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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绝不低头》校错别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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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酿酒晴 于 2025-12-8 03:44 编辑

发现《绝不低头》古武网在线版,错字很多。

找了个错字不太多的文本,比对着校了下。

修正一些错别字、标点符号,补个别缺字。

名字“红旗老么”依读客版,改成“红旗老幺”
(么应该是幺的繁体)

1000770190.jpg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酿酒晴 于 2025-12-7 23:14 编辑

第一章 大都市

(一)

“波波”。

汽车来了。

×      ×      ×

“波波”也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替自己取这名字,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这两个字的声音,也许因为她这个人本来就像是辆汽车。

有时甚至像是辆没有刹掣的汽车。

汽车从她旁边很快的驶过去,“波波”。

她笑了,她觉得又开心,又有趣。

这城市里的汽车真不少,每辆汽车好像都在叫她的名字,向她表示欢迎。

她今年已十九,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只看见过一辆汽车。

那时她刚从一个山坡上滚下来,“波波”,一辆汽车刚巧经过这条山路,若不是她闪避得快,几乎就被撞上了。

她还听见一个系着黄丝巾的女孩在骂。

“这个野丫头,大概还不知道汽车会撞死人的。”

波波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很兴奋,因为她总算看见一辆真的汽车了。

她看着那条在风中飞扬着的黄丝巾,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子。

她发誓,自己迟早总有一天也要坐到汽车上,像那个女孩子一样。

只不过假如有人险些被她撞倒的时候,她非但绝不会骂这个人,而且一定会下车把这个人扶起来。

×      ×      ×

所以她来到了这个城市。

她早已听说这是全中国最大的城市,汽车最多,坐汽车的机会当然也比较多。

但这还并不是她偷偷从家乡溜出来的最大原因。

最大的原因是,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父亲。

在他们的家乡里,赵大爷早已是位充满了传奇性的名人。

有人说他在关外当了红胡子的大当家,有人说他在这大城里做了大老板,甚至还有人说他跟外国人在做贩毒的生意。

无论怎么说,赵大爷发了大财,总是绝没有人会否认的。

所以赵大奶奶除了每年接到一张数目不小的汇票外,简直就看不见她丈夫的影子。

波波这一生中,也总共只见到她父亲四五次。

但她还记得她父亲总穿着马褂,叼着雪茄,留着两撇小胡子,是个像貌堂堂,很有威仪的人。

她相信她父亲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总是很容易找得到的。

所以她来了。

(二)

霓虹灯还亮着。

霓虹灯的光,为什么会闪得如此美丽,如此令人迷惑?

波波也觉得有趣极了。

她心里在想:“这次我来了,无论遇着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后悔的!”

×      ×      ×

她这句话说得真太早!

(三)

忽然间,天地间已只剩下群星在闪烁。

汽车呢?霓虹灯呢?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更新奇,更陌生的地方。

她已面对扬子江,就像大海那么浩瀚壮丽的扬子江。

她第一次看到了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

船停泊在码头外,在深夜里,码头永远是阴森而黝暗的。

码头上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麻包和木箱。

巨大的铁钩,悬挂在天空中,几乎就像月亮那么亮。

明月也如钩。

“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可不可以弄破个洞看看?”

世界上有种人,是想到什么,立刻就会去做什么的,谁也没法子阻拦她,连她自己都没法子。

波波就是这种人。

她刚想找件东西把麻袋弄破一个角,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以前她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

那就像是马蹄踏在泥浆上,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斩肉。

声音是从右面一排木箱后传来的。

她赶过去看,就看到了一样她这辈子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事。

×      ×      ×

木箱后有二三十个人,都穿着对扎短褂,扎脚长裤,有的手里拿着斧头,有的手里拿着短刀,还有的手里拿着又粗又长的电筒。

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刀刺入肉里,斧头砍在骨头上,电筒敲上头颅时发出来的。

这群人已绝不是人,是野兽,甚至比野兽更凶暴、更残忍。

就算是刀刺入肉里,就算是斧头砍在骨头上,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要倒下去,就倒下去,还可以拼命,就继续再拼。

他们真的是人?

人对人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波波想不通,她已经完全吓呆了。

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忽然冲出去,用尽平生力量大吼!

“你们这些王八蛋全给我住手!”

忽然间,高举起的斧头停顿,刚刺出的刀缩回,电筒的光却亮了起来。

七八只大电筒的光,全都照射在波波的身上。

波波被照得连眼睛都张不开了,但胸膛却还是挺着的。

有几只电筒的光,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

她也看不出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用一只手挡在眼睛上,还是用那种比梅兰芳唱生死恨还尖亮的嗓子,大声道:“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家睡觉?还在这里拼什么命?”

拿着斧头的,被砍了一斧头的,拿着刀的,挨了几刀的,脑袋上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全都怔住了。

假如这世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他们就正是专吃人的。

他们流血、拼命、动刀子,非但吭都不吭一声,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皱。

但现在他们已皱起了眉。

一个脸上长满青渗渗的须渣的大汉,手里紧握着他的斧头,厉声问:“朋友是哪条路上的,凭什么来淌这趟浑水?”

波波笑了。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笑了。

“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在这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掉下水,只不过刚巧路过而已,你们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别人实在看不出来。

这丫头长得的确不难看,假如在平常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兴趣。

但现在并不是平常时候,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为了十万现大洋的“货”在拼命。

十万以下的货,“喜鹊”是绝不会动手的!

若在十万以上,就算明知接下这批货的是“老八股”,还是一样要拼命。

“喜鹊”能够窜起来,只因为他们拼命的时候,就是真拼命!

所以他们拼命的时候,就算有人胆子上真的生了毛,也绝不敢来管他们的闲事。

×      ×      ×

“老八股”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有些老古董,而是说他们的资格老。

事实上,“老八股党”正是这城市阴暗的一面中,最可怕的一股势力。

他们的天下,是八个人闯出来的。

八个人渐渐扩张到八十个,八百个……

现在闯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虽然已在半退休的状况,但这城市大部分不太合法的事业,还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他们有八位得意的弟子,叫“大八股”,那脸上长满了青瘆瘆的胡渣子的大汉,“青胡子”老六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人就像他的斧头一样,锋利、残酷,专门喜欢砍在别人的关节上。

现在他显然很想一斧头就砍断这小丫头的关节。

“你真是路过的?”

波波在点头。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波波昂起了头,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高明。

青胡子老六冷笑:“这么样说来,你也是在江湖上走过两天的人。”

“何止走过两天?”波波的头昂得更高:“就算是千山万水,我也一个人走了过来。”

她并没有吹牛。

从她的家乡到这里,的确要走好几天的路,在她看来,那的确已经是千山万水了。

青胡子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无论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敢一个人出来闯江湖,多多少少总有两下子的。

江湖人对江湖人,总得有些江湖上的礼数。

“却不知姑娘是哪条路上的?”

“水路我走过,旱路我也走过。”

“姑娘莫非是缺少点盘缠?”

波波拍拍身上的七块现大洋:“盘缠我有的是,用不着你操心。”

青胡子整张脸都发了青。

“难道姑娘想一个人吞下这批货?”

“那就得看这是什么货了!”波波又在笑,“老实说,现在我的确有些饿,就算要我一口吞下个鸡蛋,也不成问题。”

这丫头似通非通,软硬不吃,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装糊涂。

青胡子老六的眼睛里现出了红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波波!”

“波波?”

“不错,波波,你难道没听见过?”

“没有。”

“汽车你看见过没有?”

“汽车?”

波波用一双手比着,好像在开汽车:“波波,波波,汽车来了,大家闪开点。”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有神经病?还是在故意找他们开心,吃他们豆腐。

波波却笑得很甜:“我就是辆小汽车,我来了,所以你们就得闪开,不许你们再在这里打打杀杀的。”

小汽车。

这丫头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辆小汽车。

也不知是谁在突然大喝:“跟这种十三点啰嗦什么?先把她废了再说!”

“你们自己打自己难道还不够?还想来打我?”波波双手叉起了腰,道:“好,看你们谁敢来动手!”

的确没有人过来动手。

谁也不愿意自己去动手,让对方占便宜。

波波更得意了:“既然不敢来动手,为什么还不快滚?”

她实在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子,想法更天真。

青胡子老六突然向旁边一个穿白纺绸大褂的年轻人道:“胡老四,你看怎么样?”

胡老四就是“喜鹊帮”的老四胡彪,一张脸青里透白,白里透青,看来虽然有点儿酒色过度的样子,但手里的一把刀却又快、又准、又狠。

“你看怎么样?”胡彪反问。

他很少出主意,就算有主意,也很少说出来。

青胡子老六沉声道:“咱们两家的事先放下,做了这丫头再说!”

胡彪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一个字也是一句话。

江湖上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钉子钉在墙上,一个钉子一个眼,永无更改。

波波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

远处也不知从哪里照着来一丝阴森森的灯光,照在这些人脸上。

这些人的脸好像全都变成了青的,连脸上的血都变成了青的。

波波还是用双手叉着腰,但心里却多少有了点恐惧:“你们敢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

现在已不是动嘴的时候。

动手!

突然间,一条又瘦又小的青衣汉子已冲了过来,手里的刀用力刺向波波的左胸心口上。

他看来并不像是个很凶的人,但一出手,却像是条山猫。

他手里的刀除了敌人的要害外,从来不会刺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他自己知道,像他这种瘦小的人,想要在江湖中混,就得要特别凶、特别狠。

波波居然一闪身就避开了,而且还乘机踢出一脚,去踢这汉子手里的刀。

她也没有踢到。

但这已经很令人吃惊,“拼命七郎”的刀,并不是很容易躲得开的。

已有人失声而呼!

“想不到这丫头真有两下子!”

波波又再昂起了头,冷笑着道:“老实告诉你们,石头乡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就是本姑娘!”

这句话也说得并不能算太吹牛。

她的确是练过的,也的确打过很多想动她歪主意的小伙子,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能打,只不过因为她有个名头响亮的爸爸,还有个好朋友。

别人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这个朋友和赵大爷的名头。

只可惜这里不是石头乡。

青胡子老六和胡彪对望了一眼,都已掂出了这丫头的份量。

老江湖的眼,本就毒得像毒蛇一样。

胡彪冷笑。

“老七,你一个人上!”

他已看出就凭“拼命七郎”的一把刀,已足够对付这丫头了。

有面子的事,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兄弟露脸?

“拼命七郎”的脸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的看着波波。

波波也在冷笑:“你还敢过来?”

“拼命七郎”不开口。

他一向只会动刀,不会开口——他并不是个君子。

他的刀突又刺出。

波波又一闪,心里以为还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将这一刀避开。

谁知这一刀竟是虚招。

刀光一闪,本来刺她胸口的一把刀,突然间就已到了她咽喉。

波波连看都没有看清楚,除了挨这一刀,已没有别的路好走。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从黑暗中飞过来,“叮”的,打在刀背上。

刀竟被打断了。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钢刀落在地上,竟只不过是把钥匙。

(四)

“拼命七郎”的刀,是特地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百炼精钢。

他的出手一向很快,据说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飞的苍蝇。

但这柄钥匙却更好,而且一下子就打断了这柄百炼精钢的好刀。

“拼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张脸,现在也突然变了。

波波的心却还在“噗通噗通”的跳。

这把钥匙好像是从左面飞过来的。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

木箱子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一个全身上下都穿黑的人。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黑暗中,波波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怕。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辈子几乎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人。

她当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可怕的杀气,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可怕的。

连“拼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

黑暗中这个人发出的声音不是回答,是命令:“滚!喜鹊帮的人,全都给我滚!”

突然有人失声而呼:“黑豹。”

“老八股党”的人精神立刻一振。

胡彪的脸色却变了,挥了挥手,立刻有十来个人慢慢的往后退。

刚退了两三步,突又一齐向黑暗中那个人大吼着冲了过去。

十来个人,十来把刀。

最快的一把刀,还是“拼命七郎”的刀——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身上当然不会只带一柄刀。

黑暗中这个人的一双手却是空的,只不过有一串钥匙。

钥匙在“叮叮当当”的响,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老八股党”的弟兄们已准备替他先挡一挡这十来把刀。

青胡子老六却横出了手,挡住了他们,冷笑着道:“先看他行不行,不行咱们再出手。”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一个人惨呼着倒下去。

×      ×      ×

动也不动的站在黑暗中的这个人,忽然间,已像是豹子般跃起。

他还是空着手的。

但他的这双手,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他的出手狠辣而怪异,明明一拳打向别人的胸膛,却又突然翻身,一脚踢在对方的胸膛上。

然后就是一串骨头碎裂的声音。

“拼命七郎”的刀明明好像已刺在他胸膛上,突然间,手臂已被撑住。

接着,就又是“格”的一响。

“拼命七郎”额上已疼出冷汗,刚喘了口气,左手突又抽出柄短刀,咬着牙冲过去。

他打架时真是不要命。

只可惜他的刀还没有刺出,他的人已经被踢出一丈外。

胡彪终于也咬了咬牙,挥手大呼:“退!”

十来个人还能站着的,已只剩下六七个,六七个人立刻向后退。

青胡子老六扬起斧道:“追!”

“不必追!”这个人还站在黑暗里,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青胡子瞪起了眼:“为什么不追?”

“二爷要的是货,不是人!”

青胡子老六怒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在管的?”

黑衣人道:“本来是你。”

青胡子老六道:“现在呢?”

黑衣人的声音更冷:“现在我既然已来了,就归我管。”

青胡子大怒:“你是里面的人,谁说你可以管外面的事?”

“二爷说的。”

青胡子突然说不出话了。

黑衣人冷冰冰的声音中,好像又多了种说不出的轻蔑讥嘲之意:“但功劳还是你的,只要你快押着这批货回去,就算你大功一件。”

青胡子怔在那里,怔了半天,终于跺了跺脚,大声吩咐:“回去,先押这批货回去!”

(五)

风从江上吹过来,冷而潮湿。

月已高了,那巨大的铁钩,却还是低垂在江面上。

月色凄迷。

远处有盏灯,灯光和月光都照不到这神秘的黑衣人的脸。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对着波波,只有一双眼睛在发着光。

这双发光的眼睛,好像也正在看着波波。

波波忽然感觉到有种无法描叙的压力,压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过了很久,她总算说出了三个字:“谢谢你。”

“不必。”

“……”

波波忽然觉得已没什么话好说了。

她本是个很会说话的女孩子,但这个人的面前,却好像有道高墙。

她只能笑一笑,只能走。

谁知道奇怪的人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她觉得很奇怪的话:“你不认得我了?”

波波怔了怔:“我应该认得你的?”

“嗯。”

“你认得我?”

黑衣人的声音中竟有了很奇妙而温暖的感情,甚至仿佛在笑:“你是辆小汽车!”

波波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从头看到脚,从脚再看到头。

月更亮,月色已有一线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轮廓分明,嘴很大,颧骨很高,不笑的时候,的确很可怕。

但波波以前却看过他的笑,时常都看到他在笑。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比月光更亮。

她突然冲过去,捉住了他的手:“原来是你,你这个傻小子!”

(六)

江上的风虽然很冷,幸好现在已经是三月,已经是春天了。

何况,一个人的心里若是觉得很温暖,就算是十二月的风,在他感觉中也会觉得像春风一样。

波波心里就是温暖的。

能在遥远而陌生的异乡,遇见一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岂非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江水在月光下静静的流动,流动不息。

时光也一样。

你虽然看不见它在动,但它却远比江水动得更快。

波波轻轻的叹息:“日子过得真快,我们好像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七年,七年另三个月。”

波波嫣然:“你记得真清楚。”

“我离开石头乡的那一天,正在下雪,我还记得你们来送我。”

他的目光深沉而遥远,好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那地方有一块形状很奇特的大石头。

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就是在那块石头下分手的。

石头上堆满了雪,地上也积满了雪。

波波的眼波仿佛已到了远方。

“我也记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

“嗯。”

“我要你在我家过了年再走,你偏偏不肯。”

“年不是我过的,是你们过的。”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却更深沉。

一个贫穷的孤儿,在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里的温暖欢乐,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波波却绝不会知道。

波波在笑,她总是喜欢笑,但这次却笑得特别开心:“你还记不记得,有次你用头去撞那石头,一定要比比是石头硬,还是你的头硬。”

这次他也笑了。

波波又接着道:“自从那次之后,别人才开始叫你傻小子的。”

“但现在却没有人叫我傻小子了。”

“现在别人叫你什么?”

“黑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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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酿酒晴 于 2025-12-7 23:16 编辑

第二章 黑豹


(一)

黑豹。

每个人都叫他黑豹。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野兽中最矫健、最骠悍、最残忍的,就是黑豹!

×      ×      ×

锅盖移开时,蒸气就像雾一样升了起来。

卖面的唐矮子用两根长竹筷,一下子就挑起了锅里的面,放在已加好佐料的大碗里。

他用这两根长竹筷的时候,简直比外科医生用他们的手术刀还要纯熟。

桌上已摆着切成一丝丝的猪耳朵,切成一片片的卤牛肉,还有毛肚、肫肝、香肠和卤蛋。

面是用小碗装的,加上咸菜、酱油、芝麻酱,还有两根青菜。

那味道真是香极了。

波波在咽口水,直到现在,她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

“这面我至少可以吃五碗。”

黑豹看着她,等她吃下第一个半碗,才问她:“你今天才来的?”

“嗯。”

“一个人来的?”

“嗯。”

波波的嘴还是没有功夫说话,她觉得这个城市里每样东西都比家乡好得多,甚至连面的滋味都不同。

“这叫做什么面?”

“四川担担面?”

“这里怎么会有四川的面?”

“这地方什么都有。”

波波满足的叹了口气:“我真高兴我能够到这地方来。”

黑豹的嘴角又露出那种奇特的微笑:“你高兴得也许还太早了些。”

“为什么?”

“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

“吃人?什么东西吃人。”

“人吃人。”

波波反而笑了:“我不怕。”她笑得明朗而愉快,还是像七年前一样:“若有人敢吃我,不噎死才怪。”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目光又落入遥远处的无边黑暗中。

波波开始吃第二碗面的时候,他忽然问:“小法官呢?”

波波没有回答,埋着头,吃她的面,吃了两根,忽然放下了筷子,那双春月般明亮的眼睛里,仿佛忽然多了一层雾。

一层秋雾。

雾中仿佛已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高大、明朗、正直、愉快。

小法官。

他当然不是真的法官,别人叫他小法官,也许就因为他的正直。

他叫罗烈。

他就是那年除夕之夜,在石头下送别黑豹的另一个少年。

他们三个人是死党。

两个男孩子对波波,就好像两片厚蚌壳保护着一粒明珠。

“小法官,他……”波波眼睛里的雾更浓,“我也有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黑豹看着她眼睛里的雾,当然也看出了雾里藏着些什么。

一个女孩子若是对一个男孩子有了爱情,就算全世界的雾也掩饰不住。

“他也走了?”黑豹问。

“嗯。”

“什么时候走的?”

“也快三年了。”

那时波波已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子,正是爱得最疯狂、最强烈的时候。

黑豹的眼睛更黑,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他不该走的,他应该陪着你。”

波波垂下头,但忽然又很快的抬了起来,用很坚决的声音说:“可是他一定要走。”

“为什么?”

“因为他不愿意一辈子老死在石头乡,我……我也不愿意。”

波波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很快的接着说:“像他那样的人,在别的地方,一定有出路。”

黑豹点点头:“不错,他一向不是傻小子,他绝不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头,因为他知道石头一定比脑袋硬。”

波波笑了。

黑豹也笑了。

波波笑着道:“其实你也并不是个真的傻小子。”

“哦。”

“他总是说你非但一点也不傻,而且比谁都聪明,谁若认为你是傻小子,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傻小子。”

“你相信他的话?”

“我当然相信。”波波的笑容又明朗起来,道:“你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夫,一起打架,谁也没有他了解你。”

“他的确很了解我,”黑豹同意道:“因为他比我强。”

“但你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打不过你。”

黑豹笑了笑:“可是我们打架的法子,却有一大半是他创出来的。”

他们练的功夫叫“反手道”。

那意思就是说,他们用的招式,全是反的。

在拳法中本来应该用左手,他们偏偏要用右脚。

应该用左腿的时候,他就偏偏要用右手。

“你们打架的那种法子,我也学过。”这一点波波一向觉得很得意。

“只要你练得好,那种法子的确是一种最有效的法子。”

波波也同意。她刚才就看见了用那种法子来打人的威风。

黑豹微笑着:“只可惜你并没有练好,所以你千万不能再去多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在这里,这里的人吃人是绝不会被骨头鲠死的。”

“为什么?”波波噘起了嘴,满脸都是不服气的样子。

“因为他们吃人的时候,就会连骨头也都一起吞下去。”

波波还是不服气,但想起刚才“拼命七郎”的那柄刀,也只好将嘴里要说的话咽下去。

何况她心里边有一句更重要的话要问。

“我爹爹在哪里?”

“你在问我?”黑豹好像觉得很奇怪。

“我当然是在问你,你已来了七年,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

“从来也没有。”

波波第一次皱起了眉,但很快的就又展开。

黑豹当然不会知道她爹爹的消息,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阶层的人,当然也不会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

“你是来找你爹爹的?”

“嗯。”

“那只怕并不容易,”黑豹在替她担心:“这是个很大的地方,人很多。”

“没关系。”波波自己并不担心:“反正我今天才刚到,时间还多得很。”

“你准备住在哪里?”

“现在我还不知道,反正总有地方住的。”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她担心的事。

黑豹又笑了。

这次他笑的时候,波波才真正看见七年前那个傻小子。

所以她笑得更开心:“反正我现在已找到了你,你总有地方让我住的。”

(二)

这个旅馆并不能算很大,但房间却很干净,雪白的床单,发亮的镜子,还有两张大沙发。

沙发软极了,波波一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来。

黑豹却好像还是觉得有点抱歉:“时候太晚,我已经只能找到这地方。”

“这地方已经比我家舒服一百倍了。”波波的确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经发现床比沙发更软。

“你既然喜欢,就可以在这里住下来,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地方是不是很贵?”

“不算贵,才一块钱一天。”

“一块大洋?”波波吓得跳了起来。

黑豹却在微笑:“可是你用不着付一毛钱,这地方的老板是我朋友。”

波波看着他,有点羡慕,也有点为他骄傲:“看起来你现在已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

黑豹只笑了笑。

“你刚才说的那位二爷呢?”

“他也许已经可以算是这地方最有办法的人。”

“他姓什么?”

“姓金,有的人叫他金二爷,也有的人叫他金二先生。”

“大爷是谁呢?”波波心里又充满希望——大爷会不会是赵大爷?

“没有大爷,大爷已死了。”

“怎么死的?”波波的希望变成了好奇。

“有人说是病死的,也有人说是被金二爷杀死的。”黑豹的脸又变得冷漠无情,“我说过,这里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像波波这么大的女孩子,听到这种事,本来应该觉得害怕的。

可是她反而笑了,道:“幸好你还没有被他们吃下去。”

她笑的时候绝不像是辆汽车。

事实上,她全身上下唯一像汽车的地方,就是她的一双眼睛。

她的眼睛有时真亮得像是汽车前的两盏灯。

“你是金二爷的朋友?”她忽然又问。

“不是。”

“是他的什么人?”

“是他的保镖。”

“保镖?”

“保镖的意思就是打手,就是专门替他去打架的人。”

黑豹的眼睛,仿佛露出种很悲伤的表情:“一个人为了要吃饭,什么事都得做的。”

波波忽然跳起来,用力拍他的肩,大声道:“做保镖也好,做打手也好,都没关系,反正你还年轻,将来说不定也会有人叫你黑二爷的。”

黑豹这次没有笑,反而转过身。

窗子外面黑得很,连霓虹灯的光都看不见了。

黑暗的世界,黑暗的城市。

黑豹忽然道:“这城市敢跟金二爷作对的,只有一个人。”

“谁?”

“喜鹊。”

“喜鹊?一只鸟?”波波又在笑。

“不是鸟,是个人。”黑豹的表情却很严肃:“是个很奇怪的人。”

“你见过他?”

“没有,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呢?”波波的好奇心又被引来了。

“因为他从来也不露面,只是在暗中指挥他的兄弟,专门跟金二爷作对。”

“他的兄弟很多?”

“好像有不少。”黑豹道:“刚才你见过的那批用刀的人,就全都是他的兄弟。”

“那批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波波撇撇嘴,“除了那个瘦小子还肯拼命之外,别的人好像只会挨揍。”

“你错了。”

“哦。”

“他的兄弟里,最阴沉的是胡彪老四,花样最多的是老二小诸葛,功夫最硬的是红旗老幺,但最可怕的,还是他自己。”

“想不到你也有佩服别人的时候。”

黑豹的表情更严肃:“我只不过告诉你,下次遇见他们这批人,最好走远些。”

“我才不怕。”波波又昂起了头:“难道他们真能把我吃下去。”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他很了解这辆小汽车的毛病。

所以他转过身:“我只想要你明白,现在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陪着你。”

“我明白。”波波笑着道:“你既不是我的保镖,又不是我的丈夫,现在我们又都长大了。”

黑豹已走到门口,忽又转身:“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他”当然就是罗烈。

“没有。”

“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波波摇摇头,说道:“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他要到哪里去,只不过告诉我,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悲伤,只有信心。

她信任罗烈,就好像罗烈信任她一样——“无论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这是他们的山盟海誓,月下蜜语,她并没有告诉黑豹,也不想告诉任何人。

但是黑豹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

他开门走了出去。

(三)

门还是开着的。

波波躺在床上,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她到这城市来才只不过一天,虽然还没有找到她的父亲,却已找到了老朋友。

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

何况还有明天呢!

说不定明天她就能打听出她父亲的下落,说不定明天她就会得到罗烈的消息,说不定……

又有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

“明天”永远都充满了希望,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这世上才有这么多人能活下去。

只可惜今天已快结束了。

现在波波只想先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      ×      ×

“你若要叫人做事,就按这个铃。”

叫人的铃就在门上。

铃一响,就有人来了。

女侍的态度亲切而恭敬,旅馆老板跟黑豹的交情好像真不错。

波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她实在愉快极了。

浴室就在走廊的尽头,虽然是这层楼公用的,但是现在别的客人都已经睡了,所以波波也用不着等。

女侍放满了一盆水,拴起了窗子,陪着笑:“毛巾和肥皂都在那边的小柜子里,赵小姐假如怕衣服弄湿,也可以放到柜子里去。”

波波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大洋道:“这给你做小账。”

她听说过,在大城市里有很多地方都得给小账,给一块钱她虽有点心痛,但一个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会大方些的。

等她脱光了衣服,放进柜子,再跳进浴盆后,她更觉得这一块钱给的一点也不冤枉。

水的温度也刚好。

这城市里简直样样都好极了。

她用脚踢着水。

“波波,汽车来了。”

看着她自己健康苗条的躯体,她自己也觉得这辆汽车实在不错,每样零件都好得很。

事实上,她一向是个发育很好的女孩子,而且发育得很早。

所以她又想到罗烈。

她的脸忽然红了。

×      ×      ×

罗烈走的那一天,是春天。

他们躺在春夜的星光下,躺在春风中的草地上。

星光灿烂,绿草柔软。甚至仿佛比刚才那张床还要柔软。

罗烈的手就停留在她自己的手现在停留的地方。

他的手虽然粗糙,但他的动作却是温柔的。

她听得出他的心在跳,她自己的心跳得更快。

“我要你,我要你……”

其实她也早已愿意将一切全都交给他,但她却拒绝了。

“我一定是你的,可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才要你等,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

×      ×      ×

罗烈没有勉强她,他从来也没有勉强她做过任何的事。

可是现在,她自己反而觉得有点后悔了。

陌生的地方,软绵绵的手,软绵绵的水……

她忽然从水里跳起来。

水太软,也太温暖。

她不敢再泡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

“躺在床上会不会想呢?”

她没有仔细研究,反正那已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她只想赶快穿回衣裳。

衣裳已放到那小柜子里去。

她匆匆擦了擦身子,打开那小柜子的门。

她突然怔住。

小柜子里一只袜子都没有,她的衣服已全都不见了。

就好像变魔术一样,忽然就不见了。

×      ×      ×

衣服是她自己放进柜子的,这浴室里绝没有别人进来过。

柜子里的衣服哪里去了呢?

她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往往就是可怕的事。

波波已能感觉到自己背脊上在冒冷汗。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柜子后面还有复壁暗门,也不会想到大都市中的旅馆,看来无论多华丽干净,也总有它黑暗罪恶的一面。

她只觉得恐惧。

一个女孩子在赤裸着的时候,胆子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大的。

幸好门和窗子还都关得很紧,但是浴室距离她的房门还有条很长的走廊,她这样子怎么能走得出去。

她想用毛巾裹住身子,毛巾又太短、太小。

窗帘子呢?

她正想去试试看,但窗外却忽然响起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女孩子洗过澡,忽然发现衣服不见了,那怎么办。”

“没关系。”

“没关系?”

“因为她不是女孩子,是汽车。”

“不错,汽车是用不着穿衣服的。”

然后就是一阵大笑。

笑的声音还不止两个人。

波波已退到浴室的角落里,尽量想法子用那条毛巾盖住自己,大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我们也不是人,只不过是一群喜鹊而已。”

“喜鹊!”波波的心沉了下去。

“喜鹊一向报喜不报忧,我们正是给赵小姐报喜来的。”

这声音阴沉而缓慢,竟有点像是那胡彪老四的声音。

波波忍不住问:“报什么喜?”

“赵小姐的衣服,我们已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我们这里。”

“快还给我!”波波大叫。

“赵小姐是不是要我们送进去?”

“不行!”波波叫的声音更大。

“既然不行,就只好请赵小姐出来拿了。”

他们当然知道波波是绝不敢自己出去拿的。

窗外立刻又响起一阵大笑声。

波波咬着牙,只恨不得把这些人就像臭虫般一个个捏死。

她现在只想先冲过去撕下窗帘,包起自己的身子再说。

但这时她发现窗帘忽然在动,竟像是被风吹动的。

窗子既然关着,哪里来的风?

门上也有了声音。

一柄薄而锋利的刀,慢慢的从门缝里伸了进来,轻轻一挑。

“格”的一响,门上的钩子就开了。

波波怒吼:“你们敢进来,我就杀了你们!”

“用什么杀?用你的嘴?还是用你的……”说话的声音阴沉而淫猥。

波波没法子再听下去,只有用尽平生力气大叫。

但现在她总算已知道,无论叫的声音多大,都没有用的。

她已看见门和窗子突然一起被撞开,三个人一起跳了进来。

三个人手上都有刀,其中一个正是那脸色发青的胡彪。

波波反而不叫了,也没有低下头。

她反而昂起了头,用一双大眼睛狠狠的瞪着他们。

“你们想怎么样?”

胡彪阴森森的笑着:“老实说,究竟想怎么样,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

他的眼睛在波波身上不停的搜索,就像是一把蘸了油的刷子。

波波想吐。

浴室里的灯光太亮,毛巾又实在太小。

她的皮肤本来是一种健康的古铜色,但在这种灯光下看来,却白得耀眼。

她的腿很长,很结实,曲线丰润而柔和。

她的腰纤细。

波波一向很为自己的身材骄傲,但现在却恨不得自己是个大水桶。

胡彪眼睛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你们看这丫头怎么样?”

“是个好丫头。”

“我们是先用用她?还是先做了她?”

“不用是不是太可惜?”

“的确可惜。”

波波几乎已经想冲过去,一巴掌打烂这张脸。

只可惜她的手一定要抓住毛巾,一定要抓紧。

但就在这时候,胡彪已突然一个箭步窜过来,刀光闪动,向她的毛巾上挑了过去。

他的刀也许没有“拼命七郎”那么狠,那么快,但运用得却更熟练。

波波想一脚踢飞这柄刀,可是现在她的腿又怎么能踢得起来?

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

她忽然想哭。

刀锋划过去的时候,另外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突然间,“叮”的一响。

一样东西斜斜的飞过来,打在胡彪的刀上。

一把钥匙!

(四)

一把发光的黄铜钥匙。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霍然转身。

窗帘还在动。

三个人的眼睛一齐瞪着窗子,钥匙的确是从窗外打进来的。

但人却从门外冲了进来。

一个皮肤很黑,衣服更黑的人,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骠悍残酷之色。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片刻奇异的沉寂后,浴室里听到的第一种声音,就是骨头断折的声音。

一个人手里的刀刚挥出,手臂已被反拧到背后,“咔嚓”一响。

另一个人想夺门而逃,但黑豹的脚已反踢出去,踢在他的腰上。

这人就像是一只皮球般,突然被踢起,踢得飞了出去,到门外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

惨呼声过后,又是一阵可怕的沉寂。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胡彪。

胡彪额上已冒出冷汗,在灯光下看来,像是一粒粒滚动发亮的珍珠。

波波倚在墙上,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自从她看到那把钥匙时,她全身就突然软了,因为她知道她已有了依靠。

现在她看着面前这残忍而冷静的年轻人,心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安全而幸福。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心爱的人还在身边一样。

×      ×      ×

胡彪的表情却像是突然落入一个永远也不会惊醒的噩梦里。

黑豹已慢慢的向他走了过去。

胡彪突然大喊:“这件事跟你们‘老八股’根本全无关系,你为什么又要来管闲事?”

黑豹的声音冰冷:“我只恨刚才没有杀了你。”

“这小丫头难道是你的女人?”

“是的。”

简短的回答,毫不犹豫。

波波听了,心里忽然又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感觉。

她自己当然知道她并不是他的女人,

他也知道。但他却这么样说了,她听了也并没有生气。

因为她知道这正表示出他对她的那种毫无条件的保护和友情。

她听到胡彪在长长的吸着气,道:“我知道你不是肯为女人杀人的那种人。”

“我不是。”黑豹的声音更加冰冷,“但这次却例外。”

胡彪突然狞笑:“你也肯为了这女人死?”

就在这一瞬间,黑豹冷静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恐惧之色,就像是一只骠悍的豹子,突然发现自己落入陷阱。

也就在这一瞬间,屋顶上的天窗突然开了,柜子后的夹壁暗门也开了。

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索,从门外,从窗口,从天窗上,从暗门里飞了出来。

黑豹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向着胡彪扑过去。

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

波波的惊呼声中,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索已卷在他身上。

他一用力,钩子立刻钩入他的肉里,绳子也勒得更紧。

胡彪大笑:“原来你也有上当的时候!”

笑声中,他的刀也已出手,直刺黑豹的琵琶骨。

他还不想让黑豹死得太快、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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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大亨


(一)

胡彪笑得还太早。

他的出手却太晚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黑豹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铁钩还嵌在他身上,但绳子却已一寸寸的断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跃起,双腿连环踢出。

胡彪大惊,闪避。

但真正打过来的,并不是黑豹的两条腿,而是他的手。

一双钢铁般的手。

胡彪的人突然间就飞了起来,竟被这双手凭空抡起,掷出了窗户。

窗外的惨呼不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大喝:“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后就是一连串脚步奔跑声,断了的和没有断的长索散落满地。

黑豹没有追。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波波。

这时他的目光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那种冷酷之色,已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阵泪水涌出。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

黑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

波波含着泪,看着他。

“他们真正要杀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来救我。”

“我不能不来。”

同样简短的回答,同样是全无犹豫,全无考虑,也全无条件性的。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感情,波波突然冲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

汗是为了她流的,血也是为了她流的。

为什么?

波波的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这种血和汗的气息,已感动她灵魂深处。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

她已忘了一切。

×      ×      ×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波波才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也不知抚摸了多久。

她的手和罗烈同样粗糙,同样温柔。

她几乎也已忘了这究竟是谁的手。

然后她才发觉他们已回到她的房间,已躺在她的床上。

床柔软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样。

抚摸更轻,呼吸却重了。

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已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力量。

他也没有说:“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

(二)

屋子里又恢复了和平与黑暗

一切事都发生得那么温柔,那么自然。

波波静静的躺在黑暗中,静静的躺在他坚强有力的怀抱里。

她脑海里仿佛已变成一片空白。

过去的她不愿再想,未来的她也不愿去想,她正在享受着这和平宁静的片刻。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曙色已渐渐染白了窗户。

这岂非正是天地间最和平宁静的时刻?

黑豹也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着罗烈?

×      ×      ×

“罗烈,罗烈……”

草地上,三个孩子在追逐着,笑着……两个男孩子在追着一个女孩子。

“你们谁先追上我,我就请他吃块糖。”

他们几乎是同时追上她的。

“谁吃糖呢?”

“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

所以他吃到了那块糖。

可是在他吃糖的时候,她却拉起了罗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块糖在他手里。

傻小子并不傻,看得出那块糖更大。

他嘴里的糖好像变成苦的,但他却还是慢慢的吃了下去。

一样东西无论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

这就是他的人生。

×      ×      ×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和故乡一样的春风。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在轻轻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不该想,也不愿想的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来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却将自己给了别人。

她悄悄的流泪,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他已发觉。

“你后悔?”

波波摇头,用力摇头。

“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无声的轻哭泣,忽然变成了痛哭。

她已无法再隐藏心里的苦痛。

黑豹看着她,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曙色。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也应该知道。

天更亮了。

他痴痴的站着,没有动,外面已传来这大都市的呼吸,传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

他没有动。

波波的哭声已停止。

他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的背宽而强壮,背上还留着铁钩的创痕——他心里的创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块糖。

那次的确是他快一步,但她却将一块更大的糖偷偷塞给罗烈。

她忽然觉得她对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对她并不比罗烈对她坏,可是她却一直对罗烈比较好些。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他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

可是他永无怨言。

在这世界上,他也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人,他也从无怨言。

无论什么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着。

现在她虽然已将自己交给了他,但心里却还是在想着罗烈。

他明明知道,却也还是默默承受,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少悲伤?多少痛苦?

波波的泪又流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并不是罗烈,而是这孤独而倔强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黑豹终于回答。

他还是没有回头,但波波却已悄悄的下了床,从背后拥抱着他,轻吻着他背上的创伤。

“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

她喃喃轻语,扳过他的身子,“现在我除了想你,还会想什么?”

黑豹闭上眼睛,却已来不及了。

波波已发现了他脸上的泪光。

他已为她流了汗,流了血,现在他又为她流了泪,比血与汗更珍贵的泪。

这难道还不够!

一个女孩子对他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

她突然用力拉他。

她自己先倒下去,让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

没有条件,没有勉强。

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

(三)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灿烂而辉煌。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个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

这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

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点痛。

她反过手,刚摸着这串钥匙,想拿出来,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连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

“我喜欢。”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所以她还要问:“为什么?”

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

“当然记得。”

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波波忽然想了起来。

黑豹点点头。

“你学他?”波波问。

“不是学他。”黑豹沉思着,“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身,就象征着权威、地位和财富。”黑豹笑了笑,“你几时看见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

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都是没有用的。”

“没有用?”黑豹轻抚着她:“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

“救我的是你,不是它。”

“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还是不喜欢它。”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

“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

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罗烈,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那就像是狼一样。

母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总是忠实而顺从的。

“起来。”黑豹忽然道,“我带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安全得多。”

“只要有你在身旁,无论在什么地方,岂非都一样安全。”波波的声音很温柔。

“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

“为什么。”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金二爷。”

×      ×      ×

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这理由已足够。

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

为了金二爷,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四)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呷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

现在刚七点,他却已起来了很久,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

他一向起来得很早。

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用臭豆腐乳沾着吃。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无论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习惯,都很难改变。

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

他意志坚强,精明果断,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从外表看来,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

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严。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有个非常美丽,非常年轻的女人。

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美丽、温驯、可爱。

她的身子微微上翘,更显得可爱,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总带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但神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

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

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她就得起来。

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轻轻的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

“什么事?”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非常有威仪的。

“黑少爷回来了。”

“叫他进来。”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身子动了动,像是想站起来。

“你坐下来,用不着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金二爷沉着脸道,“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多,你怕什么?”

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

她又坐下。

紫红色的旗袍下摆,从她膝盖上滑下来,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匀修长,线条柔和,雪白的皮肤衬着紫红的旗袍,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盖好你的腿。”

金二爷点起根雪茄,黑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路时很少发出声音,但却走得并不快。

沙发上的女人本来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笔笔直直的看着前面,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

对这点金二爷好像觉得很满意。

他喷出口又香又浓的烟,看着黑豹:“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

“我没有。”

“那当然一定有原因。”

“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爷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我没有朋友。”

对这点金二爷显然也觉得很满意。

“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

金二爷笑了,用眼角瞟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微笑着,道:“像你这样的年纪,当然应该去找女人。”

黑豹听着。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爷又喷出口烟,“你千万不能对她们动感情,否则说不定你就要毁在她们手里。”

黑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做人。”

金二爷大笑:“好,很好。”

他的笑声突又停顿:“你昨天晚上表现得也很好,但却得罪了一个人。”

“冯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你就算杀了他也没关系。”金二爷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严肃,“但是你总该知道,他是张三爷的亲信。”

“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当然会在张三爷面前说你的坏话。”金二爷喷出口烟雾,仿佛要掩盖起自己脸上的表情,“那位张大帅的火爆脾气,你想必也总该知道的。”

“我知道。”黑豹听人说话的时候,远比他自己说话的时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爷显得很关心,“张三爷知道你是我的人,当然不会明着对付你,可是在暗地里……”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更有效。

黑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想杀人时,脸上也总是没有表情的。

金二爷眼睛里却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问道:“最近在法租界里,又开了家很大的赌场,你听说过没有?”

“听过。”

“赌场的老板,听说是个法国律师,只不过……真正的老板,恐怕还另有其人。”

黑豹没有表示意见。

金二爷道:“你不妨到那边去看看。”他又喷出口烟,“既然那赌场是用法国人名义开的,跟我们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忽然打住了这句话,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我懂。”

黑豹当然懂。在他们的社会里,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那赌场老板既然不是他们的朋友,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于是金二爷端起了他的茶。

黑豹就转身走了出去。

沙发上的女人一直垂着头,坐在那里,直到此时,才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

金二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却忽然又道:“你等一等。”

黑豹立刻转回身。

金二爷看着他:“你受了伤?”

“伤不重。”

“是谁伤了你的?”

“喜鹊。”

金二爷皱起了眉:“那些喜鹊们已恨你入骨,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黑豹冷笑。

“你当然不怕他们,我只不过提醒你,现在你的仇人已经够多了。”

“是。”

“而且我最近听说,张三爷又特地请来了四个外国保镖,两个是日本人,是柔道专家。”

金二爷笑了笑:“柔道并不可怕,但其中还有一个,据说是德国的神枪手。”

黑豹还是在听着。

“枪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

黑豹忽然道:“枪也不可怕。”

“哦。”

“假如能根本不让子弹射出来,无论什么样的枪,都只不过是块废铁。”

金二爷的眼睛里闪着光:“你能够不让子弹射出来么?”

“我还活着。”

金二爷又笑了:“我希望你活着,所以才再三提醒你。”

他又端起了茶:“我已关照大通银行的陈经理,替你开了个户头,你要用钱的时候,可以随时去拿。”

遇着这样的老板,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会活着去拿的。”

×      ×      ×

黑豹已走了。

金二爷微笑着,看着他走出去,眼睛里又露出得意之色。

那种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着他最优秀的纯种猎犬一样。

“像他这种人,只要多磨练,再过十年,这里说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

这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沙发上那女人垂着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金二爷忽然转过脸,对着她。

“我听见了。”

“你们是老朋友了,看见他有出息,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

她的头却垂得更低:“现在我已不认得他。”

“可是你刚才还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沙发上的女人脸却已吓白了。

“我没有。”

“你没有?”金二爷突然冷笑,手里的一碗茶,已全都泼在她身上。

“其实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说谎。”

沙发上的女人眨着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真的哭出来。

她做出这样子,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这种样子很可爱。

金二爷看着她,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腿,目光渐渐柔和:“去换件衣裳,今天我带你到八爷家里去喝她三姨太的寿酒。”

沙发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个孩子般跳起来,跑到后面去。

还没有跑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抱住了金二爷,在他已有了皱纹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又溜走。

金二爷看着她扭动的腰肢,突然按铃叫进刚才那小丫头。

“关照刘司机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几副他那种大补的药来。”

(五)

从水晶灯饰间照射出来的灯光,总像是特别明亮辉煌。

现在辉煌的灯光正照着梅子夫人脸上最美丽的一部分。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一种东方和西方混合的美。

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蓝宝石首饰的颜色配合,她的皮肤晶莹雪白,在她身上,几乎已完全看不出黄种人的痕迹。

她自己也从来不愿承认自己是黄种人,她憎恶自己血统中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

她从不愿提起她的母亲——一位温柔贤慧的日本人。

只可惜这事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所以她憎恶所有的东方人。

所以在东方人面前,她总是要表现得特别高贵,特别骄傲。

她总是想不断的提醒别人,现在她已经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的妻子,已经完全脱离了东方人的社会,已经是个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

她也不断的在提醒自己,现在她已经是这豪华赌场的老板娘,已不再是那个在酒吧中出卖自己的低贱女人了。

她女儿就站在她身旁,穿着雪白的拽地长裙。

她一心想将她女儿训练成一个真正的西方上流人,从小就请了很多教师,教她女儿各种西方上流社会必须懂得的技能和礼节。

所以露丝从小就学会了骑马、游泳、网球、高尔夫,也学会了在晚餐前应该喝什么酒,用什么酒来配鱼,什么酒来配牛腰肉。

无论什么牌子的香槟,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别出它出厂的年份。

现在她已长得比母亲还高了,身材发育得成熟而健康。

她们母女站在一起时,就像是一双美丽的姐妹花。

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为自傲的,多年来仔细的保护,饮食的节制,使她的身材保持着十五年前一样苗条动人。

再加上专程从法国运来的华贵化妆品,几乎已没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纪。

墙壁上挂着的瑞士自鸣钟,短针正指在“9”字上面。

现在正是赌场里最热闹的时候。

梅子夫人一向喜欢这种奢华的热闹,喜欢穿着各式夜礼服的西方高贵男女们,在她的面前含笑为礼。

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贫贱的出身,忘记了那肮脏下流的东京贫民区,忘记了她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统。

只可惜黄种人的钱还是和白种人同样好,所以这地方还是不能不让黄种人进来。

何况她也知道,这地方真正的后台老板,也是黄种人。

×      ×      ×

黑豹正是个标准的黄种人。

他额角开阔,颧骨高耸,漆黑的眼睛长而上挑,具备了大蒙古民族的特征。

他身上穿着件深色的纺绸长衫,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

他进来的时候,正九点十三分。

梅子夫人看见他走进来的,她两条经过仔细修饰的柳眉,立刻微微皱了起来。

多年来的经验,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出别人的身份。

她看得出进来的这个人绝不是个上流人。

世上若是还有什么能令她觉得比黄种人更讨厌的,那就是一个黄种的下流人。

她看不起这个人,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但她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黄种的下流人远比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吸引力。

她只希望她的女儿不要注意这个人,只希望这个人不是来闯祸的。

×      ×      ×

只可惜她两点希望都落空了。

露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着这个人,这个人的确是来闯祸的。

(六)

要想在赌场里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种。

黑豹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

他总认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

×      ×      ×

九点十六分。

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儿的手,正准备将她女儿带到一个看不见这年轻人的角落去。

可是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笔直的向她走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视着她。

“这人好大的胆子。”

梅子夫人当然不能在这种人面前示弱,她已摆出了她最高贵、最傲慢的姿态。

无论这个人是为什么来的,她都准备狠狠的给他个教训。

赌场中的二十个保镖,现在正有八个在她附近,其中还有一个身上带着枪。

在那时候的黑社会中,手枪还不是种普遍的武器。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两枪的。

梅子夫人已开始在想怎么样来侮辱这个年轻人的法子。

就在这时候,黑豹已来到她面前,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

梅子夫人昂起了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黑豹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就像是野兽一样。

“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问。

梅子夫人用眼角膘了他一下,尽量表现她的冷淡和轻视。

“你找我?”

黑豹点点头。

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为什么不去找那边的印度阿三?”

“我这件事只能找你。”

黑豹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因为我要你跟你女儿一起陪我上床睡觉。”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

她女儿的脸却火烧般红了起来。

黑豹还在微笑着:“你虽然已太老了些,但看来在床上也许还不错……”

他的话没有说完。

梅子夫人已用尽全身力气,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黑豹连动都没有动,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时和打人一样够劲。”

他说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让很多人听见。

梅子夫人全身都已开始发抖,她的保镖已开始过来。

但黑豹的手更快。

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并且用力扯下……

一件薄纱的晚礼服,立刻被扯得粉碎。

大厅里发出一阵骚动,梅子夫人那常引以为傲的胴体,已像是个剥了壳的鹅蛋般,呈现在每个人的眼前。

她反而怔住了。

她的女儿已尖叫着,掩起了脸。

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三个穿着对襟短褂的大汉,已猛虎般扑了过来。

他们的行动敏捷而矫健,奔跑时下盘仍极稳。

黑豹知道张三爷门下有一批练过南派“六合八法”的打手,这三人显然都是的。

他突然挥拳,去打第一个冲过来的人。

但突然间,这双拳头已到了第二个人的鼻梁上。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他的脚已踢上一个人的咽喉。

鼻梁碎裂,鲜血飞溅。

被踢中咽喉的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像是只空麻袋般飞起,跌下。

第三个人的脸突然扭曲,失声而呼!

“黑豹!”

这两个字刚出口,他满嘴的牙齿已全部被打碎,裤裆间也挨了一膝盖。

他倒在地上,像虾米般蜷曲着,眼泪、鼻涕、血汗、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

安静高尚的大厅,已乱成一团。

惊呼、尖叫、奔走、晕厥……原来上流人在惊慌时,远比下流人还要可笑。

已有十来条大汉四面八方的奔过来,围住了黑豹,手上已露出了武器。

黑豹并没有注意他们。他只注意着围柱旁的另一个。

这人并没有奔过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黑豹的胸膛,一只手已伸入了衣襟。

这只手伸出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把枪。

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也挨不了两枪。

黑豹也是人,也不例外。

但他却有法子不让枪里的子弹射出来。

突然间光芒一闪。

那只刚掏出枪的手,骨头已完全碎裂,枪落下。

黑豹突然冲过去,两个人刚想迎面痛击,但黑豹的拳头和手肘已撞断了他们七根肋骨。

他凌空一个翻身,就像是豹子一样,一脚踢翻了那个正捧着手流泪的人。

接着,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枪。

突然间,所有扑过来的人动作全部停顿,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

他们不是怕黑豹,他们怕枪。

黑豹将手里的枪掂了掂,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这就是手枪?”

他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手枪:“听说这东西可以杀人的,对不对?”

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人还能说得出话来。

他们只看见黑豹的手突然握紧,那柄德国造的手枪,就渐渐扭曲变形。

变成了一团废铁。

黑豹又笑了。

现在他手里已没有枪,可是他面前的人还是没有一个敢冲上来。他的手比枪更可怕。

他微笑着,向他们慢慢的走过来,手里的钥匙又开始“叮叮当当”的响。

然后他突然听见一个人冰冷的声音。

“这东西的确可以杀人的,你毁了它不但可惜,而且愚蠢。”

黑豹的脚步停顿。他回过头,就看见一双漆黑的枪管正对准了他的双眉之间。

×      ×      ×

枪在一只稳定的手里,非常稳定,撞针已扳开,食指正扣着扳机。

这人的声音也同样稳定,冷酷而稳定。

“只要你再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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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手枪 枪手


(一)

枪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只握枪的手,这个握枪的人。

他就坐在那张铺着绿绒的赌台后,穿着纯黑的夜礼服,雪白的丝衬衫,配上黑色的蝴蝶结,钻石领针在灯下闪闪的发着光。

他的装束和别的豪客完全没什么两样,正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深陷下去,显然也是因为太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

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冷得像冰。

他看着你时,无论看多久,都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还有他的手。

苍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齐,手指长而瘦削。

黑豹从未看见过一双如此稳定的手。

就因为这双手,这双眼睛,黑豹对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绝不怀疑。

“只要你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

这种人说出来的话,绝不是吓人的。

黑豹没有动。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双眉之间已开始在冒冷汗。

这人盯着他的脸:“你就是黑豹?”

“是。”

“我在柏林的时候已听见过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确实很快。”

“……”

“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世上最快的,还是从手枪里射出的子弹。”

“我相信。”

“你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相信别人的话。”这人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否则你现在已带着你的第三只眼睛下了地狱。”

“我也听说过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个在德国长大的中国人。”

“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能活得长些。”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种冷酷的笑意:“你猜你还能活多久?”

黑豹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同样干燥。同样稳定。

黑豹忽然笑了:“无论活多久都没关系,像我你这种人,本就活不长的。”

“我们这种?”

“你跟我岂非本就是同一类的人?”黑豹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们为别人拼命,为别人杀人,迟早也有一天,要为别人死。”

高登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里却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经披上了别人为她送来的大衣,忽然大声呼喊:“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你还在等什么?”

“我高兴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脸色已沉了下去,“我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不喜欢别人多嘴。”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梅子夫人的气焰燃高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个婊子,杂种的婊子。”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又变成苍白,全身又开始在发抖。

那种高贵傲慢的态度,现在在她身上已连一点都看不见了。

“我总有一天要你后悔的,”梅子夫人咬着牙,“总有一天。”

高登冷冷道:“我现在就可以要你后悔。”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枪,放在桌上。

就在这一瞬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跃起。

他并没有向高登扑过去,高登的手,距离他的枪只不过才三寸。

他向露丝扑了过去,一出手,就抓住了这少女的手臂。

露丝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

黑豹冷冷道,“你们若想这婊子的女儿活着,就让开一条路,让我走。”

打手们还在迟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说的话做,快让路。”

黑豹用一只手扶起露丝,挡在自己面前,倒退着走出去。

“我们放你走,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女儿?”梅子夫人又在叫。

“六个小时之内,我一定放她回来,”黑豹冷冷道,“所以这六个小时里你们最好乖乖的什么事也不要做。”

“请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还有句话要你听着。”

“我在听。”

“我先杀了她,还是可以杀你,”高登冷笑着,“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婊子的女儿。”

“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门,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见他的人了。

大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静寂。梅子夫人怔在那里,这贵妇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条母狗,打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已退到角落里的赌客们,都在后悔今天不该来的。

然后他们又听见高登冰冷的声音:“这里的人既然还没有死光,为什么不赌下去?我还没有赢够哩。”

(二)

田八爷家里也在赌,赌牌九。

推庄的人是金二爷,他已输了十万,嘴里叼着的雪茄烟灰虽已有一寸多长,却还是连一点都没有掉下来。

无论谁都知道,金二爷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在赌的时候。无论输赢有多大,他都绝不会动声色。

田八爷是大赢家,当然也很冷静。

张大帅就不同了。

他也陪着输了五万,已开始暴跳如雷,多种骂人的话已一起出笼。

“我入白娘的皮活儿。”张大帅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蹩十。”

×      ×      ×

除了“老八股”硕果仅存的这三位大亨外,还能在旁边陪着押一押的,就只有三个人。

一位心宽体胖,手上戴着一枚十克拉大钻戒的,是大通银行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活财神”朱百万。

一位面黄肌瘦但却长着个大鹰钩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遗老,曾经做过江苏阜台的范鄂公。

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现在却是金二爷的清客和智囊。

这两人坐在一起,正是个最鲜明的对照。

还有位穿着极考究,风度极好的外国绅士,正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

他在中国已近四十年,中国话说得甚至比有些中国人还好。

除了他们外,其余的人,只不过在旁边凑趣而已。

“他奶奶的熊,这一注老子总算押对了吧。”张大帅又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

一张天牌,一张人牌。

天杠。

张大帅脸上发出了光,无论怎么说,天杠都不能算小牌了。

金二爷不慌不忙的也亮出了他的牌。

一张丁三,一张二四。

至尊宝猴王,统吃。

张大帅跳起来,“吧”的一拍桌子,几乎连桌子都翻了。

他什么话也不说,拉起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往内房走。

金二爷弹了弹烟灰,微笑着道:“老三还是老毛病不改,一输多了,就要弄个清倌人开采,冲冲喜。”

“二哥以前难道又是什么好人?”田八爷笑着道,“但自从有了春姑娘后,二哥倒改了不少,简直变成了个道学君子。”

金二爷大笑。

站在他身后,那波斯猫一样的美丽女人,也红着脸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玫瑰般的面颊上,一边露出一个深深的酒涡。

这时候大厅外走进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仆役来,在梅礼斯耳朵旁悄悄说了两句话。

这位名律师告过罪后,就跟着他走了出来。

等到再进来的时候,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律师,竟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他没有在赌台旁停留,就立刻冲入了后面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内房。

金二爷看在眼里,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知道黑豹的任务一定已成功了。

(三)

英国名牌的劳斯洛埃斯汽车,在驶得最快的时候,车里的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有时钟的“嘀嗒”声——这是汽车厂的豪语,也是事实。

露丝蜷曲在车厢的一角,身子虽然还在发抖,脸上的泪却已干了。

汽车是她父亲的,车上的司机却已换了个陌生人。

就算在这最繁华的大都市里,这种名牌汽车也只有两部。

事实上,这种汽车全世界都没有几辆。

这本是她常常觉得自傲的,但现在她却希望这是辆老爷车,希望别人能追上来。

黑豹斜倚在车厢另一边,冷冷的看着她。

只看,不说话。

他本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

露丝正咬着嘴唇,所以她苹果般的面颊上,也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涡。

黑豹正在看着她的酒涡。

“你……你究竟准备要把我怎么样?”露丝终于忍不住问。

她说的中国话也和她父母同样标准,但黑豹却好像听不懂。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口答:“我要带你到一个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去。”

“然后呢?”露丝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黑豹还是在看着她的酒涡,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回答:“然后我就要强奸你!”

一位像露丝这样的千金小姐,听到“强奸”这样两个字,就算不吓得立刻晕倒过去,也要大叫起来。

但露丝的反应却很奇怪。

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黑豹。

车厢里很暗。

在暗影中看去,黑豹就像是一个用大理石雕刻出的人像。他脸上的轮廓鲜明而突出。

“你用不着强奸我。”露丝忽然说。

黑豹的脸上虽然仍不动声色,可是显然也觉得很奇怪。

“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千金小姐,十五岁的时候,我已有过男人。”

她看着黑豹脸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得很甜,脸上的酒涡更深:“所以你根本用不着强奸我,因为我本来就喜欢你,只要你叫前面的司机下车,在车上我就可以跟你……”

她忽然停住了嘴。

因为她觉得黑豹的反应也很奇怪。

别的男人听了她的话,纵然不觉得受宠若惊,也一定会很愉快的。

但黑豹脸上却突然露出种近于疯狂般的愤怒表情,眼睛里也像火焰燃烧了起来。

“原来你也是个婊子,是条母狗,随便跟哪个男人你都肯上床?”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就像是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吼声。

露丝看着他,浅蓝色的眼睛已露出惊讶恐惧之色。

她一向对男人很有把握。

但是她实在弄不懂这个男人,也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愤怒。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勉强露出笑容:“我当然要选男人,可是,像你这种男人,每个女人都喜欢的。”

“你喜欢我?”

“嗯。”

“你肯不肯永远跟着我?”

“当然肯。”露丝连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现在她只希望能好好脱身。

谁知黑豹却疯狂般跳起来,重重一个耳光往她脸上有酒涡的地方掴过去。

“你说谎,你这条只会说谎的母狗,我要杀了你,叫你再也不能骗人。”

他怒骂、狂殴、拳头雨点般落下,这冷静的人竟似已变得完全疯狂。

露丝惊呼、尖叫、挣扎,到后来却已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她美丽的脸已被打得扭曲变形,鲜血不停流下来。

昏迷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襟被撕开,感觉到冷风车窗外吹上她赤裸的乳房……

×      ×      ×

露丝醒来时,发现自己已来到一个阴暗的货仓里,身子几乎完全赤裸的。

黑豹就坐在她对面,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动也不动的坐着,脸上又变得全无表情,似已完全麻木。

可是他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里,却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痛苦之色。

他侮辱殴打了别人。

但他的痛苦,却似比被他侮辱殴打的人更深。

(四)

牌九还在继续着。

金二爷已由大输家变成了大赢家。

就在他第三次统吃的时候,张大帅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推开了坐在天门上的朱百万,两只大手撑着桌子,瞪着金二爷大吼:“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做了什么事?”

“你说的是谁?”金二爷还是不动声色。

“黑豹!那狗养的黑豹。”

“他做了什么事?”金二爷在皱眉。

“他砸了我的赌场!杀了我五个人!”张大帅大吼,“还绑走了梅律师的女儿。”

“砸了你的赌场?”金二爷摇摇头,不以为然,“你的赌场,就是我们的赌场,我相信他绝没有这胆子动的。”

“他砸的是我在法租界新开的那一家!”张大帅的脾气一发,就什么都不管了。

金二爷却露出很吃惊的表情:“那是你的赌场?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张大帅怔住。

金二爷又在叹息:“连我们都不知道,他当然更不会知道,所以你也用不着生太大的气,我叫他去跟你赔礼就是。”

“赔礼?”张大帅握紧拳头,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要他赔个鸟礼,我要他的狗命,他若跑得了,我就不姓张。”

他冲出去,又转回头:“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免得伤了我们兄弟的和气。”

金二爷还是在叹息。

梅礼斯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也跟着冲了出去。

×      ×      ×

客人们和女人都知趣的离开了。

大厅里只剩下四个人。

金二爷坐在那里,猛抽雪茄。

田八爷背负着双手,在前面踱方步。

朱百万掏出块雪自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

范鄂公半开着眼睛,跷着脚,仿佛正在推敲着他新诗的下一句。

墙上自鸣钟突然响起,敲了十一下。

十一点整。

“这件事你究竟想管?还是不想管?”田八爷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金二爷面前。

“你看呢?”金二爷反问。

田八爷沉吟着:“我实在想不到老三竟会勾结外国人,偷偷的去做生意。”

“他的开销大。”金二爷淡淡的说,面前迷漫着雪茄的烟雾。

“他的开销大?谁的开销小了?”田八爷显得有点激动,“何况我们总算是磕过头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祸有当’,这句话他难道忘了?”

“听说那家赌场的生意不错,梅律师那辆名牌车也是新买的,”金二爷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那种车连我都坐不起。”

田八爷冷笑,不停的冷笑。

范鄂公眯着眼睛,忽然曼声低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金二爷立刻摇头:“老三的脾气虽然坏,但我想他总不至于拿我们开刀的。”

范鄂公端起杯白兰地浅浅的呷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这么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里。”

这位湖北才子,对历史和考据都有点研究的。

金二爷不说话了。

田八爷又停下脚步:“我认为鄂老的话,绝不是没道理的。”

“你的意思怎么样?”金二爷自己好像连一点主张都没有。

田八爷也不说话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也不愿挑起这副担子。

范鄂公却很明白金二爷的意思,一个人要做大亨们的清客上宾,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慢慢的呷了口白兰地:“射人先射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

“张老三的七寸在哪里?”金二爷忽然问。

范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

“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想必是去追黑豹了。”金二爷道,“他会不会一个人去”。

“当然不会。”

谁都知道黑豹是个很不容易对付的人,要想制他的命,就得动员很大的力量。

“现在他既然已派出精锐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虚。”

金二爷看着田八爷,两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

“率众轻出,已犯了兵家大忌,这一战他已必败无疑。”

范鄂公将剩下的小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悠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随两位上阵破敌,只有在这里静候两位的捷报了。”

(五)

十一点十分。

赌场里依然灯火辉煌。

但是这本来衣香鬓影,贵客云集的地方,现在却已只剩下一个人在赌。

高登。

他的夜礼服还是笔挺的,衬衫上连一点灰尘都找不到。

他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双手还是同样稳定而干燥,右手距离他的枪,还是只有三寸。

现在他已换了张赌台,正在押单双。

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张十九世纪的法国靠椅上,手里捧着杯咖啡,在发怔。

她那双浅蓝色的,美丽而灵活的眼睛,现在仿佛已变成了一双死鱼眼睛,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表情。

只有她那双纤秀美丽,指甲上染着玫瑰色寇丹的手,还在不停的发抖,抖得杯子里的咖啡,都几乎要溅出来。

没有人开口,连呼吸声都很轻。

大厅里只能够听得见偶尔响起摇骰子的声音,还有庄家那呆板而单调的吆喝声:“十一点,大,单……”

高登面前的筹码已比刚才高了些。

×      ×      ×

十一点十三分。

张大帅突然旋风般冲了进来。

除了梅礼斯,他身后还跟着六个人。

紧贴在他身后的两个日本人,浓眉细眼,身材很矮,肩膀却很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但他们的行动却很敏捷,很矫健,身上穿着宽大的和服,腰上系着黑带。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来,倒在他怀里,哭得像是个泪人儿。

她丈夫就轻抚着她的柔发,用各种话安慰她,法国人本就是最温柔最多情的。

张大帅不是法国人,而这一辈子从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的浓眉已打了个结,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熊,哭个什么鸟?咱们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看你女人撒娇的。”

梅子夫人的哭声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发现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而且她对这个蛮不讲理的黄种人,也觉得有点畏惧。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教过黄种人的威风。

梅礼斯这才开始问,黑豹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往哪条路走的。

梅子夫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还不时用白眼狠狠的去瞪高登。

高登还在赌。

除了面前的筹码外,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梅礼斯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忽然冲到张大帅面前,指着高登:“这个人是你请来的?”

张大帅点头。

“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师用他在法庭中面对着法官的神情说,“我要求公道。”

“公道?”张大帅又皱起了眉:“什么公道?”

梅礼斯的声音更响亮:“我要求你惩罚他。”

张大帅沉吟着:“杀了他好不好?”

梅礼斯闭着嘴,死罪虽然太重了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反对。

“叫谁去杀他呢?”张大帅仿佛又在考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抛给梅礼斯道,“这是你的事,听说你的枪法也很准,你自己动手最好。”

梅札斯看着手里的枪,怔住了。

他的确练过射击,在五十码以内,他随时可以击中任何靶子。

但这个人绝不是靶子。

这个人的习惯是将别人当做靶子。

现在他虽然连看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但他的手距离他的枪才三寸。

梅礼斯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枪,他的手已开始发抖,手心已开始流汗。

张大帅瞪着他,冷冷道:“枪就在你手里,人就在你面前,你还等什么?”

梅礼斯轻轻咳嗽了几声,把手里的枪慢慢的放在旁边桌子上。

“我是个律师,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块手巾在擦汗,“我不能杀人。”

“是不能?还是不敢?”

张大帅突然大笑,大笑着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输赢怎么样?”

“赢得还不够。”高登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赢了多少?”

“五万五。”

“你想赢多少?”

“十万。”

张大帅忽卷起衣袖:“老弟,咱们来赌一把怎么样?”

他推开了那做庄的:“一把见输赢,我输了你就赢了十万,你输了就算你活该。”

高登笑了。

其实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他连想都没有想。

“咱们来推牌九。”张大帅也跟真的张大帅一样,喜欢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九。

也许他本来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将军。

“好。”高登还是一点考虑都没有。

立刻就有人送来一副象牙牌九。

张大帅将三十二张牌九都翻过去:“你随便选两张,再选两张给我。”

他大笑道:“俺是个痛快人,要赌也赌得痛快。”

×      ×      ×

牌已分好。

大厅仿佛忽然变成了坟墓,每个人都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们虽然已见惯了一掷千金无啬色的豪赌客,但五万一把输赢实在太大。

高登随随便便的将手里两张牌看了看,就翻过来,摆在桌上。

一张丁三,一张杂八。

只有一点。

张大帅大笑:“老弟,看样子你这一手只怕是输定了。”

高登还是在微笑,一双手仍然同样稳定干燥。

这个人的神经就像是钢丝。

张大帅“吧”的,将手里两张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开。

他脸上的笑渐渐冻结。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重重的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覆盖在桌上,“又是他奶奶的臭蹩十,连一点都赢了。”

高登看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弟,这一次算你的运气好。”张大帅叹了口气,“但是俺还是不服气,改天咱们再来赌,只可惜今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为什么要放那黑小子走呢?”

高登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我为什么要着急?”

“咱们现在就去做了他怎么样?”

“我是你请来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来,手一动,桌上的枪已不见了。

张大帅又大笑:“把高老弟赢来的钱送到他饭店房间去,咱们现在就要去打猎了。”

他又挺起了胸:“入你娘的皮活儿,这次我看那条黑豹子还他奶奶的能往哪里跑。”

×      ×      ×

张大帅又带着他的人,旋风般走了。

一个扫地的老头子,刚才也在旁边看着那场豪赌,他实在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倒霉的事。

“三十二张,他怎么会偏偏就拿了副蹩十?”

老头子实在不信,他忍不住将张大帅刚才那两张牌翻开来看了看。

一张天牌,一张梅花。

两点虽然不能算大,但赢一点已足足有余。

老头子看着这两张牌,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谁说张大帅是个大老粗,我看他简直比金二爷还精明。”

他摇着头,叹息着:“谁若将他当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里才是怪事。”

现在正是十一点三十分。

×      ×      ×

“到哪里去找那条豹子。”

“他跑不了的。”

“为什么?”

“他不该坐那辆汽车走,那种汽车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要引人注意。”

张大帅的确不是大老粗,否则他今天也就当不了张大帅了。

这道理金二爷应该明白的。

黑豹也应该明白。

(六)

“问问看,有谁看见了那辆银灰色的四门英国轿车没有。”

张大帅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但却已响彻这大都市。

×      ×      ×

十一点三十三分。

金冠夜总会门口的门童小李报告:

“那辆车子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前经过的,往霞飞路那方面急驶过去。”

×      ×      ×

十一点三十六分。

霞飞路旁摆水果摊的刘跛子报告:

“我本来没有注意那辆车子,但是,忽然听见车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时,车子已转向江滨大道。”

×      ×      ×

十一点四十一分。

江滨大道码头上的老五报告:

“一个多钟头前,的确有那辆车子经过,开得很快,车上有种很奇怪的声音发出,好像有人在打架。”

×      ×      ×

十一点四十五分。

在江滨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岗的巡警报告:

“车于是往虹桥那边去的,车上有人,但我却没听见什么声音。”

×      ×      ×

十一点四十六分。

张大帅特制的大型轿车。

“虹桥。”张大帅沉吟着,“虹桥那边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梅礼斯不停的搓着手,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定是以前在那里堆私货的货仓,自从出过一次事后,就一向空着在那里。”

张大帅用拳头重重一敲膝盖。

“直开虹桥货仓。”

×      ×      ×

十一点四十八分。

五辆漆黑轿车,往虹桥急驶而去。

车上除了张大帅、梅礼斯、高登和那两个日本柔道武士外,还有张大帅门下二十四条最能打的好汉。

其中有九个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个善使斧头。

另外四个练的却是北派谭腿,每个人据说都能横扫三根木桩。

(七)

十一点四十八分。

波波已睡熟。

她枕头旁有黑豹替她买来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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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火并


(一)

昏黄的灯光,从货仓的天窗上斜斜照进来。

露丝蜷曲在货仓的角落里,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表。

表却已停了,表停的时候是十点十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露丝想问,又不敢问。

她脸上的血虽已干了,但左眼却已肿得连张都张不开来,鼻梁似也有些歪了。

只要垂下眼,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本来的樱桃小口,现在也已肿得很高。

可是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已被打成什么样子。

她连想都不敢想。

黑豹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黝黑阴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露丝当然更不敢问。

她又希望她父亲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能找到这里,救她出去。

他们现在为什么还不来呢?

“现在一定已经快天亮了。”

在露丝的感觉中,每一分钟好像都有一个钟头那么长。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黑豹忽然道。

还不到十二点?时间为什么过得如此慢?

从那灯火辉煌的赌场,到这阴森潮湿的货仓,简直就好像从天堂堕入地狱一样。

露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只希望这不过是场恶梦。

但这场恶梦到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她忍不住偷偷叹了口气。

“你放心。”黑豹忽又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的。”

露丝不敢相信。

“他们虽然找不到我,却能找到那辆汽车。”黑豹淡淡道,“那辆汽车就停在外面。”

露丝终于忍不住问:“你……你难道故意要他们找到这里来?”

黑豹冷笑。

“你难道想用我来要胁他们?”

黑豹还是在冷笑。

露丝眼睛里忽然充满希望:“只要你肯放了我,无论你要多少钱,我父亲一定会付的。”

黑豹看着她,冷冷的道:“你自己觉得自己能值多少?”

“……”露丝说不出来。

世上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价值。

“以我看,你只不过是条一文不值的母狗,”黑豹冷笑道,“我若是你老子,我连一毛钱都不会付。”

“我自己也有钱,我可以带你去拿,可以全部给了你。”

“你有多少?”

“有一万多,都是我的私蓄。”

“不是别人嫖你时给你的?”

露丝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若不高兴,别人就算付我十万,也休想动我一根手指。”

黑豹突然大笑,笑得几乎已接近疯狂。

露丝吃惊的看着他,她已发现这男人一定受过很大的刺激。

这种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就跟那些受过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样。

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露丝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后缩。

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      ×      ×

其实外面并没有什么声音。

汽车马达很远就熄了火,每个人走过来时的脚步都很轻。

他们已看见了那辆停在暗巷里的车子,所以都特别小心。

但黑豹却似有种野兽般的第六感,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外,就已被发觉。

“这小子好长的耳朵。”张大帅冷笑,“但只要他的人在里面,无论他有多长的耳朵,我都要割下来,连他的脑袋一起割下来。”

“这可能是个圈套,”旁边有人在说话,“说不定金二爷已经在里面埋伏了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大帅就一口痰唾了过去,道:“入你娘的皮活儿,你他奶奶的以为老子真是个大老粗。”

“大帅早已调查过了,金二爷得力的人都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就算有几个小喽罗在这里,也济不了事的。”又有人在解释。

“但黑豹却是金二爷的亲信,大帅若真的干了他,金二爷难免要生气的。”

这个人叫张勤,不但是张大帅的亲戚,而且从“老八股党”的时候,就跟着张大帅。

他脸上被唾了一口痰,连擦都不擦,还是忍不住要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只要有张大帅的一句话,就算要他割下脑袋,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少见,但在江湖中却有不少。

“我入你娘,你老子怕过谁?”张大帅嘴上虽在骂,心里却对这个人喜欢得很。

他骂得越凶的人,往往就是他越喜欢的人。

“大帅其实早就想动金二爷了,现在这正是个好机会。”旁边又有人在悄悄解释,“只要黑豹一死,金二爷就等于断了一条膀子,他若能忍住这口气倒还罢了,若是忍不住,嘿嘿——大帅只怕马上就要他的好看。”

张勤不再说话,他终于明白了。

他本来就在奇怪,张大帅怎么会为了梅律师的女儿动这么大的火气。

现在他才明白,张大帅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先投个石子问问路。

张勤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江湖中这些勾心斗角的勾当,他实在不太懂。

他已下决定,只要张大帅这件事一办妥,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饭。

×      ×      ×

“黑豹,你听着,只要你放我女儿出来,我们什么事都好谈。”梅礼斯父女关心,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喊了起来。

过了半分钟,货仓中就传出了黑豹的声音:“先谈条件,再放人。”

“什么条件?”

“这条件一定要张三爷自己来谈,他可以带两个人进来,只准带两个人,不准多。”

“我入你娘,老子几时跟别人谈过条件。”张大帅又开口骂了。

“不谈条件我就先杀了她!”黑豹的声音又冷又硬。

梅礼斯眼睛都红了,拉起张大帅的手:“我只有这么样一个女儿,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救了她,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替你做。”

张大帅终于跺了跺脚:“好,我就听你的,高老弟,你跟我进去。”

梅礼斯抢着道:“还有我。”

“你没有用,”高登冷冷道,“你进去反而成了累赘。”

梅礼斯想瞪眼,却垂下了头。

一个人在求人的时候,无论受什么样的气,都只好认了。

那两个日本人忽然同时抢前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们虽然听得懂一点中国话,却不会讲。

这两人一个叫野村,一个叫荒木。

张大帅选了荒木。

高登却又摇头。

“他虽然是柔道高手,到时候却未必肯真的替你卖命。”

“你选谁?”

高登转过头,去看张勤,“这些人里面只有他对你最忠实。”

张勤目中不禁露出了感激之色,右手已撤下了插在腰带上的斧头。

张大帅突然大笑,拍着高登的肩:“想不到你非但枪法准,看人也很准。”

(二)

货仓的门并没有上闩。

张勤轻轻一推,门就“呀”的一声开了。

门里阴森而黝暗,只能够看见到一堆堆零乱的空木箱。

张勤右手紧握着斧头,左手拿着根手电筒。

可是他并没有让电筒亮起来,他怕电筒一亮,黑豹更不肯现身了。

无论如何,他总算也是个老江湖。

“黑豹。”张大帅的火气又将发作,“你连面都不敢露,还跟老子谈什么条件。”

这句话刚刚说完,黑暗中就响起黑豹那冷冰冰的声音。

“我一直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张大帅一抬头,果然立刻就看见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

手电筒的光也亮了起来。

光柱并没有照着黑豹,却照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身上。

她曲线玲珑的躯体,在灯光下看来,更令人心跳。

张勤的心在跳,不由自主将电筒熄了。

他毕竟是个老实人。

“滚下来。”张大帅怒吼,“老子不喜欢别人站在老子头上跟老子谈条件。”

“我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黑豹冷冷道,“你可以不听。”

“你有话快说,有屁就快放。”张大帅居然忍住了气。

“你上当了。”黑豹在冷笑。

“上当,上什么当?”

“你以为这件事真是我自己干的?”

“不是?”

“金二爷叫我诱你到这里来,而且算准了你一定会来。”

张大帅这次居然没有插嘴,让他说下去。

“你既然亲自出马,就一定会将你手下的好手全部都带来。”黑豹的声音很冷静,“金二爷就可以一下子去捣破你的老窝,先让你无家可归,再让你无路可走。”

张大帅的浓眉又打了个结:“我入你娘,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想挑拨老子兄弟。”

“这些话你本来不必告诉老子的。”张大帅忍不住又道。

“我告诉你,只因为我也上了当。”

“你上了什么鸟当?”

“他本来答应支援我的,但现在我却一个人被困在这里。”他的脸在阴影中,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那双发亮的眼睛里,的确带着种被骗了的痛苦和愤怒之色。

张大帅盯着他,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我坐那辆车子,就是要引诱你们追到这里来。”

“这也是金老二的主意?”

黑豹点点头:“我既然知道你们要来,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

“这个人虽然有点愚蠢,却绝不是呆子。”高登忽然道。

“这世上并没有真的呆子。”黑豹冷笑着说,“我在这里等,只是因为我相信金二爷绝不会出卖我。”

“那老小子有时连他的祖宗都会出卖。”张大帅好像忽然变得在帮黑豹说话了。

“你在为别人卖命的,却被那个人出卖了,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黑豹说的这句话,张大帅并没有听。

他在张勤耳畔吩咐:“叫荒木带十八个人赶回去。”

“这里呢?”张勤问。

“这里有高登一个,已可抵得上十个。”

黑豹还在继续往下说:“不管他姓金也好,不姓金也好,只要他骗了我,就得付出代价。”

张大帅这才问道:“你想报复?”

“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走!”

张大帅沉吟着:“我不但可以给你机会,还可以给你五万块。”

在谈这种事的时候,他那些骂人的话,忽然全部听不见了,神情也变得非常严肃:“只要你真的肯替我去做了金老二,你要求的条件,我全部可以答应。”

“你肯先放我走?”

“当然。”张大帅道,“但你也得放了这女人。”

“你还得给我辆车子。”

“行。”

黑豹的眼睛更亮了:“一言为定?”

“闲话一句。”

“好,你退后三步,我就下来。”黑豹的人已开始动,手里的钥匙立刻响了起来。

张大帅立刻退后了三步,却乘机在高登耳畔轻轻说了八个字:“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三)

十二点一分。

在霞飞路后面的高级住宅区,有一栋面积很大的三层楼花园洋房。

壁上的大钟刚敲过十二响,忽然有六辆轿车急驶而来,停在门外。

下门按铃的是金二爷的司机老刘。

老刘的脸是张公馆每个人都认得的。

本来门禁森严的张公馆,铁栅大门立刻开了。

金二爷背负着双手,慢慢的下了车:“你们的三爷呢?”

“三爷不是跟二爷一起在田八爷家里喝酒么?”应门的陈大麻子觉得很奇怪。

陈大麻子也是张大帅手下的老人了,一柄斧头劈死过不少跟“老八股党”作对的人,若不是因为好酒贪杯,也不会屈为门房。

若不是因为他虽然好酒,却很忠诚可靠,张大帅也不会要他做自己老窝的门房。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慢慢的喷出来:“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陈大麻子当然也不知道。

他正想开口,忽然一阵刺痛。

刘司机手里刚抽出来的一柄刀,已刺入了他的左胸旁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

那里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陈大麻子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嘴角才开始泌出鲜血。

他的眼睛并没闭起来,一双凸出的眼珠子,还在瞪着金二爷。

金二爷却再也没看他一眼,喷出了一口雪茄烟,挥手道:“先搜三楼上二姨太卧房里的保险箱,若有人挡路的……”

他没有说下去,只做了个手式。

这手式的意思就是:“格杀勿论!”

(四)

“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高登的手已经滑入晚礼服的衣襟,指尖已触及了枪柄。

他的手指比枪还冷。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张大帅这个人。

他不愿为这种人做任何事,可是他们之间的“合约”却必须遵守。

枪手也有枪手的规矩。

黑豹已挟着露丝从木箱上跳下来。

露丝已晕了过去,所以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砰”的枪声一响,子弹已贯穿了她的眉心,射入她大脑。

高登的枪是绝不会落空的。

张大帅眼睛里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

他已看出黑豹绝对没法子用一个死人未作盾牌,高登的枪再一响,黑豹就得倒下去。

但是枪声并没有再响。

就在第一响枪声过后的那一刹那间,只听“叮”的一声,一柄钥匙已经插入了高登的枪管,子弹已射不出来。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冲起,一窜三丈,扑向张大帅。

张大帅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来的。

他并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显然已使得他肌肉渐渐松弛。

但他的动作还是很快。

黑豹的身子一冲起,他已翻身冲出去,一面伸手拔枪。

但他的枪已在赌场中交给了梅礼斯,现在还摆在赌场的那张桌子上。

他的手掏空,掌心捏起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他只能感觉到黑豹身子扑过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行动已远不及昔日迅速,忍不住大声大呼:“野村——”

外面果然有个人拼命冲了进来,但却不是野村。

锋利的斧头寒光一闪,直劈黑豹,来拼命的果然还是张勤。

他的斧头已剁向黑豹的膝盖。

黑豹忽然凌空大喝,身子突然一翻。

喝声中,张勤只看见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一只拳头却已像铁锤般击在他鼻梁上。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梁碎裂时的那种痛苦和酸楚,可以感觉到眼泪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

但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别的事了。

黑豹的身子落下时,脚已踢在他咽喉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斧头。

晕眩中,他仿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正和他少年时已娶回家的妻子,坐在他们那老屋的门口,呷着杯苦茶,眺望着西天艳丽的晚霞……

他本该早些回去的。

也许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到这种大都市来。

×      ×      ×

高登看着手里的枪,似乎在发怔。

枪管上竟已有了裂痕,这一把钥匙的力量好大!

黑豹一踢飞张勤,忽然转过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一笑,道:“我欠你一次情,现在已经还给你。”

高登冷冷的看着他。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他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个真正的枪手,身上绝不会只带着一柄枪的。”

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枪。

黑豹仿佛一怔,但他的人已扑了出去。

×      ×      ×

外面的情况已完全改变。

张大帅冲出来时,已发觉情况改变。

加上司机,他本来还有十三个人留在外面。

这十三个人全都是经历无数次血战的打手,都曾经替他卖过命。

他带在身旁的,本就是他部属中最忠实,最精锐的一批人。

虽然他大部分契约、股票和秘密文件全都在他三楼上那个德国制的保险箱里,但他的命毕竟还是比较重要些。

可是他出来的时候,外面这块空地上,竟多出了二十个人。

二十多个穿着黑色的短褂,用黑巾蒙着脸的人。

他们手上都拿着刀。

不是这地方黑社会中常用的小刀,而是那种西北边防军使用的鬼头大刀。

刀柄上还带着血红的刀衣。

张大帅又惊讶,又愤怒。

这二十几柄大刀已将他的人包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他的惊讶显然还不及恐惧深,所以他的声音已有些发抖。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他的话现在已不值得重视,何况这句话根本就不值得答复。

然后他就听见黑豹在身后冷笑:“现在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谈谈条件?”

张大帅霍然转身,盯着他:“他们是你的人?还是金老二派来的?”

“这一点你根本不必知道。”黑豹的背贴着墙,他还是不想在背上挨一枪。

“无论他们是谁的人,都一样可以杀你!”

张大帅长长吸进一口气,冷笑道:“要杀我只怕还不容易。”

“你想试试?”黑豹的声音冷酷而充满自信。

“你要什么条件才肯让我走?”张大帅很迅速的就下了决心。

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决断的人。

“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

张大帅的脸色变了,突然大喝:“野村。”

那日本人虽然也有点恐惧,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他立刻向黑豹扑了过来。

黑豹笑了。

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个吃人的野兽,他招了招手,踏上三步。

“来罢,我早就想领教领教你们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他刚招手,这日本人突然间已搭住了他的手腕,他的人忽然间已被抡了出去。

×      ×      ×

高登站在黑暗的阴影中。

他看着梅礼斯奔进来,抱着他女儿的尸体,无声的流着泪。

法国人也是人。

血,毕竟是比水浓的。

高登又转过脸,去看外面的情况,他恰巧看见黑豹被抡了出去。

×      ×      ×

黑豹的头眼看已快撞上货仓屋顶的角。

那日本人看着他,脸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谁知黑豹的脚突然在屋角上一蹬,身子已凌空翻了过来。

没有人能形容出他这种动作的矫健和速度。

野村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不能不信。

忽然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向他扑了起来,左肘曲起,右拳半扣。

野村虽吃惊,但一个像他这样的柔道高手,养气养静的功夫绝不是白练的。

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对方用的正是他们从“唐手”中变化的“空手道”。

他在日本时,就已跟“空手道”的高手交过无数次手。

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

他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谁知黑豹一出手,招式竟然变了。

他的拳和肘都没有使出来,竟突然蹲下去,扫出一腿。

张大帅手下的那两个练谭腿的高手,都已认出他使出的这一着正是正宗北派谭腿。

谭腿的招式本来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

这变化实在太大,实在太炔。

但野村的反应也不慢,大吼一声,他的人也凭空跳了起来。

谁知黑豹这一腿还有变化。

他的右腿刚扫出,弯曲的左腿突又弹起。

他的拳头突然已打在野村鼻梁上。

野村竟没有鼻梁。

这鼻子竟是软的,就像是一团软肉——他的鼻梁早已动手术拿掉了。

黑豹打碎过无数人的鼻子,却从来也没有打过这样的鼻子。

他一怔,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

这次野村不再上当,并没有将他抡出去,踏步进身,将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挟一撞,竟想生生的将这条手臂挟断!

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转,另一只手已无法使出。

张大帅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只听一声狂吼,一个人飞了出去,重重的撞上后面的墙。

他倒下来的时候,鲜血已从他眼睛、鼻子、耳朵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黑豹,是野村。

他忘了黑豹还有一双脚,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力量踢出这一脚。

他本来已扣住了这个人的关节和筋脉,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该完全被制住。

谁知道这个人竟是个野村永远无法想象的超人。

他竟能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发挥出他最可怕的力量!

看着野村已软瘫了的尸体,每个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惧之色。

这个人本来就像是铁打的,但倒在地上时,却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

黑豹却还是像标枪般站在那里,冷冷道:“听说这里还有南派‘六合八法’和北派‘谭腿’的高手,还有谁想来试一试?”

没有人敢动。

黑豹忽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货仓大门,张大帅的眼睛里忽又充满了希望。

他身子立刻凌空跃起,忽然间已落在张大帅身旁,闪电般扣住了张大帅的臂。

他已发现这里只有张大帅才能挡得住高登的枪。

×      ×      ×

高登手里并没有枪。

他正从货仓里慢慢的走了出来,身上的晚礼眼看来还是笔挺的,衬衫也还是同样洁白。

看他的神态,仿佛正在走进一家乐声悠扬,美女如云的夜总会。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已成为战场,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几十个久经训练的职业打手,随时都在准备着拼命。

黑豹又笑了。

他欣赏这个人,更欣赏这个人的冷静和镇定。

这点他并不想掩饰。

高登已慢慢的走到他身旁,声音也同样镇定:“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黑豹微笑着:“前面的路上有泥,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莫要弄脏了你的鞋子。”

高登的嘴角仿佛也露出一丝笑意:“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

“那最好。”

“以后我还会去看你。”

“随时欢迎。”

“但现在我还想带一个人走。”

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眼睛盯着高登的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出一个字:“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高登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已紧张得开始流汗的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黑豹沉吟着:“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救人的?”

“我要杀的人本来是你。”

“哦。”

“但现在你还活着,所以……”

“所以怎么样?”黑豹追问。

“所以你欠我的,我却欠他的。”

黑豹的目光也转到张大帅身上,道:“所以你要带他走?”

“是。”

高登的回答也同样简单。

黑豹突又露出他野兽般的牙齿笑了:“可是我想他绝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这里还有他的兄弟,他怎么肯甩下他们一个人走?”

高登突然也笑了。

他好像觉得黑豹这句话说得好妙,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赏之意。

他欣赏黑豹正如黑豹欣赏他一样。

这一点他不想掩饰。

他忽然转向张大帅:“你现在想不想走?”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却没有看他的这些弟兄,连一眼都没有看。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牌九,老子为什么不想走?”

黑豹突然大笑。

他已经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悲愤失望之色。

“好!”他大笑着道,“张大帅果然是条够义气、够朋友的好汉!”

“你现在才明白?”高登也在微笑着。

“我早已明白,只不过现在才证实了而已。”黑豹仍在大笑。

“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让你带他走。”

因为他已发觉,张大帅纵然还能活着,但在他兄弟们心里却已死了。

永远死了。

就凭这一点已足够。

这一点张大帅自己也并不是不明白,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现在情势之强弱,他也看得很清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别人解释的话:“我那次走,是因为我必须忍辱负重,必须要报复。”

在这些话当中,他当然还要加上几句“他奶奶的熊”。

大老粗说的话,是绝不会有人怀疑的。

现在黑豹已放开了他的臂。

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张大帅拍了拍衣襟,踏着八字脚走过来,眼睛还是不敢往他的兄弟们那边看。

但他却在大笑着:“现在时候还早,咱们还可以去再赌一场。”

高登冷冷道:“只要你还是肯故意输给我,我总是随时奉陪。”

张大帅咯咯的干笑着,笑得实在并不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个人在呼喊:“等一等!”

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却是那位法国律师梅礼斯。

张大帅皱起了眉。

难道这法国人也想跟着一起走?黑豹会不会再多放一个人?

不管怎么样,张大帅现在却不想有人再来多事了,他已经准备不理这个曾跟他合伙过的法国朋友。

法国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眼睛里好像已布满了血丝。

“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只问一句话,总不会有太多麻烦的。

张大帅总算停下脚步,皱着眉道:“什么话?”

梅礼斯的脸色苍白,怒声道:“你为什么要他杀死我女儿?”

“你他奶奶个熊。”张大帅又开口骂了,“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你问个鸟!”

梅礼斯瞪着他,眼睛更红。

张大帅已扭过头准备走了。

突又听见梅礼斯又在大喝:“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张大帅回过头,正准备大骂,但却没有骂出来,因为他已看见梅礼斯手里的枪。

那正是他刚才交给这法国人的枪。

梅札斯本已将这柄枪放在桌上,临走时却又偷偷带在身上。

“我要告诉你,”梅礼斯的声音突然也变得非常镇定。

“我的枪法的确也很准,现在就要把你打出两个屁眼来,第二个屁眼就在你脸上。”

张大帅的脸已扭曲。

他已看见他自己的手枪里冒出了火光,也听见了枪声一响。

“他奶奶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完全骂出口,他的人已倒了下去,脸上多出的那个屁眼里,鲜血已箭一般标了出来。

梅礼斯看着他倒下去,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他大笑着,将手枪插入自己嘴里。

接着,又是枪声一响。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

×      ×      ×

这一枪也就是这地方最后的一响枪声。

现在正是十二点三十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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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溅血 暗斗


(一)

十二点四十三分。

张大帅枪口里的血已停止往外流。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

不管他生前是个大老粗也好,是条老狐狸也好,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全都是一样的。

黑豹的神情仿佛已显得很疲倦,忽然挥了挥手。

“走吧,大家全走吧。”

张大帅带来的人全部怔住,他们正准备拼最后一次命。

这次不是为张大帅拼命,这次他们准备为自己拼一次命。

他们谁也想不到黑豹居然会放他们走。

“我并不想杀你们,从来也不想。”黑豹的声音也仿佛很疲倦。

“你们全部都跟我一样,是被别人利用的,我只希望下次你们能选个比张大帅够义气一点的人,再为他拼命。”

突然有人在大叫:“我们兄弟跟着你行不行?”

黑豹笑了笑,笑得也同样疲倦:“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到明天起来时,你们的主意若是还没有改变,再来找我。”

于是大家只好散了。

那些用黑巾蒙面,提着大刀的人,也忽然全都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走得和来的时候同样神秘。

黑豹看着地上张大帅和梅礼斯的尸体,看着他们扭曲可怕的脸,喃喃道:“他奶奶个熊,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地狱里的赌鬼多得很,你们不会到那里再去开赌场吗?”

“你放心,等你到了那里时,他们一定早已开好赌场在那里等你。”

高登居然还没有走,正在冷冷的看着他。

黑豹突然又大笑:“等我去干什么?去捣乱?”

高登还是冷冷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说道:“我现在才看出来,你好像也跟张大帅一样,脸上也戴副面具。”

“现在太晚了,你也许还看不清楚。”黑豹还在笑,“我劝你也先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你若还想看,我一定让你看个仔细。”

“明天早上?”

“早上你能起得来?”

“也许我今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

“睡不着可以找个女人陪你。”黑豹淡淡的说,“这地方什么都贵,就是女人便宜。”

高登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些凄凉。

“这地方的人命岂非也很便宜?”

(二)

霞飞路上那栋三层楼的洋房里,枪声也突然停止。

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

鲜血却还沿着楼梯慢慢的往下流。

金二爷踏着血泊,慢慢的走上三楼,推开了一面窗子。

外面群星灿烂,新月如钩。

春天的晚上总是美丽的。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竟没有发现他嘴里衔着的雪茄早已熄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他心里仿佛有很多感慨。

田八爷站在他身旁,感慨也好像并不比他少。

他们似乎已完全忘了自己是踏着别人的血泊走上来的。

“明天我们应该到郊外走走去,”金二爷忽然间又说。

田八爷立刻同意。

“龙华的桃花,现在想必已开了。”

其实他们又何必去看桃花?

他们脚底上的鲜血,那颜色岂非也和桃花完全一样?

突然间,楼下又有枪声一响。

金二爷皱了皱眉,向楼下呼喝:“什么事?”

“是青胡子老六,他还没有断气,我又补了他一枪。”楼下有人在回答,青胡子老六是张大帅留在这里看家的。

金二爷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知道这一枪已是这地方最后的一枪。

他们自己人的损失虽然也不小,可是张大帅刚派回来支援的那十八个人,现在已没有一个再活着的了。

那个日本人荒木虽然还活着,却已投降了他——武士道的精神,有时也同样比不上金钱的诱惑力大。

金二爷微笑着说:“这地方以后我们也可以开个赌场。”

田八爷打着了他刚从英国带回来的打火机,为他燃着了雪茄,也在微笑着:“贵宾室一定要在三楼上,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在楼上看月亮。”

×      ×      ×

新月如钩。

这一场惨烈的火并,似已完全结束。

现在正是十二点五十七分。

(三)

两点零三分。

波波突然从恶梦中醒来。

窗外夜凉如水,她的枕头却已被冷汗湿透。

他刚梦见罗烈,梦见罗烈手里拿着把刀,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他。她又想见她父亲,眼睛里流着泪。

然后她忽然看见黑豹。

这已不是恶梦。

黑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回来了,正站在床头,凝视着她。

他看来仿佛很疲倦,但一双眼睛却比平时更亮。

“我睡得一定很熟,连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波波笑得有点勉强。

她还没有忘记刚才的恶梦。

“你睡得并不熟。”黑豹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像在做梦?”

波波不能不承认…

“我梦见了爸爸……”她忽然问:“你打听到他的消息没有?”

黑豹摇摇头。

波波叹口气:“我刚才也跟人打听过,他们也都没有听说过赵大爷这个人。”

黑豹忽然沉下了脸:“我说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我没有出去,只不过在门口走了走,买了两份报,随便问了问那个卖报的老头子。”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开始在脱衣服,露出了那一身钢铁般的肌肉,身上铁钩的伤痕似已快好了。

这个人就像是野兽一样,本身就有种治疗自己伤痛的奇异力量。

波波看着他,忍不住又问:“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出去了一整天,也不回来看我一趟,害得我一直都在担心。”

“我的事你以后最好都不要过问,也用不着替我担心。”

他看见波波的脸色有点变了,声音忽又变得很温柔:“因为你若问了就一定会更担心,我做的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波波眨着眼:“我不管你做的是什么事,只要你对我好,就够了。”

黑豹凝视着她,忽然笑了笑:“明天我有样东西送你。”

“什么东西?”波波眼睛里发出了光。

“当然是你喜欢的东西,到明天你就会看到了。”

他掀起了薄薄的被,在她身旁躺下。

波波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忽然发觉自己竟一直在期待着。

期待着他回来,期待着他那又温柔,又粗暴的抚摸和拥抱。

但黑豹却只淡淡的说了句:“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然后他竟似已真的睡着。

波波咬着嘴唇,看着他,心里忽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心里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滋味。

那不仅是失望。

“他为什么不理我?难道他今天在外面已有过别的女人?”

然后她又替自己解释。

“他若喜欢别的女人,又何必回来?”

这解释连她自己都不满意,她的心越想越乱,恨不得把他叫起来,问清楚。

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了“明天”,想起了明天的那份礼物。

她心里立刻又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      ×      ×

世界上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情人送给她的礼物呢?

就算只不过是一朵花也好,那也已足够表现出他的情意。

何况黑豹送的并不是一朵花。

他送的是一辆汽车。

一辆银灰色的汽车,美丽得就像是朦朦春夜里的月亮一样。

×      ×      ×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今天的阳光也好像分外灿烂辉煌。

银灰色的汽车,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光。

在波波眼睛里看来,它简直比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月亮加起来都美丽得多。

她跳了起来,搂住了黑豹的脖子。

虽然还早,街上已有不少人,不少双眼睛。

可是她不管。

她喜欢做一件事的时候,就要去做,从来也不管别人心里是什么感觉。

现在她心底里不但充满了愉快和幸福,也充满了感激。

现在罗烈的影子距离她似已越来越遥远了。

她觉得她并没有做错。

黑豹也没有错。

一个年轻健康的女人,一个年轻健康的男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本来就是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那其中只要没有买卖和勉强,就不是罪恶。

×      ×      ×

阳光也同样照在黑豹的脸上,黑豹的脸,也跟着那辆银灰色的汽车一样,显得充满了光采,显得生气勃勃。

波波看着他。

他的确是个真正的男人,有他独特的性格,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波波下定决心,从今天起,要全心全意的爱他。

事已过去,慢慢总会忘记的。

罗烈既然是他们的好朋友,就应该原谅他们,为他们的未来祝福。

波波情不自禁拉起黑豹的手,柔声道:“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了。”黑豹的声音也仿佛特别温柔。

看来他今天心情的确很好。

“我们开车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波波眼睛里闪着光,“听说龙华的桃花开得最美。”

她又想起了那个系着黄丝巾的女孩子,现在她的梦已快要变成真的了。

黑豹却摇摇头:“今天不行。”

“为什么?”波波撅起了嘴,“今天你又要去看金二爷?”

黑豹点点头,目中露出了歉意。

“我一定要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波波显得有点儿不开心,她不喜欢黑豹将别人看得比她还重要。

对金二爷她甚至有点嫉妒。

黑豹忽然笑了笑说:“你迟早总会有一天会看见他的……”

×      ×      ×

从楼上看下来,停在路旁的那辆银灰色汽车,光采显得更迷人。

波波伏在窗口,又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开车,而且还要买一条鲜艳的黄丝巾。

(四)

金二爷开始点燃他今天的第一支雪茄。

黑豹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金二爷很不喜欢他的手下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种样子来。

他喷出口烟雾:“昨天晚上你又没有回来。”

黑豹在听着。

“我虽然知道你一定得手,但你也应该回来把经过情形说给我听听。”金二爷显得有点不满意,“你本来不是这么散漫的人。”

黑豹闭着嘴。

“你不回来当然也有你的原因,我想知道是为了什么?”金二爷还是不放松。

黑豹忽然道:“我很累。”

“很累?”金二爷皱起眉,“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想回家去,安安静静的住一段时候,”黑豹的表情很冷淡,“目前这里反正已没什么要我做的事了。”

金二爷好像突然怔住,过了很久,才将吸进去的一口烟喷出来。

他脸色立刻显得好看多了,声音也立刻变得柔和得多。

“你以为我是在责备你,所以不开心?”

“我不是这意思。”黑豹的表情还是很冷淡,“我只不过真的觉得很累。”

“现在大功已告成,这地方已经是我们的天下。”金二爷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过去轻拍着黑豹的肩,“你是我的大功臣,也是我兄弟,我的事业,将来说不定全都是你的,我怎么能让你回去啃老米饭?”

“过一阵子,我说不定还会再回来。”黑豹的意思似已有些活动了。

“但现在我就有件大事非你不可。”金二爷的神色很慎重。

黑豹忍不住问:“什么事?”

“张三爷一走,挡我们路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田八爷?”

金二爷笑了笑:“老八是个很随和的人,我从来不担心他。”

“你是说喜鹊?”黑豹终于明白。

“不错,喜鹊。”

说到“喜鹊”两个字,金二爷眼睛里突然露出了杀机:“我不想再看到这只‘喜鹊’在我面前飞来飞去。”

“可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

这只喜鹊的行踪实在太神秘,几乎从来都没有露过面。

有一次金二爷活捉到他一个兄弟,拷问了七个小时,才问出他是个长着满脸大麻子的江北人,平常总是喜欢带着副黑眼镜。

但这个人究竟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本事?就连他自己的兄弟都不知道。

“这只喜鹊的确不好找,”金二爷恨恨道,“但我们现在却有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

“这张条子,是田老八昨天晚上回家去之后才发现的。”

金二爷从身上掏出一张已揉得很皱了的纸。

纸上很简单写着:“你等着,二十四个小时内,喜鹊就会有好消息告诉你。”

黑豹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老八回家的时候,这张条子就已在那里,他的三姨太却不见了。”

“喜鹊绑走了田八爷的三姨太?”

金二爷叹了口气:“喜鹊想必也知道这位三姨太是老八最喜欢的人,所以想借此来要胁他,我想老八昨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的。”

他叹息着,好像很同情,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所以喜鹊今天一定会跟田八爷联络。”黑豹的眼睛似也亮了。

“我已关照老八,无论喜鹊提出什么条件来,都不妨答应。”

“我们当然也有条件。”黑豹试探着。

“只有一个条件。”金二爷的眼睛又露出杀机,“无论什么事,都得要喜鹊本人亲自出来跟我们谈,因为我们只相信他。”

“他肯?”

“不由得他不肯。”金二爷冷笑,“他这样做,当然一定有事来找我们,莫忘记这地方到底还是我们的天下。”

黑豹承认。

“何况我们所提出来的条件并不算苛刻,并没有要他吃亏。”金二爷又说道,“见面的地方由他选,时间也随他挑,我自己亲自出面跟他谈,每边都只能去三个人。”

“三个人?”

“其中一个人当然是你。”金二爷又在拍着他的肩,微笑着。

“还有一个是谁?”

“荒木。”

“张三爷请来的那个日本人?”黑豹又皱了眉。

“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却是柔道的高段,比野村还要高两段。”

“他能出卖张三爷,也能出卖你。”黑豹对这日本人的印象显然不好。

“所以我一定要你跟着我。”金二爷微笑着,“何况,荒木也不是不知道,他当然明白我能出的价钱一定比喜鹊高。”

黑豹不再开口。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都千万不能走远,随时都说不定会有消息。”

黑豹点点头,忽然道:“梅律师那辆汽车,我已经送了人。”

“那本来就该算是你的,”金二爷微笑着坐回沙发上,“你如果喜欢张老三那栋房子,也随时都可以搬进去。”

这句话无异已告诉黑豹,他在帮里已取代了张三爷的地位。

这连黑豹的脸上都不禁露出了感动的表情,但在嘴里并没有说什么,微微一躬身,就转身走了出去。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忽然又笑道:“那女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叫你一连陪着她两个晚上?”

黑豹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了句:“她当然也是个婊子,只有婊子才跟我这种人在一起。”

×      ×      ×

门外是条很长的走廊。

走廊上几条穿短打的魁梧大汉,看见黑豹都含笑鞠躬敬礼。

黑豹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慢慢的走出去,忽然发现有个人在前面挡住了他的路。

一个日本人,四四方方的身材,四四方方的脸。

但他的眼睛却是三角形的,正狠狠的瞪着黑豹。

黑豹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喜欢别人挡我的路。”

荒木的拳头已握紧,还是狠狠的瞪着他,眼睛里闪着凶光。

但他还是让开路。

“你的朋友野村是我杀的。”黑豹从他面前走过去,冷笑道,“你若不服气,随时都可以来找。”

他头也不回的走下了楼梯。

这时,范鄂公正从楼梯口走上来,这次让路的是黑豹。

他对这位湖北才子一向很尊敬。

他一向尊敬动笔的人,不是动刀的。

×      ×      ×

“这小子,竟想用走来要胁我。”金二爷在烟缸里重重的按熄了他的雪茄烟,正在对范鄂公发牢骚,“梅律师那辆汽车我本来是想送给你的,但他却送给了个婊子。”

范鄂公正从茶几上的金烟匣里取出了一只茄力克,开始点着。

“我刚从烂泥里把他提拔上来,他居然就想上天了。”

金二爷的火气还是大得很:“照这样下去,将来他岂非要骑到我头上来。”

“不错,这小子可恶。”范鄂公闭着眼吸了口烟,“不但可恶,而且该杀。”

金二爷冷笑:“说不定迟早总有一无……”

“要杀,就应该快杀。”范鄂公悠然道,“也好让别人知道,在金二爷面前做事,是一点也马虎不得,否则脑袋就得搬家。”

金二爷看着他:“你是说……”

“这就叫杀鸡儆猴,让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警戒,”范鄂公神情很悠然,“以前梁山上的大头领王伦做法就是这样子的。”

金二爷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金二爷虽然不懂得历史考据,但水浒传的故事总是知道的。

他当然也知道王伦最后的结果,是被林冲一刀砍掉了脑袋。

范鄂公也开始在闭目养神,这问题他似已不愿再讨论下去。

金二爷沉思着,忽然站起来,走出门外。

“黑豹呢?”

“到奎元馆去吃早点了。”

“他回来时立刻请他进来。”金二爷道,“他昨天晚上立下大功一件,我有样东西刚才忘记送给他。”

现在他已明白要让别人知道,替金二爷做事的人,总是有好处的。

“再派人送五十支茄力克,半打白兰地到范老先生府上去。”金二爷又吩咐,“要选最好的陈年白兰地,范老先生是最懂得品酒的人。”

范鄂公闭着眼睛,好像并没有注意听他的话,但嘴角却已露出了微笑。

(五)

黑豹坐在奎元馆最角落里的一个位子上,面对着大门。

他总是希望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这个人。

现在他正开始吃他第二笼蟹黄包子,他已经吃完了一大碗鸡火干丝,一大碗虾爆鳝面。

他喜欢丰盛的早点,这往往能使他一天都保持精力充沛。

何况,这杭州奎元馆的分馆里,包子和面都是久享盛名的。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高登。

×      ×      ×

八点三十九分。

高登刚从外面耀眼的阳光下走进这光线阴暗的老式面馆。

他眼睛显然还有点不习惯这种光线,但还是很快就看见了黑豹。

他立刻直接走了过来。

黑豹看着他:“昨天晚上你没有找女人?”

“我找不到。”

“我认得你住的那层楼的茶房小赵,找女人她是专家。”

高登淡淡的笑了笑:“我要找的是女人,但是他却给我找来了条俄国母猪。”

“你也错过机会了。”黑豹也在笑,道,“那女人说不定是位俄国贵族,甚至说不定就是沙皇的公主,你至少应该对她客气些。”

“我不是个慈善家。”高登搬开椅子坐下,“我是个嫖客。”

“是不是个吃客?”

“不是。”高登一点也不想隐瞒,“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你知道我在这里?”

“每一天早上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你通常都在这里。”

黑豹又笑了:“原来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能活得比较长些。”高登很快的就将这句话还给了他。

“你还知道些什么?”黑豹问。

“你是个孤儿,是在石头乡长大的,以前别人叫你小黑,后来又有人叫你傻小子,因为你曾经用脑袋去撞过石头。”

黑豹笑得已有些勉强:“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

“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对你特别客气?”高登反问。

“我只知道你昨天晚上若杀了我,你自己也休想活着走出去。”

“我若能杀了你,你手下那些人在我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排枪靶子而已。”高登冷笑着,“何况那地方还有张大帅的人。”

黑豹不说话了。

当时的情况,他当然也了解得很清楚。

高登虽然未必能杀得了他,但也不能不承认高登并没有真的想杀他。

至少高登连试都没有试。

高登已冷冷的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还活着,也许只因为你有个好朋友。”

“谁?”黑豹立刻追问。

“法官!”

“罗烈?”

高登点点头。

“你认得他?”黑豹好像几乎忍不住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在哪里?”

“在汉堡,德国的汉堡。”

“在干什么?”黑豹显然很关心。

高登迟疑着,终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在汉堡的监牢里。”

黑豹怔住,过了很久,忽又摇头。

“不会的,他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一个会犯法的人。”

“就因为他不愿犯法,所以才会在监牢里。”

“为什么?”

“他杀了一个人,一个早就该杀了的人。”

“他为什么要杀这个人。”黑豹又问道。

“因为这个人要杀他。”

“这是自卫,不算犯法。”

“这当然不算犯,只可惜他是在德国,杀的又是德国人。”

黑豹用力握紧拳头:“他杀了这个人后,难道没有机会逃走?”

“他当然有机会,可是他却去自首了,他认为别人也会跟他一样正直公平。”

黑豹又怔了很久,才叹息着,苦笑说道:“他的确从小就是这种脾气,所以别人才会叫他做小法官。”

“只可惜法官也并不是每个都很公平的,同样的,法律,也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高登也在叹息着,“在德国,一个中国人杀了德国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算自卫。”

“难道他已被判罪?”

高登点点头:“十年。”

黑豹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问:“有没有法子救他?”

“只有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去跟那德国法官说,请他对德国的法律作另外一种解释,让他明白中国人杀德国人有时一样也是为了自卫。”

“要怎么去跟他说?”

高登淡淡道:“世界上只有一种话是在每个国家都说得通的,那就是钱说话。”

黑豹的眼睛亮了。

“中国的银洋,有时也跟德国的马克同样有用,”高登继续说道,“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你想要多少才有用?”

“当然越多越好。”高登笑了笑,“张大帅付给我的酬劳是五万,我又赢了十万,我算算本来已经够了,只可惜……”

“只可惜怎么样?”

高登笑容中带着种凄凉的讥讽之意:“只可惜应该付我钱的人已经死了。”

黑豹恍然:“你昨天晚上要带张大帅走,并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救罗烈?”

高登由沉默回答了这句话。

这种回答的方式。通常就是默认。

“你赢的十万应该是付现的。”

“他们付的是即期支票,但张大帅一死,这张支票就变成了废纸。”

高登淡淡道:“我已打听出来,金二爷已经叫银行冻结了他的存款,他开出的所有支票都已不能兑现。”

黑豹也不禁叹了口气:“十万,这数目的确不能算小。”

“在你说来也不算小?”

黑豹苦笑,他当然已明白高登来找他的意思。

“罗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你更想救他,可是现在……”他握紧双拳,“现在我身上的钱连一条俄国母猪都嫖不起。”

“你不能去借?”高登还在作最后努力,“昨天你立下的功劳并不算小。”

“你也许还不了解金二爷这个人,他虽然不会让你饿死,但也绝不会让你吃得太饱。”

高登已了解。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慢慢的站了起来,凝视着黑豹。

然后他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讽的微笑:“也许我昨天晚上应该杀了你的。”

“但你也用不着后悔。”

黑豹的眼睛里忽又发出了光:“也许我现在就可以替你我到一个能赚十万块的机会。”

“这机会当然并不坏,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黑豹在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

高登的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却说:“只要能赚得到十万元,我甚至可以去认那条俄国母猪作干妈。”

×      ×      ×

金公馆客厅里的大钟刚敲过一响,九点半。

黑豹带着高登走进了铁栅大门。

然后他就吩咐站在楼梯口的打手老宁:“去找荒木下来,我有件很机密的事要告诉他。”

(六)

九点三十四分。

荒木走下楼,走到院子,站在阳光下,他一看见黑豹,那双三角眼里就立刻露出了刀锋般杀机。

黑豹却在微笑着。

“听说你有机密要告诉我。”

荒木用很生硬的中国话问黑豹,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完全不会说中国话。

他只不过觉得装作不会说中国话,非但可以避免很多麻烦,而且可以占不少便宜。

“我的确有样很大的秘密要告诉你。”黑豹缓缓道,“却不知你能不能完全听懂。”

“我懂。”

黑豹还是在微笑着,雪白牙齿在太阳下闪光:“你父亲是个杂种,你八十个父亲每个都是杂种,你母亲却是个婊子,为了二毛钱,她甚至可以陪一条公狗上床睡觉。”

黑豹笑得更愉快:“所以你说不定就是狗养的,这秘密你自己一定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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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喜鹊


(一)

太阳刚刚升高,温度也渐渐升高。

但荒木却好像在冷得发抖,那张四四方方的脸,除了鼻尖上一点汗珠外,似已完全干瘪。

但荒木却好像是条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鬈狮狗。

这日本人实在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黑豹微笑道:“现在我已说出了你的秘密,你完全听懂了么?”

荒木忽然狂吼一声,扑了过去。

鬈狮狗似已突然变成疯狗。

但疯狗咬起人却是很可怕的,何况一个柔道高段,就算在真的疯狂时,也同样很难对付。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他,目中充满了自信。

柔道的真义本来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现在荒木已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主动采取攻击,一双手鹰爪般去抓黑豹的臂和肩。

他的出手当然很快,却还不够快。

黑豹一翻身,右腿反踢他的下腹,荒木狞笑,正想去抓黑豹的足踝。谁知黑豹的身子突又的溜溜一转,一个肘拳,重重的打在他肋骨上。

他立刻听到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他的人也被打得飞了出去。

黑豹的双足已连环踢出,踢他的咽喉。

他乘胜追击,绝不容对方有半分钟喘息的机会。

但这次他却也犯了个错误。

他低估了荒木。

荒木的身子本来已被打得踉跄倒退,好像再也站不稳的样子。

可是突然间他已站稳,他的手突然间已抓住了黑豹的脚。

对一个像荒木这样柔道高段来说,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被他搭上一点,就好像已被条疯狗一口咬牢。

他反手一拧。

黑豹立刻就身不由主在空中翻了个身,接着,就“叭”的被摔在地上。

他似已被摔得发晕,连站都站不起来。

荒木狞笑着,一脚踏上他背脊,似乎想将他的脊椎骨踩断。

谁知就在这时,黑豹突又翻身出手,闪电般拧住了他的足踝。

就像他刚才对付黑豹的法子一样。

黑豹的手将他足踝向左一摔,他整个人就跟着向左边翻了过去。

但黑豹并没有将他摔在地上。

黑豹自己还躺在地上,突然一脚踢出,就在他身子翻转的一瞬间,踢中了他的阴囊。

荒木狂吼,身子突然缩成一团,全身上下所有能够流出来的东西,立刻全部流了出来。

高登皱了皱眉,后退了两步,用口袋里斜插着的丝巾掩住鼻子。

除了荒木自己外,每个人都嗅到了他的排泄物的臭气。

黑豹刚放开了他的足踝,他就已倒下去,像虾米般蜷曲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痉挛。

忽然间,他蜷曲着的身子又一缩一伸,然后就完全不动了。

黑豹的那一脚不但是迅速准确,而且力量也大得可怕。

在旁边看着的打手们目中都不禁露出恐惧之色。

他们打过人,也挨过打。

但他们谁也没有看见过如此狠毒的手脚,心里都不禁在暗中庆幸,自己没有遇见过黑豹这样的对手。

黑豹已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这日本人的确有两下子。”

高登叹了一口气:“我刚才真怕你一下子就被他摔死。”

“你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黑豹笑了笑,“我最大的本事不是打人,是挨打!”

“挨打?”

“我在没有学会打人之前,就已学会挨打。”

“你学的时候那种滋味一定不太好受。”高登也笑了。

“不肯学挨打的人,就最好也不要去学打人。”黑豹淡淡道,“你想打人,就得准备挨打。”

这道理本来很简单,只可惜越简单的道理,有很多人反而越不能明白。

高登的笑容中又露出那种残酷的讥讽之意:“我从来不打人的,我只杀人!”

×      ×      ×

想杀人的人,是不是也应该随时准备被杀呢?

(二)

九点五十分。

黑豹带着高登走入了金二爷私人用的小客厅。

范鄂公还靠在沙发上养神。

“听说你有样秘密告诉荒木。”这小客厅的隔音设备很好,楼下的动静,楼上并没有听到。

“是什么秘密?”金二爷又问。

黑豹淡淡的回答:“我告诉他,他父亲是个杂种,他母亲是个婊子。”

金二爷皱起了眉:“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有说,”黑豹的声音更冷淡,“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金二爷似也怔住,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吸了口雪茄,再慢慢的喷出了口烟。

他的脸又隐藏在烟雾里。

“你就算要杀他,也应该等到明天。”

“哦。”

“你应该知道今天他还有用。”

“他早已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我已找到了个更有用的人。”

“是他?”金二爷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站在黑豹的身后的高登。

高登穿着套薄花呢的双排扣西装,显然是上等手工剪裁的。

他用的领带和手帕也全都是纯丝的,脚上穿着意大利皮匠做的小牛皮鞋子。

金二爷看着他冷笑:“就是这个花花公子。”

“不错,”高登抢着替自己回答,“就是我这个花花公子。”

“我要我的是个懂得怎么样杀人的人,不是个夜总会领班。”

“夜总会领班有时也会杀人的。”

“你能杀得了谁?”

“只要是人,我就能杀。”高登的声音也同样的冷漠。

“譬如说……”

“譬如说你,”高登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他的手一抬,手里已多了柄枪。

金二爷的脸色似已有些变了,但神态却还是很镇定:“你为什么不往后面看看?”

门口已出现了两个人,两个人手里都有枪,枪口都对着高登。

“他们就算杀了我,我临死前还是一样可以杀你。”高登的声音还是很冷淡,“想杀你这种人,当然要付出点代价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转身。

只听枪声两响,门口两个人手里的枪已跌了下去,高登这两枪正打在他们的枪管上。

金二爷突然大笑。

“好,好得很,神枪高登果然名不虚传。”他忽然站起来,就像对黑豹一样,拍着高登的肩,“其实你一进门,我就已知道你是谁了。”

“但你却不该冒险的。”

“冒险?”

“你本不该让我这种人带着枪走到你面前来。”

“但你是黑豹的朋友。”金二爷的态度和平而诚恳,“他的朋友随便身上带着些什么,都随时可以来找我的。”

“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你不是?”金二爷皱起眉。

“我没有朋友,我从来也不信任任何人。”高登说的话就像是他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这世界上我只信任一件事。”

“你信任什么?”这句话金二爷其实根本就不必问的。

“钱。”高登的回答直接而扼要,“无论是金币,是银币?还是印刷在纸上的钞票,我都同样信任。”

金二爷笑了。

他微笑着吸了口雪茄,再喷出来,忽然问道:“你要多少?”

这句话也同样问得直接而扼要。

“十万。”

高登拿出了那张支票:“这本是我应该拿到的,我井没有多要。”

“你的确没有多要。”金二爷连想都没有想,“只要事成,这张支票随时都可以兑现。”

高登不再说话。

他很小心的折起了这张支票,放进他左上方插线中的衣袋里。

金二爷已转过身,面对黑豹,微笑道:“我说过我有样礼物送给你。”

黑豹也笑了笑:“我刚听说。”

“你现在想不想看看?”

黑豹点点头。

金二爷微笑着拍了拍手,左面的门后面,立刻就有个人被推了出来。

一个穿着白缎子低胸礼服的欧亚混血种女人,有一双浅蓝色的美丽眼睛。

只不过现在她眼角已因悲愤、恐惧、和疲倦而露出了皱纹。

梅子夫人。

“她并没有准备等着去参加她女儿和丈夫的葬礼,天还没有亮,就已想带着梅律师的全部家当走了。”金二爷笑得很得意。

“她的动作的确已够快,不幸我比她还快了一步,我知道你对她有兴趣。”

黑豹冷冷的看着这个女人,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金二爷却在看着他,已皱起了眉:“也许我想错了,你如对她并没有兴趣,我就只好叫她到棺材里去陪她的女儿和丈夫。”

梅子夫人抬起头,乞怜的看着黑豹,好像恨不得能跪下来,求黑豹要了她。

现在,她的白种人优越感已完全不见了,现在她才明白中国人并不是她想像中那种懦弱无能的民族。

只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她本来的确不能算是个难看的女人,只可惜现在已太老。”黑豹的声音和他的眼睛同样冷酷,“现在我对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在她小肚子上踢一脚。”

梅子夫人整个人都软了,好像真的被人在小肚子上踢了一脚。

“但是我对她还有别的兴趣。”高登忽然道。

“你?”黑豹在皱眉。

“只要你不反对,这份礼物我可以替你接受。”

黑豹忽又笑了:“我知道这两天你很需要女人,老女人也总比没有女人好。”

“我可以带她走?”

“随时都可以带走。”

高登立刻走过去,拉住梅子夫人的臂。

“我现在就带她回旅馆。”这句话没说完全,已拉着梅子夫人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的时候,田八爷恰巧上楼。

(三)

田八爷的脸色苍白,一双手不停的微微发抖,连香烟都拿不稳。

“喜鹊已派人来跟我联络过,他也正想跟我们当面谈条件。”

“好极了。”金二爷的眼睛里又发出光,“你们是不是已约好了时间和地方?”

田八爷点点头:“时间就在今天晚上七点,地方是元帅路的那家罗宋饭店。”

“他准备请我们吃晚饭?”金二爷在微笑着问田八爷,“难道他还不知道元帅路那边是你的地盘?”

“他知道,所以他一定要等到我把那一带的兄弟全撤走之后,才肯露面。”田八爷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般的笑,“但他却不知道,那间罗宋饭店碰巧也是我开的。”

金二爷突然大笑,弯下去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几乎快要流了出来。

“喜鹊是吉鸟,杀之不祥。”范鄂公忽然张开眼睛,微笑着道,“所以你们在杀了他之后,千万莫要忘记洗洗手。”

“只要洗洗手就够了!”金二爷笑得更愉快。

“除非你们是用脚踢死他的。”范鄂公悠然道,“那就得洗脚了。”

金二爷又大笑。

他很少笑得这么开心过。

(四)

十二点五分。

黑豹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条壁虎,突然掉下来,掉在他身上,很快的爬过他赤裸的胸膛。

他连动都没动。

壁虎沿着他的臂往下爬,他还是静静的看着。

直等到壁虎爬上他的手掌,他的手才突然握紧——他一向是个很能等待的人。

若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他是绝不会去做的。

现在他已等了一个小时。

波波不知在什么时候出去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直到他将这条死壁虎掷出窗外时,波波才推开门,看见了他。

她立刻笑了:“你在等我?”

黑豹没有开心。

“你生气了,你一定等了很久。”

波波关上门跑回来,坐在他床边,拉起了他的手,甜蜜的笑容中带着歉意。

她脖子上已围起了一条鲜艳的黄丝巾——只要她想做的事,她就一定要做到。

“我知道你要我最好不要出去,可是我实在闷得要命。”波波在逗黑豹开口,“你看我这条围巾漂不漂亮?”

“不漂亮。”

波波怔了怔,好像已有点笑不出来。

黑豹却又慢慢的接着说了下去:“我看什么东西都没有你的人漂亮。”

波波又笑了,眸子里闪起了春光般明媚,阳光灿烂的光。

她的人已伏在黑豹胸膛上,她的手正在轻抚着黑豹赤裸的胸膛。

那种感觉就好像壁虎爬过他胸膛时一样。

黑豹看着她,也没有动。

“你好像已经有点不喜欢我了。”波波燕子般呢喃着,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连碰都没有碰我。”

她的确是个很敏感的女孩子。

“今天晚上七点钟之前,我实在不敢碰你。”黑豹仿佛也觉得很遗憾。

“为什么?”

“七点钟我有事。”

“又是那位金二爷的事?”

“嗯。”

“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波波的小嘴又噘起来。

“也没什么了不起。”黑豹淡淡道,“只不过我今天晚上很可能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波波跳了起来,“难道有人想杀你吗?”

“以前也曾经有很多人想杀我,现在那些人有很多都已进了棺材。”

“这次呢?”

黑豹笑了笑:“这次进棺材的人,很可能是我。”

波波眼睛里充满了忧虑:“这次究竟是什么人想杀你?”

“不是他想杀我,是我一定要杀他。”黑豹的表情又变得很冷酷,“但是我却未必能够杀得了他。”

“他究竟是谁?”

“喜鹊。”黑豹目光遥望着窗外一朵自云:“今天晚上我跟喜鹊有约会。”

×      ×      ×

“喜鹊!”波波显得更加忧虑,“他真的有那么可怕?”

黑豹叹了口气:“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

“你不能不去会他?”

“不能。”

“为什么?又为了那金二爷。”波波咬着嘴唇,“我真想问问他,为什么总是喜欢叫人去杀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叫别人去替他拼命。”

黑豹淡淡道:“说不定你以后会有机会的。”

×      ×      ×

黑豹已睡着。

波波不敢惊动他,她知道他要保存体力。

屋子里静得很。

她坐在那里发着怔,忽然间,她已懂得忧愁和烦恼是怎么回事了。

她的情人今天晚上就很可能会死。

她的父亲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汽车虽然就停在楼下,黄丝中虽然已围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她现在已全都不想要。

现在她只求能过一种平静快乐的生活,只求她的生活中不要再有危险和不幸。

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才是人生中最珍贵的,远比一万辆汽车加起来还要珍贵得多。

她好像忽然已长大了很多。

但现在距离她第一步踏上这大都市时,还不到四十个小时。

(五)

十二点十分。

梅子夫人垂着头,坐在高登的套房里,脸上显得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高登已出去了很久,一带她回到这里来,立刻就出去了。

他根本也连碰都没有碰她。

她不懂这男人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她并不是完全没有为她的女儿和丈夫悲痛,只不过她从小就是个很现实的女人,对已经过去的事她从来不愿想得太多。

因为她不能不现实。

现在她心里只在想着这间套房的主人——也就是她的主人。

她的命运已被握在这男人手里。

但这男人昨天晚上也曾当面羞侮过她,他要她来,是不是为了要继续羞侮她?

她不敢想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

因为这时高登已推开门走了进来,将手里拿着的一个很厚的信封抛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信封里是你的护照、船票、和旅费。”高登的声音还是很冷淡,“护照虽然是假的,但却绝不会有人看得出来,旅费虽然不多、但却足够让你到得了汉堡。”

梅子夫人已怔住。

她看着这个男人,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安:“你……你真的肯放我走?”

高登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你当然并不一定要到汉堡去,但汉堡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可以照顾你,信封里也有他们的姓名和地址。”

梅子夫人看着他,实在不相信世界上竟有他这么样的人。

她对男人本来早已失去信心。

“船四点半就要开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走。”高登接着说道,“你若到了汉堡,我只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

梅子夫人在听着。

“到汉堡监狱去看看我一个叫罗烈的朋友,告诉他叫他放心,就说我的计划已接近成功,而且还替他找到那个傻小子了。”

“傻小子?”梅子夫人眨着眼。

“不错,傻小子。”高登嘴角有了笑意,“你告诉他,他就会明白的。”

“我一定会去告诉他,可是你……你对我……”梅子夫人垂着头,欲语还休。

“我并不想要你陪我上床。”高登的声音又变得很冷淡,“现在金二爷也正好没有心思注意到别的事,所以你最好还是快走。”

梅子夫人眼睛忽然充满了泪水。

那是感激的眼泪。

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感激过一个男人。

以前虽然也有很多男人对她不错,但那些男人都是有目的,有野心的。

她忽然站起来,轻轻的吻了这个奇特的男人,她眼睛里的泪水就流到了他苍白的脸上……

×      ×      ×

高登洗了个热水澡,倒在床上,心里充满了平静和安慰。

有力量能帮助一些苦难中的人,的确是种非常奇妙而令人愉快的事。

他希望能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现在还不到一点,距离他们约会的时候还有整整六个小时。

(六)

六点二十分。

黑豹和高登都已到了金二爷私人用的那小客厅。

高登已换了件比较深色的哗叽西装,雪白的衬衫配着鲜红的领带,皮鞋漆亮。

他的确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

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他都像是个正准备赴宴的花花公子。

黑豹还是穿着一身黑短褂。

薄薄的衣衫贴在他坚实健壮的肌肉上,他全身都好像充满了一种野兽般矫健剽悍的力量。

高登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你的确不必花钱在衣服上。”

“为什么?”

“像你这种身材的人,最好的装束就是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

黑豹也笑了。

金二爷看着他们,脸上也露出了很愉快的表情。

他希望他们密切合作。

假如他们能永远在他身旁保护他,他也许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

“时候快到了吧。”田八爷一直在不停的踱着方步,现在却忽然停了下来,神情显得焦躁而且不安。

金二爷却还在微笑着,对这件事,几乎已有十成把握。

“我们六点三刻走,六点五十五分就可以到那里,我们不必去得太早。”

田八爷只好点点头,又燃起了一根香烟。

“你能不能把那边已布置好的人再说一次。”金二爷希望他的神经松弛些。

“饭馆里四个厨子,六个茶房,都是我们的人。”田八爷道,“外面街角上的黄包车夫,摆香烟摊的,卖花的,也全都是,连十字路口上那个法国巡捕房的巡警,也已被我买通了。”

“里里外外一共有多少人?”

“大概有三十个左右。”

“真能打的有多少?”金二爷再问。

“个个都能打。”田八爷回答,“但为了小心起见,他们身上大多都没有带家伙。”

“那不要紧,”田八爷道,“我这么样做只不过防备他们那边的人混进来,到时候真正动手的,还是高登和黑豹。”

他声音里充满自信,因为他对这两个人手底下的功夫极有信心。

这大都市里,绝对找不出比他们功夫更强的人。

“你想喜鹊会带哪两个人去?”田八爷还是显得有点不放心。

“想必是胡彪胡老四,和他们的红旗老幺。”

“听说这红旗老幺练过好几种功夫,是他们帮里的第一把好手。”田八爷转向黑豹,“你以前跟他交过手没有?”

“没有”,”黑豹淡淡的笑了笑,“所以他现在还活着。”

田八爷不再说什么,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敲门声,有人报告:

“外面有人送了样东西来。”

“是什么?”

“好像是一只喜鹊。”

×      ×      ×

喜鹊在笼子里。

漆黑的鸟,漆黑的笼子。

鸟爪上却系着卷自纸,纸上写着:“不醉无归小酒家,准七点见面。”

田八爷重重的一跺脚:“这怎么办?他怎么会忽然又改变了约会的地方?”

金二爷还是在凝视着手里的纸条子,就好像还看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要不要我先把罗宋饭店那人调过去,”田八爷道,“两个地方的距离并不远。”

“不行,”金二爷立刻摇头,“那边的人绝对不能动。”

“为什么?”

“他突然改变地方,也许就是要我们这么样做,来探听我们的虚实。”

金二爷沉思着,慢慢的接下去:“何况这只鸟的确狡猾得很,事情也许还有变化,我们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那么你的意思是……”

金二爷冷冷的笑了笑:“不醉无归小酒家那边,难道就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又何必怕他?”

“但那地方以前是老三的。”

“老三的人,现在就是我的人,那里的黄包车夫领班王阿四,从三年前就开始拿我的钱了。”金二爷冷笑着,忽然转头吩咐站在门口的打手头目金克,“你先带几个平常比较少露面的兄弟,扮成从外地来的客人,到不醉无归小酒家去喝酒,衣裳要穿得光鲜点。”

“是。”

“还有,”金二爷又吩咐,“再去问王阿四,附近地面上有没有什么行迹可疑的人。”

“是。”金克立刻就匆匆赶了出去。

他也姓金,对金二爷一向忠心耿耿,金二爷交待他的事,他从没有出过漏子。

金二爷又喷出口烟:“我们还是照原来计划,六点三刻动身,老八你就留守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

×      ×      ×

六点五十五分。

不醉无归小酒家和平时一样,又卖了个满堂,只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

“我们已调查过所有在附近闲逛的人,绝没有一个喜鹊那边的。”王阿四在金二爷的汽车窗口报告。

“里面的十一桌客人,除金克带来的两桌外,也都是老客人,他们的来历我都知道。”不醉无归小酒家的茶房领班小无锡,人头一向最熟,他也是跟金二爷磕过头的。

于是金二爷就衔着他的雪茄,带着高登和黑豹下了汽车。

×      ×      ×

七点正。

不醉无归小酒家里那张空桌子,忽然出现了一只鸟笼子。

漆黑的鸟笼,漆黑的鸟。

满屋子客人突然全都闭上了嘴,看着金二爷大步走了进来。

本来乱糟糟的地方突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笼子里的喜鹊“刮刮刮”的叫声,好像在向人报告。

喜鹊的爪上,也系着张纸条子,上面写着:“还是老地方,七点十分。”

金二爷冷笑,看着笼子里的喜鹊:“不管你有多滑头,现在你反正已在笼子里,看你还能往哪里呢?”

(七)

七点十二分。

本来生意也很好的罗宋饭店,现在店里却只有三个客人。

因为门口早已贴上了“休业一天”的大红纸条,今天来的客人们全都吃了闭门羹。

但店里的八个侍役还是全部到齐了,都穿着雪白的号衣,屏着呼吸,站在墙角等。

金二爷也在等。

他已到了四分钟,喜鹊还是连人影都不见。

金二爷还是纹风不动的坐着,嘴里的雪茄烟灰又积了一寸长。

高登看着他,目中早已露出赞佩之色,就凭他这份镇定功夫,已无怪他能做这大都市里的第一号大亨。

那喜鹊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      ×      ×

七点十四分。

罗宋饭店的门突然开了,两个人门身走了进来,果然是胡彪胡老四和他们的红旗老幺。

胡彪的脸色看来还青里发白,白里发育,一看见黑豹,就立刻瞪起了眼睛。

红旗老幺却比较镇定得多。

他也是很精壮,很结实的小伙子,剃着平头,穿着短褂,一双手又粗又短,指甲发秃,一看就知道是练过铁沙掌这一类功夫的。

他一双发亮的大眼睛,正在的溜溜的四下打转。

只看他这双眼睛,就可以发现他不但功夫好,而且还是个很精明的人。

胡彪的眼睛却还是盯着黑豹,突然冷笑:“我就知道今天你会来。

黑豹冷冷道:“想不到你的伤倒好得很快。”

胡彪冷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你的手太软。”

“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金二爷皱着眉。打断了他们的话,“喜鹊呢?”

“你先叫这些茶房退下去。”红旗老幺做事显然也很仔细。

“他们都是这饭店里的人。”金二爷淡淡道,“我又不是这饭店的老板。”

红旗老幺道:“他们不走,我们就没有生意谈。”

金二爷还没有开口,侍役们已全都知趣的走开了,走得很快,好像谁都不愿意惹上这场是非。

红旗老幺这才觉得满意了,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巾,向门外扬了扬。

三分钟之后,门外就有个穿着黑长衫,戴着黑墨镜的彪形大汉一闪身就走了进来。

他看来比别人至少要高一个头,但行动还是很敏捷,很矫健。

他的年纪并不大,脸上果然长满了大麻子,再配上一张特别大的嘴,使得他这张嘴看来好像总是带着种威严和杀气。

喜鹊终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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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报复


(一)

七点十六分。

喜鹊已经和金二爷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他坐着的时候,还是比金二爷高了一个头,这好像使金二爷觉得有点不安。

金二爷一向不喜欢仰着脸跟别人说话。

喜鹊当然也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是不是要我放了田八爷的三姨太?”

金二爷笑了:“你真的认为我会为了一个女人冒险到这里跟你谈条件?”

“你还要什么?”

“是你约我来的。”金二爷又点燃一根雪茄:“你要什么?”

“这地方你已霸占了很久,钱你也捞够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应该退休?”

“不错,”喜鹊挺起了胸,“只要你肯答应,我非但可以把我们之间的那笔帐一笔勾销,还可以让你把家当都带走,那已经足够你抽一辈子雪茄,玩一辈子女人了。”

金二爷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说的话非但粗俗无味,而且幼稚得可笑。

这个人简直和他以前想象中那个阴沉、机智、残酷的喜鹊完全是两回事。

这个人简直连一点做首领的气质和才能都没有。

金二爷实在想不通像胡彪和红旗老幺这种人,怎么会服从他的。

喜鹊居然完全看不出金二爷脸上露出的轻蔑之色,还在洋洋得意:“你可以慢慢考虑考虑,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你应该答应的。”

金二爷又笑了:“这条件实在不错,我实在很感激,只不过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你可以问。”金二爷微笑着,看着他,“我实在看不出你究竟是个人,还是猪?”

喜鹊的脸色变了。

金二爷淡淡道:“你难道从未想到过,这地方是我的地盘,我手下的人至少比你多五倍,我为什么要让你?何况,现在我就可以杀了你。”

喜鹊的神情反而变得镇定了下来,冷笑道:“你既然可以杀我,为什么还不动手?”

金二爷沉下了脸,忽然在烟缸里揿灭了他手上那根刚点燃的雪茄。

这是他们早已约定了的暗号。

一看到这暗号,黑豹和高登本就该立刻动手的。

但现在他们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金二爷已开始发现有点不对了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黑豹。

黑豹动也不动的站着,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就跟他眼看着壁虎爬入他的手心时的表情一样。

金二爷忽然觉得手脚冰冷。

他看着黑豹黝黑的脸,漆黑的眸子,黑的衣裳。

喜鹊岂非也是黑的?

金二爷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脸立刻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你……你才是真的喜鹊!”

黑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金二爷忽然伸手入怀,想掏他的枪。

但他立刻发现已有一根冰冷的枪管贴在他后脑上。

他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冷汗已从他宽阔的前额上流了下来。

对面的三个人全都笑了,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放心大胆的笑。

金二爷咬了咬牙:“你们就算杀了我,你们自己也逃不了的。”

“哦?”

“这地方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

黑豹忽然也笑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小无锡立刻带着那八个穿白号衣的茶房走出来,脸上也全都带着微笑。

“从今天起,你就是这地方的老板!”黑豹看着小无锡,“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小无锡弯腰鞠躬。

他身后的八个人也跟着弯腰鞠躬。

“去告诉外面的王阿四,他已经可以带他的兄弟去喝酒了。”黑豹又吩咐,“今天这里已不会有事。”

“是。”小无锡鞠躬而退,从头到尾,再也没有看金二爷一眼。

这不可一世的首号大亨,在他们眼中,竟似已变成了个死人。

金二爷身上的冷汗已湿透衣服。

“现在我也有句话想问问你,”那穿着黑衫的大汉眯起眼睛看着他,道:“你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猪?”

×      ×      ×

七点二十二分。

金二爷流血流汗,苦干了三十年,赤手空拳打出的天下,已在这十五分钟内完全崩溃!

他的人也倒了下去。

黑豹突然一掌切下,正劈在他左颈的大动脉上。

(二)

七点三十四分。

黑豹和高登已带着昏迷不醒的金二爷回到金公馆。

田八爷正在客厅里踩着方步。

黑豹一走进来,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冷冷的凝视着黑豹。

黑豹也在冷冷的看着他。

两个动也不动的对面站着,脸上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然后田八爷忽然问道:“一切都很顺利?”

黑豹点点头。

“我已吩咐过所有的兄弟,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田八爷道。

“他们都很合作。”

田八爷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显然在为自己的命令能执行而骄傲。

他微笑着走过来拍黑豹的肩:“我们这次合作得也很好。”

“好极了。”

“金老二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你就是喜鹊,更想不到我会跟你合作。”

黑豹也开始微笑:“他一向认为你是个很随和,很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每天有好烟好酒,再找个女人来陪着,你就不会想别的事了。”

“提起酒,我的确应该敬你一杯。”田八爷大笑着,“你虽然一向不喝酒,但今天总应该破例一次的。”

后面立刻有人倒了两杯酒。

田八爷拉着黑豹走过去,对面坐下来,微笑着举杯,道:“现在这地方已经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了,我是大哥,你是老弟,我们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什么事老弟都应该听大哥的。”

田八爷又大笑,忽又问道:“小姗呢?”

小姗就是他三姨太的名字。

“我已派人去接她。”黑豹回答,“现在她必已经快到了。”

他并没有说错。

这句话刚说完,小姗已扭动着腰肢,媚笑着走了进来。

田八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小宝贝,快过来让你老公亲一亲。”

小姗的确走了过来,但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屁股就坐在黑豹身上,勾起了黑豹的脖子,媚笑着:“你才是我的老公,这老王八蛋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田八爷的脸也突然僵硬了,就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然后他全身都开始发抖,冷汗也立刻开始不停的流下来。

他忽然发现他是完全孤立的,他的亲信都已被派到罗宋饭店去,而且他还再三吩咐他们:“黑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了解黑豹是个多么冷酷,多么可怖的人。

现在当然已太迟了。

“我若早知道小姗喜欢你,早就已把她送到你那里去了。”田八爷又大笑,“我们兄弟当然不会为了个女人伤和气。”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是个懒人,年纪也有一大把了,早就应该躺在家里享享福。”田八爷笑得实在很勉强,“这里的大事,当然都要偏劳你来做主。”

黑豹还是冷冷的看着他,忽然推开小姗,走过去挟起了金二爷,用一杯冷水淋在他头上。

金二爷突然清醒,吃惊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田八爷。

黑豹冷冷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王阿四他们怎么会听我的话了”

金二爷咬着牙,全身都已因愤怒而发抖:“原来你们早已串通好了来卖我。”

“我不是你的兄弟,他却是的,但他却安排要你的命。”黑豹冷冷道,“你呢?……莫忘记你身上还有把枪。”

金二爷的枪已在手,眼睛里已满布红丝。

田八爷失声惊呼:“老二,你千万不能听……”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枪声已响。

一响,两响,三响……

田八爷流着血倒了下来,金二爷突然用力抛出手里的枪,眼睛里已流下泪来……

×      ×      ×

客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静寂,也许这地方本就已变成了个坟墓。

过了很久,黑豹忽然听到一阵疏落的掌声。

“精采,精采极了。”高登慢吞吞的拍着手,“不但精采,而且伟大。”

他忽又叹了口气:“现在我只奇怪,怎么会有人叫你傻小子的?”

黑豹淡淡地一笑:“那也许只因为我很会装傻。”

“现在我应该叫你什么?”高登也笑了笑,“是傻小子?是黑豹?还是喜鹊?”

“随便你叫什么都可以,”黑豹微笑着,“但别人现在已该叫我黑大爷了。”

高登凝视着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黑大爷,现在你能不能先把那十万块给我?”

“你现在就要走?”

“只要一有船开,我就回汉堡。”高登的声音很淡漠,“我既不想做你的老弟,更不敢做你的大哥。”

“现在银行已关门,”黑豹沉吟着,“那十万块明天一早我就送到你那里去。”

“你能办得到?”

“我很了解朱百万,他是个很懂得见风转舵的人,现在他已应该知道谁是他的后台老板了。”

高登一句话都没有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      ×

八点五分。

一个敢用自己脑袋去撞石头的乡下傻小子,终于一头撞出了他自己的天下。

从现在起,这都市里的第一号大亨也不再是别人,是黑豹!

但是他报复的行动却刚开始。

他很快的发出了两道命令:

“到六福公寓的酒楼去,把住在六号房的那女人接来,就说我在这里等她。”

“再送一百支茄力克,一打白兰地到范鄂公那里去,就说我已吩咐过,除了他每月的顾问费仍旧照常外,我每个月另外再送五百块大洋作他老人家的车马费。”

他知道要做一个真正的大亨,像范鄂公这样的清客是少不了的。

然后他才慢慢的转过身子来,面对着金二爷:“你是不是很想看看这两天晚上迷住了我的那个婊子?”

金二爷倒在沙发上,似已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黑豹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想把她从我手里抢走?就像你以前抢走沈春雪一样!”

沈春雪就是那个像波斯猫一样的女人。

一提起这个名字,黑豹眼睛里就立刻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金二爷的脸又开始扭曲,道:“你这样对我?难道只不过因为我抢走了她?难道只不过因为一个女人?”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种事,困为他永远不能了解那时黑豹对沈春雪的感情。

在黑豹心目中,她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

她是他第一个恋人,也是他的妻子。

他对她绝对忠实,随时随地都准备为她牺牲一切,因为他爱她甚于自己的生命。

这种刻骨铭心,永恒不变的爱情,也正是金二爷这种人永远无法了解的。

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个事,黑豹心里还是像有把刀在割着一样。

“你虽然能抢走沈春雪,但现在我这个女人,却是你永远也不能带上床的。”黑豹嘴角忽然露出一种恶毒而残酷的笑意,一个字一个字的接下去道,“因为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金二爷霍然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听到黑豹就是喜鹊时更痛苦,更吃惊。

“她本是到这里来找你的,只可惜她并不知道赵大爷来到这里后,就变成了金二爷。”

金二爷突然大吼道:“你随便对我怎么样报复都没关系,但是她跟你并没有仇恨,你为什么要害她?”

“我并没有害她,是她自己要跟我的,”黑豹笑得更残酷,“因为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我从喜鹊的兄弟们手里救出了她。”

金二爷握紧双拳,突然向他扑了过来,好像想亲自用双手来活生生的扼断这个人的脖子。

可是黑豹的手已打在他脸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女儿正躺在床上为黑豹担心,担心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三)

沈春雪蜷曲在沙发上,身子不停的在发抖。

她那张美丽爱娇的脸,已苍白得全无血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也已因恐惧和悔恨变得像白痴一样麻木呆滞。

她的确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了虚荣而出卖自己的丈夫,后悔自己为什么一直都看不出黑豹这种可怕的勇气和决心。

只可惜现在后悔也已太迟。

黑豹坐在对面,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世上已根本不再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他在等,等着更残酷的报复。

但世上也许已没有任何事能完全消除他心里的愤怒和仇恨。

左面的门上,排着很密的竹帘子,是刚刚才挂上去的。

门后一片漆黑。

金二爷就坐在门后面,坐在黑暗里,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见外面的人。

他可以看,可以听,却已不能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手脚都已被紧紧绑住,他的嘴也被塞紧。

外面立刻就要发生的事,他非但不敢去看,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他只想死。

只可惜现在对他说来,“死”也已跟“活”同样不容易。

×      ×      ×

八点三十五分。

波波已走下了黑豹派去接她的汽车。

这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如此堂皇富丽的房子。

最重要的是,现在黑豹还活着,而且正在等她。

波波觉得开心极了,她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等她看见了客厅里那些昂贵的家具,钻石般发着光的玻璃吊灯,她更忍不住悄悄的伸了伸舌头,悄悄的问那个带她来的年轻人:“这里究竟是谁的家?”

“本来是金二爷的。”这年轻人垂着头,好像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现在每个人都已明白,对黑豹不忠实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现在已绝对没有人敢再冒险。

“本来是金二爷的家,现在难道已不是了?”波波却还是在追问。

“现在这地方已经是黑大哥的。”

“是他的?”波波几乎兴奋得叫了起来,“是金二爷送给他的?”

“不是,”这年轻人冷笑着,“金二爷一向只拿别人东西,从不会送东西给别人。”

他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并不公平,但却不能不这么样说。

他生在这种地方,长在这种地方,十二岁的时候,就已学会了很多,现在他已二十。

“既然金二爷并没有送给他,这地方怎么会变成他的?”波波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

“我也不太清楚,赵小姐最好还是……”这年轻人正在犹豫着,突然听见楼上有人喊他的名字。

“小白,”喊他的这个人在微笑,但是微笑时也带着种很残酷的表情,“你是准备请赵小姐上楼来?还是准备在楼下陪她聊天。”

小白的脸上突然变得全无血色,眼睛里也立刻充满惊慌和恐惧。

波波甚至可以感觉到的手已开始发抖。

那个笑得残酷的人已转身走上了三搂,波波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小白摇摇头。

“你怕他?”

“我……”小白连嘴唇都仿佛在发抖。

“你只要没有做错事,就不必怕别人,”波波昂起了头,“我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

小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头:“赵小姐请上楼。”

“我为什么不能在楼下,我看看再上去?”波波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故意要让楼上的人听见,“我为什么不能先跟你聊聊?”

小白的脸色更苍白,悄悄道:“赵小姐假如还想让我多活两年,就请快上楼。”

“为什么?”波波觉得很惊奇。

小白迟疑着:“黑大哥已在上面等了很久,他……他……”

“他怎么样?”波波笑了,“你在楼下陪我聊聊天,他难道就会打死你?你难道把他看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霸?”

她觉得这年轻人的胆子实在大小,她一向觉得黑豹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是她现在的感觉。

十分钟之后,她的感觉也许就完全不同了。

(四)

八点四十五分。

沈春雪的腿已被她自己压得发麻,刚想改变一下坐的姿势,就看见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这女孩子的眼睛很亮,脸上连一点粉都没有擦,柔软的头发又黑又直,显然从来也没有烫过。

沈春雪的心突然发疼。

这女孩子几乎就和她五年前刚见到黑豹的时候完全一样。

一样活泼,一样纯真,一样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但现在她却已像是一朵枯萎了花——刚刚开放,就立刻枯萎了。

这五年的改变实在太大。

波波当然也在看她,看着她卷曲的头发,看着她涂着口红的小巧的嘴,看着她大而疲倦的眼睛,成熟而诱人的身材。

“这女人简直就像是个小妖精!”波波心里在想,她不知道这小妖精是不是准备来迷黑豹的。

她相信自己长得绝不比这小妖精难看,身材也绝不比她差。

“可是这小妖精一定比我会迷人,我一看她样子就知道。”波波心里这么想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立刻变得有些僵硬了。

黑豹正在注意着她脸上有表情,终于慢慢的走过来:“你来迟了。”

“这里反正有人在陪你。”波波噘起了嘴,“我来迟了一点了。”

她不想掩饰她的醋意,也不想掩饰她跟黑豹的亲密关系。

黑豹笑了,微笑着搂住了她,嘴唇已吻在她小巧玲珑的脖子上,说:“我想不到你原来是个醋罐子。”

“正经点好不好,”波波虽然在推,但嘴角已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觉得自己还是占上风的,所以就不如索性做得大方点。

“你还没有跟我介绍这位小姐是谁。”

“她姓沈。”黑豹淡淡的说,“是我的未婚妻。”

波波的脸色变了,就好像突然被人重重的掴了一耳光。

黑豹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现在她是金二爷最得宠的姨太太。”

波波松了口气,却又不免觉得很惊讶,忍不住问道:“你的未婚妻,怎么会变成了金二爷的姨太太。”

“因为金二爷是个又有钱、又有势的男人,沈小姐却恰巧是个又喜欢钱、又喜欢势的女人。”黑豹的声音也像是刀锋,仿佛想将沈春雪的心割碎。

波波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叹息声中包括了她对这女人的轻蔑和对黑豹的同情。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以前是不是很爱她?”

黑豹点点头:“那时我还不了解她,那时我根本还不了解女人。”

“女人并不完全是这样子的。”波波立刻抗议。

“你当然不是。”黑豹又搂住了她。

这次波波已不再推,就像只驯良的小鸽子,依偎在他怀里,轻抚着他轮廓突出的脸:“告诉我,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金二爷要看看我的未婚妻,我就带她来了。”

“然后呢?”

“过了两天之后,金二爷就要我到外地去为他做一件事。”

“一个要你去拼命的事?”

黑豹又点点头,目中露出讥诮的冷笑:“只可惜那次我居然没有死。”

“你回来的时候,她已变成了金二爷的姨太太?”波波声音里充满同情。

黑豹握紧双拳,黯然道:“也许那次我根本就不该回来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四年,还差十三天就是整整四年。”黑豹慢慢的说,“自从那次我走了之后,再见到她时,她好像已完全不认得我。”

“你……你也就这样子忍受了下来?”

“我不能不忍受,我只不过是个穷小子,又没有钱,又没有势。”

沈春雪悄俏的流着泪,默默的听着,一直到现在才开口:“我知道你恨我,我看得出,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却恨不得跪到你面前去,向你忏悔,求你原谅我。”

波波忍不住冷冷的说道:“你大概并没有真的这样做吧。”

“我没有。”沈春雪的眼泪泉水般流下:“因为金二爷警告过我,我若再跟黑豹说一句话,他就要我死,也要黑豹死!”

“金二爷,这个金二爷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畜牲?”波波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你在为他去拼命的时候,他怎么忍心这么样对你?”

黑豹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残酷的讥消之意:“因为他的确不是个人。”

波波恨恨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来报复的。”

黑豹看着她道:“我应该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他采取报复?”

“当然应该,”波波毫不考虑,“对这种不是人的人,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应该的。”

“我若有机会报复时,你肯做我的帮手?”

“当然肯。”波波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机会?”

“你怎么知道?”

波波的眼睛更亮:“我听说他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你的。”

黑豹突然笑了。

波波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

“现在还没有。”黑豹微笑着,“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想看看他的。”

波波也笑了:“我不但想看他,简直恨不得踢他两脚。”

×      ×      ×

金二爷的胃在收缩,就好像真的被人在肚子上重重的踢了两脚。

他亲眼看见他女儿走进来,亲眼看见他的女儿倒在仇人的怀里。

他亲耳听他自己亲生的女儿在他仇人面前辱骂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想呕吐,嘴却已被塞住。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流泪,却已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在后悔。

并不是为了自己做错事而后悔,而是在后悔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杀了黑豹。

只可惜现在无论为了什么后悔,都已太迟了。

他情愿永远不要再见自己的女儿,也不愿让波波知道那个“不是人的人”就是她自己的父亲。

可是黑豹却已在大声吩咐:“带金二爷出来。”

(五)

九点正。

楼下的自鸣钟敲到第六响的时候,波波终于见到了她的父亲。

金二爷也终于已面对他的女儿。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父女在这一瞬间的感觉,也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能体会。

因为一亿个人中,也没有一个人会真的经历到这种事。

波波整个人似已突然变成空的,仿佛一个人好不容易总算已爬上了万丈高楼,突然又一脚踏空。

现在她的人虽然能站着,但她的心却已沉落了下去,沉落到脚底。

她用力咬着嘴唇,拼命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可是她已看见她父亲面上的泪痕。

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也想不到她父亲也有流泪的时候。

他本是她心目中的偶像,她心目中的神。

×      ×      ×

黑豹就站在她身旁,冷冷的看着他们父女。

猎人们看着已落入自己陷阱的野兽时,脸上并不是这种表情。

野兽看着自己爪下的猎物时,也不是这种表情。

他的目光虽然残酷,却仿佛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惆怅。

金二爷忽然转过头,面对着他,冷冷道:“现在你已让她看见了我。”

黑豹点点头。

“这还不够?”金二爷脸上几乎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泪也干了。

无论谁能爬到他以前爬到过的地位,都一定得要有像牛筋般强韧的神经,还得有一颗像刚从冷冻房里拿出来的心。

黑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女儿,忽然问道:“你们没有话说?”

“无论什么话,现在都已不必再说。”金二爷嘴角露出一丝又苦又涩的笑容,“她本来虽然要踢我两脚,现在当然也无法踢了。”

“你呢?”黑豹忽然问波波,“你也没有话说?”

波波的嘴唇在发抖,却昂起了头,大声道:“我想说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黑豹冷笑:“你是想痛骂我一顿,还是想替你父亲求我?”

“求你有没有用?”波波终于忍不住问。

黑豹沉吟着:“我问过你,是不是应该不惜一切手段报复他的。”

“你的确问过。”

“现在我已照你说的话做了。”

“你也的确做得很彻底。”波波咬紧了牙。

“现在你是不是还认为我应该这么样做?”黑豹问出来的话就像是刀锋。

波波挨了这一刀,她现在已完全无法抵抗,更无法还手。

黑豹突然大笑,大笑着转过身,面对着沈春雪。

沈春雪面上的惊讶之色已胜过恐惧,她也从未想到过这少女竟是金二爷的女儿。

“你是不是说过一切事都是他逼你做的?”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

沈春雪茫然点了点头。

“现在你为什么不报复?”黑豹的声音又冷得像刀锋。

“我……”

“你可以去撕他的皮,咬他的肉,甚至可以杀了他,你为什么不动手。”

沈春雪终于站起来,慢慢的走到金二爷面前,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又酸又苦:“我本来的确恨过你,我总是在想,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到那时我就算看到你的死尸被人丢在阴沟里,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金二爷静静的听着。

“可是现在我已发现我想错了。”沈春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现在我才知道,你虽然很可恨,但有些人做的事却比你更可恨,更残酷。”

她说的那些人,自然就是在说黑豹。

“他要报复你,无论谁都没有话说。”沈春雪慢慢的接下去,“可是你的女儿并没有错,他不该这样子伤她的心。”

金二爷看着她,目中突然露出了一丝安慰之色,自从他倒了下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为了他说话。

为他说话的这个人,却是他曾经伤害过的。

“我对不起你。”金二爷突然说道,“我也连累了你。”

“你没有。”沈春雪的声音更平静,“一开始虽然是你勉强我的,但后来你对我并不坏,何况,若不是我自己喜欢享受,我也不会依了你。”

金二爷苦笑。

“我本来可以死的,”沈春雪又道,“黑豹恨我,就因为我没有为他死。”

黑豹握紧了双拳,脸色已苍白如纸。

沈春雪突然转身,看着他:“可是我现在已准备死了,随便你想要我怎么死都没关系。”

“我不想要你死。”黑豹忽然又露出他雪白的牙齿微笑,“我还要你们活下去,舒舒服服的活下去。”

沈春雪仿佛吃了一惊:“你……你还想怎么样折磨我们?”

黑豹没有回答这句话,冷笑着道:“我要你们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去想以前的那些事,也许你们会越想越痛苦,但那却已和我无关了。”

沈春雪的身子突然发抖,金二爷也突然变得面如死灰。

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活着有时远比死还要痛苦得多。

“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杀了我?”金二爷突然大吼。

“我怎么能杀你?”黑豹笑得更残酷,“莫忘记有时我也可以算是你的女婿。”

金二爷握紧双拳,身子也已突然开始发抖。

过了很久,他又转过头,凝视着他的女儿,目中充满了痛苦之色,忽然长长叹息。

“你不该来的!”

波波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发誓不哭,绝不在黑豹面前哭。

她昂起了头,告诉自己:“我已经来了,而且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绝不后悔。”

可是现在她终于已了解黑豹是个多么可怕的人,也已了解这大都市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这里的确是个吃人的世界。”

“黑豹就是个吃人的人。”

现在她才明白,是不是太过迟了?

×      ×      ×

现在才九点十五分。

她到这里来,只不过才两天,整整两天。

这两天来她所遇到的事,却已比她这一生中加起来还多。

×      ×      ×

金二爷已被人夹着走了出去。

波波看着他的背影,若是换了别的女孩,一定会跑下来,跪在黑豹面前,流着泪求他饶了她的父亲。

可是波波没有这么样做。

她不是别的女孩子,波波就是波波。

她非但没有跪下来,没有流泪,反而昂起了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管怎么样,你还活着,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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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针锋


(一)

波波已坐了下来,就坐在沈春雪刚才坐的地方。

但她绝不是沈春雪那样的女人,她坐的姿势也跟沈春雪完全不一样。

沈春雪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低着头的。

波波绝不低头。

她好像永远都在准备着去抵抗各种压力和打击。

他们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一直都不了解她。

男人又几时真正了解过一个女人。

“你是不是在后悔?”黑豹忽然问。

“后悔?”波波居然笑了笑道,“我为了什么要后悔?”

“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我已经来了。”波波道,“而且我想要做的事,现在也全都已做到。”

“哦?”

“我想要辆汽车,现在我已有了辆汽车,”波波居然还在微笑,“我本是来找我爸爸的,现在我已找到了他。”

“你真的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看到了他那种样子,后悔知道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黑豹冷冷的说。

“他是我的爸爸,他无论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应该知道。”波波的态度更坚强。

“你也不后悔遇见了我?”

波波突然冷笑:“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后悔?”

黑豹凝视着她,忽然也笑了笑,转头吩咐:“请我的弟兄进来。”

×      ×      ×

两分钟之后,门就开了。

几个人微笑着走进来。

波波并没有看清楚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只看清了其中两个人。

胡彪胡老四,和那个用小刀的“拼命七郎”。

这两个人她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黑豹微笑着:“为了我,随便什么事他们也肯做的。”

波波忽然也笑了:“他们的戏也演得很好,为什么不改行去唱戏?”

胡彪看着她,目中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小丫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笑得出。

波波也在看着他,又笑了笑:“你们的伤好得倒真快。”

胡彪也笑了笑,道:“赵小姐难道没有看过戏?唱戏的时候,连刚被打死的人也随时都会跳起来的。”

“现在你们的戏已唱完了?你们居然还敢留在这里,我真佩服得很。”

“我们为什么不敢留在这里?”

现在他已用不着你们再唱戏了,你们难道是猜不到他以后会怎样对付你们?”波波淡淡的微笑着,“你们难道还看不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是个怎么样的人?”黑豹忽然问。

“你是个不是人的人。”波波淡淡的接下去,“你若有老子,为了爬得更高些,你连老子都会杀了的,何况兄弟?”

黑豹大笑,大笑着走过来,突然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波波脸上。

“你打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你打我,只不过因为我看穿了你。”

黑豹的脸色已铁青。

“女人是个天生的贱种,贱种都喜欢做婊子的。”那笑的时候表情也很残酷的人忽然道:“大哥为什么不让她做婊子去。”

黑豹又笑了:“这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今天晚上我还想用她一次。”

“我既然是个婊子,谁用我都没关系。”波波忽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她丰满结实的乳房,“你这些兄弟既然对我有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免费招待他们一次。”

胡彪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睛盯着她的胸,脸上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

黑豹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抱到后面去。

波波已疼出了眼泪,却还是在大笑:“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来?你难道还在吃醋?……你这种畜牲难道也会吃醋?”

×      ×      ×

后面就是卧房。

柔和的灯光,照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黑豹用脚跟踢上门,将波波用力抛在这张床上,波波的人又弹起,又落下。

她还是疯狂般大笑着,笑得连乳房都已因兴奋而坚挺。

“你那个兄弟说得不错,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婊子,我喜欢做婊子,喜欢男人来用我。”

黑豹握紧双拳,站在床头,瞪着她,冷酷的眼睛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他突然扑过去,压在她身上。

波波喘息着:“各种各样的男人我都喜欢,只有你让我恶心,恶心的要命。”

她突然用力挺起膝盖,重重的撞在他小腹下。

黑豹疼得整个人都弯了起来,然后他的手就又掴在波波的脸上。

波波的嘴角已被掴出了鲜血。

她想跳起来,冲出去。

黑豹却已抓住了她的衣服,从上面用力撕下去,她健康结实的胴体,立刻赤裸裸的暴露在灯光之下。

她已无法抵抗。

黑豹已野兽般占有了她。

她咬着牙,忍受着,既不再推拒,也不迎合。

但黑豹却是一个很强壮的人,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呻吟……

然后她的反应突然变为热烈,呻吟着轻轻呼唤:“罗烈……罗烈……”

黑豹突然冷了,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波波反应更热烈,但是他却已无能为力。

他突然用力推开她,站起来,就这样赤裸裸的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砰”的,门又关起。

波波看着他走出去,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她眼泪也慢慢的流下来……

“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这是她自己说的话,她随时都在提醒自己。

她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就算是要死,也一定要看着黑豹先死在我的面前。”

×      ×      ×

活下去也得要有勇气。

有希望就有勇气。

波波心里还有希望,她相信罗烈一定会来找她,正如她相信这漫漫的长夜总有尽时,天一定会亮的。

她已擦干了脸上的血和泪,准备来迎接这光辉的一刻。

天当然会亮的。

但罗烈是不是会来?是不是能来呢?

(二)

天亮了。

天地间一片宁静,没有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粪车的暄哗声,甚至连鸡啼声都听不见。

这里本是个高尚而幽静的住宅区。

黑豹坐在金二爷那张柔软的丝绒沙发里,面对着窗口,看着窗外的晨曦渐渐升起。

在乡下,这时他已起来很久了,已吃过了三大碗糙米饭,准备下田去。

他记得那时候总喜欢故意多绕一点路,去走那片柔软的青草地。

他总是喜欢赤着脚,让脚心去磨擦那些上面还沾着露水的柔草。

那时在他幻想中,这片柔软的草地,就是一张华贵的地毯,这一片青葱的田园,就是他豪华的大客厅。

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真的坐在一个铺着地毯的豪华客厅里——什么事也不必做,只是动也不动的坐着,看着东方的第一线阳光照射大地。

现在他的幻想已完全实现。

这客厅里的布置豪华而富丽,地上铺着的地毯,也是从波斯来的。

他现在是不是已真的满足?是不是真的很快乐?

他赤裸裸的坐着,让自己的脚心去磨擦地上华贵的地毯。

他忽然希望:这张地毯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忽然希望: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淳朴而又充满幻想的男孩子。

人心是多么不容易满足啊!

×      ×      ×

卧房的门是开着的,他已有很久没有听见波波的声音。

“她是不是已睡着了?”

“在这种时候,她还能睡得着?”

她以前的确是个很贪睡的小姑娘,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倒下去,就立刻能呼呼大睡。

那时他和罗烈就总会笑她,是条小睡虫。

“小睡虫将来嫁了人后,若是还这么样贪睡,她丈夫一定会被她活活气死。”

那时波波就会红着脸,跳起来打他们。

“我这一辈子永远也不嫁人。”

往事就仿佛窗外的晨雾一样,那么缥缈,又那么真实。

黑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刺痛,他忽然想起了罗烈,想起了波波刚才在兴奋时呼唤的声音。

“罗烈……罗烈……”

黑豹双手突然握紧,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捏碎所有的回忆。

就在这时候,门外已有入通报:“大通银行的朱董事长来了。”

黑豹没有动,也没有站起来迎接,只简短的吩咐:“叫他进来。”

×      ×      ×

朱大通夹着他那又厚又重的公事皮包,站在黑豹面前。

他显得有些不安。

面对着他的,是一个赤裸着的,年轻而强壮的男人胴体。

这对他无疑是种威胁。

他忍不住俏俏的将腹部向后收缩,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显得年轻强壮些。

黑豹突然笑了。

他微笑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刺和轻蔑,他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像是一条猪。

你只要能让他吃得饱,睡得足,他就永远不会想冲出他的猪栏来。

但是猪也有猪的好处,猪不咬人。

“今天你起得早。”黑豹的声音虽不客气,却已很柔和。

“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没有睡。”朱大通掏出块雪白的手帕,不停的擦着汗,“我通宵都在整理帐目。”

“什么帐目?”

“金老二他们三个人的存款帐目。”朱大通从公事皮包中拿出了一叠文件,双手送到黑豹面前,“现在我已将他们都转入到你的名下,只要你在这些文件上签个字就算过户了。”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的微笑:“为什么一定要我签字,你知道我是个粗人,一向懒得写字。”

“其实不签字也没关系。”朱大通陪着笑,尽力将自己的视线避过他身上突出的地方,“但他们存款的数目,还是要你看一看。”

“我不必看,我相信你,”黑豹的微笑更亲切,“我们本来就已经是老朋友。”

朱大通也笑了,这次是真的笑。

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可保住。

“只要我以后提款也像他们以前一样方便,我们的交情一定会更好。”黑豹淡淡的提醒他。

朱大通立刻保证:“只要你吩咐,无论多大的数目,十分钟之内我就可派人送到府上来。”

黑豹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喜欢听这种话,财富往往能使人有一种安全而温暖的感觉。

“现在我就要十五万,要现钞,你最好能在八点钟以前送来。”

×      ×      ×

七点四十分。

十五万现款已送到。

黑豹已冲了个冷水澡,穿起了衣裳,还是一套纯黑色的衣裳。

他希望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条剽悍残酷的黑豹,若有人惹了他,他随时都能连皮带骨将这人吞下去。

卧房的门还是关着的,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黑豹走过去,想推开门,突又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件事还没有解决,他自信一定可以将这件事处理得很好。

楼下的兄弟一个个全都显得活力充沛,精神饱满,困为昨天晚上虽然是大功告成的日子,但却并没有狂欢,也没有庆功宴。

那要等到端午节时再合并举行。

他相信到了那时候,这大都市里已不会再有一个敢跟他作对的人。

外面阳光灿烂,空气新鲜。

黑豹大步走了出去,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足以对付任何人,任何事。

(三)

八点正。

黑豹已到了百乐门大饭店的四楼,正在敲高登的房门。

他右手提着个黑皮箱,里面装的是十五万现款,左手里的钥匙轻响如铃声。

听到了这种声音,高登就该知道黑豹来了。

但高登并没出来迎接,甚至没有来开门。

他正坐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享受他欧洲大陆式的早餐。

他西装笔挺,头发和皮鞋同样亮,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他,他看来都新鲜得像是个刚生下来的鸡蛋。

桌子上摆着煎蛋和果汁,他的枪并没有在桌上。

他吞下最后一口煎蛋放下刀叉,才说:“门是开着的。”

然后黑豹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黑豹跟他看来永远是不同的两种人,就好像豹子和兀鹰,飞刀和子弹,性质种类虽不同,却同样残酷,而且同样足以致命。

“你很守时,”高登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而且很守信。”

黑豹的眼睛也在微笑:“因为你是高登。”

“我没有等你一起吃早点,我知道你宁愿吃奎元饭馆的面。”

“虾爆鳝面,”黑豹微笑着道,“我建议你临走之前,不妨去试一试。”

“这次恐怕来不及了,下午两点有班船,我已订好了舱位。”

高登用餐巾抹了抹嘴:“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一定不会错过的。”

“是不是两个舱位?”黑豹忽然问。

“两个舱位?”

“你难道不带梅子夫人一起走?”

高登笑了:“我虽然常常做好事,却并不是个总管家,我并不想养她到老。”

黑豹也笑了:“难怪你今天早上看来精神很好,若是陪她那种狼虎之年的女人睡了一个晚上,精神绝不会这么好的。”

“你若也想试试,以后不妨到三号码头那一带的酒吧里去找她,”高登说谎的时候也是面不改色的,“我保证你一定可以找得到。”

“这辈子恐怕来不及了,”黑豹笑着说,“等她下辈子再投胎时,我一定不会错过的。”

高登大笑:“想不到你这种人也有幽默感,我喜欢有幽默感的人。”

“我也喜欢你,”黑豹放下手里的皮箱,“所以这里不是十万,是十五万。”

“十五万?”

“另外的五万,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车马费。”

高登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希望我也有一天能把五万块随随便便的送给别人。”

“你不是别人,你是高登。”黑豹又道,“何况我还要托你带个讯给罗烈。”

“我一定带到。”

“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到这里来,这里的饭足够我跟他两个人吃的。”

高登笑容中仿佛带着点讽刺:“我也会告诉他,他若在这里杀了人,一定不必去坐牢。”

“所以你也该回来。”

“这里的饭够不够我们三个人吃?”

黑豹又笑了:“你总该知道这里不但有虾爆鳝面,也有火腿蛋。”

“你的话我一定会记住。”高登站起来,好像已准备送客。

“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你了。”黑豹笑得很真诚,“但你若再来,无论大风大雨,我也一定去接你。”

他微笑着伸出手:“我们就在这里握手再见。”

高登看着他的手,忽又笑道:“我总觉得跟你握手是件很危险的事。”

“为什么?”黑豹好像觉得很意外。

“因为你的手就是件武器。”高登微笑着,“跟你握手,就好像伸手去拿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手榴弹一样危险。“

黑豹大笑:“你的确不该冒险,你的手的确比钻石还值钱,一伸手就能赚十几万的人,在这世上的确不很多。”

他已准备缩回手。

“但我还是准备冒一次险,”高登看着他,“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能跟大人物握手的机会也并不多。”

他终于微笑着伸出手来。

他的手修饰整洁,手指细长而敏感。

黑豹的手却是粗糙的,就像是还未磨过的花岗石,又冷又硬。

他们的手终于互相握住。

黑豹的笑容忽然变得残忍而冷酷:“你是个聪明人,你的确不该和我握手的。”

“为什么?”高登好像还不懂。

“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你这只手上握着一把枪对着我。”

他的手突然用力。

他很了解自己这一握的力量,高登的手就算是花岗石,也会被他握碎。

高登却居然还是在微笑着,笑容中还是带着一种讽刺之意。

然后黑豹就突然觉得手心一阵刺痛,就好像有根针刺入他掌心。

他手上的力量立刻消失。

高登后退时,左手里已多了柄枪,漆黑的枪管冷冷的指着黑豹,就像是他的眼睛一样。

黑豹的掌心在流血,却还是在微笑:“想不到你的手还会咬人。”

高登淡淡道:“我的手不会咬人,但我手上的戒指却是个吸血鬼送给我的。”

他摊开了他的右手,中指上戴着戒指,已弹出了一根尖针。

针头上还带着血。

黑豹叹了口气:“你不该用这种东西来对付一个跟你握手送行的朋友的。”

“这个朋友若不想捏碎我的手,这根针也就不会弹出来。”

高登用手指轻轻一转戒指,尖针就又弹了回去。

“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小心的人。”黑豹又在叹息。

“所以你觉得很失望?”

“的确有一点。”

“你失望的,也许并不是因为我还活着。”高登在冷笑。

“你认为不是?”

高登摇摇头:“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死,你只不过不愿我去救罗烈出来。”

“你应该知道罗烈是我的好朋友。”

高登冷笑道:“以前的确是的,但是现在却已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高登冷冷道,“但罗烈若是回来了,你的地位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样稳固。”

“你以为我怕他?”

“你不怕?”

黑豹突又大笑:“看来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

“因为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本是同一类的人,是杀人的人,不是被杀的人。”

“现在我是哪种人呢?”

“现在我还不能确定。”高登的声音更冷,“我只希望你不要逼我杀你。”

黑豹看着他:“你还希望我怎么样?”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陪我,然后再陪我上船去,有你陪着,我才放心。”

“你也该知道我是个忙人。”

高登冷冷的看着他:“死人就不会再忙了。”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像是两根针,针锋相对。

过了很久,黑豹才慢慢的说:“你说的每句话好像都很有道理。”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高登道,“实话都是有道理的。”

“你难道从来没有说过谎?”

“你听见我说过谎。”

“只有一次。”

“哪一次?”

“你说你不杀我,是因为我是罗烈的朋友。”黑豹的声音也很冷。

“这是谎话?”

黑豹点点头:“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握能杀我。”

高登又笑了:“我的确没有把握,可是我手枪里的子弹却很有把握。”

“你知不知道以前中国有很多种可怕的暗器?”黑豹淡淡道,“在我这种人面前,所有的暗器都像是废铁。”

“手枪并不是暗器。”

“手枪当然不是暗器,但手枪的性质,却还是跟袖箭那一类的暗器是同样的。”黑豹说话的姿势就像是个大学教授,“手枪比袖箭可怕,只因为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速度比袖箭快得多。”

高登在听着,虽然并不十分同意他的话,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所以子弹也并不是完全不能闪避,问题只不过是你能不能有那么快的动作?”

“谁也不会有那么快的动作,谁也躲不开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高登的脸色已更为苍白。

黑豹冷笑:“你真的有把握?”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人已突然豹子般跃起,向高登扑了过去。

高登的枪也已响起。

没有人能分辨是高登的枪先响,还是黑豹先开始动作。

黑豹的动作几乎也快得像是一颗从手枪里射出去的子弹。

他的左腿上突然有鲜血飞溅,一颗子弹已射入他的腿。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他的右腿已重重的踢在高登手腕上。

高登手里的枪飞出,然后就听见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

黑豹的拳头已击上他胸膛。

这一拳的力量,远比子弹可怕得多。

高登整个人都被打得重重的靠在墙上,不停的咳嗽,嘴角不停的流血。

他想掏枪,但这时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平时快了。

黑豹已窜过来,握住了他的右腕,用另一只手替他掏出了枪。

高登身上永远带着四柄枪,最后的一柄枪是藏在裤子里的。

现在连这柄枪都被黑豹搜出来,抛出窗外。

然后黑豹就慢慢的后退,坐到后面的沙发上,冷冷的看着他。

高登倚在墙上,掏出口袋里插着的和领带同色的丝帕,擦干了嘴角的血迹。

黑豹突然笑了笑:“现在你能不能再从身上掏出一把枪来?”

高登居然也笑了笑:“我并不是个魔术家。”

“像你这种人,身上若是已没有手枪,会有什么感觉?”

“就好像没有穿衣服的感觉一样。”高登叹了口气,“我现在简直就觉得好像赤裸裸的站在一个陌生生的大姑娘面前。”

“这譬喻用得很好。”黑豹又开始微笑,“你本该写小说的。”

“我也希望我以前选的是笔,不是枪。”高登苦笑,“只可惜用笔远比用枪难得多。”

“也安全得多。”

“的确安全得多。”高登承认,“所以聪明人选择的都是笔,不是枪。”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我现在还可以让你有一次选择。”

“选择什么?”

“你可以转过头,从窗口跳出去。”黑豹的表情残酷得就像是一只食尸鹰,“你也可以用你的拳头扑过来跟我拼命。”

他拍了拍手,又道:“你看,我们的手都是空着的,我们身上都受了伤,所以这本是很公平的打斗,谁也没有占谁的便宜。”

高登又笑了:“只可惜我一向都是个君子。”

“君子?”黑豹不懂得他的意思。

“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

黑豹也笑了,“你只动口?”

“我只动口,枪口。”高登慢慢的将那块染了血的丝巾插回衣袋里,“我不但是个君子,而且也是文明人。”

“文明人?”

高登淡淡的微笑着:“你几时看过一个文明人赤手空拳去跟野兽拼命的。”

“我的确没有看过,”黑豹冷笑,“我只看过文明人跳楼。”

高登叹了口气:“跳楼的文明人倒的确不少。”

他整了整领带和衣襟,苍白的脸上,居然带着那种充满讥刺的微笑。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只有一样事觉得很遗憾。”

“什么事?”

高登的声音仿佛忽然变得很优雅:“幕已落了,这里却没有掌声。”

他微微鞠躬,动作也优雅得像是位正在舞台前谢幕的伟大演员。

然后他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他跳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黑豹的掌声。

“不管是怎么样,这个人来得很漂亮,走得也很漂亮。”

×      ×      ×

幕既已落了,有没有掌声岂非都一样?

(四)

九点二十分。

黑豹回来的时候,发现波波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穿的是沈春雪的丝绒和旗袍,脸上擦着沈春雪留下的脂粉,甚至连头发都用夹子高高的挽了起来。

她跷着腿坐在那里,故意将修长的腿从旗袍开叉中露出来。

她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黑豹冷冷的看着她,突然大吼:“快去洗干净。”

“洗什么?”波波眨着眼,尽量在模仿着沈春雪的表情。

“洗洗你这张猴子屁股一样的脸。”

“为什么要洗?”波波媚笑着:“婊子岂非都是这么样打扮的?”

黑豹握紧双拳,似已愤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从今天开始,我已准备开业了。”波波用眼角瞄着他,“听说你认得的有钱人很多,能不能替我介绍几个好户头?”

黑豹突然扑过去,拧住了她的手,怒吼道:“你这个婊子,你去不去洗?”

“不错,我是个婊子,而且是你要我做婊子的。”波波咬着牙,忍住疼还是在媚笑着,“你为什么还要发脾气?”

黑豹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

波波还是昂着头:“你可以打我,因为你的力气比我大,可是你最好不要打我的脸,我还要靠这张脸吃饭的。”

黑豹看着她的脸,厉声喝道:“你真的要想去做婊子?”

波波大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贱种,天生就喜欢做婊子。”

黑豹突然放开手:“好,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我不会滚,只会走。”

波波站起来,拉了拉旗袍,昂着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黑豹看着她扭动的腰肢,冷酷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咬了咬牙,突然冷笑:“我还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波波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是不是你现在就想照顾我一次。”

黑豹冷笑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你若想去找罗烈,你就错了。”

波波也在冷笑,可是她的笑声却已嘶哑:“你怕我去找他?”

“你永远再也找不到罗烈的,”黑豹的笑声仿佛也已嘶哑:“罗烈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

波波突然回头:“我不懂你说的话。”

黑豹慢慢的坐下来,神情又变得冷静残酷,他是看着敌人已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时候,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他显然已有把握。

波波眼睛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忍不住又问:“你莫非已有了罗烈的消息!”

黑豹冷冷道:“你想听?”

波波又咬起嘴唇:“我当然想听,只要是有关他的消息,我都想听。”

黑豹脸上的肌肉似乎已扭曲,瞳孔也已收缩,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罗烈已没有消息了,从今天以后,谁也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

“为什么?”波波的声音更嘶哑,甚至已经有些发抖。

“世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不会有消息的,你应该知道是哪种人。”

波波用力摇头,似已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当然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死人!只有死人才永远没有消息。”

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似已将倒下。

她忽然觉得倒下去。

她用力咬着嘴唇,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她的头还是抬着的。

走出门的时候,她已听到黑豹的大笑声。

“你放心,你没有生意的时候,我一定会要我的兄弟去照顾你。”

波波突然也大笑,用尽全身力气大笑:“你也只管放心,我绝不会没有生意的。”

(五)

黑豹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他腿上的枪口已不再流血。

这个人全身的肌肉都结实得像铁打的——他的心也是铁打的?

他听见波波的脚步声,很快的奔下楼。

他听见波波在楼下吃吃的笑:“今天我已经开业了,还是住在老地方,欢迎各位随时去找我。”

她的笑声真大:“只要是黑豹的朋友,我一律半价优待。”

黑豹握紧着双手,突然将手里的钥匙,用力往腿上的枪口里刺了下去。

然后他就看着鲜血流了出来……

×      ×      ×

这时正是阴历三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四十分,距离端午节还有三十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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