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兕》 前言 刺兕,是我构思的第三个故事,却是我最先完成的作品。 另外两个故事,一个是说赤壁之战——前几年吴宇森版的电影《赤壁》上演,于我而言,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离我心目中的三国相差甚远,所以我就自己琢磨:假如由我来编《赤壁》的剧本,那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在我的构想里,尊重史实那是必须的,另外我添写了部分内容,弥补了正史《三国志》和小说《三国演义》中有意或者无意缺漏之处,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假设没有那场东风,是否孙吴联军就不是胜利者? 而在我的故事里,恰恰就是,即使没有借东风,也有打败曹操的第二个办法! 还有一个想象中的故事,烂在肚子里已经有十年。 那是一个推理小说,有些颇引为自豪的地方,是其中的一些“诡计”,是目前推理作品中还没有出现过的。 无论如何,最先完成的,还是《刺兕》。 从整个突如其来的写作冲动到收笔,用了大概四个月,比起我另外两个故事,那简直是光速了。 最近看了一篇文章,说“三思而后行”其实是后人对孔子的曲解,因为孔子本人是反对“三思”的,认为“再而思”已经足够,因为当你想得太多、太远的时候,反而什么事都不会去做了。 看来,世事有时的确如此。 ◇◇ ◇◇ ◇◇ 《刺兕》,它更象是一个电影小说。 说它是小说,它却比一般小说简洁、明了,不会用三百个字去描写一个人的衣着打扮或者山水风貌;说是电影剧本,它又没有写什么分镜头或者什么镜头语言,总之,它以明快的节奏语言、强烈的矛盾冲突来感染读者,所以,它很适合于用来拍成一两个小时内的电影,它是一个可供阅读的框架,而其余的部分则交由导演或者读者来将细节渲染和再现。 谈到电影小说,不得不提起我所尊敬的人——古龙先生。 先生的小说绝对是电影小说的鼻祖,但又比之有更强的文学性。 也有人说,先生的小说适宜用来拍电影。 的确如此,导演几乎可以不用一字不改,直接拿起先生的原著拍摄就是;但是,要想将先生的作品拍摄成优秀的电影电视,往往又绝非易事。 毕竟,先生的境界不是一般人能够触及。做得不好,便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最典型的反面例子,就是电影《风雨双流星》。 此戏改编自先生的《七杀手》,戏里头可真是明星云集,大名鼎鼎的陈港生,在电影里也只能是第二主角,演一个大鼻子的花无病,或者说,是一个大鼻子的龙五。 最要命的是,先生的作品一向以诡奇变化为主,但先生的诡变,不会为了追求奇诡的效果而刻意营造变化,而电影《风雨双流星》偏偏就犯了不少古龙影视作品的通病,总是喜欢再加工,加上一些原本小说中没有的变化,例如,花无病(龙五)最后也变成一个大坏人。 这种变化,就是为变而变了。 就好象燕十三的第十四剑、第十五剑,本来已经将变化发展到极致,但如果后来续貂的人,硬生生再加上第十六剑、第十七剑,那就令人毛骨悚然了。 前言已了,可以进入正文了。 可是,正文之前,我也犯了一个毛病。 一个画蛇添足的毛病。 ——在正文之前,前言之后,我居然还有一篇“引子”。 其实,这篇引子完全可以删去,只是,这篇引子原本在这篇前言之前就已经存在,之所以不忍删去,是因为里头的行文风格,代表了我对古龙先生的敬意。 熟悉先生的人,一定知道我这篇引子,是向先生的哪一部作品学习和致敬。 写于2011年9月21日,古龙先生忌辰26周年 ◇◇ ◇◇ ◇◇ —— 引子 —— 高山,低树,白云,碧潭,一炉红火,一壶新茶,一位老人,一个少年。 “读史记,每到易水送荆轲一节,慷慨之余,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少年凝望着老人,因为他知道这位可敬的老人总会给他满意的答案。 老人含笑望着少年,他等着少年说下去。 “荆轲刺秦是何等机密的事,但燕太子丹一帮人在易水边哭哭啼啼,还穿白衣戴白帽为荆轲送别,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明摆着荆轲入秦不会只是献图那么简单,俗话说人多口杂,而且战国之间一定有很多间谍细作往来刺探,所以我觉得太史公在这里一定是编错了,太子丹和荆轲不是笨人,不会作出这样笨的安排。” 老人颔首:“你敢于怀疑前人,冶学精神本应如此。毕竟,将祖宗的地割让给秦国,所以燕国臣民在易水边搞一些仪式,那肯定是有的,但绝不可能将荆轲当成刺客、烈士一般高调对待。一个真正的刺客,必需低调,而且还要忍受很多的牺牲才能成功。” “自古以来最成功的刺客是谁?” “要离。” “要离?好奇怪的名字,是姓要,名离吗?” “要离只是名字,他没有姓,在古时候,姓和氏是有区分的,而只有王室贵族才有姓氏,要离只是平民,所以他没有姓氏,但是他身残家毁,换来了一次最成功的刺杀,为了表彰他的战功,吴王阖闾便赐‘要’为姓,自此流传至今,现在无锡鸿山一带有要家墩,据说那就是要离成长的地方……” (一) 无锡,鸿山,月夜。 山月初升,新月如钩。 婴儿洪亮的哭声为宁静的渔村平添了很多生气,大伙围坐火堆,相议为婴儿起名。 盲者起卜,是为离卦,卦象说: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这是很吉利的中上卦。 大家喝着酒,恭维着婴儿的将来一定可以光宗耀祖,因为离卦象征火,也象征太阳反复升落,运行不息,同时又柔顺为心,仁爱为怀,只有盲者在远处轻轻叹息道:只怕这孩子,燃亮了别人,却燃烧了自己…… ※※※ ※※※ ※※※ 二十四年光阴弹指即过,外面战乱纷纷,群雄并举,国事更替,而这偏僻的渔村原本还是一方净土,但今天它也将迎来一场灾劫。 三个月前,一群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逃亡到江浙一带,索性占山为贼,他们掠夺周围的村寨,杀人放火,所经之处,残垣败壁,满目疮痍。 很快,这群蝗虫般的山贼将会来到这小渔村,打破这里原本宁静安逸的生活。 不断有难民逃入渔村,因为他们都听说这里有一位名叫要离的勇士,平日组织村民练习技击,也许,要离就是他们生存的希望。 里正将难民们引入山上的树林躲避,从山头往下望,恰好可以看到村口的寨门已经闭上,两边的瞭望塔如门神般屹立,寨门后是二三十名精赤着上身的后生,拿着渔叉锄头,严阵以待。 寨门之外是一座弯曲狭窄的山谷,形如苍龙盘卧,龙口微张,守卫着这进村的必经之路,也守卫着要离。 要离就在谷口,盘膝踞坐。 一个人,十柄剑。 十柄竹制的剑。 当要离刚削好第十一柄剑的时候,山贼已经来到,离他不过百步之遥。 这伙山贼约有三十人,为首的山贼叫元尢,高八尺,形如山魈,他勒马,停步,眼前的要离干枯瘦小,却冷镇坚定如磐石。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鸹噪的蝉也停止了喧叫。 元尢挥了挥手,四个山贼向要离冲杀过去,却在两三招间被要离刺伤。 好快的剑。 伤口不深,却伤在手脚的关节处,刚好足够让贼人失去战斗力。 元尢皱一皱眉,再有十个山贼冲了上去,这一次山贼没有马上抢攻,而是形成一个合围的阵势,要离挟起十柄竹剑退入谷内,谷口狭窄,最多只能容三四人同时通过,要离左击右拒,始终把十个贼人挡在谷口外围,这十个山贼虽然是战场上的老兵,攻守默契,却也没法攻入要离守卫的谷口,反被要离一一击破。 半盏茶时间,十山贼退,而要离只是打折了一柄竹剑。 元尢双手一挥,这次一前一后冲出阵中的是两匹骏马,马上的人挥动虎牙矛,向要离冲去。 第一轮骏马冲锋,要离险险避过,两匹马冲入谷内,马上两人微一颌首,然后勒马回身,复向谷口冲击,这一次,他们要把要离逼出山谷之外。 ——只要把要离逼出谷外,没有了屏障,要离再强也只会双拳难敌众手。 快马左右夹攻,要离竟似忘记了闪避,就在第一匹马将到之际,要离将手中削竹剑的小刀迎风一晃,午后的阳光反射到马眼,战马吃惊,长嘶声中人立而起,就在这一瞬间,要离冲前两步,右拳击出,正中马腹,一股巨力将战马打得后退两步,正撞在第二匹马身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只两个回合,马毙、人亡,鲜血一地。 这次的交锋完全是险胜,胜负生死全在一线之间。 要离力毙奔马,并不是他天生神力,毕竟人是血肉之躯,如果真和战马狂奔之力对抗,吃亏的只会是他,而他的胜利,全凭出手的时机、角度拿捏得极准,刚好在战马受惊后仰之际挥拳,借力加力打在战马身上,如果出拳早了或者迟了半分,那么倒在地上的,就只会是要离自己。 这一切元尢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从马上跳了下来,神色凝重,手下为他披上战甲,奉上钺斧。 他的武器比一般的钺要长,斧刃通身漆黑,不知在战场上杀了多少的人,饮了多少的血。 “名字?” “要离。” “你我勇士,平地争斗,胜负难料,但我重甲在身,斧长丈二,你连人带剑不过五尺,我可立于不败之地。” “多谢将军提醒,将军手臂异于常人,正合用此长兵利器,要离并无半分胜算,但将军大名于世,若一着不慎,身死异乡,窃为将军不值。” “这么说来,你我不得不战。” 要离不再回答,横剑当胸。 元尢疾走,快到要离跟前的时候,他把斧头往地下一砸,借势跃起空中,长臂挥动,划了一个圆圈,将斧头带出,斧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往要离头上击落,要离不得不后退一步。元尢的第一斧击空,砸在地上,他乘势再度跃起,长斧划出一个圆圈,继续向要离头上砍去。 要离再退一步。 他不得不退。 如果他向两边闪避,那么元尢就会越过他的防线,巨斧也会由直砍变成横挥,这样他就会被元尢迫出谷外。 所以要离只能不断后退。 远远看去,元尢和他的长斧就如一个硕大的车轮,一路向前辗压过去,而且越滚越快,每转一圈,去势就变得更急更劲,要离已经退避不及,手中竹剑递出,剑斧相碰,要离借势后弹,但竹剑已被砍断,要离再退,换剑再挡,竹剑再折,再退后。 就只一招,要离已经被元尢迫退了十步,要离似乎有些慌了神,连续扔出两把竹剑,竹剑打在元尢的战甲之上,但只不过是隔靴搔痒。 这时要离只剩下六把竹剑。 而且,要命的是,他已经退无可退,背后就是山谷的乱石。 眼看巨斧临头,要离将六把竹剑合在一起去迎挡斧头,但这样出击,又与螳臂挡车何异? 斧剑相交,如同利刃破柴,要离的竹剑四分五裂,但就在这一瞬间,元尢长斧攻势略歇,要离后足借力一撑,身子斜刺里电射而出,手臂急伸,从崩裂纷飞的断剑中抓起一段剑头,向元尢的侧额刺去。元尢大惊,但他的去势太急,已是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剑尖穿额而入。 时空仿似在这一秒停顿,血,从元尢的额头上串串滴落,而要离的手也在滴血。 要离慢慢将剑抽出,元尢长舒一口气,道:“不杀之恩,元尢谢过。但是,明天我大哥元蚩定必前来报复,到时玉石皆毁,要离,我劝你远走为上。” 要离拱手道:“还望禀上令兄,刀剑无情,不若双方罢斗,岂不闻渔耕之乐,远胜屠腥戳血吗?” 元尢叹了口气,与要离拱手作别。 日已偏西,将元尢的背景拖得很长,远远望去,竟似有些佝偻。 ※※※ ※※※ ※※※ 繁星满天,篝火闪动。 渔村内笑语喧哗,大家击瓦高歌,唱颂他们的英雄,孤身虎胆,力退强敌。 要离的脸上倒是很平静,但他知道,明天之战才是关键一战,而在不远处,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要离。 ◇◇ ◇◇ ◇◇ 清晨,阳光耀眼。 二三十个青壮在山谷内堆木为垒,五步一垒,上铺灌木,可以防御战马和弓弩的冲击,谷顶也准备好擂木标矛,每个人都信心饱满,等着山贼的到来。 但要离呢? 要离居然不在这里。 ◇◇ ◇◇ ◇◇ 元尢带着三十名山贼,就在山谷一里外驻扎。 他们似乎并不急于进攻。 奇怪的是,他们的头领元蚩也不在那里。 元尢望着山谷的方向,喃喃道:“要离,这次我只是佯攻,村后芦花荡,才是真正杀着。” ◇◇ ◇◇ ◇◇ 芦花荡。 波光点点,风过处,水面上泛起密密的细纹。 岸边的芦花随风摇曳,声声鸟鸣在枝繁叶茂的老树里头传出,却偏偏看不到鸟儿的踪影。 这里的岸石水草,每天见证着这里的村民织网出渔,过着清闲而安逸的生活。 一个人戴着蓑衣笠帽,挡住头脸,坐在树下的岩石上垂钓,一双赤足浸在湖水里,早已泡得发白。 这人压低声音道:“我这样扮要离大哥,行吗?” 水草丛里有人应道:“禁声,有人来了。” 五艘小船成雁行阵,向着岸边划来。 领头小船之上,一人铜盔铁甲,拄剑而立,他的眼光一直盯着岸边的钓者。 “要离?” 岸上的钓者反问道:“元蚩?” 元蚩大笑道:“你能猜出我佯攻前寨,实攻后村,倒也有些见识。” 钓者道:“将军用兵如神,既知我有防备,还请将军退兵,以免自取其辱。” 元蚩道:“我也听说了,你机谋诡变,每于险中求胜,只是元蚩剑下向来有进无退,鸡犬不留,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回。” 说话间,小船已驶近岸边,引起水流一阵激荡,一根芦管也顺水向船边漂来,元蚩大喝一声,提起竹篙向芦管直插过去,水面马上泛起血红。 “鬼蜮伎俩,以为这样就能骗倒我!”元蚩大笑,提起竹篙一看,却不是要离,只不过是个身穿布衣的稻草人。 但稻草人身上又怎会流血?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身影从高树之上扑落,如苍鹰搏兔,势不可挡,一柄小刀,直插入元蚩颈旁的大动脉,元蚩闷哼一声,隆然倒下。 “原来你才是要离……”这是元蚩说的最后一句话。 岸上的钓者拨落笠帽,笑道:“我可没有说过我是要离。” 水草丛中也有一个人探着头来,道:“我也不是要离大哥,我只是负责顺水送来一根芦管,还有,我负责给草人加血。” ——在稻草人的衣服内堆满了鱼膘,鱼膘一触即穿,注在里边的鲜血就会马上随水涌出。 这就是草人流血的秘密。 ※※※ ※※※ ※※※ 从这一天起,勇士要离的名字传遍了四方,很多村寨都邀请要离去教导技击和防御之术。而不久后,要离也娶了荑朱为妻,她温柔贤慧,而且,她有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 (二) 也是相同的时刻,吴国的历史上发生了一件事。 ——公子光欲夺王位,经伍子胥的推荐,他默养了专诸等一批死士,利用宴席献鱼的机会,专诸用鱼藏剑刺杀了当时的吴国君僚,而公子光也趁机自立为新一代吴王,他就是阖闾,而他的儿子,就是后来与勾践争霸二十年的夫差。 吴王僚的儿子庆忌,武功盖世,力能生裂虎豹,专诸刺僚事件后,庆忌逃到卫国,招兵买马,准备向阖闾复仇,夺回王位。 很多吴国和邻国的贵族都暗中资助庆忌,以图后利,而庆忌骁勇善战,体恤兵民,所以更是吸引了众多的能人异士前往投奔,这更让阖闾如坐针毡。他曾派死士暗杀庆忌,结果连庆忌的一根头发丝也动不了。 伍子胥为阖闾寻访勇士,他在东海之滨找来了椒丘欣,据说椒丘欣曾与水怪搏斗三日三夜,不分胜负,只是伤了一目,因而名声大震,时人无不称其勇冠天下。在把椒丘欣带回吴都的行程中,伍子胥一行从要离的家乡经过,当晚就在那里休息,恰巧赶上了要离的大婚。 婚礼之上,椒丘欣大谈自己与水怪作战是何等英勇,又说吴国无人,要重金请他这个外国勇士来办事,一番话,令得吴国一众使臣,无言以对。 可能是椒丘欣本身就很骄横,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看到了美丽的新娘子却嫁给了矮小枯瘦的要离,内心大有不甘,于是便想贬低别人,自然也就抬高了自己。 这似乎也是很多男人的通病。 椒丘欣一再羞辱吴国无勇士,要离站起来大声说:“吾闻勇士之斗,与日战不移表,与神鬼战者不旋踵,与人战者不达声。生往死还,不受其辱。今子与神斗于水,亡马失御,又受眇目之病,形残名勇,勇士所耻。不即丧命于敌而恋其生,犹傲色于我哉!” 这下轮到椒丘欣哑口无言了,他灌了自己一大杯酒,愤然出席,伍子胥连忙追出去好言安慰,毕竟,狙杀庆忌的事,还要着落在这个东海勇士身上。 ◇◇ ◇◇ ◇◇ 月上中天,婚宴已经散去。 荑朱倚靠在要离肩上,一张俏脸红扑扑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可是眼睫毛却在轻轻地颤抖。 要离搂住妻子,道:“我不过一介平民,有幸得此贤妻,真是我以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 荑朱睁开眼睛,凝视着要离,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要离道:“婚礼之上,我还与人争辩呕气,累你担心了。” 荑朱挽住要离的手臂,微笑不语。 要离的手抚摸着妻子秀丽的脸庞,良久不愿放开。 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远处传来宿鸟惊飞夜号,要离道:“你先进里屋休息,今夜还有故人来访。” 荑朱道:“故人?是那东海勇士吗?” 要离嗯了一声,荑朱轻轻进入里屋,她没有多说什么,也不需多说什么,因为她相信,她丈夫所要做的,都是他应该去做的。 要离打开门窗,让满天月色全数洒入屋内。 四周寂静,他索性以手支头,靠在桌上打盹。 夜色中,椒丘欣提着剑,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将剑慢慢对准要离。 要离没有动。 剑已经快要架到要离的脖子上,这时要离突然睁开眼睛,道:“你来了。” 椒丘欣闷哼一声,道:“我来告诉你,你犯了三样过错,每一样都该死。” “哪三样?” “你竟然敢在众人面前嘲笑我丧马失目,这是第一样该死。” “哦。” “我是当世勇士,怎会受你屈辱而不施报复?与我为敌,你居然不加防备,反而夜不关门,宿不闭户,这是你第二样该死。” “哦。” “第三样,我的剑是百练神兵,而你手上身边却连一样兵器护甲都没有,与我抗衡,无疑以卵击石。所以,你死得一点不冤。” 要离大笑道:“我是不是有这三样该死,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你至少有三样不肖,不配勇士之名。” “你说。” “第一,我在千百人前羞辱于你,你不敢当堂力辩,只敢寅夜偷袭,这是你第一样不肖;既然深夜到访,但你入门不咳,登堂无声,这是鼠辈狗偷行径,岂是勇士所为!第三样,你一直到把剑抵我面前才敢与我理论,以剑威吓手无寸铁之人,这证明你心虚。夫勇者,内、外皆刚方可无畏,你以为,在我面前,你还敢自称勇士吗?” 椒丘欣的手握紧,脸上阴晴不定,而要离始终神色不变,道:“其实,你离真正的勇士还差很远。” 椒丘欣将剑移到要离的眼前,道:“你再说,我就把剑刺下去。” 要离的眼眨也不眨,道:“你来此半晌,刺不敢刺,论不敢论,倒象妇人般迟疑不决;我再来问你,若你我易地相处,你被我宝剑加身,还能谈笑如常,神色不变吗?” 椒丘欣掷剑于地,道:“勇气、胆色,我皆不如你。从今往后,勇士无双之名,不提也罢。” 这一战,又是要离胜了。 对于椒丘欣而言,失败的滋味虽然不好受,但能够坦承自己输了,又何尝不是勇者的表现? ◇◇ ◇◇ ◇◇ 椒丘欣向伍子胥退还千金,他只说了一句话:“今日之前,我以为东海之大,就是天下之大;今日之后,我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贵国要离,如珠藏浊土,有此异人,何愁大事不成。” ※※※ ※※※ ※※※ 伍子胥一直在看着要离,他身形瘦小,腰仅一束,纤弱如女子,样貌则更是丑陋无比,这个人,竟然能格杀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元蚩?这个人,竟然能令椒丘欣心悦诚服,不复自称勇者? 但是,当伍子胥看到一个个青壮的村夫渔民虔诚地围坐于地,听要离教习武技和攻防之术时,他看到了要离身上的刚毅和力量,所以,他力邀要离投身阖闾,然而,要离谢绝了,他不愿离开村庄,更不愿离开新婚的妻子,但是,伍子胥的话却最终打动了要离。 ——“你奔波四野,传授技击防御之术,不就是为了保卫家园吗?现时庆忌屯兵陇上,国事艰危,如箭之在弦,轻触即发,一旦战火曼延,吴国百姓,只怕十数年内无法安宁,这不是违背你的意愿吗?我王施政以来,广推仁义,百废待举,吴国上下,无不额手称贺。四境强邻,虽雄楚、诡越,不敢越雷池半步。惟庆忌一人,常思复辟。其人勇则勇矣,然非君主之才,若其凌弱恃强,使我王被逐,届时吴国君臣,势必重回暴政,民不聊生,野有哀鸣,强邻虎视,择机而动,如此一来,吴国离亡不远矣。” 要离正色道:“我当何为?请先生教我。” “行弑庆忌,以其一人之死,换来举国上下,百世安宁。” ◇◇ ◇◇ ◇◇ 这一夜,要离与新婚妻子极尽缱绻,明天,要离就会离开这个家,到吴都觑见阖闾,共商刺杀庆忌的计策。 黎明到来的时候,他们依然相偎相拥,珍惜着一起的时光。 泪水在荑朱美丽的眼晴里打转,她为离别而伤心,也为要离而自豪。 因为她知道,从现在起,她的丈夫,不再只属于她一个,而是属于吴国的万民百姓。 要离无泪。 要离的眼中,有的只是无限无尽的柔情。 (三) 宫殿巍峨高大,再炽热的阳光也无法投射进来,这里没有奢华的雕梁画栋,有的只有肃穆与庄严。 惟一的装饰,就是一柄古朴的剑,代表着主人至高无上的权力。 剑的下方是一榻一几,几上燃着龙涎香,而阖闾正躺在榻上小睡。 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眼皮下的眼珠在快速转动,手脚还不时抽搐,显然他在作梦,一个如影随形的恶梦。 ◇◇ ◇◇ ◇◇ 梦中的阖闾回到几年前,当时,他还是公子光,吴国国君僚的臣下。 专诸席前烤鱼,脂香四溢之际,用鱼中藏剑击杀吴王僚,然后他与护士格斗,连杀数人方始力尽而死,事后,公子光一边假意广示天下寻捕幕后指使,一边为吴王僚举办盛大的葬礼,当时僚的儿子庆忌正在郑国、卫国商议合兵联盟之事,惊闻变故,旋即带上近卫队回国奔丧,在临近都城的途中遇伏,公子光的死士先是掷斧突袭,庆忌的近卫队死伤近半,就连庆忌的马车也被撞得四分五裂,庆忌弃车、夺马而逃,公子光套上厚重的头盔遮住面目,亲自统领十数辆马车追逐,马车之上的死士将长矛短斧雨点般向庆忌掷去,庆忌的马身上中了数十支短矛,当场倒毙,庆忌不再逃跑,手执双矛,回身与公子光的死士近身肉搏。庆忌仿如战神再世,所向披靡,公子光大悚,调转马车狂奔,眼看与庆忌距离已有二三百步之遥方才停下,这时庆忌竟然拨足向他追来,迅疾如风,公子光调转马头逃走,却被庆忌从后追上,庆忌猿臂伸出,车厢后板应声扳下,公子光大惊失色,目眦尽裂,幸好这时公子光的后援队拼死赶到,庆忌冷笑一声,回身遁走。 伍子胥亲率的后援队继续围追庆忌,他故意堵而不战,将庆忌迫上了一条死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峡谷,峡谷对面倒是一条平坦大道,如果能够飞越峡谷当然就可以摆脱追兵,但是峡宽九丈,莫说常人,即使是虎豹猿猴也不可能跳跃到对面去,所以这座峡谷也叫“虎回头”。 庆忌在崖边往下一望,峡谷并不高,约四五丈,但是谷底下布满竹矛和机关,只要跳下去,就算不摔死也会被竹矛插上七八个透明窟窿。 这时追兵已近,庆忌看到崖边不远有一杨树,约高三丈,他沉腰,坐马,猛一用力,竟然将杨树拔了出来,他举起杨树,挥入奔得最近的马车轮轴之中,将马车扫倒,然后他托起杨树,大步流星向崖边冲去,到了崖边他凌空跃出,当人在空中坠下的时候,他用树梢斜撑谷底,顺着冲力,庆忌连人带树向另一边倒去,在半空中庆忌纵出,长臂一伸,抓住了崖边山石,手脚一蹬,轮番用力,已如灵猴般攀上崖顶。 伍子胥站在“虎回头”,他知道已经无法再追上庆忌,只得指挥弓弩手放箭,这已是他的最后一击,但庆忌左挥右拨,将箭弩全部扫去,如扫身上尘埃。 公子光上下无不对庆忌叹服,却见庆忌突然将手中佩剑向公子光掷来,公子光大惊后退,伍子胥手明眼快,将身旁武士向前一推,长剑从武士身上当胸而过,去势仍然急劲,带着武士尸体向前直冲,公子光闪避中滑倒在地,宝剑也险险在他的眼睑擦过…… ◇◇ ◇◇ ◇◇ 阖闾猛然睁开双眼,背脊已是冷汗淋漓。 每次噩梦惊回都是这样,梦里的公子光与庆忌相比是如此的弱小无助,但醒后的阖闾又马上回复他的威严与冷酷。 他看着要离,看了很久,仿佛要看穿要离的心。 要离安稳不动,沉静如大地。 大殿本极阴凉,但伍子胥的脸上却已有了汗珠。 面前这位吴王阖闾,当他还是在做他的公子光的时候,伍子胥每每与他嘻笑无间,但现在,君臣间似乎再也没有了这种融洽。 难道这就是权力带来的变化? 阖闾盯着要离,一字一句道:“要离,你打算何时动身,行弑庆忌?” 要离道:“刺杀庆忌实与送死无异,故要离无此打算。” 阖闾眼中精光一闪,道:“无此打算?” 要离道:“大王之前数派死士行刺,机智武力,无一不在要离之上,却尽被庆忌当场击毙,故而,若要离贸然前去,无异虎口献羊,徒增敌人笑柄。” 伍子胥道:“大王,要离的意思是——” 阖闾摆了摆手,道:“让他说下去。” “要离以为,行弑兹事,在于先前部署是否得宜,执事者进退是否得当。要离曾闻,庆忌天生异勇,万人莫当,走追奔兽,手接飞鸟,然天生万物总有弱点,只要寻而击之,虽大象亦须驯服于象人之手。要离不才,愿为大王筹划全盘,先为大王训练勇士,以六月为期,定教庆忌伏诛。” 伍子胥道:“臣在乡下,亲见要离训练村民自卫,削竹为剑,堆木为营,以少敌众抗击山贼,凶悍如元蚩者亦被要离格杀。” 阖闾正色改容道:“如此,有劳先生辛苦。” 要离道:“要离恳请大王允我两事。” 阖闾道:“先生请说。” 要离道:“其一,我需要熟悉庆忌之人,将庆忌喜好习惯,事无巨细,尽数记录在案;其二,要离斗胆,请大王明日与要离一道,校场选兵。” (三) 清晨。 东校场内旌旗招展,人马喧嘶,直到阖闾进入校场,嘈杂的人声才逐渐平复下去。 但是,当要离站到阅兵台前的时候,嘻笑之声再起,阖闾不禁皱起了眉。 ——要离看上去矮小羸弱,又怎能震摄三军? 要离没有理会此起彼伏的嘲笑之声,只是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台下的士兵。 过了半晌,笑声终于平静下去,要离道:“尝言‘士可杀,不可讥’,刚才辱我笑我者,当有胜我之处,可敢到台上来,与我比试武技?” 台下笑声又起,但这次的笑声明显少了很多。 要离又道:“有胆笑我,就无胆上台较量吗?” 台下有些骚动,一群人推推搡搡后,有三四个士兵嘻笑着走上阅兵台。 要离道:“你们用兵器,我,空手足矣。” 一个黑壮如铁塔的士兵站到要离身前,台下笑声又起,看上去要离身高仅不到其胸腋之间,但是,当要离两三手脚就把铁塔打倒在地后,台下的人全部鸦雀无声。接下来三四个人围攻要离,也轻易被要离打倒。 要离道:“养兵千日,就是如此表现?刚才笑我、讥我者,还有你、你、你……,都一齐上来。”要离顺手指去,都是刚才哗笑得最为大声的人,共有十个之多,但十人齐上,仍然在要离手下走不了几招。 转眼间,阅兵台上已倒下了十几个人,要离继续道:“你们当中,谁最能打?请到台上来,大王赏赐十金。” 众人目光落在队伍前列一个身形魁梧的士兵身上,要离施了一礼,道:“果然勇士。勇士大名?” “大家都叫我叔嵬。” “好,叔嵬,平常训练,我看你至少能以一敌七。” “不是我夸口,一般四五个人近不了我身。” “好,就请上台一试。” 要离就从台上的人之中随便选了五个与叔嵬缠斗,不一会都被叔嵬打倒,要离扶起倒地的五个士兵,轻声说了几句,然后大声道:“大王愿再赐十金,叔嵬敢再作一战否?” 叔嵬傲然应诺,但这一次,五个人不再象刚才一样乱打乱撞,而是各有分工,擒肩拿腿,几招之后,叔嵬已被五人架住,动弹不得。 要离扶起叔嵬,道:“首战你胜,是你实力使然,但再战之前,我暗授五子以攻守互补之道,于是强弱互换。同理,我希望大家依我之法演练,他日战场之上,既可单兵作战,也可三五成队,各司攻防、分合职责,如此一来,纵有强敌加身,又有何惧!” 台下众人齐声应诺,直到此时,伍子胥终于长舒一口气,而阖闾的面上,也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 ◇◇ ◇◇ 半月里来,要离除了演练攻防阵列,更特别加强每人的体能训练,士兵们无不心中叫苦,可是,当他们看到要离和大家一齐上山攀岩、下海潜泳的时候,又不禁从心底里佩服,这个看上去瘦小丑陋的人,竟似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 ※※※ ※※※ 日已偏西。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驻在东校场,车内美人如玉,她撩起竹帘,放肆地看着士兵们在操练。 有美人在旁,士兵们练得更起劲了,古铜色的肌肤在日头下闪烁着汗水的光泽,但是,美人的一双妙目却只是停留在要离的身上,随着他转来转去。 要离当然知道她是谁——除了绮萝宫主,吴王阖闾的妹妹之外,谁还敢擅闯校场? 自从王宫夜宴要离与她见过一面后,绮萝宫主就似乎对要离产生了兴趣,三天两头就邀请要离造访她的绮萝宫,要离每次都拒绝,但绮萝宫主每次都毫不在意。 训练的时间早已过了,绮萝宫主还是没有走的意思,要离只好宣布解散,可就在这时,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的侍女走了过来,士兵们眼睛都看直了。 侍女的声音也很好听:“要离将军,宫主有请。” 要离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道:“虎贲队,跟上。” 于是,一个云鬓花颜的小姑娘在前带路,一个貌丑纤弱的男子,迈着和上刑场差不多的步伐,还有一队心中偷笑的士兵,终于走到了马车前。 美人道:“闻说将军勇冠东吴,为何出入都要卫兵陪伴呢?” 要离道:“现下已近黄昏,荒郊时有猛兽出没,臣特命虎贲队护送宫主回宫。” 美人招手道:“不用劳烦虎贲队,有将军你一人足矣,你上车吧。” 要离道:“臣下练兵一天,自觉汗臭难当,请宫主见谅。” 美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道:“男人嘛,没点汗味,那还是男人吗?恕你无罪,上来。” 要离道:“臣下不敢。” 美人笑道:“好啊,你既然不上来,我也就不用你护送了,我这就回宫,将军可要你的虎贲队跟紧,如果跟不上我的马车,出了事,你可要负全责。” 要离叹了一口气,道:“臣下愿亲驭马车,护送宫主回宫。” ◇◇ ◇◇ ◇◇ 星光满天。 美人的眼睛也如星光璀璨。 她的放纵任性,与她的美丽同样出名。 自从她的丈夫突然无故暴毙之后,她就一直独居,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变了。 有人说,她的绮萝宫成了销魂宫,酒池肉林,美人如玉,每个男人都渴望能够入选凤阁,与她共效凫飞。 她的腰仍然很细,肌肤仍然很温润,可是,又有谁知道一个女人的寂寞? 有时,她会带男子入宫,但到了第二天,又会将这男子赶鸡逐犬一样驱走。 她喜欢男人向她献媚奉承,可是,她又从心底里厌恶这些向她低首献媚的男人。 只有要离,只有要离给了她不一样的感觉,从见面那一天起,要离就没有正色看过她一眼,这更让她有了一种要征服要离的欲望。 可是,她真的可以征服要离吗? 马车仍在不疾不徐地行进,蹄声清脆。 美人忽然道:“停车。” 侍女将宫灯挂起,在草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毛毯,摆上瓜果酒菜,然后很知趣地躲入马车里。 美人斜倚榻上,长袍卷起,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腿和一对如玉如霜的纤足。 要离背对美人眺望远山,可是,当她解衣宽带的时候,他居然知道了,还失声叫起来:“宫主不可。” 美人道:“天时暑热,解衣纳凉,有何不可?” 要离道:“还有一站之路便抵行宫,宫主若要更衣,理应回家再做。” 美人道:“你们男子汉可以指天为幕,划地为席,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将这里当作我的家?” 要离素以口才便给著称,现在他却无言以对。 美人嫣然一笑,道:“将军,我不为难你了,你且扶我四周走走。” 要离屏息静气,拉起美人的手,她的手柔软如绵,竟似没有一丝力气,要离不敢用力,但就在这一迟疑间,美人手腕一紧,竟将要离拉了下来。 要离压到美人的身上,拉扯间,美人的长袍随肩滑下,美人嘤咛一声,连忙掩上衣襟,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要离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 美人也感觉到要离的变化,她闭上眼睛,等待着要离将她拥入怀中,撕裂她的衣裙…… 但是,要离却慢慢停下了动作,美人的手圈住要离的脖子,道:“圣人如孔子,英雄如你,都是会有欲望的,不是吗?” 要离无法否认。 美人喃喃道:“抱紧我,我不要你做柳下惠。” 要离用一只握惯剑的手滑过美人的腰肢,掌间的厚茧似乎触痛了美人的肌肤,美人如嗔似怨地发出呻吟声,更添风情。就在这时,要离忽然翻过一侧,手腕一抖,将美人裹在毯内,用衣带打了个结,然后连人带毯摔入马车,打马而去。 美人将她所会的脏话全数骂了出来,要离毫不理会,美人骂着骂着,最后变成轻轻的啜泣。 马车疾驰,很快回到绮萝行宫。 要离将绮萝放出来,绮萝如同一只愤怒的狮子,撕咬着要离,要离没有闪避,任由绮萝的指甲在他脸上、手上划出道道血痕,等到绮萝喊累了,打累了,要离才轻轻拨开绮萝的手,道:“要离职责已完,请宫主早歇,臣下告退。” “你敢走?”绮萝的语气变得很冰冷,“你敢走,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 要离行了一个礼,扬长而去。 ◇◇ ◇◇ ◇◇ 要离走在长街上。 街上灯火通明,但又怎及天上的星光? 星光在眨眼,要离想起他的妻子,想起她一双星光般美丽的眼睛。 同一星空之下,荑朱是否也在想起要离呢? 风中似乎隐约传来女子低泣,是绮萝在埋怨要离的无情,还是在哭诉自己过往的不幸? 要离喃喃道:“人有异于禽兽,就是因为人可以做到克制欲望,而不是被欲望所左右。” 这一次,要离看来又胜了。 他战胜的是他自己,战胜了自己的欲望。 只是,他永远都不知道,有时候女人的报复,往往比刀剑更无情,更难防备,而这个绮萝宫主,也让要离的际遇发生了无法意料的改变。 (四) 两个月后。 西风渐紧,逐渐转入秋凉。 秋天是收获粮食的季节,也是放猎山野的好时候。 ◇◇ ◇◇ ◇◇ 入夜。 一轮秋月,就仿如挂在王宫的屋檐上。 大殿内红烛高烧,要离向阖闾、伍子胥陈述他筹划了两个月的行刺计划。 这行动的名字就叫做——刺兕。 “兕,传说多隐于深山荒泽,利角獠牙,力大无比,疾走如飞,皮厚而坚,弓箭难入。庆忌性喜捕猎,只是一般虎狼熊罴已很难让庆忌提起兴趣,故臣下设计,伪传青兕神兽在民间出没,异常凶悍,若庆忌中计出猎,到时暗设伏兵,自可将他一举消灭。” 阖闾举起手中的兕觥,将酒一饮而尽,道:“所以你说的刺兕行动,真正的猎物,是庆忌。” 要离道:“是。臣下曾细问熟悉庆忌脾性之人,知他喜将捕获的猛兽剔下毛皮,放于家中展示,故要离有此一计。” 阖闾道:“在你计划之中,何处是行猎战场?” 要离道:“吴国境外西北三百八十里,有四灵山,峰高林密,野兽众多,只要令人假扮兕兽,间于山下毁田掠畜,留下痕迹,当地土人自必惊恐,到时流言四起,定会传到庆忌耳中。” 伍子胥道:“我看此计可行。以往行弑失败,多因庆忌匿于卫国,路程遥远且不易遣兵布伏,现时若将庆忌调离本阵,正如引蛇离洞,调虎出山。” 阖闾道:“那你要多少兵马?” 要离道:“不多,人多反易走漏消息,臣下以为,勇士四十足矣。” 阖闾道:“四十足矣?你可知我当年在野外埋伏三百死士围攻庆忌,尚且被他走脱。” 要离道:“臣下知道,但暗弑之事,在于计策周全,只要将庆忌引入四灵山,辅以机关暗械,便可一战功成。” 阖闾道:“好,何时行动?” 要离道:“就在后天。” ◇◇ ◇◇ ◇◇ 黎明,黎明在望。 当第一线曙光投射进伍子胥的“行人府”,彻夜未眠的要离与伍子胥一起,闪入一处隐蔽的地下密室。 四十名经过要离精心训练的勇士就藏在这里,如四十头蓄势待发的小老虎,随时出柙。 要离高举酒杯,道:“各位兄弟,为了保密,也为了迷惑敌人,我会留在这里,无法与你们并肩作战,所以,从这一刻开始,你们要在野外生存,没有通讯,没有后援,你们要独立处理任何可能发生的突变,此行任务虽然艰巨,但是,我们已经做好周密的部署和无数次的演练,所以,你们不是去送死,你们是为国而战的勇士,我要你们四十个人,完完整整地出去,完完整整地回来。” 四十二杯酒,一饮而尽,四十二个人胸中的热血,却沸腾不息。 刺兕行动开始,四十名勇士的首领是叔嵬,他们将会分成三批出发。 第一批负责探路和沿途留下消息暗号,抵达四灵山后选定陷阱位置,完成初步部署后部分远赴卫国,监视庆忌行动,其余守在每条可能的入山之路,确保第一时间知道庆忌的入山时间路线。 第二批负责将伪装的兕和机关武器化整为零,秘密运出吴国边境,送抵四灵山。 第三批负责在山下、田间、树林之内伪造兕兽出没的痕迹。 ※※※ ※※※ ※※※ 麟为百兽之长,凤为百禽之长,龟为百介之长,龙为百鳞之长,《礼记》有言:“麟、凤、龟、龙,谓之四灵”。 ◇◇ ◇◇ ◇◇ 四灵山连绵百里,最高峰终年云雾缭绕,山穷水恶,行人莫近。 山下是一望无垠的黍田,农夫桑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简单而安逸的生活。只是,高山深处最近走下一只青兕,它到山下觅食,大批还未成熟的黍禾被它啃坏,牧养的牛羊要么被它掳走,要么被当场咬死,血流一地,死状恐怖。 到了夜间,当地土人往往会听到可怕的声响,类若牛鸣,有的人更是亲眼见到这个怪兽,它毛色青黑,额头有白色月牙形印记,双眼血红,力大无比。 有些胆大的猎户慕名而来,试图将它捕杀,下场不是伤筋断臂,就是被兕兽用锋利的独角在身上刺穿了一个透明窟窿。 ◇◇ ◇◇ ◇◇ 战鼓动地,旌旗蔽日。 庆忌的颌下蓄起了短须,比起几年前,更显得成熟而英伟。 在他的身下是一只吊晴白额老虎,生前它是一只占山为王的猛兽,现在只存皮毛,长伴英雄。 庆忌拨剑出鞘,用手轻抚剑身,喃喃道:“是时候了吗?” 几年来他在卫国整军经武,为的就是报仇雪恨,有朝一日夺回原本属于他的江山领地。 卫国的王是他昔日的盟友,借了一块地给他招兵募马,凭他的声名神勇,也的确募集了不少兵马钱粮,但是,这里始终只是别人的领地,而且,随着庆忌的将士日增,卫王对庆忌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的猜疑和提防——谁可以保证起兵夺位的事,就不会发生在自己的盟友身上呢? 所以,只有杀回吴国,那里才是他的根。 但是,庆忌也明白,作为一个逃亡的王室贵族,以他现时的财力兵力,他还未有必胜的把握。他与阖闾早晚必须一战,而一旦战事开启,只怕就要打上三五七年,这时候争斗的不只是双方的兵力武力,还要斗财力、斗人心。 所以,他必须要谨慎对待这第一场战役,因为他不但要胜,还要胜得漂漂亮亮,要将阖闾的信心完全摧毁。 这就象一场豪赌。 假如,这第一战输的人是庆忌,那么他就没有任何翻本的机会,原本在金钱、军事上支持他的盟友也会离他而去,甚至落井下石。 四灵山兕兽出没的消息,的确让庆忌有了狩猎的念头,于他而言,天降异灵,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吉兆。然而,出猎的计划却遭到了帐下谋士将军的一致反对,有些说这是敌人的诡计,也有些说应该趁着秋凉,攻城掠地。 最后,庆忌放弃了猎兕的计划,作了一个决定:举军南下,兵发刊城。 ◇◇ ◇◇ ◇◇ 秋天是放猎山野的季节,也是行军打仗的好时候。 ※※※ ※※※ ※※※ 一份份军情密檄,送递到阖闾面前。 “八月初四,庆忌起兵,外称兵力一万,战车千乘。” “八月初八,大军取道陶丘,过曹。” “八月十六,行军加快,取道陈蔡之间。” “八月十九,实际兵力约计六千,战车五百乘。” “八月廿一,转道向东急行军,军中密令,必于十日内抵刊城。” 大殿内摆起了模拟战场的沙盘,伍子胥指着沙盘一角,道:“这就是邗城关隘,外接淮夷,内连大江,是吴国第一边防重地。” 阖闾道:“就凭六千兵马?庆忌真是狂妄之极。单是刊城之内就有驻兵一万,且有老将田抯坐镇,城防坚固,庆忌能奈我何!” 伍子胥道:“庆忌纵然神勇,只要不与他作正面交锋,我军可立不败。且敌军长途而来,粮草难继,只须坚守两三月,庆忌自然退兵,到时追而击之,可保稳胜。” “你前往刊城,助田抯据城固守,不得轻举妄动。”阖闾顿了一顿,又道:“只是,要离的刺兕计划,看来非但未能捉住庆忌,倒把庆忌这个虎兕给招来了。” 伍子胥道:“臣相信要离的能力,他一定能够为大王刺杀庆忌,免除后患。” ◇◇ ◇◇ ◇◇ 夜深。 卫国使者奉令来到庆忌的大帐劳军,却发现庆忌已经不在。 与此同时,阖闾也收到了最新一份密报:“八月廿五,传庆忌抱恙,已有三天未于军中露面,大军继续前行,一切事务,由其弟姬貆暂领。” ◇◇ ◇◇ ◇◇ 夜色之中,庆忌与他的三百近卫队,正打马西行,离军营越来越远。 (五) 月色迷离。 庆忌喜欢刺激,喜欢速度,在夜色中纵马狂奔,劲风扑面,周围景物呼啸而过,这让庆忌感觉很充实。 一国之君,大权在握,这种生活有很多人羡慕,但庆忌却更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他的父王惨死,他便不由自主地被历史推上了风口浪尖,无论是他的敌人还是他的亲人,甚至他的盟友,都为他定造了一个轨迹。而他今后的生活,也必须按着这个复仇与战争的轨迹来行进。 但是,这一夜他留书出走,跑到几百里外的地方狩猎,除了因为捕兕可以满足他的猎奇心理之外,更让他觉得,他似乎返回到那无忧无虑的顽童年代。 ◇◇ ◇◇ ◇◇ 庆忌已经五天没有在军中露面,所有的谋士将领都急得不得了,这时姬貆才慢慢拿出庆忌亲笔的丹书素帛。 ——吾自往四灵猎兕,此天意授宝予我,失之不祥。诸君可紧守消息,先抵刊城驻扎。城中吴兵,不知吾不在阵,必惧我之威而抱首龟缩,兢兢不敢出。城外有稻田百里,灿灿待熟,适时汝可取之,添吾之粮草,摧敌之士气。待吾挟宝归来,复与诸君攻城杀敌,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 ※※※ ※※※ 黄昏。 落日余晖斜照着四灵山,山上百鸟归林,山下已是炊烟四起,辛勤工作了一天的人可以回到家中,享用他们虽然不算丰盛的晚饭,然后与妻儿共聚天伦。 这是他们应得的快乐。 这种平凡的快乐,庆忌渴求却又求之不得,所以,他转而追求刺激,无论是速度力量上,还是血腥观感上的刺激。 四天的路程,他只用了两天一夜就到了。 但是,此行的终点,是否也同样是他人生的终点呢? 一个当地的土人将庆忌带到近山的一处黍田,那里有一大片刚被啃过的庄稼,断茎残秆倒了一地,周围还有一两处尚带余温的野兽便溺,显然刚走不远。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喧嚷的人声和刺耳的锣音,这是村民赶吓野兽的方法。 庆忌跳上战车的篷盖一看,周围农作物长得很茂盛,甚至比人还高,所以看不真切,只有远处一排黍浪忽然无风倒下,之后又复回原状,显然有物体正在那里奔走,庆忌用手一指,五十辆战车一齐冲出,声势浩大,庆忌就一直站在车顶上,随着战车颠簸起伏,指挥近卫队围追堵截,可是从田间一直追到了山边,却是连野兽的影子都摸不着。 ◇◇ ◇◇ ◇◇ 刊城两三里外也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和四灵山不同,这里种的是稻,沉甸甸的稻穗,散发出阵阵清香。 庆忌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迫得农人放下即将成熟的稻谷,躲入城中避难,而庆忌的大军也没有急于攻城,就在稻田外围不紧不慢地安营扎寨。 伍子胥和田抯就在城楼外看着敌军的一举一动,本来,他们的敌手疲师远征,应该趁他们立足未稳就发起冲击,但是,平原作战,天下皆知庆忌神勇,谁人敢触其缨锋? 所以,只有忍耐,用坚固的城防来抵御敌军,才是最妥善的做法。 可是,几天下来,敌军不但将城外稻田当成练兵校场一样随意践踏,还有运输车队将一些刚刚成熟的稻谷割下,源源不断地送走,这就使得城内的士族平民更加怨声载道。 田抯心里更不好受,他是刊城的执政官,守城二十五年,城内城外的一草一木都如同他的子嗣,可现在却只能在眼皮底下看着土地被蹂躏,粮食被掠夺,他一腔怒气,恨恨一拳砸在城楼的护栏上。 ◇◇ ◇◇ ◇◇ 夜幕低垂,仅有的月光已被密云遮蔽。 庆忌的心情也如同夜色一样阴暗。 ——几乎战无不胜的庆忌,却竟然奈何不了一只扁毛的畜生。 来到四灵山已有几天,每天他们都在玩一个田间追逐的游戏,可是输家一直是庆忌,即使有几次明明感觉到那只神秘的兕兽就在弓箭的射程范围,可是一排排的箭雨射出去,只是石沉大海,兕兽根本毫发无伤。 周围的村民已经在抱怨,几天来战车压坏的庄稼,比兕兽出现以来破坏的庄稼还要多。 离黍成熟收获还有十天,按这样下去,只怕未等捉到兕,这里的庄稼就已经全毁了。 就连庆忌的军士也请求他撤兵,因为他们也已有了恐惧。 ——来此之前,他们认为所谓兕兽只不过是乡下人在乱说,也有人认为那是敌人的诡计,但现在,他们不得不相信真有神兽的存在。因为,如果说兕是人为假扮,它又如何能够做到在田间出没,快得连驷马战车也围追不上? 这已经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速度。 难道,那真的是一只神兽? 远山传来几声动物发出的嗥叫,象是牛鸣,却又冷森森的不带半分生气,犹如死神的号角。 故老相传,这是夜里兕兽的喘气声,尤其在月圆的时候嗥叫得最厉害。 今夜不是月圆,兕兽却叫得很急,仿似是向庆忌发出挑衅。 庆忌按捺不住,前几次围捕的失败,也许就是因为追逐的人马太多,这一次,他决定独自去对付兕兽。 他是从未败过的战神,即使阖闾派出三百死士也奈何不了他,难道他会怕一只传说中的怪兽? 所以,庆忌一个人,提着一柄剑,走入夜色之中,向着深山走去。 可这一走,他就没有再回来。 ◇◇ ◇◇ ◇◇ 三天之后,庆忌的近卫队在山中密林找到庆忌,他的四肢被牛筋凌空吊起,盔甲也很完整,只是头颅已经不知所踪。 附近一棵树身被挑去树皮,上面写着:“庆忌毕命于此,吴中四十勇士留。” 与此同时,伍子胥也收到密报:“刺兕事成,正挟庆忌人头沿水东下,六日抵刊城。” ※※※ ※※※ ※※※ 从刊城城楼望去,今天的夕阳特别鲜红,红得如在滴血。 庆忌的无头尸首被抬入中军大帐,营中传来哭丧之声,营外旗幡尽换素白。 ◇◇ ◇◇ ◇◇ 三天后。 清晨,刊城北门外。 在一片哀乐声中,庆忌军队缓缓撤军。 ◇◇ ◇◇ ◇◇ 午后。 庆忌大军已经全数撤走,刊城外的稻田也回复宁静。 伍子胥向田抯辞行,他要到刊水之滨迎接凯旋的勇士,临行前他还特意叮嘱田抯:“庆忌虽死,而军力犹在,请将军切莫贸然追击,恐有损伤,切记。” 大军已在城内集结,只等田抯一声号令,他们就会杀出城外,追击庆忌大军。 憋屈了十几天,现时敌军主将阵亡,军心不稳,正是田抯军队出击的最好时候,而如果能够打败庆忌的铁军,那几乎更是所有军人的最高荣誉。但是,田抯还是放下了那只可以掌管生死厮杀的手,道:“大王许我谨慎,万事以守城为重,敌人退兵就是我军胜利,何必计较得失。” 就在这时,探子来报北门外再现庆忌军队,田抯登高一看,只见一队庆忌的军士正举着火把,在稻田四处纵火。 看来,他们想烧田泄愤。 田抯无法再忍,道:“左军守城,中军、右军与我一齐出城,奋勇杀敌。” 城门打开,田抯的兵马呐喊着向敌军掩杀过去,原本正在放火的庆忌军队丢下火把,跳上战车夺路狂奔,田抯分出两百军士留在稻田救火,其余由他率领,继续向前追击。 负责救火的兵士却没有注意到,在这百里稻田深处,成千上百的敌兵从昨夜起就潜伏于此,屏息静气,就象一只只待机而动,准备扑击猎物的野狼。 一生谨慎的田抯更没有想到,庆忌军队表面上在稻田放火泄愤,实际却是一个心理陷阱,让田抯跳了进去。 ◇◇ ◇◇ ◇◇ 刊水之滨。 四十名勇士从船上一跃而下,整个刺兕行动都按着要离先前的部署进行,他们狙杀庆忌之后就经后山而下,沿水路返吴,这样可以避开庆忌近卫军在陆路上的追击,回程时间虽然延长,却保证了四十名勇士平安不失。 伍子胥从四十勇士的手中接过庆忌的佩剑,打开盛放庆忌人头的锦盒,但是,他大惊失色,道:“此人,此人不是庆忌!” ◇◇ ◇◇ ◇◇ 不到半盏茶时间,负责救火的两百兵士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暗杀,然后庆忌军队换上田抯的军服,继续在稻田救火。 黄昏之后,火头已被一一扑熄,只余野烟袅袅,在田间升起。 两百个打着田抯旗号的士兵,趁着昏暗的日色,来到城下叫门。 沉重的大门正被慢慢推开。 只怕这城门打开之日,就是刊城城破之时。 就在危急关头,伍子胥飞马赶到,喝令闭上城门,禁止所有人出入。 开门的士兵正错愕间,已经入城的庆忌军士回身杀死了几个打算合上城门的士兵,然后和其它守城的士兵死死缠斗,与此同时,北门外的稻田里也冲出了大队兵士,领头的是庆忌副将姬貆,呐喊着向城门方向掩杀过来。 这将是一场死战。 城门的开或者关,都会决定着城内兵士的不同命运。 事出突然,把守北城的军士猝不及防,伤亡惨重,所幸要离训练的四十勇士也赶到,他们身缚绳索,从城楼一跃而下,赶在刊城外头的姬貆部队到达之前,奋力将已经打开的城门合上,这时,其它各城的守城部队也纷纷赶到,合力将城内的两百名庆忌军士全数诛杀。 一场骤雨倾盆而下,大战后的血污和雨水混在一起,形成一片片暗红色的洼地。 刊城的危机总算暂时平息,但是主将田抯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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