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第二弹:《青城十九侠》读记（一）

孟法师

孟：以下是我本年读还珠楼主第二核心作品《青城十九侠》的在线读记。

一 

第一回到第八回，断断续续用了半年，于今日此时小捷。

 

试回忆之，前几回写了几位小弟兄的各自遭际，其中主人公乃是裘元和甄济，作为正反两方分流，切一蒙太奇式的分割叙述。这多少显示了还珠楼主的写作水平和某种诗的趣味。其中尤吸引我的还在于几个怪物，从水生到陆生，从空中到蛇虫。比如蟆狮这种史前怪物，怎么凭空跳入青城山这种本来是人间景点的地方呢？多少显得有些突兀。青城山或后山，就象一个经微观化处理的大舞台，在这上面灯光辉映，演出一些小小是非，衬托出一些英男侠女的早期故事。和一帮老辈人员的余热发挥。为还珠所信仰的人生理念、社交习俗、审美情趣、生活情态，在在显化于人物的动静云为中。此即还珠言后之寓之一也。而景物的幽奇，邪派的内幕，或正邪各派间的日赏琐碎，显得生活化，而又不失朦胧美。本书首位还珠有意为之的反面角色──甄济，有如格林童话中的兄弟出远门，福祸果报之不同一般，一个走了正路，一个趋了歪理。依我所见，究是内外交逗，本非如此轻易可了而已。而又狗猩的黑样，以及鬼老的铁峰谷，又蓦地使人如此亲切地忆及星战中的那个宇宙流氓（忘了名儿）的盗窟。所谓盗亦有道，鬼老所说初非无理，反观正道之行亦似有所偏一，正是‘庄子知天而不知人’之失也。至于还珠所执信的道理，又不在这表面的争执中所产生了。另，袁灵姑的出场还真是有点意思，甄济入套那一大段，及与月娥之关系，也可说是真情感人吧。说到底是一个复杂的、内在的世界，而非表面现象那么肤浅。

 

二

 

第九回即具体而微地描述了裘元、南绮的邂逅（当然也属前定）及类似于蜀山中旁门双修趋入正理的连龙去脉，全文比蜀山要更为贴近‘现实’，更显沉稳细密，行文用语呈经典化运作。几乎是每一段都是一篇独立的即景写生佳作。读来不厌其烦，总觉别有洞天，正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而与蜀山大环境相对，又所基于‘小心眼’下的新惊喜和感动。‘仰望星空’的‘浪漫’，既呈现出宇宙的奇而不奇，又显示出还珠楼主洞察宇宙玄理及表像并使之随人物-故事的运行穿插无间的高水平。至此，人与宇宙的关系，已是十分自然地融化为一。另一点就是还珠楼主在摹写小儿女之态时，是如此地富有表现力，一言一动，一颦一笑，皆可说已出神入化，比《红楼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此方信！）。当然这可以说是还珠楼主本人对此具先天敏感与内在情绪的缘故。还珠本是难得的情圣，同时又是深具宇宙之思的诗哲。

 

三

 

第十回到第十三回。裘元、南绮二人携手下山修积外功，这在蜀山里似乎属于被漏落而今被拾起的章节。又一转而引发了另外的故事。有一些段落是在云海中也曾经见到的，比如巨人何以如此之巨，其又何以生活，蛇尾上破处生了个肉菌（可谓自我异化之显例），怪老叟之被禁盘石；邪媚女子勾引幼童不成反为所杀；异人在必要时刻出场遇难呈祥。细水长流、退一进二、层出不穷的写作套路，天真可喜的自然手笔、具体而微的描摹百态，比如葛魍与纪女的前孽，与曾经读到过的野人故事差相类似。再如一穿插‘蛊’题材小故事。接下来是纪异前传并感格天心的孝思。纪女‘九死一生’的方式，白蚁而银燕，山鸡而墨蜂。喷云兽的好玩儿。──只是俯拾皆来，仿佛弹指间‘神游墟莽’。还珠楼主亦擅天视地听，六通神会之法。读至此，按：青城十九侠于其说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一连串互有关联的山水思想札记，名之为‘西南纪略’更为合宜。

 

四

 

第十四回至第十七回。这几回平均篇幅不长，内容也不杂，都是以纪异为主述对象，来展开与他相关的故事。至第十六回暗示出他与杨映雪同为‘紫云旧侣’，仍有宿怨未能化解。而据十四回说墨蜂谷（孟：‘黑煞教’有趣）涤烦子所留蕉叶上预言，纪异又似乎是一位叫戚宁的的仙人之转世。纪异又和纪登有间接的亲缘关系。将来并及杨映雪同为青城十九侠已在言中。武当派的某女弟子又在此作传播峨嵋福音的受惠者形象了，此前则是有紫玲‘亲自’驻足万花仙府。成就了裘元、虞南绮的两人世界。纪异是我见过的最为有趣的人物之一了。他从未见过的‘父亲’（基于血缘上必须承认这点）原本也可得以修成正果，可惜以两个山人的代价如同雪猬般陷于无地。那么，纪异的成就将是奠定在，不唯其本人的宿世魔难，亦是以其父辈们的苦辛而为步虚台阶的了。只是他本人并不知晓这一切。第十六回的‘琴童’形象颇为生动，一改往日粗俗之态，成为还珠笔下少数美丑兼备者得入蜀山‘万童殿’（笑），而永享后人朱果供奉。毕真真与花奇幽闭这多年，只在一日夜间，于纪子眼中作陌生化呈现。

 

五

 

第十八回。这一回继续上两回的故事。集中展示韩仙子的女弟子毕真真、花奇，守洞奴丁零，与纪异这几人由邂逅而相识，再到‘组队’的经过。写得甚是有趣。原本毕、花二女的‘纪历’在蜀山本传里未得到充分地展示，或是还珠构思中，甚或是还珠偏爱这几人，留着慢慢涂抹。我倾向于后者之可能。纪异与花奇偏又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奇！难道葛魍一生中还有两段感情史么？这且不论。中间细写二女在纪异的帮助下脱离乃师幽禁这一过程甚是细微。并且有趣得紧。底下越写越顺（可能是还珠嘴上抹油），越读越爽。渐渐地终于有了一种青城十九侠才能有的挥洒气韵。接下去，应该放溜而下，一路樵风了吧？期盼+等待。

 

六

 

第十九至第二十回。前回说到毕、花、纪的三人组之奇妙邂逅，动人故事。本回开始便是由一桩闲事所引起。前半回铺叙三人游玩雪山忽逢‘雪魅’、‘冰魔’（也是很有趣的组合式）联手来犯后巧遇邓八姑并使二女得到一处可以窝身的仙府一事。战斗场面极其活泼。以及下一回合中毕、花、纪/南绮、裘元沙洲迎对‘天蚕仙娘’一整幕全景展现，备其精微，发蜀山所未发──蜀山中虽然有一些高破坏性的战斗，但是参战方多是通玄的长辈人物，有时仅以元神出斗，或者对骂，更多人情天理之争，乃弥还珠之所想。实际战斗上没有太多细节可以玩味。除了‘袁化VS雪猬’这一场戏写得十足新鲜可爱。──再如《峨嵋七矮》中诸多战斗图式，也是十分得小巧珑玲。前数回插叙纪异并韩仙子二女弟子事，乃因纪光遇虞、裘二小孩而带出，本回接着以这两队迥不相干人马的汇合为起因。带出了两个苗家姐妹：玉花、榴花。两人物都露笔不多，而宛然如活。天蚕仙娘挟子女蛊虫全副披挂地进入镜头的画面，好之又好，而又透出一股还珠特有的冷幽默。另，真真与南绮之‘暗斗’，颇为有趣。
   

 

七

 

第二十一、二十二两回。三女二男战天蚕仙娘一干人等这一幕南疆闹剧终于发展到了星火满天的境界。读至此，总算迎来一场初具规模的小型战役。必要而凑巧的因素包括了危机中的援友，敌方最终败北，和本心向善者的及时悔过，投靠名门的这一全过程。妙在还珠以玉、榴花二苗女代已被诛灭的天蚕仙娘一职，殆有富于趣味的深意在。行文至此，还珠楼主任意地一转脸，将读者的视线随之而转移到了另一处。一位在蜀山中似乎并未留下任何痕迹的女子──郑癫仙的女弟子之一的吕灵姑，以配角（武当派石玉珠）之配角的身份不失时宜地挤了进来。并进而占据了原有的叙述信道。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幻变着，因此无须过于留恋。这是我从青城里得到的一个不无意外的启示。至此可作一小结：前二十一回的主笔乃是叙青城一帮男弟子为首的骨干的成长、受挫、行侠、投师的履历。间附以蜀山味较浓而又有所发挥的仙家逸闻。重点发掘了毕真真、花奇二女。其它则略微显露出了如黄汉立所谓‘旁门考’的端倪。尽管我们只记得有一个‘黑煞教’。而南疆，这一蜀山里重要而略显粗疏的地盘有待进一步增色。接下来作者仍将我们带入到由凡入仙的进化轨道上来。仍以三峡为最心爱的起笔点。以父辈们历史的追溯为发凡。重塑新的形体。一个全新的青城世界从此展现。

 

八

 

第二十三回。本章所叙乃‘西川双侠’（曾记否‘齐鲁双英’？）吕伟、张鸿之正传。至此摆脱前文余绪，别开生面。更为舒展地张开其全身的彩缎。作者似乎已达到了心如止水、面如死灰的境界。而使得文章任意流淌，决无粘滞、造作、捣袭前作之痕。真有如风雨飘忽，随意而无不往。而又直似滴水不漏，兼整体与局部而得。却又有留之不尽的快意，留待读者猜疑。‘推窗望月’的写法不嫌重复地使用，也仿佛真成就了还珠楼主的自然主义文风，简约而偶然地带过，内心想法隐化为貌似客观而诗意盎然的文辞。就故事内容而看，此一章节由明末世乱，吕张二人自川入滇远祸避难起，转入云南山旅途中巧逢当地有世身颇为隐奥的奇人，汉人之秀的虎王，至虎王领地周遭的另一方水土的隐居汉民欲与吕伟订交聚宴等为一小束。中间故事亦可谓险相环生，跌宕起伏，缠绵不尽。如所叙吕灵姑骑下一马恋主之真，亦或如吕伟为虎王之宠兽连连医伤之详，与怪蛇‘七星钩子’拼斗之细、群豹在虎王麾下率舞盘转如走马灯般之怪伟。均不可以等闲笔墨视之。而‘蟒当岩’之于‘莽苍山’的孪生子般的关系，不无暗示地表明了作者的写作意图。试观千百豹群，亦复如重牛岭千百马熊之一变。自有花样翻新，道理无二之妙。避世隐居之人如分水岭般的隔隔不入，互有隐私，又复在等待着命中注定的过路人来揭示其秘密。以此而推动文章的下一步发展。

 

九

 

第二十四回至第二十七回。对照还珠过去所用的一些套路。我们会发现他采用一种分层跳跃法，逐层细致地展开一套相对独立的故事组。比如从前所见的，由本文开初的司明、涂雷等人，到再接而上的裘元、虞南绮等人，再到二人游历所遇的纪氏祖孙，中间插叙一段蜀山里人物的影子。又由一场南疆巫蛊之战引出吕灵姑的降临。由灵姑之语道出乃父及其朋辈之昔年遭遇，再近而回到过去，亲历其境。颜虎的出现，自然使其生世有待读者追认。这里还珠不嫌琐细地描画出了另外一种南疆的风土人情。其艺术魅力（语言表达、空间想象、细节、层次、精神感召）较之前文尤在其上。这一长段以颜虎之父颜覥（‘覥颜’之倒装，颇见还珠取名法之一斑）与怀孕之妻子避难南疆所遇诡怪情事。从黑虎王神的出现，到蓝马婆、岑高的青狼寨、到颜氏巧以神谕医治岑高、蓝大山把兄弟的寨中老人义反之经过，层层叠加，周游婉转而无滞涩臃杂感。真可谓集小说功夫之大乘。而其中的遗民者避居僻壤以为后用的反抗当权者暴政的题材，及对封闭村寨贫富悬殊民智未开，甘于受少数者压迫而无动于衷的慨叹，亦或对汉人之‘重过节’、小人奸诈的批判。都具有一定的时代先进性。且能与小说所处之环境不无吻合。于险象环生，高潮迭起而不失其蕴藉的铺叙中，兼带有一种使人内心清洁、面向崇高的力量。这只有还珠的小说才可说是达到了此种常人所难登顶的境界。

 

十

 

第二十八至第三十回。前两回写颜覥因岑高、蓝马婆、韩登‘三奸’（可比照‘卧云村’三奸）疑心等原因，不得已投奔附近金牛寨。后韩登一伙人及岑高手下一行各怀鬼胎、分兵追赶，只间又遇上惊险奇怪的事情这一过程。山野味十足。但似乎属于闲闲之笔。此段颇显繁琐。令人联想到《云海争奇记》虞尧民回乡一段路上颇为臃赘的叙述（也是通常被读者诟病处），缺乏耀眼的光辉。有如江汉平原辽阔而单调的景色。一路过去皆是山陵沃野。久而久之便觉得有些视觉乏力。后一回则从黄潜的乱入，精妙地补了一笔颜覥高明医术的插曲。此一段落足从第二十四回起，从技术层面来看，已属高水平之作。单此段黄颜二人相见，便运用了时空跳转的错落笔法，忽而现在，忽而过去。由一人及一话，因一物及一事，如此反复，以臻无所不至其极之化境（深、高、宽、巨、细、神、意）。这弥补了小说在某些次要性情节上过于琐细的局部缺失。这里我要特别强调：还珠不唯以想象力知名，他的想象力多是建立在对现实的深刻观察与哲理性沉思后的提炼中产生的，且与中国之历史文化相互引发。还珠的另一个特点是创作态度随写作进度这延续愈趋严肃化。使之不屑于取悦于普通大众的眼光或头脑。宁可深入到每一丝缝隙，却勾深索隐。第三，还珠的创造性天才，决定了蜀山的灵动飞舞。这是它与明清小说最大的不同。试从此三回中抽取之‘父子谷’、‘烟云莲’、‘丞相散’三般名物中，可见其功力。而对改易形貌之药品的偶注，消了我对阮征如何保持三世不易其形的质疑。纯阳真人的引入，使我对还珠于之道教渊源的认同感与追忆，有了更大的敬意。

 

十一

 

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三回。黄潜到来，引走了颜夫妇‘打上京城去’。这大概是在青城以外的故事中的一个。青城的大主角之一的虎儿—颜虎，这才开始真正有了自己的履历。观前后文，并对比蜀山、云海中的类似场景与角色。这些从怪胎现世的小孩子，经常被定义为是神仙胎，有出尘世，了生死的大命定。纪异自葛魍而来，有银燕为伴，颜虎却与虎、猿为侣，并经二猱驯养了一百余头豹子消遣、保护与壮声威。人与兽之间的种族之分野在青城里显得更为模糊了。而年龄与阅历，正在于无意轮回之颠倒颠。面对长辈，他或许还有充分的理由尊你为长。一句语柄，便有可能遭劫几世的孽累。不知作者对于畜生究持同情心抑或暗含讽喻在内？即如有人所言的黄潜，不合夺人所获，而我们却要问询了：那白猿早已年久通灵，为了自己所遭受的罪罚，不得已不惜性命冒险从怪兽手中连夺二宝。又大有深意地教前世师父的弟子虎儿巧心驯服怪兽二子：康康、连连。因果善恶是非祸福，是如此地连绵不绝，如此地相互吸引。想武则天之用上官仪孙女上官婉儿，必也是一种历史之荒诞而又意味深长的训示。此一段写来顿为奇观（从前面‘写实主义’的苗蛮生活段落之切入，而蜕去般地虎跃而入另一种仙凡不到之地），感觉读者也随着山水轻音，异香灵境，而显得年轻许多。──而确信这是一个充满神话的世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6-2 11:02:45编辑过]

三英二云

第一弹，又是哪一篇呢？

孟法师

呃，这里还是多年前的版本，我后来又续写了。

孟法师

【版本更新】
初探“青城”（原名《青城十九侠》读记）

本文为初读《青城十九侠》的笔记。凡文中提及《蜀山剑侠传》暨蜀山本传诸系列者，简称《蜀山》，《青城十九侠》简称《青城》，《云海争奇记》及《兵书峡》，简称《云-兵》。以下按回目分述。

1-8

试回忆之，前八回写了几位小弟兄的各自遭际，其中主人公乃是裘元和甄济，作为正反两方分流，切一蒙太奇式分割叙述。其中尤吸引愚的还在于，比如蟆狮这种史前怪物，怎么凭空跳入青城山这种本来是人间仙境的地方呢？青城山或后山，就象一个经特殊改造后的大舞台，在这上面灯光辉映，搬演出一些小小是非，衬托出英男侠女们的早期事迹。本书首位还珠楼主有意为之的反面角色——甄济，有如格林童话中的兄弟出远门，福祸果报之不一般，依愚所见，倒并非仅仅剧情需要，究是内外交逗，本非如此轻易可了而已。又狗猩的黑样，以及鬼老的铁砚峰，蓦地使人如此亲切地忆及“Star War”中贾霸的魔窟（《青城》亦有一贾霸）。所谓盗亦有道，鬼老所说初非无理，反观正道之行亦似有所失，正是“庄子知天而不知人”。至于还珠楼主所执信的道理，究在哪一端？又不在这表面的纷纭所显露。另，袁灵姑的出场还真是有点意思，甄济入套那一大段，及与月娥之关系，也可说是真情感人吧。说到底是一个复杂的、内在的世界，而非流于表面。

9

本回具体而微地描述了裘元、南绮的邂逅（自是前定）及同理于蜀山系列中旁门双修道路的来龙去脉，相比《蜀山》要更为贴近“写生”，行文用语则进一步经典化（其时仍在进行中的《蜀山》的写作已累积了丰富的经验），几乎是文章即等同于风景，读来即如揽胜，正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至于故事倒反在其次。而《青城》与《蜀山》大格局相对，又有所谓“小心眼”下的惊喜和感动，如裘元、南绮仰望星空的浪漫，既透视出宇宙之浩瀚，无奇不有而又无所谓奇，又显示出还珠楼主强大的造境吞吐力——推陈出新、绝无雷同，又绝非绝立名目，乃是自然流淌的结果。至此，人与宇宙的关系，恰构成了读者与作者的关系。还珠楼主在摹写小儿女之态时，是如此地富有表现力，一言一动，一颦一笑，皆可说是如在眼前，比《红楼梦》有过之而无不及。还珠楼主本是难得的情圣，兼深具宇宙之思的诗哲。

10-13

裘元、南绮二人携手下山修积外功（这在《蜀山》里似乎属于再正常不过的副本之副本，因过于正常反而不甚出彩），又一转而引发了节外生枝。有一些桥段是在《云-兵》中也似曾相识的，比如巨人族何以如此之巨，又以何为生？蛇尾上破处生了个肉菌（可谓自我异化之显例）；怪老叟之被禁磐石；邪媚女子勾引幼童不料被反杀；异人在必要时刻出场遇难呈祥等。又如葛魍与纪女的前孽，与《蜀山》中习见的“荒野求生”版本的异同，再如一穿插“蛊”元素小段子。接下来是纪异前传并感格天心的孝思。纪女九死一生的方式，白蚁而银燕，山鸡而墨蜂。喷云兽的好玩儿。 ——在在俯拾皆来，仿佛弹指间“神游墟莽”。还珠楼主亦擅天视地听，六通神会之法。读至此，愚且按：《青城》与其说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一系列由主角们所带动的田野考察，名之为“西南纪略”似亦合宜。

14-17

这几回平均篇幅不长，内容也不杂，都是以纪异为主角，来展开与他相关的内容。至第十六回暗示出他与杨映雪同为“紫云旧侣”，仍有宿怨未能化解。而据十四回说墨蜂谷（“黑煞教”出现）涤烦子所留蕉叶上预言，纪异又似乎是一位叫戚宁的仙人之转世。纪异又和纪登有隐在的亲缘关系。将来并及杨映雪同为青城十九侠。武当派的某女弟子又在此作峨嵋派之喉舌，此前则是有紫玲“亲自”驻足万花仙府，成就了裘元、虞南绮的二人世界。纪异是笔者见过的最为有趣的人物之一了，他从未见过的父亲原本也可得以修成正果，可惜以两个山人的代价如同《蜀山》中的诸异类一般陷于无地。那么，纪异的异日成就将是奠定在，不唯其本人的宿世魔难，亦有奋父辈“六世之余烈”的使命上，只是他本人尚未知晓这一切。第十六回的琴童形象颇为生动，一改往日非美即丑之惯例，成为还珠楼主笔下少数妍媸兼备者得以入席“大蜀山系列”之“万童殿”，而永享后人朱果奉祀（笑）。毕真真与花奇幽闭这多年，只在一日夜间，于纪子眼中作一陌生化呈现。

18

这一回继续上两回的故事，具体交待了韩仙子的女弟子毕真真、花奇，守洞奴丁零，与纪异这几人由邂逅而相识，再到“成团”的经过，写得甚是具体有趣。原本毕、花二女的生平事迹在《蜀山》里隐而未彰，或是还珠尚在酝酿中，抑或是还珠楼主有所偏爱而“暂时保管”，愚倾向于后者。纪异与花奇偏又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奇哉！难道葛魍一生中还有两段情史么？这且不论。中间细写二女在纪异的帮助下脱离乃师幽禁这一过程甚是繁缛，倒也有趣得紧。底下忽然一路开挂，越写越顺，越读越爽（或许是还珠楼主已然鸦片抽足，开始腾云驾雾？），渐渐地终于生成了一种惟《青城》才具有的挥洒气韵。接下去，应该放溜而下，一路樵风了吧？期待。

19-20

前回说到毕、花、纪的三人组之奇妙邂逅，动人插曲，本回开始便是由一桩闲事所引起，前半回铺叙三人游玩雪山忽逢雪魅、冰魔（熊大、熊二？）联手来犯后巧遇邓八姑并使二女得到一处可以栖身的仙府。战斗场面极其活泼。以及下一回合中毕、花、纪/南绮、裘元沙洲迎对天蚕仙娘这一出全程直播，细至毫末，发《蜀山》所未发（除了袁化与雪猬的那场战斗，可与媲美；另一则可比案例，则在《峨嵋七矮》中）。前数回插叙纪异并韩仙子二女弟子事，乃因纪光遇虞、裘二小孩而带出，本回接着以这两队迥不相干人马的汇合为肇始，带出了两个苗家姐妹：玉花、榴花。两人物都露笔不多，而宛然天成。天蚕仙娘挟子女蛊虫全副披挂地进入读者的视界，好之又好，而又透出一股还珠特有的冷幽默。另，真真与南绮之暗斗，亦是一彩。

21-22

三女二男战天蚕仙娘这一幕南疆闹剧终于发展到了燎原之势，读至此，总算迎来一场初具规模的小高潮。凑趣的因素包括了危机中的援友，敌方的最终败北，和本心向善者的及时悔过，投靠名门等。妙在还珠以玉花、榴花二苗女代任已被诛灭的天蚕仙娘一职，颇富深意。行文至此，还珠楼主忽任性地一撇身，将读者的视界强行挪到了另一处。一位在蜀山中似乎并未留下任何痕迹的女子——郑癫仙的女弟子之一的吕灵姑，以《蜀山》中的配角（武当派石玉珠）之配角的身份插了进来，进而占据了原有的叙述管道。既往无须过于留恋，听任作者安排，这是愚从《青城》的阅读里得到的一个并非意外的经验。

至此可作一小结：前二十一回的主笔乃是叙（未来的）青城派一帮男女弟子骨干的成长、受挫、行侠、投师的履历，间附以具有《蜀山》风味而另有独家配方的仙笔，重点发掘了《蜀山》中未给够戏份的毕真真、花奇二女。另外，则稍微显现出了如黄汉立先生所谓“旁门考”的冰山一角，尽管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有一个“黑煞教”。而南疆，这一《蜀山》里重要同时隐晦的区域有了进一步润色。接下来作者仍将我们带入到由凡入仙的进化轨迹上来，乃以三峡为最心爱的起笔点，以对父辈们“远为灿烂的年代”（韩东）的回眸为发韧，重塑新的肌理：一个全新的独属于《青城》的世界就此绽放。

23

本章所叙乃“西川双侠”（《蜀山》“齐鲁双英”幻影分身？）吕伟、张鸿之本传，摆脱前文余绪，别开生面，裕如彰显《青城》蜀锦之本色。作者似乎已达到了心如枯井、面如死灰的境界，而使得文章“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苏轼），真有如风雨噉呼，而又滴水不漏，冶宏观微观于一炉，有说不尽的快意，惟留待读者自去体会。“推窗望月”手法的一再运用，坐实了还珠楼主的自然主义（非西方文学意义）风格，冲散地将内心所想暝合于诗意盎然的客观存在。闲话休说，此一章节由明末世乱，吕张二人自川入滇远祸避难起，转入云南崇山峻岭中巧逢当地隐在奇人——汉人之秀的虎王，至虎王领地周边又有一方所谓隐居的汉民等“故事/事故”，其间亦可谓险相环生，跌宕起伏，纠缠不清，如所叙吕灵姑坐骑恋主；如吕伟为虎王之宠兽医伤，与怪蛇七星钩子拼斗；群豹在虎王麾下率舞等，均不可以等闲视之。而蟒当岩之于《蜀山》中的莽苍山，似有所属对，亦暗示作者的创作理念。此为后话。

24-27

在熟悉了还珠楼主的语体纹路后，我们会发现他采用一种七巧板式叙述法，似乎是预先将整体拆分并打乱后，依着其各自的本性和彼此间的相性，形成一套又一套相对独立、又互有呼应的“基本单元”。比如，由本文开初的司明、涂雷等人，接上裘元、虞南绮，再接上二人游历时所遇的纪氏祖孙……又由一场南疆巫蛊之战引出吕灵姑的降临，由灵姑之语接上父辈之昔年遭遇。颜虎的出现，则使其生世有待进一步追溯。这里作者不厌其烦地、工笔画似地描摹出了另一种的南疆，其耐心与自信，较之《蜀山》尤在其上。这一长段以颜虎之父颜覥与孕妻避难南疆所遇为主线，从黑虎王神的出现，到蓝马婆、岑高的青狼寨，到颜氏巧以神谕医治岑高，蓝大山把兄弟的寨中老人义反，堆绣一般。其所描绘的遗民逸事一折，有作者对封闭条件下贫富悬殊、民智未开、逆来顺受者的咨嗟，亦有对汉人之重过节、小人之奸诈的扼腕，皆为心声，暗合“五四”精神，于跌宕而不失其蕴藉的叙议中，挟带一股清洁、昂扬的激流。  

28-30

前两回写颜覥因岑高、蓝马婆、韩登“三奸”（可比照《蜀山》紫云宫“二憾”/卧云村“三奸”）疑心等原因，不得已投奔附近金牛寨，后韩登一伙人及岑高手下一行各怀鬼胎、分兵追赶云云，颇显琐碎，令人想起《云-兵》虞尧民回乡一段路上的即事。后一回则从黄潜的乱入，填色了颜覥医术高明的掌故。此一大段足从第二十四回起，也算是一定当量的运作，颇见功力。单此段黄颜二人相见，便运用了时空跳转的笔法，忽而现在，忽而过去。由一人及一话，因一物及一事，颠来倒去，无所不至。这里愚要特别提醒：还珠楼主不唯以想象力——这也是世人对他的惟一刻板印象——名世或作为噱头，而是以其作为一种寓言式的手段，来潜望或俯瞰这片无处非诗的、为他所挚爱的山河故垒。还珠楼主的创作态度是积极的，是随着总进程的深入，愈发严谨的，在星象仪般的叙述架构中，其有理由、亦有底气不屑、或无暇取悦于普罗大众的眼光，这是他与同代作者最大的不同，也是其作品傲视传奇小说史烟云的资本，正是“侠士蕴冲抱，美人负奇节”（汪精卫）。试从此三回中抽取之“父子谷”、“烟云莲”、“丞相散”三般罕见名物，可见其毫芒之间亦自发光。对改形易貌之药品的偶注，解答了愚对《蜀山》中阮征如何保持三世不易其形的疑惑。纯阳真人的引入，使愚对还珠楼主于之道教史的稔熟及灵活运用，有了新的认识和敬意。

31-33

黄潜到来，引走了颜夫妇“打上京城去”，这大概属于《青城》外的故事了，《青城》的主角群之一的虎儿—颜虎，这才开始真正有了自己的主线。观前后文，并对比《蜀山》、《云-兵》，这些从怪胎现世的小孩子，通常被定义为是累劫神仙，有出尘世、了生死的大命定。纪异自葛魍而来，有银燕为伴，颜虎却与虎、猿为侣，并经二猱驯养了一百余头豹子消遣、保护与壮声势。人与兽之间的分野在《青城》里显得暧昧不明，却不知作者自有一番良苦用心。即如人所言的黄潜，不合夺人所获，而我们却要发问了：那白猿早已年久通灵，为了自己所遭受的罪罚，不得已不惜性命冒险从怪兽手中连夺二宝，又大有深意地教前世师父的弟子虎儿巧心驯服怪兽二子：康康、连连。因果善恶是非祸福，是如此地绵延不绝，如此地相爱相杀——而令读者确信这是一部充满歧义的神话！  

34-35

从虎儿巧遇《青城》又一怪胎涂雷，开始了双主角并进。涂雷的生世又是一笔烂帐，却也被还珠楼主一五一十地复刻了出来。难脱“情，理，法”三字。涂雷的师父清波上人乃为虎儿前世师叔，二人因缘际会，成了挚友，后拜会乃师，并使虎儿得以与前世记忆接榫。涂雷的事迹，另是一段神奇，最早可使人想到姜原践巨足而孕的神话（但到了《青城》诞生的年代，神话已被时代本身的神话所吞噬，并为之服务）。涂雷的另一个特征是长相如雷公，这又可使人想到雷震子，想到还珠对于头脑中灿如繁星的古代资源的该摄力。对比此一段落的部分细节，与前期所叙裘元、纪异本事，正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而“情，理，法”不二也。本回中比较有趣的是虎儿在虎、豹、猿、猱的帮助下，享受到了前世所未能享受到的快乐（殆不无讽刺），一边却担着被灵狐——红蟒后之真正主力——报复的心理。康连二兽巡回于百只豹群尤如牧羊犬，作者虽有心共情而给予它们人性，却也不忘讥讽并同情其与生俱来的奴性、兽性。

36-37

这两回说了两件事，主要仍以前回所叙之事为本。读时笑声不断，为作者之冷峻笔法绝倒。一锅五味杂陈的乱炖式“文粥”构成一种字流（如“群豹运千犀”这一幕，便极富律动感，甚至还有景深感）。此段可以说是一种还珠式“张力狂欢”的典型。逐行逐句皆自成段落，各段落联袂，又烘托出一种诉诸血液的氛围……认真地玩乐！山魈的出现，与《蜀山》李英琼莽苍山奇遇一节形成互动，而这种互动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蜀山》与《青城》之间若即若离、时断时续的联动性质（类似手冢治虫的《火之鸟》），用还珠的话语就叫“双剑合璧”。《蜀山》如一整座高海拔的山峰，象征紫郢剑之情热；《青城》则是其幽谷，如青索剑之冷度难移。落到实地，即如所谓的“屠千犀”，便绝非无事生非，有其正当理由在：1，冬季须储粮。2，正逢群犀（可作为驯兽的替代品，不至于多杀生）。3，肉巨多，还比羊肉、鹿肉好吃。4，山魈友情出场帮大忙。而下一幕，是由雪降，引出了隐贤庄的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到了高潮处便当收紧，另起炉灶，此乃方家手笔。

38-40

还珠楼主善写异类（甚至包括无机物）并赋予它们本应有的情感，善于从已成格套的旧体系中，有所突破和再造，使之更为丰富、古老而醇厚，再将其原路送回。不唯如此，在人类圈与动物界，在整个大自然生态链中，还珠是缅平一等，将其大致归为一体双生、可以相互转化的两种形态：善暨迁恶/恶暨希善，而善恶之冲突，即是自我之冲突，除非达到了绝对的圆全，它们永远在蠢动，会制造出如许多不平衡、不和谐的噪音。《蜀山》中我们已见识过这类例子，而人类社会只是其缩影，或反之。在这一节故事中，就有了人人、人兽、兽兽之间错踪复杂的因果关系。虎王代表兽类发言，建业村（昔名隐贤庄）以豪杰自命（实为汉族败落王朝的遗民），红神谷中的山人则代表本土势力。三方因各种利益之无法调和，或生睚眦之怨、时有小争，而不得和平共享这一方物产丰饶的土地。还珠楼主所叙，看似与现实无关，实讽刺当时国际国内形势的极端复杂和混乱。这是还珠的抱负所在。后半接前回吕伟张鸿一行的事迹，从时态上来说从“过去进行时”回到“现在进行时”。吕灵姑的长篇回忆暂止，回到了还珠楼主的全知角度叙事。另，《云-兵》中曾出现过的铁花坞，又出现在了《青城》里：是在暗示什么吗？

41-42

写一场事先计划好的、双方都有所准备的“人对人，兽对兽”的武会。起因于顾修与虎王的嫌隙，中间杂陈着一些据点据点间、种族种族间、势力势力间的纠葛，非常有趣。此回即正面描写一场武会的全过程，镜头基本是对准主会场，而不再旁逸了开去。这是此一章回的高潮——作者的落墨处，所有以前出场过的人物悉数亮相，通过纯武力的较量来“正式”自报家门（至于都有几斤几两，大家心里自有一杆秤），颇使某些读者好歹等到了一点久违了的武侠味儿。话虽如此，若《青城》纯以武侠为能事，是无须如此大费周章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套用朗静山的摄影手法，愚也可说《青城》是还珠楼主“集锦小说”的代表，殆前无古人是也，岂直以武侠、乃至《蜀山》风味之奇幻为能事？后一回接比武前建业村红神谷中山人与纹身族中的神巫同共挟隙来袭，结果大败而归的闹剧，润滑了此前稍嫌板滞的武侠桥段，并为此回及其后峡谷崩裂，大水自下漫延，“适才烈火地狱，顿时变成了清凉世界”这一崇美自然力之礼赞作铺垫，中间还安插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怪模怪样的道姑，救走了顾修的子女一事，同妖道米海客之子米和一样，留一伏笔。

43-44

命不该绝的五虎，被视作有仙缘人而辟以专门的章节。沿续上一节的人祸转天灾的奇闻怪谈，这里另一个关系到颜虎命运的人，前生被其误杀的妖狐，终于出现，且与《蜀山》中异类案例相比，颇有不同。作者没有对她作更进一步的刻画，想是就围绕着颜虎的主线而论，她是属于“了结宿劫”的类型，是来自于过去的一个“彩蛋”。以四虎的眼光来看，这只妖狐本性是善良的，只为胆小、多疑等与生具来的秉性，当然最主要的是异类出身的“原罪”。难以想象连四虎、妖狐这种边缘人物暨过渡情节也能予读者以充分的代入感、紧张度，比如四虎被生魂化了以后，对比此前甄济的遭遇又有了深入，而这一类内容在《蜀山》里往往得不到放大，或被更庞大的所遮蔽。后一回接续前两回，同时加入了一个凑热闹的串场表演：四豹斗红蟒。这四只豹子在当时被涂雷偶然看中蒙师允准后收养铁花坞，并未料到会在不久后还有高光时刻。愚读钱钟书《围城》时，曾为其不浪费一个道具，钟表齿轮般的构成而赞叹，及至读《蜀山》、《青城》，则又生“小巫见大巫”之感，直是山环水绕、触处皆通，惟因其体量过于庞巨，如同八阵图一般，令读者前后无着，徒生蜀道难之感慨。最后，吕灵姑夜探一折，为嗣后《云-兵》中江小妹所“致敬”，而李英琼、吕灵姑、江小妹又正是三姐妹式存在，是在各自的“天路上走着”她们“自己”（骆一禾）。

45-47

前二回写妖狐来犯，众人抵御，及用计诱使其入圈套，最后以一顿阵仗完结了一个仍留有尾巴的小小篇。纵观前文，凡涉及到吕氏父女一行的主干，一般皆为短小精悍可独立成章而又能有所裨益的紧凑环节，尽管这一切的经营手段，显得过于扑朔迷离。就某种意义而言，整本书的主线或许都与吕氏父女，尤其是吕灵姑与裘元等人的聚散有关，主观或客观上都不能不围绕着它来展开，且不论作者意下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现有的枝丫都非常完整、线条舒展，并且有四时不断之花。如果我们对比同时代其它的同类小说，会从中感觉（也只能是感觉）出轻清、重浊的微妙差异。——当然并不是贬低诸家，愚以为好与不好，颇关读者心灵的注入，此为题外话。后回继前回末章，作者麻利地剁出另一坨文肉，稀奇古怪的东西再一次曝光、示现，譬如那只八尺仙鹤（引入新概念：“峨嵋五仙禽”）“白儿”在吞食盘孽未成气候的元婴后，遭遇了月光中乌黑一影的狙击，譬如如何处理那些大沙龙、小沙龙的善后事宜等。

48-51

过了分水岭，又是一番面貌，这回话头转到了吕氏父女五人未来的隐居地：莽苍山所趋途向中的边鄙村寨，皆是些山民土人，视界也从此阑入到了一重唯还珠楼主所能描摹的准度。这一切是历史的真实？还是小说的虚拟？或记忆与想象的媾合？读者自去咀味，端看其在平缓中陡然，在兀然中容与。读到一定程度，忽然发现到了所谓极限，再说什么也不值得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所谓不可思议即在于取其神髓于有意无意、着相不着相、执著不执著之外。此数节描写一处隐蔽的村寨的细致，可谓既具写实感又具空想性。能将死的说成活的，将无关的打理成有关的。至于墟集的一度失魂、二度虚写，山人习尚之奇谲，而又一派天真等，读者借吕氏一干人等的“西南纪略”又得充分的滋养。——这，恐怕是还珠楼主年轻时堕游西疆所作笔记《青藏番族志》（惟馀残篇）的未能尽兴处吧。这一路的流程，也自然成了后世游戏设计者取之不尽的灵泉。

52-54

先接前回，吕氏一行七人，在同道人处落下张鸿父子，另有遇合，偕隐之愿已难成立，灵姑在罗银的墟集里又误会了多环族的首领，结果一桩小事引发一连串新闻。“莽苍山、玉灵崖”这一地理座标在《青城》中得以深化，作为一个重要的叙事枢钮而独立而丰饶。在这里读者又仿佛回了趟《蜀山》的“家”，发现了从所未见的新气象。还珠楼主是资源回收利用的大师，不仅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连带自家土特产，也是自给自足，自产自销，输送各方（书中），倒是越见青出于蓝之功效，常令人有经对比后额外的——流变中的捕获。《蜀山》中的雪猬，“在世间五十三种最猛烈的毒物中，位居第六，奇毒无比”，而在《青城》里还珠只随意捕捉些言辞之间的吉光片羽，便足已取悦自己顺带餍足了读者，如前举之盘孽、今之铁线蛇等。再如写到南疆的土人……至此已明晰地论述了苗人、野猓、纹身族、多环族（非洲人？）、铁腿族、猎虎族等稀奇古怪的散沙式存在，虽有与主线之主线，或者说本体犯冲之嫌，但退一步看，却间接达成了总进程的不断深化、“向内飞升”，使《青城》与《蜀山》珠联璧合。至于“民族政策”的意识形态层面，他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案。五十三回的内容犹为精彩，直是一微观宇宙。五十四回节奏加快，无有台词而浑身是戏。——愚按，还珠楼主写得最为精彩、最扣人心弦、最令人感动的部分往往是最不啰嗦的：不是因为惜墨如金，而是信息量过于充塞，作者亦实在难以学舌，索性以梗概的方式交由读者自行去脑补。

55-57

这三回写了一个大事套着几件小情，外壳是灵姑一行怎样诛灭继乌加后骚扰“玉灵崖－碧城庄”的第二拨“客人”，兼述及一个被兽类当作宠物的汉客的并非子虚乌有的故事，其内里则为白猩子一族史迹，即从该种族出现到灭绝的历史（间插其杂交诞生的科学推衍，说明不是怪物），特别是两位白猩子族长的怎样对待尤文叔，可与前文之葛魉对待纪女互见，写来变幻无常，直似本有其事。想这类东西，与《蜀山》中袁星、袁化、猿长老等也属近亲，只为生性凶恶，却又非古神鸠那般有大用处的材料，故此在灵姑刀下入了枉死城。此段一些血腥画面，恐少儿不宜，又当为一干仁义者所厌恶？尤文叔的情形，也有与《蜀山》里僬侥国的瘸女相似之处，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异类与人类之间的中介，打破了非此即彼的二元格局，而又渗透出了情感的张力。至于前五十三回之猎蛇场面，五十七回之野骡奔腾，骡豹隔湖相望等《动物世界》般的精彩花絮，为《青城》外诸书所罕见，且其往往与自然之理不悖。《青城》章节的各个解锁，不事声张，每每一步一脚印，使目光所聚焦的任一瞬间，都有可能成为下一次引燃全场的爆点，为还珠后来“入世”武侠小说的写作贡献了足额的支撑。

58-61

消灭了白猩子一族以后，玉灵崖并没有得到片刻的喘息，在冬季来临前，吕氏等六人必须预备过冬的用具。隐居生活原本并不轻松，而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这就是继土著、异类、精怪以后的更狡猾的外来入侵者：汉人——作者特指。在此兼亦触及了汉客对少数民族的歧视、欺侮并通过牛子之口，加以评论，颇具现实意义。第六十一回的雪撬的细节描写似乎琐碎，然而不得不说是一种结实的想象——殆有作者的传奇经验为凭依。故事中心，始终游离在主人公以外不远某个不确定的角落。吕灵姑仗着一把《蜀山》中郑癫仙（愚以为，在《蜀山》里出现这么一个不太有蜀山画风的人物，也说明着作者早有意将某些不同元素调换在不同作品中，使得它们得以在关键时刻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赐给的玉匣飞刀（攻击/雕刻）、巧获之天蜈珠（防御/照明/祛寒/定风）、来路不明的鹦鹉灵奴（翻译/探路/预言）以及王氏一家、牛子等人的后勤辅助，与乃父共同兴建这一世外仙源，颇非易与。尤以灵姑具备一种罕有的意志力，无形中充当起了团队精神领袖，而其代价便是过于老成，缺乏少女的天真灵动。当然，本书之主旨本不在描摹小儿女态，凡《蜀山》中玩剩下的梗，都已裁汰到了权作为点缀的程度。在这本书中，作者似乎十分偏爱那些边缘人物，每予以其与《蜀山》中后期章节相近的体量，而内容则极为压缩，不象蜀山，虽属长篇，却游刃有余，乃洋洋乎其大也，令读者得以流连其间而不觉疲劳。——所以《青城》之得与失，皆在作者过于执拗处。

62-65

莽苍山前为《蜀山》中妖尸谷辰修炼之地，今为吕氏父女避世隐居之所，年代间隔不远，而时移世易，自当别论。吕灵姑之孝可与英琼媲美，而福缘根骨之得天独厚则难以步其后尘。吕伟人甚老实，或曰持重。尤文叔其人虽为还珠所不喜，毕竟为势所迫，结局仍是落得一个惨死，可见自私之心如何反噬。毛霸与吕伟的恩仇，以及陈太真的突然现出，读之已恍若隔世，颇无印象。从裘元、纪异，到颜虎、吕灵姑，四主角多支线，不乏绝妙篇章，唯担心读者熬到此处，已如“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崔涂），甚感索寞颠顿，因此上作者沿路设置了几个普通人（王氏夫妇、子王渊、牛子等）在里面，似乎也有照拂读者之意。王渊有《蜀山》中赵燕儿的影子无疑；至若掩在床脚的那个瓶子、妖尸遗留未被陈太真带走的古铜尊、“这一辈子你休想离开我。”——皆可作来日观。吕灵姑之入莽苍山，本来就来得勉强，老父一死，心无寄托，终于沿着一条剑仙之路往上走。郑癫仙的门徒有五人，其一欧阳霜，其二吕灵姑，另外还有“川东五矮”的李清苕的次女李芳为其记名弟子，独门另户似的。苦竹庵与汉阳龙象庵都非仙家奥区，游人攒动，于此修行当别有寄意。第六十五回再找补妖鬼一派的内部章程，愚笑曰“魔鬼在细节”。

66-67

前回较短，叙灵姑守株待兔，顺带诛灭一只为古神僧所禁闭、恰在某夜希图成道的妖狐（可比对颜虎前世，只是这里没有加以道德判断）。又，《蜀山》中大名鼎鼎的芝仙在《青城》里的对应物便是苓兔（茯兔），“金马、乌羊、银牛”等的草木精怪说法又为前此所无。读者诸君，当恕还珠每以《蜀山》为青衣，以《青城》为花旦的潜意识作祟。第六十七回——笔者不禁热泪盈眶，终于读到了还珠正常发挥的水平（笑）！这才是真正的我们无法去道破的谜语。从“元江二次取宝”中见出多少世间幻相的缩影？众生相、宝物相、金船相（实实不可思议！还珠楼主将广成子列入首席前古真仙之列，即如在《蜀山》新传里指陈抟为地仙，融古淬今，当仁不让地将历史重写）、金蛛相（金蛛乃另一维度的主角）——所谓大关目即此。对峨嵋派、青城派、乃至武当七女的侧述，则把热闹烘托到外焦里嫩，于是此段文字足亦自成一藏宝金船，其中跳掷各种“仙家”术语，什么六戊遁形法、冷焰搜形法、解体分身法、分光捉影法、两界大遮拦神法等，不提。易静，乃是《蜀山》中惟一个的角色。易静与吕灵姑投缘，诚为佳话，易静的“但我素来与造化相争”，又似嘲讽余英男的“温柔神仙”态。最后一个问题，北极小光明境万载寒蚿纯阳之体说，是否还珠楼主记忆有误？抑或别有寄托？

68

N月后，恢复到当初开始读《青城》时的身心状态。略有疲劳，阅读速度明显下降，然而终不影响大局。

本回继上回，也就是全书中媲美《蜀山》华彩的篇章：“元江二次取宝”结束后，许多曾或放大了的人物又退隐到了那有待于再度放大的布景中去。这里，欧阳霜俗情未断，胆大妄为的报应是多受困厄，吕灵姑则另与彩蓉一行，开始了《青城》中不少、然《蜀山》中不多的“组团刷怪”剧情：巫峡小取宝。有关巫峡险滩的描写，再一次验证还珠楼主写实兼及形神表里、蹈虚飞扬九天以外的饕餮无度：“神的食量甚大”。中间及结尾交代了一个怪婴（《青城》中继前叙裘、纪、颜、吕等主人公后又一个神秘角色）及卞明德，这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名字。写偏殿祭江神（实则水怪也）之筹备工作，甚是仔细，写彩蓉隐身及鲁清尘使五鬼、搬运诸下乘手法，并又写小怪婴之凶横抓狂，似不经意，而别出意料之外。总一回看来，是在向完成榛莽隐居的过渡而迈进。全文带着一种久违了的朴拙而洗炼的乡野世俗伦常气息，不拘一格，于洞幽烛隐中更带超脱之逸趣。

69-70

《青城》的起承转合颇具章法，如鬼工球，逐一扭开旋盖，皆有骨有肉，互为粘连，如无量数的不同时空的青峰共时投映于同一湖上，随着总进程的滚动而流动，似乎往哪个方向阅读都没有问题，正如诗中所言，是“早闻夕飚急，晚见朝日暾”（谢灵运）。本二回所叙即承上启下，江神作怪至被诛，及怪婴收留又最终得遇仙缘的经过，而其锁钥，便是巫峡取宝亦即“元江二次取宝”。蓝螭的人性化处理（恋旧，护犊，遇敌时“脚忙爪乱”），老道鲁清尘之伤的宿命色彩，电影教科书般的战斗场面调度，极富喜剧色彩的细节，带给读者沉浸式游戏体验般的酣畅淋漓，在在彰显出一部传奇著作所能达到的高度，这或也是还珠楼主即兴发挥的“后果”（腹稿自然是有的，但吐出的云烟则是无法驾驭的，况且其中还孕藏着鸦片）。在本回中愚还看到了推理小说的影子，写取宝，用人物的反复勘察，罗织着彼此看来似乎毫无关联的线索，比如昆仑派、武当七女、八姑、西昆仑二恶、再而景公望所代表的桐椰岛势力……如是，灵姑和彩蓉、风浪生与卞明德等人在巫峡一地的活动，便俨然扩大而到了具一定当量的正邪斗法的漩涡中去了。这种扩大，既彰显出“大蜀山系列”之大，也进一步反衬出了《青城》之“幽”，使得《蜀山》的无比绚烂在《青城》中变为一抹流星，一种寓言式存在，反之亦然。

71-73

写“高原二蛮僧”受擒之经过，本可大写而不写，反到是笔挟风雷之势，须臾之间收万顷于一壶，使此前二回之阅读速度明显加快——正见章法。细节值得激叹，如卞明德拍苍蝇（二僧所炼之凶魂），居然也是一波三折；又吕灵姑持五丁神斧消磨江中沉潜的砥石，中间突插入一段感人议论；再如炼碎沫为栈道之一节，周全翔实，与《蜀山》铜椰岛劫后并可作小大观；写蛮僧三十六有相神魔附体情状，也似仅见。即如此等细事，经了还珠如椽之笔的扫描，也往往变得不同凡响，以至迈向崇高。本书自裘、毕、纪一行汇合为一路遇天蚕仙娘遇困止，至灵姑走莽苍，之后元江二次取宝、元江三次取宝（小取宝）后遇“变大了的美人”的胜男（写巨人行走情状，仅用四字“如开道神”，便活现眼前了）并其兄阿莽。还珠楼主时时会为读者温故，或布置一些能唤起“即视感”的点，来为读者们漫长的阅读之旅提供指南、唤醒记忆、消除疲劳，似乎一切皆于事先有所布置，决不含糊。末回大合龙，并及灵姑回莽苍惩处杀父仇人一小回龙。再用儒家意义上的“以夷治夷”大法，使一场战事化干戈为玉帛。写毕、虞（虞乃天狐之女）之互斗，可爱极矣，正须是他，才可见我。

74-77

此四回分两部分。前半部接七十二、三回尾声，远承裘虞事迹，写吕石一行并巨人等突于闲中与于合沙道长一部奇书有利害关系的所谓“终南三煞”中二人遭遇，作者并倒叙整一事件，从侧面笔补了仙家弟子之禁闭的“异苔同岑”（如《蜀山》之笑和尚、花无邪、赵长素，《青城》之毕花二女、向笃），或同门相残等细节。《青城》的故事时间线据考证大约是在《蜀山》峨嵋凝碧崖五府开辟后十四年（？）。岳雯、灵云、紫玲、八姑等辈在《青中》中充当蜀山世界的代言人，而《青城》中诸角色并“居停”及其各自使命，也契合此一阶段的总进程，诸如竹山教之与青城教的对垒。中间写朱缺的凶狡、战斗的状况、五行生克——大多似曾相识，倒是仍能给人以一定的新鲜感。后二回则进入本书又一个值得期待的关目，桑仙姥本纪。桑仙姥的修炼地含青阁乃“餐霞大师的底稿”（这种白话写法在还珠作品中属实不多见，颇有奇效），其人物则“散仙队里合该出这么一个人物”，也是还珠有意为之张目。而其地的诡异程度，不亚于《蜀山》中红花姥姥的福仙潭、韩仙子的白犀潭，或铁刀峡等处。又带及戊土之精与乙木之先天相克的重要消息，似为他处所无。在还珠楼主的笔下，似乎任何事物都被暗示有其无法挣脱的另一面，乃引发出接连不断的怨怼、争端。

78-80

由桑仙姥折转至桓超群，又进而带出秋云，又由秋云引出戊土之精（实为人身炼成）暨乙木之精的对头，这以下的三回全在此四人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演进。一时由此前纷沦的全息影像，聚焦于静态的某个端点。《青城》与《蜀山》同属没有答案或标准答案（借《黑客帝国》中造物者的说法）、且也不构成任何所谓结局的开放式宇宙流变中，一个结局孕育于另一个开始，结束与开始甚至异轨同奔。前一回叙超群与秋云之邂逅，依照还珠爱情体系的一般法则，是所谓的前缘注定、终身不渝，而又立志摆脱前孽而不得（特指那些失败、但未必是反面教材的例子），突出了各种利害关系之于友、于敌、于亲、于师之权衡考量，掺杂了前世今生的多重维度。中一回写超群的双面间谍身份的无奈，其中细写的戊土的故宫之布局，远承《青城》开篇鬼老之宫室，由于视角的切换（超群、秋云），很临场感。再写秋云前师遗蜕的五行禁制的发动：“心方奇怪，猛一瞥见尸脚陶盆中水无故旋转，头前灯火也炎炎上腾。一个波涛汹涌，一个烈焰熊熊，发射出万道火花，势均猛恶。因是具体而微，显得非常好看。再一看，尸手金刀突焕奇光，另一手所握树枝也似遇见大风，摇舞有声，时有细微青烟冒起。”——似比《蜀山》幻波池一节中的类似描写更细腻、微妙。后再写“土火相生，克制癸水”，奇妙无比。后又借楼沧洲一语微微透出“元神托梦”之说法，惜未展开。还珠楼主的作品一大妙处便在欲罢不能与欲说还休、“贪看青山懒下楼”（赵时韶）之间。后一回的重点，除桑仙姥外，仍是放在超群与秋云的两世宿劫。

81-83

八十一回有部分难得文字上重复，概述了前已表明的陈嫣之于含青阁洞府并因贪异宝禁制五爪飞狸，终于又因此洞与桑仙姥有二世矛盾后又化解云云，中一回则交代了吕灵姑与裘虞会合之时的关涉榴花、玉花二姐妹追击天蚕仙娘教下漏网二妖童事件的收尾，兼提及苗疆的守贞之术。间插小寒山二女、李洪（为后文铺垫）与一行诸人邂逅于滇池香兰渚，宁一子也几乎惟一一次现身。之后，因陈嫣的元婴修炼（可对比桑仙姥）需要借天一真水，而引出了《蜀山》中一颇含争议的大关目——紫云宫——在《青城》的二战。一行数人，包括了途中的易周集团下的绿鬓仙娘韦青青和一对相较超群、秋云更堪生死与共的三世仙侣，中经意想不到的大小波折（遇左道、平火山），终于逶迤而至其所。所述行船的周详、安全保障措施之到位，值得一提。至若海中大鱼、火山爆发等并是《蜀山》情怀之氛氲。紫云宫内部设计并文笔构思亦甚巧妙，可为《蜀山》注解。

84-87

此四回体量庞巨，却是比前要易于进入，因作者专叙一件大事，其来龙去脉全为此一事件服务：即吕、裘、陈、石、桑、冷、展、王诸人各异其趣的西海暨西极、磨球岛离珠宫之行。对于读者而言“大蜀山系列”的地理版图暨地缘政治困惑，在这一节里得到了一个姗姗来迟、但令人惊喜的答疑。由西极之行，回到遇陈嫣，由遇陈嫣，回到桑仙姥，由桑仙姥，回到狄氏姐弟，再回到吕、裘、纪的汇合。除虎王是另一路别开生面外，《青城》的布局简直是在用右脑思考。让人在无法可想之下，反而能够放下包袱，一路烂漫。第八十四回外带由紫云宫作为支点，辐射到了青门岛初凤等水宫旧侍。桑仙姥之青虹岛与初凤之青门岛，似有似无暴露出作者隐藏的创作蓝图。这三回全部锁定于离珠宫的灵焰潭的夺宝，大肆地渲染。在处于写作生涯全盛期的还珠楼主左右手兼顾各种小说创作的情形下，《青城》的这一段落与《蜀山》仍在掘进的总进程（1000万字）有了命定般的交汇与互焕。写五火神者、写西极教并含暗大禹的影子（还珠楼主似特别强调娲皇/广成子/轩辕氏/大禹在“大蜀山系列”神祗暨法宝体系中的至尊地位），兼及五行变化，佛道之长，出玄入妙。从入出灵焰潭，到海上追逐战，从李洪的戏剧性救护，到随之而来的“一元祖师”苍虚老人的闪现，再到灵峤仙子并小寒山二女暨赤杖真人和忍大师使者的居间，使读者看到了何为文字范畴内的史诗级大片。此亦不过是作者精神履历之丰硕的一个以无常为常法的标准课余作业。惟苍虚作为准BOSS级人物，象后期异派前辈一样，被作者人为压制，而佛法和玄教的无上伟力和高深内蕴，则获得了一再的顶礼。

88-92

不知是因为前几回过于亢奋紧张，还是如一般论者所言彼时正处抗战最危亡时机，作者身心均极颠沛流离所致，抑或是全书总进程的必要“稍息”，总之，第八十八回的动作，显得有些草率，第九十回忽易长而短，几不成章，第九十一回乃倏尔转入《青城》开篇、如今已早被读者忘却的那一遥远“此在”，主要是因裘元与南绮闹别扭，伺隙单飞青城省亲一事而起。其后的两回便又回到了红菱嶝、且退谷左近。后二回中的主角戏码几乎被反面角色——即所谓“可怜虫”甄济，与因情成痴，甘为情死的鬼老教下妖女月娇——所挤占，这使人不难想起刚经历过的桓超群、秋云事件。而这里，似同实异，读来又惊心又感人，如写月娇的傲然不惧生死，尤如“两间正气所钟之贞姬烈女”的慷慨悲壮，使人不觉泪眼婆娑。上官红虽属峨嵋派第三辈弟子，却在《蜀山》与《青城》中都有戏份，在第九十二回里，更是一个极为显眼的角色。她以易静为师，而天性仁慈，其在鬼老洞穴中的所言所行，均显出比前辈（尤其李英琼）诸人当年要有脑子，而又不失敦厚。文中多次提到她“故作”如何，又善于当人面（吕灵姑）卖人情，其惩治贾霸、警戒甄济、成全月娇的两面三刀，很有值得玩味处。此为还珠楼主之随地说法。

（本文到此因故暂辍，下文为十二年后补完）

93-96

前二回还珠以多种角度详叙鬼老暨其徒子徒孙“团灭”、并漏网之鱼神目童子邱槐不忿甄济、月娇、裘元等人，觅踪报仇，结局自投罗网之经过。作为此二回之主线，也是前回之余漾，虽洋洋洒洒，终难以称之为一小高潮。反是副线，即由众弟子参拜青城师长一幕中，郑癫仙话外带出的南海之行，颇多秘辛（如石中“千万年灵石精英孕育的青玉小牛、小羊之类”），别开生面。又有“袁灵姑见吕灵姑”一折，极可爱。二人出场皆早，直到九十多回，始得相见，虽为一小细节，实乃还珠楼主所卖一大关子。后二回则由武当七女林绿华所叙，以“君山夺宝”为主题，开一新篇章，如同大舞台上之小舞台般，层峦叠嶂。此类叙事比之战役，则近于叙述而非描摹，于阴晴圆缺中，调和悬念，也在慢慢的涂抹下，向着“未知的已知”渗透（如隐在的水神体系）。又，“君山夺宝”在《长眉真人专集》中亦属于小关目，殆为一水陆仙凡之要冲也。

97-100

本四回接叙“君山夺宝”一事件，就眼前来看，此一事件的新奇之处在于未见全豹，其形已呼之欲出，由最初的武当女仙林绿华，引出一竹山妖人的隐事，再带出武当三女与杨/史、妖人及其党羽，乃至未具名之两少年、“红云城主”教下徒党、和另有打算的潘/巩二女仙，非止正邪两家而言，几于八方辐凑，彼此并互为牵掣。此诚岳阳楼笙歌浩渺、月白风清之下的一股暗流。或者说铺子尚未开张，而一应布置皆在帘后，停停当当，读者、书中人皆不知已入作者若无其事之彀中。胡金铨的电影《空山灵雨》亦有此等布置，据闻其受还珠影响颇深。书中人物有的虽未正式出场（而是以推窗望月、画中画方式呈出——丝毫不影响这边厢同步叙述另一事件），却是活灵活灵，绝无与前雷同之处。如那意图引逗秋月的妖妇，又如“排教”那段精彩斗法中的双方：王寡妇、向家德。便是武当三女的形象，也从点滴间，各自洇现（如“哑追”之于张锦雯）。第九十九回插入一段明亡之议论，发人深省；一百回忽然宕开一笔，写天缺娃的前世今生，尤为奇倔深刻，令读者在一再暗示的预警前夕，脱镯遨游，品尝此一“人天共静”的蜜酿。

101-106

从第一零一回闲插一笔的极为精彩的天缺地残VS天残地缺，到第一零二回开始的“五军之战”（套用《霍比特人》说法）再添一军（青城派裘、虞、吕、纪闻讯出征），还珠将视角放低至前回所叙排教斗法之后续，搬演出青城四小侠组团刷怪救香儿，以至山中巧遇控鹤异人林安兄妹一折，开启另种“奇遇”模式。——作为我们所能读到的《青城》最后部分，完全看不出一丝文气衰颓的迹兆，反而是越发的朗练。随着大幕的不断开阖，我们才知该关目的真正主人尚姗姗来迟，所有登场者皆不过是嘉客而已。可惜文章正当高潮，忽遭腰斩，使作者先前悉心布置的一切，都漫付云烟了。结构上，看似东拉西扯，亦仙亦凡，令读者误以为“君山夺宝”乃是旁逸斜出、被《蜀山》的气流所带偏的一条与《青城》无关的脉络，直到四小侠飞赴岳阳楼，两少年曝出真名姓，才知作者实下了一盘大棋（黄汉立先生所指“内容首尾连贯，结构较完整，文字风格较统一”）。至于《青城》与《蜀山》之别，用还珠楼主自创的词，正是：一为“黛泼”，一为“红酣”，“仿佛山中高士与绝代丽姝把臂临风，清艳双绝。”

原稿：2005－2008
修订：2020.12
续稿：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