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武侠之三:如何刑讯逼供 (王怡) 闲话武侠之三:如何刑讯逼供
○ 江湖中人以武犯禁,遇事自然也是用拳头说话。各人言论自由的大小和证言的可信度皆取决于武功的座次。"谁主张谁举证"的诉讼原则不被承认,李寻欢一旦被指认为梅花盗,便只有自己举证来洗刷污名。阿飞在林仙儿蛊惑下,作伪证,假扮梅花盗被识破,小李飞刀的罪名差点就坐实了。你说不是你还会是谁?不是你为什么要说假话、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害怕? 可是江湖之上阴险奸诈,如何在信息不对称的状态下能够让别人说真话呢?如何既不放过一个罪犯,也不冤枉一个无辜?第一,你不能让他手按圣经或者手按九阴真经说话。赌咒发誓在金庸笔下还有些约束力,洪七公与欧阳锋一行流落荒岛时,黄蓉让西毒发个誓来,西毒始终不愿。但到古龙笔下,有了信仰危机,发誓就不灵光了。第二,你更加不可能让他享有沉默权,或是保持零口供。武当派张翠山援引江湖第一修正案的信仰自由(不可出卖朋友),拒绝在谢逊专案组面前作证,结果落得个夫妻双亡。第三,你当然也不能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宣告嫌疑人无罪,并坚持一罪一理,告诉受害人家属说:Game is over。 所以江湖中总是充满了无头公案和扑朔迷离的阴谋。所以在古龙笔下,大侠们渐渐向私家侦探发展,武侠在沈浪、楚留香和陆小凤之后,就成了福尔摩斯探案集。其实也是江湖的内在逻辑。中世纪末地中海沿岸贸易发达后,逐步出现了专门适用于商人之间纠纷的等级法-"商法",以及专门处理商事纠纷的江湖法庭-"商事法庭"。武林之中,也不断有人谋求各门各派的大一统,什么武林盟主、掌门人联席会议,不一而足。就是偏偏没有武林法庭,没有首席大法官。 剩下来的办法就只有一个。 以武力进行刑讯逼供。 ○ 像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扳手指这些世俗的招数,大侠们自然是不用的。逼供时用强光单单照着嫌疑人这种现代心理战,也还不会。持续作战、日以继夜的审讯方式,又嫌麻烦。大侠们都有更简便、快捷、见效快的手法。 有一类武功就是专门为刑讯逼供服务的。常见的是点穴术和擒拿法。 如分筋错骨法。顾名思义,让人筋骨错乱、苦楚难言,恨不能呼天抢地,还有什么是难于人言的呢。有的点穴术更是古怪精灵,让你生不如死,似有万条虫蛭穿心,或者血脉贲张,难熬之处简直猪狗不如。而且各门派手法不同,皆有专 利垄断,非下手人不能解开。 一句话,就是让你在说真话和江湖十大酷刑之间作出无奈的选择。人非圣贤,肉体这个臭皮囊的万般痛苦实在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对于别人在酷刑之下的全盘托出,我们在道德上也实在没有资格去指责。 黄蓉第一次在郭靖面前显出小东邪的毒辣专横,就是在完颜洪烈王府内对简管家的一次逼供。手脚麻利,果断,称得上是一次逼供信的经典案例。那蓉儿迎上简管家,不等他开口,手腕一翻,便将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直抵他的喉头,开始问话。那简管家一说出"不知道"几字,黄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这时使的自然不是娇滴滴的兰花拂穴手),右手则微微向前一送。峨嵋刺已深入那人的喉头几寸,并让他手骨奇痛难忍。再问,简管家再说:"真的不知道"。好一个蓉儿,没有半点犹豫(可见是逼供老手),右手扯下他的帽子,按住他的嘴(注意逼供的程序),跟着左手一拉一扯,登时咔嚓一声,把他的右臂臂骨扭断了。那简管家大叫一声,立即昏厥。那叫声因为嘴巴被堵住,惨烈之中夹着窒闷,行之不远。 郭靖小儿这时早已惊呆了。黄蓉在那人胁下戳了两下,把他弄醒。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了?"简管家七尺男儿,这时眼泪直流、屈膝跪倒,说:"小人真是不知道,姑娘杀了小的也没用。"黄蓉这才肯信他不是装假。 这是逼供的初级阶段,用武力与生死来要挟。 ○ 武功中还有一类摄心术或者移魂大法。轻则让人神思恍惚,意乱情迷,兼有催眠的功能,如丐帮的彭长老,便用这法门让黄蓉郭靖着了道。重则可以让人思想被控,臣服于人,甚至全无灵魂,成为行尸走肉。如《大唐双龙传》中的魔王石之轩,便有这种能力。如果再加上药物的力量,不要说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可以把一个自由之人彻底洗脑,变为供其驱使的僵尸,以确保其绝对的忠诚。 但这种办法往往会让受制者精神上遭受重创,武功智慧都将大减,利用价值就不大了。有什么法子既能让那些江湖豪客对其绝对忠诚,永远说真话,不敢有违其主子的意图,但又不会有害其武功呢? 那时的领袖人物还不大懂得意识形态和精神控制可以焕发出的的巨大能量。所以基本上停留在用毒的阶段。这种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慢性毒药,第一次出现,是在《射雕》。黄药师在梅超风背上轻拍三掌,他的独门暗器"附骨针"便深入梅超风肉内,牢牢钉在骨髓的关节之中。针上的慢性毒药,一年之后方才发作。每日六次,按着血脉运行,叫人尝遍诸般难以言传的剧烈苦痛,一时间又不得死,总要折磨一两年才取人性命。黄药师叫梅超风一年内办成三件事,便给她把针拔去。 到了笑傲江湖的任我行,他的"三尸脑神丹"就更加霸道。尸虫藏于丹中,平日靠药物克制,并不发作。但每年端午若不定时服药,那尸虫脱伏而出,钻而入脑,咬噬脑髓,痛楚固不必说,其人便行事癫狂,理性全失,连父母妻儿也会咬来吃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部下供其驱使,以成其霸业。那鲍大楚吃下脑神丹后,就说:"属下而今以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二,这脑神丹便再厉害,也跟属下并不想干。" 以这种方式控制部属,集其大成者,还要数神龙教的洪帮主。什么"七虫软筋散","化血腐骨粉","千里销魂香",整个一个731部队。其中登峰造极的就是"豹胎易筋丸"。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毒药,而且是药效灵奇、可以使武功倍增的兴奋剂。药毒一家,只在一线之间。但毒性发作,没有解药,也跟任教主的"三尸脑神丹"一样歹毒。那胖头陀面对名闻天下的少林寺十八罗汉时,何等气宇轩昂,一派宗师的风范;那"老婊子"藏身后宫,贵为母仪天下的"太后",仅仅因为这小小的"豹胎易筋丸",便在唯我独尊的洪帮主及其使者面前气不敢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不敢说半句谎言。 这是刑讯逼供的高级阶段。让人说一句真话容易,难的是让人一辈子说真话,不敢说假话,一辈子战战兢兢,唯恐一时疏忽,不能落个全尸。以慢性毒药控制人,麻醉人的政治手腕,虽然低级,但相当管用。 这个阶段的最高境界,不是洪教主,而是天山童姥。童姥的"寒冰生死符",对部众的控制,已经达到由物质向精神过渡的边缘。这个"生死符"中,并没有任何让人恶心的毒虫、药物,只是信手拈来的雪花冰块,打入别人体内随即熔化,完全无形。但其功效却与"三尸脑神丹"等并无二样,令三十六洞、七十二岛心生恐惧,皆尽臣服。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那种"毒"已经超出了任我行、洪安通之辈的想象力。 江湖之上唯一一个不靠药毒,而能让部属万众一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门派,就是明教。在意识形态的力量下,明教教徒像清教徒一样,节欲、吃素,侍奉明尊。看他们在光明顶一役落败时,众教徒挣扎爬起,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跟着杨逍念诵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这一段经文,就当得过数百粒的"三尸脑神丹"和"豹胎易筋丸"。 在这样的团体里,已经根本用不着刑讯逼供了。 ○ 另外一种。就是利用自己的智谋和群众的心理,让嫌疑犯只说想他说出的话,只拿来证明自己想证明的观点。这本是番邦法庭上律师的拿手好戏。可以让陪审员泪流满面,让听众勃然大怒。不用一点武力,文明之极。双方律师交叉询问,证人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称其为控辩式诉讼。 尹志平、陆冠英和程瑶迦三人,在牛家村时,便以这种方式相互询问。黄蓉听在耳里,又对欧阳克玩过这把戏。但运用得出神入化的却是杨康。在君山大会上,杨康假传洪七公死讯,声称是黄药师和全真七子联手加害。并将被点了哑穴的黄郭二人作为帮凶。鲁有脚有疑问,要求问个明白。杨康便对二人说:"你们也不必答话,我说得对,那就点头,不对的就摇头。若有半点欺瞒,休怪刀剑无情。" 听上去很公平,给了被告沉冤得血的机会。但黄蓉是聪明人,一听这种游戏规则就脸色惨白,心中叫苦不迭。 杨康一共向郭靖问了六个问题。如果有黄郭的辩护律师在场,一定会连连反对。这一处场面精彩之极,完全可以作为律师辩论技巧的案例。试看如下: 第一问。杨康指着黄蓉问道:"这个女子是黄药师的亲生女儿,是也不是?"郭靖一点头。 群丐见他点头,马上大哗。轰然叫起来:"还问什么,快杀快杀!" 杨康制止住喧哗,郑重地说:"众兄弟不要急,待我再来问他。" 第二问。"黄药师将女儿许配于你,是吗?" 第三问。(杨康在郭靖身上摸出匕首)"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你的,那丘老道还在匕首上刺了你的名字,是不是?" 第四问。"全真七子中的马钰曾传过你功夫,王处一曾救过你的命,你可不能抵赖!" 第五问。"洪帮主当你们是好人,曾把他的绝技相传,是不是?" 第六问。"洪帮主遭人暗算,身受重伤,你们二人就在他的身边,是吗?" 各位看官,这六个问题仔细看来,没有一个与暗算洪七公一事有关联。但杨康一一问来,语气越来越严峻,郭靖则不断点头。大家早有了先入之见,都当是郭靖已承认此事,群情激昂之时,义愤轻易压过理性。最后,连鲁有脚也对他二人恨之入骨,走上前去,重重踢了郭靖几脚。 各位看官,这又算不算得刑讯逼供呢?黄蓉在一旁着急,心中想:我的傻哥哥,不管他问什么,你总是摇头,他就不得不让你说话了。但今日英美的法庭之上,就是这样的游戏规则,我们也在学着呢。即使有了辩护律师,在杨康问话之后再来交叉询问,若是那律师逼供的水平远逊于对方,那么事实的真相又将如何可以昭示于天下? ○ "不打不成招"和"屈打成招",事实上都是可能的。如果人找对了,严刑之下权衡利弊,大多数人都会如实招供。极少数人则威武不能屈,视死如归,不说真话,也不会去说假话。这两种情形在武林中比比皆有。但若是人找错了,逼供者又不能像黄蓉一样察言观色、适可而止,那简管家之类的人熬不住了,就免不了要信口胡诌,拖人下水。造成冤假错案。 但奇怪的是,我遍读金庸、古龙、梁羽生三大家的武侠,居然没有发现一件因刑讯逼供而造成的冤案。江湖之人,包括下三滥,要么不说,要么从实招来。却没有一个胡乱捏造说假话的。这与武侠之外的世界就大相径庭了。 由此得到一个结论:逼供有效论。 在逼供之下,人人都说出了真话。可以以此揭示真相,得报大仇。恐怕这就是江湖中千百年来逼供泛滥和看重口供的原因。有了这样的简便法门,自然也就不需要什么江湖法庭或者独立检察官了。而番邦的法庭为了防止一些人在酷刑下说假话,并防止像黄蓉那样滥用酷刑造成对简管家们的无端伤害,把心一横,宣布"程序不合法实体就不合法",也就是说恶树上结出的果子一定是恶果,不能吃。那些律师们不能把别人在不自愿的情形下说的话拿来当作依据(江湖中的阴谋败露基本上都是机缘巧合窃听来的,按番邦的规矩也不能拿来作证了)。 换句话说,就是逼供无效论。 很显然这样做的代价实在是太大。明明得知真相却不能昭雪,明明恶贯满盈却不能正法。那还如何快意恩仇,那不是等于取消了江湖的合法性。可见在武侠三大家的潜意识里,其实和大多数国人的想法一样,认为逼供虽然做法不对,效果却是很好的。要破案,又岂能婆婆妈妈。菩萨心肠一样须要霹雳手段。 所以在官方的"辟、劓、宫、剕、墨"之外,又有了无名氏归纳的江湖十大酷刑,成为传统武林给我国法制建设留下的重要遗产,讲究法治及其本土资源的大家不可不察。 王怡/2001/4/8于包家巷
风行天下读之有感:
刑讯逼供倒不是传统武林留与后人的遗产,唐律是中华法系最经典的法典,是中华法系的最高成就,尚且明文规定了对拒不招供的犯罪嫌疑人可以刑讯拷掠,历朝历代,法外用刑也是屡见不鲜之举。王怡是法学名家,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只是故作糊涂的调侃之语罢了。
武侠的江湖讲究的是丛林正义,它的潜规则就是:为了实质上的正义可以放弃程序上的正义。然而程序正义并不能总是保证实质正义的完全实现,在程序正义所不能及的地方,总有实质上的非正义的情形存在。人们对于侠的幻想,即是由此而生。假如程序正义如果能保证实质正义的完全实现的话,侠就根本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换句话说,对于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如果控诉方不能举出强有力的证据证实其有罪,则意味着其完全有可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例如辛普逊。这就是讲求程序正义的法治社会的坏处──事先为自已设定了一系列的规则,然后让这个规则来束缚自已。但是在有些时候,权力总是能绕过程序正义,大步向丛林正义迈进。代表公权力的有官方罗宾汉们,代表私权力的是梁山好汉以及千里飞剑取人头的侠客。在民众看来,实质正义应当是终极目标,只要能实现实质正义,程序正义完全可以抛开。在这种思维下,包拯被吹嘘成神话一般的人物,不管他采用了诱供逼供还是大搞有罪推定,只要结果是正确的,他就是当然的青天。
例如对于刘涌,最高法院的改判显然是符合实质正义的,虽然它越过了程序正义(最高法院当庭作出了判决,很难让人想象的是,如何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制作出长达万余言的判决书,并且对辽宁高院所认定的“不能从根本上排除有刑讯逼供的可能”只字未提),但并没有受到太多的质疑。与之相反的是,辽宁高院的判决甫一作出,立即为万夫所指。如此说来,越过程序正义追求实质正义是人心所向大快人心的,难怪侠客们痛快淋漓的挥刀斩人头时有人会高声叫好。
对于佘祥林相信人们并不过于佰生,幸好他不是刘涌,没有那么高的知名度,当时也没有代表人民的媒体对他过于关注,所以才能侥幸得到一条生路。对于佘的指控是故意杀人(杀妻),经数次起诉判决后,由死刑变成有期徒刑十五年,“死者”的亲属上访并组织220名群众签名上书,要求对杀人犯佘祥林从速处决(http://news.sina.com.cn/s/2005-04-01/09076255367.shtml)。直至其妻重新出现,沉冤方得昭雪,事后诸葛亮们很快查明,佘所作出的有罪陈述全是在刑讯逼供下所为。
在这两个几乎是完全相同又完全相反的案例上,能否认为:对刘涌进行刑讯逼供是正确的,而对佘祥林进行刑讯逼供是错误的?如果说刘涌是坏人而应当刑讯而佘是好人不应当逼供的话,那么这个好与坏又是如何认定的?阿Q被杀了头,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也许,这个就是理由?
王怡将“屈打成招”纳入“逼供有效”里面,未免有些不当,事实上,“逼供无效”正是为了避免“屈打成招”才产生的。只不过武侠江湖里的人大多都是头脑简单或是迂腐不化,或是不会编造谎言,或是囿于道德约束,不愿也不屑于说谎,所以形成刑讯逼供一帆风顺的局面,并且,在武侠江湖里也没有“错案追究制”,造成了冤假错案不大可能会有人出来追究责任,所以刑讯逼供才能横行无忌,所以才总有以好人与正义自居的“大侠”对坏人和邪恶势力进行刑讯逼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