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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27 17: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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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捕逃
秦古心发现死尸一喊,左邻郑好婆和媳妇杨氏,右邻倪阿根首先跑出。左近两名地保也被惊动,一边披着衣服,一边揉着睡眼,匆匆跑来。另外一些邻居听说出了人命,也相继赶到。秦古心指手划脚喘吁吁说了几句。
众人正往里走,老地保顾四忙伸手一拦道:“慢!现在还没相验,先不要进去。让我同了秦家伯伯和左右邻到里面谈几句话就出来。大家当心点,莫受连累!”跟着,回顾另一地保道:“阿福!你还不快报官去!”阿福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众人被顾四的话吓住,不敢再进,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涌在门前往里张望,人是越聚越多。
顾四带了四人进屋看了看,便问:“谁先发现死尸?”
秦古心把昨晚尤葫芦约他买猪,今早发现人已被害之事说了。忽听有人接口道:“尤二叔穷得连饭都没得吃,人又和气,会被人害死,这叫什么世界!我们非得替他伸冤报仇不可!”
顾四抬头一看,只见娄阿鼠气愤愤地由人丛中挤了进来,不禁眉头一皱。因是赌场朋友,拿过他的彩钱,不便得罪,忙拦道:“先听秦家伯伯说,请你不要多开口!千万不要乱走乱动,挨近死人!看热闹最好到门外去。阿弟!你也是常外面跑的人,这时候不要惹事。”
娄阿鼠故意气愤道:“我和尤二叔是老朋友,照这样随便杀人,简直要造反!姓娄的不怕受连累,我倒要看看凶手是啥人。”边说边拍胸脯,看去理直气壮,神气活现。
顾四因县衙门近,急于在县官未到以前摸一点底,好脱干系,也没有再理他。问完左右邻,又向秦古心问道:“尤家的戌娟呢?怎么不在?见到过没有?”
秦古心也说:“方才连喊她几声,没答应,我没敢到屋里去。莫要也被害了吧?”
顾四闻言,忙往里屋走。屋内无人,床上旧被头也还没打开。耳听远远鸣锣开道之声,不顾仔细检査,忙又赶了出来。
娄阿鼠一进门,便在暗中仔细偷看,想找那两粒灌铅骰子,偏未找到。心疑滚落在尸首旁边,又不敢就过去。忽然发现右床脚有两枚旧制钱,想起杀人后逃得太慌,掉了些钱,没顾得捡,大概这两粒骰子随同先捡的钱落在床后也未可知。正打主意见顾四已进里屋,秦古心正和邻家婆媳谈论方才之事, 平日爱管闲事的倪阿根也正听出了神。知道这些邻居都讨厌他,想乘机溜到床后细看一下,想法子把它拿走。方说:“我看看床后头有没有可疑的形迹。”心里打着鼓,外面却装着挺神气似的,要往里走。
顾四由里屋退出,见娄阿鼠要往床后走,忙拉住道:“阿弟!你没听外面锣响!县太爷就到,你随便在尸场乱走,阿是要给我找麻烦?大家都快请出去。”
锣声越来越近,门口众人纷乱处,冲进两个差人,张口便喊:“闲人快走!地保快摆上公案,太爷随后就到!”
顾四诺诺连声,忙对众人道:“秦家伯伯和左右邻出去,千万不要走开。太爷验完了尸,还要问话呢。”
屋里的人全都到了门外,门外的人也被差役赶向一旁。顾四连忙托人去搬桌椅。
无锡县知县过于执是个老吏。他做了多年临民之官,办起事来大刀阔斧,很有胆子,也很认真,讲究案无留牍,多么口硬的犯人,至多经他问过三堂,没有不招供的,并且从不贪赃,因此得了上司的赏识,所任都是首县和冲繁大邑,什么疑难案件,他都有把握,认为“天下无难事”。半月前,到省里去了十多天,前天才回无锡,刚由内宅走进“签押房”,师爷便抱了一大叠卷宗请他阅看。这是过于执素来的势派,任何事都要“速战速决”。师爷们也乐得事完早淸静,才闹了他个“席不暇暖”。
案卷特别多,民刑诉讼就有十来件。过于执暗骂:“无锡县真是难治。哪来这许多打官司的‘刁民’?讨厌!我既然要学庞统治耒阳县的才干,这比当年庞统当着张飞所判的案卷要少好些倍,算得什么?”一赌气,废寝忘食地连阅卷带坐堂审问,随审随判,一天多的工夫全都办完。民、刑两造,“谁也没敢不服”,再听幕宾们照例一恭维,心想:“我办的案,还会有错?况且尽是些斗欧、赌博和闹家务的案子,几句话就完,有什么不了的事?”高高兴兴带着疲乏的身子倒向床上,本打算当晚睡个足觉,明天晚点起来。刚一天亮,就有人来报,说西门外有一个开肉铺的人被杀,还未发现凶手。地方上出了人命案,是件大事。如果逮不着凶手,过于执二十多年的能吏名望非但要垮,弄巧还要受处分,自然越想越冒火。忙命:“准备执事,打轿,传仵作,本县当时就去验尸,非抓住这凶手不可!”刚急匆匆擦了把脸,一听人轿齐备,忙穿上公服,三步两步赶出,上了轿子。一路盘算如何捉凶手,轿子已到尤家门口放落。刚一进门,便见朝阳斜射处,血泊中倒着一具死尸,血已将凝,胸前钉着一柄肉斧,死状极慘!一股血腥味,使得人凡乎要呕。忙把鼻子一捂,急退了出来,忙道:“公案摆在外面!”
地保回道:“公案已设在街上,屋里小,血腥味太重。”
过于执将头微点道:“传仵作,验尸!”
仵作在旁,应了声“是”,便往里走。
过于执坐在那里,暗中向看热闹的人察言现色,留神静听,微闻人群中有人在说:“尤家穷,不会有人偷他,只有一个‘拖油瓶’,长得满标致。不要是奸情出人命吧?”另一妇人忙说:“娄阿鼠!你不要随便乱说。戌娟满孝顺她父亲,连鸡都不敢杀,怎会有这类事?”随听一个老头说道:“昨天夜里,他酒醉回来,却带着十好几贯钱呢。”过于执心中一动,忙喊:“传左右邻和见证人!”
地保忙带秦古心、郑家两婆媳,倪阿根和另外几个邻人由人丛中走出,一同跪下,说:“回太爷的话,左右邻和见证人传到。”
娄阿鼠也凑过去,跪向一旁。
过于执见那三十来岁的瘦子,正是方才头一个背后谈论的人,另外还有两个也开过口。心想:“有线索。我最擅长的就是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便问:“谁先发现的被害人?”
秦古心照实说了。
过于执一听,人被杀了,借来的十五赏钱不翼而飞,被害人亡妻带过来的“拖油瓶”不知去向,人又年轻!“哦”了两声,暗中点了点头。
娄阿鼠暗中留神,看出县官对苏戌娟似乎起了疑念,心中暗喜,仍装着气愤怀疑神气。
过于执又问:“你们和被害人是紧邻,应该知道他的为人如何。他养女苏戌娟,平日可有男子来往?”一面却朝下跪诸人察言观色,并不指定何人先答,特别注意娄阿鼠的神情。谁看了都觉得这位县太爷精明强干,二目有威。
倪阿根年轻气盛,听出县官有怀疑戌娟之意,首先回答:“尤葫芦虽然爱吃老酒,人缘很好。戌娟年才十七八岁,平日规矩,也是人所共知。她只不过因为她的‘晚爷’不好好做生意,有时埋怨几句,人是再稳重没有。”
过于执“哦”了一声。
郑氏婆媳和另外几个邻人也是异口同声接说:“戌娟人很规矩勤谨,尤葫芦全亏她料理家务,每天要做不少的事。我们日常相见,从没见她和男人说笑。她什么事都做,遇到他‘晚爷’杀猪时,却要躲开,连看都不敢看,也许这件事她还不知道呢。”
过于执鼻孔里“嗯”了一声。他觉着娄阿鼠还有頋虑。这些邻居所说,更不对他的心思。
娄阿鼠越看县官神气,越觉有了办法,故意在旁低声咕哝着说道:“天下事难说,做坏事的人,谁也不会写在脸上。”
过于执认定这是一条线索。见娄阿鼠是个穷汉,笑问道:“你知這什么只管说,不要害怕。”
娄阿鼠忙答:“我知道大老爷是有名的青天!小人和尤葫芦是老朋友。人命关天的亊,小人没看见,不敢乱说。但是尤葫芦带钱回来,只有他女儿知道。他天明前被杀,钱又被凶手偷走,苏戍娟不会不被惊动。她没有喊救命,也没有喊乡邻报官,为什么人会不见?”
过于执由不得脱口说道:“对!有道理。自来奸情出人命,大概……”
娄阿鼠忙道:“青天大老爷!照小人看,戌娟年纪轻,恐怕没有这么大胆子。他们都说没有见她和男人打过交道,大概是真的。不过,人不见得太奇怪,莫要是尤葫芦的钱露了白,被坏人看破,把他杀死之后,见戌娟长得标致,逼她一同逃走了吧?”
过于执道:“这也有理,我料苏戌娟逃走不远,只将此女拿到,自然水落石出。”随即掷下火签,命差役带同左右邻居作眼线,分途追赶,四下访拿。
郑好婆认定戌娟无事,说起她有一亲阿姨住在皋桥,久未见面,时常想念,也许去到她阿姨家中等语。差役听了,自不放过,便带了秦古心、郑家婆媳、倪阿根四人做一路往皋桥赶去。还有几个差役,另外做了一路。
娄阿鼠作贼心虚,先装糊涂,想往另一路追赶。后想:“人是我杀的,戌娟不知何往,找不到她,还可嫁祸于人。她如在尤葫芦睡前,真到皋桥姨娘家中,有人作证,这件事就讨厌了。偏生那两粒倒运的骰子落在尤家,是个心病。还是跟着秦古心他们到皋桥去,看看戌娟是不是在那里。”打好主意,念头一转,忙又回身,往皋桥这面跟了下来。
仵作验完了尸回报,说:“被害人头颈先被肉斧砍伤,长两寸三分四,深九分,连胸带肩,被肉斧斜砍进去,深嵌入骨,脚上只穿着一只破袜子,没有穿鞋。这是由床上纵起,和人争斗,先被砍中头颈,倒地之后又被砍了一斧,方始毙命。所验是实。”
过于执正在推敲案情和戌娟逃走的原因,一听仵作这样回报,越认定是戌娟引来奸夫,想要偷钱,被尤葫芦看破,起床争斗,因而被害。街上风大,肚子正饿,尸场血腥味又实难闻,再进去看,也不过如此,便道:“此案既经你们验过,本县也无须再验了。”随命仵作具结,吩咐地保会同邻居买口棺木,先将尸首成殓起来,将门钉紧,贴上封条,等拿到凶手再行发落。跟着起身上轿,打道回衙。
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又窄又长,黑得一点星光都没有,对面不能见人。苏戌娟怀着满腹悲愤由家中跑出,只知道朝皋桥那一面走,并没想到别的,气急败坏地走了一段,刚把平日走过的熟路走完,转入一条小巷。既防遇到歹人,又怕走错了路,只得鼓着勇气,口里念着:“死去的亲娘快来保佑我!”脚底跌跌绊绊依旧往前急走,好容易云开星现,西半天还低挂着一钩新月。路虽比前好认了些,人已走得筋疲力尽,最糟是在这寒星残月之下, 街巷内人家屋檐下放着的一些东西和沿途一些小树,都成了最可怕的鬼影。这一个轻易没有远离开过家门的少女,走在这样暗夜沉沉的街巷之中,更增加了她的恐怖。
快亮以前的天,照例更黑暗一些,戌娟方想:“天怎么又黑得这样厉害?”忽然望见东方天边淡微微现出一些白影,知天快亮, 暗忖:“走了这半夜,没有遇见一个歹人,阿爹也没追来,总算运气。”忽又想起:“街门未关,阿爹的十五贯钱莫要被人偷去。”恨不能当时就往回赶。正担心间,东方已渐渐现出了曙色。戌娟看出眼前的路有好几条。记得以前去看阿姨,快到以前,曾经过一条河岸,两岸人家全都临水而居,杨柳很多。这条陌生的路,好 像从未经过,也不知一路乱窜,怎会来到这里?这地方休说往阿姨家去,连往回走都不认得,又不好意思去向未起来的人家拍门问路,心里一急,要往回走。又想:“归路已远,天快大亮,真要有贼,就赶回去,钱也被人偷掉。何况阿爹正等着卖我呢!”想到这里,气愤起来,把心一横,又往前走。走不多远,好容易发现前面拐弯处竟有一条河岸,忙奔过去。到后一看,太阳已从天边涌现出了大半轮,阳光斜射在河面上,闪动起千万片的金鳞,沿河田岸上已有人在走动。走了这半夜,实在腿脚酸痛,心想:“天已大亮,反正我是不回去了,还是暂且歇一歇脚,少时等有过路的人,打听清楚再走。”便在河边石条上坐定。一身急汗,吃冬日的晓风一吹,夹背心冰凉,便把身子侧转,背向东方去烤太阳。俯视脚下的一双旧鞋,业已走穿,再往前走,脚趾也要露出来,腿是又酸又疼,越想越伤心,两眼的泪珠儿一点接一点直往手背上滴。
太阳渐渐离开水面,日光转白,只东半天还有一片红霞。南方气候暖,那业已落尽的柳条,随风袅动于朝阳光中,仍有欣欣向荣之意。小鱼往来,游泳水上,河中已有舟船来去。
戌娟正在含泪张望,辨认道路,忽见一个少年匆匆走过,忍不住起立,脱口喊了一声“喂”!
少年熊友兰,是商人陶复朱的伙计,一年到头代东家去往苏、锡各地办货。他背着十五贯钱,刚由苏州开来的“夜航船”上下来,由皋桥左近经过,赶往常州去采买黄杨木梳篦,忽听人唤,回顾是一满面泪容的少女。回身问道:“大姐!是你喊我吗?”
戌娟答道:“请问我到皋桥,怎么走法?”
熊友兰问道:“你口音是本地人,怎么不认得路?”
戌娟答道:“我由西门外到皋桥去找阿姨,不想把路走错,请你告诉我。”
熊友兰道:“你由西门来,不该这样走。前面要经过两条横巷,才能走上去往皋桥的正路。我领你去罢。”
戌娟道:“我看你也像有急事的神气,为我绕路,多不好意思。”
熊友兰道:“路绕不多,一道走吧。”
戌娟见那少年很热心,人很规矩,不像平日那些买肉的小流氓,忙说:“这真谢谢你。”
熊友兰在前面走,头都没回。戌娟紧跟在后面,顺河岸转了一个大弯,经过两条小巷,转折出去,又是一条河岸,认出这是以前经过之处。觉着再走不远,便到阿姨的家,让一个陌生男子引路,被阿姨看见,也要防她多心。刚把熊友兰唤住道谢,说:“路已认出,前面就到。”底下“请便”的话还未出口,忽听身后急呼“戌娟!戌娟”。心疑阿爹带人追来,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秦古心喘吁吁同了郑家婆媳和倪阿根,还有附近的一个赌鬼娄阿鼠,正由身侧一条街的转角上赶来,阿爹并未在内。心中略定,想阿爹最听秦古心的话,也许把卖女儿的钱退还给人家,来劝我回去。就这样,我也要到阿姨家住几天。心中正想着,忽见斜刺里奔过两个差役,也未在意。忙喊:“秦家伯伯!郑家好婆……”
来的这些人是年纪大一点的都累得气喘吁吁,到了戌娟面前,急切间说不出话。来势很紧张。娄阿鼠手指着熊友兰道:“我说的话怎么样?阿是有个男人?”
熊友兰不知这少女发生了什么事,想起初见少女时的悲苦情形,颇有同情之念,还想听个明白。忽然瞥见二差役站在身后冷笑,不解何意。
郑氏婆媳同声说道:“我们和戌娟常在一起,没见过这个男人呀!”
秦古心累得直喘,要说,没说出来。
倪阿根接口道:“是呀。”
戌娟莫名其妙,方说:“你们为啥……”
娄阿鼠忽然“咦”了一声,指着熊友兰对众人道:“这不是钱!”随说,随赶过去看了看,急呼道:“十五贯!十五贯!”
秦古心颤巍巍指着戌娟道:“你干得好事!”
戌娟惊道:“呀!我到皋桥去看阿姨,没有干什么事呀。”
郑氏婆媳和倪阿根同声说道:“你阿爹被人杀死了!”
亊出意外,戌娟吓得一把抓住郑好婆!急问道:“好婆你说什么?阿爹死了?”
娄阿鼠双手往胸前一搭,冷笑道:“不死,我们阿会赶来寻你?”
戌娟急泪交流道:“我马上就回去!”刚回身要走,忽听喝道:“你还想逃!”抬头一看,一个凶神般的差役挡在前面,熊友兰已被另一差役锁上,双方正在急吵。不禁又惊又急,忙指熊友兰道:“与他什么相干?”
娄阿鼠接口道:“有他才相干呢。小鬼丫头不要装腔,识相点。你阿爹被人杀死,凶手偷去十五贯钱还在他的身上,赖不脱的。”
秦古心也指着戌娟道:“你满好一个人,有什么心事,朝我说说,总有法子好想,现在闹出事来,看你怎么得了!”
郑家婆媳在一旁摇头叹气,表示无可如何。倪阿根一言未发,却朝着熊犮兰上下打量。
戌娟瞪着一双泪眼哭喊道:“阿爹昨晚拿回十五贯钱,说是把我卖给王家做丫头。我想逃到阿姨家去住几天,走错了路,遇见这……”
娄阿鼠冷笑道:“这个‘小赤佬’,半夜三更,等着给你领路, 到像是位神仙,未卜先知。”
心直口快的秦古心立被激怒道:“你这丫头还敢犟嘴,那十五贯钱,就是你阿姨借给你阿爹的。你会不知道?”
郑氏婆媳不由也道:“瞎说!”
戌娟在众人怀疑之下,方寸已乱,话也答不清楚,指着熊友兰分辩道:“卖我是阿爹说的,这个人我真不认得,不信你问!”
娄阿鼠接口道:“阿是要叫我去问死人?你倒想得满好!”
戌娟在众人厉声指责之下,有口难分,一双饱含痛泪的眼,急得快要突出眶来!手指熊友兰急喊道:“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天真的少女只管力竭声嘶,头晕得要倒。这些人哪肯相信!差役正要连戌娟一齐锁上,倪阿根突然叫道:“先等一等!”转对秦、郑三人道:“听这人说,他叫熊友兰,由苏州到常州去办货,这十五贯就是他的货价。他主人叫陶复朱,就住在苏州观前街悦来店里,赶紧派人去查问一下,就知道了。我们从没有见过他,不要有什么冤柱!”
娄阿鼠因戌娟已被寻到,认定这两个替死鬼不能放松。一听这等说法,心中一震!想再说几句冷话中伤这一双无辜的少年男女,又怕话说太多,露出破绽,急切间没有开口。
戌娟急道:“我真真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实在冤枉!”
领头差役张四最是凶横,“呸”了一口道:“我们都知道他叫熊友兰,你还敢装腔!”
娄阿鼠乘机低语道:“冤枉?县太爷是个有名的过靑天,会冤枉你!”
秦古心忙道:“倪阿根说的话有道理。无锡离苏州很近,赶紧叫人到苏州打听去!”
郑好婆的儿媳杨氏接口说道:“这个男人,我们从来没见过,问淸楚的好。”
熊友兰先和张四分辩了几句,几乎挨打。这个天真老诚的少年,心里虽叫不迭的冤枉,却仍认为到了堂上自会明白,并不十分慌。闻言,忙插口道:“我东家陶复朱也许今天晚上要走,快请把他找来,我这里有盘川钱。”
娄阿鼠看出众邻居都相信了倪阿根的话,心中有病,没敢再作主张。
众人只管七嘴八舌,各说各的,抢着开口,时间并没多大。看热闹的人渐渐越聚越多,男女老少有十来个。张四见人越聚越多,首先不耐,便喝道:“走!到衙门去!县太爷自有公断。这样人命重案,偏要多言多语,也不怕受连累。”众人多被吓得不敢开口。
熊友兰道:“走就走!”他觉得事有质对,理直气壮,不愿吃眼前亏,多受差役的恶气。
张四厉声喝道:“你还有理!”随手推了一掌,再把锁链一拉,又带回来。
熊友兰冷不防晃了两晃,几乎摔倒。苏戌娟也被另一差役锁上,哭了起来。
郑好婆心软,叹道:“阿要作孽!”
倪阿根老大不平,忍不住脱口说道:“事情还未弄明白,最好不要难为他们。”
秦古心道:“真是真,假是假。戌娟不要难过,县太爷是淸官。你真要冤枉,到了衙门,总会弄明白的。”他见戌娟哭得可怜,又心生怜悯。
杨氏见二差役把这一双男女和牵羊一样镇了就走。又见戌娟那种悲愤狼狈神气,想起平日相处情分,仗着年轻,又是一双大脚,忙由人丛中挤出,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去。
娄阿鼠虽觉熊友兰恰巧背的是十五贯,这于他大是有利,可以移祸于人。但一想到,戌娟平日规矩,和这姓熊的并不认得,何况姓熊的东家就在苏州,事情还是有点玄虚,这时就溜,仍恐要出毛病。心里想着事,直着急,脚底越来越慢,不觉落在众人后面。等到发现离开那群看热闹的人已有两丈来远,吃了一惊,暗道:“不好!”连忙假装着拔了拔鞋,飞跑赶上,由人丛中挤向前去。挤到二差役面前,渐渐和他们并着走,偷看众人神色,并无一人注意到他,才放了心。一面盘算着少时过堂,怎么假装糊涂,插进去作干证。
这时,戌娟心情悲愤到了万分,人也疲乏不堪。喘吁吁被差人拖着刚转上大街,便见杨氏拿着三个大饼,迎面跑来。见面便苦笑道:“戌娟妹妹!你空着肚子走了一夜,不吃点东西,少时怎么过堂?”随将大饼递过。
郑好婆从旁插口道:“好囡!不要伤心,事情总会明白的。饼都买来了,你吃一点吧。”
秦古心也道:“我忘了你昨天晚半响就没吃饱。这样堂不好过,趁热快吃,不吃饱没有力气,怎么回话?到时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害怕。”
戌娟见这几个邻人对她仍是那么热情,心里一酸,眼泪和断线珍珠一般涌了出来。苦笑答道:“谢谢郑家阿嫂、郑家好婆!我一点也不饿。秦家伯伯!你们吃吧。”
杨氏忙道:“你不吃东西,哪里行!”跟着拿了一块大饼,往戌娟嘴里塞。
戌娟实在却不过对方的热情,又苦笑道:“我实在是吃不下,那么,我吃一口领你的情吧。”随说,勉强咬了一口。
杨氏还想再劝,戌娟实在无法下咽,噙着眼泪哽咽着凄然说道:“人家被我连累,这大饼阿好让他吃一块?”少女天真,只觉愧对熊友兰,情急之间,竟忘了此时应避嫌疑,更没有想到这句话所造成的影响。
娄阿鼠乘机接口笑道:“喏!他的相好还没有吃,怎么吃得下去呢?”
戌娟素常就讨厌娄阿鼠,见他一直在说坏话,并还任意污蔑,不由怒火中烧,脱口骂道:“放屁!秦家伯伯你看,他说的是什么话!”
秦古心把脸一沉道:“你吃不吃?”
戌娟没想到方才那句话说得不好,连同情她的人也添了疑心,答道:“我吃不下。”
秦古心便把另两块大饼要过,分给郑好婆、倪阿根一人一块道:“她吃不下,你们吃。我起得早,业已吃过,你们还没吃过点心。不够吃,前面再买去。郑家小阿嫂吃那一块。”老头子因戌娟说的那两句话生了气。
这一来,连倪阿根多少也有了一点动摇。郑好婆一味从平日感情出发,抱着悲天悯人之念,说了声“真罪过”!没再开口。各自把饼接过,都多少觉着戌娟有点不识抬举。从天亮到如今,来回跑了这多的路,也有点饿。
杨氏深知戌娟是个黄花闺女,常和自己作伴做针线,一向端庄。只管众人那么说,还是不信,加上人多,再买不好分配,想把这块咬过的饼留到戌娟饿了再吃,也没再劝。
娄阿鼠从昨晚进赌场起,就没吃过东西。起初心里有事,没顾别的,后见别人吃饼,不知怎的肚子里会咕噜咕噜直叫唤,空得难受。偏偏偷的钱又藏在家里,身边没带,只得老着脸,凑将过去,赔笑道:“郑家阿嫂!这块饼你不吃,让给我吃吧。”说罢就要伸手。
杨氏对别人还可以,一见是娄阿鼠,气得把手一缩道:“我怎么不吃!”拿起就咬。
娄阿鼠闹了个无趣,红着张脸,边退边说道:“两个铜钱一块大饼,有啥稀奇?我要不是追凶手,早去吃汤包和双交面去了。”
杨氏没有理他,依然挨着戌娟,边走边劝:“你要定定心,我相信你!不会出啥事的。”
娄阿鼠越想越有气,乘机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啥人拉的纤头,也不怕受连累。”
杨氏暗骂:“杀千刀!像你这样人,将来决不会好死!”因看出戌娟实在是支持不住,索性把手一伸,扶住她走!并劝道:“黑是黑,白是白,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只要良心上过得去,怕什么?”
这两句话并没有暗示娄阿鼠是凶手,可是娄阿鼠听去,却似心里着了一下重锤!表面假装没有听见,表示镇静,暗中却在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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