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拔剑,亮起一片冷清的光芒,寒气直侵入五脏六腑,处处弥漫杀机。所有的人都后退一步。[br][br]
我握紧剑。
残阳斜照,洒在身上没有温暖却只有血腥气,扑鼻入骨。
手指僵直。那淡青的缑绳,缠绕剑柄,依稀残留她手指的温度。
她的眼眸黑得如同最暗的夜色。那样黑暗。
我的黑发垂落,一缕缕经过她的指尖,却缠不住她的手指,无力地坠下。
锈迹斑驳的铜镜映出她暗淡的笑颜,政,你的眼睛太过黑暗,血腥太浓,煞气太重,注定了……命犯兵戈。
我笑,那你呢。
她为我束好头发,政,我们的命运是相纠结的,如果你逃不过兵戈之灾,那么,我也逃不过。
我看着铜镜中两张如此相似的面容,恍惚间以为我们是同一个人,纠结了数万年的灵魂。
有时候她会坐在水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她说政,为什么这水如此清亮,而江湖,却一直有着最黑暗的颜色。即便是黑暗的,也充斥着夹杂着血腥与豪情的魅力,终究让人如同饮鸩解渴,欲罢不能。
她总是说,政,你要好好的。
政,政,政,你一定要好好的。
是的,我是聂政,而她,是我前世今生最爱的人,我的孪生姐姐──聂荽。
我冷冷地笑,面对四面八方蠢蠢欲动的敌人。
在剑气纵横中想起她身上的味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当我们还只是孩子的时候。
父亲在熊熊炉火前劳作,淬炼出一柄柄锐利的兵器,而我最爱的,是剑。
在我们抓周的时候,我们同时伸手去抓同一柄剑,不同的是,她去抓的是剑柄上的缑绳,而我,握的是剑锋。
兵戈之灾,是否已然注定。恰如才临人世,便入江湖。
我反手一剑,劈向我的脸颊。
血色蔓延间,我不觉得痛,却想起那个血腥的夜晚,比我的瞳仁更漆黑更血腥的夜晚。
就为了这一把剑,那个男人率人包围了我的家。
韩国宰相侠累。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
那一夜,敌人的火把映红了整片漆黑的天空,凄凉的山风呼啸而过,倦鸟久久盘旋不敢归巢,而我的父亲,鲜血染湿了战袍。
父亲紧握住剑,面对汹涌而至的敌人。这场景,与我今日如此相似。只是当年,他的身后还有需要保护的妻子儿女。我却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
这一刻,我感觉到父亲与我同在。
他的笑容从天空低下来,低下来。他说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父亲用生命抵挡敌人的进攻,母亲带着我们和那柄剑,逃亡。
我紧紧拉住母亲的衣襟。荽拉住另一边。
我听到无数支箭在我们头上、身旁嗖嗖地穿行。
我听到箭进入母亲身体的钝响,然后有冰冷的液体经过我的手指,浸透整个手掌,再一滴一滴地坠落。
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直逃一直逃。
母亲终于倒了下去,她黑色的长发在肮脏湿润的泥地上铺展出美丽的图案,就像浓密的海藻一样绽放。
她握住我们的手,她微笑着说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你们要一直相爱,到死。
荽亲吻我的眼睛,是的,母亲,我们会一直相爱,到死。因为,我们的眼睛都是如此黑暗,我们,是同一个人。她干燥的嘴唇覆盖我的眼睛,仿佛要吸走其中的黑暗就像吸吮血液一样,吸吮我脸上纵横的血痕。
母亲把剑握在我的手中,政,你会成为最优秀的──剑客。政,这把剑是厄兆,而我们……[br][br]
母亲垂下美丽苍白的头颅,手指软软的搭在我的手腕 ,不肯滑落。
我的母亲,我悲伤地感觉她的尸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灵魂──渐行渐远。她的手指还在我的手中,而我们却已隔了无法逾越的距离。
我的父亲,杀了多少敌人,又受了多少伤,他的血浸透了的泥土,应该还热着。
荽眷恋地握住母亲的手,不愿离去。
我说,这只是尸体。
她静静的看着我,用那双黑暗的眼睛。
我拔剑出鞘,青色的寒光闪耀,隐含着暗暗的血色。这古剑的柄光滑细腻,被多少人抚摸紧握过,寄托了多少人的愿望。那些绝世的剑客,那些尸体,那些飞灰。
这剑,太危险,太过危险。它像一口嗜血的古井,毫不张扬的血腥透过井台厚重的青苔,慢慢地渗透,氤氲一片。
此剑一出,必当饮血。
剑锋滑向我的手臂,血溅青芒。那嗜血的暗光,终于淡下去。
她俯下身去,亲吻我的伤口。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她舌尖的缱绻与温暖,混合着疼痛的,缠绵。
她抬起头,唇角有凄艳的图案,政……[br][br]
我抱着她,向前走,不再回头。
四面八方乍起的风忽然就灌满了我们染血的长袍。我看着谁和谁的血染湿我的衣袖,恍惚间想着,或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江湖──残酷得近乎温暖,夹杂着血液的甜腥。 [br][br]
政,我们会被杀死吗。
不会,因为我们如此相爱。
如此,
相爱。
我再一剑。
涌动的血液流过脸颊流过手臂流过手掌流过手指浸透了淡青的缑绳。
政。
我放下未出鞘的剑。
政。昨夜,我听见剑在匣中鸣。
我笑,它渴了,想要饮血。
这是凶剑,会给人带来灾难。会给我们带来灾难。她给剑缠绕上淡青的缑绳。
她伸手,触摸我汗湿的前额,踮起脚来,亲吻我的眼睛。
政,这剑的煞气太重。
政,我要用这缑绳锁住血腥和灾祸。
政,是不是所谓江湖,终究是充斥着太多的死亡。
政,你要好好的……[br][br]
我微笑,笑容从撕裂的唇角往外溢,伴随着无休无止的鲜血。
眼看这缑都被血腥淹没,又如何能锁住血腥。
我感受着在体外流淌的血液的温暖,忽然回忆起多年前的一切,当我们同时蜷缩在母亲腹中的时候。
那是怎样的怎样的温柔包裹着我,缓缓流淌的母亲的血液。
我们是融为一体的血肉,没有界限的纠缠。没有空隙没有距离,再也不能这样靠近。那时候,我们,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没有空气没有江湖没有名利没有争夺没有嫌隙没有仇恨没有杀戮没有眼泪也没有剑,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要。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是天下。
只是我们再也不能这样靠近。
哪个秋天的哪一天,我遇见了一个男人。
严仲。
那时我正在练剑,他带着浅浅浅浅的笑,端着一杯清清清清的酒,就这么走了过来。
他说,我请你喝酒。
然后他喝了一口,用剩下的酒,覆盖我的唇。
他说,我可以帮你杀死他──侠累。
不。
为什么。
因为……[br][br]
因为她?你的──姐姐?
我沉默。
他笑,好吧好吧,我以后再来找你。他笑着转身,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长得就像来自前世的傳奇。
然后他忽然转向我,神秘而邪恶的笑充斥在高高挑起的眉梢,政,你们即将分离。
一只南飞的大雁忽然就坠落,洁白厚重的羽毛直陷入泥沼。一碧如洗的天空盘旋着大雁的悲鸣,瞬间消失。
你们即将分离。
我抓起剑砸了过去。
他接住剑,浅浅的笑夹杂着嘲讽,你为什么不拔剑,为什么不杀死我。
滚。
他的笑容嚣张而且明媚,温柔地放下手中的剑,悠然离开。
又是一剑。
突如其来的疼痛席卷了我的身体。汹涌的绝望。
我,终于是要死了吧。我感觉到生命一点一滴离我而去,无可挽留。
她说,政,我要嫁人了。
我的手指就这样僵硬在剑柄的缑绳上。
她踮起脚吻我的眼睛。我低下头感觉她干燥的嘴唇。
政,你长高了。
政,我们如此遥远。
政,你会成为最优秀的剑客。
政,这样的江湖,我终于无力承担。
政,我最亲爱的弟弟,你要好好的……[br][br]
我们如此相像,于是我们只能相爱。
她穿着大红衣裳出门的那天,天气晴朗而干燥。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平淡无奇的男人,脸上是廉价而庸俗的脂粉,幸福而痛楚的笑容,那样黑暗的眼睛,没有一丝希望。
就这样把自己埋葬。
走到花轿前,她忽然转身,在众人面前拥抱我,踮起脚尖亲吻我的眼睛。
喧闹的锣鼓声消失在我耳边,只听见她浸满悲伤的声音,政,我亲爱的弟弟……[br][br]
戛然而止。
在离去之前,她在我脸颊留下了一滴泪,还没淌下就已干涸。
这样的天气,眼泪干得比较快,却不知道,悲伤是否也消失得比较快。
忽然严仲就出现在我面前,他依然带着那种独特的讥讽而明媚的笑容,他说你看你看,你们果然离别了。
我要去杀侠累。
我苦练剑。
我忘记了一切除了仇恨。
政,这剑是厄兆,只会给你带来灾祸和不幸。
你错了。它还会带来死亡。
政,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现在。我的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他的笑容越发明媚,政,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死在你手里。你看你看,果然如此。你终于要杀死我了。他笑得像孩子一样得意洋洋。
剑在我手中龙吟不止,它是太久未饮血了,戾气飞扬。
我的剑刺入他的咽喉,感觉不到一丝阻碍,饱饮鲜血。戾气没有化解,反而扩张得跋扈。
他在我的剑上留下一滴血,还没淌下就已干涸。
这样的天气,血液干得比较快,却不知道,血腥是否也消失得比较快。
现在,这剑又一次饱饮人血,我的血。
我去杀侠累。
他雍容华贵地站在玉阶上,锦袍玉带让我看了恶心。
我说,我来献剑。
我拔剑出鞘,冷青的剑身上有暗红的光纹,那是严仲的血。我杀死他,用他的血祭剑。他的血附在剑上,就成为血色的魂魄。
侠累眯起眼睛盯着我的剑,缓缓地笑。
他的笑还没凝结,剑已穿透了他的咽喉。
我拔出剑,亮起一片冷青的光芒。
杀机弥漫。
所有人都后退一步。
我知道这是我命中的兵戈之祸,我逃不掉──也不想逃掉。
这时我想起那张与我太过相似的面容,任谁也能从我的尸体看出她的轮廓。而侠累是韩国宰相。
我只不能伤害她。
于是我反手一剑,劈向我的脸。
一剑。
一剑。
一剑。
……[br][br]
直到脸上纵横交错,再也看不出面容。
四面八方乍起的风忽然就灌满了我血色的长袍。
我微笑。支离破碎的脸。
倒了下去。
政,你要好好的……[br][br]
不知道,她会不会为我唱一曲──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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