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剑
1
壶中日月长,落寞天涯路。朝朝暮暮,不知归处。
江湖歌如梦,弃剑鞘空留。花开花落,忽已忘忧。
冷风白月,寒蝉暗噤,声声催人到三更。空旷的皇城,尚于夜色之中沉睡。太和殿,默默矗立其间,俯视着苍凉大地。
太和殿上,少年,月映白衣,迎风而立,衣袂飞扬。月偏影斜,垂下滑不留足的琉璃瓦,划过玉阶、青砖、红墙。
晚风凄紧。他默默无语,如雕刻般静立良久,凝望着空旷寂寥的城垣,一声吟叹,继而拿起酒壶,灌。苦涩黄汤入愁肠,千回百转,荡萦于胸,久久难以释怀。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忘,忘,忘,何日能忘?
2
当我转身欲去之时,月光忽而暗淡,二人已立于面前。
“什么人胆敢夜闯皇城!”一人目光如鹰,炯炯逼视着我。
大内高手,多如浮云。这一位是皇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大漠神鹰”屠二爷。
但是皇城中最负盛名的高手还是另一位--潇湘剑客魏子云。
他只是注视着我。微微一笑,云淡风清。然而他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紫禁皇城,本为禁地。敢问阁下高姓,为何而来?”
“凭吊故人。”
屠万冷冷道:“皇城之中,何来故人!”
“在下姓孙名忘,确为来此凭吊先人,感怀故人。”
魏子云竟顿了顿,道:“孙忘?”
我点点头。
魏子云于是一拂手转身而去。
屠万刚欲说些什么,魏子云却叹一声道:“屠万,你可知已是何日了。”
“今日自然是八月十五!”
魏子云道:“八月十五,又是月圆之夜,转眼已是二十年了!”
屠万也似想起了什么,叹道:“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
今年我已二十了。
我出神之时,人已不见。
莫非魏子云已然知道我是谁?
一阵风,云遮月。一个黑色的身影轻捷的翻上了太和殿。
或许屠万的担心并非多余?
但是那个黑色的身影看见我却没有丝毫的躲避,丝毫的在意,只是静静的坐在了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
又一阵风,云散去,明月朗照,发丝随风而动,淡淡的月光均匀的洒在她的面庞。
她神情冷淡,默默注视着整个皇城。
“你在做什么?”我问。
“感怀故人。”她道。
“皇城之中,何来故人?”我笑道。
“你不懂。”她双臂抱膝,头埋在臂弯之中。
冷风阵阵,我们相对无语。
感怀古人。我们感怀的,是否是相同的故人?
她的腰间插着一把剑,狭长,轻巧。
我们站得并不近,我却已闻到晚风吹来的血腥味和萧杀之气。
她也看看我的腰间,道:“这是什么?”
我笑笑:“练剑之人难道连剑鞘都不认得么?”
“剑在?”
“不在掌中。”
“既然如此,留鞘何用?”
我道:“你也不懂。”
“哦?”她抬头望着我,目光清澈如水,等待我的解释。
我如何回答?面对着一柄杀人的剑,一颗妄执的心,和那一副玉面无尘的绝世容颜。
“此地不宜久留。”不知怎的,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笑了,起身道:“的确不宜久留。就此别过了。倘若有缘,或可再见。不知贵姓?”
“孙忘。”
“我姓叶,叶胜雪。”
“胜雪?”
“是的,胜雪!”话音未落,人便消失不见。
3
血,鲜红,触目惊心,汩汩流出,沾满我雪白的衣襟。血渗进衣衫,直至肌肤,血腥,带着寒意。
血,并不是我的血,亦非我的仇敌。
城郊的树林,本是那么静,清风一拂,竹叶轻摇。
今日,却弥漫着浓烈血腥气。
我依循着走近,一个人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走来。
看到我,这人如释重负一般,长吐一口气,兀自跌倒......我也伸开双臂。
乌黑的秀发顺着我的臂弯披散开来--是她。
是她身上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衫。
......
数日后江湖便传开三大剑派掌门被杀的消息。
她醒来,我问她,她无动于衷。
一日之中,便杀了江湖上的三大盛名剑客。她不过是累了,精疲力竭的走不动。
为什么这样,我问。她只冷冷说:“为了开剑锋。”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火焰。莫名、灼热、炽烈,想要把一切燃烧,他人,甚至自己的命。
说完,她又沉沉睡去。梦容恬淡,全然不似她眼中的火焰。
那火焰究竟在为何燃烧?
我轻轻掩上门,只希望心中的猜测是错的。
然而翌日,人去楼空,只余下一张字条:
客已折梅去,主人勿寻访。
倘若花零落,自无晚来香。
--叶氏后人
折梅去?花零落?我心中猛地一惊。
4
万梅山庄的梅花还没有开。现在还是秋日。梅花未绽怎能折?能折的,唯有自己而已!
梅花虽未开,却有淡淡的桅子花香。二十年,终于还是到了这里!
西门吹雪,白衣如雪。他剑已在手。
她亦面无表情,紧握着剑,甚至没留意到我的到来。
剑已刺出。她的剑轻灵,巧妙,矫矢不测。但毕竟是慢了,慢就是死!
我不能容忍,她的血再次溅上我的衣衫......
西门吹雪致命一剑刺出之时,我的手也扬起。
只是一霎那,她倒下了,在我面前。
西门吹雪望着我,冰冷的愤怒!他不能容忍我玷污他的剑。
“我本不杀无剑之人。”他的声音也是冰冷的,“但背后伤人就不算人。”
我一时蓦然了,我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看见这个高高站在神龛上的剑神,宛如一尊完美的雕像。
苍白的纱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我该说些什么?
出神之时,剑锋已刺向我的咽喉。
寒气一至,霎时心惊,猛地回神。但躲避已来不及。
我抽出腰间的剑鞘,手腕疾旋,右臂一伸,闭目迎了上去......
一刹那,竟是那样久,那样久......
当风又轻轻拂动了我额前的乱发,我知道,我还活着。
一颗热泪滚下来,我缓缓睁开双眼,我注视着西门吹雪,白衣如雪的西门吹雪。
他的眼瞳竟也轻颤着。
我的双手紧紧抵着剑鞘,而他的剑已没入鞘中。
剑与鞘,合二为一,宛如一体。
我以为我会恨。
也曾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恨。
但我此时此刻,眼瞳却忍不住颤抖,忍不住......
我注视着西门吹雪,注视着他如雪白衣,注视着他犀利而冰冷的双眼。
曾多少次想着,某一天,这双冰冷的双目,能对我投以一丝热切。
曾多少次想着,能接住他倾世一剑。不仅仅因为他是剑神,也不仅仅因为我爱剑。
西门吹雪注视剑鞘许久,又注视着我。
血简直沸腾了,一种神明也无法断绝的联系在那里!
再没有一丝怨恨,也决没有一丝痛苦。
相仿的面容,相同的白衣,合二为一的剑鞘。
我忽而释然了,松开手。剑鞘牢牢的留在那里--那本来就是他的剑鞘。
那双冰冷的瞳忽而缓和了许多。
“她还好么?”声音虽冷漠,却微颤。
“母亲她......很好”我的声音竟也颤抖了。
忘了吧,
二十年,
二十年的飘零孤苦。
忘了吧,
忘了前人的荣光
忘了剑。
当剑插入剑鞘,完美合一之时,当我与他对视之时,我知道,我已确实能忘了。
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西门吹雪。
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神。
忘了剑,
不再殉道,
一切,
仅是为了不负今生!
我抱起叶胜雪,中了银针还处于恍惚的她喃喃道:“你是孙秀清和西门吹雪的儿子,你是西门忘?”
“不,我不是西门忘。我是孙忘。”我在她耳旁低声说。
她笑了笑,昏昏睡去,或许,她也会忘了......
壶中日月长,落寞天涯路。朝朝暮暮,不知归处。
江湖歌如梦,弃剑鞘空留。花开花落,忽已忘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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