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圆之夜
夜,很黑,没有月光。近子时了,镇子的街道上已鲜有行人,只有更夫的敲梆声响在寂静的黑暗里,“当……当……当……”,说不出的落寞,说不出的阴冷。
凤安镇上唯一有些响动的,怕只有镇子东南角的新悦客栈了。
凤安镇是去往江南的必经之地,新悦客栈又是镇上唯一的住宿之处。是以镇子虽小,客栈虽陋,却是聚集了五湖四海的行人,热闹非常。
只是夜已经很深了,这么深这么黑的夜,连最爱热闹的江湖豪客也已经歇息了,还会有谁还没有入睡呢?
细听下,声音并不来自客栈里,而是自屋顶传来。疾行的人身形瘦削,着一身黑色夜行衣,隐入夜色。那人脚步很轻,踏在瓦檐,便如同踏在棉絮之上,若不是内力极精目力极深耳力极强之人,是断不能发现的。
但还是有人发现了。只是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静静靠在走廊的柱子后面,观察着黑衣人的目的。
来人似乎奔得很急,丝毫没有察觉行踪败露,沿着屋檐径直往内院而去。
内院有三间客房,天字第一号、地字第一号、玄字第一号。这三间房,就在今日清晨,已全被洛阳前来的富商包下。
黑衣人脚下的正是富商所在的天字一号。
来人的目的已很明显。
那一身玄衣的身影正欲跃下,却忽觉胸前一阵凉意,急踏空收住去势,堪堪避过剑风,却不得不被逼回到檐上。
站在檐下廊边观望的人,不知何时,竟已到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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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爬出云层,是圆的。这一夜,本来就是中秋之夜,团圆之夜。微弱的光照在对峙两人的身上,朦朦胧胧有一些影像。黑衣人似被突然出现的拦阻者惊住,愣了一愣,借着月光看清来人:那男人身形瘦高,却很单薄,是在长身体的样子。略显苍白的脸上表情很倔强,又很清傲地看着自己,似乎什么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与其说是男人,倒不如说是男孩更为妥恰。
黑衣人眼底的沧桑更重了。
被夜行衣包住的脸上,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睫毛黑密细长,沉思的时候半遮半掩。瞳孔是棕色的,很纯很无瑕,仿佛能一望见底,可是真正凝视着它时,却又觉得它是那么深邃,身不由己就陷了进去。
只是那么漂亮的眼睛的末梢,却已有了细细的褶子,那是岁月雕刻上去的痕迹,又不失时机的,为这双眼睛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任何男人都会为这双眼睛沉醉的。
但它面对的却不是男人,而只是个孩子,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冷峻的男孩子。
所以他的剑已经出手,如他的人般,细细长长,月光下泛着湛蓝的光,轻轻递出去。
剑刺去,借着月光,现出一弯蓝色的月,浅浅的,如同小女儿心底的梦。碧月剑,这就是它的魔力,魅惑了人的心灵。
那一剑不偏不倚地扎入黑衣人的左肩,血一滴滴落下,如同男孩子项上的玉璜的颜色。她疼地哼了一声,才回过神来,似怨似恨地望了内院一眼,转身纵入夜色,用的,是东瀛“隐”字诀。只是那眼怨恨里,似乎还掺杂着些什么。
仿佛……欣慰。
谁也没有注意到,天字第一号房内,那个一身赘肉的富商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二、江中画舫
过了凤安镇,便是长江流域。
自古长江多冤魂。江水浊急,浩浩荡荡,急流一路六千多公里,更有数不清的渡客行人含冤在它肆虐的洪水之下。
此时正值黎明,东方翻起鱼肚白,即便最早起的人儿,也还在睡梦中酣眠。长江之上,却行来一艘画舫,不急不缓,不突不兀,像是在进行着每日清晨必行的漫步。
画舫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香艳的歌舞,只有几个灰衣人在舱外走来走去,极尽朴素之能事,仿佛极力避免与奢华相合,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显示出画舫主人的富贵荣华。
没错,那画舫中的,正是黑衣人行刺未遂的洛阳富商。此时的他,也还未转醒,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本来平稳行驶的画舫似乎撞到什么东西,骤然震了一下。舫中人有些猝不及防的混乱。就在这混乱中,一个身影敏捷地攀上护栏,一个提气纵身已隐在船舱暗处。船舱的窗没有上锁,黑衣人轻轻一跃,已进了舱内,落地没有半点声响,看来当日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舱内仅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富商就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鼾声如雷。黑衣人似是对船舱十分熟悉,借着窗外透进的昏暗光线,迅速摸到床边,没有弄出一丝响声。她抽出腰间软剑,正欲下手,却不知为何突然顿了一顿。就是这一顿的工夫,床上人一跃而起,架开她的剑,一个空翻已跃至船舱正中。
还是那柄剑,还是那个人。
碧月剑,少年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微笑山庄中善用软剑的该是“明月佳人”之一的月护法吧。”白衣少年冷冷地说道,不带一丝温度。他周身的肌肉都处于警戒的状态,碧月剑遥指黑衣女子,只要她一动,便立即发动攻势。
黑衣女子动了动,却不是动剑,而是伸出了她的手。
她的手便如她的眼睛般,秀美白暂,纤细的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完全看不出是一只常年拿剑的手。
她的手伸过头顶,轻轻拉去围在头上的黑巾。一袭黑发就这么毫无修饰地披了下来,落在肩头,在透进窗户的淡淡阳光下散发出湿润的光泽。
她的脸很秀,月光般清秀,和她的名字相得益彰。每一处都很和谐地存在在那里,增一分便是多余,减一分便是缺撼。
这一举动,是肯定了少年的话的意思。
少年显得有些激动,苍白的脸上现出一圈红晕,他大约还是有些畏惧微笑山庄,悲愤地喊道:“我与主人从不过问江湖事,微笑山庄何以还要苦苦相逼?!”
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微笑山庄,也没有人不害怕微笑山庄。庄中以庄主为首,座下清、风、明、月四大护法,更有数不清的庄客,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因为和所有神秘的组织一样,见过他们的人,都已经死在了他们的兵器之下。但庄里的人却始终觉得自己是很单纯的,他们只是拿别人要给的钱,杀别人要杀的人,清清楚楚,如此而已。
微笑山庄开的价很高,往往是普通杀手的十倍,但他们的信誉也很高,只要是微笑山庄要杀的人,就从来没有失手过。所以就常常有心甘情愿付钱的人,主动来请山庄出马。正如一个月前。
一个月以前,有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来到山庄,随手扔下一张百两黄金的银票,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杀了从洛阳来的富商李曾星。
李曾星不过是个普通的商人,但他身边的贴身保镖却厉害至极,一柄碧月剑,俨然已跻身江湖后起一辈的一流高手之列,年纪虽轻,剑上成就却不浅。是以微笑山庄对这次任务很是慎重,特地由四大护法中最为冷酷的月护法亲自出手。
江湖中人对月护法的来历不甚清楚,只知她年方二十九,却已成名十几年,更有传言说她容貌冷艳,惊为天人。于是把她和四大护法中另一位明护法合称为“明月佳人”。无数江湖豪杰梦寐以求的,就是能看她一眼,却都未能如愿。
现在这个名满江湖的奇女子就站在他面前,少年也不免有一些惊讶。他甚至愣住了。但他的失神却不是因为月的美丽,而是因为他看着她的脸上,竟产生一些不该有的感情。比如亲切,比如依恋。
高手对峙,一个小小的失误往往会引来致命的打击,所以少年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并暗自庆幸,自己刚才的失神逃过了月护法的视线。
只是以月护法的经验,她又是怎会导致如此重大的失误?没有人知道。她只是近乎喃喃自语地说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一瞬间,已没了踪影。
清风明月中的月,最擅长的便是轻功,所以即便以这少年的资质,竟也没能看出她是何时以何种方式离开的。他只觉得脸颊上有一丝彻骨的冰凉,就像是,一滴最晶莹的泪……
舫外水面传来一声轻微的落水声。东瀛岛国,有一种最著名的忍术,便是水遁之术。
月护法又怎会三番五次使用东瀛之术?
此时还留在舱中的少年心里,蒙上一层难以言语的不解和愁怅。
三、星之杀
谁也没有想到,微笑山庄中竟出现了两次暗杀尚未成功的不良记录,尤其还出在四大护法之一的月护法身上,这在微笑山庄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庄主──年介花甲的墨子须──来到月护法房内时,她正穿着一袭鹅黄纱衣靠在桌上,若有所思又有些悲伤地看着面前摆放着的一个古朴的檀木匣子。她那身打扮那副神情,令人断然不能把她与名满江湖的冷酷女杀手“月”联系在一起。而她专心致志地盯着那盒子,竟没有察觉有人靠近身旁。
“咳咳,小月。”墨子须咳了两声,唤回沉思中的月的意识,沉重地看着她:“你还在想着他?”
“庄主……。他,真的很像。”月低低地应了声,眼睛还是看着木匣。眼角,竟已有些湿润。
“唉……,你这……又是何苦?”墨子须背过身,坚毅的脸上也不经易地动容,“已经是第二次了,你该明白……”话未说完,已经步入夜色。
微笑山庄有个规矩,事不过三。刺杀,也分为三次,分别为日之杀,月之杀,星之杀。凡三次而不能致对方于死地者,唯有一死谢罪。
规矩由来已久,但微笑山庄中人个个身怀绝技,从来只须出手一次便已足矣,是以也从未有人丧命在这条规矩之下。
但规矩毕竟是规矩,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所以无论它存在了多久,起了多大作用,只要有人触犯它,便只有死路一条。
月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星之杀。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掩饰,穿着她最习惯的鹅黄衣衫径直来到李曾星和那少年面前。有些事她已经明白,只是欠了一个了断。
所以当她见到李曾星时,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么多年了,该是有个了断的时候了。”
李曾星忽然“咯咯”笑了,笑得娇脆无比,笑得身上的衣物脸上的面具都掉了下来,站在面前的,已是一个与月年纪相仿,但更鲜活的女子:“啧啧,月儿,你还是那么聪明。”
月苦苦地笑了:“我早该想到是你。来出钱买人命的,演被刺杀的富商的,那么高明的易容之术,除了你井上星,还有谁能做到?你引我来这里……还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吗?”
被称为井上星的女子突然面色狰狞,“铮”地一声抽于墙上的佩剑,指着月歇斯底里地喊叫:“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会落到如此田地!?这么多年身上的痛肉上的伤,远不及你给我心里划上的那刀深。哈哈,对你来说,都已经是当年了吗?”她的剑随着颤抖发出金属的嘶鸣声,有如呜咽。
少年有些担忧,迟疑地唤道:“娘。”
井上星似乎突然发现了他的存在,走到他面前,一把扯开领子,露出少年项间一截玉璜,暗红的血色,艳丽无比,与月桌上木匣之只那块一模一样。她对着月,开始狂笑起来。
月震了一下,脚欲抬起,却终究没有动。她深深地注视着眼前变得疯狂的女子,一滴泪落了下来,如同当日画舫中落在少年面上那滴一般清澈苦涩:“星,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是你带走了云儿,可是我不会阻止,是我对不起你在先。只是,我明白,你会如我般疼爱他的,毕竟,他是天阳的骨肉。”
少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不敢置信地站在那里,看着井上星,抚养了他十三年的娘。
井上星却像是被月的话震住了,不在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月却开口说话了。
“二十年前,有两个女子,自小就被送往扶桑国学艺。一个文静端庄,从不忍杀生,叫做樱野月,一个天性活泼,同样善良美丽,唤做井上星。是的,那就是我和你现在的娘,那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孩子,我们不瞒你,你有知道的权利。
六年后,这两个学成的女孩子被接了回来,进入了当时还不是很强大的微笑山庄。那时候的庄主也就是现在的庄主,墨子须。他有一个儿子,叫做墨天阳,比她们大两岁。
她们几乎是同时爱上了这个英俊温柔的师兄,但是两个孩子都很羞涩,谁也没有对别人说起,包括自己的好朋友。
相处了大概有半年的时候,老庄主很喜欢开朗的星,于是把她许配给了天阳。月很伤心,只是她是那么胆怯,连悲伤也不敢表露。
但是她竟然做了件连她自己也不敢想像的事。那件事也用了她一辈子的时间去忏悔。也许真的是爱情的魔力,她跑去找天阳,告诉他她爱他。
谁也没有想到她的爱竟得到了回应,只是父母之命终不可违。就在那一夜,两个悲伤不能自已的孩子做了这一生最错的一件事。
后来天阳和星顺利成亲,一年后,一个不该出生的生命却来到了这个世界,那个小生命就是你,我的孩子。是我的一时自私让你来到这个世界,对不起。
那一夜的第二天,星和我的孩子同时不见了,人们都说,她带走了我的孩子,为了报复我和天阳。”
月停了停,走过去搭住轻轻啜泣的星的肩膀,对她说:“星儿,这么多年了,谢谢你,把云儿照顾得这么好。你走后,天阳因为思念你,郁郁而终。是的,他终于明白他深爱的是他的妻子,是星儿你。而你,是值得他爱的。
星儿,所有的人都以为你带走云儿是为了报复我们,只有我明白,是你救了我的孩子。若不是你连夜将他带走,他必然已死在老庄主的手下。星儿,是我毁了你的幸福,我对不起你。
从今以后,仍然只能拜托你了,星儿,拜托你照顾我的孩子,我和你,和天阳共同的孩子。你和天阳离开后的这么多年,为了赎罪,为了支撑微笑山庄,我让自己变得残酷冷血,我的剑染上了太多太多的鲜血,我真的很累了。”
星满目泪水地望向窗外,似是想再看天国之中的天阳一眼,只一眼也好。“月,这一切都不怪你,我是心甘情愿的,你和天阳都是我最爱的人。你和我们一起走吧,从此以后我们一起抚养云儿,让他成为像天阳一样优秀的男人。”
“星,三次刺杀失败的结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即便我想和你们一起离开,微笑山庄的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月又走到墨云的面前,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孩子,竟已经这么大了。一晃眼,十三年了……”
墨云颤抖地叫了一声:“娘。”
声音很轻,但月还是听到了,她欣慰地笑了笑。
“星,请允许我再自私一次,我很思念天阳,十三年前,就该随他而去了。”月转身走出房间。天空的月色洒进来,铺了一地银光,那么温柔,那么凄清,渐渐褪去。
近黎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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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来报个道,我是群里的念凝眸,突发其想换个名字,这是用这个名字的处女帖噢[em13]。写的第二篇完整的武侠,自己老觉得傻傻的,尤其是结尾,呵呵,多多包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