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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原创]《风尘叹》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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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11 23:39: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下卷】 寒日冷飘云 我与大千皆无情 高唱狂歌路不定 独行 旧日刀锋且叮咛 何日暖风曛 地语天言冷若冰 辗转沉浮皆是梦 冥冥 春野孤坟吊前情 ──《南乡子·风尘叹》 第二十章 寒日冷飘云      日本,永禄四年。   冬日的甲斐国大雪封山。寒。   今天阳光很是灿烂,诹访湖水清澈如镜,点点地映着清冷太阳,竟在湖面上也泛起一丝寒意。   湖畔地沙滩上,长长的两道脚印拖起两道凹槽,一个黑衣的年轻公子正无意识地用脚碾着沙子。   “主公!”身后的家臣有礼地回禀:“小林先生到了。”   “是、是吗?”黑衣的年轻人连忙举步。   “是的。”身后的家臣更加恭谨:“还有彻子小姐。”   黑衣的青年惊然回望,湖水的另一边,一方纯白的木筏上,两个冰雪般的人儿并肩而立。   “野”,沉静如冬日湖水的眸子燃起一丝不自察的惊喜:“你终于又踏上我甲斐国的土地了。”   “有人终日牵挂着你”,对岸的白衣男子催动脚下的木筏,缓缓道:“踏遍列国九州,心还是记挂着甲斐之虎的儿子。”   身旁的女子羞涩地低下头,柔美嘴角却依旧倔犟,袖剑淡青的穗子随风飘荡──这世上挡的住她一剑的人,并不多。   黑衣的青年有些尴尬,好在很快话题就转换地严肃起来。   “太郎,明国那边……有消息么?”白衣男子问道。   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是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黑衣的男子拳头已经握紧:“他死了。”   “啊?”那少女惊叫了一声,紧紧抓住兄长的袖子。   “曻家死了。”黑衣青年静静答道:“死在一个明国妓女的手上……真是武田家的耻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林野静静答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明国?”   “今天。”斩钉截铁的回答令天地为之一震。   “主公!主公!”身后的家臣连忙奔上:“不可啊,越后和甲斐战事正紧,而且那个女人也已经死了──”   “住嘴。”黑衣的青年高傲地转过脸去:“我们的友情,你不会明白的。”   他手臂晃了晃,长刀出鞘一半,雪亮的刀身上刻着青龙的铭印。对面的小林野盯着他,一寸寸拔出太刀,白虎的铭印赫然在目。   “小林野!”那黑衣青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吼叫:“准备好了么?我们要他们用十倍、百倍的鲜血来祭奠曻家的英魂。”   “是的,武田义信。”小林傲然地回应:“我的刀已经许久没有遇见对手了,走吧……我听见它的不安了。”   两柄刀的杀气越来越盛,两个年轻人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血光和征伐。   羞涩的少女上前一步,踏入剑气的圈子里,依旧恬静而温柔地提醒:“走吧,哥哥,龙本应该着急了。”   “主公,请让我与你同去吧!”一旁的家臣连忙上前请求。   “你替我应付父上!”武田义信没有丝毫转圆的余地:“马呢?”   无可奈何地退后,三匹黑色快马已经在目,红底金纹的武田菱极其显眼。   “走吧!”武田义信翻身上马,当先冲去。   “好久没有合作过了,太郎。”小林喃喃道,跟着冲了过去。   那少女大声喊着:“哥哥等我──”马蹄踏着冰雪,追随兄长的身影,向着遥远的西方,驰骋。   时年,日本五畿七道一片战乱,群雄并起,谓之战国。   武田家一向盘踞在甲斐国和信浓国,而身为武田信玄长子的义信自幼身负众望,从未踏足关西。武田义信,武田曻家,小林野和据守北九州的秋月龙本幼年时击掌结为好友,小林兄妹云游列国,秋月又盘踞肥前国一带,武田义信的家臣,死士,兄弟虽然众多,但是论及朋友,却只有族弟曻家一人。   明知道父亲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为曻家出兵的,义信毅然以兄弟三人之力,为曻家复仇。   那个女人……义信的拳头已经快要捏爆,一个如此卑污的女人,居然就这么用阴谋杀害了武田家的武士,不洗清这个耻辱的话,他,如何骄傲地继承大名的位子?   显然瞥见了他的神色不对,彻子担忧的策马上前:“太郎……你要冷静啊。”   “冷静吗?”义信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以为那些明国人可以同越后的大军相提并论么?”   “义信”,彻子小心翼翼地提醒:“你切不可小看明国人,要知道风火林山的战术,也是中国的孙子写出的。”   “战术?”义信冷冷看了彻子一眼:“女人,即使学会几招剑法,最好也不要随便在男人面前提战争的好。我最讨厌女人看了几本兵书就喋喋不休。”   “太郎!”一个马身开外的小林野不满的喊了一声,但是并没有阻止什么──义信对岭姬的宠爱,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或许妹妹碰几个钉子对她也有好处吧。他的口气略略缓和了些:“你准备怎么办?”   武田义信沉吟了一下道:“我听说明国的戚继光居然连打胜仗,势头之强,不可小视。武田家虽然无敌于天下,但是……”   小林野的左手轻轻掸了掸右肩上的灰尘:“但是,这里毕竟不是甲斐,没有你施展的余地。”   “不错!”义信看见小林野那个熟悉的动作,就知道这个深沉的男人又一次动了杀机:“你看着吧,不出五十年,必定要结束这个混乱的局面,只要日本天下归心……那个时候,明国再也不能嚣张了!”   “而结束这个局面的王者,就是你武田家了,是么?”小林野微微笑了起来,笑的样子有些奇怪,鼻子以上冷若冰山,只有嘴角轻轻扯动着。   “是的。”义信静静的、肯定的回答:“一定是这样的。”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四个人在本能寺喝下神水盟誓时说的话么?”义信逼视着小林野。   “共闯天下,互为介错。”小林野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是四个十三四岁少年的盟誓,燃烧着无尽的野心。所谓介错,是武士剖腹时负责砍下他头颅的人的称呼,那本就是足以托付生死的好友的位子。   “是的,共闯天下,互为介错。”义信慢慢说着,喉咙似乎在艰难地发音:“我若是死了──唉!”   他忽然很是烦乱,死这个话题在他们四兄弟中一向是禁忌,当年的神谕象万钧巨石一样压在胸口:分处四方,聚之不祥。   他回头看了看小林野的脸色,只觉得惨白之上罩着一层惨青,望之不似人色,就在同时,小林的目光也落在他脸上,变得说不出的诡异,义信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寒战,在小林的眼神中,他似乎读出了什么相同的东西……   不祥?   如何的不祥?   不知不觉,战马已经踏上了九州的土地……   与日本战火纷飞不同,彼岸的明国,却也陷入了天灾的折磨中。   福建,泉州,晋江。   嘉靖四十年,县志记载如下:倭患不断,田园遍为草莽,粮荒米贵,民众逃生入郡城,无食待毙。加以瘟疫盛行,死者枕藉。   明清两季晋江一带天灾人祸不绝,而此次浩劫泉州府七邑之地饿殍遍野,晋江知县邓洪震措置收埋,分巡佥事万民英于开元寺施粥,但是杯水车薪,亦难解燃眉之急。   平日肃穆庄严的开元寺,也早成了拥挤践踏之地,唯有后进禅院两间不引人注目的小房,始终静谧如一。   一支筷子沾着酒水,沿着大明的海岸线划下短短的一程:“他们若要运粮,唯有此处可行。小林,这事情……你办,如何?”   “太郎……你以为我会去做这么无趣的事?”对面的小林野早已不耐烦,“你要我对着那些肮脏的家伙拔剑?”   “小林”,武田义信目光一瞬:“他们此次前来,必定有高手随行。更何况龙本的军队补给一向不足,这批粮食,绝不能落入汉人手中──而泉州,我要定了!”他手里的筷子重重一顿,直直插入桌面里,只剩下尾端轻颤不停。   小林的神色忽然一变,连忙卷起了地图,刚刚收好,便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安好?”   “大师请。”武田义信对小林野轻轻摆了摆手,起身合十道:“一航大师,叨饶多日,给大师添麻烦了。”   “不敢。”一航面上微微有了赧意:“佛门方便之地,却蒙二位公子赐金百两,实在……”   一航出家已经有三十七年,却从未曾过问过香火银钱之事,今日开元寺粒米皆无,城中几个头面人物商量半天,说是开元寺中两位青年来头不小,唯有请他们帮忙,泉州合府百姓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一航自告奋勇,前来上门求恳,但是一个照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义信哥”,一个清脆的女音传来:“我炖了血燕银耳,你们来尝尝。”   一航避之不及,已经看见个绯衣女子托着嵌银玉盘盈盈而来,见到一航,也吃了一惊,旋即低声笑问:“一航大师也在,要不要一起用点?”   一航合十道:“阿弥陀佛,泉州城内粒米皆无,这燕窝……”   “泉州城内粒米皆无?”绯衣女子“嗤”地一笑:“大师有所不知,这金丝血燕便是泉州知府托人送来,说是市价一两已在二十两银子,我倒不信,知府衙内也是粒米皆无。”   武田义信目光中已经有冷蔑不屑的神色,随手捧起一碗燕窝,略尝了一尝,就连碗一起掷入院中,懒懒道:“这样的货色,也感拿来孝敬……大师,我对出家之人,一向尊崇,你只管好生参悟佛法,尘俗之事,还是少问为佳。”   一航脸色剧变,低头道:“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已颇带了三分坚定。   一航的眼光已经变得沉静淡定,转过身去,大步就向外走。   “大师,留步。”武田义信随手拔起了插在桌面上的筷子,笑嘻嘻道:“在下一个不小心,弄坏贵刹佛物,该死该死。这一百两银子,大师拿去罢。”   时年物价虽然颇高,但纹银百两,还是一个小康之家终年难得一见的数字。一航心思瞬间已经千回百转,还是回过身,接住武田义信指缝里的银票,沉声道:“老衲替泉州百姓多谢施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望着一航远去的背影,武田义信好像看见什么极其开心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拍了拍小林野的肩头,大声道:“小林,看见没有……这就是中国人,面子再重要,也敌不过里子的。”   小林野只是轻轻掸了掸肩头,懒懒道:“我看见了……只是,太郎,我和你看见的,不大一样罢了。”   武田义信一怔,讷讷笑道:“不错不错,我们日本第一的剑客,看见的东西与平常人总是不太一样的……阿野,粮船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小林野不回答,只是低头向往走去,大声吩咐着:“烧水……我要沐浴。”   当时,晋江人张宪冕分巡岭东,下令潮州等处商人从海道运谷来泉,平价售出,救济灾民。这前前后后大批粮食,可谓寄托了泉州合府百姓的性命,也算苍天庇佑,一路之上风平浪静,转眼立泉州港不过百里,扯起顺风帆来,不消半日便至。   三百余艘运粮船,连天扯起帆影,领航大船上的船工多半是闽南乡人,思乡心切,手脚更是麻利起来。   押船的乃是一名千户,名叫杨喜,三十余岁,水陆弓马都颇是娴熟,南疆沿海一带倭寇横行,海盗不断,这一路提心吊胆,眼见就要到港,终于长长出了口气。   他倚栏而立,放眼望去,只见海天一色,碧空如洗,只是远处海浪泛着点点白影,偶有白鹭掠过,一派祥和。   “此情此景倒真是──”杨喜一时只觉得胸中诗意沸腾,但一时脑子空空如也,却无论如何接不了下句。   “杨爷又诗兴大发了么?”此船的船主姓陈,心情也是不错:“杨爷武将出身,还满腹诗书,真不是我们这群粗人比得了,比得过。”   “咳咳……”杨喜想了半晌也没想出应景诗句,讷讷道:“陈老板又说笑了……我就是看这天蓝海蓝的,平日风里来雨里去也没留心,今日一闲下来,才觉得海天壮阔啊,你看那一只海鸥,飞来飞去,何等逍遥自在!”   “嚯!杨爷,您这玩笑可开大了,您这吃朝廷俸禄的,怎么和一只鸟──”陈姓船主的脸色忽然变了──远远的一点白影竟是急速靠近,眼力好的已经见到是一只雪白木筏,木筏上隐约站着个人。   这海面浪急,若非武功极高之辈,岂敢单人独筏而来,杨喜脸色一沉,已经将腰刀握在手中,喝道:“大家戒备──”   “戒备?”那白影来得好快,转眼已在三十丈外,白筏上素衣男子长身而立,肩头斜斜背着一柄长剑,冷道:“一起跳下海去,还有你们的生路。”   “废话!”杨喜暗骂了一声,此人来者不善,他实在一分把握也没有,回想起临行前老爷偏偏还交代什么此行大可放心云云,真真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每次都听不进劝告呢?”木筏上的男子忽然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轻轻掸了掸右肩,似乎上面沾染着什么灰尘一样。双足微微一顿,真气运于足下,木筏向着大船箭般驶来。   “抛锚!”杨喜大喝一声,双手持刀,已将手里雁毛刀高举过头,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是一层冷汗。   船舷一侧,一名玄衣青年依言将船锚沉入海中。   船锚刚一入海,那木筏忽然猛地一颤,急速前进的势头竟然生生止了下来。   来人正是小林野,要知道他这神木筏轻如棉,坚如铁,随他周游列国已有多年,但是今天第一次有了克克绽裂的声音。小林野不敢再行逼近,左右打量,想要找到这暗中出手的高人究竟在何处。   眼光微微一转,小林野心中已是了然,大声道:“兄台,既然动上手了,又何必畏首畏尾呢?”   那抛锚的青年微微一笑:“笑话。”自顾自地将铁索放入水中,看也不看小林,拍了拍手,一边坐下。   杨喜不禁大惊,一路前来,这名小卒毫不起眼,没想到当真深藏不露。   小林野倒也不怒:“京都小林野,半生习武,没想到今番来到中土,得见高人。”   那玄衣青年这才正过脸去,只见面目平平,一双眸子却清澈已极,冷电般的在小林野脸上扫了两扫,扬眉道:“小林先生是来夺粮的,在下是受人之托来护粮的,小林先生若要动手,那就上船,若要叙叙交情,下次倒也不迟。”   小林野拱手道:“请这位兄台过来赐教。”   那青年哈哈一笑:“船在人在,不敢有所闪失。”   好!小林身形一晃,已经带着木筏掠起,掌中三尺剑急出,直取玄衣青年面庞。   那青年左手一提,沉入水中的船锚呜呜作响,破水而出,迎着小林野的剑锋击上。   二人都是试探,锚尖剑尖一触即收,小林野身形一转,回落筏上,筏下水波不动,似乎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玄衣青年负手而立:“好功夫!”   小林野这一出手,却是大奇,那青年内力阴柔之极,却偏又霸道无比,将那百斤大锚挥出之时如臂使指,竟是丝毫探不出深浅来。他十年漂泊,最喜欢结交奇能异士,忍不住长笑起来:“这位兄台,不错不错,我也无意在这群人面前动手,今天我卖你这个面子,十日之内,在开元寺候教就是了。”   玄衣青年不卑不亢,微微躬身一礼道:“多谢。”   小林野也不管此行目的,转身便走,白筏急起,似乎要离水腾空而行。一团白影行于江海之上,当真曼妙无双。   玄衣青年点头赞了一声,左手急起,大铁锚向手中直飞过来,这数百斤的分量,带着水势,有如一条蛟龙自海中腾出,一旁的士卒全然变了脸色,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他右手已经迎上,轻轻巧巧扣住铁锚,往甲板上一放,回身行礼道:“大人。”   杨喜又惊又喜又骇,连忙问道:“敢问大侠尊姓大名?今日若非──”   那青年摆了摆手:“我从不和官府交道,此行不过受命而来,大人若要平安,还须禁言。”说罢,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杨喜知道江湖多奇士,不多问那是最好不过,连忙一迭声催促开船入港,只是卸下货来,才发现那青年踪迹已经全无。   开元寺里,武田义信已是暴怒,偏偏拿这位死硬脾气的好友没什么办法。手中的肋差几乎快要捏碎,怒道:“你……”   “我又不是武田的家臣。”小林野轻轻拂拭着剑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兴奋神色──“截粮我去了,截不到没有办法。”不管离了多远,截不到就是截不到,小林野决定的事情,任何人也没法更改。   “那人是谁,你心里难道没数?”武田义信出了口气。   “你我心里都有数。”小林野掸了掸右肩:“中原武林数的出来的,也就是那么三五个人物。只不过……我不用猜,他一定会来找我。”   “哦?”   “他一定会来。”小林野缓缓将剑插回剑鞘:“他一定会来还我一个人情……太郎,那个家伙也是个骄傲的人啊。”   武田无可奈何看着这位纤尘不染的剑中之圣,心里也泛起了一丝渴慕──那个诡异的年轻人,那个令小林也赞叹不已的人物,不见上一面,实在是可惜了。   “阿弥陀佛。”吱呀一声门响,门外一航安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抑止的喜悦之色。   “大师,想必是救命粮运到了?”武田的嘴角微微带了一丝讥讽。   “不错。我佛保佑,泉州百姓有生路了。”一航合十道:“三百余船粮食,一路竟然丝毫未损,真是天幸。”   “大师,这贪嗔二字戒条,你怕是都犯了吧?”   “善哉。”一航微笑合十道:“佛门子弟,普渡众生,只要这数十万人命无碍,即便堕入阿鼻地狱,又有何妨?施主,你太执念了。”   武田脸色一变:“哦,大师莫非是一时高兴冲昏了头,来指教我的不成?”   “不敢。”一航道:“只是有个人要求见东瀛小林先生──”他的语气渐渐严厉道:“我早就该想到,二位施主乃是东瀛人士,如今泉州惨状如此,多半是拜贵国所赐,开元寺庙小,不敢再留二位。”   “找死……”武田慢慢从嘴角挤出两个字来,右手已经搭上了肋差的刀柄。   “慢着。”小林野一把扯拄武田:“那个人什么样子,现在哪里?”   一航合十,转门处传来一个清越的嗓音:“不敢有劳小林先生过问,在下京冥,前来赴约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1 23:4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我与大千皆无情 “嗤”的一声轻响,长剑的锋芒划过阴霾的天空,一道白影已从庭园中穿过,掠入大殿之中。身后那人如影随形,剑势半开半阖,封死了白衣人的退路。   白衣人眼见要撞上殿中大柱,足尖忽然在柱子上一滑一抹,人已打了个转儿,借着回环之力,手中剑做刀势,当空直劈下来。   身后之人始料未及,只好硬生生顿住身形,这一撞之间,攻势立即转了守势,双锋相交,只听一声铮响,他手中之剑竟然生生断为两截。   白衣人大喜过望,一剑又到,谁知后到那人竟似乎料定此变,伸足一挑,落下的半截断剑向白衣人的小腹急刺,手中断剑也改成峨嵋刺的招术,直刺白衣人的咽喉。这一记变招端的十分玄妙,白衣人躲不及躲,人腾空跃起,断剑自双腿之间射过,手中长剑变刺为封,刚刚迎上那一式大力猛击。   又是一声钝响,白衣人一下怔住──他掌中那柄十年不曾离身的“落樱龙纹”,赫然出现了一个缺口。对面那人实在太过狡猾,连连双斩在长剑同一点上,任是何等宝剑也受不住这样的大力猛击。   他的脸上由阴转晴,由晴转阴,反反复复了几次,终于勉强一笑:“盛名之下无虚士,京兄,我见识了。”   “小林兄好一式‘回风斩’”,京冥扔下手中断剑,拍了拍巴掌:“京某侥幸了。”   小林野肃穆的面容上开始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喜欢眼前的年轻人,言辞之间总是极有分寸,既不说侥幸得胜,又不提侥幸逃生,给人给己都留足了面子。“走吧!”他哈哈一笑,随手把那柄龙纹向后一掷:“彻子怕是已经等急了,京冥,来尝尝武田家的藏酒!”   京冥斜瞥了一眼,小林随随便便回手一掷,长剑竟直没横梁至柄,这份手劲内力,也确实惊人。如果自己未曾练就“乾坤通达”,只怕今天难以从他剑下逃生。   不过,一柄泉州城铁匠铺只卖一两银子的铁剑,就这么换了关东六柄名剑之首的“落樱龙纹”,今天可算赚大了。   “请!”京冥哈哈一笑,与小林野把臂而出。   偏殿竹林之下,彻子果然已经摆下了一壶清酒,几样小菜,瓶身古朴,一望可知是名贵之物。   “彻子”,小林野一伸手,止住了正在斟酒的妹妹:“你去看看太郎吧,让我们两个男人清净些说话。”   “是。”彻子的汉话说的极不纯粹,但还是尽力说了汉语,以示尊敬之情。   “令妹也是剑道中的高手?”京冥微微垂眼,酒淡且碧,若有若无的幽香浮在空中。   “她大概可以算作女子中的第一人了。”小林野淡淡道,但仍然忍不住带了一丝骄傲。   “女子中第一人?”京冥若有所思:“只怕未必。”   “哈哈。”小林野忽然想了起来:“我自然说的是我们日本国内,若是连中国也在内,有贵帮霍帮主在,岂有她动手的余地?”   京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小林兄见笑,我看令妹和敝帮帮主只怕在伯仲之间啊。以你兄妹二人的剑法,难怪可以纵横列国。”   “不敢当。”小林野举杯示意:“京兄,我们已经比试了七天了吧?”   “不错。”京冥举杯一饮而尽,眉目间略有忧色,仿佛那杯酒有千钧重一般。   “京兄何必如此,那些俗事,你我容后再议,权且拈花把酒,讲武论剑,岂不快哉?”小林野提起酒壶,缓缓倾出一杯青玉琉璃:“且莫辜负如此美酒,请。”   “好!好一个不负美酒!”京冥仰首,酒已入喉:“小林兄真是快人,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小林野动作谙熟优雅,似乎将全部心力都放在倒酒上一样。   “只可惜大好男儿,竟然与倭寇同席共饮!“一个极清冷的声音凛凛传来,小林野和京冥都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东北处的大殿房顶上赫然立着个青衣长发的女子,手一挥,一道银光向小林野劈面打来。   “哼!“小林野岿然不动,一双手稳定如初,缓缓斟酒。   “当心!“京冥的脸色却是剧变,挡架已经不及,单掌在小桌一侧一拍,桌面跟着翻起,正挡住那一道银色闪电。   只听“喀喇”一响,银芒一端击破桌面,另一端从一个奇特的角度旋转过来,变尾为首,速度几乎没什么减缓,只是顿了一顿。但这么一顿的功夫,已足够小林野出手,他这回不敢怠慢,双掌齐出,结结实实击中那道银芒,赫然是流星锤一个锤头。   小林野倾力一击,力道何等之大?那锤头被硬生生接住,势头一顿,谁知又是当空一转,另一侧锤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腰卷来。   小林野长于剑道,这拳脚功夫本来就偏弱了些,而这流星锤的招式又诡异之极,暗藏三变,他一惊之下,竟不知如何闪躲。   电光石火间,京冥已经揉身而上,左臂急探,抓住那双锤之间银链,流星锤去势不减,犹自向前滑了一尺左右,京冥的左掌已满是鲜血。他暗叫一声侥幸,这“流星破”的招式乃是霍家的镇帮绝技,本来乃是马上招术,百万军中当真可以取上将首级,小林野不闪不退想用一双肉掌硬接,只怕是必死无疑。   那大殿顶上的青衣女子,一击之后,负手而立,冷冷看着京冥动作。京冥和她目光一对,心中一片冰凉,颤声道:“澜沧!你……你怎么来了?”   “京堂主,果然好身手。”来人正是霍澜沧,只是疾声厉色,哪有半丝昔日情份?京冥急忙振臂一跃,轻轻落在房顶之上,拱手将流星锤递了过去,顺便凝望一眼,见霍澜沧满面风霜,只怕已赶了极远的路途。   “澜沧,我和小林兄──”京冥从未见过霍澜沧对自己这等神色,已是开始着急。   “京堂主,你和你小林兄喝酒的时候,你那个‘武田兄’带着你‘小林妹子’,已经前往海滩,接引大批东瀛武士上岸了。”霍澜沧冷冷道:“我铁肩帮里,没有和倭寇称兄道弟的人!”   京冥一惊,连忙回头看去,月光下小林野神色淡定,大声道:“我不知情。”   京冥低声道:“澜沧……容我回去再解释。”   霍澜沧道:“少说废话,如今这个日本第一的剑客就在眼前,你心里还有铁肩帮,就和我一起杀了他;你若是执意维护他,便杀了我。”   京冥看了看霍澜沧,见她眼角都在抖动,眼见已经气极。   小林野也是心气极高的人物,哪里受得了霍澜沧一口一个“倭寇”,扬声道:“霍帮主,想杀我来赐教就是,何必站的远远的婆婆妈妈!”   “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霍澜沧单臂一伸,抓起流星锤,左足一顿,便向庭中掠去。   京冥大惊,知道这两人若是动上手,非有一个死在当场不可,霍澜沧怒极攻心,只怕便要吃亏,连忙伸右手急抓,拉住霍澜沧右臂,大声道:“小林兄,你只当给我个面子,快走快走!”   霍澜沧全力一挣,力道大得出奇,京冥手顺势一滑,扣在她曲池穴上,内力透指而出,霍澜沧右臂酸麻,流星锤捏拿不住,落在房顶瓦片上,哐哐几滚,摔落地下。   “小林野,还不快走,真要逼我也出手么?”京冥又吼了一声,小林野犹豫了片刻,猛一顿足,人已越墙而去。   京冥这才长出了口气,放开了霍澜沧的手臂。   霍澜沧一寸一寸转过身来,双目如电,扫着京冥。   忽然,她左臂一挥,京冥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挨了一记耳光。霍澜沧出手何其之重?京冥只觉得双目直冒金星,耳中轰轰作响,整个右颊火辣辣高肿起来。   霍澜沧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跃下房顶,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京冥刚想追过去,忽的觉得胸中空荡荡一片,又冷,又酸,又涩,又痛,只呆立在房顶上,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去。   “澜沧?”他轻轻摸着脸颊,右颊肿胀,那张面具滑落下来,脸上竟然湿漉漉一片。京冥双腿一软,索性向后直躺在房顶上,一天斜月,刺眼的无情。   “澜沧?是澜沧?”京冥第一次知道了方寸大乱的滋味,那一记耳光,实在是生平未有的重创。   “等一等,太郎!”是小林野的声音,似乎在阻拦什么人。   “你,小林野,居然从敌人面前灰溜溜跑掉,你还是男人吗?”武田义信的声音粗野而愤怒,向里闯进来。   京冥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精神勉强一振。他一跃而起,只觉得身心交瘁,懒得和那票人打交道,单手一按屋脊,便要跃下房顶,略一寻思,却转了个身,跳到庭院之中,将霍澜沧的流星锤捡在手中。此锤得来殊为不易,霍澜沧已经用了十余年,当真就此舍弃,只怕极难找到第二副顺手的兵刃。   “留下吧!”背后暗器破空之声催命而来,京冥也不回头,随手将流星锤向后直打,“钉”的一声轻响,一支小小吹箭落在地上,力道激荡之下,流星锤也失了准头。   京冥身形急带,只想速速离开是非之地,第二道刀风袭来,竟已带了呜呜破空之声。京冥流星锤在手,旋起一道奇异的弧线,银链一闪,缠住身后的刀锋,嘿嘿一笑:“武田义信?没想到也有这等内力。”   他知道善终已是不能,转过身去,却是大吃了一惊,面前是个高大身材的男子,手臂之上肌肉虬结,唇上浓浓胡须凭添七分威武,双手持着太刀,连连发力,想要将京冥手里的流星锤夺将过来。   京冥脑中灵光一闪,已经明白过来,笑笑:“我曾听说你们兄弟好友一共四人,你是龙本秋月,还是武田曻家?”   对面之人的汉话说的也极不流畅,口音极重:“算你,识货的。龙本,我。”   京冥心中有气,见龙本秋月凭蛮力硬夺,存心要给他一个好看,右手一送一引,锤链顿时松开,那亮银的流星锤似乎活了一样,当胸直砸过去!   “不许行凶!”   京冥只听又是一声怒喊,无暇细想,左手流星锤也挡了过去,将一柄肋差格在肩头三寸之外。   这一打量,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眼前是龙本秋月,身后是武田义信,而那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彻子,正拿着吹箭,站在三丈开外。   而这三个人,也在吃惊地打量着他──面具落下之后,一张清绝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肤白宛如女子,挺直的鼻梁有颇带三分英气,双眼微有些下陷,深炯异于常人,竟不似中原人的脸孔。   “住手!”白影一闪,小林野也跟了进来,先是见到京冥,呆了一呆,转瞬明白过来,怒道:“喂,你们两个,不许这样对我的朋友。”   “笑话!”武田义信冷冷道:“你们打了七天,难不成就算朋友了?这个人武功极高,铁肩帮又素来专门和我们捣乱,野君,你要放虎归山么?”   小林野从小口才就不如武田,每每遇见事情,都被他驳得哑口无言,急道:“你们不懂──我们──”   “小林兄”,京冥的声音也带了一分杀气:“你我十日之饮,只能就此作罢,我对小林兄的剑法风范十分钦佩──”   小林野正色道:“我对京兄,也极敬佩。只是……只是没想到京兄竟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佳公子。”   京冥苦笑着摇了摇头:“小林兄,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对你十分敬佩,一见如故,这是不错。但是,昔日老帮主曾有过‘精忠报国,铲除奸佞;上驱北虏,下御东瀛’的遗命……京冥身为铁肩帮堂主,小林兄又是武田先生的至交,只怕……只怕……”他竟然不敢再看小林野的目光,低头镇定道:“只怕我交不成你这个朋友啦。”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武田义信早就等不及,双手持刀,立劈而下。   龙本和武田双刀夹击之下,京冥退无可退,只得连连硬接,当当一连七刀接下,双手虎口已被生生震裂。只是七招一过,他心思如电,已看出其中破绽来。   武田和龙本虽然都是习武之人,但是和小林差距极大,小林野十余岁起周游列国,拜会天下明师,剑道的造诣,可谓天下无双,而交手的经验也极其丰富。而龙本是城主的公子,武田是大名的继承人,武功练的虽然不错,但多半是上阵杀敌的套路,这样的临敌过招却几乎没有几次。   京冥微微一笑,心中已有数,只要今日小林兄妹不出手,他自有把握离开这开元寺。   京冥身形一晃,脚下暗踏先天八卦,手中的流星锤似乎从百炼钢化为绕指之柔,在身边回环飞舞,偏偏无一式实招,龙本和武田大力猛攻,竟是十招有九招落了空。   “太郎哥哥小心哪!”彻子忍不住放声叫道:“这个人好像很懂阵法!”   京冥心中激愤一分分划入手上,丹田内力缓缓发出,流星锤织出一轮天网,钢中带柔,守中有攻,将霍澜沧的流星锤使得别有一番气象。本来以二对一是要消耗京冥的内力,这么以来反倒成了武田等二人招招阳刚,不出三百式,便要力竭。   小林野看的惊叹不已,右手缓缓而动,似乎忍耐不住,极想上前交锋。“看来这家伙对我还是藏了几分功力哪。”他暗叹道。   京冥对他,倒也没有藏私,要知他刚刚由火鹰指点,打通密宗“乾坤通达”一关,内力运用还不成熟,恰巧这几日连连遇到高手喂招,气息渐渐浑圆,比起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语。   “玩够了么?”京冥嘿嘿一笑,流星锤如长龙吹水,直奔龙本面门,龙本一惊之下连连后退,哪知京冥只是虚招,右臂腾出,奇异的扭转,软绵绵击出一掌,轻飘飘地便转过了武田的刀锋印在他心口之上,掌法绚丽之极,如同毒蛇信上开出的鲜花一样。“玩够了都给我闪开!”   眼见他掌力一吐,武田义信转眼就要毙命,哪一个还敢上前?小林彻子花容已是惨白,用日语大声叫着,手里吹箭筒已斜斜举了起来。   “这是……明教密宗的心法!”小林野脱口而出:“京兄手下留情!”   京冥凛然道:“小林兄,今天我放了你朋友一条生路,从今而后,你我是敌非友,再见面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他顿了顿,右掌变掌为抓,抓住武田胸口膻中大穴,单臂一振,向着小林彻子直掷过去,哈哈大笑道:“彻子小姐,你的暗器我领教过啦,不敢再尝!”   小林野狂喜道:“多谢!”   “只盼……你我莫要再见面的好。”京冥有些黯然,缓缓摇了摇头,转身向房顶直掠。   谁知双足刚刚离地,胸中腹中一阵剧痛,京冥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他心中大惊,自己也是毒药暗器的行家,却不知什么时候着了人家的道儿。   “京冥!”小林野一惊,上前几步:“你……你怎么啦?”   京冥脑中无数画面闪过,心内一片雪亮,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神色:“你,你还问我?武田家的清酒,果然……是人间的极品呵。”   小林野面色铁青,转脸向武田吼道:“太郎!是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对得起武田家的荣誉么?”   武田义信本来已是气急,此刻也愣了,张了张嘴,猛地摇头:“绝不是我!我没有想过这个家伙能从你剑下活着走出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间怀疑和信任流转不定,彻子低了头,向前一步道:“是我。我本来下了十日份的药,要等这个人和哥哥比试完,才催动他的毒性的……”她纤白如雪的小手上,青翠欲滴的吹箭筒里,正冒着极淡的一丝白烟,若非亲眼所见,真是难以想到这个说话都会脸红的小姑娘行事却如此深沉:“我每天给哥哥的燕窝,是放了解药的。”   京冥惨笑一声,每日比完剑,他却是太过疏忽──只是那毒下的无色无味,他无论如何也不好当着小林的面验毒。现在高手环伺,京冥握紧了手中的流星锤,若是那些人有生擒他的打算,无论如何,还是来得及一死了之的。   “澜沧那一耳光,挨的真是冤枉。”京冥苦笑着摇了摇头,全力调理内息。   武田义信见他这个情形还能笑得出来,大为奇怪,他向前一步,肋差又举起:“小林,我没有下毒,但是……我决不能放他回去。你让开!”   小林野手中无剑,虚空捏起一个剑诀,右掌单立如刀,一字字道:“彻子,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哥哥,把解药给我,然后你们怎么动手,谁胜谁负,我一概不管。”   “可是,他服了七天的药量……”彻子咬了咬嘴唇:“哥哥你也知道伊贺的‘素魂’,即使有解药,也要七天才能解啊。”   伊贺忍者擅用的“素魂”,是极其精确的慢性毒药,莫说七天,就是一个时辰也早不得,晚不了。   武田几乎失去了耐性:“小林,我退一步,现在抓了他,我保证事情结束以后放他走,如何?”   彻子连忙点头:“是啊,哥哥你也要为太郎想一想。”   小林野的目光,已经开始迟疑──他是个剑客,这些复杂的事情,本不在他高傲不羁的胸怀里。   “哼,你们以为我京冥是什么人?”京冥竟然摇摇晃晃向前迈了一步,站定之后,身形挺拔,哪里还有一丝中毒的迹象,朗声一笑:“彻子小姐,伊贺的毒药不过如此而已!”说罢,双臂一振,足尖轻点屋脊,竟然跃了出去,身形潇洒,如同一朵青云。   “谁也不许动!”小林野上前一步,挡在武田追出的脚步前!   “不可能……不可能的!”彻子大睁着眼睛,“素魂”流传已有百年,从没听说过中毒的人还能使出内力。   小林野缓缓吐了口气,方才也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京冥在暗暗调理内息,这一跃,怕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   只是他们确实不知道,京冥动手的经验虽然未必最丰富,但受伤和逃命的经验,可能却是无人可以比得上的。   “算了!”武田终于恨恨一跺脚:“走!龙本带来了两千精兵,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打好这一仗!”   这次再没有人反对,几个人鱼贯走入后面的禅房里去。   武田终究没有追出,确实是个错误,只要他翻出这个屋脊,就能看见京冥已经伏在墙角,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伊贺的至毒“素魂”,并不是吹嘘来的名声。   听见那些人终于走远,京冥才敢出了一口气,他咬了咬牙,盘膝而坐,缓缓催动内息,将适才封入丹田的毒性运行全身──他体内早有了天下第一奇药的轮回散吊命,一个周天下来,“素魂”的毒性一分分被轮回散吸收进去,适才无影无踪的内力也渐渐回复了过来。   中一次毒也是中,两次毒也无所谓;活十年也是活,活八年好像没什么区别。京冥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苦笑着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的空气,好像在嘲讽着自己。   “还有什么,一起放马过来好了!”良久,他将那口浊气用力吐出,一手摸了摸肿胀乌紫的脸颊,一手犹自提着那险些要了他性命的流星锤,大步向寺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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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1 23:4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高唱狂歌路不定 泉州地处闽南,颇为信奉海神妈祖。有明一朝,以天妃宫为主,大大小小的海神庙散落在大大小小的渔村里,祈风,求平安,将一家的幸福合盘托付给数百年前那个淡然从容的年轻女子。   三纵六横的独特标志,浅浅刻在岩石的边隙处,指引着八闽弟子前来参见帮主。   京冥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最后一道横线,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只有霍澜沧,才会一个不耐烦,把最后一条线刻的如此之重。   十六岁那年,霍澜沧就曾经气鼓鼓地对他说:“京冥,给我改了,每次要化这么多条线,你烦不烦啊!万一哪天我心情不好,少划一道杠,你不就全乱了?”   他苦着脸,不知如何回应小师妹这突发的孩子气,三义六堂都有各自的手法,这个小小的符号几乎可以传达出所有简单的信息,怎么能因为麻烦就更改?左思右想,他诡异地笑了笑:“喊我冥哥哥,喊我一声,你说怎么改,我就怎么改。”   “呸!”霍澜沧轻嗔着,眉里眼里还满是少女爽朗的笑容和爽朗的忧愁:“谁跟你哥哥妹妹的,我现在是帮主,你这不是招人笑话我么?”   “是是是……”京冥连忙躬身一礼:“帮主容禀,属下不过是希望帮主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喊一声而已。”   “油嘴滑舌”,霍澜沧果然被逗得咯咯娇笑起来,但只是一瞬,便又收了笑脸:“好啦,师兄,我知道你是哄我玩,只是、只是爹爹尸骨未寒,我哪有心思……”   “好了好了,等你想喊的时候再说,冥──师兄等你。”   脸颊青肿的几乎可以用余光看见,京冥的手指无知觉地在那最后一道线上摩挲,莫名的感伤和恐慌充斥心田──她,她还会记得我在等么?那一声亲昵的呼唤,好像永远只属于孩提,我等了很久、很久了罢。   “京堂主!”一个人影匆匆奔到:“来了怎么不进去?帮主等了你一夜了。”   “你也来了。”京冥眼中渐渐漫溢的感伤瞬间变得冷淡如昔:“镕钧……辛苦了。”   “堂主,快些吧。”杜镕钧向海神庙里匆匆扫了一眼。   “怎么?”京冥迟疑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她……她还在生气?”   杜镕钧实在没想到京冥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惊诧了片刻,摇头:“我说不清……堂主自己去看罢。”   京冥点了点头,举步前行,忽一转思,又把手里流星锤递给杜镕钧,将身上那件满是泥污和血迹的罩袍脱下,微微整了整长发,这才大步走入海神庙中。   一迈入庙中,京冥不禁皱了皱眉──小小的海神庙,竟然站了个密密麻麻,足足有二三十号人,三义六道的堂主赫然在目,铁肩帮复帮以来,还没见过这等阵势。   几乎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在看着他──京冥在江湖上俨然已是铁肩帮的化身,只是见过他真容的,也不过二三个人。他这回一走进来,右脸净白如处子,左脸却是青紫了一大块,看上去极是诡异,本来鸦雀无声的庙殿,不禁传出低低的诧异声。   京冥眼光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小小的喧闹即告平复。庙堂正中,海神的雕像之下,霍澜沧含威而立,宝相庄严,与那妈祖林默娘,依稀相似。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老者,京冥一时也想不出是谁来。   “京堂主,痛饮达旦,好不痛快啊。”霍澜沧冷冷道。   “澜沧你──”京冥从未听过她这等口气说话,一急之下,竟不知如何分辨。   “放肆!”霍澜沧左边的老者怒道:“久闻京堂主居功自傲,目无帮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这一开口,声如洪钟,偏偏又快、又夹着几分湖湘口音,京冥先是一愣,随即倒想起了此二人是谁。   三十年前,霍天翯凭一对紫金流星锤纵横河东,率领三千义兵北逐瓦剌,护卫京畿,有两名举人誓死相随,三人结为兄弟,情同手足。后来霍天翯被指为流寇,三千义兵剿杀殆尽,只好只身逃往云南,而那两人则易容浪迹江湖,若是踏足南疆,也到澜沧江边和霍家父女一会,把酒言欢。只不过自第一次见到京冥,二人就极不喜欢这个阴沉冷竣的孩子,道是男生女貌,如妖如魅。日后京冥渐渐长成,英朗之气日增,“男生女貌”的说法也无人提起了,旧时芥蒂,不过一笑了之。   这适才说话之人,姓谢,单名一个文字,常以当世管仲、孔明自比,苦恨不遇明主,一恨已三十多年;右边之人,叫做程钧,乃是当年落第的武举,曾立志要写出一本集先贤大成的兵书来,藏于名山,留给后人。这许多年下来,京冥也不知他写好没有。   “世叔安好。”京冥拱手一礼,双目却须臾不离霍澜沧的脸庞。   “谁是你世叔?”那谢文是出名的疾恶如仇,怒道:“我铁肩帮中,从来没有你这样通敌卖国的弟子。”   京冥的脸色也不禁有些变了,冷哼一声:“笑话!铁肩帮就算要清理门户,也轮不到外人置喙。”   他这话说的,已经是极重,谢文怒极,吼道:“当年我与霍大哥开帮立派的时候,你──你小子连中国话也说不囫囵!”   人群里终于有人开始不忿,有人低低道:“老帮主被人所害的时候,怎的不见人影?”京冥在铁肩帮中,素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威望当真是寸血寸战打将出来的。霍天翯立帮时,帮内不过八百余人;到了霍天翯遇难,铁肩帮几乎已被全歼,只剩下七十多个死士;这六年来,京冥与霍澜沧联手,将铁肩帮硬生生扩展成一个三义六道十七分舵的大帮派,弟子已过万数,霍澜沧的名字,约略可以等同“铁肩帮”三字,而京冥的名字,就根本是“六道堂”的别称。   现在居然有人在六道堂弟子面前指斥京冥,众人都是大大不平。偏偏这两人都是老帮主的兄弟,霍澜沧也敬如父执,大家伙不平归不平,谁也不敢大声呵斥。   “京冥。”霍澜沧沉默良久,终于道:“这两位是我们开帮的元老,你不可轻慢。”   京冥也低头道:“帮主,我还是六年前那句话,有我京冥在铁肩帮一天,这二位就决不能做我们的长老。”   “固执!”霍澜沧微微侧首:“六年前我铁肩帮元气大伤,自然只能以暗杀为主,私下发展,如今──”   京冥猛地抬头:“如今也是一样!我们只是江湖帮派,不是什么义军。”   二人的目光交撞,霍澜沧的眼光一分分凌厉起来:“京冥,我知道你在铁肩帮里居功至伟,只是,我爹爹当年开帮立派,为的不过是铁肩担道义这五个字,我希望你明白。”   “不错”,右侧老者捏着胡须点头道:“若是连道义都没了,哪怕有百万之众,也不过草寇而已。”   京冥心中怒火也渐渐上升,口中却平淡道:“二老一句道义,我铁肩帮不知多少弟子人头就要落地。这六年间,三义六道十七分舵哪一个弟子不是行侠仗义,杀的灭的哪一个不是贪官污吏?非要挑起大旗,只怕不出三个月,就被朝廷灭了。”   “如此贪生怕死,岂是热血男儿所为?”程钧上前一步,追问。   京冥无意再和他罗嗦,静静看着霍澜沧:“澜沧,这两个人,是来游说你的,还是你找来……”他嘴唇抖了几下,最后四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对付我的?”他心里慢慢冷了下去,这七天,不过七天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京冥”,霍澜沧似乎下了决心,语气也慢慢加重:“你一口一个澜沧,置我于何地?”   “我──”京冥的拳头已握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要我怎么样?跪下叩头么?”   “本该如此。”霍澜沧斜睨着他,一字字道:“更何况,你私通倭寇,罪在不赦。”   京冥怔怔地望着她,目光变得迷离,嘴角一丝一丝掀起苦笑来,喃喃地重复:“私通倭寇,罪在……不赦?”   霍澜沧的拳也已经握紧:“是。”   “你知道我昨夜──”京冥极力控制着想要怒吼的冲动,竭力平静地解释:“一言难尽,帮主,属下行事为人你一向深知,为什么、为什么,有这八个字?”昨夜的激战几乎已经耗尽他的体力,剧毒在顺着血管蔓延,若非以毒攻毒,暂时压制,只怕这时候他早就倒了下去。在铁肩帮弟子和那两个老头面前,对霍澜沧解释自己并未投敌,对京冥的骄傲而言,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我亲眼所见你和小林野称兄道弟,说你一声私通倭寇,也不为过。”霍澜沧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京冥,我确实知道你为人行事,所以你心里有没有我这个‘帮主’,有没有家国天下,我也明白的很。”   京冥身子一颤,猛地后退了一步,他缓缓抬起眼,平扫过去,只见在场之人,义愤者有,羞怒者也有,信以为真的有,低头不语的也有,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每个人都料定了这个局面的出现。   “是。”他终于点头:“我也明白了。”   霍澜沧忍不住看他,只见他平静如昔,只是眼角的肌肉都在抽搐,似乎有人在心口捅了一刀,然后连心一起拔走一般,又是痛苦,又是迷惘,又是空虚。他如果再喊一声“澜沧”,只怕自己也坚持不下去。   京冥微笑着:“既然帮主都已经明察,要杀要剐,还请示下。”他语气温柔,竟如同往日,似乎还带着一丝小小的好奇,想要看看,霍澜沧要如何对他。   “师兄,不是我对付你。”霍澜沧定定道:“帮有帮规。”   “是。”京冥又笑了笑,只是目光中的深炯令人不敢对视:“属下身为六道堂堂主,亲手拟定帮规,居然第一个带头叛帮,真是该死。”他一拂衣襟,跪在霍澜沧面前,“就请帮主清理了门户罢!”   “你,你以为我不敢?”霍澜沧的手开始发抖。   京冥冷笑一声,伸指一弹,一名弟子腰上佩剑落在地上,京冥轻轻一拍,剑已在手,恭恭敬敬递到霍澜沧手边。   这剑一递上,霍澜沧也似乎呆了,“罪在不赦”四个字虽然脱口而出,但是诛杀京冥这样的想法却好像从来没有进入过脑海。现在京冥就跪在脚下,剑柄就在手边,弟子们的眼光齐齐落在她手上。京冥微微昂着头,似乎在逼她下手,又似乎期待着某种解脱。   “你……”霍澜沧的手指颤抖起来。   京冥忽然叹了口气──她那么痛苦,若是真的今天杀了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好受。心中的激愤和凄苦慢慢散去,京冥目光明亮起来,忽然极温柔地道:“我来吧。”   霍澜沧的泪水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又硬生生逼了回去,在鼻腔里哽咽成一片酸楚。好像以前无数次遇到敌人,凶险和她不屑为之的阴谋暗算一样,京冥轻轻走到她面前,转身说:“我来吧。”   京冥不忍再看她,左手一扣,剑已在掌。   剑锋上,澜沧隐约的倒影依旧蛊惑着他的灵魂,或许自己应该死在开元寺里小林的剑下,那样……至少大家都不会为难罢。   京冥摇了摇头,一堆嘴边叮咛的话语终于被吞了回去,他是这么的不放心──澜沧,以后你就要孤零零地对付那些人,那些你对抗不了的人了……京冥的眼睛莫名的一热,反手向胸口刺了下去。   “疯了么?”霍澜沧忍不住低叱一声,想也不及想,劈手就向京冥掌中剑锋抓去,触手所及,却是京冥的手背。   几个动作似乎在瞬间完成,霍澜沧的手握在京冥的手上,京冥的手却抢先握住了剑锋。剑尖堪堪递入胸中,在月白的内衫急速晕开一抹血红。京冥心中一荡,翻腕便要握住霍澜沧的柔荑,只可惜她退的极快,轻轻一带,将长剑握在手中,长出了口气。   何止是霍澜沧,铁肩帮上上下下,几乎都此时才透过这口气来。   “你,你这又是何必?”霍澜沧低低道:“你便是有罪,也罪不致死啊。”   “哦?”京冥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失望,只听得霍澜沧不自禁地一个寒战,别过脸去,不再看他,道:“你走吧,一死谢罪倒也不必,铁肩帮从今以后,没了你这号人物便是。”   京冥沾满鲜血的右手紧握成拳,这、这才是她要的结局么?京冥回过头,看了看铁肩帮的帮众,用一种平静地让人生惧的语气道:“是。”   “慢着”,一直站在霍澜沧身后并未开口的程钧忽然伸手虚拦一下:“帮主,你好像还忘了一样物事。”   霍澜沧的脸色却是骤变,喝道:“住口!”   京冥本来已经转身缓缓向外,听到霍澜沧这一喝,心中却明白了大半,他们十六年的交情,彼此间的默契和信任绝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打破,京冥猛地抬头,他倒是要看上一看,霍澜沧一意阻挡的要命的物事,究竟是什么?   两个老者眼神略一交碰,一左一右同时跃起,伸手向神像之后探去。只是二人身形刚刚带起,霍澜沧双臂一探,左手扣住谢文脉门,右手硬生生扳住程钧肩头,向后一带,怒道:“二位世叔自重!”   她话音未落,第三道身形也已掠起,一个起落闪过霍澜沧。霍澜沧一惊,将手中二人用力一放,向那道人影直追过去,口中喝了一声:“京冥住手,不要多事!”   二人身法都是极快,京冥探手间已多了个白布包裹,霍澜沧如影随形已经跟到,京冥身子一转,从神像另一侧急退而出,霍澜沧猛一咬牙,劈手就向那包裹夺去。   京冥这包裹已经看定,单手一封,二人双掌实打实相撞,京冥足下一软,竟是登登连退了七八步,定住身形的时候,已在庙堂空地的中央。   霍澜沧暗自吃惊,京冥内力本来就极深厚,打通第八关“乾坤通达”之后,当世敌手已然无多,而这一掌却是内虚中空,连自己六成掌力都接不下来,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得罪。”京冥微微平息胸口翻涌的血气,左手托着包袱底,右手已把结扣扭开──包袱里是个白木匣子,推开匣盖,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直冒上来,满满的防腐药物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颗人头,双目圆睁,宛如生时,临死前的惊恐和震怒似乎还写在脸上。   京冥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牙缝里慢慢迸出两个字来:“世常……”   盒子里的人头,正是宋世常,天网的直系负责人。京冥的头慢慢抬起,眼中的悲哀慢慢燃成愤怒,向前大踏一步,双目直视程钧,霍澜沧暗叫一声不好,知道极少动怒的京冥已经起了杀机。   “他面色极是狰狞,程钧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霍澜沧肩头一晃,插入二人之间,皱眉道:“京冥,不可对程世叔动粗。”   “是谁?”京冥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竟是霍澜沧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寒冷。她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开口:“无论是谁,既然是铁肩帮的所为,你就算在我身上好了。”   “你?”京冥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凄厉激愤,“霍……霍帮主,就凭你,还没这个本事。”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问?”霍澜沧挪开双目,不想再直面他:“京冥,你也应该清楚,既然你私设门派属实,我身为一帮之主,就不能纵容。”   “通敌叛国,罪在不赦;私设门派,不可纵容……”京冥点点头:“霍帮主大义凛凛,佩服。”   霍澜沧毫不退让,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京冥的下文。   京冥的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反复几次,终于猛一顿足,转身就走。   “等一等……”京冥身躯停住,背对霍澜沧,不知她还有什么话说。   霍澜沧开口也极是艰涩,但依旧正色道:“京冥,把六道堂主印符凭信给我。”   京冥哈哈一笑,右手扯开衣襟,撕下衣囊,猛地向地下一掷,衣囊内五六样小小物件一起滚了出来,印信,卷轴,金创药,一个青玉小瓶,数两散碎金银,还有个嵌着珊瑚的小镜,极是别致精细,想是泉州市面上的南洋货品。   “看来只有这个,倒还是我的。”京冥弯腰拾起那个小瓶,青玉颇为厚实,未曾打碎,只有瓶塞微微震开了些,一股轮回散特有的幽香飘了出来。   京冥从头至尾,再没看霍澜沧一眼,握着小瓶,迈出了海神庙大门。   一干帮众俱都无语,只用目光迎送京冥,他衣襟敞着,露出胸膛上无数深浅伤口,心口处,还有鲜血一缕缕流出。   霍澜沧默默看着他,直到京冥的背影消失在一天白的晃眼的阳光中,他没有回头,也不会再回头了。   “下去吧”,她转过身,对着终身未嫁的妈祖,黯然挥了挥手。   铁肩帮众人也是无语,鱼贯而下,人人俱都体谅二人此番的伤心。只有谢程二人,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彼此对视了几眼,还是不敢在霍澜沧火头之上添油,悻悻地退下。   “你怎么还不走?”霍澜沧缓缓坐在妈祖像的基座之上,下巴点了点人群中不显眼的一个。   “这是京冥临进来交给我的。”杜镕钧低头,手里是那副亮银的流星锤,也不知饮下过多少人血。   霍澜沧接过流星锤,缓缓摩挲着当中银链,思想好像落在极远的地方。   杜镕钧想了又想,鼓起勇气道:“帮主……你,这又何必?”   “什么何必?”霍澜沧低着头:“你们每个人都亲耳听到我在那人面前发誓,说是京冥若有叛帮,我亲手提头去见他……我若不让他离开,信诺何存?”   杜镕钧摇头道:“帮主自己也知道不必谈什么信诺,我到铁肩帮时日虽然不长,但帮主和京堂主在大家伙心里什么位子,我也明白的很。帮下立派虽然一向是逆举,但是既然是京堂主做出来的,就必然有他的目的。”   霍澜沧苦笑道:“我明白,你明白,但这又如何?火鹰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他既然对京冥已经动了杀机,唉!”她长身而起,目光中隐隐有了一丝恐惧:“不是我看低京冥,凭他,还不能和火鹰对抗;我若是将全帮之力搭上,最后也不过玉石俱焚。”   “呵呵,帮主也不是什么惧怕玉石俱焚的人吧。”杜镕钧小心的揣度,一分一分向心目中的答案靠拢:“帮主是想在台州血战之前,赶走京冥?”   霍澜沧猛地抬眼,一双清丽的眼眸之中精光微露,转眼又复平静:“我们苦战了这么些年,严嵩终于恶贯满盈,倒台就在这几个月内。阿杜,我爹爹的遗愿总算已经快要达到,以后的事……以后的事我不想再让京冥插手。我毕竟不是傻子,这样担着他的恩惠,我受不起了。”   “这么说来……”杜镕钧沉吟道:“台州一战,当真凶多吉少?”   “哼”,霍澜沧冷哼一声:“火鹰他心志极大,不想将来有人在朝堂掣肘,但是……我大明儿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危害到戚将军。我虽然转不了火鹰的心思,但是至少可以拼死为戚将军挡过这一劫,算是为大明百姓,报答于他。”   “我有幸见过将军一面……”杜镕钧回忆道:“我,誓死追随帮主,绝无二话。”   霍澜沧赞许地点了点头。   杜镕钧接着道:“但是……但是……”   “什么?”   “但是帮主你也知道,京冥即使为帮主死过百次,恐怕也敌不过今日的痛楚。”杜镕钧躬身一礼:“请帮主三思,我铁肩帮一向长于攻击,短于防御。这回少了京堂主,恐怕……”   “我意已绝。”霍澜沧摇了摇头,一步步走了下来,手里的流星锤在地上哐哴有声。   “京冥若是知道帮主死战台州,也未必就能独生!”杜镕钧急道。   “京冥对我虽然痴情至此,只不过以他为人的血气,也决不会再回头顾及帮内上下了……包括我。”霍澜沧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物品中那面小小珊瑚镜,是自己爱极的那种,十年戎马,随手买下的妆镜不知碎了多少,女儿的红颜也就这么慢慢老去了……镜中自己疲惫哀伤,面色灰暗,哪里还是那个昔日神采飞扬的霍澜沧?   “何苦……何苦……”杜镕钧仿佛也痴了,思绪缓缓飘到极远处,喉头一阵干涩:“女人的心,都是这么不可琢磨的么?”   霍澜沧冷冷扫了他一眼,杜镕钧自觉失言,忙低下头。   “你不会明白,清君侧,除奸党,还可以说是为了我爹爹。”霍澜沧微微一顿:“但是若要京冥斗倭寇,战台州……那就是为了我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事情,我不想再拿着私情把他牵扯进来。我,欠他已经够多了,这样的国事,我不想欠他,也不能欠他……”她慢慢走到大门口,仰首望着苍天:“京冥终究是异族人哪!”   杜镕钧无语,那是一道一直埋在京霍二人之间的鸿沟,现在一分分裂开,俨然不可弥补跨越。他不再说话,私心里,似乎也觉得要一个异族人替自己国家守城御敌,好像是一种耻辱。他用力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想──何必再想这么多呢?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年的春天,至于京冥,至于诺颜……就,随他们去吧。这世上确实有种力量,比相思和承诺,重了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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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1 23:4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独行

快走到了吧……

  应该快走到了……

  京冥的脚步已经一步比一步重,恍恍忽忽的前行,似乎只想离那个海神庙,远一点、再远一点……

  终于一个踉跄,支撑他走了好远的力量在瞬间消逝,象一截砍断的木桩,直直地栽倒地上。这一记摔得不轻,额头似乎有些流血,只是他已经完全不在乎。

  “世常,这一回,我不能替你报仇了……”京冥勉强挪了挪身子,强行散开的剧毒在血脉中恣意横行,一分分侵吞着他的生命。“你跟了我,也真是瞎了眼睛,嘿嘿。”京冥不知和谁说话,撑起半截身子,在地上崛起一个小小土坑──人死入土为安,宋世常身子已经不知被扔到哪里,无论如何,也要埋起这颗头来。

  轻轻降宋世常的人头放进小小的坟墓,京冥忍不住笑了──以他的气力,想给自己再挖这么一个坟墓,恐怕是做不到了。一片海边常见的灌木,依旧郁郁葱葱长在岩石边──这里离海神庙足够远了么?澜沧……她会发现自己的尸首么?想到霍澜沧的一瞬京冥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愤怒着自己的优柔──人都快死了,不必再死死念着她了吧?

  一念及此,京冥伸手将那只小小玉瓶扔进土坑里,这是他的最后一条性命,只不过,卑贱到了没人希罕罢了。

  一手撑着地,一手将堆成小堆的泥土推进土坑里,只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让他又一次失去平衡,重新摔在地上。

  每个人都有这一天,脸贴着泥土,奇异的香气从泥泞里升起,似乎沼泽一样吸引着一切灵魂。那引力是那么微弱,只有垂死的人在贴近地面的一瞬才会感觉。

  京冥已经不知多少次濒临死境,却绝没有一次象现在一样清晰,他清楚地看见了泥土一寸之下的诱惑,深深将脸庞贴了过去,大口地贪婪呼吸着,灵台渐渐一片死灰。

  “看来你中毒确实严重。”京冥没有抬头,不远处一个白影在晃动,似曾相识。

  白影一点点走近,京冥的脑筋已经有些糊涂,费力思索了一下,才弄明白眼前的人正是小林野,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仰起脸笑了笑,这个人在面前,至少自己不会横尸荒野。

  小林野半跪在京冥面前,看着那个昨夜还象魔鬼一样矫健和敏捷的人,现在却烂泥一样地躺在地上等死。

  “张开嘴。”小林命令着,眼前的京冥因为死命咬着牙,整张脸都在扭曲。

  京冥眼中有一丝光闪过──是解药么?只一瞬间,他极其郑重地考虑了一遍这个问题。

  小林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确定京冥眼里的生机完全熄灭,才极其痛惜地摇了摇头,缓缓道:“京冥,既然你不想活下去,我尊重你。”

  京冥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地感谢,似乎在说“谢谢”,又似乎是在说“睡了”。

  “你!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小林野忍不住吼道,只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他根本就是在和一个死人说话,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京冥显然听清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疲倦的微笑,那笑容就这么一直僵硬在嘴角,随着他灰白的眸子一点点冰冷下去。

  小林野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好像看着一盏精美之极的油灯熄灭下去,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这边一跳那边一跳地执着着不肯寂静。

  “要我帮你?”小林皱眉道,他生平只答应过三个人,做他们的介错。

  京冥摇了摇头,一只手向远处指了指,虽软弱,但也不容拒绝。

  小林野站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我等你!”

  他自己也很了解这种感情,他们这样的人,本不愿别人看见自己垂死时的窘态的。

  他转过身子,硬着心肠不去看京冥,他认识这个年轻人才不过几天,却好生敬重他。那个在海浪间扬臂起锚的少年何等潇洒,七天来把酒论剑的剑客何等犀利,即使是昨晚,强敌环伺的时候,那个六道使者又何尝有半丝惧意和迟疑?

  他的生命力本来比大多数人都强韧的多,但是现在,却似乎已经完全放弃。

  难道真是因为一个女人?小林野莫名愤怒起来,这几天他修为大减,定力下降到了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刚才他或许可以强行把解药灌下去,但是他太了解,一个执着于求生的人,一旦执着于求死,也是谁都拦不住的。或许,他真的太累了……小林野眼眶中忽然一酸,一滴比血冷,却比剑热的液体砸在胸口。

  他也会落泪?他六岁那年起就忘记眼泪是什么东西了。

  身后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是重重摔倒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悉索,再然后,似乎就是永远的安静……

  小林野慢慢等待,等待,只是……再没有了第三声响动。

  泪水慢慢充盈了眼眶,他知道那个生平仅遇的年轻人,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京冥,他此生唯一的对手,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小林野缓缓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似乎不可思议地凝结:京冥双臂张开,反手扳着岩石,正努力地支起半个身子,喘了两口粗气,定定道:“解药──”

  小林野心头一阵狂喜,连忙将“素魂”的解药灌入京冥口中。只见他本来已经僵死的眸子忽然活了起来,闭着眼睛,重重喘息了两口,精力陡然一涨,一只右手深深插入眼前的小小坟坑里,咬牙将宋世常的头颅扯出半截,却已力不从心。

  小林默默替他将人头捧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看着京冥,不知他哪里生出的一股气,满脸的疯狂和狰狞。

  京冥看了人头一眼,忽然立掌如刀,斜斜一劈,只是他一劈毫无力道,掌缘顺着人头的后脑勺软软划了过去,京冥心内似乎已经颇为焦虑,又狠狠吸了几口空气,挺一挺胸,伸手道:“刀。”

  小林野反手将腰间的肋差递了过去,丝毫不嫌弃污秽,京冥骤一看见手里的刀,也是一怔,只是再也无心废话,一刀划过,手起处将整张头皮剥落下来。

  “没有么?怎么会没有?”京冥的手在颅骨和耳穴细细搜寻,一叹中有难以掩饰的失望:“我不信……他怎么敢这样动我的人?”

  “那人既然敢把人头交到你手里,自然搜查过了。”小林野虽然不知刚才京冥忽然想到了什么,但也猜到他定然是猜到一个极大的疑点,才忽然陡生斗志,又有了存活之心。

  京冥似乎充耳未闻,手指继续细细搜寻,小林野忍不住怀疑,若是当真一无所获,恐怕他会倒地吐血身亡也说不准。京冥眼光一转,忽然又提起地上的头皮,细细摸去。

  “在这里了!”他忽然大吼一声,一激动之下,竟挺身站了起来。他左手提着略有些干枯的人皮,右手指尖却是极细的一点银芒。那宋世常竟将这一丝银芒斜挑入头皮之下,这银芒和发丝差不多粗细,隔着头发无论如何也摸不出来,非得这般剥下头皮细细搜索不可。

  京冥指尖一挫一碾,那“银芒”已展开成为一张小指长短的纸条,也不知什么质地,当真是薄如蝉翼,几乎透明。

  京冥目光直直定在那张纸条上,脸色又变得铁青,身子一点点站得笔直,将胸中一口闷气一口吐出,喃喃道:“天可怜见!”

  小林野淡淡道:“看来,这解药是没错的了。”

  京冥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有些尴尬的笑笑:“大恩不言谢。”

  “两清而已,你就这么死了,才是我小林家的耻辱呵。”小林野眼睁睁看着一个死人活转过来,忍不住想要叹气。

  “那好,后会有期。”京冥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一等!”小林野喝道:“我知道你一肚子怨气,既然不肯找那个姓霍的女人,自然会去找纸条上这个人算帐,我只不过提醒你,你虽然服了解药,但是恐怕现在连那个叫杜镕钧的傻子也打不过。”

  京冥只有苦笑。

  “你这个人很奇怪。”小林野继续道:“好像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非得把自己打扮成凶神恶煞的样子。但是你相信我,这一回无论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先休息三天──至少,你要陪我把十日之饮喝完了再说。

  “还喝?”京冥哆嗦了一下。

  小林野哈哈笑了起来:“这一回,用你们中国人的方法喝。”

  京冥陪着他笑了笑,似乎也很开心:“好,用我们,中国人的方法……”

  海神庙还是一样的海神庙,只是人已经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遍地狼藉,京冥留心看了一眼,临走时扔了一地的物什不知被谁带走,他心里多少还有些个安慰。

  手里握着的,依旧是带出海神庙的轮回散药瓶,想了又想,京冥还是把它从地里掘了出来。

  “来,喝酒。”小林野扬了扬手里的酒壶,他显然不习惯这种粗鲁的方式,手有些拘谨:“我来之前曾听人说过,中国的男人都特别喜欢喝烧刀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京冥笑了,能在泉州地界找到这样烈火一样的烧刀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扬了扬脖子,手里变戏法一样只剩下一个空酒瓶。

  “我说……京冥,和我回国吧,何必在这里受气呢?我们一起去武藏野,喝酒,练剑,看樱花。”显然是思忖再三,小林野郑重地说。

  京冥摇摇头:“迟了。”

  “迟了?”小林野皱眉。

  京冥捞起又一个粗磁瓶儿,一掌拍去封口,享受着喉咙里火焰燃烧的快感,咂咂嘴:“小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还有笔帐,马上就得去收。”

  “马上?”小林野一惊。

  京冥嘿嘿笑道:“陪你喝完三天的酒,反正不管是你是我,这辈子再喝烈酒的机会都已经不多。”

  小林野有些黯然──象他们这样的人,醉了,就等于死,这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毕竟不是武田,没有侍卫,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是手中的刀而已……而京冥,手里连把刀也没有。一想到这里,小林野将腰间的肋差扔了过去:“京冥,送你……”

  京冥接过,随手插在腰带上,笑笑:“谢了……小林,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划你的船喝你的酒,何必在中原找事?”

  “我等武田君回来,和他一起去台州办点事情,随后就回去。”小林漫不经心地说道。

  “台州?”京冥对自己的敏感有些厌恶了,但是台州实在是太刺耳的地名,戚继光台州九战九捷大败倭寇,这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他们几个去台州做什么?京冥的心忽然狂跳了几下,半涌的酒意褪了个干干净净,静静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去台州?”

  “七天吧。”小林随口答道,他显然已经有些醉态了,毕竟有生以来第一次痛饮烈酒,不醉也是万难,口中咕咕哝哝:“从南京城回来,用最好的快马,怎么也要七天。”

  “南京?”京冥这下才真的有些糊涂了:“你们去应天府?”

  “我们本来就是为曻家复仇的呵。”小林野的喉头有些哽咽了:“我们本来是兄弟四个,可是……曻家两个月前死在一个中国妓女的船上,太郎他们是去察明真相的吧?”

  京冥不动声色地听完这句话,冷冷站了起来,将腰间的肋差放在小林面前,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一字字道:“小林野,看来,我们命里注定做不成朋友。”

  小林一愣,放下酒道:“京冥,你怎么了?”

  京冥的表情很奇怪,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只是久违的寒意从眼镜深处一点点渗了出来,他随手掷开酒瓶,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打听害死碧岫的凶手。小林野,你我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你告诉武田义信,十日之后,我在台州恭候三位大驾。”

  他似乎不愿再看小林野震惊之极的目光,一顿足,转身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地上的酒瓶,还哐哐啷啷转个不停。

  霍澜沧的人马其实并未离开泉州地界,只是海神庙目标太大,偷偷转移到了海边一个小小渔村之中,正在为海路陆路争夺不休。

  此去台州,陆路颇为艰辛,诸堂主全都赞同海路,争论半晌不休,齐齐把目光投在霍澜沧脸上。

  “当真乘了海船去台州,哼!”霍澜沧声音不是很大,却带着不可忤逆的威严:“只怕我们只能收尸了。”

  她目光如电,缓缓在诸人面前掠过,缓缓道:“我带人先飞马赶去,另外选一稳妥之人押着后队,一路之上,召集铁肩帮帮众,共同行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想的几乎都是一件事──你说的我们何尝不知?只是京冥既然被逐,霍澜沧又能找到什么稳妥之人?

  霍澜沧微微一笑:“三义堂一向互为犄角,断然不可拆分,只有请六道堂六位堂主联手押阵。”

  右手下一名四旬男子眉头一皱,便要开口,他叫做何炯,是修罗道的堂主,一身武功在六道堂也是佼佼之选,京冥不在,无形之中便顶替了六道堂主的位子。

  未等堂下诸人提出异议,霍澜沧已开口:“我知道六道堂从不出头露面,这番行事,也请六位堂主暗中护卫,至于出头露面的事情么──镕钧,你就担当一次吧。”

  杜镕钧正在盯着地图发呆,他对地图颇没概念,也不知泉州到台州有多少路程,乘车还是乘马,没想到霍澜沧一语已将大任递到他身上。杜镕钧大惊叫道:“这!这如何使得?”

  霍澜沧也没想到他反应会是如此强烈,本以为杜镕钧跟随多日,阅历武功多有长进,可以让他略略放手做些事情,只是看眼前此景,恐怕还是要拨出三义堂一位堂主才行。

  身后一个声音接过杜镕钧的话道:“这有什么使不得?老夫留下,协助杜镕钧便是。”

  说话之人,正是谢文。

  杜镕钧不禁暗自叫苦,刚才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大声了些。但是有六道堂辅佐,押队北上本来也差可应付,但是若是多上这么两个家伙,恐怕想要安静,就不太容易了。

  果然,不少人脸上露出不耐鄙夷的神色,铁肩帮多的是直肠子的汉子,谢程二人逼走京冥,大家都颇为不忿。对霍澜沧虽然无人敢加一辞,对这两个外人敢擅自干涉帮中内务,大家已是忍无可忍。

  没想到霍澜沧反而点头道:“谢叔叔所说甚是,二位叔叔多年领兵,想必必有借力之处。镕钧,你要多多请教才是。”

  杜镕钧灵台一闪,已经明白霍澜沧的用意──此二人最喜指手画脚,多管闲事,霍澜沧想必也是不想让他们跟在身边,误了大事。

  “啊……”杜镕钧张大嘴,倒吸了口冷气,苦笑着点头道:“是。”

  霍澜沧干脆利落,说走便走,杜镕钧却是大伤脑筋,仅仅泉州一地,分舵便有八百余人,带多少人走,粮草如何筹集,路线如何选定……其中种种,他一概不知,偏偏谢程二人一门心思怀念当年的义军,恨不得气势越大越好,与六道堂吵得不可开交,你说我好大喜功,不明情况,我说你偷偷摸摸,不像大好男儿。

  杜镕钧把自己关在一间柴房里,用力揉着脑袋,想要理顺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初到泉州,每每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便心生宁静,但是现在听见海水翻涌,却恨不得一掌挥去,让海潮退走,图个耳根清净。

  “镕钧,出来。”一个极低的声音唤道。

  杜镕钧一愣,依言打开房门,刚刚一开门,手腕一紧,耳边只听一声:“禁声。”就被一股大力拉得腾空而起,几个起落便出了小渔村。

  那人一路身法极快,直到转过一块极大岩石,才放开了杜镕钧。杜镕钧这才惊喜道:“京冥!”

  他抬头看去,见京冥面色苍白,青紫的淤血在月光下看的明明白白,眼神却极是安定,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如同嘲讽。杜镕钧忽然心头一酸,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大声道:“京大哥,你……还好么?”

  “没事,正好找个机会睡了一觉。”京冥哈哈一笑,将心内感动之情压了下去:“镕钧,你果然是至纯少年,唉!”

  “没事就好,京……京大哥你当真心胸宽广,只怕换做是我,求死的心也有。”杜镕钧由衷敬佩。

  “你听着”,京冥苦笑了一下,正色道:“这次押运,陆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大明官兵不是瞎子,岂能容你们带着粮草大张旗鼓地过路?恐怕出不了福建地界,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杜镕钧点头。

  京冥又道:“澜沧的性子,冲动有余,沉稳不足,也是这六年来从来没管过这些琐事,心里恐怕掂不出你这个位子的分量。镕钧,你且记得,真正决定这一战胜败的,不是她,是你。”

  杜镕钧心头狂跳,讷讷道:“那……就是说,你知道了?”

  “铁肩帮的事情,我想不知道,似乎也很难。” 京冥嘿嘿道:“你带着修罗道何堂主,恶鬼道张堂主,地狱道苏堂主三人押运粮草……明日一早,你去鲤城陆记粮行寻他们的老板,叫他给你一枚陆记的粮签,如今泉州大灾,粮行存货全无,但你拿着他的粮签,出了福建地面,便可千石立就。”

  “他……他若是不给我呢?”杜镕钧听见有这等好事,心花怒放。

  “陆千寻是我们的人。”京冥简单说道:“这些年若不留下些粮仓商号,只怕三义堂早就饿死了。这些粮仓内设六道粮签,天下运转,可以保证三义堂所到之处,衣食粮草无忧。”

  杜镕钧似乎只有点头可做。

  京冥又沉思道:“只不过,押送的事情,你决不能麻烦他。陆千寻已经取妻生子,家大业大,粮草之外的事情,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你去找一个叫做杨喜的千户,只说自己是泉州粮商,要到江浙贩米,借他的官船一用──我若没有算错,他正好今日返航,你们扮作商户,搭乘官船,自然一路只上绝不会有麻烦。”

  杜镕钧惊道:“这,铁肩帮不是从来不和官府打交道么?”

  京冥摇头:“无妨。你只要对他说,杨大人还记得黑衣押粮客么?他自然会答应,此人欠我一个极大的人情,你只管要回来。”

  杜镕钧也不知他如何四处都有人情,只是这极难解决之事有了眉目,是高兴。

  京冥继续交代:“有三位堂主在,这一路上也没多少人动得了你们,你若是看见一个喜欢掸右肩衣服的白衣男子,就对他说,十日之后,莫忘了赴台州之约,他自然不会与你们动手。到了浙江,立即拿陆记粮仓的粮签到周记粮仓支粮……这么来海路就不会有差错了。至于陆路,你叫天人道,人间道,畜生道三道堂主拿我──呃,拿六道堂主的印信发下飞令,叫各地分舵在本地辖区招募人手,编为百人一队,不可集中闹事,逢县统计人手,逢州上报澜沧,潜行到台州。他们一路上经过七个分舵,不许倾巢而动,每日发出千人,到下一个分舵便留下休息,再命下一分舵的千人行动,如此一来,既不会打草惊蛇,也免得到了台州全是疲兵,打不了硬仗。澜沧不肯告诉我她究竟要多少人,做什么,你只管发下令去,真到有事,这条运兵之路不会断绝便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沙地上将分舵勾画出来,手指所到,是一条区区折折的长路,京冥叹道:“这么一来,铁肩帮六年的经营便拿出了半数给澜沧打这场仗,我们本是江湖帮会,不过对付的敌人颇为特殊,天人道一刻不敢休息,总算成就了半个义军队伍。”他边说边看杜镕钧,恨不得他当即便能将一切谋略牢记在心:“镕钧,六道堂堂主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你且记住,无事不可让他们六人碰面,他们单独行事,恐怕力量会大得多……而若要他们合聚,非澜沧不可,你,只怕还不够分量。”

  杜镕钧只想说:“恐怕要他们合力,帮主也未必能够吧……”但是看着京冥脸色,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京冥用力摇了摇头,他说出来虽然容易,但是其中条条,杜镕钧如何能明白?他探手取出一张手绘图卷,递给杜镕钧道:“六道堂埋下的暗线,这里我都标明了。这几年一直要六位堂主各行其道,六道运转倒是自如,但是……但是……总之,你尽快看熟,先莫要妄想指挥调度六道,能回复他们的运转,平衡力道,也就算居功至伟了。”

  “是。”杜镕钧也正色道:“我别的虽然不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京冥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打转,足足有半刻钟之久,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杜镕钧被他看的心中发冷,努力笑了笑。

  京冥忽然一声长叹,似乎有着极大的无奈与悲怆,右手又探入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递给杜镕钧,上面四个字正是京冥的手迹──《乾坤心经》。

  京冥的手竟然有些颤抖,看着杜镕钧,慎重之极:“这本心经,就是明教密宗的心法所在,镕钧,我和火鹰一身功力,都是出自这本心经,你要收好!”

  杜镕钧的手,也莫名其妙开始发抖,他听说过火鹰京冥二人这几年一直钩心斗角,一半为了铁肩帮,一半却是为了一本秘笈上的心法参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京冥会把这本书交到他手上。

  京冥看出他的惊异,也懒得解释太多,只摇头道:“你武功太差,若无极高明的内家功力做底子,我教你那些招式,也没什么大用。镕钧,我本想慢慢调教你,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这本册子和那幅图,都是我昨夜赶出来的,只盼你明白我的苦心。”

  杜镕钧只觉得手上几张白纸,重愈千钧,挺胸道:“京大哥放心,杜某虽然愚钝,也一定全力以赴,无论如何保全铁肩帮的基业就是了。”

  京冥苦笑:“我也没想过,保全铁肩帮基业的大任,竟然要交到你肩上……罢了,领悟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册子上我已将将心法的破解和修炼之道尽数标明,京冥毕生功力也就在这里了。镕钧,你给我记住一件事,看熟了之后,立即烧去,无论如何,不能落到火鹰手里,明白了么?”

  杜镕钧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明白!”

  京冥负着手,向海里走了几步,虽然泉州气候炎热,但毕竟腊月的天气,海水还是冰冷刺骨。京冥看着远处黑黝黝无边无际的一片,似乎精魂已经飞去了什么地方,长发飘飞,飘逸不似凡人。

  杜镕钧不敢打扰他,只默默看着,京冥的事情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从海上飘来的孤儿,谁也不清楚他的根在哪里。

  难道……那黑茫茫的远方,是他的故乡?

  “你去吧……”京冥的声音被海风一吹,变得分外缥缈:“她与火鹰必有一战,镕钧,我怕那个时候,我已经帮不了她。”

  杜镕钧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他自问对诺颜一往情深,但是见到京冥,才明白“情深似海”这四个字。

  京冥又向前走了几步,海水没到了胸膛,杜镕钧忍不住惊叫一声:“京大哥!”

  京冥哈哈大笑,转过身来:“怎么?怕我自尽么?你放心,我想死在海里,十六年前就死了,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怒吼咆哮,月光之下,海浪似乎也受了鼓舞,渐渐翻涌起来。

  在被海水淹没的最后一瞬,京冥身形一动,拔地而起,在空中滴溜溜一个旋转,无数水珠四处飞溅开来,长发忽然四处飘飞,在深蓝的天空留下一个漆黑的魅影。

  一转之下,京冥已落在沙滩之上,拍了拍杜镕钧的肩膀:“告辞!”

  说完,转身翩然离去。杜镕钧恍惚间忽然忆起,自己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他离去的背影,都如此落寞孤单,从来不肯回头。

  只是这一回,京冥的脚步忽然停住,他慢慢回过头,一字字道:“我怕是真的快要回去了,镕钧,若是你有朝一日武功大成……替我、替我照顾澜沧。”

  京冥竟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他急急回过头,身形消逝在无边的月光中。

  回去?回哪里?杜镕钧看看漫漫无边的大海,心内纳闷起来,难道京冥对中国已生倦意?真的要回家乡不成?

  只是临别一语,当真有如托孤,杜镕钧也被感染得有些悲伤……

  他向着渔村走去,尽力记住京冥今夜交代的诸项事宜,生怕自己一时没听清,忘了一件。

  “啊哟!”他忽然想起一事,惊叫:“如果帮主和火鹰翻脸,诺颜她……她如何是好?”

  只是此事急也无用,只盼下次见到京冥,求他带出诺颜来。

  “镕钧!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个黑影忽然撞了过来,正是恶鬼道堂主张啸人,他一把扯主杜镕钧,手劲大得惊人:“快点去看看,出事了。”

  杜镕钧头皮一麻,拔腿飞奔──

  租来的一户民房,安置的本是谢文程钧二人,只是现在挤满了铁肩帮帮众。杜镕钧奔去看时,只见谢程二人已经横尸于地,胸口两个淡红的掌印,轻柔的几乎分辨不出来。

  “这是……”杜镕钧看看周围。

  张啸人掩上他们二人的衣襟:“不必看了,能使出这种掌法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何炯道:“京堂主不是挟私报复的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

  顿时,大家点头点成一片,这二人极不得人心,似乎大家都有为京冥开脱的意思。

  “好快的身手……”杜镕钧喃喃叹了一声,忽然朗声道:“诸位大哥,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围在这里看,也没什么大用,不如趁着晚上,速速把人埋了,还有大事要商量……那个,那个,小弟我冥思苦想,想出,那个,几条计策来。”

  众人轰然答应一声,这是动静太大,不少村民已经被惊动起来,挤在人群之外。

  何炯的修罗道负责暗杀,处理死人正是轻车熟路,挥手叫两名弟子拖走尸身。杜镕钧立即将适才听见一一道出,边说边打探般看着周围众人的目光,唯恐自己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大家不肯听从。

  只是大家非但没有非难之色,反而一个个面露微笑,若有所悟,一直纠缠眉梢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是!”六个堂主一对眼色,齐齐站起,对着杜镕钧躬身道:“属下尊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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