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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的话给了我一丝渺茫的希望,在希望中我时刻都在幻想奇迹的出现,但是在我单调的重复中时间不动声色的又过去了几个月,还是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只不过让老驴和天喜他们多了一些笑料。其实在孙麻子那里喝羊肉汤时,我也感到了后悔,十文钱,可以吃上几笼包子,或是切上一斤羊肉了。
那是个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天气,燠热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已经是午后了,孙麻子的羊肉汤和我的两个饼子早已消化净尽,我的柴还没有卖出去。天喜袖着手,眯着眼看那个到胭脂店里买花粉的姑娘,说:“这天真他娘的邪门,冷时冷得睡觉裤子都不想脱,热时热得小娘们都要耍单了。”我对他说:“别让你那胖老婆在你脸上再来几下。”天喜向后瞟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她娘的她敢?”
那个姑娘回过头来,有意无意的瞟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一震,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涌上来,脸上象是有血在唰唰的流,于是我扭过头,去看坐在茶馆里胡吹海侃的老驴。
就在这时,从街那边响起了迅雷般的马蹄声,所有的人都伸长了颈子向那边看,天喜说:“衙门里的人又来抓人了吧?”自从前些日子县衙的张都头带人到山里缉拿大盗王虎,顺手拎走了我逮的兔子以后,我对衙门里的人就没有了什么好感,所以我头也没有抬,继续打我的瞌睡。老驴从茶馆里蹿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般来说,逢着官府里抓人杀头的事情,老驴总是喜欢凑个热闹,以获得更多的谈资。
出于对老驴的兴趣,我抬了抬头,就看见一骑马,一个人,一把刀。刀从他的手里劈下,老驴的脑袋就成了两半,腥红的血水和惨白的脑浆喷了一地,老驴一声不吭,歪歪扭扭的倒在地上,一只手还在痉挛着,想是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一样。拿刀的人看都没有看倒在地上的老驴一眼,纵马直到街尽头,一只手挽往马缰,健马凄楚的长叫一声,硬生生的扬起前蹄,转过了头来。这时,又有十几骑马,十几个人,十几把刀,狂风暴雨般冲过长街!
砍死老驴那个人扬起刀,吼喝:“老子就是王虎!把张铁这个狗日的带过来!”
张铁就是张都头,我记得他到我家时的模样,他先是对我父亲说找点水喝,喝了水又看见了我逮的两只兔子,就对我父亲说:“这是逮的野兔子吧?”父亲见了官府的人就说不出话,我替他说:“是我逮的。”张铁说:“这些年头,野兔子可真是少见喽。”我和父亲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好陪着他笑:“那是,那是。”张铁皱了皱眉:“这两只兔子卖给我,多少钱?”我算了算,刚要说话,父亲说:“您想要就拿去吧,山里人,这些东西不稀罕,不稀罕。”张铁呵呵笑了两声:“那行。”马上就有一个捕快掂起了兔子,对张铁说:“挺肥的。”张铁说:“拿出剥洗干净了,炖得烂烂的,好让爷们吃了有力气抓王虎这个王八蛋。”
现在却是王虎这个王八蛋把刀放在张铁的脖子上,我清楚的看到,张铁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煞白中带着腊黄,他的两条腿哆嗦着,和我旁边的天喜一模一样,直往下软,要不是有两个人架着他,肯定就瘫下去了。他的官服还是鲜亮亮的,但是穿在他的身上却没有了往日的气派,和那天到我家要兔子时大不一样。我觉得很荒谬。
王虎把刀在张铁的脖子上按了按:“你他娘的不是老叫唤着要抓老子么,老子就在这里,你怎么不来抓?”
张铁一下子软了下去,两条腿松驰无力的伸开,嘴巴张得老大,却说不出一句话,挣扎了半天,才挣出一句:“爷,这是上头的安排,不然你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来得罪爷。”
王虎笑了一声:“现在你跟我叫爷?别人向你叫爷的时辰呢?我的那个兄弟,让你们弄到牢里,也跟你叫了不少亲爷吧,咋不见你放过他?”
张铁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亲爷,你就是我亲爷,你放了我,我拿你当活佛供着。我也不想来,都是上头逼的,我也得应个差呀,爷!”
王虎嘿了声:“操你娘的,老子没你这样没种气的王八蛋孙子,今儿个老子就在这里做了你!给老子跪下!”
张铁连哭带喊,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双腿乱蹬,蹬得地上尘土飞扬。
王虎已经扬起了刀,但就在这个时候,从胭脂店门口有人“呀”的叫了一声。
是她在叫,还用手捂上了脸,王虎顺着声音望过去:“挺水的小娘们”,努努嘴:“拉过来让老子瞧瞧!”
她被拉到了王虎面前,王虎用刀拨开了她脸上散乱的长发:“不错,不错!先捆上,老规矩,老子吃肉,你们喝汤!”顿时,这群骑马的人都狂笑起来。
天喜悄悄对我说:“这娘们要毁了,十七八个整天没见过女人的土匪,够她喝一壶了。”
血从我的脑门想要往外窜,我推开天喜,走了出来,对王虎说:“放了她!”
我听见我的声音有点抖,而王虎也似乎没有听清我说的是什么。
周围很静,静得象是连空气也凝固了,也许他们都没有想到我这个卖柴的穷小子会站出来。我往他们身上扫了一眼,什么样的表情都有,有可怜,有惊骇,有讪笑,有同情,有不忍,有蔑视,有不屑,有不解。也许他们想着我的脑袋也会象老驴那样,在王虎的刀下变成两半。我看见天喜闭上了眼,脸上的肉直哆嗦,这让我感到了一些温暖。
王虎说:“从那里钻出来的狗杂种?老子今天不想多杀人,滚你娘的去吧!”
我抬起头,直视着王虎,他的脸很大,长着些乱七八糟的胡须,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漠视一切生命,包括他自已。在看着他的时候,我有些畏惧,也有些后悔,但还是说:“你放了她!”
她的脸上没有脂粉,也许是因为洗净了铅华,所以显得格外的清秀。因为习惯了被折磨蹂躏吧,她并没有显现出惊惶或是愤怒,反而显得很平静。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不解,还有担心。王虎冷笑一声:“老子长这么大,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老子说话──给他把刀!”
架着张铁的那个人说:“大哥……”
王虎摆摆手:“给他!”
刀是好刀,比我常用的那把刀要好很多,不管是份量轻重,还是钢口火候,都恰到好处,厚实的刀背,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从刀腰向下,倏的变薄,薄得如纸,刀锋因为舐血太多,变成了紫黑色,但依然没有缺口。
王虎下了马,倒提着刀:“你杀了我,我就放这娘们!”
张铁和那个姑娘都被他们远远的拖开,街中间让出了好大的空地,我的刀在垂着的手中,和王虎就那样对峙着。阳光越发的燥热,汗水渗出,象是毛虫一样缓缓爬过脸颊,痒痒的挠心。我的脑子里很快就是一片空白,在这无边的空白中,我想起父亲说,人生其实就是一场等待。
王虎突然大吼一声,疾步向我冲来,他的刀扬起时,我已经看出了这一刀的方向、力量和目的,看上来虽然是凶悍凌厉锐不可挡,但强大的背后便是脆弱。我拧腰,错身,偏头,让王虎的刀顺着我的耳边滑过,同时反手刺出,刀从王虎的腹下入,从他的后背出。我甩手,抽刀,王虎如同我十七岁时杀死的那条猛虎,踉踉跄跄的摔倒在地上。我无法想象到一个人会有如此之多的血,粘稠腥红的汩汩而出,冒着热气,翻腾着气泡,因为来不及为泥地吸收而四散流淌。
杀人和杀猪原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王虎的弟兄们似乎并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也许他们宁愿相信倒下的是我,他们怔了刹那的时间,都举刀向我冲了过来。街上象是一锅沸腾滚开的热水,纷乱中我看到围观的人们象是老鳖缩头一样钻回了屋子里,在嘈杂的尖叫声中,还有震耳的怒吼:“砍了他”、“劈死他”。他们愤怒扭曲的表情使我恐惧,是的我与他们无怨无仇甚而他们没有拿过我的一只兔子那怕是一根柴一粒米如果我今天不遇到这件事我的日子还会过得很平静就象父亲说的那样娶个媳妇生个儿子等我老的时候也就能象父亲那样抽抽烟袋喝几杯酒了瞎子说我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我的一生将在杀人与被杀间度过难道他的话真的应验了吗如果那是真的我宁可我的命运不发生任何改变其实象父亲那样与世无争的过一生我也觉得挺好的但是现在来不及让我后悔了因为他们的刀已经砍了过来雪亮的刀会卷走我的血我的生命我别无选择我只有出刀!
天空中飘荡着断手,残肢,鲜血,然后坠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的眼睛里一片血红,无所不在的腥甜的气息包裹着我,让我窒息。繁华之后便是寂寞,喧嚣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静。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只是偶尔有一只手或是腿在抽动。我的双膝软弱无力,似乎地下有强大的力量在拉着我,让我只想跪下去。背上的刀伤没有疼痛,而欲呼吸而不能的感觉使我想吐。
恍惚中张铁到了我的身边,象是抱着他的兄弟一样搂着我,并且很威严的喝斥看热闹的人们给我找一个朗中:“快叫大夫来!快!快找人去县里报官!”
我冲他笑了笑,手中的刀跌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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