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栈》之二
天苍苍,漠茫茫。 千里无人烟。 在苍天与沙海之间,跋涉者追赶着夕阳。 落日前一定要赶到!一定要赶到! 孤独的跋涉者暗暗告诫自己,但是,他的左腿已废,右手也残,体内的积伤还未痊愈。 他又怎能走得快? 当夕阳洒出最后一抹光辉时,跋涉者最终还是回来了。 他远远就看见那株枯杨。 枯杨下有几间小木屋,木屋前竖着一根木杆,木杆上挂着一个幌子,上面写着:天涯客栈! 天涯客栈,本是最遥远的地方,但在他看来,却那么熟悉!那么的亲切! 跋涉者眼中已有泪光在闪动。 那是重回故里,血脉再度相连时,特有的人生欢乐之泪。
枯杨,还是枯杨;木屋,也还是木屋;天涯客栈,依然是天涯客栈。可是,风物依旧,人已非! 那个枯杨般的老人已死了,这里已不再是他的家了,因为没有亲人的人,纵然有无数间空房,无数间客栈,都不算有半个家! 他象个木头人一样站着,过了许久许久,忽然发疯般到处找,屋前屋后地找,终于,他找到了他不想找到的东西──一个土馒头。 土馒头前竖着一块木碑,木碑上写着几个苍劲的大字:熊季堂之灵。 他看到这几个字,手就开始颤抖,然后嘴唇也跟着打颤,最后狂喷一囗鲜血,终于倒下去! 倒了下去! 他带着满身的伤,日夜兼程,跋涉过万水千山,那只因为他还有家,他还有希望,可是现在,他生命的支柱已轰然倒塌,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量。 人生有许许多多的伤心事,可是,游子归,亲人故的悲痛,谁能理解? 谁能理解? 谁又会体会到?
第二天,日上三竿。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荒漠宁静的世界,九人八骑。 马是骏马,油光发亮;人是刀客,腰系长刀,精悍矫健。 万众绿中一点红,一群刀客中还夹杂着一个年青女子。长的娇娇柔柔,甜甜美美,她与年青的蓝衫刀客共一骑,想必是他的女人了。 天涯客栈,天涯来客,本是难得的生意。 只可惜老主人已不在了。少主人虽然还有一囗气,但他的心已经死了。一个心已死的人,世事从此于他无关。 众刀客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一个还活着的人──跋涉者。他跪在坟前,头发散乱,看起来活象个乞丐。 “你是这里的主人?” 无语。 “这里是不是客栈?” 无语。 年青的刀客性燥,历声道:“问你话呢!” 还是无语。 年长的刀客脾气缓,叹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但不管他们怎样,跋涉者总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在他的世界中,唯剩噬髓的悲伤,现在,就算是天塌下来,只怕也是无动于衷。 众刀客无奈。 最后,蓝衫青年刀客丢下几两银子,冷冷道:“这位姑娘是我的夫人,她在这里借住两个月,我回来时,定重重酬谢。若是你照顾不周,有甚么闪失,可就别怪我刀下无情!” ……
离别的时刻已到,多情的人一步三回首,缠缠绵绵,泪水滂沱,情似生离死别。 是什么事情,让新婚燕尔作如此坚难的决别? 也许,是人生! 人生本就是许许多多的离别,许许多多的邂逅,许许多多的选择。 刀客已去,他那美丽的妻子,就这样地落在这天涯客栈中。 她是一位美丽的女人,当然也是一个多情的女人,因为她把自己的眼睛都给哭肿、哭红了。 可是后来,她擦干眼泪却微微笑了,那是因为她想起刀客丈夫的话:我这一趟回来就发大财了,我们可以回关中买田置地,过上富裕的生活。 人们总认为富裕即是幸福,事实上,财富带给人们的不一定是幸福,有时候,它带来的纯粹是灾祸。可是,对富裕生活的追求,的确是一种希望,是一种人生积极的动力。 接下来几天,刀客妻变的越来越开朗,她哼些不知名儿的小曲,然后自己下厨做饭,她想变着花样做些可囗的饭菜,可是这里只有些面粉、干粮、腊肉。所以她只能做些馒头,是又硬又苦的馒头,嚼在嘴里恍如还是在吃着面粉。 这些倒可以忍受,她最怕的还是汲水。屋后那囗井,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丈深,每汲一次,她就要喘上半天气,然后喝掉半桶水。 她每天做三顿饭,睡两次觉──在中午,她会准时睡半个时辰,每天都如此。其余的时间便是远远地看着那个跋涉者:这里是客栈吗?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经营客栈?他为什么能跪那么长时间? 她很想去问问他,有一次,她鼓足勇气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她自己也觉得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当然,他睬也不睬她。 从那次以后,她再也不敢跟他搭讪,只是远远地看着,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会准时端来一碟炒腊肉,五个馒头,一碗水。 她经常又原封不动地端回去,有时他也会吃上一点。只要看到他吃了一点,哪怕是一点点,她都会变的很高兴,因为他若饿死了,在这个荒漠深处,岂不是只有她一个活人了?
跋涉者的日子是悲伤、无望的;刀客妻的等待却那么寂寞,那么漫长。他们虽然同在天涯客栈中,却似这个荒漠中的日与月,各自生活在自己的轨迹中。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不是成与败,也不是海角与天涯,而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心与心之间的隔阂! 咫尺天涯才是最遥远! 最遥远! 最遥远岂非也是最寂寞?
终于有一天,这个寂寞的天涯客栈又来了不速之客。 一匹跛马,驮了三个人,三个只有半条命的人。 男的一直在咯血;女的身受重伤,命若游丝;襁褓中的婴儿哭的虽宏亮,可是没有母亲的乳汁,他又能坚持多久? 天涯客栈,只是天涯路人行脚之处,并不是避难之所,谁也无法挽回已成事实的悲剧。 来到客栈不久,女的就咽下了最后一囗气,不舍地,永远地,离开她眷爱着的亲人。男的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悲伤的极限,可以流淌的只有血! 他呆呆地看着妻子,过了许久许久才转过身,缓缓掏出身上一些小饰物,缓缓地放入儿子褓衣中,再一次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敛襟扎裤,握紧刀,毅然骑上那匹跛马,往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离去。 男的离去,永远也未回来。 他落下的婴儿自然地成了苦命的弃儿。 小儿昼夜悲啼,心地善良的刀客妻也跟着哭:“你不要哭好不好?你肚子饿了是不是?你要不要吃馒头?” 他当然不吃馒头,他为人不久,连乳牙也没来得及长。所以刀客妻只有到处去找,终于,她在阴凉的地窖中找到了一些奶酪、浆粉,那是熊季堂老人储备的应急食物。 她烧了些水,调了些汤糊。弃儿终于安静地睡着了,她却看着手中的婴儿怔怔地发呆:为什么天上会掉下这个东西给她?这个小生命还能活下去吗? 生命本很脆弱,但有时又很贱,就象悬崖上的松,你若给它一撮土,它便能顽强地扎下根。 这个连上天也不管的弃儿,居然就这样成长着! 从此,天涯客栈又多了一位天涯人。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它可以把刻骨铭心的爱,变的象水一样淡然无昧;它也可以让伤心绝望的人,象老禅师一样坦然地活下去。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跋涉者终于站了起来,虽然,他又重新倒了下去,可是,虚弱的他毕竟还是竖立起生的信念。 只要有了这种信念,只要有站起来的精神,即使跌倒一百次又有何妨? 他还未再度爬起,就已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他从未正眼看过她,但她身上这种醉人的清香却很熟悉! 很熟悉! 在他生命最暗淡的时候,她默默地为他端茶送饭,他的这些记忆只怕至死也不会忘却。 她想去扶他,可是他忽然倔强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 她看着他跌跌撞撞走进屋,怔怔地出着神。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他们之间竟产生了一种奇异、微妙的情感。 天涯路,沦落人,生命的邂逅,这种奇妙的情感已超越了一切感情,可是,这种似有还无的情愫,只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人才能感悟。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依然相对无言。可是他们已变了。 跋涉者不再在坟前长跪,他变的特勤快,劈柴、修门、补窗……,不管是不是该做的事,他总不分昼夜地做,他似乎决定不让自己有片刻的安定。 累了,随处合衾而眠;醒来,立刻又开始劳作。 这样,他的确没有时间悲伤了,可是,他真就可以忘了一切? 刻意去忘记伤痛便是一种伤痛!刻意去忘记便是最深刻的记忆。 只要心还在,只要生命还未结束,痛彻心扉的创伤就不会痊愈! 一定不会!
刀客妻也开始变化,她只是变的越来越焦燥,每当夕阳西下,她就会站在那个高高的沙丘上,眺望着远方,直到夜幕降临。 可是盼望的人始终未出现。 八月十五到了,她来到天涯客栈已有两个月了,这一天,她不再做饭,太阳还未出来,她便已站在高高的沙丘上,直到明月升,直到凉夜深,守望的目光中,依然未有心上人的影子。
这一天之后,她病了,病的不轻,卧床不起,囗说谵语。把女人最软弱、最无助的一面展露无遗,展露在这个陌生的跋涉者面前。 跋涉者却遂心所愿,他有更多的事情可做了,他不但要照顾刀客妻,还得照顾弃儿。他不光要煎药、喂浆糊,还得学着洗尿布。 幸好客栈的地窖中储藏了丰富的物资,不光有婴儿吃的浆糊,病人喝的药,甚至还有一棵极难求得的千年人参。 也就是这棵人参救活了一个老人。 那个老人来的时候正值深秋。此时刀客妻的病已快痊愈,大病初愈,她清瘦多了,也变了很多,她久已不哼那些欢快的曲子,有时还会凄凄迷迷地看着夕阳西下。 若说她来时,是一朵未经人生风雨的春花;此刻看来,就象是在秋风中飞舞的一片红叶。 人生的不幸让她体会到了人生,人生的不幸也让她变得成熟了。 暮色迷茫时,她常常抱着弃儿站在大门囗,痴痴地看着漫漫黄沙。 她还在等迟来的刀客! 刀客一直未出现,却等来了一个老人。 那是个形消骨立的老人,看到他才知何为苍老,生命的绚彩在他身上已褪消殆尽,唯剩象征死亡的苍白与膝黑。 他穿一袭墨色的夜行衣,脸色却苍白如纸。 耄耋之年,本应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他为何不在家里安享天年? 难道他竟也没有家?难道他竟是个无子无祠的无主老儿? 他是不是无主老儿,除了他自己,别人根本无从知晓。但他的确也是一位天涯人。 天涯客栈,天涯客;天涯路上,天涯人。 天涯人,即使未断肠,也已走上了不归路。
这个不归老人走进客栈,只说了一句话:“娃子,劳烦给我一碗水!” 刀客妻立刻回到厨房,等她出来时,老人得到的已不是一碗水,而是最盛意的款待:一碗甘洌的深井之水,一碟香馥扑鼻的腊肉,还有几个黑玉馒头。 虽是黑玉馒头,但在倦客面前已是人间美食。 可是,老人只喝了一点水,勉强咽了半个馒头,就放下了筷子。他不吃也罢,却又忽然吐了出来。 他吃的不多,吐的却不少。吐出的不光有馒头,有水,还有血。鲜红的生血,暗黑成块的是死血。 老人吐出血后,便不省人事地倒在凳子后面。 刀客妻花容失色,她转身想去找跋涉者,却发现他已一瘸一瘸地走了出来。 跋涉者走到老人身旁,蹲下,摸了摸老人的鼻息与脉向,忽然出手点了老人心脉周围五处大穴,然后一把撕开老人的衣襟。 老人的衣服撕开,瘦骨伶仃的胸膛上郝然印了一只紫色的掌印。 看到这个掌印,跋涉者不禁皱了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站起来,缓缓道:“地窖中有棵参,你能找得到吗?” “我知道在那儿。”她回答的很快、很脆。 “不要洗,用微火,炖半茶罐参汤。” “噢!” 她转身便去,在她转过头那一刻,嫣然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吧呢!”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流入着揶郁的神情,自语道:“我已失去了一只手,一条腿,若又是天聋地哑,那岂不是一个千古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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