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片黑云从天空中掠过,天仿佛更黑了,星光也更淡。 金断日的手中还有刀,杨宗翰的手中也还有剑,可是这一刻他们依靠一生的兵器却竟然一分一毫都刺不出去了。慕容雪简直比魔鬼更可怕,一出手间已有两名高手倒下去了,但他最可怕之处却并不在此。而是他的冷酷,不仅对别人冷酷,对自己更冷酷!背后的伤口还在滴血,但他却好象根本感觉不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了伤。即使野兽也都知道疼痛,但他竟然比野兽更加冷酷,这样一个人,又有谁能够不惧怕他!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人影从同向后院的小门内掠了出来,动作迅速而敏捷,但苍白的脸色上却有明显的写着一种惨然的虚弱。再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除了金无刀还会有谁! 金无刀的手中无刀,但却有剑,事实上他从未放下过他的剑,即使在昏迷中也不例外。既然已经握了,那就一定要握到底,既然已经当了江湖人,那就一定要当到底,即使死他也要握着剑,像个江湖男儿那样的死去! 金无刀的剑刺了出去,他明知道必死,但他仍然刺了出去。因为他不愿做一个懦夫,因为他还是个年轻人,他一定要对自己的青春有一个交代!他冲出去的时候,只喊了两个字,那就是:“快逃!” 他要金断日快逃,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叫无刀,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不肯教自己武功,但是一切都已太迟了。他只希望自己现在可以用学来的武功挡住慕容雪,帮助自己的父亲逃出这笼罩在死亡中地方,哪怕牺牲了生命,也都再所不惜! 金无刀就像一只飞蛾,拼命扑向慕容雪这团冰冷的火焰,用他的青春燃烧出耀眼的光芒。他已无悔了,只要金断日能够活着离开这里,无论是生是死,他都已无悔了!这是他唯一可以报答金断日的方法,虽然他曾经恨过他、怨过他、甚至诅咒过他,但现在他只希望报答他,报答一个真正爱自己却又始终不理解的人。 火焰燃起了!在冰冷的无形也无情的火焰燃起时,生命如同火焰中过后的焦土一般,显得如此无力和悲哀!金无刀的剑没有刺中慕容雪,只因为他的身子已飞了出去,飞出很远,就像一个沙袋那样摔在地上。! 不过将他摔出去的人却不是慕容雪,而是金断日! 这世上绝没有一个父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也绝没有一个父亲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扑进火焰中,至少金断日不能,他做不到!就在金无刀从他身边掠过的那一刻,他的铁钳一般的五指一下握住了金无刀的手腕,单臂一挥,竟将他硬生生甩了出去! 就在他将金无刀甩出去的那一瞬间,人也再次掠出,一刹那已向慕容雪砍出了十七刀,每一刀都不是致命的刀法,但每一刀到将慕容雪移动的方向封死。无论上下前后左右,慕容雪都已无法移动一分一毫,金断日并不是要杀他,他只是要留住他!只要“留住他“,金无刀就有机会逃走,就有机会活下去! 金无刀并没有动,但杨宗翰却已经动了,他的手中还有剑,他的剑绝不仅仅是用来看的。剑锋一动,浮光掠影再次变幻闪烁,剑锋仿佛凝固着一层日月星辰的光华。就像一道流星从九天之外坠落,也必将要冲入十地之下,将整个大地全都照亮。这一招“剑贯长虹,九天十地”凝铸了杨宗翰毕生的心血,此时此刻已将剑招中的精髓发挥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与剑仿佛已完全溶为了一体,将人和剑的威力都提升到了最高! 即使是他自己,过去也从不曾将剑招发挥得如此淋漓,而且将来也绝不会再次达到这样的境界,因为只有在这生死一发的一刻、只有在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时、只有在这般感人的父子之情面前,他才能将自己的力量、生命、精神都升华到一种无我空灵的境地,才能使自己的身体、灵魂、气血都与手中的剑合二为一! 剑锋上仿佛凝固了一层薄薄的霜,一阵凄神透骨的寒意就像无数利刃那般刺透肌肤,刺透肌肉、刺透心灵!慕容雪痴痴地看着飞来的剑锋,他在想什么?这具冷酷无情的冰冷躯壳下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是否也如他的外表那样,没有感情、没有喜怒,甚至仿佛连生老病死、快乐悲伤这些每个凡人都有的情绪,他全都没有。 他难道只是一个木头人,一个只有躯壳的怪物,生来便只会杀人,只要杀人才是他生命的唯一,才是他生活中的一切! 杨宗翰的剑刺穿了他的肋下,在最后一刻慕容雪还是避开身体的要害。杨宗翰的剑并没有立刻拔出来,他的脸与慕容雪的脸几乎已贴在了一起,两双眼睛互相对视着。慕容雪的脸上的表情竟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变,仿佛现在被剑锋刺穿的并不是他的身体,也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即使再捅上十七八个窟窿,他也绝不会心疼。 杨宗翰怔住了,一瞬间他仿佛从这张有些麻木的脸上看到了许多东西,他突然觉得慕容雪很可怜,非常可怜,简直可怜的要命,简直这世上已找不出比他更可怜的人了! 慕容雪也看着他,看得那么专注,然后他的剑便刺进了杨宗翰的胸膛。他连手臂都没有动一下,剑锋已将杨宗翰刺穿了,如此顺理成章,就像是杨宗翰自己撞到了剑锋上。 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好象慕容雪天生下来就是要刺这一剑,而杨宗翰天生下来就是要挨这一剑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根本无须任何的惊讶,也不会有任何的痛苦。 杨宗翰握剑的手终于松了,直到死,他依然觉得慕容雪很可怜,也许正是这种深深的怜悯。直到断气他的心中都没有一丝的怨恨,你若是真正同情怜悯一个人,又如何能对他生的出一丝怨恨? 金断日拄着金刀,眼前的一切已将他完全震慑住了,他毕竟已是个老人,无论反应还是心理的已远不如年轻时敏捷和坚韧。他缓缓抬起头,深深望着天上那片厚厚的浓云,突然一道闪电劈落,将庭院内的一棵老槐树从中劈开了两半。树叉熊熊地烧了起来,火光照凉了金断日的脸,也照凉了慕容雪的脸,即使这张生铁般的脸此刻仿佛也多了一丝生气和暖意。 金断日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声,道:“你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就算是铁人也快要倒下了,你走吧,我已经老了,不想再打打杀杀了。今天已经死了这么多人,该还的也都还给你了,我只希望你以后莫要再大肆杀戮了,毕竟这都是一条条的性命,他们也都有父母妻儿。” 慕容雪凝神注视着他那双疲倦、失神的双眸,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变,一字一字的道:“你,要死。他,要死。他们,要死。都,要死。” 金断日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他没想到慕容雪竟然已经如此冥顽不灵,他眼中似乎又要射出光来。但沉默了半晌,他才又缓缓道:“我已经老了,即使现在死在你的手中,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说着他看了眼一旁的金无刀,接着道:“但他还年轻,而且与我们的恩怨无关,只要你肯放了他,我立刻便死在你的面前。” “爹!”金无刀一惊,立刻扑到了父亲的面前:“爹,你不能死!我们父子跟他拼了!” 金断日一把将他推开,向着慕容雪道:“我这条命是欠你父亲的,今天就还给你,只要你肯放我儿子走,我老头子就算死也甘心了!” 慕容雪冷漠凝重的脸上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暖色,但很快便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冰凉,这时天空中响起了一声惊雷的轰鸣,狂风大作起来。狂风将燃烧的树叉吹灭了,夜再次回到漆黑的一片,却更凄冷,天地间肃杀之意也更浓了! 慕容雪迎着怒风,衣上的血红色仿佛已看不见了,只剩下暗沉沉的黑色,就像拘禁了无数灵魂的地狱的颜色!长发被吹散了开来,随风飘散着,麻木的脸上更加诡异狰狞!他阴恻恻地目光,飞快地从金断日与金无刀二人的脸上扫视而过,就像一个残忍的屠夫看着刀下等待屠杀的猎物! 他缓缓道:“你──他──,你们──他们──,都要,死!死!都要,死!” 金断日喃喃道:“你真的要斩尽杀绝?你难道真的都不肯给我留下一点血脉──”他说着仿佛是陷入了沉思之中,目光显得深沉而幽邃,却又好象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迷离的看不清楚。 但突然间,他的眼中闪出了一道凌厉的光芒来,不仅是眼在闪光,手中的刀也在闪光!虽然他已必死,但他也要做临死的一击!为了金无刀,为了他唯一的儿子,他要做最后的挣扎,用自己的血肉为金无刀铺垫一条生存之路! 刀已挥出,金光依然四射,但这耀眼之中却渗透着一种掩饰不掉的虚弱和哀伤。挥刀之人的心已衰弱了,他的刀如何还能无坚不摧?慕容雪几乎连动都未动,在他眼中这刀光如同一片败絮,金断日挥刀之时已抱定必死之心,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相信能够击倒对手,那么他的心中还怎会有杀意。一个人的心中若已不再有杀意,那么他的刀又如何能杀人? 慕容雪的剑锋只是轻轻的一吐,已刺穿了金断日的心脏,虚弱的刀光嘎然而止,虚弱的人就像一口被套空了的麻袋,软绵绵的摊了下去。金无刀冲过去抱住了他的身体,金断日只是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因为他知道,慕容雪绝对不会放过金无刀,所以他们很快就又可以见面,很快很快! 金无刀望着满地的尸体和血污,看着怀中已经断气的父亲,他好象是狂了一般,再次握紧手中剑,就像一头野兽那样向着慕容雪冲了过去!他已不顾一切,一个人若连生死都已无力选择,那么他还有什么是需要顾忌的! 慕容雪的剑又刺出,就像每一次刺出那样,准确、有力、稳定、冷酷。决没有任何不同,剑下也同样决不会有任何一点生机! 4 雨终于落了下来,滋润着干涸的大地,也冲走了金刀门的满地血污。乌云渐渐再狂风中被吹成了雨滴,天空中再次现出那一轮明月。 月光下,一个少年静静地伫立着,一动也不动,任凭雨水淋湿了他的衣服、他的头发。他的身上还留着两道崭新的伤痕,伤痕还在淌血,血水与雨水融合在了一起,渐渐被冲淡。 慕容雪并没有马上离开金刀门,虽然今天他又一次成功杀死了几个仇人,但他却一点都不高兴。他忘不了杨宗翰临死前的那眼神,那种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的眼神,这眼神就像一柄最锋利的剑,一下子刺穿了他整个身体。 一种莫名的痛楚仿佛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灵,他的确很可怜,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家,别人有的一切他都没有。他只有仇恨,他只有一柄不断杀人的剑,只有一颗不得不麻木、不得不冷酷的心! 他突然摔到在了地上,开始呕吐,剧烈的呕吐。他觉得很恶心,死人让他觉得恶心,鲜血让他觉得恶心,包括他自己也让他觉得恶心!所以他不停的呕吐,直到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吐出来,直到整个人都虚脱般的躺倒在泥泞的地面上。 他的身体蜷缩起来,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不再孤独、不再寂寞! 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活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夜更深了,雨也更大,远处的小酒摊里仿佛传来了一阵阵断肠的三弦。这样的夜还有多少人不曾入睡,是否他们也同样的孤独,也同样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