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就会忘记许多事,那年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大漠上很奇怪地下了两天雨,那年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差点喝完了酒肆里所有的藏酒,那年夏天才刚刚开始,我就忘记了许多事。
每天傍晚,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都会在酒肆门前站立许久,我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生意,没有生意的时候,我常常希望自己能够回忆起某些事,我每天看着夕阳在天边一点点地消逝,每天听着大漠横行无忌的风吟,我就知道我的回忆已经艰苦地走到了尽头。
那年夏天,酒肆里来了一个很奇怪的客人,这个客人,给我带来了一点回忆。
这是一个十八九的年青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年青人,每天早上一开门的时候,我就会看到沙漠里的驼队一字儿在朝霞里从我门前经过,队里的年青人向我咧嘴微笑的时候,我清晰地记得他们脸上如刀割般的皱纹、黑渗渗的牙齿、被风沙吹过黄得发灰的旧布衣,当他们掏出银子伸出脏兮兮的手掌向我买酒的时候,他们手臂上的刀疤条条分明------我明白他们已经在这片沙漠里提前老去,当我习惯了这脏兮兮的一切之后,这个年青人的到来,仿佛在一群土鸡里放进一只凤凰,教人如此地难以适应。
这个年青人穿着一袭果绿锦锻金织长袍,玉蟒白纹腰带上挂着一块温玉,脚底下的狐皮长靴正是巧针宋家的正宗良工,他坐下的时候,小心地拿一方手帕将我店里的凳子擦拭干净,他擦得很仔细,生怕弄脏了自己的衣饰,等他坐下去之后,才把手里的长剑放在桌上------通常关外的大汉顶着烈日进门之后,都是把厚重的朴刀顺手往桌上一丢,大吼一声道:“拿酒来!拿牛肉来!”,这个年青人是这样的温文尔雅,手中的剑也是这样的纤秀可人,这样的人,只稍看上一眼,就知道是从温山软水的江南来的。
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当他笔直坐下之后,居然很温柔很温柔地对我说:“茶。碧螺春。”
这里是酒肆,这里是不卖茶的。
“这里只有酒。”我告诉他。
方圆三十里,这里只有我这一座酒肆,有耳朵的人,都知道我这里只卖酒。
“我只喝茶,不喝酒。”他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长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
“我只卖酒,不卖茶。”我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长剑,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
那年夏天,当这个年轻人坐在我一个月没擦过的长条板凳上时,我听到了大漠上的沙砾噼哩哩打在酒肆横旗上的声音。我习惯了这种声音,我不习惯只喝茶不喝酒的人。
“我要找一个人。”他的眼睛不离开剑身,缓缓道,“这个人叫许子建。”
“这里只卖酒。”我再次提醒他。
“这个人从江南来,在大漠住了很多年。是个用剑好手。”他开始给我点提示。
“这里只卖酒。”我抱手在胸,第三次提醒他。
那年夏天,在我忘记了许多事情之后,懒洋洋地靠在酒柜前,面对着一个干净而古怪的年青人,面对他莫名其妙的提问,打不起精神。
“别人说,你这里的消息,比沙漠里的毒蛇还要灵。”他开始转过头,看着门外的沙漠,他的眼前,是一片无尽的黄沙。
耳朵听到的消息,往往并不可靠。
“你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卖酒的。”
他开始从怀里掏东西,他掏得很慢,他慢慢地把手掌从怀里伸出来,慢慢地摊开在桌上,他的手里有两锭黄灿灿的黄金。
“五十两。他在哪里?”他问得简洁有力,很明显他是个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五十两黄金,可以在大漠上买一百匹上好的骆驼,就是这一带最富有张老板,也不过只有三百骆驼而已。
“我只是个卖酒的。”我只有再提醒他一遍。
钱可以解决很多事,但并不可以解决每件事,这个年青人,似乎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