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已是句老话了──老话通常也是真话。 究竟恩怨从何而来?个人认为,至少部分是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等级、身份格局,就有奋斗起点的不同,人生际遇的相异,而差别最易引发功利之念,贪嗔之心。 古龙的笔下就时常有这么一群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江湖世家人,他(她)们的恩怨情仇同样深邃复杂,多姿多彩。 南宫世家的密约 早期的古龙爱写些一般出身、但是得遇名师的清秀文弱少年,比如缪文、辛捷、裴玉,到了护花铃中的南宫平,清秀文弱依旧,但他的生存背景已完全改变了。如果我们把目光透过南宫平和梅吟雪的凄美爱情童话,南宫世家的家族风云更有一番意味。 好比红楼梦中的护官符,据说江湖中流传的富贵榜是: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南宫排在第一,在南宫世家闻名的红黑两色标志下讨生活的人,不知有几千几万,这充分显示了该家族富甲天下的气派和排场。 书中描述,作为南宫财团少主的南宫平天性内敛,他结交英豪,汇聚门客,钟鸣鼎食,颇有孟尝之风。而且他自幼好武,但不知拜了多少武师,耗费了许多钱财,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投了当时的武林第一人“不死神龙”龙布诗门下,方才渐渐磨砺得成熟起来。(这一节描写似乎与九纹龙史进完全一致) 只是,“不死神龙”一直以为他孱弱无能,脂粉气太重。 但在神龙和丹凤的十年约会上,他的冷静沉著和缜密分析使得他的才智终于破囊而出,也使得龙布诗最终认识到他外和内刚的心性,从而放心将宝剑叶上秋露和保护梅吟雪的安危职责一并交付与他。 在西安古城,南宫平和梅吟雪面对天下群雄的发难,从容面对,笑傲生死,当真只有“芳华绝代” 四字略可拟之,这也是早期古龙笔下最令人惊艳的场景之一,也许只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才可能写出这样纯粹热血的文字。 如果忽略古龙当时鬻文为生的创作背景,南宫平在西安城里对财富的张扬和炫耀,至少很大部分是为了梅吟雪──在求偶时节,大多雄性动物都会换上他们一年中最光彩的羽毛和皮纹。 南宫平的羽毛就是他的财富:他所写的窄窄一张纸柬、小小一个花押,便使得仗势欺人的酒店伙计惊惧惶恐,面对着少主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奉承、求恕的话才好;满城爱俏的姐儿都想看一看他的风采,而爱钞的姐儿已经在贪婪地思念着他囊中的财富;各式各样的名刺,堆满了他面前的桌子,满城的江湖英豪都等候着谒见南宫公子;而那天下闻名的华清池温泉,也有幸洗浴孔雀妃子的凝脂。 你看这一段“梅吟雪娇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铜灯下,柔和的灯光,梦一般地洒在她身上,面前的云石紫檀桌上,有一篮紫竹编筐、绿丝为带的佳果,鹅黄的是香蕉,嫣红的是荔枝,嫩绿的是柠檬,澄紫的是葡萄……这些南海异果,便连大富之家也极为罕见”,能否想到后面那个粗茶淡酒的古龙? 但是古龙毕竟是古龙,肃杀的古城风雪中,南宫平与梅吟雪并没有演化成“你疯我傻”的满地碎琼瑶。 在南宫惊变一章,南宫世家忽喇喇大厦倾,产业处处变卖,食客伙计星散,最后连他们的栖身山庄都脱手了,南宫平一度只能买四文钱的烧饼度日,而且钱还是借叶曼青的。但同时,江湖中觊觎、劫夺他们财富的势力却突然变得庞大无比。 当南宫平历经磨难终于赶回家的时候,听到了自己家族最隐私的秘幸:南宫世家的财富,来自于一场魔鬼似的的交易。 南宫平的玄祖,本是个最穷困的人,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于是发誓要成为天下的巨富。他辛苦积下了一笔资本,随着一帮海客到海外经商。哪知船到中途,却遇见了风暴,南宫辛巴达攀在一片船木上,漂流到一个不知名的海岛,又变得一无所有。但这不知名的海岛,却原来是在武林中传说最久也最神秘的诸神之殿。 岛上的老人与他玄祖达成了一个奇怪的交易:他们送给他一艘巨船的珍宝让他完成原始积累,但是此后南宫一家,每隔一代,便要令长子带着一批银子,送到诸神殿去;每过一代,银子便要增加一倍,除非南宫一族绝后,这契约便永远不能违背。 到了南宫平的伯父一代,契约债务的标的额已堆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他的祖父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产业,才令他大伯将银子送去。而他大伯临去的那一天,竟将自己新婚妻子和方在襁褓中的儿子,一起震断心脉。因为他算出,再过一代后,南宫世家便是卖出所有家财,也未见能将这一批银子凑满,也许死亡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如果你还在为南宫世家荣华富贵和不可一世表面掩盖下的血泪史瞠目时,套用古龙爱讲的一句话:只是,这远远不是故事的结束。 南宫平最后履行家族密约,来到了诸神之殿,却发现岛上的老人基本都是沉溺于异想天开的准疯子。更无法接受的是,他最后得知诸神之岛的岛主就是他的伯父南宫永乐,而南宫世家中人,世世代代俱是诸神岛主。因为诸神之岛,根本就是南宫世家所创,南宫世家每代长子前来,便是要接传岛主之位。 如果抛开细节中的诸种漏洞──我们本就应该原谅一位伟大作家来不及修订的早期不周密之处,那么可以完全得出的结论是:南宫世家所谓的与诸神之殿的密约根本就是一个谎言。 为什么南宫先祖要给后代子孙传下这么个谎言密约? 我个人的理解是:南宫创业者深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为了激励后代子孙不至于沦落为纨绔大少、败家子弟,立下这样的密约以刺激家族后代的才能之士兢兢业业,奋发进取,不敢稍起懈怠之心。 而且,以创业者的才智,他们不可能算不到以几何倍数增长的契约标的额终究会长到崩盘的一天。也许他们的考虑是这样的:如果一代代的聪明才智之士在家族财富增长上殚精竭虑,那么很多优良的家族作风将会形成,只要好的传统在家族中延续下去,那么即使到了财务最终崩盘的时候,这个家族中的菁华和元气也一定会保留住,并重振家族的尊严的。 而这过程中,南宫永乐的疯狂,南宫平与梅吟雪的爱情缺憾,便都是承受“金南宫”这三个字的牺牲。 古龙终究是钟爱这个清秀倔强的少年,六年后,他借楚留香和胡铁花的口中道出:这些武林世家,人才辈出,他们虽不常在江湖走动,但神龙偶现,所做所为,必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说……南宫平,昔年就曾在一夜之间,扫平太行十八寨,而令横行天下四十年的太行群寇,从此一蹶不振。 当然,这一现昙花也并不是南宫世家的最终结局。 就像大宋皇朝密室里不妄诛杀柴氏子孙、士大夫和进言者的祖训挡不住金元入侵者的铮铮铁骑一般,南宫平之后的家族终究还是走向衰落了。 再过五年,流星蝴蝶剑里的南宫世家已经完全没落,传到南宫远已是最后一代。南宫远厕身江湖四大名公子之列,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玩的事更是样样精通,但他只是媒介律香川与万鹏王的清客而已,因为他花的银子,十两中至少有五两是孙玉伯“借”给他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绿鬓少年,忽已白头。 人生一梦,梦醒更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南宫远弹琴而歌,他拥有的,仅仅是南宫世家“过去”的风光而已,他的本事,仅仅是懂得玩、会玩而已。 护花铃描绘漫天风雨中的南宫山庄,庄严巍峨:门户是一座高达三丈的石门,石门上满雕着微笑的仙人与狰狞的恶兽;主院屋脊有如史前的猛兽般矗立,雄奇的滴水飞檐,却像是它的一双巨翅,正在振翼飞起。 与诸神的密约固然是一个谎言,但是它使得家族清醒和奋发;为神抛弃或者说自己放弃与神交易的家族,终日碌碌的如在梦中。 暗器家族的生存之道 1968年,当浩然的《艳阳天》正在大陆以一个令人瞠目的数字发行流传的时候,古龙创作了他的第一部楚留香傳奇,分《血海飘香》、《大沙漠》、《画眉鸟》三部。画眉鸟中,描写了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针的家族傳奇。 发明、制造这暗器的天才是位武林世家的子弟,叫做周世明,他从小患了一种极奇异的软骨麻痹症,非但不能学武,而且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们家一共有五兄弟,周世明排行第三,但他的天资智慧要比另四个兄弟都高得多。眼见他的兄弟们在江湖中一个个“竖子成名”,心里自然难免悲愤,就发誓要做件惊人的大事给别人看看。 这件大事,就是暴雨梨花针的问世。 而第一个为这暗器献上的牺牲就是它的打造者──当时姑苏最著名的银匠巧手宋。 打造期间,南湖周家每个月都会令人将一笔数目很大的安家费送去给巧手宋的家人,这正是周世明用来买巧手宋的命的。因为除了设计者周世明,这巧手宋唯一知道制作暴雨梨花针的秘密,周世明自然绝不会让他再活在世上。 随后周世明广发英雄帖,将当时最有名的几位暗器高手全部请了来较量,结果几位暗器高手一齐葬身在周世明手里的一个小银匣子下。 周的兄弟们江南四义见到自己的兄弟有如此厉害的暗器,竟不去规制周世明的偏激和残忍,却想借此暗器树立南湖周家的威名,但他们万万未料到的是,这暗器之王却成了灭门的根本。 江湖中人人自危,都将周家兄弟视为公敌。因为谁都不愿这种暗器留在周家兄弟手里,大家都怕他们用这种暗器来对付自己。 结局是:这些人先下手为强,想尽各种方法,将江南四义一一除去,又放了把火将周家庄烧得乾乾净净,周世明也葬身在火窟之中。 而暗器之王从此变成不祥之物,得到它的人,总是不得善终。 我怀疑周患上是小儿麻痹症。几年前下乡时看见各当地政府坚决消灭脊髓灰质炎的标语时,除了惦念那在江湖里不知所终的暴雨梨花针外,都免不了慨叹一番党和政府的英明领导。 江湖代有才人出。 暴雨梨花针之后几年,江湖里又出现一种更可怕的暗器──孔雀翎。 孔雀翎装在一个黄金圆筒里,表面平凡古拙。但据说它发射时,当你还在为那一瞬间无以言喻的辉煌和美丽震惊的时候,你的生命已经被它潮汐般卷走。 当年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为了毁灭孔雀山庄的秋家,结成血盟,联手来攻,这三十六人武功之高,据说已可无敌于天下──但他们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孔雀翎三个宇,也从此传遍天下。 而孔雀山庄五百里基业,五百条人命,秋家三百年家族荣史,都是筑在这枚小小的孔雀翎上。 然而,这枚干系他们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孔雀翎,竟然会被惊才绝艺的主人秋一枫粗心大意的遗失在泰山之巅,就在不久之前他还籍此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武林第一高手大雷神金开甲。 这在当时,是江湖的第一秘密。为了维系这个家族秘密,出于伟大友情、可以借假的孔雀翎让高立去对付麻锋的秋凤梧,却要求高立发誓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用生命来保密。 秋凤梧也曾为家族的安全计,带着孔雀图去找可信任的好友、天下第一名匠、蜀中唐门的徐夫人。只是徐夫人费了六年心血.连头发变白了,却还是无法再打造出一副与传说里同样的孔雀翎来。她的仿造品,外表和构造,虽然和孔雀图上记载的完全一样,却偏偏缺少了那种神奇的威力。 但就这仿制品,已使得江湖里一个卑微的马车夫,成为黑手组织里最可怕的杀手无名指。无名指未能建立起自身的家族,而永远沦为一位见不得光的杀手,固然跟他自身的才识气度有关,也是因为他发觉这手中的孔雀翎远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厉害──他虽然一直以为这是真的孔雀翎,却也免不了起疑心了。 这就是孔雀翎的最大悲哀。如同暴雨梨花针一般,它虽有设计图纸,却永不能批量生产。 秋家传到秋水清这一代,孔雀山庄连假的孔雀翎都没有了,所以秘密一经泄露,那原本放置孔雀翎的檀木匣里的人皮自然挡不住复仇寻衅的江湖人的刀剑。孔雀山庄五百里基业,五百条人命,三百年家族荣史顿时成为一片废墟。 ──当年秋一枫因为遗失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自觉没有脸再活下去,自尽前留下遗命,叫人把他脸上的皮剥下来,作为后人的警惕。 ──在天涯明月刀的最后,傅红雪面对公子羽,后者坦承真正的孔雀翎就在他手中,只是公子羽还坦承“这东西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所以孔雀翎在江湖里已经永远成为一种传说,秋家的哀痛秘史就是这个美丽传说的最终祭祀。 蜀中唐门并不是一个武功门派,也不是一个秘密帮会,而是一个家族。 这个家族雄踞川中两百多年,从没有任何一个门派任何一个帮会的子弟门人,敢妄入他们的地盘一步,因为他们的毒药暗器实在太可怕。 这是白玉老虎对唐门的整体描述。可以说,自古龙之后,唐门才真正成为江湖里最富神秘魅力的门派。就像福尔摩斯一般,这个文学里的想象竟然铸造了读者脑袋里一个根深蒂固的形象──也许蜀中真的有一个唐门吧? 梁羽生、温瑞安等无不附会过这个特殊的门派、特殊的家族。就连几年前看肥皂剧《少年黄飞鸿》,江湖中人一中奇毒,大家就会想:莫非是唐门的人所为? 唐门的暗器比不上暴雨梨花针和孔雀翎威力之大,江湖里很多人都能破解唐门的暗器,比如地藏、叶孤城,但是唐门虽为江湖中大多数人忌惮与衔恨,却偏偏能在弱肉强食的江湖里一直屹立不倒──这自然是因为它有一套独特的生存办法。 名剑风流中,唐门铸炼暗器的密地戒备之森严,是外人万难想象的。那地方十三年来太平无事,但是当值的制度仍然被严格的遵守。三十人的巡逻队中,一人因为老婆生孩子告假一日,也得到二把手的批准,但是仍然被当值的老大狠狠批评了一通,后者还罚了一个当值时偷偷喝了两口酒的人加班顶上。 而唐门的暗器,也不是在模胚上成批量制成的。它们每件暗器都是由不同的零配件拼成的,手续固然繁重至极,更巧妙的是,暗器各个零部件的打造者也不同。譬如有的人终生就只打造一片暗器上的铁叶子,别的事他们全都管不着。这样到后来不仅熟能生巧,越造越好,而且他们下工后,还可以和平常人一样生活,用不着担心别人来把他们架走去套取暗器的秘密。 至于把零部件最终拼凑成一件暗器的人都是已退休的老人,而且大多是孤家寡人,他们一做这种事,终生就不能再走出铸造地一步。而对他们来说,能做出一件完美的暗器来,使唐家的光荣历史保持不坠,就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到了白玉老虎中的唐门,他们的暗器监控制度更加严密,唐门中人领取、使用暗器都有严格的手续,违反者必受到严惩。并且,我们还可以看出唐门为了称霸天下的野心,在江湖上建立了一套严密高效的信息系统,唐门对大风堂人策反工作的准确有效,无疑很大部分依赖于此。 也就是在白玉老虎中,唐门已经开始摆脱江湖组织的野莽气,成功地进行了各种商业运作,他们除了出售毒药暗器外,还与外人联营和堂堂正正的做正规生意。唐家堡就在这样年复一年的良性运作中繁荣壮大,直至发展成一个具备小城市规模的庞大家族。 无忌在半山间遥眺唐家堡,内心充满对信心的恐惧。因为这城堡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壮观,而且庄严、沉厚、扎实,就像是个神话中的巨人,永远不会被击到。 对比孔雀翎和暴雨梨花针,唐门的暗器绝不是最犀利的,但是唐门的生命力却最浑厚和悠久。或许唐门缺乏制造出孔雀翎和暴雨梨花针这样的绝顶天才,但是它的制度化运作经营的结果,却毫无疑问地论证了法治胜人治的道理。 世家子弟的众生相 世家子一般都是守业者,创业容易守业难。 早期的古龙作品中,世家子多半是心态平和,富贵不能淫的少年人物,南宫平和沈浪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南宫平是一个沉重至极的人物。他的肩上放置了太多的家族责任,更要命的是他的师门是白道力量的中坚,他作为衣钵继承者,又承担了解江湖于倒悬的道义责任。但他天性平和内敛,悲天悯人,一只死鸟都会令他慨叹起人生的无常,因此从根本上说他缺乏领袖人物的气质,他的爱情沦为家族中兴的牺牲并不是一个奇怪的结局。 沈浪却是个飘逸至极的人物。武林外史中隐约透露他是九洲王沈天君的后人,当他还是个十岁左右的髫龄幼童,便有胸襟将千万资产的家财,全部送给仁义庄行侠仗义。他与快活王有不共戴天的私人仇怨,却也对快活王的胸襟魄力手腕惺惺相惜,引为平生的知己。他没有和快活王真正动手过过一招,但两人的明争暗斗风起云涌,高妙之处不可言指。 更难得是,沈家乃是武林中历史最悠久的世家巨族,沈家子弟,两百年来经历七次巨大灾祸,而又能七次中兴家道的故事,在江湖上脍炙人口,沈浪却能抛开这个江湖怪圈,中年之后与好友买舟到沧海深处寻找那缥缈的仙山,永离江湖的恩怨和尘嚣。 沈浪之后,固然再无这般从容洒脱的江湖人──他的唯一亲传弟子公子羽,也是一个为虚名而与魔鬼交易、少年便衰头的人物;沈浪同代,众多的世家子与他相比也是判若云泥。 中原高氏世家最后一代主人高山青,才气纵横、武功绝世,但到了晚年,他忽然变的孤僻古怪,迷信神佛,非但耗费千万建造古墓作为自己的藏灵之地,而且还不令他后代子弟知道这古墓所在。原因只是他迷信人死之后,若是将财产带进墓中陪葬,来世投身为人时,便仍可享受这些财富。盛极一时的高家就此败落在这个疯子手中。 山左司徒一家,不但易容精妙,轻功、暗器、迷香,以致大小推拿之学,无一不是精到毫巅,昔日在江湖中之声名,不过稍次于云梦仙子而已。但由于他们功夫大半属于阴损,是以遭了天报,一门死绝。唯一后人,投入快乐王门下,成为为快乐王搜集天下绝色美女的淫媒,本人更是一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除了气度雍容的郑兰州外,那精于茶道的李登龙,精于酒道的楚鸣琴,更是落魄的世家公子,人品之劣,实不足一提。 有意思的是,武林外史固然写到了众多的世家子弟,也写了几个俗不可耐的暴发户,比如奸商贾剥皮、金矿矿长周天富等。古龙揶揄道:暴发户的气派,平时看倒也不小,但和真正的世家一比,就像是猴子穿龙袍,望之非但不似人君,连猴子都不像了──倒像个猩猩。 早期还值得一提的是名剑风流中唐门长女唐琪。唐门宗主唐无双临死时,正是蜀中武林最混乱的时候,唐家本身也遭遇着一个很大的危险。他于是找了本门的一位远房堂弟来假扮自己,稳住局面。临终时,并将监督这位影子武士的职责交给长女唐琪,告以如这傀儡稍有异动,便可立刻将他杀死。 有意思的是,书中的阴谋人物欲掌控唐门,另外找了个赶骡车的人来扮这假的唐无双。那假的唐无双虽然多年来不忿于做傀儡,但在别人的阴谋施加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终于还是没有出卖这个秘密,毕竟他身上流淌的也是唐门的血液。正是这种家族荣誉感的维系,才使得唐琪很快识破了假中假的唐无双。 当然,唐琪为履行好这份嘱托,自然不可能离开唐门一步。她的大好青春华年,无疑也成为这家族荣誉的牺牲──依法治门,也是需要代价和成本的。 俞佩玉想起她每次嫁出去后,丈夫都忽然而死,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那些人难道都是凑巧死的么?那其中又有何秘密? 或许,只有那高高蹲坐屋顶,庄严而狰狞的辟邪石兽,才从始至终见证了这高院深墙中的一切罪恶和光荣。 中后期的古龙笔下开始渐渐隐去主人物的家世,杀手浪子充斥于江湖之间。用王怡的话来讲,古龙的江湖中,武功资本主义转向了金钱资本主义,一个自由主义的江湖渐臻成熟。而自由,是惟有身份平等才能导出的逻辑结果,否则上层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到了下层就要被唤作下流了。 好比神雕侠侣,一干江湖牛人在华山顶上按东西南北中排成了新的差序格局,大家正在飘飘欲仙、其乐陶陶的时候,突然来了群武功差劲的“妄人”,不知从那里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居然也来比武争雄,于是杨过一声长啸,风云变色,大家鸟兽散,只惹得世家的成员瑛姑、郭芙笑弯了腰。 金庸的潜台词是:武功低劣,那自然没有华山论剑的资格,硬要不识趣的附庸风雅,就得被逐出这个市场。这是个身份的江湖,非请勿入。 换了古龙,不知父母、跛一只脚且身患羊癫风的傅红雪,却可以轻蔑的对江湖的王公贵族公子羽说:你和我交手,必败无疑,因为你已经没有了生趣。公子羽默然承认。 古龙的潜台词是:这是个身份平等的自由江湖,你只要本身有某种特殊的才干,敢于付出,那么江湖的回报永远公平。 问题的关键只能是:看你喜欢哪一个江湖? 于是,古龙中后期的世家子弟,基本只成为小说里的配角,他们的出场模式,大多属于以下两种: 其一是被善意地嘲弄。除了南宫远外,陆小凤系列的“决战前后”故事中,当陆小凤在为如何送出充当比武入场券的绸带而烦恼时,他遇见了一个用五万两银子来买绸带的人──来自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玉司马”家族宗主、“太平剑客”司马紫衣。(补充一句:无论古今,头衔长的人基本上是有身份的人)陆小凤给了这位老花花公子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让他今后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脾气。但是司马紫衣的出手不仅口头警告在先,出手也未用全力──世家子弟的这点风度,古龙还是用笔忠厚的。 其二是完全平民化。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江南八义中,出身于南阳府老字号一贴堂金家药铺的老四成了卖野药的郎中,本是万牲园(看名字应该是养殖大户)少东家的老五改行卖酒卖鸭脚。他们最终实践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义盟誓,和一般的江湖豪客已经没什么分别──当然热血显得更足一点。另外就是神剑山庄的庄主谢王孙,武功已入化境,却完全甘于江湖中的平凡地位,安心过平淡的家庭生活,即使是家族的荣誉和儿女的死亡都不能改变。 有没有第三条路? 1975年的漫天风雪里走来一个没用的阿吉。 和许多刚进城的青年农民工一样,他出场时相貌普通、衣着寒酸、囊中如洗,急需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于是我们看到他先是毫不犹豫接受了一个最低级妓院打杂的活──为嫖客端茶买酒,后来又找了一份挑粪的脏活苦活,经常饿得路都走不稳。 他的获得只是一大碗盖着红烧肉的白饭或者几个馒头一根咸萝卜而已。 但他终究是不平凡的人。 ──至少他不怕痛,他挨了两个想白嫖的小流氓七八刀,眉头都没有皱一皱,直到他们乖乖的拿钱出来付了帐; ──他拒绝了那肥胖老鸨的低级欲望,宁愿被炒掉饭碗。 当然,仅这两点只能证明他和不向韩国老板下跪的小伙一样,是一个有骨气的农民工;接下来他和当地黑社会老大争斗中表现出惊世骇俗的身手,也只能证明他是深藏不露的绝代高手;但是他向黑老大的军师竹叶青提出的谈判条件──让每个人都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这就不是一般江湖豪客能说得出的话。 为了向天尊买他一直心怀愧疚的儿子的命,他坦承本来宁死都不愿说出的秘密:我就是翠云峰下,绿水湖前,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谢晓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谢晓峰是天下无双的剑客,自从他生下来,他得到的光荣和宠爱,就没有人能比得上。在世人心目中,谢晓峰几乎已接近神。 一个人具备贵族和浪子两种性格,对古龙来说是拿手好戏,这两方面他都写的轻松自如。当他是阿吉的时候,妓院厨房的哑巴,挑粪工老苗子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都可以成为他的朋友──这是个平等不计身份格序的江湖;但他恢复成谢晓峰的时候,那些为他牺牲的人如金兰花、娃娃又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江湖,作为一个江湖人,必须接受这样弱者被淘汰的命运。 他被别人利用,也利用别人。他对爱上他的女人残酷无情,也不在乎女人的背叛。他有时平等地对视众生,有时任何人命都不放在他心上。他也会怕死,但是在生死关头他的念头里偏偏只有窥视无上剑道的兴奋和痴迷。这个人有时深沉,有时洒脱,有时忧郁,有时欢乐,有时候宽大仁慈,有时候却又会忽然变得极端冷酷无情,至少在从前的江湖里个人还从未见过性格如此复杂的人物。 在与燕十三比剑后,他看到了剑道的极致是毁灭,于是削去自己的拇指,以终身不能使剑来换取内心的平静,不同于他父亲天性的平和冲淡,他走到这一步的过程中也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 但他终究脱离了江湖的宿命:江湖中每一代都有新的英雄、新的家族兴起,而身在局中的七派联盟和天尊都必败无疑。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不能使剑的谢晓峰在一家酒馆里遇见前来挑战的江湖少年,他抢过他们的剑,用食中两指拗成两段,然后只说了一个字:走。于是他们走,比来的时侯还快。 江湖里正因为有这些热情如火的年轻人,才永远保持了生动的色彩。 这个结局延续了多情剑客无情剑的“蛇足”:一对少年情侣在长亭惜别,因为少年要去闯他的江湖,博取他的名声。孙小红慨叹他们不知道上官金虹的最终结局,李寻欢却有不同的意见──江湖人活着,也要有理想,有目的,更要不顾一切地去奋斗。 总之,谢晓峰的自省完全是一个江湖人的自省,所谓世家子弟的身份已经被古龙完全略去了:在茫茫江湖上翻了船,最关键的是救出我自己一个。两年后碧血洗银枪的马如龙,也曾化身为一个杂货店的老板自省前生,但那只是复活里俄罗斯旧贵族的忏悔而已,对世家子弟身份的骄傲始终是他的最大精神支柱。 N百年后,一种叫网络的江湖里曾发生了一起重大的沉船事故。很多江湖人不忙着先救起自己,却津津乐道的问起对面下沉者的爸妈贵姓?来自南经几度北纬几分?身上有没有带着唐玉式花样的荷包?懂不懂唐缺遗留下来的炼丹秘术? 似乎连死亡也可分成三六九等的……… ──谢晓峰之后,江湖中或有谢霆锋,但再无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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