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不去” 我的第一个主人,名叫过大渠。 这是个卑微的名字,他也是一个卑微的主人。但他那瘦弱委琐的身躯上,却承载了对江湖的无穷欲望。他不仅幻想着利润的发达,美色的垂青,甚至还欲图在江湖中不朽。 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欲望并非仅来于他自身的狂想。我们认识七年来,在日复一日的行车途中,一起看到过各式各样的江湖人。其中既有叱咤关外的红胡子,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春衫单薄的红颜女子。对一个感情丰富的年轻人来说,这江湖的诱惑是多么难于抗拒! 当然,那些多姿多彩的江湖轶事,永远与他无关。他的七年骡夫生涯,只背熟了一条江湖戒律:遇到绿林豪客劫镖抢银时,一定要乖乖听话。否则,不消说脚力钱没有,连小命都会保不住。 年复一年,那些江湖人和江湖事就象散落在水中的珍珠。他虽想竭力潜到水底去接近他们,每次水的浮力都让他的努力空无着落。 我看到这个年轻人日渐萎靡,变得视酒如命,赶车途中只要遇到了酒铺,他就会想方设法停下来歇一歇,渐渐他在脚力行中得到一个绰号“过不去”。 对一头骡子来讲,沉默是它的天性。我总是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忙忙碌碌做人,他也渐渐默不作声的看着我辛辛苦苦做骡子。偶尔我也会对这个醉醺醺的年轻人略微疑问,就是他在从前的深夜里,对我倾诉那些不敢向人启齿的梦想吗? 直到那一次开封之行。 那年冬天,名震天下的飞龙镖局总镖头檀明,为一趟亲自押送的重镖,雇请了我们。 “你叫做过不去?有意思。但这江湖上──又有什么地方是真正过不去的呢?我行镖几十年,还真没发现过。你不妨把名字改一改,叫做过得去吧,哈哈。” 檀总镖头当年的话语,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我后来一直认为,如果这个年轻人真改了他的名字,也许他的一生就会完全不同。 那天的雪很大。夜快黑的时候,我们和镖车才到了开封城,实在没法子再往前走了,檀总镖头便吩咐大家找客栈歇下。饭后,檀总镖头早早回房休息了,我看到几个镖头鬼鬼祟祟地商量着出去找开封有名的飞大脚娘儿们的乐子。我主人“过不去”的眼神之中,也多了些平时少见的热烈神色。 这使得我第一次对这个年轻人产生怜悯之意。上苍把一头骡子变得绝情灭欲,为身佩壮大之器的驴子设置了一年一度的春情期,却让一个行货渺小的男人承担随时随地的勃起…… 那个寂静长夜里,我照旧在自己的空间里双目微闭,冥想着这天地阴阳之间无法言传的玄秘,突然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我睁开眼来,看到的是“过不去”七分兴奋中带有三分恐惧的眼神。 “我总算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江湖了,但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除了你跟我一起逃命。我绝对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我那时侯还是一头很年轻的骡子,阅人不多,被主人绝对信任总是一种很好的感觉,我当即决定跟着他跑。 很多年后,一位名叫古龙的智者简要记录了我们初涉江湖的情形: 十二月初四。 冲龙斗煞,不利出行。 一个人,一头骡子,在雪未融的清晨,离开了开封古城。 二、路人 我们跑到了江南,继续干着老本行。 “过不去”改了名字──变得没有名字;又卷起舌头,跟一个农家的卖花少女学说起吴侬软语;他喝的酒,从烧刀子换成了五加皮,而我吃的草,也多了些甘甜多汁的味道。 我们都没有再提那一夜。骡子永远不会因为人而改变自己,包括它的沉默。 当然,这个江南的小城并没有远离江湖。我们继续不断地听到各种奇闻逸事,虽然这些珍珠再不能点燃我主人眼中的神采。比如,当一个叫做秦歌的少年的英雄事迹传到这里时,城里大大小小的骡夫驴夫马车夫,一夜之间都在车鞭上缠上一条红丝带,惟独他无动于衷。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们听到了飞龙镖局垮台,总镖头檀明被仇家后代杀死的消息。 那是个春天的夜晚,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上了我们的车子,身旁还跟了个脸上扑簌簌往下掉粉的娘们──他刚刚从本城最大的丽春苑里出来。 美酒和娘们的奉承都没能堵住他的嘴。在车上,他得意洋洋的吹嘘,他来自浪莽山庄,他的庄主神手战飞是飞龙镖局檀明的死对头。当战飞查到他们盟主裴珏的父亲和伯父多年前在开封府被人杀死在雪地里,而檀明那日又刚好走镖经过开封时,便想出了一个巧妙的主意:找人来指证檀明就是凶手。 至于合适的证人……战飞刚巧查到当时檀明的镖行里失踪了一个名叫“过不去”的脚夫。 “哈哈,我这个假的过不去出来指证那不可一世的江湖大豪檀明时,他的脸色不晓得有多难看。” 我并不确切知道这一消息对我的主人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只是,第二天清晨我看见他在腰上缠上了一条鲜红的汗巾。 江南的春天永远有种神奇的疗效。对生命本已不再奢望的卑贱骡夫,竟也会逐渐陷入情网。他爱上的那个卖花女孩每天清晨都会搭他的骡车去花市,傍晚收工时再搭他的车回来。 这样一个温暖的春天之后,连我都以为我主人对成家的憧憬即刻就会变成现实。说实话,我并不讨厌那个女孩子做我的女主人,虽然她爱把一些茉莉花球挂在我耳朵上,让我不时收获到一些母马投来的暧昧的目光。 一个懊热的夏夜改变了一切。 那天黄昏,我们照旧以愉快的心情走在去花市的路上。突然,从路旁刚停下来的一乘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农夫装束的年轻人,他以奇快的迅速跃上我们的车子,然后吩咐我们绕着花市跑两圈。 我们照做了,以我们的边缘江湖经验,这人不是在躲避追捕就是在隐秘行踪。我的主人虽已下决心要摆脱对江湖的幻梦,但也知道象他这样的小人物是永远得罪不起江湖人的。 再回到花市门口的时候,年轻路人已不知去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车的,当然他在车座上留了一块碎银子作为车钱。我眼角余光还看见,我的主人以最快的速度在车厢的角落里拣起一件金色圆筒般的东西藏到怀中。 我们没有在花市接到那女孩,听说城里最有钱的一个财主要她送花到府上。大家只得怏怏回来。 在洒满明亮月光的乡间草径上,我的脑海中一直闪现着那年轻路人奇异的眼神──虽然布满了血丝,显得疲惫不堪,其中却闪动着一种无以伦比的狂热,一种深不见底的光彩。 他表面看上去是一个农夫,但那一刻却象一个高贵的王者。 然后我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中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了另一双奇异的眼神,带着五分绝望、三分愤怒的和两分哀怜的眼神。那是我可怜的主人的──就在不远处,我主人最钟情的女孩正被一个富家子弟压在草地上,流着汗扭动着,喘息着,那情形显得无比的丑恶。 这个可怜的家伙在我沉默的目光注视下变得局促不安,我听到他古怪的喘息声,渐渐和草间的虫鸣、女孩的呻吟混合在一起,在我耳边响若雷鸣。 他握紧拳头,但没有冲过去拼命。他的手中,突然发出一道绚烂夺目的光芒,象彩虹跨越飞雪的潭滩,象鱼龙变幻于七宝的楼台,象……孔雀,在圆月的光华下孤独的开屏。 那一刹那,我为那无从言喻的美震惊和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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