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复前行,欲穷其林。
漫天桃花清舞,摇落了一世红尘,逝去了喧嚣纷扰;流水淙淙,鲜草一碧,让人油然有近而忘忧之感。
远远晨光初曦,一人徐步而行,见此大好景色,也不禁放慢了脚步,凝神半响,若有所思。此时天已微明,遥遥几颗孤星尤高悬在顶,似斜不斜的纵横交错,组成一个颇有几分诡异的图案,宛如一只张开了的大眼,冷冷的审视着人间一切。
随着一声叹息,那人抬首望天,只见他形容古朴,骨骼棱然,飘然有几分雅态,只是眉心间仿有一丝煞气,一分愤懑,更夹杂了几许无奈,几样怅意。猛然间轻轻咦了一声,屈起五指,口中喃喃的念了几句术数之言,点了点头:“状如鬼眼,形若圆盘,果真便是传说中的天窥象。”
“天窥象”阴阳家言:乱世必有天预,传说中有三大异数,八项凶煞,暗合了二十四种天地大变,而这天窥象,则正是其中一种。“人间有劫,天意有数,乱世洪流,神灵窥之。”语出《甘石星经》.
《甘石星经》,纵便是修行已达入神境界的逍遥子,念及这四个字时,也禁不住心头一热,自六十年前投入阴阳门来,这本书就纠缠了他一世,一幕幕过往事情越过眼前,蒙师傅青眼,与师兄反目。。。。逍遥子苦嘲了一下,正前瞧去,水光晃荡,反倒去出一个人影,面相愁苦,眼角微霜,却哪还复有当年意气飞扬的豪兴,这多年来奔波天下,印象中似乎许久未尝亲见自己形容如何了,近来更是多遭大变,不知不觉间已是人老去,鬓微霜。一时间呆立难言,他阴阳门虽以术数为主,却也是偏近道家,对于修身养性一道,本颇有心得,今日突见天象有变,己颜又改,不由痴痴的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情绪当中。
“这位道长”逍遥子一惊,竟然有人来到附近而不为自己所感,放眼望去,身前不远处,一人独坐垂钓,相距不远,看上去却不甚清切,似乎光线到了他身遭便被扭曲一般,雾气缠绕,似有灵性样的往复不止。
“天色微光,风景正是佳妙之时,道长却执意于求思反省,岂不辜负大好韶华。”语音清朗,听来十分受用,正是那人所发。
逍遥子哼了一声,伸手出去,食指颤动,急速的画了个半圈,也不见如何做声,突然间眼前一亮,雾气渐渐散去,现出那人身形来,只见他粗衣毡帽,却掩不住俊秀清朗,神色甚是平和,眼见这一招被逍遥子所破,脸上并不见怒容,只是笑了笑,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一礼:“原来是逍遥子老师,小子班门弄斧了,见笑了。”
逍遥子见他言行恭敬,心气稍平,道:”圣师弟子,老夫也闻名已久了。“
那人名为破风,乃是圣师亲传弟子,闻得此句,一楞神道:“道长从京都来,圣师老人家可好?”一言既出,不由哑然而笑:“圣师已功参造化,又有何人能对他有所不利。”
逍遥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似是说话,又有点象自言:“名下无虚啊。”
那破风凝神朝逍遥子脸上看去,若有所思:“原来道长。。。。。”
逍遥子一顿足,正待开言,破风摆了摆手,收拾起钓具,说道:“前辈远来,自是贵客,请进屋一叙。”伸手做了个示意,带头朝溪水上流走去。
所居处,乃是小小一间木屋,小而不杂,颇有雅致,破风亲手斟上清茶来,逍遥子接杯在手,尚未入口,鼻中已闻到清香爽怀,那茶味悠长绵远,与一般名茶大有不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难言。逍遥子品味不语,心中却想:“枉我道号逍遥子,其实一生之中,少有如此逍遥滋味。”
“破风。。。破风兄弟。”逍遥子无论是辈分或年纪,均长破风不少,然而心里对破风颇有好感,不欲以后辈待他,一时间竟不好如何称呼。
破风在对面坐下,“不敢,道长尽管称呼小子就是,若有暇时,还请告知圣师近况。”
逍遥子脸上现出迟疑之态,叹息道:“说来不怕小兄弟笑话,其实我这一趟来,自己也不知为的究竟是何?”
破风不讶,不惊,似乎对这个答复已成竹在胸,轻声问道:“道长眉有黑气,脸呈紫色,想来是与圣师切磋过了。”
逍遥子神色黯然,摇头不止,苦笑一声道:“就算是把。”心中明了:“破风显然对师傅极其推许,言语虽说切磋,其实必定是猜中自己大败亏输。”只是想归如此想,但是那日事实虽不中也不远也,当下并不反驳,正颜道:“临别之时,尊师言让我来桃源一行,再无他语,当时我百思不解。”
“那现在呢?”破风问道。
“现在?”逍遥子沉呤,“小兄弟与尊师,心法缘出一炉,飘忽若神,难以琢磨。何况我现下颇有醉而忘忧之感,实无精力思索其他。”
拍拍的声音响起,破风鼓掌道:“余蒙师傅指点,于此潜修炼心道,进益甚浅,今日道长一来,倒是让小子外触心通,修为有成。多谢了。”
“炼心道?”逍遥子游历天下,倒也是第一次听到。见破风说他修为有进,仔细看去,破风皮肤晶莹透亮,比之初见之时雾气笼罩其身,确实已大有不同。
“所谓炼心道,乃是指的精神力修炼,世人只知圣师武技非凡,其实圣师大德之人,武道精神双修,又岂是凡人所能知万一。”破风昂然说道。
“精神力,心道?”逍遥子喃喃念叨,破风这个话对他实属不敬,不过一时另他突有所感,因而并未出言指责。
“道长的阴阳派,本是人力推究天数,推崇的乃是天地之规,对于人身自己的开发,不免稍有忽视,道长因而不知,也属正常。”破风明眼见得,当下出言安慰到。
“自身的开发?”逍遥子心地砰砰而跳,似乎窥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天地。破风所言不虚,他虽是天下有数高人,但是于这点认识上,确乎受限于门户之见,前所未闻。
“圣师尝言:一切神通变化,悉自具足,那是说每个人都怀有一个深藏的宝库,潜力无穷,只是被各种执着蒙蔽了而巳。”破风言语已又刚才的昂扬转为平淡,似乎所讲乃一微不足道之小事,但是他的话语在逍遥子听来,却无异于晴天霹雳,颠覆了多年来执著的许多理念。
“莫非我这多年来, 勤修苦炼,竟然都错了?”逍遥子呆坐不动,汗水泠泠而下。
破风微笑跌坐,并不开言。
“不是的。”逍遥子突然张口大呼,全然不顾这与他身份不符,“我师兄名列天下六大宗师,莫非他也错了么。”他脸上神色十分兴奋,语气不由越说越快,“小子无知,胡说八道罢了。”
破风哑然失笑,脸上跃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傲天行,他之所修,恐怕早已远远超出阴阳派的范畴了。”
傲天行:六大宗师之一。为人狂傲自负,手中一把阴阳剑可冻火山烈浆,可裂北海玄冰。弹簧之舌,往往未战便催敌胆。正是逍遥子的师兄,只是两人素来不合,为争《甘石星经》相斗数十年不休。
逍遥子诧异的望了破风一眼,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一丝古怪,缓缓道:“师兄是我门不世出的奇人,将本门技艺发扬光大,时能前人所不能也。”语意平淡,全然看不出他口中这个人与他有几十年的恩怨交织。
破风微笑摇头,言道:“我能在此清修一月,实拜尊师兄之福也。”
逍遥子心中一动,“他前些潜来京师,莫非?”语意闪烁,询问之情却已明白可见。
破风不答,反问道:“小子与道长一见相知,圣师更是跟随已久,想来贤哲一聚,必然是精彩纷呈,不知可否有幸得闻详细经过?”
逍遥子默然,眼中异彩连连,显然是想起了那惊心动魄之一战。
破风温颜道:“圣师老人家既让道长前来,想来必有深意,小子虽不才,然集思广益,或者能为道长解闷一二呢。”
逍遥子黯然点头,心想起圣师的神通,尽管与之乃是敌对,心中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恨意来,脑子思索半会,方始开言道:“其实我们交手,只用了三招。”
“三招?”这个数目令破风也惊诧了一下,逍遥子曾于溪边出过一招,一斑见豹,端的是非同小可,破风虽颇为自诩,心里却也知己所难及。当然如果是正常时节,对圣师的信赖定然使他相信其无所不能,然而如今,竟然。。。。。
“小兄弟可是不信么?”逍遥子颇有些恼怒,以他的身份说出如此大贬颜面之事来,本已难堪,不禁哼了一声。
“不敢不敢”破风急急道歉,正欲筹言解释,逍遥子摆手阻止,“败就是败,倒也无须口头争勇。”
破风心下放松,道:“道长气度非凡,若能放下执着之意,想来必能更上一楼。”
“执着。”逍遥子脑中嗡的一响,数十年前的往事一漫而过。
那时的自己,正风华少年,意气昂昂之际,而同门师兄傲天行,也是惊才绝艳,难得一见的人杰,师傅始终定不下传道之事,终于某一日,手抄《甘石星经》一遍,将原本副本分交两人,命其各自修行,言下之意,将视其成就而定下门户。
“请教师傅,我等将修炼多长时间?”第一次接触门中久慕大名的《甘石星经》,逍遥子掩饰不住激动之情,却也不失精细,当场便提出了师傅忽略的问题。
偷眼间,却见师兄傲天行在一旁低头闭目,状若入定,意态从容,然而衣襟下摆的微微晃动,毕竟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师傅会以神思游锁之术,分视你二人进境而论,你们放心去把,此等机缘,十分难得了。”
两人叩别师傅,各自用功。山中无日月,此中乾坤长,逍遥子翻书一览,便深陷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中去,一句句皆是韵意无穷,推究演算,茫然间已经忘记了身属何方,时近何时。直至师傅招己出关,方元神归位,直感身子仿佛大虚弱,头脑又偏如大爆炸一般,朦朦胧胧对身遭事物失去了概念,只见的师兄仍然是先前姿势,有若千年百年就未尝一动分毫似的。耳中仅闻得师傅传位之语,声音清越一如平常,然于逍遥子听来却不异雷击。
不一会,隐隐有风雨大作,身上地上却不见丝毫痕迹,心中有感:“风生雨起,人间不闻。”此乃天生风雨异象,回首再看,师傅已经大行归天,而始终在手之《甘石星经》,竟不翼而飞。
“太执着啊。”印象中师傅留下的最后一句喃喃自语,但是逍遥子知那不是自语,而是师傅临去之际交代弟子的话,阴阳门中,这叫大限之托,能跟人一生有莫大关系。逍遥子茫然无解,心下明白对师兄也有一句,只是自己不知罢了。
逍遥子摇摇头,把几十年不明了之事一并甩掉,师傅为何选定师兄,自己虽不甚明了,但是两人同修星经之事,却也稍有所闻,据说师兄当年,仅仅是一个时辰便自行出关,一个时辰啊,料来也就是能粗览一遍,又能学到什么呢。师傅啊师傅,你终究还是偏心,其实你早就意属师兄了,只是故意让我一看星经,当是补偿我对不? 其实门户之位,几十年来我也已不再放于心上,然而害人者乃是《甘石星经》,这数十年来,欲求一见而不可得,每每想起当年身入宝库空手而归,那份心痒难搔,的确是害了自己一辈子。
破风见逍遥子怔怔出神,半响之后,终于出言试探道:“道长,圣师。。?”
“圣师?”逍遥子一惊,当日情景逐渐清晰起来。
圣师就如一个巨大的虚无,他人虽站在那,清晰可见,呼吸能闻,然而却真实的仿如虚假,凝立如山,那山却是飘非若神的飞来峰,灵动似水,那水又宛然平波如镜,总体就给人以大静大动,捉摸不定的感觉。
面对这么一个人,竟然是逍遥子先出招。
“我先出招”逍遥子颇有几分不自信的语气,突然提高了声音道:”这一招我若是对你而发,你将如何?“
“哦。”破风一楞,只见逍遥子反手抽出拂尘,手腕作势,呼的一声,千万根丝线散乱杂动,空气似乎被抽干了,一股盘旋拉曳的力道呼啸而出,破风不由自主的前踏了一步,眼前突得一花,身前数十大穴,统统被笼罩于拂尘之下,这一招发出时其实两人相距尚远,破风微微一笑,心知对方只是试招,当下并不抵抗。
逍遥子收回拂尘,道“我这一招叫无孔不入,本意是。。”顿了两下,想起来这一招对圣师全然无用,后面吹捧的话便说不下去了,转口问道:“你该如何抵挡。”
破风一笑:“我退。”
逍遥子双眉树起,哼了一声,道:“我这一招本就伏有前拉之力,只怕你退的不甚如意,我再踏七星步,趋你右首,倒转拂尘点你天突穴。”
破风一摆手,"其势我只能再退,走乾位,转坎位,可避锋锐。”
逍遥子口角一动,瞅了破风一眼,喝道“一退再退,是何道理。我若施小天星掌力截你后路,以虎爪手拿你左肩,弃拂尘以回飞之术袭你后心,你又能再退何?”语气转急,对自己这一招甚是得意。
破风哈哈一笑:“道长,我已不在木屋当中了,你又如何截我。”
“不在?”逍遥子一凝神,不禁汗颜,以此刻两人方位而论,确实破风在第二退之时,已经转身出了木屋,那么自己这以为必中的第三招,压根就用不上了。虽是想通此节,心中却是茫然一片,喃喃道:“你不是用枪的么?枪乃百兵之王,首重气势,咋一招都不出。”
破风微笑摇头:“与傲天行一战,我从此弃枪,这一月以来的清修,我更是忘记枪为何物。”
逍遥子双目如赤,道“我不信。”他确是不信,在他心中,破风第一招就不该退,而当以霸王枪正面回击,第二招更是最利于回马枪的场面,当然这两招本就在他预计之下,所谓诱敌深入,第三招才是正文,前面的伏笔,均是为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击而设,结果。。。
破风神色颇有不忍,温言劝道:“前辈,即便我此刻手中有枪,我也使将不出。”
“为何?”
“我与傲天行一战,内力全失,若非圣师出手,世上早已再无破风此人。”
“啊,你说。”逍遥子瞪大了眼,忽然想到一事,“你说什么,圣师曾与我师兄交手。”
破风仰头,神色间大有油然向往之情,一月前,于城郊逢傲天行,该人脾气古怪,武功确的确高的出奇,危急关头圣师突如神人天降,当世两大宗师过招,其中精彩百出,言语实在不足以形容万一。
“结果呢?”逍遥子心神已经完全被吸引,急急问到。忽然想到一事:“按时间计,我找到圣师是在他与师兄交手之后,而我追踪师兄一路前来,在京师失去踪迹,莫非?”
破风莞尔一笑:“道长不妨先说说与圣师相逢的经过,如何?”他不说完自己的话,反倒用言语来挤兑逍遥子,逍遥子不满的横了他一眼,心知这小子赖定自己了,只是心中并不如何气恼,何况他与圣师的过招,确实也有许多难明之处,假若能由眼前这个圣师弟子解释一通,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出第一招,其实是不得不发,那种感觉,仿佛就如一个人在广袤的天地间独处,越久越觉的自己之渺小无能,倘若我再不出招,恐怕自己难免就吐血受伤了。”
破风点点头,显然对这个话是深以为是。
“其实那一招,圣师也是退。”
“退?”破风问道。
“对。”逍遥子的声音渐渐已近梦呓,显然是沉浸到了过往当中,“第一招,他退,第二招,他还是退。但是我所伏后招,本是计算已精,对手每一式变化,都有相应的应对,然而他只是一退之势,就让我生出仿如面对高山大海,荒漠边塞的感觉,大自然的神奇奥妙,纵使耗费心血,又岂能算计其万一。”哎,逍遥子摇摇头,“在那一刻间,我虽只出了两招,但是心中却转过了千百万个念头,那一刻仿佛极其短暂又极度悠长,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人力有时而穷,从所未有的精力衰竭之感。”
破风默然不语,他也曾听说过:阴阳派的武学精要在于一个算字,以阴阳术数,计算对手的方位,形态,天时,包括日照,风吹,虫叫。。功力越高,计算越精,所以高手过招,往往一招而绝。但是看逍遥子的情形,显然是被圣师无形中人为的提高了计算能力,人力有时而穷啊,破风心里有些为其感到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