出来,我们好给您老 人家解脱。”
  天恶老怪说“我无事可做。”
  沈孤云说:“师父若能重出江湖,必定轰动天下,无限风 光。”
  沈孤云说:“听说江南有一名妓、天下闻名,师父若是有兴 趣,我一定给你老人家弄来。”
  天恶老怪说:“闭上你的鸟嘴,我都这样一把年纪了,怎么 也能给后生们做个样子,否则人家不骂我老色鬼了。”
  大力和尚说:“师父,我把少林寺藏的武功秘籍给你老人 家偷来几本,如何?”
  天恶老怪说:“少林寺的那帮穷酸和尚捡了古人的几本破 书,自以为是宝贝,其实我都看过了许多遍,再看还有什么意 思。”
  恶狼缓缓地走上来, 一字字地说:“我们去杀人。”
  五个字,很简单。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都感觉到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天恶老怪说:“许多年以前我杀人就杀腻了,那滋味和劈 柴没什么两样?”
  沈孤云本是个极有办法的人,但现在却想不出用什么能 让师父开心。
  恶狼忽然目光闪动,仿佛野兽嗅到了猎物的气味,说:“有 人来了。”
  他七岁时就在荒山里生存,每天都要躲避上百次野兽的 袭击。他的感觉之敏感,已远远超出常人。
  
  天恶老怪瞪大了眼睛,耳朵似乎都动了起来,说:“是有人 来了,而且是两个人。”
  恶狼说:“是两个男人。”
  大力和尚说:“你怎么知道了。”
  恶狼说:“我已经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男人和女人的 气味很容易分辨。”
  他脸色变了变,说:“其中有一个人武功绝顶,就连我都没 有把握能杀死他。”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脸色也都变了,他们第 一 次听说恶狼 还有杀不死的人。”
  恶狼说:“另一个人的武功很平常,大丑不难胜他。”
  大力和尚说:“能胜过大丑的人已算得上是江湖的 一流高 手。”
  大丑说:“大师兄过奖了。”
  他们就象一群狼,平时也相互嘶咬,但一有强敌靠近,便 主动和好, 一致对外了。
  恶狼说:“有个人对天恶谷的路极熟悉 …… 。”
  天恶老怪忽然大笑,说:“我知道是谁来了,快去迎接。” 沈孤云说:“当今天下的确无几人能找到天恶谷。”
  天恶老怪说:“一定是他。”
  沈孤云说:“谁?”
  天恶老怪说:“沈星子。”
  恶狼问:“师父,他是不是杀过许多人。”
  沈孤云说:“师弟在天恶谷里也听说过他的大名。”
  恶狼冷冷地说:“我从未知道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但我现在已感到他身上有股浓重的杀气。”
  他顿了顿,又说:“只有视生命如草芥的人才会有这股杀 气。”
  沈孤云说:“沈星子怎么会来?”
  恶狼说:“沈星子是什么人?”
  沈孤云说:“他是近几年江湖上最有名气的人。”
  天恶老怪说:“师父和沈星子有点交情。”
  .沈孤云说:“小白鸽调教出来的男人当然厉害得很。”
  天恶老怪说:“有很大的交情。
  沈孤云说:“他来干什么?”
  天恶老怪说:“我们虽然有点交情,但他最不愿见的人就 是我。这次来, 一定是有事求我。”
  他面露喜色,说:“他知道我从来不认朋友,从来不帮别人 的忙,若想求我,一定是有大礼。”
  他嘻嘻地笑出声来,说:“他非常知道我喜欢什么,带来的 礼物一定能让我满意。”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也听到了沈星子和小山东那由远而近 的脚步声。”
  
  来人果然是沈星子和小山东。
  也不知怎么,沈星子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恶狼。
  而恶狼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投向到别处。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一样。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和野兽一样,包括天恶老怪,还有他自己。
  
  天恶老怪看到沈星子, 一阵大笑,说:“是什么风把你刮到 这儿来了。”
  ,沈星子说:“是一股想念老朋友的风把我刮来的。”
  天恶老怪说:“少讲这些肉麻的话。”
  沈星子笑了笑,说:“那我还能来干什么呢?”
  天恶老怪又嘻嘻地笑了起来,一伸手,说:“拿来吧。”
  沈星子说:“什么?”
  天恶老怪说:“小白鸽的《七绝魔篇》。”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把《七绝魔篇》给你?”
  天恶老怪说:“你如果没有事求我,怎么会来呢?你也知道 除了《七绝魔篇》,天下已没有别的东西能打动我的心了。而我 又是个不讲交情,不认朋友的人?”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天恶老怪说:“因为我知道小白鸽调教出来的男人都不是 傻子。”
  沈星子笑了,说:“你这条老狐狸比当年还要狡猾了。” 天恶老怪得意地一 阵大笑。
  沈星子说:“但我这回却没带来《七绝魔篇》这本书。”
  天恶老怪脸色顿时变了,说:“那你来干什么?没有《七绝 魔篇》这本书,我这里连一杯酒都没有你的。”
  沈星子叹息一声,说:“五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没变。”
  天恶老怪说:“只要没有《七绝魔篇》,无论你说什么,我都 不会帮你。”
  沈星子笑了笑,说:“《七绝魔篇》虽不在我身上,却在我的 脑子里,用不了三天,我就能把它全写出来。”
  天恶老怪立刻又露出了笑容,说:“那你就快写吧。”
  沈星子说:“你还没有问我有什么事?”
  天恶老怪说:“现在天底下还有你办不到的事,那会是什 么呢?”
  沈星子说:“我要你重现江湖,帮我对付几个人。”
  天恶老怪说:“你既然尽得《七绝魔篇》精髓,还有谁对付 不了呢?”
  沈星子说:“有的人你根本无法抓住他的影子,而他就在 你身边,随时都可能刺你一剑,你不觉得这种人可怕吗?”
  天恶老怪说:“这种人和鬼差不多。”
  沈星子说:“所以我才来请你出山,还有这三个弟子。”
  天恶老怪说:“你先把《七绝魔篇》写出来,什么事都好商 量。”
  沈星子说:“你们先帮我铲除掉几个人,我一定将《七绝魔 篇》奉上。”
  天恶老怪说:“不行,你得先把《七绝魔篇》写出来,然后我 们才能帮你。”
  沈星子笑了,说:“我们都是老朋友,我难道不知你的为 人,我若先把《七绝魔篇》给你,你还能帮我吗?”
  天恶老怪说:“你不先把《七绝魔篇》交出来,我什么事也 不会帮你。”
  沈星子说:“你不先帮我,就休想得到《七绝魔篇》。”
  天恶老怪又说:“你不先把《七绝魔篇》交出来,我什么事 也不会帮你。”
  沈星子也不敢让步,说:“你不先帮我,就休想得到《七绝魔篇》。”
  恶狼慢慢地从天恶老怪身后走到前面来,盯着沈星子, 说:“我让你把《七绝魔篇》写出来。”
  沈星子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忍不住想呕吐。
  他不但没有后退,反而也跨前一步,胸挺得很高,目光锐 利如刀。
  野兽在利刃面前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没有和你这条狼说话。”
  恶狼又说:“我让你把《七绝魔篇》写出来。”
  沈星子说:“我没有和你这条狼说话。”
  恶狼的手握住了狼牙刀,但他并没有拨出。
  他站在沈星子面前,仿佛置身于无上利器之下。
  他没有把握。
  他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国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生命 的可贵。
  沈星子的手也握住了残月追星剑,但剑却没有出鞘。
  他也同样没有把握。
  他知道自己一剑若不能刺穿恶狼的咽喉,恶狼的狼牙刀 一定能砍中他的致命要害。
  两人的目光相遇,就像一张血喷大口,撞上了一把锋利的 宝剑。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敢有半点松懈。
  天恶老怪终于说:“回来。”
  恶狼一听见这声音,手渐渐地松开了刀把,又慢慢回到了 天恶老怪的身后。
  
  沈星子长长地松了一 口气。
  他手心里已泌出了冷汗,尽管他料定了天恶老怪一定不 会让他们出手。
  天恶老怪叹了口气,说:“好了,这回算你赢了。”
  天恶老怪对别人让步,这在他做人的历史上极少出现的 事情。
  天恶老怪听到摘星楼主四个字,无动于衷,可一听到“风 雪怪人”的名字,立即叫出声:“什么?你让我去对付风雪怪 人。”
  沈星子说:“难道你不敢?”
  天恶老怪说:“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能和风雪怪人动 手,因为我们是 …… ”
  沈星子说:“你们是朋友。”
  天恶老怪摇了摇头。
  沈星子说:“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天恶老怪说:“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笑了,说:“那你怎么不肯和他动手。”
  天恶老怪一咬牙,说:“我是她的奸夫,她是我的野女人。”
  
  他头垂得很低,似乎在找地洞钻进去。
  沈星子惊奇地说:“风雪怪人是个女人?”
  天恶老怪似已不敢抬头,说:“是”。
  沈星子说:“真的?”
  天恶老怪说:“真的。”
  沈星子说:“这不可能。”
  天恶老怪猛地抬起头,说:“你能不能不谈那个女人。”
  沈星子说:“不能。”
  天恶老怪说:“《七绝魔篇》我不要了,你的这个忙我也不 帮了,我宁肯整天无聊得要死,也不敢去和那个女人动手。”
  沈星子心中暗笑:“这个老怪物平生杀人如麻,豪气万丈, 但一谈到儿女情长的事情,竟害躁而又胆小。”
  这的确是个古今罕见的大怪物。
  沈星子说:“你不必去和风雪怪人动手,但你敢肯定风雪 怪人真的是个女人吗?”
  天恶老怪说:“我都和她……怎么会连男女都分不清呢?”
  沈星子说:“江湖上有许多传闻,都说风雪怪人是个男人, 而且是个采花大盗。”
  天恶老怪说:“江湖上谁亲眼看见过风雪怪人?你把他给 我叫来。”
  沈星子说:“好像还没有。”
  天恶老怪说:“所以,那些传闻都是假的,都是闲人们胡编 出来的。”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为什么要抓走肖如雪呢?”
  天恶老怪说:“她脾气有点怪,但心肠还是很好,她和肖如 雪没仇没恨,绝不会伤她。可能已把她放回来了。”
  他顿了顿,又说:“这件事很可能与风雪怪人无关,我很了  解她的脾气和性格,她不大会劫走肖如雪这样的人。”沈孤云  说:“风雪怪人前辈性格孤僻,行踪诡秘,她的事情鲜为人知。 无论把什么坏事按在她头上,人们都会轻易相信。”
  沈星子说:“你以为是有人故意陷害风雪怪人。”
  沈孤云说:“极有可能。”
  沈星子又对天恶老怪说:“这件事很简单,你找到风雪怪 人,问一问就全清楚了。”
  天恶老怪连连摇头,说:“我和她已有二十年没来往,我到 哪里找她呢了。”
  他歇了一口气,说:“但那个摘星楼主我会帮你一刀把他 杀了的。”
  沈星子说:“如果风雪怪人是摘星楼主的帮手呢?”
  天恶老怪说:“摘星楼主是什么样的人,值得风雪怪人去 帮。风雪怪人心高气傲,死也不会给别人当帮手的。”
  沈星子一下子放心了。
  但他还是问:“如果风雪怪人真的站到了摘星楼主身边, 你能把她拉过来吗?”
  天恶老怪说:“不能。”
  他双手抱头,神态很苦恼,说:“她一向很少干什么事情, 但一旦干了,就谁也休想让她改变主意。”
  沈孤云说:“以风雪怪人前辈的身份和名气,是不会做别 人的帮手的,沈公子不要多虑。”
  沈星子喃喃地说:“但愿如此。”
  
  
  第十三章  皇天宅院风雪狂
  
  皇天宅院。
  雪落皇天宅院。
  皇天宅院一片银白。
  但在沈星子眼里,这却不是银白,而是苍白。
  是一人因冰冷而血凝固后的苍白。
  肖飞剑的脸也很苍白。
  他胸口鲜红一片,虽然紧裹着几层白布,但血似乎还在往 外流。
  沈星子略感吃惊,说:“肖教主。”
  他没有问是谁伤了他?因为他知道,肖飞剑就是来告诉他 这件事的。
  肖飞剑说:“沈公子,你杀了我吧。”
  沈星子淡淡一笑,说:“为什么?”
  肖飞剑说:“因为你早该把我杀了。”
  沈星子没有说话,他想起了那段苦难和屈辱的日子,心中 便隐隐作痛。
  但肖飞剑毕竟是肖如雪的父亲。
  若杀了肖飞剑,等见到了肖如雪,死后在黄泉路上遇到了 肖如雪,他该说些什么呢?
  肖飞剑说:“你几次三番饶我性命,可我还几次三番想杀 你。”
  沈星子脸上很平静,说:“我不知道。”
  肖飞剑说:“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只是怕如雪伤心,才一 直没有杀我。”
  沈星子沉默了。
  肖飞剑说:“但你不知道,如雪已经死了,回来的那个是假 的。”
  沈星子说:“谁说如雪已经死了。”
  肖飞剑说:“既使侥幸还活着,但她的心一定是死的,或是 变了。也就是说,你心中的如雪已死了。”
  沈星子仿佛已感到雪正在一片一片地落在他心上。
  雪落满了,心也就凉透了。
  肖飞剑说:“回来的那个肖如雪是假的,但他的易容之术 实在高明,我和如雪母亲都被她骗过了。”
  他脸上流出恐惧神情,说:“而且她对皇天教的一切都像 如雪一样熟悉,言笑举止也一模一样,就连如雪楼前栽多少株 梅树,她都知道。所以,如雪一定也落入摘星楼的手中了。”
  沈星子的心似已撕裂。
  他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手在发抖。
  肖飞剑说:“如雪性格一向刚烈倔强,不肯屈服,但摘星楼  的人一定用了极其残酷的手段制服了她,被他们任意摆布。”
  沈星子的酒还没喝,已洒了一半,说:“所以那女人才对如 雪和皇天教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肖飞剑说:“是的。”
  沈星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勉强把剩下的酒倒进嘴里。
  肖飞剑说:“而且白秋阳在那天晚上又回来。 一直躲在如 雪的闺房里。
   沈星子说:“就是他刺伤了你。”
  肖飞剑脸色更加苍白,说:“差点要了我的命。”
  沈星子说:“他为什么要杀你呢?”
  肖飞剑说:“我已越来越感觉到那女人不是真的如雪。她 也发现了我已识破了她的真面目。”
  沈星子说:“他们现在是不是已逃走了。”
  肖飞剑说:“已逃走了。”
  小山东沉思了半晌,说:“肖飞剑又在玩什么鬼花样?”
  沈星子冷冷一笑,说:“他这一着还算不上鬼花样,只是一 种小把戏。”
  小山东说:“公子已猜到了什么?”
  沈星子说:“现在我和摘星楼主是棋逢对手,相差无几,就  像两只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对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小山东说:“是的。”
  沈星子说:“这时候,每个人都要冷静,心不能丝毫烦乱, 否则必败。”
  小山东说:“肖飞剑想利用你对肖如雪痴情这个弱点,来 扰乱你的心神。给摘星楼主创造下手的机会。”
  沈星子说:“有时候,痴情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小山东说:“摘星楼主真够狠毒的了。”
  沈星子说:“此人心思紧密,无孔不入,的确是最可怕的对 手。” ·
  小山东说:“比恶狼还可怕吗?”
  沈星子说:“比狼可怕得多。”
  他悠悠地接着说:“恶狼是一头野兽,根本不是人。”
  小山东说:“厉害的野兽岂不比人可怕的多。”
  沈星子说:“再厉害的野兽也没有人可怕。”
  小山东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野兽只会用牙齿和利爪杀人,而人用的却是 心。”
  他顿了顿,又说:“比陆地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广阔的是 天空,而比天空要广阔的却是人的心。”
  小山东说:“每个人都有心,但心与心,就像世上没有两个 完全相同的人。”
  沈星子说:“世上绝对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心,就像世上 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小山东说:“许多人都知道公子手中的残月追星剑,但却 无人知道公子心中的那把剑比残月追星剑更厉害得多。”
  沈星子说:“残月追星剑出鞘见血,心中的剑却能杀人于 无形。”
  他接着说:“凡事要攻心为上,攻人次之方能永不落败。”
  小山东说:“恶狼也有心,但那是野兽的心,无法和公子的 心相比。”
  沈星子说:“无论多么狡猾和机警,他至多只是条狐狸,而 无论多么狡猾的狐狸,最终还是斗不过猎人,否则,人们又怎 能穿上狐狸皮缝制成的锦裘呢?”
  小山东说:“公子的这些话,摘星楼主能说出来吗?”
  沈星子说:“一定能。”
  小山东说:“他是最可怕的对手。”
  沈星子说:“但他还是有大意的时候。再聪明的人大意的 时候,也难免会露出破绽。”
  小山东说:“他有什么破绽?”
  沈星子说:“他不该让白秋阳伤了肖飞剑。”
  小山东说:“这里面有什么破绽吗?”
  沈星子说:“我领教过白秋阳的剑法,也深知肖飞剑的武 功底细,白秋阳若下手偷袭肖飞剑,肖飞剑绝对没有一丝余生 的可能。”
  小山东连连点头。
  沈星子说:“摘星楼主这是欲盖弥彰,反倒露出了马脚。如 果白秋阳和那女人悄然离去,我反而不会怀疑。”
  小山东说:“肖飞剑的话既然是假的,那么肖如雪也多半 不会在摘星楼的人手中。”
  沈星子一听到肖如雪的名字,心一紧,又进入了漫长而又 痛苦的思念。
  是啊,肖如雪呢?
  没有归期,没有消息。
  只有思念。
  痛苦把思念拉得好长好长。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句诗的文字虽然浅近直白。但其中含蕴的情感却深邃 博大如海。
  若非痴情已极的人,又怎么体会到这其中的辛酸和痛苦。 思念是一种痛苦,但痴情的人若不思念,又怎能活下去?
  
  害怕思念,但最怕的却是不思念。
  因为只有思念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还活着,也感觉到了 这个世界还有一点温情可以回忆。
  如果没有思念,沈星子很可能就也是恶狼那样的人。
  如果有了思念,如果也痴情,恶狼也能变成沈星子。
  
  恶狼毕竟不是沈星子。
  恶狼和沈星子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
  恶狼和沈星子相遇时,虽然只看了他一眼,但却再也没有 忘记。而有的人就是天天都能看见,也未必能记得住。
  沈星子也同样没有忘记恶狼。
  沈星子看见了恶狼。
  恶狼的眼睛也在盯着沈星子,正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他的脚步不重,也不快,却像踩着你的心。
  若换了别人,非得转身逃走,但沈星子还是一动不动,眼 皮都没眨一下,好似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走来。
  —漠视。
  世上几乎没有人敢漠视嗜血的野兽。
  恶狼走到离沈星子三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说:“沈星子。” 沈星子没有答应。依然是漠视。
  恶狼说:“你是聋子。”
  沈星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恶狼眼里闪着凶恶的光,手握住狼牙刀柄,随时都会劈出 。
  他说:“听我师父说,你是武功最高的人。”
  
  沈星子淡淡地说:“你不信?”
  恶狼说:“我不信。”
  沈星子目光中忽然流露出萧索,说:“不信的人的命都不 会太长。”
  不信的人都忍不住出手,而出手的人却都死了。
  恶狼没有出手。
  他说:“武功最高的人命也不会长。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都 不明白吗?”
  沈星子说:“那他的武功就不是最高的。”
  恶狼说:“你的武功也不是天下最高的。”
  沈星子说:“谁的武功最高?”
  恶狼说:“天下本来就没有武功最高的人,武功最高人只 是人们心中的一种愿望。”
  沈星子静静地听着。
  恶狼说:“就象天下本没有最凶猛的野兽。无论多凶猛的 野狼也会被别的野狼吃掉。”
  他的话很少有人能听懂。
  但沈星子却听懂了,他讲的是条简单而又残酷的法则,大 自然的生存法则。
  其实,人和野兽在大自然眼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星子忽然觉得恶狼有时蠢得像头野猪,但有时又像一 个智达聪慧的圣者,能发现世上人很难发现的道理。
  野狼说:“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活人”。
  沈星子还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说:“那你就出手吧。”
  他心里却紧张极了。
  
  野兽不但凶猛嗜血,而且随时做出人难以想象的事,完全 不管事情的后果如何,这才是野兽最让人感到恐怖的地方。
  恶狼还没有出手。
  沈星子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色说:“你没有把握杀我?”
  恶狼说:“我没有把握杀你。”
  他接着说:“我虽然没有把握杀你,但我还是要出手的。”
  沈星子说:“那你还等什么?”
  恶狼说:“等你把《七绝魔篇》给我师父之后。”
  沈星子说:“等你们帮我除掉几个人以后,我会奉陪到底 的。”
  恶狼说:“到那时我一定等你。”
  沈星子笑了笑,心中暗想:你还能活到那时候吗?
  恶狼忽然笑了,野兽的那种狞笑,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根 本活不到那时候了。”
  沈星子的脸色也禁不住变了变。
  这本是他心里想的话,并没有说出,恶狼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真有那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能感到危险的远近? 这的确是个很可怕的野兽。
  恶狼说:“我武功不是天下最好,但没有人能杀死我。” 沈星子也是个人。
  沈星子忽然感觉自己在气势上已落了下风。
  他凝神盯住了恶狼的脸,说:“你说的那时以前,而以后会 发生什么事,没有人能说得准。”
  恶狼觉得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他脸上,仿佛鲜血已流出 。                                                  
  他说:“你的剑从未刺空,那也是以前,以后的事谁也说不 准。”
  恶狼已经走了。
  沈星子好久没有动一动。
  他仍感觉到屋子里充满了血腥味。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谁能想象 出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他对于野兽来说,是一个人。
  但对于人来说,他又是个十足的野兽。
  
  就在恶狼消失的地方,沈孤云又出现了。
  沈孤去一直站在哪里偷听。
  恶狼和沈孤云擦肩而过,他没有瞟沈孤云一眼,更没有说一个字。
  沈孤去推开门,看见沈星子正坐在火盆前,像一尊石像。 沈孤云轻轻的说:“沈星子。”
  沈孤云说:“我站在门外,就听见了那条狼的血腥味。”
  沈星子说:“夜已深了。”
  夜已深了,人都已睡去。
  沈孤云说:“这地方只有我两个人还没睡。”
  沈星子笑了笑,笑得很奇特,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
  他说:“我们无论说什么话,都不会有人听到。”
  沈孤云怔住了。
  沈星子脸上还带着那种很奇怪的笑,说:“我知道你早晚会一个人来找我的。”
  沈孤云说:“沈公子已猜着了我的来意?”
  沈星子说:“心中的秘密可以从嘴里说出来,也可以从眼 睛里流出来。”
  沈孤云说:“我的秘密就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
  沈星子说:“只不过一般的人看不出来而已。”
  沈孤云笑了,说:“沈公子不是一般的人。”
  沈星子说:“沈大盟主也不是一般的人。”
  沈孤云说:“沈公子想除掉摘星楼主,等回心上情人,谁会 出最多的力。”
  沈星子说:“沈大盟主总管天下一百零三山寨,人多势众, 消息灵通,自然是你。”
  沈孤云说:“那《七绝魔篇》应该给谁呢?”
  沈星子说:“当然是应该给你,只不过 ……'
  沈孤云说:“只不过还有我师父,是不是?
  沈星子点了点头。
  沈孤云说:“那个老怪物得到《七绝魔篇》有什么用?”
  他的脸已被炉火烤得通红,说:“他练武功的目的不过是 练武功。 一个人若是为了练武功而练武功,他就是练成了绝世 武功又有什么意思。”
  沈星子说:“的确没有什么意思。”
  沈孤云说:“他今年已七十岁了,还能活几年,与其让他把 《七绝魔篇》的绝世武功带到坟墓里去,不如把它给我。”
  沈星子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沈孤云说:“一百零三山寨的数万绿林好汉就是你跨下的马,手中的剑,你就是让他上刀山,他们都不会眨下眼睛。”
  沈星子说:“一本书换来几万条命,我觉这买卖很划算。”
  沈孤云这才松了一口气,连鼻子都露出了笑意,说:“我也 觉得没吃亏。”
  沈星子说:“那这笔买卖岂不成交了。”
  沈孤云说:“我不但可以帮你对付摘星楼,还能帮你对付 那条狼。”
  沈星子目光闪动,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吧?”
  沈孤云诡秘地笑了说:“当然有。”
  沈星子说:“什么好办法?”
  那条狼有个最大的弱点。谁知道了他这个弱点,谁都能置 他于死地,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沈星子说:“他有什么弱点?”
  沈孤云说:“等到你把《七绝魔篇》给我,我立刻就能告诉 你。”
  沈星子说:“等你告诉我他的弱点,我立刻就把《七绝魔 篇》给你。”
  沈孤云说:“一言为定。”
  沈星子说:“绝不失言。”
  
  窗纸发白,天已放亮。
  沈星子一夜未睡,连眼睛都没合。
  但却看不出他有 一 点疲倦。
  在无聊苦闷时,他喝过酒,可以大睡一天一夜,但若有危 险来临时,却可以三天三夜不闭一下眼睛。
  
  这也是漫长的逃亡生活赐给他的本领。
  沈星子推开门,冷风立刻把几片雪花送到他面前,他禁不 住精神一振。
  沈星子踏雪而行。
  前面是一片梅林,梅林前面就是肖如雪的闺楼。
  如今,伊人已乘黄鹤飞去,空留孤楼。
  沈星子看见这片梅林,看见这座寂寞的孤楼,在风雪中也 会感觉一点温暖。
  就在这时,忽见有个淡兰色的倩影伫立在梅林之中,凝望 着一棵梅树,似是在梅树上的梅花。
  沈星子怔住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肖如雪时,她穿的也是淡兰 色的衣服,披着淡兰色的风氅,伫立在梅林中,就像一朵幽静 的兰花。
  这个女子是谁?
  她的背影纤秀而又挺拔,十分迷人。
  如果她转过身来,那风韵和气质又将是怎样的呢。
  沈星子一下子对这位少女有了兴趣。
  什么样的男人看到了这样的少女,都无法不感兴趣,都无 法不想再看一看她的脸。
  除非死男人不想。
  那少女似乎没有发现沈星子。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任何一种声音都不能比她这叹息声更能打动男人的心。
  
  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呜咽声,甚至连月下寒琴, 风中夜笛,也绝对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沈星子的心一下子被这叹息声抓住了。
  那少女接着又轻声吟咏:
  
  雪深一点红
  遥夜漫天星
  长剑不识心胆碎
  伊人天际行
  
  芦花几处白
  板桥闻笛声
  愁思已使肝肠断
  仰头情泪横。
  
  好一个“长剑不识心胆碎、伊人天际行。”
  好一个“愁思已使肝肠断,仰头情泪横。”
  沈星子觉得这首诗就是为他而作,为他而咏。没有人比他 更能深刻而生动地体验到诗的凄凉与愁苦。
  而这凄凉与愁苦都来源于思念与怀想。
  沈星子禁不住开口赞道:“好一个长剑不识心胆碎,伊人 天际行。”
  少女蓦然回首。
  她的脸果真美丽的令人窒息。
  美丽得令人窒息的脸沈星子也见过许多,但这少女的脸却与她们都不同,独特之处是带着一种哀艳的美。
  无论哪一种男人见了她,都免不了会起怜爱之心。
  那少女丝毫没有帆怩之态,轻声说:“公子也觉得此诗好 吗?”
  沈星子说:“愁思已使肝肠断,仰头情泪横,好诗、好诗。”
  那少女说:“公子想必也是愁苦之人。”
  沈星子说:“相思断肠,怀想碎心,此中滋味,的确是很少 有人能体会到的。”
  那少女也悠悠地吸了口气,说:“体会不到才是大幸。” 沈星子说:“如今说来,我们都是不幸中人。”
  那少女脸上愁情更浓,更加惹人怜爱。
  沈星子说:“姑娘尊性大名。”
  那少女说:“花蕊。”
  花蕊,没有开放的花朵。
  多么动人的名字。
  她微笑着说:“公子贵名。”
  有人把美丽少女的微笑比拟成绽放的花儿,而她的微笑 却是在这花上涂抹了一层深秋的凉意。
  沈星子几乎不敢正视她的脸了,说:“沈星子。”
  花蕊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说:“你就是沈星子。”
  沈星子说:“你也听过我的名字。”
  花蕊说:“没听说过才是怪事。”
  沈星子苦笑着,说:“像我这样臭名昭著的人,的确很少有 人不知道。”
  花蕊冷冷地说:“公子至少还有个优点。”               
  沈星子说:“是什么?”
  花蕊说:“对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沈星子怔了怔,他想不到花蕊的嘴竟这样的厉害,说话不 留情面。若换了别人,沈星子非把她砸扁了,可是说他的偏偏 是花蕊。
  只要是男人,对心爱的女人都是如此。
  尤其是那些了不起的男人。
  沈星子还想说什么,但花蕊却说了句“留步”,拂袖而去, 竟上了肖如雪的闺楼。
  沈星子说:“你就住在这楼里。”
  花蕊点了点头,连脚步都没慢一下。
  沈星子痴痴地凝视着花蕊的倩影消失在闺楼里。
  沈星子喃喃地说:“长剑不识心胆碎,伊人天际行……愁 思已使肝肠断,仰头情泪横 …… ”
  
  沈星子一回头,看见了肖飞剑。
  肖飞剑的脸色依旧苍白。
  沈星子说:“花蕊是什么人?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肖飞剑说:“她是我一个故人之女,前三天才到的。”
  沈星子说:“她有何事?”
  肖飞剑说:“她没有什么事?”
  他叹息一声,说:“她现在已成了无家的孤儿,是来这里避 难的。”
  沈星子说:“哦?”
  肖飞剑说:“她的全家都被仇家杀了,只有她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逃到这里,但是她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沈星子说:“她的仇人还在追杀她吗?”
  肖飞剑说:“还在追杀她。”
  沈星子说:“她的仇家是谁?”
  肖飞剑说:“采花郎周玉。”
  沈星子惊问:“就是那个天下第一采花大盗周平子。”
  肖飞剑说:“就是他。”
  沈星子苦笑着说:“像花蕊这样的美人一生下来,就与周 玉结下了深仇。”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看来,女人长得美丽也 不是一点好处没有。”
  但是,女人还是希望自己能长得漂亮。
  丑女若能变得漂亮,纵然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薄命的 佳人也没有一个因为美丽而后悔,报怨。
  肖飞剑说:“现在只有你才能救她。”
  沈星子说:“我凭什么救她呢?”
  肖飞剑说:“她不会让你白救的。”
  沈星子说:“是吗?”
  他似乎有了兴趣。
  肖飞剑说:“花姑娘说,无论谁能杀了周玉,她就嫁给谁。  沈星子说:“周玉轻功卓越,掌剑双绝,杀他谈何容易?”  肖飞剑说:“但他在残月追星剑下,想逃生谈何容易呢?”
  沈星子说:“红颜祸水。”
  肖飞剑说:“你怕她连累你。”
  沈星子说:“我能杀掉一个周玉,但周玉有千千万万个,我 怎能杀得过来?”
   他凝视着闺楼,接着说:“像她这样的美人,哪个男人见了 都会动心。你说我还能睡安稳觉了吗?”
  肖飞剑似也无话可说。
  沈星子说:“凡是聪明的男人千万莫要娶美丽的女人。” 肖飞剑叹了口气,说:“你真的不肯帮她?”
  沈星子说:“我喜爱美丽的女人,但我更喜欢我的命。”
  肖飞剑说:“这不是你的原因。”
  沈星子说:“那是因为什么。”
  肖飞剑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如雪。”
  沈星子怔住了。
  肖飞剑说:“如雪杳无音信,你怎能用自己的一生去等她 呢?花蕊也是个好姑娘,日子一久,你就会知道了。”
  沈星子忽然问:“花蕊一定有个情人吧?”
  肖飞剑点了点头,说:“是一个很出色的少年侠客,只可惜 他有一天也不知怎么,去海外寻找仙人岛去了,至今未归。”
  沈星子说:“和如雪一样,也杳无音信吗?”
  肖飞剑说:“杳无音信,没有归期。”
  
  
  第十四章  野兽与淑女
  
  夜,很深,很静。
  沈星子低垂着头,没有看花蕊。
  花蕊却眼皮都不眨地看着沈星子。
  花蕊说:“你怎不抬头?”
  沈星子说:“我不敢看你。”
  花蕊说:“你怕自己经不住诱惑。”
  沈星子说:“我是怕你诱惑我。”
  花蕊笑了,说:“你抬起头,我保管不诱惑你。”
  沈星子说:“除非你刺瞎了两只眼睛,剃光了头,再在脸上 划几刀。”
  花蕊说:“那还不如干脆把我杀了。”
  沈星子说:“我下不了手。”
  花蕊说:“但你对周玉却能下得了手。”
  沈星子忽然抬起头,凝视了花蕊那张绝美的脸,说:“我和 他无仇无怨,凭什么杀他。”
  花蕊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说:“就凭你能得到好处。”
  沈星子笑了,说:“什么好处?”
  花蕊说:“你这是明知故问。”
  沈星子说:“有些事情就要明知故问,否则就会有人耍 癞。”
  花蕊说:“如果你能杀了周玉,我就服侍你一辈子。”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服侍我十年就够了。”
  花蕊脸一红,嘴里想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却咽回去了。
  沈星子说:“周玉知道不知道你在皇天宅院。”
  花蕊说:“知道。”
  沈星子说:“周玉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花蕊说:“不知道。”
  沈星子说:“这就好办多了。”
  花蕊点了点头,说:“周玉不出三天,一定会对我下手。”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
  花蕊说:“有时候女人的直觉很灵。”
  沈星子笑着说:“有时候也不灵。”
  花蕊说:“我感觉他就在皇天宅院附近窥探,在寻找下手 的机会。”
  沈星子说:“如果他敢出手,他就死定了。”
  外面起风了。
  雪花打在窗子上发出轻微的声音,衬出天地间的宁静。 周玉在今夜能出手吗?
  纤秀的闺楼。
  孤独而又寂寞地伫立在风雪中。
  闺楼后面有间久已废弃的小屋,窗子很小,光线很暗。
  沈星子和小山东在这间小屋里已呆了两夜。
  这是第三夜。
  他们在屋子里,借着雪光和月色,看那间闺楼很清晰。
  小山东说:“周玉今晚能来吗?”
  沈星子说:“他今晚该来了。”
  小山东说:“那个花姑娘是不是摘星楼主派来的。”
  沈星子说:“很难说。”
  小山东说:“如果她是呢?”
  沈星子说:“周玉为什么敢在武林中横行霸道?”
  小山东说:“他轻功卓越,掌剑双绝。”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周玉有一个靠山,许多人恨他入骨, 却不敢动他,就是因为有了这个靠山。”
  小山东说:“你说的是铁笔先生关门鬼。”
  沈星子说:“就是他。”
  小山东说:“公子若是杀周玉,岂不又多了一个劲敌。”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摘星楼主的目的很可能就在此,让 我广树强敌。”
  小山东说:“他这一着杀人于无形,实在阴毒得很。”
  沈星子说:“所以我让恶狼来对付周玉。”
  小山东笑了,说:“我们不必露面,就让铁笔先生找恶狼报 仇,无论谁能杀死谁,我们都很高兴。”
  沈星子也笑了,说:“而且还有一个好处。”
  小山东说:“什么好处。”
  沈星子说:“我可以看见恶狼出手。”
  小山东说:“恶狼是公子的劲敌,日后早晚会和他决斗一 场,现在若知道他的武功底细,就可以稳操胜券了。”
  沈星子说:“周玉遇上恶狼,他连一丝生还的希望都没 有。”
  小山东说:“摘星楼主和铁笔先生相比,谁更厉害一点。” 沈星子说:“铁笔先生是海南剑派和点苍剑派的两派传人,又对少林,武当,峨嵋等派的武功都有研究,收益甚多。但   摘星楼主更是深不可测……我觉得还是摘星楼主厉害一点。”
  小山东说:“难道周玉根本就不知道花姑娘是摘星楼的 人。”
  沈星子说:“一定不知道。”
  小山东说:“周玉也一定是上了摘星楼主的当。”
  沈星,子说:“周玉在江湖上恶名昭著,死了也没有可惜 的。”
  就在这时,在一株梅树后面,忽然飞起一个人影,像一片 雪花一样落在闺楼上。
  小山东惊呼:“是周玉。”
  沈星子说:“他终于还是来了。”
  周玉穿着一身雪白的紧身衣服,在雪光中纵跃如飞,很难 被人发现。
  闺楼里还亮着 一盏昏黄的灯,
  一个纤秀的身影正坐在灯下。
  周玉禁不住一 阵轻微的得意笑声,
  花蕊果然坐在灯下。
  周玉笑了两声,说:“花姑娘。”
  花蕊竟连头都没回,说:“周公子,是你吗?”
  周玉说:“花姑娘还记得我?”
  花蕊说:“死也忘不了。”
  周玉向前走了几步,说:“这么晚了,花姑娘怎么还没睡。” 花蕊说:“难道看不出我在等你吗?”
  周玉的脸都笑得扭曲了,说:“等我干什么?”
  花蕊说:“等你来送死。”
  周玉一惊,禁不住后退了两步,说:“你看我是个怕事的人 吗?就凭肖飞剑,他也敢杀我。”
  花蕊笑着回过头,说:“肖飞剑当然不敢杀你,但有一个人 却敢。”
  周玉将信将疑,说:“谁?”
  花蕊一字字地说:“沈星子。”
  周玉脸色一变,向四周望了望,仿佛沈星子已来到了他身 边 。
  他说:“沈星子会来吗?”
  花蕊说:“像我这样的女人总会有办法请他出手的。”
  周玉说:“你骗我。”
  花蕊说:“你本来也很聪明,只是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变得 比猪还蠢了。”
  她歇了口气,说:“若没有人在这里等着杀你,我会坐在灯 下等你了。”
  周玉怔住了,脸变得如他衣服一样白。
  花蕊说:“若没有人在这里等着杀你,我会这样镇静地和 你说话吗?”
  周玉的冷汗流了满头,说:“我 …… ”
  他刚说出一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仿佛有双无形 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发现有个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他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感觉,全身都已凉透了。
  
  恶狼说:“你就叫周玉。”
  周玉慢慢回过头,看见了恶狼那张毫无感情的脸,和脸上 那双冷漠的眼睛。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谁?”
  恶狼说:“我先问的你。”
  周玉感觉脖子后面冒凉风,不由得说:“是。”
  恶狼说:“你就是采花郎?”
  周玉说:“是。”
  他不知怎么,竟不敢拒绝回答。
  恶狼说:“花姑娘的一家人就是你杀的?”
  周玉忍不住说:“是。”
  他想转身逃走,可双脚发软,竟无法迈步。仿佛遇上饿极 了的野兽,或是刚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
  恶狼说:“那你就得死。”
  他“死”字一出口,一拳已经打了出去。
  周玉完全成了一尊泥像,就打个正着,身子飞出去,重重 着撞在墙上,“轰隆”一声,那墙竟被撞出来个洞。
  周玉从这洞飞了出去,重重了摔在雪地上。
  鲜血溅在雪地上,好似梅花落地。
  周玉刚一摔落下来,立刻就从梅树后奔出来两个人,看见 周玉早已气绝,上身的骨架似已散了。
  这一拳好大的威力。
  那两个人都是中年汉子, 一个高大威猛,宛如金钢降世, 另一个则矮小,却显得十分精悍,动作十分快捷。
  他们刚一现身,忽听四周杀声大起,肖飞剑已率领数十名皇天教高手赶到,把他们围住。
  肖飞剑看清了这一高一矮两个人的面容,说:“‘风雪双 鸿’徐氏兄弟怎么当了采花郎的保镖?是不是想分一点他的残 汤剩饭呢?”
  “风雪双鸿”徐龙、徐蛟是黑道上有名的大盗,做下了许多 杀人越货的大案。但他们都心高气傲而又行为放荡,谁也不会 想到他们兄弟会做采花郎周玉的保镖。
  徐龙见周玉气绝,面如死灰,因为铁笔先生盛怒之下,多 半会杀了他们。
  徐龙说:“肖飞剑,你好大的胆子。”
  肖飞剑说:“你们的胆子也不小啊。”
  徐蛟说:“你知道周玉是铁笔先生的什么人吗?”
  肖飞剑阴损地笑了笑,说:“他是铁笔先生的私生子。” 徐蛟说:“你就不怕铁笔先生 …… ”
  忽然有一个人从闺楼上飞落下来,落在徐氏兄弟的身后, 说:“我不怕铁笔先生。”
  徐龙和徐蛟还未回头,鼻子里便充满了血腥味,等他们回 头一看,都禁不住打了个冷凛。
  恶狼慢慢地走过去:“铁笔先生在哪里?”
  徐蛟颤声说:“铁笔先生在铁笔山庄。”
  恶狼又问:“铁笔山庄在哪里?”
  徐蛟说:“铁笔山庄在铁笔山上。”
  恶狼说:“铁笔山在哪里?”
  徐蛟说:“铁笔山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沈星子和小山东就站在肖飞剑身后。
  
  沈星子想不到恶狼的拳头也会这么厉害,那他的狼牙刀 呢?”
  他本想看 一 看恶狼的狼牙刀到底有多快,有多准,有多 狠。但恶狼身上根本就没有刀。显然是他认为对付这几个人 不用刀 。
  恶狼的拳头 一 直没有松开。
  徐氏兄弟在他面前,精神仿佛已崩溃了,变成一双任人摆 布的玩偶。
  徐蛟颤抖的问:“你是谁?”
  恶狼说:“我是山里的恶狼。”
  徐蛟说:“是你杀死了周玉。”
  恶狼说:“我只打了他一拳。”
  徐龙忽然清醒过来,说:“你是不是想去找铁笔先生?” 恶狼说:“是。”
  徐龙说:“除非我们带你去,否则你无法找到他。”
  恶狼说:“不错。”
  徐龙说:“但你还是不要去找他,他的武功很厉害,许多找 他比武的人无一活着回去。”
  恶狼说:“那是以前的事,以后就很难说了。”
  徐龙说:“那好,我们这就带你去。”
  他们目的很明显,是怕恶狼杀了他们,故意抬出铁笔先生 来 。
  恶狼说:“现在不行。”
  徐龙说:“你不敢了。”
  恶狼说:“我还有事。”
  徐龙说:“那就不要找铁笔先生了。”
  恶狼说:“是我杀了周玉。你可以让铁笔先来找我。”
  徐龙连连点头,说:“好,我这就去告诉铁笔先生,是你杀 死的周玉,他一定会来找你。”
  他拉着徐蛟便走。
  恶狼说:“慢走。”
  徐龙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说:“你改变主意了。”
  恶狼说:“没有。”
  徐龙说:“那是为什么?”
  恶狼说:“给铁笔先生报信用不了两个人。”
  徐氏兄弟的脸一下子全白了,面面相觑。
  恶狼说:“一个去给铁笔先生报信,另一个留下来。”
  徐龙说:“干什么。”
  恶狼的牙缝中只吐出一个字:“死”。
  徐蛟说:“我去报信好了。”
  徐龙一把抓住徐蛟的衣带,说:“你怎么能去报信呢?” 徐蛟说:“那你凭什么非得去报信?”
  徐龙挥手给徐蛟一个耳光,说:“你敢跟我犟嘴。”
  徐蛟抓住徐龙的头发,说:“我不敢和你犟嘴,我敢 …… ” 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短刀,刺入了徐龙的胸膛。
  徐龙一声惨叫,慢慢地栽倒在地。
  众人看了这手足相残的一幕惨景,都不禁心惊胆寒。
  沈星子暗问自己,生命真的有这样重要吗?
  徐蛟用徐龙的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迹,说:“我这就去找 铁笔先生。”
  
  恶狼忽然又说:“我想了一件事。”
  徐蛟说:“什么事?”
  恶狼说:“其实,根本就不用人给铁笔先生报信,他也能知 道。”
  徐蛟冷汗流了满头。
  肖飞剑说:“周玉死了,铁笔先生一定会追查这件事 …… ” 徐蛟忽然转身飞掠出去。
  但就在他身子刚跃起时,恶狼已出手了。
  沈星子清楚地看见恶狼一转身,手中多了一把狼牙形状 的刀:挥手劈出。明明砍不到的地方,却偏偏砍到了。
  狼牙刀砍在了徐蛟的后心。
  徐蛟掠出三丈远,他的血撒了三丈长。
  徐蛟落地时,身子晃了两晃,向前仆倒。
  风,又卷起地上的雪花,将徐氏兄弟的血迹掩埋了。
  
  恶狼凝视着周玉的尸体,说:“是我杀死的周玉。”
  众人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
  恶狼抬头望着肖飞剑,说:“是我杀了周玉。”
  肖飞剑说:“谁都看见了。”
  恶狼说:“你说过无论谁杀了周玉,花蕊就嫁给谁。”
  肖飞剑脸色变了,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恶狼说:“我杀死了周玉,花蕊就应该嫁给我。”
  肖飞剑想不到恶狼也想娶花蕊。
  沈星子也没有想到。
  恶狼既使真的是野兽,也会爱慕异性,这本来就是上苍赐给人和动物的本能,正因为有了这种本能,世间的万种生灵才 能繁衍生息。
  但恶狼并不完全是野兽。
  肖飞剑说:“是。”
  恶狼说:“好。”
  他转身向闺楼走去。
  沈星子忽然拦住了他。
  恶狼的眼里冒出了阴森森的光,说:“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说:“你想干什么?”
  恶狼说:“去找花蕊。”
  沈星子说:“花蕊应该嫁给你,但你要正大光明地娶她,而 不能 … … ”
  恶狼没有说话,脸上神情却有了变化。
  沈星子说:“你不是野兽。”
  恶狼说:“我是野兽。”
  沈星子说:“野兽都不懂人语。”
  恶狼说:“我也不懂人语。”
  沈星子一 时无话可说了。
  恶狼又向闺楼走去,他的手握着狼牙刀,手指已发白,很 紧,也很有力。
  沈星子知道他这一次绝不会退却了。
  一头发了情野兽是最凶猛的,也是最可怕的。
  沈星子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围观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天地间静得只能听见恶狼踏雪 的声音,和他粗而重的喘息声。
  
  北风吹过,梅树上的雪又纷纷飘落。
  落在沈星子和恶狼的身上。
  恶狼的狼牙刀似乎欲滑出刀鞘 ……
  就在这时,沈星子忽然说:“天恶老怪是你的师父。”
  许多人没有明白沈星子为什么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恶狼的脚步突然停住。
  这句话像一盆冰凉的水,浇灭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欲望, 骤然冷却下来,他忍不住一阵颤抖,紧握的手便软了下来。
  沈星子若在这时候出手,恶狼一定会死在残月追星剑下。 但他没有出手,因为恶狼以后还有许多用处。
  沈星子说:“你回去吧,天恶老怪一定在等你回去。”
  恶狼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沈星子说:“在你们没有帮完我的忙以前,你得听我的。”
  恶狼说:“是。”
  
  花蕊没有想到出手的竟是恶狼。
  沈星子明明说好了是他出手杀周玉,等周玉来时,他却没 有露面。
  她忽然觉得沈星子绝不像她想的那么好对付,他的剑十 分可怕,而他的心却比他的剑可怕得多。
  她忽然有点害怕了,害怕见到沈星子。
  但沈星子却偏偏又来找她了。
  沈星子出现在她面前,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谁也无 法猜测他心里在想什么。花蕊说:“出手的怎么不是你?”
  沈星子说:“你希望出手的是我吗?”
  
  
  花蕊说:“是不是你都没关系。周玉已死,我的仇已经报 了。”
  沈星子说:“你知道杀死周玉的那个人是谁吗?”
  花蕊说:“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星子说:“对于野兽来说,他是个人,对于人来说,他又 是个十足的野兽,像这样的男人世上只有一个。”
  花蕊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说:“你就要嫁给他了,怎么会说没有关系?”
  花蕊脸色变了。
  沈星子笑得更得意了,说:“无论谁嫁给那样的男人,都会 感到刺激得很。”
  花蕊笑得很不自然,说:“他就是杀了我,也是我们的家 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说:“当然和我没有关系,不过……你放心,他不会 杀你的,但是……”。
  花蕊说:“但是还不如一刀被他杀了。”
  沈星子说:“像你这么漂亮而又这么聪明的女人实在不 多。”
  花蕊说:“只要他替我报了血海深仇,就是杀了我,我也认 了。”
  沈星子说:“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花蕊说:“谁?”
  沈星子说:“一个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
  花蕊本不愿意跟他去看那个女人,但她知道自己根本没 有别的选择。
  
  这个女人果然年轻,至多不过十八岁,而且绝对是漂亮 的 。
  但现在,无论哪个男人见了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的头发已蓬乱,且被扯落了许多,本来应该很明亮的一 双眸子,已变得毫无光彩,连眼眶都陷了下去。
  本来应该充满了青春光彩的脸,也已憔悴,而且还带着泪 痕,苍白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那雪白光洁的玉颈上有两排深深的牙印, 很红,如血。
  沈星子说:“她叫玉红,是皇天教的侍女。”
  花蕊说:“她怎么就成这样了?”
  沈星子笑了笑,说:“就在前两天晚上,她被肖教主派去, 陪那条恶狼睡了一觉。”
  花蕊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
  沈星子忽然伸手撕开玉红胸前的衣襟,在她那雪白丰满 的胸膛上划了许多道又长又重的狼牙痕。
  血痕都已红肿, 一定是钻心的痛。
  胸膛已不再迷人,因为它已毫无光泽。
  玉红胸膛裸露出来,连叫也没叫一声,似已死去。
  沈星子问她:“你陪恶狼睡过觉?”
  玉红一听“恶狼”这两个字,浑身便抖得厉害,仿佛听到了 地狱里索命恶鬼的声音。
  沈星子说:“我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答什么,不然我就 把你再送到恶狼的房里去。”
  玉红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说了一句:“你问吧。” 沈星子说:“你的头发是恶狼扯落的吗?”
  玉红说:“是。”
  沈星子说:“你胸膛上的这些血痕是他挠的吗?”
  玉红说:“是。”
  沈星子说:“你脖子的牙印是怎么回事?”
  玉红说:“恶狼要喝我的血。”
  沈星子说:“他喝了吗?”
  玉红说:“他喝了。”
  花蕊听得毛骨悚然,手足冰冷。
  她那枯干的眼眶里忽然有两滴泪流了出来说:“他不是人 … … 他绝对不是人 … … ”
  沈星子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一杯酒,不,不是酒,因为这杯 中之物有股臊味,显然是一杯尿。
  沈星子阴损地笑着,把那杯尿递到玉红面前,说:“这是厨 房打杂的五二狗的尿,你尝一尝。”
  玉红的嘴立刻闭得紧紧的。
  沈星子说:“你不喝也行,我立刻再把恶狼叫来。他现在什 么事都得听我的。”
  玉红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翻身坐起,抓过酒杯, 一 口 气喝了下去。
  花蕊转过身,不忍再看。
  玉红忽然哇的一声,爬在床上大口大口呕吐出来。她吐出 来的全是水、黄水。
  玉红爬在床上, 一动不动了,仿佛已死去。
  
  花蕊望着沈星子,沈星子脸上流露出狞笑,这狞笑正是对 着她的。
  她心底不禁冒出一丝寒气。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很可怜她?”
  花蕊紧咬着牙,没有说话。
  她想不出对沈星子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沈星子说:“你根本不用可怜她,因为你的命运很可能比 她强不了多少。”
  花蕊说:“我…… ”
  沈星子说:“恶狼也许对你比她还狠。”
  花蕊连脚跟都已冰冷。
  沈星子笑了笑,说:“现在这里只有我,才能救得了你,因 为恶狼至少现在学得听我的话。”
  花蕊说:“那你为什么不救我呢?难道我不值得你救吗?”
  沈星子说:“也许值得,也许不值得。”
  花蕊说:“怎么样值得呢?”
  沈星子笑了。
  
  风,在外面呼啸。
  屋里有火盆,火盆里的炭红红的,温暖如春,但花蕊却还 是冷得直发抖。
  沈星子凝视着她,神情很诡异,她猜不出他又在想什么坏 主意。
  花蕊说:“怎么样才值得你救我呢?”
  沈星子说:“很简单,你只要不说谎话就行了。”
  
  花蕊说:“这的确很简单。”
  沈星子说:“是谁让你来皇天宅院的?”
  花蕊说:“是周玉。”
  回答得很妙。
  沈星子说:“你来皇天宅院干什么?”
  花蕊说:“来找你。”
  沈星子目光闪动,说:“找我干什么?”
  花蕊说:“我知道你在皇天宅院才来的,找你为杀周玉。”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不对,你若是这么说下去,我就只 好把你送给恶狼了。”
  花蕊紧咬住嘴唇,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惧说:“我说的都 是实话。”
  沈星子说:“你在骗我。”
  花蕊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沈星子说:“总说谎的女人的下场都不会很好,这个道理 你都不知道吗?”
  花蕊又不说话了。
  难道不说谎的女人的下场就会好吗?
  沈星子说:“你应该说:我是摘星楼主派来的。”
  花蕊说:“什么摘星楼主、摘月楼主的,我从未昕说。”
  沈星子忽然摸了一下花蕊的脸,说:“你的脸怎么红了。”
  花蕊的脸并没有红,可惜她当时面前没有镜子,否则她就 不会慌乱了。
  她一慌乱,沈星子便有了机会。
  沈星子说:“看来,你真不是个经常说谎的人。”
  
  花蕊的确不是个经常说谎的人。
  沈星子说:“你只要悄悄告诉我一些有关摘星楼的事就好 了。”
  花蕊说:“如果我知道当然可以告诉你,但 …… ”
  沈星子打断了她的话,说:“你真的想去陪那条恶狼。” 花蕊说:“我不想。”
  沈星子说:“那你就该说了你心里秘密。”
  花蕊说:“我心里没有任何秘密。”
  沈星子说:“看来,我只好把你送给恶狼了。”
  花蕊没有说话,但眼里却闪着坚毅的光。纵然是面对刚从 地狱里跳出来的恶魔,也无法吞灭这种目光。
  沈星子实在想不到她那弱不禁风的外表上面,竟会有颗 那么坚定的心。
  沈星子又笑了,说:“但我送给恶狼以前,还要 …… ”
  他的手在解花蕊的衣带。
  花蕊的身子在发抖,但她没有后退,因为她已无路可退 了 。
  无路可退的人要么屈膝跪倒,要么就更坚强,更加无畏。 沈星子已解开了她的衣带。
  花蕊忽然轻轻地叹了一 口气。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花蕊说:“没有。”
  沈星子说:“那你想说什么?”
  花蕊说:“听说你心里一直在想着一个女人。”
  沈星子的手停住了。
  花蕊说:“她就是肖飞剑的女儿肖如雪。”
  沈星子的手缩了回来,说:“你难道知道她在哪里。”
  花蕊说:“不知道,不过…… ”
  沈星子说:“不过什么?”
  花蕊说:“不过我见过她,而且她还送给我一句金玉良 言。”
  沈星子说:“什么金玉良言?”
  花蕊说:“男人对女人没有一个是真心的。女人能为男人 守寡,而男人却没有能为女人而洁身自好的。”
  沈星子怔住了。
  他每次和别的女人上床时,的确没有想到那是对肖如雪 的污辱。
  花蕊说:“如果有一天我再见到她,我也会这么告诉她 的。”
  沈星子忽又笑了,说:“她说的很对。”
  花蕊说:“你一定觉得我说的话是假的吧。”
  沈星子说:“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花蕊说:“你不想见她?”
  沈星子想都没想,就说:“不想。”
  沈星子不想被制住手脚,但他又太想知道肖如雪在何处 了。
  难道肖如雪真的在摘星楼徒之手中吗?
  我若把她交给恶狼,摘星楼的人会对肖如雪怎么样呢? 花蕊说:“你的手怎么发抖了?”
  沈星子的手并没有发抖,但人的心却在抖。
  
  沈星子一咬牙,把花蕊按倒在床上。
  花蕊的眼睛并没有闭,盯着沈星子,眼里满是轻蔑,就像 一个高贵的公主,看着跳梁的小丑。
  她的胴体雪白而又丰满,在昏黄的灯光下诱人已极。
  但沈星子却毫无那种欲望,毫无那种情绪。
  他又发现:花蕊实在是个厉害的女人,她心中也有一把无 形、锋利的剑。
  沈星子说:“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花蕊没有答话。
  她在静静地梳理着头发,目光还是那么轻蔑,神态还是那 么高傲。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身上。
  她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沈星子拦住她,说:“你要到哪里去?”
  花蕊淡淡说:“去恶狼的房里。”
  沈星子又怔住了。
  花蕊说:“你不想把我送给他吗?我还是自己去的好,怎能 麻烦你呢?”
  沈星子望着她,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花蕊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去死,我也逃不了。”
  沈星子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
  花蕊说:“如果我死在恶狼的床上,还麻烦你叫人把我埋 了。我知道我那时的模样一定难看极了。”
  沈星子说:“我会的。”
  花蕊说:“如果我侥幸不死, 一定还要爬回见你,因为我知道你很想看一看我那时的惨相。”
  她顿了顿,又说:“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沈星子喃喃自语:“想不到 …… ”
  花蕊说:“你以后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因为对这个世界 还了解得太少。”
  沈星子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他。
  他饱经苍桑,历尽磨难,自以为早已将红尘世间看透了。 但花蕊却说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太少。
  沈星子说:“愿听你的教诲。”
  花蕊说:“有些事情你不懂,说了你也不会懂。”
  沈星子说:“早晚有一天我会懂的。”
  花蕊说”:“但到了那时已经晚了。”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
  花蕊笑了笑,说:“如果我不死,我.能看到你的那个时 候。”
  沈星子说:“也许你看不到,因为我绝不会有那个时候。”
  花蕊说:“我想你会有那个时候的。”
  门被推开。
  她的秀发和衣袂都被冷风吹得飘扬起来。她迎着寒冷的 夜风走了出去。
  沈星子凝视着她那远去的背影,过了好久好久,才叹了口 气,说:“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偏要和我做对呢?”
  忽听得窗外有人说:“这样的女人的确少见得很。”
  沈星子说:“沈孤云。”
  沈孤云走进来。
  
  他衣服十分讲究,装饰也十分着意。
  沈星子说:“你见过这样的女人吗?”
  沈孤云说:“没见过。”
  沈星子说:“这样的女人实在可怕。”
  沈孤云说:“实在可怕。”
  沈星子眼睛流露出恐惧,说:“许多这样的人聚在一起,还 有什么事干不成呢?”
  摘星楼全是这样的人。
  沈孤云说:“沈公子害怕了吗?”
  沈星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 觉。”
  沈孤云说:“她也许现在硬得很,也许一上了恶狼的床就 会软下来。”
  他顿一顿,说:“他是个野兽,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也许用 不上三天,她就会回来求你。”
  沈星子神黯然说:“她会死在恶狼屋里,却绝不会回来求 我。”
  沈孤云说:“她若死了,还有肖飞剑。”
  肖飞剑也是一条线, 一头连着沈星子,另一头却系在摘星 楼主手中。
  沈星子说:“肖飞剑是肖如雪的父亲,我能把他怎么样呢? 摘星楼主一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在我身边。”
  沈孤云说:“公子明明知道,却又无可奈何。”
  沈星子说:“这是摘星楼主最高的一步棋。”
  沈孤云说:“花蕊不会死的这样快,我们还可慢慢地想办法。”
  沈星子说:“她只要一进恶狼的屋,就已经死了。”
  沈孤云说:“星子是不是又想出别的办法来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
  沈孤云说:“什么办法?”
  沈星子说:“你说易容之术最高明的人是不是桃花村的桃 花夫人?”
  沈孤云说:“桃花夫人的确称得上是天下第一易容大师, 她能把老太婆变成小姑娘,也能把小姑娘变成老太婆。”
  沈星子说:“她一定也是摘星楼的人,至少一直在暗中帮 摘星楼做事。”
  沈孤云说:“星子有何证据吗?”
  沈星子说:“前一次那个假肖如雪就是她给易的容。”
  沈孤云说:“若是如此,摘星楼主已早有准备,我们下手已 晚。”
  沈星子说:“也许还是能留下点蛛丝马迹。比如 …… ” 就在这时,肖飞剑撞开了门,像风一样刮了进来。
  他的神情紧张极了,眼睛瞪得都快凸出来了。
  他一进来就问:“花蕊呢?”
  沈星子淡淡说:“她是去恶狼哪里了。”
  肖飞剑“啊哟”一声,几乎站不住了,说:“她怎么能…… ”
  沈星子说:“恶狼杀了周玉,替她报了血海深仇,她早晚也 是恶狼的人了,去他屋里有什么不行的呢?”
  肖飞剑说:“但是,恶狼…… ”
  沈星子说:“恶狼也是个人。”
  
  肖飞剑的手指几乎触到了沈星子的鼻子,颤声说:“你知 道恶狼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去。
  沈星子双手一摊,很委屈地说:“是她自己去的,等她回来 你自己去问。”
  肖飞剑说:“那也是你逼的。”
  沈星子说:“我没有逼她,是她自己在逼自己,谁让她报仇 心切,立下了那样的诺言。”
  沈孤云说:“如果她不立下那样的诺言,我师弟怎么无仇 无怨地杀了周玉,无原无故地得罪了铁笔先生。”
  肖飞剑一跺脚,转身便走。
  沈星子将他拦住,说:“你是不是要到恶狼那里去。”
  沈星子说:“晚了。”
  肖飞剑僵立在雪地上,脸色也变得如雪一样白。
  沈星子说:“你去不但救不了他,反而会把自己的命搭 上。”
  沈孤云说:“我师弟的脾气你也许还不了解。你去了,他一 定会杀了你。”
  肖飞剑呆住了。
  他仿佛听见了花蕊绝望凄惨的叫声。
  他猛地蹲了下来,双手抱头,痛苦起来,说:“我怎能对得 起死去的故人 … … ”
  沈星子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说:“故人已死,对不对得起 又有什么关系。”
  沈孤云说:“只要你对得起活人就行了。”
  
  
  夕阳惨淡,风在呼啸。
  梅树上的雪漫天飞舞,地上的雪花在风中打滚。
  沈星子和沈孤云坐在炉火前。
  他们的脸在跳跃不定的炉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宛如罩了 一层鬼气。
  沈星子说:“她是不是快回来了?”
  沈孤云点了点头,说:“野兽干这种事也该完了。”
  沈星子说:“她还能爬回来吗?”
  沈孤云说:“我说不准。”
  他们都笑了,笑得都很阴毒。
  花蕊没有爬回来。
  她是走回来的,伴着柔软的雪慢慢地走回来了,步子很 轻,神态也很安祥。
  她身子落了一层白雪,但双颊却很红艳,仿佛是初恋的少 女刚被她的情人吻过。
  她的秀发如瀑布一样流泻下来,看不出一丝被撕扯过的 迹象。
  她的脖子雪白光洁,也没有一个牙齿印。
  沈星子说:“你没去恶狼那里?”
  花蕊说:“已去过了。”
  沈星子说:“他不在屋吗?”
  花蕊说:“我去时他正在屋。”
  沈星子说:“他没有和你上床?”
  花蕊说:“没有。”
  沈孤云满脸的疑惑,说:“那头野兽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花蕊厉声说:“他不是野兽。”
  沈孤云说:“对于野兽来说,他是个人,但对人来说,他又 的确是个野兽。”
  花蕊说:“以前他也许是头野兽,但从现在起,他是一个 人。”
  沈星子说:“你已经把他从一头野兽变成了一个人。”
  花蕊点了点头。
  沈孤云惊奇万分,说:“你用了什么魔法,在一夜里把他 变成了人。”
  花蕊说:“我没用什么魔法,我的办法每个人都有。”
  沈星子和沈孤云几乎屏住了呼吸。
  每个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聪明人,好 奇心比常人重得多。
  沈星子问:“什么办法?”
  沈孤云问:“那办法是什么?”
  花蕊说了一个字:“爱。”
  爱,不是什么魔法。
  爱,是上苍赐给每个人最珍贵的礼物,是人性中最伟大的 情感。
  正因为有了爱,光明和温暖才会常驻人间永远不灭,世间 才会有许许多多的感人故事。
  这本是最简单最简单的道理,而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却 偏偏是那些极聪明的人。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越聪明的人往往就是越糊涂的人。
  
  花蕊说:“以前,谁都把他当作野兽,所以,他就是一头野 兽,只有我把他当成了人,所以他就是个人。”
  她叹息一声,说:“这实在简单的很。”
  沈星子和沈孤云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花蕊说:“恶狼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他心中一直想变成一 个人,但就是无人把他当成人看。”
  沈星子好久才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 怪事。”
  花蕊说:“这是世上最正常的事,怎么能说怪呢?”
  沈星子说:“你见到他第一句话是什么?”
  花蕊说:“我说:你知道吗?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妻子了。” 沈孤云笑了,说:“他根本就不懂得妻子是什么东西。”
  花蕊说:“他的确不懂妻子是什么东西,但我就说我们像 比翼鸟,像戏水的鸳鸯,像公狮和母狮,像公狼和母狼……他 终于听懂了。”
  若是往日,沈星子听了这话, 一定会笑出声来,现在却呆 住 了 。
  花蕊的目光充满了温柔和亲切,说:“我又说:我和你在一 起就是一个家了。”
  沈孤云又笑了,说:“他也不懂得家。”
  花蕊说:“他的确也不懂得家是什么东西,但我就说狼窝, 狼窝里如果只有两条公狼和母狼时,如果公狼和母狼又有亲 昵,那么,这个狼窝就是家。”
  沈星子说:“你真是可怕的女人。”
  花蕊说:“我觉得世上最不可怕的女人就是我了。”
  沈星子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花蕊说:“那你就只有后悔了。”
  沈星子说:“你是说我杀不了你。”
  花蕊说:“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你敢杀我,我丈夫就会找你 拼命。”
  沈星子说:“恶狼无论有多厉害,他现在也得听我的。” 门,被人一脚踢开了。
  风雪将五个高大槐梧的人送了进来,正是恶狼。
  恶狼的眼睛冒火,盯着沈星子和沈孤云。
  他们惊奇地发现:恶狼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竟闪动着一点灵性。
  — — 人的灵性。
  恶狼说:“谁敢杀我妻子,我就和他拼命。”
  沈星子的心在这一连串的突如其来的变化下,全乱了。 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恶狼的左手握着狼牙刀那漆黑的刃柄,指结在“格巴格 巴”作响。
  沈星子咬着牙,没有动。
  恶狼忽然出手,狼牙刀带着呼啸的劲风劈向桌子上的那 根细细的蜡炬。
  沈星子已看出他不是向自己动手。
  桌上的蜡烛仍在燃烧,安静地燃烧,没有一点异常的跳跃和波动。
  恶狼忽然向那蜡炬吹了口气,“哗啦”一阵轻响,蜡炬竟变 成了一堆大小一样的碎块。接着,蜡火慢慢地熄灭了。
  屋子里一 阵漆黑。
  雪光映照进来,很微弱,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只有四双不同神采的眼睛。
  恶狼说:“我的狼牙刀只出过三次鞘,杀了五个人,从来没 有一次走空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显然是在警告沈星子。
  恶狼说:“那五个人是“秃鹰”李三,铁算盘“陆无忌”,”中 原神剑”张怀玉,还有“辽东双皱星”郭家姐妹。
  这五个人无一不是响当当的角色,只杀一个,就能在江湖 上成名。
  沈星子忽然说:“你是一面天恶老怪的弟子。”
  恶狼说:“天恶老怪是我师父,但她是我妻子。”
  沈星子说:“天恶老怪如果让我杀了她呢?”
  恶狼说:“那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再和她远走高飞。”
  花蕊亲昵地偎依在恶狼宽阔的肩上,说:“就是私奔,像一 比翼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第十五章  风雪桃花
  
  恶狼和花蕊相互偎依,消失在风雪中。
  沈星子和沈孤云伫立屋里,很久很久,谁也没说话。
  屋里一片黑暗。
  没有烛火。
  门也没有关,雪花被风驱赶进来,熄灭在红红的炉火,铺 满了地板。
  火炭在炉中“滋滋”地响,慢慢变黑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屋里渐地变冷。
  沈星子仿佛没有感觉到黑暗和寒冷,心中还在想着花蕊 的话。
  “你以后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你对这个世界还了解得太 少。”
  “有些事情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
  “等到你懂了时,已经晚了。”
  “你早晚有那个时候。”
  沈星子真有那时候吗?
  那个时候究竟还有多远?
  无论谁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太少,都是个很不幸的人,日后 也一定会有许多想不到的事。
  一个人若有许多事情想不到,最后一定就会倒霉。
  沈星子从为来没有这么恐惧过,隐约感到他明天就会倒 霉。
  
  沈孤云说:“我担心用不了几天,恶狼也会变成摘星楼的 人。”
  沈星子说:“恶狼现在已经变成摘星楼的人了。”
  沈孤云说:“我们该怎么办?”
  沈星子沉默了半晌,说:“只有杀了花蕊才能斩断系在恶 狼心头的那根神经。”
  沈孤云说:“杀了她,恶狼怎么办办?”
  沈星子眼里充满了杀机,说:“也一起杀了。”
  沈孤云说:“恶狼活着,对摘星楼更有用。”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用不了七天,恶狼除了花蕊,谁的话也不会听。”
  沈孤云说:“我相信。”
  他又问:“谁能杀得了恶狼呢。”
  沈星子说:“你最合适。”
  沈孤云慌张起来,说:“我怎么最合适?他武功那么高,而 且万一败露,我师父一定也饶不了我。”
  沈星子说:“事在人谋。”
  沈孤云说:“花蕊机智过人一定会想到我们要杀他们,必 然会多加防范,不会给我们下手的机会。”
  沈星子说:“她会想到的。”
  沈孤云说:“而且我死了,谁来指挥一百零三山寨的绿林 好汉。”
  沈星子忽然眼睛一亮,说:“有一个人比你合适得多,我怎 么没想起来呢?”
  沈孤云说:“是谁?”
  沈星子说:“铁笔先生关门鬼。”
  沈孤云说:“你没见恶狼的刀法吗?铁笔先生不会是他的 对手。”
  沈星子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沈孤云没有说话,他是仍觉没有把握。
  沈星子说:“铁笔先生是在明里,我们在暗中,相互配合 好,恶狼就死定了。”
  
  肖飞剑又撞开了门。
  他的神情看似紧张极了,但眼里却闪着一种快意的目光。 沈星子问:“又出了什么事?”
  肖飞剑说:“小山东呢?”
  沈星子笑了,说:“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你那心爱的女弟 子薛涛。”
  肖飞剑说:“是他们俩出去的?”
  沈星子说:“他们俩这几天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薛涛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小山东一看见她就喜欢上了。
  沈星子说:“小山东现在心中只有薛涛,早把我忘了,我已 经三天没看着他了。”
  他叹了口气,说:“你找他干什么?”
  肖飞剑冷笑说:“我找他能有什么事?”
  沈星子说:“小山东是我的仆人,也是我兄弟,无论哪个女 孩子嫁给了他,我保管她不会后悔。”
  肖飞剑说:“但你却后悔的。”
  
  沈星子没有听懂,隐约感到小山东出了什么事。
  肖飞剑说:“小山东被人抓走了。”
  沈星子说:“谁?”
  肖飞剑一字字地说:“风雪怪人。”
  沈星子惊骇停顿。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风雪怪人果然站在了摘星楼 一边。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是冲着我来的。”
  肖飞剑说:“他当然是冲着你来的。”
  沈星子说:“他是不是给我留下了什么话?”
  肖飞剑说:“风雪怪人让你三日后的黄昏到远浪坡去等 他。”
  他歇了口气,又说:“如果你不去,他就把小山东的人头留 在远浪坡。”
  沈星子说:“如果我去呢?”
  肖飞剑说:“那你就可能带回小山东的人头。”
  沈星子说:“另一种可能呢?”
  肖飞剑说:“另一种可能就是你和小山东的人头全都留 在远浪坡。”
  沈星子脸上沉重起来,目光投向远方。
  远方正是一片黑暗,笼罩着一种不吉祥的夜雾。
  
  沈星子静静地凝视着残月追星剑。
  残月追星剑闪着黑夜里流星那样夺目的光辉。
  残月追星剑本已一尘不染,但沈星子仍在用手帕仔细地擦拭着。
  手帕雪白,也一尘不染。
  沈星子擦的并不是剑,而是自己的心。
  每次有危险来临时,他都要把自己的心擦试得一尘不染。
  能把他的心擦试得一尘不染的东西不是手帕,而是残月 追星剑的光辉。
  一尘不染的心一定很静,静则凝神。
  当把全部的精神凝聚起来时,才会做到心快,眼快,手快。 肖飞剑说:“公子想应风雪怪人之约吧?”
  沈星子说:“不是他死,说是我亡。”
  肖飞剑的眼里闪动着恶毒的光,说:“我觉得公子还是莫 去的好。”
  沈星子说:“哦?”
  肖飞剑说:“风雪怪人一定已在远浪坡布下陷阱,公子武 功虽高,但万一 …… ”
  沈星子说:“我就是躺在床上睡觉,也会万一被人砍了脑 袋。”
  肖飞剑说:“公子若是执意想去,我便现在就派些人去远 浪坡埋伏 … … ”
  沈星子立刻说:“不用。”
  肖飞剑说:“公子前去,单剑孤身,我实在不放心。”
  沈星子说:“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失望的。”
  肖飞剑脸一紧,仿佛被人猛地抽了一鞭。
  沈星子瞟了他一眼,就好像一道刀光在他脸上划过。
  肖飞剑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说:“那我就放心了。”
  沈星子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不再看肖飞剑一眼。
  肖飞剑阴险地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他迎面遇上沈孤云。
  
  沈孤云刚一推开门。
  沈星子仍在闭目养神,轻轻地说:“沈孤云。”
  沈孤云说:“是我。”
  他反手关住了门,挡住了外面的风雪,说:“公子是想会战 风雪怪人?”
  沈星子眼开眼,流露出狡黠的目光,说:“谁说我要去会战 风雪怪人?”
  沈孤云怔住了,又慢慢地笑了出来,说:“兵不厌诈,公子 是不是已想好一条妙计。”
  沈星子得意地笑了。
  他问:“你派去桃花村的人回来了吗?”
  沈孤云说:“回来了。”
  沈星子说:“他们怎么说?”
  沈孤云说:“桃花夫人仍在桃花村,但是已有欲搬走的迹 象。”
  沈星子说:“天助我也。”
  沈星子说:“这三天我闭门不出,说是养精蓄锐,准备会战 风雪怪人,肖飞剑一定不会怀疑。”
  沈孤云说:“大战之前,闭门静修,乃是常情,谁也不会怀 疑。”
  沈星子说:“今天晚上,我和你便悄然离去皇天宅院。”
  沈孤云说:“公子想去找桃花夫人。”
  沈星子说:“去找桃花夫人,摘星楼的人一定认为我已被 风雪怪人缠住了,在桃花村一定疏于防范。”
  沈孤云说:“声东击西,果然是好办法。”
  沈星子说:“至于风雪怪人,让天恶老怪他老人家去会她 最合适,久别的情人……哈哈哈哈。”
  沈孤云禁不住也笑了,说:“只怕他老人家不敢去。”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是他的情人,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不 会下狠手的。”
  沈孤云苦笑着说:“风雪怪人若是真的肯下狠手,他是一 定会去的,只怕她不下狠手。”
  沈星子说:“可以让他老人家把脸蒙住,不到万不得已时 不要露出真面目。”
  他顿了顿,又说:“我们让他去救回小山东,又不是去让他 和风雪怪人叙旧情。”
  沈孤云点了点头,说:“他开始不会答应的,但你若用《七 绝魔篇》来要胁,他也只好委屈求全一次了。”
  沈星子笑了,说:“现在只有委屈他老人家一次了。”
  
  桃花村。
  桃花满树。
  但那是夏日的景色。
  冬日里,桃花早已凋落,桃花树上早堆上了沉沉的积雪, 压弯了枝头。
  沈星子很喜欢桃花,只可惜他来到时正是雪花飘舞的季节。
  他想起桃花凋落时的凄凉与无奈,禁不住一阵叹息。
  桃花落了,明年可以再开,但人的青春年华逝去,却不能再回 。
  人做出的事,岂不也正如青春年华的逝去,无法挽回。
  有几个人的命运能和桃花相比?人又何必叹息桃花的凋 落,而看不见自己正在凋落。
  桃花村远近闻名,江湖人很少有人不知道。
  桃花村之所以这么有名是因为他有一座桃花居,桃花居 里住着位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已在桃花村住了十年,但无人知道她的真正貌 容。
  她今日是个美艳绝伦的妇人,明日便成了步履蹒跚的老 翁,清晨还是个美丽的少女,黄昏时便成了一脸病容的中年男 人。
  只有一个人看过桃花夫人的真容,就是她的丈夫桃花先生。
  桃花夫人只有在桃花先生面前,才肯露出真容。
  桃花先生的真容却是人人都见过:脸色枯黄, 一脸病容, 虽然才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但一到了冬天,就很少能见他出门 了 。
  村里人都不理解:大名鼎鼎的桃花夫人怎么嫁给了他这 样的病夫子。 .
  沈星子和沈孤云走进桃花村时,正是晌午,阳光从头顶直 射下来,温暖而又轻柔。
  
  这样的好阳光在冬日里是很少有的。
  沈星子说:“桃花夫人似乎还在桃花村里。”
  沈孤云说:“桃花夫人 …… ”
  就在这时, 一个青衣汉子走到他们面前,低声说:“盟主, 桃花夫人就在今天清晨已搬走了。”
  沈星子和沈孤云都一惊。
  青衣汉子说:“马寨主和李寨主要我留下来等盟主,他们 追踪桃花夫人去了。”
  沈孤云说;“我们快去。”
  沈星子却猛一挥手,说:“等一等。”
  沈孤云说:“为什么不追?”
  沈星子说:“因为桃花夫人很可能还在桃花村。”
  沈孤云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说:“那我们就在村里搜。” 沈星子说:“桃花夫人也很有可能逃出了桃花村。”
  沈孤云说:“那我们就分路应对。”
  沈星子点了点头。
  
  前几日刚落了一场雪。
  雪原上的一切印迹都被大雪盖住了。
  有两道很深的车辙和杂乱的脚步,伸延向前。
  不用说。桃花夫人就在前面。
  沈星子施展轻功提纵术,向前疾奔,天地间本来没有风, 但风却从他耳边呼啸刮过。
  前面,忽然出现两具尸体。
  他们心里被利剑穿透。
  
  鲜血,还在流淌,没有凝固。
  人显然是刚死不久,他们心口还是温热的。
  他们不是沈孤云手下的马寨主和李寨主吗? 他们是不是被摘星楼的人杀的?
  沈星子来不及细想,纵身向前追去。
  前面,果然出现了一行十余人,还有三辆马车。
  最前面的马车里坐着显然是人,后两辆马车堆满了半人 多高的木箱子。
  沈星子一声长啸,震得路旁树上的积雪纷纷飘落下来。 前面的人都惊骇住了,停住脚步,回头凝视。
  沈星子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们面前,就像一片风中的雪花, 一行人全都看呆了。
  沈星子没等说话,已有一个蓝衫少年从人群中飞掠出来, 他年纪虽小,气派却不小,虽施展轻功,但脚步沉稳,目光炯  炯,显然不是无名之辈。
  蓝衫少年抱拳施礼,说:“这位公子是何人?为何拦车?” 沈星子说:“我是沈星子。”
  蓝衫少年顿时惊愕住了,因为“沈星子”这个名字近几年 在江湖上是最响的。
  沈星子笑了笑,说:“听说桃花夫人手下有个护驾高手叫 董晓堂,剑术精绝,可是你吗?”
  蓝衫少年说:“我是董晓堂,但剑术却一点也不精绝。”
  沈星子说:“车里坐的可是桃花夫人?”
  董晓堂说:“正是。”
  沈星子说:“桃花夫人这是到哪里去?”
  董晓堂说:“这似乎和公子没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说:“若真的没有什么关系,我会来找她吗?”
  董晓堂刚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车厢里有人说:“晓堂,你退 下。”
  声音轻脆而柔美,有说不出的诱人。
  董晓堂恭敬的低下了头,退了下去。
  这时,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 一只春葱般的手,比雪花还 要洁白,还要晶莹。
  沈星子一看见这手,便知道从车里出来的一定是个美艳 绝伦的女人。
  桃花夫人果然是个美艳绝伦的女人。
  她一走出车厢,阳光和雪原立刻变得黯然没有光彩了。
  桃花夫人嫣然一笑,说:“沈公子乃是武林魁首,找我有什 么事吗?”
  沈星子说:“没事我会找你吗?”
  桃花夫人说:“有事快讲,我们还要快点赶路呢。
  沈星子说:“你们赶的路到此为止吧。”
  桃花夫人说:“哦?”
  沈星子说:“你们立刻往回走,再回桃花村去。”
  桃花夫人说:“我跟你回去就行了,让剩下的人继续赶路, 因为我们还有很要紧的事。”
  沈星子说:“不行。”
  他知道:这个美妇人多半不是桃花夫人,真正的桃花夫人 很可能变成了桃花先生,变成了董晓堂。
  就在这时,又从车厢里走下一个人,枯黄的脸上一脸病容,穿着崭新的青布衣服,又肥又大,被冷风一吹,禁不住弯下 腰咳嗽起来。
  桃花夫人忙扶住他,轻轻地捶着他的后背,柔声说:“多冷 的天啊,你出来干什么?”
  这个人就是桃花先生。
  桃花先生艰难地直起腰,说:“沈公子,我们去求医 …… ” 他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沈星子说:“看得出来,你的病很重。”
  桃花夫人说:“我们这是去凤凰谷求医的,这两辆车上拉 的都是我们家多年的积蓄,如果用这些积蓄以治好我丈夫的 病,那就好了。”
  沈星子说:“你们是想求毒手扁鹊。”
  桃花夫人说:“毒手扁鹊虽不是天下第一神医,但我丈夫 的病却非他治不可。”
  沈星子说:“如果我能治好你丈夫的病呢?”
  桃花夫人脸上流露出惊喜神态,说:“我终年难忘。”
  沈星子笑了,忽然拔剑。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桃花先生的咽喉。
  桃花先生“哎哟” 一声,闪身斜飞出三丈远,快捷如惊兔, 哪里像一个病重的人。
  沈星子笑了,说:“想不到桃花先生的病好得这么快。” 桃花先生和桃花夫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极了。
  董晓堂大吼一声,冲了过去。
  
  剑光如雪。
  他剑法颇高,用的也是把好剑。
  刹那间,他已向沈星子刺出十多剑,却连一句话也没有 说,因为他知道现在就是把开花说得坠落下来也没有用。
  沈星子居然没有还手。
  董晓堂这十多剑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处刺过去的,每次 都即将要击中时,却不知怎么,竟全都刺偏了。
  沈星子笑着说:“王立业是你什么人?”
  董晓堂怔了怔,说:“是恩师。”
  沈星子说:“也许你不知道,白满天就死在我手里。
  他忽然说出了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好像是前言不对后语, 但董晓堂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立业平生纵横南北,罕逢敌手,却败在了白满天之手, 而且败得心服口服。
  如今连白满天都死在沈星子手里,王立业就更不是他的 对手,王立业的弟子就更不必说了。
  董晓堂说:“我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是不闪开一条 路,我还是要用剑刺你。”
  沈星子说:“我若不杀了你,桃花夫人就不会回桃花村。”
  董晓堂说:“是。”
  他“是”字说得很短促,因为他刚吐出这个字,沈星子的剑. 已出手。
  剑已刺到他的咽喉。
  剑已从他的咽喉穿过。
  残月追星剑拨出, 一股鲜红的血箭一般地射出来,溅在白雪上,如怒放的花朵。
  但董晓堂却没有立即倒下。
  他目睹着自己的鲜血飞射出体外,仿佛正有一双无形的 手卡住了他的喉咙。沈星子说:“还有没有要赶路的。”
  众人都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桃花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没有人要赶路了。”
  一 行人又往回走。
  董晓堂的血已流尽,人已倒下。
  
  桃花夫人又回到了桃花村。沈孤云率领几十个绿林好汉 迎面走了过来。
  桃花夫人说:“想不到这么快又回来了。”
  沈星子说:“你真想回桃花居吗?”
  桃花夫人说:“谁不想回自己家呢?”
  沈星子说:“只可惜你只能看一眼了。”
  桃花夫人惊异地问:“你又想干什么?”
  沈星子笑了笑,不答反向:“桃花村的北面是不是有座桃 花山?”
  桃花夫人说:“是。”
  沈星子说:“桃花山上是不是有伙强盗?”
  桃花夫人说:“是。”
  沈星子说:“我们就去找那伙强盗。”
  桃花夫人说:“我的全部积蓄都在这里,怎么能去桃花山呢?”
  沈星子说:“只要夫人到了那里多说几句实话,他们绝对不敢拿你一文钱,如果……夫人多说几句谎话,他们不但会谋 财,还会害命,还会劫色。”
  桃花夫人的脸色变了,但马上又镇静下来说:“真是这样 吗?”
  沈星子说:“绝对没错。”
  桃花夫人说:“你想问什么,我都说,还用去桃花山吗?”
  沈星子说:“一定要去桃花山。”
  桃花夫人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我们在这里呆久了, 一定还会有人来找你。” 摘星楼的人很可能会来接应他们。
  桃花夫人说:“找我干什么?”
  沈星子说:“找你给一个叫肖如雪的姑娘易容。”
  桃花夫人脸色又变了。
  沈星子叫过沈孤云,说:“你先把桃花夫人送到山里去。” 沈孤云说:“公子想去哪里?”
  沈星子说:“我觉得应该有人接应桃花夫人。”
  沈孤云说:“公了想原路返回吗?”
  沈星子点了点头。
  沈孤云说:“也许能抓住几个摘星楼的人。”
  沈星子说:“也许抓不住。”
  沈星子想到了摘星楼会有人来接应桃花夫人,但他没有 想到接应的人竟是冒充肖如雪的瑶兰。
  瑶兰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沈星子。
  沈星子看见了瑶兰时,她正抱着董晓堂的尸体。
  瑶兰看见沈星子时,吓得面如死灰,转身便逃。
  但她无论往哪个方向逃, 一抬手,都会发现沈星子就站在 前面等她呢。
  瑶兰索性不再逃了。
  沈星子笑咪咪地说:“如雪,你怎么一见到我就像见了老 虎一样。”
  瑶兰说:“你要杀就杀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沈星子还在笑,他心里实在为自己的神机妙算而得意。
  每个人得意时,心情都会特别好,心情特别好的人,都不 、会狠下心来,去杀一个如此秀美绝伦的少女。
  沈星子说:“我并不想问你什么。”
  瑶兰一脸惊异,表示不信。
  沈星子说:“因为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说,所以索性不问 了。”
  瑶兰说:“那你就杀了我吧。”
  沈星子说:“杀了你你也不会说,为什么还要杀你呢?”
  瑶兰说:“那你肯放了我?”
  沈星子还是摇了摇头,说:“若要放了你,我又何必来呢?” 瑶兰说:“那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说:“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瑶兰说:“谁?”
  沈星子说:“当然是你想见的那个人了。”
  瑶兰说:“我谁也不想见。”
  沈星子说:“你不想见也得见。”
  瑶兰说:“你非得让我见不可。”
  沈星子点了点头。
  瑶兰忽又笑了,说:“那我就去见。”
  沈星子携住了她的手,说:“我最喜欢听话的女人。”
  瑶兰没有挣脱,她知道这比点穴道,或用绳子绑要好受得 多 。
  沈星子问:“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呢。”
  瑶兰说:“我叫肖如雪。”
  沈星子说:“只可惜你不是肖如雪。”
  瑶兰说:“我什么也不说,你只知道我的名字有什么用。”
  沈星子说:“你已经承认你是摘星楼的人了?”
  瑶兰说:“我是摘星楼的人。”
  她不等沈星子再问,又说:“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会告诉 你。”
  沈星子说:“你在这里被扒光了衣服,会不会冻死。”
  瑶兰说:“一定会。”
  沈星子的手开始解她的衣带。
  瑶兰没有躲闪,说:“但是我不怕。”
  沈星子说:“那你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厉害。”
  瑶兰咬了咬嘴唇,说:“我心里害怕,但嘴上不说,别人也 不知道。”
  沈星子禁不住乐了,说:“摘星楼每个女人都这么与众不 同。”
  瑶兰说:“摘星楼的女人和男人都一样。”
  沈星子已把瑶兰的锦裘脱了下来,她上身只剩了一件很 薄的内衣。
  瑶兰忍不住发起抖来。
  沈星子说:“你现在是不是想通了?”
  瑶兰牙关打战,脸被冻得雪一般的白,但却还能笑出声,
  说:“我现在还想不通,你说怎么办?”
  沈星子说:“再凉快凉快就能想通了。”
  瑶兰咬紧牙,说:“不用你动手,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她的手颤抖着伸到胸前,“唰啦”一声,她那丰润雪白的双 肩和坚挺的乳房裸露了出来,裸露在风雪中。
  沈星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几乎不相信摘星楼的女人骨头会有这么硬。
  他的心变得越来越冷。
  他几乎想转身就走。
  风,很冷,还在吹。
  雪花不时飘落在瑶兰那雪白光洁的肌肤上,顷刻便融化 了 。
  瑶兰颤抖得更厉害了,但眼里的目光依然那么轻蔑,神态 依然那么高兴。
  而且,她脸上依然带着笑意。
  若不是亲眼所见,世上无人会相信有这样的女人。
  沈星子笑了笑,说:“看来,我就是把你裤子再脱下来,你 也不会说。”
  瑶兰说:“你不妨试试看。”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既然知道你不会再说,就是脱了又 有什么用。既然没有用,又何必再脱呢?”
  他缓缓地又把锦裘披在了瑶兰身子。
  瑶兰说:“你改变主意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
  瑶兰急忙又把锦裘和内衣穿好,说:“这么冷的天,有谁愿 意脱衣服。”
  沈星子说:“你也很害怕?”
  瑶兰说:“我又不是疯子,怎能不害怕?”
  沈星子说:“你心里虽然害怕得要命,但还是不肯说出摘 星楼的秘密。”
  瑶兰说:“死也不肯。”
  沈星子笑了,说:“真是群奇怪的女人。”
  瑶兰也笑了,说:“我们是最正常的女人。”
  沈星子说:“你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跟我走。”
  瑶兰跳了起来,说:“谁愿意心甘情愿地跟你走,我有毛病 吗?”
  沈星子说:“原来你不愿意跟我走。”
  瑶兰说:“但我知道我只能跟你走。”
  沈星子说:“你想趁我不注意时逃掉?”
  瑶兰说:“是的。”
  沈星子笑着说:“你真是天下最诚实的女人了。”
  瑶兰说:“其实,我就是不说,你也一定会知道。”
  沈星子说:“但我不知道的事情,你绝不会说。”
  瑶兰说:“死也不会说。”
  沈星子又问:“如果有机会,你会不会暗中杀我。”
  瑶兰重重地点了点头,说:“ 一 定会的,只是我不知道有 没有这样的机会。”
  沈星子说:“当然有。”
  瑶兰说:“能不能告诉我?”
  沈星子说:“能。”
  瑶兰笑出声来,说:“请说。”
  沈星子说:“就是在床上。”
  瑶兰脸一红,说:“如果真的能杀了你,我就和你上床,可 我担心就是上了床也杀不了你,我岂不吃了大亏。”
  沈星子说:“我既然能扒了你的衣服,就能逼着你上床。”
  瑶兰笑了笑,说:“那我也只好和你上床了,因为我只能任 你摆布了。”
  沈星子说:“你就是和我上床,也不会说出摘星楼的秘 密。”
  瑶兰说:“不会。”
  沈星子捏了一把她的脸蛋,说:“你是个天下最有趣的女 人。”
  瑶兰说:“你是不是有喜欢上我了?”沈星子心里的确有点 喜欢上了这个女人。
  瑶兰说:“你若是喜欢上我了,就别杀我。”
  沈星子说:“你也怕死?”
  瑶兰说:“怕得要命。”
  
  桃花山上有五百余人:
  官府说他们是强盗,土匪,劫财害命。
  他们却说自己是绿林好汉,是在替天行道。
  山寨主是个美貌如花的妇人,真名已无人知道,远近数十 里都叫她桃花娘子。
  她武功本不高,也不绝顶聪明,但她曾经是沈孤云的贴身 情人,所以,山寨的人对她都不敢造次,许多黑道上的人也不 敢打她的主意。
  桃花娘子见到沈孤云,立刻就“爱”了起来,但不是用她的 嘴和舌头,而是用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胸膛,她的腰肢,她的 眼睛 … …
  沈星子看见了她,真有点受不了。
  桃花娘子看见了沈星子身后的瑶兰,眼里一 下子充满了 嫉妒,说:“这位大美人是谁?”
  瑶兰没等沈星子答话,便抢着说:“我是他老婆。”
  沈星子笑了笑,说:“是小老婆。”
  他从未见过像瑶兰这样有趣的女人,如果她若不是摘星 楼的人,如果肖如雪真的不在人间,沈星子也许真会娶她做老 婆。
  桃花娘子笑着说:“当小老婆其实比当大老婆好得多。聪 明的女人没有当大老婆的。”
  瑶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桃花娘子说:“没有人告诉我,我是无师自通。”
  沈星子说:“快把先来的客人也请出来。”
  沈孤云说:“桃花山好久没来这么多客人了。”
  桃花娘子说:“酒菜已备好,快请客人都入席吧。”
  酒菜已准备好。
  客人也都已入席。
  客人有五个:沈星子,沈孤云,瑶兰,桃花夫人,桃花先生。
  主人只有两个:“桃花娘子和萧寨主。
  
  萧寨主是桃花山的副寨主,江湖人称“铁手金龙”,掌上功 夫有两下子,是方圆数十里有数的高手。
  桃花娘子给每个客人都倒了一杯酒。
  无论谁看了,都会以为真是朋友欢聚一堂的快事,绝对想 不到随时都有可能流血遍地,尸横当场。
  瑶兰坐在沈星子身边,真像是他的小老婆。而且她又喝又 吃,看样子是死也要变成一个饱死鬼。
  桃花夫人每吃一 口菜都要细细咀嚼,心里似有许多心事。 桃花先生却一直都在发抖,连筷子都没有摸一下。
  桃花娘子对各种男人都如数家珍,他一眼便能看出哪个 男人最有权势,而且总有办法让那个男人不讨厌她。
  这实是女人了不起的本事。
  桃花娘子看见沈星子,便知他是个极了不起的男人,便一 杯接一杯地给他敬酒。
  沈星子开始很讨厌,喝了几杯以后,便不再有这种感觉 了,又喝了几杯,竟有点喜欢上了桃花娘子。
  这是怎么回事?沈星子也说不清楚。
  沈星子的酒量一向很大,几乎没有喝醉过,但现在只和桃 花娘子喝了不到十杯,便觉得头重脚轻起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桃花娘子的目光也会看醉男人吗?
  
  
  第十六章  惊变
  
  沈星子醉了。
  他刚一站起来,又“扑通”一声,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沈孤云说:“沈公子怎么喝醉了?”
  他刚想站起来扶沈星子,却被萧寨主拦住。
  萧寨主说:“盟主想干什么?”
  沈孤云说:“扶沈公子 …… ”
  萧寨主冷冷一笑,说:“他已经扶不起来了。”
  瑶兰也笑咪咪的说:“没错。”
  沈孤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猛一站起,又被萧寨主按 住 。
  沈孤云大怒,说:“你敢造反?”
  萧寨主冷冷一笑,说:“杀人都敢,还怕造反吗?”
  沈孤云大喝一声, 一掌向萧寨主劈了过去。他是天下一百 零三山寨的总盟主,武功自然是十分了解。
  但萧寨主早已有了防备,不等他一掌力尽,人早已闪到一 边 。
  沈孤云正欲再出手,又被桃花娘子拦住。
  桃花娘子说:“沈孤云,别忘了,这里是桃花山寨。”
  沈孤云说:“你也想背叛我。”
  桃花娘子冷冷地说:“不是想而是已经背叛。”
  沈孤云跳了起来,说:“你们好大的胆子,就凭你们也敢……”
  桃花娘子说:“就凭我们当然不敢,如果背后有人给我撑 腰,那就敢了。”
  沈孤云呆住了,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下。
  桃花娘子说:“盟主,你知道天下最厉害的毒药是什么?”
  沈孤云说:“红雪莲。”
  桃花娘子说:“中了红雪莲的人,你还能扶起来他吗?”
  沈孤云说:“沈公子中了红雪莲。”
  桃花娘子说:“武功最高的人只有用天下最厉害的毒药 才能治服。”
  沈孤云忽觉自己脖子仿佛也在发紧,说:“你们是不是也 .  力
  萧寨主说:“我们怎么会也给你下毒呢?”
  沈孤云稍稍放心,说:“那你就倒悔了,我收拾你们这个叛 贼还能做到。”
  萧寨主轻蔑地笑了,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在你的酒里 下毒呢?”
  桃花娘子说:“不是我们念旧日这情,而是我们觉得对付 你根本不用使毒。”
  沈孤云惊恐地望了望外面,只见外面黑而静,没有人。
  瑶兰笑了,说:“三步之内,必有芳草。”
  沈孤云说:“你能降住我?”
  瑶兰连连摆手,说:“有人能降住你,但不是我。”
  沈孤云又把目光投向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嫣然一笑,摇头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降得 住一百零三寨的总盟主。”
  沈孤云又把目光投向桃花先生,说:“难道会是你?”
  桃花先生说:“你看我像吗?”
  沈孤云连连点头,说:“像,像极了。”
  桃花先生说:“为什么?”
  沈孤云说:“只因为你像,所以你才最像。”
  答得很妙,也很有道理。
  沈孤云感觉全身正在渐渐变冷。
  桃花先生若没有把握治服他,绝不会不在他酒里放毒。 沈孤云反而又坐下来,说:“你们都是摘星楼的人?”
  “正是”。
  
  一盏天灯,慢慢升起。
  天灯在风中摇曳,在黑暗中闪耀。
  天灯上写着“桃花”两个字,墨渍洒漓,龙飞凤舞。
  沈孤云一 眼便认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他手下有一百零三个山寨,并不是个个山寨都有这样的 福气,都能得到总盟主的题字。
  而现今,他却成了桃花山的囚徒。
  命运和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他想过自己会被杀死,会被人毒死,却做梦也没想会成了 桃花山寨的囚徒。
  沈孤云说:“请问桃花先生是什么人?”
  桃花先生笑了笑,说:“桃花先生自然是桃花先生。”
  桃花夫人说:“桃花先生就是桃花夫人的丈夫。”
  沈孤云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怎能束手被擒,那样岂不难瞑目了?”
  桃花先生说:“那沈盟主何不快动手!”
  沈孤云黯然垂首,说:“既然没有希望,又何必出手?”
  他嘴上说:“何必出手”,但手上却已出手,他没有抬头,一 把极薄极细的金钢长剑从袖中闪电窜出,如灵蛇吐人,刺向. 桃花先生咽喉。
  这一剑又快、又准,又狠,而且出手突然全无半点征兆。 这一剑是沈孤云死里逃生的一剑。
  这一剑凝聚了沈孤云的全身功力。
  这一剑。
  ——刺空了。
  桃花先生还坐在椅子上,似乎没动一动,但不知怎么就把 这凌厉无比的一剑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沈孤云的心凉透了。
  他刺出的那一剑在半空中停住,没有勇气于刺,也忘了收 回 。
  桃花先生说:“沈盟主这一剑出奇不意,心意导之,以气摧  力,果然是江湖上难得的妙着,只不过心生恐惧,气势稍弱。”
  沈孤云说:“桃花先生武功之高,是我从未见过的。”
  桃花先生说:“沈盟主若能看破生死界线,意超然于生死 之外,无论处在什么样的艰难绝境都能心静神凝,出手便会更 加有力。”
  他顿了顿,又说:“刚才这一剑虽然快、狠、准,却不够稳, 一击不中,剑法势必全乱。”
  高手相拼,剑法一乱,就一点胜的机会也不会有。
  沈孤云惨然一笑,说:“我这个盟主在桃花先生眼里,真是 一文不值了。”
  他话音未落,忽又出手。
  谁也不会想到他还会出手。
  金钢长剑挟着风之声横扫过去,仿佛有几十把长剑向桃 花先生刺去。
  桃花先生也没有想到沈孤云还会出手,他顺手抓起酒杯 一挡。
  “当”的一声,沈孤云刺出的十多剑竟然全都击在了酒杯 上,更奇的是酒杯竟没有碎,而金钢长剑却“嗡嗡”直响。
  沈孤云的持剑手被震得一阵发麻。
  沈孤云一击不中,不再发呆,转身向桃花夫人猛扑过去。
  如果他能抓到桃花夫人做人质,他便能下得桃花山,便能 再当盟主。
  就在这时,桃花先生出手了,他一伸手,便抓住了沈孤云 的脚脖子。
  沈孤云的手离桃花夫人不到半米时,骤然停住,摔落下 来 。
  沈孤云黔驴技穷,浑身骨头似已被抽了去,连站都站不起 来 。
  瑶兰长长松了口气,说:“这个人真有点可怕,总在别人想 不到的时候出手。”
  沈星子忽然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出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他想拨剑,竟使不出半点力气。
  这时候,残月追星剑像山一样沉重。
   桃花娘子笑着说:“沈公子酒量不好,剑法一定不错,何不 现在使出来让我们开一开眼界。”
  沈星子笑了,说:“以后你会有机会看的。”
  瑶兰猛地抓过他的头发,说:“沈星子,你也有这时候。” 沈星子痛得直咧嘴,说:“这时候你想干什么?”
  瑶兰轻声笑出声。
  沈星子说:“你一定在想什么阴损的办法来整治我。”
  瑶兰说:“如果你现在叫我一声奶奶,我便饶了你。”
  沈星子说:“真的?”
  瑶兰说:“绝对不假。”
  沈星子真的叫了声:“奶奶。”
  瑶兰笑得直不起腰。
  沈星子苦笑说:“我爷爷是个专门给有钱人家掏大粪的穷 光蛋,丑八怪,若真能娶你当老婆,他不但不会骂我,反而会夸 我。”
  瑶兰气得脸色发白,正欲挽挥打去,却被桃花先生拦住。
  
  桃花先生还是一脸枯黄,但此时已全无病容,眼里闪着精 芒。
  他说:“多谢沈公子剑下留情,否则我也许和董晓堂一样 了。”
  沈星子说:“你越谢我,我就越后悔,后悔没有一剑把你杀 了。”
  他长长叹了气口说:“我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们就快杀了我吧。”
   瑶兰说:“我们怎么会轻易杀了你。”
  沈星子说:“那你们想把我怎么样?难道想放了我,想把我 当祖宗供起来。”
  瑶兰一个嘴巴打过去,说:“到这时候你还敢说这种不要 命的话。”。
  桃花先生说:“到这时候还敢说这种不要命的话的人,都 很了不起,也很可怕。”
  沈星子望着瑶兰,说:“我摸你脸时可没有这么重。”
  瑶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你摸我的脸是调戏我,我摸你 的脸是为了解气,完全是两回事。”
  沈星子喃喃地说:“谁知道你是为了解气还是想调戏我。” 瑶兰跳了起来,说:“我会调戏你?”
  沈星子说:“我不会怪你,你若是不喜欢,怎么会调戏我 呢?”
  瑶兰说:“我会喜欢你?”
  沈星子说:“你心里喜欢,嘴上不说也没有关系。”
  瑶兰忍不住笑了,说:“你真是天下脸皮最厚的人。”
  沈星子长叹一声,说:“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桃花先生说:“我们要把你押回摘星楼。”
  沈星子说:“然后呢?”
  桃花先生说:“然后就大撒英雄帖,把天下英雄都请来,把 你的仇人们也都请来,数清你的罪状后,然后再把你交给天下 英雄。”
  沈星子说:“借刀杀人,阴毒无比。”
  桃花先生笑了笑,说:“我们摘星楼从不错杀一个好人,但也从不放过一个坏人。”
  沈星子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找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说:“我们知道了你发觉瑶兰不是肖如雪,自然 便会想到你会来找我。天下除了我,谁还会有那么出神入化的 易容术。”
  沈星子说:“我没有想到桃花山上的强盗会变成你们的 人。”
  桃花夫人说:“沈孤云是你的亲信,你抓到我们, 一定会先 上桃花山,所以我们就先把桃花娘子和萧寨主变成了我们的 人。”
  沈孤云猛抬起头,说:“摘星楼的人给你们什么了。”
  桃花娘子说:“什么也没有给。”
  桃花先生微笑着说:“我们只不过把他们丢失的良心还给 了他们。”
  沈星子说:“良心?”
  桃花先生点了点头,说:“良心。”
  沈星子又听不懂了。
  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他听不懂的事情,而且会这么多。” 沈星子说:“我总有一件事让我死不瞑目。”
  桃花先生说:“什么事?”
  沈星子说:“我还没有见到摘星楼主。”
  瑶兰说:“你想见我们的楼主干什么?”
  沈星子说:“是你们楼主杀了我,我怎能不想见他呢?”
  桃花先生说:“在你临死时,你会见到我们楼主。我们对快 死的人一向是有求必应。”
  瑶兰说:“除了我们楼主,你就不想再见什么人了吗?”
  沈星子说:“还想见一见小山东。”
  瑶兰说:“除了小山东呢?”
  沈星子忽然想起了肖如雪。
  沈星子想起了他和肖如雪的爱情。
  瑶兰已看出沈星子的心思了,说:“你如果在死之前,能见 到肖如雪一面,你是不是就满足了。”
  沈星子的心仿佛被针猛刺了一下。
  他若能见到肖如雪,又怎会舍得死?他临死时若不能见到 肖如雪,又怎会甘心?因为肖如雪还在人间。
  
  沈星子忽又想到:我如果不来桃花村,而是去远浪坡会风 雪怪人呢?
  唉!那结局不会好哪里去。
  摘星楼主的心计深不可测, 一定也会在远浪坡布下深深 的陷阱。
  摘星楼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天恶老怪深谙风雪怪人的武功底细,再有恶狼跟随,想必 不会被杀。
  现在,能来救我的只有天恶老怪了,只有那本《七绝魔篇》 了。”
  沈星子说:“沈孤云虽然跟着我干事,还没来得及干什么 坏事,就被你们抓住了,你们摘星楼主从不杀一个好人,想必 也不会杀他吧。”
  沈孤云立刻明白了沈星子的意思。
  他说:“我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算不上什么恶人。”
  桃花娘子说:“以后你只要不为难桃花山寨的兄弟你,我 们现在就可以放你下山。”
  萧寨主说:“摘星楼既能杀得了沈星子,也一定不难杀你 沈孤云,你若敢挺而走险, 一定只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结 局。”
  桃花娘子说:“除了死尸和鲜血,你什么也得不到。”
  沈孤云说:“大将保真主,俊鸟登高枝,你们高攀上了明 主,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能为难你们。”
  桃花娘子说:“你说的若是心里话,我就放心了。”
  萧寨主说:“你说的若是心里话,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沈孤云望着桃花先生。
  桃花先生笑着说:“你说的若是心里话,你现在就可以走 了。”
  桃花夫人说:“沈盟主是个识时务的人, 一定不会为难桃 花山。”
  沈孤云站起来,便向帐外飞掠出去。
  他一刻也不想再在桃花山呆下去了。
  桃花先生忽然叫道:“沈盟主慢走。”
  沈孤云身形猛然停住,脸色变了,说:“你们改变主意了?” 桃花先生说:“没有。”
  沈孤云说:“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桃花先生说:“我们没有事,但沈公子一定有事。”
  沈星子连连摇头,说:“我没有事。”
  桃花先生说:“你不想让沈盟主告诉天恶老怪,说你已落入摘星楼手里,请他快来救。”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
  桃花先生说:“既然如此,我们摘星楼就不敢麻烦沈盟 主。”
  沈孤云说:“你们想派人去告诉天恶老怪?”
  桃花先生说:“一定照沈公子的话去办。”
  桃花娘子说:“其实,天恶老怪知不知道这件事情都没有 关系,他一定也救不了沈公子。”
  萧寨主说:“天下无人能救得了沈公子。”
  桃花夫人说:“摘星楼到底有多厉害,你永远也想不到。”
  沈星子说:“桃花先生也想不到吗?”
  桃花先生说:“我也想不到。”
  桃花夫人说:“除了摘星楼主,谁也不知道摘星楼有多厉 害。”
  桃花先生说:“用无所不在,战无不胜势力遍布天下等词 语,都难以准确恰当地说出摘星楼有多厉害。”
  沈星子苦笑着说:“其实,你已经说出来了摘星楼到底有 多厉害。”
  桃花夫人说:“摘星楼主该是位多么伟大的人啊!”
  桃花先生说:“你死在这样的手中,不是耻辱丢人的事。”
  沈星子说:“我还很光彩吗?”
  桃花先生说:“很光彩。”
  沈星子笑出了声,说:“被人杀了脑袋还很光彩吗。”
  这样光彩的事,实在无人能受得了。
  桃花先生说:“能值得摘星楼主去杀的人,天下绝对超不过五个,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沈星子说:“这份光彩我实在是受之有愧,死不瞑目啊。”
  就在这时,忽听帐外有人说:“受之有愧,你也得受,死不 瞑目你也得死。”
  沈星子凝神向帐外望去,看见了一个从黑暗中走进来一 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瑶兰一见这少年, 一下子扑过去,挽住了他的手。
  这少年是白秋阳。
  沈星子说:“你就是白满天的儿子,你的剑法慢了一点,你 父亲的剑法就更糟了,他被我一剑就刺穿了咽喉。”
  白秋阳说:“你想痛痛快快地死,哪会那么容易。”
  沈星子说:“你现在不杀我,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白秋阳说:“我看着你痛苦地死去,也是一样的开心。”
  沈星子说:“你现在不杀我,就会后悔一辈子。”
  白秋阳冷笑着说:“我现在杀了你,才会后悔一辈子。”
  沈星子说:“心肠太狠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白秋阳说:“就像你一样。”
  沈星子说的脑袋重重地低垂下去,说:“就像我一样。”
  
  
  第十七章  死亡路上
  
  一辆八匹马并驰的大车,漆黑锃亮,在无边无际的白雪中 十分显眼。
  沈星子就坐在这辆车里。
  桃花先生和白秋阳就坐在他两边。
  这辆马车将驶向摘星楼。
  沈星子忍不住问:“摘星楼在哪里?”
  桃花先生说:“摘星楼在很远的地方。”
  沈星子说:“很远的地方在哪里?”
  桃花先生说:“就在能摘到星星的地方。”
  白秋阳说:“摘星楼就在你死去的地方。”
  沈星子说:“摘星楼原来是我的坟墓。”
  桃花先生说:“我们要把你埋在大花园里,每天都有许多 人来那里游玩消遣时,都会把你在你脚下,都会想人屈辱而悲 惨地死,那样,他们头脑一定更清醒。”
  白秋阳说:“一想到你的下场,人们再想作恶就得考虑再 三了。”
  沈星子连连点头,说:“真是个好意。”
  他望着车外的白雪,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活着时很有名 气,想不到死后的名气会更大。”
  白秋阳说:“有人出的是好名,而你出的是恶名。”
  沈星子说:“其实,名垂千古和遣臭万年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 … … ”
  
  
  他的话忽然停住了。
  他看见远处的山原上出现了一 点淡兰色的影子,流星般 飞了过来。
  一匹火红的脂马, 一个美丽的少女。
  沈星子禁不住想起了肖如雪。
  他一看见淡兰的颜色,便会想起肖如雪,心中便充满了温 馨 。
  人马已冲到车前。
  好俊的马,但人却更美。
  桃花先生说:“是银玲。”
  银玲一双剪水双瞳,盯着沈星子,问:“你就是沈星子。” 沈星子说:“像我样有名的人你还不认识?”
  银玲吃吃笑着说:“我怕你是假的。”
  沈星子说:“冒充沈星子会有什么好处?”
  银玲说:“如果你真是沈星子,我就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沈星子笑了笑,说:“现在还有人对我一见钟情的呢。”
  银玲笑得厉害了,说:“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她手中拿的是块淡兰色的手帕。
  淡兰色的手帕上绣着一根弯曲的梅枝,梅枝上盛开着七 朵血红的梅花。
  沈星子脸上的笑容一 下子凝固了。
  他认出这是肖如雪的手帕,银玲也一定知道肖如雪的手 帕就是这样的;可想而知,银玲对肖如雪必定很熟悉,银玲必 定知道活着的肖如雪的消息。
  沈星子想开口问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银玲若想告诉他,根本不用他问,他想不听都不 行,银玲若不想告诉他,他无论怎么哀求都没用。
  沈星子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 东西,原来却是仅值十几分文的一块破布。”
  银玲说:“现在这块破布对你来说,却比什么都实用,你一 想到死就会万分恐惧,难免会出冷汗。”
  沈星子笑了,说:“你送我这块手帕原来是让我擦汗的。” 银玲说:“省得风一吹你感冒。”
  沈星子说:“多谢。”
  银玲说:“这手帕还会有别的用处,难道你就不想听一听 吗?”
  沈星子说:“难道还能当酒喝?”
  银玲摇了摇头,说:“你看不出这东西是女人用的吗?”
  沈星子说:“当然看得出来,而且我现在就闻到了一股清 香。”
  银玲说:“你用它擦汗的时候, 一定能想到你心中的情人; 临死时若想着心中的情人会是什么滋昧呢?”
  沈星子说:“我不知道。”
  银玲手一扬,将手帕扔进车里,在风中,能把一块薄布扔 进车厢里,内功显然是极好。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就有了这 样好的内功,是相当罕见的。
  摘星楼的人果然都身手不弱,更可怕的是还他们的骨头。
  银玲说:“你想哭的时候就哭吧,反正有手帕可以擦眼泪。”
  沈星子笑了。
  
  他没有想到摘星楼的人会这么狠毒。
  摘星楼的人是用无形的鞭子抽他的心,让他在临死时饱 受心灵的痛苦,这比肉体上的折磨更让人难以忍受。
  沈星子明知道他们有险恶意图,表面是装作无所为的神 情,但内心还是隐隐作痛。
  肖如雪在哪里?她和摘星楼的人有什么关系?她现在的 一切都怎么样了?
  银玲又问:“你心在想什么?”
  沈星子懒洋洋地说:“我在死前能不能抱你一下。”
  银玲毫不生气,说:“你是想抱我呢?还是想抱一个像雪一 样的姑娘呢?”
  沈星子说:“两个都想抱。”
  风没有停。
  马车也没有停。
  银玲骑马跟在马车的两侧,缓缓而行。
  沈星子在马车里躺下,双眼微闭,似已睡着,那淡兰色的 手帕盖住了他的脸。
  就像肖如雪的手。
  沈星子想着想着,好似正躺在肖如雪软柔的胸膛里,睡着 了 。
  
  前面有三匹马伫立在山上,伫立在风中, 一动不动。
  马上的人也一动不动。
  他们都穿着银薄青衫,都已洗得发白,腰间系着很宽的 皮带,背后插着长剑,他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却有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他们看着马车缓缓驶来,眼里闪着仇恨的火焰,越来越旺 但他们还是没有动一动。
  马车驶到他们面前,停住了。
  无论谁一走近他们,都会感觉到一股杀气。
  当中的那个人说:“马车里坐的可是沈星子吗?”
  沈星子睁开眼晴,看见一张岩石般坚硬的面孔,心禁不住 一紧。
  他说:“除了沈星子,还有别的人。”
  桃花先生说:“三位可是‘清明八鬼’吗?”
  当中的那个人说:“现在我们是‘清明三鬼’了。”
  沈星叹了口气,说:“原来是找我的。”
  清明八鬼是绿林中名气极响的侠盗,杀富济贫,替天行 道。说他们是鬼,是因为他们相貌都很丑陋,神情很恐怖,但丑 陋和恐怖下面,隐藏的却是侠肝义胆。
  现在,八鬼只剩下三鬼了,那五鬼都死在残月追星剑下。
  三鬼是:六鬼刘玄机、七鬼吕玉臣、八鬼曹景春。他们不知 怎么听到了沈星子被抓住的消息,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刘玄机说:“我们是来找你的。”
  沈星子说:“你们若要杀我就快动手,否则就再没有机 会。”
  他叹了口气,说:“天下要杀我的人数不过来,但我的脑袋 只有一个,看来还是高兴只有一人,而失望痛苦却有许多。”
  银玲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沈星子说:“开心极了,古往今来,能活到我这种境界的人能有几个呢。”
  银玲说:“的确没有几个。”
  刘玄机拔出背后的宝剑,吕玉臣和曹景春也跟着拔出长 剑,剑光映照得他们的脸更青,更阴森恐怖。
  刘玄机说:“我们现在就把你千刀万剐。”
  沈星子已把头伸出了车厢,说:“你们的剑能砍下我的脑 袋就砍吧。”
  刘玄机剑光一闪,照着他的头劈下。
  沈星子一 点躲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知道桃花先生不会 这么容易就让他去死。
  桃花先生当然不能看着沈星子死,长袖一拂, 一股极强劲 的力量将刘玄机的剑推开了。
  刘玄机说:“先生为何出手相救。”
  桃花先生说:“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刘玄机的剑缓缓垂下,说:“你们抓到的人怎能让我们来 杀呢?”
  桃花先生说:“我知道你们和他有血海深仇,但 …… ”
  白秋阳说:“但想杀他也轮不到你。”
  刘玄机说:“你和他也有仇吗?”
  白秋阳说:“有杀父之仇。”
  刘玄机说:“家父是哪一位?”
  白秋阳说:“白满天。”
  刘玄机说:“原来是白大侠的公子,幸会幸会。”
  白秋阳说:“久仰久仰。”
  刘玄机说:“不知你们将怎么处置这个恶贼?”
  桃花先生说:“我从前想召集天下英雄,由他们处置。”
  刘玄机沉吟半响,说:“有理,有理,像他这个天下第一恶 人,的确得让天下英雄都看到他的死相。”
  桃花先生说:“你们深明大义,请到摘星楼作客,目睹沈星 子的死相。”
  吕玉臣说:“恭敬不如从命。”
  就在这时,远处又有一匹快马如飞奔到车前,马上有个秀 丽绝俗的少女,柔弱娇美,无论哪个男人看见都会喜欢。
  但这样的少女却穿着粗糙的蓝布衣衫,宽松肥大,腰畔系 了把极名贵的剑,显得不伦不类,很可爱,也很可笑。
  桃花先生看见她,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说:“原来是欧阳 大侠啊。”
  那少女在马上施礼,说:“晚辈欧阳梅雪参见前辈大侠。”
  她的言谈举止江湖气十足,努力想装出骠悍而又豪爽的 样子;但她又太娇美,太柔弱了,那模样只会让人发笑。
  白秋阳说:“欧阳老弟。”
  欧阳梅雪说:“白大哥。”
  桃花先生说:“你怎么来了?”
  欧阳梅雪说:“我是想帮你们捉拿沈星子的。”
  沈星子说:“可惜你来晚了。”
  欧阳梅雪这才看清沈星子的脸,说:“你就是沈星子吗?” 沈星子说:“你看我像冒充的吗?”
  欧阳梅雪说:“像。”
  沈星子说:“你说沈星子该是什么样呢?”
  欧阳梅雪倒也说不出来。
  沈星子看不出她身负武功,说:“你也想捉拿我?”
  欧阳梅雪说:“江湖传言,你剑法快如闪电,迅如奔雷,我 一直都想找你一较高低。”
  沈星子哈哈大笑,说:“你也想和我比剑?”
  欧阳梅雪神态十分郑重,说:“一个剑客,若找不到对手, 那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沈星子说:“你难道也找不到对手?”欧阳梅雪居然点了点 头,说:“学剑十载,精神寂寞。”
  沈星子笑得说不出话来。
  他第一次遇上这样幼稚可笑的少女。
  欧阳梅雪说:“你笑什么?”
  沈星子勉强忍住笑,说:“我也和你一样,只是我现在身中 剧毒,无法和你比剑,实在可惜。”
  欧阳梅雪对桃花先生说:“前辈,你是不是点了他的穴道, 快给他解开,我要和他比剑。”
  沈星子说:“我是中了毒。”
  欧阳梅雪说:“那就给你解毒。”
  刘玄机第一个叫了起来,说:“那怎么行?”
  刘玄机说:“你能制住他吗?”
  欧阳梅雪说:“我自信还能对付得了。”
  桃花先生手一摊,说:“但现在没有解毒的药。”
  欧阳梅雪仰面望天,长长叹了口气,说:“实在可惜。”
  刘玄机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沈星子说:“我如果没中毒时, 一定要同你大战三百回合, 我想一定是生平快事。”
  欧阳梅雪说:“可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刘玄机说:“沈星子,事到如今,你无论再玩什么花样,也 休想再去作恶。”
  沈星子说:“我杀了你五位大哥,你却不能伤我半根毫毛, 不觉得可惜吗?”
  这一句话又揭开了刘玄机心上的伤疤,他脸上的肌肉不 住地抽搐着,又拔出长剑。
  沈星子讥讽说:“拔剑有什么用,你也伤不了我。”
  刘玄机说:“我不杀你,只想在你身上割下来五块肉。”
  白秋阳拍手赞道:“这是个好主意,既教训了他,又能让他 活着。”
  桃花先生说:“万一失手,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欧阳梅雪大声说:“就是不失手,这也万万使不得。”
  刘玄机说:“为什么?”
  欧阳梅雪说:“因为我们都是一代大侠,怎么能用那残忍 的手段呢?”
  刘玄机说:“对付这样的恶人,还讲什么仁慈和礼义吗?”
  欧阳梅雪说:“仁慈和礼义乃是侠客立身行事的准则,无 · 论对谁都是一样,否则我们和他还有什么分别呢?”
  沈星子心里暗笑欧阳梅雪不但极幼稚,还很迂腐。
  他想欧阳梅雪的父亲一定是个极显赫的人物,而且家资 富可敌国,只有那样的父亲,那样的家庭,才会生养出这样的 孩子。
  
  夜幕垂落。
  马车正好到达镇上。
  欧阳梅雪骑着高头大马,雄纠纠地走在最前,手不时按着 腰畔间的长剑,仿佛告诉每一个看见她的人:我是江湖上的侠 客 。
  沈星子想:她当侠客,只不过觉得很好玩,很新鲜,很神气 而已。对江湖上残酷的仇杀,血淋淋的弱肉强食却没有半点体 会 。
  小镇的另一端,也是白茫茫的雪原。
  从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也有一行车马缓缓地走进小 镇,走向长街,和沈星子他们迎面撞在一起。
  迎面来的马车只有一辆,车上装着的竟是棺材,崭新的棺 材 。
  一个脸色发白的驼子穿着套崭新的白布衣服,走在马车 旁,头垂得很低,像是家里刚死了人。
  无论谁看见了棺材都难免会吃惊,因为它表明了一个生 命已经归属西天了。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生命的结束更能牵动人心呢? 驼子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欧阳梅雪走在最前面,说:“你是哪个道上的人,为何拦住 去路。”
  驼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说:“这位小姐 …… ”
  欧阳梅雪一瞪眼睛,说:“谁是小姐,我是欧阳大侠,你可 听说过?”
  驼子陪着笑脸,连说:“听说过。”
  欧阳梅雪说:“你有事找我吗?”
  驼子说:“不找。”
  欧阳梅雪有点失望,说:“那你拦我的去路干什么?”
  驼子说:“你身后是不是有个桃花先生?”
  欧阳梅雪说:“你找桃花先生?”
  驼子说:“这口棺材就是送给他的。”
  驼子连忙又说:“这也是一位老先生叫我送的,他还有封 信让我当面交给桃花先生。”
  这时,桃花先生已走了过来,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驼子说:“是个很憔悴的老人。”
  桃花先生说:“他在哪里?”
  驼子说:“他已走远了。”
  桃花先生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眼里立刻露出亲切的目 光。令清明三鬼和欧阳梅雪等人奇怪的是:梅花先生越读眼睛 瞪得越大,脸上神情也越来越惊讶。
  到后来,他的嘴也不知不觉地张大了,竟似感觉不到冷风 往他的肚子里钻。
  等他读完了信,人也呆住了,魂魄似也被这封信带走。
  无论谁也不敢上前,无论谁看到了这封信,桃花先生都不 会放过他。
  夜色更浓了。
  北风吹过,几片雪花飘起。
  桃花先生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天意,都是 天意。”
  天意是什么?
  驼子说:“这口棺材……"”
  桃花先生连声说:“我收下,我收下。”
  桃花先生又回到车里,凝视着沈星子,脸上充满凄凉而又 亲切的神情。
  沈星子说:“那口棺材是给谁的?”
  桃花先生说:“给你的。”
  沈星子十分惊讶说:“谁给我的,想不到世上还有人给我 送棺材。”
  桃花先生说:“那人不愿让你知道。”
  沈星子说:“我杀人无数,恶事做绝,仇人多得数不过来, 但亲人和朋友却没几个,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桃花先生说:“我虽然不能救你,但这一路上我会好好照 顾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沈星子从桃花先生脸上的神情看出,他说的绝对不会是 假话。
  桃花先生说:“到了摘星楼,我也不会让你受苦。在天下英 雄面前,你只要诚心认罪,我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屈辱。”
  沈星子说:“然后呢?”
  桃花先生说:“然后再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沈星子说:“最后还不是个死。”
  桃花先生说:“你死后,我会把你埋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 方,让有道的高僧在你坟前为你念经,为你洗清罪孽。”
  他歇了口气,又说:“你早日再投胎作人,祝愿你来世作个 好人。”
  沈星子说:“那你何必不干脆把我放了。”
  桃花先生说:“放了你我就违背了天意,违背了天意早晚会遭报应。”
  他接着说:“你心灵上的罪孽还没洗清,放了你,你还会作 恶。”
  桌上的饭菜很丰盛,酒也好。
  沈星子一脸的喜气,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好像即将死去 的人并不是他。
  欧阳梅雪要的菜是红烧牛肉,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大口大 口地吃牛肉,沈星子从来没有见过。而且她的酒量也很好。
  她是努力想使自己强壮起来,魁梧起来,看上去更像一个 侠客。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样的大肆地吃喝,身子还是那样 苗条,那样柔弱。
  他们看着沈星子大吃大喝,气得恨不能把他咬死吞下去。 沈星子笑咪咪地看着他们,说:“饭菜不可口吗?”
  刘玄机冷冷地说:“不可口。”
  沈星子说:“那你们想吃什么?”
  刘玄机恶狠狠地说:“想吃你的肉。”
  沈星子哈哈大笑,说:“我的肉的确比猪肉牛肉马肉都好 吃,但你们一定要有耐心。”
  刘玄机说:“我们绝对有耐心。”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说:“但我却没有耐心了。”
  门口站着一个白衣人。
  这白衣人的年纪看上去显然已不小,但他那双眼睛却是 年轻、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傲气。
  桃花先生惊呼:“白鹰子。”
  白鹰子说:“桃花兄别来无恙啊!”
  桃花先生说:“还好,还好。”
  白鹰子说:“我听说沈星子的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今日 有幸,特来品尝。”
  桃花先生说:“想吃他的肉的人多得数不清,怎能轮到 你?”
  刘玄机说:“不错。”
  桃花先生说:“我们要把他交给天下英雄,让天下英雄都 能看到他的可耻下场,怎能由你一人就杀了。”
  白鹰子说:“我已等不到那时候了。”
  沈星子哈哈大笑,说:“我杀了你两位兄长,你却只想吃我 身上的几块肉,怎能对得起他们呢?”
  白鹰子说:“我一天虽只吃几块,但一个月以后,也一定能 把你吃剩一具骷髅。”
  刘玄机说:“他的血也应该用盆接着,我愿花千两白银买 几碗。”
  沈星子说:“真没想到,我的血会这样值钱。”
  欧阳梅雪拍桌而起,说:“不能用这样残忍的手段。”
  她长身而起,站在沈星子前面,说:“有我欧阳大侠在,就 由不得你们胡来。”
  白鹰子轻蔑地问:“你是什么人?”
  桃花先生说:“这是欧阳天风的三千金。”
  白鹰子说:“原来是欧阳天风的女儿,怪不得这么厉害。”
  欧阳梅雪说:“我的名气都是凭手中剑拼来。和我爹可没 有半点关系。”
  沈星子心中暗笑:若没有你爹,你早被人打扁一万次了。
  欧阳天风是明月教主,门人弟子遍布大江南北,长城内 外。明月教高手如云,智士林立,欧阳天风本人更是武功卓越, 足智多谋,而且仗义疏财,结交满天下。
  陆云天和白满天死后,武林中最有名的就是欧阳天风和 沈星子。
  欧阳天风还是天下五大高手之一。
  另外四个是:陆云天、白满天、铁笔先生关门鬼,已隐居多 年的“九天神君”陆悲风。
  望眼天下,找不出比他们五个武功更高,名气更响,成名 更久的人了。
  
  欧阳梅雪救不了沈星子。
  她的剑还没有拔出,就被白鹰子点了穴道,瘫软在沈星子 怀里。
  桃花先生说:“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我不想和你动手。”
  瑶兰说:“白鹰子,你绝对不是桃花先生的对手,何况还有   白秋阳和我,银玲呢。就算清明三鬼帮你,你们也休想得手。”
  桃花先生说:“你根本不能得手。”
  白鹰子说:“我已经得手了。”
  白鹰子说:“我已经得手了。”
  白鹰子得意地一阵大笑,说:“因为你们都已吃了菜,喝了 酒。”
  桃花先生大惊,说:“你在饭菜里下毒?”
  白鹰子说:“我们都是老朋友,我怎能毒死你,我只不过下
  
  了点能触逼住你们内力的迷药而已。”
  桃花先生一运真力,果然如此。
  白鹰子说:“你们现在一起过来围攻我也没有用。”
  刘玄机变得眉开眼笑,说:“既然没用,何必动手,何况就 这么看着。”
  吕玉臣说:“能看你吃沈星子的肉,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 事。”
  曹景春阴森森地笑着说:“如果也能让我吃一块他的肉, 我下半辈就给你做牛做马。”
  沈星子现在已说不出一句话了。
  他知道白鹰子既然说得出来,就一定能做得出来。
  他不怕死,骨头也很硬,但硬生生地割去他的骨头上的 肉,他能受得了,而且还要看着那人把肉放在嘴里大肆咀嚼。
  无人能受得了。
  沈星子的眼里流露出恐惧之意。
  白鹰子已把他怀里的欧阳梅雪推到一边,他从腰里拔出 一把锋利的短刀。
  白鹰子狞笑着,说:“沈星子,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沈星子忽然笑了,说:“你觉得我真的会怕你吗?”
  桃花先生忽然笑了,说:“你觉得我真的会怕你吗?”
  桃花先生忽然说:“白鹰子,你若敢动他,你会后悔的。”
  白鹰子说:“就是后悔死了,我也认了。”
  桃花先生将那封信从怀中掏出来,说:“不信,你就看一看 这封信。”
  白鹰子疑惑地说:“什么信?”
  桃花先生说:“你看了这封信后,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说 一个字。”
  白鹰子接过这封信,拆开一看,眼里立刻流露出亲切的目 光,越读眼睛瞪得越大,脸上神情也越来越惊讶。
  到后来,他的嘴也不知不觉地张大了。
  等他读完了信,人也呆住了,魂魄似已被这封信带走。过 了好一会儿,白鹰子才喃喃地说:“这是真的吗?”
  桃花先生说:“他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白鹰子仰天长叹:“都是天意,都是天意啊!”
  桃花先生说:“若是以前,你可以不答应,但现在你又怎能 忍心不答应呢?”
  白鹰子垂下头,说:“我答应。”
  沈星子惊呆住了。
  那是封什么信?
  谁写的?
  内容是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
  白鹰子说:“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不把他救走。”
  桃花先生说:“不行。”
  他不等白鹰子说话,就接着说:“不但天下英雄们不答应, 他也不会答应。”
  白鹰子说:“他是不会答应的。”
  他还刀入鞘,拍着沈星子的肩,说:“真是个可怕的孩子。 祝你早日投胎,重新作人。”
  
  
  第十八章  末路穷途
  
  白茫茫的雪原,连着白茫茫的天。既使人登上云端,也很 难找到一丝别的颜色。
  忽然有一天,雪原竟出现了一大片黑色。
  那是黑黑的土。
  黑土坚硬如铁,显然不是温暖的春风使它重现天日。
  冷风如刀,漫天飘雪。
  现在哪里是黑土见天日时候?
  但是,有一群奇怪的人跑到这四周望不到人烟的雪原上, 清除厚厚的积雪,露出了这一大片黑土。
  这群人要干什么?他们有什么毛病吗?
  这是件多么离奇的事。
  第二天,这群人又每人赶了一辆马车来,马车装满了整条 的杉本。到了黄昏时分,他们将方圆几十里的黑土都用杉木围 成栅栏,高达近三丈。
  又过了两天,栅栏里面从地拔起一片楼宇。
  一道拱门旁边,竖起一根十余丈长的刁斗旗杆,旗杆顶端 飘扬着一面大旗。
  旗杆,旗杆顶端飘扬着一面大旗。
  旗上赫然有三个鲜红的大字:摘星楼。
  大旗迎风招展,像是张牙舞爪的龙,随时都可能挣脱束 缚,飞上苍穹。
  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站在这里,纵目四顾,顿觉天地茫茫无边,正如人生。
  第四天,又有更多的人来到这里,赶来了更多的马车。
  到了第五天,这一切都让人难以想像,都是那么的不可思 议。
  摘星楼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人无法想像。
  能让人想到的事,摘星楼的也从不去做。
  摘星楼主就要在这里招集天下英雄,处死武林第一煞星 沈星子,从今以后,堂而皇之地在江湖上出现。
  一出现江湖,便做了件惊动天下的大事,不鸣则已, 一鸣 惊人,本就是很少有人能做得出来。
  从今以后,无论谁敢不臣服摘星楼,都要想到沈星子。
  天下还有谁能比沈星子更可怕的呢。
  
  沈星子下了车,望着那迎风招展的大旗,好久也没有说 话 。
  桃花先生神情黯然,说:“到了。”
  极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沈星子的心一颤,他知道自己的生 命也到了,即将终结。
  就是这时,两匹火红的快马飞也似的奔跑过来,眼看就要  撞着沈星子时,马上的人猛然勒住缰绳,那马直立起来,停住。
  马上的两个骑手却纹丝未动,在江湖上身怀这样精绝骑 术的人实在不多。
  沈星子看都没看他人一样,就已知道了他们是谁了,说: “飞花双杰,是你们吗?”
  马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怒喝:“正是。”
  
  马上的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叫解二郎,女的韩羽燕,他们 都是点苍派的弟子,是江北一带最具盛名的游侠。
  解二郎飞身跑下来,抡起马鞭向沈星子抽去,说:“沈星 子,你也有今天。”
  马鞭抽在沈星子的肩上,火辣辣地疼。
  解二郎的马鞭再次抽下时,沈星子还是没有躲。
  桃花先生伸手一夹,二指已夹住了马鞭。
  韩羽燕已泪流满面,说:“沈星子 …… ”
  她竟已泣不成声。
  桃花先生说:“不出三日,天下英雄便会到齐,到那时……”
  远方忽然又扬起漫天雪尘。
  密鼓般的蹄声,十几匹快马首尾相连,箭一般地向这里射 过来 。
  马上的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穿的衣服也各 异,但在飞也似的马上,纹丝不动,十分稳健。 一看便知是江湖 上的人物,而且武功都是上乘。
  解二郎和他们都认得,远远地便打起招呼来:“张大哥,李 三哥 … … ”
  马上有人喊:“那恶贼真是被摘星楼的人捉住了吗?”
  解二郎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马上众人见了沈星子,各个咬牙切齿,脸露杀气,跳下马, 纷纷扑了过来,像是一群看见了死尸的兀鹰,饥饿的兀鹰。
  沈星子只认得他们其中的三位,隐约记得的确是杀了他们的亲人,剩下的便全不认得,也都忘了自己到底什么事得罪 了他们。
  桃花先生拦住了他们,否则他们非得把沈星子撕碎不可。 解二郎说:“我们要见摘星楼主。”
  众人也都跟着附和。
  解二郎说:“我们只是想让摘星楼主受我们几拜。”
  桃花先生笑着说:“不必 …… ”
  解二郎说:“摘星楼主为我们报了血海深仇,我们拜他几 拜是应该的。”
  有人说:“不拜他几拜,我们是绝不会罢休的。”
  桃花先生为难了。
  韩羽燕说:“我有个好办法。”
  众人齐声问:“什么好办法?”
  韩羽燕指着高高飘扬的大旗,说:“我们不如向它磕几个 头,也算是对摘星楼主和摘星楼的答谢。”
  众人齐声说这是个好主意,跪地便拜。
  沈星子的心更凉了。
  解二郎说:“如果摘星楼主不嫌弃我们,我们从此以后也 是摘星楼的人了。”
  众人又跟着齐声附和。
  
  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虽不豪华,却也什么也不缺 少,至少,这里不象是牢房。
  沈星子住在这里,已觉满意了。
  桃花先生说:“门外的两个人都是我的心腹,有什么事就和他们说。”
  沈星子说:“他们不会让我的那仇人进来,也不会放我 走。”
  桃花先生说:“是。”
  沈星子说:“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摘星楼主?”
  桃花先生说:“在三日后的天下英雄大会上。”
  沈星子说:“我看他一眼后,就会被砍去脑袋。”
  桃花先生说:“是”。
  沈星子说:“我能和他说几句话,就像现在我和你一样。”
  桃花先生说:“不能。”
  沈星子说:“为什么?”
  桃花先生说:“没有什么原因。”
  沈星子说:“请你告诉我,肖如雪是不是在摘星楼里。” 桃花先生沉默了。
  沈星子说:“这是我临死前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桃花先生点了点头。
  沈星子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抓住桃花先生,目光中充满 了哀求,说:“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
  桃花先生又沉默了。
  沈星子忽地跪倒在地,说:“如果能让我临死前见她一面, 我会重重地报答你。”
  桃花先生还是沉默。
  沈星子说:“你难道不想得到一本绝世的武功秘籍吗?”
  没有一个练武人不想得到绝世的武功秘籍的,就像一个 好色的男人没有不喜欢绝世美女一样。
  桃花先生说:“不是你不能见她,而是她根本就不愿见你。 沈星子一下子怔住了。
  桃花先生说:“你见了她只会更烦恼,更痛苦。”
  沈星子说:“但我不见她就根本活不了。”
  桃花先生说:“见了他你也活不了。”
  沈星子说:“如果我不见她一面,我现在就去死。我若是现 在死了,三日后的天下英雄大会就没法开了。
  桃花先生说:“你既然这样想见肖如雪,我就去问她愿不 愿见你。”
  沈星子说:“你告诉如雪,她若不来见我一面,我变鬼也会 去找她。”
  桃花先生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沈星子忽地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洁白如雪,说:“这是我 逃出皇天教时,她送给我的,我现在还留着呢。”
  桃花先生说:“没有她,你就逃不出皇天教。”
  沈星子说:“是。”
  桃花先生说:“她对这件事一直很后悔。”
  沈星子的心在流血。
  桃花先生说:“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深深地爱着她,但她 却从来没有爱过你。”
  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一根利箭,射穿了沈星子本已千 疮百孔的心。
  所有的感人故事都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地编造出来的。
  就是因为过去的生活中有了肖如雪,沈星子才感觉在茫 茫的尘世间还有一点温暖,虽然这温暖已离他远去,但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可以找回。
  也就是这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支撑他的精神世界,支撑着 他活下去。
  但现在——
  这希望已被桃花先生的话击得粉碎,化成缥渺的云烟,随 风逝去。
  他头顶的那片苍白的天空没有了支柱,垮倒下来。
  
  桃花先生走出去时,沈星子的头重重地向墙上撞去,然后 又摔倒在地。
  他的眼里忍不住流出泪来。
  血和泪流到了一起。
  血带着泪,泪也带着血。
  沈星子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他正在忍受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有人走进来,他也没有看见。
  来人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公子。”
  沈星子抬起头,目光迷茫而散乱,好一会儿,终于看清了 来人的面目。
  小山东。
  赫然竟是小山东。
  沈星子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 绞着,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小山东忙把他扶上床。
  沈星子挣扎着,像是一头垂死的野兽,已走到了穷途末路,孤独、绝望、无助。
  小山东深深地凝视着沈星子,没有开口,泪已流出。
  沈星子倒在小山东怀里,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浑身已被 汗水浸透。
  他说:“小山东,是风雪怪人把你抓到摘星楼的吗?”
  小山东说:“是。”
  沈星子说:“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小山东说:“他们一点儿也没有为难我。”
  沈星子说:“你见到风雪怪人了吗?”
  小山东说:“她蒙面,我没有看着她的脸,但绝不像江湖上 传说的那么凶恶。”
  沈星子说:“是桃花先生让你来的吗?”
  小山东说:“是。”
  沈星子说:“摘星楼的人多半不会杀你。”
  小山东说:“摘星楼的人绝不会杀我。”
  沈星子说:“为什么?”
  小山东的头垂得很低,不敢抬头看沈星子,说:“因为 …… 因为 … … ”
  沈星子虽然杀人如麻,但对小山东却很少发脾气,小山东 也从来未在他面前这么拘谨过。
  沈星子问:“因为什么?”
  小山东说:“因为……因为……我已经……是摘星楼的人 了。”
  沈星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无论做多么离奇的梦也不会想到小山东竟也会加入摘星楼,而且这么快。
  小山东抬起头,说:“公子,我现在已是摘星楼的人了。” 沈星子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你加入了摘星楼?”
  小山东说:“是。”
  沈星子紧咬牙,说:“好,你好…… ”
  小山东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放下了屠刀,三日后就变鬼了.。”
  小山东说:“公子,你手里的屠刀虽已放下,但心里的那把 屠刀还没放下。”
  沈星子冷冷地说:“那又有什么分别?”
  小山东说:“你心里的那把屠刀若不放下,来世怎能重新 作人?”
  沈星子说:“你也认为我只能来世重新做人了。”、
  小山东说:“是。”
  沈星子忽然大吼:“你给我滚!”
  小山东说:“公子 …… ”
  沈星子说:“我让你滚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你。”
  小山东还是一动不动,说:“公子待我恩重如山,杀了我, 我也不怪你。”
  他歇了口气,接着又说:“但公子若不放下心中的那把屠 刀,来世一定还会有这样的命运。”
  沈星子那带着血和泪的脸,看上去既疯狂,又狞死。
  小山东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两步,眼里也流露出惊惧之色。
  沈星子说:“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把天下的人都杀光 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他的神智已迷乱不清了。
  小山东说:“公子保重。”
  他跪下磕了三个头,转身出去,泪已流出。
  
  沈星子跟着桃花先生走到一间小屋。
  小屋只有一把椅子。
  沈星子坐在这把椅子上,看见里面还有一间屋子。
  两间屋隔着一道门。
  桃花先生说:“门的那边就是肖如雪,她一会儿就会来。”
  沈星子说:“她不想让我看见她?”
  桃花先生说:“不想。”
  沈星子长叹了一口气,说:“听了听她的声音也是好的。” 桃花先生走了出去。
  沈星子凝视着那道门,神情有说不出的痛苦和悲哀。
  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心上情人就在门的那边,自己朝思 暮想的心上情人竟不愿见他。
  他真想放声痛哭。
  他掏出怀里的手帕,洁白的手帕上满是他对肖如雪的深 深思念。
  手帕上有几行纤瘦的行书写成的诗:
  
  昔年飘雪红梅香,
  怜惜未拈怕风狂。
  黄花开后枝空影,
  空余白雪映寒窗。
  
  
  飘零车马泪痕多,
  柔情似水最难禁。
  未解春风浪笑去,
  唯愿花影伴无眠。
  
  沈星子默默地在心中吟咏着,不知不觉中几滴清亮的眼 泪落在手帕上。
  忽然,门的那边有人说:“沈星子,我来了。”
  声音轻脆而又柔和,只是带着几分冷漠。
  沈星子听出来:的确是肖如雪的声音。
  肖如雪的声音和她的容貌,风韵气质一样,都已深深地溶 进了他的心灵深处,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准确而又快速地分 辨出来。
  沈星子往日总觉得有无数的话要对肖如雪倾述,但此时 此刻,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肖如雪说:“如果你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就走了。”
  沈星子声己鸣咽:“如雪 …… ”
  肖如雪说:“你是不是想见我一面?”
  沈星子说:“否则,我死不瞑目。”
  只听得肖如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本不想见人,但我 怎么忍心……你就要死了,我怎么不见你?”
  沈星子大喜,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见我的。”
  肖如雪说:“你怎么会知道?”
  沈星子说:“因为你心肠太软,看不得有人在你面前哭。” 肖如雪喃喃地说:“我的确有这个弱点,否则,你怎么能做那么多天理难容的事?”
  她说着,已推开了那道门。
  肖如雪几乎没有变,五年岁月的风尘没有在她身上留下 多少痕迹。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秀发还是那么乌黑,肌肤还是那 么白嫩光洁,只是风韵却更加成熟,更加迷人。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肖如雪,已痴住了。
  肖如雪却没有看他,说:“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沈星子说:“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过来的?”
  肖如雪说:“我这几年算是白过了,除了吃饭、穿衣、睡觉 外,好像什么也没干,比不上你干了那么多惊动天下的事。”
  沈星子说:“我…… ”
  肖如雪说:“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想我?”
  沈星子点了点头。
  肖如雪说:“但我这么多年却早把你给忘了。”
  沈星子说:“我不怪你。”
  肖如雪说:“你怪我也没有关系。”
  沈星子轻轻拉过肖如雪的手,肖如雪没有挣脱。
  她的心太软,不忍心挣脱。
  沈星子把她的手放在脸上 … …
  就是这时,忽然有个人闯了进来,说:“肖如雪,楼主请你 去?”
  肖如雪脸色大变,说:“出了什么事?”
  那人说:“不知道,桃花先生已去了。”
  肖如雪说:“我马上就去。”
  
  沈星子握住肖如雪的手,更紧了,仿佛一松手,她又会化 作烟云飘去。
  肖如雪的手修长白嫩;柔若无骨,在沈星子脸上抚摸着, 很轻很柔,他立刻安静下来。
  肖如雪说:“祝愿你来世做个好人。”
  沈星子今生已无,有的只是来世。他今生的路真的走到头 了。
  肖如雪忽然推开沈星子,向门外走去。
  沈星子忽然问:“摘星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肖如雪点了点头,说:“而且是大事,否则,楼主不会找我。”
  
  夜,已深,月,更圆了。
  皎洁的月光照进来,就好似地上的霜。
  沈星子抬头望明月,怎么也睡不着。
  他没有思念故乡,因为他心中没有故乡,他没有思念亲 人,是因为他没有亲人可以思念。
  他在想许多事。
  摘星楼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摘星楼内部一定出了大事,但什么大事能惊动摘星楼主 招集那么多像桃花先生的高手呢?
  桃花先生无疑是摘星楼主最得力的助手。
  肖如雪一定也是。
  肖如雪已经是一个谜了,这几年,她一定有许多不寻常的 经历和惊人遭遇。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而近,到了门前停住了。
  沈星子一惊,翻身坐起。
  门开了。
  桃花先生走了进来。
  他脸色沉重,脚步也沉重。
  沈星子说:“有什么事吗?”
  桃花先生说:“找你有事。”
  沈星子惊讶地说:“我现在还能干什么呢?”
  桃花先生说:“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和那封信是谁送来 的?”
  沈星子说:“不知道。”
  桃花先生说:“是你的亲生父亲。”
  沈星子说:“陆云天。”
  桃花先生说:“是。”
  他顿了顿,又说:“陆云天和我乃是生死之交,他知道你落 入我手中,便写信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
  沈星子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温暖之意。
  桃花先生说:“陆云天对白鹰子有救命之恩,所以,白鹰子 看了那封信才饶了你。”
  沈星子说:“但他终究没有见我一面。”
  桃花先生说:“他本想来见你一面。”
  沈星子说:“那为什么还不来?”
  桃花先生眼里流露出悲痛之意,说:“他想来也来不了 了。”
  沈星子说:“他死了?”
  桃花先生说:“他死了。”
  沈星子惊讶地问:“是人杀的?”
  桃花先生说:“是人杀的。”
  沈星子说:“是谁杀的?”
  桃花先生说:“陆云天武功高绝,我实在想不出有谁能杀 得了他,但是,他却被人一剑刺穿了咽喉,而且 …… ”
  他歇了口气,说:“而且那一剑就像你刺的,若不是你这几 天一直在我们手里,我们一定会判断他是你杀的。”
  沈星子沉思片刻,说:“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桃花先生说:“谁?”
  沈星子笑而不答,问:“那凶手是不是要和摘星楼做对?” 桃花先生说:“他们早晚要和摘星楼做对的。”
  沈星子说:“摘星楼这几年想必已对天下武林了如指掌, 一现江湖便能稳坐霸主之位,而那帮凶手却从半路杀了出来……
  桃花先生说:“你说凶手不只一个人?”
  沈星子笑了,说:“那凶手一定还有许多同伙,而且都是绝 顶高手,摘星楼这回是遇上劲敌,以后恐怕 …… ”
  桃花先生说:“恐怕怎样?”
  沈星子说:“你们一定会有一场血战,而且双方势均力敌, 恐怕就是尸横遍野,血流如河也分不出胜负。”
  桃花先生说:“那帮凶手是谁?”
  沈星子说:“他们是从遥远的天边来的怪物,简直不是人, 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桃花先生说:“那你怎么知道。”
  沈星子说:“我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桃花先生说:“你一定知道他们中的一个。”
  沈星子说:“我知道。”
  他不等桃花先生问,就说:“但我不能告诉你们。”
  桃花先生说:“因为你喜欢看摘星楼的人流血。”
  桃花先生说:“只可惜你三日之后就要死了,看不见我们   的血流出了。而摘星楼的势力到底有多大,你永远也想不到。”
  沈星子说:“但那帮怪物我却了解得很,无论谁想杀光他 们,都会元气大伤。”
  桃花先生说:“你就不想报杀父这仇?”
  沈星子凄凉地笑了几声,说:“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他的 儿子了。他如果认我这个儿子,我怎能落到今日的下场。”
  桃花先生说:“无论怎样,他也是你的父亲。”
  沈星子说:“你们想放了我?”
  桃花先生摇了摇头,说:“我们想让你替父报仇。”
  沈星子冷冷地说:“不必了。”
  桃花先生还想说什么,但沈星子却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说:“这辈子累死了,我们下辈子再聊。”
  桃花先生叹了口气,缓缓地走了出去。
  
  忽然,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由远而近,在他门前停住。
  脚步很轻,很零碎。
  沈星子内心一阵激动,他已听出来了,这是肖如雪的脚步 声 。
  他对肖如雪的一切都能莫名其妙地感觉到。
  
  门,开了。
  进来的人果然是肖如雪。
  肖如雪轻轻走到他床前,坐下。
  沈星子没有坐起来,他知道肖如雪这回是来求他的。
  肖如雪说:“我这次是来求你的。”
  沈星子说:“桃花先生已来过了。”
  肖如雪说:“你只要告诉我那些怪物的一些事情,你让我 怎么都行。”
  沈星子说:“你是来做交易的?”
  肖如雪说:“是。”
  沈星子说:“我是个快死的人,懒得做任何交易。”
  肖如雪说:“和我也不想吗?”
  沈星子说:“不想。”
  肖如雪说:“那我就走了。”
  沈星子说:“那你就走吧。”
  肖如雪嘴上说走,身子却没有挪动一 下,反而靠在沈星子 的身上 。
  沈星子勉强忍住,才没有伸手抱她,说:“摘星楼真的值得 你这样吗?”
  肖如雪说:“当然。”
  沈星子脸上神色变得更加凄凉萧索,说:“我不明白摘星 楼主用了什么魔法,把手下人都弄得如此死心塌地地替他卖 命,卖身。”
  肖如雪说:“他没有什么魔法,只不过大家都知道,无论他 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绝不是为了他自己。”
  沈星子说:“你这次来也是为了别人吗?”
  肖如雪说:“为摘星楼所有的人。”
  沈星子说:“想不到你还这么善良。”
  肖如雪说:“我也想不道你会变得这样凶残。”
  沈星子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善良吗?”
  肖如雪一时竟答不出来这个简单的问题,说:“难道你知 道吗?”
  沈星子说:“我知道比谁都清楚。”
  肖如雪说:“我不信。”
  沈星子说:“因为别人对你都是善意的,你从小就在温暖 的爱护下长大。”
  他目光变得恶毒而又凄凉,说:“可我呢,小时候还不如一 只狗,别人对我不是恶意的戏弄,便是无情的伤害。”
  肖如雪目光里又充满了同情,神情也温柔起来。
  沈星子说:“世上的人如果这样对你,你还会那么善良对 待他们吗?”
  不能!肖如雪不能。
  肖如雪知道自己不能。
  她很讨厌狗,就是因为小时候被狗咬过,她对狗从来就没 有善心。
  她拉过他的手,说:“我知道一到如今,不能全怪你,但是 ……我心里也很难受。”
  沈星子听着她温柔的话语,感觉她的手的温暖和柔软,脑 海里又浮现出过去了的往事,轻轻地说:“如雪 …… ”
  这声音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充满了浓浓的情感。
  
  无论谁听到了这样的呼唤,她的心都不会无动于衷。
  肖如雪说:“摘星楼的人对你没有半点恩德,还要杀你,你 不帮他们也是应该的,我不怪你。”
  沈星子说:“你知道就好。”
  肖如雪说:“我虽然不爱你,但你这些年来对我一往情深, 我怎能无动于衷。”
  沈星子轻轻唤了声“如雪”,又已痴住,说:“你动心了。”
  肖如雪说:“无论哪个女人若遇上这样痴情的男人,都无 法不动心,不管这个男人与自己有多么不同。”
  她顿了顿,又说:“我本想把这些心里话,永远藏在心里, 但你就是快死的人了,说了又有何防?你是个恶人,但也是个 可怜的人。”
  沈星子说:“是最可怜的人。”
  肖如雪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想我, 一定很想抱一抱 我。”
  沈星子说:“不。”
  肖如雪惊异地说:“那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说:“我想让你抱一抱我。”
  肖如雪吃吃地笑了,说:“让女人抱男人?”
  沈星子说:“你不肯。”
  肖如雪说:“我肯。”
  她真把沈星子抱在了怀里。
  沈星子倒在她怀里,就像是惊骇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最温 暖,最安全的地方。
  肖如雪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说:“这并不全是你的错 …… ”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慈母。
  沈星子的泪又流下。
  他忽然嘶声大叫:“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 不该活在这世上。”
  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肖如雪心中又是一 阵刺痛。
  同情和怜悯有时候也是一根针,也会刺痛许多善良人的 心 。
  有的男人远没有人们想像中那么坚强,看似强大的外表  下面,掩饰了十分脆弱的一面。他创立在人世间飘荡,如果情  人宽容的胸膛是他们可以停靠的海港,那么就一定会停泊在  那里,躲避红尘的风雷和霜雪。沈星子忽然轻轻推开肖如雪, 说:“我知道你说的和做的都是假的,不过是想让我说出那帮  凶手的秘密。”
  肖如雪说:“你为什么总爱把事情往坏处想?”
  沈星子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活到了现在。否则,早死一千 回了。”
  肖如雪柔声说:“你错了,你如果不这么想,也许就不会有 今天的结局了。”
  沈星子脸上渐渐流露出了笑意,笑得那么的温柔,又那么 的凄凉,说:“你既使说的是假话,我也满足了。”
  肖如雪说:“你想告诉我有关那帮凶的秘密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是。”
  肖如雪说:“但我现在却一句也不想听。”
  沈星子说:“真的?”
  肖如雪说:“你若说一句,我立刻就走。”
  沈星子眼里忽然闪动着狡黠的目光,说:“如果我还有来 世,如果我能重新作人,你会嫁给我吗?”
  肖如雪不愿再说伤心的话刺激沈星子,无论怎样,他毕竟 是个快死的人了,无论他做了多少坏事,他最终毕竟得到了应 有惩罚,所有罪孽都将随着生命的终结而洗清。
  肖如雪说:“如果还有来世,如果你能重新作人,我就会嫁 给你。”
  沈星子惊喜地说:“真的?”
  肖如雪心里暗觉好笑,说:“我绝不骗你。”
  沈星子说:“那你就该送给我一件信物,作为今天的话的 凭证。”
  肖如雪便将一块蓝玉雕成的佩玉送给了沈星子,他小心 翼翼地放在怀里藏好。
  肖如雪忽然感觉到沈星子对她的痴情已到了迷乱的地 步 。
  她的心动了。
  如果真地还有来生,如果沈星子真的能重新作人,她也许 会嫁给他。
  但是,真的还有来生吗?
  没有人知道。
  沈星子也不知道。
  但他为什么还要向肖如雪要那块佩玉呢?
  是痴情?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情?
  
  
  第十九章  一剑震群雄
  
  大旗正在高处。
  迎风雪而招展,接阳光而飘扬。
  大旗上赫然是三个鲜红的大字:摘星楼。
  摘星楼已站在高处,摘星楼主也站在高处。
  沈星子呢?
  他不也是站在高处吗?
  高处接近风雪,也接近太阳。
  高处接近寒冷,也接近温暖,
  站在高处的人,仰望更高的地方,生命里所有地悲欢,所 有的色彩都会扑面而来,又都随风而去,留在眼前的唯有一片 苍茫。
  沈星子仰望着大旗,只觉眼前一片苍茫,心中也一片苍 茫。
  今日,阳光灿烂。
  阳光照在天下英雄的身上。温暖而又柔和,
  人们都说:“冬天里这样好的阳光实在难得,沈星子能在 这样好的天气里死去,真有福气。
  
  沈星子抬起头,看见了肖如雪。
  肖如雪的手中捧着一套很干净的青布衣衫,脸上很平静, 谁也猜不到他此刻的心情是伤感,还是悲哀。
  
  沈星子笑了笑,很轻松的样子,说:“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 的。”
  肖如雪没有笑出来,说:“天下英雄都在外面等着呢。”
  天下英雄都在外面等着沈星子,看他的脑袋是怎样滚落 的。看他的血是怎样流出的,看他的血在阳光下是否也是红 的 。
  沈星子还在笑,说:“我恐怕要让天下英雄失望了。”
  肖如雪皱了皱眉,说:“难道今天会有人来救你。”
  沈星子笑而不答。
  肖如雪说:“没有人能救得了,不必说天下英雄都在这里, 就是摘星楼的那些高手也绝不会让人把你救走,而且 … … ”
  沈星子说:“而且摘星楼主也来监斩了。”
  肖如雪说:“是。”
  沈星子说:“摘星楼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今天就能见到 了。”
  肖如雪说:“他看上去是个极普通的人。”
  沈星子说:“实际上却是个很伟大的人。”
  肖如雪点了点头,说:“他没有一点架子和气派,容貌也不 出众,也没有一 点风度和气质,你在大街上遇上他绝不会注 意,你看他一眼,随后就会忘掉。”
  沈星子说:“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肖如雪说:“古往今来,只有一个,就是摘星楼主。”
  沈星子更加觉得摘星楼主的可怕。
  这样的人谁也不会注意他,不会防备他,他就有了许多机 会,随便一出手,就能置人于死地。
  
  没有锋芒的人无法显示出锋芒,但有了锋芒的人若想把 这种锋芒隐藏起来,全都隐藏起来也是无法做到的事。
  但摘星楼主偏偏就做到了。
  沈星子身上就有一股浓厚的剑气和杀气,无法走到哪里 都会被人感觉到,沈星子总想把它们收敛起来,却没有做到。
  但摘星楼主却做到了。
  肖如雪淡淡地说:“你早晚会走出这间屋子的。”
  沈星子说:“你以为我怕走出这间屋子。”
  肖如雪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
  沈星子说:“你觉得我一定会死吗?”
  肖如雪说:“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再看到今晚的日落了。”
  沈星子换上了那套干净的青布衣服,梳理了 一 下头发, 说:“你送我出去?”
  肖如雪点了点头。
  沈星子说:“我快要死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温柔的对 我。”
  肖如雪没有否认。
  沈星子说:“如果我活下来呢,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肖如雪怎能忍心再伤害他,说:“还能。”
  沈星子忽然搂住肖如雪,说:“请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肖如雪说:“你放心。”
  她推开沈星子,说:“你该出去了,不要让人来拖着你出去。”
  沈星子说:“不会。”
  他转身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肖如雪跟在他后面,心里暗自叹息:天下英雄都在外面。 你怎能逃生?
  她不知道一个人还有没有来生。既使有,沈星子在来生又 怎么找到她?
  天下英雄站在沈星子面前。
  沈星子站在天下英雄面前。
  正北站的是摘星楼的高手:桃花先生,肖如雪,瑶兰,白秋 阳,银玲等人。
  还有一张椅子,空着的椅子。
  众人都知道:这张椅子虽普通,但只有摘星楼主一个人才 配坐它。
  摘星楼主还没有露面。
  摘星楼的大旗仍在高处迎风飘舞,仿佛它就是摘星楼主 的化身,显得那么的高不可攀。
  天下英雄的目光都落在那张空着的椅子上,仿佛觉得这 张椅子比什么东西都有趣。
  沈星子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张空椅子上。
  沈星子的人有趣,能杀死沈星子的人就更有趣。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拱门外响起, 一匹快马如 箭射来。
  好快的马,好精绝的骑术。
  马上的白衣人一冲进拱门,便大喊:“摘星楼主拜见天下 英雄。”
  他的声音宛如龙吟,传出很远,久久不绝,显然是内力已十分清纯浑厚。
  沈星子忙把目光投向这人的身后。
  天下英雄的目光也投向这人的身后。
  然后,这白衣人身后除了一道长长的雪尘,什么也没有。 众人正奇怪,忽听有人说:“摘星楼主拜见天下英雄。”
  众人转头一看,都吃了一惊,只见那张本来空着的椅子上 忽然已坐上了人。
  一个很普通的人。
  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一点锋芒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坐在那张椅子上?难道他真是摘星楼主? 天下英雄都难以相信摘星楼主会是这样一个人。
  摘星楼主又说了一遍:“摘星楼主拜见天下英雄。”
  天下英雄连忙纷纷还礼。
  就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急驰而来,又是那位英雄,怎么 来迟了。
  马车上只坐着一个黑衣汉子,马车已跑得很快了,但他还 时不停地挥鞭抽打着马屁股。
  守卫在拱门两边的摘星楼的弟子显然不认得这个黑衣汉 子。上前拦住,说:“英雄通名。”
  黑衣汉子说:“我不是英雄,只是很普通的老百姓。”
  摘星楼的弟子依然彬彬有礼,说:“有何贵干。”
  黑衣汉子说:“有人让我给摘星楼主送上一件厚礼。”
  摘星楼的弟子说:“什么厚礼?”
  黑衣汉子说:“小人也不知道。”
  摘星楼的弟子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衣汉子说:“是个很古怪的老人。”
  摘星楼主说:“放他进来。”
  两个摘星楼弟子闪在两一边,马车缓缓地驶进拱门。
  马车上是一个大大的箱子,有一人多长,半人多高。礼物 就在这里面,显然不小。
  黑衣汉子见了这么多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头也 不敢抬起。
  这是什么人送的礼物?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送进来?
  天下英雄都瞪大了眼睛,想看一看这是件什么礼物。他们 都有种预感;麻烦事来了,这绝不是吉祥的礼物。
  摘星楼主看出天下英雄们的心思,说:“打开箱子。”
  两个摘星楼的弟子应声飞掠上了马车,用刀剑劈开了箱 子。
  在那一刹间,天下英雄都惊呆住了,
  箱子里赫然是一 口血红色的棺材。
  血红色的棺材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某种奇诡的光彩,使 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黑衣汉子的脸吓得全无丝毫血色,吃吃地说:“这不关 ……关我的事!”
  一个摘星楼弟子一把抓起黑衣汉子,厉声说:“你好大胆 子。”
  黑衣汉子跪在地上,说:“我真不知道这箱子里面是口棺 材,否则,他就是给我一千两银子,我也不敢送啊。”
  摘星楼主脸上还是很平静,谁也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说:“把礼物收下,把人放了。”
  沈星子拍手大笑,说:“天下敢送这样礼物的人实在少 有。”
  桃花先生说:“你心里是不是知道送这礼物的人是谁?” 沈星子点了点头。
  桃花先生说:“你愿不愿意说出来?”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但我有个条件。”
  桃花先生说:“什么条件?”
  沈星子说:“请你们把残月追风剑还给我。”
  他顿了顿,又说:“我是个剑客,拥剑而死,也不虚此生。” 摘星楼主说:“残月追星剑的确是件绝好的利器。”
  沈星子说:“摘星楼主若看着好,想据为私物,在下也毫无 办法。”
  他知道像摘星楼主这样身份的人,绝不会在天下英雄面 前要 一 个死人的东西。
  摘星楼主果然让桃花先生将残月追星剑送到沈星子面 前 。
  沈星子握剑在前,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感慨万千,泪 水禁不住充满眼眶,喃喃自语:“谁识顽铁三尺寒,无敌剑气贯 长天,敢笑莫邪非利器,万里青霄任去来 …… ”
  他忽然拔剑向自己咽喉抹去。
  摘星楼主似乎早已想到沈星子会自杀,双指一弹, 一道白 光射出,打掉了他的残月追星剑。
  一个摘星楼弟子上前抢过残月追星剑。
  天下英雄都大叫起来。
  “不能让他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让他跪在地上向我们磕头认罪,然后才能杀他。”
  “应该把他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放在锅里煮,由我们来 分吃。”
  这是刘玄机的声音。
  沈星子最后一招没有得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 。
  “哈哈哈哈哈哈 …… ”
  笑声传来,震耳欲聋,就连树上的积雪都禁不住纷纷落 下。
  天下英雄都为之动容。
  摘星楼主还是那么平静,像是没有听见。他仿佛是个没有 知觉的人,根本就不知什么是危险和恐惧。
  笑声开始本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眨眼间便到了近前。 桃花先生脸色变了,说:“是天恶老怪。”
  此言一出,天下英雄多半都变了脸色,都在想:这个老魔 头怎么忽然来了这里?看样子今天一定会出大乱子。
  来人果然是天恶老怪。
  天恶老怪身后跟着大力和尚,沈孤云,还有恶狼。
  
  沈星子惊奇地发现:恶狼身上的血腥味似乎已没有了,眼 睛里也流露出人的情感。
  他自然就起花蕊,想起花蕊的话:
  “有些事情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 “等到了你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天恶老怪说:“天恶老怪也拜见天下英雄。”
  他嘴上说“拜见”,却没有一点拜见的意思,昂首挺胸,双 手背在身后,态度十分傲慢。
  天下英雄对他都怒目而视,却无人敢站出来说话。
  桃花先生上前几步,说:“你这个老怪物怎么没有死呢?”
  天恶老怪上上下下打量了桃花先生几眼,说:“你难道是 陆悲风?”
  桃花先生说:“想不到你的眼睛还没有花。”
  沈星子和天下英雄们都吃了一惊:原来桃花先生居然是 天下五大高手之一的“九天神君”陆悲风。
  连陆悲风这样的绝顶高手都肯甘心做摘星楼主的手下, 摘星楼主实在是了不起,沈星子万万比不上他。
  天恶老怪说:“陆悲风啊陆悲风,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桃花先生似乎完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说:“不 敢当。”
  天恶老怪看着摘星楼主,说:“你就是摘星楼主?”
  摘星楼主说:“正是。”
  天恶老怪连声说:“奇怪,奇怪。”
  摘星楼主说:“何事奇怪?”
  天恶老怪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坐着,而天 下英雄们却全都站着。”
  天下英雄和摘星楼的人无不大吃一惊,这老怪物的确问 了一句十分不该问的话。
  天恶老怪却仍然理直气壮地问:“难道你比天下英雄们都 高一等吗?”
  满场顿时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已屏住,众人都想听一听摘 星楼主该怎么回答。
  摘星楼主没有回答,似是无法回答。
  ·可怕的静 。
  静之所以可怕,是因为随时都会有可怕的事情打破这种 静。
  天恶老怪说:“你怎么又变成了哑巴?”
  摘星楼主叹了口气,说:“你真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天恶老怪说:“谁都想知道。”
  摘星楼主说:“因为我只能坐着。”
  他慢慢地掠开衣襟。
  众人无不惊呆了。
  摘星楼主的双腿已被齐扎砍去了。
  他竟是个残废人。
  没有人能想到高手林立,智士如云的摘星楼的主人竟然 是个没有了双腿的残废人。但他却能让陆悲风这样的绝顶高 手甘心在他手下做事, 一定是有许多了不起的本事。
  天下英雄无人因为他是个残废人而蔑视他,反而更加敬 畏,更加尊重,更加佩服。
  摘星楼主淡淡地说:“不知你对我这个回答满意吗?”
  众人都会以为天恶老怪会说不出话来,但天恶老怪却哈 哈大笑,说:“满意极了,满意极了。”
  他转头望着沈星子,说:“你死在他的手里, 一点也不冤 枉。”
  桃花先生说:“你是不是想救他?”
  天恶老怪说:“想。”
  桃花先生笑了笑,说:“你最好是不想。”
  天恶老怪说:“因为我根本救不了他。”
  桃花先生说:“你救不了他,不信你就试一试。”
  天恶老怪说:“既然救不了,何必再试。”
  黑衣汉子忽然指着天恶老怪说:“他就是那个让我送棺材 的人。”
  天下英雄惊愕地望着天恶老怪和摘星楼主。
  天恶老怪说:“不错,这棺材是我送的。”
  摘星楼主脸上依然没有怒气,说:“你觉得我快要死了 吗?”
  天恶老怪说:“否则我会给你送棺材吗?”
  摘星楼主说:“你觉得有人能杀死我吗?”
  天恶老怪说:“只要是人,都会被杀死。”
  摘星楼主说:“你看谁会杀死我呢?”
  天恶老怪说:“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他是谁,因为你根本想 不到他会向你出手。”
  摘星楼主说:“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天恶老怪说:“我没有让你相信,等你相信的时候已经死 了。”
  沈星子说:“天恶老怪,你真的见死不救吗?”
  天恶老怪说:“我想救你,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星子说:“你还想不想得到《七绝魔篇》了?你真想让这 部盖世奇书烂到我肚子里吗?”
  天恶老怪又动心了,说:“可是 …… ”
  沈星子说:“你至今也要试一试。”
  天恶老怪一跺脚,说:“好,我就试一试。”
  他纵身向沈星子扑来,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扑的速度有多 快 。
  就在这时,人群中也有一条白影凌空翻出,拦住了天恶老 怪,也没有人能形容出这人的身法有多快。
  天恶老怪一口气攻出四招,招式奇异诡秘,凌厉之极,但 那白衣人的双掌翻滚,如同疾转的车轮,把天恶老怪的怪招全 部封住了。
  天恶老怪凌空向后翻了几个跟头,落地站稳,凝神细看, 只见那白衣人剑眉星目,皮肤白净,长须飘飘,虽然眼角已有  了纹,但仍显得清秀俊美。
  天恶老怪惊讶地叫出声:“原来是你。”
  白衣人说:“是我。”
  天恶老怪说:“多年不见,你掌上功夫还这么好。”
  白衣人说:“多年不见,你的鹰爪功也更加妒火纯青了。”
  天恶老怪说:“比你的‘高山流水三十六式’如何。”
  白衣人说:“略高一筹。”
  天恶老怪说:“那你还敢出手?”
  白人说:“我们人多势众,不必怕你。”
  天恶老怪转身对沈星子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沈星子说:“欧阳天风。”
  天恶老怪说:“你知道他有多厉害吗?”
  沈星子说:“‘高山流水三十六式’的绵掌掌法盖世无双, '闭门推日七十二路’的龙凤剑法冠绝天下。”
  天恶老怪说:“欧阳天风和陆悲风都在这里,还有摘星楼 和这么多的英雄好汉,谁还能救得了你?”
  沈星子忽然笑了,说:“只有一个人能救我了。”
  天恶老怪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了。”
  沈星子惊奇地说:“你知道?”
  天恶老怪露出很奇特的笑意,说:“你觉得我会不会知 道?”
  沈星子笑了,说:“你会知道。”
  众人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沈星子说:“你觉得那个人有把握来救我吗?”
  天恶老怪说:“只要他自己有信心就一定能。”
  沈星子说:“你能帮那个人一把。”
  天恶老怪说:“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帮他。”
  天恶老怪忽然向那个手持残月追星剑的摘星楼弟子扑 去 。
  满场众人谁也没有想到天恶老怪会扑向 一个无名小卒, 离他最近的欧阳天风也没有想到,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那名摘星楼的弟子还没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手中的残 月追星剑便被夺了过去。
  天恶老怪将残月追星剑往沈星子的前面投过去,就在这 同时,沈星子纵身向前一掠,反手一抄,正好抓住了残月追星 剑的剑柄。
  谁能想到沈星子这时候还能施展轻功?
  更无人想到沈星子的轻功也和剑法一样高,快得让人难 以想象。
  
  在半空中,沈星子拔剑向摘星楼主扑去。 .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摘星楼主的咽喉。
  剑已从摘星楼主的咽喉穿过。
  残月追星剑拔出,摘星楼主的血已溅出。
  
  阳光依旧灿烂。
  摘星楼的大旗仍在半空中飘扬。
  但摘星楼主的人已倒下。
  沈星子杀了摘星楼主。
  沈星子居然一剑刺穿了摘星楼主的咽喉。
  摘星楼主居然也没躲过残月追星剑。
  
  没有人想到已束手被缚,即将问斩的沈星子怎么还能发 出如此凌厉的一击,
  这里面的秘密只有沈星子和天恶老怪才知道。
  没有人看清沈星子是怎么拔剑的,出手的,等他们看清眼 前发生的事情时,沈星子的剑已入鞘。
  摘星楼主的人已倒下。
  天下英雄都惊呆住了。
  欧阳天风和陆悲风等摘星楼的高手也都惊呆了。
  阳光依旧灿烂。
  摘星楼的大旗仍在高处招展。
  天恶老怪拍手大笑,说:“我送的礼物虽不吉祥,但却很实 用。”
  沈星子说:“你早就知道我还留了一手?”
  天恶老怪说:“别忘了,我也在山水田园住过。”
  沈星子笑了,说:“我没忘。”
  天恶老怪说:“最后,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沈星子说:“只有我自己。”
  天下英雄望着沈星子,像是看到了刚从地狱里跑出来的 恶鬼,汗直流但又不敢转身逃掉。
  他们在后悔来到这里。
  欧阳天风面如死灰,双掌并得紧紧的,就是没有勇气拍出 去 。
  桃花先生也僵住了,眼角都要瞪裂了,脸上肌肉不停地抽 搐着 。
  沈星子冷冷地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扫了天下英雄的兴 致。”
  仍是死一样的静,没有人回话。
  沈星子说:“解二郎,你刚才说什么了?”
  解二郎冷汗满头,双腿在不停地颤抖,仿佛已支撑不住上 身的重量。
  沈星子说:“刘玄机,你刚才说什么了?”
  刘玄机咬了咬牙,说:“应该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 放在锅里煮,由我们来分着吃。”
  沈星子说:“现在我要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也放 在锅里煮,我分给大家吃,谁吃了谁就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沈孤云说:“好主意。”
  忽听有人叹了口气,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这声音柔和而又哀伤。除了肖如雪,谁还敢这时候先说 话。
  沈星子转身,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那么的清亮,宛若黑夜中的寒星,其中含蓄着 幽哀之意。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脸,感觉到了她那种独特的气质,独 特的风神。
  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令沈星子久久难忘。
  肖如雪说:“想不到你真的活了下来。”
  沈星子说:“你不希望我能活下来?”
  肖如雪说:“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沈星子说:“我愿意好好地活下去。”
  肖如雪说:“你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沈星子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已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肖如雪说:“那是你心里不想。”
  沈星子说:“你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了吗?”
  肖如雪说:“没有。”
  沈星子望着她,已痴了。
  
  摘星楼的大旗还在高处。
  摘星楼的大旗还在风中招展,没有倒下。
  天下英雄已散去。
  
  天下英雄来自四面八方,又还于四面八方。
  一切事情都已过去,甚至像根本没发生过,更像梦, 一场 虚无缥缈的梦。
  
  
  第二十章  柔情似剑
  
  肖如雪坐在灯下。
  沈星子坐在肖如雪的对面。
  肖如雪沉默无语,沈星子也觉得无话可说, 一对有情人若 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他们的爱情还有多长呢?
  爱情若是一朵鲜花,便迟早有凋谢的时候,花谢了可以再 开,但人的爱情逝去,又怎能再找回。
  沈星子的爱情却从没有象鲜花一样怒放过,辉煌过,就在 镜中,在水中凋谢了。
  沈星子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悲哀。
  没有见到肖如雪时,每次想起,心里便充满了温馨,仿佛 肖如雪就在身边。
  然而现在,肖如雪实实在在地坐在他身边。他却感觉心 冷,感觉肖如雪离他很远,很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
  沈星子说:“你说过,我若能活下来,你就对我好。”
  他在轻轻抚摸着那块蓝色的佩玉。
  肖如雪淡淡地说:“我说过。”
  沈星子说:“但那是你为了能让我死得愉快些,故意在安 慰我。”
  肖如雪说:“但我既然说了,就会那么做。”
  沈星子说:“怎么做?”
  肖如雪柔声说:“好好地对你。”
  沈星子不相信,说:“真的。”
  肖如雪说:“绝对不假。”
  沈星子抓住了她的手说:“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肖如雪说:“但你忘了我还有个条件。”
  沈星子一怔,说:“什么条件?”
  肖如雪说:“从今以后,你要重新作人。”
  沈星子说:“如果你不离开我,我情愿把残月追星剑投入 滚滚流动的江里。”
  肖如雪说:“剑本无恶,亦无善,全在于使剑的人。”
  沈星子说:“你是让我用残月追星剑去行侠仗义,替天行 道。”
  肖如雪说:“你不愿意吗?”
  沈星子说:“但我有个条件。”
  肖如雪说:“什么条件?”
  沈星子说:“我们一起去行侠仗义,替天行道。”
  肖如雪也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那我们这笔买卖就成 交了。”
  沈星子凝视着肖如雪,怀疑这是 一场梦。
  其实,这又何曾不是 一场梦。
  假象能迷惑人,正是因为假象绚丽多彩。
  但无论假象多么迷人,多么绚丽多彩,终究有一天会黯淡 下,露出残酷的真相。
  被假象欺骗的人惊醒后,或是愤怒的反击,或是绝望地死 去 。
  
  沈星子呢?
  肖如雪坐在灯光下,坐在沈星子的面前。
  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迷人,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明朗,那 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闪着仁慈和善良的光,亮得就像是天上 的明星。
  若有人说她变了,那就是她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也更有光 彩,更有魅力了。
  她温柔地瞧着沈星子,使沈星子仿佛觉得岁月倒流回多 年以前。
  肖如雪说:“所有的事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就像春风,吹到了沈星子的脸上,吹 进了沈星子的心底。
  沈星子仿佛觉得自己正化成了一朵白云,在这春风中飘 浮 。
  肖如雪说:“昨天的沈星子已经死了,明天的沈星子就要 出世了。”
  沈星子笑着说:“那么今天的沈星子呢?”
  肖如雪说:“今天的沈星子正在母亲的肚子里。”
  沈星子说:“不是在母亲的肚子里,而是在肖如雪的目光 里,在肖如雪的柔情中。”
  肖如雪说:“如果我的目光和柔情真的能让一个人再生, 那么天下岂不太平了?”
  沈星子说:“至少能让我再生。”
  肖如雪说:“你不是在骗我吧?”
  沈星子说:“我怎么会骗你?”
  肖如雪说:“那你总该做出点事,让我相信。”
  沈星子说:“你让我做什么事?”
  肖如雪嫣然一笑,说:“我现在只想让你好好地睡上一觉,  将以前所有的事全都忘记,等到清晨醒来时,我再和你说话。”
  沈星子说:“你想和我说什么?”
  肖如雪娇嗔地说:“现在不能说。”
  沈星子说:“你现在不说,我怎么能睡得着?”
  肖如雪脸一红,说:“现在若是说了,你就更睡不着了。” 沈星子心中一喜,说:“你是不是想 …… ”
  肖如雪猛地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说:“我现在只想让你睡 觉。”
  沈星子说:“但我又怎么能睡着?”
  肖如雪把他勉强按倒在床上,说:“你是不是想让我陪你 睡?”
  沈星子脸一红,说:“不……不用。”
  肖如雪说:“想不到你还这么老实。”
  她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沈星子的床头,说:“早晨起 来换上这套新衣服。”
  沈星子轻轻地闭上眼睛。
  肖如雪替他盖好被,说:“这里比较冷,小心着了凉。”
  她对沈星子服待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最细心的母 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沈星子感觉幸福极了。
  他本是个睡觉都要睁着眼睛,怀抱着女人的身子也能感觉到危险的人,但现在却似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变成了瞎子, 变成了聋子,所有的戒心和疑心都没了。
  柔情也是一把剑。
  一把无形的软剑,可以直接刺到人的心,可以置人于死 地,却不见血。
  这把剑比残月追星剑要厉害的多。
  一个女人若想杀死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先让那个男 人爱上你,然后再用这把柔情的剑杀他,绝对不会失手。
  而且,那个男人会带着感激她的心情死去。
  肖如雪不是喜欢打魔男人的女人,也从来没有用柔情剑 杀过男人,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只有这一条路了。
  一个人面前只有一条路时,就只有走上去了,尽管他并不 愿这样做。
  人活着,无论谁,都免不了会有这样的时候。
  沈星子闭上眼睛,鼻子里充满了肖如雪身上的那种淡淡 的甜香,想着肖如雪就坐在他身旁,温柔地看着他,只用了一 柱香的功夫,便睡着了。
  他脸上还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仿佛在梦中,他拉着肖如 雪的手,漫步走向蔚蓝色的天空。
  肖如雪见他真的已睡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渐渐露出了 愤愤的表情,这表情又慢慢地变成了怜悯和同情。
  她从沈星子房里走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又 缓缓地吐出一道长长的白气,仿佛将体内的疲倦全都吐了出 来。
  
  她在沈星子面前强作欢颜,欺骗了沈星子,心里感觉都累 极了。
  她实在不得不这样做。
  为了摘星楼,为了武林中许许多多的生灵,她不得不这样 做 。
  沈星子有利用的价值,他的残月追星剑有利用的价值。 现在,摘星楼初现江湖,就遇上了极强劲的对手。
  这个强劲对手来得是那么的突然,事先没有半点征兆。更 要命的是摘星楼全然不了解他们的虚实。
  摘星楼本来可以领袖武林,但现在却有了灭顶之灾的危 险。
  这时候,摘星楼就格外需要沈星子了。
  只有肖如雪才能系住沈星子的心,才能使动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肖如雪踏着柔软的白雪慢慢地走向一座小楼。
  他心里有许多心事,步子也就特别沉重。
  夜,已深。
  月,虽圆,却黯淡无光。
  小楼的灯还亮着,窗纸上贴着主人的身影,主人显然还没 睡 。
  这么晚没有睡的人一定也有许多心事。
  肖如雪望着小楼上的灯光,和那窗纸上的人影,目光立刻 变得说不出的亲切和柔和。
  一个女人只有看到或想起心上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肖如雪脚下变得轻快起来,走上楼。她还没有推开门,就 听屋里的人说:“如雪。”
  那人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却能让人感觉到有力。
  肖如雪说:“你什么时候变成透视眼了?”
  那人笑了,说:“自从看见你的那一天起,无论在哪里,我 都能看到。”
  肖如雪也笑了,说:“你说的虽是假话,却比真话动听得多 了。”
  那人说:“你愿意听吗?”
  肖如雪说:“愿意极了。”
  那人说:“那我从今以后就一句也不说了。”
  如雪奇怪地问:“为什么?”
  那人说:“我怕被你缠住了。”
  肖如雪这时已推开了门,说:“你不说我才会缠着你,要你 非说不可,你若是天天都说,我总有一天会听腻的。”
  那人说:“假话是永远也听不腻的。”
  那人个子很高,但也很清瘦,穿着一件普通得无法再普通 的蓝布衫子,很干净,已有点发白了,但不知怎么,他却显得那 么的魁伟,那么的雄武,而且透出一股帝王之气。
  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人的情感和智慧,无论谁只要一看 见他的这双眼睛,都会感到温暧,都会感到一种启迪。
  这样的眼睛,世上绝对没有第二双了。
  肖如雪每次看见这双眼睛,心都快醉了,脸上禁不住露出 春花般的微笑。
  
  那人看见她的微笑,本来忧郁的脸立时变得开朗起来。 肖如雪柔声说:“这么晚了,还在想什么事情。”
  那人忽又叹了口气,脸色又忧郁起来,说:“想的事情很 多。”
  肖如雪说:“是不是在想那件事?”
  那人点了点头,说:“除了它,还有什么事情能值得我这样 烦恼。”
  他歇了一口气,说:“我们的黄永堂主在前两天的中午,被 人杀死在房里,那凶手用的是剑, 一剑就刺穿了黄堂主的咽 喉。”
  肖如雪脸色沉了下来,说:“那凶手的剑法看上去和沈星 子完全相同。”
  那人说:“完全相同。”
  肖如雪说:“黄堂主的‘八卦断门刀法’诡秘精绝,已是江 湖上的一流高手,能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人?”
  那人说:“凶手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黄堂主屋里, 一招杀 了他,然后就悄然离去,无人发觉。此人的轻功是不是很可 怕。”
  肖如雪说:“可怕极了。”
  那人说:“他还一定是个男人。”
  肖如雪说:“有什么证据吗?”
  那人:“他还强奸了黄堂主的夫人。”
  肖如雪说:“黄夫人呢?”
  那人说:“也被他杀了,而且……死后被扒光了衣服,吊在黄堂主屋里。”
  肖如雪咬着牙,说:“手段残忍,穷凶极恶。”
  那人说:“你还记得天云大师吗?”
  肖如雪说:“是少林寺的达摩堂的首座大师天云吗?”
  那人说:“正是。”
  肖如雪脸色一变,说:“天云大师也遭毒手了。”
  那人说:“正是。”
  凶手用的也是剑,也是一剑刺穿了天云大师的咽喉。
  那人说:“正是。”
  肖如雪说:“天云大师武功绝伦,只是皓依佛门,才不理江 湖上的事,所以名气没有陆悲风等五大高手大,但他若是全力 施展,武功绝不在陆悲风他们之下。”
  那人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无论武功多高强,终究没有 救了自己的命。”
  肖如雪说:“凶手还是那个男人?”
  那人说:“不是,是女人。”
  肖如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个女人?”
  那人说:“绝对没错。”
  肖如雪说:“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剑法相同, 一定是一伙 的。”
  那人说:“而且那伙人绝对不止两个人。”
  肖如雪脸色更重了。
  那人说:“而且他们已经发现了天下还有个摘星楼,但他 们对我们的底细也不很了解,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肖如雪说:“而我们却还一点关于他们的事情都不知道。”
  那人说:“也许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肖如雪说:“你是说沈星子?”
  那人点了点头,说:“沈星子没有说谎,他的确是那些人中 的一个。”
  肖如雪说:“沈星子流浪了五年,这五年当中,他一定有惊 人的奇遇。”
  那人说:“如果他能说出这五年所经历的事情,我们就有 把握打败他们了。”
  肖如雪咬着嘴唇,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人说:“你 …… ”
  肖如雪猛然抬起头。是已下定了决心,说:“我能让他说出 来。”
  那人低下头,说:“我知道你能让他说出来,但是 …… ” 肖如雪说:“我已决心这样做了。”
  那人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肖如雪说:“你不答应也没有用。”
  那人苦笑着说:“别忘了,我是摘星楼主,而你 …… ”
  肖如雪说:“而我是摘星楼的弟子。”
  摘星楼主说:“是。”
  肖如雪说:“那我也要去。”                     
  摘星楼主说:“为什么?”
  肖如雪说:“如果你是摘星楼主,就不该阻拦我,你就不配 当摘星楼的主人。”
  摘星楼主苦笑着说:“我不配?”
  肖如雪说:“因为你有私心。”
  摘星楼主倒了一杯酒,说:“我有什么私心?”
  肖如雪说:“你若是阻拦我,你就是有私心。”
  摘星楼主将杯中酒一饮而入,说:“我阻拦你也是为了你 好,你倒反咬我一口,真是狗咬了吕洞宾。”
  肖如雪说:“如果不是我,如果是别的女人去干这件事,你
  就不会阻拦了。”
  摘星楼主笑得更苦。
  他沉默半晌说:“只要是摘星楼的弟子,无论谁去干这种 事情,我都不会阻拦,但这个人是你,我心里虽然不愿意,但又 怎能阻拦你呢,因为 …… ”
  他眼里有了泪花,说不下去。
  没有人能想像得出他的那双眼若是流泪,该有多么感人。 肖如雪说:“你答应了。”
  摘星楼主说:“我根本就没有说一句不答的话。”
  肖如雪的泪已流出。
  她忽然跪在地上,说:“我现在是代表所有的摘星楼弟子 感激你,代表天下武林所有渴望和平的人感激你。”
  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摘星楼主没有阻拦她,因为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受得起。
  空阔的大雪原上,凄凉的月色下面, 一盏蜡黄的灯火在闪耀 。
  摘星楼主伫立在窗前,忽地推开了窗子,冷风吹进来,他 禁不住颤抖了一 下。
  肖如雪将一件厚厚的棉披风披风他身上,目光中是柔情和崇拜。
  摘星楼主的腰忽然挺得笔直笔直。胸膛高高的,眼睛里射 出刀 一 般凌厉的光芒。仿佛无人能将他打倒。
  肖如雪也感觉到一 阵凉意,从身后抱住了摘星楼主,把脸 埋在他坚实的后背上,轻轻地磨擦着。
  她的身子柔软,带着一种特有的人清捍。摘星楼主转身搂 住她,柔声说:“其实,沈星子也是个很可怜的人,若能被人世 间的情感感化,也能成为一代大侠。”
  肖如雪说:“他身上罪孽太重,世人如果都有你我这样的 胸怀就好了。”
  摘星楼主也叹了口气,说:“世人又怎能都有你和我这样 的胸怀呢?”
  肖如雪说:“世人不能容他,他除了继续与世人为敌,只有 一条路了。”
  摘星楼主说:“死路。”
  肖如雪说:“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自己走上死路。”
  摘星楼主说:“只好送他走上死路。”
  肖如雪说:“最后你想杀了他。”
  摘星楼主说:“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结局吗?”
  肖如雪说:“这太残忍了。”
  摘星楼主说:“人生有许多时候,残忍是最好的手段。”
  摘星楼主不等肖如雪答话,就又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嫉 恨他,在恶毒地陷害他,如果你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 一定帮你。”
  肖如雪仰起头,说:“别说这些恼人的事了。”
  摘星楼主拍了拍肖如雪的脸,说:“对说些开心的事。” 肖如雪说:“再过三天就过年了。”
  摘星楼主说:“又到年关了。”
  他叹了口气,说:“一年一年过得真快,但事业未成,功名 未就,而且又遇顶头风,弄不好 …… ”
  肖如雪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说:“你一定能冲过这层风浪 的。”
  摘星楼主说:“我能。”
  肖如雪说:“只有在困境中冷静镇定,百折不屈的人才能 干大事来,才是顶天立地大丈夫。”
  摘星楼主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肖如雪说:“你若不是,还会有谁能称得上是顶天立地。”
  摘星楼主说:“也许你看错了,我不是,眼光再好的人也有 看错的时候。”
  肖如雪笑着说:“这不是你心里话。”
  摘星楼主说:“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的心里话。”
  肖如雪说:“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说的不是心里话。”
  摘星楼主说:“你说我的心里话是什么?”
  肖如雪笑着,吟咏道:
  
  风柳欲折雪里年,
  寒暑未写少年情。
  大地 一 岁看又尽;
  何日把酒临春风。
  敢睹鹰击留醉眼,
  新春况是日月亮。
  碎云破空看寒隼,
  断木残枫有蝉鸣。
  
  摘星楼主说:“你看了我写的诗?”
  肖如雪说:“是偷看的。”
  摘星楼主笑着说:“原来你也有当贼的时候?”
  肖如雪说:“无论我偷了别人什么东西,都会还他的。”
  摘星楼主说:“你也写了首诗给我?”
  肖如雪说:“只是怕你笑话,才不敢还你。”
  摘星楼主说:“尽管诵来。”
  肖如雪脸一红,吟咏道:
  “雪寒风远,
  十万里长云空卷,
  大千世界清霜染。
  铁弹穿空,
  凋羽云中雁。
  
  四野铁蹿金鼓声,
  悲秋何须鸣箫管?
  人间到处虎狼行,
  空弦声里,
  吓碎枭雄胆。
  
  摘星楼主说:“如果我真能‘空弦声里,吓碎枭雄胆’,那就 好了。”
  冷风吹进来。
  
  灯灭了。
  但肖如雪绝美的脸庞,在黑暗中却更加动人。
  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温柔的细语,又宛如令人心碎的 呻 吟 。
  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此时此刻的她更让人心动的呢?
  摘星楼主忽然发现她的睫毛很长,便伸手轻轻地抚摸着。 肖如雪没闪避,反而将眼睛轻轻闭上,显然睫毛更长。
  摘星楼主忽然轻轻推开肖如雪那香软的身子,说:“夜,已 深了。”
  肖如雪睁开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摘星楼主。
  摘星楼主说:“你应回去休息了。”
  肖如雪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是个君子。”
  摘星楼主苦笑着说:“也许是个呆子。”
  肖如雪转身走了。
  摘星楼主相送到楼外。
  
  
  第二十一章  温柔陷阱
  
  残月追星剑很薄,很轻。
  剑柄是用最轻的软木夹上去的,护手的剑锷也是木头的, 不但极轻,而且坚硬如铁.就算是削铁如泥的利器也未必能削 断 它 。
  但剑一刺出,就没有任何人能挡住。
  有多少叱咤风云的一方霸主被这剑斩去了头颅,它饮过 许多剑术名家的热血。
  这三尺硬铁,实在令天下人胆寒。
  剑,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和一套很干净的蓝布衣服放在一 起。
  沈星子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把残月追星剑。
  他的眼睛又发出了光。
  他好像看到了久别重逢的爱侣,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心 里觉得正有一阵热血上涌。
  忽然,他的目光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他想起第一次用剑的时候,想起鲜血随着他的剑锋被风 吹落的情形, 一阵快意不觉又涌上心头。
  那时候,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粗暴狂野,乱踢乱踏…… 那些事都已过去,甚至仿佛已过去了很久。
  他答应了心爱的人,永远将以前全都忘记,从今天开始, 他要重新作人。
  没有脚步声,肖如雪已出现在门口。
  她看来虽有些疲倦,有些憔悴,但一见沈星子,就立刻露 出了笑容,笑容仍如春花般的清新鲜美。
  沈星子只要每天能看到这春花般的笑容,他就满足了,无 论做什么,他都不会推辞。
  沈星子说:“我已经醒来。”
  肖如雪说:“感觉和昨天有什么不同。”
  沈星子狡黠地说:“没有什么不同。”
  肖如雪眉头一皱,说:“你怎么 …… ”
  沈星子笑了,说:“因为我对昨天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也 就是说:我已经感觉不到昨天的任何东西了。”
  他顿了顿,又说:“就是对床头的这把剑,我也很陌生,连 它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肖如雪说:“你真会说话。”
  沈星子说:“我又不是哑巴,怎么不会说话?”
  肖如雪说:“你是不是把你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沈星子说:“已经忘了,我正想让你给我起名字呢。”
  肖如雪笑了,说:“昨天的事该忘的就得忘记,不该忘记的 却还要记得。”
  沈星子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又想起了以前的许 多事。”
  肖如雪说:“你都想起了什么事?”
  沈星子说:“你让我想起什么事,我就能想起什么事。” 肖如雪眼睛一亮,说:“真的?”
  沈星子说:“不信你就试一试。”
  肖如雪说:“我只想听一听你从刘振长的那位朋友家逃出以后,是怎么在五年之中变成一个绝代剑客的。”
  沈星子怔住了。
  肖如雪说:“在这五年里,你都去过什么地方,遇到过哪些 事。”
  沈星子说:“我明白了,你是想从我口中得到些山水田园 的消息。”
  肖如雪惊问:“山水田园?”
  沈星子说:“你们要找的那帮怪物都是山水田园的。”
  肖如雪说:“你也曾经是山水田园的人?”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肖如雪说:“但你还是能说出许多关于他们的事。”
  沈星子说:“我能。”
  肖如雪说:“但你不想说。”
  沈星子说:“我不想说。”
  他不等肖如雪说话,又说:“但你若是让我说,我就说。”
  肖如雪叹了口气,说:“现在山水田园的人是摘星楼的死 敌,你杀了摘星楼主,若能说出山水田园的底细,也算是抵过 了。”
  她歇了口气,又说:“只有摘星楼的人原谅了你,我们才能 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否则只有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
  沈星子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目光,说:“好,我说。”
  肖如雪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我真不忍心勉强你,你实在 不愿意就算了。”
  沈星子笑了笑,说:“没关系。”
  肖如雪的手柔软而又温暖,沈星子的心已被她牢牢地握住。
  沈星子说:“你知道为什么‘红雪莲’对我没有效用吗?”
  肖如雪说:“我们都很奇怪,红雪莲是天下最毒的药物,怎 么奈何不了你呢?”
  沈星子说:“你们若换上别的毒药,我真的会被毒死,只是 这红雪莲……红雪莲对我却没有半点用处。”
  肖如雪问:“为什么?”
  沈星子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毒药叫‘绿蚁丸'?”
  肖如雪说:“不知道。”
  沈星子说:“绿蚁丸也是天下极厉害的一种毒药。我中了 苗人的绿蚁丸,逃到了山水田园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山水田园 的人救了我,他们给我吃的解药就是红雪莲。”
  沈星子说:“以毒攻毒,也是解毒的一种高明的办法。”
  他顿了顿,说:“红雪莲虽然毒性无比,但也有缺点,就是 难以两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发挥效用。”
  肖如雪说:“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沈星子说:“天恶老怪也曾经是山水田园的人,没有他,我 根本逃不出来,没有我,他早就死在山水田园了。”
  肖如雪说:“天恶老怪听沈孤云说你中的毒是红雪莲,便 知你无事。这才给我们楼主送了一 口棺材。”
  沈星子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恶老怪深知我的脾气 和性格。”
  
  菜不多,却很精致。
  肖如雪居然也会烧出这样一手好菜,沈星子实在没有想到 。
  除了菜,还有酒。
  酒很香,却也很清淡。
  肖如雪说:“以后要多吃饭菜,少饮酒。”
  沈星子说:“你不让我喝,我就不喝。”
  肖如雪柔声说:“这酒很清淡,少喝对身体会有好处的。”
  沈星子说:“那我就喝一杯。”
  肖如雪吃吃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孩子。”
  沈星子说:“刚出生一天的人本来就是小孩子。”
  肖如雪笑着说:“一个听话的小孩子。”
  沈星子说:“可我这个小孩子却知道许多秘密的事。”
  他喝了一口酒,又说:“山水田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五 年以前也是胡乱闯进去的,现在若是让我再去寻找那个地方, 我也不一定能够找到。”
  肖如雪说:“这回不用你找他们,他们就会找到我们。”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的园主叫小白鸽,山水田园的人都 这样叫她,真名反而无人知道。”
  肖如雪笑着说:“这个名字本来很好听,而且很新鲜,最大 的好处就是无论谁听了一遍,都会记住。”
  沈星子说:“她的人更新鲜,无论谁看了一眼都一生不会忘记,而且她的每件事都让人做梦也想不到。”
  肖如雪说:“看来你很了解她。”
  沈星子说:“天下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人。”
  肖如雪说:“她是你的情人。”
  沈星子苦笑着说:“不是情人,是老婆。”
  肖如雪惊讶地说:“你有这样的老婆,真是八辈子修来的 福气。”
  沈星子笑得更苦,说:“无论哪个男人有了那样的老婆,都 是八十辈子修来的霉气。”
  肖如雪笑着说:“她有什么不好。”
  沈星子说:“她的年纪比我妈还大。”
  肖如雪吃了一惊,又笑着说:“她很丑很凶吧。”
  沈星子说:“她美丽得就像天上的仙女,世上除了你,绝对 没有比她更让男人动心的女人了。”
  肖如雪脸一红,娇嗔地说:“为什么非得说我?”
  沈星子笑了笑,接着说:“她能把男人迷得忘记自己是男 是女,但她也爱喝光男人的血。”
  肖如雪说:“怪不得你要逃出山水田园,因为你怕她喝光 你的血。”
  沈星子说:“最要命的是她除了我,还有十八个丈夫。” 肖如雪吓了一跳,说:“她是不是疯了?”
  沈星了说:“她绝对是疯了。”
  肖如雪忽地发出一阵娇笑,说:“你和别的丈夫们是不是 还要争宠,就像皇宫里的妃子们一样。”
  沈星子苦笑着说:“当然,而且争得比皇帝的妃子们还厉 害得多。”
  肖如雪说:“你能不能得到她的宠爱。”
  沈星子的的目光中已流露出痛苦,说:“我是她最宠爱的 丈夫,否则 …… ”
  肖如雪说:“否则血早被她喝干了。”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否则,我怎能练成绝世剑法?”
  肖如雪一惊,说:“小白鸽武功极高。”
  沈星子说:“若到了中原, 一定是第一高手。”
  肖如雪说:“你的武功就是她传授的?”
  沈星子说:“不是。”
  他歇了一 口气,接着说:“小白鸽有一部武功秘籍,叫作 《七绝魔篇》,你总该听说吧?”
  肖如雪当然听说过,说:“世上真的存在这部奇书。”
  沈星子说:“我就是偷了小白鸽的《七绝魔篇》,才练成了 绝世剑法。”
  肖如雪说:“怪不得许多武学大师都猜不着你的武功路 子,原来你是《七绝魔篇》的传人。”
  沈星子说:“所以至今还没有人能破得了我的剑法。”
  肖如雪说:“那你能不能对付得了小白鸽?”
  沈星子说:“小白鸽已经不用任何人对付了。”
  肖如雪说:“她死了。”
  沈星子说:“死了。”
  肖如雪不觉中松了口气,说:“谁杀了她?”
  沈星子说:“是我。”
  肖如雪说:“你怎么杀的她。”
  沈星子说:“在床上。”
  肖如雪问:“山水田园现在的园主会是谁呢?”
  沈星子摇着头说:“我逃出山水田园后,深怕他们把我抓 回去,哪里还敢去打听他们的消息?”
  肖如雪说:“你在山水田园时,山水田园都有哪些厉害的 高手。”
  沈星子说:“山水由园男人很少,除了小白鸽的丈夫们,只 有四大护法,他们平日也都是小白鸽的情人。”
  肖如雪说:“他们武动如何?”
  沈星子说:“我只看到过四大护法之一的‘赤发妖龙’出过 手,武功极为怪异,让人难以抵挡。许多高手往往会一招就死 在他手下。”
  肖如雪说:“另外三人呢?”
  沈星子说:“另外三人是齐天剑圣,千手人魔,还有一个就 是苦心人。”
  肖如雪说:“似乎苦心人的武功最高?”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出手,但赤发妖 龙脾气暴躁,可一见了他却驯服得像条狗。在山水田园里,就 连小白鸽也要让他三分。”
  肖如雪说:“小白鸽死后,他可能就是山水田园的新园 主。”
  沈星子说:“他虽然这么厉害,但园主的宝座绝对落不到 他的头上。”
  肖如雪说:“哦?”
  沈星子说:“因为山水田园的女人们远比男人厉害得多。”
  肖如雪说:“她们有多厉害?”
  沈星子说:“不知道。”
  肖如雪说:“你不在山水田园住了五年吗?怎么会不知道?”
  沈星子说:“我就是住五十年也不知道,因为我是小白鸽 最宠爱的丈夫,我万万不敢接触任何一个女人,任何女人也不 敢和我说一句话。”
  肖如雪说:“想不到像小白鸽这样的女人也会是个醋瓶 子。”
  沈星子说:“小白鸽有个丈夫和一个丫环说了一句话,被 割去了舌头。有个丈夫和金银花碰了一下手,便被剁去了那只 手。”
  肖如雪说:“金银花是谁?”
  沈星子说:“金银花是山水田园最低贱的女人,她和小白 鸽也不知有什么仇恨,小白鸽让她住最破的房子,吃最难咽的 饭菜;干最累的活儿,而且还经常挨打。”
  他顿了顿,接着说:“在山水田园,无论谁都可以打她一顿 出气。”
  肖如雪说:“那谁会是山水田园的新主人呢?”
  沈星子说:“如果我猜的不错, 一定是小白鸽的心腹侍女 凤飘飘。”
  沈星子说说:“我在山水田园住了五年, 一共只看了她五 眼,而且还是偷偷摸摸看的。”
  肖如雪笑了,说:“难道小白鸽还会挖去你的眼睛?”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那老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肖如雪说:“我倒忘了,她还是你的老婆。”
  肖如雪很失望。
  她知道沈星子绝对没有对她隐瞒什么,但她还是很失望, 因为沈星子说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珍贵的。
  她忽然想起天恶老怪,说:“天恶老怪会不会知道的比你 多。”
  沈星子摇着头,说:“天恶老怪只是山水田园的一个囚犯, 一个奴隶,他知道一定还没有我多。”
  残月追星剑慢慢滑入剑鞘。
  肖如雪将剑捧到沈星子面前,说:“这是你的剑。”
  沈星子脸色一变说:“你让我去杀人。”
  肖如雪说:“我让你去救人。”
  沈星子说:“救谁?”
  肖如雪说:“你最好的朋友刘振长。”
  沈星子失声说:“他怎么了?”
  肖如雪说:“他现在是摘星楼的‘无极堂’堂主。”
  沈星子惊讶了半天才说:“他的武功已全废 …… ”
  肖如雪说:“摘星楼徒的地位和权势首先在于他的为人, 其次才是武功。”
  沈星子说:“刘大哥也被山水田园的人抓去了。”
  肖如雪说:“没有,但山水田园的人不知怎么竟给刘振长 下了请贴,让他三日后去白云城东南边的关帝庙相见。”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的人一定没安什么好心,刘大哥武 功已废,怎能 …… "
  肖如雪说:“所以你才应该去。”
  沈星子接过残月追星剑,不知怎么,竟陷入了沉思。
  肖如雪说:“你不愿意去。”
  沈星子说:“我去。”
  肖如雪的眼里流露出不忍的神情,心中暗自叹息:我这样 做,实在是太狠心了。
  摘星楼主淡淡地说:“你怎么能让沈星子替我去见山水田 园的人呢?”
  肖如雪长长叹了口气,说:“我也觉得这样做太残忍,但是……”
  摘星楼主说:“你是不是觉得沈星子比我更能对付山水田 园的人?”
  肖如雪说:“他们算得上是同门,沈星子很清楚他们的武 功路子。”
  摘星楼主说:“沈星子不是傻子,会不会识破你的阴谋 呢?”
  肖如雪说:“也许不会。”
  摘星楼主说:“也就是说,也许会。”
  肖如雪说:“你放心,我已经和刘振长商量好了这件事,沈 星子不会不相信刘振长的。”
  摘星楼主的眼睛充满了同情和怜悯,说:“沈星子太可怜。”
  
  夜已深。
  烛已燃尽。
  屋里 一 片黑暗。
  月光流进来,照着肖如雪的身子,她静静地坐着,没有起 身去点燃另一根蜡烛。
  她在等沈星子。
  沈星子现在本该回来了,但却还没有回来。
  她忽然有点后悔了,后悔让沈星子替摘星楼主去见山水 田园的人。
  沈星子是孤身一人去的。
  如果沈星子不再回来,就是她杀死的沈星子,
  沈星子无论有多么该死,但毕竟是对她最痴情的男人。 肖如雪忽然感到了这种痴情的可贵。
  人为什么总是在某种东西逝去时,才会感到它的可贵,而 拥有时却不珍惜呢?
  如今,肖如雪坐在屋里,忽然看见遥远的天际有一颗流星 划过。
  一颗流星拖着幽蓝的光尾划进深凝的夜丛。
  肖如雪想:这颗流星就是沈星子,辉煌而又短暂。
  天宇中太寒冷,也太拥挤。
  他便殒落了,以求得新生 ……
  
  又有一颗流星从肖如雪面前划过。
  肖如雪还是没有动,静静地坐在屋里,坐在月光里。
  她还在等沈星子。
  她的心还在等沈星子。
  沈星子知道肖如雪在等他吗?
  沈星子在这样的夜晚还能不能回来?
  

-完-
发表于 2025-11-4 17: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书有侠友天涯明月刀逐字逐句校对版,分享下供楼主和其他侠友参考:



      无敌剑·碎心人
  古龙 伪
  第一章极尽世间荣光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白满天的咽喉。
  剑已从白满天的咽喉穿过。
  白满天的血已溅出,溅在雪白的墙上,如怒放的花朵。
  残月追星剑拔出,白满天的人也倒下。
  ※          ※          ※
  白满天没有躲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白满天也没有躲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江湖中有许多人都认为:只有白满天能躲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而结局却是他们错了。
  天下无人能躲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沈星子。
  残月追星剑。
  沈星子望着倒下去的白满天,脸上慢慢地流露出寂寞和孤独,这种寂寞和孤独慢慢地又变成了痛苦和伤感。
  每个绝代剑客,当他寻遍天下也找不到一个对手时,都会感觉寂寞、孤独、痛苦和伤感。因为他们吃饭、穿衣、睡觉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却不是为了吃饭、穿衣、睡觉。
  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剑法的精益求精,若是无人能与之切磋和较量,他们剑法已无法精进,那时候,他活着就无意义了。
  沈星子就是这样的绝代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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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星子现在正感到寂寞、孤独、痛苦、伤感。
  沈星子真心期盼有人能躲过他的残月追星剑。
  然而,每次真心企盼都是更深的失望了。
  最令他失望的就是白满天。
  白满天的血还没有流尽。
  北风吹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已沉重地回到乌黑的剑鞘中。
  天地悠悠。
  落叶已潇潇飘下,铺满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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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业庄主马生花是天下最有名气的画匠,他的笔下的确可以生花。
  马生花精通山水,草木,鱼虫的描画,但他最拿手的却是人物肖像,而人物肖像中画得最绝的还是美女。
  马生花画出的美女是在红尘世间似乎找不到的,因为他画得太美,太有神采,太有风韵。
  马生花对天下美女的容貌、神韵和风采都了如指掌,所以你只要说一个女人的几种特征,他立刻就能画出她的肖像,和活人一样。
  马生花每张美女肖像只画一天,便能画完。而肖如雪的肖像,他却精心画了一个月。
  他画完肖如雪的像,把像挂在墙上,站在稍远的地方凝望,就是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人,还是画像。
  马生花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相信沈星子会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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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幅肖如雪的画像是沈星子令他画的,画得好,他便能得到万两黄金的犒劳,若画得不好,他是绝对躲不过残月追星剑的。
  马生花也不知道肖如雪是谁,但沈星子知道,她是沈星子心中的情人。
  但马生花心中不明白:沈星子凭着手中那把残月追星剑,天下实在找不出几件他做不到的事。无论沈星子看上了哪个女人,她除了乖乖嫁给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何况沈星子很年轻,虽不俊美,但他高而直的鼻子,又黑又大的眼睛,尤其是他身上的那股野兽般的活力,比俊美少年更能让女孩子动心。
  沈星子如果能得到肖如雪这个女人,绝不会让马生花画她的肖像。
  肖如雪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虽然肖如雪就在眼前,马生花却无法知道她的身世,无法知道她是怎样走进沈星子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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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星子看见这幅肖如雪的肖像,一下子怔住了,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但这种奇异的光彩马上又黯淡下来。
  他以为是见到了真的如雪,但随即就明白了眼前的只不过是十分逼真的肖像。
  马生花见到沈星子脸上神情的变化,心里便一块石头落了地,说:“你满意吗?”
  沈星子说:“相当满意。”
  马生花说:“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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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星子凝视了那幅肖像,已痴住了,他心里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穿着淡蓝色的衣服,披着淡蓝色的风氅,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就像一朵幽静的兰花。
  她最喜欢雪,每到下雪的时候,她都要到落满雪的院子里赏雪,冻得玉手通红,她也不肯回去。
  肖如雪就是在赏雪时,看见了沈星子,沈星子也看见了肖如雪,心神也都醉了·····
  马生花说:“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画中人了?”
  沈星子说:“五年了。”
  马生花说:“那你还能很清楚地说出她的容貌和神采。”
  沈星子说:“再过五十年,我也能说出,”
  马生花兴趣来了,问:“那你怎么不去找她?”
  沈星子神情黯然,说:“四海茫茫,无处查寻。”
  马生花说:“大海中有棵针,你都能把它捞出来,何况世间的一个人呢?”
  沈星子说:“针能等我去捞,而她却在避开我。”
  他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伤感,说:“她现在恐怕早已嫁作他人妇了。”
  马生花说:“谁敢娶你看得上的女人?”
  沈星子说:“即使无人敢娶,她也未必肯嫁给我。”
  马生花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个恶人了。”
  马生花说:“那么······”
  沈星子忽然说:“我来了半天,你怎么也不请我喝杯酒?”
  马生花惶恐地说:“我只是怕,怕······”
  沈星子说:“怕什么?”
  马生花说:“怕鄙庄的酒清淡酸涩,你咽不下去。”
  沈星子笑了,说:“喝酒的人固然讲究酒的香美,但更讲究喝酒时的心情和气氛。”
  马生花说:“心情和气氛若好时,就是凉水喝起来也会香美爽口,否则,就是再好的酒也是平淡无味。”
  沈星子说:“我现在的心情很想喝酒,无论多糟糕的酒也无妨。”
  马生花心花怒放,忙让人去挖埋在地下二十年的老窖酒。
  因为江湖上能和沈星子喝上一回酒的人极少。
  这的确是件很光彩的事。
  酒很快便端了上来,果真是好酒。
  但马生花仍怕沈星子难以入口,说:“这也许是你今生今世喝的最糟糕的酒。”
  沈星子说:“这不是我喝的最好的酒,但也不是最坏的。”
  马生花说:“像你这样的人会喝什么样的糟糕的酒?”
  沈星子说:“我说了你会相信吗?”
  马生花说:“你说的话谁敢不信?”
  沈星子一字字地说:“我喝的最糟糕的酒是马尿。”
  马生花怔住了,难以相信。
  沈星子的脸上流露出恶毒和痛苦的神情,他揭开了自己心上的伤疤。
  沈星子知道马生花不相信,说:“我也不想喝马尿。”
  马生花想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喝。
  沈星子说:“但我不得不喝马尿,否则,他们就打我。”
  马生花想不到:“剑出索命,从不失色”“稍一动怒,武林也为之变色”的沈星子也会有这样的遭遇。
  沈星子说:“喝了马尿,我把肚子里的黄水都吐出来了。”
  马生花说:“现在那些人是不是全死了?”
  沈星子说:“都还活着。”
  马生花惊讶万分,他知道沈星子是个有仇必报的人,说:“你是觉得一剑杀了他们太便宜了,要让他们受尽世间所有的痛苦。”
  沈星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马生花说:“那你是想放过他们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你不信?”
  马生花说:“我的确不信,这根本不是你做的事。”
  沈星子说:“我不杀他们,并不是我忘了仇恨。而是因为他们都是肖如雪的亲友。”
  马生花说:“不然,你早就把他们杀了。”
  沈星子说:“杀了他们很容易,不杀他们却是件很难的事,但我做到了,”
  马生花说:“这都是为了肖如雪,但她却未必知道。”
  沈星子笑了,很凄凉地说:“只要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马生花想不到沈星子竟是这样的人,说:“来,我敬你一杯。”
  沈星子没有拒绝,一口喝了下去。
  马生花说:“你真的没去找她吗?”
  沈星子说:“也许找不到她会比找到了更好。我只要能每天看几眼画像就满足了。”
  无人能知道他心中的苦涩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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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又落雪了。
  雪花轻轻地打在窗子上,就像情人的细语。
  沈星子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五年了··.也许日子仿佛过得很慢,但等他真的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比什么都快。”
  马生花说:“有你的剑快吗?”
  沈星子笑了,说:“当然没有,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我的剑更快。”
  马生花完全相信沈星子说的是真话。
  沈星子说:“这幅画像我很满意,你把笔和纸拿来,我这就付钱给你。”
  马生花说:“沈公子的钱已付过了。”
  沈星子惊讶地说:“我什么时候付的?”
  马生花说:“刚刚付过的。”
  沈星子说:“哦。”
  马生花说:“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花万金来请公子喝顿酒,只是没有机会。而公子肯赏脸端百业庄的酒杯,这个面岂止万金?”
  沈星子笑了,说:“你可真会说话。”
  马生花说:“江湖上又有多少人想送万金给公子,只怕公子不收。而公子却能收下我区区一幅画像,这份荣光我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沈星子说:“你不但画美人拿手,拍马屁的功夫也是天下一绝。”
  马生花脸一红,说:“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江湖上的人若知道了你肯来我这儿喝酒,肯收下我的礼物,还有谁敢来放肆呢?”
  沈星子说:“这也是实话,但我还是要付给这幅画的笔墨钱。因为我无论说什么话,都是算数的。”
  马生花只好取来了笔和纸。
  沈星子挥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便递给了马生花,说:“你只要拿这张纸到‘富甲’钱庄去,马掌柜就会给你一万两黄金.”
  “富甲”钱庄是天下有数的几个大钱庄之一,马掌柜也是江湖上极有名气的人,
  马生花接过那张纸一看,只见纸上只写着:一万两黄金,署名是:残月追星。
  马生花说:“马掌柜认得你的笔迹。”
  沈星子说:“天下人都认得我的剑,却无人认得我的字。”
  马生花说:“那马掌柜会···”
  沈星子笑了笑,说:“那马掌柜也会给你钱的,绝不会少你一文。”
  马生花说:“我相信。”
  沈星子说:“因为马掌柜知道,天下绝不会有人敢用我的名字来骗人。”
  天下敢用“沈星子”的名字骗人的人,绝对活不长,活不长的人绝对不想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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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星子在想肖如雪。
  五年了,沈星子一天也没有忘记了肖如雪,无论是朝霞满天,还是白雪铺地,沈星子无时无刻不在想肖如雪。
  未来的日子,沈星子也会想肖如雪。
  只可惜,沈星子未来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天下能杀死沈星子的人只有沈星子自己。
  沈星子想杀死自己。
  他觉得活着既无意义,也没乐趣,只有孤独、寂寞、伤感和痛苦。
  一颗流星拖着幽蓝的光尾划进深深的夜丛。辉煌而又短暂,就像沈星子的一生。
  流星本是颗灵奇的种子,在天宇中寻找获得发芽的机会,只可惜天宇中太寒冷太拥挤,星流熙熙,扬起了无边无际的尘埃。
  如果还有来世,沈星子绝不去祈求天下无敌的武功,也不会祈求金钱、地位和权势,而是那种心灵上的温暖。
  每当他看到有的朋友在说心里话,看到有的情侣在亲亲密密的缠绵,看到有的一家人欢聚一堂,享受着天伦之乐,他都会倍感凄凉,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一招手,也会有许多显贵的人来陪他说话、喝酒,但那里面没有朋友。
  他说一句话,会有许多年轻而又漂亮的少女来陪他,无论他想让她们干什么,她们都不会拒绝,但那里面却没有一个能成为他的妻子,或是情人。
  他有家,但他很少回去。他每次回到家,都想呕吐。
  他有母亲,但母子却很少相见。每次相见都是他母亲找
  他,每次他母亲找他都是有事要他去干。
  沈星子的母亲叫花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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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匹健壮雄武的马走得很慢,人坐在车厢里会感觉很稳。
  外面虽然飞着雪花,吹着冷风,但车厢里却温暖如春。
  车厢里铺着两层貂皮,很柔软。沈星子坐在上面很舒服。
  也很孤独和寂寞,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孤独和寂寞。
  他还很年轻,眼睛还像鸷鹰般锐利,但他的心却已衰老,脆弱得似乎已停止跳动。
  马车仍然在风雪中缓缓地行走。
  沈星子又闭上了眼睛,似已睡着,更像是死去。
  为沈星子赶车的是个穿着蓝布棉袄的少年,紫黑的面孔,黑亮的眼睛,身子不高却十分健壮,他坐在风雪中,一动不动,像一尊铁塔,虽然如此,但他脸上红润有光,看不出一点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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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还在吹,雪还在飘。
  马车还在风雪中行进,似是没有目的,没有终极,就像流浪的狼。
  前面,有人群在等候。
  为首的是两个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金冠,身着锦袍,腰束玉带,披着紫红色的风繁,一看便是家资万贯之家的公子。
  他们见了这辆马车,看见了马车上的少年,都喜形于色,像是走路拾到了金子,一齐纵马驰到它的面前,说:“逍遥堡主古阳关门下弟子龙水平、纪群在此恭候多时。”
  那少年连眼皮都没抬,说:“你们到这里有事吗?”
  龙水平还是赔着笑脸,说:“你就是沈公子手下的小山东吧?”
  那少年点了点头。
  龙水平说:“我家堡主常提起你的大名···”
  小山东说:“胡说八道,我只是一个家奴,有什么大名,你家堡主会常提起我?”
  龙水平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说;“不··不是胡说,不只是我家堡主,现在江湖上谁不知道,沈公子手下有个精明能干的少年叫小山东。”
  纪群说:“能在沈公子手下当个家奴,那是多光彩的事,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他语气诚恳,确是发自肺腑,毫无讥讽之意。
  小山东瞟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还是你这小子会拍我家公子的马屁。”
  纪群的脸也一下子红了。
  他们都是极有身份的人,平日一向自傲,惯于发号施令,但在小山东面前就像是条摇尾巴的狗。
  沈星子在车厢里仍然闭着眼睛,似是没有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也许是听见了,但懒得睁开眼睛,懒得去搭理车外的人。
  龙水平说:“沈公子已答应我家堡主,说要到逍遥堡去喝杯酒。”
  纪群说:“我家堡主已备好了一壶‘玉楼兰’,特意来请沈公子去品尝。”
  小山东说:“又是胡说八道。谁不知道‘玉楼兰’乃是天下珍品,自古以来,也不过酿造出十几瓶,流传到今天只剩下三壶了。”
  龙水平和纪群连连称是。
  小山东又说:“有一壶是在皇宫里,有一壶被人遗失在天山的大雪之中,有一壶在紫光道人手中。你家堡主怎么也有?不是假的,就是偷的。”
  龙水平微微一笑说:“既不是假的,也不是偷的。”
  小山东惊异地说:“那是怎么会来的?”
  龙水平说:“是抢来的。”
  小山东说:“抢谁的?”
  龙水平说:“抢紫光道人的。”
  小山东说:“江湖上哪个不知,那壶‘玉楼兰’是紫光道人的命根子,你们抢了它,他非得找你们拼老命不可。”
  龙水平说:“他早已和我们拼老命了。”
  小山东心中一凛,说:“你们把紫光道人杀了。”
  龙水平说:“若不杀了他,根本别想抢走“玉楼兰’。”
  小山东连声叫道:“可惜,可惜,为了壶酒,竟杀了紫光道人.”
  龙水平说:“只要沈公子肯赏光,肯到逍遥堡喝一杯酒,我家堡主不在乎再杀几个‘紫光道人’。”
  小山东说:“你们知道紫光道人是谁的好友吗?”
  龙水平点了点头,说:“他是武当掌门北风真人的好友。”
  小山东说:“你们知道紫光道人被杀,北风真人就没了面子,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龙水平说:“我家堡主知道。”
  小山东说:“你们知不知道武当派的势力有多大?武当派的朋友有多多?”
  龙水平说:“我家堡主知道。”
  小山东说:“那你们还要杀紫光道人。”
  龙水平说:“只因沈公子喜欢喝酒,而且已答应要到鄙堡做客。”
  小山东叹了口气,说:“好吧,看你们心诚,我便问一问我家公子。”
  没等小山东掀起车帘,里面便传出沈星子的声音:“既然有了“玉楼兰’,就去尝一尝。管它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龙水平和纪群听了,高兴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说:“多谢
  沈公子赏光,逍遥堡从此生辉。”
  ※          ※          ※
  车厢里的沈星子再也没有说话,似已又睡着了。”
  雪将住,但风却没有停,天地间又冷了几分,但无论多冷的天气,也冷不过沈星子的心。
  沈星子的心已冷得使浑身的每根神经都麻木了。很多时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怀疑生和死到底有没有区别。
  在他眼里,金钱和粪土一样,侠客和魔头也一样。
  马车在风雪中忽然停住。
  龙水平和纪群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还没到逍遥堡。
  前面分出两条路,一条向东南,一条向东北。
  小山东微掠起车帘,说:“公子,是不是等一会儿?”
  沈星子问:“又到那里了吗?”
  小山东说:“是的。”
  沈星子说:“要等。”
  龙水平壮了壮胆子,问小山东说:“是在等人吗?”
  小山东怒冲冲地说:“那你说我们在等什么?”
  龙水平暗骂自己愚蠢,说:“在等谁?”
  小山东说:“沈公子的一个朋友。”
  龙水平万分惊讶,他从未听说过沈星子还有朋友。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和沈星子交上朋友?他真想不出来,而且这个朋友架子还很大,还要让沈星子等他。
  龙水平忍不住问:“这个朋友是哪方的名人?”
  小山东说:“他不是名人。”
  龙水平说:“山野之中,当然也会有隐居的高人。”
  小山东说:“他的确是个高人,身高足有一丈四。”
  龙水平说:“他武功想必也是绝顶高强。”
  小山东说:“他武功一点也不高强。”
  ※          ※          ※
  风,已停了。
  马车和人群在雪地上。
  天地间显得更静了。
  沈星子的朋友还没来。
  龙水平似已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说:“沈公子的那位朋友是不是不能来了,我们···”
  小山东猛然回头,一脸怒气,说:“你们若是等不了就先走。”
  龙水平说:“我只是怕我家堡主等急了。”
  小山东说:“你家堡主算老几,有我家公子的朋友重要吗?”
  龙水平脸上也有了怒气,但偏偏不敢发出来。
  纪群忙上来打圆场,说:“不急不急,沈公子的朋友免不了架子大点。”
  小山东将目光投向远方,说:“他一点架子也没有。”
  纪群说:“他难道不知道沈公子在这里等他吗?”
  小山东说:“他一定不知道。”
  纪群说:“他若知道就好了。”
  小山东说:“他若知道就糟了。”
  纪群说:“那怎么会糟呢?”
  小山东说:“他若知道沈公子在这里等他,他绝不会从这条路走。”
  纪群说:“他怎么敢这么傲慢无礼?”
  小山东说:“那有什么办法?”
  他叹了口气,又说:“幸好他并不知道沈公子在这里等他。”
  ※          ※          ※
  已是黄昏。
  黄昏中的雪野就像羞涩的少女,分外妖娆,分外美丽。
  在那条向东北延伸的小路,终于出现了一条人影,向这里缓缓走来。
  那人已走得很近了,众人才看清楚,竟是一个樵夫:他穿着件破棉袄,戴了顶破毡帽,腰里插着柄斧子,脸上的皮肤已被冷风吹得通红,背上的那捆柴火把他的腰压成了一张弓。
  这个樵夫早已看见了龙水平和小山东等人,但又像没看见一样,完全没有穷人看见富人那种缩头缩脑的样子。
  樵夫看见了马车上坐的是小山东,便想转身往回走,小山东见他想走,立刻腾身跃起,像雪花似的飘落在那樵夫的前面。
  龙水平和纪群都没想到小山东竟会有这手轻功,尽管他是沈星子的家奴。
  小山东双臂一伸,说:“刘大哥,我家公子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樵夫冷冷地说:“我是个打柴的穷人,哪一家的公子都不认识。”
  小山东说:“刘大哥,你··”
  就在这时,沈星子已掀开车帘,跳了下来,说:“刘大哥,我请你喝杯酒。”
  樵夫没有回头看沈星子,说;“我喝不起。”
  沈星子笑得很苦,很勉强,说“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
  樵夫说:“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的酒,我绝不喝。更何况是用不义的钱买来的酒,我喝了会断肠子的。”
  沈星子还在笑,却更勉强,更苦,说:“肠子断了会送命,你的确不能喝我的酒,”
  龙水平和纪群谁也没想到沈星子也会请别人喝酒,而那个人居然不理,还出言讥讽,这样的事若非亲眼所见,绝对没有人相信。”
  沈星子说:“那你就请我喝杯酒吧。”
  樵夫还是没有回头,说:“我这样的穷人除了买衣和口粮,哪里有钱买酒。”
  沈星子说:“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吗?”
  樵夫想都没想,说:“不能。”
  沈星子眼里已有了泪花,嘴唇微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樵夫背后没有长眼睛,却似已看到了沈星子眼睛里的泪花,又说:“如果有一天我能买得起酒,我请你。”
  沈星子眼睛一亮,说:“真的?”
  樵夫长叹了一口气,说:“真的。”
  沈星子说:“多谢大哥。”
  樵夫说:“那你该放我走了吧?”
  沈星子说:“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哪里会有别的意思。”
  樵夫说:“那我就放心了。”
  他转过身,从沈星子身边走过,还是没有看沈星子一眼。
  沈星子凝视着樵夫远去的背影,泪已流下。
  龙水平和纪群等人谁也想不到沈星子也会流泪,而且是在许多人面前。
  就在这时,忽见东北的那条路上又有一条人影向这里疾奔过来,就像雪花被风吹了起来。
  这个人身上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众人虽看不见他的面目,但见他有这样出众的轻功,夺目的装束,都禁不住盯着他,目光再不移开。
  只有沈星子的眼睛还在盯着那樵夫。
  那个人的眼睛也在盯着那樵夫,好像根本没看见马车和沈星子等一群人,他从人群中飞掠过去,拦住了那樵夫的去路。
  众人见他缓缓摘下雪笠,露出的一张丑陋的脸,枯黄而又瘦削,耳朵、鼻子和嘴都很大,只有一双眼睛小得可怜,但从这双小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目光却很恶毒而锐利,就像是响尾蛇的眼睛。
  那人哈哈大笑,说:“想不到名动江湖的“南天大侠’竟会变成了砍柴的樵夫。”
  樵夫冷冷地说:“沧海能变成陆地,陆地能变成桑田,何况是人呢?”
  那人说:“是的,英雄能变成了狗熊,淑女能变成妓女。”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机,说’活人也能变成死人。”
  樵夫说:“我是活人,可你也是活人。”
  那人阴森森地说:“只可惜我还能活下去,而你却要死了.”
  樵夫说:“你千万别想和我动手,那样死的一定是你。”
  那人说:“你这句话吓唬不了我‘金蛇神君’诸葛风,我知道你在三年前的淮海之战以后就已武功全废了,不然,你怎会甘心当个砍柴的樵夫呢?”
  樵夫脸上流露出痛苦,说:“我的武功是已全废,但你也不要和我动手。”
  诸葛风说:“你故弄玄虚,吓唬得了别人,却休想吓唬住我.”
  他的手已握住腰畔上的长剑。
  樵夫知道:“金蛇神君的金蛇剑更像一条软鞭,缠住人的脖子后,轻轻一带,那人的脑袋便飞离了脖子。但这回,他的金蛇剑只要一拔出来,他自己便要倒下了。
  诸葛风的剑即将拔出。
  樵夫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飞掠到他们的中间,却是小山东。
  小山东说:“诸葛风,如果你想多活几天,就赶快滚。”
  诸葛风一惊,说:“你是干什么的?”
  小山东说:“我是来救你的命的。”
  诸葛风说:“你刚才敢骂我。”
  小山东说:“挨骂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但比起被剑穿透咽喉的滋味却强得多。”
  诸葛风说:“你能用剑穿透我的喉咙?”
  小山东说:“我不能,但百步之内一定有人能。”
  诸葛风看了看人群,问:“谁?”
  小山东说:“当然是南天大侠的朋友。”
  诸葛风看着樵夫,哈哈大笑,说:“他现在的朋友都是些杀
  鸡屠狗之徒,也能杀了我?”
  小山东说:“刘大哥也许有杀鸡屠狗的朋友,但他的朋友却不全是杀鸡屠狗之徒。”
  诸葛风还在大笑,说:“难道他现在还能和‘剑出索命,从不失手"的沈星子交上朋友吗?”
  小山东说:“如果他愿意,沈星子当然能成为他的朋友,只可惜他不愿意。”
  诸葛风笑得更厉害了,说:“这话只有鬼才会相信。”
  小山东说:“你不是鬼,但你若不信我的话,你很快就会变成鬼了。”
  诸葛风一咬牙,拔剑出手,剑光如匹练刺向小山东的心口,又快又狠。·不知已有多少英雄好汉都死在金蛇剑下。
  小山东眼看着金蛇剑刺来,还是动也不动一下,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诸葛风惊讶万分:难道这小子竟能刀枪不入?
  小山东也是血肉之躯,焉能刀枪不入,他只不过知道,不等诸葛风的剑刺到,沈星子的剑一定能刺穿诸葛风的喉咙,
  果然不错——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诸葛风的咽喉,
  剑已从诸葛风的咽喉穿过。
  诸葛风的血飞射出,落在雪地上,如怒放的花朵。
  残月追星剑已拔出,诸葛风的人已倒下。
  龙水平和纪群等人都惊愕得合不拢嘴,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世上真有这么快的剑。谁也没法形容出这剑有多快。
  ※          ※          ※
  樵夫仰视着辽阔的苍穹,缓缓地说:“何必非得杀人呢?”
  沈星子说:“对我来说,剑若出手,杀人容易,不杀人却很难.”
  他顿了顿,又说:“对于一个剑客,当他的手握住剑柄时,
  他就只能有一个念头:剑出索命。若再有一丝别的念头,他就不是一个优秀的剑客。”
  樵夫说:“只有无情的人才能成为优秀的剑客。”
  沈星子说:“多情剑客的剑从来都是无情的。”
  樵夫说:“剑客怎么会多情?”
  沈星子说:“剑客也会多情,只不过别人难以觉察。世上本没有无情的人,只有无情的世事。无情的世事塑造出了许多无情的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无情的人又做出许多无情的事,无情的事又塑造出许多无情的人,于是,才会有了这个无情的世界,才有许多无情的人。”
  樵夫说:“在这个无情的世上,还有许多有情的人,只是你没有看到。”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的眼睛早已被世事擦得雪亮,不是瞎子。”
  樵子说:“你不是瞎子,但你··”
  忽然,沈星子浑身的每个部位都发起抖来,头上满是冷汗,双手抱头,脸上的神情痛苦至极,忍不住呻吟出声来,身子摇摇晃晃,连站都站不稳了。
  小山东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声说:“不好,公子的头痛病又发作了。”
  樵夫说:“他心病太重,只怪他心病太重。只有心病太重的人才会得这样的怪病。”
  沈星子的手都痉挛起来,但他还很清醒,说:“别让别人看见。”
  小山东用身子挡住了龙水平等人投射过来的目光,说:“我知道。”
  江湖上无人知道沈星子有不定期的头痛病,更不知道这病发作起来。否则,终年跟踪他的人绝对不少于千余,他们一有可乘之机便会出手取沈星子的命。
  沈星子到底有多少仇人,他自己早已数不清了。
  第二章沈星子的心
  樵夫背着一大捆沉重的柴火,吃力地在雪野中行走,星子也在人生的道路上吃力地行走,只不过他背的不是沉重的柴火,而是自己的生命。
  他背着自己的生命在吃力地走着,有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背起这沉重的生命了。
  只有死,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星子又钻进了马车,小山东还是坐在外面驾车,龙水平和纪群在车后。这时,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漫天播撒,世间万物顿时显得渺小。
  马车在风雪中,像茫茫大海中的小船,而马车里的沈星子呢?
  马车仍在缓缓地前行,
  马车终于驰到了逍遥堡。
  逍遥堡主古阳关早已在风雪中等了多时了,他身后站着几个江湖上有名气的朋友。这些朋友有的不远千里来到逍遥堡,名为给古阳关面子,其实是想看一眼沈星子,若真的能和沈星子坐在一起喝杯酒,就不虚此生了。
  无论谁听了他们曾经和沈星子坐在一起喝过酒,都会从此高看他们一眼。
  沈星子到逍遥堡作客,逍遥堡从此便名声大震。无论谁想打逍遥堡的主意,都得考虑再三。
  ※          ※          ※
  今天,古阳关终于请到了沈星子,他脸上笑开了花,心里也一样乐开了花。这是他平生做出的最光彩的事。
  沈星子从马车上走下来,便看见了古阳关肥肥胖胖的身子,和那张堆满了笑容的脸,顿时有点后悔了,后悔不该来,但既已下了车,就不能再上去了。
  古阳关也是一方霸主,但见了沈星子,竟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沈······公子光临寒舍,我······。不胜荣光······”
  他身后的人低着头,似是不敢抬起。
  沈星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古阳关点了点头。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是来喝酒的,休要客套。”
  古阳关连连点头,说:“沈公子长途跋涉,想必寒冷,正好饮酒御寒。”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只喝‘玉楼兰’,别的就别往桌上摆了。”
  古阳关说:“那是,那是。”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喜欢吃的菜你们都知道吗?”
  古阳关连连点头,说:“若不打听清楚,我怎敢冒昧请沈公子来呢?”
  小山东说:“你知道我家公子喝酒时必须要有红袖添香吗?”
  古阳关说:“当然知道。”
  小山东说:“陪酒的姑娘找好了吗?”
  古阳关说:“找好了,她们都是我从南国买来的,都是人间绝色,而且训练有素,保管沈公子满意。”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南国少女就能让我家公子满意吗?”
  古阳关满头是汗,说“这,这··.”
  沈星子说:“我这次是来喝酒的,若想找美人,何必不去妓院呢?只要有好酒,人丑点没有关系。”
  古阳关长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
  酒,果然是天下奇珍的“玉楼兰”。
  沈星子喝了一口,果然是真货。
  古阳关也请小山东入席,但小山东执意不肯,只站在沈星子身后。
  沈星子面前只摆了四样小菜,但每样都精美无比,而且是沈星子最爱吃的,沈星子左边的姑娘叫小红,穿着七色彩衣,满身都是金银翠玉,右边的姑娘叫小玉,身着一袭白裙,黑发垂肩,浑身没有一件珠宝,脸上也不着脂粉。
  她们都是年轻美丽,但打扮却截然相反,相辉相映,小红热情奔放,让男人眼花缭乱,而小玉则静如处子,冰清玉洁,如一朵天山上的雪花。
  古阳关的苦心果然没有白费,沈星子很满意。
  忽然,沈星子盯住了席间一个人。这个人三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皮肤白净,穿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青色衣衫,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就像黑夜中的两点寒星。
  古阳关忙说:“这是峨嵋派掌门木青子最小的师弟江中,江湖人称‘铁手飞鹰’,不知沈公子可曾听说过?”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他可是你的好朋友?”
  古阳关笑着说:“是的,他还救过我的命呢。”
  沈星子说:“也许有一天,他会要你的命,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江中顿时惊慌起来,但他却还能笑出声,说:“公子真会说笑。”
  沈星子淡淡地说:“我可从来都是不乱开玩笑的。”
  江中的额头上已有了冷汗。
  古阳关乃是老江湖,油滑得很,马上岔开话题:“这‘玉楼兰’公子喝得可好?”
  沈星子说:“很好。”
  古阳关说:“这酒本是紫光道人的传家之宝,据说喝上一口就能延寿三年。普天之下配喝此酒的人只有公子一个了。”
  席上,只有沈星子一人喝的是“玉楼兰”。而且小红正坐在他怀里,小玉也轻轻地靠在他肩上,无论是谁活到这种地步都该满足了。
  小红把一杯“玉楼兰”送进沈星子口中,等他刚刚咽下去,小玉便已将他最爱吃的菜又送到他嘴边。他们配合得如同一人,沈星子满意极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她们的纤腰。
  小红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小玉的脸上已泛起了一阵朝霞般的红晕。
  沈星子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是躺在云堆里,空气里飘荡着一种如兰如馨的香气。
  他的眼睛微闭,似乎已忘了古阳关和江中等人。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已酒足饭饱了。”
  古阳关忙站起来,说:“小红,小玉,快服侍沈公子上床安睡。”
  小红和小玉应了一声,刚一站起,又被沈星子搂住,说:“我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果然一点睡意也没有。
  小山东惊异地说:“公子,你···”
  沈星子说:“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又有客人来了吗?大雪天将客人拒之门外,你们的心能安吗?”
  古阳关大吃一惊,转头向门外望去,只见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两条人影伴着雪花被风吹了进来。
  这两个人都是六旬的老者,一个头戴道冠身穿道袍,头发和长须已全花白了,但脸上却红润有光。另一个则是清瘦硬朗,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双手瘦得像鸡的爪子,只有一
  双眼睛还是清澈如望不尽的潭水,温柔而又灵活。
  这两个老人是何时来的?只有沈星子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而像古阳关这样的高手竟全不知晓,可见他们的轻功确实很可怕。
  古阳关的脸色变了,说:“如果我没看错,二位是“铁面无私’万里云和‘倚天神剑’杜云阁吧?”
  那两人说:“你的眼睛的确未瞎。”
  古阳关阴险地笑了笑,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是来送死的。”
  杜云阁说:“你猜错了,”
  古阳关说:“你们若要杀死我,也该选一选日子,今天我请沈公子喝酒,你们实在是不该来。”
  万里云说:“你以为拿沈星子就能吓跑我们吗?我们也正在找他。”
  古阳关禁不住大笑,说:“你还敢在沈公子面前无礼吗?”
  万里云稳稳地站着,胸挺得很高,说:“无礼又怎样?”
  古阳关笑得更阴森了,说:“也不能怎样,只不过一死而已。”
  万里云说:“我这次来时,早已把后事都安排好了。”
  杜云阁说:“我也一样,”
  万里云说:“古堡主,我们是来找你做伴的。”
  杜云阁说:“而且,你得先走一步了。”
  古阳关看了看沈星子,便有恃无恐了,说:“你们都是很有名的剑客,但在沈公子的残月追星剑面前···”
  杜云阁说:“就算我们不杀你,你也休想再活下去,因为沈星子···”
  古阳关望着沈星子,流露出怀疑和恐惧,他不相信沈星子会杀他。
  沈星子当然不会杀他,只是微笑不语,但还是有人杀他,也不是万里云和杜云阁,而是他的朋友江中。
  出手的是“铁手飞鹰”江中。
  他是在古阳关背后出手的。古阳关做梦也想不到这一着,被实实在在地击中了后心。
  江中一掌得手,立刻倒飞出数丈远,他的绰号是“铁手飞鹰”,掌上的功夫自然十分了得,轻功也不差。
  古阳关眼前一黑,鲜血从口中狂喷出来,因为他面对的是沈星子,沈星子的脸上眼看就要被鲜血射中。但沈星子眼疾手快,将小红抓过来一挡,鲜血全射在她的脸上。
  小红尖叫一声,吓得从沈星子怀里挣脱出来,瘫软在地。
  沈星子微笑着说:“我刚才还对你说过,也许有一天,他会要你的命。你还不信···现在相信也晚了。”
  古阳关的脸被极度的惊讶和恐惧扭曲得变了形,说:“你既已知道他要杀我,为什么不出手相救。”
  沈星子说:“你只请我来喝酒,并没有说要我救你的命。”
  古阳关那张扭曲的脸又像被狠抽了一鞭,眼角都似已瞪裂了,说:“沈星子,你好狠···”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请我喝酒,我来了已给你面子了,你还想要什么?”
  古阳关的血仍从嘴角流下,说:“你知道他们是谁的朋友吗?”沈星子说:“他们是紫光道人的朋友。”
  古阳关说:“他们是紫光道人的朋友,是来杀我的。”他眼里冒着火,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吗?”
  沈星子说:“因为你杀了紫光道人,抢了他的‘玉楼兰’。”
  古阳关说:“你知道我抢“玉楼兰”干什么吗?”
  沈星子说:“当然是给我喝了。”
  古阳关嘶声说:“那你还眼看着我被他们杀死。”
  沈星子居然点了点头。
  古阳关纵身向沈星子扑去,但他的内力受的伤已极重,在半空中又摔倒了,他勉强仰起脸,瞪着沈星子狂吼,说:“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
  沈星子说:“这个世间不应该的事情太多了,但它们每天都在发生,这就是现实。”
  古阳关说:“如果有一天,你也落到像我这样的下场,你会怎么样呢?”
  沈星子淡淡地笑了笑,说:“这种事我遇见得多了,早已司空见惯了。”
  古阳关还想再说什么,双唇张合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死了,他的眼睛却还没有闭上,他死也没想明白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
  ※          ※          ※
  江中和杜云阁、万里云见古阳关已死,都长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简单,这么容易。
  沈星子凝视着地上的古阳关,喃喃自语:“人何必要装作这么聪明呢。”
  江中忍不住地问:“你说古阳关很聪明?”
  沈星子说:“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若不是遇上了我,他就得手了。”
  江中好奇地问:“难道古阳关有什么阴谋吗?”
  沈星子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古阳关本来就和紫光道人有仇,但紫光道人有武当派撑腰,他不敢动手,便想出了一条妙计。
  江中问:“什么妙计?”
  沈星子说:“他知道我嗜酒如命,又知道紫光道人有壶“玉楼兰’,便借机杀了紫光道人,把酒献给我,等武当派来找他算账时,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将最后一杯‘玉楼兰’一饮而尽,说:“他既报了仇,又把武当派置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也给我树了个强敌,真是用心险恶,阴毒无比。”
  江中说:“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会见死不救。”
  沈星子点了点头,又说:“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是不救他,但却要杀你。”
  江中立时吓得脸都白了,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沈星子说:“我杀人有很多时候都没有理由,只是想杀就杀。
  万里云、杜云阁一齐向前迈了两步,目光盯在沈星子脸上,剑已拔出。
  沈星子看着他们手中冷森森的长剑,眼皮都没眨一下,嘴角只流露出一丝轻蔑地笑,说:“你们真想来送死吗?”
  万里云说:“我们既然来了,就没有想活着回去。”
  杜云阁说:“我们这次来,第一个要杀的人是古阳关,第二个就是你。”
  沈星子说:“你们觉得有几分把握能杀我呢?”
  万里云说:“一分把握也没有。”
  杜云阁说:“没有一分把握。”
  沈星子好奇地说:“那你们还敢来?”
  万里云说:“还敢。”
  杜云阁说:“来杀你是一回事,杀不了你又是一回事。”
  沈星子说:“杀不了我,你们还能出这间屋子吗?”
  万里云说:“走不出去又有何妨?”
  杜云阁说:“死又有何妨?”
  沈星子说:“你们真的不怕死?”
  他脸上虽然还在笑,但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像剑一样地在他们脸上划来划去。
  万里云和杜云阁骤然觉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          ※          ※
  他们成名已久,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血战,每次血战,他们都会面对一双眼睛,有怨毒的,有充满愤怒和杀机的,也有凶恶的,畏惧的,乞怜的,绝望的··.。
  但他们从未见过沈星子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里一下子变得没有任何情感,就像一头见了什么都会吞下去的嗜血野兽的眼睛,冷漠地盯着猎物。
  他们不由得也后退了半步。
  沈星子说:“如果你们现在就走还来得及,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
  万里云和杜云阁咬了咬牙,都说:“不走,我们若现在走了,岂不成了江湖上的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沈星子说:“你们难道不是?”
  万里云说:“不是。”
  杜云阁说:“死也不是。”
  沈星子冷冷地笑说:“那好。”
  “好”字刚一出口,谁也没有看见他动一动,但剑已出鞘。
  剑光一闪,便刺到了万里云的喉咙。
  万里云没有看见沈星子是怎么出手的,甚至连闪烁的剑光都没看到,便感觉一个极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咽喉。
  残月追星剑刺到万里云的咽喉,便硬生生地停住了,这手收发自如的功夫比快剑要难练得多。
  万里云一下子变得苍白了。”
  杜云阁似已麻木了,想用剑去刺沈星子,但手臂偏偏已不听使唤了。·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很害怕?”
  万里云被冷冷的剑锋逼住,浑身都在恐惧地颤抖,但嘴上却说:“不怕。”
  沈星子冷冷一笑,说:“我成全你。”
  他话音一落,手腕向前一送,残月追星剑已刺穿了万里云的喉咙。
  万里云的眼睛瞪得似已凸出,喉咙里也在“格格”地响,脸痛得已变了形。
  沈星子说:“谁想得到名誉,谁就得付出代价。”
  杜云阁想不到沈星子真的会杀万里云,看到万里云血从咽喉喷射出来,他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沈星子望了望他,说:“你若是现在走还能活下去。”
  杜云阁忽然转身向门外掠飞过去。
  沈星子大笑起来,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残月追星剑已从杜云阁的后心穿过。
  杜云阁的血已射出,但人却还未倒下,他艰难地转过身,说:“你说过不杀我。”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也许说过,但现在却已忘了。”
  杜云阁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沈星子说:“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你怎么会知道。”
  杜云阁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一头栽倒在地,栽倒在江中脚下。
  江中脸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流,手掌也在不停地颤抖。
  沈星子说:“你怕死吗?”
  江中说:“怕。”
  沈星子说:“那你怎么不求饶?”
  江中说:“你若想杀我,求饶也没用,你若不想杀我,用不着求饶。”
  沈星子笑了,说:“你很聪明,我不想杀你,你用不着求饶。”
  江中说:“那我就走了。”
  沈星子说:“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江中说:“我怕你改变主意。”
  沈星子说:“你又说对了。”
  江中转身走了出去,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风雪中。
  ※          ※          ※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
  沈星子搂着小玉走上了她的闺楼。小玉已吓得浑身发软,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小连杀鸡都不敢看,连小虫都不敢踩死。她见沈星子杀起人来就像喝“玉楼兰’一样流畅,魂都飞了,想逃走,却被沈星子牢牢抓住了。
  沈星子托住小玉的脸说:“今夜你别离开我。”
  小玉说:“只要公子不杀我,你想怎么样都行。”
  沈星子目光忽然变得柔和,变得亲切,说:“只要你不离开我,你想干什么我都不管。”
  他最怕黑夜。
  因为黑夜太静,太寂寞,也太漫长。
  无论日子多么豪华光彩,无论他的剑多么迅疾,多么锋利,也无法填平和斩断黑夜那漫长的寂寞。
  他最怕寂寞。
  但他又偏偏注定要一生寂寞。
  他参加过无数盛大的宴会,许多人都像星星捧月亮似的围着他,但他却从未摆脱过寂寞。
  他怀抱过数不清的美女,却没有一个能让他迷恋,没有一个能让他感觉到爱的柔情。
  小玉自然也不能。
  但在这漫长而又黑暗的夜里,有这样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女孩子陪着,毕竟比默默地苦挨夜色要容易过得多。
  沈星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很平静,没有让小玉做任何事。小玉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最复杂的人,谁也无法说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
  他凝视着小玉,目光还是那么亲切而又柔和,使小玉难以
  相信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竟会杀人如麻。
  但小玉却想不到,沈星子正在想肖如雪,他每次想到如雪时,他目光都变得亲切而柔和。
  他不知肖如雪如今在哪里,是不是也在想他··.
  就在这时,沈星子整个人立刻变了,他眼里那亲切而又柔和的目光变得鸷鹰般锐利,懒散的身体里又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就像一头熟睡的野兽忽然惊醒,因为他已感到危险正向他逼近。
  这是人的一种奇异本能,但只有从无数次凶险磨难中闯过来的人才能发挥出来。
  沈星子站起身,将窗子轻轻掀开一点,将目光投向了后面的园子,风雪似乎也挡不住他的视线。
  后面是一片梅林在风雪中傲然地生长着。除了风在吹,雪在飘,似乎是毫无可疑之处,但沈星子却发觉有点不对头了。
  沈星子忽然回头,说:“小玉,我们何不去后园踏雪赏梅?”
  小玉说:“既然公子有此雅兴,奴婢岂敢不从。”
  沈星子说:“梅花一定很红。”
  就像血。
  ※          ※          ※
  梅林里静寂得可以听见落雪的声音。
  沈星子拉着小玉,浑身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地,就连身后的每片雪花落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忽然,有一条黑影从背后向他扑了过来。这人的来势快得惊人。人还在三丈外,已有一种凌厉的冷风直逼沈星子的后脑。
  沈星子立刻就发觉这人练的是一种奇异阴森的外门掌法,但掌力之浑厚,却已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沈星子没有硬接这一掌。他不到万不得已时,从不浪费自己的真力与别人硬接,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力气比别人珍贵得多.
  但现在这人这一掌显然已凝聚了毕生的精华,要将他立毙于掌下。凌厉的掌力,已将他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沈星子身形忽然向前扑去,应变之快,比鱼在水中要灵活。
  他身形未稳,那人厉叱一声,掌力又呼啸着向他压了下来。
  沈星子身经百战,还从未见过掌力这么强,出手这么快的人。
  沈星子箭一般向后退了出去。身子几乎和地面平行,等那人再挥掌攻来时,沈星子已拔出了残月追星剑。
  剑一出鞘,如黑夜中的流星。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那人的咽喉。
  剑已从那人的咽喉穿过。
  剑一拔出,那人的血也射了出去,落在雪地上,正如怒放的梅花。
  但那人并没有倒下,只见他冲天而起,凌空转了个身,向梅林后如飞奔逃出去。
  沈星子很悠闲地站在那里,没有追赶。
  他十分清楚自己这一剑的迅疾和准确,没有人能在这一剑下逃生。
  那人还未冲出梅林,就已倒下。
  沈星子摇着头,叹了口气,缓缓地走了过去,雪地上已多了一连串鲜血,那人就倒在血痕的尽头。
  他双手握住自己的喉咙,鲜血还不停地自指缝里沁出。
  沈星子凝视着那个人那张因痛苦而痉挛的脸,喘喃地说:“你明明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何苦要来送死呢?”
  那人咬着牙,喉咙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沈星子说:“你虽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五年前我就见过你,但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因为那时我还不如一条狗。”
  那人挣扎着,嘶声说:“我也认得你。”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你既然认得我,为什么要来杀我。”
  那人喘息着,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稍一用力,鲜血就流得更快了。
  沈星子说:“我知道你是北风真人的好友,我也知道北风真人也就在附近。”
  那人一咬牙,忽然又向沈星子扑了过来。
  但沈星子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一动不动,眼看他的手掌将要触及沈星子的胸膛,就又扑倒在地,永远再也不会动了。
  ※          ※          ※
  风吹过梅林,积雪又一片片落了下来。
  小玉已被吓得瘫软在雪地上。
  沈星子伫立着,手紧握住剑柄,仿佛正有无数把利剑从四面八方向他刺来。
  忽然,左边的一株梅树动了一下,积雪纷纷飘落,随即就有一条黑影向梅林外逃去。
  沈星子狡兔般地向那人扑了过去。
  就在这刹那间,却另有一条黑影从树后迎面向他扑了过来,寒光一闪,剑锋已刺到沈星子的面前,
  这一剑不但来势奇快,而且剑气激荡,凌厉无比,一片片积雪被震得粉末般四散飞扬。
  沈星子已感到剑气砭人肌骨。
  两个人身形都是向前扑,就像相对的飞箭,无论谁想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抽身逃避,纵然成功,也势必会被对方抢了先机,落于劣势。
  沈星子从未遇见过这么快的剑。
  他身经百战,从未有过这样的危险。
  来人显然也是当世的绝代剑客。
  但这个人却遇上的是沈星子。沈星子的剑快得无人能够描述出来。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快过沈星子的剑。
  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已劈出,就像一道闪电从夜中划过。
  “叮”的一声,火花四溅,宛如龙吟。
  沈星子身形落地,看见了一个老道士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闪闪生光,就像寒星。
  他心中一凛,淡淡地说:“原来是北风真人大驾光临。”
  来人正是武当派的掌门北风真人。
  北风真人说:“你真是好眼力。”
  沈星子冷冷地说:“眼力若是不好,早被人暗算了。”
  他言外之意,是说武当乃名门正宗流派,却也用偷袭的卑劣手段。
  北风真人说:“只要能铲除恶魔,无论什么手段都不算是卑劣。”
  沈星子说:“你说我是恶魔?”
  北风真人说:“难道你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沈星子说:“你既然知道我是恶魔,为什么还要找我,难道你想下地狱吗?”
  北风真人说:“我不想下地狱,却非常想把你送到地狱里去。”
  沈星子轻蔑地笑了笑,说:“许多人都想把我送进地狱,但他们却都先我而进去了。”
  北风真人感觉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沈星子说:“你也是一代宗师,武学巨匠,死在我的剑下岂不可惜。”
  北风真人说:“你杀别人容易,但要杀我又有几分把握呢?”
  沈星子想都没想,说:“十分。”
  北风真人说:“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沈星子说:“我不想杀你,否则,我在刚才的那一回合中就能杀你。”
  北风真人说:“你是怕武当派势力大?”
  沈星子说:“武当派虽然势大,却奈何不了我。”
  北风真人说:“那是你发了善心?”
  沈星子摇头苦笑说:“我早就没有一点善心了。”
  北风真人说:“我们难道有交情吗?”
  沈星子说:“没有交情,”
  北风真人说:“那就奇怪了。”
  沈星子说:“当然有别的原因。”
  北风真人奇怪地问:“什么原因?”
  沈星子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救过一个叫肖如雪的姑娘,还传授给她一套很精妙的剑法。”
  北风真人说:“当然记得,”
  沈星子的剑忽然出手,只见剑光一闪,已刺到北风真人的咽喉,硬生生地偏偏停住。
  北风真人已经感到剑锋的尖锐和冰冷,感觉自己的血正要流出。
  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手心里不禁沁出了冷汗。
  沈星子的剑再没往前刺半寸,说:“你是如雪的恩人,也算是她的师父,肖如雪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杀你。”
  残月追星剑慢慢地垂了下来。
  北风真人禁不住长长松了口气。
  他想到了自己躲不过残月追星剑,果真没有躲过。
  世间似乎没有人能够躲过。
  雪花还在纷纷飘落,正如沈星子心中的情绪。
  沉默半晌。
  沈星子喃喃自语似的说:“现在肖如雪却已不知去向。”
  他顿了顿,又说:“真人可知她的去向?”
  北风真人说:“你为什么不去问皇天教的人?”
  沈星子说:“皇天教的人说肖如雪被‘风雪怪人’抓去了,现在生死不明。”
  “风雪怪人”这四个字说出来,北风真人也不禁为之动容。
  北风真人说:“风雪怪人横行天下的时候你还小,也许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但我却可以毫无夸张地告诉你,当时江湖上连聋子都听到过他的名字,连崆峒派的掌门人,当时号称天下第一点穴名家的曲平,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气,又说:“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曲平刚扬言要铲除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家里,咽喉处多了一把飞刀。”
  北风真人说到这里。四下望了望,似是生怕那行踪飘忽的
  “风雪怪人”会忽然出现在他背后。
  但四周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晰入耳,北风人接着说:“你和风雪怪人如果一个是诸葛亮,另一个便是周瑜,你和他没有生在同一时代,都是荣幸,否则,结局必然是一死一伤。”
  沈星子将信将疑,说:“那风雪怪人真有这么厉害?”
  北风真人说:“恐怕比我说爬得还厉害。”
  沈星子沉思半晌,说:“风雪怪人第一次横行江湖是在什么时候?”
  北风真人说:“三十年前。”
  沈星子说:“他横行了几年。”
  北风真人说:“还不到三年。”
  沈星子说:“也就是说:风雪怪人此次在江湖上出现是重现了。”
  北风真人说:“是重现江湖。”
  沈星子说:“有什么可靠证据可以证明劫走肖如雪的就是重现江湖的风雪怪人?”
  北风真人说:“风雪怪人掌剑双绝,收发暗器也十分了得。
  但最厉害的是他的轻功,虽极少有人见过他的脸,但江湖上的每个人都能辨出他那“蜻蜓点水’的绝世轻功。”
  沈星子说:“劫走肖如雪的那个人施展的正是那‘蜻蜓点水’的绝世轻功。”
  北风真人说:“蜻蜓点水,独步天下,近百年来,武林中只有风雪怪人一人练成了。”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现在至少也该是五旬的老人了。”
  北风真人说:“该是了。三十年前,风雪怪人和武林中的怪侠‘一指通’决斗于东海之滨,大战了三天三夜。从此,二人便都在江湖上消失了。当时人们都传说,风雪怪人已被‘一指通’杀了。”
  沈星子说:“很可能是风雪怪人把一指通给杀了。”北风真人点了点头,说:“皇天教的人有没有得罪风雪怪人.”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皇天教的人想得罪他都无从下手,”
  他歇一口气,不安地说:“肖如雪美丽端庄,风雪怪人一定是看上他了。”
  北风真人说:“三十年前的风雪怪人不但劫财,还要劫色,就连点苍派的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过。”
  沈星子说:“他此次重现江湖,一定做了许多巨案。”
  北风真人说:“他已做了三十多起巨案,连振远镖局林总镖头都被他杀死了,所押送的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全被劫走,使得具有三百年历史的振远镖局从此土崩瓦解。”
  沈星子眼睛一亮,说:“风雪怪人最后一次出手是在什么时候?”
  北风真人说:“是在两年之前。杀的人是‘白云城主’范白云。”
  沈星子不禁为之动容,说:“就是那个以“七七四十九路白云剑法而名动江湖的范白云?”
  北风真人说:“就是他。”
  他仰天悲叹一声,说:“白云城主乃是我的平生知己,是我北华师弟的胞兄。为人宽厚仁慈,做尽人间善事,却无端死在风雪怪人之手。”
  沈星子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说:“风雪怪人心狠手辣,肖如雪若落入他手···”
  沈星子不忍再说下去,也不忍再想下去。
  北风真人说:“望眼当今天下,能制住风雪怪人的只有你了。你何不追踪风雪怪人以除之,既能解救肖如雪,又可流芳百世。”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如今已经遗臭万年,即使做再多的好事也无法流芳百世。”
  他仰起头,让几片纷飞的雪花落在他脸上,说:“江湖上的仁人君子满口的礼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的男盗女娼,都不值得一救。风雪怪人若不是抓走了肖如雪。他就是把江湖上杀光,我都不管。”
  北风真人说:“那你还是要找风雪怪人。”
  沈星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我找不到风雪怪人。就是找他,肖如雪也十有八九不在人世间了。”
  北风真人说:“风雪怪人这两年又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他就是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能认出他来了。”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隐迹江湖之日,正是我名动天下之时,他也许是怕我去找他。也许他还是我最熟悉的人。”
  北风真人说:“只要风雪怪人不死,他一定挨不住寂寞的日子,还会重现江湖的,到那时,你就可以出手了。”
  沈星子望着漫天飘舞的飞雪,惨然一笑,说:“我怕是活不到那时候了,”
  ※          ※          ※
  雪,还在往下落。
  落在雪上,落在梅树上,落在沈星子的身上,也堆满了沈
  星子的心头。
  沈星子的心早已僵硬了,麻木了。
  沈星子又在思念肖如雪。
  思念,是深深的,深深的古井。
  第三章落花庄主
  思念,是深深的,深深的古井。
  沈星子掉落这井底,望着陡滑陡滑的井壁黯然神伤。
  千百次守窗独坐,劝说自己聚散本无定,不必苦相求,但朝朝暮暮里总又想起肖如雪。每次想到她,沈星子都如万箭穿心,因为他和她相见无期。
  所以,沈星子认为,思念又是穿心的箭。
  其实,沈星子只是想知道肖如雪在哪里,想知道肖如雪并
  没有忘记他。
  北风真人没有被残月追星剑刺穿咽喉,带着一身冷汗消失在风雪中。
  逍遥堡死一样的静。
  沈星子伫立在风雪中,仿佛感觉世界和生命正离他渐渐远去,远去。
  小山东站在沈星子身后,像条忠实的猎犬。
  雪,依旧不停地往下落。
  小山东终于说:“公子,我们回去吧。”
  沈星子浑身抖了一下,说:“回哪里去?”
  小东沉吟了半晌,说:“雪还在下,后半夜一定会起雾,我们就在逍遥堡住一宿,明日若是个好天气,再赶路。”
  沈显子摇头苦笑,说:“明天一定还是个坏天气。”
  人若有好心情,天气再坏又有何妨。
  小山东说:“公子,不管明天天气怎样,今夜该休息了。”
  沈星子忽然纵身狂笑,震得梅花上的积雪纷纷飘落下来,说:“说得对,说得好,不管明天天气怎样,今夜是该休息。只要今天能过得快活自在,何必再去想明天的事。”“
  小山东说:“无论什么烦恼,只要想开了,就会像风中的烟一样散去。”
  沈星子转过身,拍了拍小山东的肩,说:“现在我才发现,你还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说的对,说得好。”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瘫软在雪地上的小玉说:“起来,我的小心肝,今晚我和你好好的风流快活一场。”
  小玉被他的手捏住,痛得眼泪流了出来,却不敢叫喊,只好连连点头。
  .小玉几乎是被沈星子拖着上楼的。
  她被沈星子摔倒在床上,看见了他那野兽般残忍的目光,
  刚才的亲切和柔和都已荡然无存。
  她实在弄不明白沈星子怎么会变化得这么快。
  沈星子轻声说:“陪我喝一杯酒。”
  他语气虽然轻柔,但里面却藏着一把无形的刀,使小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沈星子端着一大杯酒,递到小玉的嘴边说:“我先敬你一杯。”
  小玉不敢不喝,但又实在喝不下去。
  沈星子阴损地笑了笑,声音还是很轻很柔,也还是尖锐得像一把刀,说:“你不喝怎么行,还是喝吧。”
  他将小玉胸前的衣襟向外一拉,把一大杯酒全倒进去了。
  小玉禁不住惊叫出声,
  沈星子残忍地笑了笑,猛地撕开了她的薄如蝉翼的内衣......
  外面风吹雪打,但屋里却温暖如春。
  桌上的烛火在跳动,她的胴体是那么的柔软,肌肤是那么的细致,光滑。
  她那两条雪白,修长的腿已纠缠在一起,赤裸的身子蜷曲着,像是一条白玉。
  沈星子的喉结上下滚动起来,喉咙里似乎有把大火在燃烧。
  酒,正在顺着她那高耸的胸膛淌下柔软的小腹,
  沈星子说:“酒浪费掉了,是天底下最可惜的事情。”
  他把嘴伸到小玉雪白柔软的肚皮上,舔吸起来,一直到小玉的胸膛。
  小玉浑身已起一粒粒寒栗,却偏偏不敢动一动。
  沈星子抬起,淫邪地笑了,说:“这酒的味道美极了,比那‘玉楼兰’还要好喝,是不是?”
  小玉没有答话,但泪已流出。
  沈星子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不愿意这样.”
  小玉哆哆嗦嗦地说:“愿意。”
  但她眼睛已闭上,泪流得更多了,
  沈星子猛地又把她推得仰躺在床上,再像一座山似的压了上来···
  小玉雪白丰满的胴体在痛苦地蠕动着,呻吟着。
  ※          ※          ※
  沈星子剧烈地摇晃着身子,说:“把眼睛睁开。”
  小玉浑身似要痉挛起来,没有睁眼。
  沈星子挺直腰,一拳打在小玉柔软的小腹上,嘎声说:“小贱货,耳朵聋了。”
  小玉被打得全身都快缩成一团了,急忙睁开眼睛,大串大串的泪珠滑落下来。
  沈星子狞笑着,又趴在了她身上。
  小玉睁着眼睛,流着泪,痛不欲生。
  沈星子忽然跳下床,把小玉整个人都拎了起来,到一面镜子面前重重地扔在地上,再拎着她的头发,将她按倒在镜子前面。
  镜子里浮现出那美丽而又肮脏的画面。
  沈星子又得意地笑出声来,牢牢揪住小玉的头发,使她的脸正对着镜子,她能把她和沈星子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恨不能苍天马上打一个霹雳,把她和沈星子都劈成碎片。
  沈星子眼睛发着光,全身都兴奋得发抖,喃喃自语:“只要今天快活就足够了,何必再去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明天,是永远也没有穷尽的。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只要活着,就不得不去迎接。
  沈星子对明天有种说不清的恐惧。
  明天对于沈星子来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这苍白远比毒蛇猛兽可怕得多。
  ※          ※          ※
  第二天,果然又是个坏天气。
  虽已不再落雪,但雾却很大,举目张望,唯见一片茫茫。
  沈星子的心又何尝不是一片茫茫,就像这雾。
  小山东已将马车套好。
  沈星子缓缓地爬上马车,仿佛背了块斤巨石。
  小山东鼓足了勇气,问:“公子,我们到哪里去?”
  他最不愿意问沈星子这句话。
  他也知道沈星子最害怕他问这句话,只可惜这句话又不得不问。
  沈星子许久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马车缓缓地在雾中行走着,走向那皑皑白雪覆盖的长路。
  那坎坷的长路。
  一如沈星子心里的创伤。
  沈星子心头的创伤再次被思念掀开了疤痕。
  小山东再次鼓足勇气,问:“公子,我们要到哪里去?”
  沈星子悠悠地叹了口气,说:“你说到哪里就到哪里去。”
  小山东说:“我到哪里都行。”
  沈星子在车里蜷缩成一团,似乎很冷,可外面的风雪却没有吹进来。
  他苦笑着说:“我不也和你一样。”
  小山东低下头,脸色满是凄迷,暗自叹息,这种日子何时才是终结啊。
  沈星子说:“小山东,你好好想一想,我们今天要干什么去.”
  小山东说:“有公子在,我怎么敢做主?”
  沈星子说:“今天非你做主不可,我听你的。”
  小山东沉思了半晌,说:“不如去找个人来杀。”
  沈星子想都没想,就说:“果然是个好主意,我听你的。”
  小山东说:“公子想去杀谁?”
  沈星子说:“当然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否则,不如去杀狗.”
  小山东说:“谁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
  沈星子说:“少林寺的大悲禅师内功外功皆入化境,武当
  派的北风真人剑法绝妙,全无人间烟火气,江南的铁笔书生武功绝伦,惊才绝艳··但要说武功最高怕是要数落花山庄的庄主陆云天了。”
  小山东说:“就不能换一个人吗?”
  沈星子说:“绝对不换。”
  小山东说:“我只担心.··”
  沈星子说:“你担心我杀不了他,反而会被他杀死?”
  小山东摇了摇头,说:“公子的残月追星剑比闪电还快,天下无人能躲过。”
  沈星子说:“那你担心什么?”
  小山东说:“陆云天乃是武林中最有名气的大侠,我们杀了他一定会震惊天下武林,到那时,整个武林同仇敌,我们怎能对付得了。”
  沈星子说:“对付不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不过一死而
  他的眼睛空洞洞地毫无光彩,魂魄似已从身体里溜走,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小山东说:“只要今天过得痛快逍遥,何必再去管明天的事.”
  沈星子说:“对极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间······”
  ※          ※          ※
  就在这时,浓浓的雾中出现了三条人影:一男一女,还有个小男孩依偎在女人怀里,一看便知是一家人。
  那男的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背后插了一把朴刀。那女人也是健壮丰满,皮肤黑里透红,滑润有光,他们边走边逗那女
  人怀里的孩子,那孩子被棉袍包裹得严严的,只露出一张胖胖的脸。
  这一家人从马车旁边走过,夫妻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孩子的身上了,根本没有看见有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不知夫妻俩说了什么话,竟逗得那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夫妻俩自然地跟着笑了起来。
  一家人的笑声如歌一样流畅。
  这家人的笑声给死一样的大雪原增添了无穷的生机。拨开了茫茫的沉雾。
  沈星子听见这笑声,眼里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了,顺着脸面滑落。
  小山东也凝视着那家人的背影,流露出凄凉伤感的神情。
  那幸福的一家人消失在雾里。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我来世若能托生成那个孩子,就心满意足了。”
  小山东说:“我也一样。”
  ※          ※          ※
  沉沉的雾渐渐散去。
  雪原上物皆成白银,共长天一色。
  小山东说:“我们去杀陆云天。”
  沈星子的目光又变得残忍起来,说:“去杀陆云天。”
  小山东挥舞长鞭,使劲地抽打着马,八匹马引颈长嘶,奋力奔跑,马车箭一样地射出,扬起一阵雪尘。
  沈星子坐在车里,浑身充满了野性的活力,用一条雪白的方巾擦拭着本已一尘不染的残月追星剑。
  残月追星剑静静地流溢着寒森森的光彩。它在沈星子手里,已不再是无知的钢铁,而有了灵性。
  它一刺出,无坚不摧,锐不可当,还没有人能够躲过。
  陆云天能躲过吗?
  ※          ※          ※
  天寒昼短。
  天色说晚就晚下来了,阴晦的暮色笼罩着落花山庄,形成一种暗色的苍凉,染着人眼,也染着人心。
  落花山庄的大门前挂着两副九派十八帮联名送的门联。
  “剑气纵横,重落九层天,”
  “义薄云天,恩植天地间。”
  横幅是:剑轻义重。
  这就是陆云天在江湖上的辉煌荣誉,这就是落花山庄在武林中的显赫地位。
  谁若是想扳倒这棵大树,谁就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沈星子和小山东就是这样的疯子。
  八匹马车呼啸着冲向落花山庄那两扇巨大的门。
  守门的两个家丁从未想过会有人敢到落花山庄放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小山东手中的长鞭呼呼扫出,便把那两个家丁抽得连滚带爬。
  最前面的两匹马奋起前蹄,竟将两扇沉重的门踢开了。马车便冲了进去。
  庄里一时大乱。
  忽然,猛听得有人大喝一声。犹如晴空打个霹雷,八匹原来已惊怒的马竟一下子被这声音震慑住了,停了下来。
  车里的沈星子也禁不住心中一凛:落花山庄果然高手云集,藏龙卧虎。
  挡在车前的是个中年汉子,浓眉大眼,鹰鼻如钩,前胸衣襟被拉开了,露出了两排刀带,刀带上密密麻麻地插着七七四十九柄枪,长短不一,枪头的红缨鲜红如血。
  小山东冷冷地说:“来人不是‘铁钩习枪”秦文仲吗?”
  秦文仲有点吃惊,想不到小山东年纪轻轻貌不惊人,竟有这好的眼力。
  小山东说:“你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人,怎会甘心给别人做看家狗。”
  秦文仲说:“江湖上有名号的人多着呢,但像我这样的人却极少。”
  他脸一点不红,竟觉得做一个落花山庄的家奴很光彩。
  小山东说:“快叫陆云天那小子出来。”
  秦文仲大怒:“你找死。”
  他双手齐扬,一霎眼间已发出了十三支长枪,只见红缨闪动,带着呼啸的风声向小山东打了过去。
  长的标枪发,短的却先到。
  小山东的手一抖,长鞭忽然起了七八个圈子。将自己卷在中央,只听得“咔嚓、咔嚓”一连串声响,长长短短的十三柄标枪全都被长鞭拗断。
  断了的标枪向四面八方飞出,有的钉在墙上,有的钉在树上,余力犹未尽,半截枪杆仍在“嗡嗡”地颤动不止,枪头的红樱都被抖散了,随风飞舞。
  秦文仲惊得倒退几步,正想再度出手,但就在这时,忽听得有人说:“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还不快退下。”
  秦文仲听见了这个声音,急忙退到一边,垂首而立。仿佛连头都不敢抬起。
  小山东顺着那声音望去,只见从后门中慢慢地踱出来一个中年人,他眉清目秀,肌肤白净,儒衣如雪,手摇折扇,就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弱秀士。
  但小山东一眼便看出来了,这个人武功远在秦文仲之上,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文弱秀士拱手施礼说:“尊客通名。”
  小山东说:“我要见陆云天。”
  文弱秀士说:“真不巧,庄主不在家,在下乃是落花山庄的总管金中流,若有要事,我可以转告庄主。”
  这个文弱秀士居然是金中流,“铁扇秀士”金中流。
  七年前,巨盗胡留克联络了十九名黑道上的枭雄,劫杀金中流,结果反被金中流全部杀死,虽然他也身受重伤,从此却名气大振,白道敬重,黑道则为之胆寒。
  七年的工夫,金中流又做了许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成了当今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但他居然肯屈尊来给陆云天管理家务,可见陆云天的身份之高。
  车厢里的沈星子也不禁为之动容。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要找陆云天比试剑法。”
  金中流脸色大变,说:“你家公子可是沈星子。”
  小山东笑了笑说:“除了沈星子,还有哪家公子敢来向陆云天挑战。”
  金中流说:“但陆庄主不在···”
  小山东说:“我家公子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陆云天能躲到初一,却躲不过十五。”
  金中流说:“我家陆庄主也极喜欢结交前来切磋武艺的朋友,他若在家,绝不会拒绝,只可惜·..”
  沈星子在车里说:“陆云天不在家,我就想找你比剑。”他慢慢掀开车帘,慢慢地走下来,腰间的残月追星剑随风晃动。
  在这一瞬间,众人的呼吸都已停止。
  金中流禁不住后退两步,他感觉沈星子仿佛就是一把出鞘的利剑。
  沈星子说:“你去找陆云天。”
  金中流面露难色,说:“庄主云游四海,行踪无定。”
  沈星子说:“我让你去找陆云天,你是没有听懂我的话,还是故意违抗。”
  金中流又向后退了两步,说:“我当然可以去找陆庄主,但不知何日才寻到。只怕你等得心急。”
  沈星子说:“我有个办法,保证你三天之内一定能找到陆云天。”
  金中流好奇地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沈星子说:“如果你三天之内找不到陆云天,我就放把火把落花山庄全烧光了,五天若再找不到,我就把落花山庄的人全杀光。”
  金中流脸如死灰,说不出话来。
  沈星子说:“快去。”
  他说话声音很轻,却能让人没有勇气抗拒,因为金中流觉得他的声音也是一把利剑。
  就在这时,又从后门走出来一个人。
  沈星子不认识陆云天,也从来没见过他。但沈星子知道,来这个人一定是陆云天。
  陆云天没有穿华贵的衣服,容貌也毫无出奇之处,但他的气质和风度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他是个绝对出众的人。
  来的这个人果然就是陆云天。
  他根本没有去云游天下。
  沈星子冷冷地笑了,说:“陆庄主怎么这么巧,偏偏在这种时候回来了。”
  陆云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沈星子,既流露出亲切和柔情,又流露出痛苦和愤恨。
  沈星子也想不到陆云天会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
  为什么?
  沈星子说:“陆庄主不要太害怕了,心存恐惧,神意必乱,神意一乱,剑法必乱。剑法若乱,你就更没有机会赢了。”
  陆云天说:“你一定要和我比剑吗?”
  沈星子说:“非比不可。”
  陆云天说:“我不想杀你,但也不想被你杀了。”
  沈星子冷酷地笑了笑,说:“但今天我们俩必然是一生一死。
  陆云天喃喃自语:“这也许就是天命。”
  沈星子说:“苍天就是喜欢多事,既生瑜又何必再生亮呢。”
  陆云天说:“我们什么时候比剑?”
  沈星子说:“就是现在。”
  他顿了顿,说:“我选择了天时,你可选择地利。”
  陆云天说:“你让我选比武地点?”
  沈星子点了点头。
  ※          ※          ※
  墙外的飞雪似乎比墙内的更大。
  陆云天迎着寒风,慢慢地向前走着,每一步似乎都很艰辛。
  沈星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路很长,曲折而又崎岖,也不知尽头在哪里。
  到了那里,沈星子和陆云天就会有一个人的生命终结。
  陆云天走得很慢,步子却很大。
  他穿的是长衫,袖子也很长,风虽然很大,但他的衣襟却纹丝不动。
  沈星子目光凝视着他的脚步,似已看出了神,
  陆云天虽似漫不经心地走着,其实却正在暗中催动着身体里的内力,他浑身每个部位都有浑厚而又清纯的真气流溢出来。
  陆云天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沈星子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着了真正的对手。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兴奋渴求之色。
  每个人的武功若练到巅峰时,他都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了,武功也很难再精进。
  所以古往今来,许多绝代高手不惜“求败”,因为他们都觉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沈星子此刻的心情就很愉快,手抚摸着剑柄,残月追星剑似已也有了灵性。
  但陆云天的心却乱极了。
  他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生命也曾受到过数不清次数的危害,他早已做到了“面对带血的刀剑,绝对不会眨一下眼睛”,
  但是这一次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这种心情,去和沈星子这样的对手决斗,能胜的机会只怕太少,
  这条路的尽头也许就是他生命的尽头。
  他并不怕死,但他不想这样死去。
  越往前走,雪原越显得空旷,远远可以望见一片高大挺拔的白杨树。
  白杨树傲然耸立,欺风傲雪。
  那早就是路的尽头。
  ※          ※          ※
  沈星子的内力、身体、精神、都已和他的剑融为一体,只要他的心念一动,剑便会闪电刺出,无坚不摧。
  沈星子说:“前面已没有路了。”
  陆云天说:“是的,这里就是路的尽头。”
  沈星子说:“就在这里··”
  陆云天沉默了许久,缓缓地说:“我不能和你交手。”
  沈星子慢慢走到他前面,目光刀一般地瞪着陆云天,厉声说:“你说什么?”
  陆云天知道此时说:“不能交手,实无异临阵脱逃,这种事
  本来是宁死也不肯做的。因为说出了这句话,他一世的英名很
  可能就会从此化为乌有。
  这实在是比死要难受。
  但现在却非做不可。
  沈星子厉声说:“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
  陆云天无言,显然是已默认了。
  沈星子说:“为什么?”
  陆云天仰头望着苍茫而又凄凉的天空,说:“我承认败了.”
  沈星子说:“没有出手,你怎么就知道败了?”
  陆云天:“既已知道败了,何必再出手。”
  他慢慢地拔了长剑。
  这就是他赖以成名的落花剑,这剑陪伴他度过了所有艰难、困苦、荣耀、辉煌。
  而现在······
  落花剑在惨淡的阳光照耀下闪着比雪还要冷的寒光。
  “咔嚓”一声,落花剑忽然折断。
  沈星子张大了眼睛,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当着对手的面认输后,又自折兵刃,就等于从此退出江湖。陆云天从此也将放弃毕生赢得的荣耀、名气和地位。
  沈星子忽然隐约感觉到:陆云天绝对不是怕他,还做出这样比死还要难受的选择,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沈星子长长叹了口气,说:“你绝对不是怕死的人。”
  陆云天黯然笑了笑,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
  沈星子说:“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甘心承认败了时需要多么大的勇气,需要比面对死亡还要大的勇气。这句话我也许宁死也不愿说出来。”
  陆云天说:“但我不是你。对我来说,死要比说一句话可怕得多。”
  沈星子说:“你说得若是真话,九派十八帮又怎会联名给你送上“剑轻情重”的条幅。”
  陆云天说:“再聪明的人也有瞎眼的时候。”
  沈星子说:“你说的话我半句都不相信。”
  陆云天说:“只要不杀我,信不信都没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说:“你这句话同样不能让我相信。”
  陆云天说:“有的谎话能骗过天下人,而真话却往往连一个人都骗不过。”
  沈星子说:“你不和我比剑,绝对不是怕死,而是另有原因。”
  陆云天只觉得心头激动,不能自已,喉咙似已被塞住。
  沈星子说:“我不认识你,但我却十分了解你这种人。”
  他顿了顿,又说:“因为你和我本来就是一种人。
  陆云天默然无言。
  沈星子说:“你难道就不能说出来那是什么原因吗。”
  陆云天说:“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原因?”
  沈星子手一抬,剑已刺到陆云天的咽喉。
  陆云天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沈星子的剑又慢慢垂了下来,说:“你果然不怕死,你果然······”
  果然这里面另有原因。
  陆云天说:“我知道你绝不会杀一个不肯动手的人。”
  沈星子的剑缓缓入鞘,说:“你现在就是和我动手,我也不会杀你。”
  一阵旋风刮过,卷起了漫天飞雪。
  陆云天屹立着,一动不动,静如山岳,又好像是那高高的白杨树。
  第四章    沈星子的家
  沈星子的母亲是花红柳。
  花红柳的腰很细,扭动起来十分方便,屁股也丰满得很,走起来摆来摆去,极容易唤起男人的情欲。
  何况,她动人的地方并不光是她的腰和屁股。
  她的腿修长而又笔直,胸脯丰满而又高耸。
  她穿的衣服无论颜色和款式多么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又瘦又紧。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更突出了她那动人魂魄的曲线。
  她的皮肤很白,而且柔嫩得让人不敢在她脸上吹气,仿佛吹一口气,她的脸就会破裂。
  最让男人们受不了的还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却也不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更细更长,就像一条线。
  无论她的眼睛是睁着、眯着、还是闭着。都是在说话,都是在说着最动人心的情话。
  所以很少有男人能不被那条线缠住,不被这情话所诱惑。
  无论哪个男人看她一眼,都知道这是个美丽而又肮脏的女人,但又很少有人能不动心。
  现在,花红柳虽已近四旬,却风韵不减当年,一见到男人便忍不住扭动腰肢和屁股,像要下蛋的母鸡。
  所以,沈星子的父亲怀疑沈星子不是他亲生的,而是花红柳在外面风流后的野种。
  ※          ※          ※
  沈星子的父亲叫吴正生。
  吴正生毫无疑问是条硬汉子。
  他年轻时上过少林,入过武当,也曾在峨嵋、点苍、青城等门派下学过艺,只因悟性低天资差,所以访遍天下名师也只是江湖上的二流高手。
  吴家庄现在已是镇上的大户人家了,吴正生也成了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吴正生总是骄傲地对江湖上的朋友说:“我的吴家庄是镇上最大的人家。而实际上,江湖上的人提起吴家庄这三个字,如果不用一种轻蔑的口气,那简直就是降低他们的身份,就是降低他们的人格。
  尽管吴家庄的男主人也在江湖上有点名气,女主人的名气也绝不在男主人之下,但那都是臭名,都是丑名。一个是跳梁小丑,一个是出了名的骚货。
  吴正生的父亲就是黄牛山上的恶匪。黄牛山就在吴家庄的东面,骑上快马,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吴正生也曾经在那山上当过土匪。
  现在,黄牛山的那个土匪头子吴独眼就是吴正生的大儿子,也就是沈星子的大哥。
  沈星子的三哥说:“爷爷若是个读书的,没准已中了状元,没准已在朝中做官了,那家里就发富多了,说不定兄弟姐妹已是京城里的名门子弟了。
  吴正生大骂三儿子是放屁。
  吴正生说:“人若不能像你爷爷那样活着那活得完全没有意思。”
  沈星子的爷爷是个腰圆膀粗,力大如牛而又有求必应的人,他老早就加入了江湖上的一个黑帮。
  江湖上打“月架”的风气极盛,沈星子的爷爷打架十分勇猛,照帮头目都对他倍加赏识。现在还有许多黑帮的人记得他的名字:吴大龙。
  吴大龙极讲义气,认朋友而不认是非,每次打架都狂热地冲在最前面。
  后来,吴大龙在一次恶战中负了重伤、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全身血流如注,宛如红布裹着一般。
  吴大龙被抬到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尽管如此,他脸上却一直带着微笑。
  吴正生说:“黑道上的大头佬殷明周专门派人送来了上等的金创药。”
  殷明周是当时黑道上很有名的巨匪,武功高强,杀人如麻,却很够朋友。吴正生至今提起他的名字还激动得战栗不已。
  不过那药仍然没能救活吴大龙。吴大龙在儿子的肩上拍了两下便咽了气。
  那时,吴正生正跪着垂泪。他见父亲头一歪便号哭起来,立即有人知道吴大龙已走了。啜泣声如远天滚过的雷。
  为吴大龙洒泪哀伤的人几乎是一望无边。
  吴正生那时才十八岁,除了身子比父亲稍稍单薄一点外,差不多和父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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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正生安葬了父亲的第三天,便被头佬叫去打“月架”了。
  他虎视眈眈往那儿一站,对方的人立即目瞪口呆,竟有人颤声问他是人是鬼。
  吴正生每回说起这件事都要仰面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大饮一口烈酒,脸便涨得通红。
  吴正生总是没完没了地讲他的辉煌战史。此时此刻,他的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边听。
  有一次,星子的二哥想去外面读书,以便日后去考秀才,不料刚走到门口,吴正生便把手中的酒杯投掷过去,姐姐大香和小香立即尖叫出声。
  酒洒了一地,酒杯划破了二哥的脸,血从额头一直淌到嘴角。
  从那以后,逢到吴正生在这个时候,兄弟姐妹们谁也不敢把屁股挪动一下。沈星子有好几回都把尿憋了出来,湿了一裤。
  最喜欢听吴正生说这些往事的只有母亲花红柳。
  花红柳的记性出奇的好。
  二哥说:母亲若能去读书,一定能考上状元,只可惜花红柳绿不读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吴正生也是黑道上打“月架”的好手。
  那一年苍洲和淮南郡的道路被打通了,客商穿梭往来不断,它们之间的那座小山油水大增,许多黑道上的头佬都馋得发疯,相互寻衅械斗了好几次都没有胜负。
  黑道上的枭雄王理松托人约了吴正生,吴正生那几日手痒,便一口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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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清晨,吴正生起床时天还很黑,凛冽的风横吹过来,刺得他脸皮发麻
  他至少喝了一斤酒,酒精把他的血烧得一窜一窜的,周身痒痒,所以,他对挤进骨缝里的塞风感到莫名的欢喜。
  吴正生的同伴马老三在风中禁不住瑟瑟发抖。吴正生指着他笑得全身抽搐,嘲笑说:“老子恨不能把你熊包劈了喂狗。
  吴正生他们那一次自然是打赢了,他的腿被铁棍撕了个三角口,血流如喷。
  吴正生对流血已经很习惯了,他只用土擦了一下,第二天又回黄牛山抢劫去了。
  这一幕幕悲壮的往事总是让吴正生激动得手舞足蹈。
  吴正生九死一生,倒也攒住了很多钱,便买地建房,当上了土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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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正生总怀疑沈星子不是他的儿子,花红柳绿肚子隆起时,吴正生正在城里蹲水牢,回来后看见家里多了个软软的小肉虫。
  他看得很仔细,然后像扔个包袱一样把沈星子往床上一扔,因为沈星子瘦瘦巴巴、全然不似高高壮壮的吴正生的骨肉。
  吴正生揪住花红柳的头发,追问沈星子到底是谁的儿子。
  花红柳反手便给吴正生两个嘴巴,声嘶力竭地同他吵闹,他们的喉咙都大得惊人。
  吴正生蹲了半年水牢。像花红柳这样风骚的女人如何能耐得住寂寞。
  但吴正生吵闹完了之后,也无法深究这件事,他知道花红柳风骚了一辈子,外面有许许多多的情人,其中武功比他高的绝对不少于十人,其中他知道名字的就有七个。
  花红柳的情人们对她从来都有求必应,她若叫他们杀吴正生,就像喝杯开水一样容易。
  但花红柳绝对不会让情人来杀亲夫的,她喜欢吴正生胜过喜欢任何一个情人。
  她觉自己有许多个情人是天经地义的,也是合情合理。她比自己是一朵鲜花,许多蜜蜂都可以来采。
  吴正生没有深究沈星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在外面也有许多情人也有私生子。
  他的这些事花红柳一向都很宽容,也不去细查。
  花红柳也曾经十分讨厌沈星子。
  沈星子刚一降临到人世间,就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惊叫出声——他身上长了一层黑黑的、浓浓的、柔软的乳毛。
  花红柳看了他,禁不住呕吐起来,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怪物似的惊恐万分,拒绝给星子喂奶,而且吩咐家人把他扔到野外喂狼。
  多亏星子的大哥苦苦哀求,沈星子才逃过了这场灾祸。
  给花红柳接生的那个老妇人接生的婴儿早已逾千人,却从未见过像星子这样的怪孩子。
  花红柳请来一位远近闻名的巫师。
  那巫师说:“在星子出生的那一刻,天上的金星,土星和火星正好排成了一条线,沈星子是百年难出一个的奇人,嘱咐花红柳好好抚养,他长大后一定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
  吴正生不听这套,挥舞棍棒把那巫师赶出家门。
  花红柳不全信巫师的话,但也不敢不信,于是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在一个偏僻的农村找了个孤苦伶仃的妇人,给她一些钱,让她代养沈星子。
  妇人姓沈,无儿无女无父无母无夫,自然愿意,那时,沈星子还没有满月呢。
  沈星子生下来就遭人冷落,就像阴暗角落里的一株小草,但他的生命力也像小草一样坚韧而又顽强。
  他的模样让人看了就想呕吐,每天家人只是把奶瓶子送到他嘴边三次,就像一个和尚每天必须撞一次钟一样。
  尽管如此,星子还是活了下来,反而比别的孩子还要健壮。
  星子在那姓沈的妇人家里长到三岁时,全身黑色的乳毛开始脱落,半年后,星子的全身肌肤光滑白嫩,与别的孩子毫无两样。
  这件奇异事情使沈妇人欢喜得到几十里外的观音庙里叩拜不止。
  沈星子七岁时,被花红柳带回了吴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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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星子最痛恨的是他的姐姐大香和小香。
  沈星子从记事起就没同她们说过话。他尿湿了裤子,姐姐大香便用指甲拼命地掐他的屁股。
  而小香更毒,只要她在家,就不许沈星子站起来走路,她说沈星子是狗投生的,必须爬行。
  沈星子忍气吞声,从来不敢违抗。
  到了晚上吃饭时,小香则多半会指着沈星子的黑膝盖,告诉全家人沈星子故意学狗爬而不学人走。
  小香长得既像母亲又像父亲,她伶牙俐齿活泼可爱却又心狠手辣。
  吴正生宠爱她,每次为了让她高兴不惜惩治沈星子,故而娇惯得鼻眼不正。
  沈星子在吴正生的拳脚下奄奄一息,而小香则捂着嘴“吃吃”笑个不停,还把沈星子麻木忍受的姿态学给别人看。
  小香干这样的事一直干到沈星子离家出走前的一天,小香的风骚劲与花红柳一模一样。
  沈星子离家出走那天家里很平静,因为家里人只把他当成是条癞狗,无人注意他。
  他是一个人悄悄地走的,走到巷口时,遇到小香姐姐和一个黑胡子的男人。”
  小香姐姐正同那男人搂搂抱抱地迎面而来。
  这是小香姐姐的第几个男人,沈星子已经记不清了,只是不久前听花红柳说,小香要嫁给这个男人了。
  小香姐姐已经有了这个男人的孩子,她已不能再打胎了,要不以后她根本不能生育。
  沈星子看见小香姐姐忙谦卑地站到路边,让她和那男人嬉笑着过去,然后自己再踽踽而行,像条毛发稀疏的瘦狗。
  小香姐姐仿佛根本没见到沈星子一样,连瞟都没瞟他一眼。
  沈星子最痛恨家里的三个女性,尤其以小香姐姐为最。
  小香姐姐嫁的那个男人是个市井里的恶霸。
  小香姐姐跟他结婚三个月后生了个女孩。从此以后,那黑胡子男人两天若不痛打一顿小香,三天就得起大早。
  小香对沈星子可以为所欲为地打骂撕咬。却不能把她的丈夫奈何下去,只好忍气吞声地苦挨日子。
  没过两年,黑胡子男人假称回老家,将小香卖到了河南的一个小山沟。
  那里的日子很苦,这使小香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一次又一次地被抓回,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得死来活去。
  但小香身体里流的毕竟是吴正生的血,她也有吴正生那股犟劲儿。终于,三年后跑了回来。
  小香回到吴家庄,花红柳以为她是讨饭的,直到小香凄苦地喊她一声妈,她才认出这是她的小女儿。
  但不到一年,小香又结婚了。
  没有男人,小香是活不下去的,甚至只有一个男人她也觉得日子难熬,忍不住又勾搭上几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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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香姐姐的命运比小香姐姐要好得多。
  她十六岁时就嫁给了一个镖头。
  那镖头常年出门押车,四海为家,大香姐姐在家里如鱼得水,享尽风流。
  二年后,那镖师被人杀死了,她第三天便又嫁给另一个镖师。
  大香自幼跟吴正生也学了几手功夫,而且很有管理琐事的天才,再加上她生得娇媚多姿,所以竟被黑道上的毒沙邦的帮主“狗头阎王”张大头看上了。
  大香知道自己被张大头看上了,欣喜若狂,马上又把那个镖师一脚踢开,加入了毒沙帮,当上了张大头的情人,不到半年便升为毒沙帮的飞风堂的堂主。
  而张大头的年纪比吴正生还要大七岁,但在大香眼里,他却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人。
  然而张大头也不是江湖上的一流人物,他就是跪在地上舔沈星子的脚,沈星子都会一脚把他踢开。
  张大头也想通过大香来巴结沈星子,让大香做了毒沙帮的副帮主,但沈星子从来无暇搭理他,因为想巴结沈星子的人太多,多得谁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而且无论地位和名气要比张大头高出不知多少。
  大香也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弟弟。
  也逢人便说她是沈星子的姐姐、几乎把自己本来的姓和名都忘了。
  她这办法果然极灵验,江湖上无论黑道白道,只要知道了她是沈星子的姐姐的,无不让她七分。
  渐渐地,大香已忘了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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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星子的大哥就是黄牛山的土匪头子吴独眼。
  他和人打架时,被那人的飞镖射瞎了左眼,从此,人们便叫他吴独眼,真名反而渐渐忘却了。
  沈星子对这个独眼大哥很有好感。
  只要大哥在家时,沈星子就用迷迷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哥,因为大哥从不打他,从不编造谎言让吴正生的拳脚砸得他透不过来气。
  大哥也从不用最刻薄的语言诅咒他,也从不把他当成白痴,当成玩物,当成一条要死还没死的癞狗。
  小时候,沈星子以为大哥是他的父亲,后来才弄清他只是大哥,大哥和父亲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东西。
  吴独眼十七岁时便在外面闯荡,很少回家,他和父亲一样,打架出奇的勇猛,出手凶恶无比,打在兴头上便抡刀杀人。
  这是吴正生最赏识的地方。
  吴独眼十五岁时便是远近闻名的小霸王,但他很少打比他弱小的人。
  吴独眼也进过一家私塾里读书,但不到一年便被先生赶了回去。
  那天,吴独眼上学去晚了,先生罚他站,他却大摇大摆地走到位子坐下,先生举起戒尺要打他,却被他劈手夺了下来,狠打了先生一顿,鼻子都打得流出了鲜血。
  那先生和人来到吴家庄,只希望吴正生能让吴独眼向先生道歉。
  吴正生一瞪眼睛,骂了几句直指祖宗的脏话,还说:“幸亏你撞在我儿子手下,他实在比老子小时候窝囊,换了我,莫说你的鼻子,叫你的牙齿也一颗不剩。”
  他说完,笑得洪钟一样响亮。
  先生和来人都不约而同地发起抖来,然后他们连退几步,大惶大惑地望着吴正生,踉跄着远去。
  吴独跟从此再也不去上学了,这是他第一天上学就盼望的事,他于是便和吴正生练起了拳脚。
  吴独眼读书笨得很,但练起拳脚来却灵极了,没过几年,他的胳膊就粗了起来,已经像父亲一样粗壮了,他的下巴上浮出毛茸茸的胡子,他的脾气也似乎随着胡子长大了。
  吴独眼动不动就发火,进家门总是一脚把门轰然踢开,而且经常和吴正生,花红柳吵架,每次都吵得天翻地覆。
  终于有一天,吴家庄容不下他这条大龙,他便想出外闯荡。
  花红柳跟男人说话总有一股风骚劲,她的眼睛很独特,从那里面射出来的光能让世上的每个男人都神魂颠倒。
  母亲在孙树江面前从无顾忌。
  孙树江是吴正生的铁杆朋友,精瘦精瘦,眼珠滴滴溜溜地不怀好意,薄薄的嘴唇能言会道,勾引女人还很富余。
  吴正生看见花红柳和孙树江调情,每次都有意躲开。
  孙树江把手伸到花红柳的裤裆里,下流无比而又公开无疑,他的手指细长细长和吴正生短粗短粗的手指感觉完全不一样。
  花红柳竟不拒绝,而是笑得长一声短一声接不上气,嘴上还骂着风流的脏话。
  孙树江挨了骂,手指却依然熟练而又快速地揉捏着,越来越灵活,活动的地域也越来越广。
  就在这时候,吴独眼踢门闯了进来。
  花红柳本以为吴独眼会抡刀和孙树江拼命,想不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转身走了。
  孙树江的老婆珍珠早过三十了,但依旧一副粉脸含春的少女模样,她珠黑明亮,眉如新月,随意瞟人一眼,便觉得柔情如水似的娇羞。
  珍珠自然是孙树江的掌上明珠,但她有一天却和吴独眼私奔了。
  花红柳听了这事,身子后倾着朗声大笑起来,连声夸奖吴独眼能干,有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孙树江追到吴家庄向吴正生要人。
  但吴独眼和珍珠根本就没回吴家庄。
  ※          ※          ※
  吴独眼和珍珠私奔以后,家里曾经给沈星子一点温暖的就是二哥吴起了,
  那天,沈星子得了重病,浑身火辣辣地疼。伤痛和闷热的天气几乎让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躺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屋外大香和小香的吵闹声使劲地撞击着他的脑袋,撞得似手就要爆炸。
  沈星子稍一动弹,大腿内侧便如刀割一样。沈星子想干脆让我死吧,便“呵”了一声死了过去。
  等沈星子醒来之时,他感到自己被人抱着,眼睛睁开,见到一个陌生的脸庞,恍惚中又听到滴水之声。
  沈星子渐渐看清那陌生的脸庞原来是二哥。
  二哥吴起用毛巾擦着他的身体,他温顺地倚在二哥怀中一动不动,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安全,第一次认识了人体温暖。
  吴起是一个言语极少的人。
  他的眼睛四入,脸庞显得阴郁而深沉,鼻梁挺拔,嘴角的线条也很好看。
  吴起武功不高,是因为他不喜欢打打杀杀,吵吵闹闹的日子。但他悟性却极好,许多深奥玄妙的武学秘诀往往读几遍便能得其精髓,所以他尽管习武很不上心,武功却已超过了吴正生。
  这使得吴正生想揍他时不得不踌躇再三。为此,吴起挨打的次数极少。
  那天,吴起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两个强盗在劫持一个秀美绝俗的少女和她的丫环。就是这件事改变了吴起的整个一生,使他本该活八十岁的生命在三十岁时戛然中断,剩下的五十年变成蒙蒙烟云,从情人眼前飘拂而去,无声无息。
  吴起那次自然是救了那少女。
  那少女叫杨朦,她的丫鬟叫小朗。杨朦的父亲是进士,她家是世代书香门第。
  杨家把吴起当作恩人,他自然成了最受欢迎的人,而杨家对于吴起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吴起在吴家庄长大,几乎认定夫妻打架,父子斗殴,兄妹吵闹是每个家庭中最正常的事,只有那样,家才像个家,一家人才是一家人。
  而杨家全然是另一种活法,一家人生活富裕,彼此相亲相爱,文质彬彬,温情脉脉。
  吴起初次进杨家门是几乎不知道手如此动作脚如何迈步,许多日子后才稍稍适应过来。
  吴起完全被杨家的气氛所陶醉了,觉得只有到了这儿他的心才感觉倒是为一个人在跳动。他不知不觉地三天两头闯进杨家。
  杨朦小姐不但人美,而且才华横溢,诗采飞扬,她和父亲一样,连最一般的粗话都不曾说过。
  有一回,吴起说起家中的柴堆被人点着了时,不留意带出一句“他妈的”,立即让满屋人都皱起了眉头,杨朦捂住耳朵说:“难听死了,像小流氓一样。
  吴起立即脸红得像抹了彩,好半天抬不起头来,自此他在杨家再也不敢说一个脏字。
  杨家把吴起当作恩人盛情款待,却不想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因为吴家庄早已臭名远扬,和强盗窝,妓院等地方差不多。
  吴起为此痛苦难分,一双深奥的眼睛里装满了无限的忧伤。
  终于,杨朦嫁给了一个州官之子。
  杨朦也很喜欢吴起的聪慧智达的俊美,但她毕竟不能做吴家庄那种地方的媳妇。
  吴起在爱情的天空中活得朝气蓬勃,但忽然有一天,爱情幻成一阵烟云散去,他的生命也随之枯萎。
  吴起自从杨朦嫁给了别人,便茶饭不思,每日都消瘦了许多,后来就卧床不起,骨瘦如柴,再后来就咽气了。
  吴正生对吴起的死愤怒至极,每逢吴起忌日,他便大骂吴起是世上最没出息的男人,混蛋一个,却装得像个情种。
  花红柳想起吴起的死,表情很淡漠,尽管吴起是儿女中最懂得孝敬她的一个。她始终想不明白吴起为什么死,比杨朦漂亮的女人还有好多呢。
  在吴起卧床的那段日子,吴正生和花红柳谁也没有给他端一碗水。
  ※          ※          ※
  沈星子的三哥叫吴亮,四哥叫吴汉、他们是对双胞胎,他俩的心似乎也是沟通的。
  吴亮感冒,吴汉一定也伤风流鼻涕。
  吴亮吴汉自小就是对坏种,打架、骂人、偷盗、玩女人无恶不作。
  吴亮和吴汉打起沈星子来,像喝酒吃肉一样乐哈哈地从不腻烦。
  吴亮和吴汉是镇上最英俊的小伙子,而沈星子却认为,他俩那肚子浅俗的人生哲学和空洞洞的眼睛使他俩那漂亮的脸变得毫无生气。
  有一次,沈星子看见吴亮和吴汉带了一个女孩走进了一间屋子。一会儿,沈星子便听见女孩挣扎着哭泣,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得厉害。
  沈星子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走过去偷看,他看见吴亮和吴汉都赤裸着下身。吴亮伏在那女孩身上,吴汉则按着她分开的腿。
  那女孩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声,那呻吟中的痛苦使沈星子感到浑身刺痛,他觉得只有眼看死亡降临的人才会发出那样的痛苦之声。
  当时,沈星子便想让他最痛恨的人:他的两个姐姐也这么痛苦一次。但是到了后来,他有无数这样的机会,却毫无这种报复的欲望。
  这就是沈星子的三哥和四哥。他们现在谁也没有被雷劈死,虽受过许多次伤,但没有一次是致命的。
  吴亮加入了黑道,吴汉也不例外。
  他们偶尔也回家看一看吴正生和花红柳,每次回去都带回去大把大把的银子。
  ※          ※          ※
  这就是沈星子的家。
  沈星子成名后也曾回家几次,每次都能他想起过去的日子,心里的恐惧使他一忽儿一个寒噤。
  第五章惊人的苦衷
  雪后的雪原银亮无比,刺得人睁不开眼。
  雪原寂静得犹如熟睡的处女。
  小山东驾着马车,缓缓地行驶在雪原上,远远望去,像是一条蠕动的蚯蚓。
  北风吹过,不时卷起几片雪花,其中有一片竟从厚厚的车帘缝隙间穿过,飞落入车厢里面。
  车厢里的沈星子忙伸手将它接住,但这片雪花一到他手中,便化成一滴晶莹清亮的水珠。
  沈星子久久地凝视着这粒水珠,渐渐地,这粒水珠中间浮现出肖如雪那秀丽可人的脸还有充满动人神韵的眼神。
  如果当初不和肖如雪相遇,沈星子的尸骨就早已横陈荒山。但是今天,沈星子还没有告诉肖如雪他是多么感谢她的恩情,她就远远地去世了。
  肖如雪对他的恩情如山如海。
  沈星子被思念折磨得头痛欲裂,他实在找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苦苦思念更能折磨一个人的心。
  他也知道自己暂时不该再想她了。
  他将手掌立起,那粒水珠无声无息地滑落柔软的貂皮上,等他放下手时,已决定不再去想这样不该想的事了。
  幸好他还有许多别的事可以想。
  陆云天为什么不和我比剑?
  他为什么不战而认输,又自折兵刃,做出这样比死还要难受的选择。
  他绝对不是怕死的人,动起手来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胜我,而他也绝对不是个怕死的人。
  他心里一定有很大苦衷。
  这个苦衷里面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我和陆云天素不相识,他为什么不和我比剑,难道我和他之间有一种我根本不知道的关系?
  ※          ※          ※
  前面的路已被皑皑的雪盖住。
  但前面的马却依然能准确地走在路上,沈星子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家“枫林”酒铺,酒铺的张
  老板是个肥胖而又爱笑的人,就像有的寺庙里面供的弥勒佛。
  张老板很年轻时就开了这家“枫林”酒铺,那时沈星子还小,也曾经到厨房里偷他的肉吃,也曾经被抓住过,打过屁股。
  但沈星子现在想起来,觉得张老板还不能算是个恶人。
  从“枫林酒铺”向北,再有半天的路程便能到沈星子的家——吴家庄了。
  沈星子想起他幼年时在家的日子,心如刀绞,他对父亲的感情仅仅是一个小畜生对老畜生的感情。
  是父亲给了他一条性命,而生命较之其他的一切又都重要得多。
  他非常厌恶这个家。
  他不想看父亲喝酒骂人,然后“叭”的一声往屋中央吐一口浓绿浓绿的痰。
  他不想看已过中年的母亲一见男人便作少女作,然后张嘴便说谁家的公子与媳妇如何,谁家的岳母勾引女婿。
  但他这次却非回家不可,因为他有许多想不清楚的事要问母亲花红柳。
  前面,果然是“枫林”酒铺。
  地面高高挑起的酒旗静静地悬在半空,像是也很寂寞无聊。
  像这样风雪刚过的天气,生意的确很惨淡。
  马车在酒铺前停稳,张老板早已笑哈哈地等在门口。
  小山东说:“快把好酒好菜都摆出来。”
  张老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说:“沈公子又回家了。”
  小山东点了点头。
  张老板说:“沈公子在这种鬼天气里回家探望父亲,真是天下最大的孝子。”
  沈星子这时已走下车,反手给他一个耳光,说:“快去弄酒菜,啰嗦什么。”
  张老板想不到拍马屁竟拍在马腿子上。
  他捂着红肿的脸,脸上却还在笑,说:“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沈星子和小山东坐的位置,是酒铺里最阴暗的角落了。
  酒铺里已再没有一个人了。
  沈星子喜欢坐在阴暗的角落。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一眼
  就能看见酒铺里的每一个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张老板很快就把酒菜端上来了。
  他左脸还又红又肿,但脸上还是堆满了笑,这也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沈星子很佩服这种本事。
  沈星子的酒杯刚端起来,又放下来了。
  他看见了门口出现一个人,竟是落花山庄的总管“铁扇秀士”金中流。
  金中流似已知道沈星子就在里面,他一走进酒铺,便直奔沈星子走了过来。
  沈星子惊奇地凝视着金中流。
  金中流也死死地盯着沈星子,眼里满是悲愤之意,似已忘了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他走到沈星子的对面,大马金刀似的一坐全然没有把沈星子放在眼里。
  小山东怀疑这人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沈星子也从未看过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这样无礼。
  金中流冷冷地说:“想喝沈公子的酒行吗?”
  小山东刚想骂:你算老几,却被沈星子摆手止住。
  沈星子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很有趣,说:“可以。”
  金中流抓住沈星子的酒杯,全都倒进肚里。
  沈星子笑了笑,说:“怎么这么有缘?”
  金中流说:“没有缘,我只不过看了你们停在门口的马车,才知道你在这里。”
  沈星子想不到竟会有人在他身边打转,说:“金总管···”
  金中流惨然一笑,说:“我现在已不是什么总管了。”
  沈星子说:“落花山庄难道被火烧了?不然,陆云天怎么连你这样的人都不用呢?”
  金中流一字一字地说:“落花山庄已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          ※          ※
  沈星子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金中流在死死地盯着沈星子,似乎要一口把他吞下去,说:“你一定要知道是谁放的火吧?”
  沈星子连忙摇头,说:“当然不会是我。”
  金中流说:“当然不是你。”
  沈星子忍不住问:“那会是谁?”
  金中流说:“是陆庄主自己放的火。”
  他望着满脸惊愕神色的沈星子,接着说:“你知道是谁逼他放火吗?”
  沈星子说:“难道会是我吗?”
  金中流说:“不是你难道会是我吗?”
  沈星子说:“我只想和他比剑,并没有让他放火烧自己的家。”
  金中流说:“你如果不逼他,他怎么会自折兵刃,让几十年赢得的荣誉,名气和地位付诸东流,又怎么会放火烧了落花山庄,”
  他歇了一口气,说:“现在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都骂他是怕死的胆小鬼,不敢与你这个灭绝人性的魔鬼动手。”
  小山东拍桌而起,举起酒杯向金中流劈头砸去,说:“你找死。”
  金中流本能躲过飞来的酒杯,但他没有躲连动都没有动。
  酒杯正中他的额头,鲜血直滴下来。
  金中流还是没有动,也没有擦血,只是冷冷地说:“如果沈公子不愿听,就现在杀了我,否则,我还要说下去。”
  沈星子说:“我还想听下去。”
  金中流说:“陆庄主现在已是江湖上人人唾骂的小人,这对于他来说,比死还难受得多。”
  沈星子说:“我知道。”
  金中流说:“但我知道,陆庄主绝不是那种贪生苟活的人。
  他不与你比剑,不是怕死而是另有原因。”
  沈星子说:“我也知道。”
  金中流说:“但你一定不知道这个原因是什么吧?”
  沈星子说:“我的确不知道。”
  金中流说:“我却知道。”
  沈星子忍不住问:“是什么?”
  金中流恶毒地说:“你一定做梦都想知道,但我偏偏不告诉你,”
  沈星子脸一寒,杀机毕露。
  金中流哈哈大笑,说:“你杀了我也没用。我既然敢坐在这里,根本就没想活着出去。”
  沈星子知道他说的不假,一时也束手无策。
  沈星子忽然又笑了,说:“其实我也不怎么想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既不能为陆云天挽去失去的一切。”
  金中流漠然说:“是的,已不能挽回。”
  沈星子说:“我和陆云天无情无义,他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替他挽回失去的一切。”
  金中流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说:“你怎么能说·.·.”
  沈星子说:“我的舌头长在自己嘴里,有什么话不能说。难道我和陆云天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的确很想知道自己和陆云天有什么关系,很难知道陆云天为什么不愿与他比剑。
  金中流忽然明白沈星子是在用激将法,他又坐了下来,说:“你想用激将法引我说出是什么原因,我还没有这么傻。”
  沈星子说:“你不说我早晚也会知道。”
  金中流伸长了脖子,恶狠狠地说:“你最好不要打听这件事。”
  沈星子说:“为什么”
  金中流说:“你若是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你就会后悔得要死。”
  沈星子笑了,说:“我后悔得要死,你看了难道不高兴吗?”
  金中流说:“我是高兴。”
  沈星子说:“那你就该告诉我,好让我后悔得要死,你自己也好高兴。”
  金中流摇了摇头,说:“我不告诉你。”
  沈星子说:“我若是真的后悔死了,你岂不是为武林除了一害,”
  金中流说:“尽管道理是这样,但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沈星子说:“这就奇怪了。”
  金中流说:“我不能让你死在我手里。”
  沈星子说:“这就更奇怪了,难道我和你也有什么关系。”
  金中流说:“我,我··”
  沈星子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时候变得结巴了。”
  金中流被逼得说不出话来,忽然大喝一声,将桌子掀翻了,迎头向沈星子砸去。
  沈星子一扭身,早已站在了金中流身后。
  金中流转身向门口走去,却被沈星子拦住。
  金中流气呼呼地说:“你想杀我就快动手,反正你也不在乎多杀几个人,我虽然只有一条命,但也不在乎丢掉。”
  沈星子说:“江湖传闻:铁扇秀士是最能沉得住气的,怎么今天却像是莽夫,”
  小山东说:“简直是条要咬人的疯狗。”
  金中流说:“我一想起陆庄主的悲惨命运,就无法沉得住气。”
  沈星子说:“你和陆云天有很深的交情。”
  金中流说:“天下没有人能形容出我们交情有多深。”
  沈星子说:“陆云天现在在哪里?”
  金中流说:“你想去找他吗?”
  沈星子说:“想去。”
  金中流说:“你永远也不可能见到他了?”
  沈星子惊愕地说:“他死了吗?”
  金中流说:“他没死,但见到你,他却比死还难受。”
  沈星子说:“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去死呢?”
  金中流说:“他可以死在别人手里,却不能死在你手里。”
  沈星子说:“他不能死在我手里,我也不能死在他手里,难道······”
  金中流说:“如果沈公子想杀我,就快动手,如果不想杀
  我,就快让我走。”
  沈星子说:“我不想杀你,我让你走。”
  他真的闪开了身子。
  金中流狂奔了出去,在茫茫的雪原上渐渐远去。
  ※          ※          ※
  沈星子凝视着他的背影,又陷入了沉思···
  小山东忽然说:“公子,都是我不好。”
  沈星子长叹了口气,说:“你全心全意地照顾我,有什么不好?”
  小山东说:“也许我不该唆使公子去杀人。”
  沈星子笑了笑,说:“那也都是为了给我解闷消愁,纵然错了,也是能原谅。”
  他接着又问:“你也觉得我和陆云天有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小山东点了点头。
  外面没有起风,但雪花却飘了起来。
  没有风,雪花为什么还会飘起来?
  雪花既然能飘起来,就一定是有风。
  风在哪里?
  风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沈星子觉得自己就像这雪花,而自己的命运却像那风,那看不见的风。
  从“枫林酒铺”向北,再有半天的路程便到了吴家庄。
  沈星子和小山东从“枫林酒铺”出来时,已是晌午,到吴家庄时,已是黄昏了。
  雪原在黄昏中,幻化成娇羞的少女。
  马车刚一进镇子,沈星子就说:“慢点走吧。”
  小山东望了车内沈星子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暗想:早晚还是要到家的。
  ※          ※          ※
  他知道沈星子不愿回家。
  车轮慢慢地向前滚动·.·.
  小山东忽然心头一亮,说:“公子,我们不如住在镇上的旅店里,安排好车马,吃过饭,你再徒步回家。”
  沈星子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禁不住跳出来,猛拍
  小山东的肩头,说:“真是个好主意。”
  小山东险些摔下马去,望了望沈星子,心里又暗自叹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林家野宿”是镇上最简陋的旅店。
  沈星子和小山东人不知,鬼不觉地住进了这家旅店。
  他们在外面纵横天下,叱咤风云,但一回到家却偷偷摸摸地像个贼,极怕被人认出来。
  沈星子的外貌变化之大,犹如沧海桑田,林家野宿的老板和伙计们绝不可能想到他就是十几年前在这一带转悠的吴家小七。
  沈星子表面上很平稳,抿着嘴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但小
  山东知道:每到这时候,沈星子的内心都在隐隐作痛,眼睛里也充满了痛苦。
  林家野宿的生意不好,老板和几个伙计在闲聊。
  “听说吴家庄的女主人又勾搭上了一个男人,那人还是黑道上的枭雄,凶得很,”
  “这回吴正生那老小子那顶帽子就更绿油油的了。”
  “花红柳一定是狐狸变的,无论什么样的男人见了她都跑不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她那两个闺女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听说你还和小香勾搭过呢?”
  那人忙骂道:“少开这样的玩笑,谁和那个千人骑,万人操的臭婊子勾搭过。”
  ········
  小山东有点听不入耳了,起身想去教训那帮无聊的人,却被沈星子按住。
  沈星子淡淡的一笑:“他们说的都是实话。甚至还远远不止。”
  又听得有人说:“就在今天,吴家庄又来个很出色的中年人,穿的虽然破烂,但一看便知道绝不会是平庸的角色,你们猜一猜他会是谁?”
  “那还用说,一定是花红柳昔日的情人找上门来了。”
  有个人风趣地说:“有人能数清秋天的树叶,却数不清花红柳的情人。有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却无法猜想吴家庄的事。”
  沈星子也说不清母亲到底有多少情人,也无法猜透自己家发生的那些事。
  ※          ※          ※
  星星出来了。
  璀璨的夜空没能化解沈星子心头的烦躁。
  月亮惨然地洒下它的光,普照着这个纷乱喧嚣的尘世。
  沈星子忽然发觉:这月光就是苍天的眼光,冷静而又恒久地看着世间万物的生长与死亡,也看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那么,苍天一定知道世间所有的事,但它离尘世太遥远了,无论沈星子如何大声呼喊,它都听不到。
  ※          ※          ※
  吴家庄就在小镇的东边,门口的那株大槐树已默默地生长了一百年。
  沈星子看着这两棵大槐树,仿佛看见了童年时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重重地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          ※          ※
  风吹过,雪片雪花从树上飘落下来。
  雪花静静地落在沈星子的身上,似是对这久久不在家的浪子轻声地问候。
  沈星子终究没有勇气去敲那两扇沉重的门,而是翻墙而过,就像是无脸见人的小偷,似乎已忘了这是他的家。
  院子里很静。
  吴家的人白天似已累极了,现在睡得正香。沈星子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哭。
  对他来说,这个家已很陌生,很让他心碎,但久别归来,仍有说不出的亲切。
  想起母亲,想起······
  不知不觉他泪已流下。
  他正在默默地独自伤感,忽然发觉西边墙头的人影一闪,有个人已翻墙而出。
  这是什么人?
  他来吴家庄干什么?为什么还要翻墙出去?难道他在吴家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星子念头急转,人已掠出去。
  那人的轻功竟出奇地高,只见他一起一落,已由一个房顶掠到了另一个房顶上了,不但悄无声息,而且姿势十分优美而潇洒,几个起落,便已出了小镇。
  除了沈星子,天下几乎再没有人能追上他了。
  沈星子的兴趣更大了:这样一个绝世高手怎么会来吴家庄这样的地方。
  那人果然是个绝世高手,尽管沈星子奔跑起来和飞舞的雪花一样无声无息,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那人猛地站住了,厉声说:“是那位朋友,为何鬼鬼祟祟的?”
  陆云天!
  这人居然是落花山庄的庄主陆云天。
  沈星子猛地停住脚步,象突然中了定身法一样。
  陆云天转过身,借着皎洁的月光和银亮的雪光,已认出是沈星子,
  陆云天很惊奇地说:“是你?”
  沈星子也很惊奇地说:“是我。”
  陆云天仰首望天,长长地叹息,说:“我猜想你可能会来,想不到会这么巧,又让我们遇上了。”
  沈星子说:“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陆云天黯然说:“人生想不到的事情太多,我也没有想到我陆云天的下场竟然是这样。”
  沈星子苦笑说:“我的下场也不会比你好多少。”
  陆云天冷冷地说:“你知道就好。”
  沈星子说:“你来吴家庄有什么事?”
  陆云天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喉咙滚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沈星子知道他是不会告诉自己什么了。
  沈星子说:“既然你什么也不想说,那就走吧,没有拦你。”
  陆云天一咬牙,转身飞奔出来。
  沈星子在那一刹间,发现陆云天的眼睛里竟有泪花闪动。
  这泪花竟似一把剑,将沈星子的心划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沈星子凝视陆云天远去。
  陆云天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沈星子不知怎么竟伤感起来。
  沈星子从没有为别人伤感过,他杀过许多人,也亲眼目睹过许多悲惨人的命运,却没有一次感到伤感。
  沈星子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除了肖如雪,他不会因为任何人感觉伤感,而今天却是怎么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          ※          ※
  月,更明了,星,也更多了。
  沈星子又来到吴家庄门前,还是翻墙而过,他害怕惊动太多的人。
  他身形落地,轻盈得宛如雪花,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想陆云天来吴家庄绝不会去找吴正生,因为像陆云天这样一代大侠,绝不会和一个粗鲁的莽汉有什么来往。那么,他只有去找母亲花红柳。
  陆云天和花红柳完全是两种不同人的,但花红柳是个极有魅力的女人,而陆云天却是个男人。
  只要陆云天是个男人,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都很可能去找花红柳。
  沈星子除了母亲花红柳,再也想不出陆云天到吴家庄还会找谁。
  吴家庄除了人,其余的都完全没有变。
  沈星子越过柴房,穿过一条青石铺成的小路,再往左一拐,便看见了母亲花红柳住的小楼。
  花红柳绝对是个懂得享受的女人,所以她住的小楼虽然不大,但也豪华气派而不失一种女人特有的味道。
  沈星子走上楼,故意弄出很的声响。如果花红柳床上还有个男人,那么这个男人一定能听到。沈星子步子迈得慢,好让这个男人有足够的时间溜走。
  沈星子的担心正对。
  花红柳的床上果然有个人,而且不是吴正生。
  那个男人果然听到了脚步声,果然在沈星子推开门以前从窗口了出去。
  花红柳在慌乱中只套了件肥大的睡袍,头发散乱,脸上还留着动人的一抹红晕。
  花红柳见进来的男人是沈星子,大吼:“这么晚了,回来干什么?”
  沈星子冷冷地说:“是不是耽误了你的好事?”
  花红柳居然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你老子都不管我的事,你也休想管。”
  沈星子几乎气乐了,说:“我哪里有那份闲心,我自己的事都管不来。”
  花红柳这才乐了,捏了捏沈星子的脸,说:“这才是妈的好儿子,”
  她又向窗外大声说:“肖大老爷,快出来吧,我儿子说不关我们的事了。”
  窗外还没有动静。
  花红柳叹了口气,说:“我这个老儿子近几年变得比鬼还可怕了。人一见了他都吓得要死。”
  窗外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随之又慢慢地爬进来一个人。这个人穿得很少,在外面怎么能挨得住风雪。
  花红柳扶着那个人上床,又将棉被为那人盖好,说:“这么大的人还害什么羞呀,他是我身上的肉,能不听我的吗?”
  那个人还在哆嗦,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沈星子的目光。
  花红柳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给别人,说:“穿了这么少的衣服就往外面跑,小心着凉,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花红柳服侍每个情人都是这样无微不至,就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会这样体贴。
  但她对自己的孩子却像冤家对头一样,总好像是孩子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
  沈星子看到母亲和那个男人亲近,感觉一阵恶心,忍不住想转身出去了。
  花红柳一口口地喂那个男人热茶,好像沈星子已经出去了。
  沈星子说:“你怎么也不问我回来干什么?”
  花红柳白了沈星子一眼,说:“你想干什么我都不管,何必问呢。”
  沈星子说:“但有件事你却非管不可。”
  花红柳很好奇,这才放下那杯热茶,看着沈星子,说:“你现在还想吃我的奶?”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生下来就没吃过你一口奶,长大了还会吃吗?”
  花红柳说:“你有什么事非得我管?”
  沈星子凝视着花红柳,一字字地问:“你一定认识陆云天吧?”
  花红柳一下子惊愕住了。
  沈星子说:“就是那个落花山庄的庄主陆云天。”
  花红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我认得。”
  沈星子说:“不单单是认得吧?”
  花红柳说:“不单单是认得。”
  沈星子说:“那你和他是不是·.·”
  花红柳笑了笑,说:“他是我以前的情人我和他才生了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
  沈星子的呼吸已停止,心都快跳出来了。
  花红柳说:“那个孩子就是你。”
  陆云天是沈星子的生身父亲。
  陆云天居然是沈星子的生身父亲。
  陆云天果然是沈星子的生身父亲。
  沈星子完全惊呆住了,全身都凉透了,失去了任何感觉。
  花红柳说:“陆云天今夜也来过。”
  沈星子说:“但他又走了。”
  花红柳说:“你和他撞上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
  花红柳长长叹了口气,黯然说:“这都是天意呀。”
  沈星子问:“这是真的吗?”
  花红柳点了点头,说:“在这件事上,我会说谎吗?”
  花红柳从未说过谎话。
  沈星子想起陆云天的悲惨命运,心如刀绞,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花红柳说:“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沈星子跳了起来,几乎想一巴掌打过去,说:“怎么不晚?陆云天现在已是生不如死了。”
  花红柳冷冷地说:“他是活该。”
  沈星子说:“你··”
  他已经被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花红柳也跳了起来,说:“我怎么了?”
  沈星子有点结巴了,说:“你·····你怎么这样······没有情义。”
  花红柳说:“情义能值多少钱?”
  沈星子忽然发觉自己很愚蠢,他不该和花红柳说理。在花红柳眼里,根本不会有任何道理能说清。
  花红柳说:“你以为陆云天就是好人吗?”
  沈星子说:“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总是我的亲生父亲吧。”
  花红柳说:“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但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看你一次,也没有给你一点钱。”
  沈星子说:“无论怎样,我毕竟是他的骨肉,我怎么能把他害得那么惨呢?”
  花红柳说:“想不到我的儿子也会有善心,那你为什么还要杀那么多人呢。”
  沈星子说:“但我却没有杀一个亲人,也没有杀过一个恩人.”
  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说:“父子相残,的确是人世间的最大不幸,但事已至此······”
  沈星子冲着他大吼:“闭嘴,这是我家的事,那里有你插嘴的地方。”
  那男人本想借机巴结沈星子,想不到沈星子会骂他,吓得忙把嘴闭得紧紧的,用棉被盖住了脸。
  花红柳忙护住那个男人,大骂沈星子:“快滚出去,少在这里穷吼。”
  沈星子怒气上冲,说:“我不吼。”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那男人的咽喉。
  剑已从那个男人的咽喉穿过。
  鲜血射出,溅在棉被上,溅在墙上,也溅在花红柳身上。
  沈星子以为母亲花红柳会狂怒地向他扑来,但她根本没动。
  花红柳说:“你妈的情人多得很,保管你杀不完。”
  沈星子一脸悲愤神情,说:“你找多少情人都没人管你,只是你万不得再和他们生孩子了。”
  花红柳说:“我现在就是想生孩子都生不出来了。”
  沈星子说:“我们兄弟姐妹中还有谁和我一样,也是······野种。”
  花红柳说:“只有你一个是野种,不然,吴正生怎么会把你当成小畜生。”
  沈星子说:“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到落花山庄里去?”
  花红柳说:“落花山庄更没有地方养你这样的野种。陆云天乃是江湖上的大侠客,怎么能承认自己有私生子呢。”
  她歇了口气,又说:“而且这个私生子的母亲还是我这样的女人。”
  沈星子欲哭无泪。
  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弃儿,命运对他竟是这样的残酷,这样的无情。
  沈星子问:“那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花红柳说:“你以为我愿意生你吗?你能生下来完全是很意外的事,也许是苍天为惩治陆云天和我,才让你投胎的。”
  沈星子说:“苍天最想惩治的是我,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花红柳说:“苍天也算对得起你了,你这么多年不是过得很不差吗?近几年,天下还有谁比你过得更舒服?”
  沈星子无限凄凉地笑了笑,说:“近几年,天下还有谁比我更难过?”
  人需要金钱,地位和荣誉。
  但人更需要别人的感情,需要朋友的友情,亲人的亲情,还有心上人的爱情。尤其是像沈星子这样自幼就生活在一个冰冷世界里的人。
  他杀人是因为太苦闷,太无聊了。在他眼里,生与死已没有什么两样,善与恶哪里还会有区别。
  他内心的情感世界已被无情的世事冲洗成一张白纸,一张苍白的纸。
  他太孤独,太寂寞,太空虚了。
  他的肉体和精神常会产生一种虚无幻觉,仿佛已毫无知觉了。
  每当这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死了,而他自己却不知道,
  每当这时候,他都恐惧万分,拼命找些事情来刺激自己,证明自己还活着。
  第六章   贫贱夫妻百事乐
  冬夜。
  雪原上。
  冷风如刀,刮在沈星子的脸上,沈星子却毫无知觉。
  他的心已麻木了,肉体也已麻木了。
  他是个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间的野种,亲生父亲甘心,或者说是只能看他像狗一样地活着。
  他母亲呢?
  母亲为什么也丝毫不关怀他,像花红柳这样的女人一百年也不会有一个,但她偏偏就是他的母亲。
  想起别人孩子的母亲,沈星子就想哭。
  沈星子来到这世上完全是件意外的事,是苍天一时大意,才让他托生成人。
  他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无比凄凉,无比悲惨,又是那么的无助和绝望,谁听了都会为之伤感而流下泪。
  只可惜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声。
  在冬夜,在雪原,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得不到一丝他所渴望的温暖。
  风停了,但雪花又不知从何处飘过来。
  雪花好轻好柔,落在沈星子身上,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他。
  是不是苍天听到了他的哭声?是不是他的哭声惊醒了苍天的梦。
  是不是苍天已睁开了明亮的眼睛,正看着他。
  沈星子忽然又想起了肖如雪。
  如果说在他的生活中还有一段温馨回忆的话,那就是他在皇天教几年,因为他就是在那里见到的肖如雪。
  他在内心深处,一直把肖如雪的胸膛看作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但这个归宿现在也化作烟云散去,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沈星子信命了。
  像沈星子这样的人也会信命,天下实在无一人相信。但无论谁受到这一连串的惨重打击,都难免会信命。
  信命的结果便是听信命运的摆布,放弃反抗,放弃挣扎,默默地承受苦难。
  如果生活中只剩下苦难,信命的人有的能承受,而有的就不再承受了。
  不再承受的结果便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实,这也是一种反抗,一种最后,也最无奈的反抗,用自己的生命去反抗,用死来解脱苦难。
  沈星子不想承受下去了。
  他想用生命来反抗命运对他的蹂躏,用死来摆脱心灵上的无边苦难,
  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壮,一种豪迈呢?
  ※          ※          ※
  虽然是“举杯浇愁愁更愁”,但还是有许多人“借酒浇愁”。
  沈星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他现在却连酒都喝不下去了,这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解脱的办法,不再愁苦。
  沈星子望着无边无际的雪原和苍凉的天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虚无,内心有说不出的平静和轻松。
  生似蝼蚁,死如尘埃。
  这是包括他在内的多少生灵的写照啊。
  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之间又有多大的差距呢?
  死去的人有没有可能还活着,他们看世间芸芸众生则是死的呢?
  死,是不是已进入了生命的更高一个层次呢?
  沈星子对死充满了兴趣和向往。
  ※          ※          ※
  小山东坐在马车上,挥舞着马鞭,脸上流露出喜欢之色。
  他想不到沈星子从吴家庄回来后,精神会变得这么好?沈星子没有说,他也没有问什么。
  小山东问:“公子,我们这次去哪里?”
  沈星子说:“去宝华山。”
  小山东说:“去找刘振长大哥吗?”
  沈星子说:“是。”
  小山东说:“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沈星子说:“没有。只是想念,去和他喝杯酒。”
  小山东长长地叹息着:“刘大哥也真是倔强,这么多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沈星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虽然过去了好几年,沈星子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事。
  那时候,沈星子刚从皇天教逃出来不到三个月,就像是过街的老鼠,数十名皇天教的杀手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们有两个终于在一条荒废的古道上堵住了沈星子。
  那时候,沈星子弱小得宛若瘦草,那两个杀手中随便哪一个都能像杀狗一样把他砍成几块。
  就在这时,刘振长来了。
  刘报长不认识沈星子,也不认识那两个皇天教的杀手,但他是“南天大侠”,扶弱济贫,救人危难是他的人生信条。
  刘振长伤了那两个皇天教的杀手,救了沈星子。刘振长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杀人。
  从此,刘振长也受到了皇天教的追杀。
  那时,刘振长已是威名赫赫,名动江湖,他只要把沈星子交给皇天教,皇天教绝不会为难他。
  但刘振长是个真正的大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把“义”字看得远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刘振长是宁死也不把沈星子交给皇天教,反而尽心治愈了沈星子的伤势,又把他护送到自己的一个朋友家藏起来。
  刘振长虽然勇猛过人,但皇天教人多势众,他寡不敌众,被皇天教抓住。
  刘振长又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任凭皇天教徒多么残酷狠毒的拷打,一字不吐沈星子下落。
  最后,被皇天教主废去了一身精强的武功。幸好,刘振长
  的师父对皇天教有点恩德,不然,他早被他们杀了。
  后来,皇天教的人终于查到了沈星子的下落,刘振长又冒死托人将沈星子救走。可怜他的那个朋友全家九口全死在皇天教徒的手中。
  沈星子又开始了无比艰险的逃亡生涯······
  可是现在,刘振长却断然不肯接受沈星子的恩惠。原因是沈星子是武林的煞星。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谁家的看坟人的住处。
  在这样的苦寒严冬中,连荒坟里的野鬼只怕都冻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木隙中吹进去,像刀一样,在这种天气里,谁也无法在这屋里躲半个时辰。
  但沈星子和小山东的马车却在这间小房前停下了。
  小山东跳下车,推开房门,说:“公子,刘大哥还没回来。”
  沈星子说:“那我们就到屋里等他,这样冷的天,他不会到哪里去。”
  沈星子和小山东走进木屋里面。
  小山东吸了几口冷气说:“公子,这屋里和外面差不多只是刮不进来雪。”
  沈星子的眼睛湿润了,说:“刘大哥是世上骨头最硬的人,他宁可这样活着,也不去死,更不会接受别人的恩惠。”
  他歇了一口气,说:“而我却做不到。”
  小山东说:“他还总想着去帮助别人,为了别人,他可以去死。”
  沈星子说:“有许多人都不会相信世上会真有这样的人。”
  小山东说:“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沈星了说:“如果还有来世,我也要做一个像刘大哥这样的人.”
  小山东:“今生·····”
  沈星子忽然用手势打断了他的话,说:“今生已不可能了,以后再也不要提今生”。
  小山东说:“公子···”
  沈星子又打断了他的话,说:“刘大哥回来了。”
  回来的人果然是刘大哥。
  刘振长穿着件破棉袄,戴了顶破毡帽,腰带里插着柄斧头,他那黑黝黝的脸已被寒风破像松树皮,颧骨高耸,浓眉阔口,但眼睛却是闪闪生光,看上去就一点也不像樵夫了,俨然还是昔日的“南天大侠”。
  刘振长见了沈星子说:“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沈星子说:“我··”
  他忽然愣住了,原来他看见刘振长身后居然还有个人,而且是个年轻女子,生得很漂亮的年轻女子。
  刘振长说:“这是我的老婆。”
  他望了望那年轻女子,目光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和亲切,语气里也充满了自豪。
  沈星子实在没想到居然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肯到这种鬼都不愿来的地方,而且还嫁给刘振长这个比鬼强不了多少的男人。
  那年轻女子见到陌生人,竟毫无拘谨之姿态,大大方方地说:“我叫白兰花,朋友们都爱叫我小兰子。”
  沈星子忙施礼,说:“嫂夫人···”
  白兰花拦住他,说:“你就是那个名震江湖的沈公子吧。”
  沈星子说:“正是。”
  白兰花眼波流动,瞟了刘振长一眼,说:“我丈夫就是骨头硬,嘴硬,但心却软得像豆腐,沈公子别见怪。”
  沈星子笑了笑,说:“我和刘大哥是生死之交,我哪敢怪他。”
  刘振长依然冷着脸,说:“我不撵你出去,你不要提过去的事。"
  白兰花捏了他一把,娇嗔地说:“活了三十年,怎么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学会。”
  刘振长看着白兰花,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很动人,它里面有无尽的幸福和满足。
  沈星子望着他们,鼻子酸酸的,竟想流泪。
  此时此刻,他甘愿变成刘振长,如果白兰花就是肖如雪的话。
  白兰花那张脸虽然很美,但穿的却是厚厚的粗布棉袄。还带了几块大补丁。从远处看,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是美丽而又年轻的女子。
  她肩上还扛着一只狍子和三只野兔。
  ※          ※          ※
  小木屋里有张破木桌,桌子下面摆着几担柴。
  白兰花挪开木桌,搬柴火于两边,下面竟露出几块崭新亮的木板。
  她又掀开木板,下面竟是间地下室。地下室里还燃着灯
  白兰花说:“这下面才是我们的家,沈公子若不嫌弃,就屈尊下去一坐,”
  沈星子和小山东便跟着白兰花走了下去。
  地下室里不但燃着灯,而且还有两堆燃得很旺的火。更奇妙的是柴火都被一种不知名的油浸泡过,可以长烧不灭。
  室内东边是张木板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草和棉被,西边是张吃饭用的木桌和两条长凳,南边是口铁锅,铁锅旁边有袋米。
  室内虽然简陋得已不能再简陋,却很干净,很温暖,而且还有一种“味道”,一种“家的味道”。
  白兰花脱下厚厚的棉袄,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小夹袄,把她的脸映得更美。
  她很熟练地把米倒进锅里,添了水,盖好,便一边烧火一边说:“你们兄弟慢慢说话,我给你们做饭。”
  沈星子一时找不到话和刘振长说,只好对白兰花说:“嫂夫人是哪里人,怎么以前一直没听刘大哥说起过?”
  刘振长没有等白兰花回答,就抢着说:“你可听说过‘峨眉神女’许朝霞这个名字吗?”
  沈星子说:“听说她是峨眉剑法的唯一传人,暗器的收发都很有名。”
  刘振长望了一眼妻子,深情地说:“昔日的许朝霞已变成今日的白兰花,”
  沈星子惊愕地望着白兰花,想不到昔日纵横江湖的侠女竟会嫁给一个樵夫,甘心当一名主妇。
  白兰花笑了笑,说:“昔日的南天大侠变成了樵夫,峨眉神女变成了围着柴米油盐打转的老婆子。”
  刘振长说:“我现在已是个废人了,而她的武功却没有减去一分,现在绝对还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白兰花脸一红,说:“就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工夫,你也敢在沈公子面前夸耀,”
  刘振长笑而不语,脸上充满了幸福。
  像他这样的人能娶上“峨眉神女”做老婆,能不感到自豪和满足吗?江湖上有许多名家子弟都渴望许朝霞能嫁给自己。
  白兰花将锅烧开了,又用刀扒野兔的皮。
  刘振长说:“我是废人,只能砍柴卖,一到冬天便填不饱肚子,自从娶了这个老婆,便也吃得满肚子流油了。”
  小山东说:“峨眉神女的暗器功夫闻名江湖,若是用来打猎,天下的动物一年怕是要少去一大半。”
  白兰花笑着说:“但不敢打太多的猎物。”
  小山东说:“为什么?”
  白兰花抿嘴笑着说:“我怕把你们的刘大哥的肚皮撑破。”
  刘振长也笑了,说:“对极了。”
  沈星子望着他们夫妇,内心满是嫉妒,又暗暗地为他们祝福,保佑他们永远都能这样幸福欢乐。
  白兰花把两只野兔放在火堆上,很快便烧好了,又撒上些盐花,便端上了桌,说:“这样的粗茶淡饭,沈公子能吃下去吗?”
  沈公子说:“我怕撑破自己的肚皮。”
  刘振长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放在桌上,说:“就剩这一瓶酒了。”
  小山东说:“刘大哥和公子够喝就行了。”
  刘振长摇头苦笑,说:“恐怕不够。”
  白兰花眼珠一转,说:“我有个办法能让酒变多,足够我们四个人喝。”.
  刘振长说:“你愿意去买,但我们现在一点钱也没有。”
  白兰花说:“不用去买。”
  刘振长说:“难道你会变戏法。”
  白兰花说:“这很简单,把这瓶酒对上一瓶凉水,岂不就变成两瓶酒了。”
  小山东拍手称是,说:“把这瓶酒对上两瓶凉水,岂不就变成三瓶酒了。”
  沈星子大乐,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说:“把这瓶酒倒进水缸里,不就变成一缸酒了吗?”
  白兰花说:“我看最好还是把这瓶酒倒入大海里去。”
  刘振长瞪着眼睛,佯装发怒,说:“这个婆娘的主意可真馊。”
  沈星子抓起酒瓶递给白兰花,说:“最后这个主意是有点馊,但第一个主意实在是好主意,”
  白兰花接过酒瓶,说:“只有穷人家才能想这样的主意,像
  沈公子这样的人是做梦也不会想出来的。”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出来?”
  白兰花说:“难道你能想出来?”
  沈星子说:“当然能。”
  白兰花笑着摇头,说:“我不信。”
  沈星子说:“你不信?那你就问一问你的男人。”
  刘振长说:“他说得不错,这样的主意他以前没少想,只是近几年才···”
  沈星子说:“近几年也常常能想起来,只是没有这样做的机会。”
  白兰花很快就把酒对好了水。
  沈星子连声称赞:“嫂夫人真是理家的好手。”
  刘振长望着妻子,脸上又一次流露出满足和自豪,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幕幕令他终生难忘的感人场面。
  那天,他被一个朋友邀请去饮酒,在朋友家他遇上许朝霞,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白兰花。那时,他已是很有名气的少年游侠,而许朝霞则初入江湖,还没有峨眉神女的美称。
  二人一见钟情。
  许朝霞很崇拜刘振长,而刘振长也对许朝霞美丽的容貌和纯真的气质十分迷恋。但那时,他们只是初识,都把各自的爱意深藏于心中,谁也不肯流露出来。
  后来,许朝霞有许多事向刘振长请教,刘振长自然对她细心指点,有求必应,许朝霞对刘振长也渐渐流露出脉脉温情和爱意。
  后来,刘振长被皇天教废去了→身武功,成了废人,便隐居荒山,沦为樵夫。
  许朝霞苦苦寻找他的踪迹。
  三年来,她拒绝了许多少年侠客,名家子弟的爱意,日日相思,日日憔悴。
  但苍天有眼,她终于在街上遇上了卖柴的刘振长。
  刘振长不愿连累如花似玉的许朝霞,怎奈许朝霞的情感如火,对他穷追猛打,狂轰滥炸,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只好举手投降。
  刘振长本已死去的心又被许朝霞的一腔真情所感化,又恢复了蓬勃的生机。
  刘振长真是天下最喜欢的男人。
  而沈星子呢?
  ※          ※          ※
  沈星子告别刘振长夫妻时,阳光正好。
  灿烂的阳光照在刘振长和白兰花的脸上,纯洁的白雪静静地伏在他们脚下,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恬静,这一切成为沈星子脑海中永久的情景。
  每次想起这情景,沈星子都很感动。
  第七章·槁木死灰
  沈星子觉得:无论谁,活得都比他幸福,他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对自己的命运,他除了死,不再去想别的反抗方式了。除了死,无论他怎么去反抗,都无法战胜悲惨的命运。
  再活下去,命运一定是更加悲惨。
  ※          ※          ※
  马车停在古道上。
  马车停在古道上已有半天了,从阳光充足的晌午到残阳如血的黄昏。
  小山东忍不住说:“公子,陆云天会从这里经过吗?”
  沈星子说:“他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小山东说:“老乌龟的消息会不会有假?”
  沈星子说:“老乌龟有几个脑袋,敢送假消息给我。”
  小山东说:“他就有十个脑袋也不敢。”
  陆云天果然走在了这条古道上,他身后跟着金中流。
  陆云天已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两鬓怎么也掩不住根根的白发,那双精芒四射的双眸也黯淡而毫无光彩。
  无论谁现在看见他,都很难相信他就是“剑气纵横,重落九层天,义薄云天,恩植天地间”的落花庄主。
  陆云天叹息着,说:“兄弟,你还要跟着我吗?”
  金中流坚定地点了点头,说:“直到死。”
  陆云天惨然一笑,说:“你这又何苦,这样岂不误了你的前程。”
  金中流说:“没有了陆云天,哪里还有我金中流的前程。”
  陆云天喃喃自语:“这又何苦,这又何苦······”
  金中流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大哥,我都是你小弟,无论到哪里,你都是庄主我都是总管。”
  陆云天眼睛里已泪光莹然,喉结滚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人一生中若能交到一个可以生死一起,荣辱与共的义气朋友,那当真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得多。
  这才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可以交换得到,也许就是因为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陆云天猛地停住了脚步。
  金中流抬起头,看见了沈星子和小山东站在那里,身上已落满了雪,显然已在这里等待很久了。
  陆云天仿佛完全没有看见沈星子,继续往前走,却被沈星子伸臂拦住。
  陆云天说:“我已经自折兵刃,烧了落花山庄,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陆云天这个人了。”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陆云天,说:“退出江湖上人并不是都会死去。”
  陆云天说:“只要我活着,你是不是就要和我比剑?”
  沈星子的心隐隐作痛,说:“你早就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云天怔住了。
  沈星子说:“你若是早告诉我,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陆云天说:“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报应,我不怨任何人。”
  他仰首望天,长长地叹息着,说:“是花红柳告诉你的?”
  沈星子说:“是。”
  陆云天说:“我平生只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丑事,仅仅是这一件,上天就报应了我。”
  这件丑事就是和花红柳生下了一个野种。
  沈星子说:“无论怎么说,我终究是你的骨肉···.”
  陆云天冷冷地说:“你是我做下的罪孽。这么多年,我没给你一点温暖,你就是杀了我也是应该。”
  沈星子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说:“我可以帮你重建落花山庄。”
  陆云天说:“落花山庄已不可能重建。荣誉地位都像东流的水,永远不会再流回来。”
  沈星子说:“难道没有了荣誉和地位,就没法活了吗?”
  陆云天说:“我不但失去了荣誉和地位,也失去了家庭,亲人和朋友。”
  沈星子说:“他们真的那么绝情。”
  陆云天凄惨地说:“不是他们绝情,而是我太无义。他们都以为我是大侠客,是十足的正人君子,想不到我却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
  他顿了顿,又说:“最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我的奸妇居然是花红柳,而我和他生的野种也是无恶不作的煞星。”
  小山东气呼呼地说:“这不能怪我家公子,他什么也不知道。”
  陆云天说:“谁也没有怪他。”
  沈星子咬了咬嘴唇,说:“既然你没有怪我,事情又已都过去了,我们何不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他凝视着陆云天,目光是那么的亲切和柔和,说:“无论当初是怎样一回事,我毕竟还是你的骨肉·.·.”
  陆云天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说:“如果你真是我的骨肉,你就该听我的话。”
  沈星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更亲切,更柔和,说:“以后,你无论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答应·..”
  陆云天目光变得又恶又毒,说:“真的。”
  沈星子说:“圣人教导我们: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陆云天说:“我叫你死,你会死吗?”
  沈星子宛如被苍天打的劈雷击中,神情不变痛苦不堪,响喃说:“好,好·······.”
  他的手已握住了残月追星剑。
  小山东急忙扑过去,死死抱住沈星子,哭喊着说:“公子,你不能死···”
  他冲着陆云天大叫:“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
  陆云天说:“我陆云天哪有他这样的儿子?”
  小山东说:“不管你认不认他,他毕竟是你的儿子。他伤害了你,那是因为他不知道真相,而他现在已······”
  陆云天说:“我根本就没想有他这块骨肉,他来到这个世上,完成是件意外的事·······”
  沈星子忽然大吼一声:“别再说了!”
  陆云天说:“如果你想杀我,尽可以动手,反正你的剑也不在乎多喝几个人的血。”
  沈星子泪已流出,说:“你毕竟是我父亲,我怎能······”
  陆云天似已不忍再看沈星子,一跺脚,飞掠出去。
  金中流目睹世上这幕最悲惨,最撕心裂肺的情景,也禁不住流下泪来。
  他没有去追陆云天,因为他知道陆云天要好好地发泄出心中的悲痛。他说:“陆庄主这几日心情不好,遇事很容易冲动。”
  沈星子的泪还在流,说:“被自己儿子害成这样,除非死人才能沉得住气。”
  金中流说:“陆庄主义薄云天,恩植天地间,只做了一件错事,便遭到了这样的报应,世间实在不公道。”
  沈星子苦笑着说:“世间根本就不是公道的,公道只是善良人的一种幻想。”
  小山东也眼泪汪汪地说:“公子,我们走吧。”
  沈星子没有动,问金中流:“我只是不明白,像陆云天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花红柳勾搭在一起?”
  金中流说:“那年,吴正生抢劫客商的财物,被捕快抓住,蹲了一年的水牢。你母亲······你母亲······”
  沈星子说:“有话尽管直说,不必忌讳。”
  金中流说:“你母亲熬不住了,便去找情人,她有个情人和陆云天有过节,便唆使她去勾引陆云天。”
  “她和那个情人设下苦肉计的陷阱。”
  “那个情人装成强盗,想劫走你母亲。他们料定陆云天会赶到才演了这出戏,结果,陆云天中了计,他赶走了那个情人,救走了你母亲。”
  沈星子知道:那时陆云天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又不知花红柳的底细,怎能经得住风骚至极、娇媚入骨的花红柳的诱惑。
  金中流说:“陆云天在护送花红柳回家的途中,经不住花红柳的诱惑······”
  沈星子说:“别说了,我知道这绝不能怪陆云天。”
  小山东说:“那个情人是谁?”
  沈星子说:“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金中流说:“花红柳的那个情人就是黑道上的‘铁公鸡’,他早已被陆云天杀了。”
  ※          ※          ※
  马车在雪原上缓缓行进,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艘漂泊无依的船。
  小山东鼓足了勇气,问:“公子,我们去哪里?”
  又是这句话。
  小山东最不爱问这句话。因为他知道这是沈星子最难回答的一句话,
  沈星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去蓉城。”
  小山东说:“你想去看望沈夫人?”沈星子说:“已经好久没有去看她了。”
  小山东说:“养育之恩的确是不能忘记的,我只怕······”
  沈星子说:“你怕什么?”
  小山东说:“我怕她现在已不在蓉城的蔷薇园了。”
  沈星子说:“我也担心这件事。”
  小山东说:“如果她不在善薇园,那一定是又回车楚镇了.”
  沈星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沈大娘和刘大哥是一种人.”
  小山东说:“她对你有养育之恩,你给她买座庄园,雇几个仆人来孝敬她,也是应该的。”
  沈星子说:“沈大娘说我的钱都是抢来的,都是不干净的钱,她饿死也不要。”
  他歇了口气,又说:“沈大娘本是个再也无法渺小的小人物,却有这样的骨气,真让人佩服。”
  ※          ※          ※
  马车驶进了蓉城。
  马车驶进了蔷薇山庄。
  但迎上来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很胖,穿着华贵的锦被,看上去一定是个财主。
  小山东:“这里以前是不是住着一位姓沈的大娘。”
  那财主连连点头,说:“她只住了三天,就把这座庄园卖给我了。然后,她把卖庄园的钱全部散发给了城里的穷人,然而她自己也是个穷人。”
  沈星子摇头苦笑,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吗?”
  那财主说:“你们一定认识她吧。”
  沈星子说:“当然认得。”
  那财主说:“她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沈星子说:“没有。”
  那财主说:“那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沈星子说:“这里的秘密你永远不会懂。”
  那财主好奇地问:“请相告。”
  沈星子说:“就是告诉你了,你也听不懂。”
  那财主疑惑地说:“我不信。”
  沈星子说:“你不信也没关系。”
  那财主还想再问什么,但沈星子和小山东已走了出去。
  沈星子回头望见那财主一脸疑惑不解神情,感叹不已:同是世间的人,却有多么大的不一样啊!有的穷人却能重义轻利,视金钱如粪土,然而富人却十分吝啬,见钱如命。
  ※          ※          ※
  马车驶出蔷薇山庄,驶出蓉城。
  马车驶入车楚镇,停在一间茅草屋前。
  茅草屋里面,光线很暗,因为窗子很小。屋里很简陋,东面放着一架织布机。
  沈大娘正坐在织布机前飞快地织布。
  她年纪虽已很大,头发虽已花白,背也已驼,但精神却很好。用自己的手养活自己,她心里感觉由衷的轻松和愉快,粗茶淡饭吃起来也格外的香。
  她看见沈星子走进来,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否则,她就得挨饿。
  沈星子的目光柔和而又亲切,说:“娘,你都这样一把年纪了,不该这么操劳了。”
  沈大娘说:“只要活着,就得劳动,就得创造出来东西,否则怎么活?”
  沈星子说:“你在蔷薇山庄··”
  沈大娘说:“那里我住不了,晚上睡不着觉,饭也吃不下去,再住就得死了。像我这样的老婆子···”
  她笑哈哈地直摇头。
  小山东说:“你对我家公子有养育之恩,我家公子现在孝敬你也是应该的。”
  沈大娘说:“不义之财不可取,取了会下地狱的。”
  沈星子笑着说:“若真是那样,地狱里的人多的恐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沈大娘说:“那阎王爷也有办法。”
  沈星子说:“是不是让罪孽少些的人去天堂。”
  沈大娘说:“不是。”
  沈星子说:“那阎王爷有什么办法呢?”
  沈大娘说:“让地狱的人再投胎。”
  沈星子说:“再投胎岂不更好。”
  沈大娘白了他一眼,说:“想得倒美,罪孽深重的到了地狱里要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的,受尽酷刑的折磨以后才能投胎。”
  沈星子说:“那也不错,”
  沈大娘说:“再次投胎就不一定是人了,很可能是牛是马。”
  沈星子脸上流露出恐惧之色,说:“娘,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呢?”
  沈大娘笑了笑,说:“这都是听我奶奶的奶奶们说的。”
  沈星子说:“是真是假?”
  沈大娘说:“那只有死人才会知道。”
  沈星子心惊胆寒,但嘴上却硬,说:“我就是到了阴间,阎王爷不惹我便罢,若敢惹我,我的残月追星剑也不是吃白饭的。”
  沈大娘说:“无论什么人死了,都毫无力气,那帮恶鬼能把你的人活生生地撕裂。”
  沈星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觉得四面八方正有无数恶鬼向他扑来。
  沈大娘忽然转过脸,说:“你这几年都做了哪些事?”
  沈星子淡淡地说:“做的坏事要比好事多得多。”
  沈大娘说:“你罪孽已深重,死后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沈星子心中暗自叹息:我现在活着又能比地狱里好多少呢?
  沈大娘说:“我把蔷薇山庄卖的四千两银子一半分给城里的穷人,一半捐给了寺庙里的和尚,让他们日夜念经时为你祷告,减轻你的罪孽。好让你在地狱里少受点罪,早日投胎做人,”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吆喝:“磨镜子,磨镜子······”
  天下磨镜子的人有很多,沈星子从没正眼看到他们,但这回却不知怎么的,他很想看一看这个磨镜子的人,因为他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沈星子推门到了院子里,便看见了那个磨镜人。
  沈星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立时就能肯定,这个人绝不是磨镜子的。
  磨镜人刚到中年,穿着粗布棉袍,戴了顶毡帽,身材很高,面目也算英俊,但很憔悴,甚至说是一脸病容。
  这样容貌,这样装束的人大街上多的是,无论谁看了他们一眼都会很快忘掉。但这个人却不同,只要你看他一眼,就会把他牢牢记得,终生不忘。
  这是怎么回事?
  沈星子一时也说不明白。
  磨镜人见沈星子出来了,便走了过去,说:“公子,你想磨镜子吗?”
  沈星子说:“我从来不用镜子。”
  磨镜人并没有走开,而是走了过来,说:“那这位公子一定也有什么吩咐?”
  沈星子居然点了点头。
  磨镜人已走到沈星子跟前,沈星子忽然感到一股凌厉的剑气,仿佛正有一把利剑向他刺过来。
  沈星子很惊讶,因为他知道:只有绝代的剑术大师身上才会有这样的剑气,因为利剑就在他们心中。
  难道这个磨镜人竟是一代剑术大师?
  他若真是一代剑术大师,为什么要装成磨镜人?为什么要到沈星子面前来?
  磨镜人说:“公子有什么吩咐?”
  沈星子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你?”
  磨镜人说:“我却一次也没见过公子。”
  沈星子说:“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磨镜人愣了一下,说:“我没有什么事,为什么要来找你呢?”
  沈星子的目光变得如剑一样锐利,说:“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磨镜人说:“有事。”
  沈星子的手已握住了剑柄,说:“什么事?”
  磨镜人淡淡地说:“看你是不是有镜子要我磨。”
  他接着说:“既然没有,我便走了。”
  沈星子见他转身离去,刚想拔剑,就听沈大娘说:“善哉,善哉。”
  沈星子杀机顿失。
  磨镜人走出院子,转眼便消失了。
  沈大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星子说:“我饶了他,也许明天他就来要我的命。”
  沈大娘说:“听人说,你已经要了许多人的命。”
  沈星子没有否认。
  沈大娘说:“少杀一个人,就少一份罪孽。少一份罪孽,就早一天重新投胎做人。”
  ※          ※          ※
  已是黄昏。
  西风吹过,雪花纷纷舞起。
  沈星子即将离开车楚镇。
  沈大娘没有出门送他。
  沈星子说:“娘,你还什么话吗?”
  沈大娘说:“有句心里话。”
  沈星子说:“不说闷在肚子里干什么?”
  沈大娘说:“不便说。”
  沈星子说:“有什么不便说的。”
  沈大娘说:“如果你一定想听,我就说出来。”
  沈星子说:“一定想听。”
  沈大娘脸上没有一点恶毒的神情,只有慈爱,说:“你还是快点死吧。”
  沈星子想不到沈大娘心里藏的竟是这句话。
  沈大娘说:“你活的日子越长,罪孽将会越重,罪孽太重的人,到了地狱不但受各种酷刑,而且来世还要投胎作牛马。”
  沈星子叹息着,一字字地说:“我知道。”
  ※          ※          ※
  马车在茫茫的雪原上行进。
  小山东鼓足了勇气,问:“公子,我们到哪里去?”
  又是这句话。
  小山东最不想问,但又不得不问。
  沈星子最难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
  沈星子想了好一会儿,喉咙滚动了好几次终于说:“回家,”
  小山东以为自己听错了,说:“公子,我们要到哪里去?”
  沈星子说:“回家。”
  小山东说:“你说你要回家。”
  沈星子痴痴地凝望着远方,说:“我要回家。”
  马车驶进吴家庄。沈星子的马车很少驶进吴家庄,尽管吴家庄就是他的家。
  吴家庄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会是沈星子,他们仿佛看见了雪地上长出了一大片牡丹花。
  吴正生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会是你?”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没想到吧。”
  若是以前沈星子敢对他这么说话,吴正生非得撬开沈星子的嘴,割下他的舌头才肯罢休,但现在吴正生不敢了,只能赔着笑脸。
  花红柳见了沈星子,惊讶得好一会儿才说:“你又有什么事?”
  沈星子心中隐隐作痛:这里是他的家,难道无事就不能回来吗?
  小山东掏出一张十万两的银票递了上来,说:“这是沈公子孝敬你的。”
  花红柳接过银票一看,嘴张得老大,好半天没有闭上。她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
  吴正生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红红的,说:“我的呢。”
  沈星子瞧不起吴正生到了极点,现在又知道自己并不是他的儿子,想起幼年时吴正生对他的伤害,常在肚子里用最恶毒,最尖刻的话骂他,甚至有时想用剑刺穿他的咽喉。
  沈星子没有话,脸色很不好看。
  吴正生的脸也像被人猛抽了一鞭似的。
  小山东忙过来圆场,说:“这张银票本来就是公子送给你和老夫人的。
  吴正生一听,便向花红柳扑去,说:“拿来,还有我五万两呢,”
  花红柳紧紧握住那银票,说:“等我换成了银子,再分给你一半。”
  吴正生说:“那怎么行?我难道不知道你,你换了银子,非得和野男人独吞了不可。”
  花红柳将银票放入怀中,说:“那也不能给你,你这个酒鬼、色鬼、赌鬼,十万两银子,哪里够你又喝、又赌、又嫖的。
  吴正生见说话没用,便扯上去抢。花红柳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哪里会让他抢去,又抓又挠,又踢又踏,毫不示弱。
  沈星子望着厮打成一团的吴正生和母亲花红柳,竟无动于衷,他小时候早已看腻了这样的戏。
  花红柳大声咒骂吴正生:“世人像你这样愚蠢和低贱的人找不出几个,你刚去给过去的情人送终,回家还有脸抢老婆的钱..”
  吴正生也大声咒骂花红柳。
  这场架打得灰尘四起,旁观者皆避之不及。
  小山东怎么也不会想起世上真有这样一对夫妇。
  沈星子懒得看他们打斗,转身离开。
  吴正生和花红柳见沈星子隐没在树丛里,不约而同地住了手。
  吴正生失望地说:“我以为那小子见我们打起来,还会再拿出十万两来。”
  花红柳理着被吴正生抓乱的头发,说:“我以为他就是不拿出十万两,也会拿出五万两来。”
  吴正生说:“这十万两怎么分?”
  花红柳想了想,将那银票从中间撕开,一半递给吴正生,一半藏在她怀里,说:“我们谁离开了谁,都别想得到这银子。”
  吴正生捏了捏花红柳的脸蛋,说:“还是我老婆好,既聪明又大方。”
  花红柳说:“五万两银子,够你在妓院里住三年的了。”
  吴正生笑嘻嘻地抱住花红柳,说:“有了你这样的好老婆,就算把天下所有女人放在我眼前,我都不会看一眼。”
  花红柳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来,说:“这是你平生以来说得最大的一句谎话。”
  吴正生说:“不是。”
  花红柳说:“那你平生最大的一句谎话是什么呢?”
  吴正生说:“除了我老婆,我从未对任何女人看过一眼。”
  花红柳说:“忠言不一定逆耳,但谎言却总是动听的,你还有比这更动听的谎言吗?”
  吴正生说:“你就这么爱听谗言?”
  花红柳说:“就像你喜欢妓女一样。”
  妓女和谎言都是美丽而航脏。
  ※          ※          ※
  沈星子回到吴家庄,好久才想起吴家庄里除了吴正生和花红柳,还应该有大香、小香、吴独眼,吴亮、吴汉。
  他们本来都是不在家的,但听说沈星子回来,便都争先着跑回来。
  许多在他们眼里威风得不得了的人,一听到沈星子的名字都吓得像没了骨头,这是他们不止一次亲眼看见的。
  沈星子见到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的笑容,几乎当场呕吐。
  吴独眼和吴亮,吴汉都仰着脸看沈星子,那神态活像一条条想得到主人碗里肥肉的狗。
  沈星子又是一阵恶心,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他们围着沈星子,谦卑地问寒问暖。
  沈星子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做客。
  吴正生和花红柳各得了五万两银子,都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见儿女们都回来了,便叫家人摆酒做菜。
  沈星子端起酒杯,刚喝了一口,就听大香姐姐说:“七弟,你武功天下第一,得有个人继承你的衣钵才行。”
  吴正生说:“对,你也该收个徒弟了。”
  小香姐姐立即说:“我家老二,你晓得吧,身体结实,长相也不错,为了弟弟能有传人,我豁出去把他交给你了。”
  大香姐姐急忙说:“七弟,别听她的,那小子是在乡下生的野种,蠢头蠢脑的。我那个大儿子,一表人才,年龄虽大了点,但学武还很有天资呢。”
  沈星子吓了一跳。
  小香说:“你那儿子都十五岁了,怎么才想起学武。”
  大香双手叉腰,声音一下子提高许多,说:“那也比你那个野种好。”
  小香也毫不退缩地站了起来,大骂大香的祖宗,倒没想起来她俩是同一个祖宗下的儿子。
  吴独眼等哥俩见状,忙把她们分开,好不容易才劝得她们重新坐下,她们都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恨不能把对方吞下去。
  吴独眼恭恭敬敬给沈星子倒满了一杯酒,说:“七弟,你认不认得‘过江龙’水蛟?”
  沈星子说:“无论水蛟,还是早蛟,我一个也不认得。”
  吴独眼干笑了两声,说:“像他那样的小人物,七弟当然无暇认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谁。”
  沈星子说:“我认识他有什么用?”
  吴独眼说:“你不知道他是谁,怎能杀他呢。”
  沈星子说:“我凭什么杀他?”
  吴独眼说:“因为他是我的仇人。”
  沈星子又被吓了一跳,
  吴独眼说:“七弟,你杀他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举手之劳而已。”
  吴亮夹了一只鸡腿给沈星子,说:“大哥的事很容易,而我的事就有点麻烦了··”。
  沈星子心烦意乱,毫无吃兴了。
  一桌酒菜便如毒药般让他汗毛耸起。
  沈星子站起来,说:“我想出去走一走。”
  他跑出屋去,冷风迎面吹来,吹不走他心中一丝烦乱。
  他一出房门,大香姐姐和小香姐的吵闹声便在身后响起,走出很远,还能听到他们尖锐的叫喊。
  这一切使沈星子恍若又回到了他过去的日子。
  沈星子恐惧地加快了脚步,而心底却止不住地打寒噤。
  他终于忍不住了,扶住一棵树,垂下头把适才吃下的饭菜呕吐出来。他想把心中的恐惧和寒气一起呕吐出来。
  沈星子吐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想:家里过去、现在,将来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儿子呢?
  ※          ※          ※
  马车在雪原上行进。
  仿佛永远没有终点,又仿佛是云一样的流浪者,被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所放逐,浪迹四面八方,浪迹海角天涯。
  他们在寻找什么?
  在茫茫雪原中,除了无边无际的冰冷,还能寻找到什么呢?
  小山东鼓足了勇气,说:“公子,我们到哪里去?”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小山东最不愿意问,沈星子也最难回答的一句话。
  沈星子沉吟了半晌,说:“前面不远的地方是不是有座北湖城。”
  小山东说:“前面是有座城,我现在已经能看到了。”
  沈星子说:“我们就到那座城里去。”
  小山东暗自叹息:到了那座城里之后又干什么呢?恐怕明天我还要问你这句话,到那时候你又怎么回答呢。
  马车带着一路厚厚的风尘,驶进那座北湖城中。
  城中有条街很热闹,做什么买卖的都有,现在虽然还没到正午,但街两旁已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等待着各式各样的买主。
  小山东精神顿觉一振。
  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市场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不会觉得孤独和寂寞,
  这里有满身油腻的厨子,有背孩子的妇人,有边走边大嚼油炸饼的孩子,也有满头刨花香气的俏丫头······
  各种各样的人挤来挤去,仿佛是锅烧开了的沸水。
  小山东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因为这里的气味和声音,都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小山东说:“公子,你是不是也下车走走,这里热闹得很。”
  但车里的沈星子却没有搭话。
  小山东撩起车帘,看见沈星子躺在车里,双眼闭着,似已睡着,
  小山东推了推沈星子,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沈星子慢慢地睁开眼睛,不禁把小山东吓了一跳,因为这双眼睛已空洞洞的,有说不出的黯淡,说不出的可怕。
  小山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颤声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沈星子的眼珠慢慢转动了,说:“我很好。”他坐了起来,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问:“到城里了吗?”
  小山东点了点头,说:“公子,下车走走吧,这儿热闹得很。”
  沈星子淡淡一笑,说:“你很喜欢这里。”
  小山东点了点头。
  沈星子说:“那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小山东惊喜地说:“公子真有这份心思吗?”
  沈星子说:“这里人多,热闹,无论谁住在这里都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小山东说:“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他忽然一指不远处的一个茶房,说:“我们把那间茶房买下来,你当老板,我当伙计,岂不有趣得很。”
  那间茶房门上有块黑匾,黑匾上有“同福”两个字样,里面人声嘈杂,喧闹得很,不时还有热气从里面跑出来。
  沈星子说:“你想买下这间茶房?”
  小山东说:“茶房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坐在里面,就是一句话不说,也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沈星子心中暗自叹息:那你还没有真正感到孤独和寂寞。”
  真正的孤独和寂寞是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寂寞,你在盛大的宴席上,就算有一万个人给你敬酒,你也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孤独和寂寞的痛苦,那就像一场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沈星子说:“那我们就把这间茶房买下来吧。”
  小山东拍手大乐,说:“我们给那老板五百两银子,他一下会乐得发疯。”
  沈星子笑了,说:“他也一定会以为我们俩是疯子。”
  小山东说:“我们不是疯子,但也不是一般的人。”
  小山东进了“同福”茶房,把五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那老板吓得直哆嗦,说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接。”
  小山东说:“你是不是嫌少?”
  他从怀中又掏出一张银票,也是五百两的。
  那老板更不敢去接了。
  小山东说:“你若是再不答应,我就把茶房放把火烧了。”
  那老板虽不会武功,但出手却是极快,抓过一张银票,发狂似的跑了出去,迎面撞上几位朋友,惊问他怎么了,他也一句不答。
  小山东回到马车前,却不见了沈星子。
  小山东以为沈星子到别处看热闹去了,但他等了好半天,仍不见沈星子回来。
  小山东又等了好半天,还是不见沈星子。
  直到黄昏来临时,市场上人已渐稀,沈星子依旧没有回来。
  小山东觉得事情不大对头。
  但他又实在想不出沈星子能出什么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十三、四的男孩子跑了过来,说:“你是叫小山东吗?”··
  小山东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男孩子说:“是有个叔叔告诉我的。”
  小山东顿时明白,那个叔叔一定就是沈星子。
  他蹲下来,抱住男孩子的肩膀,说:“那位叔叔还说什么了?”
  男孩子说:“他说他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了,”
  小山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那位叔叔往哪边走了?”
  男孩子指了指东面。
  小山东立刻发足狂奔出去,但随即又站住了,他知道沈星子的脾气,更知道他的轻功,沈星子若不想见他,他就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见不到他。
  小山东伫立在长街上,过往的行人和两边的店铺都已不在他眼里,他眼前只是一片空白,内心也是一片空白。
  他已隐约感觉到,沈星子所说的那个遥远的地方就是死亡。
  ※          ※          ※
  他今天才感觉到:沈星子的冷漠和坚强的背后,竟也是那么的脆弱。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沈星子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他只希望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只希望这场噩梦快点醒来。
  眼看小山东可以安定下来,他也放心了,他知道小山东绝不会看着他死去,而活着又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折磨。
  死,的确是种很好的解脱办法。
  沈星子杀死过许多人,也目睹许多人死去。对于死,他似乎并不是很陌生。死后也许会像沈大娘说的那样下地狱,在地狱里饱受各种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的折磨,但这种肉体上的折磨若能够使他心灵上的痛苦得到解脱,他也会感到是一种幸运。
  对于死,他心中充满了热情的向往和迷恋。除了死能解脱痛苦,还有就是他亲眼目睹过许多种不同于常人的死法。
  他曾经到过西藏,看过“天葬”。
  人死了,把衣服脱光,盘成蹲坐的姿势,用毛毯裹起来,诵经三天之后,拾到天葬场。
  那时,沈星子还在毫无目的到处流浪。他看见一天葬师“惹甲巴”以熟练的刀法,把尸体的肉一块块切下来,再将骨头敲碎、混在青稞糌粑之中·······
  有人在天葬场的四周燃起熏烟,让死者的灵魂升天,更有成群的秃鹫,看到熏烟的讯号飞来,争食切碎的尸骨。
  死者的亲人只是静静地坐在四周,默默地祈祷秃鹫能吃尽所有尸骨,显示死者没有不可化解的罪恶。
  让来于自然的,归于自然。
  让一切仰赖苍天生活的,归于苍天。
  不必留下什么······
  现在想起来,他才觉得看似愚蠢荒蛮的西藏人是多么的聪慧和豁达,他们对于死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沈星子也到过畲族人的聚居区,看到过“歌丧”。这是最让他惊讶的死法。
  在畲族民俗里,人死了,成群的亲友身穿白色的衣服,头绑白色的罗帕,围坐在死者的身边歌唱。
  四周的人越来越多,歌声也越来越响,没有人哭,只有歌,把哭声化为歌。驱走恶魔,护送死者的灵魂平安往生,告诉死去的人,你安心地走吧!别挂念活着的人,我们不哭,以歌声送你远行。
  这不是挽歌,是骊歌。
  在他们眼里,死,只是一种远行。
  那时,沈星子还在流浪,看见这“歌丧”,只是觉得很怪。
  沈星子又想起他所结识的一个老人,一个患有绝症的老人。
  这个老人召集亲友,欢聚一堂。老人盛装坐在轮椅上,脸上扑了腮红,嘴唇擦了唇膏,举着美酒,与宾客互道珍重。
  然后,老人与每个朋友握手、拥抱、吻别。
  老人返回房间,没有自杀,只是从此不再接见任何亲友,直到最后一天。
  “何必让人看见自己最憔悴的样子?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没法给我任何帮助。”老人说:“留给大家最好的印象,别当我死了,只想独自旅行。”
  在这个老人眼里,死,不过是独自旅行,他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待他的亲人和朋友。
  沈星子忽然想到,肖如雪早已独自旅行去了,早就在前面等他了。
  他顿时兴奋起来,浑身又充满了活力。
  第八章不同的死法
  沈星子就在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也有一种预感:自己活不长了。
  所以,他就在活着时就把坟墓修造好了。
  沈星子的坟墓建在一座大山里面,那里野兽出没,罕见人迹,没有人能找到那里。他知道自己仇人极多,怕死后有人来掘他的坟鞭他的尸。
  沈星子也没有把坟墓建成一座坟墓,而是,像一座宫殿。
  从外面看,只有一扇石门,关得死死的,只有扭动它上面的机关,才能把它打开。
  但人一走进去,便会发现它简直就是皇帝住的深宫后苑,每一件摆设都不但华贵精美,而且相互之间的配合也十分协调。
  几乎没有想到一座荒山里面会有这样一座别致的坟墓。
  最奇妙的是在这坟墓里面,还有一个活人一个端庄美丽的女人。
  这个女人从坟墓建成时就在这里了,如今已有三年了。
  这三年,绝对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她是怎样度过的,怎样苦挨了死一样的寂寞和孤独。
  这个女人很像马生花笔下的肖如雪。
  只可惜她并不是真正的肖如雪。
  如果她是真正的肖如雪,那么沈星子很可能走的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世间长得相像的两个人很多,这个女人和肖如雪就是这样的一对,就是因为她长得像肖如雪,才会这样不幸,才会被沈星子野蛮地掠到这里来。
  每次沈星子看到她,内心里那被相思的鞭子抽的累累伤痕,就会多多少少被抚平一点。
  沈星子想让这个女人陪他去死,好比肖如雪陪他一起死一样。但就在他想死前的一刹那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          ※          ※
  沈星子凝视着那女人说:“如雪·······”
  那女人立时打断了他的话:“我早已对你说过一万次了,我根本就不是肖如雪,我是刘宝宝。”
  若是以前,沈星子非得一巴掌打过去,但现在,沈星子的目光还是那么柔和,说:“好好,从今天起,你就是刘玉宝,不再是肖如雪了。”
  刘宝宝很惊讶地看着沈星子,仿佛从来没有见他一样,说:“你从今以后,不再把我当成肖如雪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
  刘宝宝怔了半晌,说:“那你就不该把我留在这里。”
  沈星子说:“我不再留你了。”
  刘宝宝说:“你应该送我回去,这几年来······”
  她声音已呜咽,泪已流出。
  刘宝宝似乎已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说:“我现在就想沈星子的目光还是那么柔和,说:“你已在这里住了三年,还在乎多住一天吗?”
  他的手放在刘宝宝的肩上,说:“你再住一天,我们一起喝顿酒。”
  刘宝宝没说话,显然是极不情愿。
  沈星子一边摆酒,一边说:“明天一早我就送你······”
  忽然,沈星子浑身的每个部位都发起抖来,头上满是冷汗,双手抱头,脸上的神情极为痛苦,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摇摇晃晃,终于栽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刘宝宝惊慌得不知所措。
  沈星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串串地滚下,冲着刘宝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我的头痛病又发作了。”
  刘宝宝的目光中隐现出一层杀机。
  沈星子挣扎着想爬起来,但爬起来又摔倒了。
  刘宝宝把一杯酒递了过去。
  沈星子的双手都痉挛起来,捧着酒杯发抖得厉害,酒洒了一大半,也没能倒进嘴里。
  刘宝宝忽然飞起一脚,把沈星子踢得滚出十几米远。
  沈星子惊讶万分,等他再抬头看时,刘宝宝正握着一柄长剑向他逼来。
  沈星子说:“你也想杀我?”
  刘宝宝冷笑着说:“我不想杀你才是怪事,这么多年来,你害得我好惨。”
  沈星子强忍疼痛,说:“我已经说要把你送出去了。”
  刘宝宝咬着牙,说:“谁信你的鬼话。”
  沈星子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刘宝宝说:“就算你真的那样做了,也抵不住你的罪过。”
  沈星子双眼一·闭,等死了。
  刘宝宝持剑的手在发抖,因为她连蚂蚁都不曾踩死过,更没有杀过人,他实在害怕看见人的血流出,看见人死后的恐怖神情。
  但她想起沈星子这三年对她的种种欺辱和摧残,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剑向沈星子的咽喉刺去·..
  沈星子一动不动,他已经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说:“手下留人。”
  沈星子惊得瞪大了眼睛。
  刘宝宝吓得手中宝剑掉落在地上。
  这座坟墓里还有别的人?
  这是沈星子和刘宝宝谁都不曾想过的。
  这座坟墓里怎会还有人呢?
  沈星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坟墓除了他和刘宝宝,绝不会再有第二人能找到了。
  ※          ※          ※
  声音是从一张桌子下面的地里发出来的。
  桌子下面铺的是大理石板,青色的,光洁平整。而现在却有两块石板动了起来,终于被翻了过来,露出了一双粗糙丑陋的手。
  这双手就像松树皮,而且十指奇短,骨结突出,像是一双终年干苦力的手。
  这双手抓过两边的石板,慢慢地又露出一张脸,吓得刘宝宝惊叫出声。
  就连沈星子也不禁心头一颤,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恐怖而又丑陋的脸。
  这张脸惨白如纸,竟也像他的那双手一样粗糙不平,显然是终年不见阳光之故,但他嘴唇却又宽又厚,而且鲜红如血,就像刚吃过一块血淋淋的生肉一样。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却是他的那双眼睛,那双死灰色的眼睛,让人难以分清眼珠和眼白,他盯着沈星子,目光竟是那么的悲愤和怨恨。
  沈星子心底禁不住升起一股冷意。
  那人慢慢地爬了上来,又慢慢地向沈星子走了过来。
  沈星子被他一吓,头竟一下子不痛了,但还是四肢痉挛,全身仿佛散了架子。
  那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问:“沈星子,你还认得我吗?”
  沈星子说:“你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吗?”
  那人嘎声说:“三年前,就是你把我们二十九个人送到地狱里去的,可惜阎王爷说一次来这么多人,住不下,就又把我打发回来了。”
  沈星子恍然明白了。
  就在三年前,他从各地抓来了二十九名能工巧匠,为他建造了这座坟墓。完工以后,沈星子便给他们每人一剑,免得日后泄露出去这件事。
  没想到竟活下了一个活口。
  沈星子有点相信了那人的话。他真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冤鬼,向他索命来了,因为那时他的剑法之准,能把一根头发竖劈成两根。而且他所刺的部位除了心脏,便是咽喉,那二十九人中怎能留下活口呢?
  那人仰面一阵惨笑,说:“姓沈的,你可知道我这几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健康,无病无灾,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他一把抓住沈星子的前胸,说:“而且老天还给我一次这样好的机会让我杀你,······哈哈哈·······”
  沈星子心中暗自叹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都是上苍的安排。
  那人说:“你这几年在江湖上大富大贵,大红大紫,可曾想过那些被你杀死的人吗?他们的亲人还在等他们回家·······”
  沈星子脸上依然不见惊慌之态,说:“苍天既然已给了你这样好的机会,你还等什么呢?”
  那人阴森森地一笑,说:“我总觉得一剑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应该让你受尽世间所有酷刑的折磨。”
  沈星子淡淡一笑,说:“我临死前还有件事弄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那人说:“什么事?”
  沈星子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那人一听,得意地一阵大笑,说:“你那一剑没刺我的喉咙,而是刺我的心,但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心和别人的心有很大的不同。”
  沈星子说:“难道你的心是铁打的?”
  那人摇了摇头,说:“当然不是,只不过长得偏左了一点,你刺的那一剑紧贴着我的心刺了进去。”
  沈星子淡淡一笑,说:“世上居然还有你这样的怪人。看来,真是天要亡我啊。”
  那人说:“像我这样的人,十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沈星子说:“你活下来之后又来找我了,但你在我坟墓下边藏着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是在我睡觉时刺杀我?”
  那人说:“我在很远的地方挖了个地道,一直通到你的坟墓下面。我在这地道已两年没见阳光了。这两年来,我睡觉都睁着眼睛,盯着你这坟墓里发生的一切。”
  沈星子说:“哦?”
  那人冲着刘宝宝笑了笑,说:“就连她每次洗澡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刘宝宝顿觉一阵恶心。
  那人说:“苍天不负苦心人,这两年的功夫终于没有白费。”
  沈星子忽然又笑了,说:“但你还是做错了一事。”
  那人说:“只要能杀了你,就是做错一万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说:“也许你做错了一万件事真的没有关系,但你却不该做错这件事。”
  那人好奇地说:“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星子说:“你不该和我多说许多没用的话,你不该现在还没有杀我。”
  那人脸色一变,说:“你还想跑吗”
  沈星子说:“我为什么要跑呢?这是我的坟墓,要跑的就该是你。”
  那人说:“你现在还有何能?”
  沈星子说:“你若是一定要知道的话,不妨用剑来刺我的喉咙。”
  那人握剑的手抖了起来。
  沈星子又笑了,说:“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那人一咬牙,举剑刺向沈星子的咽喉。”
  他武功虽不高,但内心积淀已久的悲愤和怨毒,也使这一剑虎虎生风,声势迫人。
  沈星子等他这一剑刺到面前时,忽地伸出二指一夹,就夹住了袭来的长剑。
  那人急忙向后猛拉,想把剑抽回,但这一剑仿佛刺入了钢铁里,竟纹丝不动。
  沈星子双指再一用力,就得“咔嚓”一声,长剑断成了两截,剑尖部分在沈星子的二指中间,剑柄部分在那人手中。
  那人冷汗已流了下来。
  沈星子手夹着剑尖,一挥,只见一道银光划出,“当”的一声,又将那人手中断剑削去一截。
  那人两眼发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本该饶了你,你本该再活下去,但你一活下去,我便尸骨难全了。”
  那人冷笑一声,说:“你杀了我就能尸骨保全吗?”
  沈星子说:“你已经把这里的事告诉别人了吗?”
  那人说:“我已告诉了许多人,他们之所以没来杀你,是因为你武功太高。但你死了以后,他们一定会争抢着赶到,都想在你身后刺一剑。”
  沈星子脸色变了,说:“那你就更该死了。”
  他双指一弹,那断剑化作一道白光。
  那人惨叫一声,凌空转了身,还未冲出三步,就已倒下。
  他双手扼住自己的咽喉,鲜血还不停地从指缝中流出,断剑已穿过他的喉咙。
  沈星子望着他的尸体,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真不想杀你,可是······”
  ※          ※          ※
  刘宝宝说:“可是,你还是杀了他。”
  沈星子说:“这一次我真是不得不杀他。”
  刘宝宝说:“你是不是故意在装头痛?好引诱他出来送死.”
  沈星子说:“不是。你和他都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该和我费口舌。”
  刘宝宝说:“我也很后悔。”
  沈星子说:“我杀了他,但我不会杀你。”
  刘宝宝说:“你还是杀了我吧。”
  沈星子惊奇地说:“你真的想死?”
  刘宝宝悠悠地叹了口气,说:“我不想死,但我更不想这里活着。”
  沈星子说:“我说过,我可以送你出去。”
  刘宝宝说:“你现在还肯送我出去?”
  沈星子点了点头。
  刘宝宝将信将疑,说:“你今天怎么大发善心了?”
  沈星子说:“一个人临死前,都免不了要发一发善心。”
  刘宝宝吃惊地问:“你要死了?”
  沈星子说:“明天太阳落下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将结束。”
  刘宝宝说:“望眼天下,还有谁能要你的命呢?”
  沈星子说:“只有我自己能。”
  刘宝宝更加惊奇,说:“你想自杀。”
  沈星子惨然一笑。
  刘宝宝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你刚才不也想杀死我吗?”
  刘宝宝摇了摇头,说:“这绝不是你要死的原因。”
  沈星子说:“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我死了,天下人都会高兴的。”
  刘宝宝说:“你的亲人和朋友却会伤心落泪的。”
  沈星子凄惨地一笑,说:“我的亲人和朋友看着我死,也不会来救我。”
  刘宝宝此时此刻才感觉到沈星子的内心有多苦涩,有多凄凉。
  她说:“以你的武功和智慧,你本来可以做许多好事。现在也不晚,佛语说得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沈星子轻轻“哼”了一声,说:“这句话只是骗那帮人的。在这个世上,你就是放下了屠刀,有些人也一定不会让你成佛。”
  他顿了顿,又说:“我改邪归正,一定有许多仇家来向我寻仇,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与其被别人杀了,倒不如自己杀了自己。”
  沈星子和刘宝宝面面相觑,沉默了许久。
  刘宝宝咬着嘴唇,说:“你临死之前,还要我做什么?”
  沈星子说:“你肯做什么?”
  刘宝宝说:“无论你让我干什么我都不会拒绝,我对快死的人一向宽厚。”
  沈星子说:“你出去以后,别对任何人说这里的事,否则,我就尸骨难全了。”
  刘宝宝说:“我不说,也会有人知道。”
  沈星子瞧了瞧地上那人的尸体,说:“你说他已经把这里的事告诉了别人?”
  刘宝宝说:“你说他没有?”
  沈星子说:“绝对没有。”
  刘宝宝说:“你就这么有把握?”
  沈星子说:“他若是真的告诉了别人,就绝对不会说,好让
  我死在这里,别人好来掘我的坟。他这是在故意吓我,让我放弃这座坟墓,到哪个荒山野岭去死。”
  刘宝宝说:“你猜得的确很有道理。”
  沈星子说:“你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件事很可能不是这样的,他已经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别人。”
  刘宝宝说:“也许是这样的,但实际上又有谁能说得准,”
  沈星子长叹了一声,说:“的确没有人能说得准。”
  刘宝宝说:“那你还想在这里死吗?”
  沈星子说:“我活着没有怕过任何人,死了会怕他们吗?”
  刘宝宝忽然笑了,说:“其实,死,绝不像大多数人说的那么可怕。”
  沈星子说:“你也这么看。”
  刘宝宝说:“我曾经听别人讲过一个关于‘人死’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沈星子说:“给快死的人讲‘人死’的故事是再恰当不过了。”
  刘宝宝说:“从前,有一位老人,平时嘻嘻哈。有一天听说自己得了绝症,依然谈笑风生,仿佛是别人得了病。”
  “他一日比一日衰弱,起初还能勉强起身送客,后来躺在床上挥手,再后来,只能手指动一动了。”
  “他闭口不谈自己的病,只说精神不好,常想好好睡一觉,还说:上辈子困死了,这辈子要补回来!”
  “那老人直到断气前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提到死,只是很弱弱地说:我好想睡,睡醒了再聊······”
  “事后,他的亲友都没有哭,隔了好一阵子,都彼此不解地问:奇怪,他死我并没有太伤心,觉得他没死,只是睡觉了。”
  沈星子静静地听着,说:“这真是个绝好的故事。”
  刘宝宝说:“死,不尽然可悲,不尽然可怕,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去看。”
  沈星子说:“你觉得你说得很有理吗?”
  刘宝宝说:“是的。”
  沈星子笑了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刘宝宝怔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不一定对死看得开的人就要去死,就像对死很害怕的人,结果却不得不死。”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心里也是想让我快点死。”
  刘宝宝脸色一变,说:“没有。”
  沈星子长叹一声,心想:这能骗得了谁呢?
  ※          ※          ※
  沈星子送走了刘宝宝。
  沈星子目送刘宝宝那纤秀柔软的影子在风中渐行渐远。
  他感觉一切都已渐行渐远,包括群山,风雪,和许许多多伤感的往事。
  唯一能暂时挽留住的,只有他自己的生命。
  令沈星子倍觉伤感的,唯有自己的生命。
  第九章     死无其所
  沈星子送走了刘宝宝。
  坟墓里只剩下沈星子一个人。
  坟墓静得宛如没有一个人。
  沈星子静静地坐着,呼吸似已停止,魂魄仿佛正在从他身内溜走,飘向幽冥,飘向群鬼的聚居之所。
  他静静地凝视着飘忽的灯光。
  灯光中似乎浮现出一条路,一条死路。
  沈星子站在这条路的一边,遥望路的那边,唯见一片苍茫。
  路的那一边依旧神秘、朦胧,而且遥远。
  但沈星子还是决心踏上这条路······
  忽然,他又想起了肖如雪。想起了一直在他心中魂系梦牵的女人。
  也许,肖如雪正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他。
  沈星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马生花画的那张肖如雪的画像,深情地凝视着,就像看见了真的肖如雪一样。
  他喃喃自语:“如雪,如雪,你等一等我,我就来了。”
  画中的肖如雪仿佛也在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情意。
  沈星子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他又说:“如雪,如果你还活着,那该有多好。”但是,肖如雪已经死了。
  沈星子说:“如雪,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把画像放在床上,就好像肖如雪真的躺在床上。
  沈星子倒了一大杯酒,说:“如雪,我喝完了这杯酒,就能和你见面。”
  他坐在了床上,说:“如雪,你知道吗,这是一杯相思酒,据说是从相思人的眼泪中提炼出来。人喝了它,就会在甜甜的思念中死去,毫无痛苦和悲哀。”
  他真的喝下了那杯酒。
  他静静地在肖如雪的画像旁边躺下,闭上了眼睛······
  慢慢地,他似已睡着了。
  坟墓里死一样的沉寂,就连沈星子的呼吸声也没有。
  难道他真的死了?
  ※          ※          ※
  坟墓里忽然有人悄声说:“难道他真的死了?”
  又有一个人说:“他的呼吸好像也已停止了。”
  先说话的那个人说:“我们上去。”
  从青色大理石板下面又钻出两个人,他们都穿着颜色极鲜明的杏黄色长衫,其中一个浓眉大眼,脸色却鲜红如血,另一个却鹰鼻如钩,
  红面汉子先钻出来的,一双发亮的大眼睛盯着沈星子,说:“他真的死了。”
  鹰鼻大汉说:“想不到他却自杀了。”
  红面汉子说:“想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也会自杀。”
  鹰鼻大汉说:“他是不是知道了我们摘星楼就要对他下手了。”
  红面汉子说:“他一定不知道,否则,他绝不会去死。像他
  这样的人若知道世上还有钟楼主这样的剑术大师,绝不会去死。”
  鹰鼻汉子说:“他没死在我们摘星楼手里,实在太便宜他了。”
  红面汉子也叹了口气,黯然说:“实在可惜。”
  鹰鼻汉子说:“假如他没死,你说他和楼主谁的剑更快。”
  红面汉子想了想,说:“当然是楼主的剑快了。”
  鹰鼻汉子说:“那楼主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找他比剑?”
  红面汉子又想了想,说:“楼主的剑虽比他快,但还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楼主才暗地里准备了三年。”
  鹰鼻汉子说:“三年来,楼主已把摘星楼经营成了庞然大物,现在,楼主至少已有八成五的把握了。”
  红面汉子说:“那一成半的把握是什么呢?”
  鹰鼻汉子说:“命运。”
  红面汉子说:“命运本是天意使然,不是人谋所能及之。”
  鹰鼻汉子说:“楼主不可能有十成把握了,所以至今还没有出手。”
  鹰鼻汉子说:“只可惜楼主再也没有机会了。”
  红面汉子说:“他死了,楼主一定也很伤心。”
  鹰鼻汉子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说:“那画的女人一定是他的情人了?”
  红面汉子说:“那还用说,他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才自杀的。”
  鹰鼻汉子哈哈大笑,说:“但据我所知,这个女人好像还在人世间。”
  红面汉子说:“你见过这个女人。”
  鹰鼻汉子点了点头,说:“她不但没死,而且活得还很幸福。只不过··”
  红面汉子说:“只不过什么?”
  鹰鼻汉子说:“只不过她现在已不叫肖如雪了。”
  红面汉子说:“天下长得像的人有的是,你是不是眼睛花了。”
  鹰鼻汉子说:“绝对没错。像这样美丽动人的女人天下并不多,而且这幅肖像画得逼真无比,和活人一模一样。”
  红面汉子说:“这个女人是谁?”
  鹰鼻汉子说:“说了你也不会知道,等回去后,我带你去拜见她。”
  红面汉子说:“我们先把他的头割下来,献给楼主。”
  鹰鼻汉子说:“我把他的尸体挂在外面,让天下武林义士每人都来刺他几刀。”
  就在这时,忽听床上的沈星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你们这些侠客君子们的心竟然这么黑。”
  红面汉子和鹰鼻汉子顿时吓得面如死灰,满头大汗不住地往下流。
  沈星子坐起来,说:“你们楼主还有机会,我不会让他伤心的。”
  他的目光变得如刀一样锐利,说:“我更不会让他失望。”
  红面汉子被巨大的恐惧扭曲了那张鲜红的脸,说:“你怎么没死?”
  沈星子说:“我本想死了,但一听说有人想让我尸骨难全,只好又活过来了。”
  红面汉子说:“你一定是已听见了我们在地下的声音。”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我并不是聋子。”
  红面汉子说:“所以你对那幅画像说了许多话,那都是说给我们听的。”
  沈星子说:“但我并没有拉你们出来。”
  红面汉子忽然笑了,说:“沈星子,你以为你真的骗过了我们?”
  沈星子说:“你们现在还能跑得了吗?”
  红面汉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要跑呢?”
  沈星子说:“那你们想干什么?”
  红面汉子说:“我们想杀你。”
  他话未说完,已出手了。
  忽然间,寒气闪动。
  十余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射向沈星子,他没有奢望这些暗器能伤着沈星子,但只要沈星子因此而稍有分心,鹰鼻汉子的剑就会出手,就有可能刺伤沈星子。
  鹰鼻汉子绝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几乎就在红面汉子出手的同时,他也出手了。
  刀光闪动,隐隐夹着风雷之声,向沈星子的胸口劈了过来。
  ※          ※          ※
  残月追星剑不在沈星子身边。
  沈星子身边没有剑。
  但沈星子的心里却有一把剑,一把无形的剑,一把呼之即出,挥舞自如的剑。
  像他这样的绝顶高手,早已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化成了剑,甚至将世上万事万物都融入了剑意之中。
  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能变成一把剑,一件如干将莫邪般的神兵利器。
  沈星子的手指自然也能变成剑过。
  他右手捏成剑诀,闪电击出。
  一连串“叮叮”声音后,满天寒光如星雨般坠了下来。鹰鼻汉子的刀已劈到沈星子胸前。
  沈星子竞凝坐不动,一笑说道:“原来你是南海剑派的弟子,刀法不俗,不过却对付不了我。”
  眼看刀锋已沾着他的衣襟,沈星子仍是神色不变,忽地伸出双指,迎着刀锋便是一推。
  鹰鼻汉子心中暗奇:任你本领通天,竟是血肉之躯,怎能挡得住我的宝刀。
  他稍一踌躇,忽听得“铮”的一声,那道士在剑上一弹,双指一移,一下子夹住了刀脊。
  他觉得虎口一麻,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宝刀已被沈星子夺了去。
  鹰鼻汉子面如土色。
  红面汉子脸上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们还想动手吗?”
  红面汉子咬了咬牙,说:“还想。”
  他又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欲向沈星子扑去,但他猛地刀锋一转,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沈星子大吃一惊,看见鹰鼻汉子也拔出短刀,向自己心口插去。
  沈星子想不到这两个人会如此刚烈,急忙向那鹰鼻汉子扑了过去。
  红面汉子早已料想到沈星子有这一着,迎面扑了过来。
  沈星子挥出一掌,把他打得飞了出去,像断了线的风筝。
  然而,就在这刹那间,鹰鼻汉子已把短刀插进了自己胸膛。
  摘星楼主是谁?
  活着的肖如雪在哪里?
  沈星子还想从他们口中得知许多事,但这些事情却已随着他们鲜血流出化为乌有。
  鹰鼻汉子双手捂住胸膛,一张脸已扭曲得变了形,鲜血从手指缝间流出。
  沈星子淡淡地笑了笑,说:“你们死了,我早晚也会知道的。”
  鹰鼻汉子说:“我们楼主会来杀你的,你就等死吧。”
  沈星子说:“就怕你们楼主不敢来找我。”
  鹰鼻汉子说:“我们楼主·······”
  他的血流得更快了,他觉得正有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说句话已十分费力。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死得快些?”
  鹰鼻汉子当然希望他死得越快越好。
  沈星子说:“如果你想让我死得快些,那你就该告诉我,摘星楼主在哪里,我好去找他,岂不就死得快了。”
  鹰鼻汉子恶毒地笑着,说:“我不是小孩子······”
  他一说话,血流得更快了,他脸色开始变白,说:“你在明处,我家楼主在暗处···你根本找不到我家楼主的影子,而我家楼主却···却随时都会用剑刺穿你的喉咙,不信······你就等······”
  他实在没有力气说完最后一句话了,仰面倒了下去。
  他虽已咽了气,但双眼却还是瞪得很大,仿佛是要看摘星楼主的剑刺穿沈星子的咽喉。
  ※          ※          ※
  “肖如雪”还在床上躺着,脸上流露出动人的微笑,目光是那么的温柔和亲切,那么的含情脉脉。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她,禁不住痴住了。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如雪,原来你还在人世间,那我怎能死呢。”
  “如雪,我就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
  “如雪,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经历了许多痛苦的磨难。”
  “如雪,有人说你这几年过得很好,我也十分高兴,就算你已经嫁给了另一个男子,我也不怪你。”
  沈星子嘴角带着微笑,两行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
  “只要你还活着,只要我能天天看你几眼,我就满足了。”
  但人对金钱的贪婪是永无止境,对爱情有时也是如此。
  沈星子现在得知肖如雪还活着,他已满足了,但这种满足绝对是暂时的,过不了几天,他便不满足了,便想每天都能看上她几眼。
  即使每天都能看上肖如雪几眼,他也一定不会满足,还想每天说上几句话。
  即使每天都能和肖如雪说上几句话,他也不会因此而满足,一定想拥抱她······
  爱情,永远都是自私自利的。
  沈星子为了寻找到肖如雪,不在乎人海茫茫,来去匆匆。
  既然他们都还活在同一世间,这世间总该为他们创造出相逢的境遇。
  还有摘星楼主。
  沈星子虽然还没见过摘星楼主,但已感觉到他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沈星子这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上了真正的对手。
  他为此而浑身的热血都加速奔流起来,双眼也开始燃烧起火一般的激情。
  沈星子情不自禁地走出坟墓。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远方天上,正有一朵白云冉冉飘动。
  他忽然感到生命的活力正在他周身聚集,感到骨骼正在为肖如雪,也为那个不曾见过面的摘星楼主而巴格巴格地作响。
  他双拳紧握,感到由衷的轻松。
  残月追星剑被风一吹,也迎风飘动,仿佛欲饮摘星楼主的热血。
  真心的朋友难得,但对沈星子来说,真正的对手更难得。
  只可惜这种情感永远是别人最难了解的。
  也许就因为它最难以了解,所以才更值得珍贵。
  一场噩梦已经过去。
  心中的情人就在远方。
  真正的对手就在远方。
  路,就在脚下,通向四面,通向八方。
  沈星子没有理由拒绝选择。
  第十章    摘星楼徒
  北湖城是北方的重镇。
  几十年前,朝廷把几十万南方百姓迁徙到这里,开垦荒地,种植农田。
  北湖城中的海城街是城中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街。
  “同福”茶房是海城街最热闹的地方。
  但同福茶房自此换了掌柜的,生意便如老太婆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越来越惨淡。
  新掌柜是个年轻小伙子,完全不懂“茶经”,对做买卖更是一窍不通。茶的味道变了,许多老主顾便不再光临。而且他整日愁眉紧锁坐立不安,对能干的伙计非骂即打,没过一个月,伙计便跑光了。
  这个新掌柜就是小山东。
  他没有离开“同福”茶房,是怕有一天沈星子回来,找不到他。
  他总有预感:沈星子会回来找他的。
  但有时也觉得:沈星子已经死了。
  他整日陷入这种矛盾和彷徨之间,无聊,苦闷,也孤独和寂寞,便索性关了门,自己在房里借酒浇愁。
  忽然有一天,茶房来了两个客人。
  这是半个月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
  一个是脸圆圆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华丽,看来就像是个发了财的生意人,但他的行动却很矫健,武功根基显然不弱。
  另一个人年纪却很轻,气派也很大,脚步沉稳,目光炯炯。
  他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袍,腰间悬着柄绿鲨鱼皮鞘,黄金吞口的长剑,看上去像一掷千金的公子。
  小山东抬头瞟了他们一眼,说:“二位若想喝茶,就请到别家茶房吧。”
  他喝了一口酒后,却见那两个人依然站在那里,谁也没有走的意思。
  小山东说:“你们来干什么?”
  那中年人笑着说:“自然是来喝茶。”
  小山东说:“我这里的茶都是苦的。”
  那中年人说:“苦茶喝了能治病。”
  小山东说:“我这里的茶都很贵。”
  那少年公子冷冷地说:“我们有的是银子。”
  他们边说边在小山东对面坐下。那中年人真的自己倒了两杯茶,递给少年公子一杯。
  茶很平淡,而且是凉的。
  小山东的酒意一下子全醒了,说:“二位到底想干什么?”
  中年人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我家主人有请。”
  小山东说:“你们主人是谁?”
  中年人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小山东说:“我如果不去呢?”
  少年公子冷冷一笑,说:“这件事恐怕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小山东说:“你们想动硬的。”
  中年人脸上还是带着笑意,说:“如果你不去,我们只好动硬的了。”
  小山东紧握双拳,恶狠狠地说:“那你们还等什么?”
  少年公子不屑地说:“沈星子手下的人果然横得很,但就是沈星子在这儿,他也救不了你了。”
  小山东惊得跳了起来,说:“你们既然知道我家公子就是沈星子,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中年人还是笑着说:“如果我们不知你是沈星子手下人,又怎么会来找你。”
  他就是骂人,也很和气,脸上也带着笑。
  少年公子说:“如果你不是沈星子的手下人,又怎值得我们来找你。”
  小山东更加惊愕,说:“你们是冲着我家公子来的?”
  中年人喝了一口凉茶,说:“也许你还不知道,沈星子现在已命在旦夕了。”
  小山东十分了解主人的武功和智慧,不肯相信,说:“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少年公子说:“如果你看到了我家主人,你就会相信了。”
  小山东说:“那就让你家主人来见我好了。”
  中年人眼里有了怒气,但脸上还是在笑,说:“就是沈星子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
  小山东说:“既然如此,你们还等什么?”
  中年人还在笑,忽地双手一晃,一对点穴镢已握在手中,说:“得罪了。”
  武林中有句话:一寸短,一寸险。
  各派点穴名家的兵器,越短就越显得功夫的高强,所以,凡是用这种兵器的人,武功必是不弱。
  中年人的一对点穴也是如此,最多不过二尺七寸。
  小山东也不敢怠慢,一转身,从柜台下面抽出闪亮夺目的青泉宝剑。
  少年公子说:“这把剑一定是沈星子送给你的吧。”
  小山东说:“这剑虽不能削钢铁如泥丸,但绝对也能算得上是把好剑。”
  少年公子眼里流露出悲愤的神色,说:“这青泉宝剑本是中原神剑’华天林的兵刃,沈星子杀了华天林,还掠走了华家祖传的利器,实乃和杀人越货的强盗没什么两样。”
  中年人的点穴镢左右一分,双点小山东的“期门穴”。
  小山东挥舞着青泉宝剑,直射中年人心口。他招数变化不多,但每一招都是精妙无比,使中年人始终不敢全力抢攻,全力抢攻必会露出破绽。
  中年人就是和小山东恶斗,双方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时,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意。
  但是,笑脸藏刀。
  笑里藏刀的人比手持着刀的人要可怕几倍。
  因为人们一看见他们脸上的笑容,戒意就减少许多了,他们就很容易得手。
  这话不假。
  中年人忽地按动了点穴镢上的机关,点穴镢便忽地暴长三尺,直点小山东胸前的“璇机穴”。
  小山东果然没有想到中年人会这样阴险狡诈,但他的剑法都是沈星子所授,奇诡百出,更兼他的剑乃是罕见的利器,
  只见银光护体,紫电飞空,就似在身子周围砌起了铜墙铁壁一般,竟把中年人的这一阴险招数挡了回去。
  中年人见没伤着小山东,十分意外,心中暗想:强将手下无弱兵,沈星子的奴仆都这样厉害,他本人便可想而知了。
  他脸上仍然在笑,说:“杨公子,我们还是一起上吧。”
  笑里藏刀的人不但阴险,脸皮也都很厚。
  小山东勃然大怒,说:“好不要脸。”
  中年人笑嘻嘻地说:“脸皮能值多少钱,若是一不小心被你伤了,那有多丧气。”
  少年公子一抖手,手中多了一条长鞭,立刻便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唰唰唰风声呼响。
  他看似文弱,似是书生,却力气很大,长鞭隐隐挟有风雷之声,威力奇大。
  小山东仗着剑法精妙,宝剑锋利,才和中年人勉强打个平
  手。这少年公子年纪虽轻,但武功却绝不在中年人之下。
  “啪”的一声闷响。
  少年公子的长鞭扫中了小山东的左腿。
  小山东“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中年人点穴繁乘势疾袭小山东的双肩。
  他笑脸藏刀,不但阴险,脸皮厚,而且还十分狠毒,竟想废掉小山东的武功。
  小山东滚身急躲,但中年人的点穴镢如影随形,不离他的要害,一旦击中,他的武功便从此废掉。
  小山东冷汗直流,舞剑拼命护住,忽然大喊:“公子,快来呀,有人杀我。”
  他惊惶恐惧之下,呼唤沈星子,只是壮胆。
  中年人说:“沈星子就是来了,也救不了你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门口有人说:“你怎么知道。”
  中年人和少年公子回头一看,禁不住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直流。
  沈星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
  小山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我已经死了,在阴间见到了公子。
  他心神虽乱,但剑下却毫不怠慢,唰的一声,划破了中年人的胳膊。
  中年人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有了,和少年公子交换了个眼色,一齐向门口扑去。
  沈星子只是微微一笑,他一伸手,既不精妙,也不迅疾,却偏偏把中年人的两柄点穴镢夺了去。
  少年公子的长鞭还未袭到,沈星子将手中点穴镢一合,便把长鞭牢牢夹住了。
  沈星子说:“二位既然是来喝茶的,为什么茶还没喝就要走呢?”
  中年人脸上又露出了笑意,说:“这里的茶不但平淡冰凉,而且又贵。”
  沈星子说:“那二位就一定不是来喝茶的。”
  小山东说:“公子,他们是来抓我的。”
  沈星子说:“他们其实是冲着我来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中年人和少年公子的脸上,说:“你们是不是摘星楼的人?”
  中年人和少年公子一听摘星楼三个字,腰立刻拔得笔直,说:“正是。”
  沈星子说:“你们楼主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你们为何不带我去见他。”
  中年人想都没想,就说:“不行。”
  沈星子说:“为什么?”
  中年人还是想都没想,就说:“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
  少年公子说:“就是不行。”
  沈星子脸上露出了杀机,说:“真的吗?”
  他三个字未说完,腰间的剑已抵住了少年公子的咽喉。
  少年公子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么,竟未看出沈星子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刺到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嘎声说:“你······你想怎样?”
  沈星子说:“你害怕了?”
  少年公子冷汗一串串地流下,说:“害怕得很。”
  沈星子笑了,说:“你更怕死?”
  少年公子说:“怕得要命。”
  沈星子说:“那你就该告诉我你家楼主在哪里。”
  少年公子面如死灰,浑身哆嗦得很厉害,但他还是想都没想就说:“不行。”
  沈星子说:“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少年公子说:“怕得要命。”
  沈星子说:“这就怪了。”
  少年公子说:“一点也不奇怪。怕死是一回事,领你去见我家楼主又是一回事。”
  沈星子忽然长叹一声,说:“我知道了,你若敢带我去见你家楼主,你的下场一定比死还难受得多。”
  少年公子说:“绝不是那么回事。”
  沈星子说:“那是因为什么呢?”
  少年公子说:“我们楼主义薄云天,对我们亲如手足,我们都心甘情愿地替他去死。”
  中年人笑着说:“能替楼主去死,是我们平生最光荣的事。”
  少年公子说:“这里面的道理,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中年人笑着说:“因为我们都知道,无论我家楼主做什么事绝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为了天下所有的人。”
  少年公子说:“这种伟大的人格的魅力,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和它相比的。”
  沈星子怔住了。
  他现在才知道他的对手是个怎样的人。
  他很难相信,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沈星子说:“你们真是很讲义气的人,比那帮伪君子,假学道强多了。”
  中年人笑着说:“公子过奖了。”
  少年公子感觉剑尖缩回去了一点,顿觉呼吸流畅许多,说:“公子若能饶了我们俩的性命,我们感激不尽。”
  沈星子说:“生命宝贵,死的确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少年公子说:“我正年轻。”
  沈星子说:“你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做,一定也大有前途。”
  他的剑慢慢下垂。
  少年公子脸露惊喜神情,说:“想不到···”
  沈星子的剑忽然向上一刺,便穿过了少年公子的咽喉。
  少年公子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说:“想不到·······”
  沈星子说:“想不到我还会杀了你。”
  残月追星剑拔出,少年公子人已倒下。
  中年人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比哭还难看。
  沈星子的剑已顶住了中年人的咽喉,说:“你是不是也想和他一样。”
  中年人说:“一点也不想。”
  沈星子说:“但你还是宁死也不领我去见你们楼主。”
  中年人说:“是的。”
  沈星子的剑已划破了中年人的咽喉处的肌肤,血正一丝一丝地流了出来。
  中年人浑身都发软了,似已站不住了。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已改变主意了?
  中年人说:“没有。”
  沈星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虽然怕得要命,却仍然能宁死不屈。
  中年人说:“我比杨公子幸运得多,至少我比他多活了十几年。”
  沈星子说:“你已觉得很满足了。”
  中年人居然还能笑出来,说:“知足者才是常乐。我快快乐乐地死,比世上许多愁愁苦苦的人活着要幸运得多。”
  他只是故作轻松,来掩饰内心的极度恐惧,完全没有嘲讽沈星子之意。
  沈星子这几年正是愁愁苦苦地活着,所以他听了这话感觉十分刺耳,手腕一抖,剑已刺穿了中年人的咽喉。
  中年人的鲜血射出,溅进那两杯凉茶里,凉茶立时变得血红。
  他人已倒下,但脸上仍带着一丝笑意。
  小山东扑过去,紧紧抱住沈星子,放肆地大哭起来。
  沈星子也抱住了他。
  ※          ※          ※
  马车还在同福茶房的后院。
  小山东每天都给那八匹马喂草料,仔细地打扫车厢,让它一尘不染,和沈星子走的时候完全相同。
  如今沈星子回来了,又坐上了那辆马车。
  小山东精神抖擞地坐在外面。
  他一抖长鞭,“啪”的一声脆响,八匹健马发出一阵长嘶,奋力前奔,冲向辽阔的雪原。
  小山东说:“那摘星楼主一定也是个绝顶高手,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极少,所以,公子你不难查出他是谁?”
  沈星子说:“为了杀我,他已经谋划了好几年还没有出手,
  但一旦出手,必有十分的把握。”
  小山东说:“他的耐心一定极好。”
  沈星子说:“耐心极好的人,无不十分可怕。”
  小山东说:“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我们势单力孤,他们势力雄厚,而且每个人都是宁死不屈。”
  沈星子仔细地用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着已经一尘不染的残月追星剑,目光如鸷鹰般锐利。
  小山东说:“肖姑娘还活着,公子就一定能找到她。”
  沈星子一听肖如雪的名字,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流露出深深的情意。
  就在这时,忽然有两匹快马如飞奔来,寒风将马上的两个人吹得黑发飘摆,长衫“呼啦啦”地作响。
  二人驰到马车前,猛地勒住了缰绳,两匹健马几乎立了起来,口中吐两串长长的白气。
  马上是两个锦衣少年,穿得十分华贵,就连腰间悬着的剑鞘上连镶着金灿灿的宝石。
  沈星子一看见他们,禁不住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他认得这两个少年是皇天教主肖飞剑的心爱弟子,一个叫袁庆,一个叫宇文龙。
  沈星子不禁想起他在皇天教学艺时,这两个人对他的种种欺辱。
  那时,沈星子才十二岁,吴正生和花红柳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花红柳托了一个情人,就把沈星子送到皇天教,名为学艺,实际上就是打杂工的小厮。
  沈星子衣衫褴褛地来到皇天教,就听有人说:怎么来了一条小脏狗。
  后来的五年里,全教的人除了肖如雪,所有的人便都叫他脏狗了。
  沈星子对皇天教和皇天教徒的厌恶从第一天便开始了。
  沈星子从小卑微惯了,来到皇天教后,依然眉眼中露出了怯生生之气,一副极猥琐的样子。
  有一次,沈星子也忘了是因为什么事,皇天教的一个堂主对他大吼:“给老子过来。”
  沈星子吓得双腿发软,如狗一般爬到那堂主脚下,那堂主用脚抬起沈星子的下巴,骂道:“你这个杂种。”
  然后,又一脚蹬翻了他。
  那堂主便让袁庆和宇文龙提起沈星子,将他推到墙壁前面壁而立。
  那堂主又让他们扒下沈星子的裤子,用竹条抽打五十下。
  袁庆和宇文龙乐哈哈地干这件事。
  还有几个粉团捏成的少男少女在一边尖声地笑着。
  沈星子忍着全部的疼痛去听她们笑得如歌一样流畅。
  沈星子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袁庆和宇文龙抽到第三十九下时,肖如雪赶到了。
  那天,肖如雪穿着件淡绿色的长裙,满头如云的秀发随随便便地向后一系,脸庞白白净净地,眼睛黑黑大大的,显得那么秀丽脱俗,那么的楚楚动人。
  肖如雪来了之后,第四十下竹条就再也没有抽下。
  肖如雪把脏狗一样的沈星子拖到自己的闺房,让他趴在自己的床上,把绝好的金创药涂抹在他的伤痕累累的屁股上。
  如今,袁庆和宇文龙看见沈星子,脸上满是惶恐,连头都不敢抬起。
  沈星子如果不是怕杀了他们,肖如雪就会伤心,早就把他们碎尸万段了。
  沈星子问:“你们来找我?”
  袁庆说:“是。”
  宇文龙说:“是教主让我们来的。”
  沈星子说:“何事?”
  袁庆说:“教主说肖师妹没有死,而且······”
  沈星子一下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说:“而且什么?”
  袁庆说:“而且就要回皇天教了。”
  沈星子又惊又喜,说:“真的。”
  袁庆说:“我们死也不敢在沈公子面前说谎。”
  沈星子觉得他们的确不敢在他面前说说,除非他们已活得不耐烦了。
  沈星子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袁庆说:“也许现在已到了皇天教。”
  路的尽头,有座巨大的宅院,叫皇天宅院。
  巨大的宅院就在路的尽头。
  皇天教主肖飞剑一家就住那里,肖如雪也曾经住在那里。
  沈星子就是在这座宅院里见到的肖如雪。
  就是因为这里有了肖如雪,就是肖如雪有颗慈爱善良的心,这五个春夏秋冬才会成为沈星子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
  沈星子每次回味起这段美好的记忆时,在这里的所有屈辱和苦难便淡薄如水了。
  现在,他又要见到肖如雪了。
  ※          ※          ※
  他坐在马车里,全身如火烧一样兴奋。
  他禁不住双掌合十,默默地在心中感谢上苍对他的恩赐。
  此时此刻,他忽觉得上苍对他还是公平的。
  仿佛觉得雪原已经融化,春天里所有的花朵已在他面前绽放。
  马车终于在那两扇朱漆大门前停下。
  皇天教主肖飞剑已经站在门口等待多时。
  沈星子跳下马车,问:“如雪还没回来吗?”
  肖飞剑低声说:“她已经回来了,但她不知道你来了。”
  沈星子说:“正好给她一个惊喜。”
  肖飞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没告诉她。”
  沈星子说:“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没有别的人。”
  他担心风雪怪人。
  这就是沈星子最了不起的地方。
  无论是大喜,还是大悲,他都能十分冷静地想许多事情,
  能够想出许多常人想不到的事情。
  就是快死时,他也能发现坟墓下边有人,接着很快又能想出条“引蛇出洞”的妙计。
  否则,他早已死一万回了。
  在长达数年的逃亡生活中,他的眼睛已逐渐变得像鸷鹰一样锐利,鼻子像猎犬一样敏捷,心也能像野狼一样狠毒,意志也如钢铁一样坚强。
  无比艰险困苦的逃亡生活给了他许多远远超乎常人的本能。
  就在他即将见到育如雪时,他也没有忘记肖如雪是被风
  雪怪人掠走的,而风雪怪人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
  他知道,风雪怪人也能杀死他。
  肖飞剑怔了一下,说:“没有别的人。”
  他顿了顿,又说:“她也是刚回来,许多事我们都没问呢。”
  ※          ※          ※
  肖如雪正在大厅里和许多人说话。
  许多人把她围在当中。
  沈星子站在大厅门口,根本看不见她的人。而且众人问这问那,说说笑笑,也听不见她的说话。
  沈星子一出现在大厅门口,大厅里面的人渐渐地静了下来。
  因为沈星子无论到哪里,都有一股杀气,都有一股慑人的劲儿。
  众人渐渐散开··
  肖如雪出现在沈星子面前。
  沈星子终于看见了肖如雪,许多年来一直只在他梦里出现的女人。
  肖如雪也许并不能算是个完美无瑕的女人,但她的风骨,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面前这个女人的容貌几乎和肖如雪毫无两样,却没有肖如雪的风骨和气质。
  而且,肖如雪的这种风神和气质已被无数回深深地思念,根植于沈星子的心灵深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沈星子都能无比敏锐地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风神和气质。
  而这一次,沈星子却没有感觉到。
  手段无论多高明的易容大师能把丑八怪变成美人,却无论如何不能使她具有美人的风韵。
  沈星子第一眼就看出了那女人绝不是她日日思念的肖如雪.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闪电般地刺到了沈星子的背脊。
  这一剑非但来势奇怪,而且剑气激荡,凌厉无比。纵然是迎面刺来,也令人难以抵挡,何况是来自背后偷袭。
  他实在想不出武林中有谁能使出这么快的剑。
  难道是摘星楼主吗?
  幸好沈星子已经有准备了,不然,他一定会死在这一剑下.
  “哧”的一声,剑锋划破了沈星子的衣衫。
  但沈星子的身子却在这刹那间,贴着剑锋滑开,冰凉的剑锋紧贴着他肌肤时,他只觉全身汗毛都惊栗起来。
  对方一剑刺空,似乎觉得更吃惊,剑锋一扭,横划过去,但就在这时,沈星子的剑已拔出。
  “叮”的一声响,火星四溅。
  沈星子凝神一看,见偷袭他的那个人原来是个面色惨白的锦衣少年。
  难道这就是摘星楼主?
  锦衣少年脸色更加苍白,目光始终不离沈星子手中的残追星剑。
  沈星子眼睛忽然焕发出耀眼的光辉。
  他又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对手,这实在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          ※          ※
  大厅里面的“肖如雪”一动不动,目光温柔如水,顾盼着沈星子,柔声说:“你是星子吧。”
  沈星子没有理她,但他已听到她的声音。
  这时候,他的精神,肉体,内力和残月追星都已融而为一,整个人已进入虚明的状态,已浑然忘我了。
  周围事物的一切变化,都再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而且他知道,那个肖如雪意在扰乱他的心神,给锦衣少年创造再次下手的机会。
  沈星子说:“你的剑很快。”
  锦衣少年说:“但还是没有伤了你,”
  沈星子说:“天下还没有铸造出能伤我沈星子的剑,而你却划破了我的衣衫,已是很难得了。”
  锦衣少年说:“你不要太自负了,太自负的人早晚会倒霉的。”
  沈星子说:“而你现在就要倒霉了。”
  锦衣少年说:“你的剑虽快,但却无法杀我。”
  沈星子说:“为什么?”
  锦衣少年笑了笑,说:“因为刘振长。”
  沈星子果然一惊,残月追星剑垂落下来,说:“你们抓了刘振长。”
  锦衣少年说:“还有他的妻子许朝霞。”
  沈星子说:“那有什么用?”
  锦衣少年脸色变了变,说:“你难道不想救他们吗?”
  沈星子说:“像我这样的人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吗?”
  锦衣少年说:“别忘了,刘振长救过你的命,你怎能······”
  沈星子说:“他的确救过我的命,但我却不想救他的命。这样的事情虽然毫无道理,却也常见得很。”
  他的残月追星剑又已抬起。
  锦衣少年忽然转身飞掠出去。
  几乎就在这时,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锦衣少年的咽喉。
  剑却慢了一点,没有刺穿锦衣少年的咽喉。
  锦衣少年的轻功也是绝顶高强,沈星子一剑走空,他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沈星子脸色很难看,说:“这是第一个在我剑下逃生的人,”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手,
  “肖如雪”缓缓走过来,说:“星子,真的是你吗?”
  沈星子说:“我是沈星子,但你却不是肖如雪。因为肖如雪绝不会要我的命。”
  “肖如雪”说:“分别多年,我的容貌难免变了许多。”
  她歇了一口气,问:“你是不是以为我和那个少年是同谋?”
  沈星子说:“你们难道不是?”
  “肖如雪”说:“我们是一起来皇天教的,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沈星子说:“那你总该知道他的名字吧?”
  “肖如雪”显然认为已经骗过了沈星子,神态自若地演她的戏,说:“他叫白秋阳,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沈星子说:“没有。”
  “肖如雪”说:“但他有个父亲却有名得很,你一定听说过。”
  沈星子说:“是谁?”
  “肖如雪”说:“白满天。就是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剑术大师的白满天。”
  沈星子心里一惊,说:“他真是白满天的儿子。”
  “肖如雪”说:“他不但尽得家学真传,而且还是一代武林怪杰‘风月子’的嫡传弟子,所以武功已胜过白满天。”
  就在这时,肖飞剑疾跑进来,慌慌张张地对那个假肖如雪说:“那个少年是什么人啊?怎么想杀沈公子呢?
  “肖如雪”脸上满是迷惑不解的神情,说:“我知道他是我新交的一个朋友,其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沈星子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是白满天的儿子。”他顿了顿,又说:“而白满天就死在我的剑下。”
  肖飞剑说:“雪儿,你怎么和白满天的儿子在一起了?”
  “肖如雪”说:“他是我救命恩人。”
  她话没说完,已垂下了头,两行情泪流了下来。
  肖飞剑说:“他是怎么救的你的命?”
  沈星子也正想问这件事。
  “肖如雪”说:“他杀了风雪怪人。”
  沈星子将信将疑,说:“他能杀死风雪怪人?”
  “肖如雪”说:“他和另一个叫秋香的女人杀的风雪怪人。
  他们都是摘星楼的人。”
  沈星子眉头一皱:“摘星楼?”
  “肖如雪”说:“白秋阳是摘星楼的总巡察。秋香是摘星楼的女护法。”
  沈星子说:“你在摘星楼里是什么职位?”
  “育如雪”说:“我刚加入摘星楼,职位很低,只是秋香手下的一个帮手,”
  沈星子说:“摘星楼的人为什么要救你?你以前好像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肖如雪”说:“摘星楼并不是为了救我才去杀风雪怪人的,而是摘星楼主和风雪怪人本来就有仇。”
  她又流泪了,说:“这几年,风雪怪人把我·······”
  她说不下去了。
  沈星子轻轻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说:“只要你能回来就好。”
  “肖如雪”泪眼蒙眬,凝视着沈星子,似已痴住了。
  第十一章逢场作戏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沈星子的剑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的首级,能置任何一个绝顶高手于死地。
  但江湖上几乎无人知道,沈星子的心也同样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的首级,也能置任何一个绝顶高手于死地。
  ※          ※          ※
  后园的梅林围住一座围楼。
  梅花迎风傲雪,在寒冬里怒放。
  五年前,肖如雪就住在这楼里,人去楼空后,梅林寂寞,楼亦寂寞。
  现在,这座闺楼又有人住了。
  但她却不是闺楼的主人,不是沈星子的心上情人,而是一把利剑,一把悬在沈星子头上的利剑,他稍不小心,就会被杀死。
  她是谁?
  她是摘星楼的人,她已经承认,但她绝不是刚刚加入的摘星楼。
  她和白秋月一样,都是来杀沈星子的。其余的话,沈星子一句也不敢相信。
  但她实在太像肖如雪了,她一在沈星子面前流眼泪,沈星子的心禁不住就软了。
  沈星子的心一软,便是她下手的绝好机会。
  ※          ※          ※
  夜很静。
  闽楼里还亮着灯火。
  沈星子踏着积雪,穿过梅林,在闽楼门前停住了,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
  园中静无人声。
  远处灯火尽熄,人们早已进入梦中。
  沈星子望着闺楼上的灯火,知道她一定还没有睡,一定是在等他。
  沈星子知道她早已料到自己会来的,否则他就不是沈星子,否则就是沈星子已看出了她不是肖如雪。
  沈星子必须装出什么破绽也没看出来,必须装作一往情深的痴情,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一条线,一头连着他,另一头则系在摘星楼主的手里。
  沈星子推开门时,脸上已充满爱慕之意,柔声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那女人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说:“我睡不着······”
  沈星子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那女人身子立即像触电一样颤抖着,她站起来,说:“星子,别这样。”
  沈星子:“我·······”
  那女人眼里又有了眼花,说:“我知道你这几年对我一往情深,但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怎能·······”
  沈星子猛地伸手堵住了她的嘴,说:“我知道这绝不是你的错。”
  那女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说:“星子,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沈星子禁不住感觉一阵肉麻。
  如果她说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杀你的话,沈星子反倒会舒服得多。
  但他还能让眼睛里流露出脉脉含情的目光,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女人身子似已软了,两滴泪珠已滚下了面靥,说:“好在苍天有眼,又让我们重逢了。从此,我们便再不分离了。”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她,似已痴住了,说:“再不分离”。
  那女人说:“你说的可是心里话。”
  沈星子说:“明月可以鉴证。”
  屋子里燃着炉火,很暖和。
  沈星子和那女人围坐在炉火旁。
  她的脸被炉火烤得红红的,像桃花。
  虚伪的事物往往都是美丽的,而美丽又必然诱人,使人上当,否则,虚伪又怎能作为一种手段,世代流传。
  沈星子深深懂得这个道理,他时刻告诫自己不要被那女人迷住。
  那女人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杀死白满天呢?你和他有仇怨吗?”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只因为我是一个剑客。”
  那女人说:“剑客就要杀人吗?”
  沈星子说:“每个剑客都在找对手比剑,而剑却从来都不长眼睛的。”
  那女人说:“所以白秋阳便想杀你,所以每个剑客身上都有无止无休的仇恨纠缠。”
  沈星子说:“白秋阳想杀我,但最想杀我,也最可能要我命的却是摘星楼主。”
  那女人故作惊讶,说:“你和摘星楼主有仇怨吗?”
  沈星子苦笑说:“不知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那女人说:“我也是刚刚入的摘星楼,根本没有资格参拜楼主。我见过摘星楼中职位最高的就是总巡察白秋阳。”
  沈星子长叹一声,喃喃地说:“摘星楼,摘星楼,这个组织从建立之初就是针对我的。”
  那女人说:“我可以帮你。”
  沈星子说:“你根本帮不了我。”
  那女人说:“怎么说我也是摘星楼的人,对摘星楼的事多少还知道一点。”
  沈星子说:“摘星楼的人知道了你和我的关系,有谁还敢来找你?你所知道的事,他们也一定重新做了安排。”
  那女人连连点头称是,说:“我感觉摘星楼虽然在江湖上名气极小,但那是它故作隐秘的缘故,它的势力绝不在江湖任何一个帮派之下。”
  沈星子说:“这样的人是最可怕的人,这样的帮派也是最可怕的帮派。”
  那女人满脸都是恐慌,说:“那我们怎么办呢?”
  沈星子说:“如果我知道摘星楼主是谁就好,说不准把话说开了,便没事了。“
  女人沉思了片刻,说:“我虽然无法找到楼主,但我差不多能找到秋香,而秋香却一定能找到楼主,”
  沈星子笑了笑,说:“现在秋香绝不会被你找到的。”
  那女人望着沈星子,显露出无限情深,说:“那我能帮你干什么呢?”
  沈星子轻轻拉过他的手,说:“只要你能天天在我身边就行了。”
  那女人说:“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应该志在四方,鹏程万里,怎能天天守在女人身边,若是那样,我宁肯不回来,不见你。”
  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说:“女人的柔情能抚平男人心头的创痕和孤独,但也能磨平男人的雄心和傲骨。”
  沈星子说:“你没有磨平我的雄心和傲骨,只是抚平了我心头的创痕和孤独,
  那女人嫣然一笑,说:“我在磨平你的雄心和傲骨时,你跟本无法发觉了,你的雄心和傲骨已经没有了。”
  沈星子叹息一声,说:“只要心中没有创痕和孤独,我宁愿没有了雄心和傲骨。‘’
  那女人说:“那我岂不成了杀害你的凶手了?”
  沈星子说:“我们这是两厢情愿,谁也不怨谁?”
  那女人痴痴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两人就这样无言的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然后,那女人忽然“嘤咛”一声,扑到了沈星子的怀里。
  她的胴体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而且在不停地轻轻颤抖。
  沈星子的心已剧烈地跳了起来。
  他既领略到了温柔而又销魂的滋味,又感觉到一股清厉的杀气。
  他忍不住缓缓垂下头,他的嘴唇盖上了她的嘴唇。
  那女人的嘴唇如火一样。
  她身子扭动着,出了一阵阵呻吟地叹息。
  沈星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这女人真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肖如雪。
  他实在是太思念肖如雪了。
  思念到了极致,便要产生许多幻觉。
  他也抱住了那女人,不停地轻声呼唤:“如雪,如雪·····”
  她的发髻已凌乱,长裙已撩起。
  在朦胧的灯光下,她的胴体雪白又丰满,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诱人的景象了。
  他们不知怎么已滚到床上了。
  那女人完全赤裸了。
  沈星子压上了她的胸膛,已能感觉到她那坚挺的乳房在他胸前磨撩。
  他似乎已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就在这时,那女人的手已慢慢地由沈星子的脊背上移到了他的胸后。
  就在这时,沈星子忽然推开了她,站了起来。
  她呆住了。
  她弄不明白沈星子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会罢手了。
  沈星子颤声说:“我们现在还不能这样做······现在还不能··....”
  他抓过棉袍,慢慢地盖上了她赤裸的身子,流泪地说:“我们都不是淫荡的人,若不能忍耐,以后都会后悔的。”
  那女人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你是对的······”
  沈星子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我要正大光明地娶你。”
  那女人咬着嘴唇,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得对,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沈星子趴在她耳边,说:“等到洞房花烛夜那天,我一定把你······”
  他这句话的声音小得只有那女人能够听到。
  那女人脸红得宛如盛开的桃花。
  沈星子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便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          ※          ※
  沈星子已走了。
  那女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沈星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真的是对肖如雪纯情,还是他已看出了什么破绽?
  他为什么会在我想下手的时候推开了我。
  她越想心里越冷。
  她越想越觉得沈星子深不可测。
  突然间,窗子开了,冷风吹入。
  一个人随着冷风和几片雪花飘落进来。
  夜深人静,忽然有人破窗而入,就算男人也会被吓得叫出声,但那女人却又躺了下来,没有惊讶,只是静静地瞧着来人,脸上连一丝惊惧之色都没有。”
  来人面色苍白,正是锦衣少年。
  那女人轻轻地说:“白秋阳。”
  白秋阳走到她床前,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流露出痛苦。
  那女人说:“秋阳,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
  白秋阳柔声说:“我绝不是那种小气的男人,但我心里还是不好受,瑶兰······”
  瑶兰的手从被里伸出来,拦住白秋阳的手,发觉他的手冰凉。
  白秋阳反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细腻得没有一点瑕疵,柔如无骨。
  白秋阳凝视着她的手,说:“瑶兰,等我们杀了沈星子以后,就再不分离。”
  瑶兰说:“与其说以后,不如珍惜今宵的良辰美景······”
  白秋阳怔住了,
  瑶兰说:“做这种事,有的人是逢场作戏,有的人是发泄兽欲,而我们情真意切······”
  她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已流露出渴求之色。
  白秋阳说:“我怕你怪我轻佻。”
  瑶兰笑了,说:“这是我在故意引诱你。只要你是个正常的男人,没有理由拒绝。”
  白秋阳将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喉咙已发干。
  瑶兰忽然用力一拉,白秋阳竟摔倒在她身边。
  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说:“秋阳,你是不是嫌我······”
  白秋阳紧紧地搂了她。
  ※          ※          ※
  小山东已把那盆炉火拨撩得红红的,窗子上的雪花正在慢慢地融化。
  他在等沈星子回来,
  但他又觉得沈星子很可能今晚上不回来了,就蜷缩在炉盆旁睡觉了。
  但沈星子偏偏回来了,脸色并不难看,但也不怎么好看。
  小山东猜想他可能和肖如雪吵嘴了,
  沈星子说:“你怎么敢睡觉呢?”
  小山东被问得怔住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说:“公子,出了什么事?”
  沈星子说:“你难道不怕有人进来偷偷砍掉你的脑袋。”
  小山东吓了一跳,说:“谁要来砍我的脑袋?”
  沈星子说:“这里的人除了我,每个人都可能砍你的脑袋。”
  小山东见沈星子一脸正色,知道一定是出了事,说:“公子,你发现了什么?”
  沈星子说:“肖如雪是假的。”
  小山东惊讶极了,说:“怎么会是假的?”
  沈星子说:“她是摘星楼主派来的,易容术能以假乱真,这本不奇怪。”
  小山东说:“她一定以为已经骗过了公子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我们来个将计就计,小心与她周旋,就会把摘星楼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都挖出来。”
  小山东面露忧色,说:“摘星楼高手云集,就说那个锦衣少
  沈星子说:“白秋阳武功的确很可怕,但我还能对付得了.”
  小山东说:“他毕竟是第一个在你剑下生还的人,何况还有摘星楼主。”
  沈星子说:“你知道白秋阳为什么能在我的剑下逃生吗?”
  小山东不知道。
  沈星子傲然说:“并不是他的身法有多快而是我的剑故意慢了一点。”
  小山东惊讶地说:“原来你是故意放他走的。”
  沈星子说:“否则他一定也走不了。”
  小山东说:“你为什么要放他走呢?”
  沈星子低下头,黯然地说:“因为刘振长。”
  小山东说:“你怕杀了白秋阳,摘星楼会杀了刘大哥。”
  沈星子说:“我若杀了他,他们就会伤害刘大哥,我若说要
  去救刘大哥,不但刘大哥的处境不会因此变好,我也会被他们治住手脚。”
  他歇了口气,说:“我没伤了白秋阳,他们想必也不会伤害
  刘大哥,而且他们若知道我没有良心,说不定就会放了他。
  小山东说:“公子聪明绝顶···”
  沈星子说:“就算摘星楼主不放刘大哥,看守得也会松弛,我们去营救也就容易得多了。”
  小山东说:“但我们根本不知道刘大哥关在什么地方。”
  沈星子说:“我们只有慢慢地打听了。”
  小山东说:“真的肖如雪是不是也被摘星楼抓去了。”
  沈星子说:“肖如雪的确是被风雪怪人抓走的,除非风雪怪人和摘星楼有很密切的关系,否则肖如雪不会落在摘星楼的手中。”
  小山东说:“只有一个摘星楼主就够我们对付的了,再加
  一个风雪怪人,就太让人头疼了。”
  沈星子说:“所以,我要请个帮手。”
  小山东说:“公子想去请谁,天底下还有值得公子去请的人吗?”
  沈星子笑了,说:“有个老怪物,还勉强值得我去请。”
  小山东说:“老怪物?”
  沈星子说:“就是天恶老怪?”
  小山东惊讶地说:“是他?”
  沈星子说:“是他。”
  小山东说:“那老怪物喜怒无常,脾气说变就变,他能帮你干什么?”
  沈星子说:“你是担心他不肯出手帮我。”
  小山东说:“他绝不会帮你,因为据我所知,他不爱财、不爱权势、不爱地位,也不爱名气,更不爱朋友,像他这种古今罕见的大怪物会来帮我们。”
  沈星子笑了,显然是已胸有成竹,说:“他的确这也不爱,哪也不爱,但人活在世上,总有爱的东西。”
  他顿了顿,接着说:“只要他还有爱的东西就好办了。”
  小山东说:“他爱自己的性命,但我们若用剑要挟他,他一定连命都不爱了。”
  沈星子说:“幸好他除了性命,还有东西可爱,而且爱得死去活来。”
  他又笑了,说:“而且我知道了他爱的东西是什么。”
  小山东说:“他爱的那东西,我们有吗?”
  沈星子说:“若论这种东西,天下再也没有比我们更富的了。”
  小山东忽然叫道:“是武功?”
  沈星子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是武功。”
  小山东说:“如果天恶老怪肯出手,公子就想把那本《七绝魔篇》送给他。”
  沈星子说:“是的。”
  他笑了笑,接着说:“《七绝魔篇》的武功讲究的是心境为先,招式为后,心合于意,意合于气,气合于神。而天恶老怪的武功却是大力金刚一路,他若不练《七绝魔篇》是他的福气,若练了,十有八九会走火入魔。”
  小山东说:“天恶老怪复出江湖,武林一定为之震惊。”
  沈星子说:“天恶老怪虽然隐退江湖多年,但他的三个徒弟却在江湖上大有名气。”
  小山东说:“哦?”
  沈星子说:“他的大弟子就是铜头震江北,铁臂扫天山的伏龙罗汉大力和尚。”
  小山东说:“大力和尚这几年名气极响,而且还要响下去。”
  沈星子说:“他的二弟子天恶城主沈孤云。”
  小山东更是连连点头,说:“天恶老怪居然有沈孤云这样的徒弟,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沈星子说:“沈孤云乃是天下有数的人物,他是一百零三山寨盟主,武功足可以名列天下十大高手之中。”
  小山东精神一振,说:“如果沈孤云肯帮我们,摘星楼就容易对付多了。”
  沈星子说:“沈孤云虽然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但在天恶老怪面前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
  小山东兴趣更大,说:“天恶老怪的第三个弟子是谁?”
  沈星子说:“如果你见到了他的第三个弟子,你就会觉得大力和尚和沈孤云都显得很脆弱,甚至是称不上高手。”
  小山东说:“那会是谁?”
  沈星子说:“他在武林中可一点名气没有,几乎无人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恶狼。”
  小山东说:“难道他姓恶名狼?”
  沈星子说:“他没有了父母,是天恶老怪给他起的名字。如果日后有人能胜过我这残月追星剑的,一定是他的狼牙刀。”
  小山东说:“恶狼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沈星子说:“说起来绝对无人相信,恶狼七岁时就在荒山里面,一个人生活,而且那荒山里有的是吃人野兽,连最有经验的猎人都不敢独自进山。”
  小山东说:“恶狼没被野兽吃了吗?”
  沈星子说:“恶狼吃了许多吃人的野兽。”
  小山东说:“这怎么可能?”
  沈星子说:“不管人们相信不相信,恶狼在那荒山里生存了七年,十四岁时被天恶老怪收为门徒,已尽得真传。”
  小山东吸了口凉气,说:“像他这样的人若把天恶老怪的武功全学了去,的确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人。”
  沈星子说:“恶狼除了天恶老怪,谁也不认,就连大力和尚和沈孤云见了他,都禁不住打哆嗦。”
  小山东说:“寻常高手见了他,非得尿裤子不可
  沈星子说:“恶狼一定能对付得了风雪怪人。”
  小山东忽然问:“天恶老怪行踪飘忽,我们到哪里去找他?”
  沈星子说:“天下除了他的三个弟子,恐怕只有我一个人能找到他了。”
  小山东说:“公子怎么对天恶老怪这样熟悉?”
  沈星子脸色变了变,说:“是通过一个朋友认识的。”
  小山东想问那个朋友是谁,但见沈星子脸色变了,就把话又吞到了肚子里。
  第十二章天恶谷风光
  深谷。
  见不到底。
  见不到底的深谷并不是没有底。
  无论谁看一眼深谷,都会吓得转身跑开,害怕一失足便摔个粉身碎骨。
  没有人会想到这谷底居然有人居住,没有人会想象出谷底会是什么景象。
  而实际上,谷底的确有人住,谷底住着天恶老怪。
  谷底终年不见阳光,而且潮湿,闷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一种怪怪的味道。
  像这样的地方连鬼都不愿来,却偏偏有人居住。天恶老怪的确怪得很。
  他本可以去住富丽辉煌的宫殿,喝最香的酒,去玩最美的女人,但他却对那些东西完全没有兴趣。
  他整日无聊得要死。
  他每天都叫嚷着要去死,但十年过去了,他还没去死。
  他活得却也十分痛苦。
  像天恶老怪这样的人也会痛苦,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精力十分充沛,却无处消耗而堵塞在体内,正是这些散发不出的精力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近几年,天恶老怪喜欢上了睡觉。
  他一连可以睡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
  服侍他的是两个童子都长得丑陋无比,而且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但他们在天恶老怪眼里,却是美的。
  谷底除了他们一老二少,还有一个青年,就是野狼,若不亲眼所见,有谁会相信这样奇怪的地方会住着这样奇怪的几个人。
  天恶老怪已睡了三天三夜。
  两个童子:大丑和二傻也蹲坐在潮湿的地上睡着了。
  一个白衣如雪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他的眼角也有了皱纹、但是面白如玉,双眉如剑,眼似寒星,远远看来仍是位翩翩混世的佳公子,谁也猜不出他的年纪。
  他眉宇间露出说不出的傲气,就算他主动向问何人问候,仍然有这股傲气。
  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傲气,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但当他看见天恶老怪时,脸上神情立刻变得卑微起来。
  他就是一百零三山寨的盟主沈孤云
  天恶老怪还没有醒。
  大丑和二傻也睡得像是死人。
  紧随沈孤云进来的是一个和尚,高大威猛目光凶恶而又刁钻,完全没有一点出家人的慈善神态。
  他就是伏龙罗汉大力和尚。
  今天出了什么事?
  他们怎么会一起来?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已等得很不耐心了,但又不敢惊醒天恶老怪,更要命的是他们不知师父是什么时候睡的。
  但他们却知道天恶老怪一睡必是几天。
  大力和尚伸手想去推天恶老怪,却被沈孤云拦住:“大师兄,再等一等吧,惊醒了师父的好梦,可不得了。
  大力和尚直跺脚,说:“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三天三夜。”
  沈孤云苦笑,说:“那有什么办法?”
  大力和尚在屋里来回踱步,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沈孤云忽然说:“我们叫醒大丑和二傻问一问,师父是什么时候睡的。”
  大力和尚说:“好。”
  他“好”字一出口,已把大丑和二傻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奇怪的是大丑和二傻依然在均匀地打着鼾声,没有醒来。
  沈孤云禁不住乐出声来。
  大力和尚双眼冒火,又重重地把他们摔在地上。
  大丑和二傻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看是大力和尚和沈孤云,又把眼睛闭上了。
  沈孤云笑得更厉害了。
  大力和尚却气得“哇哇”大叫,一把重新将大丑拾起来,“啪啪啪啪”就是几个耳光。
  大丑眼睛还没睁开,但手已抬起,“啪啪啪啪”也给了大力和尚几个耳光。
  大力和尚大吼一声,将大丑摔了出去,但就在同时,二傻已飞了起来,头撞在大力和尚的肚子上。
  大力和尚禁不住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丑身子快着地时,忽地凌空轻巧地一翻,竟稳稳地站住。
  沈孤云见了,心中大为惊奇,他们俩整日睡得如死猪一般,怎么会练出这样的身手。
  大力和尚爬起来,骂道:“你们俩个也敢跟我动手。”
  大丑怪声怪气地说:“你们在外面作威作福,可在天恶谷就得忍气吞声。”
  他的话好像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鼻子中说出来的。
  二傻说:“你们在外面是大爷,到了天恶谷就是孙子。‘’
  沈孤云被气得乐了。
  大丑说:“你乐什么,你和那秃驴一样。”
  沈孤云说:“大师兄,我们教训一下他俩,免得他们见人连话都不会说。”
  大力和尚早就忍不住了,刚一展动身形,忽听屋外有人说:“你们回到天恶谷,就是为了和小孩子打架吗?”
  这人的声音不大,也不凶恶。
  只是冷漠,听不出一丝任何感情。
  大和尚一听这声音,已展动的身形硬生生地刹住了。
  这个人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似一记重拳,打在大力和尚和沈孤云的心上。
  是恶狼。
  除了恶狼,世上还有谁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可怕。
  恶狼更像一头嗜血的狮子,饥饿的狮子。
  他有一头金黄的头发,散落在双肩,穿着件粗糙蓝布缝制的长袍,宽松肥大,腰间还系着一张光滑锃亮的虎皮。
  他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无论谁看了一眼,都一生也忘不了。这双眼睛若看一眼别人,这人多半会做许多日子的噩梦。
  沈孤云笑了笑,说:“三师弟···”
  恶狼说:“一百零三山寨的盟主,竟到天恶谷欺负小孩子。”
  沈孤云说:“他们实在无礼得很。”
  恶狼说:“你们无缘无故打扰他们的好梦,还说他们无礼?”
  大力和尚拉了一下沈孤云,说:“他们天天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伙的,何必再废话。”
  就在这时,天恶老怪翻了个身,弄得一阵“咯咯吱吱”的响声。
  ※          ※          ※
  近几年,天恶老怪胖得太多了。
  一个睡觉太多的人没有办法不胖,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的眼珠子都快掉在天恶老怪的身上了,但天恶老怪又打起了鼾声来。
  大力和尚禁不住又是一阵跺脚。
  大丑又怪声怪气地说:“你们如果等不及就回去吧。”
  大力和尚忍不住一拳砸了过去,大丑不慌不忙地身子一扭,躲开了。
  大力和尚还想再打,却被沈孤云拉住,说:“就连天王老子到了天恶谷也得受他们的气,何况我们呢?”
  二傻说:“还是当盟主的懂得道理,识得时务。”
  沈孤立苦笑地说:“我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总是一见就打架呢?”
  大丑说:“你们回来干什么?”
  沈孤云说:“今天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七十寿诞,我们是赶回来祝寿的。”
  忽然,床上的天恶老怪腾身立起,跳下了床,一把抓住沈孤云,说:“你说什么?今天是我的七十寿诞?”
  沈孤云点了点头,苦笑地问:“师父,你没睡?”
  天恶老怪晃动着大大的脑袋,说:“我就是在梦里也能听到你们这些小鬼头放屁声。”
  他放开沈孤云,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说:“我都活七十年了。”
  沈孤云说:“师父,你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定能一百岁。”
  天恶老怪转过身,说:“你怎么知道我能活一百岁呢?”
  沈孤云怔了一下,说:“师父你现在能吃能睡,满面红光,再活三十年一定无事。”
  天恶老怪冲着他大吼:“你凭什么这么狠,非得咒我活到一百岁。”
  沈孤云一个劲儿地苦笑,说不出话来。
  在天恶老怪面前,能始终对答如流的人实在太少了。
  天恶老怪忽地坐在地上,双手抱头,一副痛不欲生的神态,说:“再活三十年,我得遭多么大的苦啊!不如现在就死了.”
  大力和尚说:“师父的苦难是什么,说出来,我们好给您老人家解脱。”
  天恶老怪说“我无事可做。”
  沈孤云说:“师父若能重出江湖,必定轰动天下,无限风光。”
  沈孤云说:“听说江南有一名妓、天下闻名,师父若是有兴趣,我一定给你老人家弄来。”
  天恶老怪说:“闭上你的鸟嘴,我都这样一把年纪了,怎么也能给后生们做个样子,否则人家不骂我老色鬼了。”
  大力和尚说:“师父,我把少林寺藏的武功秘籍给你老人家偷来几本,如何?”
  天恶老怪说:“少林寺的那帮穷酸和尚捡了古人的几本破书,自以为是宝贝,其实我都看过了许多遍,再看还有什么意思。”
  恶狼缓缓地走上来,一字字地说:“我们去杀人。”
  五个字,很简单。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都感觉到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天恶老怪说:“许多年以前我杀人就杀腻了,那滋味和劈柴没什么两样?”
  沈孤云本是个极有办法的人,但现在却想不出用什么能让师父开心。
  恶狼忽然目光闪动,仿佛野兽嗅到了猎物的气味,说:“有人来了。”
  他七岁时就在荒山里生存,每天都要躲避上百次野兽的袭击。他的感觉之敏感,已远远超出常人。
  天恶老怪瞪大了眼睛,耳朵似乎都动了起来,说:“是有人来了,而且是两个人。”
  恶狼说:“是两个男人。”
  大力和尚说:“你怎么知道了。”
  恶狼说:“我已经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男人和女人的气味很容易分辨。”
  他脸色变了变,说:“其中有一个人武功绝顶,就连我都没有把握能杀死他。”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脸色也都变了,他们第一次听说恶狼还有杀不死的人。”
  恶狼说:“另一个人的武功很平常,大丑不难胜他。”
  大力和尚说:“能胜过大丑的人已算得上是江湖的一流高手。”
  大丑说:“大师兄过奖了。”
  他们就像一群狼,平时也相互撕咬,但一有强敌靠近,便主动和好,一致对外了。
  恶狼说:“有个人对天恶谷的路极熟悉··。”
  天恶老怪忽然大笑,说:“我知道是谁来了,快去迎接。”
  沈孤云说:“当今天下的确无几人能找到天恶谷。”
  天恶老怪说:“一定是他。”
  沈孤云说:“谁?”
  天恶老怪说:“沈星子。”
  恶狼问:“师父,他是不是杀过许多人。”
  沈孤云说:“师弟在天恶谷里也听说过他的大名。”
  恶狼冷冷地说:“我从未知道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但我现在已感到他身上有股浓重的杀气。”
  他顿了顿,又说:“只有视生命如草芥的人才会有这股杀气。”
  沈孤云说:“沈星子怎么会来?”
  恶狼说:“沈星子是什么人?”
  沈孤云说:“他是近几年江湖上最有名气的人。”
  天恶老怪说:“师父和沈星子有点交情。”
  ,沈孤云说:“小白鸽调教出来的男人当然厉害得很。”
  天恶老怪说:“有很大的交情。
  沈孤云说:“他来干什么?”
  天恶老怪说:“我们虽然有点交情,但他最不愿见的人就是我。这次来,一定是有事求我。”
  他面露喜色,说:“他知道我从来不认朋友,从来不帮别人的忙,若想求我,一定是有大礼。”
  他嘻嘻地笑出声来,说:“他非常知道我喜欢什么,带来的礼物一定能让我满意。”
  大力和尚和沈孤云也听到了沈星子和小山东那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          ※          ※
  来人果然是沈星子和小山东。
  也不知怎么的,沈星子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恶狼。
  而恶狼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投向别处。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一样。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和野兽一样,包括天恶老怪,还有他自己。
  天恶老怪看到沈星子,一阵大笑,说:“是什么风把你刮到这儿来了。”
  沈星子说:“是一股想念老朋友的风把我刮来的。”
  天恶老怪说:“少讲这些肉麻的话。”
  沈星子笑了笑,说:“那我还能来干什么呢?”
  天恶老怪又嘻嘻地笑了起来,一伸手,说:“拿来吧。”
  沈星子说:“什么?”
  天恶老怪说:“小白鸽的《七绝魔篇》。”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把《七绝魔篇》给你?”
  天恶老怪说:“你如果没有事求我,怎么会来呢?你也知道除了《七绝魔篇》,天下已没有别的东西能打动我的心了。而我又是个不讲交情,不认朋友的人?”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天恶老怪说:“因为我知道小白鸽调教出来的男人都不是傻子。”
  沈星子笑了,说:“你这条老狐狸比当年还要狡猾了。”
  天恶老怪得意地一阵大笑。
  沈星子说:“但我这回却没带来《七绝魔篇》这本书。”
  天恶老怪脸色顿时变了,说:“那你来干什么?没有《七绝魔篇》这本书,我这里连一杯酒都没有你的。”
  沈星子叹息一声,说:“五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没变。”
  天恶老怪说:“只要没有《七绝魔篇》,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帮你。”
  沈星子笑了笑,说:“《七绝魔篇》虽不在我身上,却在我的脑子里,用不了三天,我就能把它全写出来。”
  天恶老怪立刻又露出了笑容,说:“那你就快写吧。”
  沈星子说:“你还没有问我有什么事?”
  天恶老怪说:“现在天底下还有你办不到的事,那会是什么呢?”
  沈星子说:“我要你重现江湖,帮我对付几个人。”
  天恶老怪说:“你既然尽得《七绝魔篇》精髓,还有谁对付不了呢?”
  沈星子说:“有的人你根本无法抓住他的影子,而他就在你身边,随时都可能刺你一剑,你不觉得这种人可怕吗?”
  天恶老怪说:“这种人和鬼差不多。”
  沈星子说:“所以我才来请你出山,还有这三个弟子。”
  天恶老怪说:“你先把《七绝魔篇》写出来,什么事都好商量。”
  沈星子说:“你们先帮我铲除掉几个人,我一定将《七绝魔篇》奉上,”
  天恶老怪说:“不行,你得先把《七绝魔篇》写出来,然后我们才能帮你。”
  沈星子笑了,说:“我们都是老朋友,我难道不知你的为人,我若先把《七绝魔篇》给你,你还能帮我吗?”
  天恶老怪说:“你不先把《七绝魔篇》交出来,我什么事也不会帮你。”
  沈星子说:“你不先帮我,就休想得到《七绝魔篇》。”
  天恶老怪又说:“你不先把《七绝魔篇》交出来,我什么事也不会帮你。”
  沈星子也不敢让步,说:“你不先帮我,就休想得到《七绝魔篇》。”
  恶狼慢慢地从天恶老怪身后走到前面来,盯着沈星子,说:“我让你把《七绝魔篇》写出来。”
  沈星子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忍不住想呕吐。
  他不但没有后退,反而也跨前一步,胸挺得很高,目光锐利如刀。
  野兽在利刃面前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没有和你这只狼说话。”
  恶狼又说:“我让你把《七绝魔篇》写出来。”
  沈星子说:“我没有和你这条狼说话。”
  恶狼的手握住了狼牙刀,但他并没有拨出。
  他站在沈星子面前,仿佛置身于无上利器之下。
  他没有把握。
  他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生命的可贵。
  沈星子的手也握住了残月追星剑,但剑却没有出鞘。
  他也同样没有把握。
  他知道自己一剑若不能刺穿恶狼的咽喉,恶狼的狼牙刀一定能砍中他的致命要害。
  两人的目光相遇,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撞上了一把锋利的宝剑。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敢有半点松懈。
  天恶老怪终于说:“回来。”
  恶狼一听见这声音,手渐渐地松开了刀把,又慢慢回到了天恶老怪的身后。
  沈星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手心里已沁出了冷汗,尽管他料定了天恶老怪一定不让他们出手。
  天恶老怪叹了口气,说:“好了,这回算你赢了。”
  天恶老怪对别人让步,这在他做人的历史上极少出现的事情。
  ※          ※          ※
  天恶老怪听到摘星楼主四个字,无动于衷,可一听到“风雪怪人”的名字,立即叫出声:“什么?你让我去对付风雪怪人。”
  沈星子说:“难道你不敢?”
  天恶老怪说:“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能和风雪怪人动手,因为我们是··”
  沈星子说:“你们是朋友。”
  天恶老怪摇了摇头。
  沈星子说:“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天恶老怪说:“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笑了,说:“那你怎么不肯和他动手。”
  天恶老怪一咬牙,说:“我是她的奸夫,她是我的野女人······
  他头垂得很低,似乎在找地洞钻进去。
  沈星子惊奇地说:“风雪怪人是个女人?”
  天恶老怪似已不敢抬头,说:“是”。
  沈星子说:“真的?”
  天恶老怪说:“真的。”
  沈星子说:“这不可能。”
  天恶老怪猛地抬起头,说:“你能不能不谈那个女人。”
  沈星子说:“不能。”
  天恶老怪说:“《七绝魔篇》我不要了,你的这个忙我也不帮了,我宁肯整天无聊得要死,也不敢去和那个女人动手。”
  沈星子心中暗笑:“这个老怪物平生杀人如麻,豪气万丈,但一谈到儿女情长的事情,竟害躁而又胆小。”
  这的确是个古今罕见的大怪物。
  沈星子说:“你不必去和风雪怪人动手,但你敢肯定风雪怪人真的是个女人吗?”
  天恶老怪说:“我都和她···怎么会连男女都分不清呢?”
  沈星子说:“江湖上有许多传闻,都说风雪怪人是个男人,而且是个采花大盗。”
  天恶老怪说:“江湖上谁亲眼看见过风雪怪人?你把他给我叫来。”
  沈星子说:“好像还没有。”
  天恶老怪说:“所以,那些传闻都是假的,都是闲人们胡编出来的。”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为什么要抓走肖如雪呢?”
  天恶老怪说:“她脾气有点怪,但心肠还是很好,她和肖如雪没仇没恨,绝不会伤她。可能已把她放回来了。”
  他顿了顿,又说:“这件事很可能与风雪怪人无关,我很了解她的脾气和性格,她不太会劫走肖如雪这样的人。”
  沈孤云说:“风雪怪人前辈性格孤僻,行踪诡秘,她的事情鲜为人知。无论把什么坏事按在她头上,人们都会轻易相信。”
  沈星子说:“你以为是有人故意陷害风雪怪人。”
  沈孤云说:“极有可能。”
  沈星子又对天恶老怪说:“这件事很简单,你找到风雪怪人,问一问就全清楚了。”
  天恶老怪连连摇头,说:“我和她已有二十年没来往,我到哪里找她了呢。”
  他歇了一口气,说:“但那个摘星楼主我会帮你一刀把他杀了的。”
  沈星子说:“如果风雪怪人是摘星楼主的帮手呢?”
  天恶老怪说:“摘星楼主是什么样的人,值得风雪怪人去帮。风雪怪人心高气傲,死也不会给别人当帮手的。”
  沈星子一下子放心了。
  但他还是问:“如果风雪怪人真的站到了摘星楼主身边,你能把她拉过来吗?”
  天恶老怪说:“不能。”
  他双手抱头,神态很苦恼,说:“她一向很少干什么事情,但一旦干了,就谁也休想让她改变主意。”
  沈孤云说:“以风雪怪人前辈的身份和名气,是不会做别人的帮手的,沈公子不要多虑。”
  沈星子喃喃地说:“但愿如此。”
  第十三章皇天宅院风雪狂
  皇天宅院。
  雪落皇天宅院。
  皇天宅院一片银白。
  但在沈星子眼里,这却不是银白,而是苍白。
  是一人因冰冷而血凝固后的苍白。
  肖飞剑的脸也很苍白。
  他胸口鲜红一片,虽然紧裹着几层白布,但血似乎还在往外流。
  沈星子略感吃惊,说:“肖教主。”
  他没有问是谁伤了他?因为他知道,肖飞剑就是来告诉他这件事的。
  肖飞剑说:“沈公子,你杀了我吧。”
  沈星子淡淡一笑,说:“为什么?”
  肖飞剑说:“因为你早该把我杀了。”
  沈星子没有说话,他想起了那段苦难和屈辱的日子,心中便隐隐作痛。
  但肖飞剑毕竟是肖如雪的父亲。
  若杀了肖飞剑,等见到了育如雪,死后在黄泉路上遇到了肖如雪,他该说些什么呢?
  肖飞剑说:“你几次三番饶我性命,可我还几次三番想杀你。”
  沈星子脸上很平静,说:“我不知道。”
  肖飞剑说:“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只是怕如雪伤心,才一直没有杀我。”
  沈星子沉默了。
  肖飞剑说:“但你不知道,如雪已经死了,回来的那个是假的。”
  沈星子说:“谁说如雪已经死了。”
  肖飞剑说:“即使侥幸还活着,但她的心一定是死的,或是
  变了。也就是说,你心中的如雪已死了。”
  沈星子仿佛已感到雪正在一片一片地落在他心上。
  雪落满了,心也就凉透了。
  肖飞剑说:“回来的那个育如雪是假的,但他的易容之术实在高明,我和如雪母亲都被她骗过了。”
  他脸上露出恐惧神情,说:“而且她对皇天教的一切都像
  如雪一样熟悉,言笑举止也一模一样,就连如雪楼前栽多少株
  梅树,她都知道。所以,如雪一定也落入摘星楼的手中了。”
  沈星子的心似已撕裂。
  他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手在发抖。
  肖飞剑说:“如雪性格一向刚烈倔强,不肯屈服,但摘星楼的人一定用了极其残酷的手段制服了她,被他们任意摆布。”
  沈星子的酒还没喝,已酒了一半,说:“所以那女人才对如雪和皇天教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肖飞剑说:“是的。”
  沈星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勉强把剩下的酒倒进嘴里。
  肖飞剑说:“而且白秋阳在那天晚上又回来。一直躲在如雪的闺房里。
  沈星子说:“就是他刺伤了你。”
  肖飞剑脸色更加苍白,说:“差点要了我的命。”
  沈星子说:“他为什么要杀你呢?”
  肖飞剑说:“我已越来越感觉到那女人不是真的如雪。她也发现了我已识破了她的真面目。”
  沈星子说:“他们现在是不是已逃走了。”
  肖飞剑说:“已逃走了。”
  ※          ※          ※
  小山东沉思了半晌,说:“肖飞剑又在玩什么鬼花样?”
  沈星子冷冷一笑,说:“他这一着还算不上鬼花样,只是一种小把戏。”
  小山东说:“公子已猜到了什么?”
  沈星子说:“现在我和摘星楼主是棋逢对手,相差无几,就
  像两只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对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小山东说:“是的。”
  沈星子说:“这时候,每个人都要冷静,心不能丝毫烦乱,否则必败,”
  小山东说:“肖飞剑想利用你对肖如雪痴情这个弱点,来
  扰乱你的心神。给摘星楼主创造下手的机会。”
  沈星子说:“有时候,痴情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小山东说:“摘星楼主真够狠毒的了。”
  沈星子说:“此人心思紧密,无孔不入,的确是最可怕的对手.”‘
  小山东说:“比恶狼还可怕吗?”
  沈星子说:“比狼可怕得多。”
  他悠悠地接着说:“恶狼是一头野兽,根本不是人。”
  小山东说:“厉害的野兽岂不比人可怕得多。”
  沈星子说:“再厉害的野兽也没有人可怕。”
  小山东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野兽只会用牙齿和利爪杀人,而人用的却是心.”
  他顿了顿,又说:“比陆地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广阔的却是人的心。”
  小山东说:“每个人都有心,但心与心,就像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沈星子说:“世上绝对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心,就像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小山东说:“许多人都知道公子手中的残月追星剑,但却无人知道公子心中的那把剑比残月追星剑更厉害得多。”
  沈星子说:“残月追星剑出鞘见血,心中的剑却能杀人于无形。”
  他接着说:“凡事要攻心为上,攻人次之方能永不落败。”
  小山东说:“恶狼也有心,但那是野兽的心,无法和公子的心相比。”
  沈星子说:“无论多么狡猾和机警,他至多只是条狐狸,而无论多么狡猾的狐狸,最终还是斗不过猎人,否则,人们又怎能穿上狐狸皮缝制成的锦裘呢?”
  小山东说:“公子的这些话,摘星楼主能说出来吗?”
  沈星子说:“一定能。”
  小山东说:“他是最可怕的对手。”
  沈星子说:“但他还是有大意的时候。再聪明的人大意的时候,也难免会露出破绽。”
  小山东说:“他有什么破绽?”
  沈星子说:“他不该让白秋阳伤了肖飞剑。”
  小山东说:“这里面有什么破绽吗?”
  沈星子说:“我领教过白秋阳的剑法,也深知肖飞剑的武功底细,白秋阳若下手偷袭肖飞剑,肖飞剑绝对没有一丝余生的可能。”
  小山东连连点头。
  沈星子说:“摘星楼主这是欲盖弥彰,反倒露出了马脚。如果白秋阳和那女人悄然离去,我反而不会怀疑。”
  小山东说:“肖飞剑的话既然是假的,那么肖如雪也多半不会在摘星楼的人手中。”
  沈星子一听到肖如雪的名字,心一紧,又进入了漫长而又痛苦的思念。
  是啊,肖如雪呢?
  没有归期,没有消息。
  只有思念。
  痛苦把思念拉得好长好长。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句诗的文字虽然浅近直白。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深邃博大如海。
  若非痴情已极的人,又怎么体会到其中的辛酸和痛苦。
  思念是一种痛苦,但痴情的人若不思念,又怎能活下去?
  害怕思念,但最怕的却是不思念,
  因为只有思念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还活着,也感觉到了这个世界还有一点温情可以回忆。
  如果没有思念,沈星子很可能就也是恶狼那样的人。
  如果有了思念,如果也痴情,恶狼也能变成沈星子。
  ※          ※          ※
  恶狼毕竟不是沈星子。
  恶狼和沈星子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
  恶狼和沈星子相遇时,虽然只看了他一眼,但却再也没有忘记。而有的人就是天天都能看见,也未必能记得住。
  沈星子也同样没有忘记恶狼。
  沈星子看见了恶狼。
  恶狼的眼睛也在盯着沈星子,正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他的脚步不重,也不快,却像踩着你的心。
  若换了别人,非得转身逃走,但沈星子还是一动不动,眼皮都没眨一下,好似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走来。
  ——漠视。
  世上几乎没有人敢漠视嗜血的野兽。
  恶狼走到离沈星子三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说:“沈星子。”
  沈星子没有答应。依然是漠视。
  恶狼说:“你是聋子。”
  沈星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恶狼眼里闪着凶恶的光,手握住狼牙刀柄,随时都会劈出。
  他说:“听我师父说,你是武功最高的人。”
  沈星子淡淡地说:“你不信?”
  恶狼说:“我不信。”
  沈星子目光中忽然流露出萧索,说:“不信的人的命都不会太长。”
  不信的人都忍不住出手,而出手的人却都死了。
  恶狼没有出手。
  他说:“武功最高的人命也不会长。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沈星子说:“那他的武功就不是最高的。”
  恶狼说:“你的武功也不是天下最高的。”
  沈星子说:“谁的武功最高?”
  恶狼说:“天下本来就没有武功最高的人,武功最高人只是人们心中的一种愿望。”
  沈星子静静地听着。
  恶狼说:“就像天下本没有最凶猛的野兽。无论多凶猛的野狼也会被别的野狼吃掉。”
  他的话很少有人能听懂。
  但沈星子却听懂了,他讲的是一条简单而又残酷的法则,大自然的生存法则。
  其实,人和野兽在大自然眼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星子忽然觉得恶狼有时蠢得像头野猪,但有时又像一个智达聪慧的圣者,能发现世上人很难发现的道理。
  野狼说:“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活人”。
  沈星子还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说:“那你就出手吧。”他心里却紧张极了。
  野兽不但凶猛嗜血,而且随时做出人难以想象的事,完全不管事情的后果如何,这才是野兽最让人感到恐怖的地方。
  恶狼还没有出手。
  沈星子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色说:“你没有把握杀我?”
  恶狼说:“我没有把握杀你。”
  他接着说:“我虽然没有把握杀你,但我还是要出手的。”
  沈星子说:“那你还等什么?”
  恶狼说:“等你把《七绝魔篇》给我师父之后。”
  沈星子说:“等你们帮我除掉几个人以后,我会奉陪到底的。”
  恶狼说:“到那时我一定等你。”
  沈星子笑了笑,心中暗想:你还能活到那时候吗?
  恶狼忽然笑了,野兽的那种狞笑,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根本活不到那时候了。”
  沈星子的脸色也禁不住变了变。
  这本是他心里想的话,并没有说出,恶狼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真有那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能感到危险的远近?
  这的确是个很可怕的野兽。
  恶狼说:“我武功不是天下最好,但没有人能杀死我。”
  沈星子也是个人。
  沈星子忽然感觉自己在气势上已落了下风。
  他凝神盯住了恶狼的脸,说:“你说的那是以前,而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能说得准。”
  恶狼觉得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他脸上,仿佛鲜血已流出。
  他说:“你的剑从未刺空,那也是以前,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          ※          ※
  恶狼已经走了。
  沈星子好久没有动一动。
  他仍感觉到屋子里充满了血腥味。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谁能想象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他对于野兽来说,是一个人。
  但对于人来说,他又是个十足的野兽。
  就在恶狼消失的地方,沈孤云又出现了。
  沈孤去一直站在那里偷听。
  恶狼和沈孤云擦肩而过,他没有瞟沈孤云一眼,更没有说一个字。
  沈孤去推开门,看见沈星子正坐在火盆前,像一尊石像。
  沈孤云轻轻地说:“沈星子。”
  沈孤云说:“我站在门外,就听见了那条狼的血腥味。”
  沈星子说:“夜已深了。”
  夜已深了,人都已睡去。
  沈孤云说:“这地方只有我两个人还没睡。”
  沈星子笑了笑,笑得很奇特,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
  他说:“我们无论说什么话,都不会有人听到。”
  沈孤云怔住了。
  沈星子脸上还带着那种很奇怪的笑,说:“我知道你早晚会一个人来找我的。”
  沈孤云说:“沈公子已猜着了我的来意?”
  沈星子说:“心中的秘密可以从嘴里说出来,也可以从眼睛里流出来。”
  沈孤云说:“我的秘密就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
  沈星子说:“只不过一般的人看不出来而已。”
  沈孤云笑了,说:“沈公子不是一般的人。”
  沈星子说:“沈大盟主也不是一般的人。”
  沈孤云说:“沈公子想除掉摘星楼主,等回心上情人,谁会出最多的力。”
  沈星子说:“沈大盟主总管天下一百零三山寨,人多势众,
  消息灵通,自然是你。”
  沈孤云说:“那《七绝魔篇》应该给谁呢?”
  沈星子说:“当然是应该给你,只不过··.
  沈孤云说:“只不过还有我师父,是不是?
  沈星子点了点头。
  沈孤云说:“那个老怪物得到《七绝魔篇》有什么用?”
  他的脸已被炉火烤得通红,说:“他练武功的目的不过是
  练武功。一个人若是为了练武功而练武功,他就是练成了绝世
  武功又有什么意思,”
  沈星子说:“的确没有什么意思。”
  沈孤云说:“他今年已七十岁了,还能活几年,与其让他把
  《七绝魔篇》的绝世武功带到坟墓里去,不如把它给我。”
  沈星子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沈孤云说:“一百零三山寨的数万绿林好汉就是你胯下的马,手中的剑,你就是让他上刀山,他们都不会眨下眼睛。”
  沈星子说:“一本书换来几万条命,我觉得这买卖很划算。”
  沈孤云这才松了一口气,连鼻子都露出了笑意,说:“我也觉得没吃亏。”
  沈星子说:“那这笔买卖岂不成交了。”
  沈孤云说:“我不但可以帮你对付摘星楼,还能帮你对付那条狼。”
  沈星子目光闪动,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吧?”
  沈孤云诡秘地笑了说:“当然有。”
  沈星子说:“什么好办法?”
  那条狼有个最大的弱点。谁知道了他这个弱点,谁都能置他于死地,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沈星子说:“他有什么弱点?”
  沈孤云说:“等到你把《七绝魔篇》给我,我立刻就能告诉你.”
  沈星子说:“等你告诉我他的弱点,我立刻就把《七绝魔篇)给你。”
  沈孤云说:“一言为定。”
  沈星子说:“绝不失言。”
  ※          ※          ※
  窗纸发白,天已放亮。
  沈星子一夜未睡,连眼睛都没合。
  但却看不出他有一点疲倦。
  在无聊苦闷时,他喝过酒,可以大睡一天一夜,但若有危险来临时,却可以三天三夜不闭一下眼睛。
  这也是漫长的逃亡生活赐给他的本领。
  沈星子推开门,冷风立刻把几片雪花送到他面前,他禁不住精神一振。
  沈星子踏雪而行。
  前面是一片梅林,梅林前面就是肖如雪的闺楼。
  如今,伊人已乘黄鹤飞去,空留孤楼。
  沈星子看见这片梅林,看见这座寂寞的孤楼,在风雪中也会感觉一点温暖。
  就在这时,忽见有个淡蓝色的倩影伫立在梅林之中,凝望着一棵梅树,似是在梅树上的梅花。
  沈星子怔住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肖如雪时,她穿的也是淡蓝色的衣服,披着淡蓝色的风氅,伫立在梅林中,就像一朵幽静的兰花。
  这个女子是谁?
  她的背影纤秀而又挺拔,十分迷人,如果她转过身来,那风韵和气质又将是怎样的呢。
  沈星子一下子对这位少女有了兴趣。
  什么样的男人看到了这样的少女,都无法不感兴趣,都无法不想再看一看她的脸。
  除非男人不想。
  那少女似乎没有发现沈星子。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任何一种声音都不能比她这叹息声更能打动男人的心。
  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呜咽声,甚至连月下寒琴。
  风中夜笛,也绝对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沈星子的心一下子被这叹息声抓住了。
  那少女接着又轻声吟咏:
  雪深一点红
  遥夜满天星
  长剑不识心胆碎
  伊人天际行
  芦花几处白
  板桥闻笛声
  愁思已使肝肠断
  仰头情泪横。
  好一个“长剑不识心胆碎、伊人天际行。”
  好一个“愁思已使肝肠断,仰头情泪横。”
  沈星子觉得这首诗就是为他而作,为他而咏。没有人比他更能深刻而生动地体验到诗的凄凉与愁苦。
  而这凄凉与愁苦都来源于思念与怀想。
  沈星子禁不住开口赞道:“好一个长剑不识心胆碎,伊人天际行。”
  少女蓦然回首,她的脸果真美丽得令人窒息美丽得令人窒息的脸沈星子也见过许多,但这少女的脸却与她们都不同,独特之处是带着一种哀艳的美。
  无论哪一种男人见了她,都免不了会起怜爱之心,那少女丝毫没有忸怩之态,轻声说:“公子也觉得此诗好吗?”
  沈星子说:“愁思已使肝肠断,仰头情泪横,好诗、好诗。”
  那少女说:“公子想必也是愁苦之人。”
  沈星子说:“相思断肠,怀想碎心,此中滋味,的确是很少有人能体会到的。”
  那少女也悠悠地吸了口气,说:“体会不到才是大幸。”
  沈星子说:“如今说来,我们都是不幸中人。”
  那少女脸上愁情更浓,更加惹人怜爱。
  沈星子说:“姑娘尊姓大名。”
  那少女说:“花蕊。”
  花蕊,没有开放的花朵。
  多么动人的名字。
  她微笑着说:“公子贵名。”
  有人把美丽少女的微笑比拟成绽放的花儿,而她的微笑却是在这花上涂抹了一层深秋的凉意。
  沈星子几乎不敢正视她的脸了,说:“沈星子。”
  花蕊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说:“你就是沈星子。”
  沈星子说:“你也听过我的名字。”
  花蕊说:“没听说过才是怪事。”
  沈星子苦笑着,说:“像我这样臭名昭著的人,的确很少有人不知道。”
  花蕊冷冷地说:“公子至少还有个优点。”
  沈星子说:“是什么?”
  花蕊说:“对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沈星子怔了怔,他想不到花蕊的嘴竟这样的厉害,说话不留情面。若换了别人,沈星子非把她砸扁了,可是说他的偏偏是花蕊。
  只要是男人,对心爱的女人都是如此。
  尤其是那些了不起的男人。
  沈星子还想说什么,但花蕊却说了句“留步”,拂袖而去,竟上了肖如雪的闺楼。
  沈星子说:“你就住在这楼里。”
  花蕊点了点头,连脚步都没慢一下。
  沈星子痴痴地凝视着花蕊的倩影消失在闺楼里。
  沈星子喃喃地说:“长剑不识心胆碎,伊人天际行……愁思已使肝肠断,仰头情泪横··”
  沈星子一回头,看见了肖飞剑,肖飞剑的脸色依旧苍白。
  沈星子说:“花蕊是什么人?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肖飞剑说:“她是我一个故人之女,前三天才到的。”
  沈星子说:“她有何事?”
  肖飞剑说:“她没有什么事?”
  他叹息一声,说:“她现在已成了无家的孤儿,是来这里避难的。”
  沈星子说:“哦?”
  肖飞剑说:“她的全家都被仇家杀了,只有她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逃到这里,但是她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沈星子说:“她的仇人还在追杀她吗?”
  肖飞剑说:“还在追杀她。”
  沈星子说:“她的仇家是谁?”
  肖飞剑说:“采花郎周玉。”
  沈星子惊问:“就是那个天下第一采花大盗周平子。”
  肖飞剑说:“就是他。”
  沈星子苦笑着说:“像花蕊这样的美人一生下来,就与周玉结下了深仇。”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看来,女人长得美丽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
  但是,女人还是希望自己能长得漂亮。
  丑女若能变得漂亮,纵然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薄命的佳人也没有一个因为美丽而后悔,抱怨。
  肖飞剑说:“现在只有你才能救她。”
  沈星子说:“我凭什么救她呢?”
  肖飞剑说:“她不会让你白救的。”
  沈星子说:“是吗?”
  他似乎有了兴趣。
  肖飞剑说:“花姑娘说,无论谁能杀了周玉,她就嫁给谁。
  沈星子说:“周玉轻功卓越,掌剑汉绝,杀他谈何容易?”
  肖飞剑说:“但他在残月追星剑下,想逃生谈何容易呢?”
  沈星子说:“红颜祸水。”
  肖飞剑说:“你怕她连累你。”
  沈星子说:“我能杀掉一个周玉,但周玉有千千万万个,我怎能杀得过来?”
  他凝视着闺楼,接着说:“像她这样的美人,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动心。你说我还能睡安稳觉了吗?”
  肖飞剑似也无话可说。
  沈星子说:“凡是聪明的男人千万莫要娶美丽的女人。”
  肖飞剑叹了口气,说:“你真的不肯帮她?”
  沈星子说:“我喜爱美丽的女人,但我更喜欢我的命。”
  肖飞剑说:“这不是你的原因。”
  沈星子说:“那是因为什么。”
  肖飞剑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如雪。”
  沈星子怔住了。
  肖飞剑说:“如雪杳无音信,你怎能用自己的一生去等她呢?花蕊也是个好姑娘,日子一久,你就会知道了。”
  沈星子忽然问:“花蕊一定有个情人吧?”
  肖飞剑点了点头,说:“是一个很出色的少年侠客,只可惜他有一天也不知怎么,去海外寻找仙人岛去了,至今未归。”
  沈星子说:“和如雪一样,也杳无音信吗?”
  肖飞剑说:“杳无音信,没有归期。”
  第十四章野兽与淑女
  夜,很深,很静。
  沈星子低垂着头,没有看花蕊。
  花蕊却眼皮都不眨地看着沈星子。
  花蕊说:“你怎么不抬头?”
  沈星子说:“我不敢看你。”
  花蕊说:“你怕自己经不住诱惑。”
  沈星子说:“我是怕你诱惑我。”
  花蕊笑了,说:“你抬起头,我保管不诱惑你。”
  沈星子说:“除非你刺瞎了两只眼睛,剃光了头,再在脸上划几刀。”
  花蕊说:“那还不如干脆把我杀了。”
  沈星子说:“我下不了手。”
  花蕊说:“但你对周玉却能下得了手。”
  沈星子忽然抬起头,凝视了花蕊那张绝美的脸,说:“我和他无仇无怨,凭什么杀他。”
  花蕊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说:“就凭你能得到好处。”
  沈星子笑了,说:“什么好处?”
  花蕊说:“你这是明知故问。”
  沈星子说:“有些事情就要明知故问,否则就会有人要癞。”
  花蕊说:“如果你能杀了周玉,我就服侍你一辈子。”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服侍我十年就够了。”
  花蕊脸一红,嘴里想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却咽回去了。
  沈星子说:“周玉知道不知道你在皇天宅院。”
  花蕊说:“知道。”
  沈星子说:“周玉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花蕊说:“不知道。”
  沈星子说:“这就好办多了。”
  花蕊点了点头,说:“周玉不出三天,一定会对我下手。”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
  花蕊说:“有时候女人的直觉很灵。”
  沈星子笑着说:“有时候也不灵。”
  花蕊说:“我感觉他就在皇天宅院附近窥探,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沈星子说:“如果他敢出手,他就死定了。”
  ※          ※          ※
  外面起风了。
  雪花打在窗子上发出轻微的声音,衬出天地间的宁静。
  周玉在今夜能出手吗?
  ※          ※          ※
  纤秀的闺楼。
  孤独而又寂寞地伫立在风雪中。
  楼后面有间久已废弃的小屋,窗子很小,光线很暗。
  沈星子和小山东在这间小屋里已待了两夜。
  这是第三夜。
  他们在屋子里,借着雪光和月色,看那间闺楼很清晰。
  小山东说:“周玉今晚能来吗?”
  沈星子说:“他今晚该来了。”
  小山东说:“那个花姑娘是不是摘星楼主派来的。”
  沈星子说:“很难说。”
  小山东说:“如果她是呢?”
  沈星子说:“周玉为什么敢在武林中横行霸道?”
  小山东说:“他轻功卓越,掌剑双绝。”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周玉有一个靠山,许多人恨他入骨,
  却不敢动他,就是因为有了这个靠山。”
  小山东说:“你说的是铁笔先生关门鬼。”
  沈星子说:“就是他。”
  小山东说:“公子若是杀周玉,岂不又多了一个劲敌。”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摘星楼主的目的很可能就在此,让我广树强敌。”
  小山东说:“他这一着杀人于无形,实在阴毒得很。”
  沈星子说:“所以我让恶狼来对付周玉。”
  小山东笑了,说:“我们不必露面,就让铁笔先生找恶狼报仇,无论谁能杀死谁,我们都很高兴。
  沈星子也笑了,说:“而且还有一个好处。”
  小山东说:“什么好处。”
  沈星子说:“我可以看见恶狼出手。”
  小山东说:“恶狼是公子的劲敌,日后早晚会和他决斗一场,现在若知道他的武功底细,就可以稳操胜券了。”
  沈星子说:“周玉遇上恶狼,他连一丝生还的希望都没有。”
  小山东说:“摘星楼主和铁笔先生相比,谁更厉害一点。”
  沈星子说:“铁笔先生是海南剑派和点苍剑派的两派传人,又对少林,武当,峨眉等派的武功都有研究,收益甚多。但摘星楼主更是深不可测··我觉得还是摘星楼主厉害一点。”
  小山东说:“难道周玉根本就不知道花姑娘是摘星楼的人。”
  沈星子说:“一定不知道。”
  小山东说:“周玉也一定是上了摘星楼主的当。”
  沈星子说:“周玉在江湖上恶名昭著,死了也没有可惜的。”
  就在这时,在一株梅树后面,忽然飞起一个人影,像一片雪花一样落在闺楼上。
  小山东惊呼:“是周玉。”
  沈星子说:“他终于还是来了。”
  周玉穿着一身雪白的紧身衣服,在雪光中纵跃如飞,很难被人发现。
  闺楼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一个纤秀的身影正坐在灯下。
  周玉禁不住一阵轻微的得意笑声,
  花蕊果然坐在灯下。
  周玉笑了两声,说:“花姑娘。”
  花蕊竟连头都没回,说:“周公子,是你吗?”
  周玉说:“花姑娘还记得我?”
  花蕊说:“死也忘不了。”
  周玉向前走了几步,说:“这么晚了,花姑娘怎么还没睡。”
  花蕊说:“难道看不出我在等你吗?”
  周玉的脸都笑得扭曲了,说:“等我干什么?”
  花蕊说:“等你来送死。”
  周玉一惊,禁不住后退了两步,说:“你看我是个怕事的人吗?就凭肖飞剑,他也敢杀我。”
  花蕊笑着回过头,说:“肖飞剑当然不敢杀你,但有一个人却敢。”
  周玉将信将疑,说:“谁?”
  花蕊一字字地说:“沈星子。”
  周玉脸色一变,向四周望了望,仿佛沈星子已来到了他身边。
  他说:“沈星子会来吗?”
  花蕊说:“像我这样的女人总会有办法请他出手的。”
  周玉说:“你骗我。”
  花蕊说:“你本来也很聪明,只是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变得比猪还蠢了。”
  她歇了口气,说:“若没有人在这里等着杀你,我会坐在灯下等你了。”
  周玉怔住了,脸变得如他衣服一样白。
  花蕊说:“若没有人在这里等着杀你,我会这样镇静地和你说话吗?”
  周玉的冷汗流了满头,说:“我···”
  他刚说出一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发现有个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他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感觉,全身都已凉透了。
  恶狼说:“你就叫周玉。”
  周玉慢慢回过头,看见了恶狼那张毫无感情的脸,和脸上那双冷漠的眼睛。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谁?”
  恶狼说:“我先问的你。”
  周玉感觉脖子后面冒凉风,不由分说:“是。”
  恶狼说:“你就是采花郎?”
  周玉说:“是。”
  他不知怎么,竟不敢拒绝回答。
  恶狼说:“花姑娘的一家人就是你杀的?”
  周玉忍不住说:“是。”
  他想转身逃走,可双脚发软,竟无法迈步。仿佛遇上饿极了的野兽,或是刚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
  恶狼说:“那你就得死。”
  他“死”字一出口,一拳已经打了出去。
  周玉完全成了一尊泥像,就打个正着,身子飞出去,重重着撞在墙上,“轰隆”一声,那墙竟被撞出来个洞。
  周玉从这洞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鲜血溅在雪地上,好似梅花落地。
  周玉刚一摔落下来,立刻就从梅树后奔出来两个人,看见周玉早已气绝,上身的骨架似已散了。
  这一拳好大的威力。
  那两个人都是中年汉子,一个高大威猛,宛如金刚降世,另一个则矮小,却显得十分精悍,动作十分快捷。
  他们刚一现身,忽听四周杀声大起,肖飞剑已率领数十名
  皇天教高手赶到,把他们围住。
  肖飞剑看清了这一高一矮两个人的面容,说:“‘风雪双鸿’徐氏兄弟怎么当了采花郎的保镖?是不是想分一点他的残汤剩饭呢?”
  “风雪双鸿”徐龙、徐蛟是黑道上有名的大盗,做下了许多杀人越货的大案。但他们都心高气傲而又行为放荡,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兄弟会做采花郎周玉的保镖。
  徐龙见周玉气绝,面如死灰,因为铁笔先生盛怒之下,多半会杀了他们。
  徐龙说:“肖飞剑,你好大的胆子。”
  肖飞剑说:“你们的胆子也不小啊。”
  徐蛟说:“你知道周玉是铁笔先生的什么人吗?”
  肖飞剑阴损地笑了笑,说:“他是铁笔先生的私生子。”
  徐蛟说:“你就不怕铁笔先生···”
  忽然有一个人从闺楼上飞落下来,落在徐氏兄弟的身后,说:“我不怕铁笔先生。”
  徐龙和徐蛟还未回头,鼻子里便充满了血腥味,等他们回头一看,都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恶狼慢慢地走过去:“铁笔先生在哪里?”
  徐蛟颤声说:“铁笔先生在铁笔山庄。”
  恶狼又问:“铁笔山庄在哪里?”
  徐蛟说:“铁笔山庄在铁笔山上。”
  恶狼说:“铁笔山在哪里?”
  徐蛟说:“铁笔山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沈星子和小山东就站在肖飞剑身后。
  沈星子想不到恶狼的拳头也会这么厉害,那他的狼牙刀呢?”
  他本想看一看恶狼的狼牙刀到底有多快,有多准,有多狠。但恶狼身上根本就没有刀。显然是他认为对付这几个人不用刀。
  恶狼的拳头一直没有松开。
  徐氏兄弟在他面前,精神仿佛已崩溃了,变成一双任人摆布的玩偶。
  徐蛟颤抖地问:“你是谁?”
  恶狼说:“我是山里的恶狼。”
  徐蛟说:“是你杀死了周玉。”
  恶狼说:“我只打了他一拳。”
  徐龙忽然清醒过来,说:“你是不是想去找铁笔先生?”
  恶狼说:“是。”
  徐龙说:“除非我们带你去,否则你无法找到他。”
  恶狼说:“不错。”
  徐龙说:“但你还是不要去找他,他的武功很厉害,许多找
  他比武的人无一活着回去。”
  恶狼说:“那是以前的事,以后就很难说了。”
  徐龙说:“那好,我们这就带你去。”
  他们目的很明显,是怕恶狼杀了他们,故意抬出铁笔先生来。
  恶狼说:“现在不行。”
  徐龙说:“你不敢了。”
  恶狼说:“我还有事。”
  徐龙说:“那就不要找铁笔先生了。”
  恶狼说:“是我杀了周玉。你可以让铁笔先来找我。”
  徐龙连连点头,说:“好,我这就去告诉铁笔先生,是你杀死的周玉,他一定会来找你。”
  他拉着徐蛟便走。
  恶狼说:“慢走。”
  徐龙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说:“你改变主意了。”
  恶狼说:“没有。”
  徐龙说:“那是为什么?”
  恶狼说:“给铁笔先生报信用不了两个人。”
  徐氏兄弟的脸一下子全白了,面面相觑。
  恶狼说:“一个去给铁笔先生报信,另一个留下来。”
  徐龙说:“干什么。”
  恶狼的牙缝中只吐出一个字:“死”。
  徐蛟说:“我去报信好了。”
  徐龙一把抓住徐蛟的衣带,说:“你怎么能去报信呢?”
  徐蛟说:“那你凭什么非得去报信?”
  徐龙挥手给徐蛟一个耳光,说:“你敢跟我犟嘴。”
  徐蛟抓住徐龙的头发,说:“我不敢和你嘴,我敢······”
  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短刀,刺入了徐龙的胸膛。
  徐龙一声惨叫,慢慢地栽倒在地。
  众人看了这手足相残的一幕惨景,都不禁心惊胆战。
  沈星子暗问自己,生命真的有这样重要吗?
  徐蛟用徐龙的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迹,说:“我这就去找铁笔先生。”
  恶狼忽然又说:“我想了一件事。”
  徐蛟说:“什么事?”
  恶狼说:“其实,根本就不用人给铁笔先生报信,他也能知道。”
  徐蛟冷汗流了满头。
  肖飞剑说:“周玉死了,铁笔先生一定会追查这件事·.·”
  徐蛟忽然转身飞掠出去。
  但就在他身子刚跃起时,恶狼已出手了。
  沈星子清楚地看见恶狼一转身,手中多了一把狼牙形状的刀,挥手劈出。明明砍不到的地方,却偏偏砍到了。
  狼牙刀砍在了徐蛟的后心。
  徐蛟掠出三丈远,他的血洒了三丈长。
  徐蛟落地时,身子晃了两晃,向前扑倒。
  风,又卷起地上的雪花,将徐氏兄弟的血迹掩埋了。
  ※          ※          ※
  恶狼凝视着周玉的尸体,说:“是我杀死的周玉。”
  众人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
  恶狼抬头望着肖飞剑,说:“是我杀了周玉。”
  肖飞剑说:“谁都看见了。”
  恶狼说:“你说过无论谁杀了周玉,花蕊就嫁给谁。”
  肖飞剑脸色变了,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恶狼说:“我杀死了周玉,花蕊就应该嫁给我。”
  肖飞剑想不到恶狼也想娶花蕊。
  沈星子也没有想到。
  恶狼即使真的是野兽,也会爱慕异性,这本来就是上苍赐给人和动物的本能,正因为有了这种本能,世间的万种生灵才能繁衍生息。
  但恶狼并不完全是野兽。
  肖飞剑说:“是。”
  恶狼说:“好。”
  他转身向闽楼走去,
  沈星子忽然拦住了他。
  恶狼的眼里冒出了阴森森的光,说:“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说:“你想干什么?”
  恶狼说:“去找花蕊。”
  沈星子说:“花蕊应该嫁给你,但你要正大光明地娶她,而不能······”
  恶狼没有说话,脸上神情却有了变化。
  沈星子说:“你不是野兽。”
  恶狼说:“我是野兽。”
  沈星子说:“野兽都不懂人语。”
  恶狼说:“我也不懂人语。”
  沈星子一时无话可说了。
  恶狼又向楼走去,他的手握着狼牙刀,手指已发白,很紧,也很有力。
  沈星子知道他这一次绝不会退却了。
  一头发了情野兽是最凶猛的,也是最可怕的。
  沈星子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围观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天地间静得只能听见恶狼踏雪的声音,和他粗而重的喘息声。
  ※          ※          ※
  北风吹过,梅树上的雪又纷纷飘落。
  落在沈星子和恶狼的身上。
  恶狼的狼牙刀似乎欲滑出刀鞘··.
  就在这时,沈星子忽然说:“天恶老怪是你的师父。”
  许多人没有明白沈星子为什么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恶狼的脚步突然停住。
  这句话像一盆冰凉的水,浇灭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欲望,骤然冷却下来,他忍不住一阵颤抖,紧握的手便软了下来。
  沈星子若在这时候出手,恶狼一定会死在残月追星剑下。
  但他没有出手,因为恶狼以后还有许多用处。
  沈星子说:“你回去吧,天恶老怪一定在等你回去。”
  恶狼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沈星子说:“在你们没有帮完我的忙以前,你得听我的。”
  恶狼说:“是。”
  ※          ※          ※
  花蕊没有想到出手的竟是恶狼。
  沈星子明明说好了是他出手杀周玉,等周玉来时,他却没有露面。
  她忽然觉得沈星子绝不像她想的那么好对付,他的剑十分可怕,而他的心却比他的剑可怕得多。
  她忽然有点害怕了,害怕见到沈星子。
  但沈星子却偏偏又来找她了。
  沈星子出现在她面前,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谁也无法猜测他心里在想什么。
  花蕊说:“出手的怎么不是你?”
  沈星子说:“你希望出手的是我吗?”
  花蕊说:“是不是你都没关系。周玉已死,我的仇已经报了.”
  沈星子说:“你知道杀死周玉的那个人是谁吗?”
  花蕊说:“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星子说:“对于野兽来说,他是个人,对于人来说,他又是个十足的野兽,像这样的男人世上只有一个。”
  花蕊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说:“你就要嫁给他了,怎么会说没有关系?”
  花蕊脸色变了。
  沈星子笑得更得意了,说:“无论谁嫁给那样的男人,都会感到刺激得很。”
  花蕊笑得很不自然,说:“他就是杀了我,也是我们的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说:“当然和我没有关系,不过······你放心,他不会杀你的,但是······”。
  花蕊说:“但是还不如一刀被他杀了。”
  沈星子说:“像你这么漂亮而又这么聪明的女人实在不多。"
  花蕊说:“只要他替我报了血海深仇,就是杀了我,我也认了。”
  沈星子说:“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花蕊说:“谁?”
  沈星子说:“一个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
  花蕊本不愿意跟他去看那个女人,但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          ※          ※
  这个女人果然年轻,至多不过十八岁,而且绝对是漂亮的。
  但现在,无论哪个男人见了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的头发已蓬乱,且被扯落了许多,本来应该很明亮的一双眸子,已变得毫无光彩,连眼眶都陷了下去。
  本来应该充满了青春光彩的脸,也已憔悴,而且还带着泪痕,苍白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那雪白光洁的玉颈上有两排深深的牙印,很红,如血。
  沈星子说:“她叫玉红,是皇天教的侍女。”
  花蕊说:“她怎么就成这样了?”
  沈星子笑了笑,说:“就在前两天晚上,她被肖教主派去,陪那条恶狼睡了一觉。”
  花蕊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
  沈星子忽然伸手撕开玉红胸前的衣襟,在她那雪白丰满的胸膛上划了许多道又长又重的狼牙痕。
  血痕都已红肿,一定是钻心的痛。
  胸膛已不再迷人,因为它已毫无光泽。
  玉红胸膛裸露出来,连叫也没叫一声,似已死去。
  沈星子问她:“你陪恶狼睡过觉?”
  王红一听“恶狼”这两个字,浑身便抖得厉害,仿佛听到了地狱里索命恶鬼的声音。
  沈星子说:“我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答什么,不然我就把你再送到恶狼的房里去。”
  玉红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说了一句:“你问吧。”
  沈星子说:“你的头发是恶狼扯落的吗?”
  玉红说:“是。”
  沈星子说:“你胸膛上的这些血痕是他挠的吗?”
  玉红说:“是。”
  沈星子说:“你脖子的牙印是怎么回事?”
  玉红说:“恶狼要喝我的血。”
  沈星子说:“他喝了吗?”
  玉红说:“他喝了。”
  花蕊听得毛骨悚然,手足冰冷。
  她那枯干的眼眶里忽然有两滴泪流了出来说:“他不是人······他绝对不是人··”
  沈星子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一杯酒,不,不是酒,因为这杯中之物有股臊味,显然是一杯尿。
  沈星子阴损地笑着,把那杯尿递到玉红面前,说:“这是厨房打杂的五二狗的尿,你尝一尝。”
  玉红的嘴立刻闭得紧紧的。
  沈星子说:“你不喝也行,我立刻再把恶狼叫来。他现在什么事都得听我的。”
  玉红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翻身坐起,抓过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花蕊转过身,不忍再看。
  玉红忽然哇的一声,趴在床上大口大口呕吐出来,她吐出来的全是水、黄水。
  玉红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了,仿佛已死去。
  ※          ※          ※
  花蕊望着沈星子,沈星子脸上流露出狞笑,这狞笑正是对着她的。
  她心底不禁冒出一丝寒气。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很可怜她?”
  花蕊紧咬着牙,没有说话。
  她想不出对沈星子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沈星子说:“你根本不用可怜她,因为你的命运很可能比她强不了多少。”
  花蕊说:“我·······”
  沈星子说:“恶狼也许对你比她还狠,”
  花蕊连脚跟都已冰冷。
  沈星子笑了笑,说:“现在这里只有我,才能救得了你,因为恶狼至少现在学得听我的话。”
  花蕊说:“那你为什么不救我呢?难道我不值得你救吗?”
  沈星子说:“也许值得,也许不值得。”
  花蕊说:“怎么样值得呢?”
  沈星子笑了。
  ※          ※          ※
  风,在外面呼啸,
  屋里有火盆,火盆里的炭红红的,温暖如春,但花蕊却还是冷得直发抖。
  沈星子凝视着她,神情很诡异,她猜不出他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花蕊说:“怎么样才值得你救我呢?”
  沈星子说:“很简单,你只要不说谎话就行了。”
  花蕊说:“这的确很简单。”
  沈星子说:“是谁让你来皇天宅院的?”
  花蕊说:“是周玉。”
  回答得很妙。
  沈星子说:“你来皇天宅院干什么?”
  花蕊说:“来找你。”
  沈星子目光闪动,说:“找我干什么?”
  花蕊说:“我知道你在皇天宅院才来的,找你为杀周玉。”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不对,你若是这么说下去,我就只好把你送给恶狼了。”
  花蕊紧咬住嘴唇,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惧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沈星子说:“你在骗我。”
  花蕊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沈星子说:“总说谎的女人的下场都不会很好,这个道理你都不知道吗?”
  花蕊又不说话了。
  难道不说说的女人的下场就会好吗?
  沈星子说:“你应该说:我是摘星楼主派来的。”
  花蕊说:“什么摘星楼主、摘月楼主的,我从未听说。”
  沈星子忽然摸了一下花蕊的脸,说:“你的脸怎么红了。”
  花蕊的脸并没有红,可惜她当时面前没有镜子,否则她就不会慌乱了。
  她一慌乱,沈星子便有了机会。
  沈星子说:“看来,你真不是个经常说说的人。”
  ※          ※          ※
  花蕊的确不是个经常说谎的人。
  沈星子说:“你只要悄悄告诉我一些有关摘星楼的事就好了。”
  花蕊说:“如果我知道当然可以告诉你,但·······”
  沈星子打断了她的话,说:“你真的想去陪那条恶狼。”
  花蕊说:“我不想。”
  沈星子说:“那你就该说了你心里秘密。”
  花蕊说:“我心里没有任何秘密。”
  沈星子说:“看来,我只好把你送给恶狼了。”
  花蕊没有说话,但眼里却闪着坚毅的光。纵然是面对刚从地狱里跳出来的恶魔,也无法吞灭这种目光。
  沈星子实在想不到她那弱不禁风的外表上面,竟会有一颗那么坚定的心。
  沈星子又笑了,说:“但我送给恶狼以前,还要······”
  他的手在解花蕊的衣带。
  花蕊的身子在发抖,但她没有后退,因为她已无路可退了.
  无路可退的人要么屈膝跪倒,要么就更坚强,更加无畏。
  沈星子已解开了她的衣带。
  花蕊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花蕊说:“没有。”
  沈星子说:“那你想说什么?”
  花蕊说:“听说你心里一直在想着一个女人。”
  ※          ※          ※
  沈星子的手停住了。
  花蕊说:“她就是肖飞剑的女儿肖如雪。”
  沈星子的手缩了回来,说:“你难道知道她在哪里。”
  花蕊说:“不知道,不过······”
  沈星子说:“不过什么?”
  花蕊说:“不过我见过她,而且她还送给我一句金玉良言。”
  沈星子说:“什么金玉良言?”
  花蕊说:“男人对女人没有一个是真心的。女人能为男人守寡,而男人却没有能为女人而洁身自好的。”
  沈星子怔住了。
  他每次和别的女人上床时,的确没有想到那是对肖如雪的侮辱。
  花蕊说:“如果有一天我再见到她,我也会这么告诉她的。”
  沈星子忽又笑了,说:“她说的很对。”
  花蕊说:“你一定觉得我说的话是假的吧。”
  沈星子说:“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花蕊说:“你不想见她?”
  沈星子想都没想,就说:“不想。”
  沈星子不想被制住手脚,但他又太想知道肖如雪在何处了。
  难道肖如雪真的在摘星楼徒之手中吗?
  我若把她交给恶狼,摘星楼的人会对肖如雪怎么样呢?
  花蕊说:“你的手怎么发抖了?”
  沈星子的手并没有发抖,但人的心却在抖。
  沈星子一咬牙,把花蕊按倒在床上。
  花蕊的眼睛并没有闭,盯着沈星子,眼里满是轻蔑,就像一个高贵的公主,看着跳梁的小丑。
  她的胴体雪白而又丰满,在昏黄的灯光下诱人已极。
  但沈星子却毫无那种欲望,毫无那种情绪。
  他又发现:花蕊实在是个厉害的女人,她心中也有一把无形、锋利的剑。
  沈星子说:“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花蕊没有答话。
  她在静静地梳理着头发,目光还是那么轻蔑,神态还是那么高傲。
  ※          ※          ※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身上。
  她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沈星子拦住她,说:“你要到哪里去?”
  花蕊淡淡说:“去恶狼的房里。”
  沈星子又怔住了。
  花蕊说:“你不想把我送给他吗?我还是自己去的好,怎能麻烦你呢?”
  沈星子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花蕊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去死,我也逃不了。”
  沈星子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
  花蕊说:“如果我死在恶狼的床上,还麻烦你叫人把我埋了。我知道我那时的模样一定难看极了。”
  沈星子说:“我会的。”
  花蕊说:“如果我侥幸不死,一定还要爬回见你,因为我知道你很想看一看我那时的惨相。”
  她顿了顿,又说:“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沈星子喃喃自语:“想不到······”
  花蕊说:“你以后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因为对这个世界还了解得太少。”
  沈星子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他。
  他饱经沧桑,历尽磨难,自以为早已将红尘世间看透了。
  但花蕊却说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太少。
  沈星子说:“愿听你的教诲。”
  花蕊说:“有些事情你不懂,说了你也不会懂。”
  沈星子说:“早晚有一天我会懂的。”
  花蕊说”:“但到了那时已经晚了。”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
  花蕊笑了笑,说:“如果我不死,我能看到你的那个时候.”
  沈星子说:“也许你看不到,因为我绝不会有那个时候。”
  花蕊说:“我想你会有那个时候的。”
  门被推开。
  她的秀发和衣袂都被冷风吹得飘扬起来。她迎着寒冷的夜风走了出去。
  沈星子凝视着她那远去的背影,过了好久好久,才叹了口气,说:“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偏要和我作对呢?”
  忽听得窗外有人说:“这样的女人的确少见得。”
  沈星子说:“沈孤云。”
  ※          ※          ※
  沈孤云走进来。
  他衣服十分讲究,装饰也十分着意。
  沈星子说:“你见过这样的女人吗?”
  沈孤云说:“没见过。”
  沈星子说:“这样的女人实在可怕。”
  沈孤云说:“实在可怕。”
  沈星子眼睛流露出恐惧,说:“许多这样的人聚在一起,还有什么事干不成呢?”
  摘星楼全是这样的人。
  沈孤云说:“沈公子害怕了吗?”
  沈星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沈孤云说:“她也许现在硬得很,也许一上了恶狼的床就会软下来。”
  他顿一顿,说:“他是个野兽,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也许用不上三天,她就会回来求你。”
  沈星子神黯然说:“她会死在恶狼屋里,却绝不会回来求我。”
  沈孤云说:“她若死了,还有肖飞剑。”
  肖飞剑也是一条线,一头连着沈星子,另一头却系在摘星楼主手中。
  沈星子说:“肖飞剑是肖如雪的父亲,我能把他怎么样呢?‘’
  摘星楼主一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在我身边。”
  沈孤云说:“公子明明知道,却又无可奈何。”
  沈星子说:“这是摘星楼主最高的一步棋。”
  沈孤云说:“花蕊不会死得这样快,我们还可慢慢地想办法.”
  沈星子说:“她只要一进恶狼的屋,就已经死了。”
  沈孤云说:“星子是不是又想出别的办法来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
  沈孤云说:“什么办法?”
  沈星子说:“你说易容之术最高明的人是不是桃花村的桃花夫人?”
  沈孤云说:“桃花夫人的确称得上是天下第一易容大师,她能把老太婆变成小姑娘,也能把小姑娘变成老太婆。”
  沈星子说:“她一定也是摘星楼的人,至少一直在暗中帮摘星楼做事。”
  沈孤云说:“星子有何证据吗?”
  沈星子说:“前一次那个假肖如雪就是她给易的容。”
  沈孤云说:“若是如此,摘星楼主已早有准备,我们下手已晚。”
  沈星子说:“也许还是能留下点蛛丝马迹。比如······”
  ※          ※          ※
  就在这时,肖飞剑撞开了门,像风一样刮了进来。
  他的神情紧张极了,眼睛瞪得都快凸出来了。
  他一进来就问:“花蕊呢?”
  沈星子淡淡说:“她是去恶狼那里了。”
  肖飞剑“啊哟”一声,几乎站不住了,说:“她怎么能······”
  沈星子说:“恶狼杀了周玉,替她报了血海深仇,她早晚也是恶狼的人了,去他屋里有什么不好的呢?”
  肖飞剑说:“但是,恶狼······”
  沈星子说:“恶狼也是个人。”
  肖飞剑的手指几乎触到了沈星子的鼻子,颤声说:“你知恶狼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去。
  沈星子双手一摊,很委屈地说:“是她自己去的,等她回来你自己去问。”
  肖飞剑说:“那也是你逼的。”
  沈星子说:“我没有逼她,是她自己在逼自己,谁让她报仇心切,立下了那样的诺言。”
  沈孤云说:“如果她不立下那样的诺言,我师弟怎么无仇无怨地杀了周玉,无缘无故地得罪了铁笔先生。”
  肖飞剑一跺脚,转身便走。
  沈星子将他拦住,说:“你是不是要到恶狼那里去。”
  沈星子说:“晚了。”
  肖飞剑僵立在雪地上,脸色也变得如雪一样白。
  沈星子说:“你去不但救不了他,反而会把自己的命搭上。”
  沈孤云说:“我师弟的脾气你也许还不了解。你去了,他一定会杀了你。”
  肖飞剑呆住了。
  他仿佛听见了花蕊绝望凄惨的叫声。
  他猛地蹲了下来,双手抱头,痛苦起来,说:“我怎能对得起死去的故人······”
  沈星子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说:“故人已死,对不对得起又有什么关系。”
  沈孤云说:“只要你对得起活人就行了。”
  ※          ※          ※
  夕阳惨淡,风在呼啸,
  梅树上的雪漫天飞舞,地上的雪花在风中打滚。
  沈星子和沈孤云坐在炉火前。
  他们的脸在跳跃不定的炉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宛如罩了一层鬼气。
  沈星子说:“她是不是快回来了?”
  沈孤云点了点头,说:“野兽干这种事也该完了。”
  沈星子说:“她还能爬回来吗?”
  沈孤云说:“我说不准。”
  他们都笑了,笑得都很阴毒。
  花蕊没有爬回来。
  她是走回来的,伴着柔软的雪慢慢地走回来了,步子很轻,神态也很安详。
  她身子落了一层白雪,但双颊却很红艳,仿佛是初恋的少女刚被她的情人吻过。
  她的秀发如瀑布一样流泻下来,看不出一丝被撕扯过的迹象。
  她的脖子雪白光洁,也没有一个牙齿印。
  沈星子说:“你没去恶狼那里?”
  花蕊说:“已去过了。”
  沈星子说:“他不在屋吗?”
  花蕊说:“我去时他正在屋。”
  沈星子说:“他没有和你上床?”
  花蕊说:“没有。”
  沈孤云满脸的疑惑,说:“那头野兽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花蕊厉声说:“他不是野兽。”
  沈孤云说:“对于野兽来说,他是个人,但对人来说,他又的确是个野兽。”
  花蕊说:“以前他也许是头野兽,但从现在起,他是一个人。”
  沈星子说:“你已经把他从一头野兽变成了一个人。”
  花蕊点了点头。
  沈孤云惊奇万分,说:“你用了什么魔法,在一夜里把他变成了人。”
  花蕊说:“我没用什么魔法,我的办法每个人都有。”
  沈星子和沈孤云几乎屏住了呼吸。
  每个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聪明人,好奇心比常人重得多,
  沈星子问:“什么办法?”
  沈孤云问:“那办法是什么?”
  花蕊说了一个字:“爱。”
  ※          ※          ※
  爱,不是什么魔法。
  爱,是上苍赐给每个人最珍贵的礼物,是人性中最伟大的情感。
  正因为有了爱,光明和温暖才会常驻人间永远不灭,世间才会有许许多多的感人故事。
  这本是最简单最简单的道理,而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却偏偏是那些极聪明的人。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越聪明的人往往就是越糊涂的人。
  ※          ※          ※
  花蕊说:“以前,谁都把他当作野兽,所以,他就是一头野兽,只有我把他当成了人,所以他就是个人。”
  她叹息一声,说:“这实在简单得很。”
  沈星子和沈孤云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花蕊说:“恶狼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他心中一直想变成一个人,但就是无人把他当成人看。”
  沈星子好久才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怪事,”
  花蕊说:“这是世上最正常的事,怎么能说怪呢?”
  沈星子说:“你见到他第一句话是什么?”
  花蕊说:“我说:你知道吗?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妻子了。”
  沈孤云笑了,说:“他根本就不懂得妻子是什么东西。”
  花蕊说:“他的确不懂妻子是什么东西,但我就说我们像比翼鸟,像戏水的鸳鸯,像公狮和母狮,像公狼和母狼······他终于听懂了。”
  若是往日,沈星子听了这话,一定会笑出声来,现在却呆住了。
  花蕊的目光充满了温柔和亲切,说:“我又说: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一个家了。”
  沈孤云又笑了,说:“他也不懂得家。”
  花蕊说:“他的确也不懂得家是什么东西,但我就说狼窝,狼窝里如果只有两条公狼和母狼时,如果公狼和母狼又有亲昵,那么,这个狼窝就是家。”
  沈星子说:“你真是可怕的女人。”
  花蕊说:“我觉得世上最不可怕的女人就是我了。”
  沈星子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花蕊说:“那你就只有后悔了。”
  沈星子说:“你是说我杀不了你。”
  花蕊说:“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你敢杀我,我丈夫就会找你拼命。”
  沈星子说:“恶狼无论有多厉害,他现在也得听我的。”
  ※          ※          ※
  门,被人一脚踢开了。
  风雪将一个高大魁梧的人送了进来,正是恶狼。
  恶狼的眼睛冒火,盯着沈星子和沈孤云。
  他们惊奇地发现:恶狼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竟闪动着一点灵性。
  ——人的灵性。
  恶狼说:“谁敢杀我妻子,我就和他拼命。”
  沈星子的心在这一连串的突如其来的变化下,全乱了。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恶狼的左手握着狼牙刀那漆黑的刃柄,指结在“格巴格巴”作响。
  沈星子咬着牙,没有动。
  恶狼忽然出手,狼牙刀带着呼啸的劲风劈向桌子上的那根细细的蜡炬。
  沈星子已看出他不是向自己动手。
  桌上的蜡烛仍在燃烧,安静地燃烧,没有一点异常的跳跃和波动。
  恶狼忽然向那蜡炬吹了口气,“哗啦”一阵轻响,蜡炬竟变成了一堆大小一样的碎块。接着,蜡火慢慢地熄灭了。
  屋子里一阵漆黑。
  雪光映照进来,很微弱,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只有四双不同神采的眼睛。
  恶狼说:“我的狼牙刀只出过三次鞘,杀了五个人,从来没有一次走空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显然是在警告沈星子。
  恶狼说:“那五个人是“秃鹰”李三,铁算盘“陆无忌”,“中原神剑”张怀玉,还有“辽东双皱星”郭家姐妹。
  这五个人无一不是响当当的角色,只杀一个,就能在江湖上成名。
  沈星子忽然说:“你是一个天恶老怪的弟子。”
  恶狼说:“天恶老怪是我师父,但她是我妻子。”
  沈星子说:“天恶老怪如果让我杀了她呢?”
  恶狼说:“那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再和她远走高飞。”
  花蕊亲昵地偎依在恶狼宽阔的肩上,说:“就是私奔,像一比翼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第十五章风雪桃花
  恶狼和花蕊相互偎依,消失在风雪中。
  沈星子和沈孤云伫立屋里,很久很久,谁也没说话。
  屋里一片黑暗。
  没有烛火。
  门也没有关,雪花被风驱赶进来,熄灭在红红的炉火,铺满了地板。
  火炭在炉中“滋滋”地响,慢慢变黑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屋里渐地变冷。
  沈星子仿佛没有感觉到黑暗和寒冷,心中还在想着花蕊的话。
  “你以后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你对这个世界还了解得太少.”
  “有些事情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
  “等到你懂了时,已经晚了。”
  “你早晚有那个时候。”
  沈星子真有那时候吗?
  那个时候究竟还有多远?
  无论谁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太少,都是个很不幸的人,日后也一定会有许多想不到的事。
  一个人若有许多事情想不到,最后一定就会倒霉。
  沈星子从没有这么恐惧过,隐约感到他明天就会倒霉。
  ※          ※          ※
  沈孤云说:“我担心用不了几天,恶狼也会变成摘星楼的人。”
  沈星子说:“恶狼现在已经变成摘星楼的人了。”
  沈孤云说:“我们该怎么办?”
  沈星子沉默了半晌,说:“只有杀了花蕊才能斩断系在恶狼心头的那根神经。”
  沈孤云说:“杀了她,恶狼怎么办?”
  沈星子眼里充满了杀机,说:“也一起杀了。”
  沈孤云说:“恶狼活着,对摘星楼更有用。”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用不了七天,恶狼除了花蕊,谁的话也不会听。”
  沈孤云说:“我相信。”
  他又问:“谁能杀得了恶狼呢。”
  沈星子说:“你最合适。”
  沈孤云慌张起来,说:“我怎么最合适?他武功那么高,而且万一败露,我师父一定也饶不了我。”
  沈星子说:“事在人谋。”
  沈孤云说:“花蕊机智过人一定会想到我们要杀他们,必然会多加防范,不会给我们下手的机会。”
  沈星子说:“她会想到的。”
  沈孤云说:“而且我死了,谁来指挥一百零三山寨的绿林好汉。”
  沈星子忽然眼睛一亮,说:“有一个人比你合适得多,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沈孤云说:“是谁?”
  沈星子说:“铁笔先生关门鬼。”
  沈孤云说:“你没见恶狼的刀法吗?铁笔先生不会是他的对手。”
  沈星子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沈孤云没有说话,他是仍觉没有把握。
  沈星子说:“铁笔先生是在明里,我们在暗中,相互配合好,恶狼就死定了。”
  ※          ※          ※
  肖飞剑又撞开了门。
  他的神情看似紧张极了,但眼里却闪着一种快意的目光。
  沈星子问:“又出了什么事?”
  肖飞剑说:“小山东呢?”
  沈星子笑了,说:“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你那心爱的女弟子薛涛。”
  肖飞剑说:“是他们俩出去的?”
  沈星子说:“他们俩这几天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薛涛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小山东一看见她就喜欢上了。
  沈星子说:“小山东现在心中只有薛涛,早把我忘了,我已经三天没看着他了。”
  他叹了口气,说:“你找他干什么?”
  肖飞剑冷笑说:“我找他能有什么事?”
  沈星子说:“小山东是我的仆人,也是我的兄弟,无论哪个女孩子嫁给了他,我保管她不会后悔。”
  肖飞剑说:“但你却后悔的。”
  沈星子没有听懂,隐约感到小山东出了什么事。
  肖飞剑说:“小山东被人抓走了。”
  沈星子说:“谁?”
  肖飞剑一字字地说:“风雪怪人。”
  沈星子惊骇停顿。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风雪怪人果然站在了摘星楼一边.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是冲着我来的。”
  肖飞剑说:“他当然是冲着你来的。”
  沈星子说:“他是不是给我留下了什么话?”
  肖飞剑说:“风雪怪人让你三日后的黄昏到远浪坡去等他。”
  他歇了口气,又说:“如果你不去,他就把小山东的人头留在远浪坡。”
  沈星子说:“如果我去呢?”
  肖飞剑说:“那你就可能带回小山东的人头。”
  沈星子说:“另一种可能呢?”
  肖飞剑说:“另一种可能就是你和小山东的人头全都留在远浪坡。”
  沈星子脸上沉重起来,目光投向远方。
  远方正是一片黑暗,笼罩着一种不吉祥的夜雾。
  ※          ※          ※
  沈星子静静地凝视着残月追星剑。
  残月追星剑闪着黑夜里流星那样夺目的光辉。
  残月追星剑本已一尘不染,但沈星子仍在用手帕仔细地擦拭着。
  手帕雪白,也一尘不染。
  沈星子擦的并不是剑,而是自己的心。
  每次有危险来临时,他都要把自己的心擦拭得一尘不染。
  能把他的心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东西不是手帕,而是残月追星剑的光辉。
  一尘不染的心一定很静,静则凝神。
  当把全部的精神凝聚起来时,才会做到心快,眼快,手快。
  肖飞剑说:“公子想应风雪怪人之约吧?”
  沈星子说:“不是他死,说是我亡。”
  肖飞剑的眼里闪动着恶毒的光,说:“我觉得公子还是莫去的好。”
  沈星子说:“哦?”
  肖飞剑说:“风雪怪人一定已在远浪坡布下陷阱,公子武功虽高,但万一······”
  沈星子说:“我就是躺在床上睡觉,也会万一被人砍了脑袋。”
  肖飞剑说:“公子若是执意想去,我便现在就派些人去远浪坡埋伏······”
  沈星子立刻说:“不用。”
  肖飞剑说:“公子前去,单剑孤身,我实在不放心。”
  沈星子说:“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失望的。”
  肖飞剑脸一紧,仿佛被人猛地抽了一鞭。
  沈星子瞟了他一眼,就好像一道刀光在他脸上划过。
  肖飞剑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说:“那我就放心了。”
  沈星子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不再看肖飞剑一眼。
  肖飞剑阴险地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他迎面遇上沈孤云。
  ※          ※          ※
  沈孤云刚一推开门。
  沈星子仍在闭目养神,轻轻地说:“沈孤云。”
  沈孤云说:“是我。”
  他反手关住了门,挡住了外面的风雪,说:“公子是想会战风雪怪人?”
  沈星子睁开眼,流露出狡黠的目光,说:“谁说我要去会战风雪怪人?”
  沈孤云怔住了,又慢慢地笑了出来,说:“兵不厌诈,公子是不是已想好一条妙计。”
  沈星子得意地笑了。
  他问:“你派去桃花村的人回来了吗?”
  沈孤云说:“回来了。”
  沈星子说:“他们怎么说?”
  沈孤云说:“桃花夫人仍在桃花村,但是已有欲搬走的迹象。”
  沈星子说:“天助我也。”
  沈星子说:“这三天我闭门不出,说是养精蓄锐,准备会战
  风雪怪人,肖飞剑一定不会怀疑。”
  沈孤云说:“大战之前,闭门静修,乃是常情,谁也不会怀疑。”
  沈星子说:“今天晚上,我和你便悄然离去皇天宅院。”
  沈孤云说:“公子想去找桃花夫人。”
  沈星子说:“去找桃花夫人,摘星楼的人一定认为我已被风雪怪人缠住了,在桃花村一定疏于防范。”
  沈孤云说:“声东击西,果然是好办法。”
  沈星子说:“至于风雪怪人,让天恶老怪他老人家去会她最合适,久别的情人······哈哈哈哈。”
  沈孤云禁不住也笑了,说:“只怕他老人家不敢去。”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是他的情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会下狠手的。”
  沈孤云苦笑着说:“风雪怪人若是真的肯下狠手,他是一定会去的,只怕她不下狠手。”
  沈星子说:“可以让他老人家把脸蒙住,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露出真面目。”
  他顿了顿,又说:“我们让他去救回小山东,又不是去让他和风雪怪人叙旧情。”
  沈孤云点了点头,说:“他开始不会答应的,但你若用《七绝魔篇》来要挟,他也只好委曲求全一次了。”
  沈星子笑了,说:“现在只有委屈他老人家一次了。”
  ※          ※          ※
  桃花村。
  桃花满树。
  但那是夏日的景色。
  冬日里,桃花早已凋落,桃花树上早堆上了沉沉的积雪,压弯了枝头。
  沈星子很喜欢桃花,只可惜他来到时正是雪花飘舞的季节。
  他想起桃花凋落时的凄凉与无奈,禁不住一阵叹息。
  桃花落了,明年可以再开,但人的青春年华逝去,却不能再回。
  人做出的事,岂不也正如青春年华的逝去,无法挽回。
  有几个人的命运能和桃花相比?人又何必叹息桃花的凋落,而看不见自己正在凋落。
  桃花村远近闻名,江湖人很少有人不知道。
  桃花村之所以这么有名是因为他有一座桃花居,桃花居里住着一位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已在桃花村住了十年,但无人知道她的真正面貌。
  她今日是个美艳绝伦的妇人,明日便成了步履蹒跚的老翁,清晨还是个美丽的少女,黄昏时便成了一脸病容的中年男人。
  只有一个人看过桃花夫人的真容,就是她的丈夫桃花先生。
  桃花夫人只有在桃花先生面前,才肯露出真容。
  桃花先生的真容却是人人都见过:脸色枯黄,一脸病容。
  虽然才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但一到了冬天,就很少能见他出门了。
  村里人都不理解:大名鼎鼎的桃花夫人怎么嫁给了他这样的病夫子。
  沈星子和沈孤云走进桃花村时,正是晌午,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温暖而又轻柔。
  这样的好阳光在冬日里是很少有的。
  沈星子说:“桃花夫人似乎还在桃花村里。”
  沈孤云说:“桃花夫人··”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汉子走到他们面前,低声说:“盟主,桃花夫人就在今天清晨已搬走了。”
  沈星子和沈孤云都一惊。
  青衣汉子说:“马寨主和李寨主要我留下来等盟主,他们追踪桃花夫人去了。”
  沈孤云说:“我们快去。”
  沈星子却猛一挥手,说:“等一等。”
  沈孤云说:“为什么不追?”
  沈星子说:“因为桃花夫人很可能还在桃花村。”
  沈孤云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说:“那我们就在村里搜。”
  沈星子说:“桃花夫人也很有可能逃出了桃花村。”
  沈孤云说:“那我们就分路应对。”
  沈星子点了点头。
  ※          ※          ※
  前几日刚落了一场雪。
  雪原上的一切印迹都被大雪盖住了。
  有两道很深的车辙和杂乱的脚步,伸延向前。
  不用说。桃花夫人就在前面。
  沈星子施展轻功提纵术,向前疾奔,天地间本来没有风,但风却从他耳边呼啸刮过。
  前面,忽然出现两具尸体,他们心里被利箭穿透。
  鲜血,还在流淌,没有凝固。
  人显然是刚死不久,他们心口还是温热的。
  他们不是沈孤云手下的马寨主和李寨主吗?
  他们是不是被摘星楼的人杀的?
  沈星子来不及细想,纵身向前追去。
  前面,果然出现了一行十余人,还有三辆马车。
  最前面的马车里坐着显然是人,后两辆马车堆满了半人多高的木箱子。
  沈星子一声长啸,震得路旁树上的积雪纷纷飘落下来。
  前面的人都惊骇住了,停住脚步,回头凝视。
  沈星子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们面前,就像一片风中的雪花,一行人全都看呆了。
  沈星子没等说话,已有一个蓝衫少年从人群中飞掠出来。
  他年纪虽小,气派却不小,虽施展轻功,但脚步沉稳,目光炯炯,显然不是无名之辈。
  蓝衫少年抱拳施礼,说:“这位公子是何人?为何拦车?”
  沈星子说:“我是沈星子。”
  蓝衫少年顿时惊愕住了,因为“沈星子”这个名字近几年在江湖上是最响的。
  沈星子笑了笑,说:“听说桃花夫人手下有个护驾高手叫董晓堂,剑术精绝,可是你吗?”
  蓝衫少年说:“我是董晓堂,但剑术却一点也不精绝。”
  沈星子说:“车里坐的可是桃花夫人?”
  董晓堂说:“正是。”
  沈星子说:“桃花夫人这是到哪里去?”
  董晓堂说:“这似乎和公子没有什么关系。”
  沈星子说:“若真的没有什么关系,我会来找她吗?”
  董晓堂刚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车厢里有人说:“晓堂,你退下。"
  声音清脆而柔美,有说不出的诱人。
  董晓堂恭敬的低下了头,退了下去。
  这时,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一只春葱般的手,比雪花还要洁白,还要晶莹。
  沈星子一看见这手,便知道从车里出来的一定是个美艳绝伦的女人。
  桃花夫人果然是个美艳绝伦的女人。
  她一走出车厢,阳光和雪原立刻变得黯然没有光彩了。
  桃花夫人嫣然一笑,说:“沈公子乃是武林魁首,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星子说:“没事我会找你吗?”
  桃花夫人说:“有事快讲,我们还要快点赶路呢。
  沈星子说:“你们赶的路到此为止吧。”
  桃花夫人说:“哦?”
  沈星子说:“你们立刻往回走,再回桃花村去。”
  桃花夫人说:“我跟你回去就行了,让剩下的人继续赶路,因为我们还有很要紧的事。”
  沈星子说:“不行。”
  他知道:这个美妇人多半不是桃花夫人,真正的桃花夫人很可能变成了桃花先生,变成了董晓堂。
  就在这时,又从车厢里走下一个人,枯黄的脸上一脸病容,穿着崭新的青布衣服,又肥又大,被冷风一吹,禁不住弯下腰咳嗽起来。
  桃花夫人忙扶住他,轻轻地捶着他的后背,柔声说:“多冷的天啊,你出来干什么?”
  这个人就是桃花先生。
  桃花先生艰难地直起腰,说:“沈公子,我们去求医······”
  他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沈星子说:“看得出来,你的病很重。”
  桃花夫人说:“我们这是去凤谷求医的,这两辆车上拉的都是我们家多年的积蓄,如果用这些积蓄以治好我丈夫的病,那就好了。”
  沈星子说:“你们是想求毒手扁鹊。”
  桃花夫人说:“毒手扁鹊虽不是天下第一神医,但我丈夫的病却非他治不可。”
  沈星子说:“如果我能治好你丈夫的病呢?”
  桃花夫人脸上流露出惊喜神态,说:“我终年难忘。”
  沈星子笑了,忽然拔剑。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桃花先生的咽喉。
  桃花先生“哎哟”一声,闪身斜飞出三丈远,快捷如惊兔,哪里像一个病重的人,
  沈星子笑了,说:“想不到桃花先生的病好得这么快。”
  桃花先生和桃花夫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极了。
  董晓堂大吼一声,冲了过去。
  剑光如雪。
  他剑法颇高,用的也是把好剑。
  霎那间,他已向沈星子刺出十多剑,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知道现在就是把开花说得坠落下来也没有用。
  沈星子居然没有还手。
  董晓堂这十多剑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处刺过去的,每次都即将要击中时,却不知怎么的,竟全都刺偏了。
  沈星子笑着说:“王立业是你什么人?”
  董晓堂怔了怔,说:“是恩师。”
  沈星子说:“也许你不知道,白满天就死在我手里。
  他忽然说出了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好像是前言不对后语,但董晓堂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立业平生纵横南北,罕逢敌手,却败在了白满天之手,而且败得心服口服。
  如今连白满天都死在沈星子手里,王立业就更不是他的对手,王立业的弟子就更不必说了。
  董晓堂说:“我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是不闪开一条路,我还是要用剑刺你。”
  沈星子说:“我若不杀了你,桃花夫人就不会回桃花村。”
  董晓堂说:“是。”
  他“是”字说得很短促,因为他刚吐出这个字,沈星子的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他的咽喉。
  剑已从他的咽喉穿过。
  残月追星剑拔出,一股鲜红的血箭一般地射出来,溅在白雪上,如怒放的花朵。
  但董晓堂却没有立即倒下。
  他目睹着自己的鲜血飞射出体外,仿佛正有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了他的喉咙。
  沈星子说:“还有没有要赶路的。”
  众人都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桃花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没有人要赶路了。”
  一行人又往回走。
  董晓堂的血已流尽,人已倒下。
  ※          ※          ※
  桃花夫人又回到了桃花村。沈孤云率领几十个绿林好汉迎面走了过来。
  桃花夫人说:“想不到这么快又回来了。”
  沈星子说:“你真想回桃花居吗?”
  桃花夫人说:“谁不想回自己家呢?”
  沈星子说:“只可惜你只能看一眼了。”
  桃花夫人惊异地问:“你又想干什么?”
  沈星子笑了笑,不答反问:“桃花村的北面是不是有座桃花山?”
  桃花夫人说:“是。”
  沈星子说:“桃花山上是不是有伙强盗?”
  桃花夫人说:“是。”
  沈星子说:“我们就去找那伙强盗。”
  桃花夫人说:“我的全部积蓄都在这里,怎么能去桃花山呢?”
  沈星子说:“只要夫人到了那里多说几句实话,他们绝对不敢拿你一文钱,如果···夫人多说几句谎话,他们不但会谋财,还会害命,还会劫色。”
  桃花夫人的脸色变了,但马上又镇静下来说:“真是这样吗?”
  沈星子说:“绝对没错。”
  桃花夫人说:“你想问什么,我都说,还用去桃花山吗?”
  沈星子说:“一定要去桃花山,”
  桃花夫人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我们在这里待久了,一定还会有人来找你。”
  摘星楼的人很可能会来接应他们。
  桃花夫人说:“找我干什么?”
  沈星子说:“找你给一个叫肖如雪的姑娘易容。”
  桃花夫人脸色又变了。
  沈星子叫过沈孤云,说:“你先把桃花夫人送到山里去。”
  沈孤云说:“公子想去哪里?”
  沈星子说:“我觉得应该有人接应桃花夫人。”
  沈孤云说:“公了想原路返回吗?”
  沈星子点了点头。
  沈孤云说:“也许能抓住几个摘星楼的人。”
  沈星子说:“也许抓不住。”
  沈星子想到了摘星楼会有人来接应桃花夫人,但他没有想到接应的人竟是冒充肖如雪的瑶兰。
  瑶兰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沈星子。
  沈星子看见了瑶兰时,她正抱着董晓堂的尸体。
  瑶兰看见沈星子时,吓得面如死灰,转身便逃。
  但她无论往哪个方向逃,一抬手,都会发现沈星子就站在前面等她呢。
  瑶兰索性不再逃了。
  沈星子笑眯眯地说:“如雪,你怎么一见到我就像见了老虎一样。”
  瑶兰说:“你要杀就杀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沈星子还在笑,他心里实在为自己的神机妙算而得意。
  每个人得意时,心情都会特别好,心情特别好的人,都不会狠下心来,去杀一个如此秀美绝伦的少女。
  沈星子说:“我并不想问你什么。”
  瑶兰一脸惊异,表示不信。
  沈星子说:“因为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说,所以索性不问了.”
  瑶兰说:“那你就杀了我吧。”
  沈星子说:“杀了你你也不会说,为什么还要杀你呢?”
  瑶兰说:“那你肯放了我?”
  沈星子还是摇了摇头,说:“若要放了你,我又何必来呢?”
  瑶兰说:“那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说:“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瑶兰说:“谁?”
  沈星子说:“当然是你想见的那个人了。”
  瑶兰说:“我谁也不想见。”
  沈星子说:“你不想见也得见。”
  瑶兰说:“你非得让我见不可。”
  沈星子点了点头。
  瑶兰忽又笑了,说:“那我就去见。”
  沈星子携住了她的手,说:“我最喜欢听话的女人。”
  瑶兰没有挣脱,她知道这比点穴道,或用绳子绑要好受得多。
  沈星子问:“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呢。”
  瑶兰说:“我叫肖如雪。”
  沈星子说:“只可惜你不是肖如雪。”
  瑶兰说:“我什么也不说,你只知道我的名字有什么用。”
  沈星子说:“你已经承认你是摘星楼的人了?”
  瑶兰说:“我是摘星楼的人。”
  她不等沈星子再问,又说:“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沈星子说:“你在这里被扒光了衣服,会不会冻死。”
  瑶兰说:“一定会。”
  沈星子的手开始解她的衣带。
  瑶兰没有躲闪,说:“但是我不怕。”
  沈星子说:“那你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厉害。”
  瑶兰咬了咬嘴唇,说:“我心里害怕,但嘴上不说,别人也不知道。”
  沈星子禁不住乐了,说:“摘星楼每个女人都这么与众不同。”
  瑶兰说:“摘星楼的女人和男人都一样。”
  沈星子已把瑶兰的锦裘脱了下来,她上身只剩了一件很薄的内衣。
  瑶兰忍不住发起抖来。
  沈星子说:“你现在是不是想通了?”
  瑶兰牙关打战,脸被冻得雪一般的白,但却还能笑出声,说:“我现在还想不通,你说怎么办?”
  沈星子说:“再凉快凉快就能想通了。”
  瑶兰咬紧牙,说:“不用你动手,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她的手颤抖着伸到胸前,“唰啦”一声,她那丰润雪白的双肩和坚挺的乳房裸露了出来,裸露在风雪中。
  沈星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几乎不相信摘星楼的女人骨头会有这么硬。
  他的心变得越来越冷。
  他几乎想转身就走。
  ※          ※          ※
  风,很冷,还在吹。
  雪花不时飘落在瑶兰那雪白光洁的肌肤上,顷刻便融化了。
  瑶兰颤抖得更厉害了,但眼里的目光依然那么轻蔑,神态依然那么高兴。
  而且,她脸上依然带着笑意。
  若不是亲眼所见,世上无人会相信有这样的女人。
  沈星子笑了笑,说:“看来,我就是把你裤子再脱下来,你也不会说。”
  瑶兰说:“你不妨试试看。”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既然知道你不会再说,就是脱了又有什么用。既然没有用,又何必再脱呢?”
  他缓缓地又把锦裘披在了瑶兰身子。瑶兰说:“你改变主意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
  瑶兰急忙又把锦裘和内衣穿好,说:“这么冷的天,有谁愿意脱衣服。”
  沈星子说:“你也很害怕?”
  瑶兰说:“我又不是疯子,怎能不害怕?”
  沈星子说:“你心里虽然害怕得要命,但还是不肯说出摘星楼的秘密。”
  瑶兰说:“死也不肯。”
  沈星子笑了,说:“真是群奇怪的女人。”
  瑶兰也笑了,说:“我们是最正常的女人。”
  沈星子说:“你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跟我走。”
  瑶兰跳了起来,说:“谁愿意心甘情愿地跟你走,我有毛病吗?”
  沈星子说:“原来你不愿意跟我走。”
  瑶兰说:“但我知道我只能跟你走。”
  沈星子说:“你想趁我不注意时逃掉?”
  瑶兰说:“是的。”
  沈星子笑着说:“你真是天下最诚实的女人了。”
  瑶兰说:“其实,我就是不说,你也一定会知道。”
  沈星子说:“但我不知道的事情,你绝不会说。”
  瑶兰说:“死也不会说。”
  沈星子又问:“如果有机会,你会不会暗中杀我。”
  瑶兰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一定会的,只是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沈星子说:“当然有。”
  瑶兰说:“能不能告诉我?”
  沈星子说:“能。”
  瑶兰笑出声来,说:“请说。”
  沈星子说:“就是在床上。”
  瑶兰脸一红,说:“如果真的能杀了你,我就和你上床,可我担心就是上了床也杀不了你,我岂不吃了大亏。”
  沈星子说:“我既然能扒了你的衣服,就能逼着你上床。”
  瑶兰笑了笑,说:“那我也只好和你上床了,因为我只能任你摆布了。”
  沈星子说:“你就是和我上床,也不会说出摘星楼的秘密.”
  瑶兰说:“不会。”
  沈星子捏了一把她的脸蛋,说:“你是个天下最有趣的女人.”
  瑶兰说:“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沈星子心里的确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女人。
  瑶兰说:“你若是喜欢上我了,就别杀我。”
  沈星子说:“你也怕死?”
  瑶兰说:“怕得要命。”
  ※          ※          ※
  桃花山上有五百余人;
  官府说他们是强盗,土匪,劫财害命。
  他们却说自己是绿林好汉,是在替天行道。
  山寨主是个美貌如花的妇人,真名已无人知道,远近数十里都叫她桃花娘子。
  她武功本不高,也不绝顶聪明,但她曾经是沈孤云的贴身情人,所以,山寨的人对她都不敢造次,许多黑道上的人也不敢打她的主意。
  桃花娘子见到沈孤云,立刻就“爱”了起来,但不是用她的嘴和舌头,而是用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胸膛,她的腰肢,她的眼睛······
  沈星子看见了她,真有点受不了。
  桃花娘子看见了沈星子身后的瑶兰,眼里一下子充满了嫉妒,说:“这位大美人是谁?”
  瑞兰没等沈星子搭话,便抢着说:“我是他老婆。”
  沈星子笑了笑,说:“是小老婆。”
  他从未见过像瑶兰这样有趣的女人,如果她若不是摘星楼的人,如果肖如雪真的不在人间,沈星子也许真会娶她做老婆。
  桃花娘子笑着说:“当小老婆其实比当大老婆好得多。聪明的女人没有当大老婆的。”
  瑶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桃花娘子说:“没有人告诉我,我是无师自通。”
  沈星子说:“快把先来的客人也请出来。”
  沈孤云说:“桃花山好久没来这么多客人了。”
  桃花娘子说:“酒菜已备好,快请客人都入席吧。”
  ※          ※          ※
  酒菜已准备好。
  客人也都已入席。
  客人有五个:沈星子,沈孤云,瑶兰,桃花夫人,桃花先生。
  主人只有两个:“桃花娘子和萧寨主。
  萧寨主是桃花山的副寨主,江湖人称“铁手金龙”,掌上功夫有两下子,是方圆数十里有数的高手。
  桃花娘子给每个客人都倒了一杯酒。
  无论谁看了,都会以为真是朋友欢聚一堂的快事,绝对想不到随时都有可能流血遍地,尸横当场。
  瑶兰坐在沈星子身边,真像是他的小老婆,而且她又喝又吃,看样子是死也要变成一个饱死鬼。
  桃花夫人每吃一口菜都要细细咀嚼,心里似有许多心事。
  桃花先生却一直都在发抖,连筷子都没有摸一下。
  桃花娘子对各种男人都如数家珍,他一眼便能看出哪个男人最有权势,而且总有办法让那个男人不讨厌她。
  这实是女人了不起的本事。
  桃花娘子看见沈星子,便知他是个极了不起的男人,便一杯接一杯地给他敬酒。
  沈星子开始很讨厌,喝了几杯以后,便不再有这种感觉了,又喝了几杯,竟有点喜欢上了桃花娘子。
  这是怎么回事?沈星子也说不清楚。
  沈星子的酒量一向很大,几乎没有喝醉过,但现在只和桃花娘子喝了不到十杯,便觉得头重脚轻起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桃花娘子的目光也会看醉男人吗?
  第十六章惊变
  沈星子醉了。
  他刚一站起来,又“扑通”一声,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沈孤云说:“沈公子怎么喝醉了?”
  他刚想站起来扶沈星子,却被萧寨主拦住。
  萧寨主说:“盟主想干什么?”
  沈孤云说:“扶沈公子···”
  萧寨主冷冷一笑,说:“他已经扶不起来了。”
  瑶兰也笑眯眯地说:“没错。”
  沈孤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猛一站起,又被萧寨主按住。
  沈孤云大怒,说:“你敢造反?”
  萧寨主冷冷一笑,说:“杀人都敢,还怕造反吗?”
  沈孤云大喝一声,一掌向萧寨主劈了过去。他是天下一百零三山寨的总盟主,武功自然是十分了解。
  但萧寨主早已有了防备,不等他一掌力尽,人早已闪到一边。
  沈孤云正欲再出手,又被桃花娘子拦住。
  桃花娘子说:“沈孤云,别忘了,这里是桃花山寨。”
  沈孤云说:“你也想背叛我。”
  桃花娘子冷冷地说:“不是想而是已经背叛。”
  沈孤云跳了起来,说:“你们好大的胆子,就凭你们也敢……”
  桃花娘子说:“就凭我们当然不敢,如果背后有人给我撑腰,那就敢了。”
  沈孤云呆住了,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下。
  桃花娘子说:“盟主,你知道天下最厉害的毒药是什么?”
  沈孤云说:“红雪莲。”
  桃花娘子说:“中了红雪莲的人,你还能扶起来他吗?”
  沈孤云说:“沈公子中了红雪莲。”
  桃花娘子说:“武功最高的人只有用天下最厉害的毒药才能治服。”
  沈孤云忽觉自己脖子仿佛也在发紧,说:“你们是不是也······”
  萧寨主说:“我们怎么会也给你下毒呢?”
  沈孤云稍稍放心,说:“那你就倒霉了,我收拾你们这个叛贼还能做到。”
  萧寨主轻蔑地笑了,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在你的酒里下毒呢?”
  桃花娘子说:“不是我们念旧日这情,而是我们觉得对付你根本不用使毒。”
  沈孤云惊恐地望了望外面,只见外面黑而静,没有人。
  瑶兰笑了,说:“三步之内,必有芳草。”
  沈孤云说:“你能降住我?”
  瑶兰连连摆手,说:“有人能降住你,但不是我。”
  沈孤云又把目光投向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嫣然一笑,摇头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降得住一百零三寨的总盟主。”
  沈孤云又把目光投向桃花先生,说:“难道会是你?”
  桃花先生说:“你看我像吗?”
  沈孤云连连点头,说:“像,像极了。”
  桃花先生说:“为什么?”
  沈孤云说:“只因为你像,所以你才最像。”
  答得很妙,也很有道理。
  沈孤云感觉全身正在渐渐变冷,
  桃花先生若没有把握治服他,绝不会不在他酒里放毒。
  沈孤云反而又坐下来,说:“你们都是摘星楼的人?”
  “正是”。
  ※          ※          ※
  一盏天灯,慢慢升起。
  天灯在风中摇曳,在黑暗中闪耀。
  天灯上写着“桃花”两个字,墨渍洒漓,龙飞凤舞。
  沈孤云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他手下有一百零三个山寨,并不是个个山寨都有这样的福气,都能得到总盟主的题字。
  而现今,他却成了桃花山的囚徒。
  命运和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他想过自己会被杀死,会被人毒死,却做梦也没想会成了桃花山寨的囚徒。
  沈孤云说:“请问桃花先生是什么人?”
  桃花先生笑了笑,说:“桃花先生自然是桃花先生。”
  桃花夫人说:“桃花先生就是桃花夫人的丈夫。”
  沈孤云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怎能束手就擒,那样岂不难瞑目了?”
  桃花先生说:“那沈盟主何不快动手!”
  沈孤云黯然垂首,说:“既然没有希望,又何必出手?”
  他嘴上说:“何必出手”,但手上却已出手,他没有抬头,一把极薄极细的金刚长剑从袖中闪电窜出,如灵蛇吐人,刺向桃花先生咽喉。
  这一剑又快、又准,又狠,而且出手突然全无半点征兆。
  这一剑是沈孤云死里逃生的一剑。
  这一剑凝聚了沈孤云的全身功力。
  这一剑。
  ——刺空了。
  桃花先生还坐在椅子上,似乎没动一动,但不知怎么就把这凌厉无比的一剑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沈孤云的心凉透了。
  他刺出的那一剑在半空中停住,没有勇气于刺,也忘了收回。
  桃花先生说:“沈盟主这一剑出其不意,心意导之,以气摧力,果然是江湖上难得的妙着,只不过心生恐惧,气势稍弱。”
  沈孤云说:“桃花先生武功之高,是我从未见过的。”
  桃花先生说:“沈盟主若能看破生死界线,意超然于生死之外,无论处在什么样的艰难绝境都能心静神凝,出手便会更加有力。”
  他顿了顿,又说:“刚才这一剑虽然快、狠、准,却不够稳,一击不中,剑法势必全乱。”
  高手相拼,剑法一乱,就一点胜的机会也不会有。
  沈孤云惨然一笑,说:“我这个盟主在桃花先生眼里,真是一文不值了。”
  他话音未落,忽又出手。
  谁也不会想到他还会出手。
  金钢长剑挟着风之声横扫过去,仿佛有几十把长剑向桃花先生刺去。
  桃花先生也没有想到沈孤云还会出手,他顺手抓起酒杯一挡。
  “当”的一声,沈孤云刺出的十多剑竟然全都击在了酒杯上,更奇的是酒杯竟没有碎,而金钢长剑却“嗡嗡”直响。
  沈孤云的持剑手被震得一阵发麻。
  沈孤云一击不中,不再发呆,转身向桃花夫人猛扑过去。
  如果他能抓到桃花夫人做人质,他便能下得桃花山,便能再当盟主。
  就在这时,桃花先生出手了,他一伸手,便抓住了沈孤云的脚脖子。
  沈孤云的手离桃花夫人不到半米时,骤然停住,摔落下来。
  沈孤云黔驴技穷,浑身骨头似已被抽了去,连站都站不起来。
  瑶兰长长松了口气,说:“这个人真有点可怕,总在别人想不到的时候出手。”
  沈星子忽然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出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他想拔剑,竟使不出半点力气。
  这时候,残月追星剑像山一样沉重。
  ※          ※          ※
  桃花娘子笑着说:“沈公子酒量不好,剑法一定不错,何不现在使出来让我们开一开眼界。”
  沈星子笑了,说:“以后你会有机会看的。”
  瑶兰猛地抓过他的头发,说:“沈星子,你也有这时候。”
  沈星子痛得直咧嘴,说:“这时候你想干什么?”
  瑶兰轻声笑出声。
  沈星子说:“你一定在想什么阴损的办法来整治我。”
  瑶兰说:“如果你现在叫我一声奶奶,我便饶了你。”
  沈星子说:“真的?”
  瑶兰说:“绝对不假。”
  沈星子真的叫了声:“奶奶。”
  瑶兰笑得直不起腰。
  沈星子苦笑说:“我爷爷是个专门给有钱人家掏大粪的穷光蛋,丑八怪,若真能娶你当老婆,他不但不会骂我,反而会夸我。”
  瑶兰气得脸色发白,正欲挽挥打去,却被桃花先生拦住。
  桃花先生还是一脸枯黄,但此时已全无病容,眼里闪着精芒。
  他说:“多谢沈公子剑下留情,否则我也许和董晓堂一样了。”
  沈星子说:“你越谢我,我就越后悔,后悔没有一剑把你杀了。”
  他长长叹了气说:“我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们就快杀了我吧。”
  瑶兰说:“我们怎么会轻易杀了你。”
  沈星子说:“那你们想把我怎么样?难道想放了我,想把我当祖宗供起来。”
  瑶兰一个嘴巴打过去,说:“到这时候你还敢说这种不要命的话。”。
  桃花先生说:“到这时候还敢说这种不要命的话的人,都很了不起,也很可怕。”
  沈星子望着瑶兰,说:“我摸你脸时可没有这么重。”
  瑶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你摸我的脸是调戏我,我摸你的脸是为了解气,完全是两回事。”
  沈星子喃喃地说:“谁知道你是为了解气还是想调戏我。”
  瑶兰跳了起来,说:“我会调戏你?”
  沈星子说:“我不会怪你,你若是不喜欢,怎么会调戏我呢?”
  瑶兰说:“我会喜欢你?”
  沈星子说:“你心里喜欢,嘴上不说也没有关系。”
  瑶兰忍不住笑了,说:“你真是天下脸皮最厚的人。”
  沈星子长叹一声,说:“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桃花先生说:“我们要把你押回摘星楼。”
  沈星子说:“然后呢?”
  桃花先生说:“然后就大撒英雄帖,把天下英雄都请来,把你的仇人们也都请来,数清你的罪状后,然后再把你交给天下英雄。”
  沈星子说:“借刀杀人,阴毒无比。”
  桃花先生笑了笑,说:“我们摘星楼从不错杀一个好人,但也从不放过一个坏人。”
  沈星子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找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说:“我们知道了你发觉瑶兰不是肖如雪,自然便会想到你会来找我,天下除了我,谁还会有那么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沈星子说:“我没有想到桃花山上的强盗会变成你们的人.”
  桃花夫人说:“沈孤云是你的亲信,你抓到我们,一定会先上桃花山,所以我们就先把桃花娘子和萧寨主变成了我们的人.”
  沈孤云猛抬起头,说:“摘星楼的人给你们什么了。”
  桃花娘子说:“什么也没有给。”
  桃花先生微笑着说:“我们只不过把他们丢失的良心还给了他们。”
  沈星子说:“良心?”
  桃花先生点了点头,说:“良心。”
  沈星子又听不懂了,
  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他听不懂的事情,而且会这么多。”
  沈星子说:“我总有一件事让我死不瞑目。”
  桃花先生说:“什么事?”
  沈星子说:“我还没有见到摘星楼主。”
  瑶兰说:“你想见我们的楼主干什么?”
  沈星子说:“是你们楼主杀了我,我怎能不想见他呢?”
  桃花先生说:“在你临死时,你会见到我们楼主。我们对快死的人一向是有求必应。”
  瑶兰说:“除了我们楼主,你就不想再见什么人了吗?”
  沈星子说:“还想见一见小山东。”
  瑶兰说:“除了小山东呢?”
  沈星子忽然想起了育如雪。
  沈星子想起了他和肖如雪的爱情。
  瑶兰已看出沈星子的心思了,说:“你如果在死之前,能见到肖如雪一面,你是不是就满足了。”
  沈星子的心仿佛被针猛刺了一下。
  他若能见到肖如雪,又怎会舍得死?他临死时若不能见到肖如雪,又怎会甘心?因为肖如雪还在人间。
  ※          ※          ※
  沈星子忽又想到:我如果不来桃花村,而是去远浪坡会风雪怪人呢?
  唉!那结局不会好哪里去。
  摘星楼主的心计深不可测,一定也会在远浪坡布下深深的陷阱。
  摘星楼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天恶老怪深谙风雪怪人的武功底细,再有恶狼跟随,想必不会被杀。
  现在,能来救我的只有天恶老怪了,只有那本《七绝魔篇》了。
  沈星子说:“沈孤云虽然跟着我干事,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坏事,就被你们抓住了,你们摘星楼主从不杀一个好人,想必也不会杀他吧。”
  沈孤云立刻明白了沈星子的意思。
  他说:“我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算不上什么恶人。”
  桃花娘子说:“以后你只要不为难桃花山寨的兄弟,我们现在就可以放你下山。”
  萧寨主说:“摘星楼既能杀得了沈星子,也一定不能杀你沈孤云,你若敢铤而走险,一定只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结局。”
  桃花娘子说:“除了死尸和鲜血,你什么也得不到。”
  沈孤云说:“大将保真主,俊鸟登高枝,你们高攀上了明主,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能为难你们。”
  桃花娘子说:“你说的若是心里话,我就放心了。”
  萧寨主说:“你说的若是心里话,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沈孤云望着桃花先生。
  桃花先生笑着说:“你说的若是心里话,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桃花夫人说:“沈盟主是个识时务的人,一定不会为难桃花山。”
  沈孤云站起来,便向帐外飞掠出去。
  他一刻也不想再在桃花山待下去了。
  桃花先生忽然叫道:“沈盟主慢走。”
  沈孤云身形猛然停住,脸色变了,说:“你们改变主意了?”
  桃花先生说:“没有。”
  沈孤云说:“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桃花先生说:“我们没有事,但沈公子一定有事。”
  沈星子连连摇头,说:“我没有事。”
  桃花先生说:“你不想让沈盟主告诉天恶老怪,说你已落入摘星楼手里,请他快来救。”
  沈星子笑了笑,说:“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
  桃花先生说:“既然如此,我们摘星楼就不敢麻烦沈盟主。”
  沈孤云说:“你们想派人去告诉天恶老怪?”
  桃花先生说:“一定照沈公子的话去办。”
  桃花娘子说:“其实,天恶老怪知不知道这件事情都没有关系,他一定也救不了沈公子。”
  萧寨主说:“天下无人能救得了沈公子。”
  桃花夫人说:“摘星楼到底有多厉害,你永远也想不到。”
  沈星子说:“桃花先生也想不到吗?”
  桃花先生说:“我也想不到。”
  桃花夫人说:“除了摘星楼主,谁也不知道摘星楼有多厉害.”
  桃花先生说:“用无所不在,战无不胜势力遍布天下等词语,都难以准确恰当地说出摘星楼有多厉害。”
  沈星子苦笑着说:“其实,你已经说出来了摘星楼到底有多厉害。”
  桃花夫人说:“摘星楼主该是位多么伟大的人啊!”
  桃花先生说:“你死在这样的手中,不是耻辱丢人的事。”
  沈星子说:“我还很光彩吗?”
  桃花先生说:“很光彩。”
  沈星子笑出了声,说:“被人杀了脑袋还很光彩吗。”
  这样光彩的事,实在无人能受得了。
  桃花先生说:“能值得摘星楼主去杀的人,天下绝对超不过五个,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沈星子说:“这份光彩我实在是受之有愧,死不瞑目啊。”
  就在这时,忽听帐外有人说:“受之有愧,你也得受,死不瞑目你也得死。”
  沈星子凝神向帐外望去,看见了一个从黑暗中走进来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瑶兰一见这少年,一下子扑过去,挽住了他的手。
  这少年是白秋阳。
  沈星子说:“你就是白满天的儿子,你的剑法慢了一点,你父亲的剑法就更糟了,他被我一剑就刺穿了咽喉。”
  白秋阳说:“你想痛痛快快地死,哪会那么容易。”
  沈星子说:“你现在不杀我,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白秋阳说:“我看着你痛苦地死去,也是一样的开心。”
  沈星子说:“你现在不杀我,就会后悔一辈子。”
  白秋阳冷笑着说:“我现在杀了你,才会后悔一辈子。”
  沈星子说:“心肠太狠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白秋阳说:“就像你一样。”
  沈星子说得脑袋重重地低垂下去,说:“就像我一样。”
  第十七章死亡路上
  一辆八匹马并驰的大车,漆黑锃亮,在无边无际的白雪中十分显眼。
  沈星子就坐在这辆车里。
  桃花先生和白秋阳就坐在他两边。
  这辆马车将驶向摘星楼。
  沈星子忍不住问:“摘星楼在哪里?”
  桃花先生说:“摘星楼在很远的地方。”
  沈星子说:“很远的地方在哪里?”
  桃花先生说:“就在能摘到星星的地方。”
  白秋阳说:“摘星楼就在你死去的地方。”
  沈星子说:“摘星楼原来是我的坟墓。”
  桃花先生说:“我们要把你埋在大花园里,每天都有许多人来那里游玩消遣时,都会把你在你脚下,都会想人屈辱而悲惨地死,那样,他们头脑一定更清醒。”
  白秋阳说:“一想到你的下场,人们再想作恶就得考虑再三了。”
  沈星子连连点头,说:“真是个好意。”
  他望着车外的白雪,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活着时很有名气,想不到死后的名气会更大。”
  白秋阳说:“有人出的是好名,而你出的是恶名。”
  沈星子说:“其实,名垂千古和遗臭万年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
  他的话忽然停住了。
  他看见远处的山原上出现了一点淡蓝色的影子,流星般飞了过来,
  一匹火红的脂马,一个美丽的少女。
  沈星子禁不住想起了肖如雪。
  他一看见淡蓝的颜色,便会想起肖如雪,心中便充满了温馨。
  人马已冲到车前。
  好俊的马,但人却更美。
  桃花先生说:“是银玲。”
  银玲一双剪水双瞳,盯着沈星子,问:“你就是沈星子。”
  沈星子说:“像我这样有名的人你还不认识?”
  银玲吃吃笑着说:“我怕你是假的。”
  沈星子说:“冒充沈星子会有什么好处?”
  银玲说:“如果你真是沈星子,我就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沈星子笑了笑,说:“现在还有人对我一见钟情的呢。”
  银玲笑得厉害了,说:“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她手中拿的是一块淡蓝色的手帕。
  淡蓝色的手帕上绣着一根弯曲的梅枝,梅枝上盛开着七朵血红的梅花。
  沈星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他认出这是肖如雪的手帕,银玲也一定知道肖如雪的手帕就是这样的,可想而知,银玲对肖如雪必定很熟悉,银玲必定知道活着的肖如雪的消息。
  沈星子想开口问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银玲若想告诉他,根本不用他问,他想不听都不行,银玲若不想告诉他,他无论怎么哀求都没用。
  沈星子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却是仅值十几分文的一块破布。”
  银玲说:“现在这块破布对你来说,却比什么都实用,你一想到死就会万分恐惧,难免会出冷汗。”
  沈星子笑了,说:“你送我这块手帕原来是让我擦汗的。”
  银玲说:“省得风一吹你感冒。”
  沈星子说:“多谢。”
  银玲说:“这手帕还会有别的用处,难道你就不想听一听吗?”
  沈星子说:“难道还能当酒喝?”
  银玲摇了摇头,说:“你看不出这东西是女人用的吗?”
  沈星子说:“当然看得出来,而且我现在就闻到了一股清香。”
  银玲说:“你用它擦汗的时候,一定能想到你心中的情人,临死时若想着心中的情人会是什么滋味呢?”
  沈星子说:“我不知道。”
  银玲手一扬,将手帕扔进车里,在风中,能把一块薄布扔进车厢里,内功显然是极好。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就有了这样好的内功,是相当罕见的。
  摘星楼的人果然都身手不弱,更可怕的还是他们的骨头。
  银玲说:“你想哭的时候就哭吧,反正有手帕可以擦眼泪。”
  沈星子笑了。
  他没有想到摘星楼的人会这么狠毒。
  摘星楼的人是用无形的鞭子抽他的心,让他在临死时饱受心灵的痛苦,这比肉体上的折磨更让人难以忍受。
  沈星子明知道他们有险恶意图,表面是装作无所谓的神情,但内心还是隐隐作痛。
  肖如雪在哪里?她和摘星楼的人有什么关系?她现在的一切都怎么样了?
  银玲又问:“你心在想什么?”
  沈星子懒洋洋地说:“我在死前能不能抱你一下。”
  银玲毫不生气,说:“你是想抱我呢?还是想抱一个像雪一样的姑娘呢?”
  沈星子说:“两个都想抱。”
  ※          ※          ※
  风没有停。
  马车也没有停。
  银玲骑马跟在马车的两侧,缓缓而行。
  沈星子在马车里躺下,双眼微闭,似已睡着,那淡蓝色的手帕盖住了他的脸。
  就像肖如雪的手。
  沈星子想着想着,好似正躺在肖如雪柔软的胸膛里,睡着了。
  ※          ※          ※
  前面有三匹马伫立在山上,伫立在风中,一动不动。
  马上的人也一动不动。
  他们都穿着银薄青衫,都已洗得发白,腰间系着很宽的皮带,背后插着长剑,他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却有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他们看着马车缓缓驶来,眼里闪着仇恨的火焰,越来越旺但他们还是没有动一动。
  马车驶到他们面前,停住了。
  无论谁一走近他们,都会感觉到一股杀气。
  当中的那个人说:“马车里坐的可是沈星子吗?”
  沈星子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岩石般坚硬的面孔,心禁不住一紧。
  他说:“除了沈星子,还有别的人。”
  桃花先生说:“三位可是‘清明八鬼”吗?”
  当中的那个人说:“现在我们是‘清明三鬼’了。”
  沈星叹了口气,说:“原来是找我的。”
  清明八鬼是绿林中名气极响的侠盗,杀富济贫,替天行道。说他们是鬼,是因为他们相貌都很丑陋,神情很恐怖,但丑陋和恐怖下面,隐藏的却是侠肝义胆。
  现在,八鬼只剩下三鬼了,那五鬼都死在残月追星剑下。
  三鬼是:六鬼刘玄机、七鬼吕玉臣、八鬼曹景春,他们不知怎么听到了沈星子被抓住的消息,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刘玄机说:“我们是来找你的。”
  沈星子说:“你们若要杀我就快动手,否则就再没有机会。”
  他叹了口气,说:“天下要杀我的人数不过来,但我的脑袋只有一个,看来还是高兴只有一人,而失望痛苦却有许多。”
  银玲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沈星子说:“开心极了,古往今来,能活到我这种境界的人能有几个呢。”
  银玲说:“的确没有几个。”
  刘玄机拔出背后的宝剑,吕玉臣和曹景春也跟着拔出长剑,剑光映照得他们的脸更青,更阴森恐怖。
  刘玄机说:“我们现在就把你千刀万剐。”
  沈星子已把头伸出了车厢,说:“你们的剑能砍下我的脑袋就砍吧。”
  刘玄机剑光一闪,照着他的头劈下。
  沈星子一点躲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知道桃花先生不会
  这么容易就让他去死。
  桃花先生当然不能看着沈星子死,长袖一拂,一股极强劲的力量将刘玄机的剑推开了。
  刘玄机说:“先生为何出手相救。”
  桃花先生说:“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刘玄机的剑缓缓垂下,说:“你们抓到的人怎能让我们来杀呢?”
  桃花先生说:“我知道你们和他有血海深仇,但······”
  白秋阳说:“但想杀他也轮不到你。”
  刘玄机说:“你和他也有仇吗?”
  白秋阳说:“有杀父之仇。”
  刘玄机说:“家父是哪一位?”
  白秋阳说:“白满天。”
  刘玄机说:“原来是白大侠的公子,幸会幸会。”
  白秋阳说:“久仰久仰。”
  刘玄机说:“不知你们将怎么处置这个恶贼?”
  桃花先生说:“我从前想召集天下英雄,由他们处置。”
  刘玄机沉吟半晌,说:“有理,有理,像他这个天下第一恶人,的确得让天下英雄都看到他的死相。”
  桃花先生说:“你们深明大义,请到摘星楼做客,目睹沈星子的死相。”
  吕玉臣说:“恭敬不如从命。”
  ※          ※          ※
  就在这时,远处又有一匹快马如飞奔到车前,马上有个秀丽绝俗的少女,柔弱娇美,无论哪个男人看见都会喜欢。
  但这样的少女却穿着粗糙的蓝布衣衫,宽松肥大,腰畔系了把极名贵的剑,显得不伦不类,很可爱,也很可笑。
  桃花先生看见她,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说:“原来是欧阳大侠啊。”
  那少女在马上施礼,说:“晚辈欧阳梅雪参见前辈大侠。”
  她的言谈举止江湖气十足,努力想装出彪悍而又豪爽的样子,但她又太娇美,太柔弱了,那模样只会让人发笑。
  白秋阳说:“欧阳老弟。”
  欧阳梅雪说:“白大哥。”
  桃花先生说:“你怎么来了?”
  欧阳梅雪说:“我是想帮你们捉拿沈星子的。”
  沈星子说:“可惜你来晚了。”
  欧阳梅雪这才看清沈星子的脸,说:“你就是沈星子吗?”
  沈星子说:“你看我像冒充的吗?”
  欧阳梅雪说:“像。”
  沈星子说:“你说沈星子该是什么样呢?”
  欧阳梅雪倒也说不出来。
  沈星子看不出她身负武功,说:“你也想捉拿我?”
  欧阳梅雪说:“江湖传言,你剑法快如闪电,迅如奔雷,我一直都想找你一较高低。”
  沈星子哈哈大笑,说:“你也想和我比剑?”
  欧阳梅雪神态十分郑重,说:“一个剑客,若找不到对手,那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沈星子说:“你难道也找不到对手?”欧阳梅雪居然点了点头,说:“学剑十载,精神寂寞。”
  沈星子笑得说不出话来。
  他第一次遇上这样幼稚可笑的少女。
  欧阳梅雪说:“你笑什么?”
  沈星子勉强忍住笑,说:“我也和你一样,只是我现在身中剧毒,无法和你比剑,实在可惜。”
  欧阳梅雪对桃花先生说:“前辈,你是不是点了他的穴道,快给他解开,我要和他比剑。”
  沈星子说:“我是中了毒。”
  欧阳梅雪说:“那就给你解毒。”
  刘玄机第一个叫了起来,说:“那怎么行?”
  刘玄机说:“你能制住他吗?”
  欧阳梅雪说:“我自信还能对付得了。”
  桃花先生手一摊,说:“但现在没有解毒的药。”
  欧阳梅雪仰面望天,长长叹了口气,说:“实在可惜。”
  刘玄机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沈星子说:“我如果没中毒时,一定要同你大战三百回合,我想一定是生平快事。”
  欧阳梅雪说:“可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刘玄机说:“沈星子,事到如今,你无论再玩什么花样,也休想再去作恶。”
  沈星子说:“我杀了你五位大哥,你却不能伤我半根毫毛,不觉得可惜吗?”
  这一句话又揭开了刘玄机心上的伤疤,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着,又拔出长剑。
  沈星子讥讽说:“拔剑有什么用,你也伤不了我。”
  刘玄机说:“我不杀你,只想在你身上割下来五块肉。”
  白秋阳拍手赞道:“这是个好主意,既教训了他,又能让他活着,”
  桃花先生说:“万一失手,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欧阳梅雪大声说:“就是不失手,这也万万使不得。”
  刘玄机说:“为什么?”
  欧阳梅雪说:“因为我们都是一代大侠,怎么能用那残忍的手段呢?”
  刘玄机说:“对付这样的恶人,还讲什么仁慈和礼义吗?”
  欧阳梅雪说:“仁慈和礼义乃是侠客立身行事的准则,无论对谁都是一样,否则我们和他还有什么分别呢?”
  沈星子心里暗笑欧阳梅雪不但极幼稚,还很迂腐。
  他想欧阳梅雪的父亲一定是个极显赫的人物,而且家资富可敌国,只有那样的父亲,那样的家庭,才会生养出这样的孩子。
  ※          ※          ※
  夜幕垂落。
  马车正好到达镇上。
  欧阳梅雪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地走在最前,手不时按着腰间的长剑,仿佛告诉每一个看见她的人:我是江湖上的侠客。
  沈星子想:她当侠客,只不过觉得很好玩,很新鲜,很神气而已。对江湖上残酷的仇杀,血淋淋的弱肉强食却没有半点体会。小镇的另一端,也是白茫茫的雪原。
  从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也有一行车马缓缓地走进小镇,走向长街,和沈星子他们迎面撞在一起。
  迎面来的马车只有一辆,车上装着的竟是棺材,崭新的棺材。
  一个脸色发白的驼子穿着一套崭新的白布衣服,走在马车旁,头垂得很低,像是家里刚死了人。
  无论谁看见了棺材都难免会吃惊,因为它表明了一个生命已经归属西天了。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生命的结束更能牵动人心呢?
  驼子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欧阳梅雪走在最前面,说:“你是哪个道上的人,为何拦住去路。”
  驼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说:“这位小姐···”
  欧阳梅雪一瞪眼睛,说:“谁是小姐,我是欧阳大侠,你可听说过?”
  驼子赔着笑脸,连说:“听说过。”
  欧阳梅雪说:“你有事找我吗?”-
  驼子说:“不找。”
  欧阳梅雪有点失望,说:“那你拦我的去路干什么?”
  驼子说:“你身后是不是有个桃花先生?”
  欧阳梅雪说:“你找桃花先生?”
  驼子说:“这口棺材就是送给他的。”
  驼子连忙又说:“这也是一位老先生叫我送的,他还有封信让我当面交给桃花先生。”
  这时,桃花先生已走了过来,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驼子说:“是个很憔悴的老人。”
  桃花先生说:“他在哪里?”
  驼子说:“他已走远了。”
  桃花先生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眼里立刻露出亲切的目光。令清明三鬼和欧阳梅雪等人奇怪的是:梅花先生越读眼睛瞪得越大,脸上神情也越来越惊讶。
  到后来,他的嘴也不知不觉地张大了,竟似感觉不到冷风往他的肚子里钻。
  等他读完了信,人也呆住了,魂魄似也被这封信带走。
  无论谁也不敢上前,无论谁看到了这封信,桃花先生都不会放过他。
  ※          ※          ※
  夜色更浓了。
  北风吹过,几片雪花飘起。
  桃花先生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天意,都是天意。”
  天意是什么?
  驼子说:“这口棺材··”
  桃花先生连声说:“我收下,我收下。”
  桃花先生又回到车里,凝视着沈星子,脸上充满凄凉而又亲切的神情。
  沈星子说:“那口棺材是给谁的?”
  桃花先生说:“给你的。”
  沈星子十分惊讶说:“谁给我的,想不到世上还有人给我送棺材。”
  桃花先生说:“那人不愿让你知道。”
  沈星子说:“我杀人无数,恶事做绝,仇人多得数不过来,但亲人和朋友却没几个,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桃花先生说:“我虽然不能救你,但这一路上我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沈星子从桃花先生脸上的神情看出,他说的绝对不会是假话。
  桃花先生说:“到了摘星楼,我也不会让你受苦。在天下英雄面前,你只要诚心认罪,我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屈辱。”
  沈星子说:“然后呢?”
  桃花先生说:“然后再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沈星子说:“最后还不是个死。”
  桃花先生说:“你死后,我会把你埋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有道的高僧在你坟前为你念经,为你洗清罪孽。”
  他歇了口气,又说:“你早日再投胎做人,祝愿你来世做个好人。”
  沈星子说:“那你何必不干脆把我放了。”
  桃花先生说:“放了你我就违背了天意,违背了天意早晚会遭报应。”
  他接着说:“你心灵上的罪孽还没洗清,放了你,你还会作恶。”
  ※          ※          ※
  桌上的饭菜很丰盛,酒也好。
  沈星子一脸的喜气,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好像即将死去的人并不是他。
  欧阳梅雪要的菜是红烧牛肉,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牛肉,沈星子从来没有见过。而且她的酒量也很好。
  她是努力想使自己强壮起来,魁梧起来,看上去更像一个侠客,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样的大肆地吃喝,身子还是那样苗条,那样柔弱。
  他们看着沈星子大吃大喝,气得恨不能把他咬死吞下去。
  沈星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饭菜不可口吗?”
  刘玄机冷冷地说:“不可口。”
  沈星子说:“那你们想吃什么?”
  刘玄机恶狠狠地说:“想吃你的肉。”
  沈星子哈哈大笑,说:“我的肉的确比猪肉牛肉马肉都好吃,但你们一定要有耐心。”
  刘玄机说:“我们绝对有耐心。”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说:“但我却没有耐心了。”
  门口站着一个白衣人。
  这白衣人的年纪看上去显然已不小,但他那双眼睛却是
  年轻,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傲气。
  桃花先生惊呼:“白鹰子。”
  白鹰子说:“桃花兄别来无恙啊!”
  桃花先生说:“还好,还好。”
  白鹰子说:“我听说沈星子的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今日有幸,特来品尝。”
  桃花先生说:“想吃他的肉的人多得数不清,怎能轮到你?”
  刘玄机说:“不错。”
  桃花先生说:“我们要把他交给天下英雄,让天下英雄都能看到他的可耻下场,怎能由你一人就杀了。”
  白鹰子说:“我已等不到那时候了。”
  沈星子哈哈大笑,说:“我杀了你两位兄长,你却只想吃我身上的几块肉,怎能对得起他们呢?”
  白鹰子说:“我一天虽只吃几块,但一个月以后,也一定能把你吃剩一具骷髅。”
  刘玄机说:“他的血也应该用盆接着,我愿花千两白银买儿碗。”
  沈星子说:“真没想到,我的血会这样值钱。”
  欧阳梅雪拍桌而起,说:“不能用这样残忍的手段。”
  她长身而起,站在沈星子前面,说:“有我欧阳大侠在,就由不得你们胡来。”
  白鹰子轻蔑地问:“你是什么人?”
  桃花先生说:“这是欧阳天风的三千金。”
  白鹰子说:“原来是欧阳天风的女儿,怪不得这么厉害。”
  欧阳梅雪说:“我的名气都是凭手中剑拼来。和我爹可没有半点关系。”
  沈星子心中暗笑:若没有你爹,你早被人打扁一万次了。
  欧阳天风是明月教主,门人弟子遍布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明月教高手如云,智士林立,欧阳天风本人更是武功卓越,足智多谋,而且仗义疏财,结交满天下。
  陆云天和白满天死后,武林中最有名的就是欧阳天风和沈星子。
  欧阳天风还是天下五大高手之一。
  另外四个是:陆云天、白满天、铁笔先生关门鬼,已隐居多年的“九天神君”陆悲风。
  望眼天下,找不出比他们五个武功更高,名气更响,成名更久的人了。
  ※          ※          ※
  欧阳梅雪救不了沈星子。
  她的剑还没有拔出,就被白鹰子点了穴道,瘫软在沈星子怀里。
  桃花先生说:“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我不想和你动手。”
  瑶兰说:“白鹰子,你绝对不是桃花先生的对手,何况还有白秋阳和我,银玲呢。就算清明三鬼帮你,你们也休想得手。”
  桃花先生说:“你根本不能得手。”
  白鹰子说:“我已经得手了。”
  白鹰子说:“我已经得手了。”
  白鹰子得意地一阵大笑,说:“因为你们都已吃了菜,喝了酒。”
  桃花先生大惊,说:“你在饭菜里下毒?”
  白鹰子说:“我们都是老朋友,我怎能毒死你,我只不过下了点能触逼住你们内力的迷药而已。”
  桃花先生一运真力,果然如此。
  白鹰子说:“你们现在一起过来围攻我也没有用。”
  刘玄机变得眉开眼笑,说:“既然没用,何必动手,何况就这么看着,”
  吕玉臣说:“能看你吃沈星子的肉,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事。”
  曹景春阴森森地笑着说:“如果也能让我吃一块他的肉,我下半辈就给你做牛做马。”
  沈星子现在已说不出一句话了。
  他知道白鹰子既然说得出来,就一定能做得出来。
  他不怕死,骨头也很硬,但硬生生地割去他的骨头上的肉,他能受得了,而且还要看着那人把肉放在嘴里大肆咀嚼。
  无人能受得了。
  沈星子的眼里流露出恐惧之意。
  白鹰子已把他怀里的欧阳梅雪推到一边,他从腰里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刀。
  白鹰子狞笑着,说:“沈星子,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沈星子忽然笑了,说:“你觉得我真的会怕你吗?”
  桃花先生忽然笑了,说:“你觉得我真的会怕你吗?”
  桃花先生忽然说:“白鹰子,你若敢动他,你会后悔的。”
  白鹰子说:“就是后悔死了,我也认了。”
  桃花先生将那封信从怀中掏出来,说:“不信,你就看一看这封信。”
  白鹰子疑惑地说:“什么信?”
  桃花先生说:“你看了这封信后,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说一个字.”
  白鹰子接过这封信,拆开一看,眼里立刻流露出亲切的目光,越读眼睛瞪得越大,脸上神情也越来越惊讶。
  到后来,他的嘴也不知不觉地张大了。
  等他读完了信,人也呆住了,魂魄似已被这封信带走。过了好一会儿,白鹰子才喃喃地说:“这是真的吗?”
  桃花先生说:“他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白鹰子仰天长叹:“都是天意,都是天意啊!”
  桃花先生说:“若是以前,你可以不答应,但现在你又怎能忍心不答应呢?”
  白鹰子垂下头,说:“我答应。”
  ※          ※          ※
  沈星子惊呆住了。
  那是封什么信?
  谁写的?
  内容是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
  白鹰子说:“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不把他救走。”
  桃花先生说:“不行。”
  他不等白鹰子说话,就接着说:“不但天下英雄们不答应,他也不会答应。”
  白鹰子说:“他是不会答应的。”
  他还刀入鞘,拍着沈星子的肩,说:“真是个可怕的孩子。祝你早日投胎,重新做人。”
  第十八章末路穷途
  白茫茫的雪原,连着白茫茫的天。既使人登上云端,也很难找到一丝别的颜色。
  忽然有一天,雪原竟出现了一大片黑色。
  那是黑黑的土。
  黑土坚硬如铁,显然不是温暖的春风使它重见天日。
  冷风如刀,漫天飘雪。
  现在哪里是黑土见天日的时候?
  但是,有一群奇怪的人跑到这四周望不到人烟的雪原上。
  清除厚厚的积雪,露出了这一大片黑土。
  这群人要干什么?他们有什么毛病吗?
  这是件多么离奇的事。
  第二天,这群人又每人赶了一辆马车来,马车装满了整条的杉木。到了黄昏时分,他们将方圆几十里的黑土都用杉木围成栅栏,高达近三丈。
  又过了两天,栅栏里面从地拔起一片楼宇。
  一道拱门旁边,竖起一根十余丈长的刁斗旗杆,旗杆顶端飘扬着一面大旗。
  旗杆,旗杆顶端飘扬着一面大旗。
  旗上赫然有三个鲜红的大字:摘星楼。
  大旗迎风招展,像是张牙舞爪的龙,随时都可能挣脱束缚,飞上苍穹。
  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站在这里,纵目四顾,顿觉天地茫茫无边,正如人生。
  第四天,又有更多的人来到这里,赶来了更多的马车。
  到了第五天,这一切都让人难以想象,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摘星楼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人无法想象。
  能让人想到的事,摘星楼的也从不去做。
  摘星楼主就要在这里召集天下英雄,处死武林第一煞星沈星子,从今以后,堂而皇之地在江湖上出现。
  一出现江湖,便做了件惊动天下的大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本就是很少有人能做得出来
  从今以后,无论谁敢不臣服摘星楼,都要想到沈星子。
  天下还有谁能比沈星子更可怕的呢。
  沈星子下了车,望着那迎风招展的大旗,好久也没有说话。
  桃花先生神情黯然,说:“到了。”
  极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沈星子的心一颤,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到了,即将终结。
  就是这时,两匹火红的快马飞也似的奔跑过来,眼看就要撞着沈星子时,马上的人猛然勒住缰绳,那马直立起来,停住。
  马上的两个骑手却纹丝未动,在江湖上身怀这样精绝骑术的人实在不多。
  沈星子看都没看他人一眼,就已知道了他们是谁了,说:“飞花双杰,是你们吗?”
  马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怒喝:“正是。”
  马上的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叫解二郎,女的韩羽燕,他们都是点苍派的弟子,是江北一带最具盛名的游侠。
  解二郎飞身跑下来,抡起马鞭向沈星子抽去,说:“沈星子,你也有今天。”
  马鞭抽在沈星子的肩上,火辣辣地疼。
  解二郎的马鞭再次抽下时,沈星子还是没有躲。
  桃花先生伸手一夹,二指已夹住了马鞭。
  韩羽燕已泪流满面,说:“沈星子······”
  她竟已泣不成声。
  桃花先生说:“不出三日,天下英雄便会到齐,到那时……
  ※          ※          ※
  远方忽然又扬起漫天雪尘。
  密鼓般的蹄声,十几匹快马首尾相连,箭一般地向这里射过来。
  马上的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穿的衣服也各异,但在飞也似的马上,纹丝不动,十分稳健。一看便知是江湖上的人物,而且武功都是上乘。
  解二郎和他们都认得,远远地便打起招呼来:“张大哥,李三哥······”
  马上有人喊:“那恶贼真是被摘星楼的人捉住了吗?”
  解二郎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马上众人见了沈星子,个个咬牙切齿,脸露杀气,跳下马,纷纷扑了过来,像是一群看见了死尸的兀鹰,饥饿的兀鹰。
  沈星子只认得他们其中的三位,隐约记得的确是杀了他们的亲人,剩下的便全不认得,也都忘了自己到底什么事得罪了他们。
  桃花先生拦住了他们,否则他们非得把沈星子撕碎不可。
  解二郎说:“我们要见摘星楼主。”
  众人也都跟着附和。
  解二郎说:“我们只是想让摘星楼主受我们几拜,”
  桃花先生笑着说:“不必..”
  解二郎说:“摘星楼主为我们报了血海深仇,我们拜他几拜是应该的。”
  有人说:“不拜他几拜,我们是绝不会罢休的。”
  桃花先生为难了。
  韩羽燕说:“我有个好办法。”
  众人齐声问:“什么好办法?”
  韩羽燕指着高高飘扬的大旗,说:“我们不如向它磕几个头,也算是对摘星楼主和摘星楼的答谢。”
  众人齐声说这是个好主意,跪地便拜。
  沈星子的心更凉了。
  解二郎说:“如果摘星楼主不嫌弃我们,我们从此以后也是摘星楼的人了。”
  众人又跟着齐声附和。
  ※          ※          ※
  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虽不豪华,却也什么也不缺少,至少,这里不像是牢房。
  沈星子住在这里,已觉满意了。
  桃花先生说:“门外的两个人都是我的心腹,有什么事就和他们说。”
  沈星子说:“他们不会让我的那仇人进来,也不会放我走。”
  桃花先生说:“是。”
  沈星子说:“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摘星楼主?”
  桃花先生说:“在三日后的天下英雄大会上。”
  沈星子说:“我看他一眼后,就会被砍去脑袋。”
  桃花先生说:“是”。
  沈星子说:“我能和他说几句话,就像现在我和你一样。”
  桃花先生说:“不能。”
  沈星子说:“为什么?”
  桃花先生说:“没有什么原因。”
  沈星子说:“请你告诉我,肖如雪是不是在摘星楼里。”
  桃花先生沉默了。
  沈星子说:“这是我临死前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桃花先生点了点头。
  沈星子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抓住桃花先生,目光中充满了哀求,说:“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
  桃花先生又沉默了。
  沈星子忽地跪倒在地,说:“如果能让我临死前见她一面,我会重重地报答你。”
  桃花先生还是沉默。
  沈星子说:“你难道不想得到一本绝世的武功秘吗?”
  没有一个练武人不想得到绝世的武功秘籍的,就像一个好色的男人没有不喜欢绝世美女一样。
  桃花先生说:“不是你不能见她,而是她根本就不愿见你。
  沈星子一下子怔住了。
  桃花先生说:“你见了她只会更烦恼,更痛苦。”
  沈星子说:“但我不见她就根本活不了。”
  桃花先生说:“见了他你也活不了。”
  沈星子说:“如果我不见她一面,我现在就去死。我若是现在死了,三日后的天下英雄大会就没法开了。
  桃花先生说:“你既然这样想见肖如雪,我就去问她愿不愿见你。”
  沈星子说:“你告诉如雪,她若不来见我一面,我变鬼也会去找她。”
  桃花先生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沈星子忽地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洁白如雪,说:“这是我逃出皇天教时,她送给我的,我现在还留着呢。”
  桃花先生说:“没有她,你就逃不出皇天教。”
  沈星子说:“是。”
  桃花先生说:“她对这件事一直很后悔。”
  沈星子的心在流血。
  桃花先生说:“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深深地爱着她,但她却从来没有爱过你。”
  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一根利箭,射穿了沈星子本已千疮百孔的心。
  所有的感人故事都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地编造出来的。
  就是因为过去的生活中有了肖如雪,沈星子才感觉在茫茫的尘世间还有一点温暖,虽然这温暖已离他远去,但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可以找回。
  也就是这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支撑他的精神世界,支撑着他活下去。
  但现在——
  这希望已被桃花先生的话击得粉碎,化成缥渺的云烟,随风逝去。
  他头顶的那片苍白的天空没有了支柱,垮倒下来。
  ※          ※          ※
  桃花先生走出去时,沈星子的头重重地向墙上撞去,然后又摔倒在地。
  他的眼里忍不住流出泪来。
  血和泪流到了一起。
  血带着泪,泪也带着血。
  沈星子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他正在忍受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有人走进来,他也没有看见。
  来人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公子。”
  沈星子抬起头,目光迷茫而散乱,好一会儿,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小山东。
  赫然竟是小山东。
  沈星子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小山东忙把他扶上床。
  沈星子挣扎着,像是一头垂死的野兽,已走到了穷途末路,孤独、绝望、无助。
  小山东深深地凝视着沈星子,没有开口,泪已流出。
  沈星子倒在小山东怀里,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浑身已被汗水浸透。
  他说:“小山东,是风雪怪人把你抓到摘星楼的吗?”
  小山东说:“是。”
  沈星子说:“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小山东说:“他们一点儿也没有为难我。”
  沈星子说:“你见到风雪怪人了吗?”
  小山东说:“她蒙面,我没有看着她的脸,但绝不像江湖上传说的那么凶恶。”
  沈星子说:“是桃花先生让你来的吗?”
  小山东说:“是。”
  沈星子说:“摘星楼的人多半不会杀你。”
  小山东说:“摘星楼的人绝不会杀我。”
  沈星子说:“为什么?”
  小山东的头垂得很低,不敢抬头看沈星子,说:“因为······因为······”
  沈星子虽然杀人如麻,但对小山东却很少发脾气,小山东也从来未在他面前这么拘谨过。
  沈星子问:“因为什么?”
  小山东说:“因为··.因为·.·.我已经······是摘星楼的人了.”
  沈星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无论做多么离奇的梦也不会想到小山东竟也会加入摘星楼,而且这么快。
  小山东抬起头,说:“公子,我现在已是摘星楼的人了。”
  沈星子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你加入了摘星楼?”
  小山东说:“是。”
  沈星子紧咬牙,说:“好,你好······”
  小山东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放下了屠刀,三日后就变鬼了。”
  小山东说:“公子,你手里的屠刀虽已放下,但心里的那把屠刀还没放下。”
  沈星子冷冷地说:“那又有什么分别?”
  小山东说:“你心里的那把屠刀若不放下,来世怎能重新做人?”
  沈星子说:“你也认为我只能来世重新做人了。”
  小山东说:“是。”
  沈星子忽然大吼:“你给我滚!”
  小山东说:“公子······”
  沈星子说:“我让你滚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你。”
  小山东还是一动不动,说:“公子待我恩重如山,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他歇了口气,接着又说:“但公子若不放下心中的那把屠刀,来世一定还会有这样的命运。”
  沈星子那带着血和泪的脸,看上去既疯狂,又狞死。
  小山东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眼里也流露出惊惧之色。
  沈星子说:“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把天下的人都杀光。‘’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他的神智已迷乱不清了。
  小山东说:“公子保重。”
  他跪下磕了三个头,转身出去,泪已流出。
  ※          ※          ※
  沈星子跟着桃花先生走到一间小屋。
  小屋只有一把椅子。
  沈星子坐在这张椅子上,看见里面还有一间屋子。
  两间屋隔着一道门。
  桃花先生说:“门的那边就是肖如雪,她一会儿就会来。”
  沈星子说:“她不想让我看见她?”
  桃花先生说:“不想。”
  沈星子长叹了一口气,说:“听了听她的声音也是好的。”
  桃花先生走了出去。
  沈星子凝视着那道门,神情有说不出的痛苦和悲哀。
  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心上情人就在门的那边,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情人竟不愿见他。
  他真想放声痛哭。
  他掏出怀里的手帕,洁白的手帕上满是他对肖如雪的深深思念。
  手帕上有几行纤瘦的行书写成的诗:
  昔年飘雪红梅香,
  怜惜未拈怕风狂。
  黄花开后枝空影,
  空余白雪映寒窗。
  飘零车马泪痕多,
  柔情似水最难禁。
  未解春风浪笑去,
  唯愿花影伴无眠。
  沈星子默默地在心中吟咏着,不知不觉中几滴清亮的眼泪落在手帕上,
  忽然,门的那边有人说:“沈星子,我来了。”
  声音清脆而又柔和,只是带着几分冷漠。
  沈星子听出来:的确是肖如雪的声音。
  肖如雪的声音和她的容貌,风韵气质一样,都已深深地融进了他的心灵深处,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准确而又快速地分辨出来。
  沈星子往日总觉得有无数的话要对肖如雪倾诉,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肖如雪说:“如果你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就走了。”
  沈星子声已呜咽:“如雪······”
  肖如雪说:“你是不是想见我一面?”
  沈星子说:“否则,我死不瞑目。”
  只听得肖如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本不想见人,但我怎么忍心······你就要死了,我怎么不见你?”
  沈星子大喜,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见我的。”
  肖如雪说:“你怎么会知道?”
  沈星子说:“因为你心肠太软,看不得有人在你面前哭。”
  肖如雪喃喃地说:“我的确有这个弱点,否则,你怎么能做那么多天理难容的事?”
  她说着,已推开了那道门。
  肖如雪几乎没有变,五年岁月的风尘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秀发还是那么乌黑,肌肤还是那么白嫩光洁,只是风韵却更加成熟,更加迷人。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肖如雪,已痴住了。
  肖如雪却没有看他,说:“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沈星子说:“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过来的?”
  肖如雪说:“我这几年算是白过了,除了吃饭、穿衣、睡觉外,好像什么也没干,比不上你干了那么多惊动天下的事。”
  沈星子说:“我······”
  肖如雪说:“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想我?”
  沈星子点了点头。
  肖如雪说:“但我这么多年却早把你给忘了。”
  沈星子说:“我不怪你。”
  肖如雪说:“你怪我也没有关系。”
  沈星子轻轻拉过肖如雪的手,肖如雪没有挣脱。
  她的心太软,不忍心挣脱。
  沈星子把她的手放在脸上······
  就是这时,忽然有个人闯了进来,说:“肖如雪,楼主请你去?”
  肖如雪脸色大变,说:“出了什么事?”
  那人说:“不知道,桃花先生已去了。”
  肖如雪说:“我马上就去。”
  沈星子握住肖如雪的手,更紧了,仿佛一松手,她又会化作烟云飘去。
  肖如雪的手修长白嫩;柔若无骨,在沈星子脸上抚摸着,很轻很柔,他立刻安静下来。
  肖如雪说:“祝愿你来世做个好人。”
  沈星子今生已无,有的只是来世。他今生的路真的走到头了。
  肖如雪忽然推开沈星子,向门外走去。
  沈星子忽然问:“摘星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肖如雪点了点头,说:“而且是大事,否则,楼主不会找我。”
  ※          ※          ※
  夜,已深,月,更圆了。
  皎洁的月光照进来,就好似地上的霜。
  沈星子抬头望明月,怎么也睡不着。
  他没有思念故乡,因为他心中没有故乡,他没有思念亲人,是因为他没有亲人可以思念。
  他在想许多事。
  摘星楼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摘星楼内部一定出了大事,但什么大事能惊动摘星楼主召集那么多像桃花先生的高手呢?
  桃花先生无疑是摘星楼主最得力的助手。
  肖如雪一定也是。
  肖如雪已经是一个谜了,这几年,她一定有许多不寻常的经历和惊人遭遇。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而近,到了门前停住了。
  沈星子一惊,翻身坐起。
  门开了。
  桃花先生走了进来。
  他脸色沉重,脚步也沉重。
  沈星子说:“有什么事吗?”
  桃花先生说:“找你有事。”
  沈星子惊讶地说:“我现在还能干什么呢?”
  桃花先生说:“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和那封信是谁送来的?”
  沈星子说:“不知道。”
  桃花先生说:“是你的亲生父亲。”
  沈星子说:“陆云天。”
  桃花先生说:“是。”
  他顿了顿,又说:“陆云天和我乃是生死之交,他知道你落入我手中,便写信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
  沈星子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温暖之意。
  桃花先生说:“陆云天对白鹰子有救命之恩,所以,白鹰子看了那封信才饶了你。”
  沈星子说:“但他终究没有见我一面。”
  桃花先生说:“他本想来见你一面。”
  沈星子说:“那为什么还不来?”
  桃花先生眼里流露出悲痛之意,说:“他想来也来不了了。”
  沈星子说:“他死了?”
  桃花先生说:“他死了。”
  沈星子惊讶地问:“是人杀的?”
  桃花先生说:“是人杀的。”
  沈星子说:“是谁杀的?”
  桃花先生说:“陆云天武功高绝,我实在想不出有谁能杀得了他,但是,他却被人一剑刺穿了咽喉,而且······”
  他歇了口气,说:“而且那一剑就像你刺的,若不是你这几天一直在我们手里,我们一定会判断他是你杀的。”
  沈星子沉思片刻,说:“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桃花先生说:“谁?”
  沈星子笑而不答,问:“那凶手是不是要和摘星楼作对?”
  桃花先生说:“他们早晚要和摘星楼做对的。”
  沈星子说:“摘星楼这几年想必已对天下武林了如指掌,
  一现江湖便能稳坐霸主之位,而那帮凶手却从半路杀了出来······”
  桃花先生说:“你说凶手不止一个人?”
  沈星子笑了,说:“那凶手一定还有许多同伙,而且都是绝顶高手,摘星楼这回是遇上劲敌,以后恐怕······”
  桃花先生说:“恐怕怎样?”
  沈星子说:“你们一定会有一场血战,而且双方势均力敌,
  恐怕就是尸横遍野,血流如河也分不出胜负。”
  桃花先生说:“那帮凶手是谁?”
  沈星子说:“他们是从遥远的天边来的怪物,简直不是人,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桃花先生说:“那你怎么知道。”
  沈星子说:“我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桃花先生说:“你一定知道他们中的一个。”
  沈星子说:“我知道。”
  他不等桃花先生问,就说:“但我不能告诉你们。”
  桃花先生说:“因为你喜欢看摘星楼的人流血。”
  桃花先生说:“只可惜你三日之后就要死了,看不见我们的血流出了。而摘星楼的势力到底有多大,你永远也想不到。”
  沈星子说:“但那帮怪物我却了解得很,无论谁想杀光他们,都会元气大伤。”
  桃花先生说:“你就不想报杀父这仇?”
  沈星子凄凉地笑了几声,说:“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他的
  儿子了。他如果认我这个儿子,我怎能落到今日的下场。”
  桃花先生说:“无论怎样,他也是你的父亲。”
  沈星子说:“你们想放了我?”
  桃花先生摇了摇头,说:“我们想让你替父报仇。”
  沈星子冷冷地说:“不必了。”
  桃花先生还想说什么,但沈星子却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这辈子累死了,我们下辈子再聊。”
  桃花先生叹了口气,缓缓地走了出去。
  ※          ※          ※
  忽然,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由远而近,在他门前停住。
  脚步很轻,很零碎。
  沈星子内心一阵激动,他已听出来了,这是肖如雪的脚步声。
  他对肖如雪的一切都能莫名其妙的感觉到。
  ※          ※          ※
  门,开了。
  进来的人果然是肖如雪。
  肖如雪轻轻走到他床前,坐下。
  沈星子没有坐起来,他知道肖如雪这回是来求他的。
  肖如雪说:“我这次是来求你的。”
  沈星子说:“桃花先生已来过了。”
  育如雪说:“你只要告诉我那些怪物的一些事情,你让我怎么都行。”
  沈星子说:“你是来做交易的?”
  肖如雪说:“是。”
  沈星子说:“我是个快死的人,懒得做任何交易。”
  肖如雪说:“和我也不想吗?”
  沈星子说:“不想。”
  肖如雪说:“那我就走了。”
  沈星子说:“那你就走吧。”
  肖如雪嘴上说走,身子却没有挪动一下,反而靠在沈星子的身上。
  沈星子勉强忍住,才没有伸手抱她,说:“摘星楼真的值得你这样吗?”
  肖如雪说:“当然。”
  沈星子脸上神色变得更加凄凉萧索,说:“我不明白摘星楼主用了什么魔法,把手下人都弄得如此死心塌地地替他卖命,卖身。”
  肖如雪说:“他没有什么魔法,只不过大家都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绝不是为了他自己。”
  沈星子说:“你这次来也是为了别人吗?”
  肖如雪说:“为摘星楼所有的人。”
  沈星子说:“想不到你还这么善良。”
  肖如雪说:“我也想不道你会变得这样凶残。”
  沈星子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善良吗?”
  肖如雪一时竟答不出来这个简单的问题,说:“难道你知道吗?”
  沈星子说:“我知道比谁都清楚。”
  肖如雪说:“我不信。”
  沈星子说:“因为别人对你都是善意的,你从小就在温暖的爱护下长大。”
  他目光变得恶毒而又凄凉,说:“可我呢,小时候还不如一只狗,别人对我不是恶意的戏弄,便是无情的伤害。”
  肖如雪目光里又充满了同情,神情也温柔起来。
  沈星子说:“世上的人如果这样对你,你还会那么善良对待他们吗?”
  不能!肖如雪不能。
  肖如雪知道自己不能。
  她很讨厌狗,就是因为小时候被狗咬过,她对狗从来就没有善心。
  她拉过他的手,说:“我知道一到如今,不能全怪你,但是······我心里也很难受。”
  沈星子听着她温柔的话语,感觉她的手的温暖和柔软,脑海里又浮现出过去的往事,轻轻地说:“如雪······”
  这声音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充满了浓浓的情感。
  无论谁听到了这样的呼唤,她的心都不会无动于衷。
  肖如雪说:“摘星楼的人对你没有半点恩德,还要杀你,你不帮他们也是应该的,我不怪你。”
  沈星子说:“你知道就好。”
  肖如雪说:“我虽然不爱你,但你这些年来对我一往情深,我怎能无动于衷。”
  沈星子轻轻唤了声“如雪”,又已痴住,说:“你动心了。”
  肖如雪说:“无论哪个女人若遇上这样痴情的男人,都无法不动心,不管这个男人与自己有多么不同。”
  她顿了顿,又说:“我本想把这些心里话,永远藏在心里,但你就是快死的人了,说了又有何妨?你是个恶人,但也是个可怜的人。”
  沈星子说:“是最可怜的人。”
  肖如雪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想我,一定很想抱一抱我。”
  沈星子说:“不。”
  肖如雪惊异地说:“那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说:“我想让你抱一抱我。”
  肖如雪吃吃地笑了,说:“让女人抱男人?”
  沈星子说:“你不肯。”
  肖如雪说:“我肯。”
  她真把沈星子抱在了怀里。
  沈星子倒在她怀里,就像是惊骇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肖如雪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说:“这并不全是你的错··”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慈母。
  沈星子的泪又流下。
  他忽然嘶声大叫:“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肖如雪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同情和怜悯有时候也是一根针,也会刺痛许多善良人的心。
  有的男人远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坚强,看似强大的外表下面,掩饰了十分脆弱的一面。他创立在人世间飘荡,如果情人宽容的胸膛是他们可以停靠的海港,那么就一定会停泊在那里,躲避红尘的风雷和霜雪。
  沈星子忽然轻轻推开肖如雪,说:“我知道你说的和做的都是假的,不过是想让我说出那帮凶手的秘密。”
  肖如雪说:“你为什么总爱把事情往坏处想?”
  沈星子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活到了现在。否则,早死一千回了。”
  肖如雪柔声说:“你错了,你如果不这么想,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了。”
  沈星子脸上渐渐流露出了笑意,笑得那么的温柔,又那么的凄凉,说:“你即使说的是假话,我也满足了。”
  肖如雪说:“你想告诉我有关那帮凶的秘密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是。”
  肖如雪说:“但我现在却一句也不想听。”
  沈星子说:“真的?”
  肖如雪说:“你若说一句,我立刻就走。”
  沈星子眼里忽然闪动着狡黠的目光,说:“如果我还有来世,如果我能重新做人,你会嫁给我吗?”
  肖如雪不愿再说伤心的话刺激沈星子,无论怎样,他毕竟是个快死的人了,无论他做了多少坏事,他最终毕竟得到了应有惩罚,所有罪孽都将随着生命的终结而洗清。
  肖如雪说:“如果还有来世,如果你能重新做人,我就会嫁给你。”
  沈星子惊喜地说:“真的?”
  肖如雪心里暗觉好笑,说:“我绝不骗你。”
  沈星子说:“那你就该送给我一件信物,作为今天的话的凭证。”
  肖如雪便将一块蓝玉雕成的佩玉送给了沈星子,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藏好。
  肖如雪忽然感觉到沈星子对她的痴情已到了迷乱的地步。
  她的心动了。
  如果真的还有来生,如果沈星子真的能重新做人,她也许会嫁给他。
  但是,真的还有来生吗?
  没有人知道。
  沈星子也不知道。
  但他为什么还要向肖如雪要那块佩玉呢?
  是痴情?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情?
  第十九章一剑震群雄
  大旗正在高处。
  迎风雪而招展,接阳光而飘扬。
  大旗上赫然是三个鲜红的大字:摘星楼。
  摘星楼已站在高处,摘星楼主也站在高处。
  沈星子呢?
  他不也是站在高处吗?
  高处接近风雪,也接近太阳。
  高处接近寒冷,也接近温暖,
  站在高处的人,仰望更高的地方,生命里所有的悲欢,所有的色彩都会扑面而来,又都随风而去,留在眼前的唯有一片苍茫。
  沈星子仰望着大旗,只觉眼前一片苍茫,心中也一片苍茫。
  今日,阳光灿烂。
  阳光照在天下英雄的身上。温暖而又柔和。
  人们都说:“冬天里这样好的阳光实在难得,沈星子能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死去,真有福气。
  ※          ※          ※
  沈星子抬起头,看见了肖如雪。
  肖如雪的手中捧着一套很干净的青布衣衫,脸上很平静,谁也猜不到他此刻的心情是伤感,还是悲哀。
  沈星子笑了笑,很轻松的样子,说:“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的。”
  肖如雪没有笑出来,说:“天下英雄都在外面等着呢。”
  天下英雄都在外面等着沈星子,看他的脑袋是怎样滚落的。看他的血是怎样流出的,看他的血在阳光下是否也是红的。
  沈星子还在笑,说:“我恐怕要让天下英雄失望了。”
  肖如雪皱了皱眉,说:“难道今天会有人来救你。”
  沈星子笑而不答。
  肖如雪说:“没有人能救得了,不必说天下英雄都在这里,就是摘星楼的那些高手也绝不会让人把你救走,而且······”
  沈星子说:“而且摘星楼主也来监斩了。”
  肖如雪说:“是。”
  沈星子说:“摘星楼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今天就能见到了。”
  肖如雪说:“他看上去是个极普通的人。”
  沈星子说:“实际上却是个很伟大的人。”
  肖如雪点了点头,说:“他没有一点架子和气派,容貌也不出众,也没有一点风度和气质,你在大街上遇上他绝不会注意,你看他一眼,随后就会忘掉。”
  沈星子说:“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肖如雪说:“古往今来,只有一个,就是摘星楼主。”
  沈星子更加觉得摘星楼主的可怕。
  这样的人谁也不会注意他,不会防备他,他就有了许多机会,随便一出手,就能置人于死地。
  没有锋芒的人无法显示出锋芒,但有了锋芒的人若想把这种锋芒隐藏起来,全都隐藏起来也是无法做到的事。
  但摘星楼主偏偏就做到了。
  沈星子身上就有一股浓厚的剑气和杀气,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感觉到,沈星子总想把它们收敛起来,却没有做到。
  但摘星楼主却做到了。
  肖如雪淡淡地说:“你早晚会走出这间屋子的。”
  沈星子说:“你以为我怕走出这间屋子。”
  肖如雪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
  沈星子说:“你觉得我一定会死吗?”
  肖如雪说:“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再看到今晚的日落了。”
  沈星子换上了那套干净的青布衣服,梳理了一下头发,说:“你送我出去?”
  肖如雪点了点头。
  沈星子说:“我快要死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温柔地对我。”
  肖如雪没有否认。
  沈星子说:“如果我活下来呢,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肖如雪怎能忍心再伤害他,说:“还能。”
  沈星子忽然搂住肖如雪,说:“请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肖如雪说:“你放心。”
  她推开沈星子,说:“你该出去了,不要让人来拖着你出去。”
  沈星子说:“不会。”
  他转身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肖如雪跟在他后面,心里暗自叹息:天下英雄都在外面。你怎能逃生?
  她不知道一个人还有没有来生。即使有,沈星子在来生又怎么找到她?
  ※          ※          ※
  天下英雄站在沈星子面前。
  沈星子站在天下英雄面前。
  正北站的是摘星楼的高手:桃花先生,肖如雪,瑶兰,白秋阳,银玲等人。
  还有一张椅子,空着的椅子。
  众人都知道:这张椅子虽普通,但只有摘星楼主一个人才配坐它。
  摘星楼主还没有露面。
  摘星楼的大旗仍在高处迎风飘舞,仿佛它就是摘星楼主的化身,显得那么的高不可攀。
  天下英雄的目光都落在那张空着的椅子上,仿佛觉得这张椅子比什么东西都有趣。
  沈星子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张空椅子上。
  沈星子的人有趣,能杀死沈星子的人就更有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拱门外响起,一匹快马如箭射来。
  好快的马,好精绝的骑术。
  马上的白衣人一冲进拱门,便大喊:“摘星楼主拜见天下英雄。”
  他的声音宛如龙吟,传出很远,久久不绝,显然是内力已十分清纯浑厚。
  沈星子忙把目光投向这人的身后。
  天下英雄的目光也投向这人的身后。
  然后,这白衣人身后除了一道长长的雪尘,什么也没有。
  众人正奇怪,忽听有人说:“摘星楼主拜见天下英雄。”
  众人转头一看,都吃了一惊,只见那张本来空着的椅子上
  忽然已坐上了人。
  一个很普通的人。
  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一点锋芒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坐在那张椅子上?难道他真是摘星楼主?
  天下英雄都难以相信摘星楼主会是这样一个人,
  摘星楼主又说了一遍:“摘星楼主拜见天下英雄。”
  天下英雄连忙纷纷还礼。
  就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又是那位英雄,怎么来迟了。
  马车上只坐着一个黑衣汉子,马车已跑得很快了,但他还是不停地挥鞭抽打着马屁股。
  守卫在拱门两边的摘星楼的弟子显然不认得这个黑衣汉子。上前拦住,说:“英雄通名。”
  黑衣汉子说:“我不是英雄,只是很普通的老百姓。”
  摘星楼的弟子依然彬彬有礼,说:“有何贵干。”
  黑衣汉子说:“有人让我给摘星楼主送上一件厚礼。”
  摘星楼的弟子说:“什么厚礼?”
  黑衣汉子说:“小人也不知道。”
  摘星楼的弟子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衣汉子说:“是个很古怪的老人。”
  摘星楼主说:“放他进来。”
  两个摘星楼弟子闪在另一边,马车缓缓地驶进拱门。
  马车上是一个大大的箱子,有一人多长,半人多高。礼物就在这里面,显然不小。
  黑衣汉子见了这么多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头也不敢抬起。
  这是什么人送的礼物?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送进来?
  天下英雄都瞪大了眼睛,想看一看这是件什么礼物。他们都有种预感;麻烦事来了,这绝不是吉祥的礼物。
  摘星楼主看出天下英雄们的心思,说:“打开箱子。”
  两个摘星楼的弟子应声飞掠上了马车,用刀剑劈开了箱子。
  在那一霎间,天下英雄都惊呆住了,
  箱子里赫然是一口血红色的棺材。
  血红色的棺材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某种奇诡的光彩,使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黑衣汉子的脸吓得全无丝毫血色,吃吃地说:“这不关······关我的事!”
  一个摘星楼弟子一把抓起黑衣汉子,厉声说:“你好大胆子。”
  黑衣汉子跪在地上,说:“我真不知道这箱子里面是口棺材,否则,他就是给我一千两银子,我也不敢送啊。”
  摘星楼主脸上还是很平静,谁也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他说:“把礼物收下,把人放了。”
  沈星子拍手大笑,说:“天下敢送这样礼物的人实在少有。”“
  桃花先生说:“你心里是不是知道送这礼物的人是谁?”
  沈星子点了点头。
  桃花先生说:“你愿不愿意说出来?”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但我有个条件。”
  桃花先生说:“什么条件?”
  沈星子说:“请你们把残月追风剑还给我。”
  他顿了顿,又说:“我是个剑客,拥剑而死,也不虚此生。”
  摘星楼主说:“残月追星剑的确是件绝好的利器。”
  沈星子说:“摘星楼主若看着好,想据为私物,在下也毫无办法。”
  他知道像摘星楼主这样身份的人,绝不会在天下英雄面前要一个死人的东西。
  摘星楼主果然让桃花先生将残月追星剑送到沈星子面前。
  沈星子握剑在前,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感慨万千,泪水禁不住充满眼眶,喃喃自语:“谁识顽铁三尺寒,无敌剑气贯长天,敢笑镆铘非利器,万里青霄任去来······”
  他忽然拔剑向自己咽喉抹去。
  摘星楼主似乎早已想到沈星子会自杀,双指一弹,一道白光射出,打掉了他的残月追星剑。
  一个摘星楼弟子上前抢过残月追星剑。
  天下英雄都大叫起来。
  “不能让他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让他跪在地上向我们磕头认罪,然后才能杀他。”
  “应该把他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放在锅里煮,由我们来分吃。”
  这是刘玄机的声音。
  沈星子最后一招没有得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
  ※          ※          ※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传来,震耳欲聋,就连树上的积雪都禁不住纷纷落下。
  天下英雄都为之动容。
  摘星楼主还是那么平静,像是没有听见,他仿佛是个没有知觉的人,根本就不知什么是危险和恐惧。
  笑声开始本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眨眼间便到了近前。
  桃花先生脸色变了,说:“是天恶老怪。”
  此言一出,天下英雄多半都变了脸色,都在想:这个老魔头怎么忽然来了这里?看样子今天一定会出大乱子。
  来人果然是天恶老怪。
  天恶老怪身后跟着大力和尚,沈孤云,还有恶狼。
  ※          ※          ※
  沈星子惊奇地发现:恶狼身上的血腥味似乎已没有了,眼睛里也流露出人的情感。
  他自然想起花蕊,想起花蕊的话:“有些事情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
  “等到了你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天恶老怪说:“天恶老怪也拜见天下英雄。”
  他嘴上说“拜见”,却没有一点拜见的意思,昂首挺胸,双手背在身后,态度十分傲慢。
  天下英雄对他都怒目而视,却无人敢站出来说话。
  桃花先生上前几步,说:“你这个老怪物怎么没有死呢?”
  天恶老怪上上下下打量了桃花先生几眼,说:“你难道是陆悲风?”
  桃花先生说:“想不到你的眼睛还没有花。”
  沈星子和天下英雄们都吃了一惊:原来桃花先生居然是天下五大高手之一的“九天神君”陆悲风。
  连陆悲风这样的绝顶高手都肯甘心做摘星楼主的手下,摘星楼主实在是了不起,沈星子万万比不上他。
  天恶老怪说:“陆悲风啊陆悲风,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桃花先生似乎完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说:“不敢当。”
  天恶老怪看着摘星楼主,说:“你就是摘星楼主?”
  摘星楼主说:“正是。”
  天恶老怪连声说:“奇怪,奇怪。”
  摘星楼主说:“何事奇怪?”
  天恶老怪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坐着,而天下英雄们却全都站着。”
  天下英雄和摘星楼的人无不大吃一惊,这老怪物的确问了一句十分不该问的话。
  天恶老怪却仍然理直气壮地问:“难道你比天下英雄们都高一等吗?”
  满场顿时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已屏住,众人都想听一听摘星楼主该怎么回答。
  摘星楼主没有回答,似是无法回答。
  可怕的静。
  静之所以可怕,是因为随时都会有可怕的事情打破这种静。
  天恶老怪说:“你怎么又变成了哑巴?”
  摘星楼主叹了口气,说:“你真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天恶老怪说:“谁都想知道。”
  摘星楼主说:“因为我只能坐着。”
  他慢慢地掠开衣襟。
  众人无不惊呆了。
  摘星楼主的双脯已被齐扎砍去了。
  他竟是个残废人。
  没有人能想到高手林立,智士如云的摘星楼的主人竟然是个没有了双腿的残废人。但他却能让陆悲风这样的绝顶高手甘心在他手下做事,一定是有许多了不起的本事。
  天下英雄无人因为他是个残废人而蔑视他,反而更加敬畏,更加尊重,更加佩服。
  摘星楼主淡淡地说:“不知你对我这个回答满意吗?”
  众人都会以为天恶老怪会说不出话来,但天恶老怪却哈哈大笑,说:“满意极了,满意极了。”
  他转头望着沈星子,说:“你死在他的手里,一点也不冤枉。”
  桃花先生说:“你是不是想救他?”
  天恶老怪说:“想。”
  桃花先生笑了笑,说:“你最好是不想。”
  天恶老怪说:“因为我根本救不了他。”
  桃花先生说:“你救不了他,不信你就试一试。”
  天恶老怪说:“既然救不了,何必再试。”
  黑衣汉子忽然指着天恶老怪说:“他就是那个让我送棺材的人。”
  天下英雄惊愕地望着天恶老怪和摘星楼主。
  天恶老怪说:“不错,这棺材是我送的。”
  摘星楼主脸上依然没有怒气,说:“你觉得我快要死了吗?”
  天恶老怪说:“否则我会给你送棺材吗?”
  摘星楼主说:“你觉得有人能杀死我吗?”
  天恶老怪说:“只要是人,都会被杀死。”
  摘星楼主说:“你看谁会杀死我呢?”
  天恶老怪说:“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他是谁,因为你根本想不到他会向你出手。”
  摘星楼主说:“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天恶老怪说:“我没有让你相信,等你相信的时候已经死了。”
  沈星子说:“天恶老怪,你真的见死不救吗?”
  天恶老怪说:“我想救你,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星子说:“你还想不想得到《七绝魔篇》了?你真想让这部盖世奇书烂到我肚子里吗?”
  天恶老怪又动心了,说:“可是······”
  沈星子说:“你自己也要试一试。”
  天恶老怪一跺脚,说:“好,我就试一试。”
  他纵身向沈星子扑来,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扑的速度有多快。
  就在这时,人群中也有一条白影凌空翻出,拦住了天恶老怪,也没有人能形容出这人的身法有多快。
  天恶老怪一口气攻出四招,招式奇异诡秘,凌厉至极,但那白衣人的双掌翻滚,如同疾转的车轮,把天恶老怪的怪招全部封住了。
  天恶老怪凌空向后翻了几个跟头,落地站稳,凝神细看,只见那白衣人剑眉星目,皮肤白净,长须飘飘,虽然眼角已有了纹,但仍显得清秀俊美。
  天恶老怪惊讶地叫出声:“原来是你。”
  白衣人说:“是我。”
  天恶老怪说:“多年不见,你掌上功夫还这么好。”
  白衣人说:“多年不见,你的鹰爪功也更加炉火纯青了。”
  天恶老怪说:“比你的‘高山流水三十六式’如何。”
  白衣人说:“略高一筹。”
  天恶老怪说:“那你还敢出手?”
  白人说:“我们人多势众,不必怕你。”
  天恶老怪转身对沈星子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沈星子说:“欧阳天风。”
  天恶老怪说:“你知道他有多厉害吗?”
  沈星子说:“‘高山流水三十六式’的绵掌掌法盖世无双,“闭门推日七十二路’的龙凤剑法冠绝天下。”
  天恶老怪说:“欧阳天风和陆悲风都在这里,还有摘星楼和这么多的英雄好汉,谁还能救得了你?”
  沈星子忽然笑了,说:“只有一个人能救我了。”
  天恶老怪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了。”
  沈星子惊奇地说:“你知道?”
  天恶老怪露出很奇特的笑意,说:“你觉得我会不会知道?”
  沈星子笑了,说:“你会知道。”
  众人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沈星子说:“你觉得那个人有把握来救我吗?”
  天恶老怪说:“只要他自己有信心就一定能。”
  沈星子说:“你能帮那个人一把。”
  天恶老怪说:“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帮他。”
  天恶老怪忽然向那个手持残月追星剑的摘星楼弟子扑去。
  满场众人谁也没有想到天恶老怪会扑向一个无名小卒。
  离他最近的欧阳天风也没有想到,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那名摘星楼的弟子还没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手中的月追星剑便被夺了过去。
  天恶老怪将残月追星剑往沈星子的前面投过去,就在这同时,沈星子纵身向前一掠,反手一抄,正好抓住了残月追星剑的剑柄。
  谁能想到沈星子这时候还能施展轻功?
  更无人想到沈星子的轻功也和剑法一样高,快得让人难以想象。
  在半空中,沈星子拔剑向摘星楼主扑去。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摘星楼主的咽喉。
  剑已从摘星楼主的咽喉穿过。
  残月追星剑拔出,摘星楼主的血已溅出。
  ※          ※          ※
  阳光依旧灿烂,
  摘星楼的大旗仍在半空中飘扬,
  但摘星楼主的人已倒下。
  沈星子杀了摘星楼主。
  沈星子居然一剑刺穿了摘星楼主的咽喉。
  摘星楼主居然也没躲过残月追星剑。
  ※          ※          ※
  没有人想到已束手被缚,即将问斩的沈星子怎么还能发出如此凌厉的一击,
  这里面的秘密只有沈星子和天恶老怪才知道。
  没有人看清沈星子是怎么拔剑的,出手的,等他们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情时,沈星子的剑已入鞘。
  摘星楼主的人已倒下。
  天下英雄都惊呆住了。
  欧阳天风和陆悲风等摘星楼的高手也都惊呆了。
  ※          ※          ※
  阳光依旧灿烂。
  摘星楼的大旗仍在高处招展。
  天恶老怪拍手大笑,说:“我送的礼物虽不吉祥,但却很实用。”
  沈星子说:“你早就知道我还留了一手?”
  天恶老怪说:“别忘了,我也在山水田园住过。”
  沈星子笑了,说:“我没忘。”
  天恶老怪说:“最后,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沈星子说:“只有我自己。”
  天下英雄望着沈星子,像是看到了刚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汗直流但又不敢转身逃掉。
  他们在后悔来到这里。
  欧阳天风面如死灰,双掌并得紧紧地,就是没有勇气拍出去。
  桃花先生也僵住了,眼角都要瞪裂了,脸上肌肉不停地抽搐着。
  沈星子冷冷地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扫了天下英雄的兴致。”
  仍是死一样的静,没有人回话。
  沈星子说:“解二郎,你刚才说什么了?”
  解二郎冷汗满头,双腿在不停地颤抖,仿佛已支撑不住上身的重量。
  沈星子说:“刘玄机,你刚才说什么了?”
  刘玄机咬了咬牙,说:“应该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放在锅里煮,由我们来分着吃。”
  沈星子说:“现在我要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也放在锅里煮,我分给大家吃,谁吃了谁就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沈孤云说:“好主意。”
  ※          ※          ※
  忽听有人叹了口气,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这声音柔和而又哀伤。除了肖如雪,谁还敢这时候先说话。
  沈星子转身,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那么的清亮,宛若黑夜中的寒星,其中含蓄着幽哀之意。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脸,感觉到了她那种独特的气质,独特的风神。
  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令沈星子久久难忘。
  肖如雪说:“想不到你真的活了下来。”
  沈星子说:“你不希望我能活下来?”
  肖如雪说:“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沈星子说:“我愿意好好地活下去。”
  肖如雪说:“你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沈星子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已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肖如雪说:“那是你心里不想。”
  沈星子说:“你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了吗?”
  肖如雪说:“没有。”
  沈星子望着她,已痴了。
  ※          ※          ※
  摘星楼的大旗还在高处。
  摘星楼的大旗还在风中招展,没有倒下。
  天下英雄已散去。
  天下英雄来自四面八方,又还于四面八方。
  一切事情都已过去,甚至像根本没发生过,更像梦,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第二十章柔情似剑
  肖如雪坐在灯下。
  沈星子坐在肖如雪的对面。
  肖如雪沉默无语,沈星子也觉得无话可说,一对有情人若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他们的爱情还有多长呢?
  爱情若是一朵鲜花,便迟早有凋谢的时候,花谢了可以再开,但人的爱情逝去,又怎能再找回。
  沈星子的爱情却从没有像鲜花一样怒放过,辉煌过,就在镜中,在水中凋谢了。
  沈星子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悲哀。
  没有见到肖如雪时,每次想起,心里便充满了温馨,仿佛肖如雪就在身边。
  然而现在,肖如雪实实在在地坐在他身边。他却感觉心冷,感觉肖如雪离他很远,很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沈星子说:“你说过,我若能活下来,你就对我好。”
  他在轻轻抚摸着那块蓝色的佩玉。
  肖如雪淡淡地说:“我说过。”
  沈星子说:“但那是你为了能让我死得愉快些,故意在安慰我。”
  肖如雪说:“但我既然说了,就会那么做。”
  沈星子说:“怎么做?”
  肖如雪柔声说:“好好地对你。”
  沈星子不相信,说:“真的。”
  肖如雪说:“绝对不假。”
  沈星子抓住了她的手说:“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肖如雪说:“但你忘了我还有个条件。”
  沈星子一怔,说:“什么条件?”
  肖如雪说:“从今以后,你要重新做人。”
  沈星子说:“如果你不离开我,我情愿把残月追星剑投入滚滚流动的江里。”
  肖如雪说:“剑本无恶,亦无善,全在于使剑的人。”
  沈星子说:“你是让我用残月追星剑去行侠仗义,替天行道,”
  肖如雪说:“你不愿意吗?”
  沈星子说:“但我有个条件。”
  肖如雪说:“什么条件?”
  沈星子说:“我们一起去行侠仗义,替天行道。”
  肖如雪也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那我们这笔买卖就成交了。”
  沈星子凝视着肖如雪,怀疑这是一场梦。
  其实,这又何曾不是一场梦。
  假象能迷惑人,正是因为假象绚丽多彩。
  但无论假象多么迷人,多么绚丽多彩,终究有一天会黯淡下,露出残酷的真相。
  被假象欺骗的人惊醒后,或是愤怒地反击,或是绝望地死去。
  ※          ※          ※
  沈星子呢?
  肖如雪坐在灯光下,坐在沈星子的面前。
  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迷人,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明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闪着仁慈和善良的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说她变了,那就是她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也更有光彩,更有魅力了。
  她温柔地瞧着沈星子,使沈星子仿佛觉得岁月倒流回多年以前。
  肖如雪说:“所有的事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就像春风,吹到了沈星子的脸上,吹进了沈星子的心底,
  沈星子仿佛觉得自己正化成了一朵白云,在这春风中漂浮。
  肖如雪说:“昨天的沈星子已经死了,明天的沈星子就要出世了。”
  沈星子笑着说:“那么今天的沈星子呢?”
  肖如雪说:“今天的沈星子正在母亲的肚子里。”
  沈星子说:“不是在母亲的肚子里,而是在肖如雪的目光里,在肖如雪的柔情中。”
  肖如雪说:“如果我的目光和柔情真的能让一个人再生,那么天下岂不太平了?”
  沈星子说:“至少能让我再生。”
  肖如雪说:“你不是在骗我吧?”
  沈星子说:“我怎么会骗你?”
  肖如雪说:“那你总该做出点事,让我相信。”
  沈星子说:“你让我做什么事?”
  肖如雪嫣然一笑,说:“我现在只想让你好好地睡上一觉,将以前所有的事全部忘记,等到清晨醒来时,我再和你说话。”
  沈星子说:“你想和我说什么?”
  肖如雪娇嗔地说:“现在不能说。”
  沈星子说:“你现在不说,我怎么能睡得着?”
  肖如雪脸一红,说:“现在若是说了,你就更睡不着了。”
  沈星子心中一喜,说:“你是不是想······”
  肖如雪猛地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说:“我现在只想让你睡觉.”
  沈星子说:“但我又怎么能睡着?”
  肖如雪把他勉强按倒在床上,说:“你是不是想让我陪你睡?”
  沈星子脸一红,说:“不······不用。”
  肖如雪说:“想不到你还这么老实。”
  她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沈星子的床头,说:“早晨起来换上这套新衣服。”
  沈星子轻轻地闭上眼睛。
  肖如雪替他盖好被,说:“这里比较冷,小心着了凉。”
  她对沈星子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最细心的母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沈星子感觉幸福极了。
  他本是个睡觉都要睁着眼睛,怀抱着女人的身子也能感觉到危险的人,但现在却似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变成了瞎子,变成了聋子,所有的戒心和疑心都没了。
  柔情也是一把剑。
  一把无形的软剑,可以直接刺到人的心,可以置人于死地,却不见血。
  这把剑比残月追星剑要厉害得多。
  一个女人若想杀死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先让那个男人爱上你,然后再用这把柔情的剑杀他,绝对不会失手。
  而且,那个男人会带着感激她的心情死去。
  肖如雪不是喜欢打磨男人的女人,也从来没有用柔情剑杀过男人,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只有这一条路了。
  一个人面前只有一条路时,就只有走上去了,尽管他并不愿这样做。
  人活着,无论谁,都免不了会有这样的时候。
  ※          ※          ※
  沈星子闭上眼睛,鼻子里充满了肖如雪身上的那种淡淡的甜香,想着肖如雪就坐在他身旁,温柔地看着他,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睡着了。
  他脸上还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仿佛在梦中,他拉着肖如雪的手,漫步走向蔚蓝色的天空。
  肖如雪见他真的已睡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渐渐露出了愤愤地表情,这表情又慢慢地变成了怜悯和同情。
  她从沈星子房里走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又缓缓地吐出一道长长的白气,仿佛将体内的疲倦全都吐了出来。
  她在沈星子面前强作欢颜,欺骗了沈星子,心里感觉都累极了。
  她实在不得不这样做。
  为了摘星楼,为了武林中许许多多的生灵,她不得不这样做,
  沈星子有利用的价值,他的残月追星剑有利用的价值。
  现在,摘星楼初现江湖,就遇上了极强劲的对手。
  这个强劲对手来得是那么的突然,事先没有半点征兆。更要命的是摘星楼全然不了解他们的虚实。
  摘星楼本来可以领袖武林,但现在却有了灭顶之灾的危险。
  这时候,摘星楼就格外需要沈星子了。
  只有肖如雪才能系住沈星子的心,才能使动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          ※          ※
  肖如雪踏着柔软的白雪慢慢地走向一座小楼。
  他心里有许多心事,步子也就特别沉重。
  夜,已深。
  月,虽圆,却黯淡无光。
  小楼的灯还亮着,窗纸上贴着主人的身影,主人显然还没睡。
  这么晚没有睡的人一定也有许多心事。
  肖如雪望着小楼上的灯光,和那窗纸上的人影,目光立刻变得说不出的亲切和柔和。
  一个女人只有看到或想起心上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肖如雪脚下变得轻快起来,走上楼。她还没有推开门,就听屋里的人说:“如雪。”
  那人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却能让人感觉到有力。
  肖如雪说:“你什么时候变成透视眼了?”
  那人笑了,说:“自从看见你的那一天起,无论在哪里,我都能看到。”
  肖如雪也笑了,说:“你说的虽是假话,却比真话动听的多了,”
  那人说:“你愿意听吗?”
  肖如雪说:“愿意极了。”
  那人说:“那我从今以后就一句也不说了。”
  如雪奇怪地问:“为什么?”
  那人说:“我怕被你缠住了。”
  肖如雪这时已推开了门,说:“你不说我才会缠着你,要你非说不可,你若是天天都说,我总有一天会听腻的。”
  那人说:“假话是永远也听不腻的。”
  那人个子很高,但也很清瘦,穿着一件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蓝布衫子,很干净,已有点发白了,但不知怎么,他却显得那么的魁伟,那么的雄武,而且透出一股帝王之气。
  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人的情感和智慧,无论谁只要一看见他的这双眼睛,都会感到温暖,都会感到一种启迪。
  这样的眼睛,世上绝对没有第二双了。
  肖如雪每次看见这双眼睛,心都快醉了,脸上禁不住露出春花般的微笑。
  那人看见她的微笑,本来忧郁的脸立时变得开朗起来。
  肖如雪柔声说:“这么晚了,还在想什么事情。”
  那人忽又叹了口气,脸色又忧郁起来,说:“想的事情很多。”
  肖如雪说:“是不是在想那件事?”
  那人点了点头,说:“除了它,还有什么事情能值得我这样烦恼。”
  他歇了一口气,说:“我们的黄永堂主在前两天的中午,被人杀死在房里,那凶手用的是剑,一剑就刺穿了黄堂主的咽喉。”
  肖如雪脸色沉了下来,说:“那凶手的剑法看上去和沈星子完全相同。”
  那人说:“完全相同。”
  肖如雪说:“黄堂主的‘八卦断门刀法’诡秘精绝,已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能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那人说:“凶手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黄堂主屋里,一招杀了他,然后就悄然离去,无人发觉,此人的轻功是不是很可怕。”
  肖如雪说:“可怕极了。”
  那人说:“他还一定是个男人。”
  肖如雪说:“有什么证据吗?”
  那人:“他还强奸了黄堂主的夫人。”
  肖如雪说:“黄夫人呢?”
  那人说:“也被他杀了,而且······死后被扒光了衣服,吊在黄堂主屋里。”
  肖如雪咬着牙,说:“手段残忍,穷凶极恶。”
  那人说:“你还记得天云大师吗?”
  肖如雪说:“是少林寺的达摩堂的首座大师天云吗?”
  那人说:“正是。”
  肖如雪脸色一变,说:“天云大师也遭毒手了。”
  那人说:“正是。”
  凶手用的也是剑,也是一剑刺穿了天云大师的咽喉。
  那人说:“正是。”
  肖如雪说:“天云大师武功绝伦,只是皓依佛门,才不理江湖上的事,所以名气没有陆悲风等五大高手大,但他若是全力施展,武功绝不在陆悲风他们之下。”
  那人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无论武功多高强,终究没有救了自己的命。”
  肖如雪说:“凶手还是那个男人?”
  那人说:“不是,是女人。”
  肖如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个女人?”
  那人说:“绝对没错。”
  肖如雪说:“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剑法相同,一定是一伙的。”
  那人说:“而且那伙人绝对不止两个人。”
  肖如雪脸色更重了。
  那人说:“而且他们已经发现了天下还有个摘星楼,但他们对我们的底细也不很了解,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肖如雪说:“而我们却还是一点关于他们的事情都不知道。”
  那人说:“也许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肖如雪说:“你是说沈星子?”
  那人点了点头,说:“沈星子没有说谎,他的确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肖如雪说:“沈星子流浪了五年,这五年当中,他一定有惊人的奇遇。”
  那人说:“如果他能说出这五年所经历的事情,我们就有把握打败他们了。”
  肖如雪咬着嘴唇,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人说:“你··”
  肖如雪猛然抬起头。是已下定了决心,说:“我能让他说出来。”
  那人低下头,说:“我知道你能让他说出来,但是······”
  肖如雪说:“我已决心这样做了。”
  那人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肖如雪说:“你不答应也没有用。”
  那人苦笑着说:“别忘了,我是摘星楼主,而你······”
  肖如雪说:“而我是摘星楼的弟子。”
  摘星楼主说:“是,”
  肖如雪说:“那我也要去。”
  摘星楼主说:“为什么?”
  肖如雪说:“如果你是摘星楼主,就不该阻拦我,你就不配当摘星楼的主人。”
  摘星楼主苦笑着说:“我不配?”
  肖如雪说:“因为你有私心。”
  摘星楼主倒了一杯酒,说:“我有什么私心?”
  肖如雪说:“你若是阻拦我,你就是有私心,”
  摘星楼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阻拦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倒反咬我一口,真是狗咬了吕洞宾。”
  肖如雪说:“如果不是我,如果是别的女人去干这件事,你就不会阻拦了。”
  摘星楼主笑得更苦。
  他沉默半晌说:“只要是摘星楼的弟子,无论谁去干这种事情,我都不会阻拦,但这个人是你,我心里虽然不愿意,但又怎能阻拦你呢,因为······”
  他眼里有了泪花,说不下去。
  没有人能想象得出他的那双眼若是流泪,该有多么感人。
  肖如雪说:“你答应了。”
  摘星楼主说:“我根本就没有说一句不答的话。”
  肖如雪的泪已流出。
  她忽然跪在地上,说:“我现在是代表所有的摘星楼弟子感激你,代表天下武林所有渴望和平的人感激你。”
  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摘星楼主没有阻拦她,因为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受得起。
  空阔的大雪原上,凄凉的月色下面,一盏蜡黄的灯火在闪耀。
  ※          ※          ※
  摘星楼主伫立在窗前,忽地推开了窗子,冷风吹进来,他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肖如雪将一件厚厚的棉披风披在他身上,目光中是柔情和崇拜。
  摘星楼主的腰忽然挺得笔直笔直。胸膛高高的,眼睛里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仿佛无人能将他打倒。
  肖如雪也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身后抱住了摘星楼主,把脸埋在他坚实的后背上,轻轻地摩擦着。
  她的身子柔软,带着一种特有的人情捍。摘星楼主转身搂住她,柔声说:“其实,沈星子也是个很可怜的人,若能被人世间的情感感化,也能成为一代大侠。”
  肖如雪说:“他身上罪孽太重,世人如果都有你我这样的胸怀就好了。”
  摘星楼主也叹了口气,说:“世人又怎能都有你和我这样的胸怀呢?”
  肖如雪说:“世人不能容他,他除了继续与世人为敌,只有一条路了。”
  摘星楼主说:“死路。”
  肖如雪说:“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自己走上死路。”
  摘星楼主说:“只好送他走上死路。”
  肖如雪说:“最后你想杀了他。”
  摘星楼主说:“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结局吗?”
  肖如雪说:“这太残忍了。”
  摘星楼主说:“人生有许多时候,残忍是最好的手段。”
  摘星楼主不等肖如雪搭话,就又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嫉恨他,在恶毒地陷害他,如果你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一定帮你。”
  肖如雪仰起头,说:“别说这些恼人的事了。”
  摘星楼主拍了拍肖如雪的脸,说:“多说些开心的事。”
  肖如雪说:“再过三天就过年了。”
  摘星楼主说:“又到年关了。”
  他叹了口气,说:“一年一年过得真快,但事业未成,功名未就,而且又遇顶头风,弄不好······”
  肖如雪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说:“你一定能冲过这层风浪的。”
  摘星楼主说:“我能。”
  肖如雪说:“只有在困境中冷静镇定,百折不屈的人才能干大事来,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摘星楼主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肖如雪说:“你若不是,还会有谁能称得上是顶天立地。”
  摘星楼主说:“也许你看错了,我不是,眼光再好的人也有看错的时候。”
  肖如雪笑着说:“这不是你心里话。”
  摘星楼主说:“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的心里话。”
  肖如雪说:“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说的不是心里话。”
  摘星楼主说:“你说我的心里话是什么?”
  肖如雪笑着,吟咏道:
  风柳欲折雪里年,
  寒暑未写少年情。
  大地一岁看又尽,
  何日把酒临春风。
  敢赌鹰击留醉眼,
  新春况是日月亮。
  碎云破空看寒隼,
  断木残枫有蝉鸣。
  摘星楼主说:“你看了我写的诗?”
  肖如雪说:“是偷看的。”
  摘星楼主笑着说:“原来你也有当贼的时候?”
  肖如雪说:“无论我偷了别人什么东西,都会还他的。”
  摘星楼主说:“你也写了首诗给我?”
  肖如雪说:“只是怕你笑话,才不敢还你。”
  摘星楼主说:“尽管诵来。”
  肖如雪脸一红,吟咏道:
  “雪寒风远,
  十万里长云空卷,
  大千世界清霜染。
  铁弹穿空,
  凋羽云中雁。
  四野铁蹿金鼓声,
  悲秋何须鸣箫管?
  人间到处虎狼行,
  空弦声里,
  吓碎枭雄胆。
  摘星楼主说:“如果我真能‘空弦声里,吓碎枭雄胆”,那就好了。”
  冷风吹进来。
  灯灭了。
  但肖如雪绝美的脸庞,在黑暗中却更加动人。
  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温柔的细语,又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
  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此时此刻的她更让人心动的呢?
  摘星楼主忽然发现她的睫毛很长,便伸手轻轻地抚摸着。
  肖如雪没有闪避,反而将眼睛轻轻闭上,显然睫毛更长。
  摘星楼主忽然轻轻推开肖如雪那香软的身子,说:“夜,已深了。”
  肖如雪睁开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摘星楼主。
  摘星楼主说:“你应回去休息了。”
  肖如雪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是个君子。”
  摘星楼主苦笑着说:“也许是个呆子。”
  肖如雪转身走了。
  摘星楼主相送到楼外。
  第二十一章温柔陷阱
  残月追星剑很薄,很轻。
  剑柄是用最轻的软木夹上去的,护手的剑锷也是木头的,不但极轻,而且坚硬如铁,就算是削铁如泥的利器也未必能削断它。
  但剑一刺出,就没有任何人能挡住。
  有多少叱咤风云的一方霸主被这剑斩去了头颅,它饮过许多剑术名家的热血。
  这三尺硬铁,实在令天下人胆寒。
  剑,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和一套很干净的蓝布衣服放在一起。
  沈星子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把残月追星剑。
  他的眼睛又发出了光。
  他好像看到了久别重逢的爱侣,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心里觉得正有一阵热血上涌。
  忽然,他的目光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他想起第一次用剑的时候,想起鲜血随着他的剑锋被风吹落的情形,一阵快意不觉又涌上心头。
  那时候,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粗暴狂野,乱踢乱踏······
  那些事都已过去,甚至仿佛已过去了很久。
  他答应了心爱的人,永远将以前全都忘记,从今天开始,他要重新做人。
  没有脚步声,肖如雪已出现在门口。
  ※          ※          ※
  她看来虽有些疲倦,有些憔悴,但一见沈星子,就立刻露出了笑容,笑容仍如春花般的清新鲜美。
  沈星子只要每天能看到这春花般的笑容,他就满足了,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推辞。
  沈星子说:“我已经醒来。”
  肖如雪说:“感觉和昨天有什么不同。”
  沈星子狡黠地说:“没有什么不同。”
  肖如雪眉头一皱,说:“你怎么······”
  沈星子笑了,说:“因为我对昨天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感觉不到昨天的任何东西了。”
  他顿了顿,又说:“就是对床头的这把剑,我也很陌生,连它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育如雪说:“你真会说话。”
  沈星子说:“我又不是哑巴,怎么不会说话?”
  肖如雪说:“你是不是把你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沈星子说:“已经忘了,我正想让你给我起名字呢。”
  肖如雪笑了,说:“昨天的事该忘的就得忘记,不该忘记的却还要记得。”
  沈星子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又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
  肖如雪说:“你都想起了什么事?”
  沈星子说:“你让我想起什么事,我就能想起什么事。”
  肖如雪眼睛一亮,说:“真的?”
  沈星子说:“不信你就试一试。”
  肖如雪说:“我只想听一听你从刘振长的那位朋友家逃出以后,是怎么在五年之中变成一个绝代剑客的。”
  沈星子怔住了。
  肖如雪说:“在这五年里,你都去过什么地方,遇到过哪些事。”
  沈星子说:“我明白了,你是想从我口中得到些山水田园的消息。”
  肖如雪惊问:“山水田园?”
  沈星子说:“你们要找的那帮怪物都是山水田园的。”
  肖如雪说:“你也曾经是山水田园的人?”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肖如雪说:“但你还是能说出许多关于他们的事。”
  沈星子说:“我能。”
  肖如雪说:“但你不想说。”
  沈星子说:“我不想说,”
  他不等肖如雪说话,又说:“但你若是让我说,我就说。”
  肖如雪叹了口气,说:“现在山水田园的人是摘星楼的死敌,你杀了摘星楼主,若能说出山水田园的底细,也算是抵过了。”
  她歇了口气,又说:“只有摘星楼的人原谅了你,我们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否则只有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
  沈星子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目光,说:“好,我说。”
  肖如雪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我真不忍心勉强你,你实在不愿意就算了。”
  沈星子笑了笑,说:“没关系。”
  肖如雪的手柔软而又温暖,沈星子的心已被她牢牢地握住。
  沈星子说:“你知道为什么‘红雪莲’对我没有效用吗?”
  肖如雪说:“我们都很奇怪,红雪莲是天下最毒的药物,怎么奈何不了你呢?”
  沈星子说:“你们若换上别的毒药,我真的会被毒死,只是这红雪莲······红雪莲对我却没有半点用处。”
  肖如雪问:“为什么?”
  沈星子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毒药叫“绿蚁丸”?”
  肖如雪说:“不知道。”
  沈星子说:“绿蚁丸也是天下极厉害的一种毒药。我中了苗人的绿蚁丸,逃到了山水田园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山水田园的人救了我,他们给我吃的解药就是红雪莲。”
  沈星子说:“以毒攻毒,也是解毒的一种高明的办法。”
  他顿了顿,说:“红雪莲虽然毒性无比,但也有缺点,就是难以两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发挥效用。”
  肖如雪说:“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沈星子说:“天恶老怪也曾经是山水田园的人,没有他,我根本逃不出来,没有我,他早就死在山水田园了。”
  肖如雪说:“天恶老怪听沈孤云说你中的毒是红雪莲,便知你无事。这才给我们楼主送了一口棺材。”
  沈星子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恶老怪深知我的脾气和性格。”
  ※          ※          ※
  菜不多,却很精致。
  肖如雪居然也会烧出这样一手好菜,沈星子实在没有想到。
  除了菜,还有酒。
  酒很香,却也很清淡。
  肖如雪说:“以后要多吃饭菜,少饮酒。”
  沈星子说:“你不让我喝,我就不喝。”
  肖如雪柔声说:“这酒很清淡,少喝对身体会有好处的。”
  沈星子说:“那我就喝一杯。”
  肖如雪吃吃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孩子。”
  沈星子说:“刚出生一天的人本来就是小孩子。”
  肖如雪笑着说:“一个听话的小孩子。”
  沈星子说:“可我这个小孩子却知道许多秘密的事。”
  他喝了一口酒,又说:“山水田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五年以前也是胡乱闯进去的,现在若是让我再去寻找那个地方。
  我也不一定能够找到。”
  肖如雪说:“这回不用你找他们,他们就会找到我们。”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的园主叫小白鸽,山水田园的人都这样叫她,真名反而无人知道。”
  肖如雪笑着说:“这个名字本来很好听,而且很新鲜,最大的好处就是无论谁听了一遍,都会记住。”
  沈星子说:“她的人更新鲜,无论谁看了一眼都一生不会忘记,而且她的每件事都让人做梦也想不到。”
  肖如雪说:“看来你很了解她。”
  沈星子说:“天下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人。”
  肖如雪说:“她是你的情人。”
  沈星子苦笑着说:“不是情人,是老婆。”
  肖如雪惊讶地说:“你有这样的老婆,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星子笑得更苦,说:“无论哪个男人有了那样的老婆,都是八十辈子修来的霉气。”
  肖如雪笑着说:“她有什么不好。”
  沈星子说:“她的年纪比我妈还大。”
  肖如雪吃了一惊,又笑着说:“她很丑很凶吧。”
  沈星子说:“她美丽得就像天上的仙女,世上除了你,绝对没有比她更让男人动心的女人了。”
  肖如雪脸一红,娇嗔地说:“为什么非得说我?”
  沈星子笑了笑,接着说:“她能把男人迷得忘记自己是男是女,但她也爱喝光男人的血。”
  肖如雪说:“怪不得你要逃出山水田园,因为你怕她喝光你的血。”
  沈星子说:“最要命的是她除了我,还有十八个丈夫。”
  肖如雪吓了一跳,说:“她是不是疯了?”
  沈星了说:“她绝对是疯了。”
  肖如雪忽地发出一阵娇笑,说:“你和别的丈夫们是不是还要争宠,就像皇宫里的妃子们一样。”
  沈星子苦笑着说:“当然,而且争得比皇帝的妃子们还厉害得多。”
  肖如雪说:“你能不能得到她的宠爱。”
  沈星子的目光中已流露出痛苦,说:“我是她最宠爱的丈夫,否则······”
  肖如雪说:“否则血早被她喝干了。”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否则,我怎能练成绝世剑法?”
  肖如雪一惊,说:“小白鸽武功极高。”
  沈星子说:“若到了中原,一定是第一高手。”
  肖如雪说:“你的武功就是她传授的?”
  沈星子说:“不是。”
  他歇了一口气,接着说:“小白鸽有一部武功秘籍,叫作《七绝魔篇》,你总该听说吧?”
  肖如雪当然听说过,说:“世上真的存在这部奇书。”
  沈星子说:“我就是偷了小白鸽的《七绝魔篇》,才练成了绝世剑法。”
  肖如雪说:“怪不得许多武学大师都猜不着你的武功路子,原来你是《七绝魔篇》的传人。”
  沈星子说:“所以至今还没有人能破得了我的剑法。”
  肖如雪说:“那你能不能对付得了小白鸽?”
  沈星子说:“小白鸽已经不用任何人对付了。”
  肖如雪说:“她死了。”
  沈星子说:“死了。”
  肖如雪不觉中松了口气,说:“谁杀了她?”
  沈星子说:“是我。”
  肖如雪说:“你怎么杀的她。”
  沈星子说:“在床上。”
  肖如雪问:“山水田园现在的园主会是谁呢?”
  沈星子摇着头说:“我逃出山水田园后,生怕他们把我抓回去,哪里还敢去打听他们的消息?”
  肖如雪说:“你在山水田园时,山水田园都有哪些厉害的高手,”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男人很少,除了小白鸽的丈夫们,只有四大护法,他们平日也都是小白鸽的情人。”
  肖如雪说:“他们武动如何?”
  沈星子说:“我只看到过四大护法之一的‘赤发妖龙’出过手,武功极为怪异,让人难以抵挡。许多高手往往会一招就死在他手下。”
  肖如雪说:“另外三人呢?”
  沈星子说:“另外三人是齐天剑圣,千手人魔,还有一个就是苦心人。”
  肖如雪说:“似乎苦心人的武功最高?”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出手,但赤发妖龙脾气暴躁,可一见了他却驯服得像条狗。在山水田园里,就连小白鸽也要让他三分。”
  肖如雪说:“小白鸽死后,他可能就是山水田园的新园主。”
  沈星子说:“他虽然这么厉害,但园主的宝座绝对落不到他的头上。”
  肖如雪说:“哦?”
  沈星子说:“因为山水田园的女人们远比男人厉害得多,”
  肖如雪说:“她们有多厉害?”
  沈星子说:“不知道。”
  肖如雪说:“你不在山水田园住了五年吗?怎么会不知道?”
  沈星子说:“我就是住五十年也不知道,因为我是小白鸽最宠爱的丈夫,我万万不敢接触任何一个女人,任何女人也不敢和我说一句话。
  肖如雪说:“想不到像小白鸽这样的女人也会是个醋瓶子。”
  沈星子说:“小白鸽有个丈夫和一个丫鬟说了一句话,被割去了舌头,有个丈夫和金银花碰了一下手,便被剁去了那只手。”
  肖如雪说:“金银花是谁?”
  沈星子说:“金银花是山水田园最低贱的女人,她和小白鸽也不知有什么仇恨,小白鸽让她住最破的房子,吃最难咽的饭菜,干最累的活儿,而且还经常挨打。”
  他顿了顿,接着说:“在山水田园,无论谁都可以打她一顿出气。”
  肖如雪说:“那谁会是山水田园的新主人呢?”
  沈星子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一定是小白鸽的心腹侍女风飘飘。”
  沈星子说道:“我在山水田园住了五年,一共只看了她五眼,而且还是偷偷摸摸看的。”
  肖如雪笑了,说:“难道小白鸽还会挖去你的眼睛?”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那老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肖如雪说:“我倒忘了,她还是你的老婆。
  肖如雪很失望。
  她知道沈星子绝对没有对她隐瞒什么,但她还是很失望,因为沈星子说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珍贵的。
  她忽然想起天恶老怪,说:“天恶老怪会不会知道的比你多。”
  沈星子摇着头,说:“天恶老怪只是山水田园的一个囚犯,一个奴隶,他知道一定还没有我多。”
  ※          ※          ※
  残月追星剑慢慢滑入剑鞘。
  肖如雪将剑捧到沈星子面前,说:“这是你的剑。”
  沈星子脸色一变说:“你让我去杀人。”
  肖如雪说:“我让你去救人。”
  沈星子说:“救谁?”
  肖雪说:“你最好的朋友刘振长。”
  沈星子失声道:“他怎么了?”
  肖如雪说:“他现在是摘星楼的“无极堂”堂主。”
  沈星子惊讶了半天才说:“他的武功已全废······”
  肖如雪说:“摘星楼徒的地位和权势首先在于他的为人,其次才是武功。”
  沈星子说:“刘大哥也被山水田园的人抓去了。”
  肖如雪说:“没有,但山水田园的人不知怎么竟给刘振长下了请帖,让他三日后去白云城东南边的关帝庙相见。”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的人一定没安什么好心,刘大哥武功已废,怎能······”
  肖如雪说:“所以你才应该去。”
  沈星子接过残月追星剑,不知怎么的,竟陷入了沉思。
  肖如雪说:“你不愿意去。”
  沈星子说:“我去。”
  肖如雪的眼里流露出不忍的神情,心中暗自叹息:我这样做,实在是太狠心了。
  ※          ※          ※
  摘星楼主淡淡地说:“你怎么能让沈星子替我去见山水田园的人呢?”
  肖如雪长长叹了口气,说:“我也觉得这样做太残忍,但是······”
  摘星楼主说:“你是不是觉得沈星子比我更能对付山水田园的人?”
  肖如雪说:“他们算得上是同门,沈星子很清楚他们的武功路子。”
  摘星楼主说:“沈星子不是傻子,会不会识破你的阴谋呢?”
  肖如雪说:“也许不会,”
  摘星楼主说:“也就是说,也许会。”
  肖如雪说:“你放心,我已经和刘振长商量好了这件事,星子不会不相信刘振长的。”
  摘星楼主的眼睛充满了同情和怜悯,说:“沈星子太可怜。”
  ※          ※          ※
  夜已深。
  烛已燃尽。
  屋里一片黑暗。
  月光流进来,照着肖如雪的身子,她静静地坐着,没有起身去点燃另一根蜡烛。
  她在等沈星子。
  沈星子现在本该回来了,但却还没有回来。
  她忽然有点后悔了,后悔让沈星子替摘星楼主去见山水田园的人。
  沈星子是孤身一人去的。
  如果沈星子不再回来,就是她杀死的沈星子。
  沈星子无论有多么该死,但毕竟是对她最痴情的男人。
  肖如雪忽然感到了这种痴情的可贵。
  人为什么总是在某种东西逝去时,才会感到它的可贵,而拥有时却不珍惜呢?
  如今,肖如雪坐在屋里,忽然看见遥远的天际有一颗流星划过。
  一颗流星拖着幽蓝的光尾划进深凝的夜丛。
  肖如雪想:这颗流星就是沈星子,辉煌而又短暂。
  天宇中太寒冷,也太拥挤。
  他便陨落了,以求得新生······
  ※          ※          ※
  又有一颗流星从肖如雪面前划过。
  肖如雪还是没有动,静静地坐在屋里,坐在月光里。
  她还在等沈星子。
  她的心还在等沈星子。
  沈星子知道肖如雪在等他吗?
  沈星子在这样的夜晚还能不能回吗?


      请看续集《飘香一剑之剑花满天》

  天涯明月刀2024年12月OCR并逐字逐句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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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4 20:15:3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早晓得不弄了,浪费半天。
这个续集有吗?也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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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4 20:37:15 | 显示全部楼层
chen820414 发表于 2025-11-4 20:15
感谢,早晓得不弄了,浪费半天。
这个续集有吗?也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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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望祁连 发表于 2025-11-4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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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网盘里找到了,不知道啥时候下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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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花满天(二校  天涯明月刀扫校)


  古龙伪
  第一章关帝庙之夜
  天下绝对找不出任何一件兵器比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更快,更狠,更准。
  天下绝对找不出任何一颗心灵能比沈星子那颗心更孤独、更寂寞、更苦涩。
  天下也绝对找不出任何一个的身世能比沈星子更悲惨、更凄凉、更不幸。
  凡是见过沈星子出手的人,都会心惊胆寒,内心既相信眼睛看到的闪耀寒光的确比闪电还快,事后又觉得难以想象。
  凡是真正了解了沈星子那颗心的人,无不为之感到由衷的伤感和悲哀。
  凡是听过沈星子的身世和遭遇的人,都会为之洒下无边的泪水。
  沈星子!沈星子!
  一把无敌的剑,一颗破碎的心。
  剑是手中利器,而手却是心之臣子。
  剑是利器,而心呢?
  一颗破碎的心上,悬挂着一把无敌的剑,这个人的人生道路将是怎样的呢?
  剑为仇敌而出鞘。
  而心却是为情人而破碎。
  剑出鞘,饱饮仇敌的热血,从不失手。即使失手,还可以再次出击。
  而心一旦破碎,还能重新愈合吗?
  ※          ※          ※
  沈星子迎着狂烈的寒风,纵身狂奔,脚下的雪地和两边的树丛向后飞掠。
  寒风拂面,尖而冷,如刀。
  吹得沈星子黑发飘扬,狂舞,却吹不散积聚在他心中的幽怨,和那纤秀的倩影。
  他爱心中的那纤秀的倩影,胜过爱手中的剑,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无论那倩影让他做什么事,他都不会拒绝。
  那倩影的名字叫肖如雪。
  肖如雪是个美丽得难以描画的少女,而且她的心灵却比她那动人的容貌还要美丽百倍。
  她的那双眼睛给她的脸增添了无尽的风采而那双眼睛正是她那颗心的外在表现。
  肖如雪让沈星子来杀人,也是救人。他本不愿来,但又怎么能忍心拒绝呢。
  他还是来了。
  要救的人是他的朋友刘振长,一个无比忠诚的义气的人一个对他恩重如山的人。
  他要杀的人是山水田园的人。
  他心里十分清楚山水田园的人是多么的不好惹,但为了肖如雪,纵然是刀山火海,他也要上,也要下。
  但他胸口为什么还有幽怨呢?
  前面,已是路的尽头。
  ※          ※          ※
  路的尽头便是一座破落的关帝庙。
  沈星子就要在这里杀人。
  关帝庙的香火并不旺,连关羽老父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剥落。
  庙门只剩下半边。
  庙里的神案倒还是完整的,如果有人在上面睡觉,也不会散架了。
  现在正有一个人坐在上面。
  沈星子一走进庙里,就看见了这个人。
  沈星子还没有走进庙里,这个人就看见了他,脸上流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态,说“你怎么来了。”
  沈星子凝视着那个人,眼里流露出幽怨之意,说:“刘······大哥。”
  肖如雪要沈星子来救的就是这个人,但他现在看来却没有任何危险。
  是要杀他的人还没有来吗?沈星子说:“你没有想到我会来吗?”
  刘振长说:“没有想到。”
  沈星子说:“你知不知道山水田园的人有多厉害?”
  刘振长说:“你知道吗?”
  沈星子点了点头,脸色很沉重,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刘振长说:“那他们是鬼?”
  沈星子说:“他们是在荒山僻壤之中,修炼了上千年才修成人形的妖精。”
  刘振长没有说话,显然是不相信。
  沈星子说:“因为他们以前生存的那个地方遥远而又隐秘,与外面世界隔绝,所以他们对许多事物的看法和想法,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刘振长说:“所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我们很难预料到。”
  沈星子说:“我们预料不到,便无从防备,他们却很容易得手。”
  刘振长说:“他们武功是不是也都很厉害?”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最可怕的还是他们武功怪异,我们与他们交手,往往一招之内,就会被杀死。”
  刘振长说:“他们今天晚上会不会也做出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呢?”
  沈星子说:“我想会的。”
  刘振长忽然向四面看了看,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之意,仿佛山水田园的人已来到他们身边,正对着他们狞笑。
  他说:“你也在山水田园里住过几年,能不能想出来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事?”
  沈星子说:“既然想不到,又何必再去想呢?”
  沈星子没有去想山水田园的人到底能干出来什么样的怪事,因为那么做太费精力,又很难想出来。
  他决定以逸待劳,以不变应万变。
  这也许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
  沈星子问:“这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没有别的人了。”
  刘振长笑了,说:“当然还有。”
  沈星子一惊,手已握住了残月追星剑。
  刘振长忙又说:“是木头人。”
  沈星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关老爷这个混蛋。”
  刘振长惊讶地说:“你怎么敢骂关老爷是混蛋?”
  沈星子苦笑着说:“世上的人难免有发疯的时候,竟是糊里糊涂地把他供了起来。”
  刘振长说:“我知道从不信神鬼,但你至少还是要尊敬他的。”
  沈星子说:“我尊敬的不是他这种人,我想不出他做了什么值得尊敬的事。”
  刘振长说:“他至少没有被曹操收买。也没有出卖朋友。”
  沈星子说:“但他在华容道还是放了曹操怎么能说他没有被曹操收买呢?又怎么能说他没有出来出卖刘备呢?”
  他歇了口气,接着说:“如果他把曹操杀了,蜀汉很可能就不会被灭亡。蜀汉和东吴争杀天下,也可能灭东吴而成大业。”
  刘振长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如果关老爷杀了曹操,也会被天下耻笑,看不出出,关老爷也是左右为难,有说不出的苦衷。”
  沈星子也跟长叹了一声,说:“我能理解关老爷的苦衷。”
  刘振长拍了拍沈星子的肩,说:“那我就好心了”
  沈星子理解了什么?刘振长又放心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朋友之间有些话根本不用说明白,说明白了就会伤了感情,不说出来,彼此也都知道,反倒会更好。
  这也是交朋友的一种很高明的技巧。
  懂得了这种技巧的人一定会有很多朋友,而且不会得而复失。
  ※          ※          ※
  外面的风更大了。
  吹到庙里,发出了一阵杂乱的声响。
  沈星子说:“刘大哥,你的武功是不是还没恢复?”
  刘振长惨然一笑,说:“除非达摩老祖再世,才能让我的武功恢复。”
  沈星子说:“那你就快点离开吧。”
  刘振长垂下头,说:“我是个废人,在这里只会连累你。”
  沈星子说:“你回去告诉肖如雪,我会回去的。”
  刘振长说:“我一定转告。”
  忽然,沈星子的目光变得如刀锋一样清厉,他发现关老爷的神像在动,若不是他想在刘振长走后,自己躲到神像后面去,他绝不会发现这个微小的变化。
  他把刘振长送出庙门,又转了回来,忽然拔剑。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神像的腹部,
  剑已从神像的腹部穿过。
  剑拔出,一般鲜红的血向沈星子射了过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静静的深夜。
  这神像里果然有人。
  这个人是早就藏在神像里的,沈星子和刘振长的每句话,这个人都听到了。
  这个人是不是就是山水田园的人?
  无论他是谁,偷偷地躲在神像里,绝不会是想做什么光彩的事。
  这个人是个四旬上下的中年人,面庞赤红,十指短而粗壮,显然是外家掌力已练到九成火候。
  沈星子的心忽又凉了。
  他看得出这个人绝不会是山水田园的人,因为山水田园绝不会有这样的男人。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他躲在神像里想干什么?
  他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振长又回到了关帝庙,他跑得满头大汗,不知是汗水,还是冷汗,满脸都是惶恐的神情。
  他一进庙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中等汉子,顿时面如死灰。
  沈星子说:“你认得这个人?”
  刘振长说:“是”
  沈星子说:“他也是摘星楼的人?”
  刘振长说:“也是。”
  沈星子说:“那他为什么要躲到神像里呢?”
  刘振长说:“他本来是想帮你的。”
  沈星子说:“那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刘振长沉默,似已无话可说。
  沈星子笑了,笑得很苦涩,说:“因为我不是摘星楼的人,而且还曾是摘星楼的仇人,你们还不信任我。”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但你们还不相信肖如雪吗?”
  刘振长说:“是肖如雪还不相信你。”
  他的话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沈星子的心似乎被尖锐的针狠刺了一下,喃喃地说:“是的,她还没有完全相信。”
  刘振长说:“只要你诚心改过,所有的人都会相信你。”
  沈星子说:“做错的事就像泼出的水,怎能收回?”
  刘振长说:“你先失去了一个帮手,而强敌还没有到呢?”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这一次绝不会派太多的高手。”
  刘振长说:“你怎么知道?”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的人还不知道摘星楼的底细,既不敢过多地暴露自己的实力,也不敢轻举妄动。”
  刘振长说:“你有把握对付山水田园的任何一个人吗?”
  沈星子笑了,说:“至少他们还没有把握杀我的人。”
  刘振长说:“那我就放心了。”
  ※          ※          ※
  月已升起,夜色更浓。
  关帝庙的一端是茫茫的雪原,另一端也是茫茫的雪原。
  风,更冷,更大,更猛。
  就像洪水,从关帝庙的一端滚滚而来,将庙内的所有东西清洗了一遍,又流向另一端。
  冷风也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沈星子。
  刘振长已走远。
  沈星子感觉一阵孤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这座破落的关帝庙。
  他忍不住想离开,但一想到肖如雪的目光和柔情,又留了下来,心里也感觉到一阵温暖。
  田水田园的人会不会来了?
  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忽然,沈星子目光变得如刀锋一样尖锐,手也握住了残月追星剑。
  他已听到有人正向这里走来。
  那人脚步很轻,但又走得很慢,似乎已知道这庙里有个武功极厉害的人在等他。
  一阵冷风吹进来。
  那人也随着冷风飘了进来。
  沈星子禁不住眼前一亮,只见来人是个少女,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白白嫩嫩的皮肤,吹弹得破。
  她不是那种美艳得能勾走男人的魂的少女,而是那种无论谁见了,都会觉得可亲可爱的女孩。
  沈星子也觉得可亲又可爱。
  这样的女孩有谁相信她会是个恶人呢?
  女孩一看见沈星子,像看见了多年的老朋友,说:“你是不是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沈星子说:“我也是刚到。”
  女孩说:“看你冻得脸都白了,一定是来这里很久。这也要说谎吗?”
  沈星子脸一红,心中暗想:她目光敏锐,绝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
  在这样月昏风高夜晚,在这苍凉的雪原上,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怎么会敢出门呢?
  女孩已走了进来,使劲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说:“我叫龙珠,你呢?”
  沈星子想不到她见到陌生人竟会这么大方,这么爽快。这样的女孩,他从未遇见到。
  龙珠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叫沈星子。”
  沈星子惊讶万分:他以为来人一定会把他当成刘振兴,或是摘星楼主呢。
  这是怎么回事,山水田园的人怎么会知道来这里的人是他呢?
  沈星子一时也想不明白。
  龙珠说:“你是不是肖如雪让你来的?”
  沈星子更加惊讶:她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
  龙珠说:“我是山水田园的人。”
  龙珠说:“我们本来是想多派几位武功高手,但得知你来了,所以就把我派来了。”
  她顿了顿,说:“你是天下第一剑客,不会杀我这个无名小辈吧?”
  沈星子笑了笑,说:“谁能下得了手杀你呢?”
  龙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我来的时候,一直担心你不等我说话,就把我······。”她用雪白的手指在脖子上一抹,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沈星子说:“是山水园主派你来的吗?”
  龙珠皱了皱眉头,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沈星子不解地问:“什么叫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龙珠说:“园主知道这件事,但派我来的,却不是园主。”
  沈星子说:“那会是谁?”
  龙珠说:“你想见他吗?”
  沈星子说:“想极了。”
  沈星子说:“那人也想见我?”
  龙珠说:“如果那人不想见你,他就不会派我来了。”
  沈星子说:“哦?”
  龙珠说:“我们不会设计杀你的。我们知道你这几年的名气大得不得了,怎么敢冒险害你呢?”
  沈星子说:“那人找我有什么事?”
  龙珠说:“他会告诉你许多你做梦都想知道,而你死都难以知道的事。”
  沈星子说:“这些事对我有何好处?”
  龙珠说:“这些事对你的好处根本无法用话说清楚。”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还有什么人想见我?”
  龙珠说:“以后会有许多人想见你,但现今你只能见到他一个人,而且······。”
  沈星子说:“而且什么?”
  龙珠说:“而且你们已经见过几次面了。”
  沈星子说:“我认得那个人?”
  龙珠说:“当然认得。”
  沈星子说:“是谁呢?”
  龙珠说:“饺子已经出锅了,何必着急下口呢?”
  沈星子说:“那人现在哪里?”
  龙珠说:“请跟我来。”
  她走入冷风中,娇小的身影一闪,已掠出三丈远。
  沈星子想不到她小小年纪,轻功竟会这样好。
  山水田园的人果然没有弱手。
  山水田园的女人果然个个都是硬手。
  那山水田园的主人就可想而知了。
  ※          ※          ※
  屋里坐着的人赫然是“铁扇秀士”金中流。
  龙珠说的就是金中流。
  沈星子实在没有想到要见他的人竟是金中流。
  一个人难免会遇上许多想不到的事。
  人生每次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从此改变了生活道路。
  第二章 惊人之语
  金中流看见沈星子,脸上没露出一丝笑意,充满悲伤和愤怒,并且憔悴了许多。
  沈星子说:“是你想找我?”
  金中流说:“是”
  沈星子在金中流面前坐下,金中流好久没有说话,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悲伤的事情里。
  沈星子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悲伤和愤怒,是为了陆云天的死。
  沈星子说:“你找我有何事?”
  金中流说:“有许多事。”
  沈星子说:“很多?”
  金中流有力地点了点,说:“是很多。”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先说哪一件?”
  金中流说:“先说你父亲的死。”
  ※          ※          ※
  沈星子知道陆云天已经死了,并且听说是山水田园的人杀的,现在看来却不是了,否则金中流怎么会加入山水田园。
  金中流说:“陆云天已经死了,你是听谁说?”
  沈星子说:“桃花先生,就是天下五大高手之一的陆悲风。”
  金中流说:“陆悲风怎么说?”
  金中流双拳紧紧地握着,眼角似欲瞪裂了,说:“他是恶人先告状,是他,是他杀死了你父亲陆云天。”
  沈星子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金中流更悲伤,更愤怒了,说:“我亲眼看见的。”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天悲惨的一幕,说:“那天,陆悲风和几个摘星楼的高手亲来找陆云天,说是很重要的事,但没说上几句话,他们就忽然一起下手偷袭,你父亲可怜一生英勇刚义,这回却没能识破陆悲风的阴谋,没能逃脱他们的毒手。”
  沈星子说:“桃花先生和陆云天生前交情甚厚,是什么原因使他出手相害?”
  金中流说:“那天陆悲风来时,我怕在场妨碍他们说话,便出去了。”
  金中流顿了顿,又说:“但我并没有走远,那天的风正好是往我那边吹,所以我还是知道了一点他们之间的事。”
  沈星子说:“什么事?”
  金中流说:“陆悲风是被摘星楼主派来的,向你父亲要什么东西,这东西就和摘星楼主的性命一样重要。”
  沈星子说:“陆云天不给他们,他们便动手了。”
  金中流说:“是。”
  沈星子说:“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金中流说:“可能是摘星楼主做了什么恶事的铁证。”
  沈星子说:“只能是这类东西。”
  金中流说:“桃花先生杀了人,还要嫁祸别人,心肠歹毒之至。”
  沈星子说:“他是想让我去杀山水田园的人。”
  他已经隐约地感到:摘星楼和山水田园之间必然有场血腥的恶战,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跳出这场恶战,因为他最心爱的人就在这恶战中,可能去杀人,也可能被人杀了。
  这场恶战血腥残酷,注定要尸骨遍野,血流成河,而且,最终胜利者为谁?只有到了最后关头才能判定。
  沈星子仿佛已闻到了鲜血的腥味,仿佛已看到有许多蓬勃的生命从他身边悲壮地奔向另一个世界。而他自己,也在这恶战中越陷越深,一次又一次地拔剑而起,刺穿别人的咽喉。
  金中流说:“我眼看着陆云天死在摘星楼手上,也没出手相救,因为······”
  他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痛苦,说:“因为我知道:既然我出手了,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若死了,陆云天惨死的真相真的就石沉大海了,所以我要活下来,即使像狗一样,也要活下来。”
  他的脸渐渐被仇恨的火焰烧得通红,说:“只要活着,就有报仇的希望。”
  沈星子说:“所以你投靠了山水田园。”
  金中流说:“不管山水田园的人怎么样,只要他能帮助我们报仇。”
  有的人复仇是为了活着,而金中流现在和以后活着就是为了复仇,他的生命已随陆云天的死而结束。
  这样的人活着是多么的可怜、可叹,也是多么的可敬、可佩。
  沈星子可不愿这样地活着,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爱情。
  爱情是人类最伟大,最美丽的情感,她无比仇恨更能让人感动,更能让人接受。
  一个人的心灵若已被爱情所占据,那仇恨就很难再蚀进来。
  沈星子说:“摘星楼主已被我杀了,桃花先生也活不了几天了。”
  金中流冷笑着说:“你以为你杀死的那个人会是真的摘星楼主吗?”
  沈星子怔住了。
  金中流说:“你杀死的那个绝对不是真的摘星楼主。
  沈星子说:“很可能不是。”
  金中流说:“你也许能杀死摘星楼主,但是绝对不会是那么容易。”
  摘星楼主能让天下五大高手之一的陆悲风甘心做他的手下,不难想象,他无论武功,还是智慧,都是举世无匹的,这样的人会轻易地被人杀死吗?
  沈星子说:“我杀的那个人是谁呢?”
  金中流说:“不用说就是个无名小卒。”
  沈星子沉思半晌,说:“由此可见,摘星楼主的城府极深。”
  金中流说:“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你一举一动他都能了如指掌,而你却连他的脸都看不见。”
  沈星子说:“也许他就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他。”
  金中流眼里流露出恐惧,说:“他随时都可能在你毫无防备时砍你一刀。”
  沈星子说:“摘星楼主的确是最可怕的人。”
  金中流说:“而且······”
  他欲言又止。
  沈星子说:“而且什么?”
  金中流说:“而且他还有个情人··”
  沈星子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说:“他的情人难道是······”
  “肖如雪”这三个字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金中流也没有替他说出来,甚至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很显然是默认了。
  沈星子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雪,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仿佛魂魄已被什么东西带走了。
  金中流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并没有亲眼看见。”
  沈星子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说:“你听谁说的。”
  沈星子仿佛要把说这件事的人吞掉。
  金中流说:“是苦心人告诉我的。”
  沈星子说:“就是山水田园的四大护法中最厉害的那个?”
  金中流说:“就是他。”
  沈星子眼里充满野兽般锐利的目光,说:“苦心人在哪里?”
  金中流说:“你想去找他吗?”
  沈星子没有说话,显然是要去找他。”
  金中流说:“你去找他也没有用,因为他也是听别人说的。”
  沈星子的心在流泪,在流血,他想到过肖如雪会不理睬,却怎么也想不到肖如雪会骗他,会利用他。
  沈星子说:“苦心人是听谁说的?”
  金中流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是谁告诉苦心人这件秘密的,他怕沈星子找苦心人,说:“你找到苦心人,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沈星子的手握住了残月追星剑,冷冷地说:“我想他会告诉我。”
  金中流摇了摇头,说:“他就是被你杀了,也不会告诉你的,因为是田园主告诉他的。”
  沈星子说:“又是谁告诉园主的呢?”
  金中流说:“是摘星楼的人。”
  沈星子说:“摘星楼里有山水田园的人?”
  金中流说:“当然有,而且他在摘星楼的职位一定很高,不然,我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去关帝庙的人是你呢?”
  沈星子说:“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金中流说:“只有园主一个人知道那个人是谁。”
  ※          ※          ※
  沈星子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向金中流要了一壶酒,猛地倒入口中,又缓缓地咽下去,等酒流入肚子里,他脸上神情也慢慢地有了变化。
  他问:“你见过园主吗?”
  金中流说:“没有。”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的人你见过几个?”
  金中流说:“我只见过苦心人。”
  沈星子说:“龙珠呢?”
  金中流说:“她只是苦心人在青城派的弟子中抓来的。”
  沈星子说:“你是怎么找到山水田园的?”
  金中流说:“没有人找他们,是他们找到了我。”
  沈星子说:“除了你,他们是不是还找到了我。”
  金中流点了点头,说:“中原武林,无论黑白两道,都有许多人在替他们办事。”
  沈星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又缓缓地咽下去,说:“山水田园的本领实在不小。”
  金中流说:“但他们一定也知道,摘星楼的人也不好惹,而且······你又站到了他们一边··。”
  沈星子笑了,说:“山水田园的人也很怕我。”
  金中流说:“多少有点顾忌。”
  沈星子说:“所以,他们便找上了你,让你找到了我。”
  金中流点了点头。
  沈星子说:“他们是想让我去对付摘星楼?”
  金中流说:“至少不要帮助摘星楼来对付山水田园。”
  沈星子又往嘴里倒酒,再缓缓地咽下,陷入了沉思,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全中流说:“摘星楼杀了陆云天,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你的亲生父亲。”
  沈星子苦笑着说:“他除我快死时给我送了口棺材之外,什么也没有给我。”
  金中流眉头一皱,说:“陆云天什么时候给你送的棺材。”
  沈星子说:“你难道不知道这件事?”
  金中流说:“陆云天绝对没有给你送什么棺材,他无论什么事都不瞒我,我不知道的事他一定是没有做。”
  沈星子说:“他还写了一封信给桃花先生让他好好照顾我。”
  金中流说:“桃花先生照顾你了吗?”
  沈星子说:“照顾了。”
  金中流说:“他真的会照顾你了?他凭什么照顾你。”
  沈星子说:“他说他和陆云天是生死之交的朋友。”
  金中流猛地一拍桌面,说:“他若是陆云天的朋友,我难道会不知道?”
  沈星子说:“他不是陆云天的朋友?”
  金中流说:“他们只是认识而已。”
  沈星子一下子怔住了,好一会儿又问:“白鹰子是陆云天的朋友吗?”
  金中流说:“绝对不是。”
  沈星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再缓缓地咽下去,然后喃喃地说:“难道这一切事情都是桃花先生搞的阴谋······”
  金中流说:“陆悲风为人深不可测,狡诈多端。他在名气正盛的时候忽然隐居江湖了,这是很难让人理解的事。”
  他歇了口气,又说:“他现在隐身于摘星楼里,一定在谋划一个极大的阴谋。”
  沈星子不解地问道:“桃花先生怎么知道我和陆云天的关系?”
  金中流说:“自从陆云天在你的剑下身败名裂后,许多人都怀疑这里面一定是有隐情。也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知道了这个秘密。
  ※          ※          ※
  沈星子忽然想起了母亲花红柳。
  花红柳说出这件事就像吃粒香豆一样容易,而桃花先生无论办什么事情又都是无孔不入。
  金中流说:“这些事情也都是苦心人和我说的,也有可能都是假的,你也是个聪明人。一定能想出办法去对证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沈星子说:“我会的。”
  金中流抓住了沈星子的手,说:“无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们都要报仇,我们都要杀了陆悲风。”
  沈星子说:“杀了陆悲风?”
  金中流说:“但你一定不能轻举妄动,免得打蛇不着,反被蛇咬。”
  沈星子说:“我知道。”
  金中流说:“陆悲风是摘星楼主最得力的住手,你要杀他,一定要先想到摘星楼主。”
  沈星子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地握住酒杯,仿佛这酒杯就是摘星楼主的脖子。
  ※          ※          ※
  西方发白,而东方正涌起一片火红。
  太阳就快出来了。
  沈星子和金中流都一夜未睡,甚至连眼睛都很少眨一下,仿佛他们一闭上眼睛,就有人要杀他们。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看着星星沉落夜雾散去。
  沈星子满脸疲倦,但目光仍然锐利如刀。
  这也是几年来的亡命生活对他的恩赐,无论多么疲倦,只要一感觉到危险,他的精神都能一下子集中起来。
  金中流说:“你还要回摘星楼去?”
  沈星子说:“我还要回去。”
  金中流说:“你要小心,你非常清楚摘星楼主和桃花先生都是什么样的人。”
  沈星子说:“我清楚。”
  金中流说:“但你要想杀桃花先生,一定得先接近他。”
  沈星子说:“我知道。”
  就在这时,龙珠走了进来,也是一脸疲倦,显然是昨夜也没有睡好觉。
  金中流看见她,脸色一变,说:“出了什么事?”
  龙珠说;“苦心人在外面。”
  金中流立刻起身站起来,说:“快请。”
  龙珠说:“他不是来见你的,而是见沈公子的。”
  沈星子说:“那他为什么还不进来?”
  龙珠说:“他说只有沈公子答应了,才肯进来。”
  沈星子笑了,说:“都是老熟人,何必这么客气。”
  他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苦心人说话时还在门外,没说完时就已到了沈星子面前。
  苦心人只不过四十岁上下,但看上去已有五十多了,额头上横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双眼灰蒙蒙的,而且像是怕阳光照射,总是睁得很小,两边嘴角都向下垂落,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哭出声来。
  他好像有无数辛酸的往事,但全都闷在心里,全都自己默默地承受了。
  苦心人说:“沈星子,还记得我吗?”
  沈星子说:“像你这么有趣的人,我怎么会忘记呢?”
  苦心人说:“想不到你这几年在中原地混得这么多。”
  沈星子说:“想不到的事情以后还会有很多呢?”
  苦心人笑了,说:“的确还会有很多。”
  金中流说:“你找沈公子有什么事吗?”
  苦心人说:“没有事我会来吗?”
  沈星子说:“难道就不想看一看老熟人?”
  苦心人笑了,说:“你真的能把我当成老朋友。”
  沈星子说:“我们虽然没什么交情,但也无仇无恨,你只要把我当成朋友,我们就是朋友了。”
  苦心人笑了,却比哭还难看,说:“那你愿不愿替山水田园做事?”
  沈星子说:“我们交朋友是一回事,我替山水田园做事又是一回事。”
  苦心人说:“你也算是山水田园的人了。”
  沈星子说:“你想让我干什么事?”
  苦心人说:“如果你想杀摘星楼主和陆悲风,我可以派人帮你。”。
  他顿了顿,又说:“你想杀他们,我们也想,为何不联起手来?”
  他又问:“你派的那个人是谁?”
  苦心人说:“我也不知道。”
  沈星子吃惊地问:“你怎么也会不知道?”
  苦心人说:“但我能告诉你怎样才能找到他。”
  沈星子说:“哦?”
  苦心人说:“这个人就隐藏在摘星楼里,他到底是谁,只有园主一个人知道。”
  沈星子说:“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苦心人说:“三日之后,你只要穿上一套黑色的衣服,他会去找你的?他穿的是一身白衣服。
  沈星子说:“我怎么知道他是来找我的?穿白衣服的人岂不很多?”
  苦心人说:“不会搞错的,园主说你也认识那个人。”
  沈星子又惊问:“那个人我也认得?”
  苦心人说:“园主说你认得,你就认得,而且那个人还会将肖如雪骗走。”
  沈星子忽然问:“现在山水田园的园主是哪个姑娘?
  苦心人说:“你现在还不该问这件事。”
  沈星子说:“什么时候才能问。”
  苦心人说:“到那时候,你就是不问,也会有人告诉你。”
  沈星子喃喃地说:“那时候······”
  苦心人说:“到那时候,你就是不想见园主,园主也会见你的。”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去见山水田园的园主。”
  苦心人说:“哦?”
  金中流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我怕做噩梦。”
  第三章桃花娘子
  太阳升起。
  金色阳光透过窗子,照在肖如雪的脸上,她的脸苍白,显得十分憔悴。
  她默默无语,呆板地站在窗前许久。
  她也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等沈星子。
  她内心止不住地哀叹: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
  太阳升得更高了。
  沈星子还没有回来。
  肖如雪的心更痛了:他无论多么可恶,但他毕竟对我一片痴情,我可以不理他,甚至杀了他,怎能欺骗他的感情,怎能利用他呢?
  他一生中只钟爱我一个人,而我却利用他的痴情,让他去送死,这实在是比杀了他还要残酷百倍。
  肖如雪越想越后悔,恨不能让沈星子打她两个耳光,她的心才会好受点,但沈星子已回不来了,已回不来了。
  她这一生中从未这么后悔过。
  摘星楼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她背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放在她肩上,说:“你是不是很后悔?”
  肖如雪没有说话,但眼睛已湿润了。
  摘星楼主叹了口气,说:“我也和你一样。”
  他顿了顿,又说:“如果他的内心不是太爱你,不是太缺少温暖,他根本不会被我们利用。”
  肖如雪说:“山水田园的人也许正在找他,想不到他自己却送上了门。”
  摘星楼主说:“刘振长回来说我派去的安堂主已被山水田园的人杀了。”
  肖如雪说:“山水田园一定派去了许多高手,沈星子的剑再快,也难免有破绽,而且,他们都是同门,沈星子的剑未必就能伤得了那些人。”
  摘星楼主说:“我已派人去了关帝庙,没有沈星子的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所以我想······”
  肖如雪眼睛一亮,说:“所以你想沈星子一定还活着。”
  摘星楼主说:“至少他是活着走出关帝庙的。”
  肖如雪沉思半晌,说:“那他会到哪里去呢?”
  摘星楼主没有回答,反问道:“如果沈星子回来了,你还要怎么样对他呢?”
  肖如雪感觉一阵茫然,说:“我也不知道。”
  摘星楼主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脸上流露出忧虑之色。
  ※          ※          ※
  沈星子站在门前,好久也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肖如雪就在里面。
  沈星子看着一株连理树像情人一样热烈地拥抱,禁不住一阵黯然神伤,感觉到了那十分熟悉的孤独和寂寞。
  他本来以为:肖如雪能够驱走一直纠缠着他的孤独和寂寞。
  ※          ※          ※
  又飘雪了。
  沈星子终于推开了那扇门,很慢很慢,因为他觉得这扇门太沉重,他鼓起了勇气,使出了全身力气才推开了。
  屋子里燃着炉火,很温和。
  肖如雪蜷伏在火炉旁,面颊被炉火烤得红红的。
  昨夜,她连眼睛都没有阖过,深深的疲倦,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脸上。
  她睡着时比醒时更美,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浑圆的胸膛温柔地起伏着,脸红得像桃花。
  沈星子静静地凝视着她,似已痴了。
  屋子里只有她那均匀的呼吸声,炉火的燃烧声,天地间仿佛充满了温暖和恬静。
  但沈星子的眼睛中却渐渐流露出了一丝痛苦神色。
  他没有叫醒肖如雪。
  美丽的事物往往就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看起来很迷人,但你却永远也无法拥有。
  永远无法拥有的结果就是更痛苦,更失落,更绝望。
  沈星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忽地想起了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
  他忽然就深深地体验这句诗的意思,不错,只有回忆才是真正的永恒。
  只有回忆中的甜蜜,才能保持永恒。
  肖如雪忽然惊醒了,美丽的眼睛一望见沈星子,立刻放射出惊喜的光芒,说:“你回来了。”
  沈星子勉强笑了笑,说:“回来了”
  肖如雪急忙拉着沈星子在火炉旁边坐下。”柔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炉火烤暖了沈星子的身子,却无法烤暖他的心。
  肖如雪说:“我真为你担心··”
  沈星子说:“看得出来,你一夜都没有睡是在等我吗?”
  肖如雪点了点头,说:“我担心·····你对付不了山水田园的人。”
  沈星子说:“我如果回不来呢?”
  肖如雪脸色变了,说:“你如果··”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说:“天下还有谁能留得你呢?”
  肖如雪:“桃花先生。”
  桃花先生走进来,脸上还带着笑意,但这笑意却使沈星子感觉有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
  桃花先生说:“能留住你的人也许还没有生下来呢。”
  沈星子说:“也许已经长大了。”
  桃花先生说:“山水田园派去的都是什么人?”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看到。”
  桃花先生说:“哦?”沈星子说;“我去晚了一步。”
  他叹了口气,说;“你们的安堂主已被山水田园的人杀了。”
  桃花先生的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说:“这不能怪你。”
  沈星子苦笑说:“这完全怪我,如果我快点赶到,安堂主也就不会死了。”
  桃花先生拍了拍沈星子的肩头,就像一个仁慈的长者说:“你这一次能去关帝庙,就已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沈星子笑了,似乎很开心。
  桃花先生说:“你杀了我们楼主,就是和摘星楼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以后你无论做多少件好事,也是无法弥补的。”
  沈星子的脸一紧,似乎被猛地砍了一刀,手禁不住握住了剑柄。
  桃花先生又笑了,说:“幸好你杀死的并不是真的摘星楼主。”
  沈星子的脸这才松弛下来,说:“那真的摘星楼主呢?”
  桃花先生说:“真的摘星楼主怎能随便就见人?”
  沈星子笑了笑:“他应该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
  桃花先生说:“到了你该见他的时候,你想不见都不行,但现在,无论你有多大的神通都见不到他。”
  肖如雪说:“但你放心,摘星楼主绝对不会记前仇,暗地里向你放冷箭。”
  沈星子说:“是吗?”
  肖如雪柔声说:“你信得过我吗?”
  沈星子笑了,说:“我信得过你,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肖如雪凝视着沈星子脸上的微笑,是那么的亲切,那么温柔,她的那颗心就更疼,更痛苦,更内疚。
  难道他心里真的不知道我是在利用她?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唉。他不是个傻子,就是个呆子。
  ※          ※          ※
  第三天,清晨。
  沈星子从金中流那里回来已是第三天了,他清楚地记得:今天将有一个穿一身白衣服的人找他.。
  而且,这个人还是他认得的。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像沈星子这样的人的好奇自然就更大了,所以他昨天夜里很久也没睡着。
  他一直在想:明天来的人会是谁呢?
  他的脑海里忽地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个人,就是桃花娘子,那个桃花山寨的女寨主。
  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想起她呢?
  每个人都是这样,有时难免会想起许多奇怪的人和事,这是什么缘故,无人能说得清,他自己也说不清。
  这一天来找沈星子的果然就是桃花娘子。
  桃花娘子果然穿着一身白衣服。
  桃花娘子虽不是沈星子的朋友,但沈星子的确认得她。
  桃花娘子一看见沈星子,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更细,更长,仿佛要缠住沈星子的心。
  她的腰很细,走起路来不停地扭动,看起来特别动人。
  何况她的许多地方也都很动人。
  她的腿很长,很直,胸脯丰满而高耸,该胖的地方很胖,而不该胖的地方却瘦得很,被白衣紧紧地裹着,使她的曲线看起来更加突出。
  桃花娘子说:“沈公子是不是还记得上次在桃花山的一箭之仇?”
  沈星子说:“当然还记得,也许这辈子都忘不了。”
  桃花娘子说:“那就太好了。”
  沈星子说:“哦?”
  桃花娘子说:“那沈公子岂不是这辈子也忘不了我了吗?”
  她双眉一翘,媚笑着说:“像我这样的女人能让沈公子一辈子不忘,我实在高兴得要死。”
  沈星子笑了,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桃花娘子说:“我至少现在还不能死,因为你很需要我。”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会需要你?”
  桃花娘子说:“你如果想杀摘星楼主和陆悲风,就很需要我。
  沈星子说:“谁说我要杀摘星楼主和陆悲风?”
  桃花娘子笑了,说:“当然是苦心人和金中流说的。”
  沈星子说:“你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人?”
  桃花娘子说:“你看我不像吗?”
  沈星子说:“不像。”
  桃花娘子说:“怎么不像呢?”
  沈星子说:“我以为该是位良家女子,想不到竟是个荡妇娇娃。”
  桃花娘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良家女子?”
  沈星子说:“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
  桃花娘子说:“你是找帮手杀人,又不是娶老婆,为什么非得要我是良家女子呢?”
  沈星子“我没有非得要你是良家女子,我只不过觉得······”
  桃花娘子说:“觉得什么?”
  沈星子说:“我只不过觉得摘星楼不该有你这样的女人。”
  桃花夫人连声娇笑,说:“你真的以为摘星楼的人全是正人君子和贞洁淑女吗?”
  她不等沈星子回话,又说:“那你就大错而特错了,摘星楼的人也都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只不过都很善于伪装。就······”
  她笑着凝视沈星子,又不说下去了。
  沈星子说:“像你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话觉得难以启齿呢?”
  桃花娘子说:“就拿肖如雪来说吧。她··”
  她又不说下去了,但意思已说清了。
  沈星子的心仿佛被人猛砍了一刀,整个人都随着一紧,忍不住问:“肖如雪怎么了?”
  桃花娘子已经看透了沈星子的心,脸上流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说:“我的意思是说,肖如雪却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沈星子虽然知道她说的绝不是心里话,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          ※          ※
  人,总有很多时候都在自己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有时很容易,而且还能使自己不受到伤害。
  但他们大都忘了,这毕竟不能长久。
  心灵上的逃避只是暂时的,早晚有一天还要面对残酷的现实。到那时,受到的伤害岂不是更深。
  桃花娘子笑着说:“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
  沈星子说:“我为什么会失望?”
  桃花娘子说:“因为你觉得我不会帮你多大的忙。”
  沈星子想不出桃花娘子除了能勾引男人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他一时竟忘了,勾引男人绝对是女人的一件了不起的本事,而且能干许多大事。
  桃花娘子说:“你虽然武功绝高,也很聪明,但你有些事情却只有靠我。”
  沈星子说:“你能干什么?”
  桃花娘子说:“我是个漂亮的女人,最了不起的本事就是去勾引男人,勾引肚子里装有秘密的男人。”
  沈星子笑了,说:“现在我才明白,你的确能帮我干很多事。”
  他顿了顿,又问:“你是不是已经勾引上了一个?”
  桃花娘子说:“不只是一个。”
  沈星子说:“都是谁?”
  桃花娘子说:“第一个是很厉害的老头子。
  沈星子说:“是桃花先生吗?”
  桃花娘子说:“正是他。”
  沈星子苦笑着说:“想不到他有了个天仙般的老婆,还会打野食。”
  桃花娘子说:“他那个老婆虽然貌似天仙,但却是外强中干的呆子。”
  沈星子说:“女人也不呆子。”
  桃花娘子点了点头,说:“她整日潜修易容之术,半点不解风情,上了床便是个木头人。”
  她扭动着身子,腻声说:“她哪里能比得上我呢。”
  沈星子说:“她的确比不上你。”
  桃花娘子说:“凡是聪明的男人都会要我,不会去要一个木头人。”
  沈星子说:“桃花先生是个聪明人。”
  桃花娘子说:“你呢?”
  沈星子揉了揉鼻子,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个聪明的男人。”
  桃花娘子拉着沈星子的手,说:“不管你心里有多么讨厌
  我,我和你现在毕竟是一条路的,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沈星子苦笑着点了点头。
  桃花娘子的神态似乎要咬一口沈星子。
  沈星子抽回手,问:“你勾引的第二个男人是谁?”
  桃花娘子说:“是杨文洪。”
  沈星子说:“杨文洪?”
  他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过这个名字。
  桃花娘子说:“你没有听过杨文洪的,却一定听说过‘亡命浪子’金大旗的吧。”
  沈星子不禁为之动容,说:“当然听说过。”
  桃花娘子说:“金大旗武功和名气绝对不在沈孤云之下,他在江湖上闯荡时,每年都会做两三件惊动天下的大事。”
  沈星子说:“金大旗最可怕的倒不是他那风驰电掣般的刀法,是他随时都可能拔刀与人拼命。他与人拼命时每一招都是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打法。”
  桃花娘子说:“昔日的‘亡命浪子’金大旗就是今日的摘星楼的杨文洪。”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杨文洪也成了摘星楼的人。”
  桃花娘子说:“摘星楼主真是个可怕的人?”
  沈星子说:“你见到过摘星楼主吗?”
  桃花娘子说:“没有。”
  她咬着嘴唇,说:“现在还没有。”
  桃花娘子的话在沈星子的意料之中。他问:“桃花先生见过摘星楼主吗?”
  桃花娘子说:“他一定见过。”
  沈星子说:“除了桃花先生,还有谁见过摘星楼主。”
  桃花娘子说:“明月教主欧阳天风也见过他,杨文洪也可能见过他,但与他最熟悉的却是一个女人。”
  沈星子不知怎么想起了肖如雪,吓了一跳说:“她是谁?”
  桃花娘子笑了,笑得很神秘,说:“是他的妻子,或是情人。”
  沈星子说:“你见过他的老婆?”
  桃花娘子摇了摇头,说:“但我却知道他有个情人,就是······”
  她望着沈星子,吃吃地笑。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星子的呼吸都已止住,颤声问:“是谁?”
  桃花娘子说:“就是我不知道的那个人。”
  沈星子的心又从嗓子眼回胸口,他恨不能狠揍桃花娘子一顿。
  桃花娘子眼波流动,说:“你是不是想打我几下。”
  沈星子吓了一跳,说:“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把他的打扁。”
  桃花娘子笑了,说:“你说的不是真话,却比真话动听的多。如果你以后想讨我欢心,就多说几句这样的话。”
  沈星子心里暗骂:我会讨你欢心。
  校花娘子笑得更甜“你心里虽然不想讨我欢心,但嘴上却不敢说,因为你现在已经离不开我了。”
  沈星子又吓了一跳。
  桃花娘子说:“你心里别害怕,我并不是别人无论想什么都能猜到的人。”
  沈星子说:“那是妖精,不是人。”
  桃花娘子说:“我不是妖精,却很像妖精,是吗?”
  沈星子说:“像你这样了解自己的女人实在太少了。”
  桃花娘子说:“像你这样的男人也不多。”
  沈星子说:“我怎么了?”
  桃花娘子笑着说:“你是一个让女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却是女人最有兴趣的。
  无论多么有趣的男人,只要一被女人捉摸透了,便也就无趣了。
  第四章朋友无价
  桌子上摆着四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酒。
  肖如雪坐在桌前,双手托着下巴,目光中流露出许多烦恼。
  她还没有动一下筷子,也没喝一口酒。
  她在等沈星子回来。
  她觉得无论将来她和他之间会有怎样的结局,她都应该对他有所补偿。
  补偿的方式有千万种,其中情感上的补偿是最珍贵,最浪漫的一种。
  但也是最危险的一种。
  肖如雪觉得只有情感上的补偿才能抚平沈星子心头的创伤,至于别的什么,她从没有想过。
  沈星子推开门时,肖如雪脸上立刻出现了亲切而又温柔的笑,说:“你怎么才来?菜都凉了。”
  沈星子一看见肖如雪的笑,尽管心中很烦很乱,但还是禁不住也笑了。
  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所以很生动,也很自然。
  他几乎从来都没有这样笑过。
  肖如雪柔声说:“菜都凉了,我再给你热一热。”
  沈星子忙说:“别热了,我看还不是很凉。”
  只要心是热的,饭菜再凉又有何妨?
  肖如雪说:“那就快吃吧,这菜本来都是你最愿意吃的。”
  只要是肖如雪做的饭,沈星子哪有不愿意吃的,他吃下的是饭菜,也是肖如雪的丝丝情意。
  沈星子本来已吃过了,但他还是坐了下来,坐在肖如雪的对面。
  他情愿永远这样坐下去,这样坐着,他会感觉到一股温暖,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久已干枯的心间。
  他心头的那座冰山也已渐渐熔化。
  他深深地凝视着肖如雪,仿佛觉得世界正在离他远去,天地间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了。
  ※          ※          ※
  肖如雪给沈星子倒了一杯酒,说:“这是竹叶青,但不是普通的竹叶青,是皇宫里的皇族们喝的。”
  沈星子笑着说:“哦?”
  肖如雪说:“这是我用两套最喜爱的衣服从‘空空妙手’范小明那里换来的。”
  沈星子说:“范小明?”
  肖如雪说:“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神偷,除了人的脑袋,天下没有他偷不来的东西。”
  沈星子说:“这竹叶青就是他从皇宫里偷来的?”
  肖如雪说:“是。”
  沈星子说:“他现在也是摘星楼的人吗?”
  肖如雪说:“他是摘星楼的元老。”
  沈星子说:“这可让人难以想到。”
  肖如雪说:“他最近爱上了一个姑娘,否则我就是拿十套好衣服给他,他也不会换的。”
  沈星子说:“范小明虽是下九流中的人物,但也可以说得上是名满天下,我真想看一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肖如雪说:“他也知道自己是个下九流的角色,干的是偷偷摸摸的勾当,所以他很少以真面目示人。”
  沈星子说:“有人说他是个侏儒,也有人说他是个驼子,还有人说他是个巨无霸··”
  肖如雪一下子笑出声来。
  沈星子说:“我说得都不对。”
  肖如雪说:“你绝对没有想到范小明会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沈星子怔了怔,说:“的确没有想到。”
  肖如雪说:“你真的想见他吗?”
  沈星子说:“像他那样的美少年,怎么会去干那种既不光彩又见不得人的行当呢?”
  肖如雪说:“在他眼里,再也找不出比偷盗这一行当更有趣的事了,他每次偷东西时都会感到由衷的兴奋。”
  沈星子忽然站起身,对着窗外说:“你看这屋里有什么好东西就进来拿吧,在外面无论怎么看,东西也不会飞出去。”
  窗外有人叹息,说:“沈星子果然名不虚传。”
  肖如雪说:“自从这小子爱上了梅姑娘,便三番五次来偷我的东西。”
  范小明已走进来说:“我没偷。”
  肖如雪说:“那我的胭脂和戒指会长腿自己跑出去。”
  范小明说:“我只是趁你不注意时把它们拿了。”
  肖如雪说:“那有什么分别?”
  范小明说:“后一种说法岂不文雅些。”
  肖如雪笑着说:“小偷也讲文雅?”
  范小明说:“讲究得很。”
  他的确是个美少年,无论谁看了他一眼,都不能否认,无论谁看了他一眼,都不会想到他会是个小偷。
  无论谁都不会防备他,所以他在没出手时,就已占有了三分便宜。
  肖如雪说:“你又不是没有钱,梅姑娘喜欢什么你可以去买,为什么非得到朋友的屋子里偷呢?”
  范小明说:“因为我是偷中之王。”
  沈星子好奇地问:“小偷与偷中之王有什么分别吗?”
  范小明说:“当然有很多分别。”
  沈星子说:“哦?”
  范小明说:“小偷最喜欢偷的东西就是钱。而我却什么都偷,就是不偷钱。”
  沈星子说:“为什么?”
  范小明说:“普通小偷偷到了钱,就能买许多东西,其实这是最没出息的小偷。”
  沈星子说:“为什么?”
  范小明说:“因为这样的小偷很少去偷别人东西,偷技难以精进。”
  他顿了顿,又说:“因为我能偷到天下所有东西,也就不必去偷钱了。”
  沈星子说:“这就是你和普通小偷最大的分别。”
  范小明说:“还有一个才是大的分别。”
  沈星子说:“是什么?”
  范小明说:“别人偷东西是为了活着,而我活着就是为了偷东西。”
  肖如雪说:“你一天不偷东西就得死。”
  范小明说:“我看见好的东西不偷回来也得死。
  肖如雪说:“不管这东西对你有没有用处。”
  范小明点了点头,说:“我看见很难偷的东西,若不偷回来,也得死。”
  沈星子赞叹道:“能说出这些话的人绝对是偷中之王。”
  他又问:“天下最难偷的东西是什么?”
  范小明说:“是女人。”
  肖如雪说:“女人也能偷?”
  范小明说:“天下本来就没有不能偷的东西。”
  肖如雪说:“梅姑娘也是你偷来的。”
  范小明说:“我所有的东西都是偷来的。梅姑娘是最难偷的东西,也是我偷来的最好的东西。”
  肖如雪说:“你偷来的东西不会再跑吗?”
  范小明说:“绝对不会。”
  他歇了一口气,又说:“女人能偷,男人也能,肖大姐,用不用我给你偷个男人回来,保管他不会跑,因为······”
  肖如雪说:“因为什么?”
  范小明说:“无论谁娶了你都会乐得三天三夜睡不着,你打死他,他都不会走,又怎么会自己跑呢?”
  肖如雪脸一红,说:“你的嘴什么时候变得和手一样讨厌。”
  范小明瞟了沈星子一眼,说:“沈公子,你看我说得对吗?”
  沈星子含笑不语。
  范小明叹了口气,说:“在女人面前装得很老实的男人,他心里一定在打这个女人的主意。”
  沈星子笑了,说:“现在我发现你的嘴比你的手更讨厌了。”
  范小明说:“沈公子如果说一个人讨厌,那个人真要倒霉了。”
  沈星子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让你倒霉吗?”
  范小明说:“因为什么?”
  沈星子:“因为我怕门外的人见了会伤心。”
  ※          ※          ※
  肖如雪和范小明一齐向门外望去。
  沈星子向门外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门外的一定是梅姑娘吧。”
  外人果然有个少女,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是梅姑娘。”
  她推门进来,说:“江湖上传说沈星子的剑最可怕,而我却觉得他的耳朵比剑更可怕。”
  梅姑娘正是如花如梦的年龄,秀美绝伦,就像一朵风雪中的梅花。
  肖如雪摇头苦笑,说:“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会嫁给一个小偷。”
  范小明说:“我好坏也是一个可以称王的人,她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皇妃啊。”
  梅姑娘那红艳柔软的嘴唇一撅,说:“你也敢称王,你简直是个笨蛋。”
  肖如雪说:“他其实是混蛋。”
  梅姑娘说:“我只不过让他来偷你一盒指甲油,就这点小
  事都办不好,还敢自称是偷中之王。”
  范小明哭丧着脸,说:“沈公子在这里,我有什么办法?我
  刚一到窗前就被他们发现了。”
  梅姑娘说:“你事先知道沈公子在这里吗?”
  范小明说:“知道。”
  梅姑娘说:“那你怎么没想出好办法来?”
  范小明说:“他的耳朵比狗的鼻子还敏锐我有什么办法?”
  梅姑娘说:“那你为什么不来问一问我?”
  范小明说:“你有什么办法?”
  肖如雪说:“难道你比偷中之王还高出一筹。”
  梅姑娘说:“这本是件很简单的事,你既然已知道沈公子在这里,为什么不借拜望之名,来和他喝一杯呢?”
  范小明忽然眼睛一亮,说:“对。”
  梅姑娘说:“你一点就通,还不算太笨。”
  肖如雪说:“范小明怎么说也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不能撕破脸皮把他骂出去。”
  梅姑娘说:“他只要能坐在屋里,就算你屋里有一百个人,他也能把指甲油偷走。”
  沈星子说:“果然是个好办法。”
  肖如雪说:“越简单的办法越是好办法,因为很少有人会想到。”
  人们想不到的办法,就一定是好办,人人都能想到的,多半不是好办法。
  肖如雪把指甲油递到梅姑娘面前,说:“如果你看它好,就拿去吧。”
  梅姑娘说:“它是很好,但我绝不要。”
  肖如雪说:“为什么?”
  梅姑娘说:“自从我嫁给了范小明以后,不是偷来的东西我绝对不要。”
  肖如雪忍不住笑出了声,说:“想不到天下还有你们这种人。”
  梅姑娘说:“不是偷来的食物,我吃了会肚子痛,不是偷来的衣服我穿了会浑身发痒,不是偷来的马我骑了一定会摔跟头。”
  肖如雪说:“不是偷来的男人嫁给你了,会睡不着觉。”
  梅姑娘说:“睡着了也会做噩梦。”
  沈星子也笑出了声。
  ※          ※          ※
  沈星子问梅姑娘:“范小明是从哪里把你偷来的。”
  梅姑娘说:“我现在已不记得了。”
  沈星子说:“怎么会呢?”
  梅姑娘说:“怎么不会呢?”
  沈星子笑了,说:“梅姑娘是不想说。”
  梅姑娘也笑了,说:“沈公子也许就不该问。”
  沈星子说:“我只不过觉得梅姑娘有点面熟。”
  梅姑娘说:“是吗?”
  沈星子说:“也许是我看花了眼。”
  梅姑娘说:“也许你并没有看花眼。”
  沈星子说:“梅姑娘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点面熟呢?”
  梅姑娘说:“不是有点面熟,而是面熟得很。”
  范小明惊奇地说:“你们认识?”
  梅姑娘说:“也许认识。”
  沈星子说:“也许不认识。”
  肖如雪说:“你们在搞什么鬼?”
  沈星子说:“我一点没有搞鬼,只是这位梅姑娘的鬼却搞了不少,而且搞的全是机灵鬼。但她并不知道,只要是鬼,早晚都会露出原形的。”
  梅姑娘笑了,说:“沈公子的眼力太好了,现在我才知道,你的眼睛和耳朵和剑一样可怕。”
  沈星子说:“但最可怕的却不是这些。”
  范小明说:“你身上还有什么更可怕?”
  沈星子笑而不答。
  梅姑娘说:“他的心最可怕。”
  沈星子的心和残月追星剑一样,都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的人头。
  沈星子说:“我自从看到你第一眼时,就知道你是这里的人了。”
  梅姑娘说:“我现在也不相信你竟然也会到这里来。”
  沈星子说:“有些事情你永远不懂。”
  梅姑娘说:“怎么不懂?如果这里没有肖如雪,你会到这里来吗?”
  沈星子脸一红,望了肖如雪一眼,那目光有说不出的柔和亲切。
  梅姑娘说:“沈公子欠我的账不知什么时候还?”
  沈星子说:“我不记得了。”
  梅姑娘说:“你会慢慢想起来的。”
  沈星子说:“你想把我怎么样?”
  梅姑娘说:“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只不过想让你替我杀个人。”
  沈星子说:“我如果不答应呢?”
  梅姑娘说:“那你在这里的日子绝不会有一天好过。”
  沈星子笑了笑,说:“那你让我去杀谁呢?”
  梅姑娘说:“我现在还没有想出来。”
  沈星子说:“你什么时候想出来,就什么时候告诉我。”
  梅姑娘说:“你答应了?”
  沈星子苦笑着说:“不答应又有什么办法呢?”
  梅姑娘笑了,说:“想不到沈星子也有今天。”
  肖如雪拉住沈星子,说:“别听她的,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梅姑娘说:“肖如雪,你怎么这么偏着他,是不是··”
  肖如雪脸一红,说:“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怎么样”
  梅姑娘冲着沈星子一摊手,说:“像她这样不要脸皮的女人,谁拿她也没有办法。”
  沈星子笑了,说:“她脸皮虽然厚点,但胆子却很小,而你的脸皮厚,胆子也特别大,谁见了都会头痛。”
  梅姑娘拍了范小明一下,说:“你难道是哑巴吗?”
  范小明说:“你又不是我老婆,我凭啥白磨嘴皮子。”
  梅姑娘说:“像你这样的男人永远也不会有人嫁你,连个情人也不会有。”
  范小明说:“没有情人也比被狼咬死得好。”
  梅姑娘说:“原来你是怕他吃醋。”
  范小明说:“那条狼若知道我对你有情有义,非得把我的血喝干了不可。”
  梅姑娘脸上忽地流露出说不出的温柔之意,喃喃地说:“可你们不知道,他有时候比驯服的鹿还温顺。”
  这个梅姑娘就是花蕊。
  ※          ※          ※
  花蕊说:“你是怎么看出来我的?”
  沈星子说:“从你的眼睛里。”
  花蕊说:“我的眼睛怎么了。”
  沈星子说:“因为你的眼睛每次看我时,都露出一丝怒意,绝不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花蕊说:“桃花夫人的易容术无论多高明也无法改变人的眼睛。”
  沈星子笑了笑,说:“改变一个人的眼睛,很难,但毕竟还是有办法的。”
  花蕊惊奇地问:“什么办法?”
  沈星子说:“暂时改变人心中的情感。”
  花蕊说:“这可能吗?”
  沈星子说:“完全可能,至少我就遇到过这样的人。”
  花蕊说:“是谁?”
  肖如雪低下头,不敢看沈星子。
  范小明说:“一个人心中的情感被改变,目光就会改变,就连最爱的人也未必能看得出来。”
  肖如雪的头垂得更低。
  沈星子忽然问:“恶狼是不是也来到摘星楼了?”
  花蕊说:“来了。”
  沈星子说:“从今以后,他也是摘星楼的人了。”
  花蕊说:“我是摘星楼的人,他是我的人,自然也是摘星楼的人了。”
  肖如雪说:“你无论让他干什么事,他都不会拒绝。”
  花蕊说:“当然,我让他杀谁,他都会去。”
  范小明吐了吐舌头,说:“你才是最可怕的女人。”
  肖如雪说:“你用了什么魔法?”
  花蕊说:“因为他知道,我绝不会去做对不起他的事,也绝不会让他去做坑害自己的事,无论我干什么,都是为了他好。”
  范小明说:“说地简直比唱的都好听。”
  花蕊狠狠地拍了一下范小明的头,说:“你敢对我不客气,不怕我叫恶狼砍了你脑袋。”
  范小明顿时矮了一头,说:“我再也不敢了。”
  沈星子看着他们嬉戏笑骂,就知道他们彼此已经没有了隔阂,剩下的只有友爱,信任,亲密。
  他内心多么希望也有一群这样的朋友。
  谁有了这样一群朋友,都不会再感到孤独和寂寞,也不会再感到世事无情,世态炎凉。
  无论多少钱,也买不来这样的朋友。
  当你感觉到孤独和寂寞时,一群这样的朋友岂不比金钱更能滋润你的心,当你需要帮助时,一群这样的朋友也一定会比金钱更能帮你度过人生中的风雨和黑暗。
  第五章桃花先生的阴谋
  阳光很充足,照在雪上。
  雪光更充足。
  但屋子里却很暗,阳光和雪光都没有照射进来。
  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地方是黑暗的,这种地方拒绝光明,是因为有人要在这里酝酿阴谋。
  桃花先生坐在这间屋子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谁也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谁也猜不出他即将要干什么。
  外面传来人脚踏积雪的声音。
  桃花先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等到门被人推开时,他脸上的狞笑立刻变得无影无踪,消失在心里。
  门被推开,沈星子站在阳光里。
  他没有立刻走进来,仿佛不愿意从光明的地方迈进这个阴暗的角落。
  桃花先生的脸上神情变得慈祥起来,说:“我正在等你。”
  沈星子说:“嗯。”
  他已经走了进来,说:“你在这个地方见我,一定有重要的事。”
  桃花先生说:“很重要的事。”
  沈星子在他面前坐下,说:“是不是想让我离开这里。”
  桃花先生说:“我想把你留在这里。”
  沈星子身子向前探了探,说:“哦?”
  桃花先生说:“我知道你绝对不能离开肖如雪。”
  沈星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让她离开肖如雪不如让她去死。
  无论肖如雪对他怎么样?他都不愿离开她。因为他一离开她,一定会更痛苦。
  每日只要能看一眼肖如雪那亲切的微笑,和那温柔的眼神,他就心满意足了,就能平静地忍受所有的委屈和冷落。
  桃花先生说:“但肖如雪已经是摘星楼的人了,她灵魂和肉体已经不再全部属于她自己了。”
  沈星子说:“每个摘星楼的弟子都是这样吗?”
  桃花先生点了点头,说:“而且都是自觉的,绝对没有人强迫她。”
  他顿了顿。接着说:“摘星楼是一个整体,每个人必须有这种献身精神,无论他们做什么事都首先要想到摘星楼,想到别人。”
  沈星子明白了:肖如雪如果想做他的妻子,也会想到摘星楼,如果摘星楼的弟子们反对这门婚事,她就把这种想法深埋在心里,而去屈从他们的意志。
  桃花先生说:“肖如雪也不例外。”
  沈星子说:“不能例外。”
  桃花先生说:“你以前是我的敌人,你一共杀了我们五个兄弟。”
  沈星子说:“摘星楼的人对我成见已深。”
  桃花先生说:“你现在和肖如雪终日守在一起,对她对你都很不合适。”
  沈星子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说:“我知道。”
  桃花先生说:“摘星楼的人没有立即赶你走,是因为他们看在肖如雪的面子上。肖如雪没有赶你走,是因为她不愿伤你的心。”
  沈星子的目光变得更痛苦,说:“我知道。”
  桃花先生说:“但肖如雪也不愿让同门的弟子伤心,所以,她现在是左右为难,很痛苦。”
  沈星子的心在挣扎,在撕扯:如雪,如雪,是我连累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离开你,是因为爱你太深,太切。
  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但我们又不能终日相守,怎么办?怎么办?
  桃花先生说:“每个摘星楼弟子的心中有仇恨,但更有宽容和谅解,你只要能放下屠刀,重新做人,你就会和他们每个人都成为朋友。”
  沈星子说:“我愿意和他们成为朋友。”
  为了肖如雪,为了每日能看上几眼肖如雪,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他都能忍受。
  桃花先生说:“如果你能加入摘星楼,实心实意地为摘星楼做事,凭你的武功和智慧,一定能为本门做很多事,很快就能得到他们的好感和赞扬。”
  沈星子说:“我愿意。”
  桃花先生说:“到了那时候,你和肖如雪结婚,他们都会去喝你们的喜酒。”
  沈星子精神一振,脑海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爱情能把聪明的人变成呆子,也能把呆子变成聪明人。
  桃花先生说:“你愿意吗?”
  沈星子想都没想,说:“我愿意。”
  桃花先生说:“你往日放荡成性,为所欲为,你能受得了约束吗?尤其是刚入本门的弟子,约束得最严。”
  沈星子说:“能。”
  桃花先生说:“摘星楼中,以德行和贡献来论职位的高低,而你初入本门时,职位可能最低。”
  沈星子说:“我不在乎。”
  桃花先生说:“如果你干得好,会升得很快的,只是······”
  沈星子说:“只是什么?”
  桃花先生说:“只是在你初入本门时,不能经常去见肖如雪。”
  沈星子心一颤,说:“这······”
  桃花先生说:“我只是说你不能经常去见她,少见还是可以的。”
  沈星子咬了咬牙,说:“我能做到。”
  ※          ※          ※
  太阳开始向下坠落。
  屋子里更暗了。
  桃花先生还没有点灯,仿佛害怕自己的狞笑和阴谋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他看见沈星子一步步地走向他精心设置好的陷阱······
  ※          ※          ※
  桃花先生说:“你若要加入摘星楼,开始必须隐藏你的姓名和锋芒。”
  沈星子说:“我知道。”
  桃花先生说:“你不但要对摘星楼的人隐姓埋名,而对整个江湖都要隐姓埋名,最好的办法就是······”
  沈星子说:“就是什么?”
  桃花先生说:“就是你先死一回。”
  沈星子顿时警觉起来,目光变得锐利,说:“怎样先死一回呢?”
  桃花先生说:“你记得已经在这里住几天了?”
  沈星子说:“大概有一个月了。”
  桃花先生说:“就在一个月前,已经有另一个沈星子腰系残月追星剑,行走江湖了。”
  沈星子惊奇地问:“另一个沈星子。”
  桃花先生说:“是我和桃花夫人翻造出来的。”
  沈星子说:“他是谁?”
  桃花先生说:“是从东瀛归来的一个浪子,桃花夫人为他易了容。我教几招凌厉而又毒辣的剑法。”
  沈星子苦笑着说:“他的容貌自然无人能够识破,但剑法······
  桃花先生说:“他的剑法比不上你快、狠、准,但江湖上的人一想到你已中过‘红雪莲’的毒,也就不会怀疑了。”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的确不会怀疑。”
  桃花先生说:“那个沈星子很快就会死去,江湖上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
  沈星子说:“哦?”
  桃花先生说:“因为沈星子已和大侠欧阳天风约好,在华山绝顶决斗。”
  沈星子说:“那个沈星子一定不是欧阳天风的对手?”
  桃花先生点了点头。说:“他必定会死在欧阳天风的剑下。”
  他接着又说:“在华山脚下,会有一座沈星子的坟墓,从那以后,江湖上就不再有沈星子这个人了。”
  沈星子听了,自己也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滋味。
  ※          ※          ※
  沈星子真不想和肖如雪分离。
  即使是短暂的分离,他也会失落,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那么多的亲友都已弃他而去,一场又一场的落雪堆满了他的心头,从眼睛流到心里的泪水又将雪浇铸成了冰山。
  只有肖如雪那亲切的目光,那如春水一样的柔情才能融化他心头的冰山,让那颗已经僵硬的心再一次复活。
  短暂的离别,也会带来长长地相思,长长的相思带来的有甜蜜,但更多的却是苦痛和煎熬。
  但为了长长的未来日子里,能够终日厮守,沈星子决定去忍受这短暂的别离。短暂的离别,又是长长的别离。
  “相见时难别亦难”。
  沈星子此时才深切而又生动感受到了这句诗的深刻意蕴。
  “相见难啊。别亦难。”
  ※          ※          ※
  雪花落在梅树上,落在肖如雪的身上。
  肖如雪伫立在风雪之中。就像是一株梅树,血红的梅花在她面前也显得黯淡下来。
  沈星子远远地望着她,不禁痴住了。
  白雪飘舞,红梅怒放,一个绝代佳人伫立在风雪中,伫立在梅树旁。这景象就像诗,就像画,让观者陶醉。
  沈星子没有走上前去,他不愿意打破这诗的意境,这画的幽美。
  肖如雪回过头。看见了远处正在深情凝视着自己的沈星子,眼里闪着欣喜的光。
  沈星子踏着柔软的白雪走了过去。
  肖如雪柔声问:“我去过你房里,你不在。”
  沈星子感觉心头一热,仿佛有一股温暖的春风拂过。”
  肖如雪说:“你到哪里去了?”
  沈星子说:“我去见桃花先生去了。”
  肖如雪松了口气,说:“这里的人对你的成见很深。”
  沈星子说:“我知道。”
  肖如雪说:“你没事不要到处乱走,免得再闹出什么麻烦来。”
  沈星子说:“我知道。”
  肖如雪说:“但桃花先生这个人很好,特别是对你。”
  沈星子淡淡地一笑,说:“我知道。”
  肖如雪说:“你若觉得无聊时,就去找范小明和花蕊,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很善良,很热心。”
  沈星子说:“他们都是好人。”
  肖如雪说:“桃花先生叫你去有什么事吗?”
  沈星子说:“他让我也加入摘星楼。”
  肖如雪脸色一变,说:“你答应了吗?”
  沈星子说:“我答应了。”
  肖如雪说:“你为什么要答应。”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肖如雪那绝美的面庞,说:“我······我······”
  肖如雪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沈星子的手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全是为了我。”
  她的手柔软纤美,她的抚摸也是温柔的。
  沈星子的身子似欲熔化。
  肖如雪说:“你这又是何苦······”
  沈星子笑了笑。很愉快,很轻松,说:“加入摘星楼有什么不好呢?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
  肖如雪说:“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是绝对不会甘心受人管束的,以你的武功和智慧,你又何必寄人篱下呢?”
  沈星子说:“别说得那么难听,你不是让我重新做人吗?”
  肖如雪说:“我让你重新做人,并没有让你去受委屈。”
  她顿了顿,接着说:“重新做人和受委屈,完全是两回事。”
  沈星子说:“我只是加入了摘星楼,并没有受委屈。”
  肖如雪眼波流动,柔情似水一样流在沈星子脸上,流入沈星子心里,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好了。”
  沈星子说:“只是······”
  肖如雪说:“还有什么事?”
  沈星子说:“我不能天天来看你了。”
  肖如雪说:“但我可以天天去看你呀?”
  沈星子眼睛一亮,说:“真的?”
  肖如雪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爱情使人盲目,使人幼稚。
  谎言也一定动听,一定美丽。
  世上很难找出比爱情的谎言更能迷惑人心的东西。
  无论多聪明的男人,也会相信他那心上情人的谎言。桃花先生抬起头,看见沈星子走进来。
  ※          ※          ※
  屋里仍然很暗。
  桃花先生还是没有点灯。
  沈星子说:“我已经死了。”
  桃花先生说:“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沈星子说:“是范小明告诉肖如雪的,肖如雪告诉了我。”
  桃花先生说:“再过三天,你的坟墓就在华山脚下建成了。”
  沈星子说:“我有机会真想去看一看自己的坟墓,天下能看到自己坟墓的人实在太少了。”
  桃花先生笑了笑,说:“的确太少。”
  沈星子说:“我只是担心会有人把我的坟墓给刨了,因为我的仇人··”
  桃花先生笑着摇了摇头,说:“绝对不会。但每个江湖上的游客路过华山都会到你的坟墓前看上几眼。”
  沈星子说:“会有这样的事?”
  桃花先生说:“谁都想目睹一下绝代剑客的风采。”
  沈星子说:“可我在坟墓里面,他们怎能看得着?”
  桃花先生说:“看见你的墓碑就像看见了你的人一样。”
  沈星子说:“想不到我死后倒成了华山的一处名胜。”
  桃花先生说:“我本来想把你安排到‘白鱼堂’去,但现在摘星楼的局势出了点变化,我对你也就另有安排了。”
  沈星子说:“你想让我做什么事?”
  他忍不住想拔剑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了门口就停下了。
  沈星子听得出来,来人必是一个武功极高的人,因为他的脚步极重,震得外面窗子上的积雪纷纷飘落。
  桃花先生笑了,说:“他来得好快。”
  是谁?
  ※          ※          ※
  桃花先生说:“是你吗?”
  门外那人说:“是我。”
  桃花先生说:“请进。”
  门外那人说:“他来了吗?”
  桃花先生说:“来了。”
  门开了,一股冷风卷着几片雪花,飘进了屋里,立刻就化作了几滴水珠。
  沈星子没有看见了那人的脸。
  那人并没有蒙脸,也没有戴面具,但他太高,比门高出有一头。
  那人弯腰低头,才挤了进来,他身高足有八尺多,肩膀几乎有平常人两个宽,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垂下来,几乎可以够到了膝盖,脸上颧骨高耸,一张大嘴肥厚。
  他身上穿着一套很普通的粗糙蓝布衣衫,腰上随随便便系着一根布带,可是却显得雄壮威武。
  那人见了桃花先生,想跪下施礼,却被桃花先生拦住,等到目光投在沈量子脸上时,一下子就变得锐利起来。
  沈星子也没有回避他那锐利的目光。
  桃花先生指着那个人,说:“这是摘星楼的金牌总管。”
  沈星子说:“金牌总管?”
  桃花先生说:“你从现在起,就是摘星楼的金牌杀手。”
  沈星子说:“金牌杀手?”
  金牌总管说:“你就是我的手下了。”
  沈星子忽然笑了。
  金牌总管说:“你不服?”
  他的手动了动,随时都可能抓出。
  沈星子说:“不是。”
  金牌总管说:“那你笑什么?”
  沈星子说:“我只是想不到昔日名震天下的‘金刀霸王’范雨云竟做了摘星楼的金牌总管。”
  金牌总管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沈星子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面花城外,你被人杀了一剑,刺的部位是左肩。”
  金牌总管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说:“那天晚上原来是你······”
  沈星子说:“不是我。”
  金牌总管说:“那是谁?”
  沈星子又笑了,说:“是沈星子。”
  金牌总管说:“不正是你?”
  沈星子说:“沈星子已被欧阳天风杀死在华山绝顶。”
  金牌总管说:“哦?”
  沈星子说:“我现在只是金牌杀手。”
  金牌总管笑哈哈地拍了拍沈星子的肩,说:“说得好,说得好。”
  第六章金牌杀手
  桃花先生说:“金牌总管手下有十三位金牌杀手。”
  范雨云说:“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沈星子说:“我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
  范雨云说:“金牌杀手就是专门去暗杀人,暗杀那些该死的人。”
  沈星子说:“什么样的人该死?”
  范雨云说:“那些和摘星楼作对,而又不知悔改的人。”
  桃花先生说:“金牌总管手下除十三位金牌杀手,还有二十四个银牌杀手,和三十六位铜牌杀手。”
  沈星子说:“我刚入摘星楼,就是金牌杀手,看来对我还很器重。”
  范雨云说:“天下第一剑客做了金牌杀手,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你若好好干,很快就会被提升。”
  桃花先生说:“就在前天,有位金牌杀手被人杀了。”
  沈星子脸上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淡淡地说:“杀手活着就得杀人,被别人杀了也是常事。”
  杀手是世上最危险、最刺激的职业。
  杀手每次杀人,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命也不会太长。
  而且,杀手只有一种归宿一一被杀。
  沈星子杀过许多人,却不是杀手,也从来不想成为杀手,但是为了肖如雪,他情愿当一名杀手。
  他知道杀手的最终归宿就是被杀。他不怕有人从前面来杀他,却提心身后的桃花先生和金牌总管,提心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摘星楼主。
  桃花先说:“所以就让你来补他的空缺。”
  沈星子说:“那个金牌杀手是怎么死的?”
  范雨云说:“你听没听见江南有个武林世家吴家庄?”
  沈星子说:“早在一百年前,吴家枪法便名动天下了,谁会不知?”
  范雨云说:“这一代的吴家掌门人吴文丽是江南武林的霸主,也是山水田园的走狗,我就派人去杀她,没想到却被她挑了。”
  沈星子说:“吴文丽有那么厉害?”
  范雨云说:“我在没派人杀她之前,那个金牌杀手完全能够对付得了。”
  桃花先生说:“但吴家庄里有山水田园的高手,就在那个金牌杀手一剑要刺死吴文丽时,那个山水田园的人用金针射中了他的咽喉。”
  范雨云说:“金针见血封喉,那金牌杀手便被吴文丽一枪挑了。”
  他痛惜地低下了头,说:“那个金牌杀手是十二个人当中最出众的一个。”
  沈星子说:“是不是也让我去刺杀吴文丽?”
  范雨云说:“你不敢去?”
  沈星子抬起头,说:“我敢去。”
  范雨云说:“我和你一起去。”
  沈星子说:“不用。”
  范雨云一惊,说:“两个人去也好有个照应。”
  沈星子冷冷地说:“两个人去也可能多个累赘。”
  范雨云说:“我会成为你的累赘。”
  沈星子说:“嗯!”
  范雨云的拳头握得“格巴格巴”直响,说:“我‘金刀霸王’会成累赘?”
  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累赘。
  沈星子居然还是说:“是。”
  桃花先生使劲地给沈星子使眼色,沈星子还是装作没看见。
  范雨云说:“你瞧不起我?”
  沈星子说:“我没有说。”
  范雨云说:“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沈星子说:“我心里怎么想,谁也管不着。”
  范雨云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瞧不起我。”
  沈星子说:“那是以前,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范雨云把牙咬得直响,说:“我要和你决斗。”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从来不和别人决斗。”
  范雨云说:“那你干什么?”
  沈星子一字一字地说:“杀人。”
  范雨云看着沈星子那张冰冷的面孔,脸色变了,说:“你想杀我。”
  沈星子说:“我只想杀人。”
  范雨云脸上的肌肉都一抖一抖地抽搐起来,说:“我难道不是人?”
  ※          ※          ※
  他话一说,就后悔了。
  他明明是在自己骂自己。
  沈星子说:“你当然是人。”
  范雨云说:“那你为什么不来杀我?”
  沈星子说:“因为你是金牌总管,我是金牌杀手。”
  范雨云说:“你还知道你是我的手下?”
  沈星子说:“我当然知道。”
  范雨云说:“你是我的手下,就该听我的,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都不知道吗?”
  沈星子说:“我知道。”
  范雨云说:“那你还敢对我无礼?”
  沈星子说:“听你的话是一回事,对你无礼又是一回事。”
  范雨云说:“这怎么能是两回事?”
  沈星子说:“在我眼里就是两回事。”
  范雨云说:“什么时候你听我的话?”
  沈星子说:“当你去让我杀人的时候。”
  范雨云说:“那你什么时候对我无礼?”
  沈星子说:“就在你对我无礼的时候。”
  范雨云说:“我刚才对你无礼了吗?”
  沈星子说:“对我无礼了。”
  范雨云说:“我怎么对你无礼了?”
  沈星子说:“你既握拳头,又瞪眼睛,还大声吼叫,能算是有礼吗?”
  范雨云冷冷地说:“我从来都是这么说话的。”
  沈星子说:“那你一定改。”
  范雨云说:“我说了二十多年,我改不过来了。”
  沈星子说:“我可以帮你改吗?”
  桃花先生没有劝说他们,因为他已看见沈星子在故意找碴。
  如果沈星子想故意和范雨云过去,谁也劝不了。因为沈星子和他总要在一起,有的是机会。
  范雨云额头上的青筋都凸透出来,一跳一跳的,眼角都似已瞪裂了,目光充满了杀气。
  若换上别的人,非吓得尿湿裤子不可,但沈星子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范雨云不敢轻易地打出这一拳,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躲不过残月追星剑。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是不是怕我的残月追星剑?”
  不怕残月追星剑的人就是不怕死。
  不怕死的人不多。
  范雨云怕死。
  无论多么高大,多么凶恶的人,都怕死,就和野兽一样。
  沈星子说:“我的剑只杀人,但我不想杀你。”
  范雨云说:“你真的不拔剑。”
  沈星子说:“我从今以后,对摘星楼的人从不再拔剑。”
  范雨云说:“真的?”
  沈星子说:“真的。”
  范雨云忽然出手,迎面一拳猛砸过来。
  这是可以致命的一拳,不但迅速,准确,而且非常有力,拳头还没到,拳风已把沈星子面前的头发震得飘扬起来。
  沈星子看着这拳头过来,眼睛还是没有眨一下,他身子一扭,既不快,也看不出有什么奥妙,却偏偏射过了那一拳。
  范雨云的第二拳又几乎是同时砸了过来。
  沈星子身子又一扭,躲过了
  范雨云却还没有罢手,第三拳,第四拳···拳风呼呼,震得窗子和门槛“吱吱”地响。但却连沈星子的衣襟都没有挨着。
  范雨云的手腕被沈星子的手指划中,变得麻木了。
  沈星子说:“手中无剑,但心中却有剑,只要心中有剑,手中就不必有剑。”
  桃花先生和范雨云听了,都为之动容。
  也许有人听了这话会觉得很矛盾,但具有了上乘武功的人听了都会明白,他说的是一种武学的最高境界。
  沈星子看着范雨云,嘴角露出了讥诮的笑意,说:“你是手中有刀,心中却无。心中无刀,手上又怎能有刀。”
  范雨云本已涨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又变白了,白得让人看了恐怖,手握住了腰畔上的那把金刀。
  这把金刀伴随了他许多年的血雨腥风,砍去了许多武林高手的头颅。
  沈星子的嘴角还带着那种讥诮的笑意,说:“金刀如雪,气贯长天,我只听人说过,却没有见过。”
  范雨云说:“你想见识吗?”
  沈星子说:“想。”
  范雨云说:“真想?”
  沈星子说:“想得要命。”
  范雨云一咬手,刀已出鞘,只见一道白光,无比迅疾,无比凌厉。刀锋夹着一种尖锐的呼啸声,宛如索命恶鬼的嘶叫声。
  这招“青龙出水”是范雨云纵横江湖的法宝。
  刀出见血,从不失手。
  但这一次,他的刀离沈星子的面门珲有三尺远时,就硬生生地停住了。
  因为一把剑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只有沈星子的手腕再往前送半寸,范雨云的咽喉便会被刺出一个血洞。
  范雨云的额头已沁出了冷汗。
  他没有看见沈星子是怎样拔剑出手的,只看到了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闪。
  范雨云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剑,也想不到世上居然真的会有这么快的剑。
  桃花先生也变了脸色,说:“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不想杀他。”
  他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
  范雨云的刀再也没有勇气劈出。
  沈星子说:“我没有杀你。”
  范雨云忽然跳了起来,吼道:“你为什么拔剑。”
  沈星子说:“剑是我的,想拔就拔。”
  范雨云说:“我是不是摘星楼的人?”
  沈星子说:“是。”
  范雨云说:“你刚才是不是说不会再对摘星楼的人出剑。”
  沈星子说:“说过。”
  范雨云说:“那你为什么还对我拔剑?”
  沈星子说:“你真想知道原因吗?”
  范雨云说:“想得要命。”
  沈星子说:“因为我本来就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他笑了笑说:“我是个杀手,不是君子。”
  范雨云说:“说话不算话就是放屁。”
  沈星子说:“是放屁。”
  范雨云哈哈大笑,说:“原来你说话都是放屁。”
  沈星子也哈哈一笑,说:“你又说对了。”
  范雨云这回笑不出来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星子笑得更得意了,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脸皮很厚?”
  范雨云说:“的确很厚,连你的残月追星剑都刺不透。”
  沈星子说:“这回你却错了。”
  范雨云说:“哦?”
  沈星子说:“因为我没有脸皮。”
  范雨云说:“你的脸皮呢?”
  沈星子说:“早让我送到当铺去了。”
  范雨云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因为我想活命。”
  范雨云惊奇地问:“你要脸皮就会没命吗?”
  沈星子说:“对于我来说,脸皮还没有一壶酒值钱。”
  他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凄苦,说:“我如果不把脸皮卖了,我的命就早被别人买去了。”
  桃花先生静静地听着,眼里淅淅地流露出恐惧之意。
  ※          ※          ※
  难对付的人并不一定都没有脸皮,但没有脸皮的人一定是个难对付的人。
  沈星子说:“我是个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如果我知道谁想要我的命,我一定会先要了他的命。”
  桃花先生说:“只要是人都会这么做的,因为世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对沈星子来说,却有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就是肖如雪的命,就是肖如雪的情。
  沈星子说:“我从小为了活命,喝过别人的尿,现在为了活命,我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范雨云忽然大叫,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想你的命。所以才警告我。”
  沈星子说:“不是。”
  他嘴上说不是,但内心又何曾不是呢?
  ※          ※          ※
  肖如雪猛地抬起头,惊愕地说:“你是金牌杀手?”
  沈星子笑了,他努力想笑得轻松点,愉快点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金牌杀手。”
  肖如雪脸上流露出忧虑,说:“桃花先生怎么能把你安排在金牌堂呢?”
  沈星子说:“那有什么不好?”
  肖如雪说:“他完全应该把你安排到别的香堂里去。”
  沈星子说:“他也是这么想的,只因有个金牌杀手死了,他才让我临时补了那个空缺。”
  肖如雪说:“那个金牌杀手是谁?”
  沈星子说:“名字不知道,只知道是十二个金牌杀手中最出色的一个。”
  肖如雪说:“是于小西。”
  沈星子说:“金牌杀手是不是很危险?”
  肖如雪低下头,说:“是。”
  她心里很难受,她知道沈星子全是为了她才做金牌杀手的。
  沈星子又笑了显得轻松而又愉快,说:“我比于小西怎么样?”
  肖如雪说:“于小西怎么能和你比?”
  沈星子说:“那你还为我提什么心呢?”
  肖如雪说:“金牌总管就是昔日的‘金刀霸王’范雨云。”
  沈星子说:“你和他很熟吗?”
  肖如雪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星子心中一凛,如果他知道范雨云曾经救过肖如雪的命,他绝对不动他一根毫毛。
  肖如雪说:“他是摘星楼最铁面无私的人,只是头脑简单,脾气火爆,他若是冲你发脾气,请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教训他。”
  她不知道沈星子已经教训了他。
  肖如雪说:“你知道范雨云最好的朋友是谁吗?”
  沈星子说:“是谁?”
  肖如雪说:“刘振长。”
  沈星子更惊讶,恨不能让范雨云再来打他几拳。
  但他又知道,范雨云已没有这胆子了。
  难道范雨云真的像肖如雪说的,是最铁面无私的人?
  是不是肖如雪根本就没有看透范雨云的心?还是肖如雪也在骗他?
  即使肖如雪在骗他,他也从不去细想,也不敢细想。
  他不希望肖如雪真实,只希望肖如雪爱他。
  虽然爱情给人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磨难和遗憾,尽管虚假的爱情是那么的可憎可恨,但没有爱情的生活又将怎么度过呢?
  有人说:悲凉的结局也比没有结局要好。
  有人说他是胡说八道。
  但也有人真正体验到了这句话的深刻意蕴。
  沈星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          ※          ※
  范雨云走在雪地上,身上沁出的冷汗还没有干透,被冷风一吹,直凉到心底。
  他还在想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
  他越想心里越凉。
  忽然,他觉得眼睛一花,有人拦住了他。
  是沈星子。
  他看见了沈星子腰畔上的残月追星剑,心更凉了。
  沈星子脸上充满了笑意,说:“你好。”
  范雨云冷冷地说:“不好。”
  沈星子说:“明天你有事吗?”
  范雨云说:“没有。”
  沈星子说:“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范雨云说:“什么事?”
  沈星子说:“你和我去刺杀吴文丽。”
  范雨云怔住了,盯着沈星子,仿佛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人。
  沈星子说:“你不愿意。”
  范雨云忽然大声说:“两个人可能会多个累赘。”
  沈星子笑着说:“两个人去也可能会多个帮手。”
  范雨云摇头说:“我会成为你的累赘。”
  沈星子说:“你会成为我的帮手。”
  范雨云说:“我‘金刀霸王’从来都是别人的累赘。”
  沈星子说:“那是以前,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范雨云气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沈星子的衣襟,说:“你说我以前是个累赘。”
  他没想到真的会抓住沈星子,一想到沈星子的剑,他的手禁不住松开了。
  沈星子这回却没有拔剑,苦笑着说:“我没说你以前是个累赘。”
  范雨云说:“不管你怎么说,我绝对不和你一起去。”
  沈星子说:“你不和我一起去,我怎么会有把握呢。”
  范雨云说:“没有把握就让吴文丽那婆娘把你一枪挑了。”
  沈星子说:“我若是再被她挑了,你还派谁去呢?”
  范雨云说:“那我就亲自动手。”
  沈星子说:“如果你再被她挑了呢?”
  范雨云忽然笑了,说:“如果我知道你被她挑了,我情愿也被她挑了。”
  第七章祸起萧墙
  黄昏。
  黄昏中的雪野宛若初变的少女正躺在情人的怀抱中。
  大道旁边有个酒馆。
  酒馆里的酒都是劣酒,但价钱却不廉价,因为这是冬天,来往的客人赶了半天路,饱受了严寒和风雪的蹂躏后,都要在这里歇一下脚,喝上几口烈酒暖暖身子。
  沈星子很早就来了。
  他要了一壶酒,一盘红烧牛肉,五个卤蛋,坐在最外面的座位上。
  吴家庄主吴文丽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他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从哪儿打听来的,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有错。
  他已喝光了三壶酒,但吴文丽还没有露面。
  他坐的位子离窗子不远也不近,但却能清楚地看见每一个来往的行路人,何况他的耳朵也同样能听见。
  酒馆的棉门帘子被人推开,里面人只看到了他的身子,却没看到他的脸。
  是范雨云。
  范雨去弯腰低头走了进来,看见沈星子,咧着大嘴一笑。
  沈星子也笑了。
  范雨云在沈星子身边坐下,说:“她还没有来吗?”
  沈星子说:“快来了。”
  他见范雨云不计前仇,前来相助,内心十分感激,暗想:肖如雪说他是铁面无私,果然不错。
  黄昏时候,正是酒馆生意最惨淡的时候,除了沈星子和范雨云,只有三个客人:一个郎中,一个跛子,还有一个红面老人。
  他们望着夕阳西坠,还在喝酒谁也没有起身赶路的意思,仿佛都已对那长长的寂寞旅途厌倦了。
  客人一少,酒馆里的店小二也坐在一张长凳上,美滋滋地想着心事。
  沈星子又把杯中酒倒进肚子里,说:“消息会不会出错?”
  范雨云说:“绝不会。”
  沈星子说:“消息是谁传回来的?”
  范雨云说:“不知道。”
  沈星子说:“那我们··”
  他下面的话忽又咽到了肚子里,眼角闪着刀锋般的光芒。
  范雨云夹菜的筷子也悬在了半空中,没有落下,也忘了收回。
  就在这时,大道上有三匹快马疾奔过来,马蹄声如密鼓一般急促,马后扬起一道长长的雪尘,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雪龙。
  马上人骑术精绝,驰到酒馆门前,才猛地勒住缰绳,马人立起来,马上人却还是稳稳地骑在马背上。
  店小二忍不住脱口叫起好声。
  店小二的叫好声未落,马上的人已大跨步地走了进来。
  中间的那人是美艳如花的中年妇女,披着淡红的大氅,宛若雪野中的梅花。她身后插着一根一丈二尺长的枪。
  ※          ※          ※
  枪尖如雪,红缨如血。
  她左右都是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身上佩着刀,一个腰间系着剑。
  酒馆生意虽然很兴隆,但却很少能迎来这样高贵的客人。
  佩刀的人大声说:“把最好吃的都做出来。”
  佩剑的人说:“酒也要最好的。”
  中年美妇说:“我们若吃得顺口,就给你双倍的银子。”
  她那雪白纤柔的手上,托着一锭十两重的金元宝。
  像她这样大方的客人,酒馆的小二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范雨云低着声音说:“我先过去找磋,你寻机下手。”
  沈星子伸手把他拉住,说:“不能轻举妄动。”
  范雨云眼睛一瞪,说:“你害怕了。”
  沈星子说:“没有,只不过··”
  范雨云说:“你是不是发现今天的事情有点不对头。”
  沈星子说:“你也发觉了”
  范雨云说:“嗯。”
  沈星子说:“你看没看出那个红面老人是个武功绝顶的高手?”
  范雨云这才仔细打量了红面老人几眼,脸上渐渐流露出惊讶之色,说:“我不但看出了他是个绝顶高手,而且也看出了他是谁。”
  沈星子说:“他是谁?”
  范雨云一字字地说:“天下五大高手之一,铁笔先生关门鬼。”
  他顿了顿,又说:“他是海南剑派和点苍剑派的两派传人,又对少林、武当、峨眉等派的武功都有研究,受益甚多,我······”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和他交过手。”
  范雨云说:“我是个活人,怎么会和他交过手?我只是看他和别人交过手。”
  他言下之意是说,和铁笔先生交过手的人都已死了。
  范雨云说:“你听说过‘风雪双雄’傅氏兄弟的名声吧?”
  沈星子说:“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范雨云说:“但他们在铁笔先生面前,连他们成名的兵器‘日月双刀’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铁笔刺破了脑袋。”
  沈星子说:“我能不能对付他。”
  范雨云说:“你和他一个是半斤,另一个是八两。”
  沈星子又将一杯酒倒进了肚子里,动作又快、又准、又稳,酒没有溅出外面一滴。
  他忽然又问:“你看那个郎中和那个破子,是不是也都身怀上乘武功?”
  范雨云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们一眼,说:“但他们绝不是关门鬼的对手。”
  沈星子说:“现在酒馆里共有八个人,而且都是武林高手,是不是很奇怪?”
  范雨云说:“奇怪得很。”
  沈星子说:“吴文丽是不是已知道我们要在这里下手了?”
  范雨云说:“你怀疑铁笔先生是她请来对付我们的?”
  沈星子说:“还有那个郎中和跛子。”
  范雨云眉头皱成了疙瘩,喃喃地说:“若真是那样,是谁走漏了消息?”
  沈星子说:“关门鬼一向很少出门,而今天却在这样一个偏僻而破烂的酒馆里喝酒,而且还是在我们要出手杀人的时候就在这时,店小二一声吆喝,端着一盘香菇炖野鸡从里面出来。
  忽听那跛子一声大喝,说:“站住。”
  店小二笑着说:“客官有什么吩咐?”
  他嘴上说话,但脚下却还没有停,显然是没把这个残废人放在眼里。
  那破子忽然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野鸡的头上。
  吴文丽顿时觉得一阵恶心,连忙把头扭过去。
  店小二脸上还带着笑意,但那神情却比哭还难看,说:“这怎么······”
  那跛子哈哈大笑,说:“很好办,把它端过来,我吃,但钱还是由他们付。”
  店小二又瞧了瞧吴文丽,左右为难,不敢端过来,也不敢端过去。”
  那跛子身形一闪,便到了店小二的面前,又一闪,便又回到了座位上,那盘香菇炖野鸡已被他夺了过去。
  动作迅疾,而且干净利落,鸡汤也没有溅出一滴。
  店小二怔住了。
  那跛子伸出脏手,抓住那鸡头,放在嘴里,大嚼起来。他的牙齿看起来比狗牙还坚硬锋利,一个鸡头吃下去,连一块骨头渣都没吐出来。
  ※          ※          ※
  吴文丽听到那牙齿咬碎骨头的声音,几乎要呕吐。
  那跛子说:“还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
  佩剑的人长身站起,说:“小二,有什么好吃的,尽管给这位小哥端过去,钱由我们来付。”
  店小二说:“那大爷你们······”
  佩剑的人说:“我们只吃点大饼,喝点菜汤就行了。”
  店小二年纪虽轻,开店也开了六七年,却还没有见这样的怪事,明明是个腰佩利器的大爷,却被一个手无寸铁的残废人欺负。
  那郎中忽然一拍桌子,把一碗土豆炖肉皮摔了出去,说:"给我也拿一份和这跛子一样的饭菜。”
  他瞟了瞟佩剑的人,说:“钱由他付,反正他们有的是钱请客。”
  佩剑的人还是没有动怒,说:“我虽有意相请,只是囊中羞涩。”
  郎中阴阳怪气说:“你的剑很华丽,也值点银子。”
  那吴文丽说:“剑乃护身之物,怎能乱卖呢?”
  她伸手拔出一根插在头上的金钗,说:“这枝金钗还是可卖的。”
  那郎中一时竟无话可说,他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忍耐力。
  沈星子低声问:“他们是不是摘星楼的人?”
  范雨云说:“都是。”
  ※          ※          ※
  最好的酒菜已端到那郎中和那跛子的桌上。
  三张大饼和三碗菜汤也端了上来。
  吴文丽等三人不露声色地吃着饼,喝着汤,津津有味。而那郎中和跛子只吃了几口,便使不动筷子了,就好像在吃难咽的大饼和菜汤。
  郎中和跛子相互望了望,一起来到三人面前,说:“大饼和菜汤的味道怎么样?”
  吴文丽嫣然一笑,柔声说:“味道虽然差了点,但和鱼肉一样能填饱肚子。”
  佩刀的人说:“只要能填饱肚子,无论什么食物都是一样。”
  跛子一拍桌子,说:“不一样!”
  佩刀的人笑着说:“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郎中忽然说:“我一个人喝酒太寂寞了,想让人来陪。”
  吴文丽眼波流动,娇羞地说:“你想让我陪你喝酒?”
  郎中说:“你不肯?”
  吴文丽笑了,说:“没有人愿意放着鱼肉不吃,而吃大饼和菜汤的。”
  郎中说:“你愿意了?”
  吴文丽站起来,一把抓住郎中的手,说:“走吧。”
  她的手温暖柔软,雪白如玉。
  郎中却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夹住了一样,急忙抽了回来。
  吴文丽笑得更甜了,说:“你不是让我陪你喝酒吗?”
  郎中的脸色变了,说:“但我没说让你拉我的手。”
  吴文丽说:“你难道不愿意?”
  郎中说:“我······”
  范雨云低声骂道:“这两个废物······”
  沈星子说:“吴文丽的‘以静制动’这一招实在高明,至少他们在心理上和气势上已占了上风。”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的那两个废物已经理亏,一动起手来,不堪一击。”
  那跛子吼了一声说“难道你们看不出我们是在找你们的别扭?”
  吴文丽说:“怎能看不出?”
  那跛子说:“那你们······”
  吴文丽说:“因为我们对快要死的人从来都很客气。”
  郎中和跛子都脸色大变。
  佩刀的人说:“快要死的人一定要吃饱,否则就成了饿死鬼了。”
  佩剑的人说:“我吃顿大饼和菜汤没有关系,因为以后想吃什么都还有机会。”
  佩刀的人说:“你们下顿却连大饼和菜汤都吃不上了。”
  郎中说:“那你们怎么还不动手?”
  吴文丽说:“因为你们还有帮手。”
  郎中得意起来说:“我们当然还有帮手。”
  吴文丽笑得还是那么轻松,那么甜美,说:“我知道你们有帮手还会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跛子怔了怔,说:“为什么?”
  吴文丽说:“因为我也请来了帮手,而且我的帮手厉害得很。”
  ※          ※          ※
  跛子望了望沈星子和范雨云,又望了望那红面老人。
  红面老人一动也没有动,连眼皮都抬一下,像是根本就没看见任何人。
  越是这样,越显得深不可测。
  沈星子也没有动。
  他看见红面老人好像是很平常地坐着,其实已把全身的致命要害都隐藏了起来无论攻击他哪个部位,他只要稍一转动,就能躲过,或是封住。
  沈星子没有把握的时候从不出手。
  他相信范雨云能够挡住吴文丽的大枪,但他又已看出,郎中和跛子却绝对不是佩刀的人和那佩剑的人的对手。
  郎中说:“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吴文丽说:“我们在等着你们先动手。”
  佩刀的人说:“我们从来都是后发制人。”
  跛子忽然一笑,说:“这就巧了,我们也从来都是后发制人。”
  吴文丽说:“我们的耐心向来就是很好。”
  跛子说:“我们的耐心也不错。”
  吴文丽说:“你们真的不先出手?”
  跛子说:“绝不。”
  吴文丽说:“你们会出手的。”
  跛子说:“除非你们先出手。”
  佩刀的人笑了,说:“无论我们谁先出手,都没有把握。”
  佩剑的人说:“既然没有把握,又何必出手。”
  吴文丽说:“既不出手,又何必再待下去?”
  她忽然向门外走去。
  佩刀的人和佩剑的人也都长身站起,跟着她走了出去。
  郎中和跛子几乎就要出手了。
  但他们最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觉得随时都会有人来袭击他们。
  红面老人还没有动一动。
  沈星子似乎没有看见吴文丽等人走出去,因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红面老人。
  范雨云见沈星子没动,也不敢动。
  店小二也没动,仿佛已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呆了。
  吴文丽等人掠开厚厚的棉门帘,走入风雪中。
  他们渐渐走远。
  酒馆里的人还是谁也没动。
  吴文丽等三人越走越远,渐渐地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良中和跛子的目光慢慢地从门外移到红面老人的身上。
  红面老人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郎中说:“你死之前叹气有什么用?”
  红面老人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就是那女人的帮手?”
  跛子说:“你难道不是?”
  红面老人说:“我若是她的帮手,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郎中说:“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红面老人说:“因为我不是她的帮手。”
  郎中说:“那谁是她的帮手?”
  红面老人说:“现在我才知道,她没有帮手,我们都上当了。”
  郎中说:“哦?”
  跛子说:“那你是什么人?”
  红面老人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来杀她的人。”
  范雨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两个才是她请来的帮手?”
  红面老人说:“正是。”
  范雨云说:“那婆娘好狡猾。”
  红面老人说:“我本来已想出手,只是看见了你······”
  他的目光盯着沈星子。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本来也想出手,也是看见你才没有出手。”
  红面老人说:“想不到摘星楼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范雨云脸色一变,说:“谁说我们是摘星楼的人?”
  红面老人说:“只要心里知道,不说也无妨。”
  范雨云说:“知道太多的人,死得都很快。”
  红面老人哈哈大笑。
  范雨云说:“你笑什么?”
  红面老人说:“我笑你有眼无珠。”
  范雨云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是铁笑先生关门鬼。”
  红面老人一惊,说:“你既然知道了,还敢这么说话?”
  范雨云用眼睛瞟了一眼沈星子,说:“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就不敢这么说话了。”
  红面老人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说:“他是谁?”
  范雨云说:“不管他是谁,都能杀你。”
  红面老人笑了,说:“他没有把握杀我,否则刚才他早就出手了。”
  沈星子说:“那是刚才,但现在我却有把握了。”
  红面老人说:“你们想一起上。”
  沈星子说:“一起上就有把握。”
  红面老人脸色变了,说:“你们不讲江湖上的规矩。”
  沈星子说:“不讲。”
  他笑了笑,说:“世上的规矩只是给君子和呆子定的。”
  红面老人说:“你们不是君子,也不是呆子。”
  沈星子说:“所以你就得死。”
  红面老人说:“你呢?”
  沈星子说:“我也许再活一百年才能死。”
  红面老人说:“我看你连一年都活不了。”
  沈星子说:“哦?”
  红面老人说:“而且死得无比悲惨。”
  沈星子心中一凛,说:“你怎么知道?”
  红面老人说:“古往今来,没有一个被利用的人会有好下场的。”
  沈星子说:“不管我的下场有多坏,你都见不到了。”
  红面老人忽然说:“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沈星子说:“你说我是谁?”
  红面老人一字字地说:“沈星子。”
  沈星子的脸色已变了。
  红面老人冷冷地说:“想不到沈星子也会入摘星楼。”
  范雨云说:“你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红面老人说:“江湖上谁不知道,沈星子乃是天下第一恶人,而摘星楼却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的组织,收留了他不怕江湖人知道吗?”
  他顿了顿,接着说:“江湖上的人若都知道了这件事,摘星楼如何向天下英雄解释呢?”
  范雨云冷笑说:“根本就不用解释,因为天下英雄根本就不会知道。”
  郎中说:“只有你知道,但你却已无法走出这间酒馆了。”
  红面老人不理会他们,接着说:“天下英雄若知道了这件事,摘星楼从此就会威信扫地,这是对摘星楼最大的打击。”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是的。”
  范雨云说:“所以我们就一定要杀了你。”
  红面老人笑了,说:“如果你们能杀了我,我还会说这句话吗?”
  ※          ※          ※
  郎中和跛子惊骇住了。
  沈星子和沈孤云也惊骇住了。
  沈星子的手握住了剑·····
  就在这时,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众人都禁不住一阵摇晃。
  只见地中间裂开了一个大洞。
  从洞口飞掠上来三个人,赫然是吴文丽,佩刀的人和那个佩剑的人。
  他们明明是已经走远,怎么又从地里冒了出来?
  吴文丽笑着说:“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范雨云顿时面如死灰,冷汗流了满头。
  范雨云十分清楚:天下英雄若是知道了摘星楼任用了沈星子做杀手,摘星楼就会被侠义道上的人指责,唾骂。到那时,摘星楼再想领袖武林,好比登天。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全杀了。
  只有这样,才能挽救摘星楼。
  范雨云的眼里充满了杀机,手已握住了腰畔的金刀。
  吴文丽说:“你就是把我们全杀了也没用,因为纸毕竟包不住火。”
  世上根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范雨云的刀还没有拔出,就听有人在地下清声朗读佛号:“阿弥陀佛。”
  清朗的佛号声竟似自四面八方传来。
  一个白眉老僧从地下缓缓地飘了上来,一落在地上立刻静如山岳。他神情庄重,不怒而威,左手上缠着一串古铜色的佛珠。
  范雨云一看见这老僧,握刀的手慢慢地垂落下来。
  吴文丽说:“这位大师你们想必也都认知乃是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大师木叶。”
  沈星子苦笑着说:“出家人原来也会打埋伏。”
  木叶大师沉声说:“老僧并无伤人之心,檀越何必逞口舌之利呢?”
  他缓缓道来,说得似乎很平和,但传入众人耳中,每个字都变得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忽地,又从地下跃上一个人来。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棱,花白的胡子并不浓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显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
  郎中和跛子见了这个人,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个人就是江湖上人见人敬的“正义行江湖,刀出非我心”的萧秋雨。他的大名无人不知,武功绝伦,但最让人信服的还是他的为人。
  摘星楼的这件“丑事”最怕他这种人听到,却偏偏让他听到了。
  这地下面还有什么人?
  从地下又跃出来一个老道,却是沈星子认得的,正是武当派的掌门人北风真人。
  范雨云几乎站不住脚了。
  最后从地下跃上来的也是一个老道,鹤发童颜,白眉如雪,穿着一身已洗得发白的道袍,背后斜插着一柄古色古香的长剑。
  范雨云一看见这个老道,真的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沈星子认出这老道是峨眉掌门木青子。
  少林、武当、峨眉都来了掌门人,还有武林中声望极高的侠客萧秋雨。
  他们怎么都来到这里了?
  是谁请他们来的?
  ※          ※          ※
  吴文丽笑着说:“除非你们把这些人都杀了,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谁都明白了。
  天下没有人能杀这些人。
  沈星子也不能。
  木青子说:“沈星子果然没有死,那死的人是谁呢?”
  北风真人说:“欧阳天风的剑法虽然能独步天下,却怎能杀得了沈星子。”
  沈星子说:“死的的确是沈星子,他和我同名同姓。”
  萧秋雨冷冷地说:“如果你真的死了就好了,天下也就太平几年。”
  沈星子说:“你听说过‘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吗?”
  萧秋雨脸上露出了杀机,说:“你恐怕活不过今天了。”
  沈星子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残月追星剑,冷冷地说:“活不过今天的恐怕是你。”
  他身形一转,拔剑。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萧秋雨的咽喉。
  剑在萧秋雨的咽喉处停住了。
  关门鬼的铁笔刚刺到中途。
  木叶大师的佛珠刚举起,悬在半空中。
  北风真人和木青子的剑已拔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出招呢。
  沈星子说:“都别动。”
  萧秋雨脸上毫无惧色,说:“你们别顾忌我的性命,我被他杀了,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中毒死的。”
  沈星子说:“我不想杀你。”
  萧秋雨说:“但我想杀你。”
  像他这样不怕死的的人并不多。
  萧秋雨说:“你们快一齐上,把他杀了,对付这个恶徒,还讲什么规矩?”
  木叶大师等人谁也没有动。
  北风真人说:“沈星子,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笑了笑,说:“我想逃走。”
  木叶大师松了口气,说:“你想走就走,无人拦你。”
  沈星子说:“大师说话可算数。”
  木叶大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尽管放心。”
  沈星子说:“那就请我的朋友们先走。”
  木叶大师说:“请走。”
  范雨云,郎中,跛子急忙走出去。
  沈星子耳听他们已走远,冲着木叶大师说:“佛家是不是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木叶大师说:“沈公子难道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沈星子说:“正是。”
  萧秋雨厉声说:“大师,别听他胡言乱语,他若能放下屠刀,我萧秋雨从此倒着走路。”
  沈星子笑了笑,说:“不管你怎么走路,我都已放下屠刀了。”
  萧秋雨哈哈大笑,说:“鬼才会相信。”
  沈星子苦笑着说:“鬼都信了,人为什么就不信呢?”
  他顿了顿,接着说:“若在以前,我非杀你不可,但是现在,你可以继续活下去。”
  他说着,剑已垂落,人已破窗而去。
  无人去追赶。
  天色已暗了下来。星光还没有闪现。
  第八章奸细是谁
  沈星子没有死,还活着。
  这个消息让人吃惊不小。
  沈星子现在是摘星楼的杀手,是金牌杀手。
  这个消息震动了天下武林。
  摘星楼居然会和沈星子同流合污,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武林中群情义愤。
  伪君子往往比真小人更加让人痛恨。
  人们痛恨沈星子,更加痛恨摘星楼主。
  这一打击对摘星楼来说,可以说是无比惨重,许多本已拥护它的帮派和朋友,都心灰意冷了。甚至反目成仇。
  ※          ※          ※
  夜,已深。
  群星在天边闪耀,榆树在风中摇。
  沈星子伫立在窗前,低垂着头,许久也没有抬起,仿佛是愧对群星,愧对榆树,也愧对肖如雪。
  肖如雪那张绝美的脸憔悴了许多。
  桃花先生没有说错:肖如雪的灵魂和肉体已不完全属于她自己了,有一半已经奉献给了摘星楼。
  她随摘星楼的荣辱而荣辱,随摘星楼的兴衰而兴衰,随摘星楼的苦乐而苦乐。
  摘星楼如果毁灭,她将会怎样?
  她的生命也会随之毁灭?
  沈星子不知道。
  肖如雪慢慢地走到沈星子身后,说:“别总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件事一点也不能怪你。”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温暖的春风,吹得沈星子抬头,吹开了他脸上的笑容。
  沈星子说:“我心里真想为摘星楼出点力,可是·····”
  肖如雪说:“没有人怪你。”
  沈星子说:“我是想说,摘星楼里面有奸细。”
  肖如雪脸色变了,说:“奸细?”
  沈星子说:“一定有奸细,否则,木叶大师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要去刺杀吴文丽。”
  他顿了顿,神情沉重起来,说:“而且这个奸细在摘星楼里职位极高,权力极大,消息极灵通。”
  肖如雪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情,说:“这怎么可能?”
  沈星子说:“这个奸细诡计多端,颇具心计。”
  肖如雪喃喃说:“这太可怕了。”
  沈星子说:“他不但将消息泄露了出去,还请了武林中最有声望的长者埋伏在地下,并且引诱我暴露身份,嫁祸摘星楼。”
  肖如雪说:“这个奸细会是谁呢?”
  沈星子说:“我说出来你会相信吗?”
  肖如雪说:“是谁?”
  沈星子一字字地说:“桃花先生。”
  肖如雪惊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说:“怎么会是他?”
  沈星子说:“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肖如雪说:“你有铁证吗?”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我若有铁证,早就一剑把他杀了。”
  肖如雪拉住了沈星子的手,说:“这样的话除了我,不要和任何人讲。”
  沈星子心里一热,说:“我知道。”
  ※          ※          ※
  风在呼啸,吹走了光明。
  黑暗已笼罩大地。
  屋里没有风,但灯火却不知怎么在风声中摇曳。
  摘星楼主坐在灯光下,脸色凝神。
  朦胧中出现了一个纤秀的倩影,赫然是肖如雪。
  摘星楼知道走进来的人一定是肖如雪,没有回头。
  肖如雪也没有惊扰他。
  这是他和她多年以来形成的一种默契。
  肖如雪走到灯前,拨弄着灯芯几下,灯光立刻变得稳定而又强烈。
  灯光照在摘星楼主的脸上,照着他那双深邃得如大海的眼睛。但现在这双眼睛里却掀起了层层巨浪,这是因为他的心里波涛汹涌,无法平静。
  肖如雪走到他身后,双手在他的双肩上揉捏起来,动作轻柔而缓慢。
  摘星楼主感觉舒服极了,禁不住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将闷在心里的烦忧全都吐了出来,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但他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说:“沈星子也许说得对。”
  肖如雪的手在他的肩上停住了,说:“真的会是桃花先生。”
  摘星楼主说:“也许不是他,而是······”
  肖如雪说:“而是金牌堂主马真君。”
  摘星楼主点了点头。
  肖如雪说:“你为什么就不怀疑范雨云和沈星子呢?”
  摘星楼主说:“范雨云知道这件事是在我们动手的前三天,三天的工夫不可能制定并实施那个恶毒而又周密的计策。”
  他顿了顿,接着说:“而且以他的头脑,根本想不出那样高明的计策。”
  肖如雪说:“那沈星子呢?”
  摘星楼主笑了笑,说:“沈星子就更不可能。”
  肖如雪咬着嘴唇,说:“为什么?”
  摘星楼主说:“你真不知道?”
  肖如雪说:“你真的会以为他为了我就会对摘星楼忠心不二。”
  摘星楼主说:“绝对能。”
  肖如雪脸一红,幸好摘星楼主没有看到,说:“你就这么敢肯定。”
  摘星楼主说:“当然。”
  肖如雪说:“为什么?”
  摘星楼主抓住她的手,回头深深凝视着肖如雪,慢慢地说:“因为我也是个男人,而且也像他那样爱上了一个女人。”
  肖如雪没有抽回手,说:“而且是同一个女人。”
  她的心很矛盾,很乱,乱得就像一团麻,斩不断,理还乱。
  抽刀断水,水却更流。
  摘星楼主忽然问:“你是爱他,还是爱我?”
  肖如雪惊奇地说:“你怎么会问这样的话?”
  摘星楼主说:“我应该问这样的话。”
  肖如雪笑了,说:“我谁也不爱。”
  摘星楼主说:“那你爱谁。”
  肖如雪说:“我只爱······”
  摘星楼主说:“你只爱什么?”
  肖如雪说:“我只爱摘星楼。”
  ※          ※          ※
  范雨云一进门,怔住了。
  他看见了摘星楼主正坐在他房里,津津有味地喝着一杯茶。
  范雨云想跪拜,却被摘星楼主拦住了。
  范雨云满脸惭愧,说:“我··”
  摘星楼主笑着说:“你现在心气正盛,应该喝杯茶。”
  他真的给范雨云倒了一杯茶。
  范雨云双手抱住脑袋,说:“楼主,你快惩罚我吧,否则,我心里难受死了。”
  摘星楼主说:“我就是一刀把你砍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亲人痛心,仇人高兴吗?”
  范雨云说:“楼主,我有句话想说。”
  摘星楼主笑着说:“我又没堵住你的嘴。”
  范雨云把头探了过去,低声说:“我怀疑摘星楼里面有奸细。”
  摘星楼主说:“你怀疑谁?”
  范雨云说:“我不敢说。”
  摘星楼主说:“怕什么?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你不会怀疑我吧?”
  范雨云说:“我怀疑桃花先生和金牌堂主马真君。”
  摘星楼主连连点头,说:“说说看。”
  范雨云说:“这件事除了我和沈星子,就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了。”
  摘星楼主说:“你觉得他们两个中谁更有可能是呢?”
  范雨云说:“那我就说不准了。”
  摘星楼主说:“这个奸细十有八九是山水田园的人,若不能把他挖出来,摘星楼迟早会毁在他手里。”
  范雨云说:“楼主,你看他们谁更可疑呢?”
  摘星楼主说:“你觉得谁更可疑?”
  范雨云说:“马真君。”
  摘星楼主不露声色,说:“你有什么证据吗?”
  范雨云说:“没有。”
  他紧接着又说:“楼主,我这也是猜想,其实细想起来,桃花先生也很可疑。”
  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像他这样鲁莽的人更不敢妄下断言。
  摘星楼主呷了一口茶,说:“也可能他们都不是。”
  范雨云一惊,说:“那会是谁呢?”
  摘星楼主淡淡地说:“不管是谁,他都跑不了。”
  范雨云喃喃地说:“都跑不了。”
  ※          ※          ※
  金牌堂主马真君是个虬髯巨汉,本不算矮的人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他使的兵刃是两把各五十四斤重的流星锤,舞起来风雨不透,而且冲杀起来十分勇敢。有一次在太行山下,他被三百名恶匪围攻,结果是他一个人追着那帮恶匪杀了半日。他平常说话,声音如洪钟巨鼓,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但他一迈进这间屋子,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双脚往下落得
  很轻,好像一个和尚踩上了蚂蚁窝。
  屋里只有摘星楼主一个人。
  摘星楼主脸上露出了淡淡笑意,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马真君说:“楼主。”
  摘星楼主说:“你让我来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马真君低垂着,说:“有。”
  摘星楼主说:“这里只有我和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马真君抬起头,说:“我知道你们怀疑我是山水田园的奸细。”
  摘星楼主说:“我没有······”
  马真君一字字地说:“那你就错了。”
  摘星楼主也吃了一惊,说:“我错了。”
  马真君又低下了头,似是不敢看摘星楼主的脸,说:“是。”
  摘星楼主说:“你是奸细。”
  马真君声音虽然很小,但每个字都很清楚,说:“我是奸细。”
  摘星楼主沉默。
  马真君也不敢说话了。
  屋里死一般地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摘星楼主长长地叹了口气,有说不出的悲伤和难过。
  马真君跪在地上,说:“楼主,保重。”
  摘星楼主说:“你想干什么?”
  马真君说:“弥天大错已经铸成,我虽一死不能弥补万一。”
  摘星楼主没有说话。
  马真君说:“我活到现在就想告诉楼主一件事。”
  摘星楼主说:“什么事?”
  马真君说:“桃花先生和我一样都是奸细。”
  摘星楼主说:“哦?”
  马真君说:“我有证据。”
  摘星楼主说:“什么证据?”
  马真君说:“我有一封他让我交给山水田园人的信。”
  他从怀中摸出了那封信,递了上去。
  摘星楼主拆开一看,脸色更加沉重。
  马真君说:“望楼主早作打算。”
  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向自己胸口刺去。
  他动作绝对够快,但摘星楼主的手却比他的快了不知多少倍,他的刀刚举起,还没等往下落,便被摘星楼主夺下了。
  马真君说:“我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摘星楼主说:“有。”
  马真君说:“我现在就去······”
  摘星楼主手一挥,说:“不行。”
  马真君不解地问:“楼主的意思是······”
  摘星楼主说:“桃花先生是摘星楼的创业功臣,不但在摘星楼声望极高,而且也有许多心腹死士。”
  马真君点了点头。
  摘星楼主说:“狗急还会跳墙,何况人呢?他若是被逼急了,一定能挑起内部纷争。到那时,摘星楼的内部就会自相残杀了。”
  马真君的额头沁出了冷汗,说:“那该怎么办?”
  摘星楼主脸上流露出杀机,说:“就好让他暴病而死。”
  马真君思想半晌,说:“好主意。”
  摘星楼主说:“其实,他的亲信们也不会知道他私通山水田园。只要他很平静地死去,他们还会忠心于摘星楼的。”
  马真君说:“楼主高见。”
  ※          ※          ※
  桃花先生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正坐在床上。
  桃花夫人还是那么美丽,而且处处都流露出成熟女人才有的风韵和魅力。
  桃花先生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阳光,他感觉却是夕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黄昏是美丽的,辉煌而又灿烂,但也就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桌上有酒,桃花先生坐了下来,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桃花夫人说:“你要走了。”
  桃花先生说:“我要到哪里去?”
  桃花夫人说:“你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桃花先生的脸色变了变,说:“你在说什么话?”
  桃花夫人脸上充满了痛苦,说:“而且你已经启程上路了。”
  桃花先生额头上已有了冷汗。
  桃花夫人说:“我爱你,但我也爱摘星楼。”
  桃花先生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桃花夫人说:“其实你心里明白得很。”
  桃花先生忽然感到腹中一阵疼痛,说:“你······”
  桃花夫人说:“我在酒里放了毒药,你只饮了一杯,却可以死三次。”
  桃花先生的脸立刻变了形,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桃花夫人说:“你对摘星楼狠心,我对你狠心,这很公平。”
  桃花先生忽然露出狞笑,说:“我们是恩爱夫妻,我怎能舍得你走?”
  桃花夫人毫不惊慌,说:“你已经无法带我走了。”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说:“你是不能带她走了。”
  桃花先生一听这声音,面如死灰,站不起来了。
  门开了,赫然是摘星楼主和马真君。
  桃花先生一见马真君,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说:“楼主,你一定是轻信了他的谣言。”
  摘星楼主说:“我们冤枉你了?”
  桃花先生点了点头,说:“楼主,快把解药拿来。”
  摘星楼主说:“你要了解药,就可以召集你那些心腹了。”
  桃花先生觉得仿佛有人已扼住了他的咽喉,而且越来越紧。
  马真君说:“陆悲风,你罪有应得。”
  桃花先生苦笑着说:“楼主,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摘星楼主说:“你说老实话,我会信的。”
  桃花先生吃力地说:“我不是奸细。”
  摘星楼主从怀中掏取一封信,说:“这你又怎么解释呢?”
  桃花先生说:“这······”
  马真君忽然从身后扑了过去,说:“你还有何话说?”
  他一掌拍在了桃花先生心口。
  若是平时,他这一掌是万万不能击中的,但现在桃花先生已身中剧毒,奄奄一息了,怎么躲过?又怎能挨得住?
  桃花先生摔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又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从口中喷出了鲜血溅在雪白的墙上,宛如雪中梅花。
  马真君狠狠地踢他一脚,看他呼吸已停止,才松了口气,说:“你罪有应得。”
  桃花夫人的泪已流出,说:“他这又是何苦呢?”
  摘星楼主说:“把桃花先生梳洗干净,厚葬。”
  ※          ※          ※
  灯已吹灭。
  屋里一片黑暗。
  但两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像白玉一样耀眼。
  马真君望着这双腿,眼里的一团火燃烧起来,他走过去,喘息已变粗了。
  他的手在这双腿上抚摸着,揉捏着,然后向上是桃源洞口、芳草如茵、珠润臀圆。
  马真君已痴住了。
  全是为了她,他才背叛了摘星楼。
  如果不是她,他就是死也不会做对不起摘星楼的事。
  这个女人的确是人间绝色。
  人间绝色往往又是蛇蝎美人。
  她能把男人一个个地拉到地狱里去,男人心里都知道,但还是忍不住跟着她。
  跟着她下地狱。
  她是个魔女,是个妖精,身上附着鬼怪神魔对世人的诅咒。
  她的小腹平坦而又柔软,她的胸脯雪白而又坚挺,似乎已在渐渐张大。
  她的脸更是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完美得没有一点瑕疵的胴体,哪个男人能够抗拒得了。
  何况马真君还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还可以听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马真君猛地把她按倒在床上,那绝代美人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这不是痛苦的声音,而是渴望。
  这样的声音,马真君怎么受得了?
  黑暗中,只有呻吟和喘息······
  ※          ※          ※
  黑暗。
  马真君站在床边穿衣裳,凝视着床上那绝代美人,脸上充满了满足。
  绝代美人躺在床上,脸还有点烫,说:“摘星楼主怎么没杀你?”
  马真君说:“难道你希望他杀了我?”
  绝代美人说:“不是,我只是奇怪。若换了我,必杀你无疑。”
  马真君说:“摘星楼主不同于任何人。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杀我,否则······”
  绝代美人说:“摘星楼主还像以前那样信任你吗?”
  马真君说:“我还是金牌堂的堂主,但我想······”
  绝代美人说:“你想溜走。”
  马真君蹲下来,拉住绝代美人的手,说:“我们一起走吧,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绝代美人嫣然一笑,柔声说:“不行。”
  马真君胸口像猛地被人踢了一脚。
  绝代美人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即使摘星楼主找不到我们,我们园主也一定能找到我们。”
  马真君说:“你带我去见你们园主。”
  绝代美人说:“我家园主还不想见你,你是万万见不到我家园主的。”
  马真君脸色变了,说:“你家园主什么时候想见我?”
  绝代美人说:“等她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去见你。”
  马真君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们是在利用我,你从来就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绝代美人居然没有矢口否认。
  马真君说:“如果当初不是你引诱我,我怎么会背叛摘星楼,如果你不答应做完这件事后就和我一起走,摘星楼怎么会遭到这么大的损失。”
  绝代美人说:“你后悔了。”
  马真君点了点头,说:“但是已经晚了。”
  绝代美人说:“自从你背叛了摘星楼,你就得到了我,你从我身上得到了多大的快活?你还不满意吗?”
  马真君的确在这女人身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活和满足。
  绝代美人冷笑着说:“你现在除了为山水田园老老实实地做事,还有别的路吗?”
  马真君冷汗已流下,人似已崩溃。
  他心里充满了悔恨,也充满了痛苦。
  他恨自己,但他已无法自拔,有时甚至想去死,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只要有一次温柔的缠绵,他就可将所有的痛苦和悔恨忍受。
  绝代美人已站了起来,正对着镜子梳头发,脸上红红的,轻咬着嘴唇,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春色依旧很浓。
  马真君站在她身后,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空洞洞地凝视着她。
  绝代美人忽然转过身,“嘤咛”一声,整个人已倒入了马真君怀里。
  马真人居然没有去扶她。
  绝代美人喘息着,说:“想得太多,活得岂不太累,活得太累,岂不无趣··”
  她声音忽然又变得很低,很媚,媚笑着说:“只要你对山水田园忠心不二,我绝不会亏待你······”
  ※          ※          ※
  忽听有人说:“他的确对山水田园忠心不二,但你却再也没有机会优待他了。”
  绝代美人脸色变了,没有松开马真君,反而抱得更紧。
  马真君的浑身都凉透了。
  绝代美人已感到马真君身体正在变凉,脸色更加苍白,忽然放开了他,说:“你还是快逃吧,别管我。”
  她知道马真君绝不会逃,他听到她柔媚的声音后,一定会站到她面前保护她。
  他这招“欲擒故纵”骗过了许多男人,甚至有的还因此送了命。
  马真君果然没有自己逃,但也没有站到她面前保护她。
  马真君长叹一口气,说:“我们谁也逃不掉了。”
  那人说:“是的。”
  门被人推开了,门口站着的人赫然是摘星楼主。
  摘星楼主身后的竟是已死去的桃花先生,还有范雨云。
  桃花先生说:“马真君,你今天还有何话好说。”
  马真君说:“我没话说了。”
  绝代美人忽然抓住马真君,说:“你快求他们放了我。”
  马真君冷冷地说:“我死了,怎能舍得让你再活着?”
  绝代美人泪已流下,说:“你就这么狠心······”
  马真君笑得很残酷,说:“我怎能狠心让你离开我。”
  他说:“楼主,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也算是我对摘星楼主的补偿。”
  摘星楼主说:“什么东西?”
  马真君说:“在我把它拿出来之前,我还有件事问。”
  摘星楼主说:“什么事?”
  马真君说:“我亲眼看见了桃花先生已死了,连气都没有了。怎么又活了?”
  桃花先生哈哈大笑,说:“阎王爷见我死得太冤枉了,便让我又回来了。”
  摘星楼主淡淡地说:“桃花先生喝的不是‘夺命散’,而是‘驻魂香’。”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服下‘驻魂香’的人都能假死三日,只要在这三日之中,再服下一种叫‘风胆汁’的解药,人还能活过来。”
  马真君说:“我没有想到。”
  众人目光都盯着这匣子,猜想这里面会是什么呢?
  马真君说:“楼主请看。”
  他一打开那匣子,突然有一缕青烟射出,“波”的一声,一缕青烟竟化作了满屋的青雾。
  摘星楼主叫道:“快闭气。”
  他只顾警告桃花先生和范雨云,却忘了自己,只觉得一股腥气流入嘴里。
  桃花先生和范雨云立刻掠出屋。
  马真君一声狂笑,凌空一个倒翻,掠出三丈,落地已在屋处。
  就在这时,摘星楼主出手了。
  剑光只一闪。
  马真君便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鲜红的血箭一样地射出。
  他拼命向前奔去,终于扑倒在雪地上。
  白白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血迹刹那间便冻成了红色的冰。
  第九章落红与夕阳
  青雾散尽。
  绝代美人倒在地上,脸色已乌黑。
  马真君的毒气谁也没有伤着,只伤着了他生前最心爱的女人。
  她体内犹如有万道钢针乱刺,禁不住发出凌厉的惨叫。
  她摇摇晃晃地冲出屋子,冲入风雪中。
  冷风和白雪使她神志又清醒了,也使她体内的疼痛加剧了。
  她摔倒在雪地上,摔倒在摘星楼主脚下。
  摘星楼主凝视着她,眼睛里流露出同情和怜悯。
  同情和怜悯是世上最伟大的情感,正因为人世间有了这种情感,才会使爱长存。
  这种情感又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有时候往往比武功和智慧更有力。
  绝代美人没能够再站起来,她嘴里在呼喊:“云龙,云龙,快来救我。”
  云龙是谁?
  云龙一定是她情人的名字。
  云龙一定是她深深地爱着,他深深地爱着她的那个男人。
  云龙一定是她最亲近的人,也许是她唯一亲近的人。
  她在绝望中仍在呼喊:“云龙、云龙······”
  ※          ※          ※
  北风呼啸,雪花飘舞。
  云龙在哪里?
  云龙还没来。
  绝代美人看见了一双脚,这双脚穿着很普通的牛皮靴子,她禁不住抓住了它,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这是所有人的本能,也是动物的本能。它与生命俱来,不用任何人传授。
  她抬起头,看见了摘星楼主那张满是同情和怜悯的面孔,和那双深邃得如同大海的眼睛。
  她认出他是自己的敌人,心都凉透了,挣扎着说:“你为什么还不杀我?”
  摘星楼主笑着说:“我不杀你,你也活不长了。”
  绝代美人说:“你看我在痛苦中慢慢地死去,你就会开心。”
  摘星楼主蹲下来,她几乎能闻到他的呼吸。他说:“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若要好好地活下去,日了一定很美好。”
  绝代美人说:“你想救我。”
  摘星楼主笑了,说:“如果你一定要去死,谁也救不了你。”
  阳光灿烂。
  但摘星楼主脸上的笑容却比灿烂的阳光更有光彩,这光彩让她看到了生的希望,生的美好。
  她情不自禁地说:“我想活。”
  摘星楼主:“那我就救你。”
  ※          ※          ※
  绝代美人脸上的乌黑颜色已褪尽,但却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但看上去更美,那是种凄凉而无助的美。
  摘星楼主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笑着说:“你死不了了。”
  绝代美人说:“马真君叫你楼主,你难道真是摘星楼主?”
  摘星楼主说:“我不像吗?”
  绝代美人说:“一点也不像。”
  摘星楼主忍不住笑了,说:“你说摘星楼主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绝代美人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绝不会像这个样子,你还一点架子也没有,心肠也不够狠······。‘’
  摘星楼主苦笑着说:“我从小是捡大粪的,能有什么架子?
  看见像你这样的美人,谁的心肠还能狠下来。”
  绝代美人伸出手,抓住了摘星楼主的手,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的。”
  摘星楼主慢慢地把手抽回来。
  绝代美人说:“你没看上我?”
  摘星楼主说:“不是。”
  绝代美人眼波流动,双眉一挑,媚笑着说:“你真的不想和我······”
  摘星楼主说:“不想。”
  绝代美人叹了口气,说:“想不到世上还真有你这样的君子。”
  摘星楼主说:“我不是君子。”
  绝代美人说:“那你就是呆子。”
  摘星楼主说:“我不是呆子。”
  绝代美人好奇地问:“那你是什么人呢?”
  摘星楼主笑了笑,说:“我只不过是个胆小鬼。”
  绝代美人笑出声来,很开心,但她心里很清楚,摘星楼主乃是当世奇人,绝不是胆小鬼。
  摘星楼主说:“我有色心,却无色胆。”
  绝代美人想不到摘星楼主竟是这样的人。
  普通的人,风趣的人。
  在她的想象中,摘星楼主一定是个很威严,很有气派的人,心肠狠,有城府,视人命如草芥。摘星楼主和山水田园的园主应该是同一种人,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
  绝代美人说:“你什么都没有问我。”
  摘星楼主说:“我能问你什么呢?”
  绝代美人说:“你就不想从我口中得到一点关于山水田园的事?”
  摘星楼主说:“想。”
  绝代美人说:“那你为什么不问呢?”
  摘星楼主说:“你会说吗?”
  绝代美人摇了摇头,说:“不会。”
  摘星楼主说:“既然不会说,我又何必问呢?”
  绝代美人说:“你可以给我上刑。”
  摘星楼主说:“上刑你也未必会说,逼急了你,你多半会自杀。”
  绝代美人说:“你不想让我自杀?”
  摘星楼主说:“不想。”
  绝代美人说:“为什么?”
  摘星楼主说:“因为你是人。每个人的生命都美如朝阳,朝阳落了,明日可以重新升起,而人的生命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方,有说不出的凄凉和萧索。
  绝代美人忽然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伟大的忧患和悲哀。
  这种忧患和悲哀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不是在忧患自己的前途,不是在悲哀自己的命运。
  而是别人的,是天下人的。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就是这种人。
  世上如果真有普度众生的菩萨存在,这种人就是菩萨。
  绝代美人心中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撼,眼里露出了说不出的崇敬之色,说:“你从来没有杀过人?”
  摘星楼主说:“我杀过许多人。”
  绝代美人说:“你不得不杀他们?”
  摘星楼主眼里又流露出惋惜,说:“是。”
  他笑得很苦涩,说:“因为我不去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更多的人。”
  绝代美人说:“以杀止杀。”
  摘星楼主说:“是。”
  绝代美人说:“那你想放了我?”
  摘星楼主说:“我放了你,你也活不了,他们一定以为我已从你口中逼问出了许多事,一定不会放过你。”
  绝代美人慢慢地低下了头,发现自己已是个无路可走的人了。
  ※          ※          ※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摘星楼主听见这脚步声,神情立刻变得有说不出的亲切,目光有说不出的柔和。
  来的自然是肖如雪。
  肖如雪看了看床上的绝代美人,又看了看摘星楼主,心中泛起阵阵醋意。
  否则,她就不是女人,她就不是真心爱那个男人。
  摘星楼主和绝代美人的脸都红了,尽管他什么也没做,很清白。
  肖如雪相信摘星楼主绝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她的醋意只是一闪即逝。
  摘星楼主说:“这是我老婆。”
  肖如雪娇嗔道:“谁是你老婆。”
  摘星楼主说:“你不是······。”
  肖如雪说:“我现在只是你的未婚妻,我还没有嫁给你呢。”
  摘星楼主说:“还不是一样。”
  肖如雪说:“那怎么会一样,你这么说引起别人的误会。”
  她拉住那绝代美人,说:“你说是不是?”
  肖如雪拉着她的手,坐在她身边,很亲昵,很热情,就像是一对相好的姐妹。
  肖如雪说:“你叫什么名字?”
  绝代美人说:“骆红。”
  肖如雪说:“你什么也不用想。就在这儿安心养伤,绝不会有人为难你。”
  络红说:“我······”
  肖如雪说:“我们什么也不会逼你说的,你不用担心。”
  骆红眼泪流了下来,说:“但我养好伤以后,还能干什么呢?”
  ※          ※          ※
  沈星子和金中流只喝了一杯酒,苦心人就来了。
  沈星子一看见苦心人的脸,酒兴便减去了一半,但还是可以看出来,苦心人今天很高兴,眼里竟有了笑意。
  金中流却是闷闷不乐,因为桃花先生并没死,至于摘星楼受没受到什么打击,他似乎是漠不关心。
  苦心人说:“这次计划的事都很好······”
  金中流冷冷地说:“不好。”
  苦心人说:“据我所知,摘星楼这次受到的打击,已注定它今后不可能再领袖武林了。”
  金中流说:“这次计划的最大失败就是没有能除掉桃花先生。”
  苦心人说:“你不要总想着替陆云天报仇。”
  金中流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替陆大哥报仇,会加入你们山水田园吗?”
  苦心人望了望沈星子,本想发出的怒火又憋了回去,说:“桃花先生我们会想办法的,但得等机会。”
  金中流喝了杯酒,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说:“桃花先生武功卓越,诡计多端,是摘星楼主的左膀右臂,杀了他,也是对摘星楼的一个惨重打击。”
  苦心人点了点头,说:“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下手。”
  金中流说:“如果沈公子肯出手的话,他就死定了。”
  苦心人说:“沈公子即使得手了,身份恐怕也暴露了。”
  金中流说:“只要能杀了桃花先生,只要沈公子能安然脱身,身分暴露了又有何妨?”
  苦心人厉声说:“不行,绝不能小不忍而乱了大谋。”
  金中流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低头不语。
  苦心人说:“沈公子在摘星楼里潜伏,日后还有大用。”
  他忽然问沈星子说:“马真君死了,那骆红呢?”
  沈星子说:“听说被杀了。”
  苦心人说:“你亲眼看见了。”
  沈星子摇了摇头,说:“摘星楼主杀人从来不让别人知道,比如桃花先生和马真君的死,谁看见了?”
  苦心人说:“你听谁说的。”
  摘星楼主说:“桃花娘子,而桃花娘子却是从桃花先生那里听来的。”
  金中流说:“一定不会错。”
  苦心人说:“她的尸体呢?”
  沈星子苦笑着说:“除了摘星楼主,无人能找到。”
  他顿了顿,接着说:“不管怎样,她的确是死了。”
  苦心人松了口气,似乎这样他就放心了。
  沈星子刚把一杯酒倒入嘴里,忽然停住了,没有立刻咽下去,因为他听见有人正向这里走来。
  这人的脚步声很怪,不是由远而近,也不是由近而远,而是始终如一“咚咚”声,没有轻重,也没有缓急。等他到了门前,脚步声顿时消失了。
  沈星子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脚步声,他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人怪异的轻功。
  苦心人听到这脚步,脸色变了。
  沈星子听到脚步声消失,才将口中的酒缓缓地咽下去。不知怎么的,他浑身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地,仿佛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对手。
  苦心人长身站起,说:“是柳公子吗?”
  门外那人说:“是。”
  柳公子说着,已推开了门。
  柳公子的腰很细,肩很宽,腰畔系着一柄极华丽的剑,剑鞘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红色的,红得似乎是鲜血染成。
  无论谁看上他一眼,都不能否认,像他这样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江湖上很少见。若要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已不是个少年了,因为他的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
  柳公子一推开门,目光便落在了沈星子的脸上。他的目光并不锐利,也不能算是恶毒,但沈星子却感觉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苦心人忙指着沈星子说:“这位就是沈星子沈公子。”
  柳公子抱拳施礼,说:“在下柳西阳。”
  沈星子还礼,说:“幸会。”
  柳西阳笑着说:“在下久闻沈公子的大名,今日相逢如同见故人。”
  沈星子说:“我坏事做得多,难免会被很多人唾骂。”
  柳西阳说:“沈公子真的不记得在下了?”
  沈星子眉夹微皱,说:“恕我记性不好,忘了在哪里与柳公子相见过。”
  柳西阳说:“相见的确在今天,而相知却远在昔日。”
  沈星子说:“哦?”
  柳西阳说:“我却知道沈公子许多鲜为人知的一面。”
  沈星子更惊奇,说:“柳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柳西阳说:“当年公子铤而走险,杀了小白鸽,盗走《七绝魔篇》,是因为什么呢?”
  沈星子微微一笑,说:“柳公子想必知道。”
  柳西阳说:“想必是因为怕小白鸽宠爱别人。”
  沈星子苦笑着,似已无话可说。
  柳西阳说:“山水田园又新来了一个美少年,他要和你争宠,你见争不过他,才杀了小白鸽。”
  沈星子说:“是。”
  柳西阳说:“但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与你争宠的美少年。”
  沈星子笑了,说:“但我现在却见到了。”
  柳西阳哈哈大笑,说:“不错,柳西阳就是昔日与你争宠的那个美少年。”
  沈星子眼里流露出说不出痛苦,苦笑着说:“手下败将,惭愧。”
  柳西阳说:“应该惭愧的是我。”
  沈星子说:“哦?”
  柳西阳说:“堂堂七尺男儿,只能靠讨好女人活着,岂不惭愧?”
  沈星子说:“柳公子现在······”
  柳西阳说:“小白鸽死后,新园主又看上我了。”
  沈星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柳西阳应该是天下最悲惨,最不幸的男人,但柳西阳自己却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就像许多女人一样,把出卖自己的肉体看作是天下最理想的职业,是天生的婊子。
  沈星子从不跟别人提起他在山水田园的事,每次想起,他都有那种在闹市上被扒掉裤子的感觉。
  柳西阳说:“沈公子在摘星楼,可曾见过摘星楼主。”
  沈星子说:“摘星楼的人现在还不很信任我,我只不过是个金牌杀手。”
  柳西阳说:“听说摘星楼除了昔日的陆悲风,还有位高人叫风雪怪人,沈公子不知可曾见过。”
  沈公子说:“我也知道摘星楼有个风雪怪人,只是不知他是谁?”
  柳西阳说:“公子若能查到此人就好了。”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怎么了。”
  柳西阳说:“最近他接连两次出手,削断了赤发妖龙的左手,伤了千面人魔的左臂。”
  苦心人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仿佛风雪怪人的阴森剑气已逼到他的脖子后,说:“我和十几个高手已把他围住了,但最后还是让他跑了。”
  柳西阳说:“他的轻功是我平生所见的人中最高的。”
  苦心人望着沈星子,说:“能对付风雪怪人的,只有你。”
  沈星子说:“我?”
  金中流说:“他的轻功再快,也快不过你的残月追星剑。”
  沈星子说:“我怎么对付他呢?我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
  苦心人说;“等下次风雪怪人再出现之前,我们就去叫你。”
  ※          ※          ※
  一阵寒风吹过,几片雪花飞。
  风雪怪人什么时候才能出现?
  第十章  轻风柔雪情义长
  外面有风,风中有雪花飘舞。
  风很轻,雪花很柔。
  风雪中已经蕴含着一丝朦胧的春意。
  毕竟已是残冬。
  冬天将尽,春天还会远吗?寒冷过去,温暖还会远吗?
  沈星子伫立在风中,伫立在雪中。
  他迎着风,让风雪尽情地吹拂他的脸庞,他的胸膛,让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残冬天气,沈星子也曾经度过,却从未感到这样的温馨喜人。
  他回过头,看见了肖如雪。
  肖如雪宛若仙女,缓缓地向这里走来,姿态优美得仿佛是仙女在云中舞蹈。她的全部心神似已沉浸在轻风柔雪里,好像没有看到沈星子。
  沈星子却不眨眼睛地凝视她,无论多么轻的风,多么柔的雪在她面前都会变得黯淡。
  她仿佛是出外云游的仙女,觉得累了,才落在地上歇息片刻,随时都可能再乘风雪而去。消失在雪原与穹苍相连接的远方。
  沈星子呆住了。
  无论哪个男人在这轻风柔雪之中看见这样的美妙佳人,都免不了会痴住的。
  沈星子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如雪。”
  他这声音是从心底发出的,虽然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但蕴含了无尽的脉脉温情。
  肖如雪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却似已感觉到他的温情,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肖如雪说:“你在这里赏雪?”
  沈星子笑着说:“我知道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定会来赏雪。”
  肖如雪脸一红,说:“你是在等我?”
  沈星子没说话,目光中的情意更浓。
  肖如雪说:“我也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才来赏雪的。”
  沈星子心头一热,说:“你赏雪,我赏雪中佳人,我们各得其乐。”
  肖如雪说:“我这次找你却不是让你陪我赏雪,而是······”
  沈星子说:“而是什么?”
  肖如雪说:“而是请你喝酒的。”
  沈星子说:“你以前从来都是请我吃饭。从没有喝过酒。”
  肖如雪说:“以前是吃饭,但现在却是喝酒。”
  沈星子说:“我的酒量虽不能说是天下第一,却也从来未遇到了对手,你······”
  肖如雪说:“我请你喝酒不是让你陪我喝,而是去陪另外一个客人。”
  沈星子说:“是谁?”
  肖如雪说:“我的一个朋友。”
  沈星子心头一颤,说:“什么朋友?”
  肖如雪已看透了沈星子的心,柔声说:“一个很普通的朋友,否则我怎么找你陪呢?”
  沈星子脸一红,低下了头。
  ※          ※          ※
  屋里的炉火红红的,充满了温暖,还有肖如雪身上散发出来的醉人的甜香。
  沈星子走进这屋子,感觉舒适极了。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酒是淡绿的,虽不浓烈,却酒香四溢,是波斯著名的酿酒师酿出来的。
  菜,也很丰盛,而且精致。
  酒杯有三个,沈星子和肖如雪各一个,剩下的就是那个客人的。
  那个客人还没有来。
  沈星子问道:“那客人是什么样的人?”
  肖如雪笑着说:“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人。”
  沈星子说:“实际上很不普通的人。”
  肖如雪笑而不答。
  沈星子忽然转过头,目光投向门外,他听到了有人正向这里走来。这人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由远而近,就像一个普通人在大街上散步的脚步声。
  门一开,沈星子就看到了那个客人,那个客人也看到了沈星子。
  这个客人个子很高,但也很清瘦,穿着一件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衣服肥的蓝袍子,很干净,已洗得有点发白,但不知怎么,却让人感到他是那么魁伟和雄武,而且透出一股帝主之气。
  最让沈星子吃惊的还是那客人的眼睛,世上绝对找不出第二双这样动人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像大海一样深邃,而且充满了人的情感和智慧,无论谁看见了他的这双眼睛,都会感到温暖,都会感到一种启迪。
  摘星楼主。
  除了摘星楼主,谁还有这样一双眼睛。
  沈星子并不知道这是摘星楼主,但他的神态和内心的感受就像看见了摘星楼主一样。
  沈星子本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不讲礼貌的人,但他一看见摘星楼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摘星楼主抢先抱拳施礼,说:“这位就是名震遐迩的沈公子?”
  沈星子连忙还礼道:“在下沈星子。”
  摘星楼主说:“在下钟剑侠。”
  肖如雪笑了,说:“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二位不用我这个主人介绍了。”
  摘星楼主说:“我久闻公子的大名。今天虽然是初次相逢,却是神交已久,似是早已相识。”
  沈星子脸一红,苦笑着说:“我恶名远播,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
  摘星楼主说:“朝闻夕改,不为过矣。”
  沈星子说:“话是这么说,但做出的事如同泼出的水,怎能收回?”
  他苦笑着,接着说:“摘星楼如果没有我,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摘星楼主说:“无妨。”
  沈星子说:“钟大哥也是摘星楼的人?”
  摘星楼主说:“不是。”
  他不等沈星子再问,接着说:“但我是摘星楼的朋友。”
  肖如雪说:“摘星楼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也是摘星楼的事。”
  摘星楼主说:“其实,摘星楼这个名字的本义是高高在上,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并不是非得要铲除你。”
  沈星子说:“哦。”
  摘星楼主说:“人之初始,本无好坏善恶,全在于后天的影响,你以前只是没有撞到好人罢了。”
  沈星子又是苦笑,说:“也许世间的好人太少了。”
  摘星楼主说:“好人有时也许很少,但人心向善,邪不压正,无论多么邪恶,多么强大的势力只能猖狂一时,最终免不了毁灭的厄运,否则,人类早已灭亡。”
  沈星子喃喃地说:“人心向善,邪不压正。”
  其实,恶人并不一定会有恶报,善人也并不一定有善报,
  甚至善人的命运也很悲惨,这才是命运的真实面目。但用善有善报来鼓励善人行善,用恶有恶报来阻止恶人作恶,又有什么不好呢?
  肖如雪说:“山水田园的确赢了摘星楼一招,但是只要他们恶心不改,继续作恶,摘星楼只要仍然还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山水田园早晚会败在我们手里。”
  沈星子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摘星楼主说:“公子迷途知返,可喜可贺,我敬你一杯。”
  沈星子忙举起杯,说:“应该是我敬你才对,如果天下人都有钟大哥这样的肚量,那就好了。”
  摘星楼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沈星子望着摘星楼主,内心充满了温暖,眼前也感觉到了一线光明。
  摘星楼主说:“你只要诚心悔过,多为天下做点好事,他们都会原谅你的。”
  沈星子说:“真的?”
  摘星楼主呷了一口酒,说:“在我认识的前辈高人中就有
  悔过自新的人,经过自己的努力,终成一代大侠。”
  沈星子说:“是哪一位?”
  摘星楼说:“燕归城。”
  沈星子惊呼:“就是万剑花开,燕归城?”
  摘星楼主说:“是。”
  沈星子很惊讶。他不是惊讶燕归城的侠名,而是惊讶钟剑侠竟然认识燕归城。
  燕归城是三十年前的侠客,武功空前绝后,侠名流传之广,受人崇敬之深,绝对没有任何人和他相比。
  燕归城做过数不清惊天动地的侠义事情,其中沈星子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决战小白鸽,逼的小白鸽远走域外,客死山水田园。
  在他眼里,燕归城是最了不起的大侠,他若早生三十年,一定会去找他比剑,对于一个剑客,对另一个剑客最大的尊敬就是找他比剑。
  ※          ※          ※
  沈星子说:“燕大侠也曾经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往事吗?”
  摘星楼主点了点头,说:“只因为他后来做了许多侠义之事,人们便不再追究他过去的那段不光彩的往事。谁也不说,后一代人便都不知道了。”
  沈星子说:“你知道多少燕大侠的故事?”
  摘星楼主笑了笑,说:“知道得不多,可也不少。”
  沈星子说:“何不说几件听一听?”
  摘星楼主说:“前三十年,‘流沙帮’,势力最大,财力最雄厚,欲称霸武林,逼得少林,武当,峨眉等九派十八帮不得不联起手来对付它。”
  沈星子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摘星楼主说:“虽然九派十八帮联手,高手如云,却还难及流沙帮厉害。”
  肖如雪说:“流沙帮当时对天下武林已经了如指掌,自信能胜,才敢公然向天下武林挑战,但是他们却忘了一个人。”
  沈星子说:“他们忘了燕归城。”
  摘星楼主说:“他们想到了燕归城,却没有想到燕归城会帮助天下的英雄,因为那时候天下英雄也正是追杀燕归城。燕大侠四处躲藏,他不能被人杀了,也不能杀别人。”
  肖如雪说:“流沙帮只是没有想到燕归城大侠会对付他们,使流沙帮的百年基业和雄心都付诸东流。”
  摘星楼主说:“燕大侠孤身一个人闯龙潭,入虎穴,手刃流沙帮主和流沙邦的九大高手,流沙帮群龙无首,又是劲敌当前,只好向天下各派投降。”
  肖如雪说:“那场恶仗惊天地,泣鬼神,流沙帮主和他的九大高手横尸荒野,燕大侠也身负重伤。
  摘星楼主说:“从那以后,天下英雄便不再视燕大侠为恶徒,许多和他有仇怨的人也不再计较。”
  肖如雪说:“若不是燕大侠力挽狂澜,天下武林免不了一场浩劫。”
  沈星子听得入了神。
  摘星楼主说:“燕大侠追查‘无头’蛇这件事,更具传奇色彩。”
  他喝了口酒,接着说:“无头蛇行踪飘忽不定,做了几十件震动天下的大案,却无人看到他的面目,自然也就无人知道他是谁了。”
  肖如雪说:“但那无头蛇还是被燕大侠查了出来。天下无人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大君的“流云堡主”沈流云。”
  沈星子冲着肖如雪笑了笑,说:“你知道得也很清楚?”
  肖如雪说:“我也都是听钟大哥说的。”
  沈星子说:“那你们也一定听说燕大侠与小白鸽决战这件事吧?”
  摘星楼主说:“这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肖如雪说:“小白鸽就是山水田园的园主。”
  他望着沈星子,说:“小白鸽已被你杀了,你这也是为天下除了一害。”
  沈星子脸一红说:“小白鸽已被燕大侠逼得远走域外,纵然是活着,也不会再来中原作恶。”
  摘星楼主说:“但小白鸽的弟子却来到了中原。”
  肖如雪说:“只可惜燕归城大侠已经仙逝了,还有谁能力挽狂澜呢?”
  沈星子说:“燕大侠没有留下什么子孙或是弟子吗?”
  肖如雪笑了笑,说:“不知道。”
  沈星子说:“也就是说不一定没有。如果燕大侠能有一个继承他衣钵的弟子,想必就能对付山水田园。”
  摘星楼主说:“燕大侠能打败小白鸽,但他的弟子却未必能胜得了小白鸽的弟子,倒是沈公子······”
  沈星子说:“我?”
  摘星楼主说:“沈公子的残月追星剑至今还没有人能躲过。”
  沈公子说:“但今后却很难说。”
  摘星楼主说:“你至今可以试试。”
  沈星子说:“只可惜我现在连山水田园主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在哪里。”
  摘星楼主笑了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沈星子也笑了,说:“你难道想让我效仿燕归城?”
  摘星楼主说:“我希望你能去效仿燕归城,但我却不希望你去送死。”
  肖如雪说:“摘星楼的人绝不会看着你孤身独剑闯龙潭虎穴。”
  沈星子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因为他看见了他们的眼睛,一双充满了友爱的眼睛。”
  他手中的酒杯渐渐紧握,仿佛这酒杯就是山水田园主的喉咙。
  ※          ※          ※
  沈星子和摘星楼主从肖如雪房里走出来时,都带了三分醉意。
  美酒醉人,美色更醉人。
  群星已升起,满天闪耀。
  就像是许多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万丈红尘中的芸芸众生。
  ※          ※          ※
  月,已圆。
  月光如雪,无声地洒满大地。
  大地银白,月光也银白,夜已如同白昼。
  沈星子和摘星楼主并肩走着,内心都感觉相聚短暂,离别时难免惆怅。
  沈星子说:“你今后去何处?”
  摘星楼主说:“我是流浪的人,四海为家行无踪,居无所。”
  沈星子笑了笑,说:“我看不是。”
  摘星楼主说:“哦。”
  沈星子说:“我虽然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今日也是初次相逢,但也是神交已久,似曾已经相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摘星楼主说:“为了什么?”
  沈星子说:“因为你这种人已在我心里存在了很久,而且······”
  摘星楼主说:“而且什么?”
  沈星子说:“而且我看你像一个人。”
  摘星楼主脸色还是没有变,说:“你看我像谁?”
  沈星子说:“我看你就像你。”
  摘星楼主笑了,说:“这话说得很对。”
  沈星子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对我没有半点恶意,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呢?”
  摘星楼主说:“我只不过是个四海为家的浪人。”
  沈星子眼睛一眨眨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绝不是。”
  他的目光如刀锋一样锐利,但摘星楼主的眼睛就像辽阔浩瀚的大海,能够容纳任何来到他面前的东西。
  摘星楼主说:“那你说我像谁呢?”
  沈星子说:“我看你好像是摘星楼主。”
  摘星楼主回答得很妙,语气也很妙,也说:我会是摘星楼主。”
  他好像是在说:“我是摘星楼主。”又好像是在说:“我怎么会是摘星楼主。”
  沈星子说:“我想不到摘星楼主会是你这样的人,但我知道了摘星楼主就是你这样的人后,一点也不奇怪。”
  摘星楼主仰天遥望天边的群星,说:“是不是摘星楼主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心如明镜,替天行道,谁都可以是摘星楼主,摘星楼主何止千万?”
  沈星子说:“你果然是摘星楼主。”·
  摘星楼主忽然指着一颗星,说:“你看见那颗星了吗?”
  沈星子点了点头。
  摘星楼主说:“它是最明亮的一颗星,你知道它为什么是最明亮的吗?”
  沈星子说:“不知道。”
  摘星楼主说:“因为它离你最近。”
  沈星子沉思着,说:“许多星星不明亮是因为它们离我们很远?”
  摘星楼主说:“正是。”
  ※          ※          ※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雪花。
  摘星楼主一伸手,将一片雪花接在手掌中,默默地凝视着。
  沈星子说:“这雪花有什么妙处吗?”
  摘星楼主说:“当然有。”
  沈星子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摘星楼主说:“那是因为你的心本是一片苍白。”
  沈星子说:“这雪花有什么妙处?”
  摘星楼主说:“它和天上的明月和群星一样,可是永恒。”
  沈星子说:“明年春天一到,它们便会消失。”
  摘星楼主说:“它们不会消失。”
  沈星子说:“春天里没有雪。”
  摘星楼主说:“明年春天,它们就会化成绵绵的雨水,滋润大地,没有它们,万物就不能生长。”
  沈星子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
  他心中仿佛正有绵绵的雨水流进来,滋润着心中那片久已干涸的土地。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又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这就是“欲辨已忘言”的玄妙境界。
  摘星楼主说:“无论多么渺小的事物,都有它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没有他们,世界就无法丰富多彩,无法生机勃勃,所以,我们要用心去珍爱他们。”
  沈星子望着摘星楼主,目光满是崇敬。
  他想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他对一片雪花都充满了爱心,那么他对人呢?
  沈星子说:“摘星楼主只有一个。”
  摘星楼主没说话,还在凝视手心里那片洁白的雪花,仿佛这雪花就是整个世界。
  沈星子说:“天下可能会有第二个李白、会有第二个燕归城,却绝对没有第二个摘星楼主。”
  他顿了顿,接着说:“世上没有人会有你这样的爱心,胸怀和风骨。”
  摘星楼主说:“无论如何,他也毕竟是个人,有人的情感,也有人弱点。有时也难免会做错事。”
  沈星子说:“那他本是想把那件事做好,完全可以原谅。”
  摘星楼主说:“如果有一天他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他吗?”
  沈星子想都没想,就说:“他无论做什么事我都能原谅他。”
  摘星楼主说:“真的?”
  沈星子说:“真的。”
  ※          ※          ※
  月,更圆了,群星也更加明亮。
  沈星子和摘星楼主伫立在圆月和群星之下。都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沉默有时也是一种交流。
  无言的交流往往比千言万语更能让两颗心彼此相印。
  ※          ※          ※
  圆月缺了,可以再圆。
  群星落了,可以再升起。
  但友情来了,就会永驻吗?友情逝去了,还会再来吗?
  第十一章凤飘飘
  四野寂静,悄无人声。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密林,密林左面有个小小的土地庙,右面是一堆堆的荒坟。
  土地庙荒废已久,里面的角落堆满积雪。荒坟上也覆盖上一层白雪,若不是疾风吹得坟前的石碑露了出来,谁看不出这是坟地。
  像这样荒凉阴森的地方,白天都没人来,何况是晚上了?
  但世上奇怪的事情偏偏每天都在发生。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矫健的青衣少年抬着顶小轿,健步如飞而来。
  轿帘已放落,竹帘并不密,外面的人虽瞧不见里面的人,但里面的人却能把外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轿子就在土地庙和荒坟之间停下了。
  前面的轿夫,从轿底取出了灯笼,燃起了灯火,高高桃起,灯笼是粉红色的,上面还画着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灯笼一燃起,立刻就从树林里,坟堆间,破庙里面出现四条人影,一齐向轿子这边奔过来,就像鬼魅一般。
  这四个人的轻功都极好,神情似乎都显得很兴奋,但等到除了自己还有别人时,他们的神情都立刻变了,脚步也缓了下来,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带着些警戒之色。
  从树林里奔出来的是个很胖的中年人,身穿着的衣服很华丽,看来就像是做生意做得发了财的富商。
  他身子虽然显得臃肿,但行动却很矫健,轻功的根基显然不弱。
  从坟堆间奔出来的有两个人,右面的那个满身黑衣、短小精悍,看来鬼鬼祟祟的像个贼但轻功却可算是武林中的高手。
  另一个人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是粗糙的蓝袍,看起来丝毫不起眼,无论谁看见这样的人,都绝不会多加注意。
  但他的轻功却似乎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还高一筹。
  从土地庙里奔出来的那人年纪最轻,气派也最大,虽施展轻功、但脚步沉稳,目光炯炯,武功也显然比别人高。
  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锦袍。腰畔悬着柄绿鲨鱼皮鞘,黄金吞口的长剑,一看就知是位翩翩佳公子。
  轿子里的那人知道来的是这四个人,也没有掀帘子瞧一瞧,更没有下轿,只是银铃般笑了笑,说:“怎么还少一位?”
  四个人谁也没有答话。
  他们心里都在想,越少越好,怎么不是就来我一个呢?
  ※          ※          ※
  轿中那人忽又笑了,说:“原来他已经来了。”
  这时,四人也发现了有个黑影正在向这里慢慢地走来,他走得很慢,却不知为什么,几步就到了他们面前。
  四人都不觉得打个冷战,仿佛走近了一柄出鞘的利剑。
  这人用黑布蒙面,一身衣服也是漆黑色的,他腰畔悬着剑鞘也是乌黑的,但剑穗却是鲜红的,好似是用人血染成的。
  蒙面人的目光也如刀锋般的锐利,在黑夜里闪着阴森森的光芒。
  轿子里的那个望着蒙面人,语气变得有说不出的柔和:“你来了。”
  蒙面人没有搭话,只是点了点头。
  四人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奇怪他怎么敢对轿中人这样傲慢。
  轿中人却不怪罪,柔声说;“你们都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蒙面人的目光连动都没动,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
  那蓝衣少年皱了皱眉,背负着双手,傲然转过头,他显然是不屑和这些人为伍,所以也不愿争先。
  那富商脸上堆满了微笑,向黑衣人拱了拱手,说:“兄台先请。”
  黑衣人倒也不客气,纵身一跃,掠到了轿前。
  轿中人已笑了,说:“数日不见,你的轻功精进不少。”
  黑衣人阴沉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抱拳说;“姑娘过奖了。”
  轿中人说:“我求你做的两样事,想必定是马到成功了,我知道你从未让我失望过。”
  黑衣人说:“那是当然。”
  轿中人说:“丐帮的王老六杀了吗?”
  黑衣人说:“杀了。”
  轿中人说:“有人看见你杀了他吗?”
  黑衣人说:“绝对没有。”
  轿中人说:“干得好。”
  黑衣人从自怀中取出一沓银票,双手捧了上去,说:“庆安那一带的账已全部收齐了,一共是八千九百七十二两、开的全是京都同禄号的银票。”
  轿中伸出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将那叠银票全都接了过去,似乎先点了数目,才笑着说:“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黑衣人的目光还盯在轿中的手方才伸出来的地方,似已痴住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用谢,以后只要姑娘记住我这个人就行了。”
  轿中人声音更柔了,说:“你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我们园主更不会亏待你。”
  黑衣人说:“应该说是咱们园主。”
  轿中人说:“现在还不到时候。”
  黑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显得失望了。
  轿中人说:“你只要踏踏实实地做事,明年我保证你加入山水田园。”
  黑衣人说:“真的。”
  轿中人说:“我说出来的话有假的时候吗?”
  黑衣人说:“没有。”
  轿中人说:“等会儿我还有要求你帮忙的事呢。”
  黑衣人垂手站到了一旁,不再说话。
  那富商向另外三个人抱了抱拳,赔笑说:“失礼,失礼······”
  他一面向轿子这边走来,一面不停地打躬作揖,就好像那三个人都是他生意上的主顾一样。
  轿中人娇笑着说:“不愧是大老板,讲究和气生财,不像武林中人,一见面非得横眉冷对,好似才能显出威风来。”
  富商一辑到地,满脸带着笑,说:“姑娘过奖了。”
  轿中人说:“那卖唱的父女呢?他们的下落,你想必已查出来了吧?”
  富商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本来一直在跟着他们,但到了关中道上,他们却忽然失踪了,关中道上的朋友谁也没有看到过这么样的两个人,他们就像··就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
  轿中人不说话了。
  富商的额头上已有了汗珠,说:“这两个人的行踪实在太神秘,表面上虽装作不会武功,但我是绝不相信的。只要姑娘再给些日子,我一定能追出他们的来历。”
  轿中人说:“他们的来历已经很清楚,不用再麻烦你了。”
  富商的头垂得更低,说:“他们是······”
  轿中人说:“他们是摘星楼的密探,我让你跟踪他们,是想让你弄清楚他们都和什么人来往了。”
  富商说;“我回去一定······”
  轿中人说:“我知道你很辛苦,回去后就不必去查他们的下落了,回家去享几年清福吧。”
  富商面色骤然大变,颤声说:“可是······那边的生意······”
  轿中人说:“那边的生意我自然派人去接,你就不必操心了。”
  富商满腔惊恐之色,吃吃地说;“姑娘莫非·······。”
  他身子一步步向后退,话未说完,忽然凌空一翻,飞也似地向树林那边逃了出去。
  但他刚逃几步,突见剑光一闪。
  惨叫声中,血光四溅,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蓝衫少年手中已多了一把青钢长剑,剑尖犹在滴血。他看了看那蒙面人,希望那蒙面人看见他这么凌厉的剑法会为之动容。但蒙面人还是一动不动,连目光都没有闪一下。
  那普通人瞧了那少年一眼,面上变了变神情,只是淡淡地说:“好快的剑。”
  蓝衫少年却瞧都没瞧他一眼,将剑上的血迹在鞋底上擦了擦,抖手挽了个剑花。“咯”的一声,剑已入鞘。
  普通人静静地站着,见这蓝衫少年并没有抢先的意思,才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轿子前走了过去。
  轿中人说:“欧阳天风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普通人说:“欧阳天风还和摘星楼有来往,而且比以前更加密切了,摘星楼的刘振长和他老婆白兰花一直住在他家。”
  轿中人说:“听内线的人说,他好像在生病。摘星楼的事务
  过问得不如以前多了,寻常的人想见他的一面都不容易。”
  轿中人说:“那条恶狼呢?”
  普通人说:“那条恶狼还在那花蕊姑娘身边··”
  轿中人叹了口气,说:“此事不太妙,园主一直都想除掉这个人,但他比丛林里的野兽还要敏感,谁也无从下手。”
  普通人说:“我有一计,能把那条恶狼拉到咱们这一边。”
  轿中人说:“快说。”
  她语气忽地急促起来,掩饰不住心中的惊喜。
  普通人说:“恶狼的师父是天恶老怪,天恶老怪和他的三个徒弟都帮沈星子对付过摘星楼,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轿中人说:“天恶老怪怎么会去帮沈星子,这的确是件怪事。”
  普通人说:“我已打探出来了,只是因为沈星子答应天恶老怪,要把《七绝魔篇》给他,所以,天恶老怪才肯重现江湖,帮他的忙。”
  轿中人说:“谁告诉你的?”·
  普通人说:“天恶老怪的大弟子大力和尚对我说的。”
  轿中人说:“这件事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
  普通人说:“如果园主也说把《七绝魔篇》交给天恶老怪,天恶老怪一定会帮我们对付摘星楼的。到那时,恶狼······”
  轿中人拍手称赞道:“妙计,妙计。”
  普通人脸上立刻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胸膛立刻挺了起来,回头望了望那蓝衫少年,像是在示威。
  蓝衫少年脸色很不好看。
  轿中人柔声说:“我向来是奖罚分明。”
  她声音忽地低了下来,但每个字还是能听得很清楚:“后天晚上,你到杏花楼去找我,我一定在那里等你。”
  普通人眼睛都乐得眯成了一条线,瞟了瞟蓝衫少年,神情更加得意。
  蓝衫少年的眼睛里冒出了火,似乎恨不能给他一剑。
  普通人走时候连蹦带跳,好似出了什么毛病。
  ※          ※          ※
  黑衣人忽地向上迈了一步,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轿中人说:“你干得也不错,我不会忘了你的,你现在就去‘水仙’楼里,就说我让你去的,她们一定也不会让你失望。”
  黑衣人无奈地转身走了。
  等他走了,那蓝衫少年才走了过来,说:“你的确很大方。”
  轿中人说:“有什么办法呢?园主交代的事,不做怎么行?”
  她叹了口气,说:“你如果看不顺眼,你们就别来找我了。”
  蓝衫少年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脚步。
  轿中人忽地吃吃地笑了起来,说:“你吃醋了。”
  蓝衫少年冷冷地说:“没有。”
  轿中人从轿子里伸出了手,向他招了招。
  春葱般的手,在夜色中看起来更是莹白中玉。
  蓝衫少年似已痴了,痴痴地走了过去。
  轿中人握住了蓝衫少年的手,柔声说:“你上来,我给你消消气。”
  蓝衫少年本来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忽地蓝衫少年转过身,看了那蒙面人一眼。
  蒙面人还是一动不动,目光也一动不动。
  在他面前,好像是一片苍茫,什么也没有。
  轿中人说:“你不用管他,等你走了,我和他还有事呢。”
  蓝衣少年说:“有什么事?”
  轿中人一声娇笑,说;“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蓝衫少年没等再说什么,就被轿中人拉进了轿子里。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
  凄厉的的叫声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
  普通人本已走入了树林,此刻又一步步地退了出来,鲜血也随着他的脚步一滴滴地往下落。
  他转过身,想往轿子这边逃。
  夜中,只见他满脸都是鲜血,眉心赫然已被人刺了一剑,如同厉鬼,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黑衣人也想往树林里去,瞧见他这样子,脸色变了,刚停住脚步,普通人已倒在他脚下。
  ※          ※          ※
  树林里有什么?
  杀人的厉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一伸手,拔出一把精钢短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片黝黑的密林,嘎声说:“什么人?”
  树林里寂静无声。
  蓝衫少年又从轿子钻了出来,凝视着密林中,眼里流露出惶恐的目光。
  那蒙面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还是没有闪动一下,像是一个死人。
  他若不是死人,怎么会仍然无动于衷?他若是死人,身上又怎么会带着一股杀气?
  一股逼人的杀气。
  轿中人很清楚地看到了普通人血流尽而倒下,也禁不住流露出惊慌的神色,但他一看见那蒙面人,这种惊慌神色便消失了。
  过了半晌,密林中才慢慢地走出一个人。
  这人是个很英俊的少年,白衣如雪,脸色很苍白,很冰凉。
  腰畔上的剑不长,还在鞘中。
  黑衣人一看见这少年,全身都发起冷来,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白衣少年显然认识那黑衣人,冷冷地说:“原来是你。”
  黑衣人浑身在发抖,说:“白秋阳。”
  他手里虽握着一柄匕首,他用这柄匕首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但此刻却不知怎的,连刺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个白衣少年就是白满天的儿子,摘星楼的总巡察白秋阳。
  白秋阳似乎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冷冷地说:“你手里的刀是干什么的?”
  黑衣人怔住了。
  这句话问得实在有点令人哭笑不得。
  黑衣人硬着头皮说:“杀人的。”
  白秋阳说:“好,来杀我吧。”
  黑衣人又怔住了,半晌才勉强笑道:“我和你无仇无怨,为什么要杀你?”
  白秋阳说:“因为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黑衣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脸上冷汗一粒粒地往下落,突然一咬牙,短刀闪电般刺出。
  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
  他既然敢用这种短兵器,武功必然极高,而且怪异,出手自然不会慢。
  但他的短刀刺劈出,剑光飞起,接着,就是一声长长的惨叫。
  他的人已倒下。
  他的血已在白秋阳的剑上。
  好快的剑。
  蓝衫少年也是使剑的名家,自己一向觉得自己的剑法已很快了,但却没法和白的剑相比。
  白满天是剑术大师,白秋阳不但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反而更胜一筹。
  他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动。
  轿中人说:“你若是害怕就逃吧,我不怪你。”
  白秋阳冷冷地说:“他逃不了。”
  白秋阳已走到蒙面人的身边,但那蒙面人还是一动不动,目光也还是没有闪动一下。
  他难道不怕白秋阳忽然向他出手?
  难道他没有把白秋阳放在眼里?即使白先下手偷袭他,也伤不了他。
  白秋阳也似乎没有看见蒙面人。
  他难道不怕蒙面人忽然向他出手?
  难道他没有把蒙面人放在眼里?即使蒙面人先下手偷袭他,也绝对伤不了他。蓝衫少年猜不透,就连轿中人也猜不透。
  白秋阳的目光落在了蓝衫少年的脸上,说:“你是不是很着迷山水田园里的女人?”
  蓝衫少年说:“这和你好像没什么关系。”
  他努力想在轿中人面前装出一副漫不经心,丝毫没有把白秋阳放在眼里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却在发抖。
  白秋阳说:“当然有关系。”
  蓝衫少年说:“什么关系?”
  白秋阳说:“如果你真的喜欢山水田园的女人,我就杀你了。”
  他不等对方答话,接着说:“因为你若喜欢上了山水田园的女人,不死在她们手里,也会死在别人手里。”
  蓝衫少年说:“我是死是活,用不着你操心。”
  白秋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看来我只好杀了你了,否则你死得一定更惨。”
  蓝衫少年说:“你杀了我,我还要感谢你吗?”
  白秋阳说:“这是应该的。”
  蓝衫少年狂吼一声,一剑劈出,剑光幻成层层剑浪,向白秋阳卷来。
  他的吼声很短促。
  白秋阳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血,溅在雪地上,染红了白雪。
  ※          ※          ※
  轿中人柔声说:“孤灯下,你还等什么?”
  她显然是对蒙面人说话。
  孤灯下?
  难道这蒙面人的名字居然叫孤灯下?
  多么奇怪的名字。
  蒙面人似乎是聋子,还是一动不动,目光也一动不动。
  轿中人有点慌了。
  白秋阳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下来?”
  轿中人忽又笑了,笑得有说不出的娇媚,说:“你想让我下来?”
  白秋阳说:“想。”
  轿中人说:“那我就下来。我最喜欢有本事的男人,他无论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轿中人掠开轿帘,慢慢地走了出来。
  白秋阳禁不住也怔了。
  他毕竟是个年轻的男人,看见这样一个人间绝色,都免不了会怔住。
  蒙面人看见了她的面容,目光闪动,眼睛里流露出惊讶,似乎觉得从轿中走出来的女人不该是她。
  她凝视着白秋阳,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面颊上带着羞涩的红晕,就仿佛是初恋的少女在瞧着自己的情人。
  白秋阳暗自叹息:山水田园怎么会有这么多绝色女子?她们又是妖艳无比,怪不得许多武林高手都不惜替她们卖命。
  她忽然扑了过去,抱住蒙面人,说:“你难道看不出他要杀我吗?”
  蒙面人没说话,也没有动一动。
  她眼里已有了泪花,说:“你难道不想救我?”
  蒙面人终于点了点头。
  她的泪已流出,说:“为什么不想?”
  无论哪个男人看她流泪,看她那凄切无助的目光,都会动心,但蒙面人的心却像是铁打的。
  白秋阳说:“他不会救你。”
  她的手从他的手臂滑上胸膛,柔声说:“你真的不想救我?”
  她的手指动得很灵巧,而且她十分清楚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住。
  蒙面人还是没有说话。
  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救她的了。
  像他这样狠心的男人实在不多,她从来没有遇见过。
  当她知道蒙面人真的不救她时,猛地推开了他,然后,她本该大哭大叫,或是去勾引白秋阳,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那么做。
  ※          ※          ※
  她笑了。
  她笑得很甜。
  到这种时候,她居然还笑出来。
  白秋阳说:“你笑什么?”
  她脸上泪痕已擦去,谁也看不出她刚才哭过,说:“你是不是想杀我?”
  白秋阳说:“为了天下的好男儿能活得长点,我一定要杀了你。”
  她还在笑,说:“那你想没想过,你有把握杀我吗?”
  白秋阳说:“没有把握我会来吗?”
  她叹了口气,说:“许多了不起的男人都成了短命鬼,就是因为他们太自信。”
  白秋阳说:“你······”
  她脸上还带着笑,很迷人,但白并没有注意她的手正在往起抬。
  白秋阳更不知道,她袖子中就是天下最歹毒,也最厉害的暗器——天绝地灭化骨神针。
  天绝地灭化骨神针就是一个竹筒,里面有数千根细如牛毛的钢针,钢针都被剧毒药浸泡过。只要一扭动竹筒上的机关,钢针射出,立即四下散开,无论轻功多高的人也难免会被钢针刺中。
  只要被一根钢针刺中,全身血液都会中毒,骨头会烂掉。
  她脸上还在笑,手还在往起抬······
  就在这时,蒙面人忽然出手,按住了她的手,她只觉全身麻木动弹不得。
  蒙面人小心翼翼地从她袖子中取出了竹筒,手一扬,向一块石碑投去······。
  她脸色立刻变得死灰,冲着蒙面人嘶声大喊:“你在干什么?”
  白秋阳说:“你难道不知道?”
  她再不温情脉脉,再不娇羞,变成了吃人的母老虎,说:“这是为什么?”
  白秋阳笑了,说:“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孤灯下。”
  她双眼一闭,说:“我认命了。”
  她忽又瞪大眼睛,对那蒙面人说:“那你他妈的是谁?”
  白秋阳禁不住吓了一跳,他实在想不到刚才还是千娇百媚,柔情似水的她也会骂出粗话来。
  蒙面人说:“我虽然不是孤灯下,但你还是应该认识我。”
  她怔住了,说:“我怎么会认识你?”
  蒙面人说:“因为我认识你,你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凤飘飘。”
  凤飘飘说:“那你还不把脸上的破布扯下去。”
  蒙面人扯下了脸上的黑布。
  凤飘飘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惊呼出来:“沈星子。”
  第十二章东赢剑客
  蒙面人就是沈星子。
  沈星子放开了凤飘飘,说:“我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你,因为······”
  凤飘飘说:“因为什么?”
  沈星子说:“因为我以为你已经是园主了呢。”
  凤飘飘苦笑着说:“我也以为我会是园主,只可惜我不是。”
  沈星子说:“那谁是园主了?”
  凤飘飘说:“你做梦也不会想到。”
  沈星子说:“我真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当园主。”
  凤飘飘笑了笑,说:“我不会告诉你园主是谁?”
  沈星子也笑了,说:“我问你了吗?”
  凤飘飘说:“你虽然嘴上没问我,但心里一定很想知道。”
  沈星子说:“我心里虽然想知道,但嘴上却没有问你。”
  凤飘飘忽然拉住沈星子,说:“在山水田园里,哪个女人对你最照顾。”
  沈星子想了想,说:“好像是你。”
  凤飘飘说:“我们是老朋友,你就忍心看着我被人杀了。”
  沈星子说:“忍心。”
  沈星子说:“我希望有人能把山水田园的女人全杀了。”
  凤飘飘忽地跳起来,大骂:“你这是狗杂种,好没良心······”
  她骂不下去了,因为白秋阳的剑已抵住了她的咽喉。
  剑锋尖锐而冰冷。
  凤飘飘的心也冰冷了,呼吸都已停住。
  只要剑锋再往前一送,她的命就没了。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
  她双脚发软,面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白秋阳说:“你害怕了。”
  凤飘飘努力想装出视死如归的气概说:“不怕。”
  白秋阳说:“那我就杀了你。”
  凤飘飘忽然大叫,说:“别杀我。”
  白秋阳说:“我们不杀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凤飘飘说:“我能脱光衣服陪你上床。”
  白秋阳摇了摇头,说:“我老婆和你一样漂亮。”
  凤飘飘说:“你们是不是想知道山水田园的秘密?”
  白秋阳说:“想。”
  沈星子忽地叹了口气,说:“你就是杀了她,她也不会说·····”
  他目光盯着那土地庙。
  在土地庙的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正慢慢地向这里走来。
  这人高而硕长,穿着件杏黄色的长衫,长仅及膝,头上戴着顶宽大的笠帽,遮住了他的面目。
  他不但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佩剑的法子也和别人不同,只是随随便便地斜插在腰带上。
  这人看上去并不十分凶恶,却带着种无声的杀气。
  凤飘飘看见了那人,惊喜地叫道:“孤灯下,快来救我。”原来这个人就是孤灯下。
  沈星子从来没有见过孤灯下,只是前三天才听说山水田园从东瀛请回来一个极厉害的高手,叫孤灯下。
  他丝毫不知道孤灯下的武功底细,但现在虽然还没有和他交手,却已知道了。
  孤灯下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          ※          ※
  孤灯下的眼睛里闪着阴森森的寒光。
  沈星子仿佛看到了黑暗中正有一头饥饿的野兽向他走来。
  孤灯下走在离野狼十余米远的地方忽地站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沈星子。
  沈星子说:“你想救她?”
  孤灯下说:“嗯。”
  沈星子说:“你不能把她救走。”
  孤灯下沉默半晌,终于说:“我知道。”
  沈星子说:“那你还来干什么?”
  孤灯下说;说:“我来是让你把她放了。”
  沈星子说:“你凭什么让我把她放了?”
  孤灯下说:“就凭她。”
  他手指的地方,两个青衣汉子押着一个黄衫少女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
  黄衫少女的脸在雪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辨,赫然是瑶兰。
  白秋阳差点惊叫出声,手中的剑不由得重落下来。
  凤飘飘笑了,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就是你老婆。”
  白秋阳的嘴唇都快咬出血来。
  瑶兰很冷静,脸上没有半点惶恐神情。
  她的满头秀发在风中飘扬,说:“你们别管我,我······”
  孤灯下不让她多说话,拔剑也抵住了她的咽喉,冷冷地说:“你们是想一命换一命,还是想交换人质。”
  沈星子说:“我们不想一命换一命。”
  孤灯下说:“那你们先放人。”
  沈星子说:“我们一起放人。”
  ※          ※          ※
  瑶兰在白秋阳的怀里,一动不动,世间绝对找不出比情人的怀抱更温暖的地方了。
  无论多红的炉火,只能温暖人的身子,而情人的怀抱却能温暖人的心。
  孤灯下和凤飘飘已消失在黑暗中。
  沈星子说:“楼主的消息可真灵通,这一次总算教训了山水田园一次。”
  瑶兰说:“楼主怎么知道山水田园的人要在这里聚会呢?”
  白秋阳笑了,说:“楼主的本领到底有多大,我们永远也想不到。”
  沈星子说:“楼主还知道山水田园从东瀛请来了一个绝顶高手孤灯下。孤灯下本来是要到这里来的,却被楼主派人引开了。”
  白秋阳说:“但孤灯下还是赶来了,而且抓来了瑶兰。”
  沈星子说:“他一定发现中计,立刻就想到了这里可能出现的变化。此人武功极高,应变的能力也极快。”
  瑶兰说:“他活着就是摘星楼的祸患。”
  沈星子的目光投向远方,说:“他若是死了呢?”
  瑶兰说:“你想去杀他。”
  沈星子没说话,目光还凝望着远方,脸上神情更坚毅。
  远方,渐渐露出了曙色。
  月已沉落,星已稀。
  沈星子大跨步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          ※          ※
  摘星楼主抬起头,看见了一脸风雪的沈星子。
  沈星子第一句话就是:“我见到孤灯下了,从东瀛来的孤灯下。”
  摘星楼主说:“哦?”
  沈星子说:“他不但武功奇高,而且还是个很聪明的人。”
  摘星楼主说:“他是个可怕的对手。”
  沈星子说:“是。”
  摘星楼主说:“他是摘星楼的祸患。”
  沈星子说:“所以我要杀了他。”
  摘星楼主吃了一惊,说:“你有把握吗?”
  沈星子说:“没有。”
  摘星楼主说:“但你还是一定要去。”
  沈星子说:“非去不可。”
  摘星楼主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沈星子决心想干的事,无论谁都拦不住。
  沈星子说:“你得帮我一个忙。”
  摘星楼主说:“你说。”
  沈星子说:“你只要告诉我孤灯下住在什么地方就行了。"
  摘星楼主说:“可惜我不知道。”
  沈星子说:“你一定知道。”
  摘星楼主说:“我真的不知道。”
  沈星子说:“你也许不知道,但你一定能打听到。”
  摘星楼主没有否认,他无法否认。
  沈星子笑了,说:“你不是希望我能成为第二个燕归程吗?”
  摘星楼主说:“但我不希望你去送死。”
  沈星子说:“冒险是一回事,去送死又是一回事。冒险不等于送死。”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是去冒险,如果一个人连冒险都不肯,他怎么活下去呢?”
  摘星楼主没有说话,显然已承认了沈星子的观点。
  一个连一点冒险精神都没有的人,绝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至多只不过是碌碌无为地活一辈子。
  真正的男子汉不甘心碌碌无为地活一辈子。
  ※          ※          ※
  这是一座很小、很荒芜的山,就连积雪也掩盖不住它的贫瘠和荒凉。
  昨日积雪融化,露出了干硬的土地,弯弯曲曲的树木在风中仿佛是风干的尸体。
  山上连一只兔子都没有。
  只有几只孤独的老鼠寂寞地走来走去。它们见了人都不知躲避。
  孤灯下就住在这座山上。
  他本来可以去住极漂亮的房子,喝极香的酒,抱极美的女人,但他却情愿住在这座山上,饿了靖两口坚硬的干粮,渴了吃两把白雪,寂寞了就找只老鼠。
  不是亲眼所见,无论谁也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怪人。
  怪人做出的事很怪,是许多正常人都想不出来的,想不出来就无法防备。
  所以,怪人大多都很可怕。
  沈星子没有想到孤灯下会住在这个地方。但不知怎么的,孤灯下却已知道沈星子要来。
  沈星子刚一来到山脚下,就看见了孤灯下正坐在雪地上。
  在等他。
  孤灯下穿的衣服很薄,却一点也看不出他冷。
  孤灯下说:“沈星子。”
  沈星子停住脚步,说:“孤灯下。”
  孤灯下的声音冰冷得像亘古不化的冰山,而沈星子的声音却冷漠得仿佛万物都已不在他眼里,不在他心里。
  他的精神已进入了虚明,已物我两忘。
  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逃不出他的耳目。
  孤灯下连望都没望沈星子一眼,说:“我知道你要来了”
  沈星子心里很吃惊,但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说:“你是在等我?”
  孤灯下说:“等你。”
  沈星子说:“那你一定能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孤灯下说:“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说:“就算你不来找我,我早晚也会找你的。”
  沈星子说:“哦?”
  孤灯下说:“因为我们都是剑客,天下不可能有两个真正的剑客。”
  沈星子说:“对极了。”
  天下不可能有两个真正的剑客。
  这是剑客的信条,只有剑客才能真正理解这个信条的真义。
  孤灯下说:“你是真正的剑客,我也是真正的剑客。”
  沈星子说:“所以我们两个人不能生存在同一个太阳下。”
  孤灯下点了点头,缓缓地转过身,两个人目光相遇,似乎有火花四溅,就像两把精钢剑撞在了一起。
  孤灯下的目光移向沈星子腰畔上的剑。
  沈星子的目光几乎也在同一刹那间移向孤灯下的剑。
  两个人的目光一接触对方的剑,就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但目光还是始终未离开对方的剑。
  等到两人之间相距仅有两丈远时,突然一齐停住了脚步。
  然后,两人像钉子被钉在地上。
  他们竟是那么相像,好像是同父同母生养出来的孪生兄弟。
  ※          ※          ※
  冷风吹过。
  荒凉的山显得更加荒凉。
  风不大,但片片雪花竞从树上飘落下来,难道被他们的杀气所摧落的。
  天地之间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萧索凄凉之意。
  仿佛天地也在为一个绝代剑客的倒下而黯然神伤。
  他们两个人中必有一个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沈星子明白这一点,孤灯下也明白这一点。孤灯下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不但是因为他的武功,而且还有从心中沁出来的气质。没有剑,他活不下去,但有了剑,他又活不长。
  沈星子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每个绝代剑客的命运都像天上的流星,短暂而又辉煌。
  剑客心中的信条既是残酷的,也是伟大的。它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已把全部生命都奉献给了剑。
  为剑而生,也为剑而死。
  这种伟大的敬业精神无与伦比,无以复加。
  沈星子凝望着孤灯下,心中充满了庄严和神圣之感,他现在已不是为摘星楼来杀孤灯下,而是为:“剑道”的伟大精神才站在孤灯下的面前。
  ※          ※          ※
  两个人的剑还插在腰带上,两个人都连手指也没有动。
  突然间,寒光闪动。
  十余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射向沈星子。暗器是从左边的土堆后面射出来的。
  土堆后面难道有人?
  沈星子没有想到。
  孤灯下也没有想到,他在这时候已经出手。剑光暴起,一连串“叮叮”声音后,满天寒光如星雨般坠了下来。
  孤灯下的剑锋停在沈星子耳畔。
  沈星子还是没有动一动。
  暗器竟是被孤灯下击落的。
  刚才的一幕,对于沈星子来说是在鬼门关的边上走了—回。
  他只要稍一分神对付飞来的暗器,孤灯下的剑就会击中他。
  孤灯下出手的部位,必然是致命要害。
  孤灯下和沈星子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射出暗器的土堆。
  土堆后慢慢地走出两个人。
  沈星子依稀还可以认得出是山水田园的护法千手人魔和齐天剑圣。
  几年不见,他们容貌和气质都变了许多。
  孤灯下厉声说:“刚才是谁发射的暗器?”
  千手人魔说:“是我。”
  孤灯下冷冷地说:“你过来。”
  千手人魔的脸色变了,说:“我本来是想帮你。”
  孤灯下说:“我请你来帮我了吗?”
  千手人魔没有说话,忽地拉着齐天剑圣转身掠出几丈远。
  孤灯下也没有去追,目光又慢慢地落在沈星子的脸上,说:“我的剑是击暗器,而不是刺你。”
  沈星子说:“我知道。”
  他顿了顿,接着说:“而且我还知道你一定会替我挡住这些暗器。”
  孤灯下说:“你真的知道?”
  沈星子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剑客。”
  孤灯下说:“如果你趁我击落暗器时下手,我的咽喉就会被你的剑刺穿。”
  他那冰冷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说:“我也知道你不会下手偷袭我,所以我才替你挡住了那些暗器。”
  沈星子说:“是的。”
  孤灯下说:“我们今天已不能比剑了。”
  沈星子说:“为什么。”
  孤灯下说:“我不想占你的便宜。”
  沈星子没有说话,内心又充满了感激。
  孤灯下说:“暗器虽然没有伤了你,但你多少也受到了惊吓,精神已难以再集中。”
  沈星子说:“那你就再选个日子,我一定去。”
  孤灯下说:“七日后,在边城南郊。”
  沈星子说:“好。”
  孤灯下转身向山上走去。
  沈星子忽然叫住了他:“等一等。”
  孤灯下没有回头,却停住了脚步,说:“你真的想现在就比剑吗?”
  沈星子说:“不想。”
  孤灯下说:“那你还有别的事。”
  沈星子说:“我只是想让你请我喝杯酒。”
  孤灯下说:“这里只有雪,没有酒。”
  沈星子一惊,说:“血。”
  孤灯下说:“是白雪。”
  沈星子说:“白雪也行。”
  孤灯下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若愿意就来吧。”
  ※          ※          ※
  孤灯下住在山上的洞穴里。
  就是这个洞穴,也是他自己用一双手挖出来。他没有用剑,因为剑在他眼里是圣洁而又庄严的,不是用来挖坚硬的泥土的。
  洞穴里和外面一样冰冷,而且光线很暗,有一堆干草,显然就是孤灯下的床了。
  稻草旁边放着食物:几团糙米,几块土豆,还有一小堆白雪。
  这些东西连富人家的狗都不吃,但孤灯下却能吃下,而且他完全可以不吃这个。
  孤灯下和沈星子坐在稻草上,相互凝视着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孤灯下说:“我来到中土的第一天就听到了你的名字。”
  沈星子说:“我的恶名的确很大。”
  孤灯下说:“你是善是恶与我无关,我只关心你的剑道是高还是低。”
  他的目光流露出寂寞之意,说:“我是东瀛第一剑客,不知是不是中土的第一剑客?”
  沈星子说:“可能是。”
  孤灯下说:“也可能不是。”
  沈星子说:“你来到中土,怎么会和山水田园的人在一起?”
  孤灯下说:“没有山水田园的人,我没法活。”
  沈星子惊疑地说:“为什么?”
  孤灯下的目光落在了糙米和土豆上面,说:“这些食物都是他们给的。”
  沈星子瞪大了眼睛,从来没有想过世上竟会有这样奇怪的事,只用这点破烂食物能雇用一个第一流的剑客,天下实在找不出这样便宜的事了。
  孤灯下低下了头,说:“我毕生钻研剑术,没有谋生的技能。”
  沈星子说:“像你这样的剑客,荣华富贵只不过是你的囊中之物而已。”
  孤灯下说:“剑术是圣洁的,用他谋生已经是亵渎,岂敢再有所图。”
  沈星子内心一阵感动,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对“剑”这样尊重和崇敬的人。
  孤灯下说:“别人练剑是为了活着,而我活着就是为了练剑。”
  沈星子感动得禁不住泪光莹然。
  孤灯下只有对真正的剑客才会说出心里话,也只有真正的剑客才会理解他对剑的情感和精神,才会被深深感动。
  孤灯下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食物很难吃?”
  沈星子说:“的确。”
  孤灯下说:“但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食物了。”
  沈星子笑了,说:“我不信。”
  孤灯下说:“糙米和土豆是最有营养,也最容易被人体吸收的食物。它们一进入血液就会燃烧起来。”
  他忽地撕开了衣襟,露出了钢铁般的胸膛说:“我终年只吃这两种食物,所以我才这么强壮。”
  他的确十分强壮,身上的每块肉都是条状的精肉,仿佛一刀砍下去,刀锋都会卷刃。
  孤灯下说:“肥肉和熟油只能使人肥胖臃肿,只能使人笨拙。”
  沈星子缓缓地叹了口气,说:“你是天下第一剑客。”
  孤灯下说:“哦?”
  沈星子说:“没有人有资格和你比剑,我也不配和你比剑。”
  孤灯下说:“你不想和我比剑了?”
  沈星子说:“我不想和你比剑了。”
  孤灯下惊问:“为什么?”
  沈星子说:“我已说过了,因为我不配。”
  孤灯下说:“不行,你必须和我比剑。”
  沈星子说:“我已不想和你比剑,你就是逼我出手又有何用?”
  孤灯下神情黯然,说:“我就是逼你出手,你也不会全力施展。”
  沈星子说:“勉强出手,我想全力施展也施展不出来。”
  孤灯下凄凉地说:“我不该对你说这些话。”
  沈星子说:“有些话你不说,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阵冷风吹入洞中,几片雪花落在干草上,落在糙米和土豆上。
  沈星子说:“你都替山水田园做什么事?”
  孤灯下说:“我只是个跑腿送信的。”
  沈星子忽然说:“在中土,我是第一剑客,你信不信?”
  孤灯下说:“你的确是第一剑客。”
  沈星子说:“既然我已经不想和你比剑,你还能去找谁呢?”
  孤灯下的确已经无人可找。
  沈星子说:“你再在中土待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无人能和你比剑,你的剑术也很难再精进。”
  孤灯下说:“那我怎么办?”
  沈星子说:“你应该回东瀛去。”
  孤灯下一听到“东赢”,眼里忽然有了泪水,说:“东瀛有我的家。”
  ※          ※          ※
  浪迹在天涯的游子们没有不想家的。
  他们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家,在外面悄然独旅,心里终日不息飙风野火,眼里弥漫异乡风尘。
  孤灯下为了“剑道”而离开家,不远万水千山,孤身来到中土,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寻找对手,是何等的执着和坚定。
  孤灯下说:“我的家有很多人,彼此和睦,过着安乐平和的生活。我的妻子美丽而温柔,他听说我要来中土,心中虽然不愿意,但还是支持我启程。”
  沈星子说:“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会支持你。”
  孤灯下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情,说:“我还有两个孩子,最小的那个还不会喊我爸爸时,我便走了。”
  沈星子说:“你应该回去,他们一定都在家等你呢。”
  过了许久,孤灯下终于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该回去了。”
  第十三章风雪摇落柔情
  明月当头,星光满天。
  沈星子这几天的心情特别好,他感觉自己好像完全换了个人,无论看见什么东西,都觉得很可爱。
  他是不是真的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摘星楼主听说他没有和孤灯下比剑,便使他醒悟过来,回归东瀛,也十分高兴。沈星子更高兴。
  沈星子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他觉得自己击败了孤灯下,不是用剑,而是用心。
  只有心,才是最锋利,最快的剑。
  无坚不摧的剑。
  ※          ※          ※
  沈星子推开门,脚步停住了,没有立刻迈进去。
  每次他推开这扇门,都会感到一股清冷的意,但这一次,他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只有美丽的女人身上才会有这股甜香。
  屋里正有个美丽的女人躺在他床上,背对着她,颈后的皮肤在黑暗中更显得莹白如玉。
  桃花娘子。
  沈星子虽然没有看清她的脸,就已知她是桃花娘子。
  桃花娘子也没有回头,便知是沈星子,无力地呻吟了一声,仿佛刚从水中出浴,已没有半点力气,只等着有个男人来扶她。
  她柔声地说:“快把门关上,我冷。”
  沈星子走进来,把门关上。
  他心里很怕别人看见自己屋里有个美艳的女人,无论他有多少嘴也说不清的。
  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没有人能说清楚。
  ※          ※          ※
  明月,已没入乌云里。
  屋里更暗了。
  沈星子淡淡地说:“随便就在别的男人床上睡觉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桃花娘子转过身,却没坐起来,甜甜地笑着,说:“我不是好东西,我是人。”
  沈星子说:“你不是个好女人。”
  桃花娘子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个好女人。”
  沈星子说:“你是个坏女人?”
  桃花娘子说:“我是个坏女人,但对于男人来说:“我又是个好女人。比如:对肖如雪我就是个坏女人,而对你来说却是个好女人。”
  沈星子说:“你来有什么事吗?”
  桃花娘子说:“没事我不能来吗?”
  沈星子说:“没事你至少不该晚上来,若被别人看见······”
  桃花娘子说:“若被人看见了,我就说你逼我······你以前做了那么多坏事,无论我说什么都有人信。”
  沈星子禁不住吓了一跳。
  桃花娘子笑着说;“不过你用不着害怕,绝对不会有人看见我来到你这儿。”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的女人都有许多情人,这点我还是相信的。”
  桃花娘子说:“山水田园的人对你很不满意。”
  沈星子冷冷地说:“那没有什么关系?”
  桃花娘子说:“你不想替山水田园做事了,你不想杀死桃花先生了。”
  沈星子语气还是很冷,说:“想不想的时候就不想。”
  桃花娘子忽地笑了,翻身下床。
  她只穿着白色的内衣,胸前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她虽然不是人间绝色,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成熟女人的神韵,都能让男人一见销魂。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看见她立刻就会知道,一定能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满足。
  她脸上春色更浓,眼睛里充满了火热的渴望之色,无论谁看她一眼,都会知道她要干什么,都难免不动心。
  但沈星子却偏偏没有动心。
  若是在以前,他会和她上床作乐的,但现在,就算把天下所有美女都放在他眼前,他也不会动心。
  只因为他心中已有了肖如雪。
  自从他心中有了肖如雪,他就从没有仔细看到任何一个——女人,他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桃花娘子慢慢地向他走来,还不住地扭动着蛇一样的身子,使该突出的地方更加突出。
  使该迷人的地方更加迷人。
  她的手在解腰间的衣带·····
  ※          ※          ※
  沈星子忽然把脸扭开,反手一掌扇出,把桃花妒子打得飞了出去。
  鲜血顺着桃花娘子的嘴角流了下来。
  桃花娘子眼前金星闪耀,却还是媚笑,说:“你怎么打我的脸,不知道女人的脸比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重要得多吗?”
  沈星子说:“我不知道。”
  桃花娘子说:“你若是喜欢打我就打吧,只是别往脸上打。”
  她“嘤咛”一声,又向沈星子扑来。
  但她刚挨着沈星子怀抱时,立刻惊呆住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沈星子的刀锋已贴住她的那张吹弹即破的脸上,鲜血就要流出来了。
  美丽女人的脸的确比身上任何部位都重要,甚至也比生命重要。
  刀锋冰冷,她脸上的血仿佛已流出。
  她的嘴唇颤抖着,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沈星子说:“如果你想变成丑八鬼,明天晚上还可以来。”
  桃花娘子咬着嘴唇,颤声说:“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
  沈星子淡淡地说:“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
  他的声音冰冷,正如刀锋。
  桃花娘子立刻就从他怀中跳了出去。
  桃花娘子说:“我还不能出去。”
  沈星子悠然地说:“你若再不出去,我就把这把刀刺入你的眼睛,你信不信?”
  桃花娘子说:“我信,但是······”
  她咬着嘴唇,说:“我和你再说几句话就走,我想你对这几句话一定感兴趣,否则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走。”
  沈星子惊奇地说:“哦?”
  桃花娘子笑着说:“你杀我虽然易如反掌,但杀了我也会有许多麻烦。”
  沈星子说:“你有什么事就快说。”
  桃花娘子说:“你不肯碰我,是不是心里在想着肖如雪。”
  沈星子说:“是。”
  桃花娘子说:“只要肖如雪还活着,你就不会碰任何一个女人,你绝不会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
  沈星子说:“是。”
  桃花娘子说:“在你眼里,肖如雪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你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沈星子脸上流露出自豪来,胸膛挺起来,说:“是。”
  桃花娘子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刚才还到肖如雪房里去看她了。”
  沈星子说:“是。”
  桃花娘子说:“你去看她只是想看她一眼,就满足,绝对没有一丝杂念。”
  沈星子忽然发现她很会说话,说:“是。”
  桃花娘子忽地笑了,脸上流露出很奇特的神情,说:“但是······她不在。”
  沈星子有点惊讶了,说:“你怎么知道?”
  桃花娘子笑得更神秘了,说:“别忘了,我是个坏女人。”
  沈星子说:“坏女人怎么样?”
  桃花娘子说:“坏女人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坏女人的本领有多大,你永远也想不到。”
  沈星子说:“你都知道什么事情?”
  桃花娘子说:“我不敢说,因为现实永远是残酷的,因为我怕你杀了我。”
  她很懂得男人的心理,你越是故弄玄虚,他的兴趣就越大,你越不想说的事情,他就越想听。
  岂止是男人,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桃花娘子说:“既然如此,我只好说了,这件事不但与你,而且也和肖如雪都有很大关系。”
  沈星子更加好奇和关心了,说:“你再不说,我就立刻杀你。”
  桃花娘子说:“如果我还没有猜错,她现在还没有回来,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沈星子仿佛骤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但他随即就又放心了,他相信肖如雪胜过相信自己。
  无论肖如雪去了哪里,无论她去做什么,绝对不会对不起我。
  爱人不疑,疑人不爱。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桃花娘子说:“当然知道。”
  沈星子说:“她去了哪里?”
  桃花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沈星子看着桃花娘子脸上的笑意,不知怎么的,忽然没了信心,问:“她去哪里?”
  桃花娘子说:“我不说你要杀我,但我若说了,你也会杀我,既然横竖都是个死,我又何必说呢?”
  沈星子忽然冷静下来了,说:“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杀你,你就是什么也不说,我也不会杀你。”
  桃花娘子说:“那我就说她是······”
  沈星子的呼吸紧张得都已停止。
  桃花娘子说:“她是去见一个人了。”
  沈星子说:“去见谁?”
  桃花娘子说:“去见一个男人。”
  沈星子说:“那男人长得什么样?”
  桃花娘子说:“我也不认得,只是那个男人有点奇怪。”
  沈星子说:“怎么会很奇怪?”
  桃花娘子说:“那个男人刚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人,但你若是再仔细看,绝不是个普通人。”
  会是摘星楼主?
  沈星子心上仿佛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针,刺得他的心在收缩,身子似乎也在收缩。
  难道会是摘星楼主?
  桃花娘子说:“眼不见心不烦,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反而好。”
  现实往往最残酷,最伤人。
  沈星子深深地知道这一点,只可惜他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桃花娘子说:“这种事是我亲眼看见的,否则我有几个脑袋,敢撒这个谎。”
  他若不是亲眼所见,的确不敢在沈星子面前说这件事。
  沈星子没有再问,但眼睛里的火却越烧越旺,仿佛欲将整个冬天融化。
  桃花娘子眼睛里流露出得意而又残酷的笑意,说:“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看,我只求你别杀我。”
  ※          ※          ※
  前面,便是一座小楼。
  小楼的灯光,还是淡淡的粉红色。
  沈星子正考虑是不是闯进去,小楼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纤秀的倩影慢慢地走了出来。
  从门里射出来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沈星子依稀还可以认出她正是肖如雪。
  沈星子忽觉得眼前一阵昏黑,竟站立不住了,向前摔去,头撞在假山上,一阵剧痛,鲜血流了出来,他也清醒了许多。
  从里面又走出一个男人,正是钟剑侠。
  钟剑侠拉住肖如雪的手,轻声说了些什么,似乎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肖如雪垂下头,脸似乎红了。
  过了很久,钟剑侠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又过了很久,肖如雪才慢慢地走了。
  她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钟剑侠久久地伫立在门口,凝望着肖如雪远去,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让她走。
  沈星子额头上的鲜血还在流,流了一脸,但他却浑然不觉。
  因为他的心也正在流血。
  肉体上的疼痛比心灵上的疼痛好忍受得多。
  他心里的那团火越烧越旺,几乎要把他的肉体和生命,甚至他的魂魄和精神都烧成灰烬。
  他全身都在颤抖。
  他眼前禁不住又一阵昏黑,什么也看不见了,看到的只是个梦,一个噩梦。
  他忽然反手一拳,打在假山的石头上。
  石头坚硬而又冰冷。
  沈星子的拳头已出血,疼得嘴唇发白,但世上有哪种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里的痛苦。
  他眼睛里流出了泪,被冷风一吹,又凝结成了冰。
  他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流泪了,只会流血,因为他的泪早已在童年时流干了。
  他的泪也是咸的。
  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还要来呢?
  被欺骗虽然可怜,为什么还要兴呢?
  被欺骗虽然可怜,但明白了真相后又能怎样呢?
  人们为什么总是做些不应该的事来伤害别人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
  这也许就是人类的悲哀,最大的悲哀,永恒的悲哀。
  ※          ※          ※
  能呼喊宣泄出来的痛苦都不是真正的痛苦。要知道,真正的痛苦是永远也无法用呼喊宣泄出来的。
  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竟会忽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都仿佛已变成了空的,没有感觉和血肉,也没有了思想和灵魂,生命中只剩一片空白。
  也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拔剑去找摘星楼主拼命,也没有揪住肖如雪的头发大声问为什么。
  很可能是因为摘星楼主是他最崇敬的男人而肖如雪又是他最爱的女人。
  除了摘星楼主,他没有崇敬过任何男人。除了肖如雪,他也没有爱过任何女人。
  在这茫茫的尘世上,他心里只有摘星楼主和肖如雪能算得上他的知己,而他和她却暗地里在做对不起他的事。
  小山东是他的奴仆,不是他的朋友。
  刘振长是他的朋友,却不是知己。
  人生得一知己,死亦无憾。
  相交满天下,知己有几人?
  古人视知己为最珍贵,最难求的人,已非手足却胜似手足。
  手足也有许多相残的时候,而自己却只能为了对方而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
  为了自己的知己去死是一种光荣的归宿。
  ※          ※          ※
  桃花娘子仿佛已经看透了沈星子内心发生的悲哀、痛苦、愤怒和绝望。
  她很了解男人,了解各种各样的男人,甚至比了解自己还了解得多。
  她扶住沈星子,声音轻柔得宛如春风,说:“我们回去吧。”
  沈星子这一次果然很听话。
  桃花娘子柔声说:“都怪我,我不该让你来。”
  桃花娘子扶着沈星子,缓缓地走在夜色中,走回沈星子的房间。
  ※          ※          ※
  天,又落雪了。
  雪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雪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断肠一样。
  沈星子肝肠已断,心胆亦碎。
  他推开门时,忽然绊到了门槛,扑地跌进门里。
  他就这样跌了下去,就这样平平地伏在地上,既没有动,也没有爬起,甚至什么都没有去想。
  他感觉太疲倦,只想睡觉。
  也许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就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桃花娘子脸上又露出了残忍的笑。
  如果她现在杀了沈星子,易如反掌般的容易,但他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她又怎能杀他。她觉得沈星子心中的怒火已燃起,她要往上面再浇上油,让这火烧毁摘星楼。
  但她却忘了“玩火者自焚”这句话。
  每个玩火的人都是危险的,早晚会惹火上身,烧了自己。
  ※          ※          ※
  屋里没有燃灯。
  朦胧的月光照进来,屋里更朦胧。
  桃花娘子没有走,坐在床边,凝视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沈星子,那神情就像是温柔贤惠的妻子在照看生了病的丈夫。
  沈星子的病显然很重。
  他忽然动了起来,全身每个部位都动了起来,更准确地说是颤抖,一双手已有青筋凸出,额头已有冷汗流下,紧接着又是不停地抽搐,痉挛。
  他双手抱住头,在床上滚来滚去,忽地又用脑袋不停撞墙,撞得鲜血流了满脸。
  桃花娘子恐惧地望着他。
  沈星子像野兽般地低嘶着,喘息着,好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
  他那可怕的头痛病又犯了。
  桃花娘子紧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你怎么?
  她真的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星子忽地抽出了那柄短刀,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大腿。
  鲜血流出,染红了雪白的床单。
  桃花娘也惊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她显然没有想到沈星子会有这样恐惧的举动。
  鲜红鲜红的血流出,沈星子竟然渐渐地安静下来,脸上神情很平静,精神似已麻木。
  仿佛所有的痛苦、悲哀、愤怒都随着这鲜血流了出来。
  桃花娘子紧张得手在颤抖,替他拔出短刀,包扎好伤口,又用汗水浸过的毛巾替沈星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血水。
  沈星子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魂魄似已飞出体外,只剩下肉体这具空空的躯壳。
  第十四章情深似海
  桃花娘子已将水烧热。
  沈星子已完全赤裸了,坐在热水里,脸上渐渐流露出痛苦和悲哀。
  只有痛苦,只有悲哀。
  无论谁若是只有痛苦和悲哀地活着,都是最不幸的人。
  桃花娘子凝视了沈星子,目光在笑,心里也在笑,因为她知道今天晚上沈星子怎么也跑不出她的手掌心。
  她已把沈星子染满血迹的床单和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又把一套干净柔软的衣服放在澡盆旁边。
  然后,她开始为沈星子搓澡。
  她的手很柔软,很温暖,在沈星子的肌肤上轻轻地揉搓,那滋味很销魂,但沈星子脸上一点销魂的样子也没有。
  还是痛苦和悲哀。
  桃花娘子将沈星子浑身的血迹和汗水洗掉用毛巾擦干,最后穿上了那套干净柔软的衣服把他扶上了床。
  就是慈爱的母亲对她那心爱的孩子的关怀也不过如此。
  桃花娘子又坐在床边,没有再看沈星子,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浓浓的同情和怜悯,也带种悲哀和痛苦。她自己不悲哀却似乎是在为沈星子而悲哀,她自己也不痛苦,却似乎在为沈星子而痛苦。
  但她目中神色却是残酷而又快意的。
  看到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竟会发出这样充满同情和怜悯的叹息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叹息声更能打动沈星子那颗冰冷而又破碎的心的了。
  这叹息声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沈星子的心里,使他本已濒死的心又泛起了层层涟漪
  桃花娘子悠悠地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是个坏女人,我不怪你。”
  沈星子目光动了动。
  桃花娘子凄恻地说:“我从小就是没爹无娘的孩子,为了生存,才不能不入江湖,受尽了别人的欺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          ※          ※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道理沈星子比任何人都体会得深。
  何况是一个弱女子?
  沈星子忽然对桃花娘子也产生了同情和怜悯之情,同时也谅解了她的所作所为。
  为了生存,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沈星子也什么事都干过,喝过别人的尿,做过小白鸽的男妾,杀过许多本不该杀的人。
  在这一刹那间,沈星子忽然觉得桃花娘子离自己很近,而肖如雪却远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同的身世和遭遇最能使两颗心相贴。他们若是男人,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他们若是年纪相差不多的男女,那种更容易产生相互依赖的心理。
  桃花娘子说:“我并不想成为你心上的情人,我知道我今生今世都不配,我只是很想和你亲近亲近。”
  她长长地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我连这个念头也不配有。”
  她慢慢地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她眼看就要走出门时,心里着起急来:他为什么还不叫住我?难道他不是个受伤的男人?还是我错了。
  桃花娘子没有看错,沈星子是个受伤的男人。
  就在这时,忽听床上的沈星子轻柔说:“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呢?”
  桃花娘子转过身,凝视着沈星子。
  她眼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中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说:“你真的让我留下。”
  沈星子说:“真的。”
  桃花娘子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沈星子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住了脚步,垂头道:“我知道你只是一时需要我。”
  沈星子说:“我··”
  桃花娘子又凄恻地叹了口气,说:“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都会来,等你不需要时我就走。”
  但她的脚步又开始移动,终于来到床边,又坐下了,伸手握住了沈星子的手。
  沈星子若在往日一定会抽回,但现在他却感觉这是只光滑,柔细而又温暖的手。
  这只手仿佛已握住了他的心。
  桃花娘子轻柔的声音更轻柔,说:“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沈星子的衣带。
  她的手轻柔而温柔··
  屋里没有风雪,但沈星子的肌肤却如在风雪中一样,已抽缩颤抖。
  桃花娘子轻吻着沈星子的胸膛,呼吸如温柔的春风,声音如梦呓。
  沈星子忍不住抱住她那柔软的身子······
  ※          ※          ※
  日已沉落,星已稀。
  曙光在东方。
  桃花娘子睁开眼,看见沈星子已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初升的红日,不知在想什么。
  是在想如何从摘星楼主手中夺回心爱的情人?还是在想肖如雪为什么要骗他?
  沈星子的衣服是新换的,崭新而又干净,而且穿着很整齐,头发也梳理得很平整。
  他今天要去干什么?
  他每天从未穿得这样干净利落过,很可能他今天就要去干一件他以前从未干过的事。
  桃花娘子翻身下床,说:“你醒得怎么这么早。”
  沈星子这一夜根本就没睡觉。
  他转身。
  桃花娘子禁不住要叫出声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想过沈星子会在一夜间衰老了这么多。
  一个长长的黑夜过去,竟仿佛已带去了沈星子十年的岁月。
  他脸庞苍老、憔悴,黯淡得失去了所有的光彩,所有锋芒。
  沈星子看着桃花娘子脸上吃惊的神情,淡淡地笑了笑,说:“我的样子很可怕?”
  桃花娘子很不自然地摇了摇头,很勉强地笑了笑。
  沈星子说:“昨天只不过做了一场噩梦,我现在已经全忘了。”
  桃花娘子怔住了。
  沈星子说:“我希望你也能忘掉它。”
  桃花娘子忙说:“我会忘掉它。”
  她本想点燃起沈星子心中的怒火,让这把怒火烧向摘星楼,想不到竟把沈星子的人都浇化了,心都浇死了。
  沈星子说:“我就是杀了摘星楼主和肖如雪又能怎样呢?肖如雪非但不会再爱我,反而会更恨我。”
  桃花娘子也不知怎么说了声:“是的。”
  沈星子脸上虽然有轻松的笑,但他的心却已碎裂。
  桃花娘子说:“你要离开这里吗?”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猜想事情几乎每次都猜想得很准,但这次却错了。
  沈星子说:“我不走。”
  他怎能离开这里呢?
  他的心上情人还在这里。
  他想到肖如雪和摘星楼主幽会的情景很痛苦,但要他离开肖如雪就更痛苦,尽管肖如雪并不爱他。
  只要每天能看到肖如雪一眼,只要肖如雪每天能向他笑一笑,他就满足了,他就可以活下去。
  桃花娘子说:“你在这里又能干什么呢?”
  沈星子苦笑着说:“什么也不干。”
  桃花娘子说:“你这又何苦··”
  沈星子心里也在问自己:“你这又是何苦······”
  但沈星子已找不出第二条路可走了。
  ※          ※          ※
  肖如雪看到沈星子从她窗前走过,在她门前却停住了。
  他怎么不进来?
  他每次来都是推门就进,今天是怎么了?
  肖如雪说:“我已经起来了。”
  门,还没有开。
  肖如雪又说:“门没有插。”
  肖如雪忽然笑了,说:“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门外也没有人搭话。
  肖如雪一面向门口走去,一面说:“这是怎么了?”
  她一拉开门,禁不住吓了一跳。
  她当然可以认出来人还是沈星子,却想不到他为什么变得这么苍老,这么憔悴。
  沈星子看见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往日那甜蜜的笑容,流露出的却是悲哀和痛苦。
  肖如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悲哀和痛苦的神情,无论谁看见了这种表情都会心痛,何况是肖如雪这个心软而又善良的女人。
  肖如雪怔了一会儿,才把沈星子拉进屋,颤抖的声音问:“出了什么事?”
  肖如雪把手放在他胸口,水汪汪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星子说:“我昨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肖如雪当然不相信这种解释,问:“你做了什么梦?”
  沈星子说:“我梦见你被一个人给抢走了。”
  肖如雪说:“我知道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那件事一定比最可怕的噩梦还要可怕。”
  无论多么可怕的噩梦,终究有醒的时候,而残酷的现实却永远没有醒的时候。
  残酷现实醒的时候,就是死亡来临的日子。
  沈星子的心正在受残酷现实的折磨。
  沈星子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肖如雪怔住了,
  她看见沈星子那悲哀和痛苦的眼神里透出了深深的情义,很难想象,像内心这样悲哀和痛苦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去爱别人。
  如果心里没有爱,眼睛又怎会流露出深深的情义。
  肖如雪的心被这深深的情义打动了。
  也许世上有一千个,一万个比沈星子强的男人,却绝对没有一个比他更爱她的人了。
  爱,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感,也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剑,能融化千年的冰山,和最坚硬的岩石。
  肖如雪说:“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沈星子说:“你不会离开我?”
  肖如雪几乎已偎依在他怀里,柔声说:“不会。”
  沈星子忽然抱紧着肖如雪,仿佛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说:“如雪,如雪·····”
  肖如雪忽然想起摘星楼主,顿时心乱如麻。
  如果没有摘星楼主,她真的会喜欢上沈星子。她已被沈星子的爱所打动。
  她想不出来嫁给沈星子,摘星楼主会怎么样,但她更不敢想象她若嫁给了摘星楼主,沈星子会出什么事?
  无奈。
  每个女人若遇上这种事都会无奈,弄不清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但沈星子又能怎么办呢?
  他也只有无奈。
  残月追星剑无论有多快,有多锋利,也无法斩断心中的情丝。
  爱情的丝本是苍天赐给人类最美好的东西,但被她缠住了心的人却难免有痛苦和烦恼。
  但不被她缠住的人活着又和死有什么大的区别吗?
  他只希望肖如雪爱他,却不希望肖如雪真实。
  肖如雪被沈星子抱住,没有推开他,她不忍心推开他。
  沈星子说:“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无论忍受什么痛苦都没关系。”
  肖如雪的心更乱了。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门。
  肖如雪听见这敲门声,本已乱的心更乱了,因为她听得出是摘星楼主在敲门。
  摘星楼主每次敲她的门,都和别人有所不同,但也只有肖如雪能听出来。
  沈星子也听到敲门声,放开了肖如雪。
  ※          ※          ※
  门开了。
  摘星楼主第一眼就看见沈星子那面孔,怔住了。
  沈星子只是向他惨然一笑。
  摘星楼主从来没见过这样悲惨而又无奈的笑容,他现在才真正了解沈星子对肖如雪的感情有多深。
  昨天晚上,他回到楼上,透过窗子已看见了沈星子被桃花夫人挟着走开了。
  他本来想到沈星子会找他拼命,甚至一怒之下杀了肖如雪的,想不到沈星子只把痛苦深埋在心底,只让痛苦来折磨自己。
  想不到他竟会是这样的人。
  摘星楼主忽然觉得沈星子很可怜。
  沈星子嘎声说:“昨夜我做了一个噩梦,一夜未睡好。”
  这个解释显然无人相信。
  但摘星楼主却似乎已相信了,说:“好好休息,明天也许就好。”
  沈星子说:“那我就回去好好地睡一觉,但愿能睡得好。”
  他说着,看也不看肖如雪一眼,便走出屋去。
  肖如雪泪已流出。
  可惜沈星子并没有看见。
  摘星楼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问世间,情为何物······?”
  肖如雪说:“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摘星楼主说:“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忍受。天下已无人能体验到他内心的痛苦有多大。”
  肖如雪说:“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说出去,绝对没有人相信。”
  摘星楼主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吗?”
  肖如雪说:“你知道?”
  摘星楼主点了点头,说:“因为他太爱你。”
  肖如雪禁不住浑身一颤。
  摘星楼主说:“他宁可让自己过得比死还难受,也不愿你受到一点伤害。”
  肖如雪低下了头。
  摘星楼主说:“我也许比他强许多倍,但我没有他爱你爱得深。”
  肖如雪猛然抬起头,说:“你在说什么?”
  摘星楼主说:“我在说实话。”
  实话比谎言更伤人,远远没有谎言动听。
  ※          ※          ※
  世上有许多不幸的人,正是因为说了实话。也有许多悲剧,正因为说了实话才酿成了
  肖如雪说:“我心里一直爱你。”
  摘星楼主深深凝视着她那双带着泪痕的眼睛,仿佛已看透了她的心,说:“但现在,你在爱我的同时,也爱上他了。”
  肖如雪低下头,不敢正视摘星楼主的目光。
  摘星楼主伸手抚摸着肖如雪的肩头,柔声说:“你不是个无情的女人。”
  只要不是无情的女人,见到沈星子都不可能不动心。
  摘星楼主说:“我不怪你。”
  很简单的四个字,包含了多少情义。多少理解。
  肖如雪深深地被感动了,被摘星楼主这种伟大的胸怀和肚量感动了。除了摘星楼主,天下绝对没有一个能做到这一点。
  肖如雪深深地爱恋着这种胸怀,这种肚量。
  摘星楼主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嫁给了他,我也不怪你。”
  肖如雪望着摘星楼主那双大海一样深邃的眼睛,痴住了。
  她忽然扑进摘星楼主怀里,说:“我该怎么办?”
  摘星楼主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心里也很乱,就像一团理也理不出头的乱麻。
  摘星楼主说:“你现在至少应该去安慰他那颗受伤的心,
  只有你才能救他了,否则他这辈子就完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说:“没有你的爱,他根本活不下去,而我却能。”
  他又说了句实话。
  肖如雪心仿佛又被针刺了一下,颤声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摘星楼主苦笑说:“这是实话。”
  肖如雪忽地叹息一声,把手放在他心口轻柔地抚摸着,说:“你的心太好了··”
  摘星楼主说:“沈星子的心也许不好,但他心里只有你,而我的心里除了你,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肖如雪柔声说:“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放心了。”
  摘星楼主说:“如果有一天我心里没有你了呢?”
  肖如雪怔了怔,咬了咬嘴唇,用雪白的两个指头抵住他的心口,使劲地转动,说:“那我也能再钻进去。”
  摘星楼主说:“如果两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可以都嫁给他,但两个男人若喜欢上一个女人,却不能都娶她。”
  肖如雪说:“如果能把我分成两个人就好了。”
  摘星楼主说:“无论如何,你都该去安慰他。”
  肖如雪头垂得很低,不说话了。
  摘星楼主说:“其实他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念头,只想看你几眼。”
  他笑了笑,笑得很苦涩,说:“无论他看你多少眼,你都不会少什么。”
  肖如雪说:“你也不会少什么吗?”
  摘星楼主说:“我能少什么呢?”
  肖如雪忽然抬手给他一个耳光,很轻柔的耳光,说:“你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吗?”
  摘星楼主说:“你懂什么?”
  肖如雪说:“你想故意伤我的心,让我去对沈星子好。”
  摘星楼主说:“这是你瞎猜的。”
  肖如雪叹息一声,说:“除了我,谁会相信你竟会是这样的人。”
  摘星楼主心里暗自叹息:只有你知道就足够了。
  ※          ※          ※
  沈星子从肖如雪屋里出来,飞奔回到自己房里,紧紧地关上了门。
  他的心在收缩,人也在收缩。
  他不敢想肖如雪和摘星楼主会干些什么,但又无法控制自己不会想这件事。
  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
  人生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为什么要让一个人来承担?
  沈星子不知道,也无法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今后只有一条路可走,一条悲哀而痛苦的漫漫长路。
  他身子忽然抽紧,忽然痉挛,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然后就开始呕吐······
  他已完全失去了知觉。
  也许这时他反而幸福些,因为没有知觉,岂非也就没有痛苦?
  等他清醒的时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个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
  沈星子的头抬起,就看见她的脸,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充满了忧郁和同情,正是肖如雪。
  肖如雪柔声说:“你醒了。”
  沈得子不能动了,也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似已被抽去了骨头。
  他竟会变得这么虚弱!才短短的一天一夜的工夫,谁会相信?
  肖如雪几乎不忍再看他一眼,勉强忍住,泪才没有流出来,说:“你应该再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给你炖了粥。”
  沈星子说:“你怎么来了?”
  肖如雪笑了,说:“我怎么不能来?我听说你有病了,便来了。”
  沈星子说:“哦。”
  肖如雪说:“你有病了,需要人来照顾你,不是吗?”
  沈星子说:“是,但是··”
  肖如雪说:“但是你还不放心,怕我离开你。”
  沈星子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肖如雪把手放在他那苍白如纸的脸上,柔声说:“我不会离开你。”
  沈星子尽管不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但心里还是感到一阵温暖,苍白的脸上竟然也有了一丝血色。
  毒药有时能救人,谎言也能。
  肖如雪忽然发觉自己的谎言也能减轻沈星子心中的痛苦和悲哀。难道他不知道她说的是谎言吗?
  肖如雪说:“你应该尽快把那噩梦忘记,只要是噩梦就有醒的时候。”
  沈星子说:“但有些噩梦却永远也不会过去的,永远不会离开你。”
  肖如雪说:“它不离开你,你却要离开它。如果你觉得无可奈何,我会帮你慢慢忘掉它,怎么样?”
  沈星子说:“如果你肯帮我,我就一定能忘掉。”
  肖如雪忽然笑了,仿佛万朵桃花一齐在沈星子面前怒放了,她说:“你为什么总想着噩梦什么的?怎么不想一想开心的事?”
  沈星子怔住了,喃喃地说:“开心的事······”
  在他已走过的日子中,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世界抛弃了他的心,是世界的无情。
  他的心也抛弃了这个世界,是他的不幸。
  肖如雪说:“你说一说你都有过哪些开心的事。”
  沈星子想了半天,没有想出一件事值得他开心的。
  肖如雪说:“我听过一个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你听了一定会开心。”
  沈星子凝视着她那张温柔而又亲切的脸庞,脸上也慢慢地流露出笑意,说:“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喜欢听。”
  肖如雪正了正身子,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神情一下子庄重起来,显得十分做作,又十分滑稽。
  她还没等开口,沈星了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肖如雪见他笑了,也忍不住“口扑哧”地笑了起来。
  沈星子说:“快说。”
  肖如雪说:“话说五台山上有了老和尚,收了个三岁的小和尚做沙弥。”
  肖如雪接着说:“五台山最高,师徒二个在山顶上修行,从来不下山。”
  肖如雪说:“过了十几年,一次老和尚带着刚成年的沙弥下山观光,因为长期离群索居,沙弥见了牛羊鸡犬都不认识,老和尚便一一指点:这是牛,可以耕田,这是马,可以骑,这是鸡,可以报晓。”
  沈星子说:“那沙弥定觉得很新鲜。”
  肖如雪说:“一会儿有个少女走过来,沙弥惊问:这是什么?老和尚恐怕他动了凡心,因而正色地说:这是吃人的老虎,人要接近他,就会被她咬死,尸骨都不存。”
  沈星子微笑不语。
  肖如雪忽然问:“你是不是听说过这个故事?”
  沈星子的确听说过这个故事,但他怎么扫肖如雪的兴致,说:“我没听过。”
  肖如雪又说:“晚上师徒二人回到山顶,老和尚问小和尚:你今天在山下所见的东西,可有现在还在心头想念的。”
  她转过头,问:“你猜那小和尚怎么说?”
  沈星子摇头说:“不知道。”
  肖如雪说:“那沙弥回答,别的都不想,只是想那吃人的老虎。”
  沈星子笑着说:“这个故事实在有趣极了。”
  肖如雪娇嗔道:“你骗我。”
  沈星子笑着说;“我没有骗你。”
  肖如雪说:“我已看出来了,你一定是听过了这个故事。”
  沈星子说:“我的确是听过了,但我还是很开心。”
  肖如雪说:“真的?”
  沈星子说:“你就是不讲这个故事,我也一样开心。”
  ※          ※          ※
  夜,已深。星光满天。
  一阵冷风从天边吹来,无数片雪花从天上飘下。
  小炭炉里的火红红的,肖如雪还坐在床边没有走。
  在这样的夜里,沈星子生怕肖如雪离开他,幸好肖如雪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
  肖如雪柔声说:“你的病很重,今夜我就守在你床边,你若是疲倦了,就先睡吧。”
  沈星子哪里能睡得着?
  第十五章误伤心上人
  夜色更深。
  夜色最深的时候最黑暗,但这时候也正是离黎明最近的时候。
  摘星楼主深深懂得这一点。
  摘星楼主凝视着窗外沉重的夜色,他的脸色也正如窗外的夜色。
  欧阳天风和肖如雪跟在他身后,他们脸上的神情也正如摘星楼主的脸色。
  摘星楼主说:“燕归城是我的恩师。”
  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燕归城是摘星楼主的恩师,只有欧阳天风和肖如雪知道,不,还有桃花先生。
  摘星楼主说:“天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你们两个,还有桃花先生,还有······”
  肖如雪说:“还有谁?”
  摘星楼主说:“就是昨天,我才知道还有任风寒。”
  任风寒。
  完全陌生的名字。
  欧阳天风说:“任风寒是什么人?”
  摘星楼主说:“是我的仇人。”
  肖如雪说:“你的仇人?”
  摘星楼主说:“我恩师封剑退出江湖,归隐深山后,就收了两个徒弟,好将他一身绝顶武功流传,发扬。”
  肖如雪说:“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那个任风寒了。”
  摘星楼主点了点头,说:“任风寒天资虽高,却心术不正,贪图私利。我恩师便有许多精妙武功都没有传授给他,他一直怀恨在心,继而又迂怨于我。”
  摘星楼主歇了口气,接着说:“后来有一天,任风寒偷我师父的拳经和剑谱逃去了,我追踪千里,在太行山上抓住了他。也是我一时心软,念我们同门数载,便只取回了拳经和剑谱,放了他一条生路。”
  肖如雪笑了,说:“如果你心狠手辣就好了。”
  摘星楼主说:“最不该的是我还骗了恩师,说我已把他逼下悬崖,而其实他是逃出中原。”
  欧阳天风忽然说:“他是不是逃到山水田园去了。”
  摘星楼主点了点头说:“我也是前三天才知道的。”
  肖如雪叹了口气,说:“心慈手软也是一种罪过。”
  摘星楼主说:“因为任风寒知道,若想打败我们师徒,只有学到小白鸽的武功,所以他才狠下心,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寻找山水田园和小白鸽。”
  肖如雪叹息着说:“真是苍天无眼,居然真让这种人找到了。”
  欧阳天风说:“小白鸽淫荡成性,杀人如麻,能教他武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摘星楼主说:“他们从未见过面。”
  欧阳天风说:“这就奇怪了··”
  摘星楼主说:“这一点也不奇怪,任风寒虽然没有见过小白鸽,但他却知道,只要找到小白鸽,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欧阳天风说:“为什么?”
  摘星楼主说:“因为他是燕归城的弟子,因为他是燕归城的逆徒。”
  肖如雪说:“小白鸽就是被燕归城大侠逼得远走域外,永不再回中原,她心中一定对燕大侠恨之入骨。”
  摘星楼主说:“任风寒说他要学武功对付我恩师,小白鸽是十分愿意教他的。”
  他顿了顿,说:“任风寒不知怎么得知了摘星楼主就是我,便鼓动山水田园的人来对付我。”
  肖如雪说:“任风寒是不是成了山水田园的主人。”
  摘星楼主摇了摇头,说:“按山水田园的规矩,园主从来都是由女人担任的。”
  肖如雪说:“任风寒对你的武功路数很了解,而你对小白鸽的那一派武功又能知道多少呢?”
  摘星楼主说:“一点不知道。”
  肖如雪说:“如果现在任风寒就站在你面前,你有把握胜他吗?”
  摘星楼主说:“没有把握。”
  ※          ※          ※
  沈星子走向东方的那座山。
  山在青天白云间。
  山并不高,云也并不高,走到半山腰上,已到了白云缥缈处。
  白云缥缈处,早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忽而被云雾吞没,忽而又被云雾吞出。
  这个人赫然就是“铁扇秀士”金中流。
  金中流站在云雾间已很久。
  沈星子在他面前站住了,说:“你找我。”
  就在这时,云雾中又出现一个人,说:“还有我。”
  沈星子的手紧握住残月追星剑的剑柄,转头望去,看见苦心人像幽灵一样向他走来。
  ※          ※          ※
  北风吹,寒雪在足下。
  沈星子忽然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个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金中流却已转过身,背向着他,面对着一堆小小的土丘,土丘已堆满积雪,土丘前有一块石碑孤零零地立在寒风中,冰冷而又坚硬。
  碑上几个擘巢大字是:落花庄主陆云天之墓。
  旁边还有两行小字:剑气纵横;垂落九层天,义薄云天,恩植天地间。
  ※          ※          ※
  风更冷。
  金中流在石碑前跑了下来,良久良久,才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每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了多少仇恨,多少悲痛的往事。
  沈星子静静地站在冷风中,站在云雾里,心里只觉得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金中流凝视着他,忽然大声问:“这里是什么?”
  沈星子冷冷地说:“一座坟。”
  金中流说:“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沈星子说:“陆云天的。”
  金中流说:“他是你父亲,你的亲生父亲!”
  沈星子脸上已流露出一丝凄凉和悲伤,没有说话。
  金中流说:“你忘没忘是谁杀他?”
  沈星子说;“没忘。”
  金中流说:“你大声说话,让坟里的人也能听见。”
  他声音仿佛带着种比这山中的寒风更冷的寒意,沈星子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
  沈星子并不是怕金中流,而是怕坟里的陆云天,为什么呢?因为陆云天是他的父亲。
  陆云天毕竟是他的父亲。
  他身上流淌的是陆云天的血。
  血溶于水,就再也无法将它们分开。
  金中流说:“你应该替他报仇,只有你才能为他报仇。”
  沈星子低垂下头,说:“桃花先生这半个月不知到哪里去了······”
  金中流说:“你找不到他?”
  沈星子点了点头。
  金中流眼睛里立刻流露出惊喜的目光,说:“如果你能找到他,你就杀了他。”
  沈星子说:“如果有机会··”
  他毕竟是陆云天的儿子,而杀死陆云天是桃花先生,他想报仇。
  世上还有什么仇恨能比得上杀父之仇的呢?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金中流笑了,说:“机会马上就来了···你一定不能放过······”
  ※          ※          ※
  山巅更冷。
  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云雾是潮湿,被冷风一吹,便化作漫天飞舞的白霜。
  白霜更凉。
  沈星子想不出金中流为什么要在这里见他,是怕摘星楼的人看见吗?还是心虚?
  金中流说:“你知道桃花先生是谁吗?”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沈星子却知道他一定会说自己想不到的秘密。”
  金中流说:“就在前两天我才知道,风雪怪人就是桃花先生,就是陆悲风。”
  沈星子惊讶地说:“哦?”
  苦心人说:“绝对不错,桃花先生的确又是风雪怪人。”
  沈星子说:“你们怎么知道?”
  金中流说:“你这半个月看到他了吗?”
  沈星子说:“没有。”
  金中流说:“他并没有生病。”
  苦心人说:“这半个月来,他至少刺杀了九个人,其中有七个是山水田园的人,另两个也将要成为山水田园的人了。”
  沈星子说:“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他下一次出手的时候了?”
  金中流说:“我们是花了五千两白银买来的这个消息。”
  沈星子说:“是桃花娘子告诉你们的?”
  金中流说:“她只是个下贱的婊子,怎么会知道这样重要的消息呢?”
  苦心人说:“她就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不敢敲诈我们的银子。”
  金中流说:“绝对不敢。”
  沈星子说:“摘星楼里也有见钱忘义的人,真没想到。”
  金中流说:“三天之后,桃花先生要去刺杀的是罗玄机。”
  罗玄机乃是“形意门”的第九代掌门人,是罗氏家族的族长。罗氏家族是方圆百里的第一大户,家资富可敌国,手下的门人弟子族人数千。
  无论谁也不敢轻视这样一股势力。
  金中流说:“罗玄机已是山水田园的一个堂主了,罗家已变成了山水田园的一个香堂,所以,摘星楼要除掉罗玄机。”
  苦心人说:“摘星楼已在罗家找到了一个能替换罗玄机的人,只要罗玄机一死,那个人就能做新掌门。”
  金中流说:“那罗家就成了摘星楼的了。”
  苦心人说:“你杀了桃花先生,既报了父仇,又替山水田园除一害,我们田园不会忘记你的。”
  沈星子说:“你们园主会给我什么好处?”
  苦心人说:“山水田园有的是钱,还有许多比钱更诱人的姑娘,无论你想要哪一样,园主都会答应。”
  沈星子说:“我若是想要她呢?”
  苦心人怔住了,说不出话来。
  ※          ※          ※
  沈星子抬起头,看见前面有两个健壮的青衣汉子抬着一顶红色小轿走了过来。
  沈星子穿的是又长又肥的黑色长衫,无人谁也看不出他是胖还是矮,他头上戴着顶宽大的笠帽,遮去了面目。
  他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很奇特,佩剑的方法也变了,只是随随便便地斜插在腰带上。
  剑不长,已不是残月追星剑了。
  无论谁看见他,都不会认出他就是沈星子。
  但那两个青衣轿夫却仿佛已知道他是谁了,走到他面前站住了,放下轿子。
  沈星子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却一句话也没说就钻进去了。
  那两个青衣汉子也一句话也没有问,抬起来就往回走。
  ※          ※          ※
  已是黄昏。
  黄昏时候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一顶小轿从街上穿过,谁也不会注意。
  小轿穿过长街,又绕过两家酒馆,三家茶房,再走百余米就停住了。
  沈星子下轿时,已是初更,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
  天上乌云卷起,露出了半边明月。
  沈星子忽然发现前面有一片很大庄,越走得近,反而瞧不见了,因为这庄院的墙太高。高得出奇,住了他视线。
  这就是罗家大院。
  沈星子走进去,看到一片很太的园林和一层层房屋,这时人们多已熄灯就寝,偌大的庄园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
  其中有一点灯光就是从罗玄机屋里发出的。
  罗玄机还没有睡。
  他的头发已有点花白了,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每条皱纹里都满是沧桑和磨难,但他的一双眼睛却还是很亮,目光还很敏锐。
  门开了。
  罗玄机没有抬头,就说:“四弟,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冷,谁听了都会忍不住打个寒噤。
  进来的中年人是他的四弟罗玄英。他没有带剑,身穿雪白的儒衣,眉清目秀。面皮白净,像是一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但现在这个读书人眼睛却流露出恐慌的神情。
  罗玄英说:“大哥,你叫我。”
  罗玄机点了点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吗?”
  他还是没有看罗玄英一眼,但罗玄英神情更加恐慌,说:“不知道”
  罗玄机说:“今夜有人要杀我”
  罗玄英说:“是谁?”
  罗玄机忽然抬起头,刀锋般锐利的目光落在罗玄英脸上说“你难道真不知道?”
  罗玄英额上已沁出了冷汗,几乎忍不住想转身逃掉,“不······不知道。”
  罗玄机冷冷地说:“不······不知道”
  罗玄英咬了咬牙,说:“大哥,你要怎样对付那人?”
  罗玄机忽地长长叹了口气,说:“你出去吧。”
  罗玄英说:“大哥······”
  罗玄机一挥手,说:“你快出去,也许我一会儿就改变主意了。”
  罗玄英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          ※          ※
  夜色更浓。
  罗玄英停住了脚步,看见了一个红面老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铁笔先生关门鬼。
  罗玄英骤然觉得一股寒气自足底升起,说:“关老前辈······”
  关门鬼冷冷地说:“还是叫我关门鬼的好听。”
  罗玄英说:“是我大哥让你来杀我的?”
  关门鬼说:“不然我会来杀你吗?”
  罗玄英面如死灰,说:“我大哥已经改变主意了?”
  关门鬼说:“你大哥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主意。”
  罗玄英说:“他一开始就要杀我。”
  关门鬼点了点头,说:“只不过他不想亲手杀死你。”
  罗玄英忽然大吼一声,长袖挥出,一道寒光快如闪电,从袖中射出,刺向关门鬼的咽喉。
  关门鬼冷冷一笑,手一扬,铁笔刺出,招数毫无精妙之处,出手也不快,却偏偏一下子就刺穿了罗玄英的胸膛。
  罗玄英一声惨叫,鲜血箭一般地射出。
  他手中的剑离关门鬼的咽喉还有三寸。
  关门鬼的铁笔拔出,忽然转身,看见了沈星子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关门鬼看不清沈星子的脸,自然没有认出他是谁,但却已感到他身上的一股浓浓的杀气。
  沈星子当然听说过关门鬼的铁笔乃是当今江湖上的一件奇兵利器,却从来没有看过他出手,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徒有虚名。
  关门鬼怎么也来了?
  难道他也是山水田园的人?还是罗玄机请来的朋友?无论他是什么人,一定是来对付风雪怪人的。
  风雪怪人只要来,他就一定逃不掉了。
  天下绝对没有人能在沈星子和关门鬼两个人的夹攻下生还的。
  ※          ※          ※
  罗玄机提着灯笼,缓缓走过来,看见罗玄英已倒在血泊之中,血已流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脸上渐渐流露出悲哀和痛苦。
  同室操戈,手足相残。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更悲惨。
  关门鬼说:“罗掌门,风雪怪人快来了。”
  罗玄机说:“风雪怪人已经来了,就在罗家大院里。”
  沈星子和关门鬼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四下望去,却不见任何动静。
  罗玄机说:“风雪怪人有我四弟做内应,不必翻过高墙就能进来。”
  沈星子不说一句话,他不想让任何人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来过罗家大院。
  关门鬼说:“罗掌门一定知道风雪怪人在哪一间房子里了?”
  罗玄机说:“知道。”
  关门鬼说:“我们何不去找他?”
  罗玄机摇了摇头,说:“弄不好会打草惊蛇的。”他顿了顿,接着又说:“关门打狗不如请君入瓮。”
  关门鬼说:“你有把握?”
  罗玄机笑了笑,说:“他现在其实是听我的,我让他什么时候来杀我,他就什么时候来杀我。”
  关门鬼说:“好。”
  罗玄机说:“你们知道风雪怪人什么功夫最可怕吗?”
  关门鬼稍一沉思,说:“是轻功。”
  罗玄机点了点头,说:“他的轻功听人说的确已经空前绝后,当今武林无人能比得上,你们出手若是稍一犹豫,他便能躲过,他只要一发现危险,就能逃得无影无踪,多少人也抓不住他。”
  关门鬼说:“他只要现身,我们就下杀手。”
  他说的“我们”自然是指沈星子,沈星子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          ※          ※
  罗玄机坐在灯下,在等风雪怪人。
  他坐的椅子下面便是一间地室,只要他一扭动机关,整个人立刻就会掉下去,入口也立刻就会合上。
  门外藏着沈星子和关门鬼这两个天下绝顶高手。
  风雪怪人一击不中,多少都会有点慌乱,马上就会退出去,到那时,沈星子和关门鬼一齐出手,风雪怪人一定再也逃不走了。
  罗玄机琢磨着每一个细节,都觉得已完美,万无一失,他悠闲地喝起茶来。
  忽然窗子推开。
  罗玄机绝不是一个反映迟钝的人,但他刚觉出窗子响动,一条人影已到了他的面前。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行动能有这样迅速,整个人竟也吓呆了。
  幸好来人没有立刻出手,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就好像盯着个死人。
  风雪怪人。
  除了风雪怪人,谁还会有这样可怕的轻功。
  风雪怪人没有立刻出手的原因,是他觉得罗玄机已不可能再逃掉。就像一只猫抓住了老鼠后有时不会马上咬死,而要放在爪下玩弄一番。
  风雪怪人即使是猫,但罗玄机毕竟不是老鼠,他连忙扭动机关,“轰隆”一声响,整个人忽然飞出去,溜上了屋顶。
  风雪怪人来不及细想就上了屋顶,而罗玄机却早已想到了,早就把沈星子和关门鬼埋伏在了屋顶上。
  风雪怪人脚还没有挨着屋顶,关门鬼那黑黝黝的铁笔夹着呼啸的风声连刺风雪怪人身上的十二处致命要害。
  铁笔与黑夜同色,若不是带着呼啸的风声,风雪怪人很难察觉已有利器袭来。
  风雪怪人在半空中拔剑出手,一片如雪的剑光护住身躯。
  只听得“当当当当当一连串的脆响声音不绝于耳,铁笔和长剑在空中闪电般地碰了十二下。
  关门鬼这一招“笔点江山”是他平生绝技,沉浸了几十年,他只使过五次,没有一次失过手,但这一次他趁风雪怪人的身形未稳之际,下手偷袭,却没有得手,不由得大吃一惊。
  幸好还有沈星子。
  沈星子纵身扑来,在半空拔剑出手。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冰冷,剑气冰冷。
  风雪怪人只觉得一股凌厉的寒气扑面而来,闪避已来不及了,招架也来不及了,只能发出一声凄厉而又恐惧的惊叫。
  沈星子一听到这惊叫声,立刻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停住手,但他的剑还是划破了风雪怪人的左肩。
  若不是他的剑练到收发自如的境界,风雪怪人一定会死在他手上,风雪怪人若是死了,他又怎么活呢?
  因为风雪怪人就是肖如雪。
  第十六章当局者迷
  风雪怪人就是肖如雪。
  沈星子没有想到风雪怪人居然是曾经守候在他床上的心上人。
  世事的奇妙,往往不是能想象得到的。
  关门鬼见肖如雪受了伤,大喜,铁笔一挥,竟当作棍使,迎头砸了过去。
  沈星子一剑挥出,锋锐凌厉,势不可当,天下几乎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剑。
  关门鬼做梦也没想到沈星子会刺他一剑。
  他只觉得咽喉一凉,接着就是一阵尖锐的疼痛。鲜血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关门鬼看见了自己的血流出,仿佛觉得自己的力气也流了出来。
  他一头栽下房顶,摔在罗玄机的门前,但他还没有死,双手握住自己的咽喉,鲜血还不停地从指缝之间沁出,脸庞也因痛苦而扭曲得变了形。
  关门鬼咬着牙,喉咙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他似乎想问沈星子为什么要杀他,但稍一用力,鲜血又飞溅而出。
  肖如雪用手捂住肩头,纵身一跃,已掠出十余丈远,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风雪怪人的轻功果然空前绝后,沈星子只慢了一小步,便没能追赶上。
  沈星子仿佛已经僵硬了。
  他竟然伤了自己的心上情人,尽管他并不知风雪怪人就是肖如雪,但肖如雪会怎么样想呢?摘星楼主又会怎么想呢?
  肖如雪会不会想这是他故意在谋害她?因为他已知道了她和摘星楼主之间的关系。
  这一剑刺在肖如雪的肩上,却刺在了沈星子的心上。这一剑会不会也刺在了肖如雪的心上呢?
  沈星子越想越害怕。
  肖如雪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不再见他了?
  他若再也见不到肖如雪了,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怎样活下去。
  他这一剑,很可能是把自己今后的所有欢乐和甜蜜斩断了。
  他忽然嘶声叫道:“如雪······”
  他人已奔了出去,奔向黑暗,奔向肖如雪消失的地方。
  ※          ※          ※
  前面,正是一片密林。
  “如雪会不会在那里?”
  沈星子觉得无处可寻找了,便奔进了密林嘶声叫道:“如雪,你在哪儿呢?”
  密林里更黑,更暗。
  沈星子的声音撞在树上,折射开去,又撞在别的树上,又反射回去。
  沈星子静静地听着声音在树林里撞来撞去,人已经绝望了,崩溃了。
  肖如雪在哪里?
  肖如雪也许就在近处,只是不肯出来见他。是怕沈星子再伤害她?还是沈星子那一剑真的伤了她的心。
  从来没有人伤过她,第一个伤她的竟是深爱她的人?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沈星子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在抽搐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沟流到嘴角。
  就在这时,忽听前面有人柔声说:“你的声音可真响亮,简直都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
  这不正是肖如雪的声音吗?
  肖如雪果然就在前面。
  沈星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是在梦中,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即使前面有刀山火海,他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前面没有刀,也没有火,只有一个风华绝代的肖如雪站在树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沈星子。
  沈星子张开双臂扑过去,肖如雪身子向树后一闪,躲开了。
  沈星子看见肖如雪的左肩那一片殷红,心里一阵剧痛,说:“我······”
  肖如雪笑了,“你的剑出手真快,收得也快。”
  沈星子说:“你不怪我?”
  肖如雪说:“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我的命就没了。”
  沈星子说:“我不知道······”
  肖如雪说:“你当然不知道风雪怪人就是我。如果你知道了,就是刺自己一剑,也不会伤我。”
  沈星子感动极了。
  肖如雪越是这么说,他心里越难受,如果肖如雪也刺他—剑,他的心还会好受点。
  但肖如雪怎么会刺他呢?
  沈星子走近肖如雪,说:“你的伤··”
  肖如雪说:“只擦破了点皮,我已经包扎好了。”
  沈星子忽然问:“风雪怪人怎么会是你?”
  肖如雪笑了,说:“我师父就是风雪怪人,我也是风雪怪人。”
  解释得很简单。
  但沈星子却已明白了。
  沈星子说:“我以为风雪怪人是桃花先生。”
  肖如雪说:“怎么回事?”
  沈星子垂下头,沉默。
  肖如雪笑了笑,柔声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你不说也是应该的。”
  沈星子说:“我···”
  肖如雪拉住他的手,声音更轻更柔,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必说,没有人逼你,也没有人怪你。”
  她歇了口气,接着说:“不管你心里有什么秘密,我都相信你不是真心想伤我。”
  沈星子说:“我说。”
  肖如雪说:“可我不想听。”
  沈星子惊奇地问:“为什么?”
  肖如雪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说,只不过我问你了,你不好意思不说。”
  沈星子说:“我是真心想说,因为你不是别人。”
  一个男人若对一个女人说你不是别人,那他的心一定已被她占据了。
  肖如雪笑了,说:“你若真心想说,我就想听。”
  沈星子说:“你知道陆云天吗?”
  肖如雪说:“我又不是聋子。”
  沈星子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说:“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肖如雪凝视着沈星子的眼睛,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许多不光彩的,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她没有问他怎么会是陆云天的儿子。
  沈星子说:“陆云天被桃花先生杀了。”
  肖如雪一惊,说:“谁告诉你的。”
  沈星子说:“是陆云天的生死弟子金中流。”
  肖如雪忽然问:“谁告诉你说桃花先生就是风雪怪人?”
  沈星子说:“也是金中流。”
  肖如雪说:“你怎么那么相信金中流的话,就因为他是你父亲的好朋友。”
  沈星子说:“现在我不相信他了。”
  肖如雪说:“金中流怎么知道我今夜要刺杀罗玄机呢?”
  沈星子说:“他说是用五千两银子从摘星楼的人口中买来的。”
  肖如雪惊讶地说:“摘星楼里有他们的人?”
  沈星子说:“至少摘星楼里有山水田园的奸细。”
  肖如雪脸色沉重起来,说:“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沈星子没有说出桃花娘子是山水田园的奸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肖如雪说:“桃花先生杀了陆云天这件事多半是金中流捏造的。”
  沈星子说:“哦?”
  肖如雪说:“很可能是山水田园用的是反间计,想借你的手除掉桃花先生,打击摘星楼的势力。”
  沈星子沉思了半晌,说:“那是谁杀了陆云天?”
  肖如雪说:“我猜想正是金中流勾结山水田园的人干的。”
  沈星子不说话,眼睛流露出刀锋般的目光,仿佛欲将蒙在他眼前的黑暗划破。
  ※          ※          ※
  沈星子和肖如雪忽然听见树林外传来刀剑撞击的声音。
  是谁在树林外面拼杀?
  厮杀的人离这里越来越近了,叱咤怒骂声,剑风激荡声也越来越近了。
  沈县子已听出其中有金中流的声音,立刻飞掠出去。
  他正想找这个人,这个人竟好像主动来找上他了。
  树林外的空旷地带,金中流正和两个黑衣汉子恶斗。他们所经过的地方,地上的积雪被劲风吹得漫空飞舞。
  一个黑衣汉子使判官笔,另一个黑衣汉子使一柄短刀,他们左右包抄,将金中流逼得连连后退。
  使判官笔那个黑衣汉子出手迅捷,点穴奇准,使刀的那个黑衣汉子的刀更快,有如长江浪涌,前浪未逝,后浪又来。
  金中流险象环生,剑光的圈子越缩越小,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沈星子刚想上前,却被肖如雪拉住,说:“等一等再过去不迟。”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是的。”
  肖如雪说:“那个使判官笔的武功是青城派玄门正宗的点穴手法,使刀的那人好像是五虎断门刀法,都是上乘武功。”
  沈星子说:“我也曾经见过这两派的掌门,拿来与他们两个比较,也并不见得比他们高明,但从他们的身形体态看,又绝非是这两派的掌门。”
  金中流还在退,说:“你们是不是园主派来的。”
  那个两黑衣汉“哼”了一声,短刀飞舞,铁笔穿梭,攻得比起先前更紧了。
  金中流“啊”的一声惨叫,左肩被短刀划了个四寸长的大口子,鲜血溅在黑暗时似乎比雪野的梅花更鲜艳。
  使判官笔的黑衣汉子一声狞笑,两支判官笔一上一下,刺向金中流的咽喉和心口,金中流已闪避不及,眼看就要横尸在地。
  就在这时,沈星子双足点地,人已斜飞过来,在半空中拔剑。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那个使判官笔的汉子的咽喉,
  剑已从那个使判官笔的汉子的咽喉穿过。
  这个汉子的判官笔离金中流只有半寸的距离了,就再也刺不过去了。
  剑拔出,鲜血射出,人已扑倒。使刀的黑衣汉子从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剑。脸都吓白了,转身飞掠出去。其实,他的动作绝对不能算慢,但沈星子的剑却比他快百倍。
  剑光一闪。
  鲜血从那使刀的黑衣汉子的后心射出。
  使刀的黑衣汉子发出一声凌厉的惨叫,身子继续向前狂奔,又奔出了十几丈远,终于气竭,扑倒在地。
  长长的血迹溅在雪地上。
  金中流看见了沈星子,喜出望外,说:“你救了我的命。”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的命吗?”
  金中流说:“为什么?”
  沈星子说:“因为我想杀了你。”
  金中流一下子乐了,说:“你想杀我?”
  沈星子说:“想杀你。”
  金中流说:“你为什么要杀我?山水田园的人也要杀我。”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不是桃花先生。”
  金中流惊愕得张大了嘴好久也没有合上,说:“风雪怪人不是桃花先生。”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风雪怪人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而我却差点杀了她。”
  他禁不住打个寒噤,说:“我若杀了她,自己也就没法活了。”
  金中流喃喃地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对这件事该怎么解释呢?”
  金中流脸色苍白,说:“我说不清楚。”
  他忽地撕开衣襟,露出了岩石一样结实的胸膛,说:“你如果认为我在害你,你就杀了我好了。”
  沈星子的剑却难以举起。
  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金中流是存心害他,也许是有人故
  意在陷害金中流,想借他的剑杀了金中流。”
  金中流眼里有两滴晶莹的泪珠滑落,宛如天上的寒星,淡淡地说:“我已经活够了,想自杀又没有勇气,如果你能杀了我,我很感激你。”
  沈星子说:“是谁告诉你桃花先生是风雪怪人。”
  金中流说:“是苦心人。”
  沈星子说:“是谁告诉的苦心人?”
  金中流说:“是摘星楼的人,这个人是谁?苦心人没有告诉我。”
  沈星子说:“苦心人在哪里?”
  金中流说:“我能找到他。”
  沈星子说:“你带我去。”
  金中流说:“我也正要去找他。”
  沈星子忽然又问:“你知道这两个黑衣汉子是什么人吗?”
  金中流眼睛又流露出恐惧,说:“他们好像是山水田园的人。”
  沈星子说:“山水田园的人为什么要杀你呢?”
  金中流神情更加恐惧,说:“不知道。”
  知道别人为什么杀你,很可怕,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人来杀你,岂不更可怕。
  ※          ※          ※
  天已发白。
  天边最后一颗星还在闪耀。
  这颗星能给人指点方向,只有太阳升起时,它才会沉落。
  ※          ※          ※
  苦心人坐在屋子里,不知想着什么心事。
  他果然一直都在这屋里。
  门,开了。
  他看见了满脸杀气的沈星子,也看见了沈星子身后同样一脸杀气的金中流。
  苦心人刚一站起,说:“你······”
  沈星人冷冷地说:“我们来找你。”
  这五个字未说完,他腰畔上的剑已抵住了苦心人的咽喉。
  苦心人身经百战,武功很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却不知怎么,竟未看出沈星子是怎么拔剑的。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就已经抵住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嗄声说:“你······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说:“我只是想问,是谁告诉你风雪怪人就是桃花先生。”
  苦心人说;“你先把剑拿开”
  沈星人说:“你先说我再把剑拿开。”
  苦心人说:“你是再逼我。”
  沈星子缓缓地说:“你若再不说,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但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却闪动着一种令人不能不相信的光芒。
  苦心人满脸大汗黄豆般地滚落下来,颤声道:“我······我······”
  沈星子说:“你回答时最好小心点,如果说错了,我早晚还能再找你。”
  苦心人望着他那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得自己的骨髓已冰冷,颤声说:“我说。”
  沈星子说:“是谁?”
  苦心人说:“是亡命浪子杨文洪。”
  沈星子说:“你没有说谎?”
  苦心人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杨文洪又不是我们山水田园的人,我为他隐瞒有什么好处?”
  沈星子笑了,说:“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          ※          ※
  沈星子来到了杨文洪房前时,正是晌午,阳光从头顶射下来,暖洋洋的。
  沈星子抬起头,灿烂的阳光使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脸上流露出很奇特的表情。
  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冷风吹进去。
  但杨文洪还在屋里,而且正躺在床上睡觉,头向里。仿佛他有很浑厚的内功,完全不在乎吹进来的冷风。沈星子推开门,发出一阵轻微而又尖锐的声音,杨文洪似乎仍然没有发觉。
  沈星子忽觉得有点不对头,像杨文洪这样的武功高手即使是已经睡着,若有轻微响声会立刻就醒来。
  他一步一步地向床边走去,脚步声很重,除非杨文洪已死,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理。
  难道他已知道来人就是沈星子。
  沈星子已走到床边,但杨文洪还是没有动一动。
  沈星子轻轻掀起了丝被的一角。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从被里刺出,刺向沈星子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但沈星子却像是被猎人追捕已久的野兽,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警觉。
  他向后一仰,腰似是忽然折断,剑尖紧贴着他的胸膛刺
  过。他的人已倒窜而去,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杨文洪一击不中,忽地扑向后面的窗子。
  他刚一撞开窗子,身形突然停顿,僵硬,因为沈星子已站在窗外等他了。
  沈星子冷冷地说:“杨文洪,你的轻功再快,能比得上我的残月追星剑吗?”
  杨文洪脸一紧,说:“比不上。”
  沈星子说:“那你还逃吗?”
  杨文洪说:“我为什么要逃呢?”
  沈星子说:“你为什么不逃呢?”
  杨文洪说:“要逃的应该是你。”
  沈星子惊奇地问:“我为什么要逃呢?”
  杨文洪说:“因为这里是摘星楼。”
  沈星子笑了,说:“为什么呢?”
  杨文洪瞪着眼,咬着牙说:“因为你是山水田园的奸细。”
  沈星子忍不住笑了,说:“我会是山水田园的奸细?”
  杨文洪说:“只可惜楼主不信。”
  沈星子说:“楼主既然都不信,别人更无人信了。”
  杨文洪说:“人非圣贤,谁能无误,楼主一生中只做了一件错事就是太相信你。”
  沈星子说:“很可能是你。”
  杨文洪忽地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一件天下最可笑的事情,几乎笑出眼泪,说:“你说我是奸细?”
  沈星子说:“你不是奸细,为什么告诉苦心人风雪怪人就是桃花先生呢?”
  杨文洪说:“我说风雪怪人就是桃花先生,有什么不对吗?”
  沈星子说:“据我所知,风雪怪人不是桃花先生。”
  杨文洪说:“我知道风雪怪人不是桃花先生,桃花先生怎么会是风雪怪人呢?”
  沈星子厉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苦心人呢?”
  杨文洪笑了,说:“难道对敌人撒谎就是奸细吗?”
  沈星子怔住了。
  对敌人撒谎绝对不能算过错。
  杨文洪说:“我后悔没说风雪怪人就是沈星子。”
  沈星子说:“你知道谁是风雪怪人吗?”
  杨文洪说:“不知道。”
  沈星子说:“真的不知道?”
  杨文洪说:“知道了也不告诉你。”
  沈星子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杨文洪说:“你不用骗我,你不可能知道。”
  沈星子说:“哦?”
  杨文洪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三个,其中一个就是摘星楼主。”
  沈星子说:“是吗?”
  杨文洪说:“另两个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摘星楼主是谁?”
  沈星子说:“你听说过罗玄机这个人吗?”
  杨文洪说:“我和他还有点交情呢?”
  沈星子说:“罗玄机差点被风雪怪人杀了。”
  杨文洪很惊讶,说:“风雪怪人为什么要杀罗玄机?”
  沈星子说:“因为罗玄机是山水田园的人。”
  杨文洪更惊讶,喃喃地说:“风雪怪人······罗玄机······真没想到。”
  沈星子说:“风雪怪人没杀罗玄机,但罗玄机也跑不了。”
  杨文洪说:“风雪怪人把罗玄机抓住了。”
  沈星子笑了笑,说:“而且已把他押回了摘星楼。”
  杨文洪说:“是吗?”
  沈星子说:“罗玄机说摘星楼里有奸细。”
  杨文洪忽然跳了起来,说:“难道罗玄机说我是奸细。”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本来我们也不信,但罗玄机有铁证。”
  杨文洪说:“血口······”
  他第三个字在嗓子眼里一下子卡住了,因为沈星子的剑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剑锋,尖锐而又冰冷。
  杨文洪连动都不敢动了,嗄声说:“我要去见罗玄机。”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就是不说,我也会带你去见他的。”
  杨文洪说:“好。”
  他脸色一变,说:“你能不能把剑拿开?”
  沈星子“呛”一声,剑已入鞘。
  ※          ※          ※
  杨文洪推开门,第一眼就看见了蜷缩在地上的罗玄机,大吼一声,猛扑了过去,骂道:“你敢血口喷人。”
  罗玄机的两边还站着“金牌总管”范雨云,还有天下第一神偷范小明,他们连忙拦住了杨文洪。
  沈星子冷冷地说:“难道你想杀人灭口?”
  杨文洪额头已有了冷汗,说:“我要见楼主。”
  沈星子说:“哦?”
  杨文洪说:“这件事一定人有谗害我,只有楼主一个人才能明断。”
  沈星子冷冷地说:“楼主不愿见你。”
  杨文洪说:“楼主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沈星子说:“已经知道了。”
  杨文洪一下子呆住了,人仿佛已站立不稳,说:“楼主又做错了他一生中的又一件错事。”
  沈星子说:“你已经承认了?”
  杨文洪忽地大声吼叫,说:“我可以去死,但我不会承认,因为我不是山水田园主的奸细。”
  他仰首望天,说:“我死后,希望你们转告园主,我是冤枉的,让他再去查找真正的奸细。”
  他忽然抽出短刀,向自己咽喉抹去。
  沈星子冷冷地说:“楼主说,要把你带到偏僻无人的地方杀你。”
  杨文洪说:“哪里偏僻无人?”
  沈星子说:“最偏僻的地方莫过于地下了。”
  杨文洪说:“你们想把我带到地下室去,然后再杀了。”
  范小明笑着说:“你在这间屋子里死了,难免有血迹和血腥味。”
  杨文洪听了大笑,说:“大丈夫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只是这样死去,死不瞑目。”
  地下室里很阴森。
  传说在这种地方死的人变得鬼最可怕。
  杨文洪第一个走进地下室,他身后是沈星子,范雨云和范小明。
  杨文洪没有流一滴泪,说:“我今天死去,并不是说我是奸细,只是为了维护摘星楼主的尊严和威信。”
  忽听身后有人说:“你为什么不想看一看证据呢?”
  杨文洪说:“害我的人老谋深算,一定早已捏造得天衣无缝了。”
  罗玄机笑哈哈地走了进来,说:“那你也应该看一眼,万一从中找出了破绽呢?”
  杨文洪猛然转过头:“快把你那铁证拿出来。”
  罗云机说:“我没有铁证。”
  罗玄机说:“我连纸证都没有。”
  沈星子笑了,说:“你难道看不出我们是在故意陷害你?”
  杨文洪说:“我早知道。”
  沈星子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死?”
  杨文洪说:“因为楼主已经认为我是奸细,我只有死。”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楼主知道了这件事?”
  范小明说:“我既然想害你,完全可以说我就是楼主。”
  沈星子说:“你想没想过,你死了,真正的奸细一定会暗中拍手大笑。”
  范雨云走过,一手拦住杨文洪的手,一手拍他的肩,说:“我们都知道了,你不是奸细。”
  杨文洪忽地哭了,说:“我真的不是奸细。”
  罗玄机说:“你看我是谁?”
  他慢慢地转了一圈,脸孔立刻全变了,赫然是白鱼堂主鲁玉。
  杨文洪惊叫:“怎么是你?”
  鲁玉笑着说:“因为我们有个易容妙手桃花夫人。”
  第十七章山水园主
  冷风吹,雪花匆匆地飘过长街。
  雪花似乎已知觉春风不远,便逃向远方,却不知春风正是从远方而来。
  沈星子走在长街上。
  长街已寂无人声,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沈星子的心也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他觉得自己仿佛就像匆匆飘走的雪花,拼命逃窜而又无处逃窜,等到春暖花开时,便消失于泥土之中。
  雪花可以滋润万物之生长,而他除了一具骷髅,还有什么能留给大地的呢?
  沈星子抬起头,遥视着远方一朵白云。
  白云悠悠,正在远走。
  沈星子忽然觉得这白云就是肖如雪,终究有一天会远走,终究有一天会无声无息地离他而去。
  白云远走,无人能够挽留住。
  肖如雪远走,沈星子就能挽留住吗?
  白云也许是觉得萧索的冬天太萧索,才飘来的,肖如雪也许也是看沈星子内心伤痕太多,太深了,才来用脉脉温情抚摸着他的心,早晚有一天也会像白云一样远去。
  无声地远走。
  任凭他在大地上如何奔跑,呼唤,也不会有一点用处。
  白云远走,温暖的春天已不远。而肖如雪远走,沈星子心中的冬天马上就会到来,世上所有冰雪都会再次堆积在他心头。
  沈星子忽然感到一阵阵的寒意。
  ※          ※          ※
  就是这时,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蓝衣人,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似乎是在等沈星子,又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沈星子。
  沈星子看见他,心中一颤,认得是恶狼。
  沈星子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手指不觉中碰了碰腰间的残月追星剑。
  恶狼已经离开了花蕊。
  就在天恶老怪投靠山水田园第三天的时候,恶狼离开了摘星楼,离开了心爱的情人。
  他去了哪里?无人看见,但谁都知道他一定和天恶老怪投靠了山水田园。
  沈星子走到离恶狼三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忽然松了口气,他发现恶狼身边并没有带刀。
  沈星子发现恶狼目光中已没有一点感情,似乎又完全变成了一头野兽。
  沈星子说:“你去山水田园了。”
  恶狼说:“我从山水田园来。”
  沈星子说:“去哪里?”
  恶狼说:“就在这里。”
  沈星子说:“在这里等我。”
  恶狼说:“等你。”
  沈星子说:“你没有带刀,显然不是和我决斗。”
  恶狼说:“不是。”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带你去见花蕊姑娘?”
  恶狼眼睛里流露出痛苦,说:“不是。”
  沈星子说:“是不是有人要见我,让你来请我。”
  恶狼说:“是。”
  他似乎多说一个字,身上就会少半斤肉。
  沈星子说:“是谁?”
  恶狼说:“山水园主。”
  沈星子吃了一惊,说:“山水园主?”
  恶狼这一次一句话也没话。
  沈星子说:“山水园主找我干什么?”
  恶狼说:“不知道。”
  沈星子说:“山水园主在哪里?”
  恶狼说:“我领你去。”
  ※          ※          ※
  长街的尽头是空旷的雪原。
  雪原的尽头是白雪与苍穹相接连的地方,也是永远也走不到的遥远所在,虚无的所在。
  沈星子和恶狼向那遥远的所在走去。
  山水田园难道就是那个地方吗?
  沈星子忽然觉得身边的恶狼就是从那个地方走来的,现在又带着他走回去。
  沈星子说:“你见过山水园主吗?”
  恶狼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凝视着前方,说:“没有。”
  沈星子说:“我这一去还能回来吗?”
  恶狼说:“不知道。”
  沈星子本想再问什么,却没有开口,他知道从野兽的口中是什么也不会得到的。
  ※          ※          ※
  已是黄昏。
  遥远的地方更加遥远。
  头顶是茫茫的苍穹,足下是皑皑的无边白雪,天地间似是剩下最后的两个人了:沈星子和野狼。
  沈星子和恶狼渺小得仿佛成了一片雪花。
  ※          ※          ※
  北风吹,雪花飘。
  恶狼停住了脚步,目光已不再投向远方。
  沈星子说:“为什么不走?”
  恶狼垂下头,说:“因为已经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除了白雪,还是白雪。
  连一株枯树,一只野兔都没有,就是鸟儿从这里飞过,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里很难说是人世间。
  因为人世间有了人,有了许多喜爱的生命,才算得上是人世间。
  沈星子说:“这里除你和我,还有别的人吗?”
  恶狼说:“有。”
  沈星子说:“是谁?在哪里?”
  恶狼说:“是山水田园,在这里。”
  沈星子说:“可是······”
  他第三个字忽然说不出来了,他看见了这里果然是有人的,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他亲眼所看到的一切。
  前面的皑皑白雪间,忽然出现了两个白衣少女,她们的美丽容貌和迷人的风姿绝不是凡尘的画笔所能描绘出来的。
  更让人难以相信的还是她们并不是从远方走来,而是从地下,从白雪间慢慢地升起来的。
  沈星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绝对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去过很多地方,曾经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曾经被钱塘江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经被大漠上的烈日激得嘴唇干裂,他甚至还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野蛮人一齐吃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却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竟会从地下生长出两个天仙般的少女。
  若不是亲眼目睹,无论谁也不会相信。
  两人白衣少女看见了沈星子和恶狼,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去,脸上都带着春天般的微笑。
  沈星子笑了,说:“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白衣少女说:“这里是天之涯,海之角。”
  另一个白衣少女说:“山水田园就在天涯海角。”
  沈星子说:“这里是天涯海角?”
  一个白衣少女说:“天本无涯,海亦无角,世间所在,处处都是海角天涯。”
  另一个白衣少女说:“世间所在,处处都是山水田园。”说得妙极了。
  沈星子说:“你们是说山水田园势力无处不在。”
  一个白衣少女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沈星子说:“哦?”
  另一个白衣少女说:“山水田园与天地灵气同生长,山水田园与日月精华共光辉。”
  沈星子说:“你们在山水田园里是干什么的。”
  一个白衣少女说:“我们是园主座下的侍女。”
  另一个白衣少女说:“我叫朝霞,她叫白雪。”
  沈星子拍手赞道:“好名字,好名字,朝霞满天,白雪铺地。”
  他顿了顿,又说:“你们都这样美妙动人,你们园主就可想而知了。”
  朝霞说:“你见了我们园主,一定要把眼睛捂住。”
  沈星子说:“那还有什么意思。”
  朝霞说:“许多男人一见了我们园主,眼珠便掉了下来。”
  白雪说:“你若成了瞎子,可怎么办呢?”
  沈星子笑了,因为只有笑才能掩盖住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他自从从山水田园逃出来,还从来没有这么惶恐过,不安过,他禁不住低头看了看腰间,残月追星剑还在。
  这是三尺顽铁,但在沈星子手中却是无比的利器。
  朝霞似已看透了沈星子的心,说:“你用不着害怕,即使是眼睛瞎了,你还有耳朵呢,还能听到园主的声音呢?”
  白雪说:“只要你能听到我们园主的声音,一定也会满足。”
  沈星子说:“我有个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掉出来的眼珠再放回去。”
  朝霞笑了笑,说:“那我们就放心了。”
  沈星子说:“你们园主呢?”
  朝霞说:“何必那么着急呢?你马上就能见她了。”
  恶狼默默地站着,目光还在脚下,他眼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白雪,没有苍穹,也没有白衣少女,没有沈星子。
  他也许在想花蕊,那个充满爱心和情感的姑娘,那个把他从野兽变成了一个人的姑娘。
  沈星子说:“你们园主在哪里?”
  白雪说:“就在你脚下。”
  ※          ※          ※
  在朝霞和白雪冒出来的地方,竟出现了一个黑黑的洞,沈星子跟着朝霞和白雪走下去后才明白,这下面绝不是僵硬冻土,而是另一个天地。
  若不是有人带他来,他是绝对找不到这个地方的,就算有一万个人来找,也绝对是找不到的,何况这个地方根本就没人来,也没有人经过,即使偶尔有侠客纵马而过,也不会多看一眼,更不会驻足。
  越往下走,感觉越温暖。
  忽然,前面出现了光亮,脚下的道路也变得平而直,越往前走,光线越强。
  朝霞和白雪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朝霞说:“园主就在里面。”
  白雪说:“园主就在里面等你。”
  沈星子的心几乎欲从胸膛里跳出来,他忍不住又低下头,看了看腰畔上悬着的残月追星剑。
  残月追星剑还在缓缓飘动,仿佛已有了灵性,已知主人处境十分危险,也蠢蠢欲动。
  沈星子站在门前,仿佛又回到五年以前的那段往事中。
  有些往事如烟,可以随风散去,而有些往事却永远不能,它们永远深植于心底,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化成身体内的一块骨头。
  在山水田园的那段往事,他都禁不住打个寒噤,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沈星子终于推开了那扇门,很慢很慢的,就像推开的是地狱之门,仿佛里面有许多厉鬼就会成群地扑出来。
  门的那边是间很大的屋子,屋子里的每件摆设都是光闪闪的金银雕成的,豪华得已经奢侈极了。
  一张大床摆在墙边,无论谁看了都会觉得那必是价值连城之物,更难的是床上还摆着一大束水仙花。水仙花娇艳地开放着,上面还带着水珠,似乎是晨露。
  这间房子的主人一定是天上的神仙妃子,或是瑶池仙姑。
  否则,尘世之间还有什么样的女人配作它的主人。
  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来了,怎么不坐?”
  她的声音银铃般娇美,有说不出的动人。
  沈星子笑了笑,他自己都感觉到了笑得有点不自然。
  椅子是木头制成的,但这种木头很奇特,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
  沈星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木头,叫不出它的名字。
  那女人的声音是从床里发出来的,可惜床幔还没有掠开,看不见她的人。
  雾中看花,更是诱人心魂。
  那女人又说:“桌上有酒,你不想喝一杯吗?”
  酒杯是白银雕成的,没有一点杂色,杯中酒呈淡红色,酒香沁人心脾,令人难以克制,喝一口更是令人心魂皆醉,洗去了一路风尘,一路疲倦。
  那女人甜甜地说:“你猜我是谁?”
  沈星子说:“自然是山水园主。”
  那女人说:“我是让你猜一猜我的名字。”
  沈星子说:“我知道你的名字?”
  那女人说:“我们也算是敌人,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沈星子忽然眼前一亮,说:“你难道会是金银花?”
  那女人笑了,说:“沈星子果然聪明。”
  ※          ※          ※
  山水园主居然竟是金银花。
  沈星子实在没想到金银花,他觉得最不可能成为山水园主的女人就是金银花。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往往最不可能的事情而最后就偏偏发生了。
  金银花是山水田园最低贱的女人,她在山水田园住的最破的房子,吃最难咽的饭菜,干最累的活儿,而且无论谁都可以打她一顿。
  金银花说:“你做梦也没有想到山水田园的主人会是我吧。”
  沈星子说:“的确想不到。”
  金银花说:“我记得在山水田园没打过我的人很少,而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以后一定会当山水园主,怎敢打你呢?”
  金银花说:“我还记得你曾经把一张肉饼扔在花园的石桌上,我知道你那是给我留下的,我吃了香在嘴里,也甜在心上。”
  沈星子没想到了她还记着这些小事。
  人在最危难,最艰辛的时候,无论谁对他好还是坏,他都一生不忘。
  沈星子的心轻松了许多,说:“我那是对你心怀歹意,若不是有小白鸽··”
  金银花又是一阵银铃般的娇笑,说:“若不是有小白鸽,我早就勾引你了。”
  沈星子说:“现在小白鸽已死·。”
  金银花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勾引你?”
  沈星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金银花说:“你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胆小鬼。”
  沈星子说:“没色胆的胆小鬼总比风流鬼好。”
  金银花说:“你是不是怕我杀你?”
  沈星子说:“你不会杀我的,否则我现在早死了。”
  金银花说:“如果你真是个胆小鬼就好办了,胆小鬼都经不起勾引。”
  沈星子没有说话,目光盯着床里。
  金银花笑着说:“你把眼睛睁大点,我就要勾引你了。”
  笑声中,一只手从床幔的缝隙中伸了出来。
  沈星子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怔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手。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但无论谁的手,多少总有一些缺陷,有的皮肤稍黑,有的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魂牵梦萦的肖如雪,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疵。
  但金银花的这双手虽然干过许多粗活,但现在却是十全十美的,毫无缺陷,就像是精心琢磨成的羊脂白玉,没有丝毫杂色,又是那么柔软,而且不胖不瘦,不长也不短。
  就算是最会挑剔的男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的毛病。
  金银花似乎已看见了沈星子的神情,笑着说:“你看我这双手怎么样?”
  她那柔美的声音更加柔美,就算是用“出谷”的黄莺来形容,也嫌侮辱了她。
  沈星子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若用这双手杀人,天下男人谁也跑不了。”
  金银花说:“你动心了?”
  沈星子没有说话。
  金银花说:“你还不过来,难道你只看见我的手就满足了?”
  沈星子说:“我想过去,但我更想要自己的命。”
  金银花说:“我知道你是在担心。”
  她的手臂伸出来了,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令人目眩。
  沈星子的眼睛仿佛都直了。
  金银花说:“现在呢?”
  沈星子说:“我还是不能过去。”
  金银花哈哈笑着说:“男人没有不贪心的,胆小鬼也不例外。”
  她的手臂忽然抽回,手也不见了,但她的脚却伸了出来。
  任何人的脚都免不了有些粗糙,何况她曾经干过许多粗活呢?但现在她的脚却是和手一样完美,一样动人。
  她的脚是那么的纤美,脚更是令人销魂,皮肤是那么的细腻白净。
  接着,她又露出了一双修长,结实的腿,雪白而又笔直。
  在这霎那间,沈星子连呼吸都似乎停止。
  金银花说:“你现在还不过来吗?”
  沈星子动心了。
  沈星子毕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年轻的男人,年轻的男人没有不动心的。
  但他还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他绝不能做对不起肖如雪的事情。
  在他眼里,无论金银花多么美丽,也比不上肖如雪,因为金银花的美是容貌的美,形体的美,而肖如雪的美却是从心灵深处流露出来的。
  无论多么美丽的容貌,都会随年华的逝去而衰老,而变得丑陋,而从心底流露出来的美却永远常驻。
  金银花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再不过来,我就只好出去拉你了。”
  床幔微动,金银花似乎真的会出来。
  沈星子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想转身逃掉。
  金银花真的下床走了过来。
  沈星子不但感觉目眩,而且还感觉一阵头晕。
  他的确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胴体,完美得仿佛是天地的杰作,不是在尘世长成的。
  沈星子几乎不敢看金银花的脸。
  金银花的胸脯坚挺,双腿紧并,轻轻喘息着,说:“现在总行了吧?”
  沈星子竟说不出话来。
  金银花的胸脯起伏着,那一对嫣红的蓓蕾,骄傲地挺立着,似乎已在渐渐涨大······而且她身上散发出一缕缕醉人的甜香,嘴中吐出一串串销魂荡魄的柔语。
  男人怎能抗拒得了。
  沈星子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咙似已发干。
  金银花已走到沈星子面前,腻声说:“你怎么不敢看我,难道怕刺瞎你的眼睛。”
  沈星子似乎真怕被刺眼睛,把眼睛闭上了,但他还有耳朵和鼻子,依旧能闻到那醉人的甜香,依旧能听见那荡魂的柔语。
  他感觉金银花柔腻的双臂已搭在他肩上。
  金银花已搂住沈星子,咬住他的耳朵,说:“你难道不是男人······”
  沈星子是个男人,是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女人就算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沙弥也会想要,而不去想别的东西。
  这就是人的天性。
  天性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          ※          ※
  黑暗。
  黑暗中有人在呻吟,在喘息······
  然后一切又都沉寂。
  第十八章最毒妇人心
  金银花轻轻地说:“你喜不喜欢被女人勾引?”
  她现在的声音不但柔美甜润,而且娇弱无力,没有男人能经得住声音的诱惑。
  沈星子说:“至少喜欢被你这样的女人勾引。”
  金银花说:“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装假正经?”
  沈星子说:“不是假正经,而是胆小鬼。”
  金银花吃吃地笑了,说:“从今以后你的胆子总该大点了吧。”
  沈星子说:“你喜欢胆子大的男人?”
  金银花的声音更加甜腻,说:“我至少喜欢你的胆子能大点。”
  沈星子忽然想起了肖如雪,想起了肖如雪亲切的目光,温柔的话语,内心禁不住羞愧难当,悔恨难当。
  他身子不自觉地向床边挪了挪。
  金银花反而贴得更紧了,而且身子似蛇一样地扭动着,说:“你在想什么?”
  沈星子怔了怔,说:“什么也没想。”
  金银花娇嗔地说:“我不信。”
  沈星子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金银花忽地笑了,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沈星子说:“哦?”
  金银花说:“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肖如雪?”
  沈星子不说话了。
  金银花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对不起她?”
  沈星子还是没有说话。
  金银花说:“你何必内疚,她现在说不定也在别人的床上温柔缠绵呢。”
  沈星子不大相信她的话,但内心还是禁不住一动,想起了摘星楼主。
  即使他有禁不住诱惑的时候,那摘星楼主和肖如雪就能一定可以控制住心中的感情和欲望吗?
  沈星子的心在隐隐作痛。
  金银花说:“你是不是很爱肖如雪,胜过爱自己的性命。”
  沈星子说:“你都知道了。”
  金银花说:“天底下我不知道的事情也有,但一定极少。”
  她忽又把头埋在沈星子胸前,说:“我只是随便问一问,可没有吃醋。”
  沈星子说:“不吃醋的女人最聪明。”
  金银花说:“你只要像喜欢一朵花那样喜欢我就行了,等到人老珠黄时就丢掉。”
  沈星子说:“你永远也不会老。”
  金银花说:“但不知道肖如雪是不是真心爱你呢?”
  沈星子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他最怕想这个问题。
  他从来不敢细想这个问题,他害怕想明白了,自己经不住伤害。
  他并不希望肖如雪真实,只希望肖如雪爱他。
  这实在是古往今来的痴情人的极致。
  ※          ※          ※
  现在,金银花把这个问题捧在他面前,他已无法逃避了。
  金银花是无意,还是有意?
  她说:“据我所知,她对你那么好,只不过是想利用你。”
  沈星子说:“利用我?”
  金银花说:“利用你来对付山水田园。”
  沈星子似已无话可说。
  金银花说:“你和摘星楼主的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水能容得下火吗?”
  水火绝不能相容。
  金银花说:“你想没想你若帮他们打败了山水田园以后,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了吗?”
  沈星子牙咬得很紧,他的心被两种力量不住地撕扯着。
  金银花说:“等你没有了利用的价值,摘星楼主会对你怎么样呢?”
  到那时候,沈星子说不准那时候的事。
  沈星子本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被别人说得动的人,但现在他却没底了。因为他太爱肖如雪了,也太怕失去肖如雪了。
  金银花已看透了沈星子的心,说:“你倒不怕他们,只是你
  还能得到肖如雪了吗?就算肖如雪肯嫁给你,摘星楼的人会答应吗?”
  沈星子手心已沁出了冷汗。
  金银花说:“爱情能使人变得聪明,但也能使聪明的人变得呆傻。你本是个很聪明的人,怎么竟糊涂到这种地步。”
  沈星子苦笑着说:“有时候糊涂比聪明更难。”
  金银花说:“如果能永远这么糊涂下去也不错,只是早晚有一天会聪明起来的。”
  无论什么样的糊涂都是对现实的逃避。却不知现实是不能永远逃避的,早晚有一天要对它。
  到那时,残酷的现实将会更加残酷。
  沈星子一直是在欺骗自己。
  金银花说:“你在江湖闯荡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没看过,难道还不知道人心险恶。”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有许多伪君子看上去宽厚仁爱,正经得很,而暗地里却是心狠手辣,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沈星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样的伪君子太多了。
  如果天上忽然掉下来一块大石头,砸死了十个君子,其中至少有八个是这样的伪君子。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这样的伪君子太多了,比小人还多。”
  金银花说:“小人在你眼前,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而伪君子却永远在你背后,在你完全没有防备时,给你一刀。”
  她脸上忽地流露出残酷的笑容,说:“而且这一刀绝对是致命的。你心里一定又很痛苦,死不瞑目,因为你一直都把他当成朋友,绝对想不到他会下毒手。”
  沈星子脸色变了,似乎已经体验到了那时候的痛苦心情。
  金银花说:“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你真的不知道吗?”
  沈星子咬了咬牙,终于问:“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金银花说:“你会听我的吗?”
  沈星子说:“也许会听。”
  金银花笑了,说:“虽然你也许不会听,但我还是要说。”
  沈星子说:“请说。”
  金银花说:“据我所知,肖如雪在摘星楼里还有一个情人,否则,她不可能利用你。”
  沈星子说:“你怎么知道?”
  金银花说:“我们都是女人,而且都是美丽的女人。”
  沈星子说:“那有什么关系呢?”
  金银花说:“我们都是有许多男人追求的女人,想法和做法当然会有许多相同。”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有道理。”
  金银花说:“你对她一片痴情,她想必也知道,而且一定不会无动于衷。女人吗?无论心有多狠,但对痴情于自己的男人多少都会有点感情的。”
  沈星子说:“有道理。”
  金银花说:“肖如雪是个正经的女人,不像我,可以有许多情人,是吗?”
  沈星子说:“对极了。”
  金银花说:“所以她现在心里一定很矛盾。”
  沈星子说:“你说肖如雪还是爱我的。”
  金银花说:“像你这样对她痴情的男人,天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她不可能一点也不爱你。”
  沈星子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金银花说:“但你也不能高兴得太早,她在爱你的同时,更爱另一个男人,到最后,她一定还会离开你的。”
  沈星子心又凉了下来。
  金银花说:“她心肠是不是很软?”
  沈星子说:“是。”
  金银花笑了,说:“这就对了。”
  沈星子说:“你又猜出来什么了?”
  金银花说:“她也许对你很好,但那只是被你的痴情所感动了,是同情,是怜悯,而不是爱情。”
  沈星子说:“同情和怜悯的确不是爱情。”
  金银花说:“她对你好,只不过像一个过路人看见了一个即将饿死的乞丐,施舍给他一点干粮而已。”
  沈星子的心又在流血。
  金银花知道自己说得已经够多的了,便把头又埋在沈星子胸前,像一只温顺的小鸟,不再说了。
  ※          ※          ※
  沈星子却早已说不出一句话了。
  沉默。
  在黑暗中沉默。
  沈星子的喘息声渐渐粗了起来,仿佛疲倦得已难以支撑了。
  金银花忽地又柔声说:“但你若是想得到肖如雪,还是有办法。”
  沈星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太想得到肖如雪。
  没有肖如雪,他的生命便只剩下了空空的躯壳。他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绝不愿意失去肖如雪。
  沈星子说:“你有办法吗?”
  金银花说:“当然有,而且很灵。”
  沈星子说:“什么办法?”
  金银花笑了,慢慢地说:“只怕你不敢去做。”
  沈星子说:“只要能得到肖如雪,我什么事都敢做。”
  金银花说:“真的?”
  沈星子说:“绝对不假。”
  金银花说:“在我没说出这个办法之前,我要给讲明一个道理。”
  金银花说:“爱情从来都是自私和残酷的。爱情不是友情。”
  沈星子沉思着,细细地品味她的话中的真正含义。
  金银花说:“爱情是自私的,因为她绝不可以分给别人,爱情是残酷的,因为她有很多时候必须用鲜血来夺取过来。”
  沈星子没搭话,但他的双拳却忽然握紧。
  金银花说:“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绝不会得到他要的爱情。”
  沈星子说:“是。”
  金银花说:“许多了不起的男人就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失去爱情而终生遗憾。而许多很差的男人却娶到了比他强得多的女人,就是因为他们明白这个道理。”
  沈星子说:“我知道。”
  金银花说:“所有的爱情并不都是自私和残酷的,但爱情有许多种,而你和肖如雪的爱情就是自私和残酷的。”
  沈星子说:“我知道。”
  金银花说:“你真的明白了?”
  沈星子说:“真的明白了。”
  金银花说:“那你就应用残酷的手段去把肖如雪夺过来。
  沈星子说:“如果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她那个情人就行。”
  杀掉摘星楼主!
  沈星子禁不住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金银花说:“肖如雪的那个情人死后,她一定能投入你的怀抱,一心一意地爱人,生怕再失去你。”
  沈星子又沉默了。
  金银花的手在他胸膛上蠕动着。
  沈星子忽然问:“你请我来,就是让我杀掉摘星楼主吗?”
  金银花怔住了。
  沈星子说:“我把摘星楼主杀了,毁灭了摘星楼,你们岂不省许多力?”
  金银花居然没否认。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们是在利用我。”
  金银花说:“不错。”
  她不等沈星子说话,便接着说:“但你也能从中得到很大好处。”
  沈星子说:“你们会得到更大的好处。”
  金银花笑了,笑得很奇特,说:“你想没想过,摘星楼如果打败了山水田园,肖如雪就会离开你,因为你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沈星子心一紧,仿佛又已被金银花牢牢抓住了。
  金银花笑得更奇特,说:“你有没有想到摘星楼主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没有山水田园的人帮你,你孤身独剑能毁了摘星楼吗?”
  沈星子还是沉默,但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金银花说:“我们是想利用你,但你也是在利用我们呢,我们是相互利用。”
  沈星子喃喃地说:“相互利用···”
  金银花笑着说:“相互利用有多难听,何不说是相互合作。”
  相互利用有时就是相互合作。
  金银花说:“只要我们做得隐秘点,肖如雪不会发觉是你在搞鬼,自然也不会迁怒于你。”
  沈星子终于说:“我干。”
  世上本来没有恶人,只是在后天才变恶的,但世间的第一个恶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就像世上是先有了蛋,还是先有了鸡一样,无人能说得清。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个道理很简单,但许多聪明的人为什么偏偏记不住呢?
  正因为许多人没有记住这个道理,邪恶才没有灭绝,悲剧才不断发生。
  ※          ※          ※
  门,开了。
  走进来的赫然是柳西阳。
  柳西阳看见金银花,脸上露出了又甜又腻的笑容,等到看见沈星子时,眼睛里还是没有一点嫉妒的神色。
  他穿的衣服也很鲜艳,脸上似乎还涂着一层淡淡的脂粉。
  沈星子忍不住想弯下腰呕吐。
  柳西阳走到沈星子面前,笑嘻嘻地说:“沈公子昨夜过得可好?”
  一个男人落到这种地步,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沈星子暗中叹了口气,说:“过得还好。”
  金银花说:“你昨天过得好吗?”
  柳西阳说:“只要园主过得好,我过得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金银花说:“你是说昨夜自己过得不好?”
  柳西阳脖子立刻缩了起来,不敢再看金银花,说:“不是,我是说只要园主过得好,我就会过得好。”
  金银花又笑了,拍着他的头,说:“你越来越乖了。”
  柳西阳说:“沈公子何时走?”
  金银花说:“现在就走。”
  柳西阳说:“我送客人一程。”
  ※          ※          ※
  足下又是皑皑的无边白雪,头顶的苍穹看上去更高,更远,更苍茫。
  山水田园的洞口已经合上了,上面的白雪与别处的白雪绝对没有什么两样,再想找到那洞口已经很难。若是再过几天,沈星子绝对找不到了。
  沈星子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就好像是一场梦,但这场梦却改变了他一生的道路,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柳西阳送他出来时,正是中午,但天空却没有太阳。
  这里仿佛真是另一个世界。
  ※          ※          ※
  沈星子说:“你要送我回摘星楼吗?”
  柳西阳说:“如果公子愿意,我当然可以效劳。”
  沈星子说:“我让你做什么事你都不会拒绝吗?”
  柳西阳说:“公子是园主的红人,我哪敢拒绝。”
  沈星子说:“我让你逃走,你肯吗?”
  柳西阳笑了笑,说:“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沈星子说:“天下这么大,你就没有地方可逃吗?”
  柳西阳还在笑,说:“山水田园的势力无所不在,无论我逃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除非······”
  沈星子说:“除非怎样?”
  柳西阳说:“除非我能逃到摘星楼去。”
  沈星子说:“摘星楼若是被毁灭了呢?”
  柳西阳说:“到时候再说,总要比留在金银花身边强得多。”
  沈星子说:“如果摘星楼毁灭了,你就想办法装一回死。”
  柳西阳说:“好主意。”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沈公子,我这辈子忘不了你的恩德。”
  沈星子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说:“我也过过像你这样的日子,我知道那滋味比死还要难受。”
  许多人的日子都比死还难受,但他们大多数还活了下来,只因为他们希望有一天能好起来。
  沈星子希望有一天他的日子能好起来。
  第十九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菜市场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最爱出事的地方。
  有的地痞子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有的卖主与买主因为几文钱争吵起来,后来就拳脚相加;有的人踩了别人的脚,也打起来了;有的碰碎了别人刚买的鸡蛋,也会大打出手。所以,衙门里官老爷们辛苦得很,天天都要在这里巡视。日子一久,都觉得无聊单调极了,只要往市场一站,他们就头痛。
  但也忘了从哪一天起,这些官老爷们再也不用来巡视了,因为菜市场出了个市井好汉,人称“欧阳大侠”。
  菜市场上无论谁和谁打起架来,欧阳大侠都会很快赶到,谁是谁非判得十分公平明了。衙门里的官老爷们省了许多心事,从心里往外感谢欧阳大侠。
  菜市场的老弱病残者,都把欧阳大侠当成了救星,横行的地痞们也都敢怒不敢言。
  欧阳大侠长得不高,也不壮,武功也高不了哪儿去,但她却有个大名鼎鼎的父亲欧阳天风。
  欧阳天风是天下五大高手之一,明月教主,武功卓绝,足智多谋,仗义疏财,结交满天下,明月教更是高手如云,智士林立,门人弟子遍布大江南北。
  欧阳梅雪无论到哪里,别人都会给她个面子,都会想办法讨她欢心,让她满意。
  有一次,江湖上一个很有名气的剑客经过菜市场,欧阳梅雪执意要与人家比剑,结果,那剑客看在欧阳天风的面子,故意输给了她。就是这样,欧阳梅雪渐渐以天下有数的高手自居。
  渐渐地,小镇上无论什么人受到了欺负,都要找她,她十分愿意管这些闲事,尽管不会得到一文钱的报酬。
  欧阳梅雪成了镇上最忙的人,从早到晚,很少能在家坐一会儿。
  沈星子一到这镇,便听见了她的大名。
  欧阳梅雪活得很快活而又充实。
  ※          ※          ※
  正是中午。
  欧阳梅雪正在一家酒楼里狼吞虎咽地吃着红烧牛肉,喝着竹叶青,一抬头,看见了沈星子笑着向他走来。
  她一眼就认出了沈星子,说:“原来是你。”
  沈星子抱拳施礼,说:“欧阳大侠,幸会幸会。”
  欧阳梅雪长身站起还礼,说:“沈大剑客,久仰久仰。”
  沈星子在她面前坐下。
  欧阳梅雪十分大方,又要了几样菜和一壶酒,说:“请用。”
  沈星子也不客气。
  欧阳梅雪还是一身典型的江湖打扮,穿着粗糙的蓝布衣衫,宽松肥大,腰畔系着把极名贵的剑,显得不伦不类,很滑稽。但她的脸庞却还是秀丽绝伦,显得柔弱而又娇美。
  沈星子忽然问:“欧阳大侠是不是还想和我比剑。”
  欧阳梅雪说:“不想。”
  沈星子笑了,说:“怎么又不想了?”
  欧阳梅雪说:“我比不过你。”
  沈星子说:“还没有比呢,怎么就知比不过呢?”
  欧阳梅雪说:“我看过你出手。”
  沈星子说:“你看我的剑怎么样?”
  欧阳梅雪说:“太厉害了。”
  沈星子说:“你想不想学呢?”
  欧阳梅雪眼睛一亮,说:“你肯教我。”
  沈星子说:“愿意教你。”
  欧阳梅雪有点激动了,说:“我爹说我是女孩子,从不传我武功,我这点功夫都是缠着师兄弟们学来的。”
  沈星子说:“哦。”
  欧阳梅雪说:“你说我能练成你那一手剑法吗?”
  沈星子说:“能。”
  他呷了口酒,说:“如果我看你学不会我还会来找你吗?”
  欧阳梅雪说:“不会。”
  沈星子说:“其实,你的武功天资极好,若能得到名师指点,将来定能成大器。”
  欧阳梅雪更加激动,已忘了自己是谁,更没有想到沈星子会对她有恶意。
  她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骗过人,更没有人对她有恶意,她对人心的险恶完全不知道。
  沈星子说:“你们欧阳家的剑法也是独步天下的武功,你学我的剑法,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你父亲会答应吗?”
  欧阳梅雪一下子怔住了。
  ※          ※          ※
  沈星子连声说:“可惜,可惜······”
  欧阳梅雪恨恨地说:“我爹那个老头子,不传授给我武功,还不让我学别人的武功,我偏要学。”
  沈星子说:“好,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为了追求绝顶的武功,不顾一切。只有这种精神的人才能成为绝顶高手,才能练我的那一手剑法。”
  欧阳梅雪心中的激情立刻被他撩起来了,说:“即使粉身碎骨,我也要学。”
  沈星子忽地低下声音,说:“但我们最好还是小心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等你练成之后,就连你父亲都奈何不了你了。”
  欧阳梅雪不住地点头,说:“甚好。”
  沈星子说:“在黄昏时,你去镇外的树林里等我。”
  欧阳梅雪点了点头,说:“我们一起去,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沈星子心里暗笑:她还是个孩子,天真幼稚的孩子。
  他心里忽地又觉得不忍。
  因为他知道,黄昏时,那片树林中正有山水田园的人在等着她,因为她是欧阳天风的女儿。
  沈星子长长叹了口气,心中暗想:爱情是自私和残酷的吗,难道真的只能用残酷卑劣的手段才能得到吗?
  沈星子不知道,也无人能告诉他。
  他只有走上这条残酷的道路,已别无选择,路的尽头是什么,他不知道。
  ※          ※          ※
  星光在天上闪耀,正如人间灯火。
  摘星楼主房里的灯还亮着,在万家灯光中就像是南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灯光照在摘星楼主沉重的脸上,也照在欧阳天风沉重的脸上。
  摘星楼主说:“他们就要对你下手了。”
  欧阳天风笑了,说:“他们不敢直接下手,才玩弄这样的诡计。”
  摘星楼主脸上流露出忧虑,说:“这样的诡计比直接下手还要厉害。”
  欧阳天风笑着说:“我相信我这把老骨头才能对付得了。”
  摘星楼主说:“他们约你去黑风岭,一定在那时有埋伏。”
  欧阳天风说:“我会多带人去的。”
  摘星楼主说:“保重。”
  欧阳天风说:“我担心的倒是你。”
  摘星楼主笑了,说:“担心我什么呢?”
  欧阳天风说:“因为你时时刻刻都有危险,而且这些危险都是看不到的,甚至是感觉不到的。”
  摘星楼主说:“我已经知道危险出在哪里了,我会防备的。”
  欧阳天风说:“那为什么还不除掉?”
  摘星楼主说:“还不到时候。”
  欧阳天风说:“等到······”
  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而且是两个人的。
  摘星楼主说:“是他们来了。”
  来的两个是桃花先生和肖如雪。
  欧阳天风说:“人都来齐了。”
  摘星楼主说:“我们来商量一下如何对付山水田园。”
  四人都围着圆桌坐了下来。
  这四个人就是摘星楼的核心。知道摘星楼所有事情的,只有他们四个人。
  门关得很严。
  这时候绝对不用担心有人会闯进来,也绝不用担心外面有人偷听。
  肖如雪说:“山水田园从各地都向我们发动了攻击。”
  欧阳天风说:“江西的白水帮已被山水田园收买,向我们的青龙堂发动了夜袭,双方都伤亡惨重。”
  桃花先生说:“青风旗的几十个兄弟前往武当山的路上,被一伙人劫杀了,副旗主赵大年也被人砍去了脑袋。”
  摘星楼主脸上还是带着笑意,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说:“还有什么?”
  肖如雪说:“前三个月,我们和山水田园共相互厮杀了三十五次,我们死了六百九十八个人,伤七百一十四人,山水田园的伤亡情况不详。”
  桃花先生说:“他们伤亡也一定不比我们少。”
  欧阳天风说:“就在前七天,我们有一个堂主投靠了山水田园。”
  摘星楼主说:“是谁?”
  欧阳天风说:“是杨玉郎。”
  摘星楼主说:“杨玉郎是金蛇堂的堂主,怎么会投敌呢?”
  欧阳天风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山水田园的女人。”
  摘星楼主说:“还有什么?”
  桃花先生说:“金牌杀手五次黑夜行刺,三次失手,两死一伤。”
  欧阳天风说:“摘星楼里一定有奸细。”
  桃花先生说:“而且这个奸细的职位一定很高。”
  摘星楼主说:“请诸位放心,我已经知道那个奸细是谁了。”
  桃花先生说:“那我们就放心了。”
  ※          ※          ※
  黑风岭。
  夜很黑,风很急。
  北风吹过,树木摇动,哗啦啦地响,在黑暗中显得凄恻恻悲厉,缥缈回荡,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咒,又像是魂的哀鸣。
  欧阳天风登上黑风岭,四下顾盼,看不到一条人影。
  他继续向上攀登,忽地停住了脚步,全身都凉透了。
  就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吊着一个人,从她垂落的满头秀发上看,十分酷似女儿欧阳梅雪。
  她已完全赤裸,雪白丰满的胴体在冷风中摇荡。她早已被冻僵,已死多时。
  欧阳天风想到过女儿会受到伤害,但却没想到竟会死得这么惨,顿时眼前一阵昏黑,几乎欲跌倒在雪地上。
  他纵身一跃,飞掠到那女人面前,忽地又长松了一口气,因为树上吊着的女尸并不是欧阳梅雪。
  那会是谁?
  无论是谁,欧阳天风都为她而难过,从树上把她解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身后有脚踏积雪的声音,急忙回头,不由得吃一惊。
  他身后站着的人是个细高的汉子,眼睛竟是青色的,脸皮苍白如纸,一张血红的大嘴,几乎列到了耳边。
  欧阳天风叹了口气,说:“白面魔君胡啸胜?”
  胡啸胜说:“好眼力。”
  欧阳天风说:“你也投靠了山水田园了?”
  胡啸胜说:“是。”
  欧阳天风说:“你也是黑道上的枭雄,怎么肯投靠他人。”
  胡啸胜冷冷地说:“你是天下五大高手之一,怎么也甘为人下?”
  欧阳天风知道这人不可理喻,问道:“我女儿呢?”
  胡啸胜说:“我知道。”
  欧阳天风说:“快带我去,”
  胡啸胜说:“这不用你说,我本来就是来带你的。”
  他话音未落,已转身掠了出去。
  欧阳天风跟在他身后,只见两边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面倒去。
  欧阳天风问:“我女儿怎么样了?”
  胡啸胜说:“你若想让她死,她就活不了,你若想让她活,她也死不了。”
  欧阳天风说:“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胡啸胜说:“我们想让你投奔山水田园。”
  欧阳天风说:“那你们得先放了我的女儿再说。”
  ※          ※          ※
  夜色更浓。
  胡啸胜停住了脚步。
  前面站着一个黑衫汉子,似乎已经死了很久,见到欧阳天风,说:“在下千手人魔,恭候多时了。”
  欧阳天风说:“我的女儿呢?”
  千手人魔说:“请跟我来。”
  他话音未落,已纵身掠了出去,欧阳天风来不及细想,只好跟了上去。
  千手人魔的轻功极高,奔跑了半个时辰,已是大汗淋漓,欧阳天风也气喘吁吁了。
  此时,二人早已奔出了黑风岭。
  山水田园这样做的意图很明显:甩掉欧阳天风可能带来的任何帮手。
  千面人魔忽地也停住了脚步。
  欧阳天风惊奇地发觉他竟被带到了一片墓地,一堆堆荒坟整齐地排列着。
  千面人魔阴森森地笑了笑,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一会儿便有来带你去见你的女儿。”
  他不等说完,转身飞掠出去,眨眼间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只剩下欧阳天风独立苍茫。
  天地间死一般的静。
  这是一种沉重的静,压迫得欧阳天风喘不过气,仿佛正有许多看不见的鬼魂在他身边游荡。
  忽然,从墓地深处传来一阵“咚咚”的闷响,好像是很钝的铁器在颤击大地的声音,又像是无常的厉鬼在敲击铜鼓,可招许多活人的魂。
  要招欧阳天风的魂。
  欧阳天风一步步地走向墓地深处,他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条骨骼,每一根神经,甚至每一滴血都是完全不协调。天地间的变化都已逃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欧阳天风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就看见了前面有七个人正在挥动铁镐,刨着地下坚硬的泥土。
  他们已刨了一个很大的坑。
  坑是用来埋人的。
  在旁边放着一口红棺,红得就像血,在黑暗中,在雪地上,有说不出的诡秘和恐怖。
  欧阳天风又向前走,更近了。
  七个人都穿着白麻布缝成的孝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也没有一丝悲痛和伤感的神色。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邪气,仿佛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冤鬼。
  这是谁家又死人了?
  为什么在这样的夜里还埋葬亲人?
  欧阳天风走到他们面前。
  白衣人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仿佛他们和欧阳天风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知怎么的,欧阳天风感觉一股寒气从足底升起。
  他纵横天下,叱咤风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欧阳天风看着白衣人一下接一下地刨着坚硬的大地,忍不住问:“谁家又死人了?”
  一个白衣人冷冷地说:“是欧阳家又死人了。”
  ※          ※          ※
  欧阳家?
  欧阳天风的心像是突然被针刺了一下,忍不住又问:“是谁?”
  那个白衣人又冷冷地说:“是欧阳天风。”
  欧阳天风?
  欧阳天风怔住了。
  是自己已经死了,他还不知道?还是死人与他同名同姓。
  那个白衣人抬头瞟了欧阳天风一眼,他的眼睛竟是一片灰色,分不清眼珠和眼白。
  这哪里还是人的眼睛?
  欧阳天风绝不是胆小鬼,但此时此刻,依旧吓得手足冰冷。
  欧阳天风问:“哪个欧阳天风?”
  那个白衣人又低下头,不再看他一眼,说:“天下有几个欧阳天风?”
  欧阳天风说:“是那个明月教主吗?”
  那个白衣人说:“正是。”
  难道我已经死了?是鬼魂又飘了回来?
  就在这时,忽见那棺材盖竞动了起来,里面有人说:“为什么要埋我,我还没有死。”
  声音低沉而又凄厉,从棺材里缓缓传来,好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了过来,有说不出的阴森,说不出的怪异,说不出的恐怖。
  一个白衣人说:“你已经死了。”
  棺材里又有声音传了出来:“难道你们没有看见我的魂又回来了吗?”
  欧阳天风冰冷的手足更加冰冷。
  棺材里的声音又说:“魂啊!我的魂!快归来吧。”
  欧阳天风一步步地向棺材走去。
  棺材的声音说:“归来吧,我就复活了。”
  欧阳天风忽然扑了过去,推开了棺材盖儿,就在这刹那间,剑光一闪,比闪电还要快许多倍,刺向欧阳天风的咽喉。
  欧阳天风惨叫一声,身子倒翻出几丈远,肩头被划出三寸长的大口子,鲜血溅出。
  欧阳天风本来是有防备的,但这一剑实在太快,没有人能够躲过。
  欧阳天风身子还未落地,那七个白衣人已经出手,七把闪亮的长剑幻化成满天剑花,向欧阳迎头罩来,忽地,这满天剑花又幻化成七道长虹,迅疾无比,势不可挡。
  欧阳天风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形一转,飞掠出几丈远,落地时忽然停住了,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一步,便扑倒在地。
  七个白衣人的剑全部刺中了他,其中有三剑是致命的要害。
  血,已把一大片白雪染得鲜红。
  七个白衣人的剑已入鞘,垂着站在棺材前,神态甚是恭敬。
  慢慢地从棺材里站起一个人,手中的剑还在滴着血迹。
  那个人很年轻,本有一张很俊美的脸,却被一种欲望和杀气扭曲得变了形,有说不出的恐怖。
  ※          ※          ※
  如果沈星子看见了这个人,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个人竟然是柳西阳。
  柳西阳的剑太快了。
  连欧阳天风这样的高手都被他伤了。
  柳西阳跑出棺材,走到欧阳天风身前,忽地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手救他?”
  第二十章残酷的爱情
  七个白衣人大吃一惊,四下顾盼,仍不见人影。
  柳西阳又说:“你没有想到是我吧?”
  一个声音从树后传来:“没有想到。”
  七个白衣人转头望去,只见树后慢慢地走出一人,赫然是沈星子。
  沈星子是什么时候来的,七个白衣人谁也没有看见,尽管他们的耳朵绝对灵敏。
  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还在腰间,在冷风中缓缓飘动。
  他的目光已变得刀锋般的锐利,说:“我绝对想不到竟是你。”
  ˉ柳西阳转过身,那张脸看上来竟蒙了一层鬼气,说:“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谁也没有想到你沈星子也会有今天。”
  沈星子说:“你到底是谁?”
  柳西阳说:“我是柳西阳。”
  沈星子说:“你一定不是金银花的男妾。”
  柳西阳说:“做妾有什么不好,沈公子难道没听说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吗?”
  沈星子苦笑着说:“我也做过小白鸽的男妾,怎会不知道?”
  柳西阳瞟了一眼欧阳天风的尸体说:“你没有救他。”
  沈星子说:“我为什么要救他?”
  柳西阳说:“你本来可以救他。”
  沈星子说:“我若出手,你的手下绝对伤不了他。”
  柳西阳说:“但是你没有出手。”
  沈星子说:“没有。”
  柳西阳说:“很好,金银花知道后,一定会很高兴。”
  沈星子说:“欧阳梅雪呢?”
  柳西阳说:“那的确是很漂亮的小姑娘,若是让园主好好的调教半年,也一定会迷倒许多男人。”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不准你们动她一根毫毛。”
  柳西阳说:“沈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
  沈星子说:“不是善良。”
  柳西阳说:“哦?”
  沈星子说:“我喜欢她。”
  柳西阳说:“你喜欢她?”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我喜欢的女人,你们绝对不能动她一下。”
  柳西阳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那是当然。”
  沈星子说:“我现在就要带她走。”
  柳西阳的目光落在残月追星剑上,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说:“可以。”
  沈星子说:“你们可以把明月教的人都杀光,却不能伤欧阳家的老少。”
  柳西阳说:“嗯。”
  ※          ※          ※
  沈星子的眸子里露出一种痛苦,但为了比他生命还重要得多的爱情,他已别无选择。
  痛苦总比失去爱情好得多。
  爱情真的是这么自私和残酷的吗?非得用许多人的鲜血和生命去交换。
  ※          ※          ※
  沈星子走在路上,一言不发,脸色神情很沉重,心也很沉重。
  欧阳梅雪跟在他后面。娇美的脸依旧是那么天真无邪,在她眼里,世上本没有残酷和痛苦,悲伤与忧愁。
  她还不知道父亲已死了。
  沈星子不敢回头看她。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富有人性,富有情感的呢?
  但他想到能把摘星楼毁了,摘星楼主死了,他就能和心爱的肖如雪终日携手,相伴到天涯,内心便又平衡了。
  前面,有辆马车。
  马车是欧阳家的,来接欧阳梅雪回家。
  欧阳梅雪恋恋不舍地盯着沈星子,说:“你什么时候还来找我?”
  沈星子的喉咙好像被骨头卡住了。
  欧阳梅雪说:“我还要你教我剑法呢?”
  沈星子说:“一有机会我就会去找你。”
  欧阳梅雪眼睛顿时亮了,说:“真的来?”
  沈星子说:“我一定去,只怕你不欢迎。”
  欧阳梅雪没有听出这话中的含义说:“我怎么会不欢迎你呢?”
  沈星子笑了笑,笑得很苦涩。
  欧阳梅雪说:“我还要告诉我爹,我被强盗抓去了,若不是你来救我,我就没命了。”
  沈星子笑得更苦,心里似已被手捏紧了。
  欧阳梅雪眼里忽然流露出柔情,轻声说:“等你下次再来,我一定不穿这套衣服。”
  沈星子说:“哦?”
  欧阳梅雪脸红了,更加姣美动人,说:“我妈说我穿着这套衣服,永远也不会嫁出去。”
  沈星子吓了一跳,想不到欧阳梅雪竟然会倾心于他,而他却眼看着她父亲被杀,也没有出手相救。
  欧阳梅雪说:“我知道男人都不会喜欢我这副模样的。”
  沈星子说:“你该回家了。”
  欧阳家的弟子走过来,拉着欧阳梅雪上了车,疾驰而去。
  沈星子忽然感到一阵难耐的孤独和痛苦,仿佛天下间只剩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柳西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沈星子身后:“我们没有伤她一根毫毛。”
  沈星子说:“但我们却伤了她的心。”
  柳西阳说:“看得出来,这个天下最纯真的女孩子已经爱上你了。”
  沈星子说:“她这是向我报复。”
  柳西阳说:“怎么会呢?”
  沈星子说:“她的爱对我来说是一种伤害,她越是纯情,越是情深,对我的伤害就越大,我就越痛苦。”
  柳西阳还没有听懂。
  因为柳西阳根本没有人的情感,他没有痛苦,也不会有欢乐和幸福,他只有欲望。
  沈星子忽然感觉柳西阳很可怜。
  他肉体虽然还活着,但心已死了。
  心已死,肉体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柳西阳说:“想不到沈公子还是个多情的人。”
  沈星子冷冷地说:“多情的人总比无情的人好。”
  柳西阳笑了,说:“沈公子的话完全错了,人若有情,必会痛苦,心必会被情所累,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星子有情,被情所累,他的下场会好吗。
  沈星子说:“痛苦总比麻木好得多。”
  痛苦的人一定是活着的人,而麻木的人已和死人无异。
  柳西阳说:“花若有情,也早凋零,人若多情,必先憔悴。”
  沈星子说:“花木纵无情,迟早也凋零,人若无情,也总有一日憔悴。”
  柳西阳说:“人在江湖,何必憔悴?酒入金樽,何妨沉醉?”
  沈星子说:“人在江湖,何妨憔悴?酒入金樽,何必沉醉?”
  柳西阳说:“想不到沈星子原来是这样的人。”
  沈星子说:“纵然是在无人处暗自流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许多。”
  他忽地又大笑起来。
  这笑声又是什么滋味?
  柳西阳没有听懂。
  他知道沈星子以前绝对不是这种人,一定是摘星楼的人影响了他。
  柳西阳忽然感到摘星楼的可怕。
  ※          ※          ※
  山水田园的人包围了摘星楼的人,摘星楼的人拼杀到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会投降。
  投降的人只有一个杨玉郎,但最后还是诈降,他杀了山水田园的五个高手后,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柳西阳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杨玉部临死前的目光和神情,是那么的无畏,那么的豪迈,他把死看得很辉煌,把为摘星楼而死看成是人生最好的归宿。
  他还知道,摘星楼的人没有用他残忍而又森严的楼规来约束,完全是凭内心的自觉。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是多么伟大而又可怕的力量。
  ※          ※          ※
  天上无星,也无月。
  寒风吹着枯树,宛如鬼脸在迎风起舞。
  屋子灯火已熄。
  但炉火却还很旺,所以室内温暖如春。
  木青子从香姑身上滚下来,极度的疲倦,使他喘不过气来,但神情和目光中却有说不出的满足。
  香姑是个能让所有男人都会满意的女人,尽管她已不是很年轻,但她的体力和经验却是许多少女万万比不上的。
  木青子虽是峨眉派的掌门,有权有势又有钱,但却从未见过这样能让他满足的女人。
  木青子知道峨嵋派的势力根本就无法和山水田园抗衡、周旋,何况山水园主对他也不错,送给他香姑这样的女人,还答应他打败摘星楼之后,绝不打峨嵋派的主意。所以,木青子便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
  香姑那柔软的身子还紧贴着他,手在温柔地替他抚弄本已散乱的头发。
  木青子的头发已经稀疏,头顶已露出了肉皮,许多女人一看便要呕吐,但香姑却不是这样,而且还经常亲吻它,经常为他梳理头发,很轻很柔,充满了温情。
  木青子为此感激得老泪纵横。
  木青子毕竟是个老人,已经很少能和女人同床做那种事,但香姑很主动,很配合,很热情,而且经验很丰富,使木青子变得年轻了三十年,每次都能得到极大的快乐和满足。
  木青子感激香姑,更感激山水园主。
  木青子的手还搭在香姑那纤细柔软的腰上,说:“你们园主是不是给每个帮派的掌门都送了像你这样的女人?”
  香姑躺在他怀里,像头温顺的小鹿,说:“你是不是还想朝园主再要一个女人。”
  木青子连忙摇头,说:“我只要你一个就足够了。”
  香姑说:“园主让你去袭击摘星楼的白虎堂,你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木青子说:“还不到时机。”
  香姑说:“时机怕是早已经错过了。”
  木青子:“既然错过了,就得再等下一次。”
  香姑冷冷地说:“你总是这么一拖再拖,园主若生了气,就会让我回去。”
  木青子说:“你回去吗?”
  香姑眼泪汪汪的,两条雪白丰润的胳膊紧紧地缠住了木青子的脖子,柔声说:“我想不回去也不行。”
  木青子说:“园主会派人来杀你?”
  香姑说:“若是那样就太便宜我。”
  木青子说:“她会派人把你抓回去,让你受尽折磨慢慢地死。”
  香姑点了点头。
  木青子说:“峨眉派不是那么好惹的,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香姑冷冷地说:“我家园主若是想杀你,你一定活不过三天。”
  木青子说:“她能把峨嵋派斩尽杀绝吗?”
  香姑说:“园主绝不会做那样的蠢事,她杀了你后,一定会在峨眉派里找出一个听她话的人做掌门。”
  木青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香姑说:“到那时,我也一定是那个人的人了。”
  木青子说:“园主是什么样的人?你见过她吗?”
  香姑说:“没有见过。”
  ※          ※          ※
  夜,更深了。
  寒冷的风更加寒冷。
  香姑说:“你什么时候去袭击白虎堂?”
  木青子咬了咬牙,目光渐渐露出了杀机,说:“三日之内,我一定动手。”
  就在这时,忽听窗外有人冷冷地说:“可惜你连三个时辰都活不到了。”
  香姑惊吓得叫出声来。
  木青子刚一推开怀里的香姑,没等摸衣服,就见一个黑影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木青子一看来人手中的剑,身子就软了下来,说:“沈星子。”
  来人的确是沈星子。
  沈星子眼里充满了杀机。手中的残月追星剑闪着寒光。
  木青子似乎已经闻到了血腥味,自己的血的腥味。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想袭击摘星楼的白虎堂?”
  木青子勉强挤出了笑,说:“我只是为了讨这个女人的欢心,随便说的。”
  沈星子说:“不管你袭不袭击白虎堂,我都要杀你,而且要嫁祸你怀里的这个女人。”
  木青子和香姑的脸色都变了。
  沈星子说:“这个女人一定是山水园主送给你的吧?”
  木青子说:“是”
  沈星子说:“我杀了你后,就把她带走,她是最后一个见你的人,而且又失踪,峨眉派的人一定会以为她是凶手。”
  香姑说:“你真是沈星子?”
  沈星子说:“你如果不信,我可以让你看一看我的剑法。”
  香姑笑了,说:“你既然真是沈星子,就不该来杀我们。”
  沈星子说:“哦?”
  香姑说:我在山水田园的职位极高,不是单靠色相来勾引男人的妓女,所以我知道的事情很多。”
  沈星子说:“你知道什么?”
  香姑说:“我知道你明里是摘星楼的人,但暗中却为山水田园办事。”
  沈星子说:“你说得不错,只可惜······”
  香姑说:“可惜什么?”
  沈星子笑了笑,说:“我本来不想杀你,但现在你已知道得太多了,我不得不杀你。”
  他冷冷地接着说:“一个人知道得太多的秘密有什么好处。”
  香姑脸色变了,说:“你原来在骗我们园主。”
  沈星子说:“没有,我的确替你们做了许多事。”
  香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杀我们,还要嫁祸山水田园呢?”
  木青子说:“你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
  沈星子说:“我想让山水田园和摘星楼拼个同归于尽。”
  木青子说:“你想独霸武林?”
  沈星子笑了,说:“我是想独霸武林。”
  沈星子心里只想“独霸”肖如雪,肖如雪在他心里比整个武林重要许多倍。
  他知道摘星楼毁灭后,山水田园对他和肖如雪仍然不会放过,金银花不会让他们安安乐乐地过日子。
  为了爱情,为了肖如雪,沈星子决定也毁了山水田园。
  在爱情的天空下,他变得残酷阴毒,可怜而又可恨,结果毁了许多人,也会毁了他自己吗?
  木青子摇了摇头,说:“你一定另有原因,因为你绝不是那种想独霸武林的人。”
  香姑说:“你对金钱和权力一向看得很淡很淡,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想去做武林盟主。”
  木青子说:“让你去做你都不会去的。”
  香姑说:“那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等别人回答,便接着说:“男人不爱权势,还有一种东西可以爱,那就是女人。你这样做一定是为了一个女人。”
  沈星子怔住了,说:“你很聪明,只可惜活不长。”
  香姑说:“我对男人都十分了解,所以他们才都喜欢我。”
  沈星子说:“如果你想勾引我,你就大错而特错,这种时候我不会受任何女人勾引。”
  香姑说:“我没有想勾引你,只想和你说几句话。”
  沈星子说:“什么事?”
  香姑说:“你不该来。”
  沈星子怔住了,说:“为什么”?
  香姑笑着说:“你的运气太坏了。”
  沈星子说:“哦?”
  香姑说:“你不但杀不了我们,反而送了自己的一条命。”
  沈星子说:“是吗?”
  香姑说:“难道你没有看见金银花就在你身后。”
  ※          ※          ※
  沈星子大吃一惊,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
  就在这时,香姑出手了,双手一扬,也不知从何处的数十枚银针发射出来,向沈星子投了过来。
  她出手极快,而且极狠,认穴也极准,江湖上像她这样的高手并不多。
  只可惜他遇上的是沈星子。
  沈星子一抖手中的长剑,幻化成满天剑花,如黑夜繁星。
  剑光闪过,数十枚银针顿时无影无踪。
  香姑并没有奢望银针能射中沈星子,只是希望沈星子稍一留神,她好能乘机逃走。
  她银针刚一射出人已赤身裸体地向窗子撞去,她出手极快,轻功也自然极高,只见雪白的胴体一闪,已到了窗子前。
  但她终究没能撞开那扇木窗。
  沈星子就在她刚要去撞窗子时,已经拔剑,无人能形容他的剑到底有多快。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香姑的颈后。
  剑已从香姑的颈后刺入,从咽喉穿出。
  剑拔出。鲜血也射出。
  香姑的头撞在窗子上,无力,无声,没能撞开窗子,人已慢慢倒下。
  木青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了过去,抱住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香姑的血溅了他一身。
  沈星子冷冷地说:“她只是个和一百个男人都上过床的烂婊子,何必为她流泪呢?”
  木青子说:“肖如雪也只不过是两条腿的女人,你何必为她杀这么多人呢?”
  沈星子说:“肖如雪冰清玉洁。”
  木青子说:“冰清玉洁的女人多的是,你为什么为她做这样的事呢?”
  沈星子说:“只因为她对我好。”
  木青子说:“香姑也对我很好,比任何女人都好。不管她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我都喜欢她。”
  沈星子冷冷地说:“那你就和她走吧。”
  木青子说:“我······”
  他第二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只觉得喉咙一冷一痛,沈星子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喉咙。
  血花像烟花一样,在沈星子面前散开。
  沈星子现在除了肖如雪,只能看见血。
  这岂非正象征着残酷。
  如果爱情能够用残酷获得,那么它一定是鲜红鲜红的,因为它本是用血浇灌成长出来的。
  第二十一章风情山庄
  正是晌午。
  积雪正在悄悄地融化,许多青壮的少年都已换下了棉衣。
  阳光照在恶狼苍白的脸上,也照在腰间的那紫红色的狼牙刀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没有往两边看一眼,仿佛在他眼里,只有这一条路。
  路的尽头,就是风情山庄。
  恶狼走向风情山庄,就像走向血雨腥风的屠场。
  ※          ※          ※
  晌午的阳光暖洋洋的,仿佛就是春光。许多人的心情都很好,脸上的笑容多了,笑声也多了。
  “福兴”酒馆里很热闹,充满了欢声笑语。
  酒馆胖老板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这几天过往的客人特别多,生意也就兴隆,他把酒菜暗中提了三成的价钱,还是卖得很快。
  这都是沾了风情山庄的光,因为往来的客人几乎全是去风情山庄的。他暗中祝愿风情山庄的那对新人永远幸福。
  去风情山庄的人几乎全是衣着华丽,出手大方的人,而且又都是佩刀佩剑,偶尔有空手的也是脚步沉稳,眼光锐利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是身负上乘武功的人。
  酒馆外面,便是官道。官道旁停着辆大车,几匹骡马,赶大车的是个黝黑健壮的小伙子,刚刚下了大车便大步走了进来,带着笑跟几个伙计打过招呼。
  他是个出卖劳务的人,除了喝酒外,生命中已没有什么乐趣,几杯酒下肚后。这世界立刻就美丽多了。
  小伙子今天腰却拔得笔直,比往日神气了许多,说:“老板,给我打五斤酒,来十斤炖牛肉,今天我要请客。”
  他声音很大,似乎是想让世上的人都知道他要请人吃饭了。
  胖老板只对有钱的客人笑过,对小伙子很少笑,他斜着白眼,瞧着小伙子,冷冷地说:“你小子疯了。”
  小伙子也瞪起了眼睛说:“谁说我疯了?”
  胖老板说:“你没疯,好好地请什么客?”
  小伙子说:“今天我发了点小财,遇上了大方客人。”
  他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说:“提起这个人来,倒真是大大的有点。”
  于是就有人抢着问:“是谁?”
  小伙子说:“就是李月风李公子。”
  胖老板一听李月风的名字,脸上更有了笑容,说:“原来是风情山庄的少主人呢。怪不得这么大方。”
  小伙子说:“我只为他拉了一趟东西,他就给了我十两银子。
  胖老板说:“看来你这小子造化真不错。”
  有人说:“明天就是李月风公子的喜日了,你也沾了点光。”
  胖老板笑眯眯地说:“我也沾了不少。”
  又有人说:“你看见李月风公子那个未过门的妻子了吗?”
  小伙子说:“没有。”
  胖老板说:“就凭你这德性,也有那个眼福。”
  小伙子一挺胸,说:“我没有眼福,却有耳福。”
  立刻又有人抢着问:“你都听到什么新鲜的事。”
  小伙子说:“我听说了新娘子姓马,叫马银玲,是摘星楼的弟子。”
  酒馆里的人立刻平静了许多。
  有人问:“你还知道什么?”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我只有这么点耳福。”
  酒馆里的人又都笑了起来。
  忽然间不知怎么,笑声竟一下子停止了,因为里面的人都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还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杀气。
  恶狼走到酒馆门前,站住了,他眼睛里射出的野兽般目光,像是盯着每一个人,又像是没有看任何人。
  他这目光压迫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仿佛自己已经落入嗜血猛兽的血盆大口中。
  恶狼一步步地走到小伙子面前,冷冷地说:“你去过风情山庄?”
  小伙子吓得双腿发软,几乎欲跪倒在地,说:“知······知道······”
  恶狼说:“带我去。”
  小伙子脸都吓白,吃吃地说:“行。”
  恶狼说:“现在就走。”
  小伙子说:“行。”
  他刚站起来,就又险些坐下,跌跌撞撞地去套他的马车。
  谁也想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让人这么害怕。
  就在这时,忽听有位客人说:“我也要去风情山庄,请我也坐一坐马车如何?”
  世人居然还有人敢往恶狼这样的人身边凑合,众人都把眼光投了过去,想看一看这样的人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这个人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只是脸上罩了一层邪气,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柳西阳。
  柳西阳怎么也到了这里。
  恶狼看了柳西阳一眼,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了出去。
  柳西阳低头笑了,喃喃地说:“你就不带我去,我也能找着。”
  ※          ※          ※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
  鸟免太阳中时。
  大吉。
  忌嫁忌娶。
  忌安葬。
  冲龙煞北。
  路。笔直向前。
  伸向风情山庄,另一端伸向山水田园,伸向天恶老怪,伸向山水园主。
  路上不时有鲜衣怒马的少年经过,打马赶向风情山庄。
  拉车的马当然不是快马,好在恶狼并不在意快慢。他坐在车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满头金发被风吹得飘飘扬,仿佛欲挣脱某种束缚,飞上天去。
  柳西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赶了上来,奇怪的是他总是不急不慢地迈着步子,却依然能跟得上马车。
  柳西阳说:“我只希望摘星楼主也在那里,好让他见识你的狼牙刀。”
  恶狼说:“那你就应该带把剑。”
  柳西阳说:“为什么?”
  恶狼说:“除了摘星楼主,一定还有许多别的高手。”
  柳西阳说:“难道杀人只能用剑吗?”
  恶狼说:“有剑至少比无剑好。”
  柳西阳说:“手中有剑心中无剑有何惧,手中无剑但心中有剑又有何妨。”
  恶狼说:“心中有剑,手中亦有剑,岂不更好。”
  柳西阳说:“我的剑可能会成了别人的剑,别人的剑也可能会成为我的剑。”
  恶狼不说话了,抬起头,已经能看到风情山庄了。
  柳西阳说:“风情山庄的庄主是李玉壁,江湖上人称‘风情雪刀’,刀法飘忽无定,变化无方,自成一家。”
  恶狼说:“我知道了。”
  柳西阳说:“但他的‘风情雪刀’一定比不上你的狼牙刀。”
  恶狼说:“废话。”
  柳西阳笑了笑,说:“李玉壁有个生死兄弟,就是护花剑客花云。你若想杀李玉壁,他一定会抢着出手。”
  恶狼说:“我知道。”
  柳西阳说:“花云不但剑术奇绝,而且他的那双手发暗器的功夫也极高。”
  恶狼说:“我知道。”
  柳西阳说:“新娘子的武功底细我虽然不知道,但一定高不了哪里去,你不必担心。”
  恶狼说:“我不担心。”
  柳西阳向恶狼抱了抱拳,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说出最后一字时,人已在十余丈外。
  ※          ※          ※
  看着喜宴中每个客人都板着脸,紧张得神经兮兮的样,并不算是件很有趣的事。
  但柳西阳却觉得有趣,因为像这样的喜宴并不多,他留意地看着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猜想其中有多少是真正地为李家担心人,而且,他还在抓一个人。
  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来的。尽管他们已经多年不见了,但只要看到了那个人眼睛,他便可以认出来。
  那个人的眼睛天下无双。无论谁看见了这双眼睛,都一辈子也忘不了。
  现在,柳西阳不知道那个人武功如何,所以他十分想看一看那个人出手,自己有没有把握胜他。
  该来的人现在都来了,只少一个了,也是最重要的人——新郎李月风。
  只有柳西阳知道,李月风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那一剑出手极快,极准,极狠,李月风的脑袋被削下来时,还没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忽然杀他。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新郎官失踪,脸上表情都很严肃、很忧郁。
  柳西阳看着那一张张呆板的面孔,忍不住想笑,勉强才忍住。
  忽然,人们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几乎在同时,柳西阳看见恶狼。
  恶狼手里紧紧握住了刀,慢慢地走入了这广阔的大厅,大厅里拥挤着人群,但看他的神情,却仿佛还是走在荒原一样。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别的人,但别的人却都在看着他,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每个人都觉得屋子里好像忽然冷了下来。
  恶狼的脸上和身上,竟仿佛带着一种刀锋般的杀气。
  柳西阳眼睛亮着,好像看到了一场即将开演的好戏。
  恶狼慢慢地穿过人丛,他那握刀的手,却似在轻轻地颤抖着。
  人在恶狼的眼里和动物没有区别,他杀动物时,握刀的手从不颤抖,但这一次他是怎么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如果他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想杀人,他的手绝不会颤抖。
  他走得虽然很慢,但呼吸却很急。
  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绝不是来喝酒的,而是来杀人的,要杀的也当然是这地方的人。
  难道他要杀李玉壁?
  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李玉壁的亲友都来了,他却敢来杀李玉壁,是不是疯了,还是武功高得可怕,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看来今天的喜事就要变成丧事了。
  恶狼慢慢地走过去,穿过人群,人群呼吸都已停止,死一样的静。
  ※          ※          ※
  大厅的尽头处挂着很大的喜字,金色的字,鲜红的绸。
  红是吉祥的,象征着喜气。
  但也象征着残酷。因为血也是红的。
  一个满头珠翠的美妇人,手里捧着碗茶,本来和旁边的女伴窃窃私语。
  她忽然看到了恶狼,浑身一抖,手里的茶碗就跌了下去。
  恶狼并没有看她,但手里紧握的刀已伸出。他的动作并不太快,但掉下去的茶碗却偏偏恰巧落在他的刀鞘上。
  碗里的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去。
  有人轻轻地叹道:“好快的刀。”
  “好稳的刀。”
  恶狼还是没有看那美妇人一眼,慢慢地抬起,将刀鞘上的茶碗又送到妇人面前,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
  她伸手想去接着这碗茶,但她的手却实在抖得太厉害。
  忽然间,旁边伸出一只手,接过那碗茶。
  一只又快但又很稳的手。
  恶狼看着这只手,终于抬起头,看到了这个人。
  一个很体面的中年人,穿着很考究,须发虽已发白,看来还是风度翩翩,很能吸引女人。
  事实上,谁都很难判断他的年纪。
  他的手也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干燥,有力,不但适握刀剑,也适于发暗器。
  恶狼盯着他,问:“你就是李玉壁。”
  这人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在下花云。”
  恶狼说:“李玉壁呢?”
  花云说:“他很快就会来。”
  恶狼说:“好,我等他。”
  花云说:“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恶狼没有回答,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眼前似已不再有花云这个人存在了。
  花云居然也没有完全放在心上,微笑着将手里的茶送到那美妇人面前,说:“茶已有点凉了,我再去替你换了一碗好不好?”
  美妇人嫣然一笑,垂下头,说:“谢谢你。”
  看到花云,她好像就立刻变得轻松多了。
  柳西阳的旁边坐着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她低声对柳西阳说:“这人就是花云吗?”
  柳西阳说:“他不但是李玉壁的结拜兄弟,而且还是李玉壁的小舅子。”
  少女说:“听说他是个很会讨女人喜欢的人?”
  柳西阳笑了,说:“听说他家里有十三房妾,外面的情人更不计其数。”
  少女说:“恶狼会不会杀了他?”
  柳西阳笑了,很神秘,说:“绝对不会。”
  少女说:“为什么?”
  柳西阳说:“因为恶狼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少女惊讶地说:“难道他也是······”
  柳西阳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不要说出来。
  像花云这样的男人若不能成为山水田园的人,那才是天下第一怪事呢。
  ※          ※          ※
  恶狼还在等。
  大家现在虽然还不知道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究竟来干什么的,但却已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立刻就要有灾祸发生。
  忽然,有一个少年冲到恶狼面前,瞪着他大声说:“我大哥呢?”
  “他是不是你杀的?”
  恶狼说:“不是。”
  那少年说:“那会是谁?”
  恶狼说:“不知道。”
  那少年说:“就是你。”
  他忽然拔剑,剑光闪电般向恶狼刺下。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剑就要恶狼的命。
  恶狼只是将刀鞘横出一档,那少年已踉跄倒退了出去,但他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柄剑,他手心已沁出了汗水。
  恶狼冷冷地说:“我本来能杀你。”
  少年流着泪、喘息着、突又大喊,挥剑向他扑了过来。他似已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但旁边有个人只轻轻一拉他衣袖,他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这是内家四两拨千斤,以力化力的功夫。这种功夫十分难练,能将这种功夫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这个人已很老了,是个很有威仪的老人。
  他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却还比花云严肃有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着恶狼说:“你是什么人?”
  恶狼说:“恶狼。”
  人们听着,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老人说:“我是李玉壁。”
  恶狼说:“我正是来找你。”
  李玉壁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恶狼说:'我找你要一个人。”
  李玉壁说:“谁?”
  恶狼说:“钟剑侠。”
  钟剑侠?
  钟剑侠是谁?
  除了柳西阳,没有人知道钟剑侠是谁?
  恶狼说:“我要杀钟剑侠。”
  李玉壁说:“风情山庄没有这个人,这个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的。”
  恶狼说:“也许你真的不知道钟剑侠是谁,但他现在一定在风情山庄。”
  李玉壁说:“那你就自己慢慢地找吧。”
  恶狼说:“我找不着。”
  李玉壁苦笑着说:“我也找不着。”
  恶狼说:“但我有办法让他自己出来。”
  李玉壁笑着说:“那就好了。”
  恶狼说:“不好。”
  李玉壁说:“哦?”
  恶狼说:“我用的办法就是煞风景山庄的人,如果钟剑侠自己不出来,你们就全得死。”
  李玉壁怔了怔,忽然大笑。
  他平时很少这样大笑的,现在他如此大笑,只因为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忽然伸手拔剑,动作极快。
  只见刀光一闪即逝。
  李玉壁拔出的只是光秃秃的剑柄,剑身却还留在剑鞘里。
  大厅里的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快的刀,就凭这么快的刀,不难杀光风情山庄的人。
  李玉壁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一张严肃的脸,也突然变得扭曲变形。
  恶狼说:“你们死前一定要记住,杀你们的除了我,还有钟剑侠。”
  就在这时,人丛中走出一个人,说:“我就是钟剑侠。”
  恶狼一看,只见那人穿着雪白的儒衣,面皮白净,长须散落在胸前,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恶狼的目光扫了一下柳西阳,见柳西阳不动声色,才冷冷地说:“你不是。”
  那人笑了笑说:“我的确不是。”
  恶狼说:“那你为什么还要送死?”
  那人笑了笑,说:“我虽不是钟剑侠,但我能找到他。”
  恶狼说:“你带我去。”
  那人说:“我也找不到钟剑侠。”
  有的人几乎忍不住笑出声。这个人说话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恶狼却没有发火,脸上还是冷冷的神情。
  那人又说:“但我认识一个人,他是一定能找到钟剑侠的。”
  恶狼说:“哦?”
  那人说:“而且这个人就在风情山庄。”
  恶狼说:“我去找他。”
  那人说:“你只要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能把这个人带来。”
  恶狼说:“如果你半个时辰不来,我就开始杀人。”
  那人说:“好。”
  他说出这个好字,人已经不见了。
  ※          ※          ※
  大厅里坐满了人,但却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人动一动,仿佛动弹一下就会招来横祸。
  有个人站起来,想去方便一下,就听恶狼冷冷地说:“坐下。”
  那人只觉得这两个字仿佛就是两把尖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想都没想就坐下了。
  恶狼说:“在那人回来以前,谁也别走出大厅。”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
  每个人都好像坐在针毡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忽听得大厅外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本来极轻,但由于大厅静极了,所以众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那个白衣人是先走进来的,他身后是两个身着黄衫的侍女,两个黄衫侍女扶着一个白衣少女,赫然就是花蕊。
  恶狼怔住了,握刀的手更紧,颤抖得更厉害。
  野狼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也许并不明亮,而且看来有些呆滞,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悲哀幽怨之意,无论哪个男人看了也要动心,何况是恶狼。
  她的脸也不是完美无瑕的,脸色太苍白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却能让人感觉一种清丽和凄凉的美。
  凄凉的美更能打动人的心。
  她的头发已凌乱,看来应该很狼狈,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她狼狈。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令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气质和魅力。
  白衣人微笑着说:“只有花姑娘知道钟剑侠的下落。”
  花蕊若是无人扶着,已经站不起来,说:“我知道钟剑侠的下落。”
  恶狼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已僵住了。
  白衣人说:“花姑娘虽然知道钟剑侠的下落,可惜他现在受了重伤······”
  柳西阳的脸色变了。
  ※          ※          ※
  他没有想到花蕊居然还活着。
  他的额头沁出了冷汗。花蕊还活着,他的阴谋免不了会被识破,恶狼非但不会再死心塌地地替山水田园卖命。
  像恶狼这样的好杀手,天下绝对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第二十二章连遭惨败
  柳西阳知道自己苦心谋划的毒计不但没能成功。反而把恶狼这样难得的杀手给断送掉了,内心沮丧极了,但他又绝不甘心。
  花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恶狼,似已无力再说出一个字。
  恶狼也在凝视着她,他的心被花蕊和天恶老怪猛烈地撕扯着,一会儿她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他占了上风,恶狼从小就是一头野兽,只不过在野兽眼里,他才算是一个人。若是没有天恶老怪,他早就变成一头死的野兽了,若是没有花蕊,他仍然还是一头野兽。
  天恶老怪给了他一条生命,而花蕊却给了他一颗具有人的情感的心,和一个人的灵魂。
  花蕊说:“你真的为了要找钟剑侠,便想杀许多人吗?”
  恶狼好像根本没听见,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已经僵硬。
  花蕊说:“我知道你从来都不知道世上有钟剑侠这个人,只是受人唆使了,才来的。”
  柳西阳知道恶狼内心已经动摇,他恨不能扑上去立刻就把花蕊杀了。但那白衣人正在她身边站着。
  花蕊说:“你是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理由,你有你的自由,你不欠任何人什么东西,没有人应该勉强你。”
  恶狼好像还是没有在听,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头已握紧?
  花蕊说:“你活着是为了你自己活着,不是为了别人。你是个人。不是别人养的猎犬。也不是别人,手中的刀剑。”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你并不欠我什么东西,我也没有权利让你不去做你想做的事,你若是想动手就动手吧,我的话说完了。”
  恶狼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花蕊已经由两个黄衫侍女扶着,转身走了出去,她走得并不快,也没有回头。
  恶狼还是没有动。
  柳西阳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一阵狂喜。
  他知道花蕊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恶狼以后就永远也不会再见她了。
  只要恶狼见不到这个女人,他就会永远为山水田园卖命,直到有一天被人杀死。
  花蕊自己也知道她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和恶狼从此在两个世界了。
  她脚步虽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流露出恐惧之意,外面的阳光虽然灿烂,但在她眼里却是一片黑暗。
  但就在这时,恶狼轻轻地说:“等一等。”
  就在这刹那间,花蕊已完全改变了,脸上充满了光彩,猛地推开两个侍女,竟自己转过了身子,凝视着恶狼。
  她眼波中柔如春水,充满了温暖的情感。
  恶狼已开始移动脚步,向花蕊走去。
  ※          ※          ※
  柳西阳的心一下子全凉了。
  白衣人忽然笑了笑,说:“诸位尊客,谁如果有事,可以出去了。”
  他话音一落,厅里的人都一下子跑了个干干净净,谁也不愿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都怕有事。
  柳西阳也和那少女出去了。
  ※          ※          ※
  屋里很静,很暖和,充满了温馨。
  屋里每个人的心里也充满了温馨。
  花蕊已在柔软的床上甜甜地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仿佛正在做一个甜甜的梦。
  恶狼深深地凝视着睡梦中的花蕊,本来他的心已经坚如磐石,但现在他心底的最深处都震动了起来。宛如一湖静水,又泛起了无数涟漪。
  白衣人和肖如雪看着他们,心里暗暗祝愿他们能美满地生活下去。
  白衣人说:“花蕊不知从哪里听说你在喋花城中,便去找你。”
  恶狼说:“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肖如雪说:“这是山水田园的人故意诱骗花蕊姑娘的。”
  白衣人说:“山水田园的人怕你对摘星楼还有旧情,便想办法除掉花蕊姑娘。”
  肖如雪说:“更阴毒的是山水田园还想嫁祸摘星楼,造成摘星楼的人杀死了她的假象,让你更加仇视摘星楼。”
  白衣人说:“若不是肖如雪及时赶到,花蕊姑娘必遭毒手。’
  恶狼忽然问:“山水田园做事一向精密得很,你们是怎么知道花蕊会遭到不测呢?”
  白衣人笑了笑,没搭话。
  恶狼说:“山水田园里面是不是也有摘星楼的人?”
  肖如雪笑而不语。
  恶狼说:“摘星楼的人也是无所不在。”
  白衣人笑着说:“因为正义无所不在。”
  恶狼说:“摘星楼的人是正义的化身吗?”
  白衣人说:“是。”
  肖如雪说:“摘星楼是不可战胜的,因为正义是不可战胜的。”
  白衣人说:“正义是永生的,邪恶势力无论多么强大,最终都会被战胜,因为······”
  恶狼说:“因为什么?”
  肖如雪说:“人心向善。”
  人心向善。
  ※          ※          ※
  星光点点,月儿弯。
  花蕊房中的灯光已熄,但炉火却旺。
  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很轻很轻,越来越近,来人的轻功显然很不差。
  他轻轻推开窗子,悄无声息地一跃而入,就像一片雪花被风送了进来。
  他刚一落地,便一动不动了,全身顿时凉透了。
  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闪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而且充满了仇恨和杀机。
  除了恶狼,谁还会有这样可怕的眼睛。
  恶狼冷冷地说:“花云。”
  来人果然是护花剑客花云。
  恶狼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因为花蕊还没有死。”
  花云叹了口气,说:“我不该来。”
  恶狼说:“你不该来受死。”
  花云居然又笑了,说:“你以为我是来受死的吗?”
  恶狼说:“你还能活着出去吗?”
  花云说:“你还不知道吧,园主已经来到风情山庄了。”
  恶狼的脸色变了变,说:“哦?”
  花云说:“还有你师父天恶老怪,如果你现在能及时回头还不晚。”
  恶狼吃惊地说:“我师父也来了。”
  花云说:“他听说你又被那个小狐狸精勾走了,能不来吗?”
  恶狼说:“那你就回去转告他们,说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花云惊异地说:“哦?”
  恶狼说:“因为正义是不可战胜的,邪恶势力无论多么强大,最终也都将会被战胜,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
  花云不解地问:“因为什么?”
  恶狼说:“因为人心向善。”
  花云说:“人心向善?”
  恶狼说:“对,人心向善。”
  花云满脸疑虑地望着恶狼,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恶狼这样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
  恶狼冷冷地说:“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对快死的人一向很宽容。”
  花云满脸都是恐惧,说:“你就不怕园主和你师父。”
  恶狼说:“怕园主和我师父是一回事,杀你又是一回事。”
  花云咬了咬牙,说:“听说你的刀法是天下最快的。”
  恶狼说:“活着的人都不相信,只有死人才相信。”
  凡是相信的人都已经死了。
  花云长剑一挥,剑花如落花飞舞,厉声说:“只要你能杀了我,我死而无怨。”
  恶狼说:“很好。”
  花云忽然间轻叱一声,剑光化作长虹,人也跟着飞起。
  这一剑并没有攻向恶狼,他连人带剑,而是闪电般地向窗子冲去。
  恶狼已掠起,狼牙刀也化为了银虹。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刀光忽然一紧,沿着剑锋削过去。
  花云并不是不懂得用剑的人,他的剑法变化之快,已经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但这一次,他的所有变化已全部被恶狼的刀先一步封死。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将尽的时候,银亮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脸,闭住了他的呼吸。
  他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他的人撞碎了窗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飞落出去,摔在雪地上。
  摔在一个人的脚下。
  ※          ※          ※
  花云的尸体摔在了沈星子的脚下。
  雪白的雪,鲜红的血。
  沈星子喃喃自语:“好快的刀······”
  恶狼已从窗子里掠出,看见沈星子,怔了怔,说:“是你?”
  沈星子笑着说:“你的出手虽快,却不稳。”
  恶狼冷冷地说:“那我们······”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肖如雪的声音,说:“沈星子!”
  沈星子对恶狼笑了笑,说:“那我们就该告别了。”
  他说出最后一个字时,人已经不见了。
  肖如雪穿着黑色的紧身夜行衣,黑布遮面,背插长剑,完全变成了风雪怪人。只有那双眸子,在黑夜里还闪着温情。
  沈星子问:“你要到哪里去?”
  肖如雪说:“去杀一个人。”
  沈星子说:“是谁?”
  肖如雪说:“任风寒。”
  沈星子说:“就是摘星楼的那个师弟?”
  肖如雪说:“是。”
  沈星子说:“他武功是不是高得可怕?”
  肖如雪说:“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底细。”
  沈星子说:“这样的人的确最可怕。”
  肖如雪说:“但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沈星子说:“哦?”
  肖如雪说:“摘星楼已经设下了天罗地网,他插翅难逃。”
  沈星子说:“是不是山水田园里已有人把他出卖给了摘星楼?”
  肖如雪说:“是。”
  沈星子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去?”
  肖如雪说:“我不想让你去,你也得去,我自己去,你能放心吗?”
  沈星子笑了,说:“我不放心。”
  肖如雪说:“如果我们两个人联起手来,任风寒就死定了。”
  沈星子说:“你知道任风寒是谁吗?”
  肖如雪怔住了。
  沈星子说:“任风寒很可能就是柳西阳。”
  肖如雪说:“就是你从外面带回摘星楼的那个人?”
  沈星子立刻觉得自己说走了嘴,说:“我也是猜想,有时候人的感觉是很奇妙的。”
  肖如雪也没有再问,但心中却想起了许多。
  ※          ※          ※
  夜,夜色沉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阴沉的脸。
  柳西阳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后面是一片荒山。
  他从荒山中走来,走向荒林。
  他身后跟着两个黑衣男人,一个是赤发妖龙,另一个是千手人魔。
  远处忽然出现了烛火,是个灯笼,高高挑起,灯笼是粉红色的,上面还画着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柳西阳看到这灯笼,脸上露出了喜色,脚下也不由得加快了。
  赤发妖龙说:“人已经来了。”
  柳西阳说:“我想他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千手人魔说:“就凭桃花娘子能把白秋阳那小子勾引住吗?”
  柳西阳说:“白秋阳性情孤傲,当然不会受桃花娘子的摆布,这都是沈星子帮了我们的大忙。”
  赤发妖龙说:“哦?”
  柳西阳说:“白秋阳与沈星子有杀父之仇,沈星子投靠摘星楼以后,白秋阳非但无法报父仇,自己也不再受重用了。”
  赤发妖龙说:“所以他对摘星楼有了怨气,我们才能说服他。”
  柳西阳说:“是的。”
  赤发妖龙说:“我们那个在摘星楼卧底的人怎么说呢?”
  柳西阳说:“他说白秋阳的确怨气很大,内心早有反叛之心,摘星楼毁了以后,他就可以替父报仇了。”
  赤发妖龙说:“那我们就不用担心这里面有诈了。”
  柳西阳笑了,说:“绝对不会担心,摘星楼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千手人魔说:“摘星楼里有这样一个人,灭亡之日就不远了。
  柳西阳说:“白秋阳是摘星楼的总巡察,对各地摘星楼的势力了如指掌,如果他肯帮我,摘星楼就完了。”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白秋阳,沈星子,还有那个人,钟剑侠内外受敌,死期不远了,只可惜恶狼······”
  赤发妖龙说:“我们手里不还有天恶老怪吗?”
  千手人魔说:“那个老怪物头脑简单,好利用得很。”
  柳西阳连连点头,说:“这样一来,钟剑侠身边就只有一个肖如雪了。”
  赤发妖龙说:“到那时,就算我们不动手沈星子也会动手。”
  柳西阳说:“等沈星子杀了摘星楼主,我们就动手杀了他们······”
  ※          ※          ※
  红灯高悬。
  柳西阳已经能看清桃花娘子头上的珠花了,说:“白公子来了吗?”
  桃花娘子说:“已经来了。”
  柳西阳说:“在哪里?”
  “我在这里。”
  从树上飘落下一个白衣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只是稍显得有点清瘦,脸色也过于苍白。
  柳西阳抱拳施礼,笑着说:“白公子久候,多多包涵。”
  白秋阳还礼,说“无妨。”
  柳西阳笑着说:“白公子今日弃暗投明······”
  白秋阳冷冷地说:“不是弃暗投明,而是弃明投暗。”
  柳西阳毫不生气,笑着说:“明就是暗,暗就是明,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桃花娘子说:“无人能分得清楚。”
  白秋阳说:“我帮你们打败摘星楼,你们必须帮我报杀父之仇。”
  柳西阳说:“我们一言为定。”
  桃花娘子说:“摘星楼一倒,沈星子势单力孤,也一定活不长。”
  柳西阳说:“东西带来吗?”
  白秋阳说:“我无论何时都不敢丢下。”
  柳西阳说:“在哪里?”
  白秋阳说:“在我脑子里。”
  柳西阳说:“那就请白公子拿出来吧。”
  白秋阳说:“那边有个山洞,笔墨纸砚都已备好。”
  柳西阳怔了怔,说:“请白公子带路。”
  ※          ※          ※
  前面,果然有个山洞。
  洞口很黑,洞里面更黑。
  柳西阳不知怎么的,竟禁不住打个寒噤,仿佛这洞里有种说不出的杀气。
  柳西阳不由得在这洞口停住了脚步。
  白秋阳从怀里取出火具,点燃了,走了进去。
  火光闪耀。
  柳西阳向千手人魔使个眼色,千手人魔便跟着白秋阳走了进去,而柳西阳和赤发妖龙还在洞外。
  有的人武功无论多高,胆子都大不了,这是件好事,至少他们能比胆子大的人多活几年。
  而柳西阳却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
  如果有人说柳西阳是个胆小鬼,那么他就错了,柳西阳有时胆子也很大,他无论何时何地,他的心都很细,从不去冒无谓的风险,所以,他才活到现在,并且有了今日的成就和地位。
  千手人魔从里面走了出来,柳西阳这才放心,和赤发妖龙走了进去。
  白秋阳用笔正在一张大纸上画着,写着······
  柳西阳盯着白秋阳的一举一动,生恐就在这时候出现什么意外。
  摘星楼在江湖各地都有许多势力暗中为他办事,如果白秋阳能够把这些所有势力全都写出来,山水田园在各地一起下手偷袭,定能全部歼灭,到那时,摘星楼在江湖就会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柳西阳想着想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白秋阳忽然抬起头,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柳西阳说:“完了。”
  白秋阳说:“没有。”
  柳西阳说:“为什么不··”
  白秋阳说:“我忽然想起来了,如果你们打败了摘星楼以后,不但不去杀沈星子,再来杀我,可怎么办呢?”
  柳西阳心里一惊,他心中的确是这么想的,脸上却还是微笑,说:“这怎么可能呢?”
  白秋阳说:“这完全有可能。”
  柳西阳说:“那你要我们怎么做你才能相信呢?”
  白秋阳想了想,说:“除非你们先把沈星子杀死。”
  柳西阳苦笑着说:“沈星子武功极高,现在又深受摘星楼主的信任,一时很难下手。”
  白秋阳说:“很难下手也就是说毕竟还有机会。”
  柳西阳说:“我可以对天发誓··”
  白秋阳冷冷地说:“无论你对谁发誓,我都不信。”
  柳西阳说:“那你想怎么办?”
  白秋阳说:“摘星楼在各地的势力我已经写出了一半,现在可以给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把沈星子的人头拿来,我便什么时候把那一半写出来。”
  柳西阳沉吟半晌,说:“这很公平。”
  白秋阳将那张大纸卷好,递了过去,说:“你们必须在各地同时发动攻击,才能成功。”
  柳西阳说:“多谢白公子指点。”
  四人走出山洞时,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蛟洁的光洒满大地。
  柳西阳精神一振,想起“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觉得实在很有道理。
  白秋阳说:“我们后会有期。”
  柳西阳说:“后会有期。”
  白秋阳说:“希望你们快些下手。”柳西阳说:“公子放心。”
  这时候,柳西阳已经一点防备没有了,白秋阳已经走远,想得到的东西已得到了一半,他们也踏上了归途。
  他觉得摘星楼若想伏击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但他却糊涂了,伏击别人最好的机会就是在别人没有准备的时候。
  无论多聪明的人都会有糊涂的时候,尽管这种时候不多,但每次当他们糊涂时,都会遭到惨重的打击。
  这也许就是上天对聪明人的惩罚。
  ※          ※          ※
  北风穿过密林吹过来,带着一片片雪花。
  忽然间,一片片雪花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震得粉末般的四散飞扬,接着,寒光一闪,尖锐的剑锋已到了柳西阳的颈后。
  这一剑来势奇快,凌厉无比,锐不可当。
  柳西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迅速的剑法,他已经感到了剑锋的冰冷,仿佛已感到了死亡的滋味。
  但奇怪的是,这把剑本可以刺死他,但就在即将刺中他时,忽然慢了一点。
  高手相拼,绝不能差一毫一厘。
  柳西阳头一低,人已向前飞掠出去,虽然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剑,但剑锋还是划破了他颈后的肌肤,鲜血流了出来,他身上的冷汗也流了出来。
  他身经百战,却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
  在他的想象中,世上绝不会有人能伤了他。
  几乎就在这时,赤发妖龙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身形向前狂奔出去,但只奔出十余丈,便扑倒在地。
  一剑已从他的后心穿过了前心。
  鲜血洒了十余丈远。
  柳西阳凝神细看,认得是沈星子还有一个蒙面人。
  刚才用剑刺他的是沈星子。
  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若不是沈星子剑下留情,他已经死了。
  他听说沈星子的剑是天下最快,却也想不到快到了这种程度,一剑刺出,绝不容对手闪避和招架。
  另一个蒙面人的剑虽不及沈星子快,但也如闪电一般,一剑结果了赤发妖龙,在半空中毫无凭借之处,却身形一转,又向千手人魔扑了过去。
  身形非但迅疾无比,而且优美之极。
  柳西阳惊叫出声:“风雪怪人。”
  沈星子一剑未中,举剑再刺,来势虽然还是极快,但却不是致命要害,柳西阳闪身避过,转身飞掠出去。
  每个人逃命时都是跑得最快的时候,柳西阳也不例外,去势如同流星陨石,一闪便不见了,只留下一道长长的雪尘。
  沈星子也没追赶。
  千手人魔的剑刚刺到中途,肖如雪的剑已从他咽喉处划过。他的喉咙咯咯作响,脸已扭曲得变了形,剑已落地。
  肖如雪不忍心再看他,喃喃地说:“我不杀你,你就会杀别人。”
  千手人魔没有听到这句话。
  第二十三章阴谋败露
  沈星子凝视着柳西阳消失的地方,脸上的神情很沉重,说:“他就是任风寒,他是第一个躲过残月追星剑的人。”
  肖如雪脸上神情也很沉重,说:“他武功果然高得可怕。”
  这时,白秋阳和桃花娘子也走了过来,见没有柳西阳的尸体,脸色都变了。
  白秋阳说:“想不到任风寒真的避过了残月追星剑。”
  桃花娘子说:“想不到世上真的有人能避过这一剑。”
  沈星子叹了口气,说:“我是在背后偷袭他的,若是正面与他交手,更无法伤他。”
  肖如雪等三人谁也没有说话,都在想:如果任风寒重来,谁来对付他?
  只有摘星楼主钟剑侠了。
  ※          ※          ※
  钟剑侠凝望着苍茫的夜色,好久没有说话,他没想到任风寒真的能避过沈星子的残月追星剑,更不会想到沈星子会剑下留情。
  肖如雪站在他身后,脸上神情也如夜色一样凝重。
  肖如雪说:“你能对付得了任风寒?”
  钟剑侠说:“至少我没有把握避过沈星子那一剑。”
  肖如雪说:“幸好我们已经料到任风寒有可能避过一剑。”
  钟剑侠笑了,说:“白秋阳已经把摘星楼在各地的势力都告诉任风寒了。”
  肖如雪说:“都告诉了。”
  她笑了笑,又说:“任风寒受到伏击,绝对不会相信白秋阳说的都是真的。”钟剑侠不觉中松了一口气,说:“我们在各地的势力就能高枕无忧了。”
  肖如雪说:“我担心我们在山水田园的那个线人会受到怀疑。”
  钟剑侠脸上也流露出忧虑之色,说:“我已经让他抽身退出,但他不肯。”
  肖如雪说:“那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钟剑侠沉思起来,好久也没说话。
  肖如雪说:“你在想什么?”
  钟剑侠说:“在想沈星子。”
  肖如雪怔了怔,说:“沈星子怎么了?”
  钟剑侠说:“我怀疑他也是山水田园的奸细。”
  肖如雪知道钟剑侠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怀疑任何人,她的心不知怎么,一下子凉了,说:“他怎么会是······”
  钟剑侠说:“我也只是怀疑。”
  肖如雪说:“哦?”
  钟剑侠说:“天下谁都知道沈星子剑出如风,绝不空还,自从他出道以来,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肖如雪说:“但最近几天,他却接连失手两次。”
  钟剑侠说:“一次是他没有出手救得了欧阳天风,另一次就是让任风寒跑掉了,而且这两件事都是关系十分重大的。”
  肖如雪说:“这也许是巧合。”
  钟剑侠说:“这也许不是巧合。”
  肖如雪脸色变了,说:“他为什么会帮着山水田园来对付我们呢?”
  钟剑侠说:“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便恶意地报复。”
  肖如雪叹了口气,说:“如果他真能知道我们对他的这份心思,就好了。”
  钟剑侠说:“如果他真是山水田园的人,你怎么办?”
  肖如雪说:“那······我就杀了他。”
  钟剑侠说:“也许他不是,倒是我们多疑了。”
  肖如雪说:“但愿如此。”
  如果沈星子不是山水田园的人,肖如雪又怎么办?她已经陷入了无法解开的爱情纠葛中,难以自拔。
  她很苦恼。
  苦恼来源于多情,多情人必然多苦恼。
  钟剑侠又问:“桃花娘子呢?”
  肖如雪说:“去了白鱼堂。”
  ※          ※          ※
  摘星楼,白鱼堂。
  白鱼堂主鲁玉是个老实人,办事一丝不苟,规规矩矩,从来都不和别人争名夺利,对别人对他的伤害也从来都不放心上,过后你若有事求他,他还笑哈哈地帮你。所以,摘星楼的人都说他是个老好人。
  只有桃花娘子知道,鲁玉不是个好人,也绝不老实。每次桃花娘子独自找到他时,他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让所有摘星楼的人都不认识的人。
  每个人都有不被别人所知的另一面,但鲁玉这个另一面却比别人隐藏得深得多。
  许多侠客和君子的性格中都有恶的一面,让人发现后会感到吃惊,而鲁玉性格中恶的一面,让人发现后则会感到恐惧。
  鲁玉的性格中几乎没有一点善,但让每个人看上来却没有一点恶。
  这真是天下最可怕的那种人。
  桃花娘子来到鲁玉的门前,几乎没有勇气推开门,一想起鲁玉和她做过的许多事,她就想呕吐。
  她本来不是个正经的女人,但仍然觉得鲁玉无耻至极,自己和他相比,绝对能算得上是贞洁的淑女。
  鲁玉正在屋里。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床上,脸上带着微笑,笑得很邪。
  他知道桃花娘子一定会来,在等她。
  他一想起桃花娘子那柔软的身子,那绸缎般的皮肤,和那奇异般的动作···他浑身都燥热起来。山水园主把桃花娘子派到他手下听命,就得绝对听他的话,否则······
  就在这时,他发觉了桃花娘子已来了,便说:“谁在外面?”
  桃花娘子推开门,第一眼便看见了鲁玉脸上的笑意,禁不住感觉一阵恶心。
  ※          ※          ※
  夜色更浓,更加苍茫。
  天上没有群星闪耀,地上却有冷风吹。
  这样的夜晚,没有人愿意出门,谁不愿蹲在炉火旁,或躺在温暖的床上?
  所以,许多坏人做坏事都选在这样的夜晚。
  鲁玉也是一样,做好事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坏事总是在漆黑恐怖的夜晚。
  桃花娘子说:“白秋阳已经把他的东西都交给柳西阳了。”
  鲁玉笑了笑,说:“你这次立了大功,园主一定会重重奖你的。”
  他已抓住了桃花娘子的手,往床上拉。
  桃花娘子挣扎着,说:“先说完正事,然后再······”
  鲁玉说:“这就是正事。”
  桃花娘子忽然说:“你知道我刚才是从哪里来?”
  鲁玉怔了一下,说:“你又勾搭上哪个小白脸了?是不是白秋阳?”
  桃花娘子说:“不是小白脸,而是一个糟老头子。”
  鲁玉说:“是桃花先生?”
  桃花娘子说:“是桃花先生。”
  鲁玉说:“是他让你去的?”
  桃花娘子说:“是的。”
  鲁玉说:“他让你去你就去吗?难道你真的喜欢他那张老脸吗?”
  桃花娘子嫣然一笑,说:“他若是让你去,你敢不去吗?”
  鲁玉脸色变了变,说:“有什么不敢?”
  桃花娘子笑着说:“你不敢。”
  鲁玉忽然恶狠狠地把桃花娘子按在床上,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桃花娘子说:“他什么都对我说了。”
  鲁玉忽然一拳打在她柔软的肚子上,说:“这不可能。”
  桃花娘子使劲地扭动着身子,说:“你就是把我打死了,也改变不了事实。”
  鲁玉说:“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桃花娘子说:“因为我想知道。”
  她笑了笑,接着又说:“许多了不起的男人一见到女人,什么话都会说的。”
  鲁玉的双手忽然扼住了她的脖子,眼露凶光,说:“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事?”
  桃花娘子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鲁玉的手一紧,说:“恐怕没那么简单。”
  桃花娘子顿觉呼吸不畅,挣扎着说:“别忘了,他现在很宠我。”
  鲁玉说:“宠你又能怎样?”
  桃花娘子说:“你现在杀我,他绝不会答应。”
  鲁玉的胸口像是猛地被人踢了一脚,手下禁不住松开,恶狠狠地说:“他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烂婊子呢?”
  桃花娘子笑着说:“有些老头子的心你永远不懂。”
  鲁玉忽地眉头紧皱,沉思起来。
  桃花娘子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意。
  鲁玉脸上慢慢地流露出恐惧,而且越来越浓,忽地死死抓住桃花娘的头发,说:“这不可能!”
  桃花娘子痛出了眼泪,说:“有什么不可能。”
  鲁玉说:“你这风骚模样也许能勾引到别的男人,却怎么又能打动他的心呢?”
  桃花娘子说:“为什么不能?”
  鲁玉说:“一是他对女人的兴趣很小,一是山水田园里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会偏偏看上你。”
  桃花娘子勉强笑了笑,说:“我真的就变成了那么丑?”
  鲁玉说:“再说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绝对不会对一个女人说了这么大的秘密,无论他多喜欢这个女人。”
  桃花娘子冷冷地说:“你对他知道得还很清楚,只可惜······”
  鲁玉的脸忽地扭曲了,有说不出的讨厌和恐怖,说:“只可惜什么?”
  桃花娘子说:“只可惜你对我知道得却不清楚。”
  鲁玉说:“你······”
  桃花娘子说:“这也没什么,又有谁对你知道得很清楚呢?”
  鲁玉说:“你是不是投靠了摘星楼?”
  桃花娘子说:“我本来就是摘星楼的人。”
  鲁玉说:“你出卖了我。”
  桃花娘子双掌忽然拍出,将鲁玉打得滚下床去,说:“我不但出卖了你,而且从你口中骗出了桃花先生。”
  鲁玉说:“你本来不知道桃花先生就是山水田园的人。”
  桃花娘子笑着说:“你本来应该知道桃花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会对我说这样秘密的事。”
  鲁玉脸都气白了,都是自己一时疏忽大意,不但害了自己,而且也害了桃花先生。
  他大吼一声,身形暴起,向桃花娘子扑去。桃花娘子早有准备,闪身跳下床。
  桃花娘子说:“这里是摘星楼。”
  鲁玉额头上已有了冷汗,身子发软,他知道自己三招两式根本就伤不着他,而且桃花娘子既然来了,就一定有准备。
  鲁玉低下头,说:“我投降了。”
  桃花娘子说:“那你就该听我的话。”
  鲁玉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听。”
  桃花娘子说:“那你就该······”
  忽然间,鲁玉手一扬,向桃花娘子射出一枚金镖,射向她的咽喉。
  两人相距极近,鲁玉又是忽然出手,桃花娘子闪避不及,
  眼看便要没命时,忽然从窗外飞来一朵梅花,将金镖打落。
  鲁玉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桃花娘子大怒,上前一掌把鲁玉打得滚到角落里。鲁玉的精神已垮了,毫无还手的勇气。
  进来的人是肖如雪,她手上还有一朵鲜红的梅花。
  ※          ※          ※
  桃花先生已经三天没有踏出屋内半步,他已经预感到不祥的冷风正向自己刮来。
  屋里很暗,没有燃灯。
  他喜欢黑暗。
  他越来越喜欢黑暗,他已经感觉自己老了。难道人老了,都喜欢黑暗吗?
  月亮从乌云中走出,月光流了进来,照在墙上那把乌黑的铁剑。
  一柄三十六斤的铁剑。
  他凝视着这柄铁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他雄姿英发,少年意气,持着这柄铁剑,出生入死。铁剑陪着他入过龙潭,闯过虎穴,横扫过天下南北,一举成名。
  现在这柄铁剑和在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么刚健,还是在闪闪地发着光。
  但铁剑的主人呢?
  铁剑的主人已垂垂老矣,眼睛里也黯淡下来,看不出一点锋芒。
  桃花先生想起燕归城,想起了这个对他恩重如山而又仇深似海的人。
  没有燕归城,他活不了这么多年,没有燕归城,他又怎能痛苦这么多年,衰老这么快?
  他最钦佩的人是燕归城。
  他最恨的人也是燕归城。
  许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一天快乐过,这滋味比死还让人难以忍受。
  但他又不能死,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真担心不等做完了那些事,自己就已死去。
  一个天天被痛苦折磨的人,老得很快,老得很快的人,死得也快。有许多次,他都感到有一双无形的黑手抓住了他,往地狱里拉。
  他抬起手掩住了嘴,轻轻地咳嗽着,接着又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肚子里的五腑六脏都吐出来。
  但他还是不能死,他要看着钟剑侠痛苦地死去,看着摘星楼毁灭。
  在他眼里,钟剑侠就是燕归城。
  他知道燕归城的武功有多么可怕,他亲眼看见过燕归城在眨眼间连杀了三个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现在他想起那一幕壮烈而又残酷的情景,依旧心惊胆寒。
  他不知道钟剑侠的武功底细,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总感觉燕归城的魂魄已经附在了钟剑侠的身上。
  有时他在睡梦中都会惊醒,梦见钟剑侠又变成了燕归城,向他一步步地走过来。每次醒来,他手心里都会淌满冷汗。
  铁剑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剑柄,挥动起来。
  昔年他曾经用这柄铁剑,劈杀了天山南北的枭雄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剑却似已重得多了。
  他只挥动了几下,便又放下了。
  他脸上又流露出痛苦,脸上肌肉抽搐着,皱纹更深了。
  忽然,他的目光变得刀锋般的锐利,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他虽已是垂暮的老人,但一有危险逼近,他立即便能变得年轻起来。
  正因为有了这种奇异的本能,他才活到了现在。
  ※          ※          ※
  门,被推开了。
  鲁玉说:“园主派人来了。”
  桃花先生说:“有什么事吗?”
  鲁玉说:“园主没有派人来,是楼主派我来的。”
  桃花先生怔住了。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偷偷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很轻,却能让人听得很清楚。
  桃花先生一听这叹息声,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门又被推开。
  钟剑侠和肖如雪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赫然是已死去的金牌堂主马真君。
  桃花先生无力地说:“你们都听见了?”
  钟剑侠说:“我早就知道你是山水田园的人了,让鲁玉来,只是想让你无法驳斥。”
  桃花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的确是山水田园的人。”
  钟剑侠说:“金牌杀手于小西去刺杀吴文丽,眼看就要得手时,你去暗算了于小西,那枚金针就是你射的。”
  桃花先生说:“是。”
  钟剑侠说:“你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把沈星子安排到金牌堂去,做一个杀手。然后你又派他去暗杀吴文丽。”
  桃花先生说:“是。”
  钟剑侠说:“你知道天下群雄都憎恨沈星子,所以就把沈星子还活着,并且要去刺杀吴文丽的消息告诉了吴文丽。”
  桃花先生说:“是。”
  钟剑侠说:“所以,少林、武当、峨眉等派的掌门人和萧秋雨都去了。这条计策妙得很,也毒得很。”
  桃花先生说:“只可惜摘星楼还是没有因此而垮掉。”
  钟剑侠说:“你怕事后有人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便让马真君也知道了沈星子要去刺杀吴文丽,妄图混淆人们的耳目。”
  桃花先生忽地好奇地问:“马真君怎么又活过来了?”
  钟剑侠说:“他根本就没有死。”
  马真君说:“楼主的剑不但极快而且极准,就在刺入我胸膛的一刹那,手下已变了方向,剑尖紧贴着我的心擦过,并没有伤着心脏。”
  肖如雪说:“伤虽然极重,却不致命。”
  桃花先生说:“我真被你们给骗过了,我以为马真君真的成了我的替死鬼了。”
  马真君说:“否则你就不会那么大胆地搞阴谋了。”
  桃花先生说:“从那时起,我就暴露了。”
  钟剑侠说:“肖如雪去刺杀罗玄机,也是你告诉苦心人和金中流的。那次沈星子险些误杀了肖如雪。”
  桃花先生说:“是。”
  钟剑侠说:“也是你千方百计地想让白秋阳离开摘星楼,去投靠山水田园。”
  马真君说:“这一计更毒,幸好白总巡察忠心耿耿,如果像我这样一失足,摘星楼就真的完了。”
  肖如雪叹了口气,说:“我真想不明白,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桃花先生忽然满脸悲惨,说:“你们真想知道?”
  肖如雪点了点头。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正如没有无原因的结果,也没有无结果的原因一样。
  第二十四章 ”宽恕的力量
  屋里燃起了灯。
  红黄的灯光照在桃花先生苍老的脸上,他脸上每条皱纹都清晰可见,显得更深,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之意。
  桃花先生说,“燕归城的确是个英雄,他惊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绝顶。而且,他还救过我三次命,有次他还因此负了伤。
  表如雪说;“燕归城的侠名远播,碑垩如仇,凡是有耳条的人都听说过。”
  桃花先生说,“但他却抢走了我最心爱的姑娘。”
  肖如雪征住了。
  钟剑侠的脸上神情很悲伤。
  桃花先凝视着钟剑侠,说:”她就是你的母亲。”
  钟剑侠没有和否认,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惊讶之色,显然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桃花先生恶毒地说:”你就是燕归城和她的孩子。”
  肖如雪惊证得说不出话来,望了望钟剑侠,只见他点了点头,说:”我就是他们的孩子。”
  桃花先生说:”你的母亲叫秋华,本来和我青梅竹马,若没有燕归城,她一定会嫁给我的。可燕归城却仗着一身绝顶的武功霸占了她。”
  钟剑侠说:”不是霸占 ,是我母亲自愿嫁给燕归城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母亲在未结识燕归城,的确和你有情,但燕归城见到我母亲时,便爱上了她,这有可以指责的吗?”
  桃花先生说:“但秋华并不爱燕归城。”
  钟剑侠说:“她开始是不爱燕归城,但经过一段日子的相处后,了解了燕归城的为人,被他的痴情所感动,就爱上了他,这本是很正常的事。”
  桃花先生说:“谁告诉你的?”
  钟剑侠说:“是我母亲亲口告诉我的。”
  桃花先生说:“那也不对。”
  钟剑侠说:“你说是怎么回事呢?”
  桃花先生说:“燕归城威逼你母亲嫁给他,否则他就杀光你母亲全家,你母亲才嫁给了他。”
  钟剑侠说:“这些话是不是小白鸽对你说的?”
  桃花先生怔住了,说:“是。”
  钟剑侠说:“也许你不知道,小白鸽和燕归城本是情人,如果不是燕归城大侠改邪归正,他们多半会成为夫妻的。”
  桃花先生说:“哦。”
  钟剑侠说:“燕归城改邪归正后,而小白鸽却依旧我行我素,继续作恶,燕归城苦劝不成,便与她分道扬镳。”
  他顿了顿,又说:“小白鸽怀恨在心,便挑拔他和燕归城的关系,她利用的就是燕归城是你的情敌这一点。”
  肖如雪说:“情敌是情场上的对手,绝不是生活中的仇人。”
  钟剑侠说:“而且你和小白鸽还有一段恋情,后来小白鸽又被燕归城逼得远走域外,你们被拆散了,你就更加痛恨燕归城了。”
  他歇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你只知燕归城逼走了小白鸽,使你痛苦,却不知燕归城这是救了你。”
  桃花先生说:“哦?”
  钟剑侠说:“最了解小白鸽的人绝对不是你,而是燕归城。他知道你若再不能离开小白鸽,不出一年,你就会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出三年,你一定会成为罪恶满盈,穷凶极恶的恶徒,绝不会有好下场。”
  桃花先生怔住了,他觉得钟剑侠的话很有道理,但这个道理他却三十多年也没有悟出来。看来爱情的确能把聪明的人变成傻子。
  钟剑侠说:“燕归城临死前,就告诫我要提防你。”
  桃花先生喃喃地说:“燕归城·····”
  钟剑侠说:“燕归城深深地爱着我母亲,但他也很内疚,觉得对不起你,所以······他才宽恕了你那件事。”
  桃花先生脸色变了,说:“什么事?”
  钟剑侠说:“你自己当然知道。”
  桃花先生额头已沁出了冷汗,脸上的一道道皱纹都抽动起来。
  钟剑侠说:“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你丧失了理智,奸污了我的母亲。”
  桃花先生冷汗流得更多了。
  钟剑侠说:“你真的以为我母亲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燕归城,其实这种事怎么能瞒得住自己的丈夫呢?”
  桃花先生说:“燕归城没有杀我······”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钟剑侠,声音已经颤抖,说:“那你是······”
  钟剑侠很平静地说:“我其实是你的儿子,燕归城只是我的养父。”
  桃花先生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只觉得仿佛是苍天打了个巨雷在他头顶炸开了,在他心底炸开了。
  钟剑侠说:“燕归城也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对我还是疼爱倍至,还将一身的绝顶武功传绶给我。”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更重要的是燕归城还教我怎样做人。你给了我肉体,而燕归城却给了我灵魂。”
  桃花先生叹了口气,说:“所以你还是燕归城的儿子。”
  钟剑侠说:“也是你的儿子。”
  桃花先生忽地仰天大笑,谁也说不出这笑声是喜还是悲,说:“燕归城,好厉害的燕归城,不但抢走了我的妻子,而且还抢走了我的儿子。”
  马真君和鲁玉早已退了出去。
  钟剑侠说:“但他却是用他那样伟大的胸襟和博大的爱抢走了你的儿子,你没有理由去恨他。”
  桃花先生笑了笑,说:“我不恨他。”
  钟剑侠说:“这么多年来,你在摘星楼里一直就想毁掉它。”
  桃花先生点了点头,说:“因为我知道若想毁掉什么东西,最好是先接近它。”
  他说:“现在你想把我怎么样?”
  钟剑侠说:“你是我的父亲,我能把你怎么样?再说你做的事虽然极不应该,但也是可以宽恕的。”
  他顿了顿,又说:“你已经受到了惩罚,这么多年我看得出你一直活得都很痛苦,没有一天快乐过。这滋味实在比死还难受。”
  桃花先生垂下了头。
  他从来没有想过“宽恕”的道理,这么多年来,他只想报复。正因为他永远不会懂得宽恕的道理,所以别的人纵然已宽恕了他,他却难以宽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的过错和恶毒,而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并且宽恕了他。
  钟剑侠说:“你和任风寒一定是已经联起手来了。”
  桃花先生说:“是他找上的我。”
  钟剑侠说:“你愿意帮助我吗?”
  桃花先生说:“愿意。”
  钟剑侠说:“我们毕竟是家里人。”
  肖如雪笑着说:“我们都是家里人。”
  钟剑侠说:“从今天起,你不会再恨燕归城了吧?”
  桃花先生说:“我不会恨任何人了。”
  ※          ※          ※
  夜色依然很浓。
  但在南天边却有一颗星光在闪耀。
  谁会想到,这颗星星冲破了多少层黑暗才会发出微弱的光芒,来给迷路的人指点方向。
  只要有星光闪耀,无论在多么黑暗的夜晚都不会有人迷路,但已经走上迷路的人,纵然有满天星光闪耀;他都不会看见。
  沈星子就是这样的人。
  肖如雪想到沈星子,心一下子就乱了,眉头皱起,脚下本已很有节奏的步子也乱了起来。
  钟剑侠忽然停住了脚步,说:“你的心又乱了。”
  肖如雪吓了一跳,抬起头。
  钟剑侠说:“你一定又想起了沈星子。”
  肖如雪说:“我怎能不想他呢?他很可能就是山水田园的奸细。”
  钟剑侠说:“也可能是我太多疑了。”
  肖如雪说:“你为什么对他总是这样宽恕?”
  钟剑侠叹了口气,说:“也许我是知道了燕归城,桃花先生和我母亲的爱情故事,深深地体会到了这里面的恩恩怨怨,体会到了他们的痛苦和悲哀。”
  肖如雪怔住了,说:“沈星子就是三十年前的桃花先生,但是······”
  钟剑侠说:“但是三十年前的沈星子绝不会是今天的桃花先生。”
  肖如雪说:“沈星子活不到三十年,甚至连三年都活不到。”
  钟剑侠说:“性格就是命运,沈星子自己的性格,就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不会好了。”
  肖如雪说:“性格就是命运?”
  钟剑侠:“性格绝对就是命运,你如果不信,就去看一看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你只要知道他们是什么性格,就不难预测他们的命运了。”
  肖如雪说:“性格难道就不可以改变吗?”
  钟剑侠说:“可以改变,但是很难。”
  肖如雪说:“沈星子也很难吗?”
  钟剑侠说:“不是很难,而是不可能。”
  肖如雪惊异地问:“为什么?”
  钟剑侠说:“像沈星子这样的人,性格终生也不会改变,他所认准的事情绝不会回头。死也不会回头,否则,他绝不会练成绝世剑法。”
  肖如雪苦笑着说:“这种性格的人也有许多好处。”
  钟剑侠说:“风是绝代高手,空前绝后的剑客都是这种性格的人。”
  肖如雪说:“你也是这种人吗?”
  钟剑侠说:“我也是,不过······”
  他忽然转过身,看见了一个黄衫少女。
  这个黄衫少女看到肖如雪和钟剑侠,立刻走了过来,对肖如雪说:“肖姑娘,她叫你去一趟。”
  肖如雪和钟剑侠都知道“她”说的就是骆红。
  肖如雪说:“知道了。”
  黄衫少女走远。
  肖如雪说:“一定是罗云龙又用飞鸽送来书信。”
  钟剑侠说:“嗯。”
  肖如雪说:“吴云龙这回又能送来什么消息呢?”
  钟剑侠说:“一定也是好消息。”
  第二十五章苦命的人
  夜。
  苦心人还没有睡意,眼睛却还是在盯着门,仿佛这门就像是一个赤裸的女人一样好看。
  门开了。
  金银花缓缓地走了进来,掩起门,靠在门框上,凝注着他“扑”的一声,手里提着的鞋子掉了一只。”
  她长长地叹息着,说:“你早就算准我会来的,是不是?”
  苦心人说:“是。”
  金银花咬着嘴唇,说:“可是我······我自己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苦心人说:“我知道。”
  金银花说:“你知道?”
  苦心人说:“我不是个漂亮的男人。”
  金银花说:“我难道会喜欢丑陋的男人?”
  苦心人说:“因为漂亮的男人你已经见得太多,无论什么东西见得太多都会腻的,所以你现在就看上了我。”
  金银花怔住了,说:“你怎么这么聪明?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这么聪明,我··我现在更喜欢你了。”
  苦心人说:“那你为什么还不过来?”
  金银花喘息着,仿佛是刚刚出浴的贵妃显得那么的柔弱无力,说:“你为什么不过来抱我,我已经走不动了。”
  苦心人说:“那你是怎么走来的?”
  金银花说:“我没见你时还有点力气,但一看见你,我的骨头就酥了。”
  苦心人还是没有动,说:“那你就闭上眼睛走过来。”
  金银花咬着嘴唇,说:“怪不得你一辈子没有娶到老婆,你一点惜香怜王的心都没有。”
  若心人笑了笑,说:“因为香玉本就不值得怜惜,男人们又何必浪费感情呢?”
  金银花缓向他走了过去,身子的每个部位都在扭动,柔声说:“看不出你还是个不好对付的男人。”
  苦心人说:“想不到你却是个这么好对付的女人。”
  金银花已将雪白纤美的手搭在了若心大的肩上,说:“你真的以为我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苦心人揽住她的腰,说:“只有在床上,你才是个好付的女人。”
  金银花说:“那你就错了。”
  苦心人说:“哦?”
  金银花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只关心和男人上床的女人?”
  苦心人说:“你以为你真的是山水田园的主人吗?”
  金银花笑了笑,说:“我知道我是个愧儡,但我又不仅仅是个傀儡。”
  苦心人说:“你还能干什么?”
  金银花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苦心人脸色一变,说:“你说我是什么人?”
  金银花说:“你是个奸细。”
  苦心人吓了一跳,说:“这话可不是胡说的,若是让他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金银花说:“你害怕了?”
  苦心人说:“我害怕引起误会,有误会就有麻烦。”
  苦心人说:“还是少一事的好。”
  金银花笑着说:“有时候麻烦若是找到你头上,你想躲也躲不开。”
  苦心人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银花忽地倒在他怀里,腻声说:“你是什么人都没关系,只要你现在是个男人就行。”
  她在苦心人的怀里,不是一动不动,而是不住扭动摩擦,仿佛浑身都是跳蚤,苦心人立刻有了某种奇怪的变化。
  苦心人咬着牙,忽然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说;“你真是妖精。”
  金银花非但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甜了,柔声说:“一个美丽迷人的妖精,但还是忍不住上当受骗。”
  她已伸手脱下了外衣,雪白丰润的胴体裸露着,灯光顿时黯淡下来。
  苦心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咙似已发干,说:“也要。”
  他忽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接着便扑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头,用力擦着她的身子······。
  金银花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脸也变得滚烫。
  “砰”的一声,门竟被撞开了。
  一个人撞了进来,竟是柳西阳。
  ※          ※          ※
  柳西阳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脖子上缠着白布,显然是受了伤。
  苦心人的动作忽然停住,脸上满是惊讶的神情。
  柳西阳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他。
  金银花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还是勾着苦心人的脖子,说:“你到这里的人难道都不敲门吗?”
  柳西阳眼里冒着火,脸上那种愤怒的狞笑地表情,足以令呼吸停顿。
  金银花从未见过柳西阳这样愤怒过,脸上渐渐地流露出恐惧,呼吸也慢慢地停顿。
  柳西阳冷冷地说:“对不起,打扰了你的好事。”
  苦心人翻身跳下床,勉强地笑了,说:“没······没事。”
  柳西阳一把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重重地掷在地上,说:“你跟我来。”
  金银花咬着嘴唇,说:“你想要我······”
  柳西阳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说:“谁要你这个烂婊子。”
  金银花站起来穿衣服,勉强向柳西阳挤出一丝媚笑,说:“你吃醋了。”
  柳西阳又反手一掌掴了过去,骂道:“你这烂婊子,除了那种事,还知道什么?”
  金银花嘴角流出了血迹,但脸上却还在笑。
  柳西阳瞪着金银花,厉声说:“过来。”
  这次金银花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柳西阳在前面走,金银花在后面跟着。
  柳西阳心里怒气上冲,脚下走得很快,金银花勉强才能跟上。
  ※          ※          ※
  夜已很深,很冷。
  柳西阳把金银花带到一间小屋,恶狠狠地说:“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金银花脸色苍白,说:“我不是囚犯,我想干什么还要你点头吗?”
  柳西阳一字字地又说:“我再问你,你干什么去了?”
  他声音虽然缓慢,但每个字里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凶猛和杀气。
  金银花终于垂下头,咬着嘴唇,说:“我去找个人。”
  柳西阳说:“找谁?”
  金银花说:“当然是苦心人。”
  '柳西阳说:“你什么时候勾搭上了他?”
  金银花说:“鱼肉总吃也有吃腻的时候,也想换个口味。”
  她接着说:“你若是不愿意,我以后就不再去找他。”
  柳西阳冷冷地说:“你就是去找野狗我也不管,但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金银花怔住了,说:“出了什么事?”
  柳西阳说:“昨夜我去见白秋阳的事,你有没有和他讲。”
  金银花说:“你受到了摘星楼的人的劫杀,是不是。”
  柳西阳说:“是。”
  金银花说:“我······”
  柳西阳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是我亲自去的。”
  金银花说不出来了。
  柳西阳抓住了她的前胸,说:“你都把这件事告诉谁了?”
  金银花脸都吓白,说:“我······”
  柳西阳猛地一拳打在她肚子,她的人被打得弯曲,连后退了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开始呕吐,连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柳西阳又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厉声说:“你说,你是不是把这件事告诉了苦心人。”
  金银花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说:“是。”
  柳西阳说:“你还告诉谁了。”
  金银花说:“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
  柳西阳脸上肌肉抽动着,又一掌打在她胸上,说:“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金银花流着泪,浑身都已缩成了一团,说:“是他问我的。”
  柳西阳说:“是吗?”
  金银花说:“他说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问我知道不知道。”
  柳西阳说:“你就说知道?”
  金银花说:“我只是随口说的。”
  柳西阳缓缓地放开了她,说:“你随口一句话,却险些要了我的命,若不是······”
  他说不下去了。
  若不是沈星子剑下留情,他早已没命了,尽管如此,他还尝到了“死”的滋味。
  柳西阳忽然转身,向苦心人的房屋走去。
  柳西阳推开门,没有看见苦心人。
  这么晚了,苦心人去哪里了呢?
  ※          ※          ※
  柳西阳脸上渐渐流露出杀机。
  他早就怀疑山水田园内部有奸细,但他却没想到会是苦心人。
  苦心人是最不被怀疑的人,但这样的人往往就是奸细。因为正常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可疑的地方,只有深藏的敌人才会滴水不漏。
  在很久以前,柳西阳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没有现在体会得这么深刻。
  他忽然掠出屋去,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黑暗中。
  他已算准苦心人去了哪里。
  ※          ※          ※
  小路。
  只有一条,蜿蜒向前,没有人知道它到底通向哪里。
  柳西阳却站在这条小路上,他知道苦心人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          ※          ※
  野外的风更大,更冷。
  柳西阳伫立在冷风中,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火,一团怒火的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已看见了苦心人正在向这里走来。苦心人一身劲装,腰悬长剑,匆匆而来,等到看见柳西阳时,禁不住慢了下来,但他并没有逃,还是向柳西阳走来。
  柳西阳问:“这么晚了,你还想到哪里去?”
  苦心人说:“去凤阳镇。”
  柳西阳说:“去干什么?”
  苦心人说:“有人说那里藏着许多银子,全是摘星楼的。”
  柳西阳说:“你想去夺那笔银子?”
  苦心人说:“是。”
  柳西阳说:“就你自己去?”
  苦心人说:“还有齐天剑圣。”
  柳西阳说:“你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苦心人说:“也是齐天剑圣说的。”
  柳西阳说;“齐天剑圣呢?”
  若心人说:“他已在凤阳镇等我了。”
  柳西阳说:“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若心人说:“我们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可靠,再说银子的数目也不多,我和齐天剑圣去就够了。”
  柳西阳笑了,冷冷地说:“我既然已经知道,就和你一起去凤阳镇。
  苦心人说:“不敢劳驾园主。”
  柳西阳说;“无妨。”
  ※          ※          ※
  前面,就是凤阳镇。
  小镇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灯光,人们想必早已进入睡梦。
  冷风吹,几片雪花纷纷飘起。
  苦心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说:“不对。”
  柳西阳冷冷地说:“不对的地方很多。”
  苦心人说:“不对的地方很多。”
  柳西阳说:“哦?”
  苦心人说:“齐天剑圣怎么还没有到?”
  柳西阳说:“嗯。”
  苦心人说:“齐天剑圣还说:“他已经买通了一个看守银子的人,那人应该在夜里燃起一点灯火。”
  柳西阳说:“你难道就什么也不知道?”
  苦心人脸上忽然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柳西阳的目光忽然变得剑锋般的锐利,说:“我看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苦心人更加恐惧,说:“你是不是怀疑我是奸细。”
  柳西阳说:“你不是吗?”
  苦心人说:“我怎么是奸细?”
  柳西阳说:“你怎会是奸细,我怎么会知道。”
  夜风冰凉,苦心人的心更凉。
  柳西阳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苦心人说:“有人在陷害我。”
  柳西阳说:“谁?”
  苦心人说:“当然是那个真正的奸细。”
  柳西阳说:“真正奸细就是你。”
  苦心人说:“我们去找齐天剑圣。”
  柳西阳说:“好。”
  ※          ※          ※
  屋里的灯已熄。
  齐天剑圣正在床上睡觉,门窗都关得很紧。
  柳西阳推开门时,齐天剑圣从床上跳起,见是柳西阳和苦心人,惊讶的问:“出了什么事?”
  苦心人一见齐天剑圣的神情,脸色大变,说:“你难道不知我们今晚要去凤阳镇?”
  齐天剑圣惊异地问:“我们去凤阳镇干什么?”
  苦心人冷汗已流了下来,说:“你······”
  他一看柳西阳,只见柳西阳满脸杀机,目光如刀,死死地盯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齐天剑圣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苦心人忽然拔剑,但他的剑还没有全拔出来,便觉心口一寒,柳西阳的剑已刺入了他胸膛。
  苦心人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格格”声,响个不停,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柳西阳,眼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悲哀。
  他不相信柳西阳会杀了他。
  苦心人指着齐天剑圣说:“我要杀的是他。”
  齐天剑圣呼吸已停顿,说:“杀我?”
  柳西阳的剑拔出,苦心人倒下,鲜血雨点般溅出,落在自己身上。
  齐天剑圣说:“他怎么了?”
  柳西阳说:“他是奸细。”
  第二十六章沈星子的心
  凤飘飘是个绝顶美丽的女人,如果女人是鸟,她就是鸟中之王的凤凰。无论哪个男人看见她,神魂都会飘出体外。
  金中流每次看到凤飘飘,神魂都会飘出体外,好一会儿才能再飘回来。
  凤飘飘斜倚在床边,紧握住金中流的手终没有放开,她无比温柔的眼波,也始终没有离开过金中流的脸。
  金中流眼角的皱纹更多,更深了,但那双眼睛却显得更加年轻。
  不知是谁说过:只有权力才能使男人年轻起来。
  错了,还有美丽而又心爱的女人。
  灯光照耀,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风飘飘柔声说:“你不后悔吗?”
  金中流说:“我不后悔。”
  凤飘飘说:“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金中流说:“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会觉得后悔。”
  凤飘飘说:“我真的那么好?”
  金中流说:“你当然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我为你愿做任何事情······”
  凤飘飘“嘤咛”一声,倒入他怀中时,说:“梦知道你说的是心里话。”
  金中流搂住了她的腰肢,说:“为了你,我都把生死与共的金兰大哥给杀了。”
  凤飘飘说:“陆云天武功那么高,若不是你亲自动手,山水田园一时很难杀得了他。”
  金中流说:“我那个大哥人其实不错,只是太固执了,他若是也能投靠山水田园就好了。”
  他的手开始向上移动,又向下······
  凤飘飘的呼吸开始急促,娇喘着说:“现在不行······”
  金中流说:“为什么?”
  凤飘飘说:“一会儿齐天剑圣来。”
  金中流的手慢了下来,说:“他来干什么呢?”
  凤飘飘说:“他要有一批货送给我。”
  金中流说:“哦?”
  凤飘飘说:“万一我们正······他闯进来······那有多扫兴。”
  金中流说:“他送的是什么货?”
  凤飘飘说:“听说是从波斯国运回来的几匹极名贵的衣料。”
  金中流脸上变了,说:“他是不是也想讨好你?”
  凤飘飘说:“你吃醋了。”
  金中流没说话,却猛地将凤飘飘按倒在床上,说:“他若是敢打你的主意,我就打扁他。”
  凤飘飘说:“他可不是好对付的。”
  金中流说:“你觉得我不比他强?”
  凤飘飘咬住他的耳朵,柔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
  金中流说:“只不过什么?”
  凤飘飘嫣然一笑,说:“只不过我们山水田园的男人若是争夺女人,绝不能动手厮打,那会被人耻笑。”
  金中流说:“那怎么办?”
  凤飘飘笑着说:“谁的能耐大,谁多半就会得到那个女人。”
  凤飘飘媚笑着说:“他送给我的是波斯国的衣料,你能送给我什么呢?”
  金中流咬了咬牙,说:“你要什么?”
  凤飘飘笑着说:“有些东西我不能开口要,只能由你去想。所以你的心一定要细,发现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金中流说:“我不知道你要什么,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
  凤飘飘柔声说:“我想要你的心······”
  金中流怔住了。
  凤飘飘脸上忽地泛起一片朝霞般的红晕,说:“我只想要你的心里有我。”
  亲密的耳语,比优美的乐曲还动人。
  金中流的身子顿时软了,手却搂得更紧,柔声说:“想不到你对我······”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
  凤飘飘也忽然推开了他。
  ※          ※          ※
  外面已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声,很重很重每一步都像是一记重重的铁锤,踏在闻者的心上。
  是齐天剑圣吗?
  齐天剑圣怎么会踏出这样奇特的脚步声。
  来人在门外停住了,说:“凤姑娘在里面吗?”
  是齐天剑圣。
  凤飘飘脸色一喜,说:“在里面。”
  齐天剑圣说:“在干什么?”
  凤飘飘柔声说:“正在等你?”
  齐天剑圣推开了门,看见金中流也在里面,脸色变了,说:“你怎么在这儿。”
  金中流微笑着说:“是凤姑娘让我来陪她······”
  他没有说下面的话,但无论谁听了都会明白。
  齐天剑圣的肩上扛着一个很大的皮箱子,慢慢地放在地上,里面似乎有怕碰撞的东西。
  凤飘飘说:“这么多?”
  齐天剑圣点了点头,然后望着金中流,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金中流怔住了,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们了?”
  齐天剑圣说:“你真的杀了陆云天?”
  金中流说:“杀了。”
  齐天剑圣说:“你杀死了吗?”
  金中流说:“绝对杀死了,我亲手把他的咽喉割断了。”
  齐天剑圣说:“我今天遇到的难道是鬼吧。”
  金中流的脸色变了,露出了恐惧之色,说:“你遇到了陆云天?”
  齐天剑圣忽然打了个寒噤,说:“我······遇见他了。”
  金中流将信将疑,说:“怎么会呢?”
  齐天剑圣说:“一定是鬼。”
  金中流和凤飘飘忍不住望了望窗外,目光中流露恐惧,仿佛陆云天的鬼魂正在窗外游荡。
  齐天剑圣说:“陆云天如果是人,怎么会认得我呢?而且······”
  他牙关打战,说不下去了。
  金中流忍不住问:“而且什么?”
  齐天剑圣说:“而且他还向我打听你在什么地方。”
  金中流的脸顿时吓白了,说:“你告诉他了。”
  齐天剑圣说:“没有,因为我并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金中流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多······谢。”
  齐天剑圣说:“如果他是鬼,早晚都会找到你。”
  金中流冷汗流得更多了。
  ※          ※          ※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一个人飘飘悠悠地进来,脸色苍白,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双眼空洞洞的,却又有说不出来的恐惧,赫然就是已死的陆云天。
  齐天剑圣颤声说:“就······就是他。”
  金中流脸如死灰,一下子跪倒在地,说:“大哥,饶了我吧。”
  陆云天没有说话,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金中流。
  凤飘飘忽地笑出声来,清脆悦耳。
  金中流吃惊地望着她,她脸上不知怎么的,连一丝恐惧之色都没有。
  凤飘飘将金中流拉起来,说:“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鬼,只知道有喜欢装神弄鬼的人。”
  金中流听了这话,头脑也渐渐清醒了。他清楚地记得陆云天实实在在已死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鬼,又是谁呢?会不会是人装鬼来吓唬我呢?
  他一这么想,胆子稍稍地壮了点,说:“你是谁?”
  那人说:“无论我是谁都没关系,反正我不是陆云天。”
  金中流听了,胸膛立刻挺了起来,说:“那你为什么吓唬我?”
  那人说:“我只不过是想让一个人能听到你刚才所说的话。”
  金中流:“让谁?”
  那人说:“沈星子。”
  金中流脸又被吓白了,望了望窗子外,目光流露出恐惧。
  齐天剑圣忽地打开了箱子,从箱子里慢慢地站起来一个人,正是沈星子。
  金中流本已很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沈星子的脸冰冷得像千古不化的冰山,辐射出的寒气令
  金中流浑身冰凉得僵硬。
  金中流颤声说:“你杀了我吧。”
  沈星子说“陆云天虽是我生身父亲,但我对他却没有半点感情。你杀了他本来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但你不该利用我。”
  金中流说:“我只是想利用你对桃花先生的仇恨,使摘星楼的人不会怀疑桃花先生。”
  沈星子说:“你就不怕我杀了桃花先生。”
  金中流说:“桃花先生对你早有戒心,你根本不会有机会下手的。”
  凤飘飘向沈星子媚笑着,说:“星子,他只不过骗了你,你又没少什么。”
  她“星子”两个字说得很轻柔也很甜,像在呼唤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又像是在叫深深爱着的情人。
  无论哪个男人听见这个声音都会动心变色,但沈星子却还是无动于衷,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金中流忽然手一扬,一把针满天花雨般地向沈星子射了过去。他并不奢望银针能伤了沈星子,只想在沈星子拨挡银针时,他能趁机逃出去。
  他银针一出手,紧接着就抽剑一抖,剑花如落花飞舞,护住自己,人纵身向窗子掠去。
  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干净而又利落,使出了全力,却没有费半点劲力。
  但沈星子出手却比他快了许多倍,左掌拍出,汹涌如潮的掌力顿时使银针如泥牛入海,卷得无踪无影。
  就在金中流眼看就要撞到窗子上时,沈星子才拔剑。
  剑已出鞘。
  剑已出手。
  剑已刺到金中流的颈后。
  剑已从金中流颈后刺入,从咽喉处刺出。
  凤飘飘脸色变了,她根本没有看清沈星子是怎么出手的。
  但金中流还是撞开了窗子,摔到了外面,挣扎几下便不动了。
  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白雪。
  无论什么人死了,都是一样的,无论什么人的血流出来都是红的。
  ※          ※          ※
  凤飘飘还在笑,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因为她知道现在笑对她有多重要。
  她的笑美极了,能让男人神魂颠倒,也能让男人的心破碎。
  沈星子冷冷地说:“你就是把外面的积雪笑得全部融化,我也要杀你。”
  凤飘飘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说:“为什么非得杀我?”
  沈星子说:“我要为金中流报仇。”
  风飘飘说:“为他报仇?”
  沈星子说:“如果没有你,他绝对不会杀陆云天。”
  他眼睛里流露出沉痛之色,说:“他以前是个很好的人。”
  凤飘飘忽然扑了过去,抱住了齐天剑圣,说:“你求一求他,不要杀我,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
  齐天剑圣说:“我们的确是一伙的。”
  凤飘飘惊讶地说:“你才是真正的奸细。”
  齐天剑圣说:“是。”
  凤飘飘说:“为什么?”
  齐天剑圣眼睛忽然流露出温柔之意,说:“因为骆红还活着。”
  凤飘飘说:“她没有死?”
  齐天剑圣说:“她现在在摘星楼,摘星楼的人非但没有伤她,反而都成了她心心相印的朋友。”
  ※          ※          ※
  凤飘飘惊讶地瞪着眼睛,仿佛在听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传说。
  齐天剑圣说:“博爱的力量远比暴力和欲望伟大得多,也最能征服一个人的心。”
  凤飘飘从来没有听过“博爱”这个词,在她心里只有权力和虚荣,欲望。
  她没有听懂,忽地跳起来,说:“你为了一个女人竟背叛了山水田园。”
  齐天剑圣说:“我是为了一个女人,但更是为了博爱和正义才背叛山水田园。”
  凤飘飘说:“园主······”
  她忽然觉得后心一凉,接着一阵尖锐的疼痛,沈星子的剑已刺入她的体内。
  她的脸被巨大的恐惧扭曲得变了形,嘶声说:“你真的忍心杀我。”
  沈星子冷冷地说:“香玉本无情,男人又何必自作多情。”
  凤飘飘说:“我······”
  她只说出了一个字,沈星子的剑就已拨出,鲜血溅出,她的人已倒下。
  齐天剑圣说:“为什么非得杀她呢?”
  沈星子说:“像这样人尽可夫的婊子杀了,是为天下男人除一害。”
  齐天剑圣说:“摘星楼的人都要有颗博爱的心,能不杀人时就不杀人。”
  那个假扮陆云天的人眼中也流露出不忍之色,说:“她并不是那种非杀不可的人。”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知道。”
  齐天剑圣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杀她?”
  沈星子说:“你们真想知道这里的原因吗?”
  齐天剑圣说:“什么原因?”
  沈星子笑了笑,忽然拔剑,剑光只闪了一闪,那人胸膛的鲜血便射了出来。
  那人眼珠似已凸了出来,满脸都是惊讶和恐惧之色,他不明白沈星子为什么会忽然杀他,嗄声问:“为什么要杀我?”
  沈星子冷冷地说:“因为我不是摘星楼的人。”
  那人说:“你······”
  他也只说了一个字,沈星子的剑就已拨出,他的鲜血一射出,精神就已崩溃,人已倒下。
  齐天剑圣脸惨白如纸,说:“你······你不是摘星楼的人?”
  沈星子说:“不是。”
  齐天剑圣说;“那你就是山水田园的人。”
  沈星子说:“也不是。”
  齐天剑圣说:“那你是什么人?”
  沈星子说:“我就是我,沈星子。”
  齐天剑圣怔了怔,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星子说:“你不必知道。”
  齐天剑圣说:“我死不瞑目,阴魂不散,一定会缠着你。”
  沈星子冷冷一笑,说:“我杀人无数,缠着我的鬼魂自然也无数,再多一个又有何妨呢?”
  齐天剑圣说:“你是想把摘星楼和山水田园都毁了?”
  沈星子说:“你说的话已经太多了。”
  齐天剑圣忽然又说:“你想没想过,肖如雪已经知道我领你来这里,我若是也死在这里你难免会受到他们的怀疑。”
  沈星子说:“我当然想过。”
  齐天剑圣说:“你不怕受到怀疑?”
  沈星子说:“我害怕受到怀疑,但他们根本就不会怀疑。”
  齐天剑圣说:“哦?”
  沈星子说:“我已经找好了替罪羊。”
  齐天剑圣冷汗流了满头,人已僵住了。
  沈星子笑了,说:“而且我还得到了一件宝物,这件宝物还是你的呢。”
  齐天剑圣问:“什么东西?”
  沈星子说:“你给骆红的信,还有那只信鸽。”
  齐天剑圣说:“你是怎么得到的?”
  沈星子说:“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得到的。”
  齐天剑圣说:“反正我也快死了,也不怕你到园主那里告发我。”
  沈星子笑着说:“我当然不会去告发你,不过,它却能要摘星楼主的命。”
  齐天剑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说:“你想干什么?”
  沈星子笑得更厉害了,说:“只要骆红相信你,而摘星楼主又相信骆红就够了。”
  齐天剑圣说:“你······”
  沈星子剑已出手,剑光一闪,迅疾无比,根本就不容别人闪避和招架。
  剑已从齐天剑圣的喉咙穿过。
  齐天剑圣喉咙里“格格”作响,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鼻孔也渐渐张大,嘴也张大,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沈星子忽然拔出剑,鲜血就箭一般自齐天剑圣的咽喉里射出,他闷着的一口气也跟着吐了出来,说:“你······”
  他再也没能说出第二个字,人已扑面倒下。
  沈星子缓缓地还剑入鞘,喃喃地说:“如雪,别怪我,我这都是为了你。”
  ※          ※          ※
  沈星子走入冷风中,走入黑暗里。
  爱情也许是自私的,但真是残酷的吗?
  残酷无论怎么说,都是阴冷阴冷的风,而美好的爱情就是一朵鲜花。
  鲜花在阴冷的风中会开放吗?
  沈星子不知道。
  他已经走上了一条残忍的路,已别无选择也无法再回头。
  路的尽头是温暖的彼岸,还是寒冷的雪原?
  他不知道,内心只是感觉一阵阵的冷意。
  难道路之尽头真是寒冷的雪原?
  第二十七章毒计无双
  柳西阳独坐在屋里,感觉到一种说不尽的孤独和空虚,眼里已布满了血丝,就像是一头笼中的困兽。
  凤飘飘死了,四大护法也死了,恶狼走了。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无比强大,不可战胜。
  他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更不懂得这种力量的奥秘,只是感觉到这种力量正向他逼近,要把他压成粉末。
  齐天剑圣的尸体横放在他面前,
  他已经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奸细,但他却想不明齐天剑圣怎么会是奸细。
  他忽然感到自己有点像来涉足江湖的孩子,有许多事情都弄不懂了。
  金银花终于鼓起了勇气,推开了柳西阳的房门,看见了柳西阳,也看见了齐天剑圣的尸体,大吃一惊。
  柳西阳冷冷地观察着她的脸上的表情,说:“你们当然是最熟悉的。”
  金银花点了点头。
  柳西阳说:“你们以后再也无法搞阴谋了。”
  金银花目光中露出了恐惧。
  柳西阳说:“我知道他是真正的奸细,但他却不是我杀的。”
  金银花说:“哦?”
  柳西阳说:“杀他的人是沈星子。”
  金银花慢慢地抬起头,说:“他是奸细,我也是。”
  柳西阳神情还是很平静,谁也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愤怒。
  金银花说:“你杀了我吧。”
  柳西阳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一动。
  金银花说:“你想对我怎么样?”
  柳西阳淡淡地笑了笑,说:“不想怎么样。”
  金银花说:“不想?”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如果你现在想走的话,就可以走了,没有人会伤你。”
  金银花惊呆住了,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杀我?”
  ※          ※          ※
  柳西阳垂下头,看来仿佛很疲倦,也很伤感。
  凤飘飘和四大护法是他最得力的部下,现在都已变成了没有生命,也没有情感的尸体,和三个陌生人一样。
  从今以后,他是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只有自己孤独而又寂寞地活在世上。如果金银花若再死了,他就会感到更深的孤独,更深的寂寞,尽管她不是他心爱的朋友。
  这就是人的一种很微妙的情感,很少有人能够体验得到。
  柳西阳说:“人已经死得很多了。”
  金银花低着头,走了出去,脚步缓慢而又沉重,她的心情也许更沉重。
  金银花刚走出房门几步,便看见了沈星子。宛如幽灵一样的沈星子,从黑暗中走来,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中走来。
  金银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沈星子从他身边走过去,连一眼都没看她,仿佛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她感觉到一阵冷意自足底升起。
  沈星子推开柳西阳的房门,走了进去,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神情。
  柳西阳说:“多谢你剑下留情。”
  沈星子笑了笑,说:“不是我剑下留情,而是你的轻功好,命运也好。”
  柳西阳说:“无论怎么说,我心里都很感激你。
  沈星子笑了笑,笑得很久了,说:“那为什么不请我喝杯酒呢?”
  柳西阳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说:“我请你喝酒。”
  沈星子拍了拍他的肩头,那神情仿佛就是看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但眼睛里却闪着一抹残酷的笑意,说:“而且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
  柳西阳的精神一振,说:“什么好消息?”
  沈星子说:“你想要什么好消息就有什么好消息。”
  柳西阳说:“我只想要有关钟剑侠的消息。”
  沈星子说:“我这里只有关于钟剑侠的消息。”
  柳西阳立刻瞪大了眼睛,说:“他有什么消息。”
  沈星子说:“明日晚上,他要去会见五派十二帮的掌门人。”
  柳西阳说:“在哪里?”
  沈星子说:“风雪谷。”
  柳西阳说:“随行的人都有谁?”
  沈星子说:“这件事秘密得很,随行的人只有一个白秋阳,如果老天爷帮助我们,白秋阳也不会随行。”
  柳西阳说:“去风雪谷必须经过一段栈道我们若在那里伏击钟剑侠······”
  沈星子哈哈大笑,说:“真是杀人者所见略同啊。”
  柳西阳说:“沈公子也有此意?”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栈道乃天险,他无路可走,只好和我们决斗。”
  柳西阳说:“他武功再高,也绝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对手。”
  沈星子笑着说:“这次钟剑侠是死定了。”
  柳西阳说:“钟剑侠死后,你就可以和肖如雪比翼双飞了。”
  沈星子说:“你也可以独霸江湖,领袖武林了。”
  ※          ※          ※
  天已暖和了,但又飘起了雪,很大。
  这也许就是今年冬天最后一场雪。
  每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飘下时,肖如雪都会既高兴,又惋惜。她都要到外面去,静静地接受着雪的抚摸,内心默默地说着“再见”,仿佛在送别即将远行的故友。
  但今天却完全没有那种心情。
  她只是伫立在窗前,脸上神情严肃而又凝重,似乎没有听见窗外白雪的召唤。
  钟剑侠的目光从窗外移到肖如雪身上,说:“我不会有事的。”
  肖如雪说:“至少你避不过沈星子那一剑。”
  钟剑侠说:“避过沈星子的剑是一回事,打败任风寒又是一回事。”
  肖如雪说:“那我就和你一起去。”
  钟剑侠说;“师门不幸,出此道徒,而且这件事又是我造成的,我若不能亲手清除这个逆徒,怎能对得起我地下的师父。”
  肖如雪说:“你地下的师父绝不想让你去冒这个险。”
  钟剑侠笑了,说:“人若是没有一点冒险精神,非但做不成任何事,反而连活都活不下去。”
  肖如雪凝视着他,眼睛无比温柔,轻声说:“我知道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钟剑侠笑着说:“我连屋顶都够不到,怎能顶天呢?”
  肖如雪说:“你一跳起来,不就够到屋顶了。”
  钟剑侠说:“我一跳起来,岂不又无立足地了。”
  肖如雪笑出声来,一拳打在钟剑侠宽厚的胸膛上,钟剑侠伸手抓住,笑着说:“你越替我担心,我越没有把握赢。”
  肖如雪说:“是吗?”
  钟剑侠说:“一想到你为我担心,我的心就越乱,精神就难以凝聚。”
  肖如雪低下头,说:“我并不是为你担心,只是怕你有个意外。”
  钟剑侠笑了,说:“那还不是一样。”
  肖如雪把头轻轻地埋在钟剑侠胸膛,柔声说:“不让我担心,我怎能做到?”
  钟剑侠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肖如雪喃喃地说:“睡觉?”
  钟剑侠说:“等你一觉醒来时,就会发现我已经守在你床前,在静静地望着你。”
  肖如雪笑了笑,说:“但愿如此。”
  钟剑侠说:“一定能如此。”
  肖如雪说:“现在山水田园连连损兵折将,你若再能打败任风寒,山水田园就完了。”
  钟剑侠说:“到时候,江湖上就太平了,这也正是我和燕归城毕生奋斗的目标。”
  肖如雪说:“这个目标眼看就要实现。”
  钟剑侠说:“也可能功亏一篑。”
  肖如雪忙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说:“别说不吉利的话。”
  钟剑侠忽然问:“沈星子这几天干什么?”
  肖如雪怔了怔,说:“不知道。”
  钟剑侠说:“他没有找过你吗?”
  肖如雪说:“找过我几回,但每回都只说几句话就走了。”
  钟剑侠说:“你有没有发现他有点反常的行为。”
  肖如雪沉思半晌,说:“那倒没有,只不过他好像有许多心事似的。”
  钟剑侠说:“什么心事?”
  肖如雪说:“他不说,没有人知道。”
  钟剑侠说:“你应该去找他好好聊一聊。”
  肖如雪说:“你怕他··”
  钟剑侠说:“我的确怕他再做出什么为侠义所不容的事。”
  肖如雪说:“你是不是发现他做了什么坏事。”
  钟剑侠说:“没有,我只是为他担心。”
  肖如雪长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他知道你对他的这片心意就好了。”
  钟剑侠也叹息着,说:“想杀一个人很容易,而想挽救一个人却很难。”
  肖如雪说:“我们是要挽救他。”
  钟剑侠说:“等我这次回来,一定想办法稳底挽救他。”
  肖如雪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钟剑侠说:“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会想出来的。”
  肖如雪苦笑着说:“除非你能舍得把我送给他。
  钟剑侠说:“如果你爱他胜过爱我,我就舍得把你送给他。
  肖如雪说:“我对他只是怜悯和同情,而对你却是爱,你懂吗?”
  钟剑侠心里一热,禁不住揽住她的腰肢,说:“我懂。”
  怜悯和同情不是爱,却很像爱。
  许多人把别人的怜悯和同情误以为是爱,便走上了爱的歧途,而歧途的尽头一定是悲凉和痛苦的。
  ※          ※          ※
  肖如雪把钟剑侠按倒在床上,将丝被为他盖好,柔声说:“现在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钟剑侠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睡着。
  肖如雪微笑着走出屋去,为钟剑侠关好门。
  钟剑侠是个好男人,在肖如雪眼中,天下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她深深地为自己将来能嫁给这个男人而高兴,而骄傲。
  但明天晚上,这个男人就要去与一个同他势均力敌的人进行生死决战去了,她的心怎能放得下呢?
  她要想办法帮助他,使他能少一分危险。每个女人到了这时候都会这样的。
  她要找一个人暗中帮助钟剑侠,于是她想起了沈星子,也想起恶狼。
  沈星子和恶狼都是当代绝顶高手,无论谁去任风寒都会必败无疑。
  肖如雪再三思虑,还是觉得恶狼可靠些而沈星子却城府太深,而且他已知道钟剑侠是他的情敌。
  于是,肖如雪来到恶狼的屋里。
  花蕊也在这里。
  肖如雪说:“我们在山水田园的线人又用信鸽送来消息,说伍风寒明天晚上要在风雪谷会见五派十二帮的掌门人。”
  花蕊说:“我们的人送回的消息说,五派十二帮的掌门人的确都已到了风雪谷。”
  肖如雪说:“任风寒秘密会见五派十二帮的掌门人,一定有重大的阴谋,我们不能让他们相见。”
  肖如雪说:“去风雪谷,必须经过一段很险要的栈道,我们如果在那里伏击任风寒,他是插翅难逃。”
  恶狼说:“我去。”
  简单的两个字,却显示出无畏的精神和巨大的勇气。
  肖如雪望着他,目光中满是感激之色,说:“楼主亲自去劫杀任风寒。”
  恶狼说:“任风寒有这么厉害?”
  肖如雪说:“任风寒是江湖上第一个避过沈星子残月追星剑的人。”
  恶狼听了,也不禁为之动容。
  肖如雪说:“楼主武功空前绝后,多半不会输给他,但我还是怕楼主万一有个差失,所以请你暗中前去,相机行事。”
  花蕊点了点头,说:“恶狼若是能和楼主联手,任风寒一定会输。”
  恶狼说:“我去。”
  肖如雪说:“这个伍风寒是楼主的师弟,是楼主师门内的事,所以他不愿让别人插手。”她顿了顿,又说:“你不能和楼主一起去只能比他先去,或是后去。”
  恶狼说:“还是先去的好,后去怕万一迟到一步······”
  肖如雪说:“好。”
  ※          ※          ※
  肖如雪从恶狼屋里出来,才长松了一口气,恶狼已答应了,这件事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否则,他怎能睡着觉。”
  钟剑侠若是事后知道这件事,即使怪她无妨。到那时,危险已经过去了,钟剑侠就是骂她,打她,她也安心了,何况,她知道钟剑侠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打她,骂她。
  这时候,雪已经停了。
  残冬的最后一场雪特别柔软,一脚踩上去那感觉好像踩在了棉花上。
  肖如雪踩了几脚,忽然想起了沈星子,便转身向他的房间走去。
  沈星子的房门上虚掩着的,但屋里却没有人。
  肖如雪怔住了,心冰冷起一股不祥的预兆。
  这么晚了,沈星子会到哪里去了呢?
  这么多天,他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出去?
  不知怎么的,肖如雪越想越害怕,冷汗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这么害怕。
  她喃喃地说:“沈星子,沈星子·····”
  沈星子,沈星子。
  一把无敌的剑,一颗破碎的心。
  ※          ※          ※
  沈星子从黑暗中走出来,像一个幽灵出现在肖如雪身后。
  肖如雪吓了一跳,说;“你到哪儿去了?”
  沈星子笑了笑,说:“我去找你了,你不在。”
  肖如雪稍稍感觉有点歉疚,笑着说:“我在找你。”
  沈星子说:“有什么事吗?”
  肖如雪柔声说:“没什么事,只是觉得有好几天没有看你了。”
  肖如雪说:“真的。”
  沈星子忽然抱住肖如雪······没有你,我活不了······”
  肖如雪想推开他,却没有忍心。
  第二十八章悲惨的人生
  深夜沉沉。
  野外的夜色比城中的更深,更浓。
  天地间一片静寂,连一丝风都没有,万物都已沉入梦中。
  恶狼的步子很稳健,也很轻快,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似的,因为他已经复活了,无论对什么事,都觉得新鲜,有趣。
  他对生命充满了热爱,对自己所做的事也充满了热爱。
  他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他很可能干出一番辉煌的事业。
  他内心由衷地感激花蕊对他的爱,感激许多摘星楼的人对他的友情。
  他心里充满对未来日子的美好向往,一双眼睛已不再是死灰色的,而是充满了火热的激情,忽然间,他的这双眼睛竟变得刀锋般的锐利,人也已停住,宛如山岳。
  他看见了沈星子。
  沈星子也看见了恶狼。
  恶狼没有想到会在这条路上遇上沈星子,而沈星子却早已猜想到恶狼会从这里走过。
  恶狼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沈星子说:“等你。”
  恶狼说:“等我?”
  沈星子笑了笑,说:“是肖如雪让我在这里等你的。”
  恶狼说:“等我干什么?”
  沈星子说:“去对付任风寒。”
  恶狼说:“肖如雪说让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沈星子说:“多去一个人,就多一分把握而且没有半点害处。”
  恶狼说:“是。”
  沈星子笑着向恶狼走来,说:“那我们就一起去吧?”
  就在沈星子离恶狼还有五米远时,恶狼忽然叫道:“站住。”
  沈星子停住了脚步,说:“怎么了?”
  恶狼手忽然握紧刀柄,冷冷地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沈星子说:“为什么?”
  恶狼说:“我总觉得你心里有鬼。”
  沈星子心里有鬼,但脸色却没变,说:“有什么鬼?”
  恶狼说:“我已感觉到你身上有股杀气。”
  沈星子笑了,说:“要去杀人的人身上难免会有杀气。”
  恶狼说:“无论怎么说,你都不能和我一块去。”
  沈星子说:“那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恶狼说:“那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恶狼的手握刀握得更紧,手上青筋已爆出,说:“你必须回去。”
  沈星子说:“你凭什么管得了我?”
  恶狼说:“我忽然想起来了,你也是山水田园的奸细。”
  沈星子说:“哦?”
  恶狼说:“我在山水田园时,你就是奸细了,是我把你带到园主那里的。”
  沈星子说:“你错了。”
  恶狼说:“你难道不是?”
  沈星子说:“我是说,你不该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
  恶狼说:“晚了吗?”
  沈星子点了点头,说:“晚了。”
  他话未说完,已经伸手拔剑,几乎在这同时,恶狼的刀也已拔出。
  恶狼的狼牙刀卷起漫天刀影,沈星子浑身的致命要害几乎全都在刀光的笼罩之下。
  沈星子从未见过这样凌厉的刀法,脸色也变了,知道今天才遇上真正的劲敌,他一声轻呼,残月追星剑已出鞘,近风一斜,剑光缭绕,风而不透。
  一连串的刀剑相撞击的脆响,在寂静的夜时传出很远。
  二人一合即分。
  沈星子不等恶狼再出手,他已抢先出手,剑光一闪,已刺到了恶狼的咽喉。
  剑已从恶狼的咽喉穿过。
  恶狼的狼牙刀即划中沈星子的心口。
  就在残月追星剑刺穿恶狼咽喉的一刹那,恶狼的精神崩溃了,劲力也随之枯竭,否则沈星子的那颗心也就随刀锋滚落出来。
  无论怎么说,恶狼的刀毕竟比残月追星剑慢了一点。
  沈星子的剑拔出,立刻闪身跳开,他前胸鲜血已流出,冷恶狼鲜血箭般地射出,但人却没有倒下。而是慢慢地转过身,目光遥注着远方。
  远方,花蕊正在灯下等他回去。
  沈星子眼里流露出痛苦,说:“我本不该杀你,但是······”
  恶狼的血已流尽,但人却没有倒下。
  ※          ※          ※
  栈道。
  在悬崖陡壁上用木头架起来修成的道路。道路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将一块大石头扔下去,好久好久也听不见巨响的回音。
  柳西阳已等候在这里,他在等钟剑侠。
  钟剑侠也等在这里,他在等任风寒。
  他们本是同门手足,现在却成了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仇家。
  柳西阳的呼吸忽然停顿了一下,一字字说道:“钟剑侠。”
  钟剑侠淡淡地说:“任风寒。”
  柳西阳冷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就在这里恭候。”
  钟剑侠说:“我也知道你会来,也在这里等你。”
  柳西阳说:“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钟剑侠说:“你插翅难逃。”
  柳西阳说:“如果我没有把握胜你,我就不会来中原了。”
  栈道还是死一样的沉寂。
  二人说出的每个字都传得很远。
  柳西阳迟迟没有出手,他在等沈星子,可沈星子却还没有出现。
  所以他没有动,在等。
  钟剑侠也不敢轻易出手,他暗中催动着身体里的内力,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已协调,身体与心相合,心与意相合,意与气相合,气与神相合,天地间的万物都已逃不过他的耳目。
  钟剑侠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出手。”
  柳西阳说:“哦?”
  钟剑侠说:“因为师父已知道我没有杀你,也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的。”
  柳西阳的脸色变了,说:“燕归城已经想到我们俩会有这么一天?”
  钟剑侠点了点头,说:“师父晚年花了三年的心血,独套出一套武功,这套武功不是冠绝天下,却是专门对付你的。”
  柳西阳脸色又变了,但在黑暗中钟剑侠无法看见。
  但柳西阳的声音却一丝也没有变,说:“你以为我会轻信你的话吗?”
  钟剑侠说:“不管你信不信都是一样,我们之间今日就会有个了断。”
  柳西阳在等沈星子来。
  沈星子还没有出现。
  柳西阳忽然笑了,说:“你也许忘了,我是个小人。”
  钟剑侠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柳西阳说:“只要能杀了你,我完全不会顾忌江湖道义。”
  钟剑侠说:“我知道。”
  柳西阳说:“所以我还请来了一个帮手。”
  钟剑侠脸色变了,说:“是沈星子。”
  柳西阳哈哈大笑,说:“你怎么一猜就中了呢?”
  沈星子从黑暗中走来,像一个幽灵出现在线栈上。
  钟剑侠说:“沈星子,你真的会帮他吗?”
  沈星子说:“你应该知道。”
  钟剑侠说:“为了肖如雪。”
  沈星子说:“是。”
  钟剑侠笑了,说:“你以为你杀了我就会得到肖如雪吗?那样她只会更恨你。”
  沈星子说:“她不会知道我杀了你,她连你的尸体都不会找到。”
  柳西阳又是一阵大笑,说:“杀了你,我能得到大好的江湖,他能得到心上的情人。”
  钟剑侠说:“沈星子,你已经改邪归正,重新做人,这很不容易,如果······”
  沈星子冷冷地说:“我只是想要肖如雪,别的事我从来都不去想。”
  钟剑侠说:“你不去想,不等于你不应该去想。”
  沈星子说:“爱情是自私的,也是残酷的,你难道不懂吗?”
  钟剑侠苦笑着说:“爱情不是自私和残酷的,它和人的所有情感一样··”
  沈星子说:“你肯将肖如雪让给我?”
  钟剑侠说:“如果她爱你胜过爱我,我至少会劝她嫁给你。”
  沈星子心里一凛,不说话了。
  柳西阳说:“别听他那些骗你的鬼话,他为了活命,可以叫你爷爷。”
  钟剑侠大声说:“任风寒,你······”
  沈星子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钟剑侠我知道你说的是心里话,我知道你会那样做,我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君子,但是······”
  钟剑侠说:“但是你还要杀我。”
  沈星子慢慢地点了点头,说:“因为我知道肖如雪对你爱得很深,而对我只不过是同情和怜悯,但我还知道,你若是死去了,肖如雪也许会真的爱我。”
  钟剑侠不说话了,似已无话可说。
  沈星子说:“钟剑侠,只要你活着肖如雪就绝不会爱我。”
  钟剑侠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沈星子说:“没有肖如雪,你还有摘星楼,我没有了肖如雪,就什么也没有了。而你以前有过母亲,师父和朋友,可我以前就是什么也没有。”
  他一字字地接着说:“所以我现在一定要得到肖如雪。”
  钟剑侠笑了笑,说:“我不怪你,我希望你杀了我后能得到肖如雪。”
  沈星子怔住了。
  钟剑侠说:“我既然生命已经不长了,恨你也没有用,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幸福。”
  沈星子望着钟剑侠的那双闪亮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宛如星光。这样的眼睛,世上绝对没有第二双了。
  他的这双眼睛充满了人性的情感和智慧。
  无论谁只要看见了这双眼睛,都会感到温暖,都会感觉一种启迪。
  沈星子想到自己就要令这双眼睛黯淡下来了,内心一阵刀割般地疼痛。
  柳西阳已看出沈星子内心已开始动摇。忙说:“你难道想失去肖如雪吗?”
  沈星子痛苦的眼睛立刻变得刀锋般的锐利,慢慢地流露出残酷的凶光,说:“我不会失去肖如雪。”
  柳西阳说:“那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他不再看沈星子,而是向钟剑侠逼近。他迈的步子很慢,在静静的夜里显得很重,每一步都像一记重锤,敲击着钟剑侠的心。
  沈星子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也一步步地跟了过去。
  钟剑侠没有向后退,他现在已无路可退。
  一股冷风不知从哪里吹过来,卷起了片片雪花,但吹到栈道时却忽然停住,雪花纷纷飘落无底深渊。
  难道冷风和雪花也畏惧了栈道上的层层杀气。
  沈星子和柳西阳还在向钟剑侠逼近。
  钟剑侠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已无路可退。
  前面是路也是死路,世上绝对没有一个人能逃过沈星子和柳西阳的联手攻击。
  沈星子突然出手,残月追星剑挥出,凌厉无比,一道剑光直刺钟剑侠的咽喉,一股呼啸的剑风已扑到钟剑侠面前。
  钟剑侠无路可退,只好一抖长剑,剑光缭乱,护住全身。
  但在这时,柳西阳也出手了。
  他一出手,就是要取钟剑侠的性命,招数毒辣无比,凶狠无比,攻击部位也是他的致命要害。
  没有人能挡住沈星子和柳西阳的联手进攻。
  钟剑侠也不能。
  ※          ※          ※
  柳西阳的剑刺入了钟剑侠的胸膛。
  钟剑侠的那双眼睛顿时黯淡下来,剑已落地,凝望着沈星子,流露出说不尽的悲哀与伤感。
  沈星子从来没有看到这样悲哀和伤感的一双眼睛。
  柳西阳的脸被巨大的兴奋烧得通红。从今以后,他便可以独霸江湖,领袖武林了。
  忽然,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继而又扭曲得变了形,有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沈星子的剑已从他的咽喉穿过。
  柳西阳使尽全身力气,嘶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星子冷冷地说:“因为我知道你若想独霸江湖,绝不会放过我和风雪怪人的。”
  柳西阳一使劲,鲜血流得更快了。
  沈星子剑一拔出。
  柳西阳又举剑向沈星子劈来,沈星子还是轻轻地挥了挥手,便把劈过来的剑震得飞了出去。
  柳西阳无力地扑倒在沈星子面前。
  钟剑侠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说;“无论怎样,我都要感激你为武林除了一害。”
  沈星子深深地凝视着钟剑侠,说:“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还有什么没有做的事,我一定替你做。”
  钟剑侠说:“我死后,白秋阳就是摘星楼主,他武功极高,疾恶如仇,没有一点私心,只是江湖经验少了点,希望你和肖如雪能辅佐他。”
  沈星子想不到他临死前竟还会想着摘星楼,还会想着别人。
  钟剑侠说:“白秋阳若能做武林盟主,就是所有江湖人的福气。”
  沈星子泪已流出,说:“你放心,我和肖如雪一定会让白秋阳成为武林盟主,一定让江湖太平。”
  钟剑侠笑了笑说;“你就和肖如雪说,我是被伍风寒杀的,而你却替我报了仇。”
  沈星子的泪流得更多了。
  他忽然后悔了,如果岁月能够倒流回去。
  他也许就不会再向钟剑侠出手。
  钟剑侠笑着说:“别难过,我不怪你。”
  他的血还在流,脸色在夜色中越发显得苍白,说:“死去的人已不能复活,活着的人却一定好好地活,活得快活。”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浑身都凉透了,他发现栈道的另一端正有一个人缓缓地向这里走来,赫然就是肖如雪。
  肖如雪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头发已凌乱,衣衫也已不整,一双本来美丽的眸子却变得空洞洞的。
  沈星子的精神似已崩溃了,没有勇气看她一眼。
  钟剑侠笑着说:“你怎么才来?”
  肖如雪说:“我来晚吗?”
  钟剑侠说:“连沈星子都来晚了,但他却为我报了仇。”
  肖如雪的泪已流下,走到钟剑侠身前,扶住他那摇摇欲倒的身躯,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钟剑侠苦笑着说:“我的人再好,也快死了,但沈星子会好好照顾你。别忘了,他比我还要爱你······。”
  肖如雪的泪流得更多了,把头轻轻地埋在钟剑侠胸前,无比温柔地说:“他明明杀了你,你却······”
  钟剑侠推开她说:“你别误会······”
  肖如雪忽地大声说:“你别说了,我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钟剑侠苦笑着,说:“你也知道,我是个快死的人了,而你们却要活下去。”
  肖如雪柔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钟剑侠说:“沈星子··”
  肖如雪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说:“别提那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沈星子听了,宛如一记霹雳在他心头炸开,他的心碎成了无数片。
  钟剑侠的呼吸渐渐微弱,身子慢慢地倒在肖如雪怀里······。
  肖如雪没有放声大哭,但脸上的表情却比已放声大哭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她那冰凉的眼泪落在钟剑侠冰凉的脸上。
  她把钟剑侠抱了起来,转身走了。
  她没有杀沈星子,也没有扑到他身上又哭又打,甚至还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像是栈道上根本就没有他这样一个人。
  这无疑正是对沈星子最大的惩罚。
  如果肖如雪杀了他,他会好受得多。
  肖如雪已经走到栈道的尽头。
  沈星子忽然大声说:“如雪,我全是为了你。”
  肖如雪脚步依然没有慢下来,也没有走得更快,像是完全没有听到。
  肖如雪怀抱着钟剑侠,消失在栈道尽头,消失在黑暗中。
  沈星子凝视着苍茫的黑暗,仿佛世上所有的冰雪又一次堆满了他的心头,仿佛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正在离他远去。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尾声
  钟剑侠死了,但摘星楼却没有倒下。
  白秋阳成了新的摘星楼主。
  摘星楼的人团结一心,使摘星楼不断发落的星辰冉冉升起。
  钟剑侠地下若有知,一定会欣慰地笑了。
  肖如雪呢?
  肖如雪全心辅佐白秋阳,后来嫁给了一个江湖上的游侠,虽然也常常思念钟剑侠,但生活得不是很愉快。
  她不是不爱钟剑侠,正是因为他太爱钟剑侠,不但在他活着时爱他,而且在死后依然深深爱着他。
  她知道钟剑侠绝不希望她一辈子不嫁人,绝不会希望她痛苦地活下去,更不会希望她去死。
  沈星子呢?
  沈星子怎么样了?
  ※          ※          ※
  茅草屋里面,光线很暗,因为窗子很小。
  沈大娘正坐在织布机前飞快地织布。
  她年纪虽已很大,头发虽已花白,背也已驼,但精神却很好,用自己的手养活自己,她心里感到由衷的轻松和愉快,粗茶淡饭吃起来也格外的香。
  她看见小山东走进来,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否则,她就得挨饿。
  小山东的身后跟着一男一女,是刘振长和白兰花。
  小山东说:“大娘,沈星子一年前到没到过这儿来。”
  沈大娘说:“来过。”
  刘振长眼睛一亮,说:“他的人呢?”
  沈大娘说:“死了。”
  小山东怔住了,说:“谁杀了他?”
  沈大娘说:“没有人杀他。”
  小山东说:“他得了什么病?”
  沈大娘说:“他也没得什么病?”
  小山东说:“那怎么会死呢?”
  沈大娘说:“我也不知道。”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他来到这里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但他每过一天,就像别人过一年,只有一个多月的日子,他就衰老得不成样子,没有两个月就死了。”
  小山东和刘振长夫妻都怔住了。
  刘振长说:“摘星楼的人遵照钟楼主的谴言,不会再来杀他了。”
  白兰花说:“他是自己杀了自己,而且用的是世上最残酷的办法。”
  小山东的泪已流下,说:“他的坟在哪里?”
  沈大娘说:“他死后,就没有人给他上坟,他的坟已被草埋没了,没有人再能找到了。也没有人往坟上添一锹土,想必已成了平地。”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不把他养大就好了······”
  沈星子,沈星子。
  一把无敌的剑,一颗破碎的心。
  ※          ※          ※
  小山东从沈大娘家里出来时,阳光正好,春风吹过,鸟群飞起,飞向太阳。
  百花都已开放。
  世间太平,人人安乐。
  但沈星子呢······

  【全书完】

  2024年12月天涯明月刀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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