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含翠收帘笼,晓燕衔黛抹花溪。 四月,正是人间桃花将近,山涧绝色始开的时节。 这种春光美景是属于江南的,而千里之外的西域大漠,四月里的天却阴沉沉的,裹着沙尘的飓风冷洌、干涩,狠狠地压抑着人们的生机。 小镇,笼罩着一片杀机,虽是接近谷雨时节,但在这里别奢望有一滴雨降下,就算有,也可能是血雨,人的血,溅落如雨。 福临客栈,二楼上房中传来一阵哗啦啦地响声,绝望的怒吼声响砌整间客栈,天井里散坐了许多人,却仿似没有听到楼上传来的声音,即使那声音在这安静的楼下显得非常刺耳,但是没有人动,就是忙着端茶到水的跑堂小二,也没有动,甚至没有向楼上多望一眼。 “他们来了没有?他们……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来?”一个身材魁梧,却已呈发福迹象,微白的面颊横肉突起,秃着的前额被一顶印花小帽遮住,却更显他的肥头大耳,一脸的富贵闲适相,声音里却充满了惶急,正是刚才上房中那发出一连串刺耳声音的人。 “老爷莫急,他们很快就到了!”一个精悍身材,面容精明的中年男子跟在他身后,虽是安慰,语气里却透着一股沉稳平淡之气。 “还要等多久?他们再不来,我金如山就要变成尸如山啦!”原来他就是两个月前由中原去西域经商,途中发现金矿,于是停止西进,包下了这间客栈,并且找来了很多帮工准备采矿的中原富商金如山。 金如山伸出两只肥胖的手掌,紧紧抓着横栏,回头看了身侧的管事一眼,又连忙回过头瞪着那些坐在天井里无所事事的帮工,扬高了声音吼道:“你们为什么不去做事?难道匹匹一批流匪,就让你们吓破了胆?别忘了,你们拿的是我金某人的工钱,不能如期完工,我一钱银子也没有给你们的!” 原本众帮工都默默地承受着金老板的怒火,但听说他不给他们工钱,这才有些急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一个年长的汉子瑟瑟地站了起来,虽然有些犹豫,但银子的重要性,让他鼓足了勇气开口:“金老板,不是我们想坐在这里偷懒,实在是那流匪,他们是沙漫天的手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呀!” “是啊,金老板,赚钱当然重要,可小命更重要啊,我们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有了一个人起头,余下的人胆气也壮些了,于是又有一人开口说道。 “是啊,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一家的生活就靠我们这些个壮劳力赚回点辛苦钱,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啊……” …… 不多时,原来安静的天井里热闹起来,众人纷纷诉说着自己的难处,他们躲在这里不去挖矿,是有绝对的理由的。 金如山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恨,恨这些不做事还想拿工钱的帮工,恨那些成日里骚扰他金矿的流匪,恨那纵容手下抢夺他带来的财物的沙漫天,更恨──那些到现在还不出现的佣兵。 一个月前,金如山对沙漫天领导的流匪肆意骚扰掠夺他的财产的行为已忍无可忍,于是遣人入中原,寻找到一支佣兵前来帮他消灭沙漫天,只要能让他安稳地开采那些金矿,不再受流匪骚扰,就算赏金出到一百万两白银他都愿意,听说上个月他们帮凤天行轻易从少林寺盗出少林至宝易筋经,得到的赏金是十万两。连少林寺的宝贝都敢盗,而且是轻易的盗取,那杀几个流匪应该没有问题吧?最主要的是别给他惹更多麻烦,所以他豪气的开价──一百万两白银。 可是为什么他们还不来?订金十万两已经付出,响当当地金钱帮天字号钱庄汇总,难道他们拿了订金不做事的?这怎么可以! 想到这里,金如山越发气急败坏起来,额角的汗珠如豆般滚落。他指着楼下天井里那还如揭开锅的饺子般热闹的帮工吼道:“你们不去上工,一文钱也别想领到。” 楼下忽然安静下来,只听一片凄凉悲愤的抽气声。 客栈里的小二早已退到了一边,掌柜的更是躲到里边闭目养神去了,反正他们早已收了三倍地押金,才不怕这帮人临时落跑。 “老……老爷,老……爷……”一个家丁模样的年轻汉子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在掀门帘子的时候差点被绊倒,但他顾不得调整身体平衡,一脸煞白地冲进天井,勿自气喘不定。 “老爷还没死,你叫魂?”金如山正一肚子地气无处发作,见那一向稳重的家丁小六子竟如此莽撞,不由翻着白眼,咒骂起来。 “老爷……来……来了……”小六子抬头望见二楼横栏边的金如山,拼命平息自己的气息,连忙禀道。 “什么?来了?他……他们来了?”金如山闻言顿感惊喜交集,他紧张地站直了身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掀起头上那顶小帽,抓了抓那半秃的前额,“不愧是行动神速的佣兵,老爷我没找错人!” 听说是佣兵来了,那天井中原本面如死灰的帮工们也不禁活跃了些,一脸希冀地望着门外,更有心急的人起身就要走到门外去迎接佣兵们。 “老……爷!”那家丁一听老爷说佣兵,不由急了,眼中惊恐之意更深,“不……不是!” “什么不是?”金如山闻言一挑眉,叱道。 “是……是……” “是什么!”金如山按耐不住,一掌拍向横栏上,朝着小六子就是一声大吼。 “沙漫天!”小六子也是唬慌了,忽然嘣出一个声音,那声音短而急促,却足够令客栈里所有的人清楚的听进耳中。 沙漫天! 足以令客栈中所有的人气血倒流,恨不得从来就没有听过这名字,更没有见过这个人。 “什……么!”金如山也被震住了,呆在当地,好半晌才缓过那口气,忽然两腿一软,跌坐在地,“天哪!” 那原已奔至门口准备迎接佣兵的帮工早在听到沙漫天这三个字时就如猴子烧着了屁股似的,跳回了原来的地方。现在就是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走到门口去了。 小镇外,一条宽敞的大道从镇边擦过,泥黄的道路已渐渐为沙尘取代,这里便是早年的丝路,随着岁月的遗忘,它们早已残漏不堪。而年复一年的沙尘风暴肆掠而过,原本的实地渐渐松散,远处,是一片无垠的大漠。 金黄色的大地,在灰的天空下显然那么的刺眼。而比金黄色大地更刺眼的,是那坐跨战马,摇着旌旗的数十骑士。而他们旌旗上那一个大大的“沙”字,告诉人们,千万别走眼了,这不是哪国的军队,他们是游骑大漠的土匪──沙漫天的人马。 如果不是吃尽了他们的苦头,甚至丢掉了性命,谁都会认为这是一支进退有序,纪律严明的军队。一个个鲜衣怒马,装备整齐,马上人个个都是身材魁梧,英姿飒飒。 风不大,骑士安静地望着从镇上走出来的数十人,其中竟有不少是举着锄头,扛着木棒的,当然也有少许人是握着尖刀的。 “哧”马上有人冷哼了一声,眼睛如兀鹰般尖锐,嘴角含着不屑的冷笑。 只见此人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脸盘腮的胡子泛着红色的光芒,两道浓眉直插鬓梢,勾鼻阔唇肥耳,一看就是福厚之人,却一脸的阴唳之气,身着藏蓝色崭新长袍,双腕套着铁护腕,脚蹬溜金鹿皮马靴,高大的身躯骑在一匹枣阳马上,立于骑士队伍的最前方。 “来的可是沙……沙漫天大……大侠?”金如山硬着头皮拱了拱手,前几次矿上被沙漫天的手下洗劫了几次,死了十几个帮工,损失了不少挖矿的设备,连牛车都被拆了,数十头牛悉数被沙漫天的手下驱走,还有几匹骆驼也改姓了沙。这一切行径,怎不令金如山心痛?又怎不害怕? 但是怕归怕,眼下的事情却是必须要解决的,所谓先礼后兵,此刻他见那马上人并不答腔,以为来的不是沙漫天本人,是以胆气又壮了点,他抬起头来提高了声音:“不知各位前来,所为何事?” “听说金老板打算在此长住,沙某陪着手下兄弟前来收些暂住费?”那身着蓝袍的红胡子正是众人闻之色变的流匪头子──沙漫天。而沙漫天竟然说是陪着手下来收暂住费的,这话到也机巧,难不成手下若收不到暂住费,他就要大开杀戒了么? 想明此点,金如山硬是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 金如山苍白的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他紧张地回头望了身后管事一眼,管事点了点头,回头喊道:“小六子,快回去拿一百两银子来孝敬沙大侠!” “哈哈……” …… 谁知沙漫天的手下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竟不顾沙漫天的回头怒瞪,自顾自的狂笑着,有的还边笑边伸出手指头指着金如山他们。 沙漫天面无表情,忽然伸出右伸一摆,在他身后的数十骑士立马停止和笑声,俱都坐直了身躯。沙漫天冷洌的声音响起:“你当沙某是什么人?乞丐?” “没……没……”金如山已骇得说不出话来,身子抖如筛糠。 “──杀!”沙漫天冷眼盯了那金如山一眼,再望望金如山身手那帮各持武器却害怕得不行的众人一眼,忽然咧嘴一声冷哼。 “嚓!”沙漫天身后众骑得令,俱都抽刀出鞘,整齐的动作发出一个响亮的声音,这个声音直让金如山他们吓破了胆,身后原本手持武器的帮工们忽然发一声喊,全都往镇上奔逃而去。 “沙大侠!沙爷爷!”金如山忽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口中求道,“饶命啊,爷爷要什么说一声,金某定当奉上,求爷爷放小的一条贱命吧!” “哼哼!”沙漫天又冷冷一哼,傲然道:“黄金千两,牛羊各百头,三日后我命人来取!若少了数目,杀无赦!” 沙漫天说完再不看金如山他们一眼,勒转马头,扬尘而去。 “别想逃,我们盯着呢!”众骑士搁下这句话,也拍马跟上沙漫天而去。 “我的娘啊,这如何是好啊”金如山坐在地上,两只肥厚的手掌拍打着沙地,悲痛欲绝。 “天啊,这是让我……我们破产啊!”管事也跟着哭喊了起来,再无先前在客栈中那份安然淡定的神情。在他们身后,稀拉拉的站着几个家丁,全都扯袖拭泪,本地帮工早跑得没一个影儿了。 接下来三日,对某些人来讲,实在是度日如年,每日里都在地狱享受着冰火的煎熬。 已经三天了,买遍了小镇上的牛羊,也没有凑齐一百头,连镇东张家那刚生下来的六只小羊羔,镇西李家那出生不足十天的两头小黄牛犊子都强行买了来。也刚刚凑齐这百头之数,金如山狠狠的呼出一口气,抹了一把汗,可是管事的脸却更阴沉了,因为他们的财产,交了那千两黄金之数,就所剩无几,连付佣兵余资都危险,更莫谈继续采那金矿了。 “有没有办法?”金如山垮着脸,惨惨地望着管事。 “如果佣兵能及时赶到的话……”管事叹了口气,两眼呆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天空灰暗,仍是无风无雨,空气潮闷。 为了能保住性命,为了那一成继续采矿的机会,金如山老老实实地凑齐了沙漫天所要之数。 晌午,一百头牛和一百头羊散在镇口,嘴里嚼着那渐露泥沙的地面上那片稀疏的枯草。一千两黄金折合成无数的白银和银票,数目有大有小,显然是金如山凑尽家财所致。 钱财与牛羊就这样放在镇口,而所有人却隐藏在镇内,他们不担心有谁会去动那银两,因为镇上的人都知道,这是沙漫天要的东西,沙漫天要的东西谁敢动?再借一百个胆也不敢去招惹沙漫天啊。 金如山和管事坐在客栈中端着茶盅,却怔怔地出神,小六子在镇口的树荫里关注着镇外的动静。 已经可以看到沙漫天他们了,这次来了一百多人,远远地,只见黑压压地一片,看来他们是打算要收不到银子就要大开杀戒了,幸而老爷早早地准备好了一切,不然……小六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下不敢怠慢,小六子跳下树,撒开两腿就往客栈奔去。 很快,金如山和管事领着几个家丁大步向镇口走去,老远就跪下了,很明智地臣服。 沙漫天望着听话的金如山他们,冷笑着没有做声,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就有数名骑士策马奔向那牛羊散集的地方,嘴中吆喝着,驱赶着牛羊而去。 看了看那几箱白银和小盒中的银票,沙漫天用眼掂了掂,也知差不多了,但他们都是策马而来,这几个箱子? “你,快去准备一辆马车,把这些箱子都抬上去!”沙漫天就像吩咐他的手下一般吩咐着金如山。金如山当然不敢怠慢,连忙挥手让小六子去准备,而他陪着笑脸站在当地,一副诚惶诚恐地模样。 沙漫天不屑地撇了撇嘴,抬头望天。忽然,他的脸色变了,倏然回头,眼睛紧盯着远处那庞大的沙丘,沙丘的那面,是丝路的另一端,正是这座经年的沙丘阻隔了丝路的视角,尚来不及指示手下卧地听声,那山丘上便出现数点黑影,那黑影稍一滞,便消失在一片尘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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