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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墨余生《鼎沸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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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古陌阡 于 2025-12-25 23:08 编辑

  墨余生(南宫烈)《鼎沸中原》

  第一章 浩歌引凤
  “数年前也放狂,这几日全无况;闲中件件思,暗里般般量。真个是不精不细丑行藏,怪不得没头没脑受灾殃;从今后花底朝朝醉,人间事事忘。刚方,奚落了膺和滂;荒唐,周全了籍与康。”
  漓江之秋,月明之夜。
  江上游艇如鲫。
  文昌门外,象鼻山那粗壮的“象鼻”,伸进滔滔的江水,它像是永远喝不够似地痛饮漓江,这是一角偏僻之处,那庞大无比的“象影”,黑忽忽遮过半边江面;冷冷森森,与灯火辉煌的上游,截然分成两个世界。
  自从漓江闹过几回“水鬼”伤人之后,纵是白昼里,也没人敢独自驾艇在这“象鼻”附近俳徊。
  然而,今夜的二更天气,居然有一艘小艇逗留在“象影”之下。
  艇上共有五人——两位船伕和三位乘客。
  船头那船伕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精壮汉子,他双手横举竹篙,凝神注视江面,威风凛凛地站着,似全神戒备那出没无常的“水鬼”,准备给它致命的一击。
  三位乘客全是儒装少年,除了一位年纪略小之外,另外二位都在二十岁上下。
  年纪较大的少年歌声方罢,最幼的立即鼓掌喝采。
  忽然,最幼少年眉头一皱,笑起来道:“黄表哥忒也古怪,才过秋闱,怎就唱出‘雁儿落’夹着‘得胜令’的调子来?”
  另一位剑眉星目的佩剑少年哈哈笑道:“文老弟不知你仲三表哥这番半败,所以难怪。”
  文姓少年似是惑然不解道:“考举人,要么考上,要么就考不上,怎么叫做半胜半败?这个小弟不懂。”
  黄仲三急忙抢先道:“林兄,莫教小鬼头知道了。”
  姓文的少年“噗”一声笑道:“表哥若不着急,我果然是不知道,这一作急,可瞒不过我了。”
  佩剑少年以诧异的目光看他一眼,徐徐颔首道:“文老弟若是真的知道,何妨一说。”
  文姓少年摇摇头,神秘地微笑道:“表哥得先找个地缝来钻,我才可以开口。”
  黄仲三微觉脸皮发热,哼了一声道:“亦扬,你敢胡说八道,谁要钻什么地缝,还不赶快唱支曲子或讲个笑话,我看你又打算赖账了。”
  “不赖,不赖。”被喊作亦扬的文姓少年扮个鬼脸,续道:“但是,方才拈阄排定你唱过之后,该轮到敏之哥舞剑,最后才轮到我。”
  佩剑少年含笑道:“话是不差,但我这剑随时可舞,万一那水鬼突然出现,曲子就会被扰得没法唱了,所以还是由你先唱一曲来佐酒为妙。”
  文亦扬想了一想,笑道:“唱就唱,你们可别笑我。”
  “别噜苏了!”黄仲三轻敲桌面,击起节拍。
  一个音韵铿锵的歌声由文亦扬口中吐出,划破寂寞的夜空,清风徐来,鱼虾欢跃,只听他唱道:“一拳打脱凤凰笼,两脚瞪开虎豹丛,单身撞出麒麟洞。望东华人乱拥;紫罗襕老尽英雄,参详破邯郸一梦;叹息杀商山四翁,思量起华岳三峰。思量起华岳三峰,掉臂淮南,回首关中。红雨催诗,青春作伴,黄卷填胸。骑一个蹇喂儿、南村北陇,过几处古庄儿、汉阙秦宫,酒盏才空,鼾睡方浓;学得陈抟,笑杀石崇。”
  歌罢,连那两名船伕都忍不住齐声喝釆。
  佩剑少年林敏之大为激赏,忽又哑然一笑道:“原来文老弟已练成极高的气功,小兄竟看走眼了。”
  此话一出,黄仲三不由得怀疑地瞧他表弟一眼。
  文亦扬失笑道:“敏之哥这番才真正看走眼了,我几时学过什么气功来?”
  林敏之摇摇头道:“歌声铿锵如金玉,气劲汹涌如江河,响遏行云,绕峰三匝,说不曾练过气功,有谁相信?”
  这时,一叶小舟像箭一般由上游疾驶而到。划浆的是一位中年船孃,另有一位十六七岁绿裳劲装少女站在船头。当小舟掠过他们左近的瞬间,但闻少女轻“呸”一声道:“我道是什么高雅雅士,原来是几个唱戏的。”
  这小舟驶得太快,两句话刚说完,已穿过下游的“象鼻”水洞,旋即消逝。
  文亦扬低头轻笑道:“这就难了。——敏之哥说我懂得气功,那姑娘又把我看成唱戏的。——教我做那一行是好?”
  “唱戏好!”水洞那边传来一声少女的娇笑。
  文亦扬怔了一下,随又愕然地道:“怪啦。我说话这么低声,她还能够听到?”
  林敏之笑道:“文老弟不必再装假了,你方才唱曲时的嗓音,用的是丹田真气;在内功方面的成就,远在那姑娘和我林敏之之上,岂是唱戏的人做得到的?”
  黄仲三摇晃着脑袋,儒巾像两把扇子拂得两侧生风,慢吞呑道:“你们是英雄识英雄,就瞒过我这门外汉。文表弟,我听说你终日躲在书堆里面做蠹虫,几时又练成了武艺,快说。”
  “你听他胡扯哩。”说着忽然目光一凝,诧然道:“又有船来了。”
  林黄二少年回头向上游看去,林敏之不由得“噫”了一声道:“两艘。呀……,不好!这毒妇怎么也来了?”他一发现左首那艘艇上坐着一位红衣艳妇,脸色随即微变,急向操浆船伕挥手道:“快把船移往江心!”
  黄仲三是个道道地地的书生,不知道江湖中事,闻言微笑道:“谁是毒妇?”
  林敏之压低嗓音道:“那穿红衣的少妇就是。她是兖州磁山铁杖婆的得意门下。姓冉,名鸣瑛,绰号闹杨花,淫……”
  他才说到“淫”字,文亦扬忽然振声喝道:“远害全身,清风万古。堪羡范蠡归湖,不求玉常挂金鱼,甘分向烟波作钓徒。绝尘世,远世俗,扁舟独驾水云居。嗟尘世,人图取,蜗名蝇利待何如?”
  林敏之见他好端端振声高歌,打断自己的话头,心中不解,再向那边船上一瞥,遥见闹杨花冉鸣瑛正目光灼灼望着这边,这才明白所以,若非这一曲高歌,必被对方把下文听去,惹出大麻烦来。因此觉得文亦扬机警胜人一筹,不禁望着他会心一笑。
  然而,文亦扬引吭高唱,浑如不觉。一曲唱罢,这才低头笑道:“游春不觉金乌坠,乘兴还随玉免回。表哥,我看休要倒玉颓山醉似泥,还是回去了罢。”
  “小兄弟,现下不到三更,玉兔未回,怎么就想回去了?”一个娇嫩异常的声音传来,闹杨花那艘游艇已经相距不足三丈。”
  但见她衣袂飘,站在船头,月光斜照在她脸上,显得娇艳欲滴。骤看起来,就像是仙女许飞琼由芷宫下降,又谁知却是淫妇齐文姜由鬼国飘来?
  文亦扬秀目一皱,鼻子里冷哼一声,坐回原位。
  那知闹杨花冉鸣瑛见没人答腔,竟轻身一跃,由相距丈余的艇上飘了过来,“噗”一声笑道:“哎呀!你们跟谁赌气了,怎么不说话啦?”
  林敏之微微作色道:“冉姑娘,请你庄重些,须知彼此之间并不相识。”
  冉鸣瑛转向他冷眼一瞥,含笑道:“这位少侠贵姓?”
  “林敏之!”
  “啊!原来是连环剑林少侠,小姐姐失礼了。”
  文亦扬见这淫妇一上来就自居“姐姐”,不觉笑了一笑。
  冉鸣瑛真个打蛇随棍上,一点也不肯放松,艳脸一斜,转口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讨厌!”文亦扬把俊脸捧向别处,同时冷声道:“谁和你称兄道弟?”
  “哈哈!”另一艘来艇上发出一声豪笑,随闻一个苍劲的声音道:“今夜纵是得不到‘定风珠’,也不虚行。马老夫子,世人说玫瑰多刺,你曾见过梧桐也长着刺的么?”
  另一个沙哑的老人声音接着道:“你不去爬高处,梧桐长刺干你甚事?倒是那小哥儿一曲‘南排歌’,引得百花展笑,要不是我那孙女儿卖嫁妆,我得了定风珠一定送给他。”
  冉鸣瑛听邻船上一唱一和地嘲她,艳脸微带怒容,恨声道:“衡山这对老惹厌也来了。哼,凭你们也配夺什么定风珠?……”她独自喃喃了几句,见船舷上还有空处,索性坐了下来,水汪汪的眼睛向三少年一掠,随即停在文亦扬的俊脸上,笑哈哈道:“小兄弟,你们也是为‘定风珠’才来的吧?”
  文亦扬冷冷道:“谁要什么定风珠?关你甚么事?”
  冉鸣瑛脸色微沉,看样子就要发作。然而,她在狠狠瞪了文亦扬一眼之后,却又忽然长叹一声,跃回原船,飘来一句:“日后见人心,鸣瑛今天就让你强了去罢。”
  文亦扬听她没头没脑这么一句,不禁有点茫然。
  黄仲三眼见人家一步就跨出丈余,小艇动都不动一下,只惊得脸色有点苍白,待冉鸣瑛一走,这才吐出一口气道:“这淫妇武艺好高,我真担心她把表弟掳去。”
  林敏之微笑道:“我们全仗了文老弟的福,否则她决不会轻易就走的,怕只怕她日后还不肯放手。”
  黄仲三瞧他表弟一眼,点点头道:“这原是因果相承,要没有表弟在此,也许她就不会来哩?”
  林敏之摇摇头道:“你不知道,这淫妇没有男人过不了夜,即使没有文老弟在,她也会退而求其次,仲三兄这付英俊的脸孔,当然……”
  黄仲三急得连连摇手道:“我不会武艺,她找的是你。”
  文亦扬搭讪着笑道:“可惜她已走了,否则林兄尽管替我表哥作伐。”
  黄仲三叫起来道:“好哇,你这小鬼头乜打趣起我来了,我立刻去找她回来,好吃你一杯媒人酒。”
  这三位少年互相笑谑未已,游弋在十几丈外的那艘小艇,忽又传来衡山二老一阵朗笑。
  文亦扬恐怕二老帮着黄仲三笑他,赶忙先发制人,朗声道:“二老若肯替我表兄作伐……”
  黄仲三不料这表弟竟向别人请援,急得叱起一声:“你别胡闹!”
  马老夫子那沙哑的嗓子咯咯怪笑道:“小伙子,作伐下面怎就没下文了?”
  另一苍劲口音笑道:“这就叫做过河拆桥嘛!”
  林敏之忙道:“二位前辈何不一施一苇渡江,驾临敝艇喝两杯水酒?”
  苍劲口音带着笑声道:“云台那假老道果然厉害,连他的徒儿都会占人便宜,一杯水酒就打算骗你的孙女儿,马老夫子你栽到家了。”
  马老夫子也笑道:“我的孙女儿早有人家了,敢情他骗得是你孙女儿。”
  “我那有孙女?”
  “那边来的不是?”
  林敏之知道二老互相笑谑定有缘因,俊目一扫,果见相距二三十丈的一艘大船上忽然亮起灯火,光影之下,一位年华双十的丽人端坐椅上,两旁分立侍婢二名,容光四射,美艳绝伦,不禁失惊道:“她怎么也来了?”
  黄仲三诧道:“那伙好像是……”
  林敏之急忙拦住他的话头,轻说一声:“你别胡说。”话方落,象鼻山上忽传来一声长笑。
  笑声气劲浑宏已极,就如一阵狂风扫过长空,顿使江水生波,风云变色,黄仲三惊得连忙掩耳。
  林敏之也脸色大变,向坐在对面的文亦扬看去,只见他正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从容不迫地浅饮一口,忙低声道:“老弟,你到底懂不懂武艺,说出来也好有个商议。”
  文亦扬放下酒杯,用筷头沾酒在小桌面上写了一个“懂”字。
  黄仲三无限惊奇道:“表弟你懂?”
  文亦扬擦去桌上的酒渍,笑道:“连打架都不懂么?”
  说着,用手指指船下。林敏之虽仅二十来岁,却是武林健者云台居士的得意门人,已在江湖上闯出一个“连环剑”的名头,一见文亦扬的表情和动作,立即心头明白,当下重重一顿船板,喝一声:“谁躲在船底下,还不赶快出来。”
  文亦扬轻笑一声道:“敏之哥你这一顿脚,怕不已把人吓走了?”
  黄仲三诧道:“真个走了么?”
  文亦扬点点头,遥指水面射向“象鼻”水洞的一条浪线,微笑道:“我猜这是刚才那骂我们唱戏的绿衣姑娘,不然没有这般快法。敏之哥,你该说那大船上一伙女的的来历了。”
  林敏之向那大船上扫瞥一眼,沉吟道:“若我猜的不错,当中那姑娘应该是幽兰妃子的门人,叫什么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他这几句话说完,那丽人也轻绽朱唇,向笑声之处,吐出珠玉般的声音道:“沁水幽兰弟子俞绿薏奉命晋谒猴山前辈。”
  山顶上笑声一收,接着是琅琅的语音道:“俞姑娘请上山来商议吧。”
  俞绿薏道:“晚辈就在江面上等候那孽畜,事后再登门拜见前辈,可以吗?”
  山顶上说话的人,敢情就是“猴山前辈”,又琅琅笑道:“俞姑娘请莫推辞。这里已有六大门派的来客,请上来商议如何协力对付那孽畜的大计。”
  “既是如此,晚辈从命。”俞绿薏轻挥玉臂,船孃鼓桨如雷,那灯火辉煌的大船,在顷刻间便穿过了水洞。
  文亦扬悄悄道:“敏之哥,你要不要也报个姓名,也好被邀上山商议去。”
  林敏之摇摇头道:“我当初只道是寻常的水猴子伤人,才抱着为人除害的心意,邀你二位来看看,那知这事竟然轰动武林,又有猴山老人主持其事,我们索性看个热闹也好。”
  黄仲三诧道:“猴山就在城西不远,不曾听说有什么老人。”
  林敏之笑应:“你不是武林中人,自然不会知道。说起这猴山老人,大大有名,武学自成一家,三十年前在衡山武林论艺大会上一举成名,后因与排教结怨,才往北方游历;但他一到北方,竟又和黄河一带的丐帮,龙船帮结了怨,只好回来猴山隐居。家师云台居士向不服人,但对这位老人的武学却也推崇备至,只因深知此老闭门谢客,不喜人去扰他清修,故未命我前去拜谒,如今既有他老人家在此主持,各门派的人又聚会在象鼻山上,那小小一个水猴还能逃得出掌握么?”
  文亦扬秀眉紧皱,一片迷惘之色,道:“这样说来,猴仙老人该是个好人才对了。”
  林敏之愕然道:“你难道认为他是坏人?”
  文亦扬沉吟道:“这很难说,由他方才的笑声听来,厉而不壮,隐隐中似含有极深的阴森意味,若是好人,不该如此。”
  黄仲三点点头道:“表弟说得有几分道理,我一听那笑声,就好像被一枝利锥猛扎心头,不由得迅速掩耳。”
  林敏之皱起剑眉道:“我一听笑声,也彷彿与黄兄同感,只道是对方气功深厚所致,再加被那俞姑娘一声‘猴山前辈’唬住了,所以未曾留意。不过,猴山老人确是好人,除非山顶上那人并不是他。”

  第二章 见利忘死
  三少年正在艇上私自忖度,忽听猴山老人又在山顶上纵声大笑道:“衡山二位老搭档既也辱临敝土,何必在山下吟风弄月,难道说见怪李中石不曾及时恭迎么?”
  文亦扬秀眉一皱,悄声道:“那有如此以激将法请人之理,这猴山老人好生狂傲。”
  林敏之轻叹一声道:“文老弟大有道理,这狂傲的口气,我也听出不对来了。但家师从无谬赞别人之事,莫非这人冒充猴山前辈不成。”
  “冒充?”文亦扬忽然站了起来,却又坐回原位。
  黄仲三诧道:“表弟,你这是干什么?”
  话声一落,却闻衡山马老夫子拉起沙哑的嗓子,笑道:“永州蒋老,人家已经看出我们行藏,干脆就去扰他两杯也不为过。”
  另一个苍老声音立即接口道:“那几个小伙子想见世面,你我何妨多带几个去赚他个够本。”
  林敏之向文亦扬悄悄道:“衡山二老招呼我们哩,去也不去?”
  文亦扬轻轻摇头道:“各行其是,休去惹祸。”
  邻船的衡山二老见他们这边没人答腔,闷哼一声,吩咐鼓棹而去。
  少顷,忽闻象鼻山上,猴山老人笑声琅琅道:“料不到敝地上月才出现一只定风猴,便立刻就轰传遐尓!不但六大门派都有掌门一辈的人物光临,连远在兖州的铁杖婆和隐居沁水多年的幽兰妃子也各遣弟子前来参加盛会;由于各位同时涌到,老夫未能一一恭迎,有失礼注了。……可是如今定风猴只有一只,定风珠也是那猴子的脑骨所化,所谓粥少侩多,列位先说怎样分法?”顿了一顿,又道:“少林派领袖武林几百年,老失先听觉通禅师高见。”
  “贫道赞同觉通禅师的拈阄办法。”
  “好,好。峨嵋灵峰上人高见如何?”
  “拈阄虽然是一个办法,但若先决定物主是谁,怎还有人愿意出死力协助制服凶物?所以贫僧认为待取得定风珠,再拈阄决定应该给谁。”
  “有理!老身代表会稽净慈寺方丈,赞同灵峰上人的意见。”
  “不行,不行。”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反对拈阄,认为还是以武功决定胜负的好。”
  语音铿锵的猴山老人接着道:“华山神行客葛英雄的高见,有谁赞同?”
  “赞同!……赞同……。”
  山顶上起了一阵哄乱。显然地,赞同以武力决定的人占了多数。
  黄仲三不禁太息道:“简直是见利忘死,一颗珠子也值得恁地争夺?”
  林敏之正色道:“黄兄非武林中人,自是不知道定风珠的奇处?我们练武的人,若能将定风珠练化在体内,即能自生定风抗力,不但有生之年不怕敌人掌劲上身,而且周身坚逾精铜,刀剑不入;死后这粒宝珠自行收敛,结回原状,还可传给下一代使用。不论是谁得到定风珠,武艺便不难成为天下第一,那有不舍命争夺之理。”
  文亦扬笑道:“林兄听谁说的这些鬼话?”
  林敏之诧道:“难道不是?”
  文亦扬道:“小弟只知道水猴子另有个别名叫做‘定风猴’,这事好像在‘本草备要’里面有过记载。此畜确是十分凶狠,但能否定风,谁又亲眼见过?再说练化的定风珠能自行复原,这不是过分玄妙了么?”
  林敏之想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道:“我原打算也杀猴夺珠,一则为人除害,二则练成不怕掌风潜劲的异能,经你老弟这么一说,算是梦醒了,若是练化的定风珠能够还原,吃下的饭菜岂不也该在肚里生芽了。回去罢,别看这场凶杀了。”
  “不。”文亦扬摇摇头道:“刚才我以为是武林人物偶然的约会,所以打算回去,现在既知是有人借‘定风珠’把各宗派引来,显然包藏着极大的阴谋,倒非看个结果不可了。”
  林敏之大赞一声:“好!”接着又道:“老弟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但凭这一点,已比小兄高明多了,小兄也跟你去看看。”
  文亦扬秀眉微皱道:“师尊不许我随意炫露武功,我只能在这里偷瞧。”
  黄仲三道:“这里看不见,不如索性上山去。”
  文亦扬急道:“不行。你不会武艺,这可不是玩的。”
  黄仲三一怔道:“难道武林人物见人就杀,就打?”
  文亦扬失笑道:“表哥你满腹诗书,难道连‘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都不懂?还要进什么秋闱,考什么举人?”
  忽然,山顶上一声磬响,顿时群声俱寂,但闻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道:“列位前辈英雄,可肯先听小妇人陈细君一言?”
  “啊。”猴山老人忽然带着欢悦的声音道:“历年来,神女宗排解武林纷争已经不少,列位请听听桂林高唐院主人陈女侠的高见。”
  “好……好”一阵欢呼,夹着一阵响彻重霄的掌声。
  文亦扬神秘地朝他表兄笑了一笑。
  黄仲三脸皮微红道:“小鬼你笑什么?”
  文亦扬点点头道:“你那曲‘雁儿落’夹带‘得胜令’,不是无因而发吧?”
  黄仲三望着林敏之苦笑道:“原来这小鬼头暗跟我们到过高唐院品心阁。”
  “没有跟,没有跟。且听这位陈院主说些什么。”文亦扬仍然面带笑容,只听那高唐院主语声琅琅道:“多谢列位英雄抬举,其实小妇人也没有太好的意见。只是想起定风猴只有一只,还不知有没有定风珠,若果立即比试武艺,伤了多人,到头来大家落空,岂不是太不值得么?所以,小妇人同意灵峰上人的意见,不过要加以补充,因为如照原意见,一人占尽便宜,其余各人全都失望,未免太不合理。小妇人认为凡是在场出力的人都算有功,最好是把珠子捣碎成未,用一两缸水和匀起来,每人喝一杯水,人人有益,列位英雄以为可好?”
  “阿弥陀佛!”少林觉通禅师首先宣了一声佛号,接着道:“难得陈女檀越想出这个众僧分梨的方法,贫僧佩服佩服。”
  文亦扬也向二友笑道:“我以为神女出身的决无好人,不想这位院主的见解,却非等闲哩。”说罢,又向他表哥笑了一笑。
  黄仲三恨恨道:“小鬼头有什么好笑的,明天我干脆带你往品心阁一游好了。”
  文亦扬摇摇头笑道:“我这穷措大不敢奉陪,再则我还要寻访家严下落,没空闲在风月场中鬼混。”
  黄仲三“唉”了一声道:“姨丈失踪十几年,怎地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林敏之失声道:“原来文老弟的尊大人已失踪了十几年,他可是武林中人?”
  黄仲三接口道:“我姨丈名今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写得一笔气魄浑宏的好字,倒未听说他会什么武艺。”
  “文今古……文今古……”林敏之嘴里反复念了几声,脸上渐渐浮现惊异之色,忽然重重一拍后脑,叫道:“怪呀!这名字竟和一位武林前辈相同!”
  文亦扬听二人说及自己父亲,本怔怔地听着,至此不禁愕然道:“有这回事?”
  林敏之皱眉苦笑道:“但愿令尊只是那位前辈同名就好,若果真是那位前辈……”
  “若真是就怎么样?”文亦扬急了起来,一把抓住对方上臂,林敏之被他抓得痛彻肺心,不由得“唷”地一声,急呼:“放手!”
  文亦扬猛觉失态,急忙松开五指,陪笑道:“小弟情急之下,请林兄勿怪。”
  林敏之连连揉着痛臂,摇头苦笑道:“你练的是那一门绝艺,鹰爪都没有这样厉害,不怕抓死人么?”
  文亦扬陪揖央求道:“林兄你快说吧,若真是那位前辈就怎样?”
  林敏之笑道:“并不怎样。只因那位前辈为人虽不失于正,但下手太辣,纵是正派门下弟子略有邪行,他也抱着除恶务尽的主张,痛加惩处,或使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听说他在十几年前,无缘无故失踪,你若是他的后人,麻烦可能还要落在你的身上。”
  “哦——原来如此。”文亦扬松了一口气道:“除恶务尽并不是坏事,只怕杀错了人。”
  黄仲三点姜道:“我也曾听说姨丈性情刚烈,还好他老人家不曾习武,否则必也是林兄所说的那等人物。”
  在这刹那间,文亦扬迅将能记忆的往事在脑里打了一转——
  他彷彿记得幼时见过父亲。那是一位极有威仪,而又和颜悦色,经常穿着一领儒装的中年人。后来不知怎的,那中年人忽然不见了,他也不再喊“爸爸”二字了。过不多久,妈妈便和两个十几岁大的侍婢,带着自己,离开了原来居处,住到冷清的山谷里。从那时候起,再也没有见过人多热闹的家了。
  到了五岁,忽然来了一位白胡子的老公公,那老公公便是明里教自己读书,暗里教自己练艺的师父,他那名字好不古怪,竟然叫做“何生梧”,号为“万错翁”……
  他正想得出神,忽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不禁愣然一惊,猛回头,却见那林敏之哈哈笑道:“老弟,山上热闹得很,你还发什么愣?”
  用不着仔细倾听,便可闻山上喝声如雷,敢情已交上手。
  文亦扬大奇道:“好端端怎么又打起来了?”
  黄仲三满脸惊慌之色,气呼呼道:“不患寡而患不均,陈院主一番好意,竟不为华山派的人接受,不知是谁仗义发言,于是便和那姓葛的打起来了。”
  蓦地,一声惨呼由山上传来,随即有人发出狂笑道:“还以为你韦一飞有多大本事,号称‘象江健鹤’,原来受不了我葛光明一招‘横行扑兔’。”
  文亦扬听得微微作色,却只轻叹一声,顿又恢复平静。
  林敏之瞧他一眼,毅然道:“老弟陪令表兄小坐,我先上去看看。”
  “且慢!”文亦扬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道:“你上去杀得了一大群人么?”
  林敏之试着用力一挣,没有挣脱,苦笑道:“我自信杀那姓葛的狂徒并不费事。”
  文亦扬叹息道:“那姓葛的用不着你去费事,这时才是开端,循环相杀,谁先出手,谁就吃亏,任何人也不能连胜几十位高手而取得独占定风珠的权利。须知制造武林人物互相残杀,乃是一个极大的阴谋,说不定还只是阴谋的一部份,最好是设法阻止正派人士出手,免伤元气才是上策。”
  林敏之愣了半晌,终而长叹一声道:“老弟确是高明,但要阻止他们并不容易。”
  文亦扬正色道:“也不太难,问题在你能不能独力擒获,或杀死那只水猴子。”
  林敏之断言道:“连一只猴子都杀不了,还闯什么江湖?”
  文亦扬喜道:“那就行了。由于家师不许小弟在人前炫露,所以只好仰仗兄台大力;方才那绿衣姑娘说我戏唱得好,你我索性就去做一出戏给他们看看。”
  黄仲三听他这位表弟前后两次提起绿衣姑娘,不禁“噗”一声笑,向林敏之挤了挤眼睛,笑说道:“好哩——表哥正要看你们这出戏。”
  文亦扬听他口气不对,微愕道:“难道不该唱?”
  “该唱,该——唱——。”黄仲三笑个不止。
  林敏之心头明白,强忍着笑道:“文老弟休去理他,你说这出戏怎生做法?”
  文亦扬白了他表哥一眼,一本正经道:“这个容易,我们设法劝他们先不要厮杀,待到亥子之交,若果真有水猴子出现,负责为他们把那水猴子擒获,交由他们拈阄也好,以武艺决胜负也好,从而利用这一段时间,游说正派人士不参加拼斗,岂不妙哉?”
  “妙,妙!”黄仲三原要取笑他几句,这时竟也忍不住跟着林敏之赞起好来。
  文亦扬笑道:“好吧,你我该走了,表哥你留在船上,吩咐驶往那些看热闹的船队里去。”
  黄仲三叫道:“不让我上去看?”
  文亦扬点点头道:“这事用你不着,万一那些邪魔外道硬找我们交手,你去了怎能相顾?”
  黄仲三摇头道:“我倒给你这小鬼头耍了,去罢,事完了再和你算账。”
  文亦扬偏脸过去,笑了一声。
  这时,山上惨呼之声,此落彼起,想已打得十分激烈。
  林敏之急道:“文老弟快走,再迟怕来不及了。”
  文亦扬笑道:“敏之哥背我。”
  “唔?我那登萍渡水工夫,自身未必能保,怎能背你?”
  “尽管把我背往山上就是,我保你没事。”
  林敏之将信将疑,挽臂将文亦扬往背上一搭,竟觉得毫无重量,笑说一声:“好!”身影微飘,已落在江面上。
  “好大的本事!”两名船伕不禁赞叹。
  林敏之背上虽然多了一个人,脚下却只觉气劲翻涌,几乎要把身子托离水面,情知是文亦扬暗以气功相助,心下又惊又佩,一连几个起落,便到达“象鼻崖”下,笔直地沿“象鼻”冲往山上。
  象鼻山,山形如象,山顶也平整得像象的背脊。在这几十丈长方形的象背上面,正有十几条人影在月光之下飞扑着。场外,东西两侧各挤着十几人,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盘膝端坐,有的挺直站立,注视着场中飞扑的人影,北端,一位花甲之年的葛衣老者面南而立,在一僧一道一老妪和那俞绿薏主婢拥卫之下,注视场中,面浮微笑,大有南面称孤,君临万邦之概。
  文昌门前的鼓楼上,传来疾过的更鼓,有如串珠疾落,发出“……咚咚咚……咚咚咚”的沉响。
  月正中天,亥子交替。
  蓦地,一道身影由东边“象头”那端冲高三丈,凌空喝一声:“住手!”
  喝声中略一盘折,便向场中飘落。
  这一突乎其来的喝声,使交手飞扑中的身影为之一顿。
  在那刹那间,但见一位目似朗星的佩剑少年已降落地面,同时从容不迫地将背上一位俊美异常而略带稚气的少年书生放下。
  背上有人而能起落三丈,并且着地无声,尘埃不起,这份轻功,已是超凡脱俗;场内场外,响起一种轻微的赞叹。
  佩剑少年放人下地后,随即双手一拱,向各方打个罗揖,然后面向葛衣老者略一端详,语音琅琅道:“猴山李老前辈和列位英雄前辈,请恕晚辈闯场之罪,并请听小子一言。”
  葛衣老者目光一凝,射出两道逼人的威芒,徐徐道:“小哥儿一眼就能认出老夫,你是何人门??”
  佩剑少年微微躬身道:“家师姓黄,自号‘云台居士’。”
  葛衣老者“啊”一声道:“原来是黄泽华老贼!”
  佩剑少年一怔,不悦道:“家师对你老十分尊重,你老为何辱骂他老人家?”
  葛衣老者呵呵干笑道:‘小哥儿你不知,令师和老朽一见面就对骂老贼,这是口头语,无伤大雅,不必在意,你叫什么名字?”
  佩剑少年见他当众骂了自己师傅,还要强词夺理,大感气恼,昂然道:“小可姓林,名敏之。”
  “唔。林敏之。小贼,小贼,毋庸介意。你带来的这人是谁?”
  林敏之又被骂为“小贼”,反而哑然失笑道:“小可获前辈宠赐绰号,自觉无上荣耀,这位小兄弟姓文,名亦扬,人呼小秀士,前辈可否也惠赠他一个绰号?”

  第三章 崭露头角
  猴山老人明知林敏之故意嘲他,但仍呵呵一笑道:“小秀士,姓文,好好。他是何人门下?”
  文亦扬跨前一步,拱手道:“学生并未习武。”
  猴山老人怔了一怔,旋即面泛笑容道:“小哥儿未习武,来这里干什么?”
  文亦扬从容道:“七星岩,象鼻山,漓江,独秀峰,丽君洞,老君山,穿山,连同那‘桂子飘香’的桂山,合称为桂林八景,是人人可以登临吟咏之地,并非凶杀恶斗之场,老丈来得,学生也来得。”
  猴山老人又愣了一下,强笑道:“念得好熟,你是桂林人么?令尊是谁?”
  文亦扬于林敏之替他报说姓“文”时,曾发现对方目光微微一凝,情知有异,此刻索性不说,反问道:“难道来象鼻山,见你老丈的人,都要自报祖先名讳么?”
  猴山老人脸部木然毫无表情,但双目精光暴射,沉声道:“小哥赶快走开,休要误了武林大事。”
  文亦扬笑了一笑道:“亥子之交已过,此刻象鼻山上清风徐来,月明如书,正宣弄月吟风,老丈不备酒宴请嘉宾,还有什么大事?”
  他这一着棋来得厉害,开头就说“亥子之交已过”,接着说“清风徐来”,可见并没有什么定风猴子。东西人丛中立即有人冷笑道:“李中石,你到底捣的什么鬼?”
  猴山老人向场中环扫一眼,漠然道:“蒋永州,你休挟怨诬人,我有什么鬼好捣?”
  那人豪笑一声道:“‘挟怨诬人’?你猴老儿是指当年杀伤我排教弟子的事吧,那件事的起因,蒋某与马夫子已经査明,错在本教弟子,决不再怨怪你这老猴,但你以‘定风珠’为饵,诱使各高手来这里送命,到底是何居心,可得向各宗派交出一个公道来。”
  文亦扬见已有人出了面,群雄该有大半觉悟了,于是悄悄道:“敏之哥,有衡山二老出头,我们也该退了。”
  林敏之点点头,挽起他的手臂就要退走,忽闻一声暴喝,一条人影闪射而到,赶忙一掌封出。文亦扬吃了一惊,急一仰身躯,躲到林敏之身后。
  在这刹那间,又一道黑影由侧面冲来,立闻“蓬”一声响,顿时劲风激荡。林敏之和文亦扬同被侧里一股潜劲带开丈许,定睛一看,只见衡山一老蒋永州和猴山老人相隔丈余,对立场中。
  原来猴山老人一见二少要走,立即纵身而出,却被蒋永州由侧里冲到,横撞一掌,没有占得好处,顿又嘿嘿两声道:“蒋老儿,你若放走这两个捣蛋,休怪老夫下手狠毒。”
  衡山二老威震三湘几十年,在江湖上算是一等一的人物,岂能吃猴山老人恫吓?蒋永州气得一声昂然厉笑,响遏行云,回头叫道:“你二人尽管走!”
  猴山老人双目射出尺许蓝光,直瞪蒋老脸上,冷笑道:“蒋永州,你敢不敢接老夫十招?”
  此话狂傲之极,群雄不禁相顾愕然,但猴山老人在武林中并非无名之辈,岂会仅是虚声恫吓?
  蒋永州两眼一触及对方目光,只觉两道寒芒由对方眼里直射进自己心脏,也不禁有点胆寒。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三言两语吓住,不但“衡山二老”四字黯然无光,排教上万的弟子也将无法再在江湖立足,索性豁出性命,呵呵大笑道:“李中石,何妨试试看,若超过十招,你得自碰山石而死!”
  猴山老人嘿嘿两声阴笑道:“无知老贼,老夫若非念你艺业得来不易……”
  蒋永州一声豪笑,打断对方话头,喝道:“蒋某不领你这个人情,接招!”
  话声一落,一阵汹涌如潮的掌劲已挟着雷霆万钓之势撞向敌前。
  “不过尔尔!”猴山老人在冷笑声中,掌势一磨,蒋永州那股刚烈无伦的掌劲顿时了然无踪。
  文亦扬看得秀眉一皱,高呼道:“你们且慢打,蒋老丈请先回来。”
  蒋永州心头恨极,那还肯听,厉声道:“你二人快走!”
  林敏之振声一笑道:“云台居士的弟子,决无独善其身之理。”
  文亦扬见蒋永州一味发招猛攻,林敏之也有跃跃欲试之意,心头大急,忙高呼道:“李老丈,你这人怎不讲信用,既然过了亥子之交,不见有定风猴出现,你便该向客人道歉才是,怎么蛮干到底,莫非你不是猴山老人,有意移祸江东么?”
  他那异乎寻常的浑宏气劲,吐出玉磬金钟般的字音,极清晰地传进各人耳朵,这一语惊醒群迷,场外顿时起了一阵哄声,猴山老人怕各宗派的人被他煽惑起来,急喝一声:“蒋老儿停手!!”起手一掌,把蒋永州逼退丈余,身若旋风,欺到文亦扬面前。
  林敏之“锵———”一声,宝剑出鞘,厉声道:“前辈请即止步。”
  猴山老人眼里射出一闪即隐的凶光,立又笑起来道:“老夫流年不利,被你们这伙小儿辈作耍了,这铁皮制成的刀剑能奈我何,看在令师面上,暂时饶你一遭,将来再向师傅算账。小秀士刁钻奸滑,挑拨离间,竟怀疑起老夫身份,先说个道理来!”
  文亦扬早有准备,对方虽然来势汹汹,他仍然若无其事地拱拱手,陪笑道:“学生但觉得老丈行径,不类本地人。”
  猴山老人不知怀的什么机心,竟又温和地笑笑道:“本地人如何行径?”
  文亦扬微笑道:“文质彬彬,讲情论理,纵是对骂得怨气冲天,也难得出手厮打。老丈分明理屈,却偏要欺侮学生一个文人,若非衡山蒋老丈相救,学生岂不要死于非命?学生幸蒙蒋老救授,老丈竟又迁怒他身上,起了杀人之心,此种行径,怎会是本地人所应有?”
  猴山老人呵呵大笑道:“小子你说的很对。但今夜的事,本与老夫无关,定风猴出现与否,是定风猴自己的事。各宗派彼此间原有嫌隙,见面就拼命……”
  “住口!”一道身影随声飞出人丛,冷笑道:“李老儿,你说话也要本良心,若非你传出有‘定风猴’的消息,各宗派怎会来这里夺宝,以致死伤多人?”
  猴山老人向那人瞥了一眼,漠然道:“毕老儿,是谁把你从庐山请来的?”
  那人被问得一愣,随即沉声道:“固然没人请我毕全心,但消息却由你这里传出,你不能一口否认。”
  猴山老人大笑道:“我统共收有四名小徒,除了最小一个看守蜗居猴山洞之外,三人全在这里看着江面,防备定风猴突然出现,谁有工夫千里迢迢去传播消息?再则定风珠乃稀世奇珍,我李中石须未做到四大皆空,也可说是贪心未泯,得到消息还去请列位来此分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这番话说来合情合理,几十位武林高手听得面面相觑,文亦扬虽天赋绝顶聪明,一时间也弄不清是怎样一回事?
  猴山老人把在场的人说得哑口无言,环扫一眼,续道:“列位若是不信,老朽还可命少徒过来面质。”
  “阿弥陀佛!”少林觉通禅师宣起一声佛号,双掌合十,稽首道:“贫僧认为不必了,不知何人恶作剧,令我等空来宝山,就此告辞。”
  “禅师且慢!”猴山老人含笑道:“老朽还有一事请求,尚望禅师稍待。”
  觉通禅师微愕道:“老檀越尚有何事?”
  猴山老人笑而不答,转向文亦扬笑道:“好小子,你是桂林人,外地人都说‘桂林阔子’这句话,认为桂林人善摆虚阔,却舍不得请客,老夫倒想略尽地主之谊,替在场各宗派门人葬死疗伤,并敦请各位到蜗居痛饮达旦,你小子意下如何?”
  文亦扬拱手道:“这是老丈的私事,学生不便多言。”
  猴山老人点点头道:“你果然是彬彬有礼,但老夫请客,还想请你们二位小哥陪陪各宗派来的小友,这事你不可推辞。”
  文亦扬一皱秀眉,拱书笑道:“学生不惯熬夜,这事万难从命。”
  “不行!”一位躯干高大,十分威猛的大汉越众而出,高呼道:“文相公是我各门派的救命恩公,若不是你及时到来,各门派死伤不止此数,现在正好借李老一杯酒聊表敬意,他日有机会路过华山,葛某再专诚补请。”
  文亦扬未登山之前,已听到华山派这位葛光明反对拈阄,主张以武艺决定定风珠得主的话,而且又出手打伤象江健鹤,心里颇感厌恶,正色道:“葛英雄此言差矣。学生不过不忍见各位无端凶杀,至于停止不斗,还是各位英雄自己的明智决断,学生不敢居功,江上还有良朋相候,他年若过贵地,一定专诚拜访府上就是。”
  葛光明转向猴山老人道:“李老,你看这样行么?”
  林敏之接口道:“人各有事岂可相强?文老弟,我背你走!”他一手纳剑归鞘,一手挽起文亦扬向背上一搭,轻身一跃,直向江面泻落。
  象鼻山顶高出水面百余丈,他这一纵而下,直看得群雄大为骇然,争先涌向临江的绝壁,观看以饱眼服。
  文亦扬以气功暗助林敏之缓缓飘落水面,回头向崖上打了个招呼,登上原船,吩咐向上游鼓浆而去。
  黄仲三见他二人无恙归来,透了一口气,正欲有话要问,文亦扬急道:“你们二位说话好了,千万不要扰我。”
  他独自走往船头静坐沉思,几乎入人我俱忘之境。
  小艇在寂静的江面上缓缓前行,带出一条浪线,越过闹哄哄的水东门一带,到达最僻静的鸬鹚洲。
  斗转星移,山鸡四唱。
  小艇缓行中忽见两道飘飘的黑影,由侧里踏波而来,眨眼间相距船头已不足十丈。
  “啊!果然是文小秀士。”
  文亦扬佯作一惊道:“原来是衡山二位老丈。”
  来人果是衡山二老,此时一脸忧疑之色。
  蒋永州遥遥一揖道:“老朽二人意欲登舟请益,不知可肯兼容?”
  文亦扬好容易才把今夜的事理出了一点头绪,又教二老冲断,无可奈何地说一声:“请。”
  蒋永州客套一声,和马老夫子登上小艇,与各人相见毕,轻轻一叹道:“老朽此来,一是敬谢文相公和林小友相救之情,二是欲请问猴山老人是不是本地人士。”
  文亦扬苦笑道:“学生并未对二位尽力,不敢妄领相谢之情,至于葛衣老者是否桂林郡人,学生也难以确定。二位老丈可是也发现他有可疑之处么?”
  马老夫子接口道:“武林人物今夜受相公之惠多矣,若非二位仗义出面,语警群迷,只怕在山上的人无一能逃不死。那老贼不知由何处学来一身绝艺,与三十年前衡山论艺时绝不相同,是以老朽也怀疑他不是李中石本人。”
  文亦扬道:“李中石本人武艺如何?”
  马老夫子道:“他的艺业虽确高出老朽二人,但也不致不能抗拒。由他今夜的表现看来,合我二人之力,也不过接得下三五十招而已。”
  文亦扬眉头紧皱道:“学生不揣冒味请问一事,武林中有无能在十招之内,将二位击败之人?”
  “有。”蒋永州接口道:“就在李中石北上之后,老朽遇上一位与相公同姓,名‘今古’的中年书生,彼此印证中,他在第九招使老朽落败。后二年,又遇上一位银髯老者,老朽只能接到他第五招。另外还听说有一位百忙尊者,功力艺业俱已通玄,为人却心狠手辣,只是不轻易与人交手,他的得意弟子计有三人,创建黄河龙船帮,猴山老儿就曾在他三位门徒围攻之下吃痛;若果此人尚在世上,该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文亦扬急道:“龙船帮行事如何?”
  蒋永州恨恨道:“龙船帮和我们排教俱是在水面上寻生活的门路,一个在黄河,一个在长江,彼此互不相犯;但近十年来,龙船帮本着北人轻视南人的心理,加上本朝把他们称为‘汉人’,把我们称为‘南人’,纵得他们气焰万丈,大有君临武林之概;但南方还有老夫这伙不怕死的人,勉强可以挡驾,再则猴山老儿也决不会忘记旧恨,他们若想南侵,一时量也不敢。”
  文亦扬眉头一舒,笑道:“未必是不敢,只因时机未到而已,若果他们能翦除老丈这一辈的人物,还有谁能团结南方群雄来抵挡他们?”
  马老夫子忽然插口道:“十几年前,文今古也曾盛极一时,忽然失去踪迹,莫非与此有关?”
  文亦扬虽不知这个会武的“文今古”是否就是他的父亲,但听来也不禁心头猛震,忙道:“文今古的行事如何?”
  马老夫子见他忽然紧张起来,诧道:“难道文今古是小哥什么人?”
  文亦扬微微一笑道:“家严也是这个名字……”
  一语未毕,衡山二老不禁失声惊呼。
  文亦扬笑道:“二位老丈毋须惊怪,家严虽也是这个名字,但他文而不武,弱不禁风,连家母比他硬朗些哩。”
  “哦——”衡山二老松了一口气。
  蒋永州叹道:“令尊若是这位会武功的文今古倒也是好事。”
  文亦扬笑道:“老丈要找回面子么?”
  蒋永州面现愧色道:“九招之败,败得老朽心服口服,当时就已握手言欢,并和这马老夫子与他盘恒了数日。如果他还在世上,大可一展他那天风剑扇双绝……”
  “咦——”文亦扬不禁讶异失声,俊脸忽然一红,忙笑道:“扇子也能当兵刃么?”
  林敏之知道他几乎露了马脚,失笑道:“老弟不晓武艺,自是不懂扇子能当兵刃,事实上连丝线都可作兵刃使用哩。”他顿了一下,面向二老道:“听说黑白两道高手,都要向那位文前辈索命,可有这回事?”
  “有!”蒋永州接着道:“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但经老朽历年来仔细查证,发现我们那位老友所杀的人,虽非穷凶极恶,却均有一个极大的过失。”
  黄仲三接着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莫非他们犯了个‘淫’字?”
  马老夫子笑道:“黄公子把‘淫’字看得这么重,其实这是道学家之言,不足以为法;古往今来,多少帝王贵胄不是淫到不可再淫,几百个皇帝当中,不到二十岁就死的倒有好几十个呢。‘孝’字,倒是要特别讲究,求忠臣必由孝子之门,不孝也就无信,不孝父母就不能尽忠于国,不能尽忠于事,不能尽忠于友,这是极大……”
  蒋永州笑喝道:“你这三字经讲到几时?”
  马老夫子慨然一叹道:“‘孝哉,大矣!’就因那些人不孝,才致暗通北狗;别说文今古要杀他们,我们又何尝不想自清门户?”
  黄仲三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要做墙头草,两面摇,被看不顺眼的人拔去了。”
  林敏之笑道:“你这几句话可录下作为词曲的道白。”
  蒋永州鼓掌大笑道:“说不定‘武的文今古’和‘文的文今古’同是一人,因为我们那位老友也极檀词曲,一曲高歌,足可令人豪情万丈,莫非是……”
  文亦扬知他要说些什么,急道:“老丈别乱猜,学生的词曲是一位老人家教的,他姓何,名生梧,自号‘万错翁’。”
  但他说到这里,心下却又止不住暗喊一声“怪”——
  那位何老夫子为甚专教自己孝亲,专教自己憎恨北狗?为何不希望自己以文章猎取功名?
  为何要教自己练武,而恰好又是三十二招天风剑,天风扇,和天风掌?并又诰诫自己莫管武林闲事?
  何生梧(何生吾?),难道就是与自己父亲同名的那位武林前辈所乔装?
  更奇怪的是,自己一家已搬入山谷隐居,几乎与世隔绝,慈母又从那里请到这样一位书画琴棋,文才武艺俱绝的老夫子,而且连家也搬来住在我家左近?

  第四章 人为食亡
  文亦扬暗想和自己父亲同姓同名的文今古,很可能是因为在痛惩武林败类之后,被黑白两道高手追缉,迫无奈何,才隐名埋姓,充任自己西席夫子;否则老夫子既尽心指点自己武艺,何必再告诫不可轻露?两人的武功怎会完全相同?
  但他正要立下断语,忽又想到那人如果是武的“文今古”,便不该有那样老迈,莫非老夫子竟时“武文今古”的长辈?刹那间,他捉摸不着头脑,不觉脱口叫出一声:“难了!”
  黄仲三失笑道:“你空有一肚子聪明,却不知三个臭皮匠可胜过你一个诸葛亮,什么难了,怎不说来,大家商议?”
  鸬鹚洲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道:“对呀!留在肚里发霉么?”
  林敏之一听是红衣女闹杨花冉鸣瑛的口音,立即带着几分不悦道:“冉姑娘尽跟着我们,究竟何意?”
  冉鸣瑛冷笑道:“姓林的,你还不配在本姑娘面前呼喝,若是不怕弱了你师傅的名头,又不怕命儿太短的话,可去猴山坳看看,自有一番景象。”
  蒋永州听她话出有因,常朗声叫道:“冉姑娘你说明白些。”
  那知闹杨花冉鸣瑛忽猛喝一声:“老贼你敢!”便即纵身逃去。
  蒋永州大怒,一声暴喝,扑上沙洲。
  文亦扬急急道:“马老丈快去兜捕,休叫敌人跑了。”
  马老夫子微笑道:“小秀士放心,闹杨花决非蒋老敌手。”
  文亦扬急道:“不是她,另有敌人,她也是追敌。”
  原来他那超人的力目,看见先有一道身影贴紧芦苇掠去,红影才随后冲起,可见闹杨花是被人暗袭而追敌;恐怕蒋永州与她冲突起来,反而便利奸徒逃脱,故才紧急催促马老夫子赶去兜擒。
  “有这等事?”马老夫子将信将疑,刚站起身子,已闻蒋永州大叫一声“不好!”一个刚纵起的身子往下一沉,落进芦苇丛中。
  马老夫子惊叫一声:“蒋老!你怎么了?”
  话声中,双脚一蹬,身子已离船扑岸。那艘游艇被蹬得倒退如箭,黄仲三不防游艇荡得恁般急剧,身子一仰,几乎跌进水里。
  “林兄,请你照顾我表哥。”文亦扬眼看奸徒以暗袭伤人,再也顾不得师尊的告诫,抓住黄仲三向林敏之怀里一送,一个“天边射雁”,身子斜拔三丈,双臂向后一划,飞向岸上。
  马老夫子虽然起步较早,却见文亦扬飞越他的头顶,一时高兴,竟忘了尚有伤亡未卜的老友,欢呼一声:“文小侠!”
  文亦扬含糊地应了一声,猛可再拔身躯,掠向蒋永州落身的芦苇上空,人未落,掌先发,振臂一挥,一股奇猛的劲风过处,那密不通风的芦苇竟被扫开一片大空地。
  他目光所及,已见有人蜷伏在地,料是蒋永州无疑,喝一声,再度振臂挥出。
  一股狂风,将芦苇空处扩得更大,苍鹰搏兔,身子往下疾落,一手抄起地上人,顺势向前一掠,然后绕个弧线,回到原地。
  “好狡滑的小贼!”芦苇里传出一个冷森森的声音道:“暂让你多活一宵,明天就教你知道厉害。”
  文亦扬对这人的谩骂,充耳不闻,放下胁下的蒋永州,叹道:“马老夫子,看还有救否?”
  衡山一老向他老友身上一按,不禁悲愤地叫一声:“死了——”
  文亦扬恨声道:“凶手用的竟是见血封喉的暗器?”
  衡山一老仔细一看,由尸体椎骨处抽出一根长约七寸的小箭,大叫一声:“果然是他!”
  文亦扬急道:“是谁?”
  “猴山老贼!”
  “这箭是他的?”
  “这箭名唤“飞线’,上有倒须,射中就不易起得出来,原是专用以射猴儿用的。因为猴子最善模仿,不用倒须箭,它中箭后会抽出来射向人身上,只有用这种箭射中它,他才会乖乖地听话。老贼当年与老朽二人盘桓几天,曾说湘桂多猴,用得着这种箭,最好在箭尾拴以细丝,活捉猴子十分便当,那知他今天竟用来对付多年的老友。”
  文亦扬边听边在思索,沉吟道:“猴山老人既肯将这箭的妙用告知老丈,安知他不为了使大家有这妙箭对付猴子而也告诉了别人?这些年来,曾听说他用此箭作过暗器么?”
  衡山一老略加思索,摇摇头道:“这却没有听说过。”
  文亦扬颔首道:“学生猜想他不至用这箭伤人,他的门人也许可能,……,唔那奸徒躲在芦苇里偷听,待我找火种来烧他个焦头烂额。”
  衡山一老道:“老朽带有火种。”
  文亦扬忽然一声长笑,身去如风,射向芦苇深处。
  “着!”芦苇里一声断喝,数点寒星向他迎面射到。
  双方冲势都十分迅速,文亦扬身在空中,更是不易躲避。但他竟然一个转身挥臂,激起一阵狂风,把来箭箭杆全部打横,趁势一捞,抓住两枝小箭,也喝一声:“着!”同时使劲掷出。
  一声惨呼起处,文亦扬也恰好冲到,一把剪过那人双臂,跃出芦苇,笑道:“阁下自己也尝尝味道!”
  衡山一老见这位百计推说不会武艺的少年书生,身在空中还能避箭,接箭,并掷箭伤人,不觉喜欢得呆了。直待文亦扬把俘来的人掷下,才如梦方觉地说道:“小侠真正神乎其技了!”
  文亦扬逊谢一声,将那人翻转过来,不禁愕然道:“怎么又死了,难道此箭也喂过毒?”
  衡山一老起出敌人身上的箭,一看之下,但见是寻常的袖箭形式,而蓝光闪闪,果然是两枝毒箭,不由得心头一颤,惊道:“这厮好毒的手段,所用均是中人即死的毒器。若果方才老朽扑去,只怕现在已和我这老友躺在一起了。”
  文亦扬恨恨道:“我总要抓到一两个活口,好好鞫问他一番。照此情形推断,猴山老人和随往猴山拗的人全已危在旦夕了,学生倒想赶去看看……”
  衡山一老接口道:“你说得不错,老朽陪你去。”
  文亦扬道:“老丈认得路么?”
  “不认得。”
  “学生问表哥去。”
  “好。老朽在此埋葬这位老友,并査看这恶徒是什么身份。”
  文亦扬回到艇上,林敏之深深透出一口气道:“老弟装得太像了,方才一出手就教小兄望尘莫及。”
  “唉——”文亦扬一声长叹道:“小弟有违师尊告诫,愧疚于心,兄台何必谬奖?猴山坐落何方,你们那一位知道?”
  林敏之毅然道:“我陪你去就是了!”
  文亦扬摇头道:“这样当然是好,但谁护送表哥回家?”
  黄仲三皱眉苦笑道:“难道真个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么?我也要练练武艺,今夜开始不让人陪。”
  林敏之失笑道:“将来尊夫人定会教你,娶个神女宗的人回来,不怕学不成武艺。”
  黄仲三叹一声道:“罢了。‘不精不细丑行藏,没头没脑受灾殃。’”
  文亦扬见表哥又在为女人伤情,急道:“商量正事要紧,舅父如果不答应你娶那女的,我替你说情好了。快说出去猴山坳的路吧!”
  林敏之遥指就日门外的远山,道:“由这里渡江,沿着那些丛山峻岭往西南走,便有一处叫‘猴山坳’的地方,但这样不很好找。我们可以先回城里,由丽泽西望,最高那座峰就是猴山,我送你表哥回府后,也要去猴山找你的。”
  “不,你单独走太危险。”文亦扬接着道:“我忖度敌人决不让……”
  林敏之一声豪笑,打断他的话头,傲然道:“林敏之学艺十五年,十二招连环剑不见得脓包到那里去,二三流货色,总可剁他三二十个,老弟不必拦我!”
  文亦扬一番好意,未想到会伤害了对方自尊心,羞得满脸通红,嚅嚅道:“林兄你别误会。”
  林敏之瞧他那付尴尬的形相,失笑道:“我误会什么?方才要没有你在这里,我还不是照样要上岸去拼?”
  马老夫子葬好他的老友,带着悲戚狠厉之色回艇,恨声道:“你们看那厮竟是龙船帮的人。”他把得自凶手身上的一筒袖箭,一柄镰刀,一方绣有银龙的红布,连带几枝毒箭放在小桌面上。
  黄仲三心头一颤,念然道:“朝廷收尽我们‘南人’的铜铁,不准执有兵器,却让龙船帮有此凶物,这话从那里说起?”
  林敏之皱眉道:“你这新科举人休发牢骚,将来到‘大都’去做官时,更可见到‘汉人’和鞑狗的威风呢。”
  文亦扬由得他二人辩嘴,挥手吩咐驶船渡江,拿起那方银线绣龙的红布仔细端详,沉吟道:“银龙下面绣有一个“四’字,这人该是银龙四号了,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马老夫子道:“这人并非无名之辈,这柄刀就是他的标志。”
  林敏之再向那镰刀一瞥,失声道:“弧形飞刀。他竟是鄱阳马回岭一笑追魂云大侠的人么?”
  马老夫子面显厉色道:“云江山的人?哼,正是他自己!你看这刀柄上的卿云纹不就是?”文亦扬再看仔细,果然不假,却又将信将疑道:“老丈认得这刀,自是不假,但一位享有‘大侠’之名的人,竟被支使守在芦苇丛里行宵小技俩,只怕其中有诈,学生想收起刀布存证,老丈意下如何?”
  马老夫子正色道:“小侠尽管取去,一并连这箭……”
  文亦扬急道:“箭上染有蒋老丈的灵血,应该交他家人奉祀,学生不敢收留。”
  马老夫子叹道:“小侠年纪轻轻,却是顾虑周全,谦恭礼让,愧煞我们这些朽骨,老朽真正佩服之至了。”
  文亦扬忙又逊谢几句,问了些被猴山老人邀往猴山者的名号宗派,不觉已到伏波门。
  他们一行四人和两名船伕系舟登岸,正要走进城门,忽见一条小巧身影由黑忽忽的城门洞疾奔而出,和文亦扬擦肩而过,“噗通”一声水响,已沉进江底。
  “赶快救人!”黄仲三回头吩咐船伕下水捞人,文亦扬却打开一个小纸团,就月光下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林敏之惊异地问道:“是跳江的那小鬼头给你的?”
  文亦扬点点头,将小纸片递给他,笑道:“又是那顽皮姑娘写的,你自己看去吧。”
  林敏之展开纸片,只见上面写着:“唱戏的,告诉你,猴山洞,人尽死,还要提防人杀你。”不禁好笑道:“果然是她,她这话却也实在,像方才那样,如果有人截你一指,你可不就要遗恨千古了?”
  小纸片迅速在各人手中传了一遍,回到文亦扬手上,正要撕毁,林敏之急道:“你该留着。”黄仲三跟着也重覆一句。
  文亦扬顺手将纸团纳入袋里,和各人将黄仲三送到家门,看着他走了进去,这才一起扑奔猴山。
  “桂林山水甲天下。”——山峰挺拔如笔,有山就有洞,大洞穴可容得下几万人。有洞就有水,洞如楼房重叠,水声淙淙,游鱼无数。近郊的大洞小穴,数以万计,猴山坳这一带更是奇峰绵亘,气象万千。
  这二少一老出了丽泽门,越过护城壕,立如三缕轻烟般从种满稻谷的沃田上空疾掠而过,不须多时,坳口已经在望。
  然而这时,月已西沉,除见万峰耸拔,峰影把东面这块平地遮黑一大片之外,没有人影,也不闻人声。
  林敏之悄悄道:“正对坳口那座孤单的小山下,有一座上中下三层的石洞,每一层都可容纳三几百人,猴山老人宴客定在是处,我们怎生去法?”
  文亦扬毅然道:“小弟先走一步,一有警训,你就和马老丈分左右包抄,生擒活捉。”
  “好!”林敏之话声未歇,文亦扬已如一枝离弦之箭射向山脚。
  这时,他已看到二座黑黝黝的岩洞,张着巨大的嘴巴,似欲扑人而噬,若不是收步得快,几乎冲了过去。
  进去?还是不进去?
  他记起绿衣姑娘给他的警告。——“猴山洞,人尽死。”这下层山洞中黑沉沉悄然无声,确实令人由心底冒出一股寒意。
  “人尽死?”怎样死的?
  斗杀?不怕?毒杀?不能不防。
  “吨!”一声响,他以火镰打燃了纸煤,一扬手,一道熊熊火光疾射入洞,忽然火光一暗而灭。
  毒!毒!火不能燃的地方,人怎还能停留?
  他旋风也似地,由右侧一条磴道奔上第二层洞,毫不犹豫地也投进一团火球。
  灭,灭!一暗即灭!
  然而,在那火球未灭之前,他已看到洞里有几个人躺着;其中一人,相距洞口不过丈余。
  绿衣姑娘说的不错。——“人尽死”。
  他一见这情景,悲痛,念怒,一齐涌上心头,猛可一闭真气,冲进洞中,一手一个,捞着两具尸体奔出,见林敏之二人已跟了上来,急说一声:“看看还能不能救。”
  话声一落,人再进洞。
  他发挥高度救人的勇气,猛进,猛进;顷刻间,便把几十具尸体全部运出洞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叹道:“老丈,你们在这里施救,我再往上层看看。”
  上层石洞较小,前后贯通,山风穿洞而过,寒气逼人。这种透空的石洞,毒气怎能久滞?
  他毫不犹豫,昂然入洞,却见炉灰满地,蒲团散置,四壁萧然。没奈何,退出走下中层洞口,见马老夫子和林敏之正站在尸体丛中相对发愣。
  马老夫子一见他步下磴道,不待他开口就拉起沙哑的声音叹息道:“小侠你白辛苦了,早已没有半个活的了。”
  文亦扬惊问道:“他们怎样死的?”
  马老夫子道:“完全是窒息而死。敢情被高手封住洞口,洞里又充满不能活人的怪气,才致窒息而死,看不出有中毒的样子。奇怪的是,这里面竟没有女的。”
  文亦扬眉梢一扬,问道:“华山派的葛光明在不在内?”
  林敏之诧道:“你怎单独问他?”
  文亦扬道:“那厮在象鼻山上,连激带劝,怂恿别人前来赴会,小弟猜他是个奸细。”
  (附注)写到猴山坳一节,令作者回忆起三十三年十二月间敝友五〇九团团附吴锦云君,以毫无兵权之身,竟能在敌火下,集结各师、团之败兵残卒千余人,由该坳突破日军重围而出,屈指适为二十周年,惑慨系之,永志不忘,并向吴君致敬意,向当年参加桂林保卫战之伙伴祝健康。

  第五章 狮獒故居
  曙色初开,晨光熹微。
  猴山洞第二层洞外,各宗派遭难者的遗体,一具靠紧一具,排列得十分齐整。
  文亦扬逐一点数,竟达三十九具之多,若连死在鸬鹚洲的蒋永州,整整是四十人。象鼻山究竟死了多少,当时,没有清点,不能确定。但在一夜之间,这魔头杀戮四十名高手,已足够令他热血沸腾,双目变赤了。
  他点计尸体的时候,看不见疑为奸细的华山葛光明,却见衡山马老夫子仍在一具一具仔细察看,不禁有点儿着急道:“你老可都知道这伙被害者的来历?”
  “唉——”马老夫子未语先长叹一声,然后黯然道:“少林觉通禅师、武当玄玄道长、蛾嵋灵峰大师、象江健鹤韦一飞、排教潇湘分舵左监堂……”
  他猛可顿了一顿,诧道:“奇怪,这左监堂未见出现于象鼻山,怎会也死在这里?”
  文亦扬早就以一段木炭,写下马老夫子念出来的人名和宗派,这时也不禁失声道:“可能这姓左的先来猴山,也许是后来赶上。这里死的人,比在象鼻山见过的活人多,而且没有妇女,其中有魔头死去的同伙在内,也不能说没有可能。”
  “有理,但这样一来,更难分别出谁敌谁友了。”马老夫子目光继续巡视,忽然注视在一具衣衫褴褛的老人脸上,惊呼一声道:“这是丐帮九老中的龙丐麻平,可惜,可惜。”
  林敏之忿然道:“丐帮既与龙船帮沆瀣一气,要想大举南犯,多死几个也是应该,还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马老夫子摇摇头道:“少侠有所不知,刚才在船上只怪老朽没有说清楚,丐帮那批穷神,虽绝大多数变成了鞑子的走狗,却也有几位响当当的人物未为所动,龙丐就是其中一位。他和虎丐陆奇,铁丐方英,被排挤得不能在北方立足,只好带了十几位亲信弟子来到江南,流浪于三湘八桂,痛哭流涕地劝告江南丐帮莫上黄河一带丐帮的当,打算团结江南丐帮阻止北丐南下,不料也死在此地。”
  文亦扬扼腕一叹道:“正人君子凋零,莫非只是武林大劫开始,老丈再看看还有些什么人物?”
  马老夫子念出每一具尸体的名字,让文亦扬逐一登记,再从头细看一遍,不禁又高呼一声:“奇怪!怎么一个年轻人也没有?”
  三十九具尸体,生前俱是知名之士,所以马老夫子能够认识,为何没有少壮和妇女,这却令人十分费解。
  文亦扬皱眉苦思半晌,轻叹一声道:“没有妇女,还可说她们嫌夜累所不便,不肯来这荒山。没有年轻人,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林敏之笑道:“也许年轻人去别处另寻乐趣,未来这里喝寡酒。你我可不也不在内么?”
  文亦扬苦笑道:“敏之哥这话未免牵强,我们是结伴游河,偶而管点闲事,自不会来赶这死亡之约。但那些有图而来的年青人,既然夺不到宝,又有猴山老人之邀,说不定还趁机巴结到一位武林前辈,没有不来之理。”
  马老夫子颔首道:“文少侠之言大有道理,昨夜若非二位先走,使老朽对猴山老人起疑,说不定也曾赶来这里送死。”
  文亦扬灵机一动,急道:“敏之哥可知这附近还有没有能藏多人的岩穴?”
  “多哩。”林敏之剑眉一皱道:“丽君洞可藏三几千人,就说这一带山上,岩穴不知多少,藏三几万人都不成问题,你问这个作甚?”
  文亦扬道:“小弟猜想可能有人被掳,打算搜寻一下。”
  马老夫子诧道:“文少侠怎会忽然想起有人被掳的呢?”
  文亦扬苦笑道:“学生的理由也十分牵强,只因想到也许有人将年轻的掳去,给他们服下‘拐子药’,迷失他们本性,以企在极短期内扩充庞大的势力而呑并武林各帮各派。”
  马老夫子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赞叹道:“小哥这样推断并不牵强,老朽就曾怀疑龙船帮在短短几年之内,就能崛起北方,除了三位帮主之外,网罗的尽是名重一时的高手。”
  文亦扬急道:“这事日后再向老丈请教,学生先巡视这一带看看。”
  林敏之道:“咱们一齐去。”
  文亦扬毅然道:“我一人去好了,这里的尸体也要请人来收拾一下。”
  林敏之急道:“这怎么行?你一人太冒险!”
  文亦扬这时已不再怕炫露武学,笑笑道:“又不一定打架,我这两条腿足可帮我逃命,冋头再说。”
  话落,但见他一闪身影,已直落峰脚,像一股乘风的轻烟,飘上猴山拗,飘上猴山极顶,绕峰而下,一眨眼间,又已在左峰游走。
  马老夫子瞠目直视,待看不见文亦扬的身影,这才浩叹一声道:“这位文少侠好高的轻功,我们若果跟去,不但帮不了忙,还会替他增添麻烦,但他那号为‘万错翁’的师傅,在江湖上却不曾听说过,林少侠可曾见过他的师傅?”
  林敏之摇头苦笑道:“他是城里黄进士的外甥,晚辈和他认识不到十天,只知他书画琴棋样样精通,至于武艺还是昨夜里才见到。”
  由得这二人在猴山洞外猜度,文亦扬施展出绝顶轻功,已不知绕过多少奇峰幽壑。
  他认为定有被掳的人急待解救,是以毫不顾忌地尽力追寻,竟是越去越远。
  然而,猴山绵延往南,千峰万壑,山连山,山套山,也不知迤逦出多远,岂是一天半日能够走遍?
  他已查看过不少岩穴,但都是些樵童、村夫藉为歇脚避雨,或消闲赌博之地,遍是断裂的纸牌,霉烂的果皮,没有人在,一目了然。
  日影渐高,群峰油亮。
  如烟如霭的雾气,升往峰顶的上空,结成轻云任风吹送。
  他,带着几分失望的心情,坐在峰顶一座岩石上支颐苦思,不时以目力搜索峰壑间诸般异象。
  滔滔的漓江,已远离他有几十里之遥,但那象鼻山,鸬鹚洲和江北的七星岩,穿山洞,仍然历历在目。
  他转眼看到鸬鹚洲上,被江风吹得起伏如波涛的芦苇,不禁暗骂自己一声:“好笨啊,我做错了!”
  原来在这刹那间,他忽然想到龙船帮既由北而南,夜来衡山二老中的蒋永州也死在漓江北岸的鸬鹚洲上,闹杨花冉鸣瑛追敌也向北方,可见藏身在芦苇里的敌人意在防堵别人追赶;纵是有人被掳,也该被解往北方才对,自己怎么走错了方向,一直走到秧塘来?
  他一想登拗之后,先扑右峰,后扑左峰,跟着峰势绕转,不知不觉间竟渐向南移,白费了多少工夫;费工夫还算小事,最可恨的是,因此而失去救人的时机,致令不少有为的年轻人,被掳去当作呑并武林的工具。
  事实是否如他所想的那样严重,但他已悔恨难当,重重地一跺脚,走下山峰。
  他很想一直追过江北,但这样一来,不知要走多少路程,而且放心不下等待在猴山洞外的马老夫子和林敏之;纵是要过江追赶,也得先回猴山洞留话,否则舅父母和表哥岂不要焦急欲死?
  于是,他不再费劲施展轻功,只是在谷底的平地上向北绕峰疾走。
  忽然一阵腐臭之气扑进鼻端,使他忍不住打个恶心。
  他停步低头看去,猛见相距不及十丈的峰脚下,有一个必须佝偻身子才可进去的小岩穴。
  像这样的小岩穴,在这一带乱山中何止千数?
  然而,那腐尸的气味,正是由岩穴的方向飘送过来,终令他好奇地揾着鼻子,缓步走上前去,探头察看。
  这小穴虽只容人佝偻而进,里面竟是十分阔广,岩缝中透进微光,洞里也不太幽暗,看来却是空无一物。
  尸臭分明越近洞口就越浓,怎能毫无所见?
  他再仔细一看,发觉嵯岈的石笋后面,隐约还有洞穴,当下提足真气,向洞里喝叫一声。
  “嗡——”满洞回声激荡,经久不绝。
  忽然黄影一闪,一只猛兽疾窜而出。
  急切间,他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骇得一步飘开丈余,才见出来的是一只瘦得出奇的黄狗,不禁哑然失笑。
  但他再看那黄狗一眼,却又不由得大感奇怪——
  原来那黄狗体型高大,比寻常的狼狗几乎还要高大一倍。若非体型像狗,只怕会被误认是一只狮子。尤其奇怪的是,那黄狗出洞之后,并不向别处逃避,昂然堵住洞口,向文亦扬怒目而视。
  能够饲养恁般威猛的大狗,主人决不是寻常人物,但它为何独处荒山,且饿得这样瘪瘦?
  文亦扬心念一转,试向黄狗招一招手,笑道:“我不是坏人,你主人在那里?啧啧!”
  黄狗似乎听得懂话,一听“啧啧”的叫声,竟轻吠两声,摇一摇尾巴。
  狗儿摇尾,便表示已无敌意,但它仍挡着那洞口不肯离开。
  文亦扬又向它身上察看一遍,发现它脚爪有了伤痕,趾间夹有泥土,猛可触动灵机,失声道:“你主人可是死在洞里?”
  说罢,指一指那穴口,不料这一指之下,那黄狗低吼一声,立即伏身点头不已,狗眼中充满悲哀之色。
  文亦扬大为感动,缓步上前,蹲下身子,轻拍着它的后脑,徐徐道:“你主人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带我进去看看。”
  黄狗一跃而起,轻轻一衔他的裤脚,摇尾回头入洞。
  文亦扬心下明白这是一只忠于主人的狗,主人死在洞里,已经腐臭,它还不肯离去,敢情已饿了不少日子,才变得这样瘦。他回头看看有无别人偷窥,也就俯身进洞,转过乱石后面,猛见一具腐烂得黄水四溢的尸体躺在地上,尸蝇“嗡嗡”乱飞,生怕被扑到自己身上,赶忙挥掌狂扫。
  他那狂飚似的劲风,把尸蝇扫得如弹丸激射,撞得石壁啪啪作响,顷刻间死得半个不剩。
  黄狗那闪闪生光的狗眼,充满喜悦之色。
  文亦扬瞥见此情,不觉慨然一叹,指向那腐烂得辨认不清面目的尸骸,道:“这是你的主人么?”
  “汪汪!”黄狗的吠声愈透悲哀。
  文亦扬又指指尸旁一个四周布满爪痕的浅坑,问道:“你想挖坑埋你的主人么?”
  黄狗想是不能完全听懂这话,扬起两只前爪,又低吠两声。
  文亦扬知道它是在表示用爪挖土的意思,但这石洞里的泥土,只是偶而由洞外进来的烟尘积聚而成,薄薄只有寸许厚,下面全是坚硬的山石,狗爪怎能挖得下去,难怪它趾甲间满是伤痕,想起狗尚如此忠心,不由得被它这义行所感,挥挥手道:“你先走开,我替你埋好主人就是。”
  他由怀中掣出一柄铁骨折扇,运起内力向石上一划,“格——”一声响,但见石粉飞扬,石屑溅射,不消多时,即掘好一个深广二尺,长有六尺的石坑,然后收起铁扇,走往一侧,用气功推尸入坑,把石屑填上,再把洞里的净土扫往石屑上面,造成一座土坟。
  黄狗怔怔地看着它主人埋葬完毕,忽然前腿一屈,跪在文亦扬面前连连点头答谢,接着站起身躯,猛可冲向石壁。
  文亦扬骇得一声大喝,一掌扫去,把它扫得一连几滚,趁它未及爬起,上前把它按住,骂道:“你这畜生要殉主还不是时候,先把主人名字告诉我再说。”
  黄狗被按得不能动弹,急得只是轻吠。
  文亦扬笑道:“你主人是病死的么?”
  黄狗摇摇头。
  “被打死的么?”
  “汪汪!”
  文亦扬微微一震,想起传说中的猴山老人既有极高的艺业,这几十里范围内还不等于他散步的户庭,怎容许有凶杀的事发生?心念一动,赶忙问道:“你主人可是猴山老人?”
  黄狗默不作声,双目中现出迷惘之色。
  文亦扬暗忖这就奇怪了,黄狗为何不发声?难道它的主人不是猴山老人?
  他虽想再问,无奈自己知道的武林人物太少,无从问起,只好正色道:“你主人既已死了,你就要找仇人报仇,决不能死,带我去你主人住处看看。”
  黄狗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文亦扬刚一松手,它“汪汪”两声,立向穴外奔出。
  文亦扬跟出穴口,见那黄狗摇尾跳跃,颇为欢愉,也喜它善仰人意,拍拍它那圆头,轻身一跃,拔上三丈多高一座石峰,那知黄狗“汪”一声长吠,一连两跃也登上峰顶。
  “好!”文亦扬赞了一声,猛见一只小兔由峰下窜过,急指叱一声,黄狗一声轻吠,由峰顶一扑而下,恰把惊骇欲逃的小兔扑着。
  这一份准备的身手,较诸武林高手毫无逊色。
  文亦扬笑吟吟飘身而下,见黄狗将小兔衔来放在脚前,好笑道:“我是要你吃,快吃了好走!”
  他捡起小兔送到黄狗嘴边,黄狗想已饿极,伏地撕咽,顷刻间把小兔连皮吃尽,站起来,轻吠两声向北疾奔,还不时回头张望,看文亦扬是否跟得上它。
  文亦扬无意中收得一条好狗,心头甚喜,见日已中天,忙笑叱一声:“快走!”
  这一声叱下,黄狗顿如离弦之矢,向前疾射。
  文亦扬不料这只黄狗跑得恁地神速,忙也展起轻功疾驰。却见它走的方向正是往猴山拗,于是更认为它是猴山老人豢养。
  这一人一狗,疾如流云,日色偏西,已到达猴山洞的峰后。这时,黄狗的去势更急,一闪间,已绕过峰前,猛闻马老夫子大喝一声:“畜生!”
  黄狗一声狂吠奔回,文亦扬刚停下脚步,即见马老夫子在峰侧现身,赶忙笑呼一声:“马老丈!”
  林敏之随后现身,叫道:“你一去不回,害我们急得要死。”
  双方走在一起,马老夫子见那黄狗极温驯地跟在文亦扬身侧,诧道:“你那里得来这只狮獒?”
  “狮獒?”文亦扬愕然道:“我还以为是大黄狗。方才我替它葬了主人,并命它带往它主人居处,不料它竟直奔来猴山,莫非它是猴山老人之物?”
  马老夫子沉吟道:“猴山老人有无豢养狮獒,倒没有听他说起过,但这畜生方才直窜入洞,几乎要打翻我们的酒菜,这里面未必无因,”微顿又道:“刚才,有两位敝教中人赶到,说起九嶷山也出了一件怪事,情形和这里大致相同,我们过去边吃边说吧。”
  文亦扬闹了大半天,肚子确也饿了,随二人走到洞前,即见一位长相十分威猛的中年健者,和一位三十多岁的壮汉,鹄候在下层洞口。山谷的底缘,有一大群人忙着筑墓建碑。
  马老夫子先携着文亦扬的手,向鹄立的二人道:“这位便是昨夜在象鼻山上,但凭一语拯救多人,又在鹭鸾洲边,拼死夺回蒋老弟遗体的文少侠。”
  那三十多岁的壮汉忽然双膝一屈,当场跪下,叫一声:“文恩公受庞渊一拜。”
  文亦扬被马老夫子握紧双手,不能上前搀扶,又不能答礼,急得叫起来道:“庞兄这是作甚么?”
  马老夫子目眶一红,凄然道:“少侠毋须过谦,庞渊是我那老友的大弟子,你受他一礼并不为过。”
  文亦扬见对方已拜毕起身,只得苦笑道:“当初未能及时制止奸徒伤人,怎能受此大礼?老丈和庞兄真使学生惭愧万分。”
  马老夫子摇头道:“少侠不要再说了,这位是敝教潇湘分舵舵主谷准。”
  长相威猛的中年健者立即躬身一揖。
  文亦扬也急还他一揖,回头一看,狮獒已伏在洞侧,虎视眈眈地向外注视,试呼它一声:“狮獒儿……”
  “汪汪!”敢情是叫对了它的名字,它不待话毕,已经吠两声,又要站起。
  文亦扬打个手势,阻止它起身,又问道:“你可是住在这里?”
  狮獒一跃而起,在洞里走了一转,又回原处伏下,随又出洞奔往中层,再往上层,然后又回原处伏下。
  它这怪异的举动,大家全看懂了。
  马老夫子颔首道:“狮獒表示这里是它的旧居,自然是猴山老人豢养,少侠今天葬的也该是猴山老人的骸骨,可否将发现的经过一说?”
  文亦扬当下把离开之后,直到回来的一段经过说了一遍,接着又道:“照这狮獒的表现看来,它该是猴山老人豢养,学生葬的也该是猴山老人,但那人面目虽不能辨认,却是颔下无须决不像昨晚在象鼻山上所见——髯长及胸——的人。而且尸骸已腐烂不堪,看来遇难已在大半个月以上,难道猴山老人先死,再被奸人……”
  马老夫子猛可惊叫道:“好残忍的恶贼,竟剥下猴山老人的脸皮来做为面具,怪不得老朽虽见过猴山老人,仍分不出真假。”
  文亦扬骤闻之下,也是一惊,但忽又想到,恶人既已杀死猴山老人,何必还要以猴山老人之名杀死这几十名武林高手?
  邀约高手来猴山赴宴,结果将赴宴的高手完全杀死,除了嫁祸给当地主人之外,再难找出第二个用意。即使说藉猴山老人之名,是为了翦除武林正派之精英,但也离不开嫁祸的范围,若果猴山老人已死,还有甚么假名的必要?莫非死者是猴山老人的弟子?
  他正想把这意思说明,忽觉对方有两位晚辈在场,过份表现己能,将使别人难堪,于是只好点头微笑道:“此事定会有个水落石出,不知老丈方才说九嶷山又发生了何事?”

  第六章 尊崇备至
  马老夫子举杯一照,道:“少侠饿了半天,先喝几杯再说罢。这酒是藏在洞中深处,封盖泥印宛然,决不致有毒。少侠离去之后,老朽又往中层洞里打了一转,发现两侧席上的酒菜也完全无毒,但又完全没有动用过。想是赴宴的人忽然觉出了异征,纷纷涌向洞口,却被人以内力封阻,才致窒息而死,但谁有这样大的力量,能阻止三十九名高手的拼死突围,老朽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点头绪。”
  文亦扬吸了一口酒,夹了几口菜,随口道:“这事决非一人所能做到,可惜未及问那绿衣姑娘和闹杨花。”
  林敏之诧道:“问她两人就知道了么?”
  文亦扬点点头道:“闹杨花冉鸣瑛不但知道,甚且可能知道一部分凶手是谁。”
  林敏之摇摇头道:“你这话很怪,请你说明白些。”
  文亦扬微笑道:“敏之哥你自己也可想得通,为何要麻烦我?”
  “有现成的李淳风,我何必自己占卦?”林敏之转向马老夫子笑道:“你老说不是么?”
  马老夫子微笑颔首。
  文亦扬笑道:“闹杨花若不知道一部分凶手,昨夜在鸬鹚洲边,凶手为何一听蒋老丈喊出‘冉姑娘’三字,便要杀她灭口;而她一听身后有变,便立时喝出一声‘老贼你敢’?”
  “啊!”林敏之一经提醒,当即明白,又神秘地一笑道:“那么,绿衣姑娘呢?”
  文亦扬见他满脸带着讪笑,心头暗恨,淡淡一笑道:“她若果不知道这边发生巨变,也不会在伏波门送纸团示警了。我猜想这惨案中没有妇女受害,定是有人事先通知,可惜不知那通知的人是谁。”
  马老夫子一拍掌,叫道:“少侠完全猜对了,若说通知的人,除了神女宗之外,只怕任何人也没有这般神通。”
  文亦扬诧道:“神女宗为何能事先获知秘密消息?”
  马老夫子大笑道:“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神女宗弟子介于妾、婢、妓、偷四者之间,不论达官显宦,义士枭雄,只要纳妾买婢,宿娼偷情,无不与神女宗的弟子接触,为了讨一夕之欢,什么消息不泄漏出去?”
  文亦扬听说神女宗的人竟有恁般力量,不禁大为惊奇,面向林敏之微笑道:“这事倒要借重你去査一查了。”
  林敏之笑道:“一人去,没兴头,最好是连你表哥一起带去。”
  文亦扬明知对方连自己也要拖下水,却佯作不懂,笑笑道:“小弟拜托了你,不管你如何进行。”顿了一顿,又道:“象鼻山上所见那站在魔头一侧的老妪,可是高唐院主陈细君?”
  林敏之摇头说一声:“不是。”
  马老夫子笑道:“那老妪是净慈寺的干南飞。”
  文亦扬沉吟道:“庐山毕老人不知为人如何?这些死者就没有他在内,难道他也事先获有警讯?”
  马老夫子摇头道:“不,毕老儿也和我们两个老朽一样,咽不下李老儿那口气,先走了一步。”
  “原来如此。”文亦扬想了一想,转向谷淮笑道:“谷舵主能否将九嶷山的事一说?”
  谷淮颔首笑道:“九嶷山的事,似乎比这边略为简单,但死的人却比这里几乎多了一倍——”
  原来九嶷山北端到达湖南的永州,南端到达广西的梧州;由东向西,包括有大庾、桂阳、骑田、九真、都庞、临贺、萌诸、始安、越城等九座大山。因为每一座山的峰势、溪流都十分相似,到了其中一座山,竟分不清到底是那一座山,所以名为“九嶷”,实在的九嶷山应该是“九真岭”。
  九真岭也名为“九嶷山”,位于宁远之南,江华之东。山上也有:舜源、朱明、石城、石楼、娥皇、女英、箫韶、桂林、杞林九峰。据说舜帝南巡,死于苍梧(梧州)之野,他两个妃子在潇水和湘水之间哭得涕泪横流,把眼泪抹在黄竹上,染成一条条的青绿色,名为“泪竹”,也叫做“湘妃竹”。这事虽是传说,但潇湘二水之间,有一座阳明山盛产湘妃竹倒是事实。
  半个月前,九真岭最高的舜源峰绝顶,忽然云气滃郁,遮蔽了上半截山峰,这本是极其寻常的事;然而,峰腰的云气竟一连几天不散,到了夜里,云端下面更霞光闪闪,起先是传说真龙吐珠,接着又传说有古代宝剑将要出土,那闪闪的霞光便是一种剑气。
  真龙吐珠,骗得一群乡愚朝夕膜拜,还没有人敢去龙口夺珠。但说古代宝剑出土,却引来不少江湖豪客,武林侠士,直冲上云端寻宝,那知上去的人竟是有去无回。直到前几天云开雾散,有人登峰看个虚实,这才发现峰腰以上东歪西倒地尽是面目糊模的尸体,仔细一数,竟有八十二具之多。
  谷淮获知此事,再听到象鼻山有“定风珠”的传说,想起教中长老中的衡山二老正在八桂之地“巡江”,暗护本教子弟,可能会出甚意外,乃星夜兼程赶来示警,不道仍然晚了一步,一老已经丧命。
  文亦扬皱着秀眉,边听边想,直待谷淮把话说完,不觉一声长叹。
  马老夫子苦笑道:“少侠对这事有何高见?”
  文亦扬沉吟半晌,忧形于色,反问道:“老丈见多识广,学生想请问一下,那遮峰的云气究竟是甚么东西?”
  马老夫子微微一震道:“除非是瘴气才能遮蔽那么广,但也不能一连滞留好几天。”
  文亦扬面色略舒,又道:“瘴气能否经历一昼夜不散?”
  马老夫子摇摇头道:“无论那种瘴气,到了日中必散,但若遇着阴霾天气,也可能经历一昼夜。”
  林敏之忽然插口道:“若果天气日日阴霾,那瘴气岂非能连续滞留几天?”
  “不错。”马老夫子顿现笑容,随又摇头道:“但若以瘴气杀人,受毒的人不致于立刻会死,而且武林人物多半带有避瘴之药,也未必连瘴气都看不出来,而任它毒死在峰上,这事似是而非,又要大费文少侠的一番思维了。”
  文亦扬喟然长叹道:“那几天的天气如何,不难查问山民获知,但那奸徒心肠之毒,设计之巧,真令人大叹观止。老丈说那些武林人物不甘让瘴气毒死在峰上,但这里三十九名高手,谁又愿意窒死在洞里?….…”稍顿,又转向谷淮道:“谷舵主说云端下面,到夜里才发闪光,是也不是?”
  “是。”
  “日里有没有?”
  “不曾听说。”
  马老夫子诧道:“少侠可是已知那闪光是什么东西了?”
  文亦扬笑道:“如果学生猜的不错,那应该是几面镜子,那闪闪霞光之所以在夜里才出现,是因为昼间使用镜子反射云端,很容易被人看破。”
  林敏之诧道:“那人这般做作的用意何在?”
  “当然是为了消灭异已的高手,掳去一部分缺少志节的人作为已用了。”文亦扬轻喟一声道:“武林中恁多纷争,我真悔当初习武了。”
  林敏之失笑道:“你的名字是‘文亦扬’,本来就可以不习武。不过令尊既与那位武林前辈同姓名,往武林里去找寻,也许会有个结果。”
  文亦扬被他触动灵机,暗忖:这就奇怪了,猴山老人虽在三十年前一举成名,但由衡山二老的口气里听来,艺业还不及那武的“文今古”,那“文今古”几乎和自己的父亲同一时期失踪,猴山老人也在十几年前归隐,这伙凶徒既利用猴山老人之名残杀武林人物,为何不利用“文今古”之名?
  放弃“文今古”之名不利用,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是阴谋的策划人,正是那武的文今古自己。
  第二,是阴谋的策划人确知武的文今古已死,不能再加以利用。
  然而,若果这两个“可能”成立,自己的父亲又往那里去了?而在象鼻山上,林敏之替自己报出姓名,葛衣老者为何目闪异色,怔了一下?
  武的文今古的成名绝艺,和他师尊万错翁所授的完全相同,他曾经怀疑他师尊是武的文今古乔装或是武的文今古的长辈,若非对方与他的父亲同姓同名,他倒可冒用一下姓名,逼出一个文今古出来查问真象,但他刚想到这事,不由得失神地叫起一声:“不妙!”
  马老夫子一惊道:“少侠何事?”
  文亦扬猛觉失态,心想这事未到宣布的时候,乃急道:“九嶷山上可曾隐住过甚么武林中成名人物?”
  马老夫子道:“三十年前曾隐住过一位潇湘恨客,但在衡山论艺时就未见他参加,如果这人还活在世上,该有七十岁左右了。”
  文亦扬沉吟道:“这位宿彦不知有何恨事,号为‘恨客’?”
  马老夫子笑道:“他姓丁,本名云衢,原为儒家子弟,听说在少年时候,其父因小事被母气走,后来母又改嫁,他一恨之下,出走江湖,学得一身诡异的武艺,自号为‘恨客’,在九嶷山结庐而居。据他自己说,山有九嶷,人也有九嶷,全是希奇古怪的论调。”
  文亦扬笑道:“如何希奇古怪,老丈可还记得?”
  马老夫子道:“记不完全了,大致是由孟夫子立论中套出来的,譬如‘君视臣如草莽,则臣视君如寇雠’就是其一。”
  林敏之断然道:“这是应该,又有何疑?”
  马老夫子失笑道:“那么臣视君如路人,君该不该视臣如逆子呢?”
  林敏之不觉语塞。
  马老夫子笑道:“那位恨客的立论多是如此,别人不能说他对,也不能说他不对。”
  “果然可自命为‘恨客’。”文亦扬遥见筑墓的工人停了工作,个个面向一块石壁观望,微诧道:“莫非又出现了甚么奇事,我们过去看看。”
  “唔,我们也该收拾起来走了。”马老夫子见酒空肴尽,站起身子,随手摸出一块筏形金牌,双手捧着,面容严肃,目蕴泪光道:“文少侠艺高功厚,义薄云天,不避艰危,夺回敝教长老遗体,为敝教之大恩人,谨以敝教金筏令牌为赠……”
  文亦扬见对方一捧出“金筏令”,潇湘分舵主和庞渊都同时肃立,情知非同小可,急道:“学生决不敢领受,仍请老丈收回。”
  “不。”马老夫子正色道:“少侠日后行道江湖,也许需要敝教弟子服劳之处,只要出示金筏令,敝教弟子见令如见其师,纵是武艺低劣不堪重用,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尤其敝教弟子多在水路行走,凡见立有排头的木排竹筏,便是敝教弟子主持其事,命他们传递信息,极其方便,少侠千万勿却。”
  文亦扬回心一想,猴山和九嶷山的惨案,多半是江北丐帮和龙船帮所为;再不然,那策划行凶的魔头,也该拥有极大势力。自己纵有通天本事,也只能联合三几个知心好友,怎能与庞大的组织相抗?
  鸬鹚洲惩凶夺尸,虽打死“一笑追魂”,可能还有同党逸去,今后行走在外正是险难重重,自己纵是不怕,也该有个“知彼”的眼线,怎能连个通传消息的人都没有?
  再则,排教弟子既遍及水路,自己要寻访失踪多年的父亲,也可请他们帮助秘密查访,若由自己一人独力访寻,天地之广,实非易事?
  为了对抗凶帮,为了查访魔党虚实,为了寻找亲父,他觉得有接受“金筏令”的必要,于是拱手一揖道:“多谢老丈盛情,但学生并非贵教……”
  马老夫子急道:“少侠不必说了,水浅不足以容蛟龙,老朽决不敢以教职羁糜侠士,以教务烦劳清神;但愿少侠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之余,若遇本教弟子横行不法,立即出示令牌下手重惩,已是感激不尽了。”
  文亦扬躬身一揖道:“既是如此,小子敬领盛情了。”
  他刚由马老夫子接过“金筏令”,潇湘分舵主谷维和庞渊已同时屈下一膝,高呼一声:“排教弟子谷维庞渊叩见长老!”
  文亦扬骇然,急扶他二人起身,满面惊惶道:“这样称呼使不得。”
  马老夫子面孕笑容道:“少侠不必惊疑,此乃新见时之仪注,‘金筏令’一共有十三面,这一面原系蒋老持有,赠与少侠并无不妥。持有此令之人,便具有敝教长老身份,除了总副舵主与本教护法外,余人尽须听命调遣,是以他二人执弟子礼晋见,日后相见已毋须如此,少侠尽管安心。”
  文亦扬不料“金筏令”对于排教竟有偌大权威,心中虽懊悔接受赠与,却又推辞不得,只得把它贴胸挂好,肃然道:“老丈竟将贵教至崇至高之名器授予小子,自当竭诚维护,但也受之有愧了。”
  马老夫子欣然道:“少侠毋再客套了,‘金筏令’已有所托,谷贤侄可立即回去将蒋长老凶讯与此事传知本教总舵,转告各地弟子知遵。”
  “是!”谷分舵主躬身承命。
  马老夫子携着文亦扬和林敏之的手,说道:“我们可过去看看了。”
  五人一齐走到众人围观的石壁之前,一眼看去,不禁大感惊讶。
  原来那座凸凹不平的石壁上面,不知被谁于何时刻上了“今天你葬人,明天谁葬你。”十个擘窠大字,笔画深浅如一,粗细相同,分明是以指劲写成。
  林敏之微微作色,上前轻拍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肩膀,含笑道:“李老丈,你在这里管工,可见有什样碍眼的人来过?”
  那老者放下锄头,垂手答道:“林相公不消问得,我李石三不是夸口,在猴山拗这一带,不论是土工、石工,我都包用多年,眼下这十名做活的,不是我兄弟叔侄,就是亲戚朋友,决没有半个外人渗杂在内,林相公住在城里,未必没听说过猴山李石三这几个字……”
  林敏之见对方越说越兴奋,滔滔不绝地直如江可猛泻,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我问的不是这个。”
  李石三瞠目道:“奇了,林相公你说的是那个?”
  林敏之猛悟对方只是个工头,和他斯文不得,笑道:“我是问方才有外人来过没有?”
  “哦——”李石三似是大梦方觉,搔搔头,又摇摇头道:“若有别人偷进来,我李秃头还能不知道么?”

  第七章 孝义为先
  文亦扬耳中虽听着林敏之盘问那工头,心下却在暗想这班工人全是乡下农夫,并无特殊艺业,又恰在掘土凿石的喧嚣声下,纵是有人过来蒙他们双眼,他们也未必就能知道,何况来人是武林高手?
  当下悄悄向马老夫子道:“老丈可知武林中有谁能站在三丈开外,以‘铁笔指’劲刻石?”
  马老夫子一听“铁笔指”三字,脸色顿时凝重起来,骇然失声道:“难道是‘铁笔诛心’么?”
  文亦扬诧道:“铁笔诛心是谁?”
  马老夫子挽他退后数丈,先向前后左右扫视一眼,这才面带惧色道:“听说那人姓胡,少年书过进士,他文章本来做得很好,无奈那冬烘的主试不认文章只认钱;他本来也有钱,但为人拓落不群,认为用钱去买功名不如留下来买酒喝,因此被那主试一笔勾出孙山之外。他一气之下,便往海外遨游,也不知从那里学来一身奇诡的武艺,三年之后又往京师考武场,把一切习武少年都打败了,武状元便该落到他头上,那知到了‘策试’下来,又是榜上无名。”
  文亦扬一怔道:“可是把文章作坏了?”
  “不是。”马老夫子摇头道:“听说又是主试官要钱,才把他咄退的,他认为考文进士,做文官可以剥削民脂民膏,要钱还有理可讲;考中武状元,便要披挂出征,为国家尽力,甚至于死在疆场,马革裹尸而还,拿钱去买死路,再傻的人也不干。”
  文亦扬笑道:“大有道理。”
  马老夫子道:“有是有理,但他不知道做武官更易发财。”
  文亦扬诧道:“在疆场拼命,财从何来?”
  马老夫子笑道:“谁说一定要在疆场拼命?既然拿钱去买,买来的当然是肥缺,驻在边疆僻地,威震一方,俨然掌了生杀予夺之权,不但可以剥削小民,而且可以克扣军饷,连上司发下来整治军装鞍辔之费,也一概网罗迨尽,再拿这种钱往上奉承,更加威风八面,比做文官容易得多。但那位胡铁笔再气之下,又飘然远引。三年之后,文场的主试官死了,武场的主试官也死了,内庭禁宫的教习也死了,死人的胸前,全有一个小孔透过心房穿过背后,尸体旁边则留下‘铁笔诛心’四个血字,多人认为是胡铁笔所为,但没人见过他下手。”
  文亦扬摇摇头道:“这位胡铁笔诛其所当诛,和那武的文今古诛武林败类殊途同归,决无反被奸人利用,在石壁留字之理。老丈可知还有谁练成这种指劲?”
  马老夫子思索半晌,却摇摇头道:“除了那位落弟武状元,老朽再也想不出有谁了。”
  这位老于江湖的排教长老不知道,初出茅庐的文亦扬当然更不知道,只好转而商议侦凶和寻父如何进行。言谈中,林敏之发放工资完毕,和谷淮、庞渊联袂走来,笑道:“大事已毕,我们进城去罢。”
  马老夫子肃然道:“老朽和这两位师侄不进城了,就此别过,二位少侠今后请多多照应敝教。”
  文亦扬正色道:“这个不须老丈叮嘱,何不顺路进城一行,也好让小子尽个地主之谊?”
  马老夫子笑道:“不必了,进城又得耽搁不少时候,眼下老朽须去祭一祭我蒋老弟,而后还要星夜赶回潇湘。”
  文亦扬沉吟道:“小子也该同去一祭蒋老丈,但怕出来太久,舅母担心,只好作罢,老丈三人去鸬鹚洲,还须随时当心才是。”
  彼此叮嘱一番,依依而别,文亦扬目送三人展步如飞,消失于远处,这才和林敏之带着狮獒转步回城,到达黄府,已是暮色苍茫时分。
  黄仲三已经等候得久了,一见他们二人走进书房,立即又叫又骂道:“你们玩得好啊。咦,好大的狗!”
  文亦扬笑了一笑,道:“我先往后堂见过舅父舅母再来。”
  黄仲三急道:“我只说你和林兄出游未返,千万别说什么凶事吓了他们老人家。”
  原来黄仲三的父亲黄公茂曾经中过进士,当过一任知县,道道地地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吃不了惊吓,文亦扬见这位表兄特别关照,笑说一声:“不劳叮嘱。”
  那知一进后堂,即见黄公茂满面愁容道:“扬儿你来的正好,你母有信来了。”
  文亦扬赶忙躬身双手接过信笺,打开一看,但见上面写道:
  字谕扬儿知悉:
  你离家后之次日,何老夫子即称有仇人将到,恐余受池鱼之殃,与余各焚毁原居,紧急迁走,本拟来桂郡依舅氏,但何老夫子又言你父与一侠士同姓名,若被查悉,株连更甚,乃决迁至城中暂避,待定居之后,当再函舅父转告,你在外访父音信,一切行止自当心,闻强徒捜寻与你父同姓名之侠士家人甚亟,决不可大意取祸也。
                                                                       母手书 月日
  文亦扬读完母亲的信,不禁一阵凄然,道:“舅父,这信是谁送来的?”
  黄公茂道:“是你母的侍婢苑儿带来,因你母目前还住无定址,她暂时也不能回去了。你咋夜和敏之去了什么地方,竟是一夜未归?”
  文亦扬垂手肃立,笑道:“扬儿和林兄去猴山一位友人家,并无他事。”
  “唔。”黄公茂颔首道:“你回书房去罢。”
  文亦扬忙道:“扬儿还想向舅父请教一事。”
  “何事?”黄公茂微感突然。
  “扬儿的爹是否不谙武艺?”
  黄公茂笑道:“他身子比我还虚弱得多,谙什么武艺?”
  文亦扬轻叹一声道:“家父失踪十几年,不知是否是被人误以为是与他同姓名的那位侠士而……这实在使扬儿担心,扬儿想从明天起往各处查访,也许一早就起程,不能再向舅父拜辞了。”
  黄公茂微叹道:“你出门查访父踪,这是一片孝心,我也不便留你。但你父十几年杳无音信,人海茫茫,你又往那里寻访?”
  文亦扬正色道:“扬儿只知尽人子之心,家父最后一次离家,是去开封,扬儿也先往开封查访,或能得到一点蛛丝马迹。”
  黄公茂颔首道:“开封我也有熟人,待我修书给你带去好了。”
  “是。”文亦扬恭应一声,找到苑儿问过搬家情形,然后自返书房,却见黄仲三大笑道:“表弟,你这名字该改为武亦扬了,一夜之间成了名,当了排教的长老,对你寻访姨父的事必定大有帮助。”
  文亦扬苦笑道:“当什么排教长老,你休胡说。”
  黄仲三道:“你得马老丈赠送金筏令,可不成为排教的长老了?”
  文亦扬叹息一声道:“马老丈硬将金筏令赠予,教我无法推辞,但世事有一利必有一弊,这金筏令对我来说,还不知要带来多少麻烦哩。”
  林敏之点点头道:“这倒是真的,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用它为妙。”
  文亦扬无心再谈这件事,当下笑笑道:“我想请二位去品心阁……”
  一语未毕,黄仲三已急忙制止,压低嗓子道:“你休大声说,这事若让家严知道,怕不给我吃巴掌。”
  文亦扬见这位表哥考过举人,也偷偷摸摸去品心阁评花论柳,而又恁地害怕父亲,不禁好笑道:“欲令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舅父迟早会知道,文人雅兴,也不必过分紧张。小弟请你们去,为的是要向陈院主查问,那些女的为何未去猴山,可是事先有人示警。”
  林敏之笑道:“这种事要你也同去才行,我们二人可没有你那份精灵。”
  文亦扬摇头道:“不是我不愿去,因为舅父要写信给我带去开封,故得等待他人家的吩咐。”
  “去开封?”黄仲三讶然惊问,文亦扬含笑将自己欲往开封寻父的事说了,接着又道:“大江两岸,已有排教的人替我查探,我自己该在黄河两岸寻访才是。”
  林敏之点点头道:“你这样打算固是不差,但‘黄河之水天上来’,你要查遍两岸有无父踪,只怕够你走一辈子的。伯父既是文人,未必能脱离书生本色,他因故一时不能返家,也许会隐在城市里教几个生徒糊口;神女宗的弟子遍及闺阁、茶楼、酒肆,若能请他们代为一查,只怕还要有效得多。”
  “有理。”文亦扬话刚出口,立又摇头道:“你看我这点点年纪,难道就去和妓女打交道?”
  林敏之好笑道:“你别迂了,品心阁那些姑娘,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这里的郡王也未必请得动她们,你不记得昨夜院主一句话,各宗派都很买账么?但她们最敬重孝子、侠士,你二者兼而有之,她们必会另眼看待。”
  文亦扬沉吟半晌,才道:“去就去,但你们千万别说我会武艺。”
  他天性纯孝,为了查询父踪,还有什么不可牺牲的?是以,他决定和二友同往神女宗一行,告了一个便,入内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再走出书房,却见舅父手里拿着一封信坐在几边的短榻上;表哥和林敏之恭恭敬敬,双掌扶膝,坐在对面,赶忙向舅父打个躬身,端立听候吩咐。
  黄公茂老眼向他身上打量一下,微愕道:“扬儿你要去那里?”
  文亦扬笑道:“外甥想往高唐院打听家严消息。”
  黄公茂脸色一沉,“哼”一声道:“你才到桂林几天,就知道有高唐院,谁告诉你的?”
  他说到后面一句,眼珠一转,目光已瞪在黄仲三脸上。
  文亦扬赶忙正色道:“昨夜扬儿游经象鼻山下,偶闻高唐院主人陈细君与武林人物讲话,知道该院乃武林神女宗所设,她们的弟子遍布全国,行事亦无不端,所以想托她们打听家严音讯。外甥今后出门,为了便利查访,自应结交三教九流,不能再保持书生本色,尚恳舅父鉴谅。”
  黄公茂脸色瞬息数变,听到最后才微微颔首道:“你顾全大孝,自不能再拘泥小节,只要不堕落,不辱没你家世代书香就好。”
  文亦扬深深一拜,肃容道:“扬儿年纪虽轻,但幼承庭训,又蒙何老夫子多年教诲,节孝两字自信还能分个取舍。”
  黄公茂满脸不愉之色一扫而清,笑起来道:“好,好。……你这只狮獒犬如何得来?”
  文亦扬瞒过自己会武艺一节,仅将如何遨游猴山,如何替犬葬主,和狮獒犬如何要自杀殉主等情告知,直乐得这位书呆子舅父连呼“义犬”,大为感叹道:“扬儿你有此存心,有此义行,天必佑你。我写给开封府同年之函在此,你可谨慎收藏,至于往高唐院之行,可一不可再,你们快去快回,切切不可留连于花月之地。”
  “是!”文亦扬恭应一声,黄仲三和林敏之也同时起立。
  黄公茂交了信函,拍拍那狮獒犬的后脑,又连说几声“好义犬”负手踱步而去。
  黄仲三吐吐舌尖悄悄道:“表弟你好大胆,我就担心家严赏你两记耳刮。”
  文亦扬失笑道:“看你见了舅父就像老鼠见了猫,连气都不敢喘,那付可怜相也够可怜,这回好了,他老人家连你也准去了哩。”
  林敏之笑道:“说起来,黄兄是沾了狗儿的光,若不是伯父问起狮獒犬的事而大感畅悦起来,你就休想出这牢笼。”
  文亦扬想起当时的情形确也如此,收起信函,说一声:“走罢。”
  林敏之道:“你连狗也带去么?”
  “为什么不带,我不便和别人打的时候,就教狮獒顶上去,它比得上一个高手呢。”文亦扬说出他的意见,半刻后,已和二友到达城南湖边。
  这一带树木苍翠,花香袭人,景致十分清幽;但自设有“品心”、“慰兴”二阁之后,环绕湖边的麻石道上,一到夜间便见宫灯飘动,车马辚辚,游人如鲫。那正是品花攀柳之客,乘着高车驷马,显示他“富甲一方”的大好机会。
  文亦扬带了狮獒,跟二友一走上这条石道,即见一座朱漆门前悬着两个绝大的灯笼,一只大书“高”字,另一只大书“唐”字。心想神女宗实在不简单,竟以宋玉的“高唐赋”来标榜门面,要比那“云雨”、“巫山”、“巫阳”、“阳台”、“探春”等字眼高明多了。
  他正筹思进去之后,如何打开话题,请对方协查父踪的事,不觉已到门前,猛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儒装少年徘徊在附近,虽只一瞥之下,已看出那少年眉清目秀,却略带忧疑之色,暗忖:“这少年真怪,小小年纪难道就学会这件坏事?”
  他一时好奇心重,不自觉地向那少年笑了一笑,那知对方也恰一眼望来,同时也微微一笑,并即缓步移近,看那神情,却是欲言又止。
  林敏之也感觉到了,好笑道:“小兄弟,你怎不进去,独个儿在这里徘徊什么,可是不懂得门径?”
  那少年羞涩地点点头道:“不但是不懂门径,也怕自己带的钱不够。”
  林敏之笑道:“你带了多少钱?”
  那少年又走近几步,压低嗓子道:“只有十两银子。”
  黄仲三“噗”一声笑起来道:“慰兴阁那边只消五钱银子,包你够了。”
  那少年嫩脸一红,嚅嚅道:“小弟是外地人,只想浏览一番风光,已命苍头回去拿钱,今夜偶然行到这里,谁想慰什么兴?”
  文亦扬见对方年纪比自己还小,却是恁地好奇,怯怯地惹人喜爱,也接口笑道:“你既是意在浏览,就和我们一道进去好了。”
  那少年身怀地瞧他一眼,笑道:“你有钱么?”
  文亦扬随手一指黄仲三,笑道:“我表哥请客,小兄弟你只管放心,必要时还可记账。”
  黄仲三笑着骂道:“你这小鬼头好啊,连我记账的事也给你知道了,还敢说没有暗中跟来过,今夜非要你这长老请客不可。”
  文亦扬着急道:“表哥你这人恁地嘴浅?”
  林敏之也觉得黄仲三漏出“长老”二字不妥,急忙接口道:“别噜苏,由我请客就是,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
  那少年“啊”了一声道:“小弟姓胡,古月的胡;单名桐,是梧桐的桐。还未向列位兄台请教。”
  林敏之代表三人通过姓名,这才相偕迈步入门。
  弦管声喧,乳莺弄舌。
  桂林南湖的水阁——高唐院品心阁——走进四位神清气朗的少年,阁中陪酒吟诗的神女宗弟子妙目顿时为之一亮。
  “啊,黄公子!”
  “啊,林相公。”
  “啊,这一位……”
  诸女热烈的招呼,也够妒煞在座的江湖豪侠和骚人墨客了。
  黄仲三微微一笑,执着首先奔至的一个少女的手,柔和地说道:“沈姑娘请替我们找处幽静的座头。”
  “哼。还是沈……人家没有名字吗?”那少女柳腰轻摆,佯作娇嗔,看得文亦扬和胡桐秀眉一皱。
  黄仲三,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就称你一声群仙妹妹可行?”
  “唔。”被称为沈群仙的姑娘抿嘴一笑,轻启匏犀道:“东阁这边已满,除非再开西阁,黄公子若不喜外人打扰,就快将西阁整个包下来,否则再过一会仍然有人上去,你……”
  黄仲三不待话毕,已接口道:“不必多说废话,开西阁就是。”
  文亦扬看这位沈姑娘虽然长得缥致,但过分做作反显得十分俗气,好在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要藉机探询父踪和解开夜来在象鼻山妇女得免于难的狐疑,俗不俗并不在乎,偷望傍立身侧的胡桐,笑笑道:“小兄弟意欲浏览,不知还有雅兴否?”
  胡桐俊目闪出异样的光芒,微微一笑道:“为何没有,兄台认为这位姑娘很俗气是么?”
  文亦扬不料这位少年竟是恁地善于揣摩人意,不禁怔了一怔。

  第八章 天风百变
  高唐院品心西阁与东阁相距十几丈,离开湖岸也有五六丈之遥,一道木桥,直通阁前。阁外阑干曲折,描龙雕凤,金璧辉煌。阁中可设一二十张圆桌,坐一二百位客人,但此时桌椅已多半撤往阁后的房里,只留下居中一张圆桌和摆设在旁边的酸枝太师椅、茶几、短榻。四壁悬挂古今书画,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岸边的夜合花、夜来香、晚香玉随风飘香,充溢满阁。
  偌大一座水阁之中,只有一位佩剑少年,三位恂恂儒雅的少年书生,和四位殊丽绝色的年轻姑娘,与东阁那边笙歌弦管喧天闹地一比,尽管宫灯四挂,灯火辉煌,也显得冷冷清清,使人生起一种凄凉之感。
  原来黄仲三知道他这位表弟是有事而来,决不能当着大庭广众面之前,向院主陈细君询问要紧的话,故只好包下整座西阁,挂出回避的灯笼,省得有人打扰。但他本来喜欢热闹,一见冷冷清清,立刻点来四位姑娘相陪诸友:陪林敏之的名叫古爱仙,陪文亦扬的是柳如仙,陪胡桐的是连玉仙,还有一位沈群仙是他的旧识。这四位姑娘除了沈群仙和黄仲三显得络熟之外,其余三人年纪全在桂魄方圆的破瓜年华,各带有几分少女的矜持。但文亦扬心头有事,而且未曾经过这种场面,纵是美姝左侧,除了正襟危坐,那会动什么绮念?
  香茗过后,沈群仙起身一笑道:“黄公子,你们点什么菜,来什么助兴,也该吩咐吩咐了。
  黄仲三一眼瞥见文亦扬那付神情,不禁好笑道:“表弟,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文亦扬正在沉思,被他问得一怔,道:“表哥难道不知?”
  黄仲三指着他身旁的柳如仙,笑道:“你休冷落了人家姑娘,给陈大娘知道了得害她挨一顿板子。”
  柳如仙苦笑道:“黄公子别说这话,大娘决不会打我,其实文公子心事重重,我不敢妄自猜测,当然也无法加以慰解。”她顿了一下,转过脸来,向文亦扬笑道:“公子有何心事,能否向贱妾一说?”
  林敏之笑道:“他最喜看人舞剑,你们把神女宗的绝艺施展出来,他就乐了。”
  沈群仙忙道:“饿着肚皮看舞剑,是什么戏味?”
  黄仲三将席上的菜单向胡桐面前一推,笑道:“小兄弟,请你点几味菜好吗?”
  胡桐笑道:“何必看单点菜,只怕点了,这里做不出来。”
  沈群仙笑道:“公子莫小觑了敝院,随你点什么山珍海错,无不咄嗟可办。”
  “是吗?”胡桐淡淡一笑道:“那么,先来一味珠参蒸鲍鱼罢。”
  他一点出这味菜,不但沈群仙愣住了,就连黄仲三那样的富贵膏梁子弟也未见未闻。沈群仙没奈何地苦笑道:“鲍鱼倒有现成,什么叫做珠参?”
  胡桐笑道:“就是药材店里用作补眼力的珠参,也许厨司会弄,他要是不会,就叫他来这里请教好了。”
  这几句话直把沈群仙说得有点不服气,扭转腰肢而去。
  文亦扬好笑道:“桐兄弟,你尽管说些难弄的菜式,莫要吃到天明了么?”
  胡桐摇摇头道:“说实在话,桂林各酒家,除了这里就弄不出什么好菜,不趁机点出来,还能那里找吃的?不过,要由小弟来点,只怕说了十样,他们就有九样做不出来,休把高唐院这块招牌拆了。”
  陪着他的连玉仙笑笑道:“公子试说来看看。”
  “好,拿笔来写。”胡桐取来纸笔、一连写下十个菜式:“枸杞蒸猴脑”、“犀心炖天麻”、“土木参熊掌”、“鱼翅象筋汤”、“罂粟花鸡舌”、“螺油炒田鸡”、“红烧鲮鲤”、“清蒸牛髓”、“炸鹧鸪”、“红烧海狗”。各人看了,都愣了。这十个菜,不是主菜难寻就是配料欠缺,“清蒸牛髓”最简单,但在三更半夜也是没有寻处,连玉仙摇头笑道:“胡公子到过五羊城吧,否则那找来这些刁钻古怪的菜式?”
  胡桐点点头道:“连姑娘果然慧眼,小可在百粤住了不少时候。”
  文亦扬心念一动,想到这些菜式若要弄个齐全,敢非千金莫办,这位衣着无华的少年居然一口气写得下来,应该有点来历,猴山石壁上发现有人以“铁笔指”留言示警,据说“铁掌诛心”姓胡,曾经往海外学艺,广东又是出海的重要口岸,莫非竟和这少年大有牵连?
  他想问,但当着多人面前又不便问。沈群仙已匆匆走了回来,摇头苦笑道:“胡相公的菜式太难,请随意点些鸡鸭甲鱼之类罢。”
  她一眼看到桌上胡桐开的菜单,更加咋舌摇头,当下由黄仲三点了菜,传呼上岸,顷刻间便由侍女送来,酒刚过三巡,文亦扬已忍不住向林敏之问起有关品心阁主人的事,柳如仙这才恍然大悟道:“文公子原来要寻大娘说话,方才何不早说?贱妾这就替你去请来就是。”说罢起身而去。
  半晌,她陪着一位四十来岁,面目慈祥的妇人进入水阁,各人知是神女宗的分院主,赶忙起立相迎。那妇人一见林敏之和文亦扬在座,立即侧身行礼,笑道:“源来是林少侠和文公子大驾光临,小妇人竟失远迓。这位黄公子也是熟人,还有这位小相公尚未见过。”
  林敏之见对方先招呼他,忙替各人引见,并请陈细君就座,然后说道:“小可若只是来贵阁吟风弄月,自是不敢惊动大娘,但今夜想藉游乐的机会,向大娘请问一桩奇事。”
  “哦——”陈细君美目向四处一瞟,随即吩咐道:“你们四个往阁外巡视,什么人也休放进来,还得留神水底。”
  沈群仙四女同声答应,盈盈而起,各奔一方,四条倩影全倚在阁外阑干上。
  陈细君见她们已经站妥方位,这才回头笑道:“少侠欲问的可是有关猴山老人的事?”
  “正是。”林敏之点点头道:“猴山洞里死了三十九人,全是武林上成名人物,就是没有女人在内,大娘未去猴山,可是事先获知信息?”
  陈细君一脸惊愕之色,接口道:“去猴山的人尽死,我也是事后获知,却不知死了多少人。当时因为幽兰妃子的弟子好洁,不愿去那些肮脏的地方,我就索性请她主婢光临敝阁,还附带邀了一干女侠,只有那闹杨花女侠作别离去,但她去了不久便又匆匆赶来报知凶讯,我想向她细问,她却迫不及待地又走了。后来我们这十几个女的曾经商议了一下,情知被邀往猴山的尽是武林俊彦,既然在顷刻间死个净尽,我们这伙女的打明里去,也必定送死,于是乃由小妇人与净慈寺的干婆子悄悄前往察看,果见满洞尽是尸骸,但那洞里有毒,不能深入,只好退了回来。今晨刚送走一干女侠,忽又听说九嶷山和宣城的南漪湖、霍邱的西湖,都发生了类似的事,这真令人莫测高深。林少侠是几时去了猴山?死的人可有昨夜见过的那位猴山老人在内?”
  林敏之轻叹一声道:“小可与文老弟和马老夫子到猴山时,已是天色快亮,并未看到猴山老人。”
  陈细君转看文亦扬一眼,诧道:“文公子不谙武艺,去猴山干什么?”
  文亦扬暗恨林敏之说破他也到过猴山,但转念一想,觉得此事终难瞒得太久,索性微笑道:“学生虽不谙武事,然而赋性好奇,请林兄和马老夫子背着奔跑,实在也不好意思。”
  陈细君轻叹一声道:“文公子昨夜一口说破猴山老人之伪,语警群迷,智慧确非常人能及,然而文武殊途,武人性格多半暴戾,以后还是少去那种凶地为好。”
  文亦扬拱手称谢道:“大娘金玉之言,自当拜领,但班定远能够投笔从戎,学生未尝不可掷笔学剑,方才大娘说九嶷山、南漪湖、西湖,都发生了类似的事,这显然是一整套的阴谋,阴谋者要把中原闹个鼎沸不安,以图从中取利,已无所谓凶地善地了。”
  陈细君笑道:“文公子有志习武,自属可喜,凭公子这付大好筋骨与智慧,若获良师指点,多则十年,少则八年,定能成就武林一朵奇葩,可惜就是良师难遇。”
  文亦扬抓住机会,拱手短揖道:“武林中有那些奇人异士,尚请大娘指点一条明路。”
  陈细君指向林敏之,笑道:“林少侠师尊云台居士就是……”
  林敏之眨眼眨眼道:“恩师再也不肯收徒,此路决行不通。”
  陈细君蛾眉微皱道:“若果像令师这样的正人个个不肯收徒,这事就十分难了……幽兰妃子和本门都不收男徒。所为六大门派不是戒律养,门墙高大,令人爬不进去,就是妄自尊大,挟技自珍,不肯尽心指点。再说当年威震寰宇的四霸天:东霸天铁笔诛心胡性初,狠狠做了几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之后,便无消息。西霸天银髯翁任归人到中原游历几年,也就隐匿无迹。南霸天就是猴山老人,但若他真的一变而成为恶人,岂能再学习他的武艺,同归于尽?只有一位北霸天百忙尊者,他座下三位弟子手创龙船帮,听说他本人还在世上,若能获他弟子引进,不难有大成就,可惜龙船帮又有并呑武林之意,学了他的武艺,只怕也不太妥当哩。”
  文亦扬仔细忖度对方先后两番说话,觉得这位阁主果然并不是坏人,于是又笑笑问道:“难道武林中除了这四位霸天,就没有武艺绝高的奇人异士了么?”
  陈细君颔首道:“有是有,但这几人的艺业要比四霸天略逊一筹,而且也不知还在不在世上。算起来第一位要推潇湘恨客丁云衢,已有三十年绝迹江湖,若果此人尚在,南霸天也许就有所争夺,第二位要推‘天风百变’文今古,但这人听说已经死在北方……”
  “什么?”文亦扬蓦地一惊道:“天风百变已死?”
  陈细君看他神情,骇然道:“文公子莫非就是天风百变文大侠的后人?”
  原来文亦扬听说“天风百变”文今古已死,而自己学的正是“天风百变”,若果何生梧是“天风百变”本人乔装,则在北方被杀的显然就是自己的生父!他以为必是自己生父因与“天风百变”同姓同名,而致被人误杀,“天风百变”乃抱着报德的心情,乔装教授自己学艺,怪不得十几年来,万错翁何生梧对自己一家慈爱有加,近来又因发现仇踪而紧急迁移了!他因为想到这些,是以不禁惊叫出声。
  但是,他在这种极端惊恐中,还抱着一线希望,急镇摄心神,问道:“学生再请问大娘,死的文今古是不是天风百变?”
  陈细君诧道:“难道有两个文今古?”
  文亦扬长叹一声道:“家严亦名‘文今古’,但他老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确实是个文人,而且中过进士,不知天风百变文今古被杀时情形如何?”
  陈细君沉吟道:“当时情形据并不清楚,据说那天风百变不知因何功力尽失……”
  “哎!”文亦扬哀叹一声,身子往后便仰,晕了过去,合座顿时乱作一团,在阁外防备外人的四女也涌回阁里,坐在他左侧的胡桐伸臂拦住他背后。林敏之也由右侧挽住他右臂,出手如电,连封他几处穴道。
  陈细君急道:“先扶他往短榻将息,林少侠封他穴道虽是好事,但他不懂内功,此间又无人能替他通关,只怕淤血难散,待小妇人去找散血药来。”
  林敏之不待话毕已和胡桐把文亦扬抬到酸枝榻上。
  胡桐由身畔取出一个小荷囊,掏出一粒蜡封丸药,秀眉微皱道:“文兄是急痛攻心,我有绝妙的丹药在此,可否让他服用。”
  林敏之急道:“快给他服下就是。”
  胡桐掰开蜡丸,异香扑鼻,塞进文亦扬口内,讨来一小杯酒,把丸药送下腹中,才叫道:“林兄赶快放开他的穴道,让他血脉自行。”
  林敏之拍开文亦扬穴道,立闻他腹内叽咕疾响,连毛孔里都发出异香味,不禁大诧道:“小兄弟,你这是什么丹药?”
  胡桐藏起书囊,笑道:“小弟也不知是什么丹药,只知是家君在十几年前和一位异人下棋时赢来的。小弟发过心气痛,曾经服了一粒,如今再也没有了。”
  文亦扬服下灵药,双目猛可一睁,叫一声:“爹啊!”泪如泉涌。
  黄仲三忍住两行急泪,拍拍他的身子道:“表弟,你且休着急,姨父未必即死。”
  文亦扬猛可再开俊目道:“真的?”
  黄仲三凄然一笑道:“未必是真,也未必是假,既然曾有两人同名同姓,怎知不曾出现第三个?表弟你具有超人的智慧,应该节哀细思才是。”
  他这虽是慰藉的话,却使文亦扬重开希望之门,止泪惨笑道:“你说的是,方才是那位以药救我?”
  林敏之道:“就是胡……”
  文亦扬急忙起身一揖道:“多谢兄弟的妙药,此恩……”
  胡桐嫩脸一红,笑道:“你好不经世面,吃一颗丹药就什么恩不恩的,要是我也像你这样,岂不要磕破了头皮了?”
  文亦扬正色道:“一饭之恩尚不可忘……”
  “好,我吃了你们一餐饭,赠了你一粒药,彼此不欠,我也该走了。”一个转身,真的要走,急得文亦扬由榻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苦笑道:“小弟一时失言,幸毋介意。”
  胡桐摇头笑道:“我没有怪你,是真的要走了。”
  文亦扬央求道:“胡兄这样一走,可不是不可见谅么?”
  胡桐一晃脑袋,笑道:“你哭哭啼啼的,教人如何吃得下,坐得稳?”
  文亦扬苦笑道:“胡兄答应不走,小弟也不再哭。”
  这时,陈细君拿了一包药匆匆走来,见文亦扬已是神清气朗,愕然道:“文公子你竟是好了,服过什么灵药?”
  林敏之赶上把话说了,阁中余香尚在,陈细君嗅了一下,无限惊异地道:“这好像是传说中‘异龙丸’的殊香,是以香中带甜,不知是也不是?”
  胡桐摇头笑笑,却未作声。
  各人重新回席,痛饮片刻,文亦扬又由陈细君口中获知“文今古”被杀的地点,是开封府到陈留之间,时间也是十三年前。不论时间、地点,都和父亲的失踪暗合,何况那人“突然失去功力”,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注脚!
  然而,这番他没有哭,也没有晕,但见他将那猛烈的“三花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口里直灌。
  黄仲三看得骇然道:“表弟,我看你借酒浇愁,倒不如高歌当哭,停下酒杯,唱两出也好。”
  “好。”文亦扬苦笑道:“看在‘高歌当哭’这四个字上,拿管弦乐器来。”
  一曲高歌,只听他唱道:“烂银盘拥,冰轮动。碾玻璃万顷,无辙无踪。今宵最好,来夜怎同?留恋孀娥相陪奉。天公。莫教清影转梧桐。倩影直须胜赏,想人生如转蓬。此夕休虚发,幽欢不易逢。快吟胸。虹呑鲸吸,长川流不供。更净听江楼,笛三弄。一曲悠然未终。裂石凌空声溜亮,似波心夜吼苍龙。唱道,醉里诗成,谁为击金陵半夜钟?我今欲从,嫦娥归去,盼青鸾飞上广寒宫。”
  歌声甫歇,东西两阁轰然喝釆,但南湖对面的垂扬岸上,却传来一阵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原来躲在这里。”
  狮獒犬“汪——”一声暴吼,四脚一展,已冲过小桥。
  文亦扬脸色一变,即要拔步冲出。
  陈细君急忙握紧他的手腕道:“文公子你不谙武艺,徒死无益,那人不见得就是说你。”

  第九章 人畜交锋
  文亦扬手腕被陈细君抓住,大为着急道:“阁主你尽管放手,学生找那人理论去!”
  陈细君急道:“待小妇人招那人过来理论便了,公子千万别出去。”
  她紧急制止了文亦扬,随即向阁外扬声道:“何方英雄到此?品心阁是人人可来之地,小妇人陈细君有请。”
  那人纵声狂笑道:“我知你是神女宗的阁主,但你若敢包庇别人,只怕神女宗也难保无事。”
  陈细君急道:“神女宗包庇何人?请说。”
  那人大声道:“就是昨夜在象鼻山捣乱的两个小子,赶快着他们出来领死!”
  林敏之按捺不住,厉喝道:“何方狗头敢上门欺人,林某先教你见识一下十二连环剑。”
  “好,大爷就在南门外河边等你!”那人话声甫落,长笑之声已摇曳而去。
  文亦扬微感突然道:“大娘可知这人是谁?”
  陈细君忧形于色地摇了摇头。
  林敏之怒容满面道:“管他是谁,反正是猴山惨案的凶手,我先走了。”
  他话一说完,人也走出阁外。
  文亦扬急叫一声:“等等我!”
  林敏之愣了一下,停步问道:“你也要去么?”
  文亦扬缓步出阁,正色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林兄你一人决打不过他们多人……”
  林敏之作色道:“老弟,你难道不闻‘只见一义,不见生死。’和‘虽千万人吾往矣。’那几句话么?”
  文亦扬见他又作势要走,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道:“暴虎凭河,徒死何益?我们总得定个计策,别让人家讥为有勇无谋。”
  他不肯让林敏之去徒然送死,自己又不便在人前炫露武艺,立刻随同前往,是以义正词严地苦劝一番。
  林敏之看他那目光清澈如同一池秋水,透出真击诚恳的光辉,感动地点点头道:“依你要怎样做?”
  文亦扬回顾身后,见黄仲三、高唐院主和新结识的胡桐,都已来到身后,乃暗捏林敏之掌心一下,笑笑道:“表哥先结了这里的账,我们再送胡兄弟回转,然后从长计议好了。”
  黄仲三笑道:“账不须结,随时都可以走。”
  文亦扬道:“既是如此,我们这就走罢。”
  陈细君急道:“最好叫车子送你们回去,林少侠你孤身一人,也犯不着和那伙江湖亡命斗气。”
  林敏之经过文亦扬一番劝说,不但已明白过来,且也抑平了心头那股激动情绪,点点头道:“不劳大娘嘱咐,小可自也省得。”
  四人别过陈院主,走出高唐院的大门,胡桐忽然一拱手道:“叨扰三位兄台,日后自当答谢,今夜就此告辞了。”
  文亦扬笑道:“答谢的话不必说,小弟很喜欢交上你这样一位坦诚纯真的朋友,本待请作平原十日之饮,奈何轻易言别?”
  胡桐那双点漆似的眼睛,流露出无限喜悦的光辉,轻笑一声道:“你们不是有事么?”
  “啊。”文亦扬瞧了二友一眼,笑道:“我们先送胡兄弟回寓,如何?”
  胡桐道:“不必送,我自己会走。”
  一转身,急急走进暗处,送出清润语音道:“文兄,你那第二句话也正是桐弟所要说的。”
  文亦扬凝望着那逐渐消失在树影下的身影,不禁怅然。
  黄仲三笑道:“表弟你可是要作刘备送徐庶,砍尽障蔽离人之树么?”
  文亦扬有此怅惘之情,并不是因为胡桐给他服了一粒丹药,而是觉得这位比自己年轻的朋友与自己十分投缘,这时也不理会黄仲三的嘲笑,转向林敏之道:“你我先送表哥回家,然后再一起去南门外赴约可好。”
  黄仲三笑道:“我也会自己走。”
  他召来一辆马车,一声“回头见”,御者鞭梢一扬,蹄声的的,轮声辘辘,向浓荫路上疾驰而去。
  文亦扬见他坐马车走,而且一路上车水马龙,料无危险,也就放心,和林敏之手挽手直奔南门,刚走出南门,文亦扬忽然停步说道:“送君千里终须别,小弟不再送了。”
  林敏之闻言一怔,旋即明白他意在使诈,造成藏身暗处的敌人的迷惑,乃笑说一声:“不劳远送。”回身一揖,起步如飞而去。
  文亦扬目送他走过石桥,自己也佯作转身回城,刚转过身躯,即见一位黑衣大汉站在相距不及六尺之地,赶忙“呀”一声惊叫,倒退两步,惊慌地道:“你……你……阁下是什么人?”
  那大汉嘿嘿冷笑道:“小子别在你苏大爷面前装佯,乖乖地跟大爷过桥去,也许能够活命,若敢在这里放刁,大爷就先点你死穴。”
  文亦扬早就察觉有人来到身后,只因不知来人恶到何等程度,故才设计试探,这时一听对方开口就要点人死穴,情知此人恶性重大,立刻打定主意,从容笑道:“过桥后怎能活命,还请大哥告知。”
  那大汉扬掌作势,冷喝道:“你到底走不走?”
  文亦扬俊目一瞥,见城头树影下面还站着有人,知是这大汉一伙,当下心中一动,微微一笑道:“小可意欲回城,阁下徧教往乡下,难道不顾王法?”
  姓苏大汉骂一声:“你他妈的王法!”已一掌递到。
  文亦扬为了要吸引对方同党到来,下臂一立,略侧身躯,笑呼一声:“真的打么?”
  “啪!”一声,姓苏大汉一掌拍在他下臂上,如击钢铁,震得掌心发麻,慌忙横跨一步,叫道:“果然是练家子!”
  文亦扬不知自己艺业已凌驾江湖第一流高手,反以为对方只是不入流的角色,举起左掌,揉揉右臂被击之处,笑吟吟道:“何谓练家子,小可还要请教。”
  姓苏大汉怒哼一声道:“我赤面虎徧不信邪,非收拾你这小子不可。”
  他话声一落,一个虎跳上前,双掌翻飞,又向文亦扬胸前击到。
  文亦扬微微一笑,略退半步,叫一声“了不得”,身子微斜,竟由敌人肘下冲出丈许。
  “小子!”城头上一声冷喝,一道身影疾射而下,恰好挡在文亦扬面前,姓苏的大汉一招落空,也转过身躯,扑向他的身后。
  “苏义方,你不是此人敌手,先准备好绳索。”
  文亦扬趁机向来人看了一眼,但见他目光灼灼如火,鼻曲如勾,颧骨高耸,约有五旬上下年纪,由他叱退苏义方那份气派看来,该是一个首脑人物,暗自蓄劲准备,仍然从容笑道:“老丈怎忽地由城头跳落,可是有甚不如意的事么?”
  那老者脸色微沉,冷然道:“小子你不必假装,方才一招‘春风入户’,躲开我师侄的‘穿心掌’,瞒不了行家,你师傅不该仅是没名没姓的人物吧?”
  文亦扬暗忖这老者太已可恶,竟用这种语气逼问人家师承,当下拱一拱手道:“老丈欲盘诘别人,何不先将自己的名讳示知?”
  那老者冷然一笑道:“看你这付酸相,只怕要被老夫名头吓呆了。”
  文亦扬笑道:“老夫名头曾经吓呆过人么?”
  那老者咯咯怪笑道:“黑煞司命这名头,你可曾听过?”
  文亦扬虽有师承,练成极高的艺业,但万错翁并不希望他行侠江湖,不曾将武林宿彦的姓名绰号告知。
  昨晚在象鼻山遇上衡山马老夫子,又因凶事迭现,匆匆一晤,也没有问得太多,怎知这“黑煞司命”乃是近十年来,以“黑煞十八掌”闻名江湖,被现为黑道中著名的凶星?
  但他由“黑煞司命”四个字上,已料定对方决不是什么好人,于是轻抚依在身侧的狮獒后脑,笑笑道:“犯煞冲神,灶君司命,这些名目曾在百中经和道书上见过,老丈用作尊讳,确是令人惊讶,但也决不致于把人吓倒!”
  黑煞司命冷笑一声道:“/小子,你别装糊涂,今夜你就犯了煞。”
  话音未歇,但见他身动如风,出手如电,一步欺出,五指已抓到文亦扬的胸前。
  “不好!”文亦扬佯作惊慌,上躯一斜,跌跌撞撞飘开五尺,趁机喝一声“咬!”,把狮獒向前一送。
  狮獒经过前任主人调教,十分勇猛,一听喝声,立即一声低吼,向黑煞司命的下盘扑去。
  “孽畜!”黑煞司命一声怒喝,同时飞起一腿。
  这一腿劲疾异常,带起“呼”地一声风响,狮獒若被踢中,纵不当场送命,也要身受重伤,但它身子虽大,却是十分灵活,在敌人脚尖将到下颚的瞬间,猛可把头一摇,让开一脚,反口向敌人后跟咬去。
  黑煞司命不料一只大狗居然也懂得避招反攻,这时他前脚尚未着地,倘若飞起后腿,势非摔倒不可,赶忙一提真气,全身离地三尺,随即一掌向狮獒身子拂来。
  那知狮獒反口一咬竟然是个虚着,趁他全身离地,立由他胯下冲往身后,后脚一甩,“拍”一声,黑煞司命两片肥臂同时中了一脚,虽然不痛,却羞得他老脸发热,忘记对方只是一条大狗,怒吼一声:“找死!”身如风转,双掌齐挥,一股凌厉的劲风应掌而起,但闻狮獒“注——”一声怒叫,冲出三丈多远,转过身躯,又狂吼一声,猛扑而上。
  赤面虎苏义方看得头皮一紧,“当啷”一声响处,已由腰间拔出一条“七节连环扣”,扬声叫道:“二师伯,让我来对付这畜生!”
  黑煞司命猛觉自己乃是成名人物,真也不该和狗打架,一步跃开丈余,道:“你来也好。”
  然而,狮獒未等他身子站定,早又扑向他的颈后,张口便咬。
  黑煞司命若不及早回避,势必要被咬中,他目光掠处,见文亦扬站在桥头发笑,气得一声厉喝,身子斜掠而起,猛可扑向文亦扬,双掌劈落。
  文亦扬俊目回闪,早已看清统共就是二名敌人,心悬林敏之单身赴约,怕他有失,不待对方掌劲及身,高呼一声“狗又来了”,飞奔过了石桥。
  黑煞司命料不到他竟会退走,收不回掌劲,“轰!”一声,直打得桥头尘土飞扬,脚刚着地,猛觉腿肚一痛,情知已被大狗咬了一口,慌乱中一掌向后拂出,奋身一跃,落进护城河中。
  文亦扬眼见黑煞司命坠河,赤面虎定要费一番手脚救护,一声唿哨,招呼狮獒过桥,纵声朗笑道:“老丈当心,小可这只狮獒是疯的,若不趁早设法医治,疯毒必然内侵,休怪小可不事先敬告。”
  黑煞司命怎知是否疯犬!一听此言,不由得大大吃惊,急忙爬登桥头,着他师侄裹好伤处,相扶着恨恨而去。
  文亦扬嗾犬伤了一位高手,心头大悦,带着狮獒,从容放步,有如步月回家,不觉河汉已然在望。
  在一处草软沙平,广袤数亩的河涅地面上,此时已是刀光胜雪,剑影如虹。
  林敏之仗着三尺长剑,施展师门妙招,从容挥洒,独战四名中年壮汉,看来似乎绰有裕余。
  斗场边,十几位劲装汉子拥立之下,一位五旬开外,身着青袍的老者,回顾身侧一个中年儒士,颇显焦急地道:“老弟看要不要着人把萌渚四兄弟换下来?”
  中年儒士淡淡一笑道:“胜负未分,何必临阵调换?”
  青袍老者眉头微继道:“我担心他四人不是这姓林的敌手。”
  中年儒士悄悄道:“那岂不是更好么?”
  “哦——”青袍老者恍然大悟,脸上也泛起一丝诡笑,然后回头察看有无别人留神他二人的谈话,那知这一回头,猛见一位神清气朗的少年书生,手扶一只高约三尺的大黄狗,静悄悄站在身后,不禁惊问一声:“你是谁?”
  少年书生笑道:“小可是来看热闹的。”
  青袍老者和那中年儒士在武林中并非无名之辈,纵使关心场中厮杀,也不致被寻常人接近到身后三尺之地而毫无所觉,惊疑地再向少年书生多看了一眼,忽然“桀”一声怪笑道:“原来是你这小子!”
  原来这少年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嗾犬咬伤黑煞司命,赶来援救林敏之的文亦扬。
  他尚在一二十丈外的时候,已看出林敏之不致落败,当下放轻脚步先走到人丛附近,而后又缓缓侧身横移,挤到老者身后,十几名劲装汉子想已被场中狠斗吸引去全副精神,以致有人从他们中间挤往前面,竟是浑然不觉。
  这时他见已被老者认出身份,仍然若无其事地笑道:“老丈认为小可是谁?”
  青袍老者冷然笑道:“你就是昨夜闯上象鼻山的文小子!”
  中年儒士似是不曾见过文亦扬,趁二人对话之际,打量文亦扬几眼,接口道:“你好大胆,师傅是谁?”
  文亦扬笑道:“小可仗着这只大狗,才勉强胆敢行夜路。师尊姓何,上生下梧,阁下认得他老人家么?”
  他像闲话家常般地回答对方的问话,接着又道:“小可姓文,贱名亦扬,敢请二位台甫。”
  中年儒士见当面这位少年,神清如水,若是不懂武艺也还罢了,如果懂得武艺,那定是深不可测,否则不能这般气定神闲,当下暗自提高戒心,微笑道:“我姓龙,这位老丈姓许。”
  “啊!龙先生,许老丈!”文亦扬一听那儒士报出姓氏,立即深深一揖。
  许老者怒睛横视,也许恨不得一掌把这少年打死,但人家那份从容的风度,却教他不得不略一拱手,嘿嘿两声干笑道:“好说,好说。令师想是世外高人,老朽竟未曾听说过。”
  文亦扬含笑道:“师尊是山林隐逸,书画琴棋,诗词歌赋,样样俱精,就是遵奉孔子遗志,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不曾习武,难怪老丈不曾听说了。”
  他略加解说之后,立即横移两步,笑说一声:“老丈尽管寒暄,小可不便打扰。”轻轻一抚狮獒后脑,转脸向场中望去。
  许老者向龙儒生使了一个眼色,随又回顾站在身后的一众同伴,不料一眼看去,竟惊得他骇然跃开数尺,厉声喝道:“小子,你竟然暗下毒手!”
  文亦扬回头一看,也是一怔,原来那十几名壮汉,个个呆若木鸡,早就被人点了穴道,怪不得方才自己由他们中间挤过,他们只是不言不动。
  他暗惊下手这人做得妙绝,当时只好答道:“老丈你说什么?”
  许老者一步跨上,冷笑道:“你敢在我弹剑客面前使奸!”话声中,风声飒然,一缕潜劲已自疾射而出。
  文亦扬瞥见对方中指一动,情知对方已经出手,肩尖微栽,错步闪开尺许,那缕劲风恰就“涮——”地一声,由身侧掠过,佯作惊奇道:“老丈送来何物?”
  自称为“弹剑客”的许老者见文亦扬闪避的身法,看来似是杂乱无章,实则妙到毫巅,知道遇上劲敌,反而定下神来,转对姓龙的儒生道:“龙老弟,你试为他们解开穴道,我非收拾这小子不可。”
  话声一落,一步前欺,喝一声:“小子接招!”掌势一分,已分别击向文亦扬肩尖和小腹。
  “汪——”一声犬吠,那狮獒护主心急,猛可由侧面冲上,向弹剑客左膝扑去。
  弹剑客双掌未到敌前,膝下劲风已临,惊得回手一拂,同时一步飘开,但见那黄狗如激箭般由身侧冲过,不禁又惊又怒道:“小子,这狗可是你养的?”
  文亦扬在狮獒攻敌的瞬间,已飘开丈许,闻言长眉微动,笑吟吟道:“老丈难道说这狗不是小可的?”
  弾剑客冷哼一奋:“凭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也想探套老夫口风,接招!”
  文亦扬不待对方招势发出,猛喝一声:“咬!”狮獒一声轻吼,又扑向老者身后。
  弹剑客侧闪丈许,一掌吓退狮獒,惊:“小子你和畜生一伙么?”
  文亦扬失笑道:“小可本来不会打架,当然只好请畜生奉陪了。”
  弹剑客一声怒喝,双脚猛可一蹬,全身拔高丈余,“呼——”一声风响,双掌齐举,往下扑落。
  这一招狠疾异常,文亦扬若是不接不避,非死即伤,且掌劲笼罩范围极广,若不施出艺业,仍然躲避不过。在这瞬间,他心念一转,双掌一扬,喝一声:“且慢。”趁对方以为他接招的刹那,又飘开丈余。
  弹剑客见对方已扬起掌势,正要蓄势加力,不料眼底一花,人影已失,而另一股劲风却已撞到胯下,情知又是那只大黄狗作怪,若被它咬上一口那还了得?百忙中,掌势一按,凌空一个翻身,射出两丈开外。脚刚着地,猛闻场中一声惨呼,一个人影已仰身倒下。

  第十章 葛衣座主
  原来林敏之虽与四敌交手,但因艺业高出敌人很多,故有余暇冷眼旁观,他见文亦扬带了狮獒到来,把为首的老者戏弄个不亦乐乎,心头大悦,气力倍增,宝剑横挥,立即削断一名敌人左脚。
  文亦扬猛然记起姓龙的儒生曾说过伤了萌渚四兄弟“更好”的话,当时再也顾不得暴露底细,一步跃了过去,高呼一声:“住手!”振掌一挥,将余下三人全部震翻在地,接着向林敏之道:“林兄千万莫伤了他们。”
  林敏之见他急急过来,为的是这一件事,不禁愕然道:“这是为甚么?方才何不早说?”
  “唉!”文亦扬轻叹一声道:“小弟被那弹剑客缠昏了头,同时也不知你会胜得这么快。”
  他这话确是公平之论,若不是林敏之见狮獒大逞威风,心中生出人不如狗之感而振奋起精神来,必然还要拖延一段时间,才可决得胜负。
  文亦扬急不择言,后面那句话中颇有语病,但林敏之与他交谊已深,且对他佩服得紧,故而一点也未介意。
  惊骇的是那萌渚四兄弟,连来人身影都未看清,但觉一股奇重而柔的劲道逼向身上,便不由自主地翻滚在地,这时爬起身来,愕在当场,不知所以。
  文亦扬瞥了他三人一眼,正色道:“列位上了奸徒的当了,他们巴不得列位有人伤亡,好死心塌地跟着他们走,若有良药,先将伤者医治再说吧。”
  蓦地,桥头那边传来一声厉啸,路上也出现四道如飞的身影。
  为首那人双肩不晃,走起来却恍如流水行云,十分神速,啸声未歇,人已到达近前,老眼一闪,随即冷森森道:“许香主,难道就是二人一狗么?”
  弹剑客老脸微红,拱手嚅嚅道:“还是刚才开始交手,这姓文的小子避不交锋,专令畜生上来厮闹。”
  为首那人年纪约有六旬,身穿一领葛衣,身躯高大,长相威猛,闻言冷冷一笑道:“对付一只畜牲,也费偌大力气,连黑煞老儿也伤在它的口下,饶它不得。”回头瞥见那姓龙的儒士正在一群挺立的人身上摸来摸去,又笑笑道:“龙先生在摸索什么?”
  龙儒士废然停手一叹道:“这厮的点穴手法未免太怪了。”
  “咦——”葛衣老者讶然道:“先生一派以点穴震慑江湖,难道还有更奇异的点穴手法不成?”
  龙儒士似因对方赞他,不觉笑脸绽开,但旋即又打个哈哈干笑道:“三座主谬赞了。寻常一般点穴,只有‘点’、‘打’、‘拂’、‘捺’等手法,所以被点的只有一二部位,极易化解,这人用的竟是‘封穴法’,将人身穴道全数封闭,并非不能解,而是十分费事,除非有三人功力相等,同时以气劲攻三焦,这十几人便要站到日中,才可自己回苏。”
  葛衣老者一惊道:“是谁下的手?”
  弹剑客遥向文亦扬一指,恨恨道:“就是那小畜生。”
  其实,文亦扬也不知是谁在暗中下的手,问林敏之也同样不知,见弹剑客指向他身上,不禁好笑道:“小可决不掠人之美,使用封穴法的另有其人,请莫张冠李戴。”
  葛衣老者点点头道:“看你这一点点年纪,量也无此能为,你是何人门下?”
  文亦扬笑道:“老丈衣着与昨夜出现象鼻山上的猴山老人相同,躯干亦相差无几,但又不是猴山老人,声音也不太像,究系何人,可否先说?”
  葛衣老者目光在他俊脸上流射半晌,回头向同来的三位黑袍人道:“烦请贤昆仲过去代劳解穴,老朽先看看这小辈有多大能耐。”
  三位黑袍人恭应一声,向人丛中走去。
  弹剑客见葛衣老者要跨步出场,急道:“座主且慢,待属下效命。”
  葛衣老者收回前脚,默默地点了点头。
  文亦扬暗道:“这老贼不知是什么座主,居然如此大模大样。”见弹剑客已飞步到达面前,赶忙挥手叫道:“许老丈慢来。”
  弹剑客收步喝道:“你又要施什么狡计?”
  文亦扬从容笑道:“贵方人多势众,小可除了舍命相陪,那有妙计可施?但小可素来不轻易交手,除非贵方先将必须交手之理由解说明白。”
  弹剑客前一步,喝道:“先打死你再说!”
  “咬!”文亦扬不待对方发招,吆喝一声,狮獒已扑上前去。
  弾剑客对这只狮獒倒是大有顾忌,一见它猛冲上来,连忙飘开数尺,厉声道:“小子,你又打算人仗狗势?”
  文亦扬朗笑道:“阁下既不肯讲理,也只配和狗打。”话声甫落,忽闻远处一声轻笑。
  文亦扬转头看去,但见一堆稻草旁边冲起一道纤小的黑影,一连两个起落,便消失在石峰的后面。再回过头来,见那葛衣座主也正两眼发直地凝视石峰,情知对方也有所觉。
  林敏之因转头稍缓,仅见到黑影一闪而逝,悄声问道:“老弟你可曾看清楚?”
  文亦扬点点头道:“多半是那绿衣姑娘。”
  林敏之喜道:“这位姑娘倒是好哩,你到那里,她也跟到那里。”
  文亦扬俊脸微热,赶忙一笑道:“林兄别胡说,也许她正要找这伙人报怨。”
  林敏之神秘地笑笑,再看那弹剑客已在狮獒猛扑猛噬下弄闹得手忙脚乱,双目喷火,不禁失声赞道:“这狮獒果然厉害,若是空手,我也打它不赢。”
  文亦扬点头笑道:“人和狗打架,难防下路,自是不易打……”
  一语未毕,场边人丛中忽然响起一声怒哼,原来已有一人穴道被解。文亦扬心头一惊,急忙回头道:“萌渚山的好汉快走,我等万一不敌,他们定然不肯放过列位。”
  萌渚四兄弟之一忽然纵声大笑道:“小子想在大爷面前挑拨离间,那你就错了。”
  文亦扬一听对方口音,赫然竟是往高唐院传信约斗之人,索性挥挥手道:“阁下既是甘心从恶,那就回你们队里去罢。”
  那人信知不敌,冷哼一声,招呼同伴搭起断腿伤者,退往敌阵。
  林敏之诧道:“老弟放走这几个,可是不太妥当?”
  文亦扬笑道:“有什么不妥?”
  林敏之道:“这几个狗奴才方才一再要打头阵立功,可见是甘心从敌,你把他们放走,岂不是纵虎归山,増长敌势?”
  文亦扬失笑道:“正因为他们是狗奴才,才不值得一杀。敌势早就比我们强,不争他们三个。”
  林敏之大为赞叹道:“老弟如此襟胸,在武林中确属罕见,无如人家不会领情,冤冤相报,陡增日后许多麻烦。”
  就在这几句话之间,萌渚岭四兄弟已回到本阵,被点穴的敌人也陆续被救醒五人。弹剑客被狮獒猛攻下盘,由得他掌劲沉猛,打得沙尘翻滚,仍因狮獒取势太低,半掌也没有打中,反累得他气喘吁吁,出了一身大汗。
  龙儒士看得过意不去,一展折扇,笑道:“许香主不惯用兵刃,对付恶犬未免吃亏,且让区区一试。”
  文亦扬自己是用扇为兵刃的,一见对方那柄折扇荡起滟滟乌光,情知是精钢铸成,生怕狮獒受伤,急道:“龙先生且慢,你那宝扇是搧风的,还是打狗的?”
  龙儒士不知其意,随口答道:“搧风也可,打狗也可,杀人也未必不可。”
  文亦扬微微一笑道:“宝扇具此大用,先生反而显得渺小了。”
  龙儒士瞪目道:“这是为何?”
  林敏之接口道:“既打狗,又可自搧,则先生与狗相同。”
  他二人一唱一和,直嘲得龙儒士老脸飞红,心头火起,喝道:“小辈,你们可是找死?”
  林敏之抱剑上前,昂然道:“久闻阁下雉尾百扇称绝江湖,区区正欲领教。”
  “哦,原来是这老匹夫。”文亦扬初学天风扇法的时候,曾经好奇地问过以扇为兵刃的有那些名人,一听林敏之叫出“雉尾百扇”,顿悟对方可能就是扇法名家龙一鳞,赶忙叫道:“雉尾百扇龙一鳞,扇法为江湖一绝,林兄不可大意。”
  林敏之笑道:“文老弟放心,龙一鳞早已物化,眼下这位是他的儿子龙十鳞,用不着怕。”
  姓龙的儒生怒道:“好小子,你敢绕弯子骂人,老夫就是龙一鳞,还不上来纳命。”
  林敏之一弹剑身,发出“锵——”一声长鸣,微笑道:“有人冒充猴山老人,未必无人冒充雉尾百扇,阁下若非十鳞百鳞,怎会寄人篱下,贱到供人驱役?”
  龙儒生老脸一沉,暴喝一声:“接招!”手中扇向后一挥,身子拔高数尺,平跨而出,随又拦腰扫出一扇。
  但见巨扇涌起一片乌光,恍如一朵乌云拥着他的身子飞行,眨眼间落在林敏之身前,呼呼,啪啪,扇形忽开忽合,已展开极凌厉的攻势。
  文亦扬使扇的行家,早知“雉尾百扇”招式精妙,威力不足,但眼前这儒生使出这一招,竟然力重千钧,原起风沙并起,也不禁暗自动容。
  林敏之仗着一套“十二连环剑”,出道虽还不久,已经饮誉江湖,交手经验比文亦扬丰富得多。当下气定神闲,功贯右臂,觑定扇势一剑削出。
  龙儒生“嘿”一声沉笑,扇毛忽敛,倏然变扫为点,同时左手骤发一指,两缕劲风疾射林敏之双目。
  这一招扇指齐施,疾如电闪。林敏之身形微晃,偏开尺许,让过对方夺目双指,“当”一声响,剑身却被铁扇敲中,不由得连人带剑跌退一步。
  龙儒生冷笑一声道,“十二连环剑不过如此,回去叫你师父来罢!”
  他一扇得势,顿时气焰万丈,扇动风生,乌光满眼,林敏之“十二连环剑’本以快捷犀利见长,从容慎重反是极大的弊病,龙儒生见他“反其道而行之”,心头暗自得意,一阵疾攻,立将林敏之罩于扇影之下。
  文亦扬骇然叫道:“林兄快,快,快!”
  他旁观者清,这一连声呼叫,林敏之立即醒悟,展剑如风,招中套招,顿见千万朵银花向上争涌。
  “雉尾百扇”虽已稳握先机,但在林敏之猛烈抢攻之下,扇影也渐渐向外松散。
  葛衣座主回顾刚被解开穴道的众大汉一眼,徐徐道:“谁去教训那小子几招,休要让他闲着。”
  “属下领命!”一位击汉子争先献媚,话声未落,已飞步出场。
  文亦扬微微一笑道:“你们身为座主,不身先士卒,反教士卒送死……”
  葛衣座主尚未答话,劲装汉子已欺身疾上,喝一声:“小子,先吃我狄传忠一掌。”
  文亦扬长眉微剔,说一声:“给我站开!”
  见他单掌一推,狄传忠已一个踉跄,飘出丈余,上躯一摇,立即像一尊木偶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另一名劲装大汉以为狄传忠只是大意失招,怒吼一声,拔刀纵步而出。
  文亦扬微微一笑道:“你也去罢!”
  不待那人冲到踉前,横臂一挥,一股潜劲逼得那人往横里一跃,刚到狄传忠身侧,猛觉腰间一麻,也像木偶一般站住。
  持刀的壮汉虽然也是站着不动,但由于他右臂斜举,刀势上扬,一看便知被点中了穴道。
  把人点倒当地不足为奇,如要先把敌人推开,同时加以点穴,则就十分困难,这二名劲装汉子先后出场,冲劲也迟疾不同,而均在文亦扬一挥之下,半步不差地并肩而立,更是难上加难。
  他适时施展出这一手绝艺,顿把刚被解开穴道的一群劲装汉子骇得面面相觑。
  葛衣座主脸色微变,回顾同来的三位黑衣人,见他们个个双目失神,知是解穴时多耗了真力,只好自己举步向前。
  但他脚尖刚着地面,一位黑衣人忽然叫道:“养大侠,你身为座主,不便轻易出战,愚兄弟尽可代劳。”
  葛衣座主跨出的前脚随时收回,却摇一摇头,笑道:“贤昆仲耗损真气过度,不甚相宜。”
  文亦扬见这座主装腔作势,暗骂—声“奸贼”,但他由对方彼此间的称呼上,已听出黑衣人并非葛衣座主的属下,灵机一动,接口笑道:“养座主,你难道真要多人供养你一个么?如果人家是客卿,已经代劳解穴,还好意思再请人家代劳打架么?”
  “说得是,说得是……”葛衣座主明知他有意播弄,但却不怒反笑,在琅琅的笑声中,飘然而出。
  文亦扬也跨上两步,从容笑道:“好一位座主,要等到‘万唤千呼始出来’,但愿不要来个‘犹抱琵琶半遮面’才好。”
  他把白居易的“琵琶行”拆出两句讥诮敌人,把敌人当作“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再醮女,又含有敌人藏头露尾的意思,葛衣座主是个老粗,听得不大明白,愕然道:“你在说什么?本座主不用琵琶作兵刃。”
  文亦扬听到他后面一句,几乎要笑出声来。
  葛衣座主不懂话意看神情,怒喝一声:“休噜苏,本座主先让你三招!”
  文亦扬正色道:“小可交手之前,照例有三不打,先向阁下一说。”
  “说罢!”
  “对手不报身份来历,不打,对方艺业相去悬殊,不打,非罪恶昭彰,不打。”
  “本座徧要你打?”
  文亦扬不理会敌人那满面怒容,仍然笑笑道:“'阁下若是相逼,小可只好请它代劳?”说罢,随手向正在猛扑弹剑客的狮獒一指。
  “你敢辱我!”葛衣座主一声厉喝,一掌已经劈出。
  文亦扬一声清笑,身若飘风,未待掌劲临身,人已落到狮獒身侧,左掌封开弹剑客一招,右掌在狮獒项间一拂,随即向葛衣座主一指。
  狮獒想是已打得性起,一声狂吼,立向葛衣座主扑去。
  “獒儿!”一位黑衣人猛喝一声,狮獒闻声微顿一下,葛衣座主怒极当头,一股猛烈无俦的掌劲已劈向它的身上。
  “蓬!”一声巨响起处,但见一团黄影飞向半空。
  文亦扬骇然跃起,一把将狮獒接了下来,见它在这一击之下已然奄奄一息,不由得又痛又恨,噙着眼泪,把它轻轻放在地上,疾步上前,怒声道:“阁下快拿治伤药来!”
  葛衣座主冷冷道:“本座只有治死之药,没有治伤之药。”
  文亦扬心痛义犬一命已危,自己又无药医治,急怒交炽,俊目暴射神光,凛然喝道:“好吧,一样还一样,狗伤人伤,狗死人死,阁下尽管进招吧。”
  葛衣座主虽然身怀绝艺,但老眼一触及文亦听对目光,心头也禁不住一震,冷笑道:“小子你太狂了,一条獒犬有什么了不起?”
  文亦扬大声道:“这只狮獒懂得守尸葬主,比你这无仁无义的座主强得多了。”
  葛衣座主被骂得怒满心头,眉宇间涌起极浓的杀气,阴笑一声:“也好,本座主就教你陪狗下葬好了!”
  话声中,右掌缓缓举起。

  第十一章 护犬扬威
  然而,文亦扬对于交手的事好像没有兴趣,一飘身子,返回狮獒旁边,见他还能颤动,顿时面现喜色,叫道:“林兄有没有治伤药?”
  林敏之正和雉尾百扇拼得不可开交,生死悬在一发之间,虽知狮獒受伤,那有闲暇情理会,听得文亦扬扬声询问,急急说一声“有”,又挥剑如轮,力争主动。
  文亦扬欢呼一声,俯身将狮獒往背上一背,飞步过去,对准雉尾百扇猛劈一掌,同时喝一声:“走!”
  一股刚猛绝伦的掌风,硬生生把雉尾百扇逼退三步。
  林敏之还待趁机进招,却忽觉右腕一紧,文亦扬已把他拉退回头,笑道:“救狗要紧!”
  一掌封开许香主,一掌震退龙儒士,这份艺业足以震慑全场,谁料得到他忽然要走?葛衣老者微微一愣,见文亦扬已身背狮獒,手拉林敏之走出十几丈外,急喝一声:“追!”当先起步追出。
  文亦扬奔到一座石峰下,忽觉身后风声有异,回头一看,见葛衣座主已领头追来,相距不过十几丈,急将狮獒放在林敏之肩上,叫道:“此獒关系重大,林兄带往隐秘处救治,我来挡这伙恶魔一阵。”
  他顺势推出一掌,林敏之借力腾身,直如天马行空,疾掠而去。
  文亦扬送走林敏之,心无别虑,拧转身躯,恰好葛衣座主来到面前,情知无法善罢,当下微微一笑道:“阁下苦追不舍,难道小可还有不是之处,何妨先说明白?”
  葛衣座主见他独自一人卓然而立,一派安祥和穆之态,与方才因伤狗而急怒的神情判若两人,若非苦练十几年以上的持静工夫,决不能如此,也就收步冷笑道:“老夫先问你为何处处和本帮作对?”
  文亦扬道:“这就奇了,小可来到桂林还不到半月,又未曾以武会友,连阁下属于何派何帮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作对’二字?”
  这时,三位黑衣人同时赶到,脚下毫不停留,疾向石峰后面追去。
  文亦扬知道对方意在追杀狮獒,倒跃一步,双臂一拦,喝一声:“站住!”
  居中那黑衣人闷哼一声,一掌劈出。
  另外二名黑衣人向两侧一分,绕向他的身后。
  文亦扬举掌一封,掌风飒飒,消解了当面那黑衣人的掌劲,以为另外二人必定由后面进袭,那知回头一看,却见他们二人已驰出十丈开外,急忙一连几纵,追将上去,大喝一声“打!”
  二黑衣人吃了一惊,赶忙分向两侧跃开。
  文亦扬一声朗笑,由二人中间冲出数丈,拧转身躯,凛然道:“你们如打算杀死狮獒,好令它主人冤沉海底,除非能冲过文某这一关。”
  原来他已由刚才狮獒向葛衣座主猛扑的时候,一听黑衣人吆喝“獒儿”,便即缓下冲势以致受伤一事上,判定狮獒和这几名黑衣人必有渊源。
  为欲确知猴山老人是否已死,抑或被人冒名行恶,便该由狮獒身上寻求,狮獒嗅觉灵敏,不难将杀害主人的凶手寻出。
  这时他一口喝破,三位黑衣人神情俱是微微一愣。
  葛衣座主见文亦扬拦住黑衣人的去路,急道:“你们尽管追去,由老夫来对付这小子。”
  文亦扬沉声一喝道:“谁敢上前一步,文某就教他倒在此地!”
  葛衣座主一声冷笑,欺身直上,双掌飞翻,一阵阵凌厉无伦的掌劲,源源疾涌。
  文亦扬微微一懔,凝定真气,双掌猛可封出。掌风猎猎,揭起一道尘龙,卷进敌人掌劲之内。
  “轰!”一声巨响,两股掌劲一接,顿时化为浪般的气流向两侧和上空扩散开去。
  文亦扬双肩微沉,倒踏一大步,留下一个深达三寸的脚印。
  葛衣座主上躯连晃两晃,“嘿”一声冷笑道:“小子内力不弱,再接老夫一掌!”
  文亦扬硬接一掌,已发觉自己在真力上较对方略差半分,忽见黑衣人又要冲过身侧,急忙暴喝一声,身走如龙,掌发如电,眨眼间幻出浪空掌影,把葛衣座主连带三位黑衣人一齐挡住。
  “咦——天风掌!”葛衣座主猛觉对方掌法精妙绝伦,不禁惊异失声,接着喝道:“你是天风百变什么人?”
  天风百变文今古当年名震江湖,却于十三年前死在开封府陈留附近,据说他被害时功力尽失,但其有无后代或门人留在世上,还未能加以证实,文亦扬也无法知道死去的文今古是否就是自己的父亲,心想自己学的是“天风百变”各种绝艺,父亲虽不见得是“天风百变”,但姓名确是“文今古”,自己纵是承认下来,也未见得就算认人为父。再则,一口承认下来还可由敌人神情上看出是否杀害“天风百变”的凶手,这又何乐而不为?在这刹那,他已立定念头,手不停挥,以精妙的掌法阻挡当前之敌,含笑答道:“不错,家父的名讳正是上今,下古。”
  葛衣座主忽然呵呵大笑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子,你今天死定了!”
  文亦扬冷笑道:“阁下难道就是杀害天风百变的凶手?”
  葛衣座主桀一声干笑道:“你往阎罗殿上去问罢!”
  话声一落,掌劲忽然加重,但见他招招不离文亦扬周身要害,二名黑衣人也展开精妙的掌法由两侧进击。另一名黑衣人则狞笑一声,身走如风,已掠往文亦扬身后。
  这时,以许香主和龙儒士为首的一群凶徒亦已如风一般赶到,见已无插手之地,便也呼啸一声,越过文亦扬,往峰后奔去。
  文亦扬若只迎战葛衣座主一人,未必就会落败,但那两名黑衣人艺业还在许香主之上,以一敌三,这就无论如何也讨不到好了,他眼看敌势太强,同时又担心林敏之被凶徒追及,一声怒啸,拔高丈余,一探袖口,掣出一片霞光,大喝道:“你们先接我天风扇一招!”
  天风扇法慓悍绝伦,只见他扇法一展,一招“风雨同舟”,顿时狂风四合,扇影缤纷而降。
  铁扇只有一柄,强敌却有三人,但在他稀世扇法施为之下,人人幻觉那铁扇罩向自己要害,不约而同地急封一掌,各自后退丈余。
  文亦扬脚尖刚着地面,已倒蹬一步,脱离三面包围,向峰后奔去,猛闻葛衣座主在后面厉喝一声道:“谁敢暗袭老夫?”
  “唔?”文亦扬猛然想起方才见过的那条小巧身影,除了绿衣女,还有谁有这般大胆?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绿衣女既有以“封穴法”制住十几个凶徒的本事,也用不着别人替她担心。
  文亦扬转过峰侧,举目望去,已不见林敏之踪影,只有一道黑影,想必就是那三个黑衣人之一,正向几十丈外一座石峰狂奔,而以许香主为首的那一伙凶徒却是七横八竖,躺了一地,“好厉害!”他知道又是绿衣女做的手脚,这种能在刹那间点倒十几人,并且毫无声息的身手,令他情不自禁地暗赞一声。
  这时,只要一扇划去,那群毫无抵抗力的凶徒必定全部了帐,但他只朝地上看了一眼,便即一声不响地向前面那黑影追去。
  “打!”林敏之的喝声由峰侧传来,随见那黑影往外一飘。
  文亦扬真气一提,身去如箭,已到达那黑衣人身侧,喝一声:“朋友,你不必追了!”
  纵目再看,见林敏之正捧剑护在狮獒旁边,乃急道:“林兄你尽管走,不必管我!”
  那黑衣人回头一看,发觉只有自己一人面向两名高手,不头皮一紧,厉声道:“我的同伴怎样了?”
  文亦扬敛起铁骨折扇,指向来时经过的那座石峰,笑道:“贵友俱在峰脚下当土地公,阁下就在这里当个山神好了。”
  黑衣人凶睛连闪,忽然右臂一挥,几十粒寒星由袖口飞出,一个“燕子穿帘”,斜掠向三丈开外。
  二人相距不到一丈,黑衣人忽以暗器袭击,而且数量又多,万无不中之理。
  那知文亦扬一柄精钢为骨,织以白金丝为扇面的铁骨折扇,是各种暗器的克星,但见他手腕一摇,“唰——”地一声,全扇打开,随即一扇拂出。
  一片霞光卷过,但闻“叮当”疾响,黑衣人发出的寒星,全被扇面挡飞,向空激射,带着“叫叫”锐啸散去。
  文亦扬心恨对方出手歹毒,挡飞暗器,身子斜奔,一连劈出几掌,挡住黑衣人的退路,俊目放光,注视对方脸上,徐徐道:“阁下不把这里的事交代清楚,要走,怕不容易哩?”
  黑衣人怒哼一声道:“凭你也配留我?”
  文亦扬微微一笑道:“不必说这狠话,你我无怨无仇,只要答复小可所问的话,自然礼送阁下离开。”
  黑衣人“嗤”一声冷笑道:“大爷要走就走,要留就留,一切随心所欲,你高兴问就问,愿不愿答是大爷的自主。”
  文亦扬看这黑衣人不过三十多岁,剑眉虎目,肥头胖耳,气概昂藏,绝不像穷凶恶极的人物,点点头道:“‘千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阁下大有圣人之风,小可正欲请阁下示知台甫。”
  黑衣人冷冷道:“大爷姓骆,名达夫,外号擒猿手。还有什么要问?”
  文亦扬展眉一笑道:“阁下好俊的轻功,确实可以擒猿。可是猴山李老丈的门下?”
  骆达夫微微一怔,沉吟不语。
  文亦扬由对方神情上料中几分,正色道:“阁下毋庸犹豫,狮獒方才听得阁下吆喝一声‘獒儿’,便即身法迟滞,以致受伤,阁下设非早知它的来历,怎能叫出‘獒儿’二字?”
  骆达夫目光流转,闷哼一声道:“这是本门秘事,不需告诉给你。”
  文亦扬从容道:“小可替它葬了旧主,它才愿意跟随。若果小可猜得不错,它那旧主不是猴山李老丈,也该是阁下的师兄弟吧?”
  他原是因为骆达夫和另外二名黑衣人装束相同,葛衣座主对他们三人颇为客气,而他们三人又拼命的要追杀狮獒,回想到在象鼻山上,自称为猴山老人的葛衣老者曾说有四位门徒,故才如此试探一下。
  骆达夫一听此言,果然脸色大变,厉声道:“这个不与你相干!”
  文亦扬忽然目光暴长,凛然道:“好一个弑师……”
  骆达夫不待话毕,怒喝道:“你敢含血喷人,谁人弑师?”
  文亦扬见他那付着急的神情,好笑道:“至少也是残杀同门吧?”
  骆达夫怒声道:“小子你尽是套问大爷口气,告诉你吧,那死的是大爷的小师弟,因他背叛师门,我等奉命清理门户,所以说与你无干。”
  闹了半天,却是人家自清门户的事,文亦扬深悔不该多此一举,但还有几分难信,尤其对方拼命要追杀狮獒,是一个绝大的疑点,赶忙接口道:“难道那狮獒犬也是叛逆,也要奉命把它清理?”
  骆达夫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师弟养那獒犬多年,它忠不二心,师弟死后,它曾经几度转回猴山洞伤人,不得不设法把它毁了,阁下此问,已是多余了。”
  文亦扬含笑逼视道:“阁下倒是能言善辩,但三十九位武林人物全被封死在猴山洞内,又该作何解说?”
  骆达夫傲然道:“这是奉命行事,大爷用不着解说。”
  文亦扬脸色一沉,喝道:“好一个‘奉命’,奉谁的命?”
  骆达夫面呈怒色,冷冷道:“你管得着么?”
  他话声一落,昂然回身就走,文亦扬一声冷笑,身形一动,走个弧线,超过他的前面,回身喝道:“说明白再走!”
  “好狂!”骆达夫掌随声发,疾向文亦扬面门劈到。
  文亦扬身子微飘,横跨一步,喝道:“你不照实说来,莫怪我下手太重。”
  “哼!”骆达夫身形一动,一套精妙的掌法,源源展开。
  这位猴山老人的传人也委实不比寻常,但见他掌形翻飞,一双肉掌竟打得劲风如雷,势重如山。
  文亦扬一连闪过几招,也就心头火起,怒道:“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先教你懂得什么叫做仁义!”
  他把铁扇收回袖中,使出天风掌精妙绝招,顿见掌影风起云涌,如浪潮般向敌人周围涌去。
  骆达夫起先气焰万丈,一经文亦扬掌法展开,顿觉对方每一掌都势沉力猛,压迫得自己的招式几乎发不出去,不禁骇然叫出一声:“天风掌!”
  “你也知道?”文亦扬似嘲似笑地问了一声,招式随之一紧。
  这一阵疾攻,掌劲由四面八方向骆达夫身上挤迫,身形快得好比一道白墙,把骆达夫死死困在中央。
  不消多少时候,骆达夫已额头见汗,喘息吁吁。
  文亦扬掌握胜机,知道对方只是凶手之一,决不是主谋之人,在飒飒掌风中朗朗笑道:“快说出主使之人,否则立即颈血溅地。”
  “哼!大爷……怕……么?”骆达夫中气振荡,语不成声,但困兽犹斗,竭尽余力自保。
  天风掌虽仅三十二招,但循环相生,而且每一招都变化万端,取用不竭,直打得骆达夫心胆俱寒。
  文亦扬暗忖若不擒下此人,追问出猴山洞惨杀武林人物的真相,过了今夜,也许就再难寻得敌人踪迹,发招丝毫不缓,嘴里却厉声喝道:“那葛衣老儿是什么座主?”
  “偏……就不说!”
  “可是龙船帮的?”
  “哼!”
  蓦地,躺着一群凶徒的石峰侧面出现一簇人影。
  那正是葛衣座主和两位黑衣人。这三人甫在峰侧现身,似因见被点倒的同党而微微一顿,旋即风一般向这边疾奔而来。
  “好小子,先接老夫一掌!”葛衣座主首先赶到,一见骆达夫气喘如牛,快要落败,赶忙连发数掌。
  他那刚猛无伦的掌劲一到,文亦扬再也顾不得制敌,一闪身躯,让过涌来的掌劲,冷笑道:“养座主,你养什么座主?”
  葛衣座主嘿嘿冷笑道:“小子看掌就是。”
  他不理会别人发话讥诮,一味的进掌疾攻。同来的二个黑衣人也脸色泛青,由二侧乘空进招。
  文亦扬一见敌人来势汹汹,情知一被围困即难脱身,且封且退,冷笑连声道:“列位不先报个来历,难道也像獒儿那样没名没姓么?”
  葛衣座主一连劈出了十几掌,半掌也未打到对方身上,急怒起来,冷笑喝道:“小子,你见识太浅,连八桂堂的座主也不认得,还敢在江湖上行走?”
  文亦扬“哼”一声道:“八桂堂是宋朝石湖居士范成大先生所建,以讲道德文章著称,几时有你这凶魔恶煞充任座主?”
  葛衣座主大声道:“你说的范成大是个文人,本座主是个武人,接招罢,噜苏作甚?”
  文亦扬让过葛衣座主,转向左首那黑衣人劈出一掌,喝道:“阁下报个名来。”
  “大爷杨开国,浑蛋接招!”那黑衣人掌随声发,力重千钧。
  文亦扬“噗”一声笑,身影一飘,退出圈外,运掌向另一黑衣人劈去,喝道:“阁下可有名姓?
  “大爷茅一根!”
  “可拔!”文亦扬一连几掌,把茅一根劈得连退三步,挡在杨开国面前,一眼看见骆达夫揩汗不已,身子一偏,又向他一掌劈去,喝道:“他二人可是你的师兄弟?”
  “是又怎的?”骆达夫赶忙双掌一封,掌劲交击,“蓬”一声,被震得斜飞半丈,恰好把葛衣座主挡在身后。
  文亦扬原是四面受敌,经这样一来,暂时减少一半的压力。
  葛衣座主被骆达夫挡着,不能发招,气得厉声道:“达夫你快走开。”
  文亦扬又连劈几掌,把骆达夫迫得连步倒退,几乎挤到葛衣座主胸前,笑道:“只有走狗才受呼呼喝喝。”
  葛衣座主一声暴喝,拔高丈余,越过骆达夫头顶,双掌向文亦扬疾劈。
  这一凌空发招,威猛无比。
  文亦扬暗忖这座主恁地横蛮暴戾,若让他留在世上,八桂地面那还有宁日?咬紧嘴唇,提足真力,狠狠一掌迎出。
  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劲向前涌去,在双方掌劲接实的瞬间,暴出“隆”的一声巨响,劲风激荡,尘土飞扬。
  葛衣座主身子悬空,被这一掌猛击,竟然倒翻二丈。
  文亦扬虽是脚踏实地,但因对方掌力太猛,也不由自主地一坐身形,脚下已踏陷两个深达五寸的脚印。

  第十二章 猴山老人
  在这一刹,文亦扬猛可想到猴山惨案与这位座主大有关连,双脚一蹬,身子飞起,超越骆达夫的头顶,骈指如戟,疾向葛衣座主点去。
  葛衣座主当时气在头上,一掌就将文亦扬击毙在地,怎知文亦扬内力虽然稍弱,仗着脚踏实地占了便宜,奋力一击,反把他身子震飞,还以为猴山三弟子可抵挡片刻,不料文亦扬乘势扑到,一缕劲风已临小腹,情急之下,双腿往上一挺,一个筋斗倒翻,然后凌空滚身,又飘开丈许。
  “咝——”一声指劲的锐啸,由葛衣座主背脊擦过,那指风锐如钢锥,顿时擦去一块油皮,痛得他闷哼一声。
  但他此时已双脚着地,心神一定,“当啷”一声,拔出系在腰间的一根四尺多长,阔约寸许的连环釦在手,气呼呼道:“小子,本座主看得起你,就以这根百节蜈蚣釦让你几招。”
  文亦扬一戮不中,也颇觉意外,定身笑道:“群打群殴,也配向人叫阵?”
  葛衣座主手腕一振,响起一阵叮当之声,叫道:“列位请莫帮手!”
  猴山三徒一见座主亮出兵刃,忙也聚在一起,一阵脆响,兵刃同时出鞘。
  骆达夫使的是七尺软鞭,杨开国使的是一柄极薄的长刀,茅一根使的是尺许长的钢笛。此时齐声答应,骆达夫接着又道:“养座主艺震南陲,愚兄弟相信得过,但这小贼关系重大,请莫大意被他逃了。”
  他说完一挥软鞭,三人同时退出五丈,分作三面站立。
  文亦扬俊目环扫一眼,心知猴山三徒意在防备自己逃遁,并也打算杀死自己灭口,暗道:“我若是要走,凭你们三个还拦截不了。”
  原来在这一瞥间,他已看出猴山三徒各站一面,彼此间相距约有十丈,若果向一面猛扑,另外二人万难及时援手,是以气定神闲,从容由袖中取出白金折扇,在手中轻轻一摇,微笑道:“你们想灭口,我要锄奸,交起手来,已成必死之局,小可人单势孤,多半难逃一命,何不先将猴山惨案的主凶告知,好令小可死得瞑目?”
  这就是“必死不死,幸生不生。”他以必死的决心,求不死的胜利,反而视死如归,毫不把危险放在心上。
  葛衣座主受他这份豪气影响,唇皮微动,正欲有言,骆达夫却忽由远处呼道:“这小子打算使奸,莫要中计。”
  杨开国也接口叫道:“他还有同党隐在近处,不可漏风,让他向阎罗王询问去好了。”
  一听杨开国的话,文亦扬立即知道“绿衣女”未被敌人搜到,暗笑对方三人闹了半夜,连人家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自己人却已被点到十几个,他暗服“绿衣女”那超等艺业,做得干净利落,神出鬼没,不由得豪情大发,朗声笑道:“小可不但要问阎王,还要请列位去作证。”
  葛衣座主听了他响遏凌云的笑声,暗惊他气劲宏厚,一声暴喝,百节蜈蚣釦招式展开,立时蓝星万朵,构成一幢光网,向文亦扬头顶罩落。
  “妙,阁下这枝独门兵刃,已报出阁下的真面目。”文亦扬衣影飘飘,步若流云,在琅琅语声中展开宇内无伦的天风扇法。
  “天风百变”的武学分为天风掌,天风剑,天风扇各三十二式,另加上四式救命绝招,合计为一百式。掌和剑虽未足领导武林,但扇法确已旷古绝今,并世无二。此时一经施展开来,但见一片霞光疾卷,如云如涛,如飓如雷,反将那幢光网罩在下面。
  然而“百节蜈蚣釦”也是江湖一绝。每一节只有姆指大小,各节相接之处,伸出长约二分的钢刺,是以可钢可柔,可缠可点,尤其前端伸出一对二寸钢钳,可以锁拿刀剑,又可喷出毒液,一被钢钳扎中,毒液入体,见血封喉。
  蜈蚣釦须挥舞得快,才可尽其精妙,天风扇也要挥动得疾,才可发挥威力。
  双方二人这一以兵刃交锋,十丈之内,劲风扑面生寒,霞光蓝雨漫空飞卷,但闻兵刃交击之声震耳欲聋。
  约莫经过炊许时光,二人都已大汗淋漓,吁吁喘息。
  蓦地,远处传来一声厉啸,恍如一阵行雷扫过长空,远近石峰俱都发出嗡嗡回响。
  文亦扬一听这啸声,赫然竟与前晚在象鼻山下所听到的那声厉啸一无差别,不禁暗叫一声:“不妙!”
  这时别说加入像“猴山老人”那样一个高手,就是加上猴山任何一名弟子,文亦扬也未必还能抵御。
  “走!”这是三十六计中的上计。
  念头一起,但见他吐气开声,凛然一喝,猛可一扇挥去。
  这一扇,他已尽力施为,顿时狂飚四合,沙石冲霄。
  葛衣座主来不及变招,被一扇敲中蜈蚣头上。
  “当!”一声响,百节蜈蚣釦像一条长蛇被击中蛇头,前半截向外方一摆,顿时空门悉露。
  葛衣座主老脸骤然变色,慌忙退后一步。
  文亦扬一声长笑,身子斜飘,已扑向站在左侧的茅一根。身形未到,一扇挥处,一股狂飚已经卷至。
  然而,茅一根竟未待狂飚及身,即一声狂喊,回头飞遁。
  文亦扬情知时机稍纵即逝,见敌人不敢阻挡,一连几纵,冲出场外,奔向林敏之遁去的那座石峰。
  “休走!”随着这一声雷鸣似的暴喝,即闻猎猎风声已到身后不远。
  文亦扬暗忖若一直去找林敏之,被猴山老人追去看到不大妥当,急又折转方向,奔往另外的石峰。
  桂林郊外,石峰密布,有如笋林。
  文亦扬力战多时,耗损真气太多,不敢接战刚到的生力军,就利用这些密布的石峰,忽左忽右,像和追在身后的强敌捉迷藏,也不知走了多远。
  约经炷香之久,已不再闻身后那猎猎衣袂风声,回头一看,果不见有人追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缓步而行,借以调匀真气,不觉又走过几座石峰。
  蓦地,“嘿”一声冷笑起处,一道葛衣身影由前面的大树后面转出。
  文亦扬吃了一惊,赶忙止步看去,看出来者正是在象鼻山见过的猴山老人。此时他真气已调匀过来,减去了几分骇怕之心,也因凶徒苦缠穷追,增加了几分怒气,也就沉喝一声道:“老丈这般穷追不舍,是否要杀人灭口?”
  猴山老人目光暴长,在他脸上注视有顷徐徐道:“像你这样一个小辈,也值得老夫下手么?”
  文亦扬冷笑道:“老丈的口气不小,至少也要有几十人才值得你下手吧?”
  “那是当然。”猴山老人冷冷地回答,随即纵声狂笑。
  文亦扬怒道:“你笑什么?文某今夜先教你难逃公道。”
  猴山老人神情冷漠,指指自己脑袋,道:“小伙子,你有本事尽管取去。”
  文亦扬剑眉一剔,欺前一步,目放神光道:“你以为我取不了?”
  猴山老人见他俊目神光四射,当下微微一愣,摇头叹息道:“好好的一表人材,徧是多行不义,未免太可惜了。”
  文亦扬恨极这老人设下毒计,在猴山洞害死几十名武林高手,骆达夫已证说是奉命行事,方才自己力战葛衣座主,看看即将获胜,这老贼又赶来援手,若不赶快把他收拾下来,万一夜长梦多,等到老贼的同党赶来,岂不白白错过机会?
  当下铁扇一收,凛然喝道:“老奸贼,多行不义的应该是你,接招罢!”
  话声一落,但见他身形动处,掌影已如钱塘潮涌,翻滚而出。
  他知道猴山老人是武林“四霸天”之一,三十年前在衡山论艺已经名震江湖,再加后三十年的苦练,该已艺臻化境,所以一出手便使用极精妙的绝招。
  猴山老人微噫一声,衣袂飘飘,连闪过三招进击,断喝一声道:“这是文今古的天风掌。”
  “不错,够不够打死你李石中?”他见人人都能认出“天风百变”的绝艺,索性一口承认。再因恨极猴山老人阴险毒辣,毫不留情地喝出对方的姓名。
  猴山老人目放奇光,飘退数丈,愕然道:“文今古教你和我老人家作对?”
  文亦扬脑中灵光一闪,暗忖若照文今古那种除恶务尽的性格来说,岂能放过这种武林巨奸?当下昂然道:“他老人家正要打死你这奸贼!”
  猴山老人一声厉啸,震得空山齐应。
  他心头似是蕴蓄着不尽的悲愤,要一古脑藉这啸声尽数吐出,是以声厉而威,有如行雷过空,蛰虫尽起。
  文亦扬不料这老人有恁般浑宏的气劲,愕然飘退几步,凝目而视。
  猴山老人啸声一落,已自目蕴泪光,步履缓缓前移,一脸孤愤之色,喃喃道:“连文今古也要对付老夫,这回该没有话说了,哈哈——”
  文亦扬听他话意,似对文今古十分倾慕,不禁讶然道:“你使奸行恶,难道不该对付?”
  “老夫使奸行恶?哈哈……”猴山老人狂笑声中,每踏一步都深陷三寸,相距文亦扬丈许之地停下,向他脸下注视有顷,然后脸色一凝,漠然道:“小子,你进招罢。”
  “唔?”文亦扬心下疑团大起。——他曾见过猴山老人,那时的猴山老人,甫当他当众揭破阴谋,便立即出手拼命。
  然而,眼下这位猴山老人已被辱骂多时,为何能忍住不出手?
  时不同也?地不同也?
  眼下只有二人相对,难道对方故示宽大,有意设法招降?
  他一时想不出其中道理,不觉沉吟起来。
  猴山老人脸色微沉,冷笑一声道:“小子,为何还不进招?”
  文亦扬双手一拱,从容道:“老丈请!”
  猴山老人怒道:“天风百变有何了不起,你这乳毛未褪的小子也敢轻视老夫?”
  文亦扬急忙分辩道:“小可决不轻视别人,唯有对使奸行恶之徒乃是例外。”
  “你这小子!”猴山老人被“使奸行恶”四字激得脸色一沉,凛然举掌。但忽又一收掌势,自己笑了一声道:“老夫这样大把年纪,岂可与你黄口孺子一般见识?还是算了吧。”
  “你不是猴山老人!”文亦扬见这老人竟有宽恕之心,与在象鼻山上所见者行径大异,不禁叫出声来。
  猴山老人满面怒容,道:“老夫不是猴山老人,谁是猴山老人?”
  文亦扬释然一笑,敌意尽除,从容一损道:“老丈息怒。小可先请问一事,你老昨夜有无到过象鼻山?”
  猴山老人微微一愣道:“老夫为了处理一件要事,居住苗疆有年,近来听说漓江闹水猴,才赶回来为民除害?刚过二塘,就听到这边厮杀的声音,连猴山洞都未曾回去,几时到过什么象鼻山来?”
  文亦扬大喜道:“这样说来,你老该是真的猴山老前辈了。”
  猴山老人一怔,旋即点点头道:“李中石到处都是强仇,难道有人假冒?”
  文亦扬一揖到底,然后正色恭声道:“小子姓文贱叫亦扬,方才不知老丈是真身,冒犯之处,尚乞恕罪。”
  “不知不罪!”猴山老人从容答礼,一脸祥和之色,含笑道:“你师傅好么?”
  “托福。”他猛觉对方问候的该是“天风百变”文今古,与他师傅万错翁毫不相干,赶忙又补一句:“小子的师尊不是天风百变。”
  “哦——你也姓文,莫非是天风百变文老弟的哲嗣么?”
  文亦扬见这老人一厢情愿地乱猜,不由得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小子稍后禀告,眼下……”他接着将当夜交手情形,以及前晚在象鼻山,猴山洞发生的事情择要说出,随又问道:“骆达夫,杨开国,茅一根,这三人自称为老丈门下,究竟是真是假?”
  猴山老人听得眉髯飘动,老眼圆瞪,恨恨道:“正是三个孽徒,他们居然和黑道人物合伙,老朽先去把他废了。”
  文亦扬急道:“老丈方才有否见到他们?”
  “咦        果然没有看见。”
  “不错,他们一闻老丈的啸声,便即分途而逃,小子还以为他们是怕我拼命。但那骆达夫曾说奉命情理门户,小子替狮獒葬主……”
  猴山老人潸然下泪,颔首嘶声道:“狮獒是小徒张刚之物,它眼下在何处?”
  文亦扬眼见对方辛辛苦苦调教出来四个门徒自相残杀,三徒背叛,一徒惨死,也觉得十分凄惺,长喟一声道:“獒儿受了掌伤,刻下正由敝友设法救治中,还不知能否治好。”
  “走!”猴山老人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文亦扬愕然道:“去那里?”
  “救狮獒儿去!”猴山老人对这只狮獒似是十分珍惜。
  文亦扬摇头道:“狮獒伤愈,自会寻来,强敌也许未去,不便出声招呼敝友,知他藏在何处?”
  猴山老人颔首道:“我竟急昏头了,你说的有理,先杀那些恶贼去。”
  文亦扬道:“敌人里面要算那使百节蜈蚣釦的养座主武艺最高……”
  猴山老人“嗤”一声冷笑道:“养青牛,你方才是怕他才逃的?”
  文亦扬苦笑摇头道:“小子和他势均力敌,是被你老的啸声唬逃的,你老的啸声跟那冒牌恶魔的啸声几乎完全相同……”
  “啊!是那老贼!”

  第十三章 船帮令主
  猴山老人听说在象鼻山出现过的那魔头的啸声和他完全相同,方说得一声“是那老贼”,忽又轻轻摇头道:“怎会是他?”
  文亦扬着急道:“老丈你说是谁?”
  猴山老人沉吟道:“我还不敢妄自臆断,不说也罢。”
  文亦扬见对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愧色,虽是星月微光之下,仍看得颇为清晰,心头暗自奇怪道:“这老人家敢情有难言之隐?”心里面虽然犯疑,但对长者却不便直接盘问,只好感慨地叹息一声道:“老丈门下三徒联合对付自己一个师弟,此中因果,可否一说?”
  猴山老人目藻泪光,道:“同门仇杀,多半因个‘妒’字。老朽收得三徒之后,十年前无意中又收得第四徒张刚,因他天性聪明,艺业进境神速,可惜限于筋骨,内功始终不能赶上别人,老朽才不惜远走苗疆,采药炼制换骨丹,替他伐髓换骨,以企将来光大本门,也许因此引起三徒之妒,被恶人诱入歧途,做出这种兄弟阋墙之惨事。”
  文亦扬觉得对方所说的理由,虽可列为原因之一,却不太充分,但别人门户的事,人家自知处理,不便多说,慨叹道:“这真是极大不幸,贵门下既敢残杀师弟,在奸徒诱引之下,未必不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老丈应该有以处之才是。”
  猴山老人脸色一变,颤声道:“你……你认为他们敢……”
  文亦扬注视对方脸上,默默点了点头。
  猴山老人说一声:“先下手为强。”一长身形,展步如飞而去。
  文亦扬正考虑该不该助猴山老人一臂之力,对方的身影已消失在石峰后面,猛觉这事虽是对方自清门户之事,外人不便插手,但又涉及武林惨案,似亦不应完全坐视,再则猴山老人艺业虽高,也未见得能敌三徒联手,若加上“八桂堂座主”养青牛,这位享有南霸天盛名的猴山老人更是非死不可。
  在这刹那间,他立下了主意,看对方去的正是方才厮杀过的方向,急一长身,飞般追去,衣袂飘飘,瞬眼便越过几座山峰。
  蓦地,“汪!”一声犬吠,一团黄影忽由侧面冲来。
  文亦扬转头一看,见正是那只狮獒,它后面跟着林敏之,大喜止步道:“林兄可曾见到猴山老人?”
  林敏之摇摇头道:“猴山老人?方才那声厉啸难道是他?”
  “正是。”文亦扬接着道:“他回去清理门户,我们快帮他去。”
  二人一狗,迅若流云越涧过谷,文亦扬趁机将遇见猴山老人的事,向林敏之简略说了一遍,不觉已回到方才厮杀的地方。
  然而,这时空山寂寂,凉飘侵肌,那还见到一个人影?
  文亦扬大奇道:“那伙奸徒恁般骇怕猴山老人,一下子就走了个一干二净?”
  林敏之遥指一座石峰,道:“刚才那缕长啸声一起,我从那边峰上的石隙中看见这里的奸徒四散逃避,后来才又回来解开同伙的穴道,一起离去。”
  文亦扬沉吟道:“你可曾看见那绿衣姑娘?”
  林敏之听他提起“绿衣姑娘”多次,明知是那晚在漓江所见的绿衣女,却故作不懂,反问道:“那来的绿衣姑娘?你说的是谁?”
  文亦扬恨道:‘这时候你还有闲情打趣,就是那绿衣姑娘嘛!”
  林敏之好笑道:“你说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有说她是谁,我怎知道?”
  文亦扬失笑道:“我也不知她是谁,但她已帮了我们不少回忙,今夜她两次点倒那一大伙奸徒,奸徒们竟连她人影都未看见,要不是学会‘藉物潜形’的异术,她这身武学也未免太玄了,”
  林敏之听他言下对绿衣姑娘佩服之极,诧道:“什么‘藉物潜形’,这门武学怎未听说过?”
  文亦扬道:“‘藉物潜形’原是古代的五遁法,也叫做隐身术,学成这种异术,随便遇上任何一物,都可临时借来使用,幻化成和那借来之物一模一样,使别人看不见他身在何处。如果练到极高境界,就是行动的时候也可借物隐身,小弟曾听师尊说过,但他自己也未能练成;据说这种异术到了宋代便被倭奴学去。”
  林敏之笑道:“你怎想到那姑娘会使这种异术?”
  文亦扬轻喟一声道:“你想歹和我们为敌的奸徒,个个都有一身武艺,而且还聚集在一处,若不是以‘藉物潜形’之术悄悄隐在他们身旁,怎能逐个封闭他们的穴道,而使他们毫无所觉?”
  林敏之佯作一惊道:“那姑娘莫非已来到你身侧?”
  这虽是一句笑话,文亦扬却忍不住回头一瞧。
  就在这刹那,但见相距不满一丈处,一座高大的怪石旁边,一团黑影一滚而逝,却由远处传来娇笑声道:“你知道得不少啊!”
  这下子可把二人愣住了,直待银铃似的笑声终歇,文亦扬才猛叫起一声:“姑娘!”声浪冲击得群峰作响,却不闻有人答应,只好苦笑摇头道:“我们走罢,那伙奸徒并不是怕什么猴山老人,原来是给这位姑娘吓走了的。”
  林敏之亲眼看见人家藏在不到一丈之地,自己竟无所觉,若果对方存心暗袭,早就也像那伙奸徒被钉在地上了,不禁骇然道:“世间居然有这种奇术,教我大开眼界了。这位姑娘对你好得很哩,快找她去。”
  文亦扬俊脸微红道:“林兄别开玩笑,天地茫茫,沧海一粟,她练成这种异术,随处都可以藏身,往那里去找?”
  显然地,他对这位绿衣姑娘也已十分关切,并不是不想找,而是无法找。他微感怅然,与林敏之带了狮獒直走回城,到达黄府已近四更天气。
  翌日,他恐怕众人相送会引起奸徒注目,拖累舅父一家;同时也因已知狮獒来历,无须再带它往江湖上寻找凶手;是以悄然背了一个小包袱,一领儒装,独自登程。
  仆仆风尘,不觉已到永州地面。
  这是潇、湘二水汇合之处,为湘桂交通要冲,由永州顺江北下,可直达洞庭湖,通长江,所以永州地方虽小,市面却十分热闹。
  文亦扬进得永州府治——零陵——恰是晌午时分,暗忖这是唐朝大文人柳宗元“经营”过的地方,名胜古迹谅必不少,虽说寻父是急事,但也不急在一天半日,路过前贤故乡,那能不瞻仰一番。
  于是,他先找了一间客栈寄存了包袱,便踱向街上,来到一家大饭馆门前,正要跨步进去,忽闻里面一阵吵嚷,一位十五六岁的瘦小少年由店里奔冲而出,后面还追着两位店伙打扮的人高声喝打。
  文亦扬俊目一瞥,已见两名伙计尽是彪形大汉,那瘦小少年怎经得起打?急伸手一拦,笑道:“有话慢慢说清不迟。”
  两名伙计见拦阻的是一位神清气朗的小儒生,被追的少年已躲往小儒生身后,只好堆下笑脸道:“那小子是不是相公的书僮?”
  文亦扬回头一看,见那少年头上歪戴着一顶破帽,身上穿的青布直掇,脚上穿着一双破布鞋,脸色黄蜡蜡地带有几分病容,不禁起了同情,执过他的手掌,亲切地问道:“小兄弟,你怎么和他们吵了起来?”
  两名伙计一听这位少年儒生对穷少年的称呼,顿时愣了一愣,一名伙计赶忙哈腰陪笑道:“小事,小事。相公请店里坐。”
  文亦扬确是饿了,点头才应得一声“好”,瘦少年已笑起来道:“这店里没什么好吃的。”
  那伙计急道:“小客官,你还没有点过菜,怎知不好吃?”
  瘦少年嘻嘻笑道:“我见那碗米粉放满了辣椒,就不敢点菜了,休害我这哥哥吃不进嘴。”
  文亦扬暗自好笑道:“我叫他小兄弟,只是一个顺口的称呼,他却当真叫起哥哥来了。”但这瘦少年声音十分悦耳,且由他这几句话里已听出吵闹的原由,当下从容道:“小兄弟可是不吃辣椒?我们吃不放辣椒的好了。”
  瘦少年点点头道:“你请得起客么?”
  文亦扬微笑道:“两人能吃得多少,我请就是。”
  因为方才一声“小兄弟”显得十分络熟,不便再表示生分,携了瘦少年的手缓步登楼,找了一付临江的座头,面对面坐下。
  瘦少年回头向站在桌旁的伙计笑道:“方才那碗米粉可别端来啦,记着,什么菜都不能放辣椒粉。”
  文亦扬微笑道:“小兄弟,你喜欢吃什么就尽管吩咐罢。”
  瘦少年摇摇头道:“点了菜他们做不出来,等于白费事,还是由他们拣好的送来就是啦。”
  那伙计冷冷道:“你这位相公何不点几样试试,看我们做不做得出来?”
  瘦少年扬着脸道:“是么?你就先作一盘鹧鸪肝来罢。”
  那伙计听得一愣,只得陪笑道:“鹧鸪肝一时不容易找,还是点别的罢。”
  瘦少年转向文亦扬笑道:“可不是么,点了做不到,不如不点。”
  文亦扬向那伙计挥挥手道:“拣贵店著名的好菜送来就是,不必点了。”
  那伙计没奈何,悻悻地退去了。
  文亦扬急低声问道:“小兄弟,你尊姓台甫?”
  瘦少年微微一笑道:“我姓胡,名桐梦。你呢?”
  文亦扬才听到“桐”字,不禁怔了一下,幸而那“梦”字随即出口,才暗自好笑起来,刚报过自己的姓名,头一道菜已经送上。
  二人举杯相邀,边吃边说。
  胡桐梦的话就好比滔滔江水,不绝地涌流而出。
  文亦扬自幼便受良师薫陶,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俱精;但对这位少年的见识渊博,也惊叹不如,不觉慨然道:“桐兄弟,你真是我生平第一个知己。”
  那知这话一说,胡桐梦眼眶忽然一红,随之更幽幽一叹。
  文亦扬诧道:“桐兄弟何事不乐?”
  胡桐梦偏头望向窗外,注视那清澈的江水,低吟道:“阑杆倚遍空回首,下危楼,一天风物暮伤秋……”
  忽然,他停止低吟,转脸看看文亦扬道:“你刚才那句话可是出于真心?”
  文亦扬在词曲上造诣很深,一听便知胡桐梦吟的正是关汉卿闺怨中的“仙吕翠裙腰”末后三句,认为他定是解发愁情,正色道:“愚兄对于朋友,决不说假话,贤弟博学多才,只怕愚兄未便高攀。”
  胡桐梦点点头道:“扬哥你不嫌弃,今后但称我为‘桐弟’罢,我在家的时候,我爹也只唤我为‘桐儿’。”
  “是啊。”文亦扬失声道:“桐弟你家居那里?”
  胡桐梦流泪道:“我没有家。”
  文亦扬诧道:“可是给仇人毁了?”
  “不是。”
  胡桐梦轻轻摇头道:“我爹说我不听话,骂我,我就连夜逃离了家了。”
  文亦扬道:“自古道:‘严父慈母。’父亲打骂子女那是常事,你爹这时怕正在找你哩。”
  胡桐梦摇头道:“他说过,我死了他也不找。”
  文亦扬正色道:“不会的。他当面这样说,待你走后他又会伤心了,时日一久,他更会自觉凄凉而出来找你,你还是回家去罢。”
  胡桐梦忽然笑道:“也好,不过我好容易跑出来,得玩够了再回去。你打算去那里?”
  “我要去开封。”文亦扬才说得一句,但闻楼梯一阵乱响,几人涌上楼来,回眸看去,不觉微微一怔。
  原来为首那人,是一位六旬上下的葛衣老者,方头广额,双目精芒四射,正是八桂堂座主养青牛,他后面跟上来的是:许香主、龙儒士和猴山老人门下的三位叛徒。
  这真是冤家路狭,文亦扬走了几天,竟又和强敌在此相遇。
  以一对一,他决不怕对方,但若对方聊手围殴,自己未免有人单势孤之感。此时无处可避,只好侧过俊脸,佯作观看窗外的青山绿水,低声道:“桐弟你赶快吃,有恶人来了。”
  胡桐梦嘻嘻笑道:“我们是这饭馆的大主顾,要打架,有伙计帮忙哩。”
  文亦扬苦笑道:“我也并不怕那些恶人,只怕牵累上你。”
  “唉——”
  胡桐梦眼眶一红道:“从来不曾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文亦扬见这位年纪比自己略小的桐弟竟恁地多愁善感,急道:“伯父一定关心你,只是你自己没有发觉到罢了。”
  “他呀?……”
  胡桐梦忽然止口不说。文亦扬见他欲言又止,也暗里纳罕。
  养青牛那伙人上楼之后,略向四座打量了一阵,便移步走向临江这一面,在文亦扬背后的座头纷纷落座,似未发觉文亦扬就坐在邻座,立即由许香主传呼点菜。
  胡桐梦似不经意地瞧了那伙人一眼,转向文亦扬笑笑道:“你说那伙恶人叫什么名字?”
  文亦扬悄悄道:“桐弟你不会武艺,还是不知道为妙。”
  胡桐梦嘴唇微翘,旋即笑道:“知道了将来也好回避啊。”
  文亦扬以筷头蘸酒,在桌面上写下养青牛等人的绰号姓名,胡桐梦看得只是点头,随口又说道:“这城里有座‘使君堂’,据说是处名胜,扬哥可曾去过?”
  龙儒士忽然一声朗笑,离座而起,向这边座上挑手道:“文少侠别来无恙,难道就想走么?”
  文亦扬早知敌人不发现自己则已,一经发现,必然会加留难,是以对龙儒士这番举动,并不感到意外,索性回头笑道:“原来是龙大侠和列位驾到,小可竟是有失远迎。可惜剩下残肴,不堪供客,而且已经醉饱,真也该走了。”
  许香主忽然喝道:“文亦扬,你若看得起朋友,就过来这边坐坐。”
  文亦扬淡淡一笑道:“小可岂有看不起朋友之理,但因正陪着这位兄弟,只得说一句‘有方雅命’了。”
  许香主霍地站起,冷笑一声道:“谁是方雅命,咱家一道请。”
  胡桐梦见对方把“有方雅命”中的“方雅命”三字当成了人名,不觉笑出声来。
  文亦扬急向他使个眼色,轻说一声:“桐弟你先走吧。”
  “走?”许香主怒目瞪视,喝道:“谁说要走,就先吃我一掌。”
  文亦扬微微一笑道:“小可还未见过这样请客的,难道青天白日之下,打算一施猴山洞的故技么?”
  这话一出,邻座六人脸色顿时大变,养青牛嘿嘿两声干笑道:“文少侠你休乱说,本座主……”
  话说到此,忽然楼梯响处,又有一位红衣艳妇登上楼来,各人向来人一看,不觉同时一怔。
  原来那红衣艳妇正是有毒妇闹杨花之名的冉鸣瑛。
  文亦扬曾见她在鸬鹚洲被敌人偷袭,情知不是敌人一党,却不愿与她纠缠,急又转首窗外,眺望江水。
  闹杨花那水注注的眼睛向四座一瞟,立刻瞥见养青牛那伙人依窗而坐,艳脸微沉,却“哟——”一声娇笑道:“原来龙船帮大举南下,连养令主都到了零陵,冉鸣瑛孤陋寡闻,未能及时恭迎,尚乞恕罪。”
  她款摆柳腰,姗姗莲步,边说边走,直达养青牛那伙人座前。
  文亦扬从她那得意的笑声中,知道她是在冷语讥讽,但怕她看到自己,纠缠不清,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却闻养青牛惊:“冉姑娘说话当心些,别在这里播弄是非。”
  闹杨花吃吃笑道:“哎哟!养令主未免言重了,我怎样播弄是非来?不过,有养令主在此,话总好说,那晚上有一位朋友赏了我一枝枣核镖,总该有一番交代了吧?”
  养青牛冷冷道:“谁赏你枣核镖,你就找谁,别来这里噜苏。”
  闹杨花仍然笑声琅琅道:“赏枣核镖的是贵帮铜蛟十号,你老是龙船帮星皇令主,不找你,找谁?”
  文亦扬听她说得有证有据,心忖养青牛既是龙船帮星皇令主,为何自称为“八桂堂座主”?难道这伙奸徒对内的职称和对外的职称有所不同?
  养青牛身为座主,被个晩辈人物当众相逼,老脸那能挂得住?但他似乎大有顾忌,只嘿嘿两声干笑道:“冉姑娘休来诬栽老夫,你既知发镖的是铜蛟十号,为何不把他擒下?”
  闹杨花“嗤”一声轻笑道:“擒人?本姑娘没那好的兴致,当下还了他一枚‘飞云毒针’,那不长眼的东西就躺下去啦。”
  “饶你不得!”
  养青牛一声暴喝,随声站起。
  闹杨花不待对方发招,在娇笑声中,身子微斜,掠出窗外,站在河边一尊石上,扬声喝道:“养老贼,要打就往韦氏废园去,若过一个时辰不到,本姑娘就找到多少贵帮弟子就杀多少,休怪本姑娘下手太辣。”
  话声一落,又是一声冷笑,但见红影如飞一般奔往下游,倏忽间已由晦而隐。

  第十四章 约战荒园
  养青牛气呼呼地笑道:“这贱婢不知本帮对她师徒一再容忍,竟然跋扈到老夫头上,今天饶她不得,过一会先把人擒下,再往兖州向她师傅理论。”
  许香主接口道:“她师傅是谁,好像这次没来到象鼻山。”
  养青牛冷然一笑道:“兖州铁杖婆当年虽是齐鲁第一人,但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几年来默默无闻,只由她几个弟子扛着招牌在各处乱闯,这贱婢当晚………”
  想是他忽觉文亦扬坐在邻座,不便再说下去,干咳一声,立即改口道:“我们快吃,早去收拾那贱婢。”
  文亦扬正要听他说出当晩的事,好知道乔装猴山老人的是谁,不料对方忽然改口,不禁暗骂一声“奸贼”,见胡桐梦仍是笑嘻嘻望着自己身后的敌人,就像根本不知要发生什么似的,暗自觉得好笑,悄悄道:“桐弟,我们也快吃了走吧。”
  胡桐梦笑嘻嘻道:“方才你望着窗外的时候,我早就吃饱了。红衣嫂嫂所说的韦氏废园,也就是我说过的使君官,要不要看看热闹去?”
  龙儒士忽由邻座接口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请文少侠和这位小哥在一个时辰之内前往韦氏废园相见。”
  文亦扬站起身来,一面付账,一面从容答道:“文某当然要看列位怎么死于飞云毒针之下,但这位胡兄一介书生,没有理由必须和你们打交道。”
  养青牛凶睛闪烁,注视胡桐梦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道:“小子,你亮过真面目再走。”
  “哼!”
  胡桐梦鼓起腮帮,昂然骂道:“小子?我这小子比你老子懂世面得多哩,你老子光会欺负女人和小子,算得是那一号的英雄?小子的真面目就是这一付,不知你老子有多少付,何不亮给大家看看?”
  养青牛吃他劈劈拍拍一阵好骂,直气得凶睛连闪。
  许香主身躯一转,随势一掌,向胡桐梦掴来,随口喝出一声:“你敢骂人?”
  文亦扬恰恰站在二者中间,怎容许他在身侧行凶?一声沉喝,右臂格出。许香主吃这一格,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连退两步。
  胡桐梦好像觉得打架好玩,鼓掌笑道:“这里太窄,绊跌了不是玩的,最好往外面去打。”
  许香主当众吃了小亏,老脸变色,重重顿一顿脚,震得全楼轰然作响。
  文亦扬一个转身,挡在胡桐梦前面,剑眉一扬,目射精光,凛然喝道:“文某不欲列位血溅江楼,有煞多人风景,难道真个怕你?”
  许香主在桂林南郊已尝过厉害,此时见这少年书生目中精芒四射,威严无比,心暇也觉懔然,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甘示弱,猛可振臂一挥,一股狂飚应掌而起。
  文亦扬一声冷笑,身躯一闪,随手一带,连胡桐梦一齐奔到楼梯口,笑说一声:“桐弟先走。”
  “好。”
  胡桐梦点点头道:“到韦氏废园再见!”
  文亦扬刚答得一个“好”字,蓦觉一股潜劲涌到身后,急捧转身躯一掌封出。
  “轰!”一声巨响,双方掌劲交击之下,屋宇被震得摇摇欲塌,满楼食客俱皆齐声惊呼,纷纷站起。
  在这刹那间,三道黑影由楼窗一掠而出。
  文亦扬定睛看去,见暗袭自己的人仍是许香主,掠出窗外的正是猴山三弟子,情知他们去截击胡桐梦,心中一急,顾不得理会许香主,一个转身,疾奔楼下。
  那知出得店门,不但不见了胡桐梦的踪影,连猴山三弟子也一概无踪,心知胡桐梦定是躲了起来,也许就躲在店里,但那三名凶徒又去了那里?
  他略一沉吟,打算边走边寻,猛闻头上一声吆喝,一道儒装身影已飘然而下。
  那正是使用“雉尾百扇”姓龙的儒生,脚刚着地,“刷”的一声,铁扇一合,笑吟吟道:“韦氏废园之约,文少侠务请赏光。”
  文亦扬不知这伙奸徒有什么诡计,一个恶狠狠要立分死活,一个又来笑里藏刀,好言促驾,暗忖反正要和南侵的奸徒见过真章,何必畏首畏尾?当下坦然道:“文某方才已经答应,断无失约之理,但那位小兄弟不是武林中人,贵帮决不可……”
  雉尾百扇阴笑一声道:“少侠尽管放心,一切包在龙某身上。”
  文亦扬随口答应一声,拱手而别,走回客栈向账房问明前往韦氏废园的道路,忽见门外人影晃动,一个身穿团寿蓝缎长袍,约有四旬开外的健者首先进门,账房赶忙起身拱手,满脸堆笑道:“江二爷,怎有工夫光临小栈?”
  那健者微微颔首,笑道:“待在下拜见过贵人再来寒喧。”话落,竟对文亦扬长揖一拜,随又一屈双膝跪下。
  “使不得!”
  文亦扬虽不认得这位健者是谁,但因对方一跨进店门,目光就落向自己脸上,情知多半是排教中人,是以一见对方屈膝,立即伸臂拦出,同时发出一股掌风,把随后跟着下跪的人统统扶住,这才含笑问道:“兄台尊姓……”
  那健者叫道:“长老休要如此称呼,晚辈江行舟担当不起。”
  文亦扬笑道:“过分拘礼,反而不好说话,我年纪较幼,称你兄台并不为过。”
  江行舟连连打躬作揖道:“排教辈份至严,晚辈实不敢当。”
  文亦扬大感尴尬,只得略为颔首道:“你不须以‘长老’二字称呼我,总该使得。”
  江行舟沉吟难决。
  文亦扬笑道:“彼此都用普通称呼,你称我一声‘相公’,我称你一声‘兄台’,有何不可?”
  江行舟没奈何,苦笑道:“晚辈不敢说可,也不敢说不可,随你老吩咐罢。”
  文亦扬笑了一笑,旋道:“兄台敢情有话要说,你我往房里说去。”
  江行舟恭声答应,转向舵下弟子叮嘱一番,自随文亦扬走进房中落坐,才道:“晚辈职掌潇湘分舵右监堂。两天前,谷分舵主将相公北上的事传知舵下,并说相公可能路经零陵,命晚辈率领分舵执事恭迎侠驾。不料相公到此竟自行住店,若非敌人在饭馆楼上呼出相公名讳,晚辈几乎当面错过,当时以为相公要大展神威,所以未即时拜见,尚乞恕罪。”
  文亦扬被对方一副恭谨之态,弄得颇不自在,剑眉微皱道:“我就是怕列位过份张罗,以致行事不便,才悄悄住进客栈,请即传告各地分舵,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微顿,接着又道:“谷淮兄可曾回来?”
  江行舟知他不愿自居长辈,欠身答道:“马长老和谷分舵主由山路直往衡山,不必经过零陵。”
  文亦扬点点头道:“永州这一带,是否也经常发现龙船帮的人物?”
  江行舟道:“由永州溯江而上,并不能行数大船,每年只有春夏之交,山洪暴涨的季节,才可运送木排下来;照说这一带全是本教的势力,外人插不进脚。再则,龙船帮虽有南渡大江,呑并武林之意,却不敢明目张胆行事,所以永州一带,暂时得以安宁。不过,今天在江楼上听了闹杨花叱喝的话,使晚辈警觉到永州不但潜藏有龙船帮的奸细,而且还是颇为厉害的人物;原来他们竟是以座主、庙主、堂主、香主这类假名目,遮掩我们耳目。”
  文亦扬见这位分舵监堂猜想的,颇与自己相同,沉吟道:“座主和香主值得怀疑倒也罢了,庙主堂主岂不是寻常的称呼么?”
  江行舟笑道:“话虽如此,但庙主通称‘庙祝’、寺称‘方丈’、院称‘院主’;至于那些自称为‘霸主’、‘堂主’的人,既没有庙,也没有堂,一经细想起来,便发觉他们处处都有破绽。譬如说,本地只有土地、城隍、关公、龙王等庙,大家也全知道庙祝是谁,可是最近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名叫‘舒发’的人,自称为‘火神庙主’,事实上,零陵全境并无火神庙。”
  文亦扬沉吟道:“若果他正要建火神庙,自任庙主,也许使得。”
  江行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这样固然也可以,但他并不进行建庙的事,所以露了马脚。至于自称为‘使君堂主’的单仁更是胡闹,使君堂已成为废园,纵是有主也该姓韦,而不姓单,零陵也没有人姓单的。”
  文亦扬轻叹一声道:“这真正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八桂堂是范成大所建,堂主该姓范而不姓养。如今养青牛混充八桂堂的座主,敢是龙船帮找不出适当的人选,只好滥竽充数;莫要把姓王的‘三槐堂’弄成姓吴的‘三在堂’,姓吴的‘泰伯家风’弄成姓李的‘太白家风’,那笑话就更大了。”
  江行舟笑道:“刚才在酒楼上那姓许的香主,可不就把你老的‘有方雅命’听成‘方雅命’了么?”
  文亦扬想起前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阵,才续问起龙船帮和丐帮的概况。
  由江行舟口述,获知龙船帮计有帮主三人,副帮主三人,总护法和副总护法各三人;内堂设有天、地、人、星四位令主,外堂则设有黄河、长江、巢湖、太湖等十几位座主。令主和座主的地位虽然相等,但令主在内堂执掌号令,权力和武艺都比座主略高。至于丐帮,则仅有帮主一人,另以长老九人辅助帮主行事;在各地设有支帮、分帮和香主级。
  文亦扬听完之后,已略知龙船帮和丐帮的全貌,当下指示集中力量,秘密进行逐个肃清隐藏永州境内的奸细,然后略整衣冠,与江行舟向韦氏废园行去。
  就这半个时辰不到的时光,红衣少妇饭馆邀战,少年书生艺惊座主,这两件大事已传遍永州城每一个角落。
  文亦扬和江行舟混在人群走向韦氏废园,一面暗自思忖,那红衣少妇闹杨花冉鸣瑛又毒又淫,声名狼籍,自己该助她一臂之力,还是束手旁观,任她被奸徒打败。
  他转头望望走在身侧的江行舟,旋又想起马老夫子的话——在漓江的游艇上,马老夫子曾将“淫”与“孝”作一比较,侧重于“行孝”,漠视于“行淫”,“淫”虽然是个恶名,但孔夫子也曾偷恋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可见“淫”字虽恶,连圣人公都未能免俗。
  闹杨花虽有淫名,但她既与奸徒为敌,以今日这事来论,她还不失于正。于是,他决定在危急关头,还是要助闹杨花一臂之力。
  然而,闹杨花不但淫在心里,甚且淫出脸上;但看她在漓江之夜,不顾羞耻地飞过船来,不分生张熟魏地乱叫“姐姐”“弟弟”,若果真正帮她,被她叫唤起来岂不把人羞煞?
  “江二爷!”
  一个响亮的嗓子招呼江行舟,打断文亦扬的沉思,举头一看,原来已到一处人山人海的所在,一位三十多岁的短衣壮汉站在一堵矮墙上招手道:“舵下兄弟全在这边,请二爷由这边进来。”
  文亦扬向那壮汉所指的方向看去,但见尽是短衣劲装人物,一时也数不清共有多少,暗忖排教果然声势浩大,怪不得能够独揽大江南北水域。
  排教弟子听得那声“江二爷”,知是本舵“监堂”来到,逐个向前传告,纷纷自动让开一条通路。
  文亦扬让江行舟先行,自己后随,进入人丛内缘,但见人海人山围剩一块数亩之地,当中有假山、有水池、有倾圮的墙垣,可想当年曾经盛极一时,只因毁于兵祸,没人收拾,才落得这般景象。
  闹杨花卓立在假山顶上,身背双剑,一套红色劲装,裹得双乳如峰,腰肢似柳,养带随风飘扬,端的是顾盼生姿,艳丽绝世。
  文亦扬一眼看见她的侧影,恐怕被她发现,急往后面略退,却暗自诧异道:“这姑娘不也胆大,独自一人挑战奸徒,到底为了显能,还是别有用意?”
  江行舟发觉文亦扬举动有异,诧道:“相公有甚不便之处?”
  文亦扬俊脸一红,方说得一声“没有什么”,闹杨花恰好转过身子,一眼看见他藏在别人身后,不由得星眸一亮,飘身过来,笑脸盈盈道:“文公子也来了零陵?”
  这一来,文亦扬尴尬得满脸通红,恨声道:“难道我来不得?”
  闹杨花噗一声笑道:“小兄弟真爱赌气,谁又得罪你了?”
  文亦扬把脸一偏,望向别处冷冷道:“去你的吧,我看你如何拼命。”
  他不欲在多人面前扫对方的脸,只好多加后面一句,那知听进闹杨花耳里,反觉得无限亲切,嫣然笑道:“有小兄弟在这里助威,小姐姐就是拼出这条命也很值得。”
  文亦扬见这少妇似的姑娘把恶话当作好意,竟自无可奈何,索性转过口风,正色问道:“你一人能打得过多人么?”
  闹杨花星眸向左右一掠,微微笑道:“过一会你就知道了,江监堂都在这里,排教谅必不致让黄河龙船帮的人在排教地面耀武扬威吧。”
  江行舟微笑道:“姑娘这是谬赞了,敝教弟子虽多,无非是讲究些画符念咒,综缆过滩,保护木排平安无事的方法,至于挟艺欺人,实非敝教所长,还望姑娘大展神威才是。”
  闹杨花见他一语推开责任,不由得冷哼一声道:“你别在我面前惫懒,过一会就先看你的。”
  她把话说完,向文亦扬抛个媚眼,娇躯一转,便如一朵红云般飘然迳去。
  江行舟愕然道:“这姑娘难道竟想挑拨别人先向本舵弟子下手?”
  文亦扬对闹杨花知的太少,无法忖度,但见她登上假山,立即冷声长笑道:“好一个上万弟子遍潇湘的排教,眼看屠杀蒋长老的凶手就在这里,竟不敢指名报仇,还有什么面目在江湖上行走?”
  这一着果然厉害,她不挑拨别人对付排教,而是怂恿排教去对付别人,排教弟子听说杀死教中长老蒋永州的人竟在眼前,顿即齐声大哗。
  江行舟从分舵主谷淮的传书中,悉知杀死蒋永州的凶手已被文亦扬当场打死,但闹杨花这番说词,似也凿凿有据,不由得惊问一声:“文相公,她说的是真是假?”
  其实,文亦扬在鸬鹚洲芦苇丛里先抢出蒋永州的尸骸,后击毙一名贼党,究竟那名贼党是否杀死蒋永州的正凶,他自己也不敢确定。射死蒋永州的是“飞线箭”,他后来接获敌人的是两枝喂毒袖箭,而那两枝袖箭,却又是寻常式样,若说被打死的“蛟龙四号”就是正凶,也确有可疑之处。
  当时他在悲愤之下,没有详细思索,此刻闹杨花突然提出正凶在场,顿令他猛悟过来,急接口道:“多半不假。”
  闹杨花话声一落,一位四十多岁的壮汉已狂吼一声,由潇湘分舵队里飞奔而出,只听他大声喝道:“闹姑娘,谁是凶手,只要你肯指证出来,大爷不教他胸膛开几个窟窿,也枉自称为平头太岁。”
  敢情这位“平头太岁”是个粗人,以为闹杨花当真姓“闹”。他话一出口,站在假山上的闹杨花直笑得花枝乱颤。
  平头太岁似若有所悟地大喝一声道:“凶手可就是你?”
  江行舟一看平头太岁触犯闹杨花,不禁骇然喝道:“蒋兄弟,你先回来!”
  文亦扬暗忖这人姓蒋,也许和蒋永州是一家人,怪不得恁般着急。
  这时,他已忘却自己曾假装不懂武艺,也急急扬声叫道:“冉姑娘,你既知凶手是谁,何不立刻指证出来?”
  他那浑宏的声音,直如鹤唳九霄,绕园嘹亮,不知多少眼睛,齐集向他身上。
  闹杨花面露喜容,遥遥地睇视过来,笑答道:“正凶就是猴山老人弟子杨开国。”
  “哦,是他!”
  文亦扬顿觉这事十分可能,以猴山三弟子的武艺施行暗袭,杀死蒋永州当然轻而易举。再则杨开国是猴山弟子,“飞线箭”是猴山独门暗器,说起来也大有道理。
  平头太岁刚要回到本队,闻言又拧转身躯,狂喊一声:“杨开国,快滚出来!”他生就一个大喉咙,喊得全场震响,却不闻有人开腔。
  “杨开国,快滚岀来!”他再喊一声,仍然没人答应。
  文亦扬向四方张望一阵,竟未发现一个敌人形影,不胜诧异地悄向江行舟道:“这事奇怪,杨开国本已跟那自称‘八桂堂座主’的养青牛来到永州,怎会不来,连那养青牛、许香主那伙人也不在场中?”
  平头太岁连喊几声,不见有人答应,气得向空连挥几拳,拳风呼呼作响。
  “没种……猴山老人没种!……猴山小子怕死!……”
  人丛里的骂声,此落彼起。
  蓦地,有人叱一声:“杨某在此!”随见一道身影由人丛上空拳手拳脚滚向场心,忽然手脚一弹,平翻落地。
  江行舟骇然道:“这是什么身法?”
  原来那人真正是名符其实的翻滚进场,普天之下,也难寻他这样怪异的进场身法。
  然而,文亦扬目光如电,早看岀那人虽是杨开国,但滚在空中的时候,手脚头腰俱未动弹,分明先被人点了穴道,掷了出场,只在将落地的刹那,穴道忽又自解,否则,非被摔个半死不可。
  杨开国艺不在许香主那伙人之下,谁有这份能耐能拿他作耍?文亦扬满怀惊疑,急向发出喝声之处看去,但见人头累累,看不出何人暗施手脚。

  第十五章 同类相残
  杨开国脚下一落地面,略为定神,便即大喝一声:“好小子,你敢欺人太甚!”
  但见他单脚一跺,又向人丛中扑去。
  “敢走!”
  平头太岁原是被对方出场那“怪异身法”吓得一愣,此时见他要走,顿觉机不可失,厉喝声中,一招“蝴蝶分飞”,双掌一上一下,同时发出。
  杨开国冷喝一声:“滚!”
  身形略闪,左臂已横扫过来。
  那知平头太岁用的是少林派“虎鹤双形拳”,见敌人漫不经心,挥臂横扫;掌势一动,已变成“双虎爪”,再攻出一招“单虎出洞”,疾向敌人左肘点去。
  杨开国猛见对方变招迅速,急拧过身子,一沉左肘,却闻“嘶——”一声响,肘后的衣服已被撕破。
  这真是阴沟里翻船,一个一等高手竟因一时大意折在一个浑人手下,直气得他一声暴喝,反手一掌劈来。
  平头太岁不知只是一时侥幸,撕破对方衣服,以为对方艺仅如此,正要纵声大笑;那知笑口才开,即被一掌劈中肩胛,痛叫一声,一个踉跄跌开丈余,立脚不稳,“咚”一声跌在地上。
  江行舟骇呼一声,飞步跃出,救回平头太岁。但那杨开国打翻平头太岁之后,连头也不回,一步腾空,又已直向人丛扑去。
  这时,一个小身影未待杨开国扑到,猛可冲高六尺,由人丛头上一掠三丈,又落进人丛里面,传出一声清笑道:“你要不要再滚出去?”
  “哦,原来是他!”
  文亦扬骤见那熟悉的小身影和格格的清笑声,顿时记起正是和自己对饮江楼的胡桐梦,想不到自己同样看走了眼,和他对饮多时,竟未看出那位桐弟身怀绝艺;当时猴山三弟子全都出楼拦截于他,竟反被他将杨开国擒来,莫非其余二人也已被他制倒?
  他惊喜之下,不觉朗声叫道:“桐弟,过这边来!”
  想是胡桐梦身材瘦小之故,刚落人丛,立又无影无踪,杨开国扑到他隐身处的人丛,狠狠地厉喝一声,一掌劈下。
  “自己人!”
  人丛里一声暴喝,一股掌风也向上翻涌。
  杨开国为猴山老人的第二弟子,掌力何等沉猛,尤其恨极之下,劲道比原来更重几分。双掌交击的同时,“蓬!”一声巨响,他那身子顿被震翻数尺。然而,人丛中发掌的人却一声闷哼,立时跌倒地上。
  “庙主!”
  随着这声惊呼,掌劲交击的附近,立即起了一阵哗乱。
  江行舟大骇道:“莫非舒发已被打伤。”
  但在这一瞬间,杨开国脚尖向拥挤的人头上一点,又腾身扑向另一处,厉声喝道:“你这小子会暗算别人,看你跑上天去。”
  “我还要看你再滚进场去哩!”
  一个清脆的笑声由场外传来,但见杨开国又向人丛外猛扑。
  蓦地,一个洪钟似的声音喝道:“猴山门人给我站住!”
  杨开国喝一声:“你敢挡我!”随即一掌劈出。
  文亦扬身在场内未能看见谁在拦截杨开国,但闻“轰”一声巨响,他那身子立即飘起,随即见十几名衣衫褴褛的花子,个个轮流向空发掌,打得杨开国连翻筋斗,翻滚回场中。
  江行舟大为着急道:“丐帮那一位长老在此,请留姓杨的一命。”
  声过处,一位驼背老丐由人丛外面掠进场里,朗声道:“谁替姓杨的请命?”
  “啊!铁丐方前辈!”
  江行舟认得那人正是丐帮九老之一的铁丐方英,照说丐帮已经和龙船帮沆瀣一气与江南武林为敌;但铁丐方英、虎丐陆奇、龙丐麻平这三位老丐因不肯随波逐流,劝告江南诸丐与北方分庭抗礼,却大为武林钦佩,是以急忙拱手道:“晚辈江行舟有下情上达。”
  铁丐方英挡在杨开国面前,料知凶徒极难逃脱,闻言微怔道:“你这江二爷怎替仇人请命?”
  江行舟急步上前,陪笑道:“正因这凶徒杀害敝教长老,才请前辈让给敝教下手。”
  铁丐方英瞧了杨开国一眼,点点头道:“本也该让给贵教,但撇帮龙丐麻老儿也在猴山被害,老朽正要擒这厮回去,怎能给你?”
  龙丐麻平之死,江行舟并不知道,闻言不禁一怔。
  闹杨花却在假山上笑道:“你们不必争啦,龙丐是死在猴山老人和星皇令主养青牛那伙人联手之下,与姓杨的并不相干,可惜那养青牛出身的令主居然不敢前来送死……”
  “贱淫婢住口!”冷喝声中,南面一堵人墙忽然推推挤挤,分出一条通路,一群高矮不齐的健者疾步奔出。
  文亦扬侧目看去,蓦首一人正是星皇令主养青牛,第二个是雉尾百扇龙儒士;余下的人,个个面目陌生,而猴山二徒和许香主并不在内。急转头问江行舟道:“江监堂可认得那伙奸徒?”
  江行舟道:“他们进场那边的围观者,多半和火神庙主舒发、使君堂主单仁有来往;至于进场的几个人,晚辈只见过走在前面的二人。”
  文亦扬失望地叹一声道:“前面二人,一个是星皇令主,一个是雉尾百扇,跟后的谅必是由各处恳召而来的高手,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内,竟能召集一群不为贵舵所知的高手,可见潜伏势力已经不小,现在你最好再传告舵下兄弟,秘密分散,围在南面那伙奸徒后面,防他们逃脱,好待一网打尽。”
  “是,是!”
  江行舟也知这事十分要紧,赶忙向后传声。
  养青牛那伙人进场之后,便在南面的人丛之前排成横列,目光向三面掠视,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泛着冷笑得神情。他自己看见铁丐方英挡在杨开国身前,不觉“嘿”一声冷笑道:“方老儿,你可是替淫婢充马前卒送死?”
  铁丐方英呵呵大笑道:“养牛儿,你居然敢来,这番管教你没命,但我这老叫化还不明白,麻乞儿和贵帮无仇无怨,凭什么要把他害死在猴山?”
  养青牛冷冷道:“那是贵帮执行家法,不关我养某的事!”
  铁丐方英脸色一沉,喝道:“是谁?”
  “我!”
  这一声暴喝由人丛外传出,满园都被震得飒飒生风。
  铁丐方英面目俱寒,厉声道:“老蛇妖,你敢自戕同门,敢不敢出来见我?”
  “哈哈!有何不敢?”
  话声中,一位面目黧黑,身躯高大,鹑衣百结的老丐率领四名壮年乞丐扛着两个大竹筐摇摇摆摆而出。
  铁丐方英微微一惊,杨开国已放开大步,走到养青牛身侧。
  江行舟一见被称为“老蛇妖”的老丐出场,也惊得脸色大变,急道:“文相公,那老丐是丐帮九老之一,名唤‘蛇丐洪九’,他那两竹筐里的毒蛇,更加不易应付。”
  文亦扬听了蛇丐洪九发话时的气劲,已知是个劲敌,正暗自思忖对付之策,对于江行舟提出的警告只是默默地点头。
  蛇丐洪九先命四壮丐将两个大竹筐放下,自己缓缓踱向铁丐方英面前丈许之地停步,噙着冷笑道:“听说你和麻平、陆奇三人,欲将本帮分为江南江北两派,好使互相残杀,从中取利,另选帮主,这话可是真的?”
  铁丐方英冷笑一声道:“洪九你莫来这里妄图挑拨,江北丐帮受龙船帮太上帮主钱财资助,已经有名无实。方英谁然不肖,自问还可秉承开帮祖师遗训,不作鞑虏鹰犬。你既自承杀死麻平,方某同样舍命陪君子,赶快划出道来,木必多说。
  洪九脸色一沉,由怀中取出一面寸许大小的黄竹牌在手上一晃,喝道:“方英,你还认不认得这个?”
  方英低头躬身,拱手道:“开帮祖师传下的黄竹杖,怎不认得?”
  洪九厉声道:“为何还不下跪?”
  方英无可奈何,面对竹牌籍,双膝跪下。
  洪九高擎黄竹令,回头喝道:“郭逢,丛美,你二人将这逆命的弟子绑了。”
  方英尊重开帮祖师令牌,不敢抵抗,眼见竹筐旁边两名壮丐轰应一声,同时奔出,不禁黯然一叹。
  那知两名壮丐尚未奔到方英身侧,洪九背后的人丛里已射出一缕黄光,那缕黄光劲疾异常,洪九还未看清是怎样一回事,“拍”一声响,黄竹令已被击落在方英面前。
  这一来,方英大喜过望,一把抓住黄竹令,跃起身类,高声喝道:“洪九跪下听令!”
  和铁丐同来的江南丐帮弟子先见铁丐被祖师令牌胁制,人人都惶急无计,这时见他夺得令牌,不禁齐声欢呼。
  洪九气得双目凶光暴长,喝道:“你抢夺令牌就是逆命,还敢要我下跪?”
  方英纵声大笑道:“黄竹令、绿竹杖、白木碗、黑麻袋,是开帮祖师传帮的‘四宝’,当日说过:‘见令曲从,见杖守法;认令不认人。’这时令牌既落我手,你敢逆令不遵么?”
  洪九漠然道:“不遵又怎么的?”
  方英凛然喝道:“你敢当众逆命,我自然有所处置。”
  话声一落,回头向身后的众丐喝道:“护法何在?”
  “宣恒在此!”
  一位五十来岁的老丐随声而出,走到方英身侧。
  方英点点头道:“请护法宣读本帮规例,洪九蔑视黄竹令,不守帮规,该当何罪?”
  洪九阴笑一声道:“方英,你打错算盘了,先夺令牌,众所共见,洪某可不听你这一套。”
  铁丐方英并不理会洪九的话,转向宣恒道:“护法赶快宣读。”
  宣恒面容一整,朗声道:“洪九蔑视竹令,罪同冒犯祖师,该着令利刃穿骨,废去武……”
  “你敢!”洪九一声断喝,欺身疾上,左臂向宣恒一挥,右手却向持在方英手中的黄竹令抓到。
  方英早就防备令牌被夺,一见人影闪动,急将令牌往身后一藏,同时一掌封出。
  但宣读规例的江南丐帮护法宣恒,料不到洪九突然向他下手,待见掌势劈将过来,赶忙双掌封出,猛觉一股绝大的潜劲沿臂直上,禁不住连翻两个筋斗跌进人丛。
  洪九冷哼一声道:“这样的人,也能选充护法,江南丐帮还有人才没有?”
  蓦地,一声朗笑,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化子越众而出,向洪九斜睨一眼,冷然道:“江南人物不多,我伍血子先教训你这逆命长老一招。”
  方英急将“黄竹令”向伍血子手中一塞,叫道:“你速将此令送给新帮主,这里没你的事。”
  洪九一声暴喝,身发如箭,掌影翻飞,疾向伍血子罩落。
  “慢来!”方英喝声未落,双掌幻出掌影如云,卷向洪九身侧,伍血子冷哼一声,也尽力劈出一掌。
  “隆!”
  一声巨响,三道身影一触即分。伍血子到底功力略逊一筹,被洪九的掌劲震退五步。方英发劲稍迟,也被震得上躯连晃。
  洪九因是飞扑上前,势猛力沉,只被震得停下身躯,嘿嘿两声冷笑道:“所谓人物不过如此!”
  他敢情志在夺回黄竹令,话声甫落,身形一晃,又向伍血子一掌劈去。
  “接招!”
  方英身形斜飞,掌随声发,一股刚猛无比的掌劲,直撞蛇丐身前。
  蛇丐洪九方才对了一掌,已知方英的实力不弱,见他这一掌之下,劲风呼呼,尘龙卷射,来势又猛又疾,只得一声闷哼,改向方英迎来。
  方英位居丐帮九老之列,功力艺业与蛇丐不相高下,为了掩护伍血子脱身,这一掌已尽全力;蛇丐洪九,中途变招接战,劲道略逊几分,双方掌劲接触的瞬间,爆出“轰隆”一声巨响。
  但见烟尘四射,三丈之内飒飒生风。
  方英屹立原地,面色凝重,凛然向敌瞪视。
  蛇丐洪九退出一丈开外,暴喝一声:“方乞儿你真要找死?”
  方英豪笑一声道:“方某自从离开本帮‘华山大会’渡江南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以未获祖师传帮令牌为一大憾事,今日此志已酬,随时可死,姑念当年共事之谊,请你赶快滚回江北,否则埋骨荒郊,须休怪我。”
  蛇丐洪九冷笑一声道:“你有多大的能为,敢在我前说这大话?接招罢!”
  话声甫落,掌法已展。但见身影闪动,劲风四起。方英知道敌人艺精功厚,不敢怠慢,身眼步法展开,精妙的掌法同时施出。
  这二人同是丐帮长老,各获上代帮主的传授,一交起手来,但见沙尘翻滚,身影腾飞,掌劲交击之下,暴响如雷。
  站在假山顶上的闹杨花,吃吃娇笑道:“好哇,难得见丐帮长老自相厮打,今天可以大开眼界了,但排教的也别闲着,当心你们的仇人杨开国要走。”
  杨开国先追赶那小身影,被铁丐方英冷掌震起身形,又被江南丐帮徒众同时发掌,把他拦截回到场内,幸获蛇丐洪九引开铁丐,自己才回到养青牛身旁。这时听得闹杨花说他要走,不由得怒火顿起,一步冲起,厉声道:“淫妇,你别置身事外,下来吃杨某一箭!”
  闹杨花扬起艳脸道:“你要找我?那还早哩。先待排教要了你的命,重新投胎过二十年后再来找我罢。”
  杨开国被挖苦得满脸通红,大喝一声,人随声起。
  那知还未扑到半途,骤闻一声暴喝,假山旁一个人高的小洞里忽然射起一道黑彩,一股刚烈的掌劲也同时涌到前身。
  好一个杨开国,不愧是高人门下,在这身子悬空,死生一线之间,猛可倒吸一口真气,煞住如激箭般的冲劲,同时双掌封出。
  双方发招都十分神速,“隆!”一声巨响,突袭的那人被震得坐落地上,杨开国也被震得倒翻回头。
  江行舟一眼看清突击杨开国那人的形相,不由得叫起一声:“金长老!”赶忙飞步奔出。
  那人身穿短褐,腰间紧着一条草绳,五短身材,年纪已在七旬开外,正是排教十三长老中的矮脚虎金钟天,不待江行舟奔到,已由地面一跃而起,打个哈哈道:“行舟没你的事,快回去陪文相公。”
  敢情他已获知排教的传告,知道站在江行舟右后侧的少年儒生是谁,话声甫落,又上前三步,面向杨开喝道:“好一个心狠手辣的猴山小辈,以飞线箭射死本教长老的可真是你?”
  杨开国冷笑一声道:“那有什么稀奇,你这老儿如不老实,大爷还不是一样照偿。”
  “好。老夫先教你懂得公道。”
  金钟天欺身疾上,随即一掌劈出。
  这位排教长老艺业虽不及衡山二老,但积有几十年功力和交手经验,在三湘八桂地面,也可算得上第一流高手。尤其这一掌为了报仇,含恨而发,掌势一动,顿起洪洪之声。
  “来得好!”
  杨开国身躯微闪,一掌横挥,不但避过金钟天沉猛的一掌,反而发出一股刚猛无俦的掌劲,向金钟天腰间涌到。
  “好小辈!”
  金钟天人随声转,一阵阵掌劲如潮水般由掌心涌出,迎将上去。
  隆隆一阵掌劲交击之声响起,但见尘土飞扬,人影两分。
  杨开国正在壮年,势沉力猛;金钟天功力宏厚,劲重气雄;这一招下来,竟是势均力敌,各被震退三步。
  江行舟叹息一声道:“猴山武学果然厉害,这小子居然能接下金长老全力一击。”
  文亦扬瞧他一眼,悄悄道:“这姓杨的艺业虽高,但金老侠后劲有余,打久了必可获胜,只有那什么星皇令主才是最强的劲敌。小可勉强接战得下,但他们高手众多,群殴起来却是十分可虑。”
  江行舟恨声道:“若是他们敢行群殴,本教舵下弟子也统统加了进去。”
  文亦扬摇头道:“这样不好,十个庸手比不上一个高手,若让舵下弟子加入群殴,徒令奸徒有杀伤多人的机会,得另想妙计才行。”
  这壁厢正在低声计议,蛇丐洪九已被铁丐方英那刚猛的掌劲一连迫退几步,老脸一红,一步跃到竹筐旁边,闪电般揭开筐盖。
  铁丐方英惊得退后丈余,厉声道:“洪九,你真敢倒行逆施,打算以血花蛇伤人么?”
  蛇丐洪九不待他喝话完毕,已捞出两条赤红如火,长约五尺而只有拇指粗细的怪蛇在手,桀桀怪笑道:“不错。血花蛇千载奇毒,你若不遵令自裁,洪九便将血花蛇掷入你同党群中,任它择人而噬。”
  铁丐方英听得心头冒起寒意,面若死灰,情不自禁地回头向江南丐帮那十几名弟子瞧了一眼,忽然朗声笑道:“为了江南丐帮元气,方英又何惜一命,但你这老蛇妖未必就肯放过江南丐帮,只好和你硬拼到底了。”
  蛇丐洪九将手中血花蛇向空一晃,冷笑一声道:“你敢走上一步,我就先教你江南丐帮弟子死在眼前。”
  铁丐方英本已作势欲扑,闻言又刹住势子,凛然道:“你待把老夫怎的?”
  蛇丐阴森森道:“只要你能够当众自裁,我就饶过这伙盲从的徒众。”
  “真的?”
  铁丐方英敢是为了保全江南丐帮弟子,不惜牺牲一命,才逼问这么一句。
  蛇丐杰杰怪笑道:“你几时见我说过假话?”
  场内场外,眼见这蛇丐把戕害同门的事当作寻常,全都不寒而栗,却闻铁丐方英厉笑道:“老夫成全你的宏愿,但得让他们先走。”
  蛇丐洪九语冷如冰道:“不行,有天下英雄在此为证,本长老决不食言。”
  “洪九!你有无心肝?”
  在这一清脆的喝声中,文亦扬已飘然缓步而出。
  原来他眼见洪九仗着两条毒蛇,居然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要逼死同门,早已义愤填膺。只因他一来要保存实力对付虎视眈眈的星皇令主养青牛,二来还寄望神出鬼没的“桐弟”出手,所以直到洪九立下誓言,情知铁丐自裁在即,这才仕义挺身发言,要挽救铁丐一命。
  铁丐先听有人喝骂洪九,心头自也一喜,但一看是一位斯文绉绉的少年儒生,不由得惊急叫道:“小相公你来不得!”
  站在假山上的闹杨花也骇然叫道:“小兄弟,别来闯祸!”

  第十六章 忆友同车
  然而,文亦扬却笑吟吟拱手道:“二位毋须担心,蛇丐未必不讲理。”
  蛇丐洪九见忽然走出来一位小书生,也颇觉意外地“呀”的一声道:“你来讲什么理?”
  星皇令主养青牛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洪乞儿,你看走眼了。这小子正是‘天风百变’的孽徒,姓文,名唤亦扬的便是。”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出来,反把蛇丐惊得退后一步,厉声道:“你休上来!”
  铁丐方英下江南不久,也未知文亦扬到过猴山洞的事,但一听说文亦扬竟是“天风百变”的传人,不由得老眼放光,驼背也伸高两寸,还怕他不知“血花蛇”的厉害,赶忙叫道:“文少侠请快走开,血花蛇嘘气如云,中人必死。”
  文亦扬灵机一动,急道:“死者有什么异状没有?”
  铁丐方英道:“血花蛇咬人,死者痛苦万分,若仅是中它毒气而死,反似毫无痛楚。”
  文亦扬满腹疑云,得到证实,不觉纵声长笑。
  那两条血花蛇想是被啸声所惊,立即在蛇丐洪九手中摇头吐舌,嘘出一种淡黄的薄雾。
  铁丐方英大惊道:“老蛇妖,你要毒死在场的人么?”
  蛇丐洪丸冷冷道:“只要你立刻自裁,我也立刻就走。”
  文亦扬大怒,“唰——”一声响,撒开铁骨白金丝织折扇,俊脸凝寒,朗声喝道:“猴山洞,毒死各派三十九名高手的,可是你这两只妖蛇?”
  洪九冷冷地瞧他一眼,却转向方英喝道:“你到底答应不答应自裁?”
  蓦地,红影一飘,闹杨花已纵身落地,和文亦扬并肩而立,拔出宝剑,嫣然一笑道:“小兄弟,你先别恼,姐姐助你杀这老丐。”
  她毫没遮拦地一出口就是“小兄弟”,文亦扬大感尴尬,但目下情势,敌众我寡,自己要迎战洪九,便难顾及星皇令主那伙奸徒,于是只得挥手过:“你先看着养青牛那伙人,我用不着你相助。”
  洪九忽然倒跃丈余,阴森森地喝道:“你三人若不立刻自裁,本长老只要将八条血花蛇掷向上空,这里的人便无一能够幸免。”
  铁丐方英惊得瞪着一双老眼,向放在人丛前面的两个竹筐看去。
  和杨开国交手的排教长老金钟天,也惊得虚封一掌,奔回本阵,护在诸弟子面前。
  然而,在这一瞥之间,忽闻震耳欲聋的一声长啸,身侧飒飒生风,一道儒装身影已由他面前掠过,疾扑向那四名看守竹筐的壮年叫化。
  这条身影正是自称为“天风百变传人”的文亦扬,他因见洪九竟以毒死全场观众以为要挟,逼令自己三人自杀,情知此丐心肠毒辣,万万留他不得。但又怕和蛇丐同来的壮丐们放蛇伤人,是以迳向竹筐扑去。
  人未到,扇先发,振臂一挥,暴喝一声:“滚!”
  他为了先毁那两篓毒蛇,不但来势敏捷如风,出手也劲疾如电,那四名壮丐还没来得及举掌,已被一股重逾山岳的劲道撞得向后翻滚。
  文亦扬一招击翻四人,身子也已到达竹篓,猛向竹篓一扇劈落。
  “轰!”
  一声巨响,随见灰土向四方倒卷,两个竹篓顿被打扁在地。
  天风身法称绝宇内,洪九见他扑向竹篓,已知要下手伤蛇,无奈回身救护不及,眼见腥血由竹篓缝隙溅射满地,不由得厉喝一声,将左手中一条血花蛇向文亦扬身后掷去。
  血花蛇一离主人之手,“呼——”一声开风响,即喷出一口毒雾。
  “当心!”
  闹杨花骇得一声尖叫。
  但文亦扬早防敌人会阻止杀蛇,是以一闻身后起了异声,立即反手一扇挥出,然后身随扇转,拧过身躯。
  这一扇,激荡起一股狂飚,竟把那毒蛇卷高数十丈。
  闹杨花吃吃娇笑道:“老蛇妖,这番你可没蛇耍啦!”
  蛇丐洪九带来两篓毒蛇,因竹篓顶上放有镇蛇之药,文亦扬一扇之下,自是半条也活不了,怒极之下,才将手中蛇掷出,却又被挥向半空,眼看那条“飞蛇”在空中挺直得像一段小竹竿,还不是已经死了?
  他手中还有一条毒蛇,此时却也不敢再掷,一声厉笑,纵身飞越人丛上空,向园外狂奔而去。
  “那里走?”
  文亦扬一声暴喝,飞步疾追。
  他虽然杀死一大群毒蛇,但见蛇丐手中还有一条,抱定“除恶务尽”的宗旨,衔尾疾追,眨眼间已出了城外。
  蛇丐洪九回头一看,见他儒衫飘飘,相距不过十几丈,又惊又怒道:“你这小子难道要赶尽杀绝?”
  文亦扬冷笑道:“只要你自毁手中蛇,再剁下自己的右手,文亦扬也可饶你一命。”
  蛇丐冷笑一声道:“小子你也未免太狂,这念头留待下一世罢。”
  文亦扬朗声道:“你这狠心失性的凶徒,方才以毒死众人为要挟,逼令别人自杀,此时文某只要你自断一只右手,尚未过分。”
  二人全是“长老”一级的武林第一流高手,各自施展出轻灵快捷的轻功,口里虽然互相责骂,脚上并没有略缓一步。一走一追,但见树影飞移,沙草滚走,不觉已到了湘江之畔。
  这一带,峰峦虽小,却是多得不可胜计,遍地荆棘,满眼高树,看来杂乱无章。
  文亦扬暗忖这恶丐逃来这里是何用意,莫非还有同党?
  蛇丐洪九忽然回头笑道:“文小子,你敢再追半里,本长老就……”
  忽然,侧方传来一声暴吼,打断蛇丐的话头,文亦扬微微一怔,洪九飞纵几步,身起如风,已隐入乱石杂树丛里。
  文亦扬怒喝道:“洪九,你难道想一走就了事?”
  杂树丛里传出蛇丐的阴冷笑声道:“小浑蛋,你可想差了,三十六着,走为上计,本长老在这里留下毒雾,也留下毒蛇,只要你敢走近来,包管你立刻没命。”
  文亦扬向凶丐发声之处看去,但见怪石林立,草长没膝,林木交柯,看不见他藏身所在,心忖敌暗我明,且又有毒蛇相助,确实冒昧不得,一纵身躯,登上一尊高石,从容道:“文某就在这里恭候,只要你有个风吹草动,就请你接天风一扇。”
  话落,却闻蛇丐在几十丈外笑道:“那么,你就等候到天黑罢。”
  文亦扬蓦地惊觉,举头看去,果见日影衔山,已近黄昏时分,心想追赶这蛇妖已有大半个时辰,不知韦氏废园中双方胜负如何,只得厉声道:“洪九蛇妖,你若不快滚回江北去,再被文某遇上,立即要你老命。”
  一声过处,不闻蛇丐回答,却闻刚才暴吼那方向传来一声闷哼。
  这荒山密林中,徧多凶事,文亦扬以为有人被毒物所困,赶忙移步过去,那知近前一看,竟见二人被高高吊在树枝上,一个是弹剑客许香主,另个则是猴山第三徒茅一根。看他二人吊处相距三丈,许香主嘴里被破布塞满,外面加捆一道绳子,就像饿马衔缰,只能发出闷哼;茅一根嘴外虽也勒有一条绳子,但不知用什么方法已把破布吐出,方才那声暴吼,敢情就是他所发出。
  这二人想是在设法搭到对方背上,好替对伤断绳索,无奈绳索太短,没法搭得上去,所以像垂丝结网的蜘蛛一样的吊在枝下摇晃。
  文亦扬看得好笑起来道:“两位阁下若要学习荡秋千,也该找个好地方才是,在此荒山,演此妙枝,有谁会来欣赏?”
  茅一根怒道:“士可杀不可辱,大爷只要有一分气在,就非找你和那丫头拼命不可。”
  文亦扬诧道:“找我拼命倒是可以,怎么找起丫头来啦?”
  茅一根气冲冲喝道:“在楼上和你对坐喝酒的不是丫头是什么?”
  “唔?”文亦扬暗诧道:“胡桐梦是个女的?”心下犯疑,不觉沉吟道:“你们是被谁吊在一这里的,说清了,我放你们下来。”
  “还有谁,就是那乔装小子的丫头。”
  “她为什么把你们吊在这里?”
  “不告诉你。”
  文亦扬失笑道:“你纵是不说,我也知道。但我不惯乘人乏危,也不愿以严刑过供。阁下残杀同门,自有你师父执法处置,这位姓许的香主是那一帮的香主,还请一说。”
  茅一根冷哼一声道:“你自可问他去,大爷也不惯替别人泄密。”
  文亦扬怔了一怔,俄而点点头道:“好罢,我先解你下来,你再解下你的同伴好了。”
  他以“君子须荡荡”的胸怀,将茅一根解下树枝,便即徜徉而去。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他刚走到永州城门,徘徊在城门外一名壮汉忽然趋前几步,欢呼一声“小长老”,便欲屈膝下去。
  文亦扬暗自好笑道:“这个称呼可把我叫成了小和尚了。”急伸手一拦,含笑道:“阁下是排教的?”
  那壮汉躬身答道:“晚辈姓成,贱名一夫,正是潇湘分舵辖下。”
  文亦扬点点头道:“不要称我什么长老,韦氏废园那伙鬼徒怎么样了?”
  成一夫答道:“你老追走那老蛇妖,园里也就起了激战。杨开国被本教的金长老打死,那个什么星皇令主养牛儿和江南丐帮方长老打得势均力敌,不分胜败;但他手下的香主庙主却被闹杨花女侠杀了几个,后来由金长老限令他即日率领徒众退回江北,他们也就走了。目下金长老、丐帮方长老和闹杨花姑娘全在分舵主家里商议大事,命晚辈们分头出城恭迎你老。”
  文亦扬一听闹杨花在座,不禁剑眉紧皱,忙道:“我还得寻找一位朋友,待我找到之后,再到分舵主府上去好了。你先回去告诉他们,老蛇妖逃跑了,请他们当心他的蛇毒。”
  “是。”
  成一夫恭敬答道:“方长老取得那两个竹篓盖,据说可防蛇毒,这倒毋须担心了;但你老若不去分鸵,晚辈却难复命。”
  文亦扬正色道:“我并没有说不去,也许我能找到那位朋友一道去。”
  成一夫面对这位“长老”,不敢多言,低头一揖,径自去了。
  文亦扬怕被闹杨花当着大庭广众唤为“兄弟”是实,说要找朋友也是实。
  他眼见胡桐梦掷岀杨开国之后,钻进人丛里面;猜想洪九手中那面黄竹令,可能也是被胡桐梦击落的。胡桐梦若果是一位少年,他自是应该折节订交,决不放过这个机会;然而,茅一根竟说他是一位少女,到底是少年还是少女,订交之前不能不査个明白。想起胡桐梦恁地顽皮,说不定还躲在暗处觑看好戏,也许还会回饭馆找那伙无知的店伙的麻烦。
  是以,他信步而行,不觉已登上饭馆的楼上。
  这家饭馆的伙计已知他与排教有极深的渊源,一见他上楼,急忙躬身陪笑道:“相公那付雅座,小的仍然替你老留着。”
  文亦扬俊目一瞥,微笑道:“我那小兄弟回来过没有?”
  伙计备:“可是和相公对饮的那位小相公?”
  文亦扬点点头。
  伙计笑道:“来是来过了,但他不见相公在座,便又走了。临走时,他教留下座头,等候相公再来,你老果然来了。也许再过一会,他还要再来哩。”
  文亦扬听对方一阵唠叨,不但不嫌絮聒,反而面露喜色道:“好吧,你为我弄几味好菜送来。”
  他轻移步履,走向曾经坐过的头座,向四面打量一眼,却见一位中年儒生和一位劲装佩剑的少年正在邻座凭窗对酌。那少年年纪约有二十六七岁,生得剑眉虎目,十分英俊,但顾盼之间,又略带几分邪气。中年儒生约有五十来岁,神清气朗,眉宇轩昂,神情上却显得有点冷漠。
  这二人默默无言,各自端杯浅酌,对于文亦扬的入座,似无所觉。
  少顷,中年儒生把手中一杯饮尽,劲装少年急捧起酒壶,替他斟酒,此时,中年儒生才缓缓举起头来,一眼看见文亦扬,似是怔了一怔,旋即微微一笑道:“小哥你尽望老夫,难道觉得老夫有何特异之处?”
  文亦扬见对方目光投在自己脸上,情知是有意要和官己搭讪,起身拱手连:“老先生气朗神清,自是人间龙凤,学生文亦扬何幸拜识芳颜,不知可肯赐教一二?”
  劲装少年白他一眼,轻哼一声道:“过一会向在下领教好了,不必劳动胡老伯。”
  文亦扬暗自不悦道:“这人长得一付好相貌,出言怎又恁地庸俗。”
  但他仍然微笑答道:“原来是胡老先生,这位兄台尊姓台甫?”
  劲装少年傲然道:“我姓任,名求。”
  “啊,任求兄,久仰久仰!”文亦扬礼貌地拱手一揖。
  任求无可奈何地也拱拱手道:“令师是谁?”
  文亦扬听他问及师门,不禁一怔道:“小可的师尊自号‘万错翁’,是饱学老儒。”
  “啊!”任求目光一敛,坐回座上。
  胡老先生微笑道:“这样说来,文小哥也该学有所成了。”
  “不敢不敢。”文亦扬正色道:“晚生所学,岂能及得师尊万一。”

  第十七章 专诚相候
  胡老先生微微一笑道:“小哥也毋须过谦,自古道:‘扬名声,显父母。’令师是饱学老儒,小哥身为弟子,也该替令师扬扬名才是.。”
  文亦扬对这位中年书生的话,猜不出真正意思,只得点点头道:“长者说的固是正理,但晚生的业师并不喜逐高名,是以晩生也不以文章博取科第。”
  胡老先生目光忽然一亮,旋即诧问道:“读书人不向科第进取,难道还另有扬名之路么?”
  任求忽然插口道:“胡伯父,学武也可以扬名,这位老弟也许学过武。”
  文亦扬听这任求全不懂得礼貌,一开头就称自己为“老弟”,不觉剑眉微皱,心想:“你真辜负了这付好相貌,和那闹杨花姑娘可作一担儿挑。”
  他虽忍而不说,但那胡老先生也已同时一皱眉头,略呈不悦道:“贤侄你这就错了,老夫论的是文事。”
  任求两片俊脸红也不红一下,反而坦然笑道:“愚侄不大懂文事,所以要和这位文老弟论武。”
  胡老先生不住地点头,徐徐道:“与文人论武事,可说是马嘴对不了牛头,贤侄习武多年,少经文事,想来还须加意用功才好。”
  这几句话说得很明显,任求也点点头道:“伯伯说的正是,愚侄为了桐妹,也该多读几章诗书文艺。”
  文亦扬暗笑对方为了女人才读书,未免太过可怜,见自己酒菜恰送了上来,随即欠身陪笑道:“老先生能否移樽过来指教?”
  胡老先生颔首笑道:“小哥并无不便么?”
  文亦扬虽是虚请,但见这姓胡的中年儒生谈吐风雅,也觉十分投缘,心想方才在这座上,无意中结交到一位文武全才的“桐弟”,若能多交一位胸怀豁达的通儒,未始不是一件乐事,索性起身一揖道:“长者若不嫌弃,晚生在此恭请了。”
  胡老先生呵呵大笑,徐徐离座,道:“既如此说,老朽若再推辞,反觉不近情罪。”
  他端起酒杯,带了筷子缓步过来,迳在文亦扬对面落座。
  文亦扬见对方从容不迫,气度安闲,心想此人不会武艺则已,若果身怀武艺,定已艺达玄境,赶忙吩咐伙计将对方食具移来,然后坐下,双手捧杯,轻说一声:“老先生请。”
  “小哥请。”胡老先生从容举杯,浅尝即止。
  三杯甫过,胡老先生已忍不住注视在文亦扬脸上,含笑道:“小哥方才曾说令师是饱学穷儒,今看小哥恍若光风齐月,神采照人,想也不假,但不知令师治学擅长何艺?”
  文亦扬一听对方竟有考究之意,但文人相轻,自古皆然,也不足以为怪,略为欠身道:“敝师对于文章词赋,书画琴棋,样样俱精,晚生实不敢妄加蠡测何乃擅长。”
  胡老先生微笑道:“精通六艺的人已太多,若连词赋书画琴棋俱精,更是凤毛麟角,小哥如此替令师鼓吹,毋宁太过?”
  文亦扬正色道:“晚生不敢夸张。”
  胡老先生笑说一声:“好。”接着道:“有其师必有其徒,我有几件小巧之事,想考究小哥一下,不知意下如何?”
  文亦扬早知对方迟早会有此举,并不惊讶,从容答道:“自来学无止境,晚生实未获知敝师万一,但老先生若有所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晚生当尽己所知上达,若有失实之处,尚乞加以指正。”
  “好说。”
  胡老先生展颜一笑道:“老朽这几个题目都很容易做,不过有点小巧而已。譬如古人说:‘诗以言志。’而现下风行词曲,请问这些词曲所言者何物?”
  文亦扬暗叫一声“不妙”,这是论诗、词、曲分野的一个大题目,多少人因之争论不已,确实不易回答。但若骤说不知,岂不要把师傅的声名扫地?想了一想,不觉抬起头来,猛觉任求目光灼灼如火,注向自己脸上,却又带几分得意的笑容,灵机一动,从容答道:“‘诗以言志’,乃古人以自己感触而论诗;实则诗不但可以言志,同样可以言情,咏物。至于词曲,乃盛唐以来誓以抒情之作,但亦有人以之言志。是以‘诗以言志’未能概括其余,词曲大都抒情,亦未免有所徧颇。”
  胡老先生微微一笑道:“难得你想出模稜两可的话来,但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你说诗以言情,可能举出例证来么?”
  文亦扬随口答道:“以诗言情,个中能手莫过于李商隐,他的无题诗大都是言情之作,甚至于赠给好友的诗,也以‘情’字为一个骨架。”
  胡老先生眼睛一亮道:“小哥指的是那一首?”
  文亦扬微吟道:“‘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君今并倚三株树,不记人间叶落时’。”
  胡老先生“哦”一声道:“那是赠给永道人的。”
  “正是。”文亦扬恭声回答。
  任求想是听得索然无味.,忽然起身道:“胡伯父,我想桐妹也许就在城里,要不要即去找她?”
  胡老先生正要和文亦扬再作长谈,淡淡地说道:“那死丫头,她自己玩得惬意,你要找就自己去找。”
  任求得了后面一句话,如逢大赦地笑吟吟道:“那么,小侄先走一步了。”
  话落,也不向文亦扬招呼,便即徜徉而去。
  胡老先生望着他下楼,自言自语道:“武而不文则傲,文而不武则俗,二者不可得兼。难以乎,难以乎!”
  文亦扬见对方自己感慨起来,不便加以评议,只含笑凝视,暗地揣测对方是怎样一个人物。
  胡老先生忽然转过头来,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他的脸上,又微微一笑道:“小哥你的武艺师承何人?”
  文亦扬蓦地一惊,心想原来此老果是武林高手,情知瞒他不过,坦然道:“晚辈六艺之学,俱是万错翁所授。”
  六艺是“礼”、“乐”、“射”、“御”、“书”、“数”,他不说武艺而说“六艺”,正因古代六艺的“射、御”二艺就是现下武艺之祖,那儒士既能发“武而不文则傲,文而不武则俗”的宏论,他自己也精于武学无疑。
  但见他莞尔一笑道:“万错翁只是令师之号,该另有真实姓名才是。”
  文亦扬道:“他老人家姓何,名生梧,虽是满腹经论,只因不求闻达,是以人多不识。”
  胡老先生轻喟一声道:“怀才不遇古今同,世事大抵如此。令师文武全才,竟亦如老朽甘与草木同腐,殊为可惜。小哥你学的是何种武艺,可肯见告?”
  文亦扬见这中年儒生神清气朗,不像坏人,当下据实以吿。
  胡老先生愕然道:“天风扇掌剑三艺,乃天风百变文今古之武学,令师怎也精此绝艺?”
  文亦扬笑道:“晚生也不知其中曲折,实在无以奉告,老先生既知天风三艺,该是武林前辈,不知在何方行仁,可肯示知一二?”
  胡老先生大笑道:“老朽虽曾学书学剑,但从来不肯行仁,此次乃因小女失踪,方回中州一行,不但不行仁,只怕还要行恶。”
  文亦扬愕然道:“老先生开玩笑了,像先生这般方正之士,说‘行恶’有谁相信。令媛失踪之事,不知已查得眉目了么?”
  提起对方的女儿,这姓胡的儒士不禁黯然,轻吁一声,摇头道:“一点消息都没有,但老朽臆断她定还在八桂三湘游玩,迟早总可找到。”
  文亦扬心头一动,暗忖胡桐梦曾自称逃出家门,此老又说出来寻女,若果胡桐梦确如茅一根所说——是个女的——莫非就是此老的女儿?”
  他很想向对方问,那女的名字,但又觉得才和对方认识不久,问起来十分冒昧,只得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忍住,俊目凝神,向对方脸型注视。
  蓦地,楼梯响起一阵杂乱的步音,排教长老金钟天已登上楼来,他身后还跟有丐帮长老铁丐方英和潇湘分舵右监堂江行舟,一见文亦扬在座,立即呵呵大笑道:“文小侠,你真该罚,分舵设议等候,你却一人躲在这里,那还成话?”
  文亦扬见三人登写楼,自己也赶忙站起身躯,陪笑道:“小可因要等待一位朋友,方才已请舵下弟兄代为转告。”
  金钟天笑道:“他已经转告过了,所以老朽才特与这位方铁丐来敦请。你这位朋友……”这时,一眼触及文亦扬对面的儒生,不禁骇然地“呀”一声叫道:“原来是胡铁笔大侠!”
  那儒生呵呵大笑,不待金钟天下拜,身子一晃,已射出窗外。
  文亦扬急叫一声:“老先生!”
  但那儒生已去得无影无踪。
  铁丐方英愕然道:“金老你方才称呼‘胡铁笔大侠’,莫非竟是铁笔诛心胡性初么?”
  金钟天点点头道:“我上来一见,已觉他十分眼熟,只因铁笔诛心多年不履中原,一时没想到竟然是他,那知刚认出来,他又脱身而去。文老弟和他对饮多时,可知他何事回到中原?”
  文亦扬听说那人是铁笔诛心,暗忖怪不得听他满腹文章,吐谈清雅,原来竟是文武两状元,不禁有点怅然道:“他有个女儿失踪,才到中州寻找。”
  铁笔诛心的女儿竟会失踪,宁非天下怪事。
  金钟天大诧道:“这位艺贯天人的怪侠女儿,应该是身手不俗的女侠,如何能够失踪,莫非竟是自己逃跑了。”
  这一句话,顿触发文亦扬的灵机,不觉失声道:“一定是她!”
  金钟天急道:“是谁?”
  “绿衣姑娘!”
  文亦扬接着笑道:“那十分顽皮的绿衣姑娘,必定是铁笔诛心胡前辈的女儿。”
  原来他在刹那间,想起绿衣姑娘在漓江二度现踪;猴山石壁留字,说不定也是她的杰作,否则除了铁笔诛心胡性初之外,还有谁人练成铁笔指劲?当时有一大伙工人在石壁下造墓立碑,若要避开工人耳目,运起铁笔指劲在壁上留字,除非以“藉物潜形”的方法决难做到,后来她在南门外点倒许香主等几十人,也是以“藉物潜形”掩蔽身子,可见使用铁笔指,和凭借“藉物潜形”同为一人,而这人恰也就是绿衣少女。
  铁笔诛心姓“胡”,他女儿名字有个“桐”,胡桐梦姓“胡”,他名字也有个“桐”字。胡桐梦诱走猴山三徒和许香主,却把杨开国点穴道掷出场心,把茅一根等人吊在树上,能做到恁地干脆利落,也只有利用“藉物潜形”才可办到。茅一根说胡桐梦是姑娘乔装,当然应是绿衣少女才合道理,否则,那来这么多学会“藉物潜形”的姑娘?
  然而,胡桐梦若是那绿衣姑娘,则她竟由桂林暗跟文亦扬来到永州,又有什么用意?在高唐院品心阁,文亦扬遇上一个胡桐;在永州这座楼上,又遇上一个胡桐梦,这二人全都姓胡,只相差一个“梦”字,但二人全说过点菜做不出的话,口气完全相同,莫非二者也同是一人?
  他想起若将这些疑点告知铁笔诛心,也许有助于这位武林宿彦找女儿的事,可惜当时但怕“交浅言深”,连问人家女儿的闺名都不敢,此时铁笔诛心已走,文亦扬不禁替他惋惜地“唉——”了一声。
  金钟天展颜一笑道:“老弟等待的可是那绿衣姑娘?”
  文亦扬俊脸微红道:“老丈别开而笑,我要找一位名唤胡桐梦的朋友是真,至于他是否女扮男装,那就尚难确定。”
  江行舟接口道:“可是今天中午,和相公在这里对饮的那位少年?”
  “正是。”文亦扬面露喜色道:“后来在韦氏废园,把杨开国掷出场心的人就是他。”
  “啊!”金钟天欣然道:“那不打紧,我们传令舵下弟兄若是遇上,把他请往分舵就是,目前回去喝酒要紧,方长老还有重要消息奉告。”
  喝酒不喝酒,在文亦扬来说并不要紧,但不知铁丐方英有什么重要消息,酒楼上不便多说,只好和各人前往分舵,让舵下弟兄拜见。酒过三巡,才开声问道:“方长老有何重要消息?”
  铁丐方英轻叹道:“刚才老朽与金老说起,才知小侠竟是天风百变文大侠的哲嗣。十几年前,传说令尊亡故的消息,实则这消息并不正确,一年前,老朽被敝帮排挤,只得率领数名亲信弟子南下,无意中在辰州遇上令尊,原来他不但未亡,而且功力更加深厚。日前由北方传来一个消息,龙船帮关洛分舵被一位中年书生闯了进去,以天风扇法连杀舵下四名香主,然后从容而去,若非令尊为报当年之仇,谁有这份能耐?并又能施展天风扇法?”
  文亦扬听得这个突其而来的消息,端的啼笑皆非。
  要否认是天风百变的哲嗣,奈何自己的父亲偏就名为文今古,与天风百变同一姓名,而自己学的又是天风百变的绝艺;若要承认是天风百变的哲嗣,偏是自己的父亲手无缚鸡之力,道道地地是个文人,什么时候懂得天风百变的绝艺?
  死了十几年的天风百变又重现于江湖,照事实上说,决无人死复生之理,除非当时死的,并非今古天风百变,而是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是以,他心胆一寒,顿显出惨戚的神情。
  然而,他由铁丐的话里,却又推翻自己在桂林的假设。
  那时候,他曾经假设传他艺业的万错翁,可能是天风百变乔装,因为天风百变发觉有和他同姓名的人被杀,基于报恩的意念,寻得文今古的遗孤来教导,作成他身具天风百变的绝学。目前既有天风百变在北方现身,万错翁却照顾他母亲在南方隐居,可见二者决非一人,难道万错翁竟是天风百变的长辈人物?
  时间虽仅片刻,但文亦扬已智机疾转,想了多少遍,终而皱皱剑眉道:“这事果然奇怪,但家严虽是文今古,他老人家却未曾习武……”
  话刚出口,他忽又猛可一怔。
  十几年前,他自己也未曾习武,而目下已凌驾排教和丐帮长老之上;他父亲当年虽未习武,要知十几年后的今日不能成为第一流高手?
  但若这意念能够成立,则他父亲理应未死,那么忽然失去功力,致被人围殴而死的文今古是谁?而他父亲怎又学到天风百变的绝艺?
  他当然不希望父亲身死,却又不能证明父亲生存,只好苦笑一声。
  铁丐方英却被他的话弄得满头露水,愕然道:“难道令尊不是天风百变?”
  文亦扬摇头道:“这很难说,小可也弄不清怎样一回事,惟有先往开封一带拜谒与家严同姓名那位前辈坟莹,才可找得出几分眉目。”
  铁丐慨然道:“老朽在开封一带熟人甚多,和小侠一道北上,也许有用得着老朽之处。”
  文亦扬沉吟半晌,称谢道:“老丈义薄云天,但江南丐帮新建伊始,实不敢劳老丈长途跋涉。”
  铁丐毅然道:“江南丐帮已另立帮主,老朽正该往北方联络同道,与奸徒抗争,意欲仗仰少侠神威,尚请万勿见外。”
  金钟天鼓掌豪笑道:“方长老此意与我不谋而合,你们可先走一步,待我亲往辰州总舵邀约几位老不死,也往北方捣他大乱,使那伙浑蛋自顾不暇,休让他在我们地盘上占尽便宜了去。”
  以攻为守,不失为好方法,文亦扬虽觉金老此举十分艰巨,但为了日后太平无事,总不能不付出一部分代价,当下点头笑道:“二位既然全有此意,小可该先做个过河卒子。方老何时可以动身,尚请示知。”
  铁丐笑道:“我们做丐儿的无牵无挂,随时可走,小侠若是有兴,今夜便可上路。”
  金钟天好笑道:“老丐儿恁地性急,三天后再走还不迟。”
  文亦扬找不到胡桐梦,心有不甘,也想多住几天,笑笑道:“小可寻访父踪,本不须多人同路,但为了北征奸徒,帮手是愈多愈好,多住两天,也许可找到那位好帮手。”
  铁丐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他说的帮手是谁,不禁鼓掌叫好。
  席终人散,文亦扬坚持自回客栈住宿,那知刚到街上,猛见一个熟悉的小身形闪进一条小巷,那可不正是胡桐梦?
  “桐弟!”
  他招呼声中,身去如风,已追了过去。
  胡桐梦想是有所顾忌,回头笑道:“不要乱喊,跟我来。”
  文亦扬见他说罢回身就走,脚程十分迅速,只得飞步相随,心想这位“桐弟”兀也古怪,这时已过二更天气,他还要去那里?然而,二人走得飞快,眨眨眼已出了城门。
  胡桐梦忽然折过方向,朝着荒山疾奔。
  文亦扬不料他倏然加紧脚步,一下子被拉远十几丈距离,急得叫起来道:“桐弟等一等我。”
  胡桐梦恨声道:“要你不喊,你偏要喊,看看谁跑得较快。”
  文亦扬暗自好笑道:“原来要较量轻功,那还怕不容易。”天风绝学一施展开来,不消多少时候已追个首尾相接。
  胡桐梦嘻嘻笑道:“你来得好快啊。”
  文亦扬生怕对方好胜,赶忙道:“桐弟你走得快,但你故意留脚程等我。”
  他这话也不是故意恭维,实在说起来,胡桐梦的身法如流水行云,飘飘欲仙。天风绝学猛疾如风雷射电,却没有他那份逍遥自在的神态。
  胡桐梦“噗”一声笑道:“你这人真坏,还懂得当面赞扬,谁知你背地又怎么说?”
  文亦扬急道:“愚兄是真心真意。”
  胡桐梦“唔”一声道:“真也好假也好,你在酒楼对我说的话还记得?”
  文亦扬愣了一下,迅将说过的话重温一遍,这才笑道:“当然记得。”
  “记得就好。”胡桐梦徐徐道:“你曾说过我是你唯一的知己哩,打架你帮不帮?”
  文亦扬愕然道:“桐弟你身怀极高的武学,谁敢和你打架?”
  “别来瞎捧了。”胡桐梦嗔道:“我只问你帮不帮?”
  “帮。”
  “好。你再过一会,就替我打一个人去。”
  文亦扬一怔,道:“打谁?”
  胡桐梦笑道:“打你在酒楼自斟自饮的时候,邻座那位名唤任求的小伙子。”

  第十八章 人赃并获
  文亦扬听说要自己打那和铁笔诛心同座的少年,不禁大愕道:“愚兄虽然不怕打架,但要打也没有个道理,那少年和我们风马牛不相及,为何要去打他?”
  胡桐梦哼一声道:“你信不信我的话?”
  文亦扬笑道:“桐弟的话,当然可信。”
  胡桐梦漫声道:“那就行了,那小子最坏,最骄傲,最看不起人,最会作假。”
  文亦扬想起酒楼上的情景,任求确实骄傲,看不起人,至于作假和好坏还看不出来,但他坏他好与这位桐弟何干?略加思索,不禁笑道:“他吹继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胡桐梦恨声道:“他欺负我啊。”
  文亦扬“哦”一声道:“那真正该打。但他怎样欺负你,请说个明白。”
  “不说,不说。”
  胡桐梦脚程一紧,疾如星丸跳掷,越过峰侧,倏然隐去。
  文亦扬落后数丈,便看不见他的形影,急得高呼:“桐弟,桐弟……”
  蓦地,有人冷笑一声道:“什么桐弟?”
  文亦扬循声看去,即见一道劲装身影由树后飘然而出,认得正是任求,不禁愣了一愣。
  任求似乎认出来人是谁,嘿嘿两声冷笑道:“原来是你这小子,方才呼唤什么桐弟?从实说来。”
  文亦扬见他咄咄迫人,大为不悦道:“小可呼唤桐弟,与阁下有何相干?”
  “嘻嘻!”
  任求发出嘲笑的声音,眼角斜睨,缓步上前道:“有无相干,将来你会明白,敢再和他纠缠,不打断你狗腿才怪。”
  文亦扬气得笑起来道:“怪不得我桐弟说你骄傲……”
  一语未毕,任求已喝断他的话头,厉声道:“你的桐弟?先吃我一掌!”
  但见怒潮般的掌劲由他掌心涌出,事起呼呼风声,卷向文亦扬身前。
  文亦扬微微一笑,身形微动,飘开数尺,从容道:“阁下一出手就打算以内功伤人,心肠未免太狠了一点。”
  “凭你也配教训别人?”任求喝声未落,掌法倏变;星月之下,掌影如狂飚卷雪,由四面八方涌到。
  文亦扬心下微惊,叫一声:“好掌法!”赶忙封掌疾退。
  那知对方掌法一经展开,十丈之内全是劲风激荡,那还退得出去?仓卒间,真力不曾运足,掌劲交击,直震得手臂发麻,身子连晃。
  任求哈哈大笑道:“天风掌法也不过尔尔,大爷先教你识得厉害。”
  文亦扬自知落了下风,也暗惊对方掌力雄猛,但一听发话讥嘲,辱及“天风掌法”,起了几分怒意,朗笑一声道:“小可只因彼此无冤无怨,才不肯尽力施为,莫非真个怕你。”
  任求一连几掌得势,更是傲然笑道:“小子,你尽力施展好了,不打断你狗腿,大爷决不回城。”
  “好,你接着罢。”
  文亦扬以三成真力推出右掌,却以全力扫出左掌。
  双方掌劲一接,顿起“隆”地一声巨响,文亦扬右掌承受对方一击,整个身子向右侧转,但他左掌却刚猛无比,扫上对方右臂,立把任求扫得踉跄飞步,然后退出丈余。笑道:“若是印证,到此为止,莫要弄出骑虎难下。”
  任求被一掌震退,俊脸上浮现惊愕之容,但文亦扬话声甫落,他又已怒容满面,喝道:“大爷要你的命,谁说和你印证?”
  话声中,双掌翻飞,一阵凌厉无俦的掌劲又向文亦扬卷到。
  文亦扬原以为可让对方知难而退,不料人家竟要和他拼命,急施展师门身法,在掌劲外腾挪游走,语声琅琅道:“任兄千万不可……啊……”
  任求冷笑道:“你怕死了么?”
  文亦扬连人家什么样的来历都不知道,但觉此人艺业之精,功力之厚,决不在那星皇令主养青牛之下,自己不愿树此强敌,一步飘退,朗笑道:“文某并不怕死,但你我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何必以此相拼?”
  任求在掌风呼呼中,厉声道:“就是和你有仇有怨,才要打死你。”
  “怪啊,请说明白!”文亦扬又一连避开几招。
  任求“哼”一声道:“你这有眼无珠的奸猾小子,敢在大爷面前作假。”
  他始终不肯说拼命的真正原因,却骂得文亦扬心火大发,剑眉一扬,喝道:“你为何胡乱骂人?”
  “骂了又怎么样?不服气就接大爷一掌试试看。”
  “好,文某先替你打落这付狂傲。”
  文亦扬忍无可忍,施展出精妙无比的天风掌法,打出如云的掌影,如涛的掌劲,顿见狂晩四起,疾向对方卷去。
  任求脸色微变,喝一声:“来得好,试试大爷的玉塔掌法。”
  文亦扬听得对方话声落处,自己发出的掌劲好像遇上一堵又坚又冷的铁墙,不但攻不过去,反而被震得掌心发热。定睛一看,却见对方掌心通白如玉,如起两轮玉光,任自己由何方进攻,总被那轮玉光阻挡。暗忖这“玉塔掌法”不知是那一位高人的武学,竟有这般厉害,若是反助江北那伙奸徒………
  他一想到后果的问题,赶忙一步飘退,朗叫一声:“不必打了。”
  任求这套“玉塔掌法”施展出来,可说是无往不利,那知欲求一击成功,使出最精妙的一招,竟被文亦扬轻易退出掌劲范围,不禁讶然喝道:“你这小子可是服过异龙丸?”
  “异龙丸”这三字,对文亦扬来说并不陌生。——他晕倒在桂林品心阁之后,胡桐曾给他服过一粒香喷喷的蜡丸,高唐院主陈细君嗅到那丸药余香,就曾说是“异龙丸”;胡桐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这次再听起来,当然十分耳熟,但他一来不满对方那股狂傲的态度,二来不知自己服过的是否异龙丸,只好摇摇头道:“什么叫做异龙丸,小可不懂,但愿能和任兄交个朋友,免去这场苦斗。”
  任求冷笑一声道:“异龙丸是我祖传的灵药,一共只有六粒,你这奸徒若不服过异龙丸,岂能挡得大爷的玉塔绝艺?”
  文亦扬好笑道:“阁下未免过分夸大贵学武学了,‘玉塔绝艺’小可还是头一回听到。”
  他说得虽是实情,但听进对方耳里却以为故意轻视,任求顿时面目俱寒,厉声道:“那只怪你孤陋寡闻,有眼无珠。再接大爷这一招‘灵鳞错落’试试看。”
  文亦扬连番捱骂,心中怒涛鼎沸,暗想不给这人一番教训,谅也难求善罢,笑道:“那就更好,小可正欲领教。”
  任求冷哼一声,双掌一搓,身随掌起,一双肉掌竟幻出掌影千重,恍若毒龙振鳞,飞雹降落。
  文亦扬但见一阵阵晶莹如玉的电影当头,十丈之内竟无逃处,骇然叫出一声“天风扫荡”,立即振臂挥去。
  他这一招是救命四绝之一,施展开来岂同凡响?
  但见狂风怒卷,尘土弥空,星月黯然失色。
  “蓬……”
  一阵掌劲交击之声响起,文亦扬被那重逾千斤的掌劲下压,每一步都陷入五寸。
  任求身子虽在空中,但他仗着文亦扬掌劲的抗力,不但没有坠下,反而一掌重逾一掌,每一掌都震得文亦扬手臂发麻。
  文亦扬施出救命绝招,本欲脱开对方掌劲,那知反被对方粘着来打,心下也在暗惊,而且对方身法怪异无比,几时见过有人身体腾空,还能够连续发招的怪事?他正暗忖如何解脱这一缠斗,忽由峰侧传来一声娇笑。
  那确确实实是少女的娇笑,文亦扬听得一愣,任求也听得一怔,二人的招式同时一缓,真力反而在惊愕中完全劈出。
  “轰!”
  一声巨响,但见劲风激射,沙石横飞,一朵尘云向上翻滚。
  文亦扬“咚”的一声顿坐在地上。
  任求却一个筋斗翻出三丈多远。
  在这沙尘滚滚之下,一道小身影由峰侧悄悄奔出,在文亦扬肩后一拍,焦急地问道:“你可是受伤?”
  文亦扬回头见胡桐梦笑嘻嘻站在身后,大愕道:“桐弟,你怎么也来了?”
  胡桐梦发觉他并未受伤,急一把拖他起来,轻喝一声:“走!”
  文亦扬被他引来和任求打了一场,眼见又要被他拖走,急道:“为何要走?”
  胡桐梦满脸惶急道:“他的帮手快到了。”
  文亦扬认为胡桐梦说的帮手,定是铁笔诛心胡性初,暗忖那是一位饱学多才,身怀奇技的文武状元,在酒楼上和自己谈得十分投机,正好请他论论理,又何必惧怕?当即笑笑道:“他那帮手来得正好。”
  那知这句话说得略为大声,任求忽然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帮手,出来让大爷见识见识。”
  “啊,公子果然在这里。”
  这一声娇呼传来,四道白衣纤影,由峰侧涌现。
  文亦扬见对方来的帮手是四名少女,自也觉得尴尬,想起和对方本无恩怨,毋须纠缠下去,刚说得一声“走”,顿回头已不见站在身侧的胡桐梦,暗自好笑道:“原来这位桐弟比我还要怕见女人。”
  然而,就在这刹那间,一道儒装身影倏然飘落。
  文亦扬一看,来人果是身兼文武状元,在酒楼上谈得十分投机的铁笔诛心胡性初,不觉欢呼一声:“胡老先生!”
  此时,尘云已经散去,胡性初一眼看见文亦扬和任求各滚得一身尘土,淡淡地一笑道:“你二人打了一场?”
  文亦扬苦笑一声道:“确是印证过几招。”
  任求怒道:“奸猾小子,谁和你印证?”
  胡性初大笑道:“任贤侄莫非竟吃了小亏?”
  任求俊脸微红,恨声道:“若不是桐妹忽然闯来,这小子早就死在小侄掌下。”
  文亦扬恍然大悟,暗忖那声娇笑分明是绿衣女所发,随后即见胡桐梦现身,由此可见胡桐梦是绿衣姑娘乔装;这任求敢是和胡桐梦有过不寻常的关系,误会到自己头上,怪不得一见面就要和自己拼命。
  胡性初一听任求说“桐妹闯来”,急道:“桐儿在那里?”
  任求指向文亦扬道:“伯父只须问这小子要人就是。”
  文亦扬微微笑道:“老先生休听他胡说,晚生不曾见过他什么‘桐妹’。”
  任求怒道:“你方才可曾呼唤‘桐弟’?”
  “不错。”文亦扬坦然答道:“那人姓胡,名桐梦……”
  “好!”
  胡性初不待话毕,喝了一声,出手如电,虽然相距数丈,但他来得太快,一把已抓住文亦扬的手腕,颤声道:“快带老夫去找她!”
  文亦扬不料他恁地激动,被抓得手臂发麻,急道:“难道他就是老先生失踪的令媛?”
  “是是是!快去找她。”
  胡性初着急得手掌颤动,而他每一颤动,文亦扬便觉骨痛欲折,赶忙叫道:“请老先生放开手,晚辈禁受不起。”
  胡性初眼瞥见文亦扬额头沁汗,不觉哑然失笑,把手放开,又道:“她在那里?”
  文亦扬搓揉被抓之处,正色道:“晚生决不欺瞒老先生,桐弟方才来过,但这几位姑娘一到,他又立刻走了。在这里面,晚生觉得那位桐弟未必就是令媛,因为他是一位穷苦少年,而不是千金侠女。”
  任求冷笑道:“可见你这小子先把人藏过,又在胡伯父面前狡赖,方才我亲听到她在峰侧的笑声,这个还能有假?”
  文亦扬也猜想胡桐梦是绿衣女乔装,但绿衣女笑声在前,胡桐梦现身在后,怎能一定说是同为一人?纵然同为一人,而胡桐梦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若果被加上拐诱之名,又往那里寻个胡桐梦交给这位铁笔诛心?
  他被任求一再用话挤逼,也淡淡地一笑道:“任兄自言听过人声,可曾见过人面?”
  任求傲然道:“见面,不见面,全是一样。”
  文亦扬笑道:“眼见未必是真,耳听必然有假。”
  “好一个利口小子。”
  任求频频冷笑道:“伯父尽管擒下这小子,桐妹必定会现身相见。”
  文亦扬怒道:“你这是那来的道理?”
  任求冷冷道:“你服过‘异龙丸’就是一个证明。”
  胡性初一惊道:“有这等事?”
  任求得意地笑道:“伯父怀疑小侄所说的话么?小侄苦研玉塔绝学,每一掌发出,并有‘后’、‘压’、‘引’三种力量,若非身具一甲子以上的功力,决难挡得一招。这小子年纪轻轻,却能挡得一招‘灵鳞错落’,除非服过百种灵药制成的‘异龙丸’,决难有此成就,往年家祖曾赠给你老两粒,想是桐妹偷偷给这小子服用了。”
  胡性初听得精眸疾转,忽然面向文亦扬,凛然问道:“这位任世侄的话,是真是假?”
  文亦扬从容道:“晚生在桂林高唐院因事晕倒,当时有一位姓胡,单名桐的少年赐服过一粒异药,高唐院主陈细君曾疑是传说中的“异龙丸’,但那少年自己也说不知何名,任兄的话是真是假,实难分辨。”
  “胡桐?”
  胡性初沉吟道:“难道那丫头连高唐院都跑了进去,她人在那里?”
  若果文亦扬服的是“异龙丸”,则胡桐该是女身,并且是胡性初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屡次现身的绿衣少女胡桐梦,偏是他自己不知服的是什么“丸”,虽有任求由功效方面指认,这又怎能作准?

  第十九章 钟情太甚
  胡性初不愧是文武状元,涵养功深,虽有任求一再指证,要他下手擒人,但经文亦扬一辩再辩,也只从容含笑,追问一声道:“你说的胡桐现在那里?”
  文亦扬正色道:“在高唐院分手之后就不见他。”
  任求冷哼一声道:“又是诡辩搪塞。”
  胡性初目光一移,斜射在他脸上,徐徐道:“任贤侄且回城去,老夫自有道理。”
  任求无可奈何地微微点头道:“伯父莫上这小子的大当。”
  胡性初重重地哼了一声,任求急忙说一声:“小侄知错。”退后一步,恶狠狠地瞪了文亦扬一眼,和那四名白衣少女飘然而去。
  文亦扬不知这位任求是什么样的人物,见他常有一群劲装少女,忍不住问道:“老先生,这人好生潇洒,是你老的谊侄吧?”
  “唔。”胡性初由鼻里应了一声,目放精光,注视文亦扬脸上,冷冷道:“你真不知胡桐梦是什么人?”
  文亦扬正色道:“真的不知。”
  胡性初不悦道:“她就是失踪的小女,听说今天和你在酒楼对饮多时,岂有不知之理,快带老夫去找,否则我就在你胸戳下一指。”
  “铁笔诛心”指劲冠绝寰宇,文亦扬虽然身怀绝艺,怎奈年纪还轻,火候不足,若被一指戳来,那怕不由前胸透过后背。
  他曾听这位中过文武状元的怪杰,尽诛文武两场的试官和宫廷教习的轶事,刚才被此老一抓,已具见真力,见说要一指戳来,不禁浑身一颤疾退三步。
  胡性初呵呵大笑道:“老夫不戳则已,一戳之下,你能逃得了么?”
  文亦扬苦笑道:“令媛想是学成‘藉物潜形’之术,她自己不现身,晚生实无寻处。”
  胡性初忽然满面怒容道:“你连她所学的艺业都已知道,居然敢骗老夫,说不知她是什么人。”
  这真正是越解释越显得漏洞百出,文亦扬只好苦笑摇头道:“晚生已尽其所知以告,信不信……”
  “由我,是也不是?”
  胡性初忽然喝断他的话头,身随声到。
  文亦扬大吃一惊,不觉后跟猛一着力,全身倒射丈余。
  “敢走?”
  胡性初不知对方惊恐中,抽身躲避,以为情急图逃,厉喝声中,又是一掌抓落。
  这一抓,端的快如闪电,文亦扬身子还没站稳,掌势已落到胸前,想是胡性初为了擒人,并未用上内力,才觉无风无劲,但那疾速无伦的来势,已惊得他侧身一滚,翻出丈余。
  胡性初一连两抓不中,微感愕然道:“果然有点鬼门道,怪不得桐儿喜欢上你。”
  文亦扬俊脸一热,急道:“老先生莫……莫误会!”
  “滚罢!”
  胡性初广袖一挥,一股和风卷出。
  这一挥之力看来十分和缓,实则后劲绝大,文亦扬不知就里,待发觉风力有异,已是闪避不及,果然被卷得连滚几滚。
  蓦地,有人朗声笑道:“这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老岳翁打女婿,越打越乖。’胡铁笔,你几时学会了这一出好戏?”
  文亦扬听得脸皮发烧,举目一看,但见一株大树后面,走出来一条熟悉的身影,认得是猴山老人,暗里诧异道:“此老怎么也来了永州?”
  胡性初冷眼向猴山老人一瞥,语音冰冷道:“谁教你来多事?”
  猴山老人呵呵大笑道:“老弟,且休向我发横,你这位女婿确实不错。”
  胡性初怒喝一声:“李中石,你可要吃我一指?”
  “吃不得,吃不得!”
  猴山老人连连摇手道:“斗室犹余淡淡香,岂堪重抚旧时床……”
  胡性初一听对方吟出这两句诗,顿时目光一凝,厉声道:“李中石,你胡乱说些什么?”
  猴山老人笑说一声:“且休着急,还有下文。”接着又吟道:“……掩扉细看伤心地,自伴残灯照影双。”
  胡性初听到后来,竟是老眼蕴泪,回头瞧文亦扬一眼,叱道:“还不快滚!”
  文亦扬何等聪明,听猴山老人忽然吟起诗来,便知个中定有秘密,尤其是这首诗写得婉转缠绵,相思刻骨,又哀又艳,多半和女人有关,早已想掉头而去,但怕触胡性初之怒,这时得他这一句话,赶忙回头就走。
  猴山老人笑道:“小哥儿且慢走,有下文可听。”
  胡性初怒道:“要不要我打死你?”
  “打不得,打不得!”猴山老人笑道:“文武状元若要打死李中石,谁向你播传朝中近事?”
  胡性初一怔道:“什么近事?”
  猴山老人凄然吟道:“韶华虽老已无多,整日临窗送雁过,记取时年分袂处,有人空自锁春蛾。”
  胡性初含着一泡眼泪,听罢猴山老人凄吟,忽然一长身形,如飞而去。
  猴山老人老眼也蕴着泪光,轻叹一声,喃喃道:“但愿情天可补,恨海能填,她肯再见你一面。”
  文亦扬见胡性初那忽然的举动愣住了,直待猴山老人缓缓走近,才惊觉过来,赶忙拱手揖道:“多谢老丈解围之德,请受……”
  猴山老人连连摇手道:“你毋须谢我,要谢那两首诗。若不是那两首诗把胡铁笔引向天涯,只怕中原武林又多一劫。”
  “你好哇!”
  一道瘦小身影由树后随声而出,接着又道:“糟老儿,你把我爹哄往那里去了,不赶快赔来,我就揪下你的胡子。”
  文亦扬一见胡桐梦忽然现身,顿时又喜又诧道:“桐弟你藏得真紧……啊……伯父在这里很久,怎不出来相见?”
  胡桐梦瞧他一眼,秀眉微皱道:“待我揪下这老儿胡子再和你说。”
  文亦扬失声道:“这是李老丈,桐弟不可。”
  胡桐梦“哼”一声道:“我偏要揪!”
  猴山老人大笑道:“你爹去找你妈去了,你不快跟去,却来揪我老人家胡子,真正岂有此理!”
  胡桐梦愣了一下,忽然娇叱一声:“胡说,我从小就没有妈!”
  猴山老人摇摇头道:“我老人家从来不胡说,你不但有妈,而且有两位妈妈,快去快去,也许你爹会告诉你。”
  胡桐梦“哼”一声道:“你想骗我走开,我才不哩,不先说个明白,也别想有半根胡子留在脸上。”
  文亦扬看出这位“桐弟”装模作样,猴山老人也是故意逗她玩,索性打着看这场好戏的主意,在一旁默不作声,却听猴山老人摇头笑头:“怪不得古人要说‘惟妇人与小子难养’,我老人家怎好把你爹的秘事宣扬给你知道。”
  “你说不说?”
  胡桐梦一声娇叱,身如箭发,冲到对方身前,猛伸手向他的颔下抓去。
  猴山老人早就防她这着,肩尖微摆,全身挪开三尺,笑道:“俗话说:‘疏不间亲。’我老人家是个外人,不便挑拨你父女的情感,当真要我说,可先拜我为爷爷。”
  “呸!我爹可成了你的干儿子,是吗?”
  猴山老人忍不住呵呵大笑。
  胡桐梦这一下出手如电,一把已将猴山老人胡子揪住。
  文亦扬生怕她当真要揪落人家的胡须,急叫道:“桐弟不可!”
  胡桐梦“哼”一声道:“还说和我是知己,为什么不帮我啦?”
  文亦扬苦笑道:“朋友之道劝善规过,不可助凶……”
  猴山老人忽然大笑道:“小哥儿别多说啦,当心小媳妇跑……”
  他那“了”字尚未出口,胡桐梦连“呸”几声,用劲一揪,虽没揪落胡子,却把他揪得低下头来,轻叹一声道:“我这老人家,越老运气越不好,年轻时要找个女孩子都找不着,中年想找个女儿也找不到,至今老骨将朽,找个孙女可找到了,不料竟是这般凶霸霸的,没有胡子怎生见人,说就说罢,但这是被玩胡子之下说的,你爹不能怪我,小哥儿要作见证才行。”
  胡桐梦“噗嗤”一笑道:“那怕你不说。”
  文亦扬看出猴山老人不说,而是借故来说,省得胡性初找他麻烦,笑笑道:“晚生愿作见证,但又不愿听别人的秘事,怎样才可两全其美。”
  胡桐梦一瞥嘴唇,声:“事无不可对人言,听听不妨。”
  文亦扬摇头笑道:“将来给令尊知道,万一要割我的耳朵岂不冤枉?”
  胡桐梦想了一想,笑道:“你塞起耳朵,不听就是。”
  文亦扬没奈何,捻了两个小纸卷,塞起耳孔,笑说一声:“说罢。”
  “说罢。”
  胡桐梦也转向猴山老人微笑地叫着。
  猴山老人瞥见文亦扬侧身相向,眼睛望向茫茫的夜空,知他欲将心思引向远处,做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工夫;暗服这年轻人心地光明,点点头道:“你这妮子还不放手?”
  胡桐梦笑了一笑,松下手来。
  猴山老人在她身上打量半晌,轻叹一声道:“若果你妈在你身边,决不让你打扮成这么肮脏的孩子。”
  胡桐梦被他这一句话触发身世之思,不觉眼眶一红,低下头来,凄然道:“你老快说罢,我自己愿意这样打扮。”
  猴山老人微微颔首道:“你真的有两位妈妈,但你却是庶出。我先问你一句,可知道你爹为什么替你起‘桐梦’二字作为闺名?”
  胡桐梦摇一摇头。
  猴山老人续道:“这是因为你妈的闺名叫‘玉桐’的缘故。你幼时的名字是‘蝶梦’,自从你妈去后,你爹苦忆你妈,才把你名字改为‘桐梦’,好得朝夕呼唤,略慰衷情。”
  胡桐梦急道:“我妈为甚要走?”
  猴山老人长叹道:“她太爱你爹,所以才走的啊!”
  胡桐梦两叶眉儿紧皱,兀自摇头道:“这个,我真不懂,妈既然爱爹,该永不分离才是,为什么反而要走?”
  猴山老人瞧她一眼,笑道:“休连心儿也皱了,你不哭,我才说。”
  “不哭,不哭!”胡桐梦往地上一坐,装出一脸朗然之色,笑道:“你几时见我哭过,坐下来好说。”
  猴山老人失笑道:“你做满月那天,我老人家就见你哇哇大哭。”
  胡桐梦气得噘嘴道:“谁和你说这个,还不赶快说回正事,我又要揪胡子了。”
  猴山老人见她一片小儿女娇痴之态,倒也着实喜欢,坐了下来,徐徐道:“说就说。你爹原是有了一位原配和四个孩子,后来又结识你妈……”
  胡桐梦忍不住“哼”一声道:“好呀,你说我爹用情不专,他们怎样结识的?”
  猴山老人叹息道:“你不能责怪你爹,他辛苦流离东奔西走,文场武场全都失意,虽然有妻有子,但妻儿只能予他以成家的责任感,未必能鼓舞他进取心,当时你爹已到了穷途潦倒之时,获得你妈多方慰藉,才振作起来‘一举成名天下知’。你妈本也知道你爹原有妻儿,但她一点痴心,认为你爹获得慰藉,振作之后,对妻儿更好;那知‘妒’字本是女人天性,你大娘知道这一件事,立刻醋海生波;那样不要紧,最后还妻儿交攻,逼得你爹离家出走,索性和你妈共营金屋。”
  胡桐梦眉梢微扬道:“那也好啊,为什么我妈又走了?”
  猴山老人道:“这又是你妈痴情之处,她着实爱极你爹,但又不愿你爹和原配妻儿分散,也不知泣劝你爹多少,要他回家瞻顾妻儿。但你爹认为被妻儿逼离家门已是人生极悲痛,极凄惨的事;男儿纳妾,事属寻常。因纳妾而妻不以为夫,还有话可说;因多了一个庶母,子女便不以为父,是荒天下之大唐。你爹自知难以重返家园,你妈认为过错由己而起,是以把你留给你爹,竟然一去不回。”
  胡桐梦眼眶一红,急道:“我妈去那里了?”
  猴山老人长叹一声道:“你爹对你妈也是一往情深,自你妈走后,他在居住过的地方留下‘斗室犹余淡淡香’那首诗,抱着你奔走天涯,四处寻找,但你妈却又悄悄回那地方,整日临窗目送过往的鸿雁,明知你爹不会有信寄回原处,但她一点痴心你爹身边,我偶然在小墟上遇着你妈出山添制衣物,问知她的近况,她顺口吟出‘韶华虽老已无多’那首诗,所以你爹赶……”
  胡桐梦听得后面这一段话,已是凄楚欲绝,眼泪滂沱,螓首缓缓垂下。
  猴山老人怔了一下,急走近文亦扬,一掌拍在他的肩上,随即一指胡桐梦,便急忙走开。
  文亦扬纸团塞耳,加上故将心事托向浮云,半个字也没有听到,受了猴山老人轻轻一掌,回头看,见胡桐梦摇摇欲倒,赶忙一步跃上,轻扶她的肩头,唤一声:“桐弟,你怎么了?”
  “妈呀,你好凄苦!”胡桐梦在痴迷悲离经他一扶,哀叫一声,竟向他的怀里倒去,同时放声大哭。
  文亦扬此时也忘了这位“桐弟”原是女身,一把揽她腰肢,情急地叫道:“你妈怎么了?”
  胡桐梦一味是哭,像要以哭来发泄她多年的苦闷,以泪水来洗尽她满腔的哀愁,哭,哭个不停,哭得空山共振,江水同悲。
  文亦扬大愕道:“你怎地尽是哭,可是你妈死了?”
  “你妈才死了!”
  胡桐梦一声娇叱,顺手一掌刮在他脸上,再把他推得一个四脚朝天,随又骂一声:“你怎地不哭?”
  文亦扬塞起耳孔,听不见骂,但见她向自己发横,坐了起来,急道:“桐弟,你可是疯了?”
  “你才疯了!”
  胡桐梦发起狠来,追上去要打。
  文亦扬赶忙一弹而起,暗忖她吼叫些什么,怎地一点也听不到?
  忽然,他记起原来是塞了耳孔,不禁哑然失笑,赶忙掏出那两团纸卷,摇摇头道:“原来这两个小东西作祟,我也急得疯了。”
  胡桐梦这时打明白过来,忍不住“噗”一声,笑道:“可不是你疯了?”
  文亦扬见她眼泪未干,又笑得起劲,也觉好笑道:“桐弟你方才为什么哭?”
  “谁哭?”胡桐梦才瞪他一眼,旋又凄然道:“我妈心肠真好,但她命儿真苦,我要找妈去了,你和我一道去。”
  文亦扬诧道:“你妈在那里?”
  胡桐梦猛可一拍后脑,叫道:“该死,忘了问那老儿,他往那里去了?”
  文亦扬笑道:“你一哭,就把他骇得跑了。”
  胡桐梦嗔道:“该死的老东西,怪不得儿孙也没一个,原来见不得女人眼泪,你为什么不替我问问他?”
  “啊,你是妹妹哪。”
  文亦扬早知这位“桐弟”是女身,此时由她自己口中证实,笑笑道:“你要我塞起耳孔,听不见你们说些什么,教我怎生问得?”
  胡桐梦怔了半晌,忽然一把抓着文亦扬的手腕,叫一声:“走!”
  文亦扬愕然道:“往那里走?”
  胡桐梦道:“你我回永州城去,一见那老儿就揪他来问。”
  文亦扬暗想这主意不差,猴山老人应该有个宿处,但到底在城里还是城外?沉吟间,忽然有人朗声道:“这番捉着了!”
  胡桐梦一看来人正是任求,他身后还跟着有四位白衣女,顿时绷紧脸皮,喝道:“狗头,你捉着什么了?”

  第二十章 妒火焚心
  任求一步三摇地缓缓走来,笑嘻嘻道:“桐妹你喜欢斯文,愚兄就掉上几句好不好?”
  胡桐梦冷哼一声道:“你别来这里放狗屈,快滚,快……快滚!”
  任求虽然被骂,背后四名劲装白衣少女俱各掩口葫芦,但他自己并不发怒,仍然嘻皮笑脸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此时夜已三更……”
  “放屁,放屁……”
  胡桐梦一连串喝着放屁,骂得他说不下去。
  任求被骂得俊脸一沉,喝道:“月上柳梢,人约三更,今夜我人赃并获……”
  胡桐梦叱一声:“住口!”
  接着又骂道:“我是你什么人,还不赶快滚开。”
  任求愣了一下,喝道:“异龙丸可是给这小子吃了?”
  胡桐梦冷冷道:“休来什么小子大子,本姑娘给他吃了,你又能够怎的?”
  她气急之下,不防出了语病,任求哈哈大笑道:“果然,果然,你连红丸都给他吃了,何况异龙丸。”
  他说得很快,待听的人懂得“红丸”二字的意思,他又已纵声大笑。
  胡桐梦气道:“扬哥哥,这狗头说我给你吃什么‘红丸’,我没有啊!”
  文亦扬听出“红丸”两字已自脸红,暗忖桐妹怎连这个也不懂,含糊地应了一声,挺身上前喝道:“姓任的,你不赶快滚开,文某又要掌你狗嘴了。我才知道‘桐弟’是巾帼英雄,你来胡说八道什么?”
  任求侧着耳朵,作出极端不屑的神态,频频冷笑道:“大爷离开这里已将近一个更次,这就够了,你做这事需要多久?”
  文亦扬怒喝一声,身随掌发,疾劈了过去。
  “打打!”
  胡桐梦鼓掌吹喝道:“方才你打得不够痛快,这番得把狗头打个半死。”
  文亦扬心忖这厮恁地嘴贱,打死了也不为过,只碍着铁笔诛心的面子,而且不知二者之间有何关系。
  但那任求一面交手,一面笑声琅琅道:“好一个桐妹,你教人打我,不怕落个谋杀亲夫之名么?”
  文亦扬闻言一震,但旋即想起“红丸”二字,暗忖这姑娘连红丸都还不识,怎会有个亲夫出来?
  他在微一沉吟,招式不觉微滞,任求闪电般一掌劈来,赶忙一闪身躯,却被劈中左肩外侧,不由得踉跄一步。
  刹那间,但闻胡桐梦一声娇叱,飞身扑上,横里一掌,也把任求劈个踉跄几步,面目俱寒地喝道:“狗头,你还要不要命?”
  任求方把文亦扬劈开一步,得意当头,不料胡桐梦横来一掌,在不防备之下,几乎被劈断肋骨,也就怒火大发冷笑道:“你敢不认账,异龙丸就是聘礼。”
  胡桐梦“哼”一声道:“稀罕么,你祖父下棋输了异龙丸,还想把你输给我,我要你这狗头干吗,好玩的东西多着哩。我爹也不要你,只是把你留下来看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当心我把你捏扁了。”
  文亦扬听了半天,听出任求也许仗有二粒异龙丸之惠,向胡性初求婚,甚至于要求做个赘婿,胡性初颇有允意,胡桐梦却不答应,这才逃了出来,怪不得她自称没人关心她,胡性初也说女儿逃走,任求也怀着一肚子妒意。
  任求被她妙语联珠骂了一顿,反而哈哈笑道:“好妹妹,你尽管骂罢,待一会回到家里,任吃任咬都行。”
  文亦扬气得冷哼一声,回头就走。
  胡桐梦急一步奔将过来,叫道:“扬哥哥,怎不帮我打?”
  文亦扬正色道:“和那粪坑里的蛆虫有什么好打的?”
  任求一声狂笑,已欺近身前,厉声道:“文奸徒,你敢和大爷再打十招。”
  文亦扬冷冷道:“只要你不嘴贱胡说,多少招都和你打。”
  “好吧,接招!”
  任求眼见胡桐梦对文亦扬恁地亲热,妒火焚心,杀机骤起,“招”余音未歇,一股刚猛绝伦的掌劲已向二人涌到。
  胡桐梦一声娇叱,双掌封出。
  文亦扬猛可斜走一步,一掌反向任求身侧劈去。
  这二人联手夹击,端的疾速无比,任求骇然飘退,冷笑道:“难道要以多为胜么?”
  胡桐梦哼一声道:“谁教你要向我俩同时进招。”
  她毫无顾忌地叫出“我俩”二字,气得任求俊脸通红,“锵——”一声,拔下肩后的宝剑,嘿嘿冷笑道:“大爷就先杀这小子教你心痛。梅、兰、菊、竹,你们四人看管着桐妹,不让她上来帮手。”
  胡桐梦一探袖间,抽出两枝短短的铁笔,敲出“锵”一声响,和文亦扬并肩而立,面罩寒霜道:“我偏要帮扬哥哥杀狗。”
  文亦扬不知她何故对自己特别要好,但也被她那真帮无邪的“扬哥哥”叫得心头大悦,从容取出铁骨白金扇,笑笑道:“桐妹且退,待我独斗这狂傲匹夫。”
  胡桐梦点点头道:“好吧,我看着你打,打不过,我就来帮你。”
  任求恨得两眼通红,回头向四女一挥手,喝一声:“先围困那贱人。”
  四女齐声吆喝,兵刃齐鸣,衣影飘飘,已向胡桐梦涌去。
  文亦扬暴喝一声:“休以多为胜!”
  但见他身子一晃,折扇轻扬,一道霞光划出,已横拦在四女身前。
  “扬哥哥,你尽管杀狗。”
  胡桐梦莲步如飞,绕过文亦扬身侧,双臂举挥,寒光乍现,走在外侧那名白衣少女但觉两缕锐风奔向乳根,不觉惊呼一声,抽剑疾退几步。
  靠紧退后那名白衣少女的人急喝一声:“接招!”
  随即一剑出鞘。
  那知胡桐梦可不和她蛮打,一闪身躯,避开一剑,迳追向那退后的白衣女,惊得她回身就走。
  “陈梅,你还往那里走?”
  胡桐梦紧跟那少女身后,挥掌如飞,每一缕锐风都射向对方重穴,那少女连回头接招都不可能,恰如牧童持竿赶牛,眨眼间已转往峰后。
  任求还没和文亦扬交上手,四位白衣少女就被胡桐梦赶走了一个,惊叫道:“那贱人要施手脚,你们不可分离,赶快追去。”
  剩下三女齐声娇呼,又循着胡桐梦的去向疾追。
  文亦扬瞥见这伙少女的艺业比猴山三徒还要略逊几分,暗忖敢要像猴山三徒,被吊在树上打秋千,不禁笑意盎然,注视在任求脸上。
  任求一双虎眼,放出怨毒的目光,冷森森道:“小子,你死期到了,还要笑什么?”
  文亦扬微笑道:“死活是另一回事,但阁下的来历不明,只怕墓碑难立。”
  任求怒道:“西霸天,银髯翁任归人之长孙任求,还有什么来历不明之处?”
  文亦扬听得对方报出祖宗的衔头,不觉吃了一惊。暗忖:“铁笔诛心对这人似无好感,也无恶感,并不大要紧;但对方既是西霸天的长孙,若有三长两短,那怕不来找自已拼命。”
  纵是西霸天并不足畏,然而,北霸天百忙尊者的门徒,组成龙船帮与北方丐帮沆瀣一气,作鞑子鹰犬为祸武林,若再联合西霸天共同作恶,岂不平添一股强敌?
  任求见他兀自沉吟,冷笑一声道:“小子,你怕死了么?”
  文亦扬一声豪笑,震得空山回响,宿鸟惊飞,琅琅道:“文某岂是怕死之辈。”
  任求鼻里冷“嗤”一声,道:“你也报个来历。”
  文亦扬悠然道:“本人是文今古之子,万错翁之徒,天风百变绝艺之传人。”
  任求微愕道:“你这来历有点古怪,天风百变就是文今古,怎文跑来一个万错翁作你的师傅?”
  文亦扬报出这节来历,原是顾及父、师和武学渊源三方面,见对方不解,也就微微一笑道:“这样已经够了。若是我死,你就替我造墓,把衔头刻了上去;若是你死,我也同样替你立碑。”
  任求傲然大笑道:“小子,你死定了。”
  “你才死定了!”
  这一声娇叱传来,胡桐梦已由峰侧现身。
  “咦!”
  文亦扬见她回得太快,不禁失声而呼。
  任求不见四女回头,更是厉声喝道:“我那四位姬妾往那里去了?”
  胡桐梦仍是一袭儒装,肮脏脸孔,歪戴着一顶小帽,嘻嘻笑道:“休着急,现在还没死,再过一会就死了。”
  任求怒吼一声,舍下他二人飞奔而去。
  文亦扬怔了一怔,轻叹一声道:“走了倒是一件好事,我真不愿和他打。”
  胡桐梦抓紧他的手,愕然道:“你怕他?”
  文亦扬摇头道:“不是怕他,而是怕将来纠结不清。你把那几个女的怎样了?”
  胡桐梦笑道:“三个吊在树上,留一个正要问话,偏是你那声豪笑害我以为出了大事,赶忙回来,只得点她麻穴。”
  ‘你下手好快。”
  文亦扬由衷地称赞一声。
  胡桐梦轻笑道:“别灌迷汤啦,你怎么和他嚷了半天,又不交手,到底喜不喜欢我?”
  文亦扬点一点头。
  “说呀,别光做点头虫。”
  胡桐梦又追问一句,连连摇他的手臂。
  文亦扬笑起来道:“当然是喜欢嘛!”
  胡桐梦大喜道:“那就好哩。你我去问那贱婢去。”
  文亦扬一愣,旋即明白她急要向诸女问什么,若真个问了出来,岂不令人尴尬,急道:“去寻到妈妈再问罢。”
  一说起妈妈,胡桐梦顿时目蕴泪光,凄然道:“那该死的猴山老儿,偏就漏下地名不说,知往那里找去。”
  文亦扬沉吟道:“照着令尊去的方向追寻,也许可以遇上,到那时再问令尊,定可知道。”
  “不错,我真急得糊涂,先回城换衣服去。”
  “走。”
  二人展开脚程疾走回城,已是四更天气,街上冷清清并无行人,文亦扬见胡桐梦紧跟在身侧,诧道:“桐妹你住在什么地方?”
  胡桐梦轻笑道:“你住在那里,我也住在那里。”
  文亦扬笑道:“可是喜鸿宾客栈?”
  胡桐梦佯嗔道:“走罢,反正到了便知。”
  文亦扬住在“喜鸿宾”,直走回房,见胡桐梦忽然抢先一步进房,往床底下抽出一个包袱,不禁好笑道:“你做得真绝,怎会住来这里?”
  胡桐梦轻笑道:“有什么不好,今天你出门之后,我还在床上睡一觉哪。”
  她毫不忌讳的直说,文亦扬忍不住暗皱眉头,若果不知她是女的倒也罢了,这时少年少女同居一室,纵不遭人非议,自己也心头不安,忙道:“我去问伙计还有没有房间,开个房间给你换衣服。”
  “不必了,你往桌上看那封信,等我唤你再转过头来。”
  敢情她由铁笔诛心一手扶养到长大,对于男人不大忌讳,打开包袱皮挂成一张布帘,便自在里面换衣。
  文亦扬走往桌边果见有一封信,打开一看,见上面仅有“寻母向金陵,伊陵访踪迹,听说在山中,老夫也不识。”等二十个字,下画一个猴头,料是猴山老人所留,沉吟道:“原来此老也来过这里。”
  胡桐梦急道:“谁的信?”
  “你的。”
  “呀!”
  胡桐梦急得一掀帘子,又急忙缩了回去。

  第二十一章 本来面目
  文亦扬一听布帘响声,情知她急欲奔出,赶忙道:“不必忙在一时,你换好衣服再出来好了。”
  他连头都不回,暗自思忖“伊陵”究竟是什么所在,猴山老人怎知自己住在这家客栈,直到轻微的脚步声来到身后,才猛一回头,目光所及,不由得愣住了。
  原来,此时他看到的是一位上身穿着绿袄,白裙拖地,颈间围绕着一个宝光艳艳的颈圏,高髻上簪有宝石钻花的少女。
  她年纪不过是十六七岁,但长得杏脸桃腮,蛾眉长扫入鬓,一对乌光闪亮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波光溶溶,如喜如嗔地向他注视。
  美、艳、丽,三者俱绝。
  “好美!”
  他彷彿已叫出声来,事实上他并没有叫,而是痴痴地望着。
  胡桐梦轻笑一声道:“你真怪,那有这样看人的,尽看我干吗?”
  “你好美!”
  他自觉俊脸微热,但已不能自主地脱口称赞一声,赶忙起身让坐,搭讪道:“你来看这信。”
  他因为对方太美,使他自惭形秽,连那“桐弟”“桐妹”都不敢再叫,一连两个“你”,喊得胡桐梦一声轻笑道:“看你魂不守舍似的……唔?……你怎不喊一声‘桐妹’了?”
  文亦扬讷讷道:“你还是我‘桐妹’么?”
  胡桐梦怔了一怔,道:“怎地不是?你曾经这样喊过的呀,难道有变卦了?”
  文亦扬喜得几乎要伸手出去握她那柔荑之掌,但猛又想起她已恢复女装,生怕惹恼了她,又把伸出半途的手缩了回来,尴尬地一笑道:“那里,那里……”
  胡桐梦嫣然一笑,自坐到桌边,望着那仅有二十个字的柬帖沉吟道:“金陵是六朝金粉之地,说起来并不陌生,这伊陵又在那里?”
  文亦扬道:“这是小地名,到了金陵再问,也许可以找到。”
  胡桐梦忽然仰起粉脸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文亦扬笑道:“你问这个干吗?”
  胡桐梦低下头,幽幽一叹道:“我还是穿回那袭旧衣好了,那样,你才真正喜欢我。”
  文亦扬好笑道:“我没说不喜欢你呀。”
  “有点勉强,是不是?
  胡桐梦又抬起头来,那闪亮的眸子,泛着忧郁之色。
  “不!”文亦扬这时也明白了她为什么才忧郁起来,敢情这正好比一对贫贱之交的老朋友,本来毫无隔阂,忽然间某一方暴富了起来,另一方则自惭形秽而逐渐疏远,使得暴富的人也感觉不安。
  回忆在酒楼上,二人虽仅“初次”相逢,装束上也大为悬殊,然而,二人举杯共语,说尽古往今来,天南地北,几时把贫富的念头放在心上?这时只因男女不同而忽然隔阂起来,怎怪得胡桐梦芳心怔忡?
  他一发现症结的所在,禁不住感激得心头微颤,坚决地吐出一个“不”字,轻轻握住她那纤纤的指尖,泰然道:“一点也不勉强,你我原来是兄弟相称,现在可改成兄妹称呼,是吗?”
  “是呀!”
  胡桐梦笑了,甜甜地唤一声:“扬哥哥!”接着道:“能这样就好,只怕你会对我生分,忽然就不见了你。”
  她年纪太小了,也许从小只有父亲教导之故,不甚注重男女堤防,也没想到说出这话会使对方起多少感触,但知想到就说。文亦扬是个正人君子,只认为这位“桐弟”是由于离家之后,自感寂寞,需人照顾,也不曾多出一分歪念,笑道:“桐妹不须担心,哥哥会照顾你的。”
  此话说出,猛觉半个月前自己还需要妈妈照顾,几时学会照顾别人的事情,不由得失声而笑。
  胡桐梦虽在留心他说话,只因心中无邪,仍然笑脸盈盈道:“这样敢情好。你先陪我去找我妈,我再陪你去找你爹,这么一来,你我就全有人照顾啦。”
  蓦地,窗外有人大笑道:“大爷照顾你,要不要?”
  二人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胡桐梦娇叱一声:“狗头,凭你也配?”
  文亦扬见她就要劈窗而出,急道:“桐妹休要理他,让他在外面喝西北风好了。”
  胡桐梦笑道:“'不错,好一个西霸天的孙子,竟做起摸壁鬼,也不怕连他爷爷的脸面都丢了。”
  官外又传来任求琅琅笑声道:“大爷怕什么,你这东霸天女儿……”
  胡桐梦知道对方定要说出难听的话,一声娇叱,起手一掌把窗扉劈飞,身子也随着射出窗外。
  文亦扬生怕她孤身有失,急忙跟后纵出,见她站在对面屋脊上发愣,也就飞身过去,但见四下茫茫,并无人影,不禁诧道:“那狗头逃得这样快?”
  胡桐梦似若有悟地“啊”一声道:“多半躲在这屋子里。”
  文亦扬一想,也觉这是大有可能的事,若果任求恰住在那仅隔一条小巷的房间内,窗口正好对着自己这边房间的窗口,凭他那份耳力,自不难听得自己二人谈话而加以嘲笑,当下点一点头道:“我们先退回去,看他还来不来。”
  “好吧。”
  胡桐梦轻答一声,先跃回房里,纤手一扬,将灯光扑灭。
  文亦扬跟后进房,笑说一声:“好,我们就守在窗侧,看那狗头敢不敢再来胡闹。”
  那知还没有坐下来,一道黑影已登上对面屋顶,随闻任求的声音冷笑道:“你二人贴得好紧啊!”
  “卑鄙!”文亦扬一声暴喝,电射而出。
  “小子,你跟大爷来罢!”任求不待他脚沾瓦面,猛一挥手,一股劲疾的掌力已狂撞而出,拧过身子飞一般向城外奔去。
  文亦扬身子悬空,见对方掌劲来得又疾又猛,只好一沉身,让掌劲由头顶掠过,待得再上瓦顶,任求已奔出十几丈外。
  胡桐梦也追到身侧,忙道:“我们直追到底。”
  但那任求并非庸手,尤其已领先十几丈,由得他二人疾走如风,仍然保持一段距离,不觉已来到城外。
  在街上,文亦扬恐怕惊动多人,不便喝话,这时厉声道:“狗头,你敢停下来接我一招?”
  任求冷笑道:“有何不敢,但我大爷还不愿打,你又能奈何?”
  胡桐梦见他不肯停步,怒骂道:“你这狗头要使什么奸计?”
  任求纵声大笑道:“好妹妹,你别发狠,到了明天,你便知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了。”
  胡桐梦还未明白过来,加足脚劲,一步抢过文亦扬身前。任求却一声长笑,折过身子,一连几个飞掠,遁进林里。
  文亦扬猛然想起对方后面两句不是好话,略一思索,急说一声:“桐妹赶快回去。”话声一落,便转向城里飞奔。
  胡桐梦虽也跟他回城,却是大诧道:“怎不打那狗头?”
  文亦扬边走边道:“那狗头调虎离山,要偷你的东西,只怕这时已经得手了。”
  胡桐梦好笑道:“值钱的东西都在身上,没什么值得他偷的。”
  文亦扬不便直说,只得佯着急道:“半件衣服也不能让他偷去呀!”
  “哦——”
  胡桐梦似也明白过来,却道:“几件破衣,一时也难找合身的,别真的被人偷去了。”
  文亦扬心头暗笑,含糊应了一声,相距客栈已只有几十丈远,但见瓦面上人影如飞,闹杨花语声琅琅地骂道:“你这伙不值钱的淫婢,敢在姑姑眼下行恶,不打死你们才怪。”
  胡桐梦一看和闹杨花厮扑的几条白衣纤影,认出是任求那四名侍妾,急忙加快脚程,娇呼道:“冉姐姐,千万别放走半个。”
  那知她不喊还好,这一喊,四名侍妾一声吹喝,同时跃下瓦面。
  闹杨花见胡桐梦和文亦扬联袂奔到,不禁好笑道:“小兄弟,你们去那里玩来了?”
  文亦扬一听她喊“小兄弟”就有气,却又拿她没办法,冷冷道:“冉姑娘你庄重些,什么‘小兄弟’不‘小兄弟’,休惹人家听了笑话。”
  闹杨花更加吃吃笑道:“人家胡姑娘比你差不了几个月,你就喊人家‘桐妹’也不怕笑话,小姐姐比你总要长几岁吧,有什么喊不得的?”
  这虽是强词夺理,文亦扬却不好反驳,气得冷哼一声。
  胡桐梦似不介意这些称谓,娇笑道:“冉姐姐你怎把那伙贱婢放走了?”
  闹杨花笑道:“小妹妹,你也休说了,她们见你两个回来,那还不跑?说真话,打久了下去,我真不是她们对手哩。”
  胡桐梦恨恨道:“她们可是要来偷东西的?”
  闹杨花望望四周,微笑道:“是不是偷东西,我不知道,那年纪较大的刚要进房,就被我吆喝得退了出来,在这里说话不便,还是到我房里说去。”
  胡桐梦转向文亦扬笑道:“扬哥哥也去。”
  闹杨花摇摇头道:“不要他。”
  文亦扬漠然道:“你请我也不去。”
  胡桐梦诧道:“你怎地对冉姐姐这样子?”
  闹杨花淡淡一笑道:“书呆子拿耳当目,听过我的坏名声,一时还改不过来,由他去罢,反正你用得着他看管包袱,免得再让人偷了。”
  文亦扬见她带了胡桐梦推开邻室的窗扉进去,不由得怔了一怔,心想自己练历实在太差,人家就住在隔壁都不知道,若她存有什么歹意,施用迷香毒烟之类来暗害自己,可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想到这一层,不觉对闹杨花略存几分好感。寻回被胡桐梦劈飞的窗扉,独自回房,检点诸物并未失去,暗忖这闹杨花虽是声名狼籍,仍不失为一个好人,若不是她截击任求的四名侍妾,被她们将胡桐梦的亵衣盗去宣扬开来,自己二人这一生名节岂不全部扫地了?
  他寻思多时,对于闹杨花的复由恶感而到好感,由好感而至于感激,但听那闹杨花和胡桐梦仍在邻房唧唧哝哝说个不停,时闻胡桐梦吃吃的笑声,又不由得暗至担心道:“不妙,闹杨花样样俱好,却又淫又毒,莫把桐妹教坏了……”
  他一想到胡桐梦可能要受闹杨花的影响,急得叫起一声:“桐妹!”
  邻室传来胡桐梦的笑声道:“扬哥哥你休着急,我正在听冉姐姐说些江湖道哩。”
  “江湖道?”
  文亦扬仍不放心,急道:“什么江湖道?也让我听听。”
  闹杨花笑道:“现在又说到女儿经了,学究先生还是不听的好。”
  文亦扬见胡桐梦不肯过来,自己也不愿往闹杨花房里去,暗自着急,如坐针毡,直到天色大亮,才见她二人手搀手推门进来。看到胡桐梦满面春风的样子,不觉好笑道:“桐妹你学到什么了?”
  闹杨花何等练历,一看文亦扬的神情,便知他担忧了一夜,索性白他一眼,道:“妹妹别告诉他。”
  胡桐梦“噗”一声笑道:“这个我可办不到,反正女儿经又不是讲不得的。”
  文亦扬赶忙陪笑道:“既是女儿经,我也不必听了。”
  闹杨花好笑道:“那么你想听什么?”
  这一问,问得文亦扬无话可答。
  闹杨花向他的脸孔瞥了一眼,轻叹一声道:“小兄弟,你怀疑我会教你这‘桐妹’做什么坏事么??”
  顿了一顿,轻轻捞起左袖,露出雪白晶莹的粉臂,指着臂上一粒鲜红如血的肉痣,道:“你懂得这个不?”
  文亦扬见她忽然捞起衣袖,正暗骂一声:“真不正经……”听得闹杨花一问,不由得向她臂间看去,却是暗惊道:“难道这就是守宫砂?”
  原来古代帝王淫得厉害,每隔三年就要向各地点选宫女嫔妃一次。这些被选中的少女,自是殊丽绝色,冠盖一方的处女,为防这些少女不耐衾寒枕冷,做出那红杏出墙的故事,所以发明了一种“守宫砂”,以守宫砂点在妇女身上,便如红痣一般鲜艳,除非再与男人亲近,决不褪落。这本是皇帝防止后妃宫女发生意中事的东西,但一般妇女慕那“贞节坊”的虚名,在离开丈夫的时候,也自己点上守宫砂而作茧自缚。闹杨花恁般声名狼籍,竟然点有守贞的标志——守宫砂——怎不教文亦扬惊怪?
  闹杨花见他尽觑着自己臂上的红痣,不觉微微一笑道:“小兄弟,这就是你心里想看的‘守宫砂’,我为什么单单露给你看,你可猜想得出来?”
  文亦扬大感尴尬地嚅嚅道:“小弟确曾心有所疑,但求冉姑娘放下衣袖吧,也不用再猜了。”
  闹杨花徐徐放落衣袖,叹息道:“我闹杨花被人误会得已够多了,但我决不在人前解释,我自知无论说话上、举动上,都会使别人觉得淫荡,但我性格就是如此。你休看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便以为他行为端正,那是靠不住的,也许他们比妓女娈童还要不如。断袖分香,啖余桃,泣前鱼,那是男人的事,但又偏偏指责女人不对,其实女人是被动的,所以方才我教给胡妹妹一套防备男人的方法。我知道你担心我把胡妹妹教坏,才显露这守宫砂给你看,好教你放下一百万个心。”
  文亦扬见她越说越气,连眼眶都红了,急道:“姑娘放心,小弟不再误会就是了。”
  闹杨花变得真快,立又轻笑一声道:“我这人呀,就是这付德性,看上了你,由你怎样给我吃亏受气都行不在意,要是不呀,我早就请你吃我一掌了。”
  她言之者无心,文亦扬听之者也无意,但她那“看上了你”四字说得太唐突了,文亦扬那嫩脸不禁一红,讷讷道:“姑娘你说文雅些不行么?”
  闹杨花一愣道:“那一句不文雅?”
  “我也不知道。”
  文亦扬不好意思地垂低了头。
  闹杨花“噗嗤”一笑道:“你指‘看上了你’这一句是不是?”
  这句话若在平时说出,文亦扬敢要回她几句嘲笑,但这时已知她出口无心,只好脸红红地点一点头。
  闹杨花好笑道:“小兄弟,你心倒不小哩。‘看上了你’和‘看得起你’是同一意思,你自己想的不文雅,却怪小姐姐说的不文雅,真是岂有此理。”
  文亦扬吃她强词夺理的一阵抢白,反觉讪讪地没话好说。
  胡桐梦看了好笑道:“扬哥哥别斗这个口了,快收拾了好走。”
  闹杨花想了一想,笑道:“真也该走了,但你扬哥哥还得去排教分舵辞行,我只好先走一步了。”

  第二十二章 天风振衣
  弯细得像秀眉一椽新月,斜挂在江树梢头。——这已是孟冬之夜。
  清澈的湘江,幽幽地低吟着,向北方迈开她那长长的脚步。
  衰柳岸边,停泊有一艘中型江船。在江雾朦胧中,隐约可见船蓬上坐有两条身影,若是仔细倾听,还可由万籍俱寂中,听出是一对少年男女在喁喁私语。
  此时,那少女仰头看看那朦胧的月色,略带几分怅惘道:“扬哥哥,我们乘船北下,虽然摆脱了那讨厌的狗头纠缠,却连冉姐姐也一起不见了,尤其是整日困在船上,你想快时,它偏要慢,待你想浏览一下两岸的景物,它偏又是急渡滩头,一冲而下;就以今夜来说吧,那弯新月不知有多么清丽,江上偏起了轻雾,把她遮掩得只剩一团白光,你说多气人。”
  那少年坐在她左侧,听她连江上的轻雾也抱怨起来,不觉失笑道:“桐妹可曾读过‘明月暗遮飞轻雾’”
  “拍!”的,一声,那少女一掌拍在他的肩上,噘嘴嗔道:“鬼才要听下去!”
  少年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笑道:“这得怪李后主,与我无关。”
  原来他所念的“明月暗遮飞轻雾”,是南唐李后主描写和小姨子幽会的一首诗,接下去是“今宵好向郎边去,罗袜步香阶,手拿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请君恣意怜。”也难怪少女怕他再念下去,不辞以玉手轻打,随又咬牙恨道:“我不问死人,只怪活人,由你嘴里念了出来,你就该打。难怪冉姐姐说‘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那少年还未答话,衰柳岸上已传来一声朗笑道:“男人怎不是好东西?桐妹妹你说。”
  少女俏脸一红,霍地站起,震道:“狗头,阴魂不散缠着我们干吗?”
  说起这对少年男女,正是在永州掌击毒蛇,戏弄奸徒的文亦扬和胡桐梦,他们二人遇上闹杨花冉鸣瑛之后,胡桐梦学了不少女儿经,也懂了不少在人生历程上的世故,为了摆脱任求的厮缠,又不欲让排教惹上强敌,乃于辞别潇湘分舵之后,雇船顺流而下.,悄悄越过衡山地面,然后停泊下来,那知在“月明暗遮飞轻雾”下之细细谈心,却仍被任求寻到踪迹。
  任求被胡桐梦一骂,反而哈哈笑道:“好妹妹,求哥哥并没有寻你,只是欲看“罗袜步香阶,手拿金缕鞋。’的风光而已。”
  由他能念出李后主“菩萨变”的下二句,可见来到已久。文亦扬自忖方才说的虽无不可见人之处,但若让他不住地暗里跟随,却要误尽大事。怒道:“阁下的祖先也是显极一时的人物,怎生下你这无耻东西?”
  “哈哈……”
  任求一阵大笑过后,冷冷道:“小子,你拐我的……”
  胡桐梦最怕听那下文,一声娇叱,即要纵起身子,文亦扬忙道:“桐妹守船,我去打发他走路。”
  “唔。你当心啊!”
  文亦扬漫应一声,跃身上岸,瞥见任求身影缓缓走离江岸,不禁愕然道:“你走罢,再来就劈断你的腿。”
  任求冷笑道:“死约会,不死不散,你敢不来,大爷又要骂了。”
  文亦扬当真怕听他说出些不堪入耳的话来,昂然喝出一声:“怕你不成?”便即纵步追去。
  任求嘿嘿冷笑,一见他接近,也放步疾走。
  这本来是调虎离山之计,要将文、胡二人分隔开来,好教首尾不能兼顾。
  文亦扬未必不知对方的用意,但他自忖对付任求,当无失败之理,任求那四名姬妾尚未现身,可能用去诱引胡桐梦,那更是自寻死路,索性放心追赶。
  二人身法十分迅速,转眼间已奔出数里之遥,但那任求仍无停步的模样,文亦扬心下犯疑,忽然收步喝道:“阁下这死约会,约在何处?”
  任求冷冷道:“快到了,你来不来?”
  文亦扬从容道:“文某并不怕你,但觉得和你这畜类争胜并不光彩,再见了。”
  任求冷笑道:“你若不来,大爷就骂你们一对狗男女。”
  文亦扬怒喝一声,一步扑出三丈,劈面就是一掌。
  任求一声冷笑,闪开丈余,又向山谷奔去。
  文亦扬怒火顿起,提足真气,接连几纵,越过任求前面,回身喝道:“走得了么,接招!”
  任求见天风轻功身法恁地神速,微微一呆,“锵”一声拔出长剑,昂然道:“大爷先教你躺下。”
  话声一落,但见他一枝长剑已涌起如山的剑影,疾向文亦扬卷到。
  文亦扬招式未落,已觉一阵寒气涌到身前,眼底尽是银蛇游走,急忙连退几步,拔出天风扇,笑呼一声:“西霸剑法果非寻常,文某就领教几招绝学。”
  天风扇是宇内一绝,一施展开来,但觉风起云涌,尘土狂飞,扇面上荡起万道霞光,反向银蛇罩去。
  任求曾经和文亦扬在永州郊外打过两场,那敢大意,但他狂傲成性,面对强敌,仍然傲然朗笑道:“玉塔绝学多着哩,待你横尸的时候,大爷再多施展几招给你看看。”
  他手臂连挥,剑势如电,涌出丝丝剑气,忽然剑芒暴长,绞向扇光里面,激起刺耳惊心的“叮当”疾响。
  文亦扬见对方毫无顾忌地向宝扇进招,生怕宝扇受损,“呼——”地一声,左掌猛可劈出一股劲风,把任求逼开一边,一步退后丈余,低头査看这柄师门宝扇。
  任求冷不防对方忽以掌劲进击,只得闪过一旁,瞥见文亦扬低头看扇,又一跃而上,一道银虹疾向他头顶砍落。
  文亦扬蓦觉剑气临头,百忙间,功贯全臂,一扇拂出。
  “当!”
  一声脆响,任求那飞扑的身形立被逼开三步。
  文亦扬虽将来敌震开三步,但他这一扇真力未能运足,也被震得踉跄丈余,上躯犹自摇摆不已。
  任求先是一惊,待见文亦扬上躯连晃,不禁纵声大笑道.:“小子,你死定了,大爷在十招内教你躺下。”
  文亦扬方才一瞥,已知宝扇无损,心头大定,昂然一笑道:“文某随时准备躺,阁下再发招吧。”
  他说时虽是十分从容,手上却轻摇折扇,暗中作了准备。
  任求一声狂笑,身随剑走,猛可冲到身前。
  “来得好!”文亦扬扇法一展,霞光如云涌起,把身前护得密不通风,数丈开外反而劲风激荡,沙飞叶卷。
  一个是要杀人夺美,一个是要痛惩狂徒,目的尽管不同,打起来却都是舍死忘生,剑光扇影纠结一团。
  霞光里面掺杂有星飞电掣的银弧,那正是任求一枝宝剑幻出的剑光,尚未被霞扇所掩没。
  银孤之下,常见有一片霞光反卷而起,那正是文亦扬一柄钢骨白金折扇力求反击,与敌人的宝剑争辉。
  两人除了以兵刃力拼,还夹用掌劲劈击,不时可见两道尘龙碰在一起,然后“轰”一声巨响,化成一朵尘云冲霄而去。
  挂在树梢的新月,静悄悄往上爬,此时已爬上天顶,在轻云的缝隙里伸出脸庞偷窥,好像讥诮这两位年轻人在她的云裙之下搏斗。
  二人已拼有百招开外了。
  任求玉塔剑法层出无穷。
  文亦扬的“天风扇法”虽仅有三十二招,但它变化万千,循环相生,也是无穷无尽,了无止境。
  不知什么时候,相距十几丈远的一株大枫树顶上,已端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只听他自言自语道:“不坏,不坏,又得见天风扇重入江湖。……这使玉塔剑的也不坏,只是狂傲了几分,难望……啊,就是这一招!”
  他看得十分出神,不觉喝出声来。
  文亦扬正展出一招“天风振衣”,闻得这声喝,不觉一惊,扇招微滞,急封一掌,双脚用力一蹬,倒跃出去。
  任求阅历较深,一见文亦扬扇招微滞,赶忙刺出一剑,一道惊虹疾射而出,以为定把对方刺个窟窿,那知文亦扬退得够快,这惊电般一剑竟告落空,猛闻一声暴喝,手腕一紧,宝剑几乎脱手飞出,定睛一看,见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只用两个指头就把自己的剑身捏住,不禁大惊道:“你这老鬼是谁?”
  白发老人寿眉微扬道:“你可是任归人的孙子?”
  任求被对方钳着宝剑,用尽力气夺不回来,情知遇上高人,听对方迳喝自己祖父的名字,顿又激发怒火,冷“哼”一声道:“是又怎么的?”
  “滚!”
  白发老人在剑上用力一送,把任求推的滚了一个筋斗,然后才纵声狂笑道:“你那爷爷可是教你来觑窥中州武林虚实?快回去告诉他,若果不怕死,尽管早来投到。”
  任求不料这老人功力恁地宏厚,爬起身来,定一定神,恨声道:“老贼先报个名来,大爷再替你传话。”
  白发老人冷哼一声道:“你要不要老人家再赏你几个耳刮?”
  任求当真怕对方一掌掴来,返身奔出十几丈才敢振声笑道:“恃老欺少,算什么人物?”
  白发老人沉声一喝,惊得他一溜烟向山谷奔去。
  文亦扬不料世上竟有恁地功力深厚的人,纵是鼻里的哼声,也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响,当下收扇一揖道:“晚生文亦扬敬谢老丈解围之德。”
  白发老人呵呵笑道:“果然像是天风百变的门下,不消谢得,你本来可打败那狂傲小子,但招式虽精,劲势不狠,这是什么缘故?”
  文亦扬俊脸微红,躬身一揖道:“老丈确是明察秋毫,晚生自觉与对方并无仇恨,故只想略加薄惩就算了。”
  “唔。”
  白发老人点点头道:“这就是了,但他为什么招招险狠,要和你拼命?”
  文亦扬虽明白个中缘因,却自觉不便出口,嚅嚅道:“他自己误会,小生实不便说。”
  白发老人向他俊脸端详半晌,微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小子你既不便说,定是为了女人的事吧?”
  一语中的,文亦扬那付俊脸一直红到耳根。
  白发老人拈髯微笑道:“看你一团正气,尚非与人争夺女人的人,想是那女的不喜欢他,他才要除去你这眼中钉,好教那女的绝望。当年你那师傅也是如此,师徒两代真是无独有偶了。”
  文亦扬灵机一动,反问道:“老丈认得我师?”
  白发老人笑道:“我不认得,谁才认得?”
  文亦扬剑眉微皱道:“老丈认得的是天风百变文今古,还是万错翁何生梧?”
  白发老人愕然道:“当然是天风百变文今古,几时又有个万错翁来?”
  文亦扬正色道:“但晚生的师傅却自号万错翁。”
  白发老人“哼”一声道:“文今古那一点点年纪,也配自号为‘翁’,岂不是天大笑话?”
  文亦扬知这老人又像马老夫子那班人一样弄错了,但难得对方认识“文今古”,并由对方口气中听出彼此还极为熟稔,不肯放过这査询的良机,陪笑道:“晚生不知老丈是否弄错,因为传授晚生这套绝学的师尊,他年纪和老丈只怕相差不了多少。”
  “岂有此理。”
  白发老人几乎是深喝起来。
  “扬哥哥!”
  一个少女的娇呼传到,胡桐梦飞奔而至。
  文亦扬惊道:“船上出了事么?”
  “鬼影也不见一个。”胡桐梦笑声琅琅道:“我见你久不回船,怕你着了那狗头的道儿,只好跑来看看。”
  话声中,人已奔到跟前,“咦——”一声道:“这老人家是谁?那狗头往那里去了?”
  文亦扬笑道:“狗头给老人家唬跑了,这位老人家连我也未曾请教哩。”转向白发老人一揖道:“不敢请问老丈名讳。”
  白发老人笑道:“难道你师傅竟未提及我这朽骨?”
  文亦扬由这话听来,更认定对方与天风百变交情决非泛泛,急正色道:“家师确非天风百变,所以未说及老丈名讳。”
  白发老人目光凝注在他的俊脸上,神情茫然道:“你若非天风百变亲传,那招‘天风振衣’又由何处学得?天风扇的霞光难道有假?可否借给我看看?”
  文亦扬微一沉吟,双手将折扇递了过去。
  白发老人接扇在手,熟练地撒开扇面一看,又瞧文亦扬一眼,笑道:“这柄钢骨白金丝织成的折扇,确是文今古之物,你怎说传艺的人不是‘天风百变’?”
  文亦扬摇头叹息道:“个中曲折,晚生亦不得而知。”
  白发老人沉吟半晌,忽然沉下脸色,喝道:“莫非你师害死天风百变,得来这柄折扇!”
  文亦扬骤闻此言,不由惊退一步。
  他自从遇上马老夫子听说“天风百变”文今古死在北方之后,曾经有过几种不同的假设:第一,他假设“天风百变”已死,传艺的人是“天风百变”的尊长,否则决无艺业尽同之理,由这假设推断,则他的父亲必是因与“天风百变”同姓名,而藏匿了起来。第二,他假设“天风百变”未死,死的是他那不懂得武艺,而与“天风百变”同姓名的父亲,而“天风百变”感恩图报,寻到他这“遗孤”加以教导。
  这时忽然听到白发老人这第三种假设——有人害死天风百变,将天风百变的艺业和遗物传授。——觉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是以大为惊讶。
  然而,他旋即想起万错翁为人恁地慈祥,怎会是害死别人的恶徒?定一定神,立又微笑道:“晚生相信家师决非害人的人,老丈说此扇是天风百变之物,不知能否指出个中异处么?”
  白发老人灼灼的目光,紧盯在他脸上,神情凛然道:“你把这折扇拿去看看,扇面上的白金丝断了三处,你知何故?”
  文亦扬对这扇面有无破损,从未注意,经这老人一说,接过折扇加意察看,果见扇面上有三处断痕,只因断丝处仍然密接,几乎没有缝隙,若没有提醒,任凭怎样细心也难发现,不觉惊疑地瞧着那老人,点点头道:“老丈话虽不假,但晩生也不知其故。”
  白发老人冷笑一声道:“你师若真正是天风百变,不该掩藏这点事实。”
  文亦扬见这老人已有将害死天风百变的责任,放在自己业师万错翁的身上之意,忙辩道:“晩生的师尊应非天风百变,但也决不是害死天风百变之人,尚望老丈明察。”
  “明察?哈哈……”
  白发老人一阵令人心悸的厉笑,由他那满口胡须中迸出,忽然一收笑声,仍闻千山震响,四面生风,但他已面目俱塞,沉声徐徐道:“天风百变被人害死十有三年,不料他的艺业与遗物全落在你的身上,万错翁是谁?他在那里?快告诉我去擒拿,便没有你小子的事。”
  文亦扬被对方的笑声惊得倒退几步,生怕他突然发难,急示意胡桐梦快走,随又朗声道:“师尊自知强敌捜踪,迁居隐避,晚生亦无法寻找。”
  “谁信?”白发老人一声暴喝,同时伸手抓到。
  文亦扬早作准备,不待对方指尖触到,立即一步跃开。
  胡桐梦却笑叱一声:“我信。”一掌向白发老人拂去。
  白发老人一爪没抓着文亦扬,猛觉一股潜劲到达身侧,随手推出一掌,那知掌劲一接之下,立觉劲道大异,急闪开一步,愕然道:“阴阳二气的铁笔劲?胡铁笔是你什么人?”
  胡桐梦吃吃笑道:“你这老儿眼力不差,方才那一抓,比我爹差得远了。”
  白发老人怔了一下,大诧道:“铁笔诛心是你爹?”
  胡桐梦笑道:“可不是吗?你差得远了。”
  白发老人好笑道:“我怎么差得远?说。”
  胡桐梦扬着俏脸道:“我爹一把就把扬哥哥抓着,你却把他抓跑了,这可不是相差很远?”
  大凡是人,都有一种好胜心,就怕说己不如人,白发老人也不例外,闻言狂笑声中身如电发。这一抓,竟把文亦扬抓个正着,叫一声:“丫头你看。”
  胡桐梦冷哼一声道:“抓着也不算,快点放手。”
  白发老人颇显不乐道:“为什么不算,不说个道理出来,我就把你这扬哥哥带到天涯,教你这丫头相思欲死。”
  胡桐梦自从听过女儿经,世故也懂了不少,脸红红地连呸几声,噘嘴恨声道:“你这为老不尊,胡说八道,我爹只消一抓,你却要两抓,当然不能算。”
  老人说:“濯足江流,举足复入已非前水。”失过一次机会,纵使再抓住机会再来一次,但时间毕竟像江流般悄悄溜走,以致成了千古恨事。
  白发老人想了一想,不禁废然一叹道:“鬼丫头,我说你不赢,去罢。”
  他放松抓住文亦扬的手,正欲举步,文亦扬急道:“老丈且慢。”
  白发老人一脸茫然道:“还有什么事?”
  文亦扬陪笑道:“家严亦名‘文今古’,恰与天风百变同一姓名。但他老人家并不会武.,以致晚生有很多疑团不能解结,尚请老丈赐教。”
  白发老人猛一拍后脑,笑道:“我正要听你说那杀人凶手哩。”
  胡桐梦“哼”一声道:“我敢担保扬哥哥的师父不是凶手,你老儿信不信?”
  白发老人冷眼一瞥,徐徐道:“你也见过万错翁?”
  胡桐梦不假思索,毅然道:“有其徒,必有其师,观其女,可知其母。扬哥哥既不是坏人,他的师傅怎会是凶手?”
  “有理,有理。”白发老人连连颔首。
  胡桐梦笑道:“值得我请你喝几杯酒啦。”

  第二十三章 强爷胜祖
  青山依旧,绿水依然,惟有那弯新月已斜挂西山,江面上布起一重浓雾。
  这时,船首上围坐着一老二少,当中放着一个岸炉,炉火熊熊,把架在炉上锅里的汤水煮得滚滚腾沸。炉火旁边,放着几盘切得其薄如纸的鱼片和鸟肉,此外便是油盐酱醋和酒坛杯筷。
  白发老人坐在船头前端,面向船尾,他的右首坐着胡桐梦,左首坐着文亦扬,恰如一位老爷爷带着孙儿孙女在江上行乐。
  胡桐梦见锅中水已经鼎沸,夹起一块薄薄的鸟肉在锅里略浸一下,随即取了出来,蘸一蘸酱碟内的拌酱,送进白发老人的汤匙,笑笑道:“你老长了这么多白胡子,可曾吃过鸟肉边炉?”
  白发老人轻轻摇头,举起汤匙,将鸟肉送进嘴里,咀嚼一阵,甫咽下喉咙,忍不住大叫一声:“妙!”
  胡桐梦吃吃娇笑道:“可惜这时还没有雁鹅,不然,比这斑鸠更妙得多了。”
  白发老人怪眼一睁,大声道:“小丫头敢骗我老人家,八月白露鸿雁来,九月寒露鸿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眼下已是十月初,你不肯跑腿,只抓了几只斑鸠塞责,却说这时没有雁鹅,过一会我什么也不说了。”
  文亦扬笑道:“老丈说的这七十二候,是指中原气候而言,鸿雁怕热,也怕太冷,敢情还没飞到南方来吧。”
  白发老人笑道:“你懂得的好像比我老人家还要多哩,沿河往上走五六里,河湾的苇丛中,水鸭‘呷呷’直叫,可去捕几只来。”
  文亦扬起身笑道:“桐妹陪老丈稍坐,我去去就来。”
  他飘然登岸,走到河湾一看,果然有不少白头水鹅一声不响地栖息在芦苇丛里,暗忖:“此老确不简单,这远能听到水鸭叫声,真是怪事。”
  他猜想白发老人可能早知水鹅藏身之地,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轻轻一纵身躯,掠过水面,双手一伸,抓住两只水鹅的长颈,回头便走。
  白发老人见他果然捉得两只各有七八斤重的水鹅回来,呵呵大笑道:“你听见水鹅叫声没有?”
  文亦扬愣了一下,微笑道:“没有听到。”
  “岂有此理。”
  白发老人奋:“我相隔这么远都听到了,你怎没有听到?”
  文亦扬将水鹅递给船伕,躬身道:“晚生实未听到,不敢有诳长者。”
  白发老人忽然转作喜容,笑道:“你这小子果然老实,我老人家也没有听到哩。”
  文亦扬顿时明白过来,情知对方故意查验自己是否诚实,若果有半句假话,或者揣摩对方心理,故意奉承,后果将不堪设想,当也顽顽一笑道:“晚生决不认为老丈没有听见水鸭叫声,据说佛法中的‘天耳通’连蚂蚁的笑声也能听见呢。”
  白发老人大笑道:“你休来拍马屁,看我这付馋相,可是练成佛法的人么?”
  胡桐梦忽然欢呼道:“我知道你老是谁了。”
  白发老人愕然道:“我老人家是谁?”
  胡桐梦娇笑道:“不让你吃和喝,你马上会装死。”
  “胡说!”
  白发老人虽笑喝了一声,但那声音不壮不厉,文亦扬知道这位桐妹已料中几分,笑笑道:“老丈名讳何妨见告。”
  胡桐梦望着白发老人的脸孔,吃吃笑道:“我替他说,他就是四海饕飨吴……吴……甚么啊,那名字好怪,可是叫做‘扛鼎’吧?”
  白发老人翻起白眼,笑着骂道:“该死的丫头,吴先鼎被你叫成‘吴扛鼎’,这是什么话?”
  胡桐梦笑道:“‘扛鼎’比较好,我爹曾说你可以扛起鼎来吃。”
  四海饕飨纵声大笑,震得全船晃荡,江波高达尺许。
  文亦扬趁机问道:“老丈方才一见这柄折扇,便断定是天风百变之物,其中可有缘故?”
  四海饕飨正色道:“十四年前,我和令师打过一场,你先猜猜是谁败了?”
  胡桐梦接口道:“当然是老饕飨败了。”
  四海饕飨气得“哼”了一声道:“你这丫头专来触我霉头,下次遇上你那老子,不和他打个三天三夜才怪。”
  胡桐梦笑道:“最后还是你败。”
  “胡闹!”四海饕飨大声道:“你老子勉强和我老馋虫打个平手,天风百变却连败在我手下两回。”
  天风百变文今古第九招击败蒋永州,银髯老者第五招击败蒋永州,以此比较,银髯老者比天风百变确是胜过几分。
  文亦扬注视四海饕飨那部银髯,忙问道:“老丈可曾和衡山二老中的蒋老交手过?”
  四海饕飨摇头直哼道:“蒋永州?凭他也配。”
  文亦扬听对方口气虽然狂妄,但若以艺业来论,蒋永州确也接不下此老一击,只好嚅嚅道:“蒋老自称他在第五招败给一位银髯老者,晚辈以为就是你老。”
  四海饕飨道:“那是方才那狗头小子的爷爷。但他也配号称‘银髯叟’?”
  “哦——”胡桐梦晃一晃螓首道:“你老怎能一场厮斗,胜过天风百变两回?”
  “有假么?”四海饕飨泛着傲笑道:“当时那小子的名气太高了,气得老馋虫决定找他打,结果在嵩山五虎岭遇上了,先是比掌,他输了,再比兵刃,仍是他输了。不过,他那柄扇子确是厉害,若非老馋虫使用无坚不摧的三角寒芒,硬生生打断他扇面的白金线,使他招式略缓,也许可打个平手。”
  文亦扬顿悟扇上损了三处的原因,急道:“天风百变当时有否受伤?”
  “没有。”四海饕飨摇头道:“我们只是印证,点到为止。事后他还请老馋虫大嚼一顿,因为他在那招‘天风振衣’里面吃痛,声称要隐居三年,改正那招的缺点,不料第二年就传出了他亡故的消息。”
  若是天风百变已经受伤,则被人围殴身死,并不足以为奇;既然没有受伤,并说要隐居三年,可见被杀害的人必定不是他。
  文亦扬猛觉心头一颤,急忙提气定神,沉吟道:“照老丈这样说,那么授晚生艺业的万错翁,该是天风百变乔装了,否则这柄折扇不致落在他老人家手上;但近来又听说天风百变出现在北方,一夜间杀死龙船帮关洛分舵几名香主,这事岂不奇怪?”
  四海饕飨摇摇头道:“江湖怪事年年多,吃了再说。”
  他那食量真大得惊人,但见他不停地烫,不住地嚼,顷刻间已烫尽面前三盘斑鸠肉。又向鱼片下箸,直叫道:“水鹅肉怎还不送来,真正该死。”
  文亦扬急招呼船伕先将肝肠肉脏送来,胡桐梦笑嘻嘻瞧着四海饕飨,眉飞色舞道:“可惜刚才忘记了一桩要紧的事。”
  四海饕飨漠然道:“什么事比吃要紧?”
  胡桐梦笑道:“忘了弄一座鼎来煮菜,看你是不是能一气吃完。”
  “赶快,赶快。”四海饕飨着急得叫了起来。
  胡桐梦好笑道:“你这付馋相,不知怎样学来的?”
  四海饕飨大笑道:“馋么?当年我四海为家,到处都有得吃,不料娶了一房妻小,养下几个孩儿,把家定了下来,以为毋须劳碌了,那料到妻儿全不管我吃的,让我饱一顿饿两顿,直到我把妻财子禄想开之后,索性单顾肚皮,也只有肚皮才管我饥饱、胖瘦、生死,你道不该吃么?”
  说罢,又纵声大笑。
  文亦扬精于音律,已听出他这笑声充满悲愤,简直比哭要难听,急道:“老丈休笑,待晚生唱一曲佐酒,好不好?”
  “好啊!”
  “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墟。人间纵有伤心处,也不到刘伶坟上土,醉乡中不辨贤愚;对风流人物,看江山画图,不醉倒何如?”
  文亦扬要消除四海饕飨那悲愤的感慨,一曲豪歌,唱得他抚掌大笑道:“妙,妙!唱得和天风百变一模一样。就只不够他苍老雄劲。小丫头,你也唱段来听听!”
  胡桐梦不料此老忽找到她身上,俏脸一红,轻“呸”一声道:“我又不是唱戏的!”
  话落,忍不住斜瞟文亦扬一眼,却又“噗”一声轻笑。
  四海饕飨笑道:“这丫头讨打,你爹也常唱得满座泪沾襟,难道也是唱戏的?”
  铁笔诛心胡性初考过文场武场全是该登榜首而榜上无名,满腹牢骚,满怀郁抑,唱起来,自易令听的人落泪。
  胡桐梦顽皮地轻轻一笑道:“唱就唱,但你可不许哭。”
  四海饕飨道:“泪沾襟,中有多少壮志,那里是哭?”
  “哼,就要你哭!”一个凄切悲凉的歌声由她喉中啭然涌出,但见她眉头带怨,星目含愁,酸酸楚楚地唱道:“帘影摇花,簟纹浮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赢得许多愁!空忆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临风泪,抛成暮雨,犹向楚山头。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阻,恩爱休休!应是红颜薄命,难消受俊雅风流。须想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
  她自己唱得泪水如注,文亦扬神情黯然,四海饕飨不但不哭,反而纵声狂笑道:“小丫头,你懂多少了,什么‘愁’啦,‘情话’啦,‘恩爱’啦,‘薄命’啦,把王娇娘的‘满庭芳’拿来唱,看我老馋虫哭不哭?”
  胡桐梦气得噘嘴咬牙,恨声道:“你不哭,就再不给酒吃。”
  “使不得……”
  四海饕飨急得叫起来道:“没酒吃,当真要哭,并不因你唱得好不好。”
  “看你这馋相!”
  胡桐梦俏骂一声,忽又自己笑了。
  文亦扬初履江湖,以为武林中不是正,就是邪,大不了会有几个不正不邪,独行其是的人物,而且多半是狠杀狠打,说的少,打的多,不料这位睥睨四霸天的武林宿彦竟是会哭会闹,会笑会叫,风趣横生的人物,不由得将一腔烦恼抛向九霄云外,淡趣地笑道:“老丈如此饕飨,确可称得上四海无敌了,不知武艺上也可当得天下第一不?”
  四海饕飨怪眼一翻,大笑道:“武艺天下第一?这是什么话?‘江山辈有人才出,各领春风五百年。’而在武林中,能领五十年的人都没有。爬得快,倒得快,登得高,摔得重,成名越大,死得越惨;这就是武林名宿的最后下场。”
  文亦扬听得毛骨悚然,浑身一震。
  四海饕飨冷冷一笑道:“小子,你怕了么?”
  文亦扬泰然道:“晚生无所谓怕,只觉得为名位而死,太没价值。”
  “为利禄而死呢?”
  “那更下流。”
  “什么样的死,才算上流?”
  文亦扬昂然道:“为仁义而死,那才值得。”
  四海饕飨大笑道:“小子,你上了孔老二的当了。什么叫做‘仁义’,大凡沽名钓誉的人,都各有他自己心目中的仁义,纵是不求名利于生前,也为他后代儿孙名利作打算。老馋虫告诉你,人决不能离开酒色财气,你不要,别人要,你不夺,别人夺。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连孔老二都忍受不了冷饭冷菜,才周游列国求官做,好争一口气,到了四处碰壁,才只得抬出‘仁义’的招牌来解嘲,你纵是不愿做武林人物,但你已学过武艺,不由你不卷入是非的漩涡,到那时再讲仁义就是一条死路,你懂了没有?”
  文亦扬暗忖又遇上一个菲薄孔孟的人物,但对方说的是从练历中得来的世故话,极难驳他不对,只得点点头,说一声:“懂了。”
  天色放明,江风习习,晨雾渐渐散去,舟子解缆摇橹,顺流而下,四海饕飨仍然喝吃不停。
  眼看太阳爬上天顶,又迅速落向西山,胡桐梦一夜一天没睡,再加上枯坐陪着别人喝酒,忍不住打个呵欠,轻笑一声道:“了不得,看你老喝这一席酒,比和别人打一昼夜还累。”
  四海饕飨呵呵笑道:“谁不让你去睡?老馋虫只要有酒有肴,别说喝到洞庭,就是喝到黄河也用不着合眼,你两个娃儿只要轮流替我弄酒菜来,包管有好处。”
  胡桐梦眼睛一亮,笑道:“休胡乱拿点东西来哄人家孩子。”
  四海饕飨愣了一下,诧异道:“你要什么作嫁妆,尽管说好了。”
  胡桐梦连“呸”几声道:“该死的老鬼,你能拿什么东西出来?”
  四海饕飨断然道:“只要你说得出,老馋虫也就拿得出。”
  “好吧,掏出你那套浩歌掌出来教人罢!”
  “这个?”四海饕飨咆哮起来道.:“胡铁笔教你来套学‘浩歌掌’?”
  胡桐梦不屑地由鼻子里“嗤”一声冷笑道:“我家的好东西多着哩,谁希罕学你的。”
  四海饕飨诧道:“你既不学,又要我教谁?”
  “他!”
  胡桐梦纤手向文亦扬一指。
  文亦扬急道:“桐妹别冤我,我没打算再学什么?”
  四海饕飨微微一笑道:“这才好哇,原来小丫头竟打算把老馋虫的浩歌十诀陪……”
  胡桐梦知道他要说什么,急“呸”一声道:“别胡说,你到底教也不教?”
  “不教。”
  “哼,你方才曾说过我说得出,你就拿得出的呀。”
  “对呀。但并没说拿给别人呀。”
  胡桐梦冷“哼”一声道:“若是你曾经答应过连同别人在内,又怎么说?”
  四海饕飨冷冷道:“你举证出来,若是我答应过,当然算数。”
  胡桐梦拿住了话柄,顿时喜上眉梢,笑吟吟道:“老馋虫伯伯,这番你赖不掉啦。我说过,你休胡乱拿点东西来哄人家孩子,你已经默认了,请问‘人家’二字怎生解释?”
  本来女孩子或小童,常常在说话时用“人家”二字来代表自己,而这二字的意义,也可指说别人。
  四海饕飨当时虽愣了一下,却只以为她要什么珍宝古玩陪嫁,万不料她这二字中藏有文章,像他这样一位武林宿彦,自是不便和一个晚辈女孩子强辩,反而纵声大笑道:“好,好。老馋虫没输给你老子,却输给你这强爷胜祖的小丫头,这番没好说的,多弄点酒菜来,今夜就教。”
  文亦扬急道:“晚生并不要学。”

  第二十四章 你来送终
  四海饕飨连翻老眼,诧道:“你为什么不学?可是你师傅不让你学别人的武艺?”
  “不是。”
  文亦扬摇摇头道:“家师正期晚生不论养,以博学专精为要旨。老丈的浩歌十诀,当是极崇高的武学,晩生若幸而得之,家师必定心喜。但晩生目前俗务太多,只怕学而不精,不仅会扫老丈的脸,而且还会泄了老丈武学之秘。”
  四海饕飨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扫脸和泄秘,正是老馋虫不轻易把浩歌十诀授人的原因,你存有此念,已具有学浩歌十诀的条件,到底何事烦心,可先说来。”
  文亦扬略加思索,便将自己要北上寻父,又要照顾排教,把龙船帮势力迫离江南等事一一详述一遍。
  四海饕飨直听得须眉轩舞,正色道:“如此说来,你更加非学浩歌士诀不可了。你已惹上任归人那老该死,再要惹那百忙老不该死,凭你这点儿艺业,不够人家一个指头戮的,北上寻父只有送命的份儿。”
  胡桐梦大不服气,哼一声道:“百忙老鬼艺业如何,没有见过,任归人的艺业可由他那狗头孙儿身上看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四海饕飨桀桀怪笑道:“任老儿艺业没甚了不起,这句话若由你老子嘴里说出,并不足怪,你小丫头可不能这样说。他那狗孙儿功力不足,学也不全,这个并不能算数。你快去睡足觉,今夜弄好吃的来才是正经。”
  胡桐梦轻笑道:“我又不会听你教什么口诀,休借故来赶我走。”
  四海饕飨好笑道:“以为我怕你学去不成?你家的东西本来比老馋虫多得多,你练一辈子也未必能够练全,但今夜教招式的时候,须防被敌人偷听了去,懂了么?快好好睡觉养神去罢。”
  一轮明月,数点疏星,湖水波平如镜。
  湖南的孟冬,显然已略带轻寒,尤其拥有“三万六千顷”水域的洞庭湖,更是凉飕侵肌。
  停泊在岳阳城南,扁山向着湖心一边的一艘中型江船的船头上,一对少年男女正在傍着炉火,浅斟低酌。
  城里传来梆鼓,敲的正是三更。
  湖面上的渔火,依旧时明时灭。
  一个少女的声音轻唤道:“扬哥哥,时已三更,你还要不要练‘浩歌掌法’啦?”
  她对面那少年向扁山瞥了一眼,摇摇头道:“夜阑而人未静,想是不能练了,好在招式已经练熟,功力是勉强不来的,再过一会,默念心法几遍也是一样。”
  “唔。昨夜老馋虫临走的时候,跟你说了好半天,说些什么?”
  “桐妹你怎在背地叫老人家‘馋虫’?”
  “呀,我当面也叫呀。叫老馋虫,别人听不懂,叫他那外号,别人就听懂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快说。”
  “没有什么,只再三叮嘱,若不练到五成以上的火候,千万不可使用他这套掌法。”
  这对少年男女正是由湘江顺流而下的文亦扬和胡桐梦。到达岳阳本来用不着十天水程,但四海饕飨为了传授绝艺,更为了胡桐梦每天弄出他生平没有吃过,而又极可口的酒菜,生怕一到岳阳便须分手,才沿路耽搁,在长沙的牛头洲更停泊了五天,几乎把长沙海味店里的存货搜刮殆尽。
  胡桐梦听说要五成以上的火候,俏脸上顿时流露出迷惘之色,却甜甜地笑道:“五成火候,以什么作准?”
  文亦扬道:“他老人家的五成掌力,可以碎石成粉,而表面上完好无损。”
  胡桐梦笑道:“我们找一块石头来试试看。”
  那知才举目向山上一看,不禁噫了一声。
  文亦扬急循她所指方位看去,但见一个身影在山上一闪而逝,不觉失声道:“这方圆不满五里的山头上,也有这等高手?”
  胡桐梦秀眉一剔,悄悄道:“莫非这扁山是龙船帮的洞庭分舵?”
  文亦扬摇头道:“排教的洞庭分舵设在君山,怎能容龙船帮在扁山站脚,听说城陵矶到旧临湘一事,常有武林人物出没,那一带正扼洞庭通往大江的门户,龙船帮在城陵矶设下分舵倒是有可能。”
  忽然,他想起那条身影好像来自东北方,那正是由城陵矶绕过岳阳城外到扁山的必经之路。但这样走起来,当中须越过一道江水,那人若无船只,怎生上得扁山?剑眉微皱道:“桐妹你在这里稍待……”
  胡桐梦见他那付神情,知是他要上山查看,急道:“我们一道走。”
  那知二人还未站起身躯,一声惨呼已经起自山上。
  文亦扬心头一颤,和胡桐梦对望一眼,轻轻说一声:“走!”便即飞身上岸。
  胡桐梦疾步追上,悄悄道:“我们殊途同归,各干各的,若遇危险,就彼此支援。”
  文亦扬才答应一声好,已见她飘然而去,情知她仗着“藉物潜形”的奇技,别人不容易发现她,急向惨呼传来的方位疾奔。
  一座前后三进,建有回廓、天井的屋宇,端端正正耸立在山坡之上。大门紧闭,院墙暗处隐藏着几条身影,院里传出杂乱的人声。
  文亦扬虽具极高的武艺,但他练历不足,情知越墙而进,多半会被隐在暗处的人发现,那样反而不好。打算找个隐身之处,偏是这座院落外面并无高树,只得放缓脚步,慢呑呑向大门走去。
  “咦——你来这里干什么?”
  一个粗壮嗓子喝问声中,门楼的窗口内探出一个大脑袋来。
  文亦扬停下脚步,从容问道:“这位大哥请了,方才贵庄发生何事?”
  楼窗内那人想是觉得这位少年书生来得十分奇怪,因为自己一直向前方注视,竟被对方接近到十来丈内才发现,是以微怔之后,立即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文亦扬不知这座庄院主人的来历,只好照实道:“小可船泊山下,听到这里有惨叫声……”
  那人惊喝一声:“你是武林人物?先报个字号来!”
  文亦扬心忖一报名字,万一这庄里是敌人,势必连累船家,沉吟半晌,才道:“小可无宗无派,大哥不须多疑。”
  忽然,一道劲装身影窜上门楼右侧的院墙,立闻一个年轻人厉声道:“阁下先报个姓名再说!”
  文亦扬徐徐道:“小可姓文。”
  “咦——”那年轻人惊问道:“姓文?可是由永州来的?”
  文亦扬怔了一下,笑笑道:“小可正是文亦扬。”
  “呀!”
  那年轻人欢呼一声,跃下院墙,飞步上前,即要下跪。
  文亦扬由对方欢叫声中,知道多半是排教中人,急跨上一步,一把握住对方手臂,问道:“这里发生何事?”
  那年轻人垂泪道:“家父遇害了。”
  文亦扬惊问道:“令尊是谁?”
  年轻人含泪道:“晩辈姓周,贱字湖生。”
  文亦扬惊道:“令尊莫非就是这里的分舵主?”
  周湖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快进去看。”
  文亦扬急了起来,反客为主,挽着周湖生推门冲进大厅,却见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紧身劲装,直挺挺仰躺在地上,身底下流着一滩鲜血,情知这人便是排教洞庭分舵主周复,忍不住低头拜了三拜,这才面向挤在厅堂内的人众叹道:“兄弟一步来迟,竟令周分舵主遭致惨害,不知可有人看见凶徒如何下手?”
  周湖生垂泪道:“凶徒于三日前已送过柬帖,家父恐怕连累分舵受祸,所以住到家里来,并且加意戒备,晩辈与这里的叔伯们都在这里,不料凶徒来得太快,家父刚站起身,即已被他一指洞穿心房。”
  “铁笔指?”文亦扬惊道:“可曾看清凶徒的面目?”
  众人同时摇头。
  周湖生悲声道:“晚辈站在家父身侧,彷彿见到是个儒装身影。”
  洞庭湖是荆楚之地的一个极大蓄水库,地理形势十分险要,所以洞庭分鸵主周复的武艺也仅次于各长老和总教主,这样一个高手竟在自己庄院里面,多人拱卫之下,被凶徒一指贯穿心房而亡,凶徒武艺之高,自不用说。
  凶徒身着儒装,使的是类似“铁笔指”的功夫,铁笔诛心胡性初恰正离开永州,以他去寻昔年爱侣一事看来,岳阳也正是往金陵的必经之路,然而,铁笔诛心无缘无故杀死排教的分舵主未免太没有道理。
  文亦扬没头没脑地寻思半晌,又转向周湖生道:“凶徒那柬帖上写些什么?”
  周湖生由他父亲袋里取出一张纸片,双手送上。
  “桂魄方圆夜,是你毕命时。”
  柬帖上只此十字,笔法十分拙劣与口气并不相称。
  文亦扬手拿着柬帖,仍觉茫无头绪,不禁抬起头来,长吁一口闷气。那知这一抬头,猛见正梁梁上也钉有一张纸片,心知有异,轻轻一拔,取下那张纸片,一看之下,直气得大骂一声:“岂有此理!”
  原来这张纸片上只写有“你来送终”四字。
  “你来送终。”这四字含有戏弄的意思,谁取到这纸片,甚至于谁看见这四字,都自然成了送终的人,难怪文亦扬一见之下,便气忿难当。
  然而,他回心一想,莫非自己已被凶徒暗里跟踪,使排教中人多死几个在自己眼底,造成双方恶感?
  若果这一个推想成立,则今后自己每到一处分舵,定有一位分舵主或分舵的重要执事丧命,而自己也必定陷于冤嫌莫白的地位。
  自己为何值得凶徒恁地重视,是因具有排教长老身份?因是天风百变的传人?因被误会为天风百变的哲嗣?因……?
  他在顷刻间,被一连串的问题缠得头昏脑胀,不觉失声叫道:“桐妹,你在那里?”
  这一声喊,直喊得厅里各人个个惊疑,但他又已触发灵机,转向周湖生道:“那凶徒行凶之后,如何逃走的?”
  周湖生摇头道:“当时但觉眼底一花,便即形影俱杳。”
  “唔?”
  文亦扬大诧道:“难道那凶手也精于‘藉物潜形’的奇技?”
  这时,他仍不敢直接怀疑到铁掌诛心的身上,只认为偶然有类似的武学。略加沉吟,又道:“兄弟此刻尚不能和列位一一相见,凶徒也许还藏在左近,甚至于就在厅里,请周兄弟留下八人,余人尽退出去外面,待兄弟察看凶徒是否仍然潜踪在这里。”
  原来他自己虽未练过“藉物潜形”的奇技,但已向胡桐梦请教过寻找潜形人的方法。
  周湖生听他这般吩咐,赶忙恭应一声,立即喊出八人,然后向余人说一声:“请列位叔伯暂时离此。”
  在诸人鱼贯退出厅门的时候,文亦扬目放精光,向各人身上逐个扫视,忽然大喝一声:“凶徒站着!”
  这震耳欲聋的一声暴喝,顿令各人惊得同时止步,然而,接着便闻一声朗笑,人丛中一道身影射出门外。
  “那里走!”
  天井里传来胡桐梦的娇叱,文亦扬也由各人头顶掠出,只见胡桐梦身影恍若星丸跳掷,疾射下山,赶忙飞步疾追,那知道到湖边,却见胡桐梦面对湖水,喃喃骂道:“下次给姑娘遇上,你就该死。”
  文亦扬情知胡桐梦也没有追上凶手,见她轻声诅咒,觉得好笑道:“桐妹,人都走了,你还骂什么,可曾看清凶徒的面目?”
  胡桐梦晃着螓首道:“你先别问这些,也许那狗头还在左近。”
  “狗头?你说是任求?”
  “谁知是什么样的狗头?”
  敢情她对自己不满意的人,都以“狗头”称之,头也不回,专向一方注视。
  文亦扬循她视向看去,但见那是一片乱石之地,可以一目了然,暗道:“难道凶徒化成了顽石,否则何必这样细看?”
  胡桐梦看了半晌,忽然莲步轻移,伸手往身后招招,示意文亦扬跟随,那知刚走了二三丈远,猛闻暴喝一声:“打!”前面地上的石块顿即纵横飞射起来。
  文亦扬见敌踪已现,身如激箭射出,对准乱石连劈几掌,冲了过去,又是一片茫茫,并无所见,只得停步下来,恨恨道:“真见到鬼了!”
  胡桐梦在他身后“噗”一声笑道:“这狗头的木石潜踪,不过较我略逊一筹,你自是不易找到他,但他这时已真的走了。”
  由她口气听来,凶徒当然不是铁笔诛心。文亦扬赶忙趁机问道:“可是任求?”
  胡桐梦轻轻摇头道:“凭他也配!这是一个中年人,身材和我爹相差不多。”
  像铁笔诛心那等身材的人,多到无法数计,文亦扬听得直是摇头,苦笑问道:“西霸一家谙没谙‘木石潜踪’这种功夫?”
  胡桐梦点点头道:“木石潜踪学来较易,不但任家会,很多人也会,只看精和不精而已,就功夫深浅来说,这狗头练得很精,轻功又好,是任家的人也未可知。”
  文亦扬不觉轻轻一叹。

  第二十五章 途中邀击
  细雨霏霏,天空一片灰暗之色,已到了未末申初时分。
  由嘉鱼通往武昌这段官道上,正有两匹健马并辔齐驰。
  鞍上,各坐着一位劲装少年。
  左首一位约有十六七岁,剑眉星目,鼻直唇红,英风奕奕中带有几分书卷气。他,正是“投笔从戎”的文亦扬,因为到岳阳的头一天晚上,排教洞庭分舵主周复被杀的事,使他认为强敌暗里跟踪,以杀排教中人作为破坏他的信任的手段,为了不拖累别人,翌日在岳阳买了几套劲装,两匹马和两枝钢剑,便装扮成武生公子,舍船登陆,沿长江南岸东下,向金陵进发。
  右首那位少年当然是和文亦扬寸步不离的胡桐梦所乔装,她体型较小,扮起男装,看来只有十五六岁。但她两道扫进鬓角的长眉,恍如春山黛色滟滟生辉,薄到如同无物的脸皮,泛露着玉色霞光,一双宜喜宜嗔的星眸,不时闪出灿然的光辉,却令人不敢逼视。
  雨渐大,路上行人渐稀。
  一阵西风呼啸而过,把寒雨吹上她的粉颈,但见她猛把粉颈一缩,诅咒着道:“真正气人,坐了好几天的船不下雨,不坐船就逢雨,这是什么鬼天气?”
  文亦扬见她抱怨起天来,不禁好笑道:“这雨是由西北吹来的,我们打它一个痛快。”
  胡桐梦知道这是“扬哥哥”故意逗她的话,但仍“噗”一声笑道:“当然要打!”话落,纤掌向后一挥,一道旋风应掌而起,把霏霏的细雨打开一道空隙。
  “打死人了!”随着这声惊呼,二人都骇然地回头看去,即见一位老人向路侧斜斜倒下。
  文亦扬吃了一惊,飘身离鞍,一把将那老人扶稳,急忙问道:“老丈伤在那里?”
  那知对方忽然眼皮一合,喉咙里“啯”一声响,立刻咽下最后一口气。
  文亦扬急一手扣上对方腕脉,一诊之下,发觉六脉已停,不禁轻叹一声:“完了。这番怎生是好?”
  胡桐梦早和文亦扬并肩而立,向那老人仔细打量,但见他身上穿着黑布短褐,斜背一个鼓涨的大口带,赤脚登着草鞋,满脸皱纹交错,看年纪该在七十以上,却又颔下无须,不仅是穿着古怪,连长相都十分古怪,不觉秀眉紧皱道:“我方才一掌,本是向空而发,又没碰着什么东西,怎会把人打死?”忽然话声一顿,大喝一声,一掌劈下。
  文亦扬骇然封出一掌,叫道:“桐妹不……”
  但他一语未毕,那老人忽然挣了一下,全身倒射数丈,翻开怪眼,骂道:“该死的丫头,想把我老人家打成柿饼不成?”
  文亦扬不料脉膊已停了的人,一下子会活,当时愣了一愣,闻言失笑道:“老丈游戏风尘,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尚乞恕罪。”
  他由对方举动看来,知是遇上风尘异人,还没把话说完,已是低头一揖。
  老人冷眼一瞥,桀一声笑道:“打人的人不赔罪,不打人的人却向我老人家赔礼,你是那丫头什么人?”这一问,可把文亦扬问得一愣。
  胡桐梦扬着俏脸,漠然道:“扬哥哥,你再打这老儿一掌,他就不敢装死惫懒啦!”
  老人呵呵大笑,回头就走,但听他喃喃骂道:“胡铁笔已够讨厌,他的女儿更加讨厌,还是让她去任老儿家里受苦的好。”
  胡桐梦娇叱一声,飞步追去,但那老人一见她起步追赶,在呵呵笑声中疾如流云,顷刻间走个形影俱杳。
  文亦扬情知对方不愿此时相见,笑呼道:“桐弟休要追了,我们赶路要紧。”
  胡桐梦自知要追也追不上,走了回来,噘着樱唇道:“该死的老儿,下次遇上,定要撕他那张臭嘴。”
  文亦扬笑道:“那人是谁?”
  胡桐梦笑道:“他绰号叫做卧云叟,和四海饕飨并称为‘宇内双怪’。”
  她话声方落,远处又传来卧云叟的笑声道:“臭丫头你会骂啊,‘宇内双仙’被你说成‘宇内双怪’,老人家这番绝不帮你,当心啦。”
  文亦扬听得对方发话远在数里之外,然而气劲如丝,入耳清晰,情知是最高的“传音”功夫,想起话里有因,急道:“老丈,请即留步!”
  胡桐梦知他要追,轻轻摇头道:“追不上了,走罢。”
  文亦扬跟着上马,策骑而行,剑眉微皱道:“桐弟,我们得当心点,看来前途有险。”
  “唔。”胡桐梦也想起卧云叟话里有话,接口道:“若仍是那狗头上来厮缠,你便着实替我打。”
  “狗头”代表了任求,文亦扬自然懂得,笑了一笑,与胡桐梦纵辔疾驰,不觉又走了数里之遥,忽见远处一座小岗,人影幢幢,将有一二十个之多,中有几道白衣身影,看来极像任求那几名姬妾,忙道:“桐弟,卧云叟说得不假,我们要不要回避一下?”
  胡桐梦蛾眉一扬,“哼”一声道:“谁怕他了,看他邀来什么样的帮手。”
  文亦扬本非怕事的人,只是不愿和西霸天结怨,以免招致西霸和北霸联合而为祸武林,此时见对方挡在路上,不知是否任求那伙人,自己见影就逃,岂不过份示弱?瞧了胡桐梦一眼,笑道:“若果真有任求在场,你便对付余下的几个好了。”
  “不错,我一个个把那伙人吊起。”
  这对侠男女此时昂然无惧,坐骑迅速,眨眨眼已相距小岗不足二三十丈,忽听任求哈哈大笑道:“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闯进来,阁下若是走水路,大爷算是白等,那知阴错阳差,竟在陆路遇上二位,这可不是大爷的缘份?”
  文亦扬举目一看,见任求仍只率领四名姬妾,他的右首是一位五短身材,长着一簇山羊胡子,年约六旬的老人,这老人身后,站有二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和二位劲装少年。再往右看,是一位红光满面,中等身材,穿着一件蓝布长袍的老人,他身后站有九名高矮不齐,长幼不一的劲装人物。
  敌方整整是二十人之多,不但是人多势众,就以武艺来说,任求也不见得是个弱者,那位老人既是他的帮手,当然也不至于太弱,文亦扬略一忖度,淡淡一笑道:“阁下满口胡诌,我们乘船骑马与你何干?”
  任求纵声朗笑道:“文小子,把招子放亮一点,大爷今天先教那丫头死了这条心。”
  胡桐梦怒叱一声“狗头”道:“你不夹起尾巴快滚,我就拧下你那脑袋!”
  任求嘻嘻笑道:“贤妹若是想要,愚兄还有何物不能给你?”
  文亦扬剑眉一皱,怒道:“阁下恁地嘴贱,难道不怕辱没令祖盛誉么?”
  任求好笑道:“大爷先把你杀了,令誉不令誉又有谁知道?”
  胡桐梦接口叫道:“弹琴不入狗耳,别和这狗头说了,着实替我打!”
  文亦扬见要再往前走,定须冲过岗侧,任求既已挡在路上,不打法无法通过,点一点头,飘身下马,面向任求昂然道:“我们已打过几次,也不必废话了,阁下若果不肯让路,那就分个高下罢。”
  任求冷冷地说一声:“且慢。”接着指向红光满面的老人道:“这位赤面华光舒座主还有话要问问阁下。”
  文亦扬一听到“座主”二字,立即想到龙船帮上面,漠然道:“有什么话,请说。”
  赤面华光向文亦扬冷冷地投下一眼,徐徐道:“你可是姓文,名叫亦扬?”
  “不错。阁下可是龙船帮长江座主舒寒柏?”文亦扬因见对方故意做出那老气横秋的样子,是以对他也就老实不客气提出反问。
  赤面华光怔了一下,旋即嘿嘿笑道:“娃儿长老,果然给你猜中了。”
  文亦扬薄愠道:“阁下有话快说,区区还有要事待办。”
  赤面华光脸色一沉,喝道:“天风百变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题在文亦扬脑中已不知想过多少遍,却始终得不到正解,闻言微笑道:“区区正想请问阁下。”
  赤面华光怒道:“你真敢不说?”
  文亦扬漠然道:“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敢!”赤面华光一声断喝,欺前三步,山羊胡子老人急道:“舒老且慢着打,兄弟还有话要问。”
  赤面华光“哦”了一声,立又飘回原处。
  山羊胡子老人跨上一步,拈一拈羊须,点头微笑道:“娃儿,文今古可是你的父亲?”
  文亦扬无可奈何回答一个“是”字。
  山羊胡子微笑道:“如此说来,你怎说不知‘天风百变’是什么人?”
  文亦扬暗忖对这伙奸恶之徒,有什么好说的,正色道:“区区不打算解释。”
  山羊胡子老人格格大笑道:“不是不打算解释,而是辩词已穷,无从解说起。也罢,且跟老夫往一个去处再说。”
  文亦扬微感突然地问道:“阁下是谁,要区区前往何处?”
  任求接口笑道:“小子,你见识不多,大爷索性替你引见了罢。这位是威震中原三省的劈风刀邹前辈,你跟他老人家去,自有你的好处。”
  文亦扬冷笑一声道:“黄鼠狼请鸡,全是不存好意。”
  劈风刀老眼一瞪,沉脸喝道:“你敢不去?”
  文亦扬昂然道:“区区并无必需前往的理由。”
  劈风刀忽然仰天大笑道:“想不到你位居排教长老,竟是虎头鼠尾。”
  文亦扬心想你要激将,我偏不上当。夷然一笑道:“没什么虎头鼠尾,阁下若不愿弄出仇来,就请退了回去。”
  劈风刀狂笑道:“你小子太狂了,不先给你个厉害,谅也不肯服贴。”
  他身后一位劲装少年笑呼一声:“师傅,让我来代劳。”
  “好。当心一点。”劈风刀瞧那少年一眼,退回原列,那知他这位门徒却不争气,一步跃出,脚未站稳,但觉人影一晃,“啪”一声响,脸上已被人掴了一掌。这一掌之力非轻,直把他的脸庞掴得歪过一边,大喝一声:“是谁?”
  胡桐梦吃吃娇笑道:“谁打你都不知道,也配上来送死,赶快滚罢!”
  她那身法太快,在场的人也只有极少数几个看清她如何出手。那少年俊脸红了半边,“锵——”一声拔出长剑。任求急一步跨出,叫道:“毛成兄且慢,你对付那小子,这是……”
  胡桐梦不待他毕,叫一声:“扬哥哥打啊!”话声中,身子再度离鞍,又一掌向毛成掴去。
  “找死!”毛成这番有了准备,一见光影晃动,急忙后撤一步,随即一剑削出。那知招式刚发,忽觉手腕一紧,“啪”一声响,另一边俊脸又被掴中一掌,手中剑也被人夺去。威震中原三省,劈风刀的门徒竟是不堪一击,敌人全都相顾失色。
  胡桐梦是如风,夺得毛成长剑,在一闪之下又坐回鞍上,吃吃笑道:“劈风刀的徒弟使剑自是不行,休替你师傅丢脸。”
  话落,玉腕一翻,那枝长剑化成一道白光射向毛成脚前,“刷”一声响,恰就插在他两脚中间的地上,入土一尺有多。
  劈风刀威震中原三省,眼见门徒受此屈辱,大喝一声,飞步而出。他身后两名壮汉也狂吼一声,同时跃出。
  胡桐梦仍然端坐鞍上,笑吟吟道:“扬哥哥,你单对付那狗头和贱婢,这些统统给我。”她俏脸一晃,转向劈风刀三人,徐徐道:“你们是三人齐上还是逐个领死?”
  劈风刀当年但凭一柄板刀,便威震中原三省,不料这番带领门徒南来,才一上阵便被扫得老脸无光,怒喝一声:“老汉先领教铁笔诛心几招武学。”
  这话一说,出阵的二位壮汉知道劈风刀要单独交手,打个招呼,退回二位劲装少年身前。
  劈风刀到底是一时名宿,与众不同,在门徒遭受挫辱的刹那,已经沉不住气,但略经思忖,立即定下神来,目送二位同伴转向本阵,然后面向胡桐梦阴笑一声道:“你这妮子仗有老子撑腰,就敢目空一切,老汉要教训你了。”
  胡桐梦明知来者不善,但仍嘻嘻笑道:“你可是怕我爹,才多说几句废话?”
  劈风刀老脸一红,喝一声:“老汉先让你三招。”
  “好,我领你这份人情。”她说来轻松之极,话声未落,身子一飘,对准劈风刀就是一掌。
  这一掌仍以打耳刮的方式掴出,劈风刀说过先让三招,不便还手,气得喉头“吭”了一声,倒踏一步。
  那知胡桐梦不待他站稳脚跟,一个“左右开弓”又是一掌掴到。
  这一掌,她已发出气劲,劈风刀以为她年纪还轻,决未练成气功掌力,冷不防被她一掌掴来,虽及时退后,未被她玉掌掴中,但那气劲如刀,由脸前一拂而过,直把鼻尖拂痛半边,不觉怒哼一声。
  胡桐梦自知已扫中对方,横跨一步,拍掌笑道:“邹老儿,鼻子疼不疼?”
  劈风刀老脸红得胜过赤面华光,怒喝一声:“且休得意!”
  他这“意”字刚说出口,猛觉一片掌影向身前涌来,才举掌封出,又一片掌影涌到身侧,顿时被闹得手忙脚乱。
  胡桐梦不像一般江湖人物见好就收,利用劈风刀先让三招的机会,逼令对方走落下风,口头上更不饶人,兀自格格笑道:“邹老儿,你那柄刀该拿出来劈风啦。”
  劈风刀肩后虽斜背一柄多年不用的板刀,但被胡桐梦这一套疾速无俦的掌法制了先机,稍一不慎,便有被击中之虞,那腾得出手来拔刀?
  任求看得直皱眉头,大喝一声:“贱婢接招!”
  胡桐梦以为他要上来夹攻,急叫一声:“扬哥哥打他!”
  劈风刀趁她说话时身手一缓,提足气动,一掌劈去。
  “哼!”胡桐梦肩尖微斜,全身飘开丈余,笑道:“邹老儿来这边打!”
  任求急道:“邹前辈,那丫头擅长‘藉物潜形’,莫上她的大当。”
  劈风刀怒在头上,暴吼一声,已扑了过去,任求一看不妙,赶忙飞步追过去,文亦扬身影一飘,挡在他的面前,笑笑道:“阁下不必扰别人交手,你我可在此地再打一场。”
  然而他话刚说罢,骤闻暴雷似的一声大喝,赤面华光已落在面前,另外九条身影已扑向胡桐梦。
  文亦扬心下一惊,急拔剑叫道:“桐妹快用兵刃。”
  赤面华光冷笑道:“小子你能照顾自己已算命大,莫去担心别人了。”
  文亦扬斜眉一挑,横剑拦在赤面华光和任求面前,昂然喝道:“任求三番两次厮缠不休,还有道理可说,你这位座主妄图窥觑江南,文某先教你颈血溅地。”
  他话虽然说得文雅,但神情凛然,教那赤面华光也微微作色,多看他一眼,才纵声大笑道:“小子,十年前的旧案由你清偿,进招罢。”
  文亦扬猛可一怔,抱剑胸前,从容道:“什么十年前的旧案,你说清楚来。”
  赤面华光目放凶光道:“有什么难懂,十四年前你那该死的老子伤害我兄弟一命,虽然你那老子后来死在别人手里,但时到今日,才知他原来装死,河曲四妖当年也杀错了人,这笔账不算在你小子身上,算在谁的身上?”
  文亦扬无意中获悉,当年杀天风百变的是“河曲四妖”,反而哑然失笑道:“区区也得告诉阁下一事,家严虽名文今古,但决不是天风百变,我毋须替别人背什么旧案。不过,你们这伙凶徒下江南为非作歹,文某这枝三尺剑下,决不轻饶。”
  赤面华光身为长江座主,令行万里,未必不知文亦扬曾对人说有两个“文今古”的事,但天风百变的艺业曾在文亦扬身上出现,怎说不是天风百变之子?闻言不住地冷笑道:“由得你诡辩,反正是纳命定了。任世兄你去将尊夫人擒下,这个由老夫独力承当就是。”
  胡桐梦怒喝一声:“你说什么?”小身子随声冲到,对准赤面华光就是一掌。
  在十名高手围困之下,她居然能够脱身而出,并还来得太快,赤面华光仓卒间举掌一封,不料她恨极对方那句“尊夫人”,这一掌已用足功力,就在双方掌劲接触的瞬间,但闻“蓬”二声响,顿时泥水溅射,劲风激荡,那霏霏细雨被动风吹得向四面狂飞。
  赤面华光被震得右臂发麻,不由自主地错开两步。
  胡桐梦挟着一股冲劲,被震得身子停下,晃了一晃,又娇叱一声道:“打!”

  第二十六章 不受师命
  赤面华光能充任龙船帮的长江座主,领导这条长达万余里水面上的好汉,功力艺业岂同凡俗?方才仓卒发掌吃了小亏,已自觉脸皮发烧,见胡桐梦再度扑上,大喝一声,掌势一凝,全掌通赤。
  任求骇然叫道:“前辈手下留情,只要人,不要命!”
  胡桐梦“呸”了一声道:“区区火灵掌,没甚了不起。”
  赤面华光“哼”一声道:“你就接一掌试试!”
  话声中,右臂一挥,一股如烟似雾,略带赤色的焰光已冲向她的身前,那知胡桐梦并不罢硬拼,小身子一晃,冲往相距数丈,狂奔前来的一名壮汉,喝一声:“你去。”虚晃一掌,绕往他身后飞起一脚。
  那人原是赤面华光身后九人之一,奉命围在胡桐梦和劈风刀外面,不让她跑过来相助文亦扬,那知胡桐梦看出他艺业最差,竟由他身侧冲出,并和长江座主对了一掌,他羞急之下,立即飞步奔来,那知但觉眼底一花,臀部却着了一脚。
  他飞奔之时原是有一股冲劲,加上这一脚的猛劲,顿时身不由己,一冲数丈,落进赤面华光的掌劲范围。
  赤面华光忽见人影飞来,骇然一收掌劲,但他那“火灵掌”原是以热毒炼成,纵令收得回一部分劲力,余劲仍足以烧死一个高手,但见一道焰光闪过,那人哀号一声,衣服已被燃着,惊得他急叫一声:“就地打滚!”
  胡桐梦一声娇笑,奔到文亦扬身侧,叫道:“不怕变成烤猪的,尽管上来。”
  赤面华光一掌未伤及对方,却把自己人伤了一个,那张红脸顿时变成猪肝之色,不由得老羞成怒,厉喝一声:“贱婢接招!”
  但见他身形动处,一片海云般的掌影又已向这对侠男女头上罩落。
  文亦扬大喝一声,手中剑向空一掷,幻出一道银虹射出,随手掣出“钢骨白金扇”向空一挥,卷起一道狂风,将那焰光尽卷回头。
  赤面华光怎料到甫一交手,对方就掷弃兵刃,身形未落,银虹已到胸前,只得横掌一拍,把文亦扬掷出的长剑拍飞数丈,然而,在这刹那,一股无与伦比的扇风又随后涌到,热气蒸腾如雾,焰光闪闪,已把他自己衣服燃着。
  他自己炼的“火灵毒掌”,自己不怕火毒,但衣服一烧,那怕不把周身毫毛烧得半根不剩?
  在这势急燃眉的瞬间,赤面华光一声怒吼,向下力劈一掌,借劲翻出三丈,就地一滚,灭了身上火焰,胡桐梦不待他站起身子,已吃吃笑道:“长江座主原来也是烤猪变的。”
  这真是阴沟里翻船,一位身为长江座主,成名已有三四十年的赤面华光,全是一招不到先后折在两个初跑江湖的少年手中,群凶相顾失色。
  赤面华光站起身来,眼见一身衣服被火焰烧得支离破碎,沾满泥浆,气得面目俱寒,厉声道:“老夫不杀你这二只小狗,决不再当这长江座主。”
  胡桐梦“噗”一声笑道:“你们这些座主早该滚回黄河北岸,谁教你来这里丢脸?”
  文亦扬暗估对方功力比那“星皇令主”还高几分,方才一招令敌人吃了小亏,实是沾了兵刃上的便宜,是以气定神凝,暗聚真力,丝毫不敢大意,任随胡桐梦和对方斗口。
  任求眼见文亦扬方才一扇之力,凌厉无比,自也有点惊心,拔剑走到赤面华光右侧,叫道:“舒前辈,你专对付那小子。”
  赤面华光情知“天风扇”是火灵掌的克星,弄个不好就要惹火烧身,不觉老眉一皱,劈风刀捧着他那成名多年的板刀,上前一指胡桐梦,喝道:“丫头,你以刁取胜,算不了什么,咱们在兵刃上见真章。”
  “怕你不成?”胡桐梦长剑一指劈风刀,左掌已向赤面华光劈去。
  赤面华光正担心和文亦扬交手,被天风扇将火毒倒卷回来伤人,见胡桐梦居然一招二式,同时分击过来,趁机大喝一声:“贱婢敢尔!”便即挥掌劈出。
  胡桐梦自知功力不足,仗着身法灵巧,闪过赤面华光一掌,却向劈风刀连进两剑,嘻嘻笑道:“舒老儿,规规矩矩的打,要不然烧死了人,当心你属下找你拼命。”
  赤面华光怒喝一声,横扫一掌。那知胡桐梦一见他掌心通赤,却一摆柳腰,冲过劈风刀一侧,起手疾递两剑,娇叱一声:“过那边去!”
  劈风刀被她这狠疾两剑逼得身子横移,不料赤面华光那一掌正好横扫过来,一股热风掠过身前,骇得倒退两步,叫道:“舒老哥你怎么搞的?”
  赤面华光几乎又是一掌伤了战友,急怒道:“让我自己来好了!”
  劈风刀当年也是响当当的名头,虽知赤面华光急不择言,老脸却无法放下,怒吼一声道:“舒兄即有此吩咐,兄弟恭敬不如从命了。”
  赤面华光愣了一下,急叫一声:“邹老……”
  但他一语未毕,胡桐梦一枝钢剑已展出精妙绝招攻到,但见银虹飞射,剑气森森,逼得他来不及凝聚火掌毒功,一连退后数丈。
  劈风刀听他叫一声“邹老”便无下文,气得向白水双雄和两位门徒挥手喝一声:“走!”五道身影已奔向岗下。
  文亦扬见胡桐梦使计气走劈风刀,灵机一动,轻摇宝扇,走向任求,凛然一喝道:“阁下可是已投靠龙船帮了,好好说个明白。”
  赤面华光因劈风刀一走,气恼之极,接口叫道:“他是本帮第三座总护法的公子,什么叫做帮?”
  “咦——”文胡二人同时惊愕出声。文亦扬目放神光,盯在任求脸上,面凝寒雾,喝道:“前夜在扁山杀死周分舵主之事,可是令尊所为?”
  原来由于杀死周复的人精于“木石潜踪”,文亦扬早疑是西霸一家的人,再听赤面华光说任求的父亲任道昌已充任龙船帮第三座总护法,杀害周复更有可能,是以立即把握机会,加以喝问。
  任求傲然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你小子管得着么?”
  文亦扬看他那付傲慢的神情,端的心头有气,当初恐被人误认是因女起争,所以一再容忍,这时师出有名,更无顾忌,语音琅琅道:“这样就好,看我擒下你这狗头,也好向你父问个公道。”
  任求冷哼一声道:“大爷要不是想亲自擒那贱婢,你小子早已横尸此地了。”
  他眼见赤面华光独战胡桐梦,因无人阻碍其掌法施展,“火灵掌”威力大增,已和胡桐梦打得难解难分,料是稳操胜算,话声甫落,一枝宝剑已展出万道银虹,疾如风雨向文亦扬卷到。
  文亦扬跟了四海饕飨学那“浩歌十诀”,虽未再加工磨炼本门武学,但因艺业造诣已达另一个境界,本门武学也随之精进不少,天风扇一展,顿是风涌潮生,沙翻云起,那细若狗毛的飘雨,经扇风吹卷起来,竟如千万粒弹丸向外激射。
  任求一枝宝剑舞成了一团玉光,却被激射到剑身上的雨粒打得叮当怪响,震得剑尖颤动,暗自心惊。
  他意欲杀死文亦扬,好死去胡桐梦的念头,精妙的绝招绵绵施展,招招进攻,文亦扬只是要擒下对方,好逼问扁山惨案的凶手,是以守势多而攻势少,打算缠到他力竭气馁,然后骤施绝招。
  另一边,胡桐梦却是下手毫不留情,恨不得一剑就把赤面华光劈成两半,一掌就把敌人打成肉饼,无奈力不从心,赤面华光“火灵掌”把周围的细雨蒸发成雾,每一掌发出,热力竟冲远丈余,不容她有接近的机会。
  然而,在这时候,远处忽然出现一道红影,红影后面还有几道身影跟着。这几人走得飞快,但见他们各把飘雨冲开几道通衢,眨眨眼已到近前,忽然娇笑一声道:“这番找到了。啊,赤面华光,巫阳九毒,还有那偷人衣物的淫徒,咦?巫阳九毒怎么躺了一个?”
  文亦扬目光一掠,认得那道红影正是闹杨花冉鸣瑛,同行的一个是铁丐方英,一个是林敏之,另一个是身穿一领青衫的中年书生,不禁欢呼道:“敏之哥,你也来了!”
  林敏之见文亦扬和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年打得劲风四射,剑气冲霄,也叫道:“家师也来了,有事找你,这场让给我打吧。”
  文亦扬猛悟那中年书生正是林敏之的师傅云台居士,既说有事冲着自己而来,想来事情定不寻常,但林敏之决非任求的敌手,自己不能让朋友受到敌人伤害,急道:“待小弟打死这狗头,再向令师请益。”
  任求见文亦扬这边来了援兵,心下暗暗叫苦,但听文亦扬这样一说,立又激起他的傲性,敞声大笑道:“小子,你行吗?梅,兰,菊,竹,一齐上!”
  那知话声方落,文亦扬忽然天风扇交给左手,高呼一声:“接招!”右手一弯,一送,一股狂飚应臂而起。
  这一招,他用的是“浩歌十诀”中的第一式,任求不知奥妙,也猛喝一声,尽力劈出一掌。
  双方劲道接触的瞬间,顿闻崩天裂地一声巨响,震得四面风声猎猎,泥水溅射出十丈开外。
  任求的身形一连倒退五步,“卜”一声响,摔进一名姫妾怀中。
  文亦扬上躯晃了一晃,随即朗声喝道:“姓任的,文某今日饶你一命,归告你父急离龙船帮,也许还可获安养之年,否则玉石俱焚,休得后悔。”
  任求受了这一掌之击,但觉气血翻腾,五脏直提腔口,情知内腑已经受伤,勉强“哼”出一声,便率姬妾奔向江岸。
  赤面华光眼见任求受伤遁走,自己势孤力单,急虚封一掌,退回本阵,轻喝一声:“走!”便和同伙遁逃。
  胡桐梦也学文亦扬敞声喝道:“姓舒的,胡某今天饶你一命,若不滚回黄河北岸,下次遇上定不轻饶。”说罢,又吃吃一阵娇笑。
  闹杨花认得她是谁,上前挽着她的皓腕,笑道:“好妹妹,你越来越顽皮了,来,我们谈谈去。”
  文亦扬收起兵刃,上前拜见云台居士,略事寒暄,即闻对方慨然一叹道:“我此次由金秀猺山回转桂林,无意中得遇令师,谈及一桩往事,并托我在遇上你的时候,便即转告,日前在桂林获遇敏之,知你沿江北下,因此事并非小可,乃再与敏之匆匆赶来,在衡阳遇上方长老和冉姑娘,知你在永州曾出面驱逐凶徒,后来即不知去向,一路打听也不得要领,直至到了岳阳,才听说你又走了,不料方才为了躲雨,却遇上怪侠指点,及时赶来,果然遇上,那怪侠到底是谁?”
  文亦扬听了半天,没听到云台居士说出的“大事”,反而向自己询问起怪侠来,碍在对方是长辈,也许那件事关系重大,才不敢人前直言,只好笑了一声道:“前辈遇上那怪侠是什么形相?”
  铁丐方英摇摇头道:“谁见他什么形相?他以气劲传音说你们遇上强敌,若不赶快援手,马上会被人打死。”
  胡桐梦正和闹杨花谈得入港,轻“呸”一声道:“不是卧云叟那才有鬼。”
  “啊!”云台居士失声道:“果然是他,他传音的时候,我十分留神注意,但见一道身影如流云般一泻而逝,错非他那‘镜影云光’的轻功身法,谁也没有那样快。”
  胡桐梦交战时不觉细雨侵肤,一静了下来,被一阵狂风把雨吹到脸上,赶忙伸掌一抹,噘着嘴道:“你们要站在雨中说话么?”
  铁丐方英呵呵大笑道:“姑娘说得对,前行几里就有一间破庙,老乞儿先行带路。”
  他话声一落,迈开大步就走,文亦扬将缰绳递给云台居士,云台居士笑道:“给冉姑娘,好让她二人联骑说话罢。”
  胡桐梦可不待他递来缰绳,先将自己的交给闹杨花,一把夺过文亦扬的缰绳,飞身上马,娇叱一声:“走!”便与闹杨花纵辔而去。
  云台居士向四周扫视一眼,见除了自己师徒和文亦扬,近处已无别人,飘然举步,边走边道:“文小哥可知令师托我转说一件什么要事?”
  文亦扬轻轻摇头道:“晚辈不敢妄自猜测。”
  云台居士轻喟一声道:“你若获知令尊噩耗……”
  文亦扬上躯一摇,却定下神来,惶然道:“家严可能遭受不幸,早在晚辈意料之中,请前辈详尽示知,晩辈自信还可以忍受得下。”
  云台居士点一点头道:“事过多年,自应节哀为是。”略一停顿,瞧了文亦扬一眼,见他脸上神光湛然,这才接着道:“此事发生已经十有三年,并此十三年的悠长岁月中,令师痛苦与日俱增,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因你年纪尚幼,艺业未成,而且有母在堂,终令他不得不暂时忍了下来。你离家之后,令师再四思维,认为令尊身亡,实因他而起,所以要我转告你立刻回家,侍奉母亲,由他出面清理当年恩怨。”
  文亦扬忽然停步,向云台居士一揖,正色道:“前辈鉴谅,师命不可有违,但亲骨更不可不敛,慈母在堂,有恩师照应,谅无不妥,晚辈正该寻父骨,报父仇,为师雪恨,岂有让恩师奔走风霜,替弟子报仇之理。”
  云台居士见他那份昂藏的气度,暗自期许,点点头道:“我不过转达令师的意思而已,古人曾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你踏进江湖不久,已结下无比的强仇,回家侍母反而不是办法,但你可知父骨落在何方,杀父的仇人是谁,师门又有何怨?”
  末后一连三句问话,可把聪明绝顶的文亦扬问得愣了半晌,沉吟道:“晚辈近来査悉有一位与先父同名之人,被河曲四鬼所害,这话是方才由敌人口中说出,看来不该有假,如此推断,则河曲四鬼必是师门仇人,也是杀害先父之仇人。”
  云台居士待他说罢,才点头赞许道:“你进入江湖时日无多,居然査出几分眉目,确是难得。据令师所说,河曲四鬼虽是杀害令尊的仇人,但实际上主谋的人却是龙船帮太上帮主百忙尊者,起因是令师往北方行侠,把龙船帮三当家——也就是百忙尊者的第三徒慕容成——削去一只左耳,致引起该帮以全力对付令师一人。令师自知难敌龙船帮大当家司徒达,更难敌百忙尊者,所以乔装回南,不料甫过开封不久,便传出令师被河曲四鬼纠合多人袭击身亡的消息,令师知道定是误杀了人,急转回那人被害的韩冈镇访査,才知那人和令师同名,已由当地人加以安葬,当时令师就想寻找河曲四鬼替那人报仇,但又听说死者还有遗孤在八桂之地,只得兼程南下,保护遗孤要紧,这就是他十几年来内心痛苦的主要原因。”
  文亦扬心叹一声道:“恩师一番苦心,晚辈早已领略到,实在说来,家严未必真已亡故。”
  云台居士愕然道:“你由何处获此消息?”
  文亦扬道:“听说近来有天风百变进入龙船帮关洛分舵杀了几名香主,当时晚辈以为那人定是天风百变真身,后来遇上四海饕飨吴老前辈,指出晚辈这柄扇子确是天风百变之物,才怀疑恩师乃天风百变真身,再经前辈方才一说,当然更无疑异。”
  云台居士笑赞一声:“有理。但你怎知令尊未必被害?”
  文亦扬从容道:“天风百变真身既在南方,而北方又出现向龙船帮寻仇的天风百变,看来那人该是假冒,但他为何不假冒别人,单单要假冒天风百变,其中一定有个道理,晚辈虽假设那人就是家严,但仍有好些疑团弄不明白,必须待寻到墓中骸骨滴血认亲后才敢断定。”
  云台居士频频颔首道:“但愿你滴血认出的骸骨不是令尊,则令师也可放落一桩心事了。”
  文亦扬恭声应道:“所以此事定须晚辈亲往北方,恩师实在无能为力。”
  云台居士莞尔一笑道:“令师确是无能为力,我可把你这心意转告于他。”
  文亦扬微感讶然道:“前辈还要回桂?”
  云台居士轻喟道:“大好中原,被那群北狗闹得鼎沸,要想偏安一隅都不能够,所以我打算设法找那丁云衢老儿,猴山李老儿,罗浮饶老儿,和令师这一辈宿彦联起手来,先保住三湘、八桂、百粤这一点基业。”
  “妙!”文亦扬笑逐颜开道:“这样一来,我等就进可攻,退可守,晚辈这些过河卒子也有个依凭了。”
  云台居士脸绽笑容,向前面一指,道:“他们捜寻什么,我等快去。”

  第二十七章 破庙藏凶
  这是一座前后二进正屋的破庙,因为门墙颓圮,不待走进大门,已可一览无遗。
  胡桐梦和闹杨花骑来的两匹健马,这时正拴在门后的木柱上,但她二人却和铁丐方英在庙外兜圈子,似在捜寻一些什么。
  她一见文亦扬和云台居士师徒走近破庙,立即尖起嗓子叫道:“扬哥哥,这事奇怪,那劈风刀和他带走的四人全死在庙里。”
  文亦扬吃了一惊道:“他们怎么死的?”
  胡桐梦奔到跟前,悄声道:“全是一指穿心死的,和那周分舵主一个样子,我怕凶手以‘木石潜踪’在暗里藏着,专等你们一齐到来,才好仔细捜寻。”
  劈风刀当年威震三省,艺业不在周复和赤面华光之下,而且还是有白水双雄和两位门徒,谁能无声无息把他五人全部杀死?
  文亦扬正要跨进门去,胡桐梦急低叫一声:“且慢。”随即向各人招手,聚在一起,悄悄道:“谁的掌劲最大,向我报名啦。”
  铁丐方英失笑道:“你这姑娘还是找你扬哥哥去罢,谁肯承认掌劲最大?”
  胡桐梦“噗”一声笑道:“是啊,当然是扬哥哥掌劲大,方才一掌几乎把那狗头打死。”
  云台居士在路上问过铁丐和闹杨花,知道文亦扬和铁笔诛心的女儿有交情,不待再问已知这位乔装的姑娘是谁,微微笑道:“胡姑娘要掌劲大的人干什么?”
  胡桐梦睫毛闪了一下,辗然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我想烦请你和林兄守在庙后的右角,方铁丐和冉姐姐守在庙后的左角,我和扬哥哥进庙捜寻,你们只要看见不是我们的人物出庙,立刻使出重手法把他截下。”
  经她这么一说,各人全知她要干什么,含笑分途埋伏起来
  胡桐梦挽着文亦扬,笑道:“劈风刀仰躺在头一进的神台前面,白水双雄各躺在劈风刀一侧,那两个年轻人躺得远一点,这五人的头部全向大门,如果凶手没有逃走,多半会藏在神座后面,你手掌天风扇,并蓄力准备,听我教打,你就打。”
  文亦扬含笑答应,跟她进了大门,徐徐走上前殿的石阶,小心翼翼走进前殿,瞥见躺在殿里的五具尸首好像不曾挣扎一下就已死亡,情知若非骤被暗袭,决不会死得恁地安详。举头看向神座,但见蛛网尘封,神像七歪八倒,居中一座神像高约五尺,泥金尽脱,左臂也断了一截,心忖:这神连自己的像都保佑不住,难怪庙宇破落成这般景况。正在扇掩前胸,右臂蓄劲,缓缓踱向一神台,胡桐梦忽猛喝一声:“打!”
  但见她双袖齐挥,两枝短小铁笔同时飞向居中那座神像。
  文亦扬本已蓄劲待发,这时扇面一挥,同时猛劈一掌。
  一股劲疾无俦的狂飚卷上神台,“轰”一声巨响,震得尘土弥漫,那座神像连带后壁一起坍倒。
  在这刹那,文亦扬已感到一股反震之力沿臂直上,上躯一摇,不由得倒踏一步。这当然是神像后面躲着有人,否则那来这股反震的潜劲?无奈这时神座上灰尘倒卷,看不见敌人走了没有。
  胡桐梦却拖他一把,一步退出殿外,吃吃娇笑道:“扬哥哥,我们来个火葬活人,看好不好玩。”
  蓦地,殿后传来铁丐方英和闹杨花一声吆喝,随即有人闷哼一声。
  文亦扬闻声跃起,和胡桐梦登上殿脊,却闻一声厉笑摇曳而去。
  胡桐梦“噫——”一声道:“原来又是他。”
  文亦扬接口道:“不错,正是那冒充猴山老人的恶魔。”
  闹杨花却在庙后娇呼道:“你们快来,方长老受了伤。”
  文亦扬和胡桐梦赶忙奔去,果见铁丐方英倒在地上,右肩鲜血直流。
  云台居士恰也来到,见状一皱眉头道:“七煞穿心指,我有解药可用。”
  文亦扬见他取出一个小包,摇了两粒丹药给铁丐服下,扶铁丐坐了起来,伤口汩汩流出紫血,不禁失声道:“这种指劲有毒。”
  云台居士点点头道:“七煞穿心指要找七种腐尸余气来炼,所以带有剧毒,若被点中五脏六腑,决非寻常解毒之药可能医治,方老幸被点中肩头,我这万应獭肝膏还勉强可治,但也要他自己运功逼毒才可速效。”
  林敏之恨声道:“这种毒指劲不知是那一家的?”
  云台居士道:“炼这种穿心指共有两家,一家是西霸任家,另一家却是猴山李老。”
  “啊!”文亦扬听云台居士这么一说,不觉骇叫出声。
  云台居士摇头道:“我说猴山李老,并不指说是李中石,但他也练成无毒的穿心指,方才那凶手若非西霸的人,多半就是南霸的师兄弟。”
  文亦扬记起在桂林南郊,初遇猴山老人的当夜,对方听说假冒身份的人的啸声相似,曾说过“怎会是他”那句话,沉吟有顷,道:“晚辈看来,那凶手多半与南霸有关。”
  云台居士微感愕然道:“道理何在?”
  文亦扬先把当夜的事说明,接着又道:“倘若南霸无关,他当时大可加以说明,但他那时候神情略显萧索,似有难言之隐,可见他已猜疑那凶手是熟人,所以独力重下江湖探访。”
  铁丐方英获得解药疗毒,加上他自以内功逼毒,人已清醒过来,长叹一声道:“老乞儿这番真栽到家了,那凶徒的功力,只怕无人能及。”
  胡桐梦听得哼了一声。
  铁丐方英大感尴尬,赶忙大笑道:“老乞儿说的是我们几个,没包括令尊在内。”
  胡桐梦淡淡道:“但愿那狗头和我爹遇上,看他还有几个手指头可施穿心指。”
  听她言下对于自己父亲的武功,敬仰到高不可攀的地步,好像天下第一非他爹莫属。事实上铁笔诛心曾中过文武状元,确也做过天下第一,是以各人对她捧自己父亲的话,全不加以反驳。
  文亦扬沉吟半晌,面向她笑笑道:“桐妹你试猜猜凶手要杀劈风刀这几人,他的用意何在?”
  胡桐梦蛾眉一皱,却又嫣然一笑道:“你这人真怪,自己不猜,却叫别人绞脑汁。”
  文亦扬正色道:“我不是不猜,而是猜得迷迷糊糊,拿不定主意。所以请你猜猜看,是否和我所想的相同。”
  胡桐梦笑道:“你何不先说,看你所说的是否和我所想的相同?”
  文亦扬斗她不过,只好点点头道:“我猜得十分简单,凶徒早就看见劈风刀师徒和白水双雄临阵脱逃,所以立威示儆。”
  “不对。”胡桐梦笑道:“给你这样一说,把我也带进雾里去了。”
  文亦扬诧道:“何处不妥,你先告诉我。”
  胡桐梦笑道:“立威示儆而杀人未必不可,但要留下一两个使他知威,若果全部翦除,这儆向何人示去?若照你所说,凶手当然是龙船帮的人,若为了立威才杀人,理应生擒一二个回去才对。”
  文亦扬沉吟道:“只怕他来不及擒人,索性全部诛杀。”
  胡桐梦摇头道:“不。我们来到的时候,死的人已经冻僵,可见经过时间已久。这么久的时候,凶手仍以木石潜踪的方法潜藏在庙里,为的又是什么?”
  经她这么一说,各人但觉疑云重重——
  以凶手功力艺业来论,也许还要高出猴山老人几分,若果是猴山老人同门,该是师兄弟或是师门长辈。这样一个武林宿彦,难道甘居龙船帮,受北霸天所节制?但若说他不是猴山老人同门,那笑声的风格,声浪怎又能完全相似?
  若说凶手不是龙船帮的人物,为什么要杀背叛龙船帮的人,而且在上月主持桂林象鼻山的“猎猴”大会?
  文亦扬自己想得头昏脑胀,不觉失声道:“猴山老人有极厉害的仇人么?”
  云台居士失笑道:“身为武林人物,不论是行仁义,为不法,结仇总是难免,你怎忽然想到这事?”
  文亦扬赧然一笑道:“若果李前辈有极厉害的仇人,则他可设法学成与李前辈类似的武艺,投身于龙船帮,或藉龙船帮之名,陷害李前辈于不义。”
  云台居士点头道:“这话有理,一个有极高艺业的人,再学别门功夫不须费多少时日,我再遇上李老,必定要问个明白。”
  文亦扬接口道:“请前辈千万阻止李前辈向他师门中人下手。”
  云台居士一怔,道:“若果他师门中人正是凶手,能教他不加惩处?”
  文亦扬正色道:“那当然是迫于无奈,但晚辈猜想内中也许有诈。因为九月十五夜在象鼻山的事是以‘擒猴’为饵,当夜又在猴山洞大施杀戮,可见凶徒与北方丐帮与龙船帮全已结成一体,且与猴山李前辈有不解的深仇,否则,为何偏说是‘擒猴’,而不说夺宝?纵令李前辈与他同门有隙,也不致有如许深仇,所以晚辈认为其中有诈,可能是仇人挑起他同门自相残杀。”
  铁丐方英鼓掌赞道:“小侠说的有理,敝帮也曾遇上这样一件事。”
  闹杨花笑道:“有理就没吃的,去武昌还有好几十里,还要不要走?”
  林敏之连忙接口道:“走。立刻就走。”
  文亦扬看这位好友迫不及待,唯唯如命的神态,心头暗自好笑。
  胡桐梦神秘地轻笑一声道:“你们二人骑马先走。”
  闹杨花一怔道:“为什么?”
  胡桐梦一晃螓首笑道:“不为什么。方才我和你说话多了,该让别人和你说说。”
  “呸!”闹杨花笑着骂道:“要不要我拧你一下?”然而,一眼看见铁丐和云台居士那付含笑的神情,不禁艳脸一红,一步跳进墙去。
  黄鹤楼,是武昌极著名的胜地,背依蛇山,面临长江,俯瞰江汉,极目千里。据说是仙人子安骑黄鹤经过此楼,费文祎成仙之后,也骑黄鹤来过这楼歇憩。
  但黄鹤楼所以遐尔知名,实不因成仙的故事,而是因为一首诗,那诗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不只意境佳,成为描写黄鹤楼的千古绝唱,而且令读到的人兴起一种幽思轻愁,是以来到武昌,而不去黄鹄矶“登楼”,那真正成为毕生憾事。
  这一夜的初更时分,月轮微缺,黄鹤楼上已是一片喧声。
  无论骚人墨客,富贾豪商,谁不珍惜自己一生有限的时光,瞻仰这千多年来的仙居古迹?
  云台居士一行六众,有中年书生,有褴褛老丐,有红颜艳妇,有劲装少年,这一行人先在客栈找到了寓处,洗去仆仆风尘,然后走向黄鹄矶,登楼一看,但见酒绿灯红,人头拥挤,云台居士不禁一皱眉头道:“看是没有我们份的了。”
  胡桐梦好容易来到黄鹤楼一回,那肯因座满而去?急道:“楼里看墙,不如在楼外看月,我们要他在走廊设坐便行。”
  文亦扬也是初次来这名,赶忙附和道:“桐妹说得对,俯瞰长江观月色,人生曾上几回楼。”
  闹杨花“噗”一声笑道:“做起诗来了,把个桐弟叫成妹妹也不害羞。”
  原来胡桐梦仍是劲装少年打扮,文亦扬急欲附和,不禁脱口叫出“桐妹”二字,被闹杨花抓住话柄,自觉俊脸一热。
  胡桐梦却“哼”一声道:“这有什么值得害羞,我依然是我,管扬哥哥叫什么都是我。”
  闹杨花见她公然袒护起“扬哥哥”,更加好笑,悄悄道:“谁教你要扮男装呀?”
  胡桐梦樱唇一扁,扬起俏脸道:“那有什么关系。”
  闹杨花失笑道:“你看这里的人全看了过来,别把你看成人妖了。”
  胡桐梦“哼”二声道:“那些有眼无珠的人,也曾把你看成闹杨花哪。”
  她说到这两句话,略为带点愤慨,是以话声较粗,楼上的食客起了轻微的骚动,一位艳装少女忽然站了一站才又坐了下去。
  铁丐方英笑道:“别拌嘴了,走廊是老乞儿的天下,绝无忌讳,你们不来,我来。”
  林敏之赶忙陪铁丐走往楼廊,吩咐伙计设座。
  这是临江一面,风景绝佳,若非入冬天气,敢情也不会空闲着,各人落座之后,因见楼里人多,不便商议要事,只好谈古论今,说文讲武,胡桐梦和文亦扬固是博学多才,在座各人也不是俗客,倒也说得风生满座。
  蓦地,楼里面一声琵琶响起,即闻有人娇声唱道:“深秋堪赋,遍荒原迷云断芜。带江东白苧轻衫,渡湘中青草重湖。长沙南去更萧疏,方信衡阳雁字无。”
  那少女一开唱,文亦扬微微一怔,转向云台居士望去,见他全神听唱,心知他也觉那人唱得古怪,自己也就忍而不言。
  一曲歌罢,接着是一个粗犷的声音喝采道:“怪不得姑娘艳名远播,果然唱得好,唱得好,哈哈!”
  “武姑娘,过来这边大爷点一曲。”
  “武姑娘,这边来!”
  “……”
  楼里面为了点曲,又喧起一阵嚣声。
  被称为“武姑娘”的少女,一曲一曲地唱了下去,满楼除她的嗓子特别响亮之外,多人已悄声细语,反而显得沉静下来。
  文亦扬面向云台居士悄悄道:“黄前辈,你看那姑娘可是神女宗的?”
  云台居士默默地点头。闹杨花笑道:“神女宗弟子足迹遍天下,在酒楼茶肄上遇上不足为奇,但她开头唱梁辰鱼这曲‘玉抱肚’,也许还含有深意。”
  胡桐梦向文亦扬笑道:“你这唱戏的又该有伴了,点她来唱,好问话儿。”
  原来那首小曲是梁辰鱼在长沙江上之作,“青草湖”在洞庭之南,水盛时两湖合成一湖,所以又称为“重湖”。至于“长沙”、“衡阳”更是湘省著名之地。梁辰鱼游湘江,曲里写地名并不足怪,怪在那姓武的姑娘唱到“方信衡阳雁字无”的时候,目光掠出楼外,所以这六位侠士都觉得大有文章。
  文亦扬虽知胡桐梦故意戏谑,但也想打听有无消息,趁对方稍停一曲,即赶忙呼唤道:“武姑娘,这里点唱。”
  那少女“哦”一声道:“谁在唤侬?”
  文亦扬怔了一下,随口道:“小可姓文。”
  “啊,文公子!”那少女答话的时候,声音微颤,莲步珊珊走出楼廊,先向座上各人一瞥,然后敛衽一拜,低声道:“谁是文公子?”
  文亦扬见那少女一身艳装,正是听胡桐梦说到“闹杨花”时,站了起来旋即坐下的人,点头微笑道:“姑娘可是神女宗的?”
  那少女绽开两个梨涡,笑道:“侬姓武,贱字湘仙,正是神女宗属下,请问公子尊讳是否亦扬?”
  文亦扬情知有事,急颔首道:“小可正是,姑娘请坐。”
  武湘仙含笑点头。却由怀里取出一个大红手折送到文亦扬面前,说一声:“请公子在这上头随意点一曲。”
  文亦扬打开手折一看,里面夹有一张小小纸片,上面写着“谨防深目客”五个字,急收进袋里,递还手折,笑道:“武姑娘就唱一曲李溉之的送友归吴吧。”

  第二十八章 初桐小筑
  武湘仙一曲甫罢,楼里面立又有人召唤,文亦扬循声看来,见那边座上坐的是四位身着儒装的中年人,并不像是武林人物,但武湘仙已曼应一声,随手以指甲在桌面划下一道细痕,笑道:“侬去去就来,列位请坐。”
  文亦扬看她划那道浅痕,正指向召唤她的座头,心下起了警惕,点点头道:“姑娘尽可请便,一曲之资多少?”
  武湘仙伸出二个纤指,嘴里却在笑道:“公子随意就是。”
  文亦扬知她二指多半代表二人,决不是代表钱财数目,为了遮掩别人耳目,仍然取出两锭银子给她,目送她到那边座上,才悄悄道:“二位前辈可知‘深目客’是谁?”
  云台居士摇头道:“那纸条的字我已见过,武林中没有人号为‘深目客’。”
  文亦扬转向铁丐方英,铁丐也摇一摇头。
  胡桐梦悄悄道:“扬哥哥那边看不到人,过一会我指给你看好了。”
  她把话一说,文亦扬已知背向自己那人必定深目,含笑点头,却在心里纳闷。暗忖自己一行人才到武昌,神女宗立刻获悉还不算,却能送来这张纸片,消息确是灵通之极。但这“深目客”是何等人物,与自己一行人有何利害牵涉,却又无法揣测,不觉对着云台居士苦笑一声。
  闹杨花向各人看了一眼,低声笑道:“这事还是等我来罢。”
  文亦扬喜道:“冉姑娘毛遂自荐……”
  “呸!”闹杨花不待话毕,已开声俏骂一道:“谁毛遂自荐了?”
  文亦扬被骂得嫩脸一红,猛想起“毛遂自荐”四字不能对女人说,急道:“小弟说错了,姐姐自告奋勇当然更好。”
  闹杨花笑了一笑,向江岸一瞥,忽然娇叱一声道:“狗头,给我站住!”话声未落,人已飞纵下楼。
  “追!”胡桐梦一声娇叱,也纵声追去。
  各人愕然望去,这一段江岸并无武林人物的踪影,明白她二人是在做戏,多半是往神女宗打听去了。
  铁丐方英纵声豪笑道:“那些不开眼的小贼,居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咱们且把人头当酒杯,黄大侠,请!”
  约有半个更次,闹杨花和胡桐梦联袂归座,把由神女宗武昌分院得来的消息说了出来,才知前两天起,已有一位深目高鼻的中年儒生,经常留意江岸过往船只,再以各人将到武昌的消息相对照,认为那深目儒生可能是奸细,也可能是隐名的武林高手,所以请各人提高警觉。
  胡桐梦待闹杨花悄悄把话说完,忽然大声恨道:“那伙该死的狗头,敢闹到江南来,明天我们也就过江,看看谁闹得过谁。”
  文亦扬听她说这话的时候,背向自己这面的儒生忽然转过头来,虽只是仓卒一眼,但已看清果是高鼻深目,而且目光炯炯,随口朗声道:“桐妹有此豪情,我们今夜立即过江。”
  “好,走。”胡桐梦首先起立。
  云台居士也知有事相商,推座而起,结过账目,率众徜徉下楼。
  金陵,六朝金粉之都,笙歌达旦之地,城垣高广,形势险要,气象万千。
  出金陵太平门,迤逦东北,过钟山西麓的蒋庙,再行十里即达伊陵。那是一个极小的镇甸,却是猴山老人在永州客栈留下柬帖,指示胡桐梦到来寻母之地。
  文亦扬在武昌送云台居士师徒南归,送铁丐和闹杨花渡江北上,便和胡桐梦沿江东下,直达金陵,当天即来到伊陵这个小镇。
  猴山老人曾说胡桐梦的母亲隐居在山里,然而,钟山并不算大,更不算高,这对侠男女用不着一天的光阴,即跑遍钟山每一峰和每一谷,但除了见些山村、别墅、废垒、残墟之外,竟难找到一处像样的隐居之所。
  文亦扬自己也要北上寻父,跟着胡桐梦空跑几天,心头大急,这一天早晨,又该和她进山寻母,灵机一动,陪着笑脸道:“莫非伯母竟是住在这镇上?”
  这一个曲折,胡桐梦确是没有想过,闻言微怔道:“你怎忽然想到这点?”
  文亦扬笑道:“也许伯母不愿让猴山老人知她隐居之所,故意诳说在山里。钟山这一带,我们已经寻遍,除非她住茅山汤山,要不然怎会不见影迹?若是隐居在这小镇,我倒留意一处怪屋子。”
  “怪屋子?”胡桐梦诧道:“在什么地方,怎样怪法?”
  文亦扬微笑道:“镇北那座‘初桐小筑’还不怪么?”
  “啊!那座房子的大门总是锁着,确是很怪。”胡桐梦自己想了一下,忽然叫起来道:“正是啊,那就是妈妈的家!”
  文亦扬惑然道:“这话怎说?”
  “哼!”胡桐梦一晃螓首道:“你真没脑筋,‘初’就是我爹的名字,‘桐’又是我妈的名字,‘初桐小筑’可不是爹和妈的居处?”
  文亦扬见她得意的那付神情,就像已找到亲娘似的,想起自己将来找到父亲,不知又是什么一付神情,不由得自觉一阵惘然。
  忽然,他觉得手腕一紧,胡桐梦已握着他的手腕,并在耳边笑道:“去,去,去找妈去!”
  她不容分说,把他拖着就走。
  然而,到了“初桐小筑”门前,仍是一座“铁将军”把住门户,里面静悄悄不闻人声。
  胡桐梦急得跺脚道:“该死,他们往那里去了?”
  文亦扬失笑道:“桐妹骂谁该死?”
  胡桐梦愣了一下,立又失笑道:“妈不会怪我的,爹也不会怪我,你别尽抓我话把,我们跳墙进去好了。”
  文亦扬急道:“那怎么使得?”
  “使不得也得使。”胡桐梦猛一跺脚,已越过那高约丈二的围墙。
  文亦扬没奈何,也跳了进去,但见衰草纵横,苔痕封径,看来已久无人居,但满院子的长草都被拔除,堆成十几小堆,尤其花木附近的杂草更是被拔得一根不剩,分明在最近几天有人进来整理,眼见胡桐梦站在小楼下面发愣,不禁诧道:“怎么还不进去?”
  胡桐梦苦着脸道:“你看这里又是锁着,而且还是暗锁。”
  文亦扬上前仔细察看半晌,沉吟道:“你那颈圈上的钥匙,莫非就是开这门的?”
  “试试看。”胡桐梦迫不及待地除下金珠联结而成的颈圈,把钥匙塞进锁孔,只一转,“嚓”一声响,门扉应手而开。
  她一步跳了进去,疯狂似地叫道:“扬哥哥,我找到家了!”
  姑不论她的亲娘还不知在何方,但这总算是她的旧家,文亦扬也着实替她高兴,虽见楼下书画琳琅满目,也无暇细看,笑笑道:“我们再看看伯母有没有留下字来,说她往那里去了。”
  “对,对,对!”她连声答应,疾步登楼,一眼看见几个房间,便自喃喃道:“这是小丫头的……这是臭丫头的……”
  文亦扬好笑道:“什么小丫头臭丫头?”
  胡桐梦回头叱道:“你休得打岔,小丫头就是小丫头,臭丫头是我,我爹一亲我,就把我叫成臭丫头,你知道没有?”
  原来她在回忆幼小时的情景,文亦扬怎会知道,自觉离开父母万里飘萍,禁不住心下一阵辛酸,几乎掉下泪来。
  胡桐梦沉缅在一个美梦的回忆中,没留神到他“扬哥哥”的神情,仍然喃喃道:“这是小丫头的……这臭丫头的……这是妈妈的……啊!摇篮!这是我的!”想是要招呼别人来看,猛回头,见文亦扬痴望着窗外,不禁惊奇道:“扬哥哥,你想什么?”她赶忙走到他身边,向他脸上一望,更是一惊道:“咦——你哭了?噢,我不该太喜欢惹你伤心。”
  文亦扬轻轻揩去泪珠,苦笑道:“我是一时感触,不关桐妹的事。”
  胡桐梦闪着星眸道:“你可是想妈妈?”
  文亦扬低声道:“爹妈都想。”
  “所以你就哭了,将来你寻到你爹,我记起我爹妈,也许我同样会哭。”
  文亦扬几乎被她再惹得流泪,赶忙强笑道:“你真孩子气。”
  胡桐梦“吃吃”笑道:“还敢说人家,你又多大了?”
  文亦扬笑道:“你找到爹娘的房间没有?”
  “这个一定是。”胡桐梦指向一个大房间,星眸闪烁着喜悦的光辉,笑道:“你看,有大床,有镜台,有摇篮,有……”
  房里的东西太多了,她指说不完,一步跨进了房,在镜台拿起一张纸笺,看了又看,忽然哭喊道:“妈啊,你往那里去了?”
  文亦扬怕她会晕倒,急走进房去,扶着她的肩头,向那纸笺望去,原来那是一张诗笺,上面写着:
  “车尘仆仆到钟山,曾见朱门尚未开,暗问伊人何处去,悽惶掩泪黯然还。
  守夜宵宵过四更,几回门响费趋迎,今朝忽获南来字,始识栖栖为孝名。
  遥睇轻云挂碧空,来鸿去雁太匆匆,记曾矢誓长厮守,争奈家书泣晚红。
  又拥寒衾泣到明,低徊若忆几回盟,相思一夜情多少,絮絮喃喃只唤卿。”
  这四首诗写得悱恻缠绵,确能令人下泪,但又不像女子之作,暗忖定是铁笔诛心来寻爱妾不见,才留下这几首“怨诗”,料不到这位文武状元,武林一霸,竟是恁地多情,不禁浩叹一声道:“桐妹不要哭了,这笺上的字,可是伯父的笔迹?”
  胡桐梦默默地点一点头。
  文亦扬正色道:“你莫哭,我看伯父一定还要回来。”
  “呸!谁哭过了,还不快说?”怕文亦扬笑她,却横臂在眼皮一抹。
  文亦扬知她揩泪,但不敢笑,从容道:“由这四首诗看来,伯父来时门未关,但不见伯母。后来伯母不知几时走了,害得他老人家在这里守夜。依照我看,伯父昼间定是在各地寻找,到夜里回来,要不要留张字给他”
  胡桐梦诧道:“留字干什么?”
  文亦扬道:“告诉他说,我们也来了。”
  胡桐梦急得直晃脑袋,道:“一教我爹知道,他就把我抓回去啦。”
  文亦扬笑道:“他要在这一带找你妈,见你也来,一定喜欢,说不定要大家分头寻找。”
  胡桐梦想了半晌,忽然笑起来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不要留字,我们日里往各处找妈,夜里来这附近候着,看爹来了干些什么。”
  文亦扬也急欲北上寻父,但见胡桐梦喜在头上,不好拗她,只得笑笑道:“你这臭丫头竟要……”
  “呸,臭丫头是你叫的?讨打!”
  二人在这小楼流连多时,才恋恋地锁起楼门,越墙而出。
  文亦扬首先越过墙头,忽见一道儒装身影闪进横巷,暗诧道:“这人是谁?”见胡桐梦也已跳了出来,急将所见的事说了,接着问道:“你说要不要追?”
  胡桐梦恨声道:“敢来窥探我妈房子的狗头,全是该死。追!”
  文亦扬也觉那人大有可疑,想瞧个水落石出,当下引她走进那条横巷,却见那个儒装身影,施施然在镇外山坡踱步,不由得冷笑一声道:“那人正引诱我们追他,到底追也不追?”
  “谁说不追?”胡桐梦话声一落,已如风一般抢过他的身前。
  前面那儒装打扮的人发觉有人追赶,竟然施展轻功如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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