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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赵焕亭《奇侠精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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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8 22:4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hruda1972 于 2023-1-22 09:34 编辑


奇侠精忠全传自序:

    古今专游侠者众矣,自唐人张、段(张说、段成式)两公,以沉博绝丽之文章,衍为《虬髯客传》、《剑侠传》外,继响盖鲜,有之则自世所传之《侠义传》始,(一名《七侠五义》,俗谓《五鼠闹东京》。)盖自俞曲园太史评论以后,驳驳乎与于著作之林矣。其书非独以情节繁闹见长,而布局关节,思致特妙,处处以闲情逸事联络之以舒其气。使读者如闻铁板铜琶之后,方洞心骇耳,而二八女郎,红牙徐拍,复歌晓风残月以媚客,其愉快为何如乎!

    然自是袭其迹者日众,其书率支离荒谬,毫无思理,殆如昔人讥《五代史》为相斫史也。而此类著作,遂不登大雅之堂,惟供猥巷市人之谈资而已。嗟乎,书何负人,无亦人负书耶!假使以《侠义传》之笔出之,将见情节愈新,趣味愈永。此类之作,正所以针液起废,一振吾国之尚武精神也。爱祖其义,取有清乾嘉间苗乱、教乱、回乱各事迹,以两杨侯、刘方伯等为之干,而附以当时草泽之奇人剑客。事非无稽,盲皆有物,更出以纡余卓荤之笔,使书中之人,须眉跃跃,而于劝惩之旨,尤三致意焉。至其间奇节伟行,艳闻轶事,以至椎埋之猾迹,邪教之鸱张,里巷奸人之恣恶变幻,无不如温犀烛怪,禹象物,读者神游其间,亦可以论古音,察世变矣。若谓著者有龙门传游侠济世之意,则吾岂敢。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下浣焕亭氏自叙于逸庐

改良重订奇侠精忠全传之说明。
  
  光绪中予游山左,于明湖市中得抄本残缺笔记数卷,多记奇侠之轶事野闻,而杨忠武之功业轶事尤为详尽。于平苗、平白教之乱,所记逸闻亦多。文笔复奇丽可喜,间涉艳趣,乃类稗官家言。予携量行箧,亦漫不复省。往年春,适应益新书社编辑之役,乃取残缺笔记,穿插联络,以白话章回体演出之,更名曰《奇侠精忠传》。即笔记之写艳趣处,亦仍其旧,盖恐失其真,贻刻鹤类鹜之诮。既而思小说家言,虽无关大雅,然绮语之戒,昔贤所重,乃商之书社主人,改良再刊。悉取书中富艳趣处,一律删芟。既免读者眯目,且志予率尔操觚,不审去取之过云尔。
  
  一九二六年仲夏之月作者识


第一回:试啼声乡人情话,感瑞兆名将挺生。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未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穷通。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翁。丹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人有几何般。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为官。宝玉妻儿宿业缠。年事巳衰残。鬓发苍苍骨髓干。不道山林多好处,贪欢。只恐痴迷误了贤。
  
  这两首词儿,前名《临江仙》,后名《南乡子》,乍看来不过寻常叹世之语,山林枯槁之士,尽能作得出,那游方觅食之辈,敲起渔鼓简板,走到人丛闹市,唱得来且是起劲,也都没人理会。岂知作这词的人,却是个绝世英雄,铁骨钢筋,身轻百战。及至功成名就,却看着个寒透心冷透骨的榜样,所以把盖世雄心,化作达观顺物,表面上大彻大悟,那知正是一肚皮牢骚,两眼眶热泪。

    你道此人是那个?便是那南宋生封蕲王,死谥忠武的韩世忠。因见岳武穆那等的精忠豪气,幕下多少奇才勇士,作得事业,震今铄古,尚且不免风波亭一死。所以他灰尽了念头,罢兵就第,倘佯西湖,到与长耳公作了个寻山玩水的伴儿。这两首词,便是他意有所会,偶然题在断桥亭上的。词翰何等潇洒,可见古今名将,都娴文事。但是慧业名将,古今多有,独有福慧兼全的,除唐朝郭汾阳以外,实在不多见。著者因慨那岳武穆福命不齐,痴气发作,偏偏要寻一个德才福慧,件件皆备的,将他生平事业际遇,写将出来,以弥补武穆之缺憾,为血性英雄,吐一口无穷怨气,便顿时剪灯开帙,乱腾腾翻了一案。
  
  那时密雪打窗,院里皓皓一白,深有尺余,著者都不管他,只拱肩缩背的检书。末后忽检着清人所着的一册《杨侯轶事纪略》,乃是清朝乾嘉间名将杨遇春的一生事迹。其中平苗、平白莲教、平回乱,荦荦大端,热闹有趣,自不必说。独其幕下,许多的奇人剑客,作得来许多的奇情异事,真如行到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那里接应得暇!著者这当儿,心花怒发,逸思冲霄,一领缊袍,如挟重裘一般。及至看到杨侯行军,偶题驿壁的一首诗道:

    行尽斜阳又见星,孤村灯火识寒亭。小眠一觉沧桑梦,茅店鸡声雪里听。
  
  不觉拍案叫绝,顿足起舞。自语道:“这一首诗,不但敌得过韩忠武的词,便是岳武穆的《满江红》词,也敌得过了。但是杨侯一生厚福,恐韩、岳两公望而生羡了。”正在慨叹,忽一回头,只见著者的老妻撅着嘴走来,道:“明日瓶中储粟将要告罄了,却怎样好呢?你看求求谁好哇?”著者高兴,顿时打去一半,一面沉吟,一面将书翻得哧哧的响。忽然心有所触,不由跳起来,嘻着嘴向老妻憨笑。老妻咕着白眼,撇嘴道:“到底怎样呀?谁与你瞅笑面不成。”

    著者叹道:“我看求谁也不如求自己,孔方老兄虽与我绝交,却是管城子究竟与我是总角交几,还有些来往。这些年苦挣岁月,凡我的同学少年,都弃掉管城子,攀到孔方兄那里去了,一个个裘马轻肥,好不得意。惟有我没疏远他,今急来抱佛脚,他必然助我一胳膊。”老妻笑着将《杨侯纪略》夺去一看,只管孜孜含笑。著者待了许久,他方看完,道:“我知道你又要作怪,要将这册书编起来,博人家大人先生、太太奶奶酒后茶余开颜一笑。人家一高兴,多买几部,你这笔润便利市三倍了。却有一件,这书的底本气焰光芒,惯会腾霄烛汉,(作者自负不小。)须要藏得严密,倘被人偷去编将起来,你便舍掉猢狲,没得弄了。”

    著者笑道:“你放一百个心。我这稿儿,便如白鱼腹内的丹书;是有在肚腹内的,还怕失掉不成?”说着随手将那册书,向火炉中一丢,只见红火一闪,紫焰腾空,顷刻间化作祥云瑞彩。却听得街上小儿拍手唱道:(随手起灭,何等空灵。)
  
  青萍吐焰灿龙纹,扫荡群魔策异勋。
  
  多少奇情传侠士,伫看龙虎会风云。
  
  (词彩高隽,浑括全书于一绝,奇甚。)

    就这一片歌声里,却听一阵哔哗剥剥爆竹响。原来此夕正是公元一九四二年的阳历除夕,著者不由捧腹大笑道:“好了好了!从此时局大定,南北统一,但原数年来的青磷碧血,奇妖杰怪,都如方才这册书一般,登时销为日月光,可不快煞人哩!”说着向后一仰,那知那张破椅岁久失修,本来强勉着承载他,只听“喀嚓”一响,闹了个仰面朝天。老妻忍笑扶起,道:“你倒会学那陈希夷老子的嘴脸,只是少一匹白驴儿哩!”著者这当儿兴会飙举,连忙挥退了老娈,便提起如椽大笔,蘸着金壶宝墨,洋洋洒洒,写将出来。正是:

    纸上文章贯,毫端血泪多。龙门传游侠,此意奈今何。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说大清乾隆年间,四川崇庆府地面,距城三十余里有一片村落,地居万山中,民风朴厚,大半都以耕种为业,竟有终世不入城市的。偶然有游客经过,见那番鸡犬闲闲世外桃源的光景,无不流连赞叹。这村儿名叫腾蛟村,因老年间曾由深山中发过一次蛟,漂没这一带的田庐人畜不计其数,幸而免难的灾民,何止数万人,衣食住处,通没着落,也便堪堪待毙。却多亏了一位富而好善的杨长者,毁家济众,救了这一干生灵,因此家道也便中落下来。

    杨长者没后,只一代代的耕读为生,那种谨厚门风,历传不改,都有举策数马的风度,却有一件,总不曾发富发贵。直传到第四代上,方好容易出了一名秀才,在这村中,总算是破天荒了。大家震羡得了不得,索性将他杨字去掉,凡一称秀才,便知是杨某人,他的名儿便不敢提了。这秀才性子更谨厚非常,庄户人家忽出个学校中人,未免添多少酬应,便是村中事务,或须向官府交涉的,不期然而然都靠在杨秀才身上。

    秀才谊无可辞,只得直了脚子,替他们跑穷腿,辛苦不算,还须搭上些不声不响的钱。秀才存心极厚,只挣着作去,却是家道因此越发拮据,幸得妻子李氏勤俭纺绩,添补些日用,还将就过得。这时秀才夫妇,都有三十六七年纪,李氏怀孕,已有十一个多月,却没些动静,未免心下怙惙起来,闷闷的守在家中,不敢出去。
  
  一日过午时分,天气阴沉沉的,少时细雨蒙蒙,长风间作。秀才无聊,在书室中方抽得一卷书要看,只听得那门扣得一片声响,忙跑去一望。却是本村中几个父老,气急败坏的道:“先生快些到庙会中去罢!方才县里公人催索草差,意思想格外捞摸几文,只是口气过大,我们都说不下。须得你去哩。”秀才惦念着妻子产育,那里愿去,却是不好向大家说得。只得攒眉踅入内室,探探光景,并告知娘子。

    这时稳婆等早已唤来侍候。只见娘子气色舒畅,心下少安,说了几句话,忙出来,大步小步地随大家直赴庙中。果然有两个狗腿差,正在拿腔作势,向陪他的人发话。见秀才进来,登时笑容可掬,没口子软硬话儿,一齐上来。秀才作好作歹,谈了半日,差人方才应允。笑道:“你先生既大仁大义,我们便背了锅走,见了伙伴吃挖苦,也须结识好朋友哩。’众人趁势道:“着着!还是两位头翁爽快。”便有机伶的,赶忙将预备的十串老钱恭敬敬奉上。

    差人道:“呵唷唷,可了不得!我们还在乎这个么?”一面笑,一面接过,随出庙,随着分缠腰际,道声打搅,扬长而去。这时天色将晚,那雨势潇潇飒飒,越落越紧。杨秀才心中有事,方要转去,偏偏庙祝会凑趣儿,早将素面蔬菜端正停当,让众人就坐。秀才不便独异,只得坐下来用些。众人一面吃,一面谈些闲话。秀才侧耳听听雨声,业已檐溜琮琤起来。及至饭罢,雨势才小,大家谢过庙祝,分头各散。
  
  杨秀才用大袖蒙了头,一路跑回,将要到门首,却听得一阵笙箫细乐,悠悠扬扬,随风渐远,直没入空际。不由抬头望去,只见湿云四散,已微微透出些月色,当时也不在意。刚到门首,只见门檐下拴定两匹坐骑,那左右石上黑魃魃地对踞着两个物件,仿佛两半段黑塔一般。秀才方是一惊,只见一个忽的站起来,道:“雨已过了,我们快些趱路罢。’那个哼了一声,语音十分洪亮,随着站起,原来是两个雄伟丈夫。秀才知是过容,放下心来,连忙走近,拱手道:“学生便是此宅主人,尊客如不嫌猥陋,何妨请进奉茶呢。”两人谦谢一番,只是方才冷蹲了半日,正要寻个暖室少歇,当时便相让而入,直到书室,灯光下主客重新施礼。
  
  杨秀才见这两客气象不凡,都是行装打扮,长袍缺襟,天青马褂,足下薄底快靴,各背黄袱,满口北京语音,叙将起来,十分爽直。方知一个姓王,名世秀,一个姓马,单名一个宽字,都是兵部差官,有四品前程,因部中密遣到成都将军处有些公干,路过这里,却避了半日雨。秀才深致不安,连忙唤小童,将茶点送出殷勤劝客。两人更落落大方,一面取用,一面问知秀才家世,十分起敬。

    马宽哈哈笑道:“我们圈在北京那巴掌大地处,是等闲见不着外省风俗的。你看杨老兄何等淳朴,初见面的生虎儿,便这样款待,若到了我们那塌塌儿,恐怕一瞪眼,将避雨的推到雨地里,都说不定。”那个道:“可不是么?杨老兄若到北京,须要留神哪。”说罢,两人抚掌大笑,站起告辞道:“可惜我们公务紧急,是星夜兼程的,不然便扰杨兄一夜,倒好长谈哩。”

    杨秀才方要挽留,忽听得内室中一阵欢笑,接着呱呱儿啼,响亮非常。便有个大脚丫环,一面跑,一面笑道:“谢天谢地,我还当是个哑儿哩。”说着跨进来,向主人报喜。见了两客,却将二拇指伸在口内,光着眼呆望。秀才嗔道:“有客在这里,只管大惊小怪的是甚么。”马宽这人最来得机伶,便笑道:“敢是府上有甚育麟之庆么?”秀才道:“惭愧得紧,便是贱内分娩了。”忙问丫环,知是个男娃子,不由喜上眉梢。又问起落草时辰,却正是那两客到门外避雨的当儿。

    马宽沉吟一回,正色揖贺道:“杨老兄莫怪我京油(北方俗称京师善谈论者为京油子。)蜜嘴子,您这位令郎,一定是个英物,将来封侯拜相都说不定。不然怎这样凑巧?他诞生之际,却有两位四品武职,急忙忙赶来给他守门儿,岂不是贵人预兆么。”世秀道:“对呀!真真可贺。”这一敲边鼓不打紧,却将杨秀才脸儿羞得飞红,十分局促。
  
  马宽一面赏叹,一面由怀中掏出一柄金错小刀,长有四寸,七宝镶鞘,十分精致,(伏线。)赠与杨秀才,道:“此物还是在下少年时,从福公康安出征金川时所得的赐物,今便以相赠,祝令郎鹏程万里何如?”秀才推辞良久,只得收下。挽留不住,也便相送出门,眼看马、王两人上马去了。
  
  这里秀才忙关好门户,踅转内室,只见灯烛辉煌,稳婆等都悄悄的侍候,那孩儿又已睡沉,李氏却蒙眬歇息。稳婆秉烛近榻,秀才随光望去,只见那孩儿黑油油一张小脸儿,丰满非常。长长的两目紧合,忽地一启,如明星一般,一股精光射出,便尽力子一啼,早将李氏惊醒。秀才忙来慰问,李氏道:“也没甚么,我这时倒觉很安稳。只是未产之先,我困着了,一个梦惊的人甚么似的。”方要接说,那孩儿又啼起来,李氏忙着料理。

    这当儿稳婆子高起兴来,便指手画脚地说道:“可是的呢,险不曾吓煞人!亏得我经事多,有个拄心骨儿。若换个新手儿,没主张,惊了产母,那还了得?便是娘子困得好好儿的,忽然大叫醒来,通身汗下。我赶忙递上姜汤,问其所以?呵唷!真也异样!官人你是识文断字的人,且来参详这梦儿。原来娘子梦中,仿佛走到一道大河边,白浪揪天,声如雷吼,差不多那一片洪波要泛到岸上。娘子正在惊怕,却见一个朱红漆匣儿随流飘来,娘子恍惚用手一捞,那匣儿早到掌中。揭开一看,内中却是活泼泼光灿灿的一尾金色鲤鱼。方在惊喜,却见那鱼儿拨刺一跃,飞向河内,距水面还有数尺,只听得“轰隆隆”一声霹雳,一股浪头凭空的如银练冰柱一般,由河中飞起,直拥了那鱼儿腾上青霄,激得河水如沸,仿佛有许多精怪,走头无路。(写杨母梦兆,便肤出全堂小影。)一惊醒来,便觉得身上转动,却愁这梦儿怕人。亏我竭力安慰,方才放心,果然安稳稳得个娃娃哩。我不懂别的,我只知龙门跃鲤,是人常说常讲的,一定是个吉兆,还怕杨官人不多赏我些喜钱么。”正说得高兴,只听大门扣得擂鼓一般,随着大嚷大叫。
  
  秀才惊听,却是他族弟杨鸟枪的声音。原来这人直性无比,真是浑浑噩噩,不怕夫妇居室干的营生,他高起兴来,都向人直陈不讳。性子且是血热,作起事来是一铳儿,因此得这个绰号。最奇的是他妻子郑氏,生得身高力大,真是天婚地配,恰是一对儿。夫妇合力种田,往往一言不合,便两下里挥起锄头。这鸟枪时常尝他妻子皮锤滋味,转转眼依然嘻天哈地的。

    当时秀才跑去开门,鸟枪一脚踹进,险些将秀才撞翻,提着灯笼喘息道:“坏了坏了,这半日还不曾下来。(开口便妙,如闻其声。)那隔壁王太婆,通不中用。嫂嫂养过了不曾?稳婆子哩?”一席话夹七杂八,急得头上汗流如渖。秀才略闻得那郑氏也是要临薜的身子,当时恍然,便高声唤出稳婆。鸟枪一见,一把拖住便跑。稳婆嚷道:“想是你那桩事发作了?这样泥泞道儿,我老腿老脚的,须走不得急路。”鸟枪那里管他,只拖了脚不沾地地去了。

    这里秀才闭门,从书室中取了金错刀,到娘子跟前,将方才马宽之话说了一遍。夫妇看了孩儿,自是欢喜。李氏道:“这孩儿早就落草,只是不会啼哭,细算那时,可不正是两客临门。这柄刀儿且挂向床头,与他取个吉利罢。”秀才道:“我这些年,书史都就饭吃了。我恍惚记得晋朝有位王公,诞生之时,曾梦人赠一宝刀,后来官至极品,子孙贵显不绝哩。”夫妇说得入港,便各自歇息。

    次日秀才先去焚香告祖,接着亲族村众等,喜蛋粥米,纷纷送来。秀才迎张送李,倒忙得没入脚处。转眼三朝已到,这日便置酒酬宾,作个汤饼盛会。内外男女客,黑压压挤得没缝。这时后院中厨司备馔,釜勺刀砧响成一片,那稳婆不消说,老早地颠了来,准备坐个首席,正在内室中,摆开八字脚,笑得扑天哈地,说那晚郑氏生产之状。原来也添了个娃娃,一张小脸,红中透紫,活脱儿像那鸟枪。众女客都正失笑,只听外面破锣似的一声喊道:“你这老物儿,又嚼的甚么蛆?赶嘴儿怎不约着我?”说着“噔”的声跳入,众人吃了一惊。

    正是:汤饼开筵夸骥子,试啼闯席有风婆。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遇灵芝探奇古洞,遭回禄示兆宝刀。
  
  且说众人眼光注去,却梦想不到,来者便是郑氏。只见他光头净脸,穿着新蓝布衫儿,没事人一般。李氏惊笑道:“婶婶,你敢是不要命了,怎么这两天便跑出?”郑氏一屁股坐在床上,握手道:“没事没事!不瞒嫂嫂说,我今晨早灌了两畦园儿了。”说着将卧的孩儿端相一番,笑道:“怎的这小哥儿俩,通是这样漂亮颜色?你看他黑得好不有趣。”众人道:“我们还没给你贺喜哩。”郑氏撇嘴道:“罢呀,谁家不掉下两个孩子,还值得喜喜的念诵。”众人一笑。

    少时酒饭停当,内外席上,便相让入座。村众们不会客气,只听大家嘴内仅说了一声请,顿时没有下文。但听得七箸齐响,噂沓有声,顷刻间风卷残云,去了大半。郑氏正夹了大个肉圆向嘴内送,忽听得床头壁上“铮”的一声,电光一闪,那金错刀儿竟脱鞘跃出半寸,青荧荧锋芒四射。郑氏一惊,箸儿微颤,肉圆滚落。大家也没工夫笑他,都望着刀儿诧异。正这当儿,忽听厨下春潮般喧闹起来,接着一股青烟由厨下冲上天半,焰头火星,蓬勃乱卷,火杂杂烧将起来。

    这时人声乱喊,无论碗罐瓢瓮,都把来舀水施救。却是如浇油一般,越泼越旺,一瞬间已延烧到后院群房。火势四合,焰头直起得三丈高,厨下人役都争先逃命。这时前庭宾客早已惊动,都一哄来救,虽有些抛去长衣,寻竿觅杠,想断火道的,只苦的是烟噎眼蒙,没法理会。正排墙般挤在后院门边,只见杨鸟抢酒气醺醺,脸涨得如紫肝一般,赤着双膊,也不知从那里寻了一柄铁钩竿,凶神似闯到众客背后,大喝道:“鸟看的是甚么?这不是元宵焰火,倒好耍子。”说着一晃膊,左右众客跌倒三五个,他拔步便要闯进。

    这时杨秀才已喘吁吁赶来,嚷道:“老弟不要入去,不是耍处。”仲手要去拖。他只见他一个箭步,便由火巷内跃上正房。墙外早聚拥了许多村人,也各持长棍钩竿,见鸟枪奋勇飞登,不由提起气,一声喊,飕飕飕蹄上四五个精壮少年,竿棍齐施,拨开火线。这鸟枪东窜西跳,便如火鹁鸽一般,方一脚踏到一根偏梁上,就听“咯支支”尽力子响了两声。鸟枪情知不妙,忙一个鲤鱼翻身,跳到后墙垛儿上。
  
  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那梁摧压下去,下边众人大惊大喊。那知这梁木一压,倒将火势镇住少半。鸟枪与众少年又趁势拼命施救,那焰头竟渐渐平将下去。下面墙外村众,早由缺墙边,络绎不绝挑进水桶。众客这当儿便七手八脚,一阵泼激。这祝融老儿方才息怒,只有余火烘热,如洪炉一般,逼得人通站不住脚。这时大家惊定,鸟枪及一干少年也都跳下,一个个灰头烟脸。

    惟有鸟枪格外狼藉,脸上五官,都辨不出位置,两支眼鹘伶伶的,鬓发一条条参差烤卷,龇牙一笑,便如火燎鬼儿似的,那赤膊之上,早灼伤好些。他都不理会,只一面向内院跑,一面嚷道:“我这个臭婆娘,那里去了,不知护着嫂嫂不曾?”刚跑到穿堂内,只见内室帘儿一掀,郑氏一脚跨出,嚷道:“我早准备了,火若烧来,我驮起嫂嫂便跑,还用你睹声颡哩!这当儿没事了,那小业障还须吃吃呢。”说着便赶着鸟枪,一面拌嘴,一面就走。杨秀才忙来挽留,他夫妇通没听着,便这样喧嚷而去。

  且说李氏见那火起,早吓得软瘫在床,只尽力子抱住那孩儿,痛泪直流。众女客吓极,吱吱喳喳一阵吵,哄一声纷纷离座,只听得碟儿碗儿一阵碎响,落地好些。诸女客却不向外跑,反如热羊挤群似的,你拥我抱,都团在室隅。本来热汤热酒尽力子受用了好些,这时陡然一吓,心气震动,下体一松,急切间那里提掇得住,不由有几位泉出高源,由两峰间浸淫而下。

    只有郑氏,忙跳到李氏榻前,不容分说,先将那孩儿襁起,乱叫道:“嫂嫂不要慌,全有我哩。事儿急了,你便两眼一合,向我背上一爬便了。”说罢雄赳赳作出势子,将案板似的脊梁朝了李氏,却直着眼望那火势。幸亏微有南风,那火只向后烧去,这内室还不曾延及。直到事定,方将那孩儿交给李氏,恰好鸟枪嚷将来,他也便趁势吵着去了。这里众男女宾客也纷纷攘攘,有的肩着长衣,有的失掉鞋子,拥拥挤挤,扭扭怩怩,一股脑儿如一群赶庙香客,向秀才道惊,次第四散。

    累得秀才万分不安,没法儿,只得总奉了个长揖,送将出去,一步一叹踅回。检点后院,竟烧掉廿余间群房,米柴器具都成灰烬,余烬纵横,好不晦气。便赶忙又寻到两名庄汉,命他监视余火,带着收拾断椽碎瓦,入夜时分方才安贴了。庄汉辞去,这里秀才方慰问娘子。夫妇叹息一番,且幸不曾伤人。娘子忽想刀跃之异,一眼望去,却又好端端韬入鞘里了,便与丈夫述说一番。

    秀才沉吟道:“照古书所载,此名刀啸,却非宝铁不能。据马差官所说,此刀系福公所赐,想是良冶精英,有些来历,所以能先事示警。只是这孩儿三朝吉日,却出了这岔子,倒晦气得紧。”李氏强笑道:“这只好向宽处想了。俗语说得好,火烧旺地哩!”秀才道:“但原如此。”忽想起鸟枪夫妇热心可感,不由笑叹一番。李氏道:“官人还没见弟媳儿要背我的光景哩,简直如闪电奶奶一般。真个的,过两日,官人须抽暇瞧瞧他那孩儿去。听他说肥头大耳,好个相貌。”秀才道:“正是呢。”说罢命那丫头收拾门户,各自歇息。
  
  次日秀才绝早起来,先去挨门谢了村众,便顺步到鸟枪家。见门是虚掩着,便慢步踅进,只觉静悄悄的,喊了一声,没人答腔,便直至内室帘外嗽了声,还是无人,不由掀帘一望。只有那孩儿卧在榻上,睡得正酣,进前细看,果然相貌丰厚。室内锄头粪帚,并郑氏的鞋鞋脚脚,以及儿襁尿布之类,堆排的七零八碎。秀才赶忙退出,恰好郑氏由后门外挑着两提桶水,飞也似进来。一面走一面骂道:“也不知那个不睁眼的瞎王八,屙脓屙血,却屙到正当路,三不知踹了老娘一脚,臭烘烘好不丧气。”一抬头望见秀才,笑道:“可了不得,大哥是多早晚来的,快先到屋内等我,我歇下担,净净身上就来。”(妙语。)

    秀才那里敢笑,连忙转身人去,果然听得郑氏唏溜哗啷歇下水筒,又扑扑的打拂尘土。秀才方恍然,他这净净身上的一句话是这么档子事。当时郑氏闯入,一面让坐,讯秀才火后诸事,一面直趋床头,一蹲身由床下拖出一双旧鞋子,拍拍地摔了一阵土,一屁股坐在床上,翘起一脚,脱下污鞋抛掉,白亮亮露着个绝大的角黍,没事人一般,从容容一面换穿好,一面道:“那贼王八吃我赶去粪田了,倒累大哥狐鬼似的侯着。”

    秀才知他是说鸟枪,连忙致谢他夫妇前日帮忙。郑氏道:“呵唷,快不要提起,等大哥家再有这样事,我们还去帮忙哩。”秀才暗唾道:“我的佛爷桌子,你这主顾儿,我可不敢指望了。”当时谈了一回,当不得郑氏东拉西扯,秀才难于应对,便搭越着看看那孩儿,随即辞出。郑氏唠叨送至门外,忽笑道:“我真发昏了,想我大哥给这侄儿起个名字,方才便忘记了。”

    秀才沉吟道:“春为长养万物之始,元气胚胎,最是吉祥字面,便叫他逢春何如?”郑氏道:“好好!这名儿叫着怪响亮的,比什么阿猫阿狗强得多了。”说着“砰”的声关了门,高叫着逢春跑入。秀才笑着踅回家,与娘子说知,夫妇笑了一回。李氏道:.“我就爱那弟媳的憨性哩。那么咱们这孩儿叫甚么春呢?”秀才道:“我记得两句杜诗,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便取这诗意,叫他遇春,字时斋,取乘时遇运,雨润万物的意思,岂不好么!”说罢大笑。娘子也自欢喜。
  
  光阴迅速,这遇春兄弟转眼已到周岁。村中旧俗,都兴抓周儿,便是罗列许多器物玩具,如书笔木刀枪,以及针线脂粉等类,还有泥马土牛,鸡零狗碎,孩子抓取那样,便可见他的性情器量,这日李氏高兴,便邀郑氏将逢春也抱将来,在榻上列好各物,将两儿分置左右。只见逢春憨憨的笑了一阵:却瞅着遇春。那遇春却正抓了一册书,坐在身底下,又随手取了柄木刀,便去斫那泥马儿。

    逢春见好玩得紧,便将身旁许多物,不管好歹,一阵胡掳,开出道来,竟爬向遇春这边,握住刀头,尽力子便夺。那知遇春力大,将小脸挣得笛膜儿似的,向后一掣,将逢春牵倒。逢春就势抱住退春一支脚,便来撕掳。大家笑作一团,赶忙分开。郑氏骂道:“小拗种儿,这些物都不好玩么,单随着哥哥,我看将来哥哥拉屎,你就要放屁哩。”(伏脉。)恰好逢春抓到根红缨小竹枪儿,方欢喜起来。秀才点头,忙别取了一册书,置在他身旁。他瞅都没啾,用脚踹开。李氏等都大笑。当时各散。

    从此两儿不时的一处玩耍。却是鸟枪夫妇勤苦作家,不怕田里地里,也襁了逢春去,孩子困了,便置向垄畔。那李氏却没有这种本领,不免又应了个仆妇,以备替手换脚。家用既增,偏偏杨秀才自遭回禄之后,既失了一注财,重新盖起,好不吃力,又遇着与人保了一笔债,约摸有千数两银子。这债主儿却安心骗诈,银既到手,便影儿不见。秀才急得要死,走向他家几次,只有他妻子在家,没法理论。

    便有人献计道:“这债主的亲哥子,方在某镇上我着隆茂当店,好不阔绰。他们虽是各爨,并没有经官立下析居字样,最好是抓个牌官,(北方谓强委事于人曰抓牌官。)将这事着落在他身上。你既是生员,又常与官府厮会,怕那鸟朝奉不昨唯应命么?”秀才听罢,倒气将起来;便道“老兄话不是这等说,人须讲个恕道。譬如令弟作下这等事,有人扣在老兄身上,老兄能唯唯应命么?若讲到换热动作,更不是我杨门所为的了。”那人讨了个没趣,搭赳着走去,却暗笑这秀才呆到家了。杨秀才迟了几日,没法儿只得自认晦气,卖去腴田顷余,方将这笔债混过,但是家下用度越法拮据。

    秀才从此闷闷不乐,等闲价也不肯出外,只弄儿为乐,堪堪过了六七个年头。这遇春身材,却非常魁梧,乍望去便如十来岁的孩儿。性子憨憨的,却带些痴呆,终日价不言不笑,也不好玩耍,垢腻满面,黄鼻涕拖到嘴角。一睡就是半日,起来吃饭,却狠吞虎咽,差不多一家人口食,都被他装入肚内。那逢春却如鸟枪性子一般,时常和他妈大嚷大叫。生得五短身材,腰围博大,便似半截铁钟,有力如虎。这六七岁的当儿,那百十斤的大水桶,已经挑得飞也似的。只是顽皮得没入脚处,成日价长在野外山麓,有时与村儿厮斗,但碰着他的拳头,都要鼻青脸肿,因此人家见了,都远远躲开。逢春没奈何,便常寻遇春去玩,却怕他呆性发作,给他个百不理,所以事事顺着哥子,两个倒玩到一处。

    一日,春末时光,山花盛开,平畴绿野,映着岚光翠影,好不有趣。兄弟两人便循山径入去,越进越有趣,一处处奇松怪石,野卉芬芳,随看随耍子,甚是快活,竟弯弯曲曲游了半日方回。逢春便坚约遇春次日再去,嘱在家等他。那知次日遇春竟不曾去寻他,急得他抓耳挠腮。好容易次日吃过早饭,放下箸拔脚便跑,寻着遇春,拉了便走,一面说道:“你怎的昨日不去寻我?难道山中不好玩么?”遇春笑道:“我何曾坐在家里,比前日见的景致,越发的好。”逢春跳脚道:“了不得,你怎么独自去逛,却抛我坐了一日牢?”

    遇春道:“还有他伴儿哩!便是我寻你去,半路让遇着的。跑得且是飞快,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正说着,遇春忽向岔路上一指,道:“兀的不是他又来了。”逢春连忙望去,果见由岔路树后,连蹿带进地转出个红衣小儿,只见有四五岁光景,生得眉目鲜润,粉团似的笑脸,扎煞着总角儿,露着半段红嫩嫩的腿,足踏青蒲鞋,跳舞而来。见了逢春,略为一怔,忙趋到遇春身旁,笑着一招,向山路便跑。遇春兄弟更厮趁着赶去。那小儿步履好不捷急,逢春累得喘淫淫,方赶得上,却暗暗诧异,怎地村中一向不曾见这小儿。

    当时游玩心急,没工夫理会,顷刻间复到山中。那小儿却如向导一般,蹑磴攀藤,凡幽美境界,尽兴游玩,遇着山果木实,便是险在悬崖峭壁,他都能腾踏采取,把来且食且玩。逢春越发纳罕。只是与他说话,他只有一笑,便似哑儿一般。三个直玩至日色平西,方循路下山。走到山麓一株大樟树旁,遇春兄弟本来在后厮赶,这时遇春拉逢春道:“你看,他又要去了。”

    逢春眼快,急望去,果见他走到树旁,笑一声向丛草内一蹲,仿佛摸取什么似的,红衣儿晃了晃,竟不见他出来。逢春怪极,偏要寻他,便在丛草内拨寻一阵,那里有影儿?便道:“这娃子倒会藏迷儿,想是脱身家去了,且莫管他。”遇春道:“昨日也是这样,我还痴等了他好一会,方独自家去”。兄弟一路踅回,各散回家。一连几日,三个尽情玩耍。
  
  一日入山越发深邃,转过两层峰腰,都是盘纡险迳,只见一面高崖,遮天翳日,鸟道孤悬,藤桧阴森,距地两丈余,却有一洞口.红衣小儿便跳了跳,当先引路。遇春兄弟随后相牵而上,饶是逢春这等泼皮,还累得满头大汗。好容易到得洞口,恰好日当正午,阳光灿射到洞外,将那草树阴之气逼得净尽,转光灿灿起了一层瑞华。就见青宕宕一片整石门,忽的轰轰有声,顷刻间砉然移开。一股微风,和着些奇卉馨香之气直扑出来。逢春乐极:拍手大跳。这时红衣小儿飞也似拖着遇春便闯,逢春随后,只喜得打跌。只见洞内莎径如茵,还有潺湲流水,石壁上钟乳纷垂,千形万状。
  
  逢春也不晓得赏玩,只嬉着嘴,眼张失落地随后跑去。少时到了一座石堂内,只见石几石椅,位置井然,光滑滑没些尘土,只觉阴森森一股寒气直透心窝。逢春脖儿一缩,道:“好冷!这冰音内没甚好玩,快些出去罢。”一面说着,却见红衣小儿与遇春都凑向正中石榻前。他也赶去一望,却见石榻上,侧身唾着一个美妇人,道家打扮,袒着上身,一双玉臂鲜润非常,曲了一肱作枕,那一臂却微抚前胸。莲脸如醉,星眸紧合,白灿灿微露瓠犀,似笑非笑,长发指爪,都纠盘作一处,仿佛一曲屏风下,卧着个春睡美人一般。

    贴榻肘下,却有漆皮古装的一卷书,卷面上一行朱篆,逢春望去,俨如赤蚓。当时他也是一惊,不由呆望,只觉得那卧妇竟要欠仲欲起,不由怕将起来,忙死力拉住遇春便要跑。那知遇春憨憨的不管好歹,正仲手拿起那卷书,便听得那洞门隐隐作响,红衣小儿没命的招手便跑。遇春等急忙跟出,一气儿方跃出洞门,逢春两脚方踏出石门外,尚未站稳,便听背后山崩似的一声响亮。遇春忙回头,那里还像石门,依然峭壁铁青,一丝隙缝也无,早将逢春震倒在地,两手掩住耳朵。遇春连忙扶起,逢春定定神,道:“阿哥,这所在倒好玩,只是冷些。这鸟婆娘却会睡自在觉儿,过日咱们多约些人,掮他出来。”说着四下一望,大叫道:“不好了!”

    正是:太阴尸解传兵法,福将奇逄得异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闹家塾师生笑柄,述仙缘兄弟奇逢。
  
  且说逢春四下一望,只见乱峰丛杂,窄径纷出,那里认得来路,百忙中又望不见那红衣小儿,不由急得叫将起来。亏得遇春眼神,却见那红衣小儿坐在远远茂林内斜柯上,颠头簸脑地正在招手。兄弟连忙赶到,他又已跃下,走在前面。三个便厮赶着直奔归路,少时到樟树边,红衣儿依然不见。逢春忽然心下怙惙起来,一头走,一头想了个计较。次日便不去同玩,约摸着遇春等去了,他不知那里寻了身青簑衣,刺蝟似的,蒙头盖脸,一头扎在那樟树旁右丛草深处,给他个老等。

    果然不多时,红衣儿与遇春缓缓而来。逢春屏住气,偷眼睃去。只见他一个欢跃,踏入草间,两足渐没,顷刻间至脐至项,末后仅露些总角儿,竟钻将下去。逢春惊怪之极,大叫跳出,一脚踏住他钻没落所在,倒将遇春吓了一跳,逢春不暇多语,先随手拾了段枯枝,插识好了。然后向遇春道:“阿哥,快守在这里,我去寻锹锄来,且寻到他老家再讲。”说罢,飞也似去了。

    遇春也觉诧异,细看那插枝处,也没甚异样。正在沉吟间,那逢春已经提锄跑来,还热了根火绳,预备倘或挖出怪物,便放火烧他。这种浑打算,倒甚有趣。当时遇春先与他拔去一片草,逢春便动起手来,挖了三尺余深,只见些青丝蔓,盘结萦绕,土润如酥,微馨扑鼻。便竭力又掘入三尺余,却得了一物,有葵扇大小,五指参差,腴嫩异常,红白颜色,活脱似一支人手。逢春忙把来同遇春细玩,喜怪的甚么似的,道:“难道那红衣小儿便是这物么?怪不得村中总不见他哩。”

    两人那里懂得甚么,只觉好玩得很,并且一阵阵清芬馥馥。逢春偶一拔弄,忽掐破一块,白乳似汁儿滴到手上,便引舌一舐,十分甘滑,登时馋涎大动。便将那物递给遇春道:“等我寻个沙钵来,咱们在这里将来煮熟受用,省得拿回家,有人搀分儿。”说罢三脚两步的去了。这里遇春一面细玩这物,一面等,不想在山中奔驰许久,肚内空虚,这当儿只管一阵阵雷鸣起来,不知不觉扳了个大拇指送入口内,咀嚼着甘香满口,玉液津津,好不受用,一些儿渣滓也无。既吃着甜头,那肯便罢,便一面憨笑,一面尽力吃将起来。

    少时只剩了半段小拇指,方见逢春笑迷迷持钵跑来。见遇春石佛般坐在那里,正瞬的清脆有声,还端相着那段小指儿,意思也要不客气了。逢春慌了,忙劈手夺过,跳嚷道:“岂有此理!你怎的这样害馋痞?”说罢,将沙钵一掷,气愤愤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一口吞下,究竟不曾晓得甚么味儿。当时撅着嘴没好气,拎起锄头刚要走,只见遇春两臂一伸,骨节作响,大大的一个呵欠,往后便倒。逢春忙去扶他,只觉自己浑如酒醉一般,脚轻头重,心内一模糊,“噗”的声栽倒,与退春同卧在那里。
  
  这且慢表,且说杨鸟枪天晚回家,不见逢春,问起郑氏,方知他慌张张拎了锄头沙钵,野玩去了,还当是在遇春那里。刚要走去唤他,却见杨秀才走来,道:“老弟,退春还和逢春玩哩么?该家去了。”鸟枪道:“怪呀,我还当是他们都在你那里。既然这样,快去寻他们。我听说近日村中玄帝庙内,来了个游方道人,镇日价在左近游逛,往往半夜方回庙,倘是甚么拐儿歹人,须不是耍处。”秀才一听,也慌了手脚。

    只见郑氏飞也似跑出,嚷道:“你们且莫念藏经了,赶快去寻要紧。”说着点起两支火把,喊请了几位邻右,随手捞了根门拴,当先开路,率着一干人,吆吆喝喝,喊着遇春兄弟,遍村中寻将起来。沿路又集拢了许多人,都簇在一处,闹得满村中犬吠鸡腾,好不热闹。好容易寻到那樟树左近,忽见一个人影儿瞥然一闪,趋向树后。郑氏眼快步急,心下起疑,便直追将去。众人火亮亦到,看得分明,却正是那游方道人,正在那里抓耳挠腮,顿足长叹。再向草间一望,颠倒卧着两个孩子,正是那遇春兄弟。

    大家老大惊疑,不由发声喊,将要捉那道人。只见郑氏健步如飞,举起门拴向道人劈头打去。道人却不慌忙,只将袖儿一振,门拴格落,叫道:“众居士不得卤莽,贫道正有要言奉陈,须借一步说话。且将这两孩儿背回家去。”杨秀才究竟是读书人,有些见解,见这道人器宇不凡,忙拦住大家。郑氏夫妇分背起两儿,邻人等替他提着门拴,一路踅转,直趋杨秀才家内。随路上众邻人也便各散。少时到门,那李氏娘子正和丫鬟在门首呆望,见人群内有个面生道人,赶忙缩进。郑氏先背着遇春跑进,忙叫道:“嫂嫂莫慌,不相干的,这孩子呼吸之气吹到我脖儿梗上,火炭般又热又痒,爽利得紧。”李氏不好笑他,早见他夫妇争挤入书室,将两儿安卧在榻上。
  
  这里秀才刚让道人进室,只见鸟枪跳嚷道:“那鸟道人在那里,快追问他是怎么回事?放了多少迷药下去?我去取清水去,还须取些尿屎来备用,他有邪法都说不定。”郑氏将他一搡,道:“你别逞疯了,自有大哥问他哩。”原来他夫妇,无论那一个憨性发作,那一个必明而且白的将那个排发一顿,仿佛阴阳两性,互相克制一般,所以这么一调剂,倒很相宜。当时秀才抚首示意,便揖道人先行,自己相随而入。灯光之下,只见那道人年有五旬余,精神炯炯,好个相貌,但见:

    身若寒松,神同老鹤。剑眉入鬓,经几多战阵风霜;星同凝光,透多少风云气象。竹冠棕拂,脚根带九州之烟;博带宽衣,胸次罗五岳之秀。正是侠气未除,气咽餐霞归道法;雄心欲尽,降龙伏虎托玄门。
  
  秀才看罢,不由悚然致敬,忙问:“道长仙乡那里?是何法号?为何托迹敝村?”说着大家归座。道人先看着遇春兄弟,喷啧叹慕一番,然后慨然道:“贫道数年心力,却不及这两个娃娃,看来人生福命,莫非前定的。贫道俗姓葛氏,名玄一,原籍浙江处州。少年无赖,不为乡里父老所重,曾任侠借友报怨,捉入牢狱三个年头。过眼前尘,也不必细述。后来幸逢赦出,恰好金川用兵,贫道便投身军伍,累以斩将搴旗,积功至参将微职,屈指从军不过两年。那知同辈见嫉,却因赴援某处,小小落后,竟谮于主帅,将失机覆师罪名横加在贫道身上,因此弃官逃去,飘流湖海。修道.以来,回念前事,也不过微尘起灭罢了。”说罢哈哈大笑。

    秀才道;“原来如此!却可敬得紧。只是道长方才说两个蠢儿的话儿,还请明白指示。他两个现如沉醉,还不妨事么?”道人道:“这正是他两人如天之福,便是居士德门善泽,亦非寻常,不然贫道若非望气而来,也到不了这里哩。少时他两人便当醒来,且问他们所退所见,贫道再为居士等细细说明。”说罢整襟合目,凝然而待。便是郑氏夫妇见他道气盎然,也不敢造次了,只悄悄的五相白瞪着,心下怙惙,一面就榻看两孩。只见睡得酣附的,脸色绯红,鼻里口里,一缕缕的氤氲白气,不觉又变貌变色的,扯秀才指与他看。道人自语道:“通不相干,须得浊气净尽,清光方能大来哩。”
  
  秀才暗暗纳罕。少时,只听遇春极力的吁了一口气,便见他双眸一启,精烂烂一片光彩,一骨碌坐起,仲伸手脚。秀才大喜,还未开口,那郑氏见逢春未醒,早又旋风般闹将起来。道人道:“他禀赋单薄,须少迟一时,也就要醒的。”果然不多时,逢春证怔醒来,便嚷道:“你怎的吃独食,撑得跌倒了。”说着望望大家,只张大了口发怔。秀才等大悦,赶忙令他两个静坐定定神,然后一一问起情由。逢春便夹七杂八将近日一般离奇事,滔滔述出,将大家都听得呆了,不由眼光都争集到道士身上。

    道人道:“他两个所食异物,是名肉芝,岁久通灵,方能化形出没,是旷代仙珍,不易遭遇的。但是修道者得之,立可超凡入圣,平人吃了,只可补益聪慧气血,筋力动越,智勇绝伦。逢春吃得太少,于心智没相干,却是肢体强健,勇力非常,也就可惊了。那石洞中所遇女仙,在道法中名为太阴炼形尸解之术,不过道成之后的遗蜕罢了。其精光发越,惹人踪迹的,端在那一册书。贫道望气跟寻,原是为此,不想那日稍迟一步,失掉奇缘。因六十年甲子一周,必那日正午时,洞门方启哩。还痴心想觅肉芝,不想奔到那里,宝光索然,却见这两孩睡在地下,委实精神有异,便知复为厚福的攘去,所以甚为叹息,恰好居士等便寻将来。仔细思来,却是贫道贪念所致,因欲兼得异书,牢候启洞的当儿,坐失肉芝仙品了。”

    说罢一笑,起向杨秀才稽首道:“贫道便当回庙,过日还当造府,求那册一阅,以慰这番跋涉哩。”秀才道:“当得当得。正须祈教哩。”说罢同鸟枪送出大门,眼看他飘然面去。这里大家又惊又喜,李氏先在窗外,早听得明白,这时早踅进,看了两孩,方才放心。逢春便吵着家去,当时散过,一宿无话。
  
  次日午饭后,秀才方与李氏话昨日之异,忽闻扣门,以为是道人来了,连忙问遇春,果有那书,即便走迎出来。那知门儿方启,冷不防一个蓬头小厮“嗖”的声从肘下冲入,仔细一看,却是本村于太公的孙儿,名叫于益的。乳名豹儿,生得伶俐非常,瘦削削一身枯肉,面孔渗白,两只小眼点漆一般,骨碌碌乱转,天然手脚捷疾,丈把高垣一越便过,只是顽劣异常,这时十来岁,已读了两年书。太公家本富有,又怜他父母双亡,便专意延请先生,要栽培这孙枝。那知这么一来,老头儿算淘定气了。

    原来村中旧俗,凡人家设一爿书馆,必要招几个当地小儿附来上学,大家助些束修,捧着来办。于太公自然从俗,招集了七长八短几个村童。这豹儿自入书塾,不多几日,便施展起顽皮手段,瞅空儿调调那个,又唆唆这个,既至将对儿燃起,火儿煽得旺旺的,他却将小扇一丢,装他的老好子。众村儿被拔弄得互相看了如乌眼鸡一般,往往趁老师出馆的当儿,厮打得头破血出,啼哭了家去。人家登门来问,都须太公费嘴搭舌。

    久而久之,都知是豹儿作祟,这老师便暗暗留神。一日故意出馆,说半日方回,偻着身子一步三握的去了。这豹儿便如脱锁猢狲,登时满屋乱跳,又耍捉迷藏,又要画鬼脸,胡噪了一阵,见通没人理他,不由搭越着附着一个学生的耳朵,说了几句没相干。那学生不由白眼睁起,望了靠窗坐的一个小学生,骂道:“你这小厮,真是人小鬼大!我多早晚便偷骂老师?你却背地里在老师跟前嚼舌根。”那小学生如何肯服?不由牵藤蔓葛,越说越不得洗白,气得嘴儿一撤,“乜”的声哭了。

    那学生还擦拳磨掌价吆喝。豹儿却仰坐在位上,将两只脚高供在书案上,摇头晃脑地唱将起来。正在得意,忽的脑后脆生生着了一个巴掌,身儿一振,连座儿跌翻。赶忙爬起一看,却是老师撅着胡子瞅着他。原来这先生故意悄悄转来,伏觑好久了。当时不容分说,扯起他夏楚一顿,两手掌火刺刺的,好不晦气。这豹儿吃着横亏,如何服气?便暗暗打他的主意。这时正当暑月,那天气热得流金铄石,这日午饭,却有一盘清炖肥羊肩,大脔寸葱,仿佛东坡肉的制作,热气腾腾,扑鼻儿香。

    先生大悦,未免那箸儿雨点般下去。那知眼丝不见,端来当儿,早被豹儿暗加了一把盐,先生捞入口,只觉太咸,却是为甘香所掩,也不理会,只尽力捣搡下去。少时饭罢,越发炎热,先生扪腹徐步一回,酒肉蒸郁起来,汗流如雨。少时腹内晕腻咸性,一齐发作,一阵阵口干舌燥,渴得喉咙便要生烟一般,忙一迭声喊那馆童前去泡茶。那知馆童见先生过于老饕,盘中只剩些骨汁儿,本就有些不自在,这当儿又受了豹儿的锦囊秘计,当时答应一声,将茶壶揭开,大大的人了一把雨前嫩叶。

    先生还暗喜这小厮倒识趣,便知我恰需着酽茗解渴儿。眼望着他提起壶飞跑去了,便坐下来,一面挥汗,一面先将茶杯摆列了三四具等候。不想越等越不见来,喉中焰炽如焚,好不难过。直待好久,方见他如飞跑来,一面咕哝道:“偏这厨下灶儿烧塌了一块甓,直急得人转磨。”先生这当儿不暇再说,忙提起壶按杯斟满,只是新沸的水,没法便喝。正用扇儿呼呼地煽起,却见豹儿笑吟吟从内院走来,先生望去,顿时遍体生凉,不由大悦。

    原来豹儿手中擎了个大朱红盘,内贮沉绿西瓜,一块块黄瓤黑子,五色相映,好不有趣。先生方两杯热茶下肚,他已跨进堂室,恭敬敬将瓜呈上,恰是从井中浸过的。那一股冰凉甜爽之气,钻人着热渴喉鼻内,如何肯开交。当时先生一笑,抛掉茶杯,一气儿四五块入肚,如冰壶濯魄一般,爽快非常。便就榻拂拭了凉簟竹枕,跂脚而卧,拿了一卷书还不曾阅得一行,“啪”的声落下,趁势儿进南华老仙扑蝴蝶儿去了。

    这里豹儿却忽然规矩矩坐在位上,目不斜视。同学引逗他,他都不理,只按了书细阅,却侧起耳朵潜察动静。便听得先生肚内渐渐如水泡起灭,汩汩有声,又如解坼发酵,只管“扑搽扑搽”的作响。少时越发辘轳滚动,一阵紧一阵。他方伸舌儿,忽见先生从睡梦中呻吟有声,登时坐起,揉着肚便跑,直奔厕所。三脚两步赶到那里,猛一抬头,叫声苦,不知高低。

    正是:茶园踏破先生梦,犊鼻晒余弟子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冷田禄窃学点穴法,葛玄一设教腾蛟村。
  
  且说先生一时不检点,容纳了许多食物,又被热茶冷瓜一搀和,已经是腹泄之道,那知百忙中,瓜瓤内又被豹儿暗加了巴豆细末儿。这种东西有推墙倒壁之功,便是虎也似壮男,也马上见效,何况这先生上了年纪,那里撑得住?劲生生被攻醒来,已觉关门上生力军竭力冲突,有非开不可的光景,当时忙忙跑出。那厕所是两间草厦,安一单扇苇门儿。
  
  庄户人家都是粗粗率率,遇着阴雨时光,往往内眷们偶然借这里方便方便,都常有的。当时先生急忙要进厕,忽见厕墙边,花绿绿竖着一根长烟筒,乌木杆儿,亮澄澄缕银烟咀,配着个红缎绣花葫芦式的烟荷包儿,葱心绿的丝穗儿,一指宽的金线板箍,被风一吹,好不华丽耀眼。先生暗急道:“这一定是甚么女眷在内,幸亏我没跨进去。”只好攒眉转来,提着气向上收敛。少时委实不得了,忙又去一张,那烟筒儿还在那里,只好又踅回。那里坐得住,只管喘吁吁踱来踱去,那大将的先声开门炮,早趁空隙响了两下。

    豹儿越发矜重起来,一些笑容不露。少时先生飞也似又去一张,转眼间龇牙咧嘴的又踅回,在室中只是跺脚,那面上颜色已非寻常。便听得肚内“唿噜”连珠价一阵怪响,先生顿时打了一个旋,大恨道:“与其达样,莫如那样。”说着便跑。一脚刚跨出门槛儿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先生裤内“噗”的一声,顷刻淡黄汁儿从布缝中浸淫透出,原来满满的痾了一裆屎。当时先生委顿在地,满室中臭气蒸腾。众学生虽竭力忍笑,那里忍得住,不由哄堂起来。

    这一闹,早惊动太公,慌忙扶杖而出。见这翻光景,又笑又恼,只得先搀起先生,淋淋漓漓地暂扶到别室去换衣裤。豹儿始终没事人一般,瞅空儿将烟筒藏过,以为千妥万当,不会犯案的了。不想过了两日,他偶然没好气,将馆童打了几下,馆童不服气,都给他和盘托出。方知那烟筒是他设的一股疑兵,厕中何曾有女眷的影儿?先生大怒,顿时拿出看家本领,就要辞馆,亏得太公陪了许多小心方罢。痛责豹儿自不必说。无奈豹儿顽皮得神出鬼没,变着方儿掇弄这先生,先生实在住不牢了,只得辞去。
  
  接连着两年之间,直头换了四位先生,都被他捉弄走了。这时光方闲在家里,越发野马一般,淘气得无法无天。这时却因事触恼太公,跑将出来。他知太公与杨秀才甚是相契,所以直奔这里来躲避。当时冲入,刚转到秀才背后,那于太公已提着拐杖,喘吁吁赶到。秀才早知就里,忙拉入书室,一手拖了豹儿进来,笑道:“你这乖毛儿,(俗谱顽童也。)气着爷爷,待我来训责你。”说罢在他总角儿上,轻轻拍了一下。恰好丫环进来要取茶具,秀才趁势命他将了豹儿寻娘子去了。

    于太公不好发作得,只叹道:“这孩子惯得通没人样,老汉委实淘不得神。偏偏先生都走掉,只这样野跑,如何是好?须得快请个人方好。”秀才道:“正是呢,便是我这里遇春兄弟也应上学了,只是急切间请不着人,只好慢慢留意。”正说着,只见鸟枪大说大笑的进来,背后还有一人,生得鼠睛黄须,蛇腰龟步,两道细目似睁不睁,低着头,作出安详样子,原来是邻村的冷先生。

    这人据说是个游方医士,初来那村中的当儿,只一匹驴子,驼了个妖妖娆娆的妇人,只好二十余岁,扭头折项的偷窥浅笑,浑身没有四两重,说起话来南腔北调,也不晓得他两口儿是那里人。但是那冷先生已三旬光景,一张利口,真有说得王母娘娘要嫁人的本领,不多几日,各村众都欢喜得了不得,因此便寓流下来。也不知他囊橐中那里来的钱,只见他自奉饶足,将那妇人打扮得花鹁鸽一般。有时节艳装浓抹,睃着水灵灵的眼儿,站在门首,那来往的少年,都望空嗅嗅,道:“好香好香。”
  
  笑作一团价厮混。这冷先生流寓以来,已有十余年光景,人都疑惑他会甚么炉火烧炼,却是也不曾落在人眼里。那妇人只生了个孩儿,不久便死掉。这孩子此时已有七八岁光景,取名田禄,生得且是乖觉,模样儿、身段儿,便如女孩儿一般,只是阴鸷之性,恰如其父。手脚便利不下豹儿,在那村中也是个著名的顽皮。当时冷先生随鸟枪踅入,大家寒温毕,冷先生先哈哈笑道:“真是俗语说得好,有千里马,还须有千里人。天生神物异宝,还须待福人享受。小可闻得府上这段异事,只喜得一夜通没合眼。真是德门积庆。老鼠扯木掀,大头儿在后面哩。”说罢一面拱手谦逊,一面口内唏溜着,又去周旋太公,道:“老先生少会呀,这精神越发矍铄了。”太公谦逊数语。
  
  大家方要落座,忽闻门首有人轻叫道:“杨居士在么?”鸟枪走出一看,正是那葛道人。白日见了,风神越发潇洒,连忙让入,大家厮见。冷先生也要趋奉几句,不想被人家气宇慑住,不知说甚么才好。这于太公倒是个精于世路的老古董,当时甚为起敬,便细谈起来。方知道人胸罗造化,般般大才,真是经史百家九流之教,并战阵击刺,风禽壬遁,诸般数术,无一不通。略露绪余,太公等一干人已闻所未闻,不甚了了。

    鸟枪也暗暗吃惊道:“他一般的也是个肚皮,怎的便装得下许多杂耍,说来评书般怪好听的?”大家称赞一回,又谈询吐纳玄虚之术,道人却笑而不语,但道:“此事不涉言传,居士等世法中人,亦无需此。倒是昨日所言那卷异书,贫道须求借观哩。”杨秀才道:“好好!”即忙跑入,向遇春索来。自己先一展阅,索然无味,原来上面都是奇篆,纵横纠结,那里辨得出一字。便捧将来递给道人。道人恭敬敬接置几案,匍匈叩拜毕,然后起身展阅,只见书面上大书《玉真玄女兵法秘笈》八个大字。道人失声一叹,便逐篇细阅,都是些风云开阔,戎机武略,并战阵奇正之诀,末后两篇,却是讲究剑术击刺,并罡气内功,还有些神符异咒,颠倒阴阳,变化五行之法。真个是:

    兵机一览掌中收,秘笈奇文玄女留。绝世将材从此出,会看麟阁着勋猷。
  
  道人看罢,默然不语,将书合好,只管伏首沉思。这当儿众人都集拢来,却不看书,只望着道人。道人叹道:“此书固是异宝,但贫道久栖方外,志不在此。鄙意原以为是甚么了见性命的书籍哩。”说罢不胜失望。鸟枪通不懂得,只乱嚷道:“那么这书你总算认得了。”道人笑道:“不是贫道大言,这册书除却贫道,恐无人能理会得。”鸟枪大笑道:“那么我们通拜你作老师何如?”

    一句话不想触动太公念头,便笑道:“真个的哩,道长鹤驾既望气至此,根寻秘笈仙芝,又为杨氏两儿所得,总是与这两儿有些缘法,左右是云永寄迹,漫汗遨游,何妨在这里屈居宾席,作教儿童?我们早晚也好奉教。”原来太公正想请位先生,像道人这等学问,是掮着灯笼没处寻的,所以趁势敦请。杨秀才也甚合意,只管点头。只有鸟枪跳嚷道:“好好!便是这样,一言为定。便就太公那里的原馆,我们孩子们都附到那里去。如方便,明日便吃个开馆酒儿如何?”说罢大笑。秀才笑着扯了他一把。冷先生早耸耸肩儿,凑趣道:“这馆地儿好不丰腆自在,是再好没有的。”道人只用眼角瞅了他一下,便慨然应允。太公等大喜。又畅谈良久,道人辞去。这里大家便议起延师勾当。
  
  杨秀才道:“这学生也不可过多,便是太公那里的豹儿,和我们这里遇春兄弟,三个学生也就够了。”鸟枪道:“对对,那野行行(音杭)子,不必招他,省不了多少馆金,没的倒惹气。”冷先生道:“呵唷唷,莫如此说!还有小儿田禄哩。小可偏要讨个厌,一定是附骥的了。”说罢向大家一个大揖。太公等拘着面孔,没法子,只得强勉应允。独有鸟枪,竟撅着嘴先自走了。这里太公起辞,只见豹儿跳将进来,先拾起太公拐杖,原来他在窗外候了好久了,祖孙相携而出。冷先生也跟了出来,秀才送出,他还殷殷坚约附学方去。
  
  过了两日,于太公忙忙收拾书室,择吉开馆。嫌旧馆逼窄,另在一所大院,扫除干净。这院落十分空旷,外邻场院,原是当年村中子弟们习武的所在,后来归到太公手里,方建了馆舍,幽静爽朗,十分相宜。杨秀才等也都赶来帮同料理。先一日,于太公等亲到庙中,将道人请进书塾。他只一肩行李,别无长物,都安顿停当。次日开塾,宾主齐集,早筵丰盛,自不消说。道人更无香火习气,只随意取用。

    少时饭罢,茶话一回,那豹儿已将着遇春兄弟规矩矩进来,都穿了干净布衣,立在那里。太公望望日影,已将过午,还不见冷先生父子到来。鸟枪却有些不耐烦了,便嘟念道:“难道那姓冷的特地消遗我们么?怎这样慢腾腾的?”正说着,只听窗外一阵脚步响,接着闻得冷先生笑道:“呵唷唷,可了不得,累众位久候!偏这孩儿拗的人要死,东穿一件也不是,西穿一件也不是。吃我骂道:这是入学读书去,你当是游逛庙会,将你打扮得公子哥儿似的?”说着,领他儿子一脚跨入。

    大家先将那冷田禄一看,端的怎生相貌?但见: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眼秀而娟,两哞灼灼流走;眉长而曲,双睫闪闪开张。骨肉匀停,恰宜逾墙窥隙;身段活泼,最好软步轻趋。精神发越,看此时便似《西游记》内红孩儿;性质淫邪,恐异日又似《侠义传》中花蝴蝶。当时田禄穿一套浅绿绸衣,猩红绒绳扎起总角,立在冷先生身旁,果然似粉装玉琢的娃娃,将遇春等比得通没颜色。那冷先生只喜笑得眼睛没缝儿。却见道人双目一张,冷森森注定田禄,良久方微叹道:“这孩儿气质却费陶熔哩。”大家都不在意,便忙着谒圣拜师,一切繁文,不必细表。四个弟子按次就坐,却是遇春居长,田禄最幼。大家亲长,也便散过。从此道人因材教授,这且不题。
  
  且说杨秀才家道消乏,已非一日,自遇春入学后,越发艰难。转眼又是四五个年头,只挣着苦度过了。幸亏于太公甚是扶助,便不索遇春摊馆金,一年齐头,退春倒有大半年在太公那里食住。鸟枪夫妇虽不时资助:只是他们是土内刨食的勾当,济得甚事?这时秀才家丫环仆妇早都去掉,只有李氏娘子竭力支持。秀才当年是经过大日月的人,这时未免啾啾唧唧,终日眉头上结个老大疙疸。心境不舒,身体因之便坏,不时的害起病来,饮食锐减,恒卧床席。

    娘子好不着急,且喜遇春自食肉芝后,气格顿异,聪慧绝伦,小时节憨态,一些也无。这年已十四岁,望去山岳一般,健硕非常。且是生性好武,沉毅有谋,经史只略观大意,却将孙吴兵书爱得甚么似的,往往和先生辨理论,起解且是不凡。葛道人知他是此中英物,好在入学之初,太公等都曾嘱咐先生因材施教,原不拘文武两途的。因此索性将举业咕哔弃掉,只习武科应有的功夫,一般的刀石弓马作了功课,每日价打熬气力。逢春等三个,本都是生龙狞虎的脚色,自不消说正中下怀,顿时各显奇能,功夫日进。

    豹儿虽生得干瘦,却是精神过人,机警非常。田禄身手尤其捷疾,讲到蹄耸超跃,却属着他。只有逢春来的迟钝,却是神力可惊。田禄有时顽皮起来,在他前后左右风车般旋转,冷不防东一记耳光,西一记耳光,他只不哼不哈。瞅空儿若被他捉住,却扎扎实实捶得人家撇着嘴叫妈。因此田禄等闲价也不敢去惹他。三个都好技击一路的武功,只磨着先生来教,那里肯理会书卷?只有遇春,虽白日里逐队学习,到得夜里,读书必至夜分。豹儿与逢春自去顽耍,惟有田禄,一半嫉妒,一半疑惑先生偏爱遇春,背了人多传他些招儿。
  
  一日先生正课毕后,讲了些拳法的源流宗派,讲毕后,无意中瞅了遇春一眼,道:“此中微妙,你夜课时须仔细详参。”田禄不由狐疑起来。散校之后,他踅到家忙忙饭罢,定更当儿,早悄悄踅转来,便由塾外后墙,“嗖”的声猫儿一般跳入,提轻脚步到塾窗外,屏息站定,戳了个小孔一张。只见空堂中,灯火明亮,先生跌坐在榻上,遇春侍立一旁。

    先生道:“这技击一道,日间略言门径,大概习用诸般兵器,如枪刀棍剑短鞭钩戟,以至刀牌之类,虽各有专致的工夫,却总须先熟拳法,然后身手捷疾,运用无阻。其中宗派甚多,大约不外内,外两家。这内家拳法,起于宋朝武当山道土张三峰。他曾梦真武大帝秘授拳法,天下知名,后来应徽宗皇帝之诏,单身北上。那时节,绿林雄豪据住了一处要路,专要与他较个胜负,三峰不动声色,孤身对敌,百十个铁汉都死在他拳下。后来江南张松溪传其法,越发神妙。明时倭寇沿海为患,松溪曾应募杀倭,只用一根木棍,卷入白刃丛中,从血泊里杀出,身上一丝血迹也无。原来内家拳法,是静以制动,蓄锐晦用,以窥敌隙,非至紧要不发。一发之后,当者必败,自家却不漏一些隙空。他那法中,最要的便是点人穴道。有哑穴、晕穴、死穴之分,一指戳去,敌人顿时便倒。只是这种秘法,非遇忠实长厚的人不传。万一所授非人,损德不小。”说到这里,笑视遇春,却用了一杯茗,将余茶置在靠榻几上。田禄听了,暗暗吐舌,只喜得心上奇痒,越发凝神听去。

    先生接说道:“至于外家拳法,却起于少林神僧。相传是阿罗汉化身济世,历代相传,宗规严厉。后来明朝边澄仰慕其术,孤身至河南嵩山,托身于寺内香积厨下,炊饭三年,虽是诚心潜习,不得口诀,还未悟彻。一日主僧偶至厨下,只见边澄一面执役,一面沉思如木人儿一般,灶中柴火堪堪烧到他脚下,他通不理会。少时却见他将臂一蜷,又如推太山一般,重重的推出,随手捞了一根整竹,有碗口粗细,将两指一捻,‘硗吧’声碎裂。主僧大惊,便细细根问起,方知就里。便念他一片诚心,将拳法秘要尽情传给。只是这外家制胜,在先发制人,是主于取势用动的。只思蹈人家漏洞,尽力的跳击奋搏,却每每忽略自己一面,因此偶遇劲敌,往往为人所乘。这便是道家所说的,用刚不如用柔的意思了。”

  遇春点头会意,便道:“弟子觉得行军制敌也是这样道理哩。”先生喜道:“正是。”当时甚爱遇春器量,师弟十分款洽。暗地里却将田禄喜急得心痒难挠,忙凝神呆望。只见先生下榻,将遇春身体端正过,仿佛指点太医院《针灸铜人图》一般,一一将内家点穴法指示。一面细讲,一面并将解救之法说得明白。好田渌,真是警慧绝人,一闻便悟,遇春被先生提携了解,他三不知也暗记下咧。还惟恐耳有所遗,这当儿欢喜极了,忘其所以,将头额尽力子贴在窗上,脚下偶一失神,身儿一探,只听“啪”的一声,将窗纸撞破个大洞。田禄“啊呀”一声,翻身栽倒。
  
  正是:深宵无意示传薪,属耳有人来盗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面再见。


第五回:试淫行大盗动恶机,岳庙群英肆遐瞩。
  
  且说冷田禄偶一失神,撞破窗纸。刚要逃躲,那先生早已瞥见,以为是偷儿之类,便随手举起茶杯,将余茶照额穴泼去。虽是半杯残茗,田禄只觉得沉甸甸的如很大几桶水似的力量。原来这武功纯造的人,他通身力量,任取一物都可以寓在里面施展出去。昔日越国处女与猿公较量剑术,能以槁枝之末,挥刺取胜,便是这个道理。所以后来从这里面,又有变化出赤手夺白刃一套功夫的。何况这点穴法儿,只要触着便成功,本不用多大气力的。

    当时田禄只觉眼前一黑,顿时晕倒。这当儿馆童惊起,早大呼小叫起来,忙随遇春秉烛跑出,百忙中捞了根绳儿预备捆人。仔细一看,却是冷田禄,仰面朝天,鼻息仅属,却睡得好自在觉儿。先生沉吟一回,早瞧科三分,便起去向他项后轻轻一掌。田禄双眼一睁,顿时爬起,见了先生,不由惊惶失色。先生道:“田禄,既是转来,为何在窗外顽皮?幸亏我用了三分手势,不然岂不误掉性命。”

    田禄眼睛一转,便道:“弟子偶忘掉一册书不曾携得家去,方才踅回来取,只当是塾内有生客,故此窗外望望。”一席话遮得严密。只有馆童心下怙掇道:“好端端的院门未启,他怎么样进来的?”先生不便再问,同入室中,田禄真个就己位上寻了一册书。先生目视遇春,正色道:“你须切记,天下人无尽,天下艺无尽。艺能保身,亦能杀身,吾风尘半世,眼见得误入歧途的甚多,切须用之于正哩!吾教你等都无彼此,田禄何须窃听?只是用之于正这句话,田禄更当谨记。”说罢,索性将内家玄奥复为剖析一番,田禄只幸闻所未闻,那里将先生警戒搁在心里。直至二鼓以后,他方搭赸着携书出来,一路上只喜得打跌。
  
  这时村路上都静悄悄的,他施展起飞行法,顷刻到家,推了推门,已经关牢。他暗笑道:“莫非那话儿又来了。”又知他老子因那话儿犯恶他,便不去敲门打户,只靠墙略一耸,早一个鹞子翻身跳入院内。踅进头层院,巳望见正室中灯火耿耿。便听得冷先生嘻笑两声,柃起一件女衣,影儿晃在窗上,道:“这件衣服配你的身段儿,好不俏丽,你怎的还给我个撇?乖乖!”便有个妇人娇声浪气的道:“罢哟,且丢在脚底下罢。”说着似乎爬起,便有半段赤身影儿又在窗上一晁,随即与冷先生滚笑作一处。

    田禄听得分明,暗笑着摸入东厢中,一头卧在榻上歇息.原来这妇人是村中一个泼贱货儿,因他生得肌肤白净,长长的细躯,浑名叫林刀鱼。丈夫是个愚蠢乡农,被他制伏得服伏贴贴。三瓦两舍价子弟们,虽不断的踏上门,风官风语,他却不肯轻露眼风。却因冷先生钞头阔绰,两个便打得火一般热。那知田禄这厮生性邪淫,这当儿十余岁,情窦已开,往往逞着孩儿势,与他捏手捏脚。冷先生窥知就里,不想他这位太保竟要犯他的禁脔,不由气得发昏,抓了个斜岔儿,将田禄捶了一顿。从此时时防闲,却借着裁作针黹为名,林刀鱼不时的到他家下。
  
  这夜一大意,只当是田禄业已睡熟,恰好妇人走来,所以安稳稳欢会起来。且说田禄一面歇息,一面侥幸学艺,越想越乐,那里睡得去.偏偏正室中一阵笑语之声竟入耳传来。他便一面想学艺之事,一面倾耳。少时心中不知怎的,只管七上八下,很觉着不得劲儿。忽一凝神,得了个计较,只是终觉得不是人作的勾当,便捺住性子,踅回东厢,坐在榻上只是出神。少时忽一转念,暗笑道:“我真个呆了,将来多少乐都要寻去,这点子事便如此没主张么?”想罢,更不踌躇,抽身踱至外院,重新跃出,将门叩得好不热闹。

    冷先生正在吃紧当儿,没奈何披衣爬起,跑出喝问道:“半夜三更,你是那个?”田禄道:“孩儿方从学里取书转来。”冷先生才知田禄不知多早晚又出去了,当时恨恨开门。这该死的田禄,只假作脚步慌张,由冷先生身旁擦胁而过,暗中却伸一指触到胁下。冷先生顿时倒抽一口气,两眼一翻,软软的扑倒在地,且在这湿潮地下,独游阳台。田禄那里管他,依然关好门,放重脚步嗒嗒的进来。那妇人那知就里,还隔窗笑问道:“难道这时候还有请医生的?我知你不曾歇困,准是一百个不去。”.田禄应声道:“偏偏是急惊风症儿,他老人家被人家掇得飞也似的去了,嘱咐我小心门户,今夜是不回的了。”说着笑嘻嘻跳入,直趋榻前。
  
  看官须知,凡业缘凑合,也非偶然。一来冷田禄和林刀鱼都是淫邪根性的人,烈火干柴,自然一点就着;二来是冷先生自行医以来,全是生意勾当。他本领不济,无意治煞人,这还可恕。惟有他诚心乘人之危,勒取人财,这节事大伤天理。臂如人家长个小疮儿,本可不治便好,他必要说得症儿凶险,便暗用开拓坏药,将那疮放大,然后他才慢慢的勒财收功。倘一不遂其欲,他便眼看人家死掉。你想他如此阴功,自然有果报了。

    林刀鱼这种妇人,有什么正经?本就爱田禄模样儿。刹那之间,两个声息都静。那几上灯焰,却结了个鬼眼似的花儿,碧荧荧颤巍巍的瞅着他们,好不有趣。从此田禄实拍拍堕入畜生道中,后来许多淫杀恶业,便由此发生。当时两人反覆了良久,妇人笑道:“怪不得你要作怪哩,原来竞有这样。”田禄道:“若不这样,谁还这样不成?”妇人唾道:“快不要这样那样的。我且问你,你不是睡熟在东厢,却怎的由外跑来?我须趁夜转去,万一那老物儿踅转来,倒不妙了。”田禄这当儿便不诳他,一五一十老实说出。

    妇人又惊又爱,揽定他脖儿赞道:“你小小人儿,竟有这等手段,又有这等的鬼张致,依我看来,还想法使他醒来,遮掩过去。”田禄道:“这很容易,你收拾停当,我便去来。”说罢结束下榻。妇人笑着瞟了他一眼,起身作做。这当儿田禄跑出不多时,听得两人脚步进院。田禄还道:“你老人家想是夜酒喝多了,怎么便颠倒躺下咧?”冷先生正冰得小肚下生痛,肾囊只管要往上抽,那里有好气,一而拉着脚子呻吟,一面骂道:“都是你这畜生夜游去,累我跌晕过去。”
  
  百忙中又想起自己屋内还藏着私货儿,便喝田禄快去东厢安歇,自己一步步颠入室来。妇人肚内暗笑,只见他脸色惨白,须发上尘淹土渍,攒着眉,裂着嘴,一手掩了长襟,偻着身儿,便如那面缸中的四老爷,一倒身歪在榻上只是呵晴。妇人趁势道:“怎么田禄方从外转来?我须赶快去罢。”冷先生这当儿没气力言语,只摇摇手,待了良久,方试喊道:“田禄,田禄。”那田禄分明听得,只装睡熟,约摸有半盏茶时,微闻到窸窣脚步响,直向外院而去,少时却听得冷先生悄悄进来了。
  
  田禄一觉酣眠,直至将午方醒。忙饭罢踅到熟中。只见静宕宕的通没人,只有馆童在那里打盹儿。连忙唤醒一问,馆童揉着眼道:“先生方才散步去了。我昕得说放学三日,大家吵着要上府城去玩哩。”正说着,豹儿跑出,道:“难道你不知么?明日是四月初八日,府城东岳庙香火大会热闹得紧,单是那药材一行,便有几百家,闻得古老相传,这日必有一真仙来降。”馆童道:“这不会错的,我听得我外婆说过,他还见着来哩!”豹儿诧异道:“你倒是属黄鼠狼的,却会趁口风儿。你外婆又见着咧?”

    馆童道:“真个的哩!那仙爷银盆似的脸,星冠羽衣,长髯飘拂,按着个朱漆葫芦儿,大把价倾那红丸丹药,说是治甚么杨梅疮,马上就好的。那看的人围得风雨不透,后来有人见他将卖的钱掳起来,下回回馆去了。”豹儿随手捶了他一下,道:“我就知你是胡诌嚼毛!”接着向田禄道:“先生听得甚么真仙,高起兴来,所来要领咱们去逛逛。冷兄弟你有甚么体面衣裳,快预备施展罢。到那里来个标劲,玩个燕儿飞,可不写意哩。”一面说,一面盯准他面孔,嘴内嘟念道:“蹊跷蹊跷。”(用笔甚微。)

    田禄是贼人胆虚,不由脸上一红,嗔道:“难道你害火蒙眼,认不清爽了!”正这当儿,只听一人大叫而入,却是逢春,业巳从头至脚,换了崭新的青布衣服,乱嚷道:“快活快活!怎的今天日影儿便似钉住一般。”说罢满屋乱踱。豹儿道:“今天你便穿上这身行头作甚?”逢春正色道:“甚么话呢?今天若不吵着弄齐整,便晚了八春了。我妈性子,你是知道的。”豹儿笑道:“那么那会子我烦你作甚去来?”

    逢春怔了半响,跌脚道:“该死该死!你若不问,我便忘了。我哥说:明日老早,都在这里聚齐,随先生同去。好在不远,拿脚就到,我便转去知会他。”说罢,一直跑去。这里田禄喜悦非常,便兴匆匆转来,果然如豹的话,将漂亮行头检点好,专等赴庙。次日绝早赶到塾,遇春等都已齐集,大家厮见了,候先生略为结束,便慢步出村。
  
  这时平畴绿野,天气清和,师弟一行人且行且语,十分舒适。只见道途中红男绿女,或骑或舟,并挑担负背的生意人,纷纷趁庙。内中有两个小贩,尾级在他师弟后面,一人望望逢春,悄语道:“你看这位魁梧身量儿,便似白大爷一般。”(春云乍展。)那个道:“悄没声的,人家这长像,多么周正。白大爷头大脚轻,开路鬼般凶样儿,怎的那胡家女儿爱上他呢?”一个道:“这叫作硬上弓,甚么爱不爱的。却是那女儿,人头是一百成,这样朵鲜花儿,却插在狗屎上。”

    田禄听得,方一凝神,那个又接说道:“这位太岁,真了不得!单是这一场香火会,他收例子钱便千千万万串。我还记得去年这当儿,他在庙外,约齐打手,与人家打降。他赤身露体,光着鬼怪似一身疙疸肉,只穿件凉绸裤叉,上衬大红缎兜肚儿,挽起个朝天椎鬏儿,举着两把泼风似的牛耳攮子,睁起两支白蛤凶眼,一跳丈把高。那庙外的人一阵乱跑,便似排山倒海一般。我正拎了提篮走到那里,篮内都是耍货轻脆之物,顿时叮叮当当一片响,被人撞翻,真丧他娘的气。”

    一个笑道:“咱们此去,你须先在会仙居请我一碗清卤大面,不然我便保佑你还遇着这个主儿。”两贩一路说笑,转向小道而去。师弟又走了一程,逢春不耐烦起来,将脚下一紧,箭也似出去了三四里。豹儿望望田禄,两个一跺脚,转眼间已到逢春前面。逢春嚷道:“我偏不服气。”三个流星赶月般直奔将去。先生一笑,同遇春随后赶来,少时离府城不远。豹儿、田禄两个歇在柳树下,待了片时,方见逢春喘吁吁赶到,嚷道:“别这样玩法了,快等着先生同走罢,不然咱们走零散了,大庙会上那里找去。”

    正说着,只见一群摇头晃膊的青皮少年直冲过来,内中一人生得粗眉大眼,穿一身土色裤褂,敞披大衣,蝎尾紧辫,鹰嘴搬尖靸鞋,手内擎着两个亮澄澄的铁球,一面滚,一面笑道:“昨天彩头儿不好,今日咱们须插个圈儿,捉支肥羊,补补空哩?”一路喧笑走过。原来是一干博徒。当时三人等了一要,还不见先生并遇春到来。逄春噪道:“准是走岔了路咧。”一言未尽,却听前面人丛中,先生唤道:“逢春,这里来。”三人摸头不着,怔着赶去,可不正是先生并遇春,已安详详站在那里?可见本领深的人,断没有浮躁气的。当时师弟随众走去。
  
  这时游人如蚁,卜已摩肩撞背,诸色人等,纷纷攘还有些庄户妇女,一个个描眉画鬓,穿了簇新新布衫儿,走得粉汗淫淫,一条一缕,吱吱喳喳吵成一片。也有成大帮价,唤姨呼嫂的;也有悄没声的怀中襁着孩子,眼张失落,跟着汉子跑的。拥拥挤挤,尘土迷漫,一片喧嚣,浑成春潮似的声音,恨不得将座府城抬在云端里。

    这时当地的公人,并营汛中兵丁,照例拨人弹压,却是一个个歪戴着帽子,七零八落的披件号衣,手内倒拎着藤鞭马棒,都喝了个关爷脸,说起话来舌头硬橛橛,一面哼唧着《十八摸》小调,一面向妇女队中直撞过去。师弟盘旅良久,那里放得开脚步,好容易将至城门,那四乡人众,越发聚了个大疙疸。但见车马箩担,长竿短挑,黑压压横七竖八,顿时越挤越紧,叉起盘来。(凡市会拥挤,俗谓叉盘。)

    偏有一种市混子,趁着当儿,得其所哉,单晃着膊子挤凑向妇女背后,一个下颔很不得搭在人家髻儿上,他却仰起狗鼻,尽力向空嗅,领略那油香发气,往往趁后面人推挤之势,他便伸下手去,或在人家粉嫩的臀上一撞,或竟向人家大腿上尽力子捻一把。又有故意挤向妇女对面,呆着眼细玩的。还有一种神偷之辈,这当儿精神抖擞,你看他口讲指画,声东击西,表面上解圈通道,扶扶这个,拉拉那个,很够朋友,那知他略一近身,自己怀挟的零星钱物便跟着他去了。

    当时城门外纷扰良久,大家嚷骂得不可开交。逢春那里耐得,吼一声,腰板一挺,向前便闯。两旁人如波翻浪滚,跌跌撞撞,都骂道:“这厮待赶丧去哩。好硬骨架儿!”豹儿大悦,便同先生等趁势赶来,直闯过城阃,人势稍静。一望街坊间,百货毕陈,各铺面辉煌照耀,悬灯结彩。漆柜上烟茶罗列,粉白黛绿的妇女,花鹁鸽似的堆满坐上。店伙儿好不高兴,都熏香剃面,扎括得俏俏皮皮,穿梭价侍应堂客。那种殷勤法,便是他多年的老主顾儿,也休想梦见。偶然有不知趣的顾客到来,他那肯向人家施舍眼光?凡问某货,只给他个没有。

    原来这日为香会赛神的正日,例举行游街盛会,所以众妇女都老早的打扮好,一眉一髻,一裤一履,都下了绝大工夫,准备这日出出风头,所以都狐狸精似的争妍斗媚。那各商店又有一种俗例,说是骚货儿越上的多,便可卜贸易兴旺。只是庙闭之后,不知怎的,那些年轻店伙,都大半面色不华,甚至于悄悄去晒裤儿上的云头花儿。
  
  当时师弟踅过两条街,真个锦天绣地,目不暇给。田禄这当儿,恨不能有千眼佛的神通方才惬意,一颗头如拨浪鼓一般,只摇得脖筋生痛,百忙中逢春已直着脚检热闹处闯去,他只得恨恨随先生等跟来。少时将到府前,越发万众夹道,两旁列肆中人,都一层层据个高座,望去如肉屏风一般。便隐隐闻得“轰隆隆”响了三声炮,顿时满街中人,没命地拥来,一面嚷道:“岳帝起驾了。”争着趋立道旁,延项而望。

    师弟随大众便站在一家肆檐下,少时已徐闻笙箫缥渺,远远的幢幡旄盖,一对对飞扬过来。随后是数十匹高头骏马,毛鬣之上,都用大红绫扎就盘大的绣球花儿,马上骑了粉妆玉琢的小儿,一出出扮出杂戏,如《虹霓关》、《小磨房》、《武松打虎》、《老周打岔》等类,那神情儿活脱如生,都穿了簇新行头,辉煌照眼。后面却是数十架抬阁,扮作八仙过海、大闹天宫等事,点缀得神仙魔怪,十分热闹,高耸耸撑上天半。那扮演脚色,都是八九岁的俊童,踏在铁梗上,或装作莲华,或装瓶剑狮象,望去便如凌虚蹑空,真有些神仙气象。
  
  少时忽闻一阵鸣锣呵道,便有许多隶卒,黑红帽儿,上翘雉尾,分两行慢慢行来,亮晶晶黑索、黄澄澄竹板拖在地下,尽力子怪响。后面却是一队舆夫,都是短绸衣,宽檐凉笠,大裤脚直拖到地,望到足下,却光光的踏着草鞋子。据说他着双鞋,真是价儿,原来是赤金丝儿,嵌作纬线编就,鞋尖儿上缀两颗明珠,毫光直射多远。

    凡闹这个标劲儿的,大半都是巨商富户家不教子弟,借着发愿随驾为名,玩个票罢了,随后一溜儿,却是六乘小轿,华绚非常。轿内也是端丽儿童,都是青巾皂衣,黄绦系腰,还挂着招文袋等物,扮作衙司吏人模样。轿前各有一面方旗,分写六房字样。诸人过罢,大家看得眉飞色舞,只闻得指点喧笑。那时尘气汗气,并香烟薰灼之气,被火也似太阳一照,化作白蒙蒙一层薄雾似的直冲天半。

    先生有些不耐,方要招弟子挤出,忽听逢春拍手笑起。原来又撞过一队狰狞冥卒,都戴了鬼脸儿,用蓝靛紫垩将上身染得怪肉横生,下穿豹皮裙,或持蒺藜骨朵,或擎狼牙铁棒,驱一群红衣罪犯,披枷带锁,大踏步走来。那罪犯都是水葱似的三五少年,特意将脸上抹些灰尘,披了漆光似的一头假发,一面彳亍着走,一面偷眼儿瞟列肆中妇女。看得那个中意,他便直趋到身旁,笑荷荷地指着自家的嘴。

    那女人登时眉欢眼笑,伸出纤纤玉手,斟满香茗端给他喝。据说许愿作这等脚色的,都是圣童孝子,替父母舍身赎罪。不分男女,都愿结他这善缘,通没避讳的。俗名为吃菩提露,又叫作化美人茶。却是事后这群少年聚谈起,这个道:“那娘儿的手指儿,白嫩纤细得有趣。”那个道:“那妮子的手指螺纹是四个斗,一个簸箕,不会错的。”一个个被茶灌的水泄两日,方算了事。

    久而久之,东岳庙道士想出个生财法儿捉弄这干瘟生,这罪囚一项,人设有定额,须先缴香资若干方许充当。诸少年惟恐满额,都先期一月争着占额,道士安稳稳腰包满足,好不有趣哩。当时这队过完,便是驾前的卤簿仪杖,一对对长有半里。随后是十余抬金漆桌儿,上面分列饮馔袍带,古玩盆花之类,争奇斗胜。据说一件古玩,便是中人之产。须臾过毕,众人方踏平了脚,舒舒气儿,忽闻山崩似的一声连环大彩。

    这一声,有分教:百戏竞陈方曼衍,英雄未遇辱泥涂。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晓。


第六回:混风尘双侠留踪,听茶话狡童注念。
  
  且说众人方定神舒气,忽听一声喝彩,大家拍手大笑。急忙望去,原来是个褴楼少年,只有十八九岁,胁下挟着一把锈满的破单刀,慌张张要向庙去,被香会不断的过,阻截了半天,已经躁汗如雨。方趁空儿要挤去,不想斜刺里颠来一只癞狗,“汪”的一声,向贫少年脚根便是一口。贫少年忙闪身躲过,却是那破裤脚儿,本敝如败纸,一转眼被狗咬的声去了一大片。

    少年大怒,尽力子一脚踢去。那知足下那只打板鞋子凭空甩脱,“嗖”的声腾空而起,恰好左边有位老西儿,方凸着大肚皮,笑吟吟望着一个女娘,正在入神,忽见一件乌油油的东西当顶门劈空而下,忙叫声:“慢着来。”只听“啪”的声,已砸在亮油油秃脑顶上。那支癞狗早钻人丛去了。所以大家哄笑起来。当时老西儿又羞又怒,又待笑,一面抓住贫少年,一面骂道:“咱乐子今日便知晦气,早晨洗面捞手巾,却错捞了家主婆的缠脚布。你这厮该几记耳光?”

    贫少年只好逊谢一回,他方将鞋子掷与他,少年穿好,一溜烟赴庙而去。这里会队又到,却是四个人扮作书生模样,襕衫飘拂,酩酊欲醉,且前且却,婆娑旋舞。各持一丈馀细竹竿,竿头用铜丝儿系一盘大彩蝶,四个人互相戏逗,那蝶儿飘起飘落,且好耍子。这队过后,便是一队乐工,都是唐巾乌靴,软衫长带,奏起十番清乐,文绉绉的过去。接着是岳帝驾前侍卫,各捧炉拂巾垫。紧靠驾前,却是十二名清俊小童,一色的束发金冠,蟒袍绣履,各执提炉,焚得香气氤氲。随后羽扇双分,华盖高揭,方是大帝圣驾。(写社火笔墨绚丽,何减《西京杂记》。)

    这时随观之人潮水般涌来,只闻得一处处爆竹不绝,红尘四起。少时稍静,师弟四人急忙踅出,又转了一条街,方望见岳庙。只见庙场外万幕云连,人声如沸,各种商贾,并诸般杂耍,及江湖生意各档人,无一不备。师弟踱了一回,且先向庙而来。这庙规模十分宏敞伟丽,只见山门耸辟,白石阶级便有四尺来高,左右石狮对峙,竽旗陡耸,正中门横额,金灿灿题着“东岳神祠”四个大字。

    这当儿,庙前数亩宽的地,黑压压没些空隙,大半是食摊货案,吆喝趁卖之声,闹嚷嚷震得耳聋。师弟随众挤入庙,踱过二层门,只见两庑及正殿游人越多,庭中心一座铁鼎,足有丈许来高,其中香楮焚得焰气腾腾。专有四个小道士,大抱价香楮,并俗例替身纸人之类,尽力的向鼎中抛掷。去鼎数步远,便烤得人站不住脚。那一片磐声,何曾得绝。

    师弟游玩良久,喧杂的不可开交,先生有些不耐起来,便顺步贼入后院。其中苍松荫径,盆卉罗阶,却甚为幽静。先生大悦,顿时心下清凉。只有逢春田禄等,觉着没趣,没奈何只得跟定。走到左廊下两间静室前,只见室内十分清雅,桨几儿上还铺着半局残棋,却是馀棋子儿丢得满地,通没人儿。先生方要走开,忽听得门后面喘息有声,仿佛大肠秘燥的人出恭一般。不由诧异,向门后一探头,却是一个老道人,使出全副气力扭抱住一人,脖上筋条条涨起,胡儿撅着,死力的劈那人一只手。

    那人被扭的面红气促,十分危急,却是脸上还露些得意神气。见有人来张,方勉强释手。被扭的那人,蹲着喘息一回,忽大笑起来。老道人却气愤愤地恨不吞他下去。先生忙问所以,不由也笑将起来。原来他两个素是棋友,无奈老道下得烂臭的屎棋,局局皆输,心头火儿积非一日。这日好容易要赢吃一个车,那人一定要缓起招来,老道大恨,一个猛虎扑食,过去便夺,偏逢那人也是个半吊子,只将车子捏紧,死也不放,所以直扭到门后,业已好半晌了。

    当时先生与他们笑着解围,老道人便让大家入室,啜茗闲谈。先生正要歇歇,觉这个所在十分如意,便对遇春等道:“你们如不耐久坐,可随意去游览,我只在这里等候便了。”田禄大喜,如逢大赦,便先拉豹儿趋出,及至遇春二人出来,他两个已挤入人群去了。逢春还四下乱唤,遇春道:“且自由他。”说着便顺步出庙,向庙场东面踅去。
  
  穿过许多人堆,却是一带短堤,几枝垂杨迎风飘舞。一丛丛乡庄妇女都就地坐了歌息,也有敞怀露肚奶着孩子的、也有庙场相遇,谈亲话旧的。百忙中还有趁生意的缝穷婆儿,都撇开八字脚,一排排列坐,一面拈针捻线,一面丢眉扯眼的兜揽主顾。遇春刚循堤走了几步,忽听前面开锅也似一阵喧闹,顿时围了许多人。便走进一望,却是道中所见的那个弄铁球的少年。只见他盘起紧辫,赤着膊,跳得丈把高,骂道:“谁不知我李四爷是响当当的朋友,我会诬赖你臭花娘么?你要得我得的钱,须与我舒齐哩!便这等暗地伸手,我的钱还有眼儿哩!”说着凶神似的将一个缝穷婆的篮儿踢翻,鸡零狗碎,线头布尾,一齐倾出,还夹着一串老钱。
  
  李四指了骂道:“这不是我的钱么?怎飞到你的篮内?”这缝穷婆儿年有二十余岁,生得小巧身段,紫膛色脸儿,梳得蓬蓬的水翼,描得长长的弯眉,委实有几分姿色。一面哭,一面拍地嚷道:“人须凭天理良心,怎红口白牙的血口喷人?这串钱怎的到老娘篮内,太阳爷在上,你须掏心实说。”说着双眉剔起,大嚷道:“你也有姊姊妹妹哩,快与他们送去罢!”

    原来这李四由赌场踅出,喝得醉醺醺的,见这婆儿虽是贫家,着实煞利得紧,便色心滟滟,借着缝绽为由,“哧”一声将汗衫撕破一块,掷与他去缝,却一面蹲在人家身旁,言三语四,一会儿瞧瞧人家面孔,一都儿又瞧瞧人家的脚,心下竟有些模糊起来。那知人家理也不理,只低了头作活。他搔痒不着,便搭赸着凑向前,指点人家怎样穿这一针,怎样拔那一线。

    炎热天气,气息发越,李四只闻得一阵甜甘甘肉香发气,本已心下奇痒,少时见那婆儿要搓一根双钱,便捋起裤管,露出粉嫩的半段小腿儿,衬着下面四寸长尖尖鞋子,委实可爱。他便将酒盖了狗脸,只作一失神,身儿一晃,扑的声跌坐下,两支手便据在人家腿上。那婆儿还不在意,只赶紧一缩脚,斜瞪了他一眼。李四邪心大动,便以为千妥万当了,忙由腰下掏出一串钱,掷向篮内,那种神态,顿时便不象话了。

    不想那婆儿悟得了,顷刻连吵带骂,闹将起来,哄一声便围了许多人。李四这个台,如何塌得来?顿时脑羞成怒,拿出泼皮相,硬说那婆儿偷了他的钱,所以闹起。当时李四大怒,举拳奔去,那婆娘也恨极,站起来刚要一头撞去,忽听众人一声喊,两下一分,应声蹄进一位女郎。只好有十五六岁,青帕覆髻,一身敝衣。端的怎生形状?但见:尘眉土类,浑如芍药笼烟;玉面楼唇,又似芙蓉出水。眼波漾漾,偏不钩万斛柔情;眉黛棱棱,隐透出一身侠骨。芳年似月,逸气如云。正是风尘游戏聂隐娘,粉黛英雄红线女。

    当时大家见这女郎一片神彩,如珠光剑气,闪闪烁烁,任是敝箧破鞘,那里掩藏得住。不由都暗诧道:“这女丐倒好个长相儿!”便见他跑得那婆儿旁,将地下倾翻的物拾向篮内,递给他道:“阿嫂,莫气苦,我同你躲开这厮。”说着“哧”的声由地下拎起汗衫,向李四劈头一掷,扶那婆儿便走。那李四两只狗眼,识得甚么?便逞起醉猫性子,越扶越叫,风也似抢来,要挡去路。

    只见那女郎双颊泛红,眉峰微逗,忽格格的笑道:“你们大家看么,方才我这只手拎了臭汗衫,腌臜得紧,须拭拭方好。”说着俊眼一望,直奔向一株老柳,伸出纤指就树皮便去擦抹。一指方下,众人忽大哄如雷,再看那李四,已如夹尾巴狗钻向人丛跑掉了。原来那女郎纤指着树,顿时锥人,李四见这种劲儿,所以吓跑。当时众人越发诧异,惟有遇春更为吃惊,知这女郎决非等闲。恰好逢春失惊打怪的赶着他道:“阿哥见么/怎么那铁似的老树,他一个肉指头便硬生生钻将进去,这不是野岔儿么?”
  
  遇春不暇言语,忙趁了女郎走去。走了百余步远,却见一位贫土,生得长躯伟貌,疏落落几根短须,剑眉海口,目光如电,正向女郎招手。女郎一见,忙别过缝穷婆儿,直奔将去。遇春等也便赶来,却听得那贫士微嗔道:“霞儿,怎这等的没遮拦,快些去休!”女郎一笑,依依相随而去。遇春只望见他两人步履如飞,尘埃起来,顷刻不见,怔怔地呆立良久,十分闷闷。

    且说田禄等直着脚子向热闹处转了一周,看了些西湖景儿,并听了些评话鼓书,随步儿恰踅到这里。豹儿早望见逢春,大汗满头,正张嘴呆望,他便装出先生口吻,大刺刺的叫道:“逢春这里来。”这一声,真个连退春都惊得顿时回头。逢春嚷道:“你这猴子,犯在我手里再说。”当时四人一路说笑,又踅向庙场西边。

    这所在却大半是江湖杂戏,什么跳猴、踏索、象声幔、傀儡蓬,锣鼓喧阗,闹成一片。还有些花拳绣腿的卖艺人,真刀真枪,明晃晃大杀大斫,滚作一团,真个是手眼身法步,一丝不乱,闹了个严丝合缝。看的人都心满意足,喝彩不迭,大把价钱只管丢来。遇春等却暗暗好笑。少时左边一片艺场内,众人忽拍手笑起,有的还唾道:“那里来的穷叫化子,连个三角猫四门斗儿都不会,还只管踢那穷腿,破裆烂裤的,差不多要露出本钱,(俗谓阳物也。)在娘儿们面前晃来晃去,什么样子呢!”

    遇春等便踱去一望,却正是那在街心飞破鞋的贫少年,那场中一些排场也无,只一把锈刀插在就地,他却熊经鸟伸,前超后越,一拳一腿踢打出去,真有降龙伏虎之威,倒海排山之势。但见:去如云举,来若风旋。脚似生根,腰如闪钻。排空似托塔天王,卓立俨韦陀尊者。盐车困骥,不逢伯乐软知奇;爨下焦桐,未遇中郎谁见赏。正是此日风尘看落魄,他年褒鄂并勋名。
  
  遇春见了,不由失声喝彩。细端相这贫少年,白净面皮,两道浓眉斜飞入鬓,生得猿臂蜂腰,凛凛一表,那套拳法,纯是内家宗派。不由敬爱非常,连田禄等都暗暗诧异。只是众人那里晓得,见他这穷相儿,无不失笑。少时他演罢拳,卓然立定,却又不会甚么江湖口调,只光着眼望着众人,半晌工夫不见一文丢进。众人渐散,还有嘟念的道:“原来是个怯条子。”贫少年一声长叹,望了插的那把刀不住点头。(写其雄落魄,淋漓突兀。)

    遇春这当儿那里还耐得?忙向腰中一摸,只剩了三五百钱,忙缩出手,向逢春道:“你还有钱么?”逢春道:“钱倒不多,却有二两的银锭儿,是在我妈柜内搜着的。”说着掏出。豹儿道:“我这里还有两锭,杨哥要买什么?”随即摸出,递给遇春。遇春总拢来,却有五六两,便笑吟吟抱拳走上,递给那贫少年,道:“壮士莫嫌菲薄,聊充旅资罢了。”

    少年接过,惊喜过望,顿然现出一片感慨颜色,拱手致谢,纳入怀中。将遇春等一望,不由也心下称奇,便般般展问姓氏毕,慨然道:“小人姓杨名芳,本贯贵州松桃厅人氏,自幼胡乱学习武功。因有个族中叔子,在京营中充当武弁,曾有书相招,欲为小人寻个栖身之所。小人走到这里,却一病两月,资斧用尽,所以才这般光景。”正说到这里,忽闻一阵喧闹,众人纷纷让路,只见四五名歪戴帽斜瞪、眼的恶奴,拥定一个大汉走来。生得身长七尺,一嘴络腮胡,油晃晃面孔,两支死羊眼,白瞪着向杨芳大喝道:“你这野小厮,难道不曾长着耳朵?不交你白大爷例子钱,谁许你摆艺场?”杨芳笑道:“足下何人?什么叫例子钱?且请讲来。”

    大汉越怒,顿时暴跳如雷。便有个恶奴骂道:“那有工夫与他闲碴牙,且给他个利害。”说着一晃拳,当胸掏来。杨芳那里在意,接住他臂腕,只顺势一牵,“噗”的声恶奴狗嘴啃地。里几个恶奴大叫道:“反了反了!”揎拳勒袖,一拥齐上,便如小鬼倒金刚,将杨芳团团围住。杨芳略动手脚,只一个旋身儿,诸奴纷纷仆地。那大汉怒极,怪叫道:“不是你,便是我了。”跺脚蹿到当场,一个泰山压顶势,双拳劈来。杨芳侧身一让,喝声来得好,就势飞起一脚,直奔大汉右胁。大汉用个惊蛇入草式,腰一闪躲开,两个便各施手段,一场好打。遇春留神望去,只见杨芳气色安舒,虽是风车儿般挥霍,却只用了七分气力;那大汉却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已是个外强中干的样儿,不由微微含笑。

    不想逢春见许多人攒打杨芳,早气将起来,吼一声方要捏举奔去,遇春眼快,忙拉住,使个眼色。果然转眼间,那大汉被杨芳一脚踢翻。看的人都大惊失色,却没有人敢笑笑。大汉骂着爬起来,大喝道:“你是朋友,须不要走。”说罢羞气满面,领众奴一窝蜂似的奔出。这里看的人,都替杨芳捏一把汗,便有老成的悄悄说给他道:“你是外乡人,莫争闲气,早些去掉,好多着的呢。那大汉绰号白老狗,是此方一霸,没头的事也不知作了多少哩!”遇春道:“正是呢!俗语云:强龙难压地头蛇。杨兄,我们再见罢。”说罢,拱手而出。
  
  四个人又踱了一回,有些口渴起来,便随众走进一爿茶肆。其中茶客纷纷,攒三聚五的闲谈。茶炉儿上,却是个女老板,有三十以来年纪,白净净面皮,明眉大眼,且是骚俏。正似画眉般乱哨,见遇春等步入,赶忙唤堂倌,就西壁下招客落座,泡上香茗。这当儿又进来两人,其中一个矮胖子,眯缝着近视眼,笑容可掬,萤绸褂儿上一道道汗渍,撼着膀子,由炉边踱过。女老板抿嘴一笑,忙轻碎莲步,蹶到他背后,就他肥肥的脖儿梗上“啪”的一声,便是一掌。胖子一回头,顿时如狮子蹭痒一般浑身乱扭,昵声道:“好舒齐!好舒齐!这绵绵软软热辣忽喇的嫩手儿,怎的长搁在脖儿上方好。”众客不由大笑。女老板唾了一口,笑着将两人安置在遇春旁座儿上。原来这胖子是当地会首,好说好笑,与女老板素常有个小唏溜儿。(谓诙谐也。)

    当时两人落座,胖子斟了一杯茶,一气儿灌下,舒舒气道:“好热闹的一场打,险些将我挤的阳脱,若不是艺场中找你,我不会受这罪的。”那人却是一个乡客,愣愣地道:“真个的呢!那个什么叫白老狗的,怎便这样气势?”胖子道:“咳!人走时气马走膘,据说这姓白的,还不知是那里种儿,随他妈嫁到白屠户家。方才十二三岁,业已是生就泼皮骨头,专好与人寻事打架。后来有个游方僧人,说是会什么拳棒,他糊里糊涂又从人学了两年。白屠户死掉,他便当起家来。却豁出肉皮吃苦,凡这一带赌局娼寮,以至诸般行牙等等,都须在他手内纳个倒儿,不然他便率党寻衅。创横的当儿,常被人打得半死,久而久之’家越富,势越大,公门中人他都有些点缀,还夹着当地青皮,仰他些鼻息,沾他些余沥,大家尽力一抱粗腿,更将这厮抬在云眼儿去了。白大爷三字喊得震天,其实还是个白老狗罢了。”

    田禄听得,忽想起道中小贩说的一番话,便是闹艺场的这人,便凝神听去。胖子接说道:“如今这厮好不阔绰,瓦窑似一片房,拥着个娇滴滴的媳妇子,好不受用。”田禄听得媳妇子,越发凝神。胖子道:“若提起他这媳妇子怎的占来,真令人气破肚皮。”正说到这里,只听得水炉上“轰”的一声,白烟迷漫,冲起丈把高。众人大叫不好了。

    正是:闲谈无意说强梁,旁听有心试身手。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七回:田禄夜探红石崖,茶客闲述白老狗。
  
  且说那胖子见众人一阵大乱,急忙望去。却是那女老板,方甜蜜蜜的与一个俏皮小堂倌低语微笑,忘其所以,那把渗铜大水壶咕嘟嘟沸将起来,三不知灌入炉眼,激起一片灰烟。这女老板黑油油头儿上,登时罩了一层严霜,方才抛了那堂倌,赶忙提开水壶,一而拂头一面笑。胖子便用手指敲得桌儿一片响,拿着腔儿道:“众位快都来看不老婆婆,一会儿便施展玉钳剪了。”女老板摇着头儿,咬牙笑道:“搁着你那贫嘴,等会子看我将你顶灯故事都给你抖出来。”众人一笑。

    那胖子仍接说道:“那姓白的占的那媳妇子,你道是那个?便是那府学门斗马歪嘴的儿媳妇。本来马歪嘴尖滑刻薄,没干过人事。学里老师,七十多年纪,饿了半个肚皮,节省积蓄下五六百银子,托他给放些债务,他吃一半成头还不算,后来竟渐渐干没。老师气急,问他查帐,他反倒瞪起眼睛,东拉西扯,通没些交代。百忙中他又将学田租儿巧偷了若干。老师是读书人,讲到核算一事,通弄不清爽,因此气重身亡,抛下老妻弱女。马否嘴还借着义举为名,串合了一班落拓秀才,乌烟疮气的传出哀贷公启,在当地绅商富户家,大大的捐了一笔钱,大家分肥入腰,名利双得。只苦了老师妻女,将家具折变罄净,方才能扶柩还乡。后来这马歪嘴偶与人谈到那亡过的老师,顿时狗眼中还湿汪汪的,长叹一声,真亏他装得出。及至他死掉,他儿子名叫小庆的,便娶了这胡家的女儿。”

    田禄听到这里,不由微微出声道:“哦!”豹儿一缩脖,给他个鬼脸看,他通不理会。便见那胖子喝丁半杯茶,又说道:

    “这胡家女儿,真赛如绢制的人儿一般,单是一双香钩,轻薄子弟们都品题过的,说是府城第一。合卺之夕,将个小庆子喜得发昏。宾客见着的,顿时传扬开去。也是合当有事,小庆子娶妇宴客,未免要用大肉,却都向姓白的屠肆中去取,陆陆续续,赊了百十斤肉。小庆子正兴头当儿,便抛在脑后。过了个把月,姓白的走去讨帐,偏逢小庆子吃多了酒,正与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胡吹乱唠,觉着姓白的这么一来,未免不够瞧的,酒性发作,便忘掉姓白的是个太岁脚色,登时拍着胸膛跳嚷起,两人便口角起来。众人忙来解劝,却听屏后娇唤道:‘茶泡好多时了,还不拿去。’小庆子登时跑入。姓白的这里一面嚷骂,一面顺眼膘去,却见纸屏下金莲一晃,果然名不虚传,料是那新媳妇子。当时被众人作好作歹劝回,那里肯善罢。

    这时正当夏令,方气愤愤的在肉肆内没好气,只见一人嘻着嘴进来,却是府衙前抱签筒卖熟食的麻二,皱着张癞蛤蟆似的脸,诡笑道:‘白大爷怎么咧,真有人与你致气么?’原来这麻二当年曾因在学宫旁弄签儿,被马歪嘴踢了两脚,硬生生将熟食留下,签筒砸坏。这股暗气怀之已久,这天可遇了机会。古人说得好,蜂虿有毒,真真不错哩!当时麻二早在肆外,听姓白的一路嚷骂,便已明白,这当儿只作为不知。姓白的便与他述起,麻二失惊道:‘怎么真有这事么?你老人家闯了一场光棍,若被这毛浸子(俗谓少年也。)折了杆子,可罢了人咧!依我看便是讨得他肉帐来,你总算挫了尖儿咧,莫若给他个肉换肉。’(奇语。)

    姓白的愕道:‘怎么?’麻二笑着将手指捏作金莲的样儿,道:‘难道这物儿就不许飞在你老人家肩头上么?他既赖你的死猪肉,你便要他的活人肉,有甚么不便宜的?你可懂肉换肉畦!’姓白的被他提醒,顿时跳起,赤了脊梁,就肉肆中提了把明晃晃宰刀,旋风般跑去。街坊人众早吓得将门拖紧,谁敢出头?一任他跑至马家,‘镗’的声踹开门闯将进去,拎鸡子一般先将小庆揪住,大踏步拉进内室。那胡家女儿正因天热洗了澡儿,方云鬓蓬松的整理衣裳,忽听一阵奔马似的脚步响,接着‘唿’一声帘儿拉掉,闯进凶神似的一条大汉,右手提刀,左手揪定一人,便是他丈夫小庆子,已吓得痛哭泪流,面如白纸。

    这女儿花容变色,方叫得一声:‘呵唷!’只听‘喀嚓’一声响,那把刀插入桌面,颤觌巍乱晃。随后姓白的一脚踢翻他丈夫,拉下帐带,绑得馄饨一般,然后提起,安置在榻上,使他面孔向外,自己却瞪起凶睛,左右顾盼。这女儿战抖抖地瘫在太师椅儿上,还疑是劫盗,刚嘤咛了一句:‘大王要财物。只管取,莫要伤人。’那大汉喝道:‘不干你事。’便跑到榻前,向小庆子道:‘姓马的,事须交代明白,你要认仔细,我白大爷今天高兴,要弄你婆子哩!’说罢索性扯脱裤,一丝不挂,就太师椅上抱起那女儿。这天杀的白老狗,他却叉开两条精腿坐在椅儿上。小庆子只见他浑家,转眼间白羊一般,衬着两片红菱,只管在人家怀中挣扎。愤得眼似铜铃,偏不待瞅,却只管目不转睛。直待人家周身细玩良久,气得眼前一发黑,再睁眼越发不妙了。

    转眼间简直的不妙了。又待了少时,他这里越不妙,人家那里越妙起来。呵唷唷!我听古老传闻,当年明未流贼横行,曾缚定人家夫父,对面淫人妻女,以为是作书人诌谎罢了,不想真有这等的禽兽。当时姓白的淋漓尽致,直闹得天怒人怨,小庆子早气晕过去。既至醒来,却见他浑家泪人儿般守在他身旁,不由夫妇相抱大哭。从此这姓白的倒成了主人。小庆子无奈,只得央人赔了许多小心,归根儿还是将个娇滴滴浑家舍掉,自己却收拾家资,跑向他州外府去了。你说这姓白的该怎么死?”

    说到这里,这胖子真动了气,尽力子斟了杯茶,将茶壶“啪”的一墩。田禄眼珠一转,方要站起,便见那女老板,三脚两步,慌张张赶到,向胖子背上拍,向窗外一指,道:“我的爷,快闭了你那张嘴。”大家吃惊,随指望去,只见正是白老狗,雄赳赳提着单刀,率领十余名打手,都是长枪短棍,风也似卷过,一面嚷骂道:“这小厮总是有人指点他,逃得去了,等我查着这多嘴的再说。”遇春听了,便知杨芳已去。

    那胖子见此光景,顿时悄没声的坐下来,良久又向窗外望望,方低唾道:“红石崖的喽罗都来了。”田禄忙趁势搀语道:“足下说这红石崖,却是那里?”胖子道:“离这里十余里地,是个小村聚,这姓白的便住在那里。城内肉肆,他不过偶然落脚罢了。”旧禄道:“这人既是富足,房舍想必可观。”胖子道:“着哇!这何消说得?只他门口那颗风尾盘松,便见他家阔绰了。”田禄不由展颜一笑。豹儿却暗暗诧异道:“田禄这小鬼头有些古怪。”便道:“冷兄弟,你笑的甚么?”田禄道:“我笑这红石崖,距我们那里不过也十余里路,一向竟不晓得哩。”豹儿见知他是支吾话儿,也不再问。望望日影,时已不早,四个人便给过茶钱,慢步出肆。
  
  这当儿,四乡人众扶老携幼,越发拥挤。刚走了一箭远,恰好一个乡人在庙场上出脱了一担梨子,肩着空扁担对面走来,与逢春交臂而过。逢春身量笨大,戴的凉笠儿,偶一失神,被那扁担挑脱,宕悠悠竟随着乡人而去。逢春大怒,转一声不响,直脚子追去。偏巧迎面撞来一个肥大妇人,凉粉似的一脸肉,一走一哆嗉,两个肥乳峰,鼓蓬蓬支出多远,偏搭着那鲶鱼似的莲船,脚根上还着着重台。(即俗所谓里高底。)

    论势须得偏劳前趾,踏在硬帮帮石子路上,好不吃力。正在粉汗淫淫,娇喘细细,且前且却的当儿,却见劈头一个大汉飞步闯来。那妇人方一扎煞胳膊,道:“慢点。”一言未尽,逢春腿势收不住,“啪”的一脚正踏在他脚尖儿上。妇人叫声:“啊唷!”脚儿一颤,肥臀坐地,又伏身去抱握那脚,登时闹得尘埃沾胸,不由杀猪似叫将起来,便围拢了许多人。逢春自知理屈,忙气急败坏的伸臂扶起那妇人,若是再说两句温慰话儿也就罢了。

    那知他一抖机伶,见人家胸前新衣儿上沾了许多污土,觉着过意不去,便不容分说,伸过蒲扇似的手,在人家鼓蓬蓬软绵绵的乳峰上抹来抹去。他着手势还会轻的么?妇人只觉着他尽力子揣摸,有些不对路,不由越发怒起,爬起来揪住逢春便打。众人且笑且劝,正在乱滚,恰好豹儿踅寻来,先给那妇人陪了许多不是,然后将逢春拉出,再望那乡人,早走得不知去向。逢春唾道:“晦气得紧,人家赴庙都买些物件,我倒丢些物件。”

    豹儿道:“只丢不掉你便是幸事。”两人一路笑语,赶上遇春等,将要进庙去寻先生。恰好先生由庙内踅出,大家招呼到一处,便缓级行向归路。先生见逢春秃着头儿,问知所以,不由一笑。遇春便将他们所见,且行且说。先生道:“风尘中正自有人,惜我贪着与老道人清话,不曾见着。”

    师弟一路倘佯,不多时已至塾门,天色已将黄昏,便大家进塾安置一切,遇春兄弟先踅回家。少时掌灯夜饭,先生便叫田禄一同用过。田禄一壁吃,一壁心下盘算,忙忙吃毕,刚要辞转家去,偏逢那豹儿伴住他,问长问短。田禄那里听得入,没法儿只是含糊应对。豹儿暗笑,直就搁好久,约摸至二鼓时分,田禄实在坐不住,豹儿方放他出来。
  
  这时一钩斜月横挂天空,日间暑气都尽,凉风习习,好不清爽。田禄跑出腾蛟村,忽的驻足凝思,便觉眼前有个黑影一晃,疑是栖禽偶飞,并不在意。少时盘算定了,又走了数十步,且不向自己村路,竟一矬身形,施展开飞行术,直向红石崖村路奔去。那消顷刻工夫,已走了五六里路,刚转过一带茂林,侧耳听听,没些响动,才要拔步,忽的脑后“啪”的声,着了一片干土块。

    田禄一惊,顿时展开手势,准备来敌。那知只一阵微风肃肃吹过,并没有甚么动静。张望一回,暗笑道:“这一定是老鸦儿争巢踏落的,且莫管他。”想罢,依旧奔去。不多时已到村外,只见清溪曲抱,树木郁然,静悄悄一带房舍,都映在斜月膝胧中。村头一般的设有晾楼更铺;只是内中的人都睡得死狗一般。原来大家都恃有白老狗,仿佛猛虎出山光景,以为不会有人向这里踏脚的。当时田禄潜身静听一回,然后踅入,转过半边街,果然有座高大房屋,前面临街,后临一带苇坑,仔细一望,真有株凤尾松盘拿门顿。

    田禄暗道惭愧,忙绕至后墙外,两脚一进,“嗖”的声一个旱地拔葱式,蹿上墙头,趁势一翻腰,飘落院内,随手拾了两个石子,揣在怀内。四下一望,却是一带群房,还有牲底草垛之类,大约是粮场后院。只见左偏房内灯光隐隐,听得算珠儿拨来拨去。少时一人呵欠道:“你特煞小心了,这帐儿难道还不一卯顶一星?他还是不定看不看,赶早交代了睡自在觉,那些不妙,只管拨你娘的脑瓜骨子作甚?”

    更听一人咳嗽一阵,接着道:“你懂得甚么?这大大小小十来包银两,都是庙会中交到例子钱,敢有三百来两,你不一档档弄清楚,便囫囵吞枣么?你可知他倒好说,还有那马家小娘儿哩,心眼儿来得好不快当,惹他胡吱喳几句,我们这把子年纪须犯不着。”田禄偷窥去,却是两个管帐先生,一个正端整银色,一个还摇头咂嘴的核算数目。

    少时都已停当,一个便掌起灯笼,那一个将银包纳入裢袋,扛上肩,道:“我们便由夹道儿穿过,叫开内院角门交入,岂不省事。”那个随口道:“由你由你。”说着帘儿一掀,一股灯光射将出来。田禄赶忙一缩身,向树后丛草中一躲,不觉身影儿微晃,提灯的那个顿时吓了一个踉跄,大叫道:“有了人了。”

    正是:梁上未施胠箧技,园中险动盗金疑。欲知田禄怎样脱身,且听下回分晓。


第八回:于豹儿冷眼观微,杨时斋热心规过。
  
  且说那人瞥见黑影儿一晃,刚要喊动,后面那个背着银袋,压得脖儿伸的老长,急于快走,便唾道:“你没的见鬼?方才似一个猫尾巴由我脚面扫过,管他怎的。”田禄趁口风,便学了两声猫叫。后面那人笑道:“如何?我这双老眼是不会花的。若依你冒失鬼性儿,张扬起来,不消说前厅那群吃白食的可有得献勤儿了,哄一声给你个拐子打围,至少说也得一个猪犒劳他们哩。”两人一路耍嘴,直奔夹道。

    田禄更不怠慢,忙提轻脚步在后紧跟。踅了一段亚字围墙,果然有个角门儿,双扉静掩。背银袋的那人忽道:“呵唷,咱真成了浑蛋咧,只顾慌张走来,屋门儿还敞着哩!没别的,你给我灯笼,快些看屋子去罢。”那个道:“真个的呢!”即忙将灯笼交付,跑回去了,这里背银袋的且不叫门,约摸那个去远,方轻轻弹了三指。少时听得院内微微的碎脚步响,隔门低问道:“是你么?”背银袋的低骂道:“歪刺骨,快着些罢,我还驮着重载哩。”便听里面嗤的一笑,门键微响,悄悄启扉。

    田禄偷望去,却是个三十来岁的仆妇,生得妖妖娆娆,圆脸盘儿,肥肥白白,捋起双袖,手内还拎着块湿漉漉的浴布,抿嘴笑道:“我料得是你这老物儿,怎的这当儿还不挺尸。”背银的才一酰牙,那仆妇一抖浴布,向他嘴上便抹,道:“你尝尝这味儿,管保你忘了生日!”背银的一面微闪,一面低笑道:“你那妙处滋味,还用说么?”仆妇笑着戳了一指,道:“你慢些嚼蛆,实对你说罢,方才我给那小娘儿在浴盆中揩了一回身休,方出来要添提些温水,你便踅来了。”背银的急问道:“那么咱主儿呢?”
  
  仆妇道:“那会子由庙场气虾蟆似的转回,这会在内房外间盹睡哩。”背银的顿时喜跃,忙猴着脸凑近,附那仆妇耳朵嘁喳了几句,顺势儿在香腮上啃了一口。仆妇斜膘一眼,红着脸儿道:“依我看,等会子交代你的事是正经。”背银的道:“那是自然。却是咱们俩,也须老实交代哩。”田禄暗笑,便趁他们言情的当儿,一伏身踅入,急隐身回廊柱后。便见他两人,先将灯笼吹熄,暗地里牵牵拉拉,踅人西厢一间暗室内,随后便听得脚步微动,一阵窸窣,大约是出出入入,算起交代来了。
  
  田禄且不管他,先望向正室,只见竹帘沉沉,茜窗四启,一条条灯光射出,便闻得一片鼾声从正室外间传出。忙蹑足由帘缝一望,正是那白老狗,赤着两脚,只穿件凉绸裤叉,仰巴叉睡在竹榻上。漆桌上还摆着笔砚算戥之类,枕畔却横着一把鲫鱼头式的短柄攮子,是他顷刻不离的。田禄那里在意,且不去理他,又踅向内间窗外,早微闻浪浪浴水响动。
  
  田禄喜极,连忙舐破窗望去,只见里面银烛高烧,罗帏低揭,钿床边一个赤条条的美人儿,一手扶床柱,翘起一支藕也似腿儿,置在床沿上,正用浴巾拭抹腿弯,粉围似臀儿微揪,下衬尖生生三寸红菱,果然如那胖子所说。田禄大悦,只恨他背着身儿,但望见云鬟低亸,纤腰儿闪动,搓拭得唧唧有声,少时却一转身,两脚落地,就浴盆去湿浴巾,一张面孔恰向窗际。

    田禄一望,顿时如雪狮子向火一般,化了半身。只见他眉儿、眼儿、鼻儿、口儿浑合成一团娇俏,另有种风情宕漾,不由呆在那里,目不转睛,直待人家浴罢着衣,他方觉着两睫毛酸酸的。正要想些计较,忽听白老狗托的一口痰唾在地上,接着便唤仆妇取茶,仆妇软软的应了一声。田禄不敢怠慢,一蹲身伏住,便见那仆妇抿着号角,拉着那背银袋的出房,向角门边一指,那背银袋的一溜烟奔向那里立定,这里仆妇方放重脚走进正室外间,笑道:“方才那祝先生来交甚么进款,恰好大爷醒来了。”说罢,拎起茶盘。

    白老狗道:“他现在哪里?”仆妇道:“人家祝先生好不仔细,觉着夜晚不便进院,只逼棍条直的在角门外侯着哩。”白老狗笑道:“总是人家上年纪人稳重,不像那毛头小伙子,楞头碴脑。”田禄听了,几乎笑出。白老狗又道:“快唤他进来交代。”仆妇格的一笑,便掀帘娇唤道:“祝先生这里来,主人要与你交代了。”说着一抿嘴,一连几个俏步,取茶去了。这里田禄等祝先生进室,又悄悄去望,只见祝先生就桌前一封封取出银包,哈着腰儿,掩着口儿,一五一十价说得好不请楚。

    白老狗余困犹在,一面连连呵欠,一面点头道:“经你算过,还会错的么?”祝先生听了得意,只管哈腰儿。恰好田禄听得仆妇走动声响,忙仍矮下身伏好。少时仆妇引祝先生出来,要送向角门。田禄早定计较,便暗暗随在祝先生背后,将到角门,急伸一指戳向他腰眼,说也奇怪,祝先生“噗通”声跌倒。

    仆妇道:“唷,怎么咧?”刚一回身,田禄一指又点到他脐上,咕咚栽翻,正砸在祝先生身上。田禄趁机一翻身便奔帘下。恰好白老狗听得响动,忙拎起攮子,凸着大肚,才一脚跨出,田禄在黑暗中望得分明,忙矮身用指点到他腹,顿时牤牛般横躺在门槛儿上。田禄百忙中忽觉刷的一阵风从脑后飘过,便见内室软帘儿微微一荡,当时那里理会,且不取银两,便奔内室。

    且说那胡家女儿浴罢后,只松松挽起个睡髻,未免董香傅粉,作做一番,且掇开榻前浴盆,刚要唤仆妇料理,却听得白老狗贼取茶,接着又是甚么祝先生,嘈杂一回,方敞披件罗衫,赤着下身,在榻头换了双水红鞋子,忽听院内一迭声的噗通怪响,接着又是白老狗走动之声,顷刻门槛边又是跌倒之声,只吓的他怔怔的方要喊问,就见帘儿一启,踅进个美貌少年,笑吟吟奔向自己,先用指点到玉胁,当时气儿一噔,便软佯佯躺在绣榻,心内清醒白醒,只是作声不得。

    原来田禄早计较停当,觉着这美人情态,全在生香活色,有知有觉,方能得最妙乐趣,若令他晕去,便如木雕泥塑人儿,岂非是大煞风景?所以特特点他哑穴。当时田禄心花怒放,为所欲为,便就着华烛光中,细细赏鉴起来,从头到脚,背面正面,不住手的抚摸个无微不至。少时只觉心头乱跳,身体上起了一种作用,便如那劣马掣缰,那里羁勒得住,顿时将那女儿安稳稳仰放在榻,自己方一面解带,一面要伏下身去。

    只听榻后“嗤”的一笑,接着一人嘟念道:“冷老弟,你也太不像话咧!难道真个让老哥听听梆声么?”“飕”的一声窜出一人,却是豹儿。田禄出其不意,便似一桶雪水劈头浇下,当时只羞得面红过耳,忙拉单衾将那女儿盖上。强笑道:“真有你的,你这促狭法,实在可恶!你几时便趁了我来?”豹儿笑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撅撅屁股,我便知你要拉甚么屎。你打听红石岩的当儿,我就瞧科了。”

    田禄遮掩道:“我不过凑个趣儿,要取些不义之财,随便济济贫困罢了。”豹儿道:“也好,怪不得你爬榻上,按着这小娘儿,只管摸摸索索,想是要取人家簪环镯儿罢。”田禄忙道:“对对。你怎的猜来?”豹儿道:“那么咱们快转去罢,这里婆子气薰鼻噎嗓,我须受不得。”说着踅到外间,田禄满怀不自在,只得跟出,一眼望见桌上银包儿,不由尽数揣起。豹儿只哼了一声,说道:“冷兄弟,先到墙外待我,我还须发放这群男女哩!”田禄悻悻去了。

    这里豹儿扑一声将烛都吹熄,然后施展手法,次第将诸人点醒,一飞身蹿上房,便由后院场墙一跃而出。原来豹儿眼神特异,能暗中觅取针芥,这点穴法儿,早被遇春并先生传给,惟有逢春心粗手笨,不耐烦弄这把戏哩。当时豹儿跃出,果见田禄没精打彩地呆立墙外,手弄着两个石子儿,抛向远树鸟巢,哄的声群鸟飞噪。豹儿道:“你只管抛石子儿,小心着人家的干土块呀!”田禄恨道:“你这促狭鬼,由你说响嘴儿。当时在半途林边,我还当是雀儿争巢哩,我随手拾的石子,却没用着。”两个一面叽咕,一面旋开飞行术,不消顷刻,已将到腾蛟村。田禄道:“明日见罢。”说罢头也不回,向己村扬长而去。这里豹儿冷笑一声,也便悄踅回家,一夜价只是揣摩田禄为人。

    次日大家在塾厮见了,豹儿也不说破,只暗暗窥田禄将偷来的银,怎样花费。这当儿遇春所学,早超过豹儿等甚远,不消说寻常兵机戎略,便是那卷秘书,早被先生指示玄奥,遇春心领神会,尽得其秘。那精神气象,越发不凡,端严雄毅,居然是大将风度,大家都畏惮他三分。又过了几日,豹儿见田禄不声不响,而且旷课废书,成几日价不到塾。后来探听得他与他老子闹了一场气,便是因那私娼林刀鱼,忽然阔绰起来,被冷先生窥破田禄作孽情形,本就气个半死,又疑田禄盗家财去这等用法,你想这股无明火,如何按得下去,不由父子交哄起来。豹儿方恍然他这救济贫困,真该给行侠尚义的入打嘴,不由又叹又笑。

    偶一日与遇春兄弟谈起这一档子事,逢春先气得怪叫起来,道:“算了算了,这厮原来如此,可还像人哩!我们快告知先生,顿时赶掉他。不然我见了他,先搠他几个透明窟窿再讲。”说罢,气吼吼便要奔去。豹儿笑道:“没你的事,且安坐着去。”遇春沉吟道:“冷兄弟呢,只是气质偏浮些,扰白老狗,原不为过,却是据你所见所闻,委实怕从此坏了心术,一入迷途,必致殃祸。我们所学为何,大之期报国拯民,小之也须任侠行义,急困扶危。若自恃所能,纵恣无忌,岂非大错?我们同学一场,须要痛痛劝诫他才是。少年人倜傥太过,原是有的。”豹儿道:“正是呢,只是他性气骄狡,怕不易受言。”遇春沉思良久,竟满面现出痛惜之色,慨然叹道:“且不可弃掉他。”当时嗟叹而散。

    过了两日,田禄来塾,只见逢春白瞪他一眼,嘴儿一撅,扭转脸便唾,豹儿却笑嘻嘻老瞧着他。田禄心中有病,不由面上泛红,十分跼促,便搭赸着就遇春问长问短。遇春蔼然之状,如平时一般,只管殷殷然与他讲解。不觉大家课罢,先生自去行导引趺坐静功。遇春望望日色,将到散学时分,便道:“今日天气清爽得紧,我同你到村外闲步一回如何?”田禄道:“使得。何不招呼他两人同去?”遇春摇手止住,便携了田禄的手,缓步而出,少时已出村外。只见高树鸣蝉,莱畦舞蝶,那一抹残阳远远挂在林梢,十分有趣。两人且行且语,走了里把地,就一片芳草上坐观落照,却见一缕白云横亘碧空。

    遇春叹道:“古人体物喻事,最有道理,曾有一句话道:卿胸次不洁,便欲点污太清。虽是就太清白云景物上眼前指点,依我看来,人之胸次须如太清一般,湛湛然净无微瑕,万不可有微云点污,方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哩。”田禄猛听,觉着锥心刺耳,又搭着遇春平日端严,有温而厉的光景,不觉顿时如芒刺在背,直不敢去视遇春,一颗头直垂至胸,只觉两颊上火烧一般,哪里敢出些大气儿。(写人差恶之心,入情入理。此自是由善入恶,应有波折,非如信口开河之书,写人奸恶,全不在情理中也。)
  
  遇春见此光景,便隐隐约约、诚恳恳开导一番。说到误入岐途,身败名裂,极痛切处,不由潸然泪下,抚田禄之背道:“冷老弟自是聪明人,何须愚兄多说。我等立身自期何等,将来多少事业都须共作,岂可以欲败德,有愧丈夫么!”田禄听到这里,着实感激,不由扑翻身拜倒,立志自新。遇春大悦道:“好好!这方是英雄作为。”说罢欣然扶起田禄,慢慢步回,至晚各散。豹儿知得,也自欢喜。从此田禄真有改过光景,一般的遂队用功,武艺日进。这片学塾声名,并先生高才,及遇春等少年英俊,早哄传远近,大家提起腾蛟村,都道名称其实,将来不会错的。
  
  一日村中秋成告罢,庄户人家快活起来,每年照例的酵资饮宴一番。便在当地雹神庙中作个公所,有的是大碗酒大块肉,父老子弟们快乐一天,真有朱文公那首诗的光景。那诗道: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静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寥寥数语,写出太平景象。著者写到此,不觉望古遥集,有一日作这般一个梦也是好的。便有调侃的道:“作这个老古董儿,何等的不知足!你已在中华民国混了十一个年头,什么幸福不会享到,怎还饥着嘴巴骨子,思量这田家老瓦盆的酸酒败肉?”著者恍然猛省,屈指光阴,可不正是一九二二年阴历腊月了,居然还能撑起穷脊骨,左对孺人,右顾稚子,瓶有剩粟,裘尚余温,对了一穗孤灯,拈起三寸不律,作这个自由自在的文字劳工。咳!幸福与否,莫去管他,赶紧上班作工是正经。
  
  且说村中醵饮这日,果然都聚会在雹神庙,将庙祝忙得脚打后脑骨,跑来跑去。日色将午,大家陆续都到。须臾杨秀才一面咳嗽,一面同鸟枪到来。鸟枪乌鸡似的两眼四下一望,嚷道:“怎的还不见于太公、葛先生等到来?庙祝呢?快些遣人请去!”说着拉了一位老翁飞跑道:“我们庙外望望去。”那老翁脚不沾地,随他到庙外。只见远远秋林中,于太公扶杖笑语,缓步而来,(宛似一幅图画。)葛先生旁随在右,差后便是遇春等一干人。

    鸟枪大悦,飞也似跑入,大叫道:“来了来了。”众人都起座相候。不多时,于太公、葛先生相让而入;遇春等济济跄跄,鱼贯随后。大家厮见让坐,寒温数语,不由先将遇春等一望,只见森森翼翼,各有精彩。或凝重如山,或活泼如水,一个个英姿焕发,顾盼惊人。一色紧身窄裤,外着敞衣,至于什么颜色,什么花样,著者却不敢浪费笔墨,深恐占了篇幅,人家要不答应我的。当时大家见了,交头接耳的一阵称赞。于太公笑道:“他们小兄弟混在一处,惟有我家豹儿,瘦小得不像样儿。”
  
  众人笑道:“那么金刚钻儿还有磨盘大的么?”鸟枪大笑。一指逢春道:“若论个儿,你们看我家这个。”众人不由哄堂大笑。这当儿筵席停当,大家便分曹入座。杨秀才久病身体,不惯饮啖,便与于太公、葛先生占了一席,遇春等自在堂隅一席,少时酒肉纷罗,流水似端来。大家便猜枚拇战,欢呼痛饮。葛先生素来简默,这时只把酒微笑。于太公却停杯放箸,与杨秀才谈起家常,又询了一回病势。少时饭罢,大家起身散步,堂中自有庙佣等收拾了残羹冷炙,端向厨下受用去了。
  
  这时光日色方斜,杨秀才不耐久坐,先自转去。于太公自与葛先生就庙祝静室谈天,村众与遇春等,便顺步踅至庙外。只见一片广场,大可数亩,平茸茸浅草微黄,场旁有儿株杉楸萧萧飒飒。逢春吃得肚儿老满,有些闷胀起来,趁着酒意,霍的跳到广场,拽开拳脚,左五右六的试演了一回,顿时哄一声,围拢了许多村人。豹儿看得高兴,便甩去敞衣,凭空价一个燕子掠水式掠入当场。逢春怪叫道:“来得好。”趁他立势未稳,一腿平扫去,豹儿双足一拔滴溜溜转向他脑后,逢春便放开门户,风车般打将起来。

    众人迭声喝彩,少时逢春手脚稍慢,便有发议论的道:“他两人身量太不班配,若是田禄下去,更必可观。”逢春正没节骨眼,听得这话,便叫道:“冷兄弟快来罢。”说着跳出圈外。田禄一笑,早脱衣趱步,一扭蜂腰,用了个浪蝶穿花式,好漂亮身段儿,刷的声飘落当场,一足山立。众人叫道:“好哇。”就这声里,两人便交起手来。端的怎生光景?但见:

    尘埃不起,声息都无。抵拒如推太山,推宕若行流水。侧掌如霜鹰搏空,起足若神龙戏海。翻翻滚滚,但闻霍翟风生;往往来来,惟见团团影转。真个是道法师门无弱弟,内家拳法不寻常。
  
  两人这番较艺,真个是棋逢敌手,妙在两人身段相等,都用了绵软小巧手法,闪展腾挪,移形换步,非常灵妙,简直如两支猫儿扑戏一般。连遇春都喜形于色。众人只看得眼花膝乱,连珠价喝起彩来。正这当儿,却听得人丛中有人哈哈大笑道:“难得难得,也有几分功夫了。”众人不由诧异得紧,随声望去。

    正是:雷门布鼓难为响,燕市龙媒会蹶踪。欲知笑者为谁,且待下回分晓。


第九回:逢道侣玄一潜踪,动纯诚遇春割股。
  
  且说众人听得有人调侃,不由都诧异,望去却是一个老迈龙钟,六十余岁的老头儿,躬身曲背。秃头顶上飘萧着几根花白短发,狭面锐吻,碧荧荧两支圆眼,枯瘦得如人干一般。身穿一件肥宽大褂,空空落落,乍望去又如莲蓬老儿。背袋里负了一捆干蒜,一面笑,一面还咳嗽不止,看光景是个小贩贫叟。这时豹儿等也便敛手呆望,众人尚未开言,那知逢春胜不了田禄,正一旁撇着嘴没好气,这当儿抓住斜岔,便气吼吼走到那老儿跟前,拎起油钵似的拳头,劈面一晃道:“我不看你上了年纪,这一下儿便结果了你。怎么是几分工夫?好调侃话儿!难道你还懂得这个么?”

    那老儿听了,只慢慢将眼睛一瞟,笑过:“小哥儿且莫气恼,俗语说得好,利巴(即不在行之谓。)看热闹,行家看门道。这武艺一道,本无穷无尽,老汉说有几分工夫,也算捧得好场了。”说罢又复大笑。逢春听得这话儿软中带硬,越发怒起,便道:“你既自称行家,敢与我较量较量么?”那老儿忽的双眸大张,如闪电般精光四溢,众人都暗暗诧异。便见他伛偻身子一阵嗽,笑道:“我老汉这把年纪,再与你小哥儿们动手动脚,未免透着不老成了。那么咱们文静静的赛个赌何如?”说着将背袋置在一株树根下。

    逢春道:“怎样赛赌呢?”那老儿道:“容易得很,我先站稳,坦腹受你三拳,如我一口气不来,便算你胜。不然,你须照样受我三拳。”众人听了,一阵大笑,望望他那样儿,再望望逢春雄伟样儿,都暗道:“这老儿想是活厌烦了。”独有遇春见解不同,刚要去止住逢春,只见逢春道:“依你依你。”这时众人眼光早争集在两人身上。那老儿仰天一笑,顿时解开褂,靠树立定,露出敝革囊似的空松肚皮,提了一口气,顿时鼓得圆挣挣的。逢春真个单臂抡拳,退后两步,取定势,一个箭步,“嘡”的一声一拳打去。

    众人只见那老儿眼睛一翻,都吃惊叫道:“不好不好,这老儿敢是交代咧。”说时迟,那时快,却见逢春忽的矮了半截,杀猪也似叫将起来,直橛般跪在人家跟前。原来他一个拳头被老儿肚皮吸牢,如生成相似,只觉着热似火炉,逼桚得痛入骨髓,脑门上汗流如沛,那里当得。遇春大惊,便知是达摩拳派,罡气内功,慌忙抱拳走上道:“我这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还求恕他一命。”逢春这当儿脸色都变,众人忙也围来,再四哀求。

    只见那老儿一声长啸,肚皮越发缩紧,又一鼓腹,直将逢春送出两丈多远,哼了声跌在地下,只有呵唷的分儿了。这里大家一阵乱,春潮一般,早惊动葛先生,连忙赶出。问知就里,大吃一惊,急找那老儿,却见他早负起袋儿飞也似向村外便走,葛先生急忙赶去。众人只见他两人脚步不着地一般,顷刻间如两点黑子儿,顿时不见,豹儿等都怔的目定口呆。遇春且忙着扶起逢春,与他捏打了通身血脉,渐渐痛定,且挽入庙中。于太公亦甚为惊异。少时葛先生也便转来,众人问那老儿。

    葛先生笑道:“且莫管他,我们也该转去了。”遇春等不敢再问,当时大家散讫。及至回到垫中,已将日暮,大家歇息一回。逢春等便要转向家。葛先生止住道:“今夜我有些功课讲解,你们便都在此晚饭,夜深再散不迟。”少时馆童侍候过饭,掌上灯烛,先生忽叫他到跟前,由箧中取出一包束金赏给他,道:“我闻得你还有老母,且将此去,尽你些孝意。”馆童大喜叩谢,将茶水置备好,垂手退出。

    这里先生跌坐片时,先将遇春叫到跟前,一条条叩问他秘书关要。遇春有问即答,十分精透。先生喜道:“你学业火候已到十分,此后但是神明变化的本领,由你自己细参便了。将来壮行事业,正自可观,好在你气量恢廓,不矜不伐,也无须多嘱于你。”说罢复问逢春、豹儿,考问一番所习之业,两人都答过,先生点头称善。独有田禄,满心要炫露己长,见先生偏不睬他,不由心下怙惙起来,便佯佯走到跟前,猝然问道:“先生看弟子所学武艺,还能及得杨大兄么?”(指遇春。)说罢挺胸扬面,很带些骄矜之色。

    先生叹道:“你的材质何尝不及遇春,但吾施教之意,第一须性德坚稳。此后但患汝德不立,不患汝艺不精,苟失毫厘,即差千里。切须谨记吾语。”田禄不觉悚然而退,便疑惑遇春或向先生说自己的体己事儿,不由忌恨不平,老大的不自在,顿时将遇春规过之意抛在脑后,当时先生又谆谆谈了些学业,大笑道:“古人说得好,因缘生法,非人所料。吾本方外炼师,萍踪至此,承太公辱爱,与诸贤契相聚数年,这一段因缘,便是我也难预料哩。”说罢欣然下榻,与遇春等步至院中,只见秋气肃然,碧天如洗,那一轮月华正在扬辉吐彩,浸得阶墀间水也相似。
  
  先生兴发,便就兵器架上,取了一柄纯钢长剑,略将道衣前襟掖起,“啪”一声双足一跺,丢开解数,就月明之下飕飕舞起。只见一团瑞彩,上下飞腾,如万里银蛇,纵横迥绕。少时舞到酣畅处,何曾还有人影,只觉冷森森满空寒气,侵人毛发,逼的那一片月色都有些不明起来。(写得淋漓突兀。)遇春等大悦,都伏地欢呼。正这当儿,只见先生忽的脱手一剑,凭空飞起三丈来高,“嗤”一声疾若流电,向墙旁老树斜柯上落斫去,“咔嚓”一响,断柯及地,先生一晃身,接剑在手,弹铗大笑。

    遇春等都恍惚如作梦一般,不由欢喜赞叹,赶忙接过剑置向原处。这当儿已将夜半,师弟复行徘徊一回,先生对月忽叹道:“月有盈亏,人有聚散,原是无奈何的事儿。将来汝等遭际各殊,风流云散,这夜月色,切不可忘掉了哇!”大家道:“正是呢。”先生道:“乐不可极,便各安置罢。”说罢挥手进室。遇春等陆续各散。
  
  当夜遇春到家,不知怎的,恍若有失,一夜价不曾安睡,只是思量先生言语与素常不同,反来覆去,好容易候至天晓,一骨碍爬起,忙赴塾中。只见那馆童方揉着睡眼低头扫地,便悄悄问道:“先生想又清晨散步去了?”馆童道:“今天却蹊跷,先生这当儿还睡哩!你没见室门掩得好好儿的。”

    正说着,豹儿也来了,便道:“我偷去张张。”说着微开门隙,向内一望,不由笑向馆童道:“你这猴儿,却撒得好谎,先生不知多早晚就出去了。”馆童惊道:“怪呀。”便同遇春推门而入,只见室迩人远,何曾有先生影儿。遇春四下一望,却见砚角下压着一封字柬,便知有异,连忙同豹儿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整整斜斜几行狂草,写的是:

   时斋诸弟足下:仆托迹玄门,世缘都尽,所以萍踪偶寄者,实欲觅仙芝秘笈,以助吾道之成,不谓展转定居,遂历年所。昔浮屠氏不三宿桑下,恐染着因循,有妨大业。仆逾斯诚,良复凛然。幸诸弟龙骧虎步,竟挺天标,识途既真,曷烦老马?此后风云万里,惟于山谷间潜祝之耳。仆昨夕临别赠官,已无剩义,勉之慎之!昨鬻蒜贫叟,盖吾方外老友,顷已迟吾于黄山白岳间矣。字柬押尾,大书友生玄一顿首。

    遇春看罢,不由两眼泪汪汪,慨然叹道:“先生弃我们飘然长往了。”豹儿也十分凄惶,便道:“怪不得昨夜先生忽如碎嘴婆子一般,一味的嘱咐我们。便是这些年来,总不曾见他高兴舞剑,原来是诀别的意思哩。”那知馆童这小厮,见热忽刺的先生走掉,又想起赏银与他孝母,不由哭得抽抽搭搭。便一面检点室中,凡数年来于太公等赠给先生的衣物箱箧依然如故,只将原来的一肩行李携走。

    大家正没作理会处,只见逢春同田禄也到来,顿时一怔,问知就里。逢春先跳嚷起来,拔步便跑,要去追寻。遇春忙摇手止住道:“先生行迹如神龙一般,是没处寻求的了。”独有田禄却如没事人似的,冷笑道:“可惜从今后,我再想隔窗听人家个剩话儿。怕没这福气了。大家散罢,还瞅白瞪怎的?”遇春正当出神,也没理会。

    豹儿听得,只尽力子哼了一声,这当儿馆童早飞报太公,不多时太公慌忙走来,见这番情形,叹息非常。便道:“葛先生非常人,既然云鹤高骞,苦思无益。只是你们相聚多年,学业正进,不可便顿时散掉。遇春年长,学亦出群,且半师半友,在这里互相观摩罢。”豹儿喜道:“正该如此。”田禄却一言不发。当时大家逡巡各散。
  
  遇春回家,说起此事,杨秀才正在病中,这当儿秋气已凉,那支离病骨,已拥着一床绵衾,半瘫半坐痰嗽一阵,然后凄惶道:“先生既去,还有甚说得。我们累年承太公厚惠,今更提携于你,依然在塾,去教同学。我呢,是老病侵寻,朝暮的人了,衔结之报,只望你好自为之了。”说着一阵伤感,又望望四壁萧然,不禁泪下。遇春母子劝慰一番,当晚杨秀才便觉胸气沉促,一阵阵虚嗽不止,李氏娘子在榻头作些夜工针黹,遇春就灯前寻阅书籍。

    那时院内起了一阵微风,和着落叶旋舞,吹得萧萧飒飒,敝窗隙儿只管吁吁喁喁的怪响,这种情况,便是不病的人,也要起身世之感哩。当时杨秀才前思后想,默念生平,望望娘子和遇春,不由点头太息,便挣扎拥衾坐起,将遇春唤至床头,略问问经史精义,遇春答得十分明晰,比自己见解却高了许多。不由略露喜色,慨然道:“吾碌碌一生,还不曾有甚过行,然终是德薄,不足效法。只是吾家祖德之厚,已历数世,或天道应在汝身,亦未可知哩。”

    李氏听他说得凄感,便拿话岔开道:“官人且放宽心,我们这片心田,是不会错的。只是刻下遇春既蒙太公留教同学,处小哥儿们,轻哩重哩,却须仔细着,有些筋节,方可免日子久了摩嘴碰舌。谁教咱们刻下贫穷呢,便当十二分谨慎。”遇春道:“孩儿都理会得。”当晚各自安歇。
  
  次日,遇春果然按时赴垫,课余之暇,大家随便谈讲,到也十分相得。只是遇春生性端严,又怀着一腔家事,未免笑容儿稀少,每逢田禄诙笑无忌,便要拦个高兴。田禄暗恨道:“好没来由,先生走掉,方脱去紧箍咒儿,他却来闹起排场。”因此渐渐藐视遇春,时或隔几日不赴垫,遇春也只得由他。
  
  转眼间残冬已到,杨秀才病势越发沉重。于太公并鸟枪等穿梭价往来问候,医药钱米时时接济。遇春母子慌了手脚,衣不解带的二十余日,那汤药投下,好如石沉大海一般。一晚,杨秀才昏昏卧睡,遇春对他娘道:“娘也须稍为歇息才是,孩儿自在此料理。”娘子也真疲极,便转到榻头,和衣卧倒,顷刻间沉沉睡去。

    这里遇春沉思一回,泪如泉涌,忙就榻头壁上摘下金错宝刀,踅至祖先室内,焚香默祝。拜罢拭泪而起,慨然撩衣,将起裤管。就左股上肉厚之处,一刀割去。好宝刀,真是吹毛可断,顿时削下三寸长一片腴肉,血液溢出,直及下胫。遇春忍痛连忙紧缚好,趁那肉活热之气,赶忙置入药铛中,煎熬起来,幸父母沉睡未醒,一些也不曾觉得。少时药煎熟,斟了一瓯,恰好杨秀才辗转醒来。
  
  遇春百忙中,仍将药铛置在炉上,忙捧瓯近榻,唤父进药。杨秀才正在伏枕呻吟,只闻一阵药香扑鼻,忽觉神观清爽了好些,便就瓯慢慢咽下。这当儿李氏娘子也便醒来,抽身坐起,只闻得药铛中焦炙异臭,忙赶去取下那铛儿,一面揭看,一面道:“想是水干药焦了,这剂药须得弃掉。”遇春擎瓯动不得身,方在着急,只听他娘忽然“哎唷”一声,遇春连连摇首。娘子顿时惊痛满面,向遇春点点首,两行热泪直滚下来。遇春那里还敢抬头,急痛交并,不由药瓯颤动。
  
  杨秀才也便饮完,只觉精神陡旺,见他母子光景,不由问起。遇春虽恐伤亲心,却没法遮掩,只得泣述所以。娘子先一望壁上那刀,不由拉住遇春哽咽起来。遇春强笑道:“娘莫悲感,孩儿现好端端在这里。亏得那宝刀锋快,一些儿不觉疼哩。”杨秀才十分太息,便道:“这割股亏体,究是愚孝。但是这片精诚,将来用之于臣节上,怕还不是精忠报国么?此后我这件心事倒可以放下了。”当时杨秀才心中一畅,重复睡去。

    娘子悄悄将遇春股创一看,说也奇怪,只见瘢痕已结。忙又取金错刀,想涤血污,只见青莹莹一点血迹也无,母子叹异一番,仍把来悬在故处,便草草安歇。次日杨秀才真个精爽了许多,恰好逢春母子踅来问疾,娘子无意中说起这事,郑氏听了,一面抹泪,一面喜得手舞足蹈,恨不得啃遇春两口。又向逢春道:“你这拗种儿,只会向你老子挺脖筋哩。”逢春嘻着嘴只管笑。这郑氏得了新闻,那里缝得住嘴,一路踅转家,逢人便说,顿时传遍,大家无不感叹。

    那知杨秀才病入膏肓,过了几日,依然沉重不起,寿元既尽,呜呼哀哉,只将遇春母子哭得死去活来。亏得鸟枪夫妻竭力劝慰,又一面经营丧事,便是逢春也一般的跑进跑出,却是衣衾棺殓,一时那里来得及。娘子想起丈夫一生长厚,苦撑半世,今日倒落得这般光景,不由掩面大痛。正这当儿只见一人飞步而入,就灵前叩头大痛。

    正是:指囷已萦朋友谊,脱骖又见死生交。毕竟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叙前尘甥舅话良宵,闯寿筵强梁寻旧憾。
  
  且说李氏娘子正在伤痛,只见一人泪荧荧跑来,就灵前泣拜过,一回身抱住遇春,两个便相对咽起来,却是豹儿,娘子越发悲感。豹儿唁过遇春,向娘子道:“便是这些日,家祖闻得杨叔叔病重,急得甚么似的,偏偏又犯了老年旧症,不能下榻,敢好也有个数月了。头些时要请那冷先生诊视,偏巧他也病得要死要活,对了去的仆人只管唉声叹气,要寻冷兄弟问个端的,又不知他撞到那里去了。便是小侄,要瞅空儿看看杨叔都不能够。”说着由怀中掏出一包银两,约有百金,递给娘子道:“家祖说笺笺之物,且将来置备丧事,此后短缺什么,婶婶只消言语声便了。”娘子接了,感激得泪落,转说不出什么。

    遇春道:“我们久蒙太公推解,只好报德有日,娘倒不消客气了。”豹儿道:“这算什么。”说罢要走,道:“没工夫躭延,家祖的汤药还须侍候哩。”遇春扯住道:“究竟病势怎样?好在太公气体素健,料不妨事!”豹皱眉道:“但愿如此。”说罢慌忙跑去。这里遇春痛哭尽礼,置办棺衾葬事,一切琐情,不必细表。
  
  且说豹儿转去轻步踅到太公榻前,只见太公倚枕而坐,神气略清,心下少纾,便将致银情形述说一番。太公叹道:“州里有相恤之谊,原该如此。可惜你杨老叔竟先我而去,这乡邻中长者又少一人。”(发语凄然,是老辈口吻。)说着不禁伤感,老泪遽落。豹儿想拿话岔开,便道:“真个的呢,昨日那仆人回说冷先生情形,说是因遽气伤肝,猛然得的,倒十分危重。据说数日前,他家来了一门亲眷女客,走了之后,不知怎的,便和田禄打闹起来,顿时病起。田禄这小鬼头竟不瞅不睬,也不甚着家。不知鬼鬼祟祟干些什么事。”太公道:“冷家人们原是异性,田禄这孩子虽是聪慧,我看性气,却不对哩。”

    豹儿暗笑,便搭越着服侍太公安歇,只是诧异田禄父子到底是什么回事呢,便一面留神探听,不多日竟被他访询明白。原来田禄自不服遇春后,本不逐日到垫,加着遇春回家侍病父,这塾中便多日无人,田禄恰中己意,闲在家里那肯安生,只偷空儿和林刀鱼厮混。冷先生医道虽没实在,却亏得一张利口,因此远近邀诊,生意颇不坏。

    一日由邻村转来,只见村头道旁树上系着两匹高头骏马,一色的雕鞍软辔,行囊中还带着弓矢。中有一骑桃花点雪马,锦鞯绣鞭,更加鲜明,宝剑穗儿露在被橐以外。一个男子年方二十余岁,紫膛色面皮,麻脸堆腮,形容丑拙,蓝袍青褂,头戴卷帘簷氈帽,足下快靴,方汲了一桶水,忙着饮马。那边树右大石上,却斜坐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头戴紫锦昭君套,一色的水红缎紧身窄裤,下趁菱锥似的铁页包尖青鞋,外披一件织金水云纹湖色大氅,方用丝鞭儿点地消遣,一面斜着俊眼看村头风景。

    冷先生以为是寻常行客,便也不在意,便偻着身子从那妇人身旁走过,恰好那妇人一转脸,冷先生看个正着。却见他眉攒间,血点似的一颗朱痣,便似妆就一般,好不鲜俊。冷先生忽的忆起,便是一怔,再细相他面目儿,忍不住问道:“娘子贵处那里,可是云南蒙自么?”妇人忙起身道:“正是。先生怎么便……”冷先生急接问道:“那么尊姓?”妇人道:“妾长适陈门,母家却姓田氏。”冷先生哈哈笑道:“如此说来,话便长了。今斗胆敢问娘子乳名儿,可是红英?”妇人笑诧道:“可不正是哩!先生怎……”

    冷先生道:“既如此,请到敝舍一叙,咱们还是至亲哩!”这当儿那男子也便趁来,问知就里,只管发怔。那妇人微微一挑眉,嗔道:“你还不快牵马去。”那男子应声牵好,冷先生头前引路,后面男女跟定,直入村中,到得冷家门首,相让而入。自有佣伙将坐骑牵到后院槽上,冷先生便一迭连声,命将行囊安置在内院东厢。那妇人几次拦阻,冷先生只是摇手,妇人没法儿,只得由他,却是狐疑满腹,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偷眼望望,只见室中墙壁上,还有些刀剑悬挂,不由越发纳罕。

    少时酒饭罗列,冷先生殷殷劝客,匆匆食毕,那妇人起谢道:“萍水相扰,甚是不安,吾夫妇归程方急,尚望先生明示,免得耽延。”冷先生笑道:“红英女甥,你应当不识得老舅了。我当初见你时,你只好周岁光景哩!”说罢叠起三指,说出一席话来,红英不由惊喜,连忙同那男折身拜倒。冷先生急忙扶起,便问红英十余年中情形。红英一一略叙,只将他夫妇结合之由隐藏起来。只听得冷先生颠头播脑,捋着几根短须,也惊喜不已。
  
  写到此间,便有不耐烦的,斥著者道:“昔人听评话,听到杨文广被困,没有下回分解,便闷得生病。你这个闷葫芦儿只是不打破,岂不是存心消遗我们么?”著者道:“诸君少安无躁。凡行文,筋节关目处,都有个讨巧法儿,总言之,便是笔不拖沓。北京朋友说得甘脆二字。譬如冷先生和红英,一递一口的叙说从前,这等呆笨笔墨,是不会到著者胸次的。今且综叙来,何等简净。”

    闲话休题,原来冷先生有个胞姊,嫁在蒙自田氏,丈夫是有名镖客名叫正蒙,端的武功绝伦,黔滇一带人号田武师,绰号飞云犼。中年以后,忽然洗手不干,便在家纳起福来。却是四方绿林豪客,逢时遇节,还不断的来往问候,不消说那不明不白的钱财,田武师用得且是手滑,便恣意广征声色,他有个得宠的姨娘,名叫幺风,便是县中戴刑房的女儿,大家都称作幺姨。

    这幺姨还有个妹子,生得更是风骚,只好十八九岁,时常来看望姊姊,能说善笑,这群姨娘都喜爱他,见了面,大家便一阵恶斗趣儿,不消说谑浪笑邀,无话不有。这女儿脸子偏来得老辣,通不理会,反往往探人家床第亵事,说得一朵花儿一般。便是这等张致,在田宅一住便是几月,田武师早有意这块肥脔,无如群雌粥粥,一个个都精灵古怪,守得无隙可乘,只好干咽空唾。这当儿却有一个人,施了些殷勤小闲水磨的工夫,竟将这女儿引骗到手。著者不消叙出,诸位早知这人,一定是冷先生了。

    当时两人打得火热,不多日张扬开来,幺姨落不下台,忙将妹子斥逐回家。田武师一股酸气,自然寻到冷先生身上,那种嘴脸好不难看。冷先生在田家,本是恃亲浮住,这么一来,怎好还装麻木不仁?当时冷氏将兄弟叫到跟前,着实数落一番,私地里给他些金赀盘费,委实不在少处,叫他急离这里,另图生业。所以冷先生流寓后,人都疑他资用饶裕,有黄白术,便是这个缘故。

    当时冷先生没法,姊弟凄楚一回,这当儿红英方才周岁,甚是得人意儿,方在榻上顽耍,冷先生不由抱将起来逗引良久,方才辞谢姊姊,狠一狠,走离田宅。却是那股邪情,那里肯断?便寓在戴刑房家左近店中,不惜金赀,贿通戴家婢妪,居然火到猪头烂,两下通定关节。待至更深人静,那戴刑房方在密室内攒眉构想,要诬陷一个富孀的情节,可以大大地挟取一笔肥钱。正在思入极微,无闻无见的当儿,那女儿已结束停当,悄悄重至后墙边,梯垣而出,便与冷先生安稳稳双飞而去。一路展转,方才定寓在腾蛟邻村,当时戴刑房追寻一番,也只得丢开。田武师闻得,只恨得暗暗跌足,情知有愧冷氏,碚中还陪了许多小心。
  
  光阴似箭,转眼间数年,那冷氏已因病去世,红英已长到十岁,出落得玉娃娃一般,好不警结,天然的身体灵便,只好踢球打弹,如男孩一般顽耍。武师闲暇当儿,便与他柔炼肢体,作些武艺入门的工夫,依次教他各路拳法,并蹿耸轻身运气之术。红英好得没入脚处,一学便会,十三岁时,便已能敌数人。

    这年田武师怡好五旬整寿,四方水陆黑道上朋友,便争奇斗异的,各进寿仪,先数日便已喧传远近。加着当地面诸色人等,虽不抱武师的粗腿,却是这支劲胳膊,谁敢得罪他,于是自衙署公人,下及地痞无赖,都狗颠屁股似的凑个趣儿。到了寿辰之日,田武师家铺设得锦天绣地,将各家寿仪,依次摆列在寿堂以内,单是铁梨长几,便满摆了四五条,真个是明珠异锦,金玉满堂,璀灿灿光彩,射人眼目。趁着寿联寿帐,并金灿灿五尺高的寿字,胳膊粗的大蜡,好不辉煌阔绰。另在大厅上,大排筵宴,山珍海错,堆满春台。

    庭中高搭彩台,演起徽班大戏,笙箫鼓乐,间着众声笑语,一片欢嚣,闹得满街坊上都异常热闹。那门首的车马拥挤,更不必说。少时众宾客次第都到,济济跄跄,大半是虎背熊腰,横眉怒目的脚色。田武师一一谢过,大家入座,讲了几句庆祝客套,大家便吵着拜寿。田武师谦逊良久,大家方才同叩了起来,早有掌班是上戏目,众人嚷道:“今日须对景挂画,先演一出刘阮上寿,再来一出黄三太飞镖打猛虎,显显我们田大哥当年英雄何如?”

    此语一发,顿时满座上掌声如雷,就这声里,戏台上锣鼓一响,即便开场,大家也便相让入席,欢呼畅饮起来。田武师亲斟了一巡酒,屁股尖方要着椅,只见一个仆人匆匆进来,呈上一个红柬,上书如侄陈敬,以外还有书札礼物,武师点头道:“这人现在那里?”仆人道:“现在书室。”武师一笑,向众客道声失陪,便与仆人走向书室。
  
  原来这陈敬是湖北襄阳人氏,家资豪富,是个大大木商,各行省中都有木行生意。陈敬之父名叫君佐,性好交游任侠,结识官府,当地有什么赈济义举,他必要争先解囊,因此四方贫民提起陈君佐,无不给他竖个大拇指儿。这君佐各处大宗生意既多,每一起镖,就是盈千累万,凡武师一答应,这买卖从无失闪,两人又意气相投,因此便结拜起来,甚是相得。君佐膝下,只有陈忠、陈敬两个孩子。陈忠夭亡,只剩陈敬,生得虽是蠢鲁,却有几分憨力气。料他不是读书材料,索性只认了两年字,便给他请了位武教师,教他些拳脚枪棒之类。

    富家子弟,不消说放个屁都是香的,何况陈敬还真有几手狗儿刨,那些捧屁掇臀的人,自然夸他黄天霸一般,陈二官人那个不晓?独有君佐不以为足,便想起把兄田武师现在家居,遣陈敬从他学艺,岂不甚妙,当时便有人献策道:“足下何必舍近求远?现在黄冈县黄梅寺侧,茹家拳棒天下知名,也可以成就子弟了。”君佐笑道:“茹家拳棒,我岂不知,但我闻得茹南池老头儿业经死掉,刻下只剩得三世孀妇,便以教授武艺为业,却是其中规则十分严厉,有多少不便当处哩,还是去从田兄为妙。”
  
  主意既定,恰好闻得田武师五旬庆寿,便整备了行李贺礼,遣一老仆随行,将陈敬打发将来,恰好刚赶上寿辰。这时陈敬只有十六七岁光景,仆马鲜明,自不必说。当时田武师踅入书室,陈敬连忙施礼,相让入座,各叙寒温。武师致问过君佐起居,便笑道:“尊公盛意,书札已悉。但老朽颓废日久,恐不足为贤侄识途之导哩!”陈敬道:“伯伯那里话来?小侄便当暂扰尊府。”武师笑道:“当得当得。”便略叩他武艺,倒也粗知门径。便笑道:“好好。你既来这里,便和家中一般,且到后院,见过姨娘妹妹等,便一同饮宴玩耍罢,我还须去待宾客哩。”说罢,命家人引陈敬入内,这里武师自回大厅。众客探知就里,眉欢眼笑,议论一阵,大半都称赞君佐,稍带着恭维武师,一片谀言,不必细表。
  
  少时饮至半酣,大家本相发露,便狂呼怪叫,揎拳捋袖闹起酒来。偏搭着戏台上金鼓齐鸣,筋斗遍地,来了一出全武行,正是黄三太老英雄精神抖擞飞镖打虎,大家都看得挺来腰板,眉飞色舞,大碗价酒只管向武师飞来。正这当儿,忽听大门外一阵喧闹,众方侧耳,只见一个家人气急败坏的跑来,回武师道:“方才门首一客,随一精壮从人,捧着个倭漆匣儿,大踏步便要闯进。小人拦问他姓名好待通报,那客瞪起眼睛,起手便一记耳光,大喝道:‘田某自认得老子?’现正在厮混不清哩。”众客听了,都停杯诧异。
  
  武师方在沉吟,已有三四个半醉的怪叫道:“怪呀,且看看这厮几个脑袋!”哄一声奔向大门。武师迟疑之顷,已听得门外两下里嘈杂一阵,随后便连嚷带骂,顿时乒乒乓乓打将起来。武师更耐不得,霍的站起身便奔门首,背后众客好事的随了几人,乱嚷道:“慢着动手!主人出来了。”只见许多瞧热闹的,已围得风雨不透,见主人出来,连忙让路。

    武师举目望去,早见那三四个半醉客业已被人打得东倒西歪,尘土满面,委实不像模样。那客人却挺身叉腰而立,年有四十余岁,黄白削颊面孔,鹰鼻凹逗眼,一嘴金丝般稍带红色的胡子,浑身密扣短衣,花蛇似的缠着板带裹腿,足下十纳纹的踢死牛搬尖洒鞋,气昂昂仰天冷笑道:“好个田正蒙,自家缩向老婆海子里,却放出一群癞狗,济得甚事?难道我便放过你不成。”

    武师一看,觉这个朋友来得特别,急切间却想不起他是那个,老江湖的人来得灵便,当时不敢怠慢,忙执手陪笑道:“朋友恕我眼拙,有话见教,里面来讲。恰有现成酒筵,同饮何妨?”那客一皱眉道:“正要请教。”说罢向从人一努嘴,主仆昂然竟入,直抵席前,先瞪起两支凶眼,如夜猫子似的,四下一望,大笑道:“我来得仓猝,少时只好献技为寿了。”更不向众人顾盼。武师满腹狐疑,赶忙命人重新端正一席酒,揖客就座。

    那客更不谦让,便昂然过去,独据了一席,右手叉腰,左手举杯,一饮而尽,“啪”的声掷杯案上。只他这伸手一举杯,武师猛然想起,不由心头“劈啪”一跳,赶忙凝神镇定,暗想道:“原来是他呀!这事儿蹊跷得紧哩,且看他怎样再处。”当时忙陪笑站起,道:“在下记性真坏极了,原来是你老兄哇。比二十年前越发精采了,今日光顾,可喜得紧。”

    那客听了,却一语不发,只按着壶尽力的灌酒。顷刻十余杯落肚,面上透出一股煞气,目光如炬,直射到武师面上,大喝道:“姓田的,闲话休题,咱们渭南道上一场结识后,你却抖得好威风哩!当日你隔掉我八万金,削我一指,不怕你不如数还我!一后月咱们再见。”说着向众人一望,道:“今日我看大家面孔,且不理论。”说罢由他从人手内接过漆匣,当众打开,一探手抖出一条九节蛇皮攒花钢鞭,“哗啦”一声堆在案上,武师并众客留神望去,只见那鞭梢儿却用浑金铸成个手指形状,小棒锤一般,上镌四个大字,是“誓复血仇”。众客不知就里,都面面相觑,独有武师是狗拉屎狗知道,晓他来意不善。

    正没作理会,只见他冷笑道:“我这十余年,埋名隐姓,苦心劳力,学得这件把戏,今日千山万水赶到尊府,献个小意思,一片诚心,还不算菲薄罢!”说罢拎起索鞭,大踏步走出厅来,便在庭中,用一个白蛇吐信式,“刷”一声如匹练横飞,抖开来飕飕舞起,但见银光乱闪,疾如风雨。这当儿戏台上早已停锣罢鼓,都挨肩叠背的看台下这出大轴子,众宾客也都挤来。

    惟有田武师见他这一施展,越发暗暗吃惊,方晓得此人今非昔比,是破了薪胆工夫,前来找岔儿。揣揣自己本领,竟有些含糊起来,只得暂用缓兵之计,再作道理。便高叫道:“曾朋友这等本领,田某甘拜下风,快些来大家欢叙,有话商量。”众客便十分纳罕,暗道田武师几时向人说过柔话儿,今日却是怎的?便大家一阵帮场,那客人也便收了兵器,掷给从人,重复入座。

    武师道:“在下退居田园,原为不敢与天下英雄为难。便是当年之事,也是各忠所事,虽冒犯足下,究竟过出无心。今足下绝技既成,自当雄视当世,何必再找旧隙?俗语云:冤仇宜解不宜结。今日田某即席负荆如何?”说罢一指陈列几上的金宝锦绣,道:“不腆之仪,便当相赠,也可以弥当年之憾了。”说罢恭敬敬斟上酒来,那客挺坐半晌,咕眼笑道:“这岂是斗口舌的事么?咱们还是一月后再见,休得扫大家饮宴兴头。”说罢跄踉而起,同那从者气吼吼而去,闹得众人一时间恍惚如梦。田武师如一块大石压在心头,那里还得舒齐,只得攒眉,仍让大家就座,酒肉流水似端来。
  
  这时众客不知怎地都心下怙惙,要问个究竟,反倒安静了许多。吃喝了一阵,田武师停杯叹道:“方才这客,真是在下孽障,不想二十年来,他竟根寻到此。他姓曾名保,咸阳人氏,善用软索九节鞭,甚是了得,原是北五省著名盗魁。二十年前,在下保了一桩生意,行到渭南地面,与他相遇。当一通姓名,在下素闻其名,便不欲合他结怨,只拿朋友面孔江湖意气厮靠过去。那知他狠傲恃能,全然不理,冷不防一鞭飞来,竟将我头颅搭去一层油皮。”众客惊道:“险哪!亏得您身手灵便哩。”

    武师道:“他使这一下儿,我那时少年气盛,那里容得?便顿时大怒,犁刀在手,交起手来。他那时索鞭技艺,还不如方才舞的十分之三,活脱是个雏儿,几个回合,被我一矬身,隔开索鞭,用了个叶底偷花,顺势儿一刀削去,他大叫一声,右手指断落。”众客道:“好哇。”

    武师拍膝道:“我那时喝道:‘朋友,你须知分晓,田某刀下待你不薄哩!’他一面跪,一面咬牙怪嚷道:‘好好!我们再后会罢。’那时在下正驰逐风尘,像这等事,那里在意?不想今日他竟寻到。想经了名师传授,方才他这索鞭门径,委实有些道理哩。”众客听了,正在七言八语,忽听庭中一声娇叱道:“好贼王八,竟寻到我们爷儿根前放肆来了!”板帘一启,“蹭”的声蹄进一人。众客大惊。

    正是:对酒从容谈暴客,拔刀慷慨见英雄。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晓。


第十一回:田武师丧命凶锋,红英女伤心家难。
  
  且说众客方是一惊,就见板帘一启,蹿进个头绾双鬟的女孩儿,浑身劲装,手提一把雁翎长刀,小脸儿气得绯红,叫道:“那个是会耍索鞭的王八?快滚出来,拚个你死我活!”田武师一看,却是红英,蛾眉剔起,英气勃勃,不由又气又笑,喝道:“众伯叔都在这里,你这疯妮子,还不退去!”

    原来红英方与众姨娘、陈敬等饮宴,行起酒令,输了几杯,正没好气。偏搭着陈敬一见红英,十分爱慕,未免眼神儿多膘了几下,在席上斟杯劝酒,又去殷勤他。哪知他那副尊容,红英眼角儿也不理他,只觉厌气得紧,正鼓着腮帮儿推酒,便听得前院斗将起来。少时快嘴的仆妇们一起起传报,红英虽听不甚睐亮,约摸着是有人显本领找岔儿,他便顿时大怒,提刀跑来。

    当时众客中便有武师老友见过红英的,便笑着将这段事与他说知,他方将眼皮一闪动,唾道:“且便宜这厮。”这当儿内院仆妇也便赶来,笑吟吟将红英挽入。众客都赞道:“真是有虎父必有虎女。田兄且自开怀,那姓曹的也不过吹气冒泡罢了,一月后再见,哪个还怕他不成?”武师果然鼓起兴来,大家觥筹交错,直吃至夜深后,方才罢戏送客。接连着便是各处谢寿,又应酬了十余日。

    田武师家居以来,本以酒色为事,这一有喜庆事儿,不消说众姨娘都争妍斗媚,扎括的狐狸精似的,武师年老风骚,又趁着一团高兴,百忙中都须点级点级,见个意思,因此闹的十分惫倦,终日只痛饮酣睡,便连家事都懒去问,早将曾保一番话抛在脑后。原来习武功的人,最忌衽席间没巴鼻,不然田武师也是铁铮铮汉子,怎会遭人毒手呢?

    这当儿陈敬闲着没事,只与红英厮混,较练些拳棒。好在他天生柔韧性儿,百依百随,红英只当他作玩意儿,有时性起,粉拳儿如擂鼓一般在陈敬脊梁上砰砰的响,陈敬还乐的甚么似的。他有时嘴唇未动,陈敬已老早的将他所欲之物献将上来。女孩儿心性,哪里禁得邓小闲三字,便渐渐混熟,不甚厌恶他了。
  
  转眼间又过了十余日,这日晚饭后,武师与众姨娘方在闲坐,只见一头鼠儿慢条厮理的步入室内,睁这胡椒似的黑荧荧小眼,向武师舐嘴拱爪,仿佛左右无人光景。武师老大不自在,一跺脚,鼠儿跑去。武师猛然有触,屈指一算,去寿日恰好一月,顿时心头一个疙疸,究竟自恃本领,便暗作准备。这夜便携剑独宿书室,三更时分,静悄悄没甚动静,方要灭烛就寝,忽见跨院马厩中,红光一望,焰腾腾烧起。
  
  武师大怒,提剑奔出,便听得家人乱嘁,厩房上有人,急忙一闪,果见黑魆越站定一条汉子,武师随手掏镖打去,“噗”的声倒而复起,竟是个草人儿。武师刚说声不好,急一腾身,只听得背后大喝道:“姓田的,哪里走?”哗啦一响,索鞭着地扫来,正是曾保。武师一跃躲开,急翻身挺剑便刺。刚走了两个照面,只听一阵胡哨,由后院中吹来,火把齐明,人声乱喊,便有三四个健贼,飞登厅脊,一面瞭远,一面喝道:“休要失掉了这女娃子!”

    田武师大怒,一面抵敌一面一镖飞去,应声打落一贼。无奈曾保这条索鞭,使开来如怪蟒盘旋,丝毫不让,饶是武师这等剑术,竟堪堪招架不来。不由把心一横,将生平技俩使出,两个往往来未,吆吆喝喝,一场好杀。正是:剑光到处鬼神愁,鞭影飞时山岳动。两人酬斗百十回合,武师一来年老气衰,二来惦念红英,势难兼顾,只急得心忙意乱。那曾保却着着遥紧,忽的用了个霜猿叫月式,一抖鞭直指半空,趁势儿飞身上屋。

    武师大喝:“哪里走?”一矬身挺剑跃起,双足尚未着瓦,曾保手势一回掣,“刷”的声金指鞭头直奔武师脑门。武师忙一闪身,顿时左额粉碎,大叫跌落,自刎而死。这里群贼趁势大呼,忙拥曾保直入各室,翻箱倒箧,尽力子抢将起来。可怜这群姨娘,也有晚妆才罢的,也有赤条条已入鸳衾的,都吓得刺蜩一般,缩藏不迭。这当儿彪形大汉晃来晃去,或摸个卧鱼儿,或揭个干锅儿,(俗请掀衾落也。)好不写意。且喜曾保还守淫戒,虎也似镇住众人,只将金珠宝物捆缚了呼啸而去。

    这里田家人众方才慢慢聚拢来,乱成一团,百忙中却不见红英并陈敬。众姨娘一群没脚蟹,哪有主意?吵过一阵,只得一面遣人报案,并收殓武师,一面分头去寻红英等。众姨娘不知怎的,趁势儿大家嘁喳一回,登时掩了中门,将贼拿不尽的细软银两等物,大把小掳的分藏在自己箱笼中,也没空颠斤播两,一五一十的匀分,不过气力大心眼快的,多得些罢了。

    这么一来,竟将田武师一生积蓄,扫地无余。直乱至天光大亮,众姨娘方各草草梳洗,专待消息,许多芳心中,各含思想,便如将散的梁燕,看了这香泥巢,哪里在意?倒七言八语价将主人这段祸事作了谈柄。有的道:“我只听一声杀喊,两手抱着腿,休想移动半步。真还亏红英丫头,(口吻立改,是此辈情态。)竟拎起刀窜了出去,便听得陈家那孩子也嚷着追去,(旁面补笔不可少。)以后我便吓昏,任甚么不知道了。”

    便有一个撇嘴道:“罢哟!你平时那股浪性儿呢,怎的不施展施展?说起话来梆梆的,挑着眉毛,乌眼鸡一般,在主人跟前讲今比古,又是什么谢小娥也是个人咧,盗听门戏里的陈夫人没志气咧,常恨没事儿,淹没了你的能为,怎的事到临头,一般也吓的那种腔调儿?”两个越说越岔,都有些红头涨脸,便有解和的道:“呵唷唷,你两个莫浪声颡,这将散的筵席,还吵个甚么味儿?”便指着一个白胖姨娘,拍手笑道:“你看总是人家这身膘头儿镇得住人。我当时藏在床后帏内偷眼外望,只见他白羊似的,正在抓了一条裤没命的向腿上套,哪知两条玉柱似的腿,只管向一支裤脚里伸。正在掀起粉团似的屁股,早闯进一个黑麻大汉,不容分说,伸……。”

    正说到这里,那胖姨娘又气又笑,冷不妨扑上去,顿时将打趣他的那人压在榻上,道:“我问你这张嘴,该撕多少?”那人一面笑喘,一面还大声接说道:“伸伸……伸出蒲扇似的手,摸到滑溜溜的地方,笑得弥勒佛一般了。”众姨娘不由都大笑,一阵莺娇燕诧。正这当儿,却听前厅人声喧动,方要去看,就见红英额发四垂,双眉直竖,花颜惨变,咬得牙格格怪响,飞风似抢将进来。后随陈敬大踏步走入,左腮间一处刃伤,鲜血模糊,右手执齐眉铁棍,左手替红英拎了雁翎长刀,急喘喘眼张失落,喊道:“事已如此,且慢作区处,红英妹须保重身体要紧。”后面夹七杂八,便是去追寻的人,在十余里远近双树浦地面恰好相遇。
  
  原来事将起的当儿。红英尚未就寝,恰好陈敬因日间输与他两盘棋,脊背上挨了几捶,有些不服气,便悄悄踅进内院,挑起战来。这时红英晚妆已卸,只着身短衣裤,用黄丝线结那雁翎刀上的靶穗儿,忽见陈敬猴着脸进来,便笑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说者一个欠伸,向床阑一靠,杏眼微饧,嘟念道:“我要困了;莫只管缠账。”当不得陈敬扭股糖似的挨上身,拉住他手,拽了起来,于是两人重复对局。

    刚落了几个子,正在凝神,忽听前院内武师大喝,红英最是机警,忙道声不好,百忙中先拎起长刀,刚要跳出,就见飕飕飕四五个大汉,跳入院内,各执兵刃,凶神也似向各室乱闯,屋上还有人指挥喝令。红英大惊,再看陈敬,早抢起床畔一根齐眉棍,向红英一使眼色,红英会意,一面噗一口将灯吹灭,随手提起棋盘,向迎门一贼打来。那贼方东张西望,冷不防着了一下,顿时跌倒。众贼方在一怔,屋上大喊道:“小心着来风。”就这声里红英一个狮子滚球式着地卷出,舞起长刀,向众贼便斫。

    陈敬趁势用棍端一点地,跃到院内,风也似挥棍向众贼下路便扫。众贼一声喊,团团围着,红英一口刀上下翻飞,十分骁勇。陈敬那敢离他寸步,一面招架敌人,一面窥定他脚踪,风车儿般随他旋转。少时,一贼觑红英刚一转身,急挺刀朝后心便刺。说时迟,那时快,却被陈敬一眼望见,当时情急勇生,尽力子用棍一挑,那刀“当”的声,刀势反飞,将那贼倒震了个躘踵。不想刀锋一偏,却划在自己左腮上。当时只顾红英,哪里觉痛,只奋勇前后招架。

    众贼兵器风片般打来,红英一刀斫空,几乎扑跌,却被陈敬一把拖住,趁势一条棍直起直落,荡开一角,领红英跃上屋,意欲跳落后院。足方站稳,早有瞭远之贼横刀截住。说也奇怪,陈敬本来武艺平平,此时为护红英,竟锐不可当,顿时飞起一脚,踢落那贼,与红英一跃而下,就后垣外蹿出,一气儿跑了十余里,业已神疲力尽,不由呵唷一声,撒手扔棍,翻身栽到。红英大惊,一点芳心中痛感交并,只觉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股脑儿堆上来,不由红泪涔涔,香躯一软,坐下就哭。

    摸了摸陈敬胸口,尚自突突乱跳,忙扶起他的头,置在自己膝上,一面揣摸胸腹,一面附耳微微呼唤。这当儿四野静悄,微风徐拂,这一对痴男女,就此时情况而论,谁说不是高尚爱情?若能始终不渝,这侠士美人一番佳话,岂不甚妙。那知爱缘从此生,孽缘亦从此起,读者且向后瞧罢,这情海风波,真是不可测的。闲话少叙,且说红英呼唤良久,陈敬悠悠甦转,只觉鼻孔间口脂甜馥,吹气如兰,一挺脖竟贴着红英香腮。红英觉他腮上粘冷血腥,惊道:“难道你受了伤么?”

    陈敬这当儿被他柔意熨贴,早将生死都置度外,何况痛疼?便应道:“不妨事的。”说罢一翻身爬起,恨道:“只苦我们气力有限,只得逃出暂避风头。我想田伯伯久经大敌,虽当不得他们人多,料必设法脱身,不会有危险的。这会子你如拚杀转去,反使他老人家势难兼顾。”红英究竟是闺中女孩子,心目中只知其父是盖世英雄,哪里想到别的。当时听陈一番话甚是有理,又加以力战之后,筋骨弛懈,不由软洋洋坐下来,挥泪不止。陈敬趁势儿加意劝慰,越说越亲热,都是连皮带骨的筋节儿。

    红英感动非常,便拉住陈敬靠身而坐,输贴贴有心于他了。直至天光渐亮,方起身急寻归路。行不多时,恰好与追寻的人相遇,红英陡闻武师噩耗,大痛一番,愤气填胸,所以飞也似与大家赶到家。当时红英检视一番,见那编菅满庭,箱箧狼藉,好不伤心,复到武师灵前痛哭一回。当时田家人有偷着曾保的,述出与武师寻仇情形,只气得红英大骂不已,众姨娘也只得愁眉泪眼,敷衍一阵,都冷冷的转回己房。

    这时田家俨如失王的群蜂,整日价乱哄,全没些统摄。武师既死掉,便有田姓族中没行止的人,垂涎这分家产,穿梭往来窥伺,甚么族伯叔咧,族婶姆咧,里里外外,好不热闹,尽着苦肚皮吃下去,还不算,还要丢眉扯眼,动不动摆起主人架子,将田家奴仆呼来喝去,眼丝不见,什物衣服等类掖藏起不知多少。红英看在眼里,好不气恼,便暗暗留神。

    一日合当出笑话,有一个族中婆娘,偷了两匹白绸,并在某姨娘褥底,摸出件赤溜溜颜色柔中带刚的东西,有三四寸来长,酒杯粗细,颠在手内,好不渗人。这婆娘是乡下妈子,没见过这假人事儿,以为是个稀罕宝物,当时毛手毛脚,先把来揣在怀内,只是这两匹大绸卷没法摆布。寻思一回,忽得一计,便打开绸卷缠向腰间,又恐腰肢太榔槺了,被人看破,便索性解开裤,如用月布似的,兜上勒下,束于胯下,摸着平铺铺好不舒齐。忽一整裹衣襟,怀中人事儿脱出,恰好庭中有人走动,这婆娘着慌,便就势将人事儿宕悠悠系在胯下绸上,然后舒眉展眼,没事人似的走出。却是腰胯之间,究竟是租壮异常,何况红英并众姨娘都有心侦查,当时大家一挤眼,只推与他顽笑,哄一声众手齐上,顿时将他裤儿拉脱,这雅观的物件累垂露出。

    众人眼光一亮,倒吃了一惊,仔细一看,不由都拍手大笑。这婆娘脸涨飞红,忙老着脸跑去,从此张扬开,田族人众竟有好些日子蔫蔫的。其中趁势儿却活脱了个泼皮武生员,浑名叫滚刀筋,生得长膊细腰,袅项尖头,见人一就牙,和气不过,其实哈着腰儿,眯着眼儿,翘着短须儿,满肚皮是机诈,就如捕蝉螳螂耍肆搏一般。这当儿得此机会,便把偷绸事作个由头,竟邀了几个同党,仗义大言,赶掉这干族众,他便走动起来。

    久而久之,有两个姨娘竟被他勾搭上,不消说在红英面前,说话三分相。滚刀筋又施展出笼络能为,不多日田宅人众,以及田族人等都捧起他来。及至田武师丧葬有期,例应继嗣,便由族长建议,欲继滚刀筋的儿子。至于这族长为甚替滚刀筋作这锅热饭,明人不用细讲,自然是孔方老哥在那里说话了。
  
  大势既成,他却又拿起腔调,仿佛近来举总统一般,让再让三,然后万不得已,始允继嗣。红英一干人都被瞒在鼓里,他却一节节试步而进,料理起田宅家政,借预备丧葬为名,暗中侵蚀起,不知其数,又一面与那两姨娘定下奸计,只待丧事闹忙中行事。到了武师发殡之期,果然也丰盛异常,一切繁文缛仪,应有尽有。嗣子匍匈灵前,正在干哭的当儿,这时已将夜半,尚在满庭灯火,红英正有些疲倦,方坐在灵帏后伤心,只见一个仆妇慌张张走来,附着红英耳朵嘁喳了一阵,顿时将红英惊得直立起来。

    正是:狐鼠弄人方肆扰,燕莺无主又翻飞。欲知端的为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起情思噩梦警芳心,辞故里求师涉长道。
  
  且说红英听罢仆妇一番话,方知是那两姨娘席卷了许多细软金赀,乘乱而逃。不由又惊又愤,急问道:“那么大爷(指滚刀筋。)怎如此疏忽,就全无觉察么?”一言未尽,早听得滚刀筋唉声叹气,跑进跑出,一会子叫过几名仆人嘱咐一回,命他们分路去赶,一会子又研问两房中的仆妇,然后变貌变色的,踅到红英跟前,一言不发,只是叹那口寡气。良久忽的脆生生打了个自己耳光,跺脚道:“虽是咱家晦气,该丢丑,究竟是我照应不到。”说罢十分恨恨。

    红英哪知此中玄虚,见他那颓丧样儿,便随口气愤道:“还是这些浪货儿,不成人样罢了,谁能长跟在他屁股后头不成。”恰好那胖姨还同个姨娘在座,听得这句话,有些扎耳,便道:“呵唷唷,姑娘休这等说,俗语说得好来,龙生九种,各各不同,一支上劈下来还不得一样,何况俺们山南的咧,海北的咧,不过聚在一搭儿罢了。自家抹屎自家臭,真个同槽无异马么?没的便说这些那些的。”说罢一抡风,携着那个姨娘嘟念着走出。

    气得红英通没作理会,胡乱过当夜,次日照礼发过殡。陈敬也甚为照料尽礼,瞅个空儿,向红英道:“依我看,红妹不如暂居我家,如欲学艺,就茹家且是捷便,只与你族中这干人胡混怎的?”红英沉吟一回,也没作理会。陈敬却恋恋红英,不忍便去,方思量作书与他父君佐禀知田家情形。那知君佐自接到武师计闻,多年老友,十分伤感,偏搭着木行中亏折了一桩生意,丢掉了十余万金,一郁闷得了风痰紧症,半日功夫竞自死掉。多亏老仆梁方料理一切,星夜价遣人飞报陈敬。陈敬痛哭一场,不敢怠慢,与红英私地里依依话别,匆匆而去。这且慢表。
  
  且说田家两姨娘逃跑后,简直如泥牛入海,哪里去找?滚刀筋的儿子已有二十余岁,名叫田甘,生得油唇滑嘴,四不像的样儿,一朝入据田家,好不高兴,终日价踅进踅出,脱锁猢狲一般,只与胖姨等上头扑脸的说笑,有时遇见红英,便邪眉邪眼的,假作殷勤。又加着乃父给他个好榜样,他如何肯安生?狂嫖滥赌,自不消说,有的是现成钱,随手化去,数月之间,已将武师田产典卖好些。被红英大闹一场,他虽唯唯认过,暗地里却调唆胖姨等处处与红英呕气,原来三不知他早与胖姨有一手儿了。

    一日红英偶经胖姨房外,忽闻田甘低笑道:“你不用鬼张致,我们晚间再见。”接着胖姨唾笑道:“猴相儿,老娘不待见哩!”红英紧走几步,隐入己室,由窗一望,果见田甘笑迷迷踅出,不由心中一动。当夜便暗暗留神,更深以后,见各室中灯火已熄,便起坐倾耳一听。徐闻得姨胖房门响动,待了一刻,转静悄悄的。便兜兜鞋子,悄步而出,踅到胖姨窗外,听得里面窸窸窣窣,夹着帐钩徐响,榻声微嘎,还有两人低低笑语。

    接着便闻田甘道:“这些日咱总没空儿所会,却叫人茶里饭里酥睡里梦里,也是挂念你的。你不信,俺敢发誓的!”说着哈哈一笑。便听得那胖姨道:“真正该死,还不悄没声的!红英那丫头好不精怪,莫放太意了。”田甘道:“管他哩,休要拗得我性起,连你也弄到我老子那里,且是放心快活哩!”(春云乍展。)胖姨唾了一口,便闻得榻声转侧,接说道:“真个的睡,我闻……”又骂道:“促狭鬼,恨得煞人!”红英听那语音清晰好些,似乎已转面向外。却闻得田甘一面含糊答应,一面道:“俺没甚么可恨之事呀?”

    这个当儿,听得红英怔怔的,不知怎好。只是听田甘话中有因,便忍气听去,少时胖姨仍接说道:(叙事活跳之至,惟《红楼》有此妙笔。)“我闻得他两个枝你老子掇得去了,还替他们快活,以为至不济也要弄所银屋贮贮他们。不想后来不多日,为吵了一场架,竟此为由,将他们编发了。可见你们男人家,没好杂淬。”说着似乎使性子。

    田甘连忙道:“你不晓得却就来使性儿,你听明白就知俺说的不错了。你想俺爹既有本事掇他两个去,自然有个神机妙用。”于是语音略高些,却笑说道:“你懂得什么!我父计策,好不周到,那两个滥货儿在那里,日子一久,毕竟是祸胎,借事出脱了他,既得一笔好钱,又免万一发作。”胖姨道:“那么他两个如今怎样了?”田甘道:“你这话蹊跷哩,他们既到乐户人家,无非萍蓬飘泊,迎张送李罢了,我哪里查账去?”

    红英听到此,如梦方醒,恍悟滚刀筋父子之为人,只气得十指冰冷,没奈何踅回己室枯坐沉思。自知大局稀坏,身入牢笼,思前想后,不知所出,只急得香腮上一阵阵火也似的,取镜一照,绯红的脸蛋,好不鲜妍,不由长叹一声放下镜息灯就寝,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刚一合眼,忽听一片军乐,奏得十分凄壮,恍有十万雄兵,拍手齐唱道:黄鹤休歌贞女吟,白莲风起惨阴云。白铜装上机枪朗,杀劫茫茫待此君。
  
  一片雄歌,夹着笳吹喧喧,好不凄厉。惊得红英跃然而起,再顾己身,哪里还是闺中模样,居然金冠绣甲,全身披挂,宝剑横腰,令旗在手。左右一望,数十名妍丽精壮亲卫,一个个佩刀鸽立,好不威严,自己竟高坐中军大帐。向外一望,黑压压将弁如云,雁翼排开,旌旆飞扬,剑戟曜日,静宕宕都望着自己颜色。恍惚中令旗一挥,帐外便雷也似一声暴喏,即有四名武士雄赳赳架定一条汉子,风也似抢进帐中。那汉袒臂披发,目眦尽裂,嚼得牙吱吱怪响,口角边溢出血沫,一语不发。

    红英惊望去,却是陈敬,不由浑身一颤,失声要叫,陡觉背后有人一拉衣襟,回头一望,又是一个寒噤,顿时四肢无力,芳心乱动,只觉心眼儿上奇痒,水灵灵两支俊眼竟自呆住。原来是个少年将军,那种风流倜傥的光景,真是男子中尤物,说甚么潘安、卫玠。却见他笑吟吟向陈敬一瞟眼光,红英随即望去,顿时大怒,厌恶得如初见他一般,纤指一动,令旗微摆,四武士如鹰拿燕雀,早将陈敬推出,须臾血淋淋献首帐下。红英方是一怔,忽觉耳边金鼓大作,一惊醒来,却是风吹铁马,琤琮响动,只觉心头乱撞,汗如雨下。(此段思理甚妙,直注下文。)那一痕晓月已渐渐收没,窗纸上微见亮光,便拥衾坐起,越寻思越没作理会处,索性丢开,且默念这家庭境遇。
  
  过了两月,那田甘越发无状,胖姨等也便结起党来,钻头觅缝价呕气。红英早知其意在散伙,索性给他个顺水推舟,一任这紫败残红另觅枝头,都一一打发开去,对了这凄凉院落,好不伤心,不由思念起陈敬那日一番话。暗想我这样锦片年光,武艺未就,难道便如寻常女子,红愁绿怨,埋没在这里不成?如此一想,胸中开豁了好多。因多日郁闷,身上紧帮帮的,这时日色才西,微风徐拂,不由步出前厅,略将衣履紧了紧,拽开拳脚,一路好打。

    正在兔起鹘落的当儿,忽闻一阵马蹄隆隆,到门首咯噔的站住,便隐隐闻得家人问候道:“陈爷一向可好?”红英收步忙转入屏后,偷眼一张,却是陈敬浑身缟素,随家人直入客室。红英惊喜,忙踅回香闺,不多时家人报入,并呈上带来土仪。红英便命备酒饭,外边自有家人等安置款待,不必细表。

    掌灯时分,红英也更了一身素服,对镜理理头面,命仆妇掌灯前导,直向客室。且说陈敬正在室中闲踱,寻思许多肺腑话要向红英说,忽见软帘一启,红英翩然而入,烛光下一身淡妆。越显得雪肤花貌,浑身娇俏,亭亭立定,比相别时又高了许多。陈敬喜极,一面寒温,一面笑吟吟便要执手。红英俊眼一瞟,双颊微晕,向仆妇一望。陈敬会意,赶忙缩住手,相对坐下,慨然道:“我们这时,虽非六亲,竟有些同运,都落得茕茕孤立了。”

    红英道:“正是呢。”只闲闲谈几句别后情形,回头向仆妇道:“你可到内院,将我的细茗烹一壶来,如遇着大相公,(指田甘。)请他到此相见。”仆妇答应退出。两人相视而笑,少时陈敬低问道:“那么这位大哥想还不错罢?”红英嘴儿一撇,鼻孔里一笑,便娓娓述了一番,陈敬拍膝道:“如此看来,我临别那一番话,红妹这当儿应有些觉察了。”

    红英懒懒的微吁一口气,眼皮儿一挑,注视陈敬良久,随手将小指甲咬在口中,低唾一口,腮上一红,(写情至此,可谓化工。)道:“你可知我父丧葬的当儿,不是卷逃了两个姨娘么?”陈敬道:“晓得晓得,后来想是寻着了?”红英道:“噫,好轻巧的话儿,说来不怕你笑,那都是我们这位大相公他爹作的祟。”因如此如此说了一遍。将陈敬诧异得只张大了口,随便问道:“那么这事儿红妹怎得着消息呢?”

    陈敬这一问,本是无心,却将红英问得不好意思起来。又想起那夜偷听胖姨的事,顿时一朵红云,晕开两颊,杏眼微乜,似笑非笑,只扭着身看了自己脚尖儿,半晌抬起头,向陈敬嗤的一笑,低恨道:“促狭鬼,我偏不告诉你。”(此等香艳微妙之笔,愿普天下才子盥薇三诵。)这段春色,着实撩人,陈敬哪里忍得住,见左右无人,索性踅近红英,捏住纤手,一面追问,一面端相着娇模样,竟有些胸气急促起来。红英没奈何,只得含羞带笑,一手搭在陈敬肩上,附了耳朵,索性细述起来,说到胖姨并田甘丑声息,便回头微唾。陈敬这当儿一半领略当时风情,一半得悉趣事,便忘其所以,竟将红英香腮吻了一口。
  
  正这当儿,便听得院中仆妇走动,随着田甘吵道:“便是有客也不值得这等大呼小叫,忙得人一泡溺倒憋回半截。”仆妇道:“啊唷,快莫嚷。”红英一推陈敬,当时各整起面孔归座,那仆妇已一手擎着茶盘,一手掀起帘,田甘作出文绉绉样儿,慢步而入,向陈敬便是一揖。陈敬赶忙还礼,相让入座。田甘猥琐琐猴在那里,吊嘴角牵动了一阵,然后睁起一双镶红丝的痂皮眼,荷荷了半晌,挣出一句话,道:“失迎失迎,偏巧小弟被朋友拉住吃酒,方才回来,闻陈哥到了,喜得我险些栽了一脚。那么陈兄府上,一定都好的?”

    陈敬连忙谦逊回问,红英趁空,亲斟了两杯茶,辞归内室。这里田甘却东一榔头西一杠,信口攀谈起来。陈敬一面唯唯,一面忆揣红英光景,十有八九可以人彀。忽又想起方才红英附耳一番话,不由要笑,便打趣他道:“我闻得田兄还未娶亲,像您这等材貌,须觅个绝世佳人哩。”田甘登时嘻开臭口,笑道:“难道陈兄意中有人么?”陈敬忍笑道:“正是咧!敝乡却有位名门闺秀,别提那长相儿咧,单说那两支玉手,绵团般软,雪页般白,便如吹起来的葱尖相似,好不丰腴。”

    田甘笑道:“葱尖罢了,怎还加个吹起来?”陈敬拍手道:“是生得白胖的缘故,他真真有玉环再世之目哩。”这一来正搔中田甘痒处,不由跳起来,颠头播脑,满屋乱踱,笑道:“妙妙!我最怪夸人容貌,是甚么身轻于燕咧,又是甚么轻盈袅娜咧,须知这种女子,是中看不中用的,毕竟是一团暖玉,柔若无骨方妙。”陈敬故作诧异道:“那么此中深趣,田兄想是过来人了?”田甘不知是打趣他,越发得意,顿时摇摆着袖子道:“也略知一二。”陈敬听了,抚掌大笑。

    正这当儿,只见一个仆人,携着陈敬随身卧具进来。此人年方二十余岁,生得猿臂蜂腰,精神饱满,黄白面孔,浓眉大眼,却是老仆梁方之子,名叫国安,天生就腿脚捷疾,力追奔马,在家下便服事陈敬,学得武功,甚是了得。当时进室安置一切,田甘便趁势道了安置,扭将出来。一宿晚景休题。

    次早,田甘又不知跳向哪里去了。这里红英自与陈敬深谈衷曲,又说起茹家拳棒怎样了得,红英大喜,便决计离家,与陈敬同赴襄阳。滚刀筋父子喜拔去眼中钉肉中刺,有甚么不愿意?当时假作凄惶,挽留再三,红英不去理他们,忙检点金赀行李,选了骏马,佩了轻刀,克日起程。临行之时,自在香闺徘徊一番,望望镜台妆奁,想起当日家庭全盛,依依膝下光景,不由扑簌簌落下泪来,没奈何长叹而出。陈敬主仆鞍马停当,早已等候多时。

    这当儿滚刀筋父子却忙得没入脚处,东拿一件,西抓一裹,假要红英带去,红英只是摆手。刚要扳鞍上马,忽的刷刺刺起了一阵旋风,尘沙乱舞,直吹入门洞,便听“砰啪”一声响亮,田甘大叫,望后便倒,众人大惊。正是:孽缘缠缚从今定,衰兆分明见此征。欲知所惊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宿村店老客述闲情,传异闻荒山藏怪兽。
  
  且说众人大惊,急忙望去,却是门首悬的那块金字匾额凭空的跌下来。这匾上书“威镇滇南”四个大字,还是当年田武师响当当的时节,各处朋友恭送的。说也奇怪,恰好砸在田甘脚上,顿时血殷鞋袜,大叫栽到。众人扶起,红英甚为不悦,只得踅进一看,见还不妨事,便道声珍重,翻身上马,一抖丝缰,同陈敬主仆扬长而去。这里大家七手八脚将田甘抬死尸一般抬到室内,忙着医治不表。

    且说红英等三骑马厮趁着直奔官道,取路向襄阳进发。一路上江上美景,越看越不尽,便如郭河阳山水长卷一般,次第现出,好不有趣。红英久困樊笼,这当儿心旷神怡,容光焕发,再衬着山水清晖,越显得娇姿无限。陈敬好不得意,两个便垂鞭缓辔,越谈越亲密,只三两日光景,已有不可开交之势。
  
  一日行到滇川交界之处,只见窄径崎岖,树木丛杂,远望十余里外,横截一座高山,峰峦回沓,如长蛇一般,不见首尾,禽鸟悲鸣,烟岚滃郁,都带些异声异色。红英叹道:“不离故乡中,焉知异乡事。你看行程无几,这山川气候已有些不同了。”陈敬恐他抑郁,便笑道:“我们且驰骋一番,拨拨闷罢!”说罢两足一磕镫,那马长嘶一声,风也似跑去。红英兴发,一声娇叱,放辔赶来。一气儿跑了七八里,已近山麓,方才勒住马,相视一笑。

    这当儿一线残阳,已渐渐向西矬将下去,却见山脚下数间茅店,檐间挑出一面酒帘,迎风微动,趁着青葱葱槿篱,十分雅趣。两人方在徘徊,向后望国安,忽听一阵锣声,夹着大呼小叫,从山径中转出一行人骑,有十余众,个个行朦氍笠,商人打扮,手中提了杆棒朴刀,骑驼上大捆价载着货物,一面歌呼,一面大踏步直入茅店,喧闹成一片。这店家只有翁、媪两人,并一个十余岁的女孩儿,亏得山野人壮实非常,虽忙得脚打后脑,还能奔走给应,连那女孩都健如野鹿,歪着个髽髻儿,提水抱草,好不伶俐。

    当时众商人纷纷歇下。陈敬见日色已晚,又因山径险生,不便再赶路,便与红英商量止宿,恰好国安赶到,三骑马也直奔茅店。国安先下马,到内一看,且喜还有三间东厢,连忙草草拂去积尘,便请主人等进来。众商人忽见红英这等人物,等闲作梦也梦不着的,都惊得咬唇咂嘴,纷纷议论。便有些年轻些的,脚踪儿不管自己,只管向东厢草帘外踅来踅去。
  
  其中却有个老客商,瘦得如人干一般,顿时正襟危坐,向众人摇摇手,接着痰嗽一阵,掏出小手巾,拭拭涕眼,然后发出极沉重腔调道:“你看他们新出马的后生家,懂得甚么?闻着女人味儿,便似苍蝇掐了头似的。我这把年纪,走了二十多行省,甚么蹊跷事不曾见过,江湖中种种把戏,甚么念秧咧,美人套咧,那一桩瞒得过我,甚至于给盗贼作眼线的都有。我少年时节,曾亲为人排解了一桩事,才是险哩。”说到这里,便向一个中年客商道:“你可知我们店里有个邵老陕么?”那客商道:“晓得的。不是短短的络腮胡,慢条厮理,人很老练的。”老客商噗哧一笑,道:

    “老练么?便是他的笑话哩!有一年我们同在苏州作丝行生意,五月节前去到无锡讨一笔欠账,当时收了人家二百余元番钱,都用了本行戳记。这种印色,是和作青紫颜色,怪异样的。匆匆装人行囊,便搭夜航船,取路回苏。这夜航人客纷杂,你是知道的。当时天气炎热,越显得人众汗臭,我们上得船,已无隙地,正在徘徊,劈头上来个单身女娘。呵唷唷,就别提多俊哩!一身淡妆,手中拎了支藤楂儿,提手空儿内塞一束绒毯,说是望亲去来,搭船回家。上得船先亭亭靠在船窗,俊眼一瞟,早与我们这位老陕打个眼风,随即皱着眉,弯起只伶俐俐腿,握着小脚尖儿,嘟喃道:‘真累煞了。这叶婆子私倡根给我留的坐儿哩?’

    我们老陕刚牙儿一断,便这个稍婆,迈开鲶鱼脚跑来,接过那女娘的提植,笑道:‘不当家花拉的,(北语谓没来由也。)罪过罪过。你忘了今日吃准提斋了,怎开这荤口咒人?我早给你安置了好去处了,快走快走。’原来这人便是叶婆子。我一看心下怙惙,不由无意中哼了一声。那知叶婆子见我们背了行囊,逼定鬼似的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知是寻坐的客人,便道:‘你们二位来得凑巧,都随我来罢,当时越过人堆,果然在贴后舱地面得了一片地,清爽了好多,当时相对坐下来,各安置卧处。
  
  通共咫尺之地,几乎接膝,又是初夏当儿,女娘一身轻罗细葛,揎臂捋袖,透出红嫩香肤,早将我们这位老陕看得心窝里怪痒,便搭越着与人家瞎三话四。那女娘只扭头折项的抿嘴微笑,有时斜溜一眼,清脆脆谈出几句苏州话,圆润润如雏莺乍啭,好不写意。那间一钩斜月微映船窗,内河中风平浪稳,吱吜吜柔橹摇曳。梢公晚饭吃了几杯酒,高起兴来,一面摇,一面望着他婆子耍嘴皮儿。那叶婆子几丝臀发,被河风吹得飘飘的,正伸臂把舵不耐烦理他,只管别转头望着来船。客人中便有插嘴的道:‘老叶你闲的没干,来个本地风光,唱支荡湖船曲儿何如?’

    梢公笑着向他婆子一努嘴,道:‘您看这老干板儿,可像湖船中脚色?’众客哄然一笑。那女娘不由也掩着口儿,嫣然道:‘我们且将船窗闭上罢!这蚊虫老官是不会客气的。’说着一扭腰站起,从我们身旁走过,无意中一滑脚,趁着船身一荡,香躯微侧,竟要跌向邵老陕怀中,连忙一转步,用纤手按住老陕膝盖立定,羞得脸儿飞红。我便站起,替他掩上船窗。大家方坐定,便听得那梢公接说道:‘我不知怎的,只管喉咙作痒,且来只山歌儿解闷罢。’

    说罢顿开哑喉,趁着橹势,一前一却,那身儿如登枝雀雏一般。(如画。)便唱道:人老珠黄没药医,自饱不知别人饥。矮子不摇便是实,蝣蜓不动自然肥。蜣儿窝住杨辣子,(杨辣子为一种毛虫,能螫人。)坏扫帚对破粪箕。清官难断家务事,好女不穿嫁时衣。常将冷眼观螃蟹,那有闲钱补笊篱。贪便宜,折便宜,见了丈母叫阿姨。八个坛儿七个盖,十根头发九根披。天上雀儿飞。
  
  众人听了,迭声道好。梢公越发高兴,两膊起劲,又唱道:阿猫阿狗有称呼,奴里奴来该煞奴。走煞金刚坐煞佛,官到尚书吏到都。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财上分明大丈夫。拳头大,胳膊粗,献出西川地理图。银不起利,屋不起租,年年吃酒滔钱无,这叫作檀树银包使铁箍。众人道:‘妙极妙极,亏得你是个地里鬼,竟将各处俗语编到唱里了。我记得《双珠凤》里,来福小厮唱山歌,好不有趣,你且唱只风月些的如何?’

    梢公笑道:‘没事没事,我这把年纪了,作这样丑相,恐人家女客们听了要给我耳光吃的。我有只文雅些的,将来奉教罢。’我当时留神看那女娘,却低低唾了一口,嘟念着铺开绒毯,歪身倒下,那一对尖尖脚儿,穿着簇新平底鸦青鞋子,几乎要伸到我们邵老陕屁股上。便听得梢公又慢唱道:金丝帐暖床牙稳,怀香方寸。轻颦浅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云鬟斜堕,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羞人问。
  
  众人拍手道:‘果然雅极,若使读书的相公们听了,更要称好的。我们将来再搭船,一定还找你的。’梢公哈哈笑道:‘当得当得。我那臭婆娘常说我属橛嘴骡子,不值银便在这嘴上,那知王和尚有成亲日,一般也承众位抬爱哩。’众人和声一笑,夹着纷纷讲话,那船已走了十余里,众人谈锋暂静,困倦上来,满船鼾声不断的互相应和。我再看那女娘,已经香梦沉酣,鼻息中微微有声。这时梢公也打了个呵息,橹声柔静,引人睡思,我便一合眼,直到天晓方醒,向外望已见虎邱塔尖,知将要到了。那女娘却晕着腮儿,一面手拢乱发,一面将绒毯提榼整顿停当,娇怯怯的坐在那里。船中众客也便纷纷归拢行李,只有邵老陕却依然睡得死狗一般。
  
  我忙肘他醒来,他迷离两眼,长长的一个欠伸,先向那女娘一膘,然后道:‘快活快活,这一觉儿好不自在。’说罢随手一捞行囊,顿时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忙战抖抖解开来,叫声苦,不知高低,那二百元番钱哪里还有影儿?我忙道:‘怎么了?’那时邵老陕痛泪直流,双脚齐跳,颠三倒四价胡噪被窃。众客哄一声围拢来,纷纷诘问,却都光着眼没作理会处。只有那女娘越发加意矜持,越发忸怩,便趁势提起橀儿,绷着面孔道:‘没来由吵得人脑漏,我赶快离开这里。’

    我当时心有所触,便连忙拦他道:‘不是这等说,你这娘子离我们最近,我们既丢掉二百元,理应先查看娘子行李,一则表明娘子心迹,二则与我们作个例头,我们也好向众位请求查看。’众客道:‘正是正是,这位娘子却莫见怪,我们行李都应看看的。’那女娘方要开口,众客已不容分说,早由他手内拎过提植,顿时打开,恰好有四封番钱,正是二百之数。众客刚道得一声:‘噫?’那女娘却如没事人一般,蹙着眉儿道:‘众位也煞是好笑,难道我就不许携钱么?怎见得便是赃物呢?’众客不由都怔住。那女娘得起意来,劈手拎过提榼,张开樱口,格格一笑,不想露出破绽,那糯米般牙根儿上都染了些戮记颜色。

    众客尚在发怔,我便侃侃发话道:‘娘子明人不用细讲,快些闭了口,大家存脸面,却是尊植中二百元钱须见借用用哩。我们同在江湖中,彼此意会,将来留个好相识如何?’那女娘却也机灵,顿时红着脸儿连连答应,将钱递与我,狠狠的瞪了邵老陕一眼。众客方要详问所以,恰好船到码头,我便拉了邵老陕趁乱下船,幸喜不曾丢掉钱,也便险的很了。原来那女娘当夜,早三不知将邵老陕服侍的舒舒齐齐,姿意颠狂,春风一度。邵老陕模模糊糊,高梦阳台的当儿,他却摸出行囊中番钱,仅半夜唇舌之力,都舐得干干净净。这种把戏也不知干过多少次了,你道少年人可不要仔细么?”

    说罢越发扳起面孔,捋捋短白胡儿,顿时摆出老前辈的架子。众客都赞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们同您这老江湖一起走,好多着的哩!”老客一面衔起烟袋,一面两手尽力子搓那荷包中的烟,微然一笑,然后由嘴内抽出烟筒,又从牙缝中如鸭子屙屎一般,“咭”的声激出一口唾,道:“话虽如此说,总在自己有把握罢了。”正谈之间,酒饭已备,茅店中无甚么吃的,无非是粗米硬肉,大家便狼吞虎咽起来。
  
  且说东厢中红英等草草歇下,红英自占一间,陈敬主仆占了一间。国安自去收拾坐骑行囊,陈敬踅到店外闲踱,望望山径,十分险恶。红英坐了多时,忽觉内急起来,恰好那店家女孩笑吟吟提着水壶跑来,红英道:“我来替你泡茶,你与我寻个溺钵儿去。”女孩道:“好好。”顿时跑去,一霎时寻来,便听得店婆呼唤,女孩应声,提水壶便跑。这里红英自到内间,褪下中衣刚蹲下去浙淅一响,便听窗外一阵脚步响,连说带笑的过去。

    红英赶忙提气,慢慢而下,无奈这泡溺蓄久满足,好容易听得众客过尽,便如黄河之水,一泄里,千正在舒畅。忽闻陈敬叫道:“不好不好,明日过山还须仔细哩。”那履声已到门口。红英这当儿再要闭闸,那里来得及,只唤得一声慢进来,那陈敬已揭帘跨进一脚,那光致致半个粉白臀儿早与陈敬打个照面。红英香腮一晕,恨唾道:“快些出去。”陈敬尚要留连,却恐国安撞来不好看相,只得快快退出外间,坐下来只是发怔。

    少时红英结束出来,笑问道:“你叫得是甚么?怎的过山须仔细?难道我们还怕强人不成?”陈敬摇手道:“若是强人,还有甚说得?只怕比强人凶得紧哩!不是我们将到店,望见这群客人鸣锣结队么?我方才就他们闲谈,问其所以。原来此山名为盘陀山,路径崎岖自不必说,其中却出了一个怪兽,似熊非熊,捷疾如风,力大非常,凡遇孤身行旅,都要被他吓得半死,弃掉行囊,逃命要紧。在山为患已有数月光景,所以近来行客都结队鸣锣方才敢走。最奇的是这怪兽毛色变幻无常,只这里店翁听过客们聚谈起,印证起来,所见各异。因此大家都呼为老妖,提起来都变貌变色的,你道奇也不奇?”

    正说着,只听众客商一阵喧笑,道:“您老敢是吃多了散步消食么?怎在东厢前转起蚁儿磨来了。”原来那老客商一气儿捣搡饱,趁众人眼丝不见,悄悄踅出,便有留神的,潜身一望,只见他贼眉鼠眼向背后望望,早三脚两步,溜向东厢窗前,跂着脚儿,哈着腰儿,挤眯了一双老眼,只管向窗隙内呆望,望得入神,口涎都拖来下。潜身的那人忙向众客一招手,哄一声排墙似的,都站在房门口,一个个挤眉弄眼,笑得肚痛。

    老客人听得些声息,忙一回头,一张皱脸顿时赛如霜柿,赶忙一沉吟,离开窗下,在院中乱踱起来。又摇着头道:“不像,不像那种把戏的人。”便有促狭的悄悄赞叹道:“你看这老人家,怎的不经多验广,成个老江湖?凡遇一事,肯如此用心,像我们新出马的后生家,哪里及得来?”众人和声一笑,那老客忙老着面皮,踅入屋内,大气儿也敢出了。这里红英等也不在意,少时国安来侍候用过饭,大家鞍马劳顿,分头安息。只有红英金闺娇质,初尝风尘滋味,对了茅店中鸡声月色,十分感慨,辗转好久方才睡去。
  
  次日破晓,大家结束起行,那一群客商已不知多早晚趱行去了。陈敬惦念昨日所闻,嘱咐国安过山小心。红英笑道:“哪里这些婆子气?”方要上马,只见那女孩笑吟吟的走来,道:“姑娘多早晚回来,那钵儿我还与你留着。”红英听了,忽的一阵凄惶,便脱下一对银环赏给他,匆匆上马,一抖辔头当先出店。只见晓气清虚,山光照眼,三个挥鞭行了一程,已近山口,树木绵延,一望无际。陈敬叫道:“小心着呀!”一言未尽,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披发跣足,只穿条裤衩儿,喘吁吁抢将来,如疯魔一般,将两手乱舞,跑到红英马前,一把攥住嚼环,死也不放。

    正是:传闻险语惊奇兽,乍见行人识危途。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慧照寺老僧逐弟,盘陀山孝女葬亲。
  
  且说那汉子攥住马环,喘过一口气,急嚷道:“山中去不得了,只看我……”国安忙跳下马,近前来拖开那汉。红英道:“你这人为何这般狼狈?且细讲来。”那汉定定神,方说道:“小人是贩山果的生意人,昨日傍晚行到山内断魂峡地面,忽闻一声怪叫,从老林内窜出一只怪兽,风也般舞爪扑来。小人当时吓昏在地,及至醒来,行李衣衫俱都不见,幸脱得性命,便是这般苦楚。”说罢流泪不止。国安道:“承你好意拦我们,但我们是不妨事的。”说罢一振背的雕弓,仰天一笑。陈敬见那汉赤膊,老大不忍,便从行囊内检出一件旧衣,并两把散碎银子给了他,那汉千恩万谢,叩首而去。
  
  这里国安等依然上马前进,红英笑向陈敬道:“这猛兽搏人,原为饱肚,却怎的人倒无恙呢?”陈敬道:“且莫管他。”说罢,三骑马风也似放去,趱了一程,不多时要过一重岭,红英与陈敬落在后面,远远见国安一骑盘旋而上,从松杉荫里或隐或现,顷刻间人大如指,马大如蛙,蠕蠕而动。两人随后衔尾而进,且行且语。这时,四围山色青翠无际,一处处泉声树影,接应不暇。红英俏生生跨在雕鞍,好个姿致。陈敬往后一想,得意到十二分,不由勒马与红英并辔,东指西望,寻些没要紧来说。

    少时越过巅,又度过丙道深涧,那窄径越发确荦,榛莽蒙翳,渐接着参天古木。那坡陀间蒿草都长可蔽膝,越进越深,山风萧飒,和着群树战风,便如洪涛砰拍。陈敬极目望去,远从高树梢隙间,已隐约现出一座架空石梁,却有一道瀑布,如白练一般由峭壁泻下,隐隐如风涛怒鼓。红英笑道:“看这地势,不是遥接长林么?莫非那汉子说的什么断魂峡么?倒要仔细哩!”陈敬道:“正是,待我与你开路。”说罢一磕镫,泼刺刺放马跑去,红英那里肯落后,一声娇叱,也随后赶来,顿时与国安相去只有里把地。
  
  这当儿已到林边,一片浓荫,不见天日,猿鸟悲鸣,十分荒惨。刚走了四五里远近,那片林越发密若无地,便听得凄厉厉狂叫了两声,那声音高亮到绝顶,便如狼嚎一般,又带些胡哨之声。陈敬惊叫道:“仔细着!”一言未尽,只见国安那马忽的一个盘旋,向道旁一岔,便见风也似从林腹抢出一个怪物,通身紫黄长毛,一头长发却黑荧荧的披散两肩,粉也似一张白脸,却浑沌沌的通没有五官位置,只有两只圆红怪眼,血盆似的一张大嘴。大踏步直奔国安,吱吱乱叫。

    国安大怒,忙趁他来势,拈弓搭箭,觑定他下部,“飕”的声射去,喝声“着!”只见那怪物“吱”的声一跃数尺,回头便跑,左股上早带了一箭。这当儿红英等都赶到,那里肯舍,便大家追去。那怪物虽是捷疾,无奈伤痕痛楚,足力便弱,只跑了一程,扑地便倒,忽的呵唷不止,放声大哭,倒将国安惊得往后倒退。仔细一看,不由唾了一口,便下马走近,抓起他“哧”一声先揭去他的假脸儿,却是个浓眉大眼黑丑女儿。虽是负伤,还想挣扎逃脱,竟一伸两只毛臂,将国安脖儿抱住,赛如铁箍一般,便要趁势跳起。

    国安冷不防一个狗吃屎栽到他胸前,两个便颠颠倒倒,乱滚起来。红英等忙各下马,助国安擒住那丑女。国安闹得尘头土脸,气吼吼的便要抽刀。红英道:“慢着,待我问个仔细再讲。”便喝道:“你这怪货儿,独居深山作这种把戏,伤害行客,却是怎讲?”丑女虽是惊怕,却没有忸怩颜色,便一面拭泪,一面佩佩述出,倒听得红英等动色相顾,原起情来,竟是出乎天理作这事,倒是个纯孝之女,陈敬不由怜悯起来。
  
  原来这丑女姓颜,名叫小二,本是山中猎户人家。天生膂力绝伦,善于驰走,与哥子阿大奉母山居,便以狩猎度日,逐日趁些禽兽,换得钱来,颇能温饱,便在这断魂峡地面筑起几间草室。凡阿大猎来野兽,都把与小二开剥,那些异样皮毛,出脱不尽的,挂在壁上,且是好玩。不想上年冬间,阿大被一个斑花青皮豹伤了一爪,左肋骨断,数日殒命。颜母年老痛子,两日哭瞽,一头瘫在床上病将起来。小二急得要死,还幸家中有些积蓄柴米,度了两月,堪堪告竭,那颜母病势只是不愈。

    一日小二踅到哥子空室中,孤零零呆坐一回,忽望见挂的各种兽皮,大大小小凝尘堆满,不由悲痛起来,一面流泪,一面沉思怎样度日。忽的一阵风吹进,悬皮摆动,小二忽有所触,怔了一回,叹道:“如今只有这一着儿了。”顿时取下各兽皮,搭配了许多颜色,按自己身材长短,联缀了四五件,试取一件穿好,走临溪水一照,居然像雄猛奇兽,只是一张面孔没作理会处。想了想便用块白布仿佛制假鬼脸似的,只挖出嘴眼,蒙将起来,且是怕人。又寻出阿大所用的引狼哨子吹了吹,甚是合用。

    诸事停当,他便将门户反锁,一气儿跑藏林中,果然不多几日,便吓倒两起行客,得些油水。好在距断魂峡四十余里,山凹内有一座慧照古寺,寺内老和尚甚是和善,知此间深山荒凉,交易不便,凡山户人家有将衣物来换蔬米的,一概酌值给与,小二母子因此得以不饥。一日又得了几件粗衣,连忙赶去换米,只见寺内尘埃狼藉,喊了半晌,方从方丈中慢条厮里转出个白皙僧人,拧着眉毛,一前一却,有气无力地问小二作甚。小二一说,那僧人摆手道:“我是新来的,通不晓得。”
  
  小二一怔,道:“那么老师父呢?方说到此,忽听脑后洪钟似一声喝道:“你这村妮子来寻那个?那老和尚行脚去了,托我们住持寺事,有事只向我说罢了。”小二忙回头一看,却是两个头陀,从山门外嘻天哈地的撞来,一个个凶睛暴露,身量魁伟。小二摸头不着,复将换米旧例说了。前行的头陀笑道:“原来为此。那么老二你与他量两斗去。”又将小二看了两眼,嘟念道:“扫兴扫兴。”说罢一溜歪邪,奔到那白皙僧人跟前,携手儿直入方丈,胡吵作一团,通没些禅家风规。小二暗暗纳罕,当时也不在意,忙携米回家奉母。

    如此侨装吓人,齐头有数月光景,那颜母病势越发沉重,小二慌了手脚,又顷刻不能离开,连吓人生意也作不得了,只守着母亲痛哭。延了几日,颜母溘然长逝。你想寂寂空山中,一个伶仃孤女,对了这新死老母,这种悲惨,就不用题了。当时小二哭得泪干气尽,除了荒山落叶,和古树悲风,便没有声息来慰藉他了,没奈何只得忍住悲痛,打点殓事。

    幸得还有几件衣服,胡乱把来用了,便在草室后拣了块平阳之地,掘成葬穴,左思右想,那里寻棺木去?只得将母亲草草藁葬,尽气力负土成坟,痛哭一场,不忍便去,要待百日之后方离山别寻生路。如此苦挨过七十余日,这日又来吓人,不想被国安射倒。陈敬听罢,不由怜他境遇,便问红英道:“我看此女十分纯实,又有把粗力气,今既穷无所归,我想带他到家下,早晚间服待于你,岂不是好?”红英星眸一转,沉吟道:“话虽如此说,我们且到他家内望望再讲。”
  
  陈敬道:“对呀,还是红妹仔细。”国安这当儿早按住小二拔下箭来,幸喜未伤筋骨,有随身的金疮药与他敷上,便将坐骑与他乘了,国安步行随后,陈敬与红英从后望去,只见毛茸茸一物高坐马上,不由好笑。一行人弯弯曲曲,都看小二指挥。将到他家,忽见数十山农,各持锹锄杆棒,吆吆喝喝从岐路中撞来,一见小二,发声喊惊慌满面,都将器械举起。国安摆手止住,与他们略述原委,众人听了,失惊打怪,便道:“我们数月前失掉了一名妇女,至今通没下落,今天大家约齐去向县中催案,却是有扰贵客。”说罢,向红英等望望,交臂而过。

    这里小二跳下马在前引路,转过一带竹林,便到草室跟前。红英等望去,那里成什么屋宇,不过似大大团瓢,聊避风雨罢了。寻到室后,果然有一抔新塚,四围还栽植了几株小小松杉,这都是小二一手经营,方知他一番话果然不虚。大家叹息一番,便命小二脱去兽皮,结束从行。小二喜出望外,不由两行泪下,忙拜谢过陈敬、红英,又重新与国安厮见。然后张望一回,就草室内寻出一把纯钢猎叉,制造精致,锋利无比,还是他哥子阿大留的,雄赳赳荷在肩头,就要来揽红英马环。

    红英望去,便如个黑厮儿一般,方在好笑,忽见他将叉放下,飞跑到坟前,叫道:“娘阿,我要去了!”(哀切肠断,写纯孝人都是天性。)那眼泪断线珍珠般滚将下来,随用手背如孩子抹鼻涕相似,只纵横一抹,复跑到红英跟前,提起叉道:“如今走罢。”陈敬见了,也觉好笑,一行人便厮趁着赶赴山道。小二这当儿却显出足力,只在红英马前后飞也似的跑,连红英都暗暗称奇。
  
  少时日已过午,却行到一股岔路上,国安在前方一踌躇,小二喊道:“从靠左这条路走,出那面山口,近得四十多里理!此间道路我都晓得的。”红英笑道:“那么就依你这向导。”于是三骑马直趋左边。那一线斜阳已渐渐搀在烟岚中向西落去,返照的峰头树梢都带些紫金色,好不有趣。(如画。)少时暮色渐合,归鸦乱噪,陈敬沉吟着今夜宿处,向前路一望,却见四五里外,从沉沉暮霭中透出个斗竿尖儿,便挥鞭一指,向小二道:“你看那竿尖地方,却是什么所在?”
  
  小二道:“那便是慧照寺前的斗竿,这是我换米来往所在,有甚不晓得。”陈敬喜道:“如此说来,我们今夜不至打野盘了。”(俗谓露宿也。)说罢大家紧趱一程,霎时已到寺前,各下鞍马,先向山门一望,只见金漆剥落,墙壁倾斜,像无人整理的光景,门儿闭得紧紧的。国安一手牵骑,方要前叩,那马却饥得久了,一阵长鸣,又搭着小二也牵了红英的马趁了来,无意中马尾一甩,却刷在国安马胯上,那马踢蹶起来,一阵喧动不打紧,却惊动了寺内两个恶头陀。你道这两个恶物那里来的?今且转笔述来。
  
  原来十几年前,这慧照寺地方原是一片空地,亏得老和尚宝月云游至此,相相山脉,倒也不错。便卓锡定居,一面结茅焚修,一面远近募化,苦行了五个年头,居然诚至功就,创建起来。当时众善信福田施舍,本甚丰裕,又加着宝月兢兢经理,庙产日盛,所以能开换取蔬米之例,十分便济村众。却是俗语说得好,财帛动人心,当时便有个无赖客民王大,生性阴狡敢为,他初来的时光,原在庙中种些蔬菜,真是勤朴到十二分。

    宝月自然欢喜,久而久之,觉得这王大竟有些根器,怎见得呢?因有一日,宝月老和尚偶然肚泄,五更头踅出,要去走动,忽见佛殿上灯火荧荧,忙诧异着走去悄悄一张,却是王大正在里边诚敬敬的低头扫地,一帚下去,一声阿弥陀佛,不多会五间大殿一星尘末也无,再望到佛案,更整洁非常,什么五供磬钵咧,都揩拭得清清爽爽。宝月暗暗纳罕,还以为他偶然如此,次夜又留神,特地去望,怪咧!那王大早又在那里洒扫了,一连有个把月都是如此。
  
  宝月忍不住了,便从容叫他到跟前叩以所见,道:“你莫非有甚心愿么?”王大却直橛橛回道:“小人托庇长老佛荫,倚赖在这里,思衣得衣,思食得食,还有甚不足,那里还有心愿?却是小人总觉世上苦人多,能够像小人这样得所方好,因此不由在佛前尽些心,觉着自己心内方安稳似的。”
  
  这一番话恰搔着老和尚痒处,不由合掌赞叹道:“看你不出,一个蠢笨人竟含着些佛性,据你这番用意,怕不是佛法中普渡上乘的意思么?难得难得!”说罢十分欢喜,趁着高兴,便道:“假如你尘缘能断,便与我作个弟子,岂不甚好?”不想一言方尽,那王大早五体投地,稽首皈依起来。原来他以前种种作用,归根儿就是为此,倒不在欲传衣钵,却为觊觎庙产。当时宝月那里觉得,方自幸法嗣得人,一般地兴冲冲择日集众,告佛焚香,与王大落发,取名了一,这便是那日见了小二说扫兴的恶头陀了。

    当时了一奸谋既就,却一时不露马脚,忍着性儿随师焚诵。数月之后,宝月越发信爱他,凡寺中钱谷出入,经手事儿大半委他去作。不消说恶缘既凑合,那恶业自然逐渐而生,什么吃酒赌钱养婆娘,一件件来了个全全套,只将宝月瞒在鼓里。后来宝月偶在一施主人家听得些风言风语,方才恍然,大怒回来,先一查问,他经手钱谷亏了无数,问着他只是七拉八扯,通没些说法。再问得紧了,他反瞪起凶睛,一阵乱嚷道:“左不过是十方施主的钱,你用得,我便用得,难道佛法平等都不晓得么:”说完一晃脑袋,几步跨出去了,将个宝月气得发昏,从此不去理他。

    了一没得钱用,未免贼性发作,先从寺中起,捞到手便是货。宝月怒极,几次要赶掉他,终是慈善不忍。又过数月,竟有远近村鼠窃之辈,鬼鬼祟祟不断地来寻了一。宝月这番方晓得不是玩法,便毅然定念,将了一唤到跟前,就佛前焚去了一法名,正色对他道:“这是你自作孽业,却莫怨老僧。从此你我师弟义尽,就此请行,我此间清净法门,那里容得你这样人?”了一听罢,刚要瞪眼,宝月喝道:“莫要缠障,若再迟延,老僧便召集大众行我法中火化规矩了。”
  
  原来诸山丛林都有这条规例:凡大犯戒律的僧徒,除除名赶掉外,还可以当众宣其罪恶,生生烧杀,委实厉害得紧。当时了一气得凶神似的,白瞪良久,知这里稳不住屁股,跺跺脚大喝道:“泰山石不烂,黄河水不干,我们走着瞧罢。”说罢一扭脸,扬长而去。这里宝月且喜祸害离门,依然打叠起精神,整理庙事。转眼十余年光景,当日一段事,业已忘掉。有一天日色平西,清课已毕,偶然踅到山门外望望,只见从小路上转出三个僧人,所趁着走来。宝月一望,不由大惊。正是:相逢狭路难回避,旧博重来可奈何。
  
  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陈二官客途遭陷阱,杜娘子荒野遇凶淫。
  
  且说宝月见前面两僧,一般的金箍束发,结束劲健,敞披褊衫,肋下佩着镔铁戒刀。后面又一僧,只好有二十余岁,生得弯眉大眼,腼腼腆腆,一步一呻,哭丧着脸随他们撞来。宝月见是同道,方要迎去问讯,便见前面那僧大踏步来至跟前,合掌道:“师父一向安好,可还认得弟子么?”宝月定睛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僧便是了一。只看那凶暴气象,比当年更为可恶,当时那敢拒绝他?只得合掌道:“原来是你,老僧十余年前旧情都有些恍惚了,今日你们三众路过此间,却向那里去?”了一听了,一阵冷笑,两眼一翻,喝道:“你这秃厮,休推睡里梦里。老子被你撵走后,不但不曾饿煞,还闯荡江湖,结识了许多好汉,论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拉来小娘儿任意儿横眠倒卧,论起理来,全亏你作成我。盐从那里咸,醋从那里酸,归根落叶,应须谢谢你哩。”

    原来了一这厮自离慧照寺,不多时便与鼠窃辈合伙,后来作得手滑,胆儿越大,居然纠集了许多强人一路劫抢,不消说官中缉捕急于风火。他思忖自己仗了粗胆气胡作,终不是事,便索性脱身出来,蓄心学艺,四五个年头只在云南边界并苗峒中流转,一身武功甚是了得,绿林中人称“了一大师”,手下还有几个弟子,都散在各处。那一个头陀名叫如空,绰号“生铁佛”,原是滚了马的大盗,在北五省血案甚多,与了一颇为相得。一日如空谈起北省风景,了一高起兴来,左右是不须盘费的买卖,两个便顿时行脚起来,却是沿道上合当晦气,两个作了许多没天理的事,也不必细表。
  
  这日将近盘陀山,了一远望山光依然如故,忽的忆起宝月旧恨,不由气往上涌,一阵冷笑。如空问知原委,便道:“依我看,丢开手罢!”了一寻思一回,也要过得去了。那知无巧不成书,两个将近山麓,却见树林边草地上,有个庄农妇人倚着包袱低头闷坐,见后影儿十分俏丽,漆光也似一个髻儿,插了两朵山花,在这山虚水深的所在,越显得风鬟雾鬓,倒有些仙气似的。了一蓦的见了,不由喜得一吐舌,向如空一挤眼,两个大踏步踅到那妇人背后。

    妇人听得足音,忙一回头,了一喝声彩,早笑迷迷合起掌来。原来那妇人白白净净,委实有六七分姿色,一见了一等,不由一怔,赶忙携起包袱,亭亭站起。了一嘻着脸道:“娘子委实胆大,这等虎狼出没的所在,如何独坐在此?”说着目不转猜,觑定人家。妇人没奈何,答道:“多亏长老们指示。小妇人便是近村杜姓之妇,方才与兄弟由母家转来,骑的驴子却蹶了一足,兄弟将就去相好的家内换借一头,所以小妇人在此相待。”说罢望望日影道:“敢好兄弟也要转来了。”说罢惊匆匆向来路便跑,还亏得是山村妇女,多半是六寸圆肤,真个如惊鸿脱兔。那知了一等既遇着天上落的肥羊肉,那肯空咽干唾?当时从容赶去,手到擒来。

    那妇女又惊又愧,痛泪直流,没口子哀告,趁牵拉之势,一屁股坐在就地,只管打坠儿。了一都不管他,一蹲身劈胸抱起,如举婴儿一般,便命如空远远了望,他却现身说法,顿时就软草上布起淫席,作了片时的阿难。妇人撑拒不得,昏沉沉一睁眼,那如空秃厮早又猴将上来。良久事毕,妇人掩面大哭,气急败坏地方要结束衣衫,只见了一喝道:“我们萍水成交,也是前缘,你这娘子须去不得了。”说罢命如空就行囊内寻出一套僧衣鞋帽,掷与妇人道:“你快些改扮了,随我们同行。”妇人大惊,刚要放声大恸,只见如空凶眉掀动,明晃晃掣出戒刀,“喀嚓”声斫在树上,叫道:“死活由你自定,快莫耽延,惹我们性起!”

    妇人当时吓得战作一团,那敢道半个不字,只得一一如命。两个见他穿好,竟是个清俊沙弥,大笑道:“你且莫怕,我们有得是快活哩!”妇人听了,也不晓是哭是笑,只嘤咛了一声,那两行热泪只好暗向肚内落,真成了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了。三人方要走动,杜氏一眼望见包袱,一阵伤心,便要拎起。了一笑道:“这物件没得用了,倒会招人耳目,且掼在此就是。”说罢又大笑,向如空道:“天下事都怕挤凑,我们本要抛过慧照寺的,无端的遇着个娇滴滴的杜娘子,说不得只好就他那里,作我们的欢喜道场了。我还记得当年在寺,有时节踅到村墟,看个小娘儿,那宝月便气得要死,又是什么淫戒大恶咧,死坠泥犁咧,胡噪一顿,还要痛责,我如今偏弄到他眼皮儿底下,且是燥脾哩。”

    于是三人直向慧照寺迤逦而来,恰好正遇宝月。当时宝月听了一说罢,只气得出声不得,刚一注禅杖,道得声阿弥陀佛,了一过去便是一掌,宝月一晃身,险些栽倒。如空道:“且到里面再讲,难道还怕他飞去不成?”这当儿寺内仍人见来头不对,早躲得影儿也无,于是了一等簇拥宝月直人方丈。两个恶物大刺刺坐下,了一拔出戒刀,拍案喝骂道:“你这老物,今日怎讲?你那火化规矩那里去了?”真好宝月,委实有些定性,知这魔障非理可喻,只得趺坐在地,拿出入定功夫给他个垂眉合眼,不闻不见。

    顿时逗起了一无名烈火,冷笑道:“好好,你这种嘴脸我也见得熟了。”说罢,忽的奔去,举戒刀向宝月要斫。如空道:“慢着。”刚要拉他,却见杜氏泪淫淫跪倒道:“依我看还是舍掉他罢,都是出家一场,怪可怜的。”了一怒气方才少息,努目良久,道:“我且叫他生受用些再讲。”说罢拎鸡子似的拎起宝月,连推带搡,直奔后殿西廊下。那里却扣着一口大钟,有五六尺高,钟已残毁,因声哑无用,久已丢在那里。
  
  了一初入寺时,暗地里捞摸的钱米都寄藏在里面,启闭任意,所以这厮练习得臂力独劲,后来方学得一身武功。当时如空与杜氏也连忙赶来,早见了一山也似站稳,单手把牢钟纽,臂力一奋,连背带靠,那钟顿时一歪,偏跌着地,启开一边。如空不由喝声彩,了一道:“快些推他入去。”如空应诺,一脚踢翻宝月,再复几脚,生生蹴入,了一“砰”一声将钟扣好,发话道:“你但是稍出声息,便一刀杀掉你,却莫怨我。”说罢与如空抚掌大笑,却将杜氏吓得呆在那里,肚内只管颠三倒四价念那豆儿佛,那敢违拗半分,由他两个恣意淫欲。从此宝月被难,每日只吃得一碗稀粥,那日颜小二前来换米,便是宝月被难的第三天哩。这且慢表。
  
  且说当时两匹马一阵踢蹶,惊动了一等,忙跑来由山门缝隙悄悄一张,只见四人三骑站在那里,都是一色行装,气象阔绰,鞍马上各携兵刃,是一干远旅模样。别的都不打紧,只有红英一片神光,耀在这四只色眼中,顿时魂灵儿飞上半天。当时了一扯住如空,倒退回十余步,附着耳朵嘱咐一番,如空点头,自去预备,这里了一却定定神,文绉绉地走来。这当儿山门前已敲得一片声响,了一笑道:“这必是憨师弟斫柴转来了。”说着开门,见众人故作一惊道:“贫僧只当是憨师弟,原来是诸位善信远临荒刹,便请进献茶,即歇鞍马,明日登程不迟。”说罢恭敬敬打个问讯,伛着身儿站在一旁,眼睛看了自己鼻头,一团慈善正气好不可亲。

    陈敬究竟是个礼袴子弟出蝾儿,那里理会得什么。只有红英望见了一一脸紫丝横肉,扫帚眉,毒蛇眼,觉得可厌。刚要答语,那陈敬已抱拳笑道:“我们山行日暮,有扰宝刹,惶愧得紧。但得一席地存站一宿,便见慈悲了。”了一忙合掌道:“居士说那里话来?佛法方便第一,便请都进来。”说罢,引一行人骑由大门左边夹道中直入后院,其中牲槽草具件件都有,并有一头黑壮驴儿系在那里,却是前几日如空掠来的。还有些农具碾锄,一古脑儿散置群房中,真像个朴实僧家。这时了一忙作一团,一面指挥国安系好马,一面叫道:“三师弟这里来。”

    杜氏早听了如空吩咐,专候在后殿中,当时应声走来,一一向陈敬等问讯过,便忙着莝草饮马,颠来颠去,却是一张嘴撅得老长。由红英身旁踅过,忽的眼圈一红,低吁一声,幸了一不曾理会。小二却憨笑道:“这位师父却文雅得紧哩。”红英也觉诧异,趁势望了一眼,了一恐露马脚,忙道:“见笑得紧,少时我们二师弟转来,那憨样儿更笑坏人哩!他只会整庖煮饭,别事通不晓得了。”陈敬赞道:“这方是僧家本色。”当时了一前导,从前殿穿过,院中十分宽敞,东厢是三间静室,便请红英合小二歇在那里,陈敬等却被了一引人前殿院内禅室内安歇。

    这时一钩新月飞上峰头,各室中掌上灯火,国安自去料理行囊。陈敬方独坐沉思,便听得院中粗声野气地嚷道:“饭都停当了,叫他们端去捣搡罢。”又听得了一“嗤”了一声道:“快悄悄的。憨弟你事儿完了,困觉去罢。”说罢由禅室窗外踅过,道:“陈居士便在里面,你且去见个礼来。”说罢两人相随而入。陈敬赶忙站起,一望那憨僧,但见尘头土脸,还夹着鼻涕口涎,油晃晃粗衣围裙,烟熏火燎,瞪着眼直挺挺站在那里,嘻开大口一声不响,便如扫秦剧中疯僧一般。了一道:“居士休笑,这便是我说的那憨师弟,因在厨下料理炊饭,所以不曾出来。”

    陈敬不由好笑,口内谦逊着,肚内却一块石头落地,暗想了一等和气的和气,蠢憨的蠢憨,这种僧家还会有什么岔儿么?那知都是了一的诡诈,如空是奉了锦囊密计的。当时了一等既去,陈敬便信步踅到后殿静室,见了红英,笑诉方才所见。红英道:“管他呢,我们多加仔细就是。”正说着,如空端了饭菜直橛橛跑入,小二连忙接置桌上,红英一看那怪样儿,不由一张樱口合不拢来,忙竭力忍住。这当儿国安来请陈敬用饭,主仆便同如空踅回前院禅室,只见齐整整饭莱摆好,都是素品。了一便相让就坐,道:“客中不拘礼数,尊仆便侍坐同用如何?”

    陈敬道:“正当如此,省得多番打扰。”国安依言,斜着屁股坐下,大家举起箸来,虽是山蔬野菜,都还香甜可口。陈敬谢道:“生受生受。”了一道:“不成礼数,因荒刹向来戒酒,抱歉得很。”陈敬听了,越发暗佩他清规,一些疑忌也无,放心吃将起来。了一一面让,一面闲谈,却有心询他武功,便道:“居士长途跋涉,贫僧见鞍马上器械甚备,不消说武艺可知。现在江湖不靖,这防身之艺原是不可少的。”陈敬一听,高起兴来,便道:“我看吾师身材雄壮,想于此道有讲究的。”了一笑道:“言重言重!贫僧便如大段朽木一般,那里会武艺?”

    陈敬越发高兴,便手舞足蹈,卖弄起来,未免有些言过其实,离了本儿了。那知了一却是行家,一面作出吃惊赞叹样子,一面却暗笑。还是国安机警些,暗蹙了陈敬一脚,方才止住话头。便见如空匆匆地端进三大碗米饭,热香蒸腾,米色红若桃花,好不鲜妍。了一顿时肃然站起,将两碗置在陈敬主仆跟前,笑道:“此种桃花香稻,却是荒山异品,今逢贵客,特致敬意。”说罢举箸相让。

    陈敬等早已饥困,又见这种美品,那肯客气,当时谢得一声,一气儿便半碗入肚,果然香软异常,只是微觉有辛甜气味钻人脑内,顿时心头一翻恶,“啪嚓”声碗儿落案。国安方是一惊,忽见了一扬眉冷笑道:“倒也倒也。”一言未尽,主仆翻身昏倒。如空顿时偏袒一臂,提刀闯入,向两人便斫。正是:淫业牵缠方未已,杀机展转又相寻。毕竟两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雨意云情夜宿章华驿,剑炊矛淅血溅浮屠宫。
  
  且说陈敬主仆忽的昏倒,你道端的如何?原来了一种种布置,使人不疑,却在饭内用了迷药。按下慢表,且说红英见憨僧去了,还笑得什么似的。小二一面摆置蔬莱,忽若有触,只笑得打跌。红英嗔道:“什么样儿,须防人见怪哩。”小二道:“我不是笑这憨和尚还有个异样相儿,姑娘你看奇不奇?便是方才,我踅到后院去寻地方小解,方在张望厕所,恰好那个文雅僧人从后面跟来,只管唤住我问长问短,末后又问我们气象英豪,想是都会武艺。我道正是哩,便将在前路姑娘收留我之事说了一遍,他听了又惊又喜,忽的呆看了我很久,失声道:‘你莫不是那日来换米的大姐么?’我也便忽想起来,道:‘可不是么,那日我还探问宝师父,便是方才你这大师兄说他是行脚去了。’他听到这里,忽的流下泪来,搔搔头掐掐屁股,不知怎样才好。我摸头不着,刚要奔向厕所,国安却唤我同他检点行装,耽搁一会,慌忙入厕。啊唷,天下事异样的真有!不想那文雅僧人正背面向内,掀起雪白屁股蹲在就地小解。我慌忙退出躲开了,莫非他不是男人家么?”

    红英听罢,陡然老大一惊,忙问道:“真个的么,你可曾看得清爽?”说着直站起来,双眉忽竖,倒将小二吓得不知所以。忙道:“管他是男是女,我们明早就走他娘清秋大路,姑娘也值得这般恼。”红英急道:“不是这样讲。”正说着,只见那文雅僧人慌张张跑来,不容分说,忽的将僧衣解开,突的胸前跳出两个玉乳,随即扑到红英面前,夹七杂八将自己落难并了一毒谋悄说一遍。红英大惊,不暇细问,忙佩了镖囊,随手提了雁翎刀,赶向前院。小二却东张西望,拎起一根门拴,也随后追来,却正是陈敬主仆昏倒的当儿。
  
  且说如空提刀抢入便要斫下,了一一面擎起戒刀,一面摇手道:“这两个已是瓮中之鳖,且没工夫料理他,先弄那雌儿到手要紧。”说罢踢开国安,方要抢出,忽觉眼光一耀,“飕”的一阵冷风擦面而过,说时迟那时快,“啪”的声一只钢镖打在后壁上。了一惊叫道:“不好!”赶忙一伏身,合当如空晦气,接着一宗暗器有七八尺长飞戳入来,正戳在如空前胸,顿时闹了个后坐儿,原来是小二的门拴飞来,赶忙忍痛跃起。了一已“噗”一口将灯吹灭,先提起一椅打出,随即用个狸猫捕鼠势窜到院中,方立定脚步,便觉脑后来了个金刃劈风。

    好恶僧真是会家不忙,便背手一刀,“当”的声架开,独足一拧身便去对敌。这当儿借月色望得分明,正是他心坎上的美人儿,一口刀上下翻飞,泼风般直裹上来,更且蹿耸腾挪,十分家数。了一一面招架,一面纳罕,也就不敢怠慢,两个吆吆喝喝,搅作一团,端的一场好杀。但见:灯昏月冷,刀去刀来,寒光错落似飞星,白气纵横若流电。一个是红闰俏质,罗刹女疑是前身;一个是法苑恶魔,铁罗汉堪称再世。为参淫席,引起无明。正是:白刃挥时来魔女,碧血溅处剪强梁。
  
  两个一场恶战,堪称敌手,却是毕竟了一气力长大,越杀越起劲,红英却仗了手眼灵便,刀锋霍霍,只向敌人要害。正在性命相扑,恰好一回头,忽望见小二与如空拳揕脚踢,牵抱着满院乱滚。原来如空伤胸后跌落刀,灯光一暗,那里去找?正在急痛交加,小二已莽熊似的扑入,一把抱定,先向肥耳朵上咬了一口,顿时鲜血直流,好不疼痛。如空大怒,便用尽生平之力,一晃两膊想要摆脱开,施展拳脚门路。那知小二一概不懂,只给他个死蛇缠腿,并且力猛非常,两臂如铁箍一般,竟将个生铁佛箍得火星乱迸,一个鲤鱼打挺,两人同翻在地,便一路滚打,直到院中。

    红英恐小二吃亏,心下一急,咬咬牙变了一路刀法,雪片似的向了一下路削来,触处尽是刀锋,那里见他影儿。了一身体稍笨,东窜西跃,不由大汗满头。正这当儿,忽听如空闷声噎气地狂叫,却被小二掐住咽喉,方一着急,却见红英虚斫一刀,回头便跑,刚要耸身跃登殿脊,冷不妨脚下一滑,仰面栽倒。了一见是便宜,狂笑道:“那里跑!”飞步抢近、究竟色心滟滟,还想捉个活的。刚低头反举起刀背,想钉他右臂,便见红英大喝道:“不是你就是我。”一扬左手,“唰”一声便是一镖,“噗哧”声穿入了一脑门,顿时灭度,向极乐国长行去了。

    红英跃起,忙追向如空,见两人堆作一处,百忙中分不真切。忽见上停当了。”红英忙仔细一望,果见如空直洋洋挺卧在地,小二还雄赳赳骑在他身上,伸直两臂,紧握住喉咙,如勒劣马一般,形状十分好笑。红英乘着余怒,便用刀尖向光头上了两下,小二方放手跳起,舒舒气唾了一口,道:“这混账行子,腰下也不知是什么物件,硬梆梆的,顶得人小肚生痛,(妙语解颐。写小二一片天籁至性。)我倒要看看。”说着伸手去掏摸一回,却在如空腰下掏出个三寸长的锡盒儿,打开一看,里面有两裹丸药,各有百十余粒。一裹上注益阴丸,那一裹却上写散春愁三字,香气酷烈,不过粟米大小,另外还各有服用之法。

    原来是如空由苗峒中得来的滋补房中之药。据古老相传,苗疆中特产一种植物,独茎直立,叶叶相对,上面开细碎紫花一串,如藤萝一般,下面根儿却结实如小儿阳具,粗如小指,每生必雌雄两茎,相去不过百步。却有一件作怪:这异物如有知觉一般,闻人言语,顿时缩入土中,便刨到四五尺深,也寻他不着;必须悄悄地寻刨,方才能见,所以此物极为贵重,倒是媚药中上品,极能益人精气,服之得法,轻身不老。当时红英见了,便把来揣入怀中,忙与小二先上佛殿,就长明灯取了火,裂一块旛布蘸油卷好,点得亮腾腾各处一照。

    恰好杜氏也战兢兢走来,见了红英只是叩头,红英挥手命他去取冷水,便同小二跑向禅室,重新掌上灯,仔细一看,那陈敬与国安都横躺竖卧,舒齐齐困得好觉儿。不一时杜氏取了水来,红英、小二齐动手,撬开牙关次第灌下。只听两人腹中骨碌碌一阵响,不多一会,国安先哼了一声,接着陈敬也动手动脚,顷刻间两人翻身坐起来,揉揉眼见了众人。国安已有些觉得,大怒道:“这秃厮竟敢如此!”恰好杜氏正立近他身旁,他便一跳起来,劈胸揪住,杜氏吓得直声怪叫,小二连忙解开,没头没脑地说与他原委。

    陈敬怔怔的听得分明,方恍然险些上了个恶当,当时也奋然跳起,忽见了如空丢的那把刀,便抢在手里,喊道:“那秃厮死在那里?我再搠他几个透明窟窿再讲。”红英使劲拉住他,向座上一搡,莲脸微嗔,眼皮儿一挑,唾道:“真个的哩,这只死虎儿也须你陈二官人打去呢!”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当时乱嘈嘈又说了回交战之事,并杜氏落难情节,陈敬主仆都十分诧异,不由望着杜氏。国安忽道:“怪不得我们路经断魂峡的当儿,曾遇着一队村人,说是走失妇女赴县催案,怕不是因这位杜娘子么?”杜氏连忙细问这队人怎生形状,果然其中有一人是他叔子,当时悲喜,只是念佛。
  
  大家这一番话,时已三鼓以后,因精神亢奋,竟将饥饿忘在脖儿后头,还亏小二腹内五脏神不答应咧,如老鸱般一阵叫,大家方想起来。杜氏道:“待小僧就后院取米另作去。”小二道:“噫,你真喜浑咧!怎还小僧大和尚的胡嚼。”众人不由大笑。杜氏悟过,红着脸跑去。小二道:“我帮你去作,须快当些。”随后赶来。国安也便踅出,将两个死秃拽在院隅墙下,又走到后院去喂马匹。这里陈敬红英谈得数语,只见红英就怀中掏出个锡盒儿,打开却是丸药两裹,问知原委,便凑近将药单上服用法儿细看。刚看几行,什么通宵不倦长大耐久咧,又是什么女人服之可御十男咧,红英觉得不好意思,便红着脸儿劈手夺来,仍纳入盒儿内揣起。

    陈敬笑道:“这物儿我替你藏着罢。”红英抿嘴笑道:“不劳不劳。”说着乜眼一膘。陈敬刚要涎脸歪缠,忽听小二一面跑,一面叫道:“姑娘快来罢,还有个和尚哩。”红英大惊,忙提刀与陈敬趋出。就见小二在前,后面却是国安、杜氏一边一个,架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垂头搭脑的老和尚,一步一哼撞来。红英等骇异非常,当时且忙着搀入老僧,置卧在禅榻上。只见他尘垢交缠,气息仅属,枯饥得人干一般,那里还分得出面目,形状十分可怜。杜氏便忙着先取些温水令他饮下,暂为将息,方要与红英述知,小二道:“你快去整理饭罢,我替你说知就是。”便一五一十叙出,听得红英等甚是不忍。

    原来杜氏与小二向后院粮房取米,经过那口大钟旁,杜氏忽的驻足一怔,跌脚道:“我真个发昏,怎忘掉这正经主儿?”小二道:“什么主儿?”杜氏急说道:“便是你那天来换米问的那宝月长老,你道他真个行脚去了么?却被那两个死魔扣在钟内。”便将了一等当时恶状说了一遍。小二气道:“这还了得!”说罢奔去就掀那钟。恰好国安走来,问知缘故,叫道:“真有这事么?”掉臂走上,与小二同用力,喝声起,顿时掀开,杜氏忙生拖死拽将宝月弄出,已经饿得半死了,便连忙架扶将来。当时红英等大家诧叹一番,再看那宝月已渐渐苏转,半晌一启眼皮,仍复沉睡。

    红英道:“且莫扰他,他神定了,自然清苏哩。”须臾杜氏、小二捧了饭来,大家草草用过,精神一提,方觉疲倦上来。红英与小二仍转向后院静室安歇,这当儿却拉了这假和尚作伴。一宿晚景不题。次日大家起来,先一看宝月,业已清苏如常,只是软弱得紧,见了杜氏还有些恍惚认得,只是发怔。杜氏知他纳闷,便从头至尾将了一等死掉一段事说出,宝月方才恍然,谢过大家,合掌念佛,便苦苦留住一日。无奈红英等赶路心急,便忙从行囊中寻出一套女衣裤,命杜氏避人换好,众人望去,果然是个俏丽妇人,回思他假僧模样,又是一阵好笑。

    这当儿国安、小二已将马匹行囊结束停当,只愁着杜氏跟随不及。杜氏向宝月道:“这不打紧,老师父还不知哩,那后院槽上恰有那两个死鬼掠来的一头驴儿,我骑到山口,自能步行回家,这位颜姐也正少代步,便骑了长行,岂不两便。”宝月道:“好好。”小二甚喜,急忙牵来,并软靶辔头都有。当时陈敬等执手告别,一行人匆匆直奔山门,宝月感激满面,扶杖送出,道:“愿居士、女菩萨等平安多庆,贫僧但默祝佛前罢了。”忽一眼望见墙下直挺挺两个臭皮囊,血脑淋漓,好不难看,不由失声道:“这便怎处?”众人听了,方想起来。
  
  红英略一沉吟,道:“拽出烧掉了倒是干净。”杜氏骂道:“这作孽的东西,正该如此。”当时国安、小二各拽一个,死狗般地拖出庙外,置在空旷地上,有的是山柴枯木,顿时堆上,一把火焰腾腾烧起,顷刻都尽。小二拍手道:“痛快痛快,”说罢大家上马,杜氏骑了驴子,即便登程。宝月直望得影儿不见方才太息回步,自去招集佣人整理一切,不必细表。
  
  且说红英等一行人直奔山路,日色过午,业已出山,不多时便到杜氏当日遇难的树林边。杜氏一阵伤心,凄然泪下,忙下驴拜倒红英等马前道:“此去离小妇人家不远,便请恩公等到家略伸谢意,小妇人合家都感戴不忘的。”说罢十分恋恋。小二最是热心眼儿,想起自己被人收留,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叫道:“那么姑娘也叫他跟去罢,大家伙儿且是熟闹哩!”

    红英笑道:“岂有此理?杜娘子便可回家,安慰家人,想这当儿还在闹得沸反盈天哩。我那身衣裤虽不贵重,却可以作个证验,人也好相信你落难被救。”陈敬插嘴道:“正是哩,怎的你的心思便格外周到?”(小心着周到到自己身上,一笑。)红英斜瞅了他一眼。杜氏听罢,越发感激,向众人千恩万谢,没奈何自循小路踅转家去,自有一番悲喜赞叹情形,不必细述。
  
  这里红英等依然趱路。小二得了代步,好不舒畅,一路上侍候红英甚是得力。一日离襄阳已不过百十余里,一片江山风景,耀人红英眼里还不见怎的,惟有陈敬主仆,忽见故乡风物,十分高兴,陈敬便指点着说与红英拨闷。红英却不由忆起自己家乡,回头望望,只见川路杳然,浮云南驶,(八字抵江文通一篇《别赋》。)不觉微微一叹,随口道:“这当儿你们府上想还不知我们到此哩。”(妙在有意无意、关榫恰巧。)

    一句话却提醒国安,便举鞭前指道:“前路十余里便是章华驿,今夜宿在那里,明日只剩一程之路,小人想就此先连夜赶去报信,准备一切,免得抵家忙碌,岂不是好?”陈敬迟疑道:“你这话却也在理。”说着一瞧红英,正缓垂丝鞭,娇眸一膘,恰对着自己眼光,不由心头一跳,顿时笑道:“有理有理,(传神入微。)便依你的话。”国安听了,便一连几鞭,那马泼刺刺四蹄生风,绝尘而去。
  
  小二拍掌道:“妙妙,若都像如此跑法,我们顷刻也都抵家哩。”红英笑骂道:“蠢丫头,你那驴子可也跟得上么?”说罢喜孜孜小脚儿一磕镫,道:“多些时不曾驰骋,真闷得煞人,我也写个意儿如何?”说罢一声娇叱,香躯微袅,放马跑去,一种风流姿式耀入陈敬眼中,岂肯落后,便也同小二加鞭赶来。正在得意,忽听小二在后大叫道:“慢着来!”一声未尽,仰巴叉跌落驴下。正是:平原试马传情思,蠢女骑驴助笑谈。
  
  欲知陈敬与红英夜宿章华驿成其美事,试用那如空和尚身边得来的滋补房中药,并红英后为白莲教中之主脑人物,且待作者慢慢将许多热闹情节、异常关目,并古今罕闻的好些可惊可喜的事儿都交代出来,以博诸公一笑,何如?



第十七回:狂花浪蝶遂幽欢,匣剑帷灯述豪举。
  
  上回书交代到红英驰马,小二跌下驴来。你道红英为何忽如此高兴、便连陈敬也有些痒愔愔的光景?料读者诸君,都是眼明心敏的人,不消在下点明,必猜疑到国安忽去,这章华驿一夜光景,两个痴男女,便有些不可开交了。咳,俗语说:欢喜冤家。真真不错。从此,陈敬这条命,便归红英掌握了。诸君中倘若有风流自赏的,暗地里或遇着意外奇缘,快些小心着罢。这便是在下着书之意了。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且说陈敬听小二狂叫、跌下驴来,忙驻马回头。小二已撅着嘴跳将起来,一面带住驴子,一面骂道:“真丧气得紧!也不知那里来的一只屎鹰,忽的一翻翅,恰从驴脸边刷过,致我跌了一交。”陈敬笑道:“不打紧的,快些赶路!”说着,两人一气儿跑了四五里,赶上红英。

    却见由岔道上飞也似来了两匹骏马,鞍辔鲜明。前面马上,跨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头绾双髻,前发齐眉,圆团团一张俊脸,浑身密扣窄衣,手挽一张弹弓。后面马上,却是一位少妇。生得蛾眉皓齿,神彩四射,一身缟素,却是家常打扮。佩着轻弓短箭,扬鞭走来,与红英等逢个正着。两下各望望,就要过去。那丫头忽问道:“诸位从前路来,可曾见一只猎鹰么?我们追寻多时了。”

    红英方晓得是野外打猎的。却暗暗纳罕:这少妇英俊。……方要回语,小二却正触起气来,便噘道:“若不是那死畜,我怎的跌那一交!”那丫头问知所以,不由笑起。恰好有一只雀儿,飞落远树梢儿上。丫头便道:“阿姐休气,我送你只雀儿玩玩好么!”说罢,开弓拈弹,“嗖”的一声向树打去。红英一望,不由喝声彩。原来那雀儿早伤翼落地,正在那里跳咯噔儿。小二不由裂开嘴憨笑。便见那少妇微嗔道:“疯妮子!快些去罢,张致的怎么!”那丫头舌儿一吐,两骑马风驰而过。
  
  红英方在呆望,陈敬赞道:“果然名不虚得!强将手下无弱兵,这茹家武功真正了得的。只这少妇,便是那声闻四方茹南池老英雄的孙妇。等我暇时,慢慢告诉于你。”红英听了,越发纳罕。大家缓走一程,日色将暮。便闻得远远人声浩浩,顺风吹来。不多时,便到了章华驿。红英抬头望去,果然好一处热闹集镇。但见:

    街衢洞达,阌阌喧阗。地处水陆之冲,人集五方之众。尘埃匝地,车如流水马如龙;歌吹沸天,袂张成椎汗成雨。妖姬倡女,挟瑟弹筝;坐贾行商,连溢市。真个是灯火万家迷夜月,轴舻千艘沸江潮。
  
  原来章华驿临江据地,商贾云集,四条长街,足有二十里长,本是荆襄之间有名巨镇。那鱼盐竹木、各种庄行生意,十分发达,真有日进斗金之势。因此,四方人都想在此捞点油水。所以各种生意行头,甚是难作。非有些听头儿的,便被劲胳膊挤掉,休想站得住脚。据故老相传,此地便是当年楚王章华台的遗迹。所以楚人剽悍之风,到今犹在狸。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红英等缓辔入镇,转过一条长街。那街头上却有几家客店。这当儿各店接客伙计,都眉飞色舞,两只眼东张西望,一手叉腰,一手附了耳根,拚命价乱喊道:“这里来罢!我们这里茶水周到,菜饭适口,不图挣钱,图个名头。你老进来瞧罢!”接着,迎门火灶上,刀勺釜砧,响成一片。厨司务手忙脚乱,百忙中还来个标劲儿:掐起半勺油,“轰”的声向灶眼一泼,一振手腕,将菜颠起尺把高,然后连菜带火,一阵胡掳。

   店伙接了,开腿便跑。随即又有报菜名的,拉了长调儿,猫声狗气,乱作一团。红英等稍一停马,业已有一家店伙奔上,不容分说,带了马便走,直入中问一所店中。陈敬一望店额,却是“长春客店”,院中十分宽洁,一带正房,都有单间儿。当时纷纷下骑,先捡了两间儿。其中几榻干净,颇颇严密。只是满墙上歪歪斜斜,都是些题咏,还挂了一幅“吕奉先大闹风仪亭”的画轴。小二早将行装卧具分两处安置停当。接着,店伙穿梭似问茶问水,闹了一阵。掌上灯烛,酒饭已备,红英等随便用过。
  
  那时已更鼓初动,街上喧阗,越发起劲。陈敬与红英闲谈几句,信步到店前一望,只见这集镇夜市,十分热闹。恰好有一个老客人,衔着烟筒,负手走来。陈敬便与他攀谈起,知他是店里的长年老客,便道:“此地想是终年间如此繁盛么?”老客道:“也不见得哩!因明日此地有点没要紧的事,闲杂人都想瞧瞧,所以显得人厚起来。其实是扯淡一大堆,左不过是要骨顿,狗咬狗的事罢了。”说着叹道:“如今世界,通没些王法了!青皮们随便打降。便如此问,还有个甚巡检官儿,他何曾敢出个大气儿!”陈敬道:“老丈说的毕竟是怎么回事呀?”

    老客道:“论起理来呢,究竟是这找岔儿的不对。你想人家好端端作着生意,他就想一把夺去,怎的不挤事呢!”陈敬急躁道:“老丈……”老客道:“便是这镇上有个施家鱼行,单是各处分行,便占集了二百余人,不消说获利甚厚。主人名叫元昌,当年也是个豪横脚色。近来性气平了,在地面上很不错。大把价钱用去,贫苦人倒沾些光。不想近来有个地痞单回回,绰号‘紫金钟’,手下十分了得。据说是得金钟罩的内功,不避刀剑,却也没人试验他。在镇横行,非止一日。因见元昌鱼行,垂起涎来,先使他同党致意,要借五万银两。你想施元昌也是个老脚色,岂有不懂窍儿的?当时却一团和气,对来人说道:‘施某交结半生,这区区五万银,便把去与单兄用了,也不算怎么。却是恐单君意不在此,便烦转致单君,明白说来。或有些怎么花样,尽管明示。这等小事,也不值得藏头露尾。’说罢,一拱手,竟将那来人给赶了出来。那来人抹了一鼻子灰,自然向单回回如此这般一说。单回回顿时暴躁如雷,道:‘这斯却不识好歹。我本待得银罢手,今他既乖觉,我便连根掀倒他,还怕他咬掉我卵不成!你便去向他说,我们十日后摆场打降。也不须抡刀动斧,集人帮助。这十日当儿,尽他寻求豪杰。若胜不得我的拳脚,没得说,他那爿鱼行,应让我作哩!’”
  
  陈敬道:“噫!这姓单的竟是个岔儿啦!”老客道:“那知这一下子,也碰到岔儿上咧!当时那来人唯唯,跑去一说。施元昌真不含糊,满脸生痛地笑道:‘好!好!便是如此。这赌儿却赛得有趣。但是在下有这鱼行作彩,倘单兄输了,却拿什么来说呢?’那来人略一沉吟,道:‘他也曾说来,如若不胜,他便约手下一帮人,永不踏章华驿的地面。’元昌喜道:‘如此甚好。’便送出那人。自家盘算一回,暗喜趁此机会,正好为地方去害。便准备丰盛礼币,又约齐各行商家,大家公写了一封聘函,派了机警仆人,飞马向黄冈茹家去请茹小娘子。”

    陈敬道:“哦!”正说到这里,忽见街上人一阵乱跑。接着五六匹马,风也似驰来。前面马上,却是两名精壮家丁,一色的短衣快靴,青绸包头,高擎两支火把。就一片火光中,早见道中所遇的那弹雀丫头,左臂上架着一只苍鹰,与茹小娘子扬鞭走来。后面潮水似跟定许多闲人,一面跑一面乱噪道:“你看人家这茹小娘子,何等安详。这方是大手儿哩!不像那半瓶醋,只曾拉个四门斗儿,便吹得乌烟瘴气。”

    老客悄指道:“说着张飞,张飞就到。这位少妇,便是从茹家请来的。今天出去打猎,这当儿方被施家人接迎转来哩。”陈敬本来认得,当时随口唯唯,慢步踅回红英室中。只见案上灯花,颤巍巍结得鬼眼似的。红英斜倚榻上,杏眼蒙眬。一臂拄枕托腮,一手拈着腰带,斜伸胯际,前襟翻起,露出水红洒花湖绉裤儿。下穿平底鞋子,尖翘翘销魂荡魄。陈敬情不自禁,刚意到榻边,觑小二不在左右,方低下头去,要吻他腻颊。忽见他梨涡微晕,鼻翘儿一掀动,嫣然微笑。口内呢喃道:“你、你……快躲开这里!”说着,仍然酣睡。
  
  陈敬不欲混醒他,便依然踅向店门,又信步到街坊上各处游玩一回。虽是小镇店,夜市倒也十分热闹。一处处酒楼茶肆,坐客如云。陈敬也踅入一家茶肆,品茗歇坐。但听得客人们纷纷讲说茹小娘子,陈敬此时心念红英,也无心去听。少时会了茶钱,慢步回店。以为红英定然醒来咧,那知进屋一看,红英尚在未醒。陈敬便推醒他,低低数语,她似笑非笑,满颊飞红,只咬着牙儿,一指戮到陈敬额上,低唾道:“你敢去指挥小二,我便……”又笑道:“想起来,方才梦中踹杀你也好,省得惯来歪厮缠。”(一段刿心镂肾之文。)
  
  陈敬听了,越发得起意来。正要老实实去亲吻他,却听得小二飞也似地跑来,一面嚷道:“好雨!好雨!”红英忙推陈敬站起,倾耳一听,果闻得淅浙沥沥。这当儿小二已笑嘻嘻踅入,陈敬便一整面孔,吩咐道:“那边马棚旁有间房儿,你便在那里去宿。这等泥滑滑的天气,添个夜料儿,岂不就近方便!单靠那店伙,是不中用的。”红英笑道:“不、不……”陈敬急道:“你、你……”红英头儿摇得拨浪鼓一般,两只耳环,荡来荡去。掩着嘴儿道:“不去,不去!”却弄得小二摸头不着,只管嘻开嘴看他两人。
  
  正这当儿,恰好店伙走来泡茶。那雨也紧了一阵,一会儿已住,只潇潇飒飒,如春蚕食叶一般。陈敬道:“时光不早,也好安置了。小二莫要耽延,便携了卧具去。”说罢,暗向红英一膘,只见他一手掠鬓,却没搭腔,只岔着问陈敬道:“你方才那里去来?”陈敬这一喜,顿时心头七上八下,没口子应道:“便是方才与一个老客闲谈。”小二道:“如此我便去了。”

    陈敬忙道:“罗罗嗦嗦!”那知小二却偏不着忙,一般地慢腾腾斟了两杯茶,置在红英等跟前,方才携了自己卧具,就马棚旁室内睡冷床去了。咳!看起来这“善体人意”四字,真不易作到的!你想一个人的心思,曲曲弯弯,种种变幻,自非他肚里蛔虫,那里能隐微都知!俗云:急惊风撞着慢郎中。乍看来,是人家没紧没慢。其实,是自己无端心急哩!
  
  闲话少说,且说当时陈敬好容易待小二去了,一时间反抓不着话靶儿。红英明知就里,偏不去睬他。只觉这当儿心跳耳热,眼皮儿不敢抬。仿佛陈敬有百亿化身,旋绕他左右,只得怔怔地听那雨声。陈敬这时,亦复起坐不安,只尽力子灌了两杯茶,稍觉火气清爽。(思入毫芒,力透纸背。)一时间相对寂寞,倒如深宵赏雨,大家想些诗句似的。偏搭着清风徐拂,灯焰摇红。那雨一滴一点敲到两人心头,真另有一番滋味。有词人《蝶恋花》一阕,单写这细雨光景道:

    江海茫茫春欲遍。岸上无人、野色寒来浅。向晚因风一川满,兰闺柳市芳尘断。越女含情已无限,洒雾飘烟、天畔登楼眼。此夜断肠人不见,纱窗只有灯相伴。

    当时两人怔了一回,还是陈敬忽想起话岔儿,便重申一句道:“便是方才与一个老客,闲谈了一番。”红英低唾道:“没得碎嘴儿!我早听得了。”说罢双眉一舒,“格”的一笑。那陈敬两只脚不知不觉凑向红英跟前。一抚他肩背,失惊道:“了不得,怎这样阴凉雨天,还不加个半臂儿!明日到我家,似这样没娘孩儿一般,那还了得!”红英笑道:“很不劳挂心,我也未见得赖在你那里。说这样屁话怎的!”
  
  陈敬听了,无意中抬头向壁上一望,不由抚掌大笑道:“都是的,无端说屁,引得满墙闹起屁来。”红英诧异,忙定睛望去,原来墙上不知那个酸子,闲得没干,大书几句道:“满墙都是屁,险把墙崩倒。为何墙不倒?那边顶住了。”真挖苦得入骨。红英见了,回头去望陈敬,恰好含了一口茶,不由“噗哧”一笑,喷了陈敬一脸。只这一笑,两人方舒眉展眼坐下来,款款密密,谈将起来。(此一段深深浅浅,细意熨贴,传两人初交幽情。自谓从来说部中,无此笔墨。)

    陈敬便将方才所闻紫金钟明日打降之事,说了一遍。红英喜道:“那么明日我们便耽延一半日,且瞧个热闹儿何如?只是这茹小娘子,端的是怎生人物?你且说与我听。”陈敬笑道:“这当儿那得工夫,等我暇时,慢慢再说不迟。”说罢,眉欢眼笑,注定红英。红英忽然觉得;只觉两颊上火也似的。便懒洋洋一个欠伸,笑道:“我不理你了!时光不早,要安置了。请向你室中挺卧去罢!”陈敬道:“真个的哩!只不知小二睡熟不曾。”红英俊眼一瞅,恨道:“快去!快去!”
  
  陈敬笑着踅回已室。只隔一层板墙,却听得红英窣窸一阵,悄悄将门虚掩上,“噗”的声吹灭灯火。陈敬大喜,只和衣静卧了一回。这当儿耳中觉察,心上颠倒,一阵阵神驰意乱。大约红英在床辗转,翻了几次身儿,陈敬都记得明明白白。那知红英情思迷离,正与他不相上下。恍惚间一合眼,那陈敬早规规矩矩,踅进身来。

    这时,红英只当是梦。以为华胥国里,是可以摆脱一切礼教的了,模模糊糊,百忙中且幸是个风月梦儿罢了。那知越是怕好梦易醒,偏那不作美的一点芳心,总是禁持不得,不禁不由得突地睁开眼来。呵唷唷,可了不得!原来仔细端相,再四抚摸,那梦中妙人儿竟生生活跳起来。若说是梦,只怕连自己都不相信。着者也只好援作史的老例子,给他个案而不断,老实写出,待明眼读者论定罢。
  
  且说当夜,两人十分得意。那凑趣的天公,也便云收雨散。小二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忙爬起出室一望,只见旭日始升,晓气如沐。惦念着赶路,忙跑到红英室前。推推门,却关得牢牢的,便随手轻叩两下。良久,方听得红英答应,转侧起床。他便随脚踅向陈敬室前,一推门,却是虚掩着。走进一望,陈敬和衣斜卧,只盖了一床夹被,睡得鼻息沉沉,好不甜蜜。

    这当儿红英那边门键一响,小二连忙踅过来,只见红英云鬟撩乱,嫩腮上红红白白,眉头眼底,平添了一段春色。正斜掩短襟,从兜肚上露出一片酥胸,笑吟吟低了头,系那裤带儿。饶是小二这等真朴人,不知怎的,也只觉可爱得紧,却想不到别的事儿。当时忙服侍结束。红英忽问道:“外边雨势住了不曾?”(想见颠倒之乐。)小二笑道:“阿唷!我的姑娘,您不见太阳老爷子向人亮堂堂地发笑么?”(奇语。)红英悟得,也觉好笑。小二正要一件件结束行装,忽见一人大笑跳入。

    正是:荒唐一枕阳台梦,雨腻云酣暗自知。欲知来者为谁,且待下回分晓。


第十八回:施元昌计折紫金钟,茹家娘大闹元真观。
  
  且说小二正要料理行程,只见一人笑着跳进,却是陈敬,向小二摇手道:“不要忙这劳什子,今日起程不定,看个热闹儿再讲。”便与小二述知所以。小二也顿时高起兴来,忙乱着服侍两人梳洗。陈敬草草结束停当,闲着没干,便看那红英整理晨妆,只觉心坎儿上万分熨贴。少时红英妆毕,随手引起两面镜,前后一照。不想那陈敬正猴在他背后,嘻开嘴合不拢来,映入前镜中,十分好笑。不由樱唇微绽,反整起面孔,将镜放下。陈敬竟忘其所以,忽地道:“昨夜……”红英忙将头儿一摇,随即转过脸来,嗔道:“那么我们还是赶路罢,瞧什么热闹呢!”陈敬着了忙,便道:“慢着,我便去探听探听。敢好我们用过饭,也好去呢!”说罢,真个跑去。

    方到店门首,已望见行人错落,并有许多赶场儿小商贩,一个个肩挑背负,闹嚷嚷次第而过,一面走一面说道:“我们由这里穿过广昌街,斜签儿从江边沙窝坊走去,不过四五里路,便到元真观了,却方便得许多!”陈敬问起店中人,方知那打降所在,便借用了观中的剧楼。当时连忙踅回,说与红英。恰好早饭都备,店中客人也便纷纷扰扰,一迭声催促来饭。却将店伙弄得手忙脚乱,一条油巾,不住价抹那脑门子汗,飞也似传菜传饭。百忙中他还兴高彩烈,有问必答。说几句紫金钟,又点缀几句茹小娘子,一张嘴只是不足用。众客人听了,越发起劲。及至红英等饭毕,众客已纷纷前往。
  
  陈敬忙锁好住室,与红英、小二步行出店,掺入大众中,一路拥挤,直赴元真观而来。刚走到广昌街,忽听背后一路吆喝,撞过一群人。却是三五个官役,手内提着皮鞭,摇头晃膀,捧定一人,有四十余岁:青渗渗一张枯脸,撅着两撇燕尾胡,一身便服,下着缎靴。后随一个仆人,一手拎一根长烟筒,那一手却恭敬敬托着一顶官帽,一步三摇地走来。便是章华驿巡检官儿。此人姓孔名昭礼,吏员出身。在北京刑部苦熬二十余年,方由录事议叙出来,磨炼得一身本领,滑而且圆,八面锋儿,尽是来得。他老家浙江温州,对人讲起,却自称圣裔。据说还是明朝洪武年间,有一支衍圣嫡派,因避乱方来温州。却也没人去考他的谱牒。

    这样官儿,本如戏场中小丑脚色,这孔昭礼作来,且是名公不过。自到章华驿,便遇着当地一只癞狗,他必要恭维得猛老虎一般。施元昌那里自不消说,成日价殷勤靠近,恨不得踏穿人家门槛,吮细人家箸头,只图个逢时遇节,起发人家几个钱。对人讲起,他还洋洋得意。却是有时节酒后对自己妻孥、好友谈将起来,一般的鼓着眼,抚胸长叹道:“谁不知作官讲风力,作事讲廉隅?大马金刀,是响当当的好朋友。但是进得家来,釜生尘,突无烟,妻蓬头,子赤脚,你咳我叹,啾啾唧唧,饶你是生铁般汉子,也要化为绕指柔了。人生都有个没奈何,但是局外人那里晓得!”说到痛切处,往往泣下。
  
  着者写到此,方悟我管子说的什么“衣食足而后廉耻立”,真有至理哩!当时孔巡检一行人,徐徐过去。街上游人越发蚂蚁似的。便有闲谈的道:“这孔老爷弹压去了。地面上这等举动,本不像话!”有的冷笑道:“罢哟!他去了,人家不过多费两杯茶,给他个冷板凳,瞧个不相干的热闹罢了。”众人一面噪,一面跑。
  
  红英等东张西望,刚到沙窝坊,忽听背后人声鼎沸,势如波翻浪卷。赶忙趋至道旁一望,早见四五个彪形大汉,一色的花巾包头,土色短衣,腰横板带,足下快靴,一个个撑眉努目,油晃晃一脸横肉,大踏步拥来。后面一人,格外精壮,有三十余年纪。生得细腰宽膊,紫渗渗面孔,浓眉凹眼,大鼻头,一嘴短胡棕刷一般。绞巾缠头,便如个绝大螺蛳壳扣在脑上。敞披长衫,足下鹰嘴式薄底鞋。一面走,一面说笑,蜂拥了过去。便是紫金钟和他几个相契朋友,一来同去照料,二来助助威势。

    众人见了,不由喝声彩,纷纷议论。有的道:“貌随运转,这话是不会错的。别个我不敢说,只看这单朋友,头些年抓抓街头,吃吃赌坊,那种小头挤脸的猥琐样儿!顶出息了,不过是三等混混儿。(北京称光棍之谓。)谁想人家创了几年,竟如此气概。那鱼行施家,是什么绵软脚色,真是跺跺脚四街乱动。这会子针尖遇着麦芒,且好耍子哩!”(就路人口中旁描出两家声势,无一泛笔。)红英等都不理会,只随众走去。
  
  不一时将到元真观,越发人山人海,嚣尘一片。观外松柏成行,绝好一片广场。雨后沙地,十分平洁。那座剧楼,便向观建立,一般的画栏石柱,颇颇壮丽。这当儿楼上早铺设整齐,悬彩结花。旁搭一座小小望台,上面几椅分列。中间另有一座,却是孔巡检的座位。其余列坐,却是本镇绅商,都是施元昌特特请来。不多会,众人陆续都到。又一盏茶时,那施元昌也陪了孔巡检上得台来。大家一阵周旋:纷纷就座。

    台下众人,方光着眼呆望,忽听剧楼前暴雷也似一阵哄。大家忙一回首,便见紫金钟凭空的一个大鹏振翅,两臂一振,“嗖”的声蹿到楼上,当场立定。随后他的朋友,也都跳上。却远远分站在上下场门。紫金钟鼓着眼睛,先向四外一望,抱拳对众道:“在下不须细讲,今日这局面,是不打不成相识。但是单某是精穷光蛋,说不得只得靠众位洪福,父母血气,卖个骨架儿。”说罢,捏起两个拳头,来回走了一趟。笑道:“便是南山豹,北海蛟,单某也只凭一拳一脚,去结识他!”

    众人听了,方叫得一声好,忽见紫金钟双眉剔起,圆睁怪眼,大喝道:“众位那个不服气,要抱施元昌的粗腿,不须客气,尽管上来玩玩,左右此时有的是闲工夫!”说罢忽的甩去长衫,山也似站定,好个气派!众人都吓得脖儿一缩,那知小二听得,忽有些不愤起来,顿时怒吼吼便耍窜出,却被红英一笑拖住。这当儿,紫金钟见台下鸦雀无声,料得没人捡岔儿,忽又哈哈笑道:“得罪得罪!单某是粗鲁汉子,冤有头债有主,怎的唐突起好乡亲来!没别的,我且献些薄技,给众位陪罪!”(紫金钟一席场面话忽抑忽扬,软硬兼有,确是大青皮口吻,不知作者如何落想。此之谓笔端化工。)说到这里,忽见他长提一口气,真也奇怪,顿时脑门上隐起一团血脉,却磊块不平,反白渗渗的没有华色。

    便有他一个朋友,凶神似的提刀闯上,不容分说,抡起刀向脑便斫。只听“砰”的一声,众人大惊,忙细望去,紫金钟没事人一般,反摸摸脑门笑骂道:“你这厮真正没用,满望你这一下儿去去我的头风,倒引得人痒愔愔的不受用!”众人听了,不由笑起。红英向陈敬嘴儿一撇,低笑道:“这平常运气伎俩,也值得弄丑相儿!”说着,一望看台上,正见那孔巡检猴在座上,颠头播脑,不住手地向虚空画大圈儿,口内啧啧不已。众绅商也都交头接耳,看光景,是替施元昌捏一把汗。红英暗自好笑。再望紫金钟,却掉臂大步,走了两趟。便有人取了两块长方粗石,置在当场。

    紫金钟扬眉一笑,便伸手提起一块,夹在右胁下,拳定右臂,左手叉腰,向下一矬身,趁势趱劲。只听“格崩”一声响,石块粉碎。一抬胳膊,纷纷堕下。众人不由齐叫道:“好哇!”就这声里,忽见楼左边一阵乱,闪开一条道路。便有两骑马,衔尾而至,正是茹小娘子和那弹雀儿的丫头。红英望去,便觉眼光一亮。只见茹小娘子,略加结束,漆光似一头香云,盘作个家常髻儿,斜插一朵山茶花,越显得素面朱唇,精神百倍。一身青绸窄衣裤,下着平底尖鞋子,瘦生生恰如雨瓣秋菱,却有一撮白丝穗儿,结作菊花式,正覆在尖儿上。

    当时众人潮水般涌向楼左。茹小娘子翩然下马,将辔头递与那丫头。丫头接过,自系到观前一株松上,端然挺立。这当儿,楼上紫金钟等看得分明,不由笑道:“快些端正扶梯,去接远客!不知还须人搀扶不用?”这一派刺剌腔,红英听了,不由眉头微耸。那知茹小娘子,简直的没理会,四处望望,十分暇逸,又端相一回剧楼,微笑道:“这建筑工程,倒还不错。”说罢,果然慢慢走向扶梯,一步步从容而上,绝没些矜张之气。
  
  红英不由向陈敬一笑,两人暗暗点头。急望茹小娘子,己亭亭站立当场,向众人道:“婢子与施单两家,无怨无德。却是武艺一事,是须天下英豪共见的。婢子这一来,原为排难解纷,借此两家罢手。若说到较艺两字,那里当得!”说罢,粲然启齿,向紫金钟一执乎,“嚯”的一紧步,便赶下场边。紫金钟也懂窍儿,忙道:“岂有此理!单某若到贵处,自然要屈占下场了。”说罢,抢来站定。茹小娘子只得道声“有僭!”微移莲步,转向上场,趁势一定步,使开门户。忽的星眸一闪,电也似注定紫金钟。
  
  这当儿台下众人,倒如遭了定身法儿,一个个仰着头儿,翘着脚儿,目是定了,口是呆了,气息儿也匀净了,静悄悄万声都息,只闻得观前松风谡谡。(忙中闲笔,此文家定法也。)正这当儿,陡听得紫金钟怪叫道:“来得好!”忽的一旋身,退后两步,“嗖”地一拳送去,直掏心窝。茹小娘子纤腰稍侧,顺手格开,一进步,已开到紫金钟身旁。左手一晃,右手直奔咽喉。

    紫金钟急忙矬身,刚刚躲开,两人便窥虚蹈隙,交起手来。一步紧一步,换形移步,翻翻滚滚,风车般来往旋转。却是紫金钟专取攻势,垂着愤气,使他那急三枪儿。茹小娘子却是老行家,只如猫儿戏鼠一般,随方就圆,只取招架之势,暗地里却蓄了全付气力。一双俊眼,策量得好不明白,少时,果见紫金钟息粗气猛,那拳脚来得越发雨点相似,只是步下却有些松虚不稳。不由暗喜,玉臂一挥,顿时拳法大变,来了套猿公戏玉女。

    这路拳法,全仗眼明手快,腾挪跳掷,一戳一点,全向敌人要害。真个虚巧灵妙,变动如神。众人笨眼儿,但见茹小娘子风旋电掣,一点娇躯,滴溜溜乱转,或起或伏,灵猫儿一般,不由连珠价喝起利巴彩来。(俗谓门外汉曰利巴。)惟有红英却眉飞色舞,看到妙处,只觉心头奇痒,一张小口,何曾合得拢来!再望那紫金钟,业已手忙脚乱,却越发怒气勃勃,死命相扑,恨不得一拳捶碎,一脚踢翻。好容易将茹小娘子逼到楼柱前,猛喝道:“那里走!”一拳打去,“嘭”的一声,却中在石柱上。急望茹小娘子,不知多早晚跃上柱头横栏,一手攀定,正打秋千耍子哩。
  
  台下众人,越发喝彩如雷。直将紫金钟羞气得火星乱进,不由现出无赖本相,嘴内不干不净,骚娘淫妇的一阵胡骂。这么一来,却激起茹小娘子的火来。当时星眸一转,趁势儿一个燕子穿帘式,飘落紫金钟脑后。足方着地,又就势来了个鸳鸯脚,“啪”的一声,正踹在紫金钟背上。向前一撞,险些闹个狗吃屎。看台上孔巡检望得分明,百忙中刚要向施元昌贺喜,就见紫金钟狂吼跃转,面如噀血,两条铁臂,直起直落,向茹小娘子风也般卷来。众人大惊。果见茹小娘子这番却步步退缩,少时竟娇喘吁吁,有些抵挡不来。
  
  直绕了三匝楼场,紫金钟得起意来,忽的长呼一口气,哈哈一笑。众人忽惊叫道:“倒也!倒也!”说时迟那时快,茹小娘子腰一晃,顿时仰面裁倒。这一来不打紧,直将施元昌吓得面如死灰。孔巡检却板起面孔,向他龇牙一笑,冷冷地别转头去。(描写未免刻毒。文人笔端,所以可畏。)当时紫金钟喊一声,蓦地跑去,提拳折腰,方待打下。
  
  便听茹小娘子娇叱道:“慢着来!”“呸”的一口香唾,不偏不倚,正吐在紫金钟右眼睛上。紫金钟只觉眼如刀刺,痛入骨髓。顿时眼前一发黑,身形一晃,头儿一低。刹那之问,茹小娘子一跃而起,顺势一挺右脚,那鞋子尖儿正挑入紫金钟鼻孔,顿时豁开寸余来长,血流如注。这厮赌运不佳,真成了个血鼻子咧!
  
  说到这里,便有扛头(北人谓强辞辨论者曰“扛头”,又曰“抬扛”。)老兄发问道:“小说一道,虽不必处处引经据典,也不可信口开河。那有一口唾沫,便痛坏人眼睛,一挑脚尖,便豁掉人鼻孔的道理呢!你这么胡说八道,岂不等于老妈开磅么!”作者笑道:“凡事都有个至理,却非门外汉能知。那拘墟之见,是用不着的。武功绝顶的人,都会运用罡气。
  
  这种力量,至大至刚。善用的无所不到,无所不寓。再用之最善最神,竟能距敌人百步之远,凭空伸拳打去,敌人顿时受伤,竟如无线电一般,更不用凭借物具,这就是罡气的作用了。何况茹小娘子觑准紫金钟遽喜气散的当儿,特意用这一着显显本领。虽是一口唾,那所载的力量,也就不在小处了。”
  
  扛头道:“这段呢,算你敷衍过了。茹小娘子香钩便是细瘦,也不至利如锋刃呐!这又怎讲呢?”作者道:“作书的细针密缕,下个字儿,都非泛泛。原望读者不可草草看过,那想足下竟囫囵吞枣,整句价忽略过去。试想前文中写茹小娘子装束,有句道:‘脚尖上却有一撮白丝穗儿,结作菊花式。’既特特着此一笔,岂有没下文的道理!便是穗儿内藏着一具花针长短、纯钢薄刃的钩刀儿,紫金钟安得不上恶当呢!”
  
  闲话少说。当时紫金钟只痛得掩面暴跳,顷刻右眼肿得没缝。茹小娘子却神气闲定,面不改色。施元昌究竟老练,便由看台上抱拳笑道,“单朋友莫要认真,不过大家凑个趣儿罢了。如还高兴,改日再请教何如?”这几句话不打紧,直将个魉魍似的紫金钟,羞得一张脸如血灌猪脬。偏搭着台下一阵哗笑,茹小娘子却掠鬓整襟,向众人拱手道:“不算什么。”说着,向紫金钟一望,微笑道:“得罪!得罪!”顿时由扶梯翩然而下,直趋坐骑,将紫金钟一干人竟塑定在那里。

    没奈何由他朋友等劲着头皮,老着脸子,向台下众人说了几句拔创的臊脾话,就势拥紫金钟下楼,溜之大吉。台下众人,也便纷纷四散。竟有好事的,“哄”一声将茹小娘子围得风雨不透。这当儿却忙坏了个孔巡检,一面拱手哈腰,向元昌道喜;一面:又大呼小叫,命手下官役挥动老大皮鞭,替茹小娘子开路,尽管跳他的花脸儿,倒引得红英好笑起来。刚要大家走动,便见茹小娘子和那丫头扳鞍上马,一顿辔头,从自己身旁驰过。小二猛见了,忽的大笑大叫。红英顿时一忙。正是:当局输赢方过眼,旁观悦服已倾心。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分晓。



第十九回:红英女飘零触幽感,花娘子隐约逗春光。
  
  且说红英忽闻小二大叫,忙着望去。便见小二正在自己身旁手舞足蹈,指着那丫头大笑道:“原来是你呀!”那丫头一愣,猛然想起,便道:“阿姐站牢些,仔细着鹰翅膀!”说着一笑驰过。茹小娘子在后边,不由向红英打量几眼,然后走过。红英恍惚如有所失,只得定定神,大家踅回长春店。一路上,还闻得沸沸扬扬,大家说较拳之事。陈敬笑道:“这茹家拳法,真可以哩!”红英正心头结个疙瘩,欲知端的,忙问起他来。他又不语,只望望日色,还未及午,便道:“我们紧一程赶去,还可抵家。”于是略为歇息,即便给了店资,顿时起程。
  
  这且慢表。且说老仆梁方,自陈敬起意欲接红英来家,心下便十分怙惙。暗想青年男女,长日价耳鬓厮磨,须不像回事。后来闻得红英要就茹家习艺,心下少安。陈敬自携其子国安去后,他越发夙夜小心,整饬家事,许多仆人都听他节制。自君佐亡后,内院中没多事体,便去掉了几名雏鬟艳婢。一来冗指须汰,二来却防闲陈敬。这都是梁方一番深心。

    这当儿内院仆妇,只有他的老伴儿梁妈妈,还有个三十来岁的仆妇,姓花。因他生得身材丢秀,缠得小脚儿,妖妖娆娆;又好插戴个鲜花嫩朵,大家便随口唤她作花娘子。这人却机灵不过,差不多眉毛儿都是空的。因见梁妈妈得势得地,他便一路溜哄奉承,三不知拜倒膝前,认作干女儿,叫得妈一片声响,好不亲热。梁方虽不耐烦,却也没法儿。
  
  这日天色将晚,正在门首上马石上闲坐,只见一骑马飞也似跑来,忽的站住,马上人翻身跳下,仔细一望,却是国安。梁方出其不意,惊得直立起来,乱问道:“主人现在那里?你怎的自己转来?难道中途有……”说着脸色竟仓皇不定。国安方要回答,恰巧那花娘子袅袅走来,忽见国安,便拍掌笑道:“呵唷!怪道今早喜鹊儿只管浪噪,原来是阿弟转来咧。多时不见,越发胖壮了!你看你这头尘土,不像土地老儿么!待我与你掸掉。”说着,掏出块丝巾儿,踅到国安身旁,一手扶住他肩胛,笑吟吟便掸。

    国安忙道:“不消,不消。”不想脚下一移动,却踹了花娘子的的脚尖。花娘子眉头一蹙,道:“哟,你怎的大山大水绕了一周遭儿,还是慌张马似的!”原来花娘子好说好话,和气不过。国安毛头小厮的当儿,他便以老姊自居,时常与他洗衣梳发。自认梁妈妈干娘之后,更近了一层,他越发来得老气横秋,通没避讳。

    有一日早晨,花娘子偎坐衾中,方要起来。正睡眼惺忪地披上衫儿,露着白馥馥胸乳,方卷起两条腿儿要去穿裤,忽的一掀帘儿,国安一脚跨进。不消说花娘子一段色身,轩豁呈露,耀入眼中,不由回头要跑。那知花娘子倒“格格”一笑,连忙唤住道:“你跑怎的!谁没个身体呢!你且望望我小腿里上这个小疖子,可还不碍事么?”说着竟将裤儿一抛,抬起条藕也似的小腿儿。国安赶忙道:“不碍事的。”飞也似地跑出。

    还听得花娘子笑道:“小猴儿,忙的什么!”又有一日,六月天气。花娘子新着了一身罗裤褂,立在穿堂前门口迎受凉风。时当正午,被日光一照,那赤条条玉体,不消说望得清清爽爽,隐微毕露。恰好国安由后门口走来,花娘子便两臂一伸,叉住门口道:“你且慢着过去。我这身衣料儿是央人买到的,我总觉成色低薄。你细看看,可还不上当么?”说着,揭起前襟,叉开腿儿,里面一团暖玉,先自映出。倒弄得国安进退不得。花娘子却脸生薄晕,咬唇微笑。便是这样光景,非止一端,国安见惯,知他是慌蝴蝶似的性气,也便不甚理会。这日方抵家,一肚话不曾说,却逢着他罗嗦一阵。
  
  当时梁方却急得什么似的,便道:“且搁起没要紧事,毕竟你为何独自转来?”国安这时方腾出嘴,夹七杂八地叙说一阵。花娘子也听得入港,竟静悄悄的。及至说到慧照寺被险,并盘陀山收留小二之事,梁方又惊又叹,不由合手向天。花娘子却乐得身儿一颤,双手一拍道:“啊呀!我约妈呀!怎竟有这生剌剌的事!真是俗语说得好来:在家千时好,出门一时难。阿弟……”

    梁方听得,生恐他又接续下去,便抢说道:“你快些进内料理屋子。怎样安置,和你干妈弄去就是。”花娘子笑道:“真个的哩!铺陈洒扫,倒误不了差事。只是这许多新闻,须快向干妈报报,方才快活。我这会子肚儿内已憋得生痛了。”说罢,一扭身,一溜烟跑去。这里梁方又细询一回,方才心下安贴。父子相随进内,忙碌一切,不必细叙。
  
  次日,梁方又指挥众仆内外忙碌了半日。特在一所跨院内,给红英收拾住室三间。另有东西厢房,便命花娘子移入东厢,预备伺候。都分布停当,日已平西,大家歇了一霎。这当儿,花娘子已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一来想看红英人物儿,二来闻得小二会作那种把戏,不定是什么稀罕样儿神叉子面貌。(北语谓粗鲁妇女曰神叉子。)因此跑来跑去,只望那日影。那知梁方亦复如是,却是因放心不下。不想,越等越不见到。看看日色将落,梁方焦燥起来,便命国安快快驰马接探。国安应诺,当时鞭马跑去。
  
  且说红英等一路行来,陈敬、小二,都欢天喜地。红英将到异乡,却顿然有些感慨。好在他天性飞扬,一会子也便抛开。只见所过镇聚,一处处十分繁嚣。人民轻锐,与边省质朴气象大不相同。并且楚人尚鬼信神,人家斋醮,梵响钹铙,时时不断;路口并郊野外,冥纸积灰,往往成堆。那经过的琳宫梵宇,僧道浮华,更不必说。(放笔写来,为闹教乱张本。)红英耳目一新,心下舒畅,对着雄丽江山,不由又想到茹家拳棒,顿时觉雄心勃勃,将来事儿正未可量。
  
  不禁马上顾盼,连加几鞭,泼刺剌跑去。大家厮赶一程,日色将暝。陈敬道:“莫耽延了,距家还有二十余里哩!”于是,大家又紧辔赶去。那一团暮色,早沉沉压下,幸得有些月色,路径可辨。走了一个更次,忽听对面一阵马嘶,顺风吹来,旷野传声,便听得马蹄震动。红英心疑,忙一手按定刀把。顷刻间,一骑闯到,却高叫道:“来者莫非是主人么?国安在这里哩!”说罢下马叩见,并述梁方之意,红英等方才放心。

    小二笑道:“国安哥早去一夜不打紧,却有人舒舒齐齐,作了桩妙事儿,你却没看着。”(双关语,绝倒。)他这话本是说茹小娘子一段事,那知言者无心,闻者刺耳。倒累的红英心头顿时一跳。可见人若有虚心事儿,处处时时都是杯弓蛇影。所以孔夫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神明负疚,是终身不能安贴的。当时红英嗔道:“那里这些没要紧,快走罢!”说着主仆四众合作一处,直奔襄阳府城。
  
  及到城关,已有二更天气。却是环城街道,灯火如昼,那江干泊集的商船客舫,桅樯如林,密层层远布数里。江面上条条灯火映射,繁星一般;喧语如雷,丝竹间作。真个是名邦大郡,既庶且富,为用武必争之地。当日苏学士东坡有诗一首,单道这荆襄形胜道:

    柳门京国道,驱马及春阳。

    野火烧枯岸,东风动绿芒。

    北行连许邓,南望极衡湘。

    楚境横天下,怀王信孱王。

    且说红英乍见这等胜地,心下大悦。匆遽之间,无暇细赏,便大家忙忙入城。城内街坊,越发齐整。穿过市心文昌闷,向北踅过一条街,便到陈敬门首。红英一望,宅舍宽大非常,尽是个富豪气象。这当儿,门首灯火点得烛龙一般,直接院内。老仆梁方,早率众迎上,乱腾腾接卸鞍马,一面叩见过,先拥红英入内。小二百忙中先拎了雁翎刀并自己钢叉,雄赳赴跟在后面。众人望去,都暗暗纳罕。

    这当儿花娘子抖起精神,忙得裤儿要掉,东指西挥,嘴上叽叽喳喳。猛一抬头,忽见个绝世美人,十分风致,料得是红英,便顿时一凝眼光,不由“噫”了一声,便赶忙抢进头前引路,一面回头笑道:“姑娘仔细些走,这细石子砌路,惯好蹶人脚哩。”又向小二道:“这位阿姐,拿这些零碎,我替你拎一件罢!”小二笑道:“这样敢情好。”说着,真个将叉杆儿伸过。

    花娘子一接摸,只觉沉重非常,冰凉挺硬。赶忙一吐舌,笑道:“这物件我可玩不来,还是你自己扛着罢。”一路说笑,已到跨院,梁妈妈早伺侯多时,忙接出来。大伙儿拥入住室,红英一望,只见华烛高烧,四壁雪白,帏幔床几,件件精良,床上衾枕罗列,焕然一新。以至妆奁镜台,文梳犀篦,并脂粉之类,都置备得齐齐全全。不由十分不安,便一面落坐,一面笑道:“我一个客中暂住,还累你家主人费许多事儿。”

    花娘子这时正暗地里目不转睛,盯住红英眉头,不由笑道:“娘娘直怎的客气!到了这里,还不和到家一样么!我们服侍你,还不和主人家一样么!”说罢,背转头抿嘴一笑。红英听了,那里理会!这当儿,梁妈妈却老老实实,与红英安置行装。一面又打脸水,泡新茶,忙作一团。忽一回头见小二还拎刀拄叉,山汉也似站在那里,便笑道:“人要老了,真是颠吹倒打,阿姐快随我到西厢中安置去。”

    花娘子道:“便是哩!等会子消停了,我须与这阿姐长谈谈哩!”小二一笑,便倚定叉,将雁翎刀悬在床头壁上,然后同梁妈妈提叉踅出。(花娘子尖嘴利舌,处处是机锋语,活画一滑妇人。)这里花娘子却一面殷勤,一面寻话来说,又与红英换了一身便衣。不一时,外边小厮传进膳来,花娘子伺侯红英用过,便撤到外间。刚要去唤小二并梁妈妈,只见陈敬笑迷迷跑来,一面嚷道:“红姐吃过饭不曾?
  
  这塌塌儿还将就得么?”说着一脚跨入里间,见红英一身便衣,越发态度风流,不由憨着脸,呆了一回。刚要踅近身低语,红英赶忙眼儿一挤。不想这段光景,又被花娘子偷见了,便委实瞧科了三分,不禁肚儿内暗笑,索性将余膳端入西厢中,与小二等同食,由他两人款款谈话。
  
  且说小二随梁妈妈踅入西厢,将钢叉先安置在壁角,见衾枕桌凳,停停当当,不由大喜。两人便坐下起,一面歇息,一面谈话。梁妈妈为人慈和不过,见小二醇醇实实,又知他那一段遭遇,不由十分赞叹,便道:“阿姐,莫怪我说。亏你在深山里面,怎样过来。我闻得国安儿说起,叹得我什么似的,被我着实数落了他一顿,为何冒失鬼似的,射你那一箭。这会子伤可都好了么?”小二道:“这打甚紧!
  
  说着竟脱出腿来给梁妈妈看,果然光光溜溜,瘢痕都净。梁妈妈道:“阿弥陀佛!这样还好。倘若不好,迟几天,我想领你到朱仙娘那里,求些符水吃吃,马上见效。我与他甚是熟稔,不须谢仪的!”小二漫问道:“什么朱仙娘?”梁妈妈吐舌道:“好个能干俊人儿哩!他的本事,三大车也装不尽。我们这里都有口号的,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仙娘一扎煞。(北语谓发作曰扎煞。)等我闲时说与你听。可叹你的娘,病煞在深山中。若在这里,怕仙娘治不好么?”

    这句话不打紧,小二一阵锥心,顿时眼泪如豆子大小落将下来。(至性人如是。)梁妈妈道:“快莫伤心!”便想岔开话头,即问起小二怎样装兽,两人笑了一阵。正这当儿,花娘子端膳走进,笑道:“什么稀罕话儿,我也拾个笑何如?”小二连忙接置桌上,大家坐下来,一壁吃,一壁讲话,不由又提到章华驿耽延情形。花娘子听了,眼珠一转,笑道:“那么国安阿弟既先赶下来,不消说,那一夜主人家缺个伴儿?”小二那知就里,便笑道:“偏巧那夜主人家命我宿在马棚旁室内,便是娘娘也缺我作伴儿哩!”

    花娘子听了,不由“扑哧”一笑,连应道:“哦,哦……”心下便已恍然。顷耳听听红英室内,两人一会儿窃窃低语,一会儿笑声嗤嗤。直至三人饭罢,收拾停当,方听得陈敬踅去。梁妈妈连日忙碌,便同花娘子到红英那里伺候安息已毕,自去困觉。这里花娘子也便关好院门,与小二各自寝息。一时间思索起红英事儿,倒弄得自己翻来覆去,有些火腾腾的。暗笑道:“这是从那里说起,管人这隔壁账作甚!”便重新爬起,饮了半杯冷茶,方才入梦。
  
  次日,陈敬方才起身,便有当地许多朋友川流不息地来看望。这都是当日君佐糊糊涂涂结识的许多五颜六色诸般人物。一来热灶门,不肯抛掉;二来瞧陈敬是个雏儿,都想瞅空儿捞他一下子。接着,又是各处木行商伙,不断地来说贸易情形,直将陈敬吵得发昏。一连十余日,应酬不暇,连红英都无暇温存,只好抽空儿打个照面。红英闷来,只与花娘子等谈笑一回,或教小二些拳棒入门的功夫。花娘子一张嘴好不甜蜜,不几日,红英已觉他是个趣人儿了。只是五夜梦回的当儿,未免思量起自己终身,便留神陈敬家中光景。只见他豪侈阔绰,声气广通,真有少年游侠的风致,不觉暗暗心喜。
  
  转眼间,已过了个把月,陈敬方才消停下来。一日,红英早饭后,闷闷地坐了一回,一眼望见壁上挂的那雁翎刀,多日未动,把穗儿上尘淹土溃,不由取下,摩拭一回,微微一叹。(隐然有髀肉复生之感。是何女子,必能作贼。)恰好陈敬走来,见左右无人,便踅近并坐下。一手揽定他肩儿,一手按了那刀把,笑道:“红英妹,又无端弄这东西作甚!
  
  依我看来,人生及时行乐,也便罢了。你看我这里,那些缺少!我们两人享用起,趁了这如花美眷,消磨那似水流年,那些不好?还争名夺利的怎的!由他们锣鼓响得震天,我只给他个猴儿不跳。难道你真还想往茹家去么?”说罢一笑,猥琐琐猴着脸竟要去吻红英。只见红英猛地香肩一晁,陈敬大叫栽倒。正是:雌伏端宜头抢地,雄飞惟望翼垂天。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茹南池趺坐证初工,陈二官荒园续佳会。
  
  且说陈敬,本是一腔情思去凑红英,说几句闲扯淡,打个趣儿,便如俗语说的:管丈母娘叫大嫂,没说强说。那知红英真个气将起来,当时一晃肩,陈敬冷不防,屁股一歪,跌落床下,便趁势撒起赖来,一面笑着呻唤,一面作鬼脸,央红英扶他。红英见那样儿,不由“噗哧”一笑,恨道:“我真眼犄角里也不待见你。我不往茹家去,是作什么来哩?”陈敬得意摇头道:“噫,噫!我可知你作什么来哩?”

    红英脸儿一红,唾道:“呸!没的嚼舌根!仔细我捶你一顿!”说着一伸玉臂,陈敬便如猴儿爬竿一般跳起,笑道:“我怕你胸中作闷罢了。这长天大日,尽管闷坐,也不是玩法。我们且向城外江岸盘回马何如?”红英欠伸道:“也好。”陈敬大悦,便跑去命人预备鞍马。这里红英重新结束,小二也要跟去。花娘子笑着,捻了他一把。小二嚷道:“你尽管顽皮,弄得人痒愔愔的。”

    花娘子笑道:“便是这些日,脱换衣服积了一大堆,你帮我浆洗些如?”红英随口道:“也是呢,你替替花嫂儿手脚,岂不好么?”花娘子用手指搭着鼻梁,摇着头向小二道:“你看怎样?”小二没奈何,撅了嘴,只狠狠瞅了花娘子一眼。这当儿陈敬已喜匆匆跑来,扯起腔调叫道:“有请姑娘上马!”花娘子素以老人儿自居,知陈敬没脾气,便一整面孔,应道:“嗻!”这一来,闹得大家哄堂大笑。红英、陈敬,已厮趁着走向院外。
  
  百忙中,梁妈妈忽踅了来,便道:“怎的小二阿姐不跟去玩玩?”花娘子眼儿一瞟,尽力子暗扯了梁妈妈一把,红英等早去得远了。待了一霎,花娘子方笑道:“妈,胡噪的是什么!人家随便散散心,还必得带些丫头小厮去?我就知国安阿弟也不曾随去。”梁妈妈道:“正是哩。”花娘子向小二道:“你看如何?你可心平气和了?”(隐隐跃跃,传神阿堵。此方当得婉折两字。)
  
  按下这里慢表。且说红英、陈敬,轻鞍软辔,纵马出城。且喜天气晴爽,红尘不起,一路行来,市嚣渐远。两人马头相并,且行且语。只见江干一带,许多的贫民杂居,结起团瓢似窝铺,芦壁土门,一般的望衡对宇,竟有三四条弄,远有二里余。一群群老幼妇稚,褴褴缕缕,都聚在各门首,喧嚣作一片。其中也有操作生活的,还有些牛鬼蛇神模样的妇女,一般价涂脂抹粉,分开八字鲶鱼脚,坐在门首丢眉扯眼,不住的睃揽顾客。那一种狼狈湫隘的情形,十分可怜。却是其中还有数处房子,稍好些的,不断的有人出出入入,都是些歪戴帽、立愣眼、敞披大衫、拎了画眉笼子的脚色。

    还听得里面一阵阵大笑大叫,胡骂乱卷,夹着些呼么喝六之声,顺风吹来,大概是什么赌场儿。红英不由皱眉道:“这里没甚看头。怎的这样杂乱?”陈敬道:“便是哩,这都是逐年价来的客民,什么人都有。我听得老年人说,从他们集在这里,地面上甚是不靖。官中虽照例想法安插,并严厉约束,只是那里管得许多!娼赌自不必说,闻说他们里面还有什么会党,暗地鬼鬼祟祟,也不知干些什么事!”

    正说到这里,恰巧一个少年,生得凶凶实实,袒着一只胳膊,从一家门口跳将出来,道:“什么臭淫妇!还拿腔作势。老子不玩咧!”随后,便有一个蓬头散髻的中年妇人,拖了缠足布追出,一把扯定,陪笑道:“大爷快莫要这样!那妮子委实害了两天病,方才起床。您这么一来,不把人家坑坏了么!”
  
  那少年还抡起胳膊,撅头撅脑,当不得那妇人作好作歹,拖转进去。红英眼快,却见那少年赤膊上,青渗渗涅着一条小龙,有四五寸长,不由诧异,便问陈敬。陈敬道:“哟,这些人凶得紧哩!此名青龙党,蔓衍甚广。其中详细,外人不得尽知。我只闻得当年茹南池老头儿,曾折服过这里面一个首领。因此近年来,还不大生什么是非。”说着,两骑马前后衔尾,盘旋了一回。只见碧芜芳草,一望无尽,行人渐少,十分清旷。这当儿两人不谋而合,笑语渐稠,垂鞭倘佯起来。少时渡过一座溪桥,境界越发幽密。
  
  只见长松巨樾,接连不断。还有一带竹林,清阴肃爽。却远远从万绿低迷中,露出朱楼一角。两人徐徐行来,却是一家荒园,封锁在那里。墙垣剥落,兽环锈蚀,是个久无人迹的光景。那墙缺处还不及肩,两人相视微笑,各下骑来。就缺处向内一张,只见亭榭参差,颇颇不恶,就是荒凉些罢了。
  
  陈敬一面就树系好马,一面笑道:“我们跳向里面望望何如?”红英听了,掠鬓沉吟一回。少时,眼波一转,微笑道:“啊唷!那里面虚空空黑魆魆,我怪怕的。”(妩媚之至。)陈敬笑道:“这真是太阳从西出,你几时又会害怕咧。”说罢,不容分说,也将红英马儿系好。那消一耸,已上缺垣,骑马式蹲住,道:“我拉你一把儿。”红英笑道:“我谢谢你罢,且老实闪开是正经!”陈敬一笑跳入,红英趁势一扭纤腰,早花蝴蝶似的飞落园内。
  
  此后情节,且请读者打个闷葫芦儿,作者歇歇秃笔,也是好的。直待好久,红英先自越出。陈敬方跳上缺垣,龇牙一笑。却见一个老妈妈子,一拐一点,手内拎着挑菜荆筐,远远走来。忽见陈敬从内跳上墙,顿时大喊道:“干么的呀!须说个分晓。别的不打紧,我许多家当都在里面哩!”
  
  这当儿陈敬已经跳下,那老妈妈子三脚两步抢来,一把拖定只是不放。陈敬倒好笑起来,问起他,方知是专看守园子的,姓贺,有个儿子,不成材,贺婆子便仗着守园度日,方才是出去挑菜转来。当时陈敬笑道:“不论别的,你只看我这样儿,可像偷儿么?”红英掺说道:“正是哩!”贺婆子将老眼一睁,向红英道:“姑娘家,你知道什么!谁家三只手脑门上贴帖来?总须同我进去验验,我才放心。”陈敬没法,只得依他。

    这回贺婆子却将出钥匙,投开锁,由园门而入。贺婆子东张西望,同陈敬各处走偏。见自己两间苹窝窝锁得好好的,只那边幽赏轩内旧木榻上,光溜溜少了一片尘土。(微笔。)贺婆子方才心安。又觉有些不好意思,不由拍手打掌地干笑,向陈敬没口子道歉。陈敬方要发作几句,忽然心有所触,反笑道:“你这老人家孤零零住在此,原该事事小心,倒累你吃了一惊。”说着,从怀内掏出一锭碎银,递给他道:“且将去压压惊罢。”

    贺婆子有生以来,何曾见过这东西?顿时反战抖抖的,不知是惊是喜,只觉心头乱跳,乱噪道:“我的佛爷桌子,莫便折杀我!这个怎敢!”只是那接的手儿,不由自己,早攥得结结实实,惟恐那锭银掉了渣儿。陈敬这当儿便向外走,贺婆子千恩万谢地送出,忽笑道:“我真发昏了!那么官人贵姓?想是城中住么?”陈敬道:“我便是城内木行陈家的便是。”

    贺婆道:“啊哟!怪不得这样大气哩!当日陈老爷在世,左近穷苦人那个不沾恩惠?便是我老婆子,也不断的去宅上浆洗衣裳。官人那当儿还小,想不记得大家都叫我老贺了。”一路絮叨。陈敬也恍惚忆得,便趁势道:“我闲时说不定还来游逛,你看得暇,也向我家中走走何妨?”贺婆子喜道:“敢是好哩!”说着已到园门,那红英已等得不耐烦,正在松树下用石子打松塔儿耍子,一下一个,落了好些。贺婆子赞道:“这位姑娘好巧手儿,说什么茹家娘儿们!”红英等也没理会,当时各自上马,直奔归路。贺婆子望了良久,方才神定,暗自心喜不题。
  
  且说陈敬红英这一游十分得意,便无意再流连风景。及至到家,业已黄昏。花娘子忙掌上灯烛,服侍一切。小二端了脸水泡茗,置在那里。红英整整衣襟,先去揩面,顺手脱下一件外衣。花娘子连忙接过折叠,却见底襟上皱了一片,忙留神衣背上,恰又有一片尘迹,都渍入丝纹中,比别处格外分明,不由“嗤”的一笑。(春色深藏。)红英忙一望,恰好小二踅进花娘子身旁,花娘子便笑着遮掩道:“只这半日,小二姐速不曾舒齐,一张嘴撅得拴住驴。迟会子姑娘快讲些景致儿,让他快活快活耳朵眼罢,别的是莫打算咧。”(笔锋锐甚,余势犹劲。)小二听了,轻拍了他一掌。大家乱过一回,用过晚膳。
  
  红英自觉懒洋洋的,对镜端详一回,用了一杯茗,一伸纤腰,大大打了个呵欠。方要和衣卧倒,打个盹睡,忽听隔院梁方概声橛气地嚷道:“偏作这没脚蟹老婆子,惯会蜗蝎哲蜇,闹神闹鬼。什么仙娘仙爷的,却哄得你团团转。便是偶然不舒齐,也不值得巴巴地让国安向他找药去。那样作怪女人,理他作甚!”又听梁妈妈也说了几句什么,百忙中还夹着陈敬笑语的声音。

    红英方在寻思,便见花娘子笑嘻嘻踅进,道:“针鼻大的事,也值得拌嘴?越老越成了孩子腔了!”方要说下,恰巧陈敬跨进,花娘一眨眼,随手拿起茶壶道:“这茶须换泡了。”便搭趁着走出。陈敬这里便接说道:“都是些没要紧事。便是梁妈妈昨天有点不舒齐,他本来信神佛,便命国安到朱仙娘那里求了个药方。老两口因此吵起来。”红英道:“那么,朱仙娘是什么人?”

    陈敬道:“这个倒说不清爽。横竖梁妈妈夸得神仙一般,走动得好不亲热。你闲时问他,便知分晓。”说罢,望望屋内无人,不由低笑道:“这会子你还觉疲倦么?”这当儿,红英已惺忪倦眼,亭亭站起,就案上剪去烛花,一面悄语道:“你总是破嘴淡舌,少说句罢!”于是,两人相对坐下来,恰好花娘子泡了茶来,两人用了几杯。

    红英困魔早退,便谈了回江边风景。红英忽想起贺婆子提那茹家娘儿们,顿时勾起心头正事,便叹道:“我到这里,眨眨眼已经多日。你这会子也消停下来,究竟我投拜茹家学艺的事儿,也该料理了。尽管住在你这里,不稂不莠,算什么呢?”陈敬道:“不要忙,这事都在我肚内。左右是闲谈,我且将茹家大概演说出来,·管保比听段评书还有趣哩!”红英大悦,顿时满面堆下笑来。只见陈敬,不慌不忙,说出一席话。
  
  原来黄冈县茹家拳棒,在当时天下闻名。茹南池虽得重名,却是他学艺之初,不知受多少艰险痛苦,真是横了心,不顾生死熬出的骨架儿。他少年时节便酷好武功,不消说,声气相应,便有左近县花拳绣腿的少年,都来纳交。大家聚在一处,较量起,南池居然坐了第一把交椅。那知南池识见不凡,知这些人不足取法,闻得浔阳白玉峰颇负盛名,便裹粮徒步,投在门下。一见玉峰,果然魁梧奇伟。门下徒众,颇颇不少。但是教授起来,十分松懈,沾些江湖派。南池心下闷闷不已。

    一日,正在院内低头闲踱,却值玉峰妻曾氏偶然走来,南池赶忙敛容立定。曾氏见南池气概不凡,便问些学艺之事,无意中笑道:“你这姿质儿,若到我父亲门下,怕不成就么?”说罢也便踅去。南池却记在心里。及至向同学的探听起,不由又惊又喜。原来玉峰岳父名叫天祜,江西南昌人氏。一身武功真是天下无双,这玉峰所能,那里及他十分之一!当时南池更不迟疑,便托故辞掉玉峰,直赴南昌。

    恰好天祜晚年倦游,也思量教几个弟子传他绝艺。那当儿,已有个高足弟子姓刘名延学成出去,既负高艺,很作些事业。当时南池投拜之下,见这曾天祜短小精悍,一部花白短发,双眸开阖如电,谈起话来声若洪钟。只就这精神上说,已与白玉峰大不相同,不由倾心拜倒。天祜扶起,端详一番,十分欢喜。知他从玉峰处来,大笑道:“玉峰功夫,所欠的是不到家,便是吃了脆弱的亏。你若能返其所为,破着身儿受苦,老夫方有教授之法。不然,是不成功的。”南池听了,顿时雄心勃起,朗然答道:“弟子一如师命,但使一息尚存,必不退萎!”说到喜感处,竟至泣下。天祜喜道:“好!如此方是。”当时各散安歇。

    次日,南池绝早起来,便执洒扫之役。天祜家中本有处艺场,十分宽大。其中诸般武器,件件都有。南池见了,甚为合意。转眼过了个把月,却不见天祜谈论武功,南池好不着急。一日午后,南池正在艺场徐步徘徊,昂首四顾,忽见一缕白云,顷刻变幻了许多形态。不由想到人生遭际无常,也是如此。便如我间关从师,满望艺就,不想又耽延到这里!

    正在慨然,偶一回头,却见天祜露着秃顶,只着一件短衫,长袜儿直到膝盖,衱着双蟆嘴鞋,手内拎了支三尺余长的早烟筒,一面就地磕那烟烬,一面笑吟吟望着他。(曼铄如画。)南池赶忙悚然立定。天祜道:“这些日总不得暇,今天且喜无事,你且将所能工夫演个大略,我便晓施教之法了。”说罢站向一旁。南池这当儿好不忸怩。没奈何,尽所能演了一回。兔起鹘落,果然矫捷。

    天祜却两目灼灼,只盯住他脚跟并蹄耸高下。少时,南池演罢,卓然立定。天祜笑道:“你这手段,若在寻常武功中也尽去得。若想出人头地,还须另费一番功夫。”南池听了,不觉颓然拜倒。天祜道:“不消如此!且随我来。”于是师徒两人,同走到一所静室。室门有一小横额,上写“养灵簃”三字。其中清洁旷朗,只靠后壁有一白木长榻,临窗棐几上供瓶花一枝,就地下设两个蒲团,其余绝无他物。

    原来是天祜习静之所。那一种静寂光景,便如高僧禅房一般。南池见了,喑暗纳罕。当时天祜便命南池就下首蒲团坐了,自己也坐在上首,便垂眉定息,足有一个时辰。南池是初尝这种滋味,刚坐下来,只觉一阵阵面燥耳热,心头如万马奔驰。越要收摄神思,越觉纷扰。只觉得耳际蝉鸣,少时竟越响越大,喤喤的如撞钟伐鼓,震得一颗心差不多要跃上咽喉。

    这当儿,万种思潮也便坌涌上来,无头无绪,接连不断,只弄得躁汗如雨。不由长舒一口气,喑想道:“若只这样玩下去,敢怕要交代咧!”微一睁眼,却见天祜坐得石佛一般,精神调畅,十分舒适。暗道:“却又怪咧怎人家便能这样?一定其中还有微妙境界。我只给他个耐性坐去,臂如这里面没有我,看是如何!”(已得妙解。)那知这么一来,恰成了弯刀正遇瓢切菜,非常合式。渐渐觉气匀虑静,遍体清凉。末后,竟栩栩然异常快活。静极之中,忽闻院内一阵噌吰镗鞳。南池大惊!

    正是:个中消息蒲团得,悟后功能炉火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二一回:赏中秋恨思往事,刺梁燕气慑群凶。
  
  且说南池忽闻院内怪响,仔细一听,却是雀噪,方才恍然悟来。这时,天祐也微笑而起。南池叩问所以,天祐道:“天下事惟静能制动。武功工夫,更须由此入手。此节便是趺坐静功,为调练罡气的基础。由此习之纯熟,然后能运用罡气,呼吸之间,谁意所适,周身三百六十度,无处不到。以气御体,所以能捷比猿猱,搏及鹰隼。此等内功基就,然后方及击刺诸术并筋骨劲越之功。习练既久,岂但遇无坚敌,更能飞行绝迹。昔人剑侠诸传,原不是谁人虚语哩!”
  
  南池听了这番议论,真如久处阴霾,忽的晴光豁然。不由喜得抓耳挠腮,纳头便拜。天祐道:“从今日起,日间练筋力,习超跃,夜课便是静坐运气之术。”说罢,唤小童取来一双鞋子,并一个水筒粗的布袋,“期”的声墩在那里。南池莫名其妙,只好呆望。天祐笑道:“今且先练些手足功夫。”说罢,将南池唤到跟前,取过鞋子指给他看,道:“此名飞云履,是助快脚步的。鞋前后都是精铁为底,其重量逐日加增。习之既久,便如穿寻常鞋子。一旦脱去,顿时走及奔马。”南池唯唯受教。

    天祐顺手又解开布袋,南池偷眼望去,越发不解。原来袋里面是满贮铁沙。天祐道:“这袋儿为磨练手掌之用,昔人说伸指可洞石壁,骈掌可斩牛项,便是此等工夫。你只按时探戳这砂,久而久之,能使指掌如铁,锐不可当。此后还有一层练掌功夫,待你皮肤坚老后再教于你。”南池一一谨记,习将起来。天祐指示一回,便信步踅向花圃倘佯去了。

    这里南池依然习练。只是那铁鞋子不过笨重罢了,便如加了副脚镣,还可支撑。惟有探戳沙袋,将手上皮肉磨刮得疼痛非常,不消半晌,业已爪甲俱秃,丝丝见血。南池气儿英锐,一切不管,只是探去。数日之后,掌指粗坚,便如裹了牛皮。便是臂力都增进许多。及至夜课当儿,天祐必研问日间所习,然后次第传他运用罡气之功。南池心领神会,工夫日进。
  
  一日,天祐道:“这探砂之功业已不错,待我与你再进一层。”说着,笑吟吟走去。少时,从容走来,手内握着一件东西,只红荧荧露着个头儿。南池暗想:“莫非是个紫晶烟壶儿么?但是他老人家从来不会闹这个排场。”及至天祐一开手,险不曾将南池惊倒。原来是一段木炭,烧得透红,天祐却把来作个暖手,你道奇也不奇!南池见了,不由悚然失色。天祐道:“不要气馁,你既有探砂之功,这一节必然无碍。”说罢,教与他抟弄之法,由渐而人。

    初时,两手掉换,不消嘱咐,自然疾于掷梭。因为稍一迟慢,那手儿便当不得。如此弄去,直至不须换手,一手抟弄。功夫到家,便握在掌中,行若无事,那皮肤自然坚实,却是那种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真好南池!绝无畏缩,只咬定牙关作去。不消数日,已然成功。天祐叹道:“这人材质天授,应得大名,可喜可敬。”从此,越发尽心教授。
  
  一日师弟闲步艺场,又谈到运气之法。那时瞳瞳赤日,十分晴朗。天祐道:“你周身运用工夫,尽有可观,但不知凝聚火候怎样。且就这日影中试验一番,如何?”南池听了,不觉技痒,真个卓然立定,低头调息。须臾,一股气线也似地从右鼻孔吹出,直及脐下,却是有点晃摇不定;少时,徐徐收入。天祐道:“也还罢了,只是还欠三分火候!”说罢,自己立定,只微微一凝神,顿时,一股气也从右鼻孔吹出,却是直及膝盖,凝然不动;顷刻间伸缩数次,便如灵蛇吐信一般。

    直将南池惊得目定口呆。天祐道:“此名金刚杵,在内功中是绝顶火候。习之纯熟,可以蹈刃入火。久而久之,还能轻身如羽,高纵横跃,可及十丈远近。然后能捷搏隼鹘、猛禽虎豹。飞行之速,顷刻百里。这方为功力圆满哩!”南池听了,只喜得心花大放,从此专心一志。转眼三个年头,武功大就,天祐欣喜,自不消说。
  
  一日,在养灵簃内,天祐将南池唤到跟前,慨然道:“你学业已成,便当出而问世。老夫所能,也不过如此。却是有句话切须谨记。”便指着门上横额道:“这养灵两字,却要牢记心头。灵以立身,便是退藏于密。灵以接物,能免大刚则折。果能如此,方是我教诲之意,此后遭际,在你自为罢了。明日,你便回家去罢。”南池听了,顿首受教。只是霎时间热刺刺便要离别,想到天祐谆谆教诲之恩,顿时从天性中落下两点英雄泪来。(自来英雄,断无寡情者。)

    天祐也十分凄然,踌躇一回,便道:“你如不耐家居,我与你作封书札,你更投向我弟子刘延那里。他那里既不寂寞,有什么机会,你也可发展所能,岂不甚好!”南池应诺。当夜,师徒谈至夜深。天祐写好书札,珍重付与南池。次日,南池束好行装,叩谢了天祐,凄然而别。一路沉思,且先到家再作区处。不多日,安抵故里。妻子徐氏接见了,夫妇欣喜自不必说。
  
  这徐氏名蕙仙,也是一身武功。母家砀山,世习武科,还是徐偃王的苗裔。与南池结裢褵以后,越发武功精进。膝下只有一个孩儿,取名植生,已有十余岁光景,便跟母亲学些浅近拳棒,十分伶俐。当时一家儿细谈起来南池说到自己所能,徐氏母子顿时都眉欢眼笑,恨不得顷刻便学会,只磨着南池问长问短。南池笑道:“这会且不要忙。俗语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既都学会,自然抽空儿教与你们。却是迟数日,我还有事出门哩!”因将天祐致书刘延之事说了一遍,徐氏等听了,也自欣喜。
  
  果然不多日,南池结束行李,长行去了。那知事不凑巧,到得那里,正值刘延因朋友有些重要事体,约他远行。一去几年,都不能定。南池到的当儿,刘延正匆匆归束一切事务,并料理远行装具,忙得一团糟。当时两人断见了,既是间门,分外亲热,优礼款待,自不必说。及至谈到武艺,越发相互爱敬,相见恨晚,便邀南池到内室,命妻女出来厮见。

    原来,刘延膝下却有一个女儿,年方十一龄,生得甚是乖觉,取名婴如。不消说虎父虎女,讲到武艺一事,自然绰有家风。但是这女儿性子,英敏之中,却慈厚不过,安安详详,好观经史中贞义节烈等事,因此他举止行动,格外大方。当时南池见了,赞异不置。大家叙过一回,刘延道:“抱歉得很!偏偏我们两人踪迹相左,是负老师书札之意。那么茹老弟,如不相弃,何妨随我同行呢!”

    南池听了,沉吟良久,究竟觉初交不便,便道:“此后我们书札相通,再作后议罢,小弟便当归去。”说罢,执手告辞。刘延那里肯放,硬拖住留了两日。广招宾客,大排筵宴,痛饮极欢,然两下分手。业也还不错。况且江湖不靖,运货往来,动不动便出岔子。有你这面亮招牌挂将出去,问问这群鸡零狗碎的人,那个吃了大虫心肝豹子胆,谁敢向我江大爷滋滋毛儿!”说罢,瘦脖儿一挺,胡椒般眼睛一瞪,就仿佛南池这身武艺是他的一般。

    南池见了,不由好笑。寻思一回,左右是没是定向,当即应诺,作了书信寄家,便同江良楫且赴武昌商店。这么一来,直将良楫喜得要不的。原来他商业既多,逐年价赊欠出的帐目不少,那些都不是正经户,索讨起来,打架呕气甚而至于闹起官司。因这省会地面,耍胳膊、报字号的匪人甚多,便如雨后的菌茹,争着向上露头儿。若该到老实商店里的帐,那算是写到水瓢上咧!因此一年到晚,将江良楫呕得七佛出世。

    其中还有一个泼皮远帐户,这人姓张,狡黠异常。却住在湘潭县地面,家中尽有田园金资,他却悭吝得没入脚处。因此大家上他个徽号,叫“糖粘琉璃球”,言其又粘又滑。只他该店中之帐,足有两千余。齐头四五年光景,通没个哼哈。这当儿良楫视得南池,如何不喜?当时到商店,一连饮宴了十余日。果然盛名之人,到处倾动,不多几日,已声闻远近。

    这群匪人们,还不知南池手段,正大家商量着要试试他,恰好良楫与南池也密计停当,忽的请吃酒的帖儿飞来,是“某日洁樽,请台驾辱临敝号。”众匪见了,顿时七嘴八舌胡噪一阵。有的便主持不去,有的便叫道:“若缩头不去,太不够瞧的咧!再者,我们这杆大旗,以后便橛了杆儿咧!菇南池也不过是骨肉气血拼凑的人儿,(奇语。)难道是抽龙筋、剥虎皮、三头六臂的哪吒三太子么?那个再说不去,装脓包,我便搂他婆子困觉去!”(的是无赖口吻。)众人一看,却是花刀吕四。这人在众匪中,却是铮铮响的脚色。当时大家真个提起气来,又计议一番,纷纷各散。
  
  到了请酒那日,良楫早端正停当。便在广厅上排列筵席,真个是肉山酒海,十分丰盛。南池且躲开不出,由良楫先自接待。少时,众匪次第都到。一个个札括得五颜六色,吹气冒泡。惟是吕四更加别致:敞披了短衫,腰束皮带,漆黑的胸脯,却穿了大红兜肚,上面还绣着出“月下佳期”。良楫周旋一番,长揖叙座。吕四鼓着眼儿道:“江老板,莫耍弄这个阵仗。吃酒自是吃酒,你如有什么高朋贵客,承你瞧得起我们,快些请出来罢!难道是三天的新媳妇,怕人瞧了样儿去!”说罢,哈哈大笑,“砰”的一拳,拄在桌上,震得碟儿、碗儿、筷儿、杯儿一齐乱响。众匪一起劲,顿时狼嚎鬼叫一阵哄,险不曾将厅瓦掀去。就这声里,却见一人慢步而入,站立当筵,微微含笑。良楫忙指引道:“这位便是敝友茹南池兄。”
  
  众人一怔,少时只闻得东也“噗哧”一声,西也“格格”一响,只是发笑。原来南池斯文文,不衫不履,乍望去便如酸秀才一般,这群脚色那里看得入眼。吕四这当儿竟高据中席,抬起一条腿,置在椅圈儿上,只将眼向南池一瞟。然后慢慢欠起半个屁股,谦了句:“请坐。”即便别转头,向众匪道:“我们今天可要长长见识了。少时一定要请教这位茹兄的武艺的。”说罢,由鼻孔里哼了一声,众匪也便冷讥热讽。南池那里在意,且会凑个趣儿,当时便端详准吕四这厮,趁良楫一让座,忙顺势与吕四对面坐定。大家也各就座。

    顿时酒菜齐上。饮过三巡,南池只老实实饮酒啖炙,好似个饭桶。吕四肚内越发得意,便要卖弄他那半瓶醋。恰好席间上了盘整块彘肩,大家箸儿下去,都碰转来。吕四趁势道:“我有道理。”便从皮带内“嗖”的声掣出把风快的匕首,向盘中一阵剁。随手戳起一块,忽的两眼一翻,向南池道:“没别的,在下要借花献佛,足下是远客,理当先尝这块。”说罢,一挺手腕,竟送向南池口边。那知这等把戏,南池通不理论的。恰好听得厅梁上燕语呢喃,便就势咯噔一咬。吕四刚要攒劲猛戳,那匕首尖儿已脆生生咬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南池面孔略一扬,一口唾吐向梁间。合当那燕子晦气,一个折刀尖正穿入颔下,顿时跌落。众人不由大惊,顷刻间鸦雀无声,许多眼睛注向南池。再看那吕四,业已羞得红虫一般。却还不肯便塌那架子,亏他竟老着脸子,瞎赞一阵,却是那气焰立时矮了半截。良楫瞅空,又酬酢一回,这酒已至半酣光景。俗语说得好:光棍不吃眼前亏。吕四这厮,好不狡猾,那肯还装呆鸟?正思量推故逃席,忽见南池呷了口酒,笑道:“这酒好冷!待我来替值席的代代劳。”说罢,霍的起去,竟由廊下端起一座大铁炉。

    这炉高有三尺,重可八九百斤,原是店中焚化字纸的物件。南池笑吟吟端入,置在席前道:“快取些烧炭来烫酒!”便有服役人应声出去。这当儿,吕四等已吓呆在座。恍惚之间,早见服役入热烘烘用铁筛取到许多赤炭,乱糟糟向炉便倾,“唰”一声,掉在地下四五段。南池笑骂道:“真正蠢材!这样珊瑚枝似好炭,岂可污沾尘土?还是我来罢!”说罢,用手一段段拾起,逐段摩娑得干干净净,然后从容插列炉内。向吕四笑道:“吕老哥,你看温热酒,须这等布置罢?”

    吕四听了,顿时一个寒噤,那执杯手儿,接着颤作一团。南池大笑道:“如何?这冷酒毛病发作了,还须火旺些,暖暖众位才是。”说罢,伸开五指,便如钢叉一般,就炉中一阵搅,那火焰腾腾烧起,好不有趣。这当儿,吕四如坐针毡,那里还敢出大气儿。良楫知时机已至,便挨席亲斜了一巡酒,笑道:“做友茹兄,是新到敝号,所以请众位认识认识,将来代小弟或办些事,诸位关照一二,便感荷不尽了!”

    众匪听了,惟有唯唯诺诺。那心眼快的,早想到自己还账的那一天就要来也。当时饮罢,逡巡各散。果然不几日,南池出去索账,到得门不消言语,只将欠单一递,顿时如数交出,还没口子地抱愧道歉,倒将跟去的管账先生恭维得成大家祖宗了。不消半月,都已清结。良楫一核算,竟得数千金,只喜得打跌。便提出千金,作为谢仪。这风声不多时早已传遍,那湘潭张姓,便也闻得,还侥幸找不到自己,且听消息再处。
  
  转瞬已是一年是余,南池威名越发远播。往来助运货物,甚是忙碌。良楫异常得利,便陆续又在相宜之处,添了两爿店面。瞒过南池,累次地向他家寄些银两。因事体太烦,竟将张姓那笔账忘在脑后。一日,节至中秋,商店中照例盛筵赏月。黄昏时节,业已满城丝竹,欢呼痛饮。少时一轮皓月飞上东溟,照得街衢上水也相似。南池随步踅出,转过两条街坊,只见一处攒三聚五,携朋呼友,轰饮如雷,好不热闹。还有在临街高楼上,特设家筵,一家儿团圆笑语。这种景况,客子见了最易生感。

    当时南池踽踽然走了一回,觉得没甚意思,便闷闷转回。恰好遇着个店中伙计,慌张张跑来。一见南池,忽笑道:“原来茹爷却在这里,我们东家寻您不着,急得什么似的。这当儿敢好有四五个人,分头寻去了。”南池笑道:“左不过吃酒罢了。”说着,同店伙踅回。早见良楫笑着跳出,拖定便走,直来至一座幽轩内,业已兰羞蜜醴摆列停当。当时两人就座,吃了一回。南池虽是笑语,有时节却停杯发怔。

    两人本是老友,不拘形迹,良楫便笑道:“这中秋令节,不但客子思家,便是老嫂这当儿,怕不对月怀人么?”说罢,鼓掌大笑。南池摆头道:“不是这等说。我因见人生聚散,便如月之盈亏,想我那年在南昌曾师那里,恍如一梦。不想因缘展转,而今在这里又度中秋。古人说得好来:‘人生几见月当头’。对景兴怀,不觉有些感慨罢了。”说罢,一望良楫,只见他顿时眉头一皱,仿佛勾起什么心事,“啪”的声将酒杯掷在案上。南池惊得直立起来。

    正是:酒逢知己倾未少,话到当年触不平。欲知所惊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二回:走深山诛蟒奋神威,镌石壁题名志大德。
  
  且说南池忽见良楫那种嘴脸,便笑道:“哦!我知道了。俗语云:‘客久主生厌。’是也不是?明日我便转去,何如?”良楫听了,一面笑,一面斟起一巨杯,飞向南池道:“罚你!罚你!快些干了,我细细说与你听。”南池真个一气灌下,举杯一照。良楫叫声:“好!”便一五一十,道其所以。
  
  原来五年前中秋这日,良楫吃了场大亏。便是那湘潭张姓,因良楫累次讨账,激羞成怒,暗地里唆使花刀吕四这班人,在他店中借买物挑选为名,一言不合,顿时打得落花流水。店伙们都吓得东藏西躲,头破血出。事后捡点,失落许多货物,不消说,被他们捞得去了。良楫愤得要死,想去报官,一来寻常斗殴,二来又恐结怨,没奈何,将这股气咽在肚里。后来探知是张姓作祟,越发无可如何,一直到今日,搁在心里。却因南池提起中秋,不由想将起来。当时良楫一面说,一面摩肚,头上筋条条涨起。

    南池笑道:“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若早知,只怕这当儿料理清楚了。”良楫听了,略一沉吟,摇头道:“难!难!”南池不悦道:“莫非我的手段还不够用么?”良楫嗫嚅道:“不是这等说。”南池赶忙追问,他又沉吟不语。南池不由焦躁,越发追问。良楫道:“一来道远,劳兄跋涉;二来张姓这厮,委实狡黠非常。兄到那里,究竟人地生疏,强龙不压地头蛇。这话儿,兄还不懂么?”南池抚掌道:“快不劳你来激将。我生平作事,全是兴之所至;若兴不到,便是雷霆之威、万金之富,也休想使动我。(供士本色。)今我偏偏兴不可遏,明日便寻这厮理论个分晓何如?”良楫大悦。当夜尽欢快饮而散。次日,南池携了一张欠单,束装起行,这且慢表。
  
  且说那湘潭张姓,自闻得良楫那里无端的出了个什么茹南池,许多强赖债户都被人家折服,自然狗拉屎狗知道,便想到下官身上。毕竟是耳闻,也还不甚在意。一日,正在家闲坐,忽见仆人传进一张名刺,正是茹南池,不由顿然一惊。略一沉吟,便命快请。自己早满面春风,笑着接出,老远地便抚掌嚷道:“幸会!幸会!怎的茹老兄这当儿才来!端的想煞人哩。”说着抢去握住南池的手,连说带笑,直让人一所精致书室内。

    南池一看,居然文史罗列,书画满壁;短琴长剑,位置井然,居然有些雅气。比良楫那里市井气象,迥乎不同。不由暗暗纳罕。当时宾主分坐,南池仔细一望,只见那张姓,瘦削削身躯,面目白皙,三角眼精神流露,十分和气。谈起话来,真是头头是道,很够外面朋友。两下寒温过,又说了番客套,南池便道:“不怕足下见怪,便是敞东江良楫特使小弟奉候,还有点未清账目,恳请赐还。”说罢,取出欠单,递将过去。

    张姓笑道:“便是哩,这笔款早就当还,只是兄弟穷忙得紧,良楫兄那里或遗人来要,往往值弟出门,家中人通没个料理。直有四五年光景,却是抱歉得紧。好在良楫兄与兄弟如同一个人儿,都有担待。若使别个,谁肯押了血本儿顾朋友呢?今你老兄到来,是再好没有,咱们盘桓几天,便将这项带去就是。”说罢,哈哈大笑,一迭听喊仆人泡茶备酒,周旋到十二分。南池见他这光景,竟是个慷慨脚色,不由想到他唆使吕四胡闹,或者传闻之讹,推在他身上,也未可知,因此心下释然好些。
  
  少时,晚膳齐备,尽也成个礼数。宾主入座,且饮且谈。偶说到武功,张姓也颇有些书本上的议论,两下倒十分款洽起来。这夜,南池便宿在书室。正蒙胧当儿。偶然听得张姓在院中与一个仆人叽喳低语,相距稍远,闻不甚真。但听张姓连说道:“不妨,不妨,红柳沟有岔道儿的。”南池睡兴方浓,也不在意。次日起来,便要告辞。张姓笑道:“茹兄直如此见外,自住住何妨?”南池道:“事体怪忙的,改日再会罢。但是,尊欠……”

    张姓接说道:“不消虑得,都已停当。却是还须劳步,辛苦一趟。”说着凑近南池低语道:“我们都是自己人,不怕见笑,小弟这里是个强撑局面,走外面的朋友,全仗纸糊不破,把势打得圆。便如茹兄摇旗呐喊地来到这里,总算是讨账。若从此间起得镖去,小弟这假面目揭破,许多不便,还求体谅一二。”说罢,连连拱手。南池道:“那么怎样呢?”

    张姓道:“故此我想了个两便之策。距此三十余里,我有爿粮庄,每年收入足有三千余金,一向托我族伯张翁管理。便是左近佃户,都借贷去用。因此每年所收子金,也着实不少,都是他一手经管。茹兄便到那里去取此款,神不知,鬼不觉,轻轻全掉我面孔,岂不好么!”说罢,从怀内掏出他给张翁的书札,写得十分切实。大略道:见字交款。并押尾都有图章,交南池看过。南池是直爽性子,听他一席话在情在理,当即应允。那知这一去,险些性命丢掉。可见人心叵测,处事不可大意的。
  
  当时张姓见南池允下,暗暗欢喜,便贼道:“张安这里来!”便有一个健仆应声而人,原来伺候多时了。张姓吩咐道:“茹爷赴粮庄取款,不晓得道径。你便导引,并可伺候一切,不得有误。将到的当儿,你便先赶去知会你张太爷,也省得尊客到门手忙脚乱。”张安道:“小人理会得!那么,茹爷的行装呢?”张姓道:“左右茹爷事毕,便回贵府,你便备头驴子载好,一同带去就是。”说罢又握了南池手,殷勤一番,这当儿,张安都整备停当,南池便欣然告别,随张安面去。张姓踅回,暗自得意不题。
  
  且说南池行了一程,道路儿渐渐荒僻,细石确荦,窄径则削。仔细一望,前面横戳一座山口,便问张安道:“这是那里?”张安道:“此名来风山,小人主人的粮庄,便在里面。进山口约二十来里地,也敢好到了。”说罢,依然前进。入山后又行了一程,越发荒凉不堪。丰草长林,绵亘不断。一处处禽啼兽迹,山风萧飒,好不可怖。南池暗诧道:“这样所在,亏他孤零零在此设粮庄,难道不怕虎狼强盗么!”正在沉吟,忽见前路一带长沟。夹沟都是柽柳,遮天蔽日,直接着一座峰头,高高下下。

    张安这当儿,忽有些毛手毛脚,两眼黧鸡一般四外乱望。少时行到沟前,却有一条小路,十分荒秽。张安到此,忽的顿然站住,向南池道:“转过这峰头四五里路,便到粮庄,小人须从这小路先去知会。”说罢,三脚两步,驱了驴飞也似转向小路,拨草穿林,顿时不见。南池忽想起昨夜所闻的话,略一沉吟,也不在意,便依然缘沟走去,竟过峰头。不想这境界越发奇僻,深林幽暗,荒草没膝。没奈何,寻径前进。刚走了里余,忽的“唰啦啦”一阵怪风吹起,尘沙涨天,一股腥秽之气顺风扑到。四面草木,械槭有声。

    距南池一箭之远那片荒草,顿时高起凹下,前推后拥,便知麦浪翻卷一般。林鸟惊飞,尽力子乱叫。(体物甚工,精彩百倍。)南池方才一怔,忽觉眼光一耀,顿时有一股异光对面射来。接着,一股浓酽酽的臭气喷到,仔细一望,却是一条怪蟒,浑身青黑色,鳞积如铁,长有十余丈。张开血盆似的口。磨牙奔来。南池叫声“不好!”忙跃登一株高树,随手攀折了一根巨枝。尚未栖稳,那蟒已窜到,略一扬头,那毒舌竟舐到南池脚跟,许多馋涎,闹得粘粘连连。

    南池大怒,就势用巨枝捣向蟒额。那蟒负痛一跃,半段身昂起,黑塔一般,已有四五丈高,怒目如电,直取南池。南池那敢怠慢,忙运气跃起,“嗖”的一声高可十丈。那知那蟒也委实有些气候,一张嘴,毒气涌出,灰漫漫臭雾一般。顷刻长风怒号,它也飞向南池。还亏得起不甚高,离南池丈把远,两下便在空中厮斗起来,好南池!往来腾踔,捷疾如风,或高或下,一面躲它毒吻,一面窥它要害。惹得那蟒性起,天矫如龙。力无所施,少时怒甚,忽的一掉尾,却盘绕住一株古树,一矬身向下便卷。南池趁势觑准它一张大口,尽平生神力将手中巨枝撒手戳送入去,顿时送进喉咙。
  
  那蟒痛极,便顾不得追吞南池。一耸长躯“噌”的声远出一二里外,跌落地下,一阵盘拏翻滚,天崩地塌,合抱的老树都摧折许多。少时气尽,方僵挺死掉。这当儿,南池也累得神疲力软。坐歇少时,缓过气来,忙赶去仔细一望,不由自己也挢舌不下,后怕起来。望望日影,业已过午好久,还暗想道:“亏张安去走小路,不然这怪东西,他如何当得?”待徊一回,依然前进。
  
  少时,已是四五里路。留神四望,但见荒地废墟,那里有什么庄院!却见道左数里外,隐隐有个山村,只得歇息一回,暂待张安。那知望得眼穿,张安的影儿也不见到。这当儿,南池却有些疑惑起来,便赶向道左山村,一问张姓粮庄,村人道:“我们世居这里,不闻得张某有甚粮庄。那么客官独身儿真个从红柳沟岭头来的么?”说罢,彼此相视,那神情很透着诧异。南池道:“正是哩。”

    众人听了,越发惊耸,摇手道:“不对,不对!你这客官,怎无端诌空掉谎?那片所在,凶得很哩!有一条老年毒蟒,盘据肆虐,居民行旅,被害的不计其数。喧传日久,难道客官不晓得么?那个发昏咧,去在那里设粮庄!今你又说从那里独自来的,真是鬼话连篇,岂有此理!”一顿抢白,竟将南池闹得摸头不着。沉吟良久,不由恍然大悟,便顿足道:“这一定是张姓这厮设的圈套!”气愤中,也将诛蟒之事忘掉。

    这当儿,便有两位衣冠父老踅来,问知原委,便道:“这定是张姓毒计。论理说,足下赶回,向他问罪。只是足下此来,业已冒险,我们招集多人送足下转去,何如?”南池一听,忽然想起,便笑道:“多谢厚意。只是那条毒蟒,业已被我摆布杀咧!”这句话不打紧,众人都笑道:“噫!这位客官倒会取笑。便是吃酒多了,也须醒醒罢!”说罢,都大笑起来。便连那两位父老,也含笑道:“足下且说正经事儿,端的须人送回方好。”

    南池焦躁道:“没来由我打趣众位作甚!”便如此这般,叙说一番。众人虽是吃惊,却半信半疑。那两位父老见南池气概不凡,便正色道:“那么足下贵姓大名?”南池道:“在下黄冈县茹南池的便是。”两位父老惊喜道:“原来是茹兄!怪道有这样本领!”众人也都素耳其名,顿时一声哄,村中集了许多人,便连儿童妇女都围拢来争看,一个个眉欢眼笑,交头接耳。便由那两位父老招集了一群精壮,带了绳杠斫刀,吆吆喝喝,同南池直奔杀蟒之处。
  
  到得那里一看,直将大家惊得颠颠倒倒,望着南池,竟疑惑是什么神道似的。当时大家动手,将死蟒斫作十余段,抬将回来,且堆置在村庙。南池自有两位父老接待款宿。这破天奇事一哄,左近数十村庄,首事人都到。南池急欲要走,他们那里肯放!一连公宴了两日,还暗地里措办停当。第三日早晨,南池一定要去。那两位父老道:“足下神勇,为这一方除去大害,我们感德不尽,却须恭送一程。”

    南池辞谢再三,只是不听。顷刻,各村首事人衣冠齐楚,由两父老率领,便送南池出村。主客且行且语,直送过岭头。南池累次逊步,众人依然行去。少时将到红柳沟,那两位父老忽笑道:“茹兄,且请回望。”南池忙扭项一看,只见岭半有一段峭壁,磨得镜面一般,上面深刻着擘窠大字是:“茹公除蟒处”。南池惶愧道:“众位快莫这样小题大作!传之远近,岂非笑谈么?”那两位父老正色道:“古人斩蛟杀虎,还有庙貌千秋的哩!我们略尽寸心,不过笺笺之诚罢了。”
  
  众人也便道:“理应如此。足下若再谦逊,倒显得不诚实了。”南池无奈,只得谢过大家,一定告辞。那两位父老还叮咛道:“茹兄转去,如那张姓还狡展不情,我们便助兄共声其罪,看他赖到那里!”南池道:“这倒不消虑得。他便凶煞了,难道还赛过大蟒么?”众人听了,都笑将起来。当时大家转去,将蟒皮剥下,肉便分享,暂且不表。
  
  且说那张姓,当日黄昏时分,见张安驱驴转回,细问一番,甚是欢喜。喑道:“饶你是铁汉,这当儿恐怕早成了粪渣儿了。”便将南池行李,随手抛在一旁。过了两日,安安稳稳,越发得意万分。这日正在书室闲坐,方合着眼儿,晃着头儿,一面用瘦指画膝盖,一面簸得腿簌簌乱动,嘴内喷喷了两声,拍膝道:“造化!造化!”忽的一睁眼,只见帘角一荡,便有张面孔笑吟吟钻入,却是南池!张姓顿时腿一软,竟瘫坐在地,张口结舌乱唤道:“茹兄饶命!待我请高僧高道,忏度于你!”说罢,面色大变,就要昏去。

    南池唾道:“你这厮!没的况我作甚!须知姓茹的是舍命不舍财的。命倒不要紧,快些拿欠账来是正经!”说罢,一手拎起他,推在座上。张姓战抖抖,良久神定。见南池好端端坐在对面,方晓得他竟不曾死,不由从惊惶中又透出诧异神气。南池正色道:“你这所立意害我,本当杀掉,但我生平重仁尚义,你这等猪狗似的人,也不值得与你较量。闲话休题,快些交出银来!我没工夫陪你玩咧!”张姓听了,不由拜服在地。原来为南池意气所动,良心发现了,当时没口子认罪自抓。

    南池气儿略平,也便将遇蟒杀掉之事说了一遍,张姓越发愧服不已。当日盛筵款待,自不必说。次日,张姓绝早将银两并南池行李收拾停当,特选了一匹健骡,一一装载好,恭恭敬敬送出大门。南池方要登程,只见一个官中差役,手擎红帖,飞步跑来,不由分说,一把拖住南池便走,张姓大惊。

    正是:山中才戮龙鳞嶙,门外忽惊狗腿差。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三回:荐豪客贤令修书,报师恩义士拥帚。
  
  且说南池正要登程,忽见个差役匆匆跑来,拖住南池道:“这位敢是茹爷?我们大老爷特请相会!”说罢,递过名刺,只见上书“廷魁”两字。张姓与公门中人最是熟悉,便抢上陪笑道:“那么贵差可晓得为些什么事体?”差人挠头道:“我也不甚明白,但听得某村地保禀有什么杀蟒壮士,大老爷知得了,才命到此请这茹爷。”

    原来昨日各村人众送南池行后,便由那两位父老分斤播两地将蟒分掉,却选了一块上好脊皮存在村庙中,打算制一面大鼓,留个古迹。也是一时疏忽,竟忘掉村中地保。你想在官人役,那个是吃渣儿的!蟒肉既尝不着,便思量攘那脊皮,偏搭着村众们倔气发作,都骂道:“没的扯淡!你当是贼赃盗累,由他任意诈取?这是人家茹客官留的好体面纪念。他且缩缩龟爪儿,好多着哩!”

    一顿抢白,顿时将地保触怒。便拿出看家本事,一五一十禀到官厅,未免还枝枝叶叶,砌辞动听,竟说这蟒精怪非常,已成气候,单是脊骨节中,便有许多大珠。至于两只睛珠,更是夜光无价之宝,都被村众藏取等语。一席话天花乱坠,比镟的还圆。他的用意,是饰辞歆动官儿的贪焰,不消说,追究起来,一拖累,这干村众便吃不了的苦兜着走了。却是不期然而然,已暗含着将个茹南池抬在云彩眼里。南池竟因此遨游帝都,声名大播。算将起来,竟亏了这地保歪厮缠。你说天下事,那里刨根儿去!
  
  这当儿,湘潭县官却是个满州世家子弟,名叫廷魁。为官清正,精于骑射,并且意气如云,疏财好交,颇有游侠风致。当时接得禀辞,正值他赏花独酌,吃得醺醺的,懒于自阅,便命个机灵小仆就花前诵来。他却按杯倾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微笑,一会儿骂地保道:“你瞧这小子,干么去来!这当儿却来个马后炮!”一会儿又摇头道:“荒唐!荒唐!”一会儿忽大笑起来,霍的双眸一闪,踉跄站起,随手举起一巨觥,一吸而尽,掷杯在案道:“这倒痛快得很!奇人奇事!”(此段笔情空灵透澈,面面俱到,神致跃然。近日稗官家,少此笔仗。)说罢,一迭声命传差役,将了自己帖儿去请南池,倒将传质村众丢在一旁。只是这当儿,业已天晚,所以那差人次早跑来。
  
  当时南池听差人说罢,料没甚紧要,只得托张姓将骡儿牵入,且随差人赴官。不一时,已到县门。大家都拥拥挤挤,光着眼望。那差人早飞也似报入。少时,中门大开,便有个青衣家人迎出,垂手道:“家爷在花厅相候。”说罢,侧身前导,转过二堂,从一角门进去。早见廷官儿笑吟吟迎下阶来,相让而入。阶下厮仆,都相顾惊异。南池刚要拜下去,廷官儿大笑扶住,道:“茹壮士莫便拘礼。弟虽在风尘,尚非俗吏,请你赦过我罢。”(英奕之至。)说罢,两人长揖就座。

    南池道:“茹某草野微贱,忽蒙宠召,还请台端谕示。”廷魁拍手道:“便是哩!”一回头命仆人取过地保禀辞,递给南池道:“壮士有这等伟举,故欲一接谈论。实不相瞒,弟终年困于簿书敲扑,直将个活跳跳的人闷得郎郎当当。快请将快事细谈,砭砭俗耳也是好的。”南池一面草草看过禀辞,一面笑道:“这却未免言过其实。”因将杀蟒事说了一遍。廷官儿只听得眉飞色舞,称赞不绝;又询知南池武功,越发倾倒,不由握手欢笑起来。南池便欲辞出,他那里肯依?顿时酒筵罗列,款待起来。他酒量本是绝顶,快友忽来,竟吃得主客醺然。一连留住了三五日,南池一定要去,廷官儿十分怅然,便道:“茹兄这样人物,只埋没在草野间,也觉可惜。如有意北游京都,却有一甚妙事儿:刻下北京御扑营正缺一位教练武师,若欲屈就,弟能宛转荐致。”
  
  你道这御扑营是什么所在?还是清朝国初留的遗制,是专选满蒙健儿、八旗子弟,并勋臣、世爵、散秩、侍卫等人,入那御扑营学习摔打武功,俗名儿叫作“摔跤”,便是古来那角觝一套功夫。与骑射一项,都为清祖的深远计划,恐满洲剽劲尚武家风,一旦堕掉。据个中人说起,此制与精力筋骨上真有莫大之益。不过,后来越办越没劲,驯至视为具文。有工夫,大家还拎拎鸟笼,品品鼻烟,再高兴坐坐茶馆,评论评论什么致美斋咧、吴德泰咧,那家的菜得味儿,那家的茶有口力,便是那疙疙瘩瘩所在,寻常的小羊肉馆儿,他都要品题出一样特色的菜来。却是茹南池那当儿,所有在御扑营的还是些精锐少年,很有可造之材。
  
  当时南池听了,甚为合意。因帝都人材荟萃,既负了一身绝艺,不向这等所在轰烈烈干他一场,岂非呆子么!随即欣然起谢。廷魁大喜,当面修书一封,与管领御扑营的某伯爷。大略说南池拳勇,天下无双,俾之作育人材,定能为国家添许多干城之选。又随笔将杀蟒之事,叙在里面。南池收书起别,廷魁觉这事十分痛快。过了几日,方才将地保敲了一顿小板,扯个淡,革掉了。村众人等颂德不尽不题。
  
  且说南池转到张姓那里,说出廷官儿一番美意,倒将张姓喜得打跌。道:“茹兄将来到京,怕不鹏程万里!只是后日莫忘掉我的作成。”说罢大笑。南池也笑着别过他,驱骡登程。一路无话。到得店中,良楫正盼得眼红,因耽延多日,十分悬念。既问知就里,方才心安。复因南池不久要去,未免心下怙惙,却是也无法挽留。南池将索来账款交代清楚,便要先行回家。良楫苦留了三两日,方才盛备赆仪,送南池起程。这小小归装,竟有两千余金。南池一路寻思,倒觉好笑。
  
  不几日抵家,蕙仙喜慰自不必说。南池说起许多经历,母子都骇异非常。植生顿时将小眼一瞪,拳儿一擦,道:“张姓那混账行子!爹就该揪下他脑袋来。”南池笑道:“我生平和易待人,是奉过我恩师教的。左右我好端端一毛不损,还与他较量些什么?”植生听了,方鼓着眼儿不言语了。过了几日,南池草草将家事安置妥当,留了一半金资家中用度,自己携了千金束装起行。依然跨了那头健骡,走了一程,忽的心烦虑乱,只是思念起曾天祜来。(至性相感,确有此理。)暗想道:“我此次北上,总算是出头露角。这等要事,也应与他老人家商谈商谈,二来趁便聚会一番,那些不好?”如此一想,便取道向南昌而来。
  
  不几日,到了府城。且就旅店内安置行李,匆匆饭毕,便赴曾家。一路上,越发心乱如麻。到得门前,猛一抬头,不由惊得目定口呆,痛泪交流。只见门儿上糊了块方白纸,迎门照壁下还竖着块白木牌,上写着“曾天祜六十有九之丧”。南池恍惚如梦,拉泪怔了一回。静悄悄四无人声,只有群家雀儿吱吱喳喳,正在阶下跳叫,忽见人来,“扑刺”声飞上檐头,还侧着眼儿瞅这新来的旧客。(闲中着笔,越发显得凄凉满目。此之谓文生于情。)
  
  当时南池心如刀绞,忙抢步踅进中门。刚要声唤,恰好遇个老仆妇手内拎了一串纸锭,燕窝似的白发小纂儿,还箍了一条白布,颤着头儿,口内嘟唸着走来。忽见南池,拭目问道:“客人是那里来的?”南池认得他是宅中的温妈子,不由落泪道:“温姆姆,便不认识茹某了?但是你家主人……”那温妈子猛然忆得,不由拍手打掌,先三行鼻涕两行泪地闹了一阵,然后方夹七杂八叙说曾天祜怎样得病、怎样病没、刻下家中怎样,却是没头没脑,驴唇不对马嘴。

    南池只得拿他一片话合拢来一揣度,大约是天祜病没刚刚三七。家道萧条,师母因恸急,又在病中。不由越发伤感,便道:“灵位现在那里?”温妈子忙转身前导,到正厅前将帘儿一启,只见繐帐高悬,冥灯闪绿,灵几后桐棺庋稳,可不正是那天下闻名、盖世英雄的曾天祜!南池跄踉跪倒,想起师生知遇之感,一阵奇痛,锥入心窝,那眼泪便如黄河开闸般直泄下来,不由扑地大哭,真个是白日迟回,飞鸟远避。倒招得那温妈子也恸倒在旁。
  
  这当儿,天祜老妻在内室也自闻得,虽不知是那家吊客,却是十分伤心。正在病榻偎坐,呜呜咽咽,只见温妈子红着眼圈踅入,告知南池到来之事。曾奶奶又悲又欢,洒泪道:“他们爷儿俩,也没有一面之缘了。茹爷呢,虽不是外人,只是我病偎得草鸡团一般,怎好见见他?”温妈子道:“这倒不打紧,左右是您的弟子,还不和家里孩儿们一样么?他现在前厅等候哩!”曾奶奶没奈何,只得整整衣衫,重新拢拢头,将室中榻上略为收拾,然后命温妈子去请南池。

    少时南池进来,拜见过师母,相对伤感。大家落座,南池问了回天祜病状,又将自己一番近状说了一回,便道:“方才听得温姆说起,不想老师身后萧索如此。弟子此次出游,行装中还有些银两,便当孝敬师母,略报恩谊。”曾奶奶落泪道:“你这番厚意,倒不消得。怎么呢?出门人儿,那里不用钱?况且敞族中因与你老师立嗣,便连丧葬之费都有些打算。至于我呢,残年风烛,为日无几,也可以将就度过了。”

    南池道:“虽是如此,但各人尽心,理亦当然。区区微意,师母不消推却了。”说罢,便要辞出。曾奶奶道:“方才我也昏了,你怎的还寓在客店?难道你老师不在,便不许住这里么?”说着,又复哽咽起来。南池忙将原欲北上、忽的想念天祜之意说了一遍。本是不能耽延的,曾奶奶叹异一回,只得由他回店。
  
  这当儿,日色渐西。南池用过饭,枯坐一霎,只觉百无聊赖,便信步踅到百花州徘徊一回。只见流水残阳,空明一片。一行行鸥鹭,不断地在莲径芦渚间出没取鱼,隐隐渔歌,顺风吹到,方心下稍为舒适。忽见远远柳岸边聚拢了一丛人,喧笑不已。便踅去一看,却是两个少年正在那里比试拳脚。若在平常时,南池一定要看个究竟,这当儿猛触起自己当年在天祜家来,心头顿时一发闷。昂首望望,只觉夕阳惨淡,触景伤怀。连忙直了脚踅回店,纳头便睡。一夜价模模糊糊,何曾安生!
  
  次晨起来,便结束行装,牵骡出店,直踅向天祜家。曾奶奶接见了,南池便由行装内取下八百金,一一递过。曾奶奶再三推让,南池那里肯听!复走到天祜灵前泣拜毕,将棺几上尘土拭净,然后亲执箕帚将厅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来南池当年习艺时天天如此,那温妈子倒见惯了的,当时却将她伤感得抽抽搭搭。忽听南池顿足悲叫道:“老师冥途安稳,弟子行程在即,不能待执绋了!”(呜咽感慨,如闻其声。)说罢挥泪,大踏步便走。温妈子慌忙送去,早见南池骑骡而去,只得转回,与曾奶奶互相感叹。这且慢表。
  
  且说南池一路上晓行夜宿,取路河南。北地乍到,颇觉耳目一新。只见山川河流都带些雄壮气象,比南省文弱之风大不相同。只是一处处村聚十分荒陋,终日价黄尘涨天,途中旅客,一队队都如土地爷一般。骡车驴驮,成群结队。偶然见个把妇女,都是梗着脖儿,挺起腰板,一团倔强之气。要想见南省的风景人物,是梦想不着的。却有一桩好处,是人情直厚,沉毅多材,有些大邦气象。南池随路寓目,倒添了许多阅历。
  
  不多日行抵芦沟桥,只见往来车马无日无夜,震得那桥终年雷鸣。帝城烟楼,已一层层从前面浮出。人声远扬,早浩荡随风送来。南池四顾大悦,便纵骡跑去。顷刻间行抵国门,那熙攘壮伟之概越发不同。南池无暇细观,且先就客寓中安歇下。细一探听这位管御扑营伯爷的府第,却在什么铁狮子胡同,距他寓处,却有十余里。南池用了晚饭,思索一番,只好次日再去。
  
  掌灯时光,却落了一阵暴雨,少顷便住,南池便信步踱向店门前柜上,与一位管账先生闲谈起来。这先生姓孟,是山东人氏,年可六十余,十分和气。当时谈叙起,知南池来京要在御扑营找事体作,他那知南池本领,只当是寻常武客,不由喷喷了两声,一团好意地说道:“尊客莫怪我说,若讲起手脚上话儿,还有强过俺山东的么?俺在北京住了三十多年,别人俺不知道,只俺山东两位大名鼎鼎武术家,一个是兖州邹金标,一个是武定霍子淳,都曾在御扑营充过教练。却有一件:不到个把月都跑掉了!”

    南池诧异道:“这却为何?”孟先生“噗哧”一笑道:“挨不起打呀!你想那御扑营中那群大爷,差不多都是武世家;自福康安平定金川以后,又添了许多的大将子弟,也不是竞逞骄豪,他们手底下真有两下子。若教师稍为含糊,顿时给你个眼睛里插捧桅。”(俗谓遭找侮也。)南池笑道:“这隔壁账,且莫管他。”孟先生也笑道:“看你老这副精神,他们也得蔫蔫哩!”
  
  正说到这里,忽听店门前众伙计一阵喧笑,便见一个瘦高条子客人,穿着簇新缎马褂,天蓝色长袍,却两手掠起前襟,露出两只袜,踏得泥母猪一般,一面骂道:“真丧气得紧!好好两只新靴,谁想到是纸糊的!那骗人钱的王八蛋,叫他长大疔打药吃去!”便有个伙计笑道:“贪便宜,却上当,谁让你老上小市买去!”客人道:“还是你们北京花样多罢了。”说罢,咕咕咭咭一路响,跑向自己屋内去了。

    原来是个贩南货的客人,头些日兴匆勿由小市上买了一双靴,只花得吊把钱,觉着便宜得了不得,今日去赴人酒筵,便施展出去。那知归途雨泞,那靴儿湿透,原质现出,方知被人骗了,所以光了袜儿跑回。当时大家说笑一番,南池方知北京人情真个有些难缠。随即回室安歇,次日早饭后便整整衣冠,带了延魁书札并自己名刺,一路询问,直赴那伯爷府第。
  
  到门一望,果然潭潭严严,十分气概。许多车马,都辐转在那里。宾客厮仆,杂沓不断。南池待了好久,方才稍静。刚抢步登门,要寻人通禀,只见一个挺胸凸肚的管家大步走来,见了南池,将眼一瞪,喝道:“什么人这里张望!快抓将起来!”南池不由大怒。正是:倒展未看迎国士,当门忽见豪奴。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晓。


第二四回:御扑营五鬼闹判,项副教一味藏奸。
  
  且说南池见那豪仆一阵吆喝,不由冷笑道:“茹某湖北男子,有事上谒伯爷,你莫作寻常游客相看。”说罢,大叉步便闯。那豪仆越怒,道:“噫!怪道!你看这只愣鸟,这所在容你撒野么?”说罢,怒吼吼奔来。恰好门房内有个老管家,听得喧哗,忙踅出一望。见南池气概,便向那豪仆一瞪眼,豪仆顿时敛容而退。南池一望这老管家,只穿身灰布袍儿,哈着腰,笑吟吟走上,便问所以。

    南池说明原委,一面取出荐扎名刺。老仆接过,沉吟道:“伯爷这当儿正在歇息,那么茹爷且请到客室相候如何?”说罢,唤过个小仆,引着南池。自己却抓顶帽子,扣在秃顶上,恭敬敬资了书刺,随在后面。踅过几层门,方到客室。那里自有当差的伺候一切,他却忙碌碌踅向内宅去了。南池暗想这老管家还倒罢了,便仔细一看这客室,只见陈设得疏疏落落,自然名贵,珠帘窣地,净无纤尘,绝不似没分晓人家,堆置得古董店一般。正在徘徊闲踱,忽见当差的将帘一启,低唱道:“伯爷出来咧!”

    南池忙凝神恭立,便见位高耸耸身躯的老翁高谈大笑走进来,那形容衣服,十分质朴。南池料得是伯爷,赶忙侧身,趋至门侧。那老翁已一脚跨人,捉住南池的手,老眸灼灼,先自端详一回,笑道:“幸会!幸会!那么我们廷老弟近况还不错罢!”说罢,拱手让座。南池忙趋向中案,就要拜将下去。伯爷道:“莫要拘礼。”推让之间,南池已行下礼去。伯爷忙挽将起,主客落座。

    伯爷道:“茹兄邀游海宇,磊落可敬。既到这里,自然长才可展,廷公嘱委盛意,倒很是机会。”说到这里,忽皱皱眉道:“刻下都门百事,都大半仅知奉行。便如这御扑营,也委实当振作振作。兄既到此,却妙极了!”南池谦逊一回,伯爷复详询南池生平,越发欣然,道声:“我这里尽堪屈居,兄便移将来,早晚商些事儿,也方便许多。”说罢,问知南池寓处,唤当差的道:“快传出话去,便将茹爷的行装坐骑取来。”

    南池连忙逊谢,伯爷笑道:“不消辞得,我总不能厕你食客之数罢了。”说罢,哈哈大笑。南池趁势站起道:“既如此,茹某便同贵管去取。”伯爷道:“你瞧,这不结了么!”当时南池辞出,自有府中当差的跟定,直赴寓所。这一来,却将寓中人惊羡得什么似的。孟先生好不殷勤,百忙中只表白他昨夜一番话实是好意,并非打趣。一面草草算过店钱,一面照应着当差的取装骑,低了头笑迷迷直送出来。还向南池道:“茹爷有空儿,务必到俺这里坐坐!”这当儿,那南货客人三不知也跑来呆望。便有个店伙,将自已鼻儿一抹,眼儿一挤,笑道:“喂,那小市儿要散咧!还不赶便宜去!”众人听了!不由大笑。就这声里,南池一行人已匆匆而去。到得府中,安置好,暂听消息,这且慢表。
  
  且说这御扑营,规制局面十分阔大。在营学技诸生,足有千余人,都是些五陵年少的脚色。大半都有武职,还有些袭世爵的公伯王侯等人。单是教练武师,便是一正四副,分班教授,每日都有定时定课。这当儿只缺个正教师,便由四位副的暂为代课。这四位都是谁,不必细表;其中却有个项有容,江南人氏,武科出身,累世富厚,未免虚骄之气,高人一筹。生得黑不溜秋,能说善辩,更且园沿非常,八面锋来得真快。所以,他能固其位,诸生都欢喜他。在营资格,属他最老;至于真实本领,却不见怎样。这时节正教师既缺,他暗暗心喜,以为这个滚热的大馒头,冷手儿抓不去的,不消说肥猪拱门,一定要敦请自己。那知盼得眼红,通没些信息,不由心下怙惙起来。那脚踪儿不由自己,向伯爷府中跑得勤勤的,却也探不出什么动静。
  
  一日,又踅来进谒,恰值伯爷不在,他便信步踱到门房。那位老管家,正因中饭多吃了几口,肚内觉着闷胀,懒洋洋方歪在榻上。见他进来,只略略欠欠屁股,点头道:“项老爷请坐。”项有容顿时赶去按住道:“不拘!不拘!请卧着罢。”自己也便一屁股坐在榻头,东拉西扯。老管家只合了眼,唯唯诺诺。怔了半晌,他觉着没甚意思,便搭讪站起道:“我们过天见罢。”老管家随口道:“再坐坐。”

    有容道:“不消不消。”正要走出,忽的一阵风将壁上粘的一张名刺飘落脚下,便随手拾起一看,却是“茹南池”三字。一面置在案上,一面笑道:“这姓儿却稀稀的。”那老管家忽然一个欠伸,翻身坐起,道:“你看这姓儿稀呀,不消几日,他与你便是同事了。”有容怔道:“我们四个人,没有辞差的哩。”老管家摇头道:“拧咧,拧咧,我说的是正教师。”有容听了,浑如当头霹雳,忙问道:“那么这事儿几时成的?”说着,重新坐下来。

    老管家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有容越听越不自在,沉吟一回,道:“这人既在府中,我可好会会他?”老管家道:“这有甚不可!”便命人引了有容到南池那里。恰值南池负手在院中散步。当时两人厮见,相让入室,各询邦族职务。南池知不久便是同事,倒十分亲近起来。有容一片客套,自不消说。他留神南池谈论举止,真不虚传,不由越发嫉妒,便暗暗打他的酸辣汤。当时也便辞去。南池那知就里。过了两天,照例走去回拜。名刺刚投,不多会,项有容慌忙接出,携手直入,便在一所静室内,长谈起来。

    谈至款洽当儿,有容忽的将座儿移近南池,凑耳低语道:“我们外省人在北京混起,真不容易。便如御扑营这群纨绔哥儿们,眼睛里什么叫师长!所以对待他们,总须端起架子,闹个严严气象。上场扳给他个下马威,一下儿镇住,他们还许是顺溜骨头;不然,按下葫芦瓢起来,是定规缠不清的。至于教授上,像茹兄这等本领,只好拿出十分之一来,业已足足用不了。为什么呢?因他们稍一烦难,便不高兴。这就叫费力不讨好。此中诀窍,兄弟却是过来人哩!”说罢大笑。又道:“茹兄懂不懂?”

    南池忙道:“承教!承教!横竖茹某是直性人,只按着实在教去,至于能否相宜,听其自然罢了。”有容听了,顿时又换出副恳挚面孔道:“话虽如此说,茹兄还须当心一二。我们离乡背井,为什么来的呢?总要站稳位子方好。”说罢,却暗暗好笑。南池那里置念,又谈了一回,也便告辞。
  
  果然不多日,伯爷布置停当,命南池到营就职。这消息传出,在营诸生早将南池生平探知大概,都高兴得了不得。大家意气飞扬,纷纷谈论,仿佛初到的名角就要登场,都拭净眼睛要看这出亮台拿手戏。这日,诸生课毕,正聚在一处谈得起劲,只见项有容徐步踅来。他本来没些师范,与诸生谐笑无忌,因他生得黑粗粗的,大家都叫他“霸王屌”。当时众生欠身道:“喂,老霸,快来罢!你又添了位硬帮手,省起你的功夫,多到前门踅,且是好哩!”有容听了,只鼻孔里一笑,道:“你们胡嚼是那茹南池么?”

    诸生道:“正是哩!你如不晓得,再说来你听听,真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呢!”有容又鼓着眼问道:“你们讲的,不是我们老总(指某伯爷。)巴巴掏换(北语谓搜求。)来的那个湖北佬姓茹的么?若是他,还有什么说得。你们称他是好汉,就算是好汉罢!”说罢一笑,不住地点头咂嘴。诸生见他那副神气,不由哄一声都围拢来,道:“莫非老霸你见过他,知些底细么?他到底怎样?”有容暗揣那话儿来咧,索性一言不发,只是干笑。

    诸生越发起疑,一定追问,竟有两人抱定有容的头东摇西晃,如耍拨浪鼓一般,道:“老霸,你如拿腔,我只弄这屌头儿。”有容一面笑,一面挡拔开,道;“别这么玩,太不雅相。过两天人家茹教师到来,你们敢出个大气儿,我便佩服你。”说着,整整衣坐定,正色道:“话不是这等说。一来伯爷高兴兴聘的教师,一来人家自己吹得狼烟大气,说哄你们这群巴巴蛋子,(俗谓屎曰巴巴,孩子日蛋子。)只消随便挤出点子来,便够你们蹬踹一辈子。我犯得着泄人家底么?再者说,同行是冤家。何况同事!我还须留自己身分哩,省得人红口白牙地说道:‘项有容这小子,暗地扒人,不够朋友。’”说罢,站起要走。

    诸生那里肯放!早生拖活拽地捉住。有容知火候已到,便道:“既如此,我们静悄悄地谈谈。但有一件,你们那毛包性子先得收起。那个哇呀呀一下子,可对不住我。”(此一段深深浅浅,收纵自如。谗人可畏如此。)诸生应诺。这有容便逞起悬河之口,将南池形容得一钱不值。大略是“虚声无实,卑鄙自荐”八字考语。诸生听了,顿时愤愤不平,面面相觑,却也没有作理会。有容道:“这也是小事一段,好在皇上家有的是虚縻廪禄
,那里没有滥竽充数的人!诸位抬抬手,便让他过去了,千万别錾四方眼儿,那还是我老霸好伙计哩!”说罢脖儿一缩,舌儿一伸。

    诸生叫道:“搁起你那丑相儿!”正这当儿,忽闻窗外有人“啪”的声一跺脚,接着嚷道:“岂有此理!难道国家这处御扑营是儿戏的么?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便想来插脚充教师!我的拳头,须容不得哩!”说着,岸然闯入,一张脸,愤得绯红,剑眉直竖。众人一看,却是额登保。

    此人姓瓜尔佳氏,字珠轩,是满洲正黄旗人。家业寒窭,只在本旗下充一名马甲,领些口粮,奉母度日。却是生性至孝,志量超群。生得虎头燕颔,渊淳岳峙,真有笼罩群伦、辟易万夫之概。这当儿只好十七八岁,便在营习艺,一身武功,委实特出,诸生无不钦服。他年纪虽小,却因本领服人,诸生中总算他是个魔头。当时诸生一见,顿时乱叫道:“好,好!这事儿须与额君商量。”有容这当儿小扇子业已煽足,转一声不响,给他个对岸观火,且是写意,便搭讪着溜之大吉。这里诸生胡议一回,也没些道理。额爷道:“且待茹某就职后再说。好便好,不好我自有道理。”当时纷纷各散。
  
  南池却老老实实,瞒在鼓里。到营之前,谢别伯爷,伯爷又谆谆勉励一番,南池便兴匆匆前来就职。同事拜会,诸生参谒,又酌定着添改了几条教课。一切琐琐,不必细表。过了几天,南池留神诸生所学武功,倒还罢了。只是那股飞扬浮躁的习气,在所难免。又搭着他们已先入了项有容一席鬼话,越发看得南池质朴朴的村气可笑。每逢教艺,南池当场指点起来,他们便忽忽略略,通似不屑的光景。南池不由暗含着上了有容的套儿,只得作出点师严道尊的意思。这么一来,越发拧咧!那位额小爷逞着少年意气,便要想法儿闹个小鬼倒金刚。南池看出他们用意,反觉好笑,也不去理他们。
  
  一日午后课罢,诸生随便在教场中大家练习。南池只听得一阵阵喧呼喝彩。恰好有容在座,絮叨乱谈。南池有些不耐,便趁势道:“我们也去望望。”当时两人踅来,只见额爷虎也似站在当场上首,手执怪蟒似一根大杆,足有丈八长短,笑微微一抖,杆梢点地。那面下首,却有七八个学生,都手执雪亮的单刀,一字排开,拉定架势。便见那监场的学生举旗一挥,喝道:“杀!杀!杀!”下首诸生,顿时一声喊,七八把刀泼风般卷上。

    额爷却不慌不忙,拖杆便走。忽的一旋脚步,趁势抖杆,那杆便似个大风圈,团团的卷转来。又复一搅手腕,那杆影直铺开多远,舞将来赛如神龙戏海,敌人兵刃休想得入。顷刻之间,诸生跌跌滚滚,也有飞了刀的,也有伤了手的,都喘吁吁蹲在地下,只好干笑。额爷得起意来,便趁势丢开解数,嗖嗖舞起。前超后越,左盘右旋,舞到酣畅处,便连人影都不见。有容最会凑趣,当时连连喝好。

    南池却笑而不言,等他舞罢,便走进指示他道:“你这番功力,也还罢了。只是气还不静,手脚出去还欠沉着。轻捷有余,却怕遇劲敌相持时久。所以以一当众,须先习赤手夺刀的本领。然后猝遇大敌,便是千军万马,也能出入无碍。”额爷听了,老大不悦,以为南池是嘴皮上本领,顿时面色一沉,反笑道:“老师所说,许是书籍上所说的罢!这现在时光,就怕没这样能人。”诸生道:“便是哩,连我们项老师也没这工夫。”
  
  南池笑道:“岂有此理!这不过武功中一端罢了。如我这样没出息,还来得及哩,”诸生听了,顿时疑信参半,便是一怔。额爷喜道:“既如此,学生们斗胆清老师见教何如?”南池道:“倒也使得。”说罢,忽一沉吟,是盘算自己莫要重手重脚,伤了他们。那知有容偷谯,以为南池犯含糊咧,顿时向诸生一挤眼,便有四个人雄赳赳提刀闪出,与额爷站在一处,都是锐不可当的脚色。

    额爷也便抛掉大杆,拣了把刀,自己居中;那左右四人,仿佛两翼一般,齐簇簇擎定五把刀,日光一晃,银光乱闪,好不凶得紧。这当儿,在营执事人等并闻信赶来的学生,足有数百人,早密层层围得风雨不透,许多眼睛,注定南池。有容却猴在一块大石上呆望,得意到十二分。只见南池从容容与他们站在对面,只略将衣服结束,忽的使个旗鼓,微笑道:“你们来罢。”额爷等应声一声喊,众刀齐举,莽熊般闯来。

    说时迟那时快!南池一耸身,顿时不见。额爷方一发怔,忽的后脑上“啪”的一掌。忙一回身,只略见南池影儿,顿时后背上又挨了一脚。刚转过来要刺,那南池又已在那四人背后。虽是众刃交挥,只如劈风剁影。南池风旋电掣,只如游戏。单窥空儿,东敲一下,西捏一把,便似一贴老膏药,只粘在他五人身上。又如群龙戏珠,引逗出许多变化。众人眼光,那里追逐得来!只见南池,腾踔如风,出没不测,单向那刀丛中移形换步,只累得五个人翻翻滚滚,便如三月杨花就地乱卷。看者许多人,等闲那里见过这样阵仗!不由都鸦雀无声。看到南池冒奇险处,只觉自己腿肚儿向后转。(衬笔精彩。)
  
  少时,额爷性起,忽的一喊号,五个人四面攻来。南池一矬身,忽骈指先向近身两人肘间一戳,那两人顿时觉半身一麻痒,不由撒手扔刀,一屁股坐在就地,蹬蹬腿儿,便觉奇痒。南池又趁势一旋腿,向奔来的两生扫去,比风电还快;两生正撤开腿,一时间躲闪不来,前面那个,一个狗吃屎爬在地下,后面那个,简直的不客气咧!“噗哧”声跌在那个背上,压了个好体面罗罗儿,四把刀倒丢了两对。

    众人见了,忍不住一阵笑。额爷这当儿一股火直冒得丈把高,一翻身,来了个顺水推舟势,平挺单刀,向南池后心便刺,只差得毫厘之间。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南池略一歪身,这刀便扎空;却是去势甚猛,额爷手腕已伸到南池胁旁。南池提拳,轻轻向腕一击,“唰”的声单刀脱落。还未及地,南池觑准刀柄猛一脚踢去,“铮”的一声。直踢起三四丈高,光晃晃在日光中反复良久,刀头向下一顺。“嗤”一声如慧星一般,一派寒光,向那块大石便注。

    有容忙叫不好,一个震颤,跌翻在地。那刀已铿的声刺在石上,火星乱进。有容爬将起,已吓得面无人色。再看额爷,已扑翻虎躯,向南池便拜。那四个学生,也死心塌地地拜伏于地。南池一一扶起,笑道:“只要诸位虚心,尽我所能,我们慢慢研求便了。”额爷等都各大悦,如众星捧月般簇定南池。却将个祸头子项有容丢在那里,白没人理。自家觉着没趣,也老着脸子同众人一阵瞎赞,混了过去。

    从此,南池声名越显,合营诸生,无不心悦诚服。当时都门游侠,竟盛传这段事,留了句口号是:御扑营五鬼闹判。按下慢表。正是:棋先一着争低首,艺绝群伦得众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二五回:茹南池归程携弱息,陶然亭野望诧奇装。
  
  且说茹南池在都数练,转瞬十余年,成就人材,着实不少。那位额爷早学成从军,威望大着,暂都不必细表。南池每次回家,便就闲教给蕙仙母子诸般武功。那植生十九岁上,娶了刘延的女儿为室,夫妇十分和睦,人称茹大娘子。可惜植生年命不永,结缡两年,得病去世。幸得生了个遗腹孩儿,取名衍恩,婆媳视如掌珠,自不必说。家居多暇,便弄儿为乐,或婆媳讲求些武功,倒也清闲自在。
  
  南池五十余岁上,那衍恩方得三四岁。一日,南池念起飘泊半生,虽壮游可乐,然究竞为着甚来?至于乘时际会,建立勋名,他早看得浮云一般,于是,浩然有归隐之志。一日,独酌了几杯,只觉心头闷闷,偏搭着初秋天气,阴晴不定,一阵阵凉风振闼,使人意绪凄怆,南池猛然勾起乡心。
  
  想这当儿江乡风景,正自可人;红树鲈鱼,好不可念。只是这京华地面,软红十丈,那里找这等萧旷地处。沉思一番,只有陶然亭倒也罢了。这所在,临水负郭,万芦夹岸,疏落落远近人家,空明明澄波万顷。再搭着酒帘渔舫,点缀秋光,真有些江南风景。那都人士女,成年价埋在煤烟黑土中,一肚皮腥羶油腻,撑不住劲了,都要来这里游玩。还有些王公大老,本没有什么高旷情怀,偏要奇奇怪怪,变装来游,特地耍个标劲儿。相传这座亭子,还是国初当儿,有个工部主事官儿,姓江名藻,他建立的。也不过寻常亭榭,被后来诸位大诗家题咏一捧,居然成大大名胜了。
  
  当时,南池趁酒兴,徐步踅来,果然觉空旷非常,胸怀一畅。只那亭榭间花花绿绿,整整斜斜,一古脑儿都是诗歌。偏有那种酸溜溜的先生们,撑起眼镜,手持纸笔,低着头循壁抄写。看到得意句子,便拿出正宫高调,吟咏起来。南池见了,颇觉好笑。便离了这群宝贝,独立亭外。却见亭左高岸上,有一片芦棚,错错落落,随岸高下,原来是买茶买酒的所在。还有些小贩闲杂人,穿梭价来往。那临水平洁之区,东一攒,西一簇,许多游人,就地醵饮。也有铺席的,也有铺毯的,形形色色,喧闹如雷,闹得水中鸥鹭都藏在芦苇深处,瞅了眼向他们白瞪着。(绝倒。)

    南池踱了一回,便顺步走进一家茶肆。茶伙笑嘻嘻迎上道:“爷台吃茶,随小人这里来。”说罢,引南池靠窗就座。白木小几,十分净洁。茶伙垂手道:“咱们这里名茶俱全,爷台要用那样?还是花薰呐,清茶呢?再不然闹个两碰头何如?”这一碰,倒将南池碰得一楞。茶伙笑道:“爷台不晓得呀!便是银针香片,两下一碰,是再好没有。”南池笑道:“这却碰不来。我近来肚内有寒,你给我来碗红茶罢。”茶伙听了,略一沉吟,忽的伸脖向临水人群中一膘,笑道:“巧咧!您老真有口福儿。恰好这位爷在这里,我们都是老主顾,且给您老掏换一撮去。您不知道,北方这红茶,却是冷货,小肆中不敢预备的。”说罢跑去。
  
  南池一望,只见离茶肆十余步,却有两个人,铺着一块破芦席,就地对饮。一个有三十余岁,生得肥头大耳,浑浑沌沌,盘起条乱草绳似的大辫,脸上乌煤吊嘴棕刷般一口短胡。穿一件破短衫,半截袖儿,腰间系一根毛绳,叮叮当当,挂着许多的瓦片石块似的东西,(定是上好汉玉。一笑。)在破裤腰下晃来晃去。脚下趿着双打板的鞋子,正箕踞而坐,昂头四望,手内却把着个碧绿的烟壶,不住地倾烟向鼻孔中抹。

    再看那一人,来得更别致:只好有二十余岁,业已拱肩缩背,瘦得人腊一般,青白灰三色脸膛,衬着两只鲜眼睛,大而且死,便似龙睛玳瑁鱼。一头乱氀似的发,覆在脑上。只披了件厚麻包,便如一口钟式的斗篷,露着下半段精腿,泥土狼藉,还贴了块狗皮膏。却是泥土不及的所在,那皮肤又白润非常。正咬了块羊肉脯,一手把着个黑小子,(北京谓沙酒壶曰黑小子。)嘴对嘴地咂酒,向那人大笑:“喂,二叔!您尝尝这邦郡酒,(为畿辅巨镇,产烧酒,与沧酒齐名。)到底是呱呱叫的,怪不得高丽人都喜喝它。”

    南池暗想:“这不过是两个乞丐罢了。”再望那茶伙,竟直奔那两人,顿时哈着腰儿,笑吟吟逼定鬼似地一站,接着便左右开弓,请了两个安。掩口回道:“两位爷这会子可还用茶?”那年长的只微将眼儿一瞟道:“伙计,且慢张罗生意,你品品这家伙,霸道不霸道!”说着,倾出一撮鼻烟。茶伙赶忙恭敬敬接到掌中,拈起一闻,方赞得一声好,只听一声“呵嚏!”接着便如连珠炮一般,顿时闹得涕泪纷纷。年少的笑道:“伙计,你这手儿可露了怯咧!这不是拿鸭子上架么?二叔,您真够损的。”茶伙停了会,还笑着谢了,便掩口向年长的嘁喳几句。年长的笑道:“这有什么!你取些去就是。”说罢,拎过身旁一个破包儿,掷给茶伙。

    茶伙躬身解开,取出一包红茶,仍包好放在原处,谢了一声,忙忙跑回。少顷,热腾腾盖碗红茶,已端将来。南池尝了一口,确是上上贡品。不由诧异问道:“那给你茶的两个人是乞丐么?”茶伙听了,将舌儿一吐,道:“呵唷,我的妈!你老悄没声的罢。等一霎消停了,我告诉您。”恰好别座上喊泡茶,即忙应声跑去。这里南池怡然饮了一回茶,见日色将平西,游人纷纷半寻归路,方兴阑要去。只见自己仆人东张西望地寻来,道:“那会子有爷的一位好友,特地相访,现在客室专候哩。”南池又道:“如此你先转去,我停歇便回。”
  
  仆人去了,南池眺望一番,刚要喊茶伙会钞,只见从大道上风似地来了两辆骡车,一色的锦院缎帏,雕轮华毂。两匹骏骡,昂头奋鬣,便如龙驹一般。车辕上各跨个青衣大帽的管家。车夫敞披长衫,里面短衣,一色的青湖绉,下着千层板时样快靴,挺起腰板,洒开大步,头上红缨帽儿,那腥红长缨直披及两肩,一手按辕,滔滔走来。真个是上身不摇,微尘不起。离那两个乞丐模样的人还有一箭之远,两个管家顿时跳下,紧走几步,恭敬敬到两人身旁一站。那年长的乜着眼道:“什么时辰了?”管家赶忙揭起马褂襟,将佩表一瞧,道:“敢好有五点来钟咧。”

    年长的道:“那么该转去了。”说着,向那年少的道:“我们今天都有该班值夜差事,便从这里换衣去,你看怎样?”那少年地只喉咙里咕噜了一句。这当儿,那两个管家早由车上拎下两个大衣包,并帽盒珠匣,一古脑儿置在席旁,不住眼地观望颜色。便见那年长的猛然一个欠伸,先将那打板鞋“啪”地一甩,随后一撒手,“嗖”的声将烟壶飞起。那管家却不慌不忙,接来揣起。据说这手工夫,很费些操练哩!

    当时,两个管家忙作一团,从头到脚,服侍他两人更换起来。随手将脱下的一泡行头,裹入衣包。两人扬扬登车,管家跳跨辕上,那车夫清脆脆鞭梢一响,顿时红尘四飞,风拥而去,竟将南池诧异得呆在那里。原来两人一色的翎顶补褂,看那气概,很是个角儿。正在张目呆望,恰好那茶伙踅来,一面收过茶钱,一面笑道:“您老今天见了稀稀罕了罢?这两位都是世袭公爵,当着很阔的差事哩!”

    南池笑道:“这到底怎么挡子事?他为何作那等丑态?”茶伙也笑道:“这个我可不知道。想人家大爵大位的,耍出来的花样儿想必是很有讲究、很有乐趣的,不过我们平常人无从仰测罢了。这又叫拉屎不叫狗—一好这把儿,您老可晓得了!”南池听罢,方恍然首善之区又有这等风气。
  
  当时匆匆踅回,刚才到门,又见仆人正在探头探脑,见了南池,忙禀道:“那客人候久,甚是着急,已催问小人两三次了。”南池忙踅入客室一看,只见那客人敞衣破履,形容枯槁,正在室内低头乱踱。一见南池,不由双泪遽落,向前长揖道:“茹兄,可还认得小弟么?”南池赶忙还礼,细一端详,方才忆起这客是自己好友蔡端甫的兄弟,名叫佑甫。还是十余年前会过两面,后来端甫因借客报怨,闹了桩乱子,充发关外,已久无音信,南池时常念起,甚替他叹息不置。当时南池惊喜之至,劈头先问道:“那么端甫令兄是否事解还乡?近况怎样?老弟几时却来在这里?”

    佑甫流涕道:“便是哩,通说不得。前月当儿,弟在家乡忽接闻噩耗,家兄病卒配所。”南池泣下道:“可痛!可痛!怎竟……”佑甫接说道:“家兄家境,兄是素知的,只有家嫂领着女孩儿安贞苦挣岁月。虽是六年前家兄曾偷偷来家,住得数月,携到些友朋馈赆,却是为数无几,所以生计十分困苦。今又遭此事,弟本想自己出关归兄灵柩,那知家嫂悲痛过甚,定要同去扶榇,以尽夫妇之情。”南池正色道:“这却可敬得紧。”

    佑甫拍膝道:“那知这一来,真应了俗语说的祸不单行咧!当时小弟没法,只得央人将住舍典出,凑得些川资,同家嫂携了五岁的女孩儿,一路行来。家嫂因哀切得病,就道当儿,已强勉挣扎,到得直隶边界,已病得什么似的。勉强挣到这里,一纳头便病客店。盘费早缺,所有医药调理,虽借衣装支持,济得甚事?所以小弟竟落得这般光景。”说罢,眼泪直淌。

    南池跳起道:“这不打紧,我便去取些银两,咱们且到店望望老嫂再讲。”说着,急忙忙就要跑去。佑甫忙扯住摇手哭道:“家嫂昨天也病没了!”南池听了,好不伤感。想起当年蔡端甫也是驰骋当世,疏财结客,响当当的脚色。一朝长逝,零落至此。可见人生意气易尽,无谓得很,因此越发引起归心。
  
  当时,悲叹一番,忙取些银两,同佑甫赶到客店,已有掌灯时分。只见板床上直挺挺躺定蔡娘子,草草穿的殓衣,还都亏了店家婆帮了许多忙。四壁空落落,只有佑甫一肩行李,狗腰粗细,置在那里。那小女孩正由店家婆领着,泪惰愔地来上晚香,见了南池,只管瞅着眼呆望。佑甫道:“这便是茹老伯。”小女孩顿时哭着便拜。南池忍泪扶起。百忙中细一端详,只见他精神秀颖,活泼泼双瞳点漆,绝似端甫那健旺风神。

    这便是那年端甫偷回家后,不多日蔡娘子受孕所生,取名安贞,一总儿不曾见过他父亲哩!当时南池越发伤感,便匆匆哭奠过。一面取出银两,交店家央人去买棺木,一面对佑甫道:“惟今之计,只好将老嫂先葬入义地,俟老弟出关,扶得柩回,然后再商量还家。好在我在这里,一两月后也要辞掉这教练事儿,打算回乡。那时我们一路儿。转去,岂不甚好?至于老弟此去盘费,尽在为兄身上便了。”佑甫听了,慌忙起谢。

    那安贞且是乖觉,只依依南池膝下,百忙中,斟了一碗茶端将上来。南池问他几句话,对答得明明白白。南池见了,忽的心有所触,向佑甫道:“我还忘掉一桩事。你此去将着安贞,倒十分累重。依我看,他如离得家人,莫如便住在我处,省许多事。左右不多日你便转来哩!”佑甫听了,连连点头。这当儿,店家已领了人一路吆喝,抬得棺来。南池便起身道:“老弟且忙碌殓事,明早我便帮你措置。”说罢辞出。佑甫这里,自有一番布置不题。
  
  且说南池踅回,已有二更多天。安歇下来,只是心头不快。一合眼,便仿佛少年时节同蔡端甫一班豪友旋床纵博、春郊试马的光景。一会儿,又如已到家中,妻孥情话,那安贞也喜孜孜同衍恩一处玩耍。(凡人乍经感触,都有此番情况。不但写良友多情,且为一家卷属先兆也!)闹得南池迷迷离离,一夜价不曾稳睡。次日,绝早起来,草草洗漱毕,便带了一百两银赶赴店中。佑甫已都安置停当,南池又抚棺太息一番,便大家用过饭,先去找管理义地的人声说明白。
  
  不消说暗含着递过二两头,那管理人,顿时满面堆笑,并且狗颠屁股似地跟来,殷勤勤看人将灵柩抬去。那安贞那里肯舍!放泼价大哭,一定要跟去看埋。亏得店家婆作好作歹,将他哄住。南池佑甫来到义地,直待葬事已毕,树好石标,然后方踅回店内。两人又商酌回扶榇事宜。南池检点银两,除佑甫所欠店资,还剩九十来两,便一总举以相赠。道:“我们过些日,都门会再罢。”说罢,站起道:“安贞儿呢,便同我去罢。”

    佑甫听罢,十分悲戚,便唤过安贞嘱咐一番。可喜安贞甚是慧黠,小嘴儿爆豆般连连答应。南池携了他手,步出店门,喊了车子坐着去了。佑甫呆望良久,方才踅回,便料理次日登程不题。且说南池归心及起,恨不得顿时返家。却因佑甫一桩事,只得暂候。转眼两月余,杳无信息。南池心下焦急,便觅便寄了两封书,促他早来。不想候了多日,依然没信。这当儿已到冬令,便索性明春再作归计。一直到明年二月,还不见佑甫来。

    南池暗想:莫如携安贞且去,俟佑甫将来还乡,再交给他。便忙忙递了辞职文件,收拾行装,尅日南归。一时友朋闻得,都十分恋恋。还有累年教成的许多弟子,更为不舍。便大家轮日饯饮,各有馈赆,一时风光阔绰,自不必说。直闹了个把月,南池方才定日起程。青门祖道,宾客咸集,离觞三举,南池方驱车就道。

    一路上有安贞说说笑笑,倒解了许多客中寂寞。不几日抵家,一见蕙仙也苍老了许多。茹大娘子叩见过,南池未免又太息一番。见了衍恩,方才欣然,便将安贞同来之故说了一遍。安贞一一拜见过大家,方歪着个小髻儿东瞧西看,只见衍恩虎也似闯来,一面跳,一面叫道:“我们快快跑围场耍子去!”说罢,不容分说,拖住安贞便跑。安贞顿时大叫,就要栽倒,众人大惊。
  
  正是:燕子依依来弱女,雄姿矫矫见奇儿。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晓。


第二六回:逗衷情巧打同心结,了生死绝笔述怀诗。
  
  且说衍恩乳虎般跑来,便拖安贞。他人儿虽小,气力颇大,安贞冷不防手腕被他拖得生痛,身儿一晃,险些栽倒,不由叫将起来。茹大娘子忙赶来抚慰他,又忍笑沉下脸喝衍恩道:“你这孩子,通似没笼头马!”衍恩顿时眼圈一红,便要撇酥儿。安贞忙拉他笑道:“走,走!我与你玩去。”两个便相牵跑去。南池见了,倒觉有趣。及至夜晚老夫妻谈将起来,方知茹大娘子甚能教子,虽守了孤儿,并不姑息。
  
  南池叹道:“我此番归隐,也就为孙儿衍恩。将来慢慢传他学业,不胜如在外奔走么?且我此次所得归装,不下三四万金,人生衣食无缺,也便罢了。此后栽花种竹,教孙消遣,且有的是快活哩!”说得高兴,老夫妻俱各欣喜。此后,南池果然杜门谢客,除传授家人武功外,绝口不提技击。虽累次有人聘请,一概辞掉。偶然兴至,便骞驴袱被,纵游山水,往往不远千里,随路上作了许多济困扶危的侠义事,不能尽述。
  
  转眼又十余年,那蔡佑甫终无下落。安贞无家可归,已长到十六七岁,出落得水葱一般。所习武功,都与衍恩相等,一家儿爱得没入脚处。有时与衍恩站在一处,真是珠玉相辉,天然一对儿。蕙仙便有意聘他作孙妇,南池却因辈数相差,稍事踌躇。后来暗窥衍恩之意,方知两小虽复无猜,却也互相爱慕。再者,安贞这样人儿也委实舍不得推出门去,因此去掉拘泥,便与他两人作成起来。从此人便呼安贞为茹小娘子,结福以后,小夫妇姻缘美满,自不必说。

    不想罡风见姤,连理枝摧,只过得半年光景,忽的时疫大作。那衍恩铁也似汉子,一头病倒,不消两天,竟自长逝,将一家儿抛得凄凄惶惶,好不可惨!说到这里,便有致疑的道:“像茹南池这等人,虽不必子孙满堂,然何至若敖不祀!如此说来,未免与福善之道,相悖谬了。”作者道:“不然。你看古来贤相名将,尽有作得掀天事业,归根儿往往闹个老绝:户。历观史传,不一而足。可见这有后固佳,无后也未为缺憾。世俗之见;以为无后的便是损良害德所致,岂知于此中道理,全没交涉哩!”
  
  闲言少叙。且说衍恩死掉,南池还可支持;只有茹大娘子婆媳两人,哭得死去活来。还亏得安贞心地明白,勉忍哀痛,侍奉两重亲闱,十分孝敬。因他年纪太小,南池便打算等他年过三十,再议就族中择立刷子。却是自己经此番变:故,眼看着两世人忽然销灭,越发看得人生如电光石火一般,不但雄心都尽,便连一切家事皆置度外。转觉心地湛然,摆脱许多。
  
  过了三两月,一日早晨方醒,忽一睁眼,只见满室中顿然光明非常。顷刻间山河大地,森然罗列,竟是另一世界。方在恍惚之间,忽闻耳畔有人大声道:“时光又到这当儿了,醒醒罢!”南池听了,如闻霹雳,顿时悚然汗下。仔细一望,却是老妻意仙,方篷着一头苍白短发,皱眼惺公地坐在榻头打呵欠。原来也是初睡起来。南池大悟,不由大笑道:“依我看,你也该醒醒咧!”说着起身下榻,先引起一面镜,仔细一照,道:“噫,噫,原来如此,难道这就是我么?”说罢,只管含笑点头。

    忽的将镜“啪”的声一掷,道:“好了!好了!从今以后,不打这鼓了l”说罢跄踉而起,振起两袖,舞了个大圈儿。恰好茹小娘子端了脸水来,南池道:“今天须洁沐一番,且与我置备起来。”蕙仙等见了,都十分诧异,却不知他葫芦内卖的甚药,只得依言端正停当。南池从容浴罢,又更了一身新衣,竟踅到祖先位前瞻恋一番,然后将蕙仙等唤集跟前,自己便登榻跌坐,竟一桩桩将家事嘱咐起来。

    蕙仙见他精神如常,红光满面,好端端作出这等形状,不由微嗔道:“你莫作这背晦样儿!媳妇、孙媳妇都在跟前,眼睁睁的什么意思?”南池道:“痴婆子!时至则行,你看这桩勾当,自古及今,由得那个来?”(一片悟境。)这当儿,旭日瞳昽,辉映满窗。南池望望晷影,笑道:“还可以再谈谈哩!”便将武功中许多奥妙又剖析一番,只是闹得大家惊惊诧诧。

    正这当儿,忽听远寺中午钟一响。南池道:“我要去了!”说罢,正襟危坐,命茹小娘子取过笔砚纸墨,就榻几上提笔写道:来是无端去偶然,生平铁血性中天。即看肤发全归日,莫引吾儒入释仙。(寥寥一绝,写出南池学问本领,是快客中第一人物。气象涵盖一切。)题罢,投笔而逝,端坐如故,鼻垂玉筋尺余。时当正午,得年六十有五。蕙仙等不由大恸,便忙忙盛殓起。大家哀痛,自不必说。思念起南池临没异样,又十分纳罕。这段异闻,顿时传遍远近,那南池身后之名,越发增重。不必细表。
  
  当日意仙忙讣告远近。先在族中择了个四岁孩儿,霸在茹小娘膝下,主起丧事,便择日下葬。届时丧仪丰盛,宾客光宠,自有一番热闹,这也不在话下。且说蕙仙自南池亡后,便将家务都付与茹大娘子婆媳,自己却长斋诵佛,以娱老境。只是这当儿家道稍落,便借教授武功以资补助。遇有富商显宦,敦请保镳,蕙仙也酌看情形,命他婆媳应酬一二。因此江湖间一辈人,见着茹家白色的镳旗,都望风而遁。还大家传开来,说那白旗顶上缀着两条细长白带,就是:茹小娘子的缠足布。虽是故神其说,入于猥亵,却是茹家威名也就可想了。
  
  以上一席话,当时陈敬滔滔汨汨一气儿述罢。不但红英:听得眉飞色舞,便连花娘子三不知也踅来,悄悄窃听。陈敬却没理会,说罢,搔着头道:“红妹,你吵着去学艺却不打紧,只是他那里定法利害。一人门,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许擅自出来,直待学成,方许从大门放出。却是这一出,也就危险万分。这当儿我也不必说。独有你这一去,便是三年。这三十六个月,休想见你模样儿。我却有些怪舍不……”

    正说到这里,红英却乖觉,早见帘外花娘子衣影一荡,便连忙一使眼色。陈敬方缩住口,一回头,花娘子已笑迷迷踅入。红英便道:“花嫂儿,你听听热闹么?”花娘子道:“哟,这生硬硬所在,便用八抬轿儿,也休想抬了去我。怎么,姑娘你还吵着去去的?便是方才主人这番话,说得成套成串的,就和我梁干娘说起朱仙娘来一般,怪有趣的哩!”(伏线。
  
  陈敬一笑站起道:“快莫干娘仙娘的咧,仔细看有人拌嘴。且安歇是正经。”说罢踅去。这里红英等也便归寝。一合眼,已香梦沉沉,骨节儿便如融酥了似的,好不甜适。直至红日满窗,方才懒洋洋起来。过了两天,那看荒园的贺婆子果然踅来。特意的换了件新蓝布衫儿,也收拾得光头净脸,拎了一蓝野菜豆角之类,遮遮掩掩,到陈家门首一望。恰好有两个毛头小厮在门首坐凳上顽皮胡吵,见了贺婆,喝道:“这是属唱牧羊卷的咧!早饭已过,午饭未到,请你趁早另赶个门罢!”

    贺婆子道:“呵唷!小大叔们,不当家花拉的,那里话来。我老婆子,还是这宅上的老古董哩!不过你们晚来后到,不晓得罢了。今天是望望旧主人家,快请领我进去。”说罢,东张西望,笑道:“比往年门口儿越发气概了!”那两个小厮,那里肯信,只鼓着眼与他打混,左拦右拒,闹得贺婆子进退不得。正在不可开交,恰好梁方慢慢踅来。贺婆子大喜,拍掌道:“你看怎样!他老人家出来咧。还不躲开我!”说罢,抛掉小断,直奔梁方。梁方果然还认得他,便细问所以,引他入去。

    那两个小厮却一面笑,一面向内飞跑。刚跑到跨院门边,恰好花娘子要寻梁妈妈说些事体,正挺起脖儿,摆着两袖,莲步细碎,一路咯登登慌花儿般跑来,两下里撞个正着。前面那小厮,一颗头已撞到花娘子乳旁。亏得花娘子脚步便利,赶忙一闪身,顺手儿揪住他角毛,恨骂道:“瞎蛋蛋子!待赶齐化门去哩!这等胡撞,等我揭掉你的皮!”那小厮虽被一揪,百忙中还闻得一股甜馥馥的香气,便使劲儿挣开,先向后面那个小厮一吐舌,然后向花娘子道:“好婶婶,这却莫怨我,都是那老不死的什么贺婆子方才来鬼混,我两个因失笑一跑,才撞着婶婶。”

    花娘子听罢,不由细细根问。两人一说,花娘子听得贺婆子忽找陈敬,俊眼儿一转,已明就理。暗笑道:“我看这雌儿,便不是正经货哩!”当时却板起面孔,袅袅而去。后面那个小厮却咬着小指儿,作鬼脸道:“不知怎的,我就爱看花婶儿这个俏步。”前面那个忽将鼻头一抹,“嗤”的一声,道:“快闭了你的嘴!仔细着国安哥拳头厉害!”(花娘有心,而国安无意,然旁观冷眼,自有一番误揣。写来入妙,而筋节亦自缜密。)
  
  两人一路诨笑,踅将去了。花娘子更不怠慢,先寻着梁妈妈,匆匆说完话,随即蝎蝎蜇蜇踱到陈敬室外,果听得贺婆子刮刮而谈。少时,陈敬却笑嘻嘻低语一回。只听贺婆子连应道:“当得,当得。只要官人肯赏脸儿,不嫌猥陋,我那里且是僻静哩。”又听得两人嘁喳一回。少时,贺婆子忽笑道:“哟,哟,还用这个作甚!官人若如此,显得我太爱钞了。”陈敬道:“不是这样说。你那屋儿,多少须整理整理,那里不用钱,难道还有陪肉的厨子么?”贺婆子道:“既如此,我别过官人,专等伺候。”陈敬道:“好,好。”
  
  花娘子听到此,便听得有步履声,赶忙抽身躲向一旁。果见个老妈妈子,一手提了空篮,那一手却在怀中掐掐揣揣,笑迷迷扬长而去。料得便是贺婆子。当时一路沉吟】,踅回跨院。只见红英着了一身短衣裤,青绸蒙髻,揎起藕也似两只玉臂,一手执鞭,一手拄腰,伶俐俐卓立阶下,指点着小二舞叉。小二前耸后跳,左五右六,什么撒花盖顶咧,古树盘根咧,嗖嗖嗖,舞得飞花滚雪。花娘子看去,委实不错。少时舞罢,红英便一一指示起来,方知里面还藏着许多破绽。
  
  小二恨道:“只是我记性有限,学到老也是笨脚儿。不然,我便跟了姑娘到茹家去,多少也添学些哩。”花娘子笑道:“哟,哟,你去不打紧,我却有些舍不得哩。”(口利如刀。)小二唾道:“没得浪张致!”红英一笑,混了过去,却是心头甚不自在。当晚与陈敬闲谈,便暗暗嘱咐他留意花娘子。陈敬笑道:“那是个敞口布袋,就是那种性儿,理他作甚。”谈到贺婆子来一段事,两人含笑会意。从此两人时时出游,不消说那处荒园便成了幽期之所。贺婆子合该老运亨通,倒安稳稳捞了些风流布施。
  
  如此光景,转眼又是两三月。红英累次催赴茹家,陈敬这当儿一腔情思,正火也般热,只延宕了下去。那知男女秘会这件事,最易发露。所以古今来许多的情场密事,不期然而然,都一一表白,供人谈论。若说是本人自述,恐怕没这种道理,不过当局者迷,只顾了那一手活儿舒舒齐齐,便被人指破了脊梁骨,他也不理会了。所以君子慎独,总期衾影无愧,就是恐视指所集。凡事都当如此,又岂仅男女一端。
  
  又有说笑谈的道:“天下事最易作的,便是男女偷情。你想无论何事,两人须作不来。独有这件事,只须两人,并且不容再掺加人的。是再容易没有了。天下事最严密的,又莫过男女偷情。你想两人中,无论男女,谁肯自搅狗屎脸上来贴?当其时见证的,不过衾儿枕儿,灯儿月儿。便是有闯来硬作干证的,也不过虱儿蚤儿,蚊儿蝇儿。虽他们看个淋漓尽致,各族类相聚笑谈,或者还是有的;若说能向人传述,也是断无此理。你想是何等严密呀!”
  
  闲言少叙。且说红英陈敬两人一番甜蜜蜜光景,不多时节,不但花娘子备窥底蕴,便连小二这样朴质人也都有些觉得。陈家人众,自不消说。倒将老仆梁方担忧得什么似的,便暗中言语之间,向陈敬说道:“既是田姑娘不辞远道,坚意寻师,主人便当早些安置,以成其志。耽延久了,恐不便当。”陈敬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得就基儿暂且下台,当时一口应允。便烦人先到黄冈,商通茹家;又整备了丰盛贽礼,将红英四季衣服,并随身应用之物,都打点停当,便择日送他前往,特命梁方跟随伺候。

    临岐饮饯,两人不胜恋恋。小二更加凄惶,只望得影儿不见,还愣在那里,亏得花娘子硬将他拖转来。陈敬迷迷糊糊,只觉茶饭无心。过了几日,方觉好些,只得打叠起精神,料理家事。邀了群轻俊朋友,抽空儿就家中艺场打熬气力。这群朋友,一个是吴兴礼,山西人氏。先辈因开设当典,后来歇业,便寓居这里。此人身材俊伟,足智多谋,同辈中都称他为“吴鬼谷”,腹隐机谋,深沉不露。一个是回教中朋友,姓马名胜,世以屠宰为业。此人生得身材长大,帚眉环眼,青黑面孔,一个大鼻头扎扎实实。还有一件胜人处,是素有嫪毒之目,并且性子凶狡。

    还有两人,一名高佩忠,是书吏之子;一名韦保琳,却是个落拓秀才,好端端抛掉书本,掺在一干游侠中终日鬼混。其余之人,大概都是负气少年,不必尽述。陈敬搭了这班人,虽是歪厮缠,没甚正经,却不知不觉,武功日进。国安不消说,自然掺在里面,所得技艺,抽空儿便教给小二,两人厮混得十分亲近。这却是国安因梁妈妈时时嘱他道:“小二这人,心眼儿好不过,怪得人意的。你先前误伤他一箭,总使我过意不去。他既好武,你便抽空教他些,岂不好么?”国安为人也十分孝顺,所以都如母命。那知花娘子偷看情形,又误会到别处去了。
  
  一日,小二闲着没干,忽想起国安曾求他打个佩囊上的丝结儿,便捡出许多色线,颠三倒四价搭配起来。端详一回,花花绿绿,觉着怪好看的,便兴匆匆弄将起来。那知整日价抡刀舞剑,手皮粗得钢锉一般,并且生硬非常,一沾丝线,刷得嗤嗤怪响,不消顷刻,业已绞作一团。没奈何,耐性儿撕掳半晌,方才清爽。不由直起腰来,长长舒了口气。偶一回头,那花娘子不知多早晚踅进,正瞅着他笑得抹蜜似的。

    小二冷不防,竟吓得猛一哆嗦,一抖手,那方寻出的线头又复纠缠起来。不由笑恨道:“都是你这促狭鬼!快替我弄好,便放过你。”花娘子笑道:“奇呀,这不是拉不出屎怨茅厕,栽了跟头怨地皮么!你便要拿牌官,也不是这等说法!”说罢,凑来一看,只见乱糟糟各色线,通没些搭趁样儿。不由唾了一口道:“别看你诡头傻脑,镇日价长踢短打,这些活儿,还须请教老姊哩。”说罢,真个与她酌好线,道:“你是要个双桃式,是要个蝴蝶扣儿?再不就弄个凤穿花式的长牌结儿如何?”

    小二道:“你只看着弄罢。我那里知他喜欢那样儿!”花娘子听得一个他字,便料是国安,不由笑着点头道:“原来是他的呀!这越发好弄了。”说罢,轻拈慢引,纤指如梭,左一掏,右一串,盘花簇彩,不消顷刻工夫,竟结成个玲珑剔透的同心结儿。拈起剪子,剪了余线,又端相了一番,向小二面前一晃,道:“大吉大利,同心百岁。我给你们念个喜歌儿何如?”说罢,笑盈盈便跑。不想一个哈巴狗儿,正卧在门槛下,一脚踹个正着,猛的一叫,将花娘子惊的一哆嗦。小二合掌道:“天报天报!”飞也似赶来。

    正是:缔好无端思引风,官情有意忽惊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七回:窥艳札马胜起淫心,遭冷局红英捐傲性。
  
  且说小二听了,却不甚懂得。料得她是打趣的话,忙要赶去,她已去远。原来花娘子这人,轻俊口快,却是热心眼儿,并非一定是邪淫之类。先前与国安耳鬓厮磨,风月性儿,未免芳心中沾沾恋恋。后来国安总是如亲姊弟情谊相待,不知不觉,花娘子一点不正情爱倒变成很纯洁的了。这当儿,既见小二与国安颇为相配,便想与他们撮合起来,自己心内方觉舒齐。这个念头,非同小可,便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说法哩。若细绎起来,还是当日自己一缕深情所酝酿变化出来的。可见这情之一字,但看用在那里。推开来说,古往今来圣贤豪杰,跳尽傀儡,劳劳一世,还不是为情之一字所驱使么!
  
  话休烦絮,且不提花娘子从此有意与小二为媒。再说陈敬,不时价思念红英。只苦的是茹家门户,等闲不许人踏。没奈何,只得候岁时令节,便遣那贺婆子赍了衣服食物等类,去望看红英。两下里通的情书,无非是海枯石烂、掬心掏肺的话。如此光景,堪堪两年有半。陈敬屈指一算,这两地相思竟居然快限满了,不由心下暗喜。这年中秋节,便兴匆匆整备了许多珍物,仍命那贺婆子去看望红英。

    过了两天,恰好那马胜等一班人前来相访。大家在前厅高谈阔论了半晌,时已过午,陈敬便备酒相款。正吃得半酣,只见一个小仆进来,向陈敬低回了句话。陈敬不由双眉一展,笑向众人道:“诸兄慢饮,我去去就来。”说罢,随那小仆出厅。一摆手,小仆退去,自己竟踅入厢房中,便听得有老妇语音,我老婆子长二官人短的闹了一阵。众人正狼吞虎咽,酒到杯干,都没理会。

    只有吴兴礼心下纳罕,便叠起两指,敲着桌儿道:“我猜陈兄定有些心窝儿内的喜。怎么说呢?他那两条眉毛,不会客气的,这就叫诚于中形于外。”马胜正端了一大杯酒,不由噗哧一笑,道:“你这股鬼劲儿又来咧!”兴礼道:“你如不信,且悄去张张儿。若我这话说在空地,便罚我这大杯如何?”马胜道:“真个的么?”说罢,趁着酒兴,竟悄手蹑脚踅向厢房。这里兴礼等含笑相待。那知这一作耍不要紧,后来竟引出多少事故,反正陈敬该晦气罢了。
  
  且说马胜轻轻踅入,贴隔屏站稳,就帘缝一看,便见陈敬与一个老婆子对坐。那老婆子正指天画地的说道:“官人还没见哩,那红姑越发出落得画上人一般,比先时又高了许多,越显得婷婷娲搦。只那嫩脸儿红红白白,一团宝光。我去的当儿,她正晚妆才罢。漆黑的懒髻儿上插一朵秋棠,穿一身玉色洒花夹衣裤,正站在阶下蹴球儿,引逗猫子。见了我来,便如求乳的孩儿一般,一扑拖住我,恨不得啃我两口,直拖入她屋内。一面问官人安好,一面珠泪乱滚,倒招得我鼻翅儿酸酸的,恨不的生出一百张嘴来安慰她。便将官人之意细说一遍,她方才眉头一舒,腮儿一晕,不知不觉两个酒窝儿一现,‘嗤’的声笑了。”

    马胜听到这里,不由心上奇痒。素知陈敬家事,便料得是说红英,赶忙凝神听望。只见那老婆子一面胡噪,一面由怀中掏摸,略一沉吟,却掏出一封书札递给陈敬道:“官人看红姑回书,管保喜欢哩。”说罢,笑吟吟觑定陈敬。陈敬忙接折一看,大略是会合不远、情致缠绵的词意。末后却有一行小字道:“附身亵物,先寄将意,见物如见妾也。”陈敬喜得直跳起来,便草草揣起书札,伸手向贺婆子道:“了不得!你怎这样慢”腾腾的?快些将来!”贺婆子一面忍笑,一面故作一怔道:“官人待要甚么?”

    陈敬跌脚道:“你瞧。”便将书中有寄物的话说给他,贺婆子又作猛省的样儿,笑道:“咳,真正老没用!人家红姑再三嘱咐我带来,我竟自忘掉。”说罢,只是干笑。陈敬会意,便笑骂道:“你真正是积世精怪,滴水不漏。难道我陈二官人,大钱大钞都用惯,还吝啬这小节目么?”贺婆子赶忙道:“哟!了不得,这却说拧咧。我是与官人取笑哩。”说罢,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个细包儿。只略一颠弄,已有一股异香,钻入马胜鼻孔中。赶忙望去,便见陈敬笑嘻嘻接来解开。这一解不打紧,险些儿将马胜灵魂摄上半天。

    原来是一双桃红软底鞋子,尖翘翘趁着绿提锦带,好不可爱!贺婆子还低笑道:“红姑说只穿得两宿哩!”陈敬喜孜孜看罢,百忙中却收入橱中。竟将马胜偷看得痴痴迷迷,生恐陈敬觉得,不好看相,忙躬着腰儿,(句中有眼。与石头记贾琏弯腰笑恨平儿同一笔致。)弯虾一般悄悄踅回厅,向众人低低笑诉一番。吴兴礼含笑拍案道:“你看如何!这杯酒还该马兄吃哩。”正在喧呶,便听得陈敬脚步响。大家一挤眼,依然好端端吃酒。陈敬没事人一般,道声失陪,入座相劝。

    马胜这厮,没看到书中言词,还不尽兴。便悄悄一踹兴礼的脚,兴礼会意,两人便大杯价来灌陈敬。陈敬趁着欣喜,都不理会,少时竟吃得东倒西歪,向椅背一靠,沉沉便睡。马胜凑向前,只作斟酒,一伸手,摸入陈敬怀中,容容易易,将书札取出。大家便凑拢来,打开一看,只见两幅薛涛笺,字迹清媚。上面写道:

    待说相思,从那里说起。团团月子,知道你我情和绪。倚遍栏干,也没些道理。害得人啾啾唧唧,眉敛鬟低,寸心儿怎样将得去。钗儿钿儿,终不争人气。算将来、只有这香钩凤舄,灯前被底,偎偎依依,勾将起万缕前情,长在阿侬心子里。呵唷唷,你、你、你。(曼声繁响,雅艳绝伦。游戏之笔,乃夺近日白话诗家之席。咄咄怪事。)
  
  当时众人看罢,都伸眉挤眼的悄笑道:“妙!妙!”惟有马胜,越发情牵意惹。还是吴兴礼老成些,忙草草折叠起,装入信简,置在陈敬怀中。摇手笑道:“别这么玩法了。看他醒来,下不来台。”当时便唤进仆人扶冻敬入内,大家各散。这且慢表。但是那红英自赴茹家后怎生情形,想读者诸公,都盼得眼巴巴的,要知究竟。今且转笔述来。

    原来红英自那日别过陈敬,迳赴茹家。一路上,便闻得老仆梁方说起茹家规矩怎样利害。却是说得揭二骗三,没头少尾,大约一半儿多是传闻,倒闹得红英十分闷闷。这日行抵茹家。红英留神一望,只见高耸耸、长延延,好大一所房舍。四周围墙,浑砖到顶,便如铜墙铁壁。门口儿更加壮丽:两扇竹节攒花、铁页裹木黑大门,黄澄澄兽环紧扣。门楣悬额,斗也似大字,上写“朱郭遗风”。迎门一座照壁,更加别致,竟有数尺之厚,成了个方形儿。

    地面上,从门到照壁,长广数丈,都是坚大长砖砌成许多方胜儿,其余空地,都用石子填砌。门右一块上马石,浑然素朴;门左那块,却雕镂得十分精致。更奇的是,门两旁数十步之远,便用铁索圈定,仿佛是不许人踏脚一般。当时红英看罢,十分纳罕,便与梁方下马来,在铁索外站定。梁方道:“姑娘且望望罢。我们还须转向他后门哩。”红英道:“这是为何?”梁方沉吟道:“我闻得他这大门,许多讲究。说是甚么有出无入,大约是都走后门儿哩。”红英听了,越发纳罕。只得各牵坐骑,转向后门。
  
  那门儿却大敞着。恰有个老仆,低头扫地。梁方走上说明就理,那老仆望望红英,便来接过坐骑,引到院中。这院中十分宽敞,都有围房。便嘱红英暂候,将坐骑交与梁方,匆匆踅到内院门首。那里壁上,却挂着一面小小铜钲。他便摘下槌儿,轻轻一击,里面便有人应道:“知得了!”红英暗想:怪不得人说他家有些规法,果然严肃得很。正在呆想,只见走出个仆妇,后面跟定个双髻丫头。红英眼快,正是那日在章华驿所见的那个寻鹰的女孩。

    便见他笑吟吟抢到仆妇头里,劈头更问道:“怎么那位阿姊没跟来?我还怪想他哩!”说着骨碌碌两只眼只是打量红英。那仆妇略问情由,便知是红英到来,当即拥定他直入内院,那丫头早飞也似跑向前面去了。这里梁方自有那老仆款接,引入围房内一一安置人骑,次日自行返回,不必细述。
  
  且说红英一团高兴,扎括得花鹁鸽一般。又自负材艺,料得这一来,茹家婆媳必耸动得甚么似的。正打点了一肚皮不亢不卑的话,作为见面款接的预备,那知入院之后,只见静悄悄的,通没人迎出。直穿过三层房,却山个角门踅入一所陋院。室中陈设十分草草,竟如仆婢所居。不由心下十分怙惙,只得由那仆妇安置行装。自己呆坐半晌,竟没人来理。这当儿饥肠辘辘,只管怪叫。只得起身来,徘徊一番,又将行尘打拂干净。新来乍到的,又不好问长问短。直挨至日色平西,方见那仆妇慢腾腾的踅来,手托着饭盘。红英一望,却是一盆粗粝饭,一大碗清煮苦菜,此外咸菜一碟,更无别物。

    红英有生以来,大约还不曾见过这东西,却是还疑惑是仆妇所用。暗笑茹家这等过法,倒是个省财主哩!正在思念,便见那仆妇就桌上摆列停当。红英刚要站起躲开他,那仆妇道:“姑娘一个人儿用饭,不消客气了,便请坐罢。”说罢,将白竹筷儿也摆好,盛了热腾腾冈尖竖流的一碗饭,置在红英跟前。笑道:“姑娘若咸菜不够用,请言语声就:是。”说罢,拎盘自去。这里红英诧异之极,反倒好笑起来。暗唾道:“这许多咸菜还不够,我还不待变蝙蝠儿去哩。”没奈何拈起筷来,试尝一口,可煞作怪,竟十分香甜。

    作者写到这里,忽想起童时一段趣事。有一日恰值年节,作者那时只有七八岁光景。严慈在堂,埙篪和乐。那种快活,就不用提咧。从祭灶吃糖瓜起马,齐头吃到三十晚晌的肉饺儿,甚么糖果咧、年糕咧、花生风粟咧、腊鱼封鸡等类,夹七杂八,这几日直装得肚皮圆挣挣的。接着便是开正家筵,并伯叔婶姆,大家赐压岁钱。

    不消说,这笔款照例的不许剩,都打点到口头上去。末后竟弄的不饥不饱,也想不出甚么可吃的来咧,未免食多伤心,好端端的饭拿将来,眼儿一瞟,顿时气得雷秃子一般。(北方谓小儿善怄气曰雷秃子。)婢仆们偶一搀言,顿时便撤酥儿。作者乳母便笑道:“你这等掉蛋法,莫非像那个南方王子,要吃个红嘴鹦哥抱玉石么?”作者听了,不解所以。乳母道:“你且静下来,待我与你说一桩古事。”这句话不打紧,不但作者手舞足蹈,便连作者兄姊都哄:的声围拢来。顷刻静悄悄,目不转睛的望定乳母那张瘪干嘴。
  
  乳母便说道:“有这么一家子……”(此语为说古事开口第一声,几如板定文法。不知南北习俗相同否。一笑。)作者便大跳道:“算了,算了!我替你说罢。下面是‘大锅里熬鸭子,鸭子一扎煞,吓杀一家子。’是也不是?”乳母听了,倒笑得喘不过气。作者的大姊,便狠狠瞪了作者一眼。乳母接说道:

    “有这么一家子。夫妇两口,住在山村中,买豆腐为生。一日清晨,夫妇整理好店面。热烘烘白玉块似的大豆腐也得咧。正在忙碌,只见从山道上慢腾腾的来了一骑战马,金鞍玉勒,十分骏美。马上一人,年方二十余岁,生得龙颜凤表,一貌堂堂。身穿金索连环甲。腰佩珠鞘龙泉剑,好个气概。却是没精打彩,在马上前仰后合,仿佛疲困不堪的光景。一见豆腐店,忽然大悦。忙跳下马,系在门外,大踏步入来,直据高座,一迭声乱喊道:‘店主人在哪里?快端整些食物来。’

    夫妇忙跑来一问,方知他是南方诸蛮中一国王子。因与邻国交战,大败而逃,齐头三日三夜没沾着水米。直跑到这里,所以喉急如此。当时夫妇惊叹之余,左思右想,人家既是一国之王,自然终朝玉食。这豆腐店中,可有甚么吃的呢?思索一番,只得就后园中摘了些新鲜菠菜,将红腴腴嫩根儿削得尖而且弯,配了豆腐块儿,加些椒油盐料,热腾腾作了一碗汤。红着脸端将上来。以为这王子一定吃不来,那知王子一见澄清的汤儿,趁着雪白碧绿,还有绯桃颜色许多东西。

    就这鲜妍色儿说,已经馋涎欲滴,何况一股馨气扑鼻钻来。不由顿时大悦,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倾刻入肚。觉这种美味,生平未经。大笑道:‘妙!妙!店主人快照样作来。’倒将夫妇俩怔住。便又作来。不消几口,早又净咧。直作了三次,王子方扪着肚皮道:‘罢了罢了。小王虽处富贵,竟不知此等美品。你且报个名来,以备回宫后命御膳房仿作,便可长享。’这一问,却将两口儿给怔住咧。要从实说罢,又觉太不冠冕。沉吟良久,还是婆子嘴儿巧,便道:‘这就叫红嘴鹦哥抱玉石哩。’

    王子喜道:‘好个漂亮名儿!’便牢记在心。问了他两口儿姓名居址,赏了一把金钱,上马而去。回到国里,不消说烹龙炮凤,食前方丈,吃一摆二眼观三的故态复作。闹得胃口弱下来,任吃甚么,都不得味。便想起红嘴鹦哥抱玉石来,立刻传命膳夫去作。这个哑谜,那里去猜?不消说,作来的都不称旨。王子怒起,一连杀掉三四个膳夫。大臣们没法,只得请王子明示,到底是甚么珍奇东西。王子这才细细一说,大家方恍然便是那菠菜豆腐汤,忙用十余文钱,买了一大堆,如法炮制好。王子一尝,越发没味。
  
  顿时又杀掉一个膳夫。闹得宫府内外,大家愁眉不展。这当儿,宫女中却有一人,十分慧黠。暗自揣度一番,便自奏能制此汤。但有一件,王子须清斋三日,每日只许吃一瓯淡粥,方可试制。王子准奏,果然清斋起来。大家都替那宫人捏一把汗,那宫人却不慌不忙。三日既过,那王子已饿到十分了。宫人便作好汤,亲自端上。哈哈!真也作怪。王子一见,顿时如那日在豆腐店中光景,一气儿吃完,连连赞美,便问其所以。宫人笑道:‘这滋味一道,原无一定,只在人饿与不饿罢了。’”

    当时红英也因饿了大半天,所以觉粗饭香美哩。闲言揭过,且说红英草草饭毕,仆妇撤去。不多时日落掌灯,料得今日没人来款接了,只好明日自去谒见。枯坐一霎,也便安歇。次日起来,那仆妇匆匆端进一盆脸水,丢在那里,道:“姑娘净过头面,可自己泼去。门后头有箕帚,便扫净地罢。”吩咐毕,扭头就走。红英怔了一回,只得自去料理。待了好久,仆妇又拎了一壶热白水来。红英方要开言,她又跑去,直至将午,又端了饭来。

    红英一望,依然与昨天一个样儿。当时用毕,便忙忙将带来礼物贽金捡出,请那仆妇将去,引自己进谒。仆妇道:“这礼贽便先将去。姑娘且请稍候;因我家老太太(指蕙仙)近日欠安,大娘子娘儿俩不得工夫哩。”说罢,端起撤饭,携了礼贽去了。这里红英还不在意,便更了一身衣服,呆坐静候。空庭悄悄,只见那阶下日影徐徐而移。直候得心焦意倦,方见那仆妇撅着嘴踅来。红英欣然迎上,却见她一屁股坐在榻头,骂道:“都是浪蹄子,叫我去碰钉子!”红英不由大怒。

    正是:骄气未除难就范,恶声忽至易凌人。欲知仆妇谩骂为何,且待下回分晓。



第二八回:鉴微识远老眼无花,涉险探奇雏鬟告警。
  
  且说红英见仆妇一骂,不由面色一沉。仆妇悟过来,忙笑道:“姑娘莫多心,我是骂那猴儿丫头哩。便是姑娘方来时,她不是和我接你进来的么?她名喜儿,是侍候我家小娘子的。(寻鹰丫头之名,到此点出。)方才我到内,先将姑娘之意向她一说,她笑道:‘巧咧,今天老太太安好许多,大家喜得甚么似的。你便去禀明,保管就见姑娘。’我呆鸟似的。果然向小娘子一说。不想小娘子正不耐烦,叱我道:‘甚么要紧事!你这样慌张。礼贽且置下,田姑娘且多歇两天,俟我高兴再见他便了。’你想喜儿多么促狭,我不骂她骂那个?”红英听了,甚是不悦。没法儿,只得淡淡一笑。
  
  话休烦絮。便是这样光景,直有十几天,将红英孤零零置在陋院,便如软禁一般,弄得她火星乱迸。这样个牝狮般的脚色,如何受得!有一日晚上,孤灯枯坐,越闷越无聊,深悔此行之误。暗恨道:“凭我这样人,为何自寻人侮?茹家婆媳,难道便是天上人么?”想到这里,不由气吼吼跳起,拎起刀,刷的声抽出鞘,就灯下拂拭一番。自笑道:“我也真个呆子!她这里又没甚么铜墙铁壁阻人脚步,明日我便闯入见她们。好便好,不好便厮拼他一场,也没甚要紧。”想的得意,奋然登榻安眠。却是一时间那里睡得去!方要蒙眬,忽听院外两个茹家仆妇且行且语。

    一个道:“昨天我托人由北京捎来一把王麻子的剪子,果然名不虚传,器具儿好的很。”一个道:“那是自然。他曾受过千锤百炼,安得不成美器?”红英听了,心头扑通一跳,悚然汗下。暗道:“错了错了!要得艺成,那有不受挫折的道理?我只须耐性撑去才是。”如此一想,燥念都净,倒沉沉睡去。从此言语举止,驯谨许多。这些情形,早在茹小娘子侦察之中。

    一日,便整备停当,要驯伏这野性红英,命那仆妇引她来见。红英好容易盼到这一日,如久处阴霾,忽逢晴朗。当时便喜孜孜随仆妇踅进内院。一路留神,只见屋宇连延,十分宽洁。仆婢奔走,各勤所事,连些大言语都没有。少时,已到头层住室。早见喜儿垂手鹄立在帘外,赶忙一揭帘,红英紧步趋进。茹小娘子正就东壁下漆桌儿旁端然坐定,只穿着青布家常衣,云鬟玉面,肃穆非常,明眸一眄,灼灼照人。

    红英不由悚然,当时如礼叩拜下去。茹小娘子只略略欠身,命她起来,站在一旁,略问数语,却注视她面孔,良久方罢。红英只好小心低头。这当儿,帘外鸦雀无声。停了一霎,茹小娘道:“喜儿在哪里?”喜儿应声踅进。小娘子道:“你且领她到大娘娘老太太那里。”喜儿道:“晓得。”当即头前引路。穿过头层室,喜儿方低语道:“姑娘可还认得我么?”红英道:“正是哩。”便用手指道:“这二层住室,便是老太太居住么?”

    喜儿摇头道:“她老人家好静,在后面住,便如佛堂一般,等闲不甚出来的。”两人一面问答,已到二层室外。听里面有人笑道:“怪道喜儿这丫头踅进踅出,原来引了远客来咧。”说着,掀帘走出。红英一望,却是个半老佳人,生得云仪月态,面容慈和,笑吟吟长眉弯黛,甚是可亲。喜儿赶忙低语道:“这便是我家大娘娘。”红英连忙道个万福。大娘子道:“不消得。”说罢,携了他手端相一番。笑道:“果然好个俊爽姿质。”

    喜儿这时已搴帘侍候,茹大娘子便直将红英携入,先笑道:“我们且坐了谈罢,不须行礼了。”红英那里肯依,当时拜罢,侍立一旁。室内一个婢女,早移了座来。大娘子向红英道:“你且坐了讲话。”红英只得谢过,然后就下首落坐,暗道:“这位大娘子,却是好性格儿。”

    大娘子便殷殷与他谈起,及听到他所遭家难,不由叹道:“如此看来,你却是个苦人哩。既到这里,且专心习艺罢。我如今也没这些心绪,好在小媳还能来得,你们一块儿混,倒也不错。”说罢,又仔细看了他一回,回头向喜儿道:“你看田姑娘这双眼,真个灵动,保管聪明得紧。你这丫头,倒添了个伴儿?”喜儿抵嘴一笑,不敢答言。

    红英便趁空道:“婢子闻得老太太染恙,想已大好,可容婢子前去叩见?”大娘道:“便是哩,现已痊愈多日。既如此,我领你去。”说罢,站起前行。红英与喜儿都跟在后,穿过这二层住室,那院落越发宽敞幽静,盆花石橙,位置楚楚,阶下翠森森数竿修竹,趁着布帘纸窗,一派古朴气,使人神静。
  
  当时一行人踅到阶下,大娘子便止住红英等,自己先去回明,然后方出来,向红英一招手。红英低头而进,偷眼一望,那老太太白发婆娑,穿了件沉香色道服,正在佛几前添换瓶花新水。室内矮榻木几,旃檀微袅,疏落落置了几部经典。粉壁上却挂着一柄长剑,七宝剑鞘,光泽异常,还是当年茹南池老英雄所用。不义丈夫的项血,也不知染了多少,而今,却与这老太太作了个入道良伴。看起来英雄末年,大半都与这剑一样。昔人有诗一首,道得好来:祥金铸就耿神锋,留与人间雪不平。几许恩仇端赖此,中宵风雨作龙鸣。
  
  那宝剑之旁,还挂着一付对联,墨迹淋漓,甚是古雅。写的是:色相都空花不染,岁寒惟与竹相期。红英看罢,方在沉吟,蕙仙一回首,倒将他吓了一跳。只见这位老太太精神炯炯,双瞳照人,直不似年老婆婆。当时忙垂手鹄立。大娘子早就正中铺下垫儿,红英不待吩咐,盈盈便拜。

    蕙仙拉起道:“你到这里,敢好多日了?你的来意,吾已尽知。自有小媳们料理。却是我这里法规紧严,你第一须守教法,更不可随便行动。切记大门那里不可踏脚,待你学成后,自然明白。”说罢,将红英细一端相,忽喷喷赞叹两声,慨然道:“姑娘材质如此,倒不愁学艺不精。但是存心作事,能学我们大娘子,我便欢喜了。”说罢,自己归座,向大娘子道:“你道我这话是也不是?”大娘子只好一笑。当时蕙仙又细细问红英所能武功,点头道:“也还罢了。我们相处日久,你学艺之暇,只管向这里来与我谈谈,通不必拘束的。”说罢,霭然一笑。

    大娘子顿时欣然,悄向红英道:“我们且退去罢。”说罢,领红英出来,行到院内一个角门边,向喜儿道:“你便送田姑娘回院歇息,我还须到老太太处。”说罢,踅回去。这里喜儿便与红英出了角门,却是一条长箭道。走了良久,方才踅到红英所住之院。喜儿笑吟吟跟入屋内,言三语四,好久方去。
  
  且说茹大娘子复入室内,葸仙道:“我看田姑娘这人,聪明有余,气质不正,如学艺太精,倒足为累。可嘱咐孙媳妇,当心一二,教他个十分七八,也便罢了。”茹大娘道:“或者年幼人气质不定,也是有的。”蕙仙道:“不然,他那眸子却沾有邪媚之气,不过为美貌所掩罢了。”婆媳又谈了一回,大娘子方才退出。

    从此红英便每日按时学艺。他本是绝顶聪明,又加着素有根底,不消说一点便悟。天下为师的,那有不乐育英才的呢。因此,茹小娘子倒十分喜他,却是时时设法挫他骄矜之气。茹大娘子秉性和厚,是看得天下没有不好的人,喜爱红英,更不消说。惟有蕙仙,静极生慧,早料定红英将来必兴妖作怪,只好暗叹为劫运使然,因此时时讲今比古,拿话儿去敲醒他。
  
  光阴迅速,忽已两年有余。红英自觉艺足,拘束日久,未免春怀撩乱。恰好端午节陈敬又使贺婆子前来看望,相见之下,红英不禁引起旧欢,便絮语陈敬近况。那贺婆子又是个虔婆脚色,自然甜甘甘柔嫩嫩,来了一套连皮带骨的风情话儿。听得红英莲脸生春,只管咬了小指儿呆想。不想这番光景,却被那仆妇听窥去,正在和同伴们绘声绘影的说笑。
  
  忽见喜儿一脚跨入,大家一挤眼,便顿然住口。喜儿笑道:“背地不谈人,谈人没好事。倒是怎么件事,我须听听哩。”仆妇一撇嘴道:“哟!谁家十七八大价丫头家,耳报神似的瞎打听。”喜儿笑道:“你不肯么?我有道理。”说着伸开两指,向仆妇脖儿梗上一捏。仆妇道:“啊唷!别这么动手动脚,我说就是。”便将贺婆子与红英一段光景,细细说出。喜儿听了笑得扑天哈地,道:“莫非那甚么陈敬,是他汉子么?”

    仆妇道:“可了不得!这是其么话。好姑奶奶。你快去罢,别怄得人肚儿痛了。”喜儿笑嘻嘻踅出。他知甚么轻重,便趁空儿一五一十向茹小娘笑诉一番,还以为这段新闻,采访得有趣。那知茹小娘子顿时面色一沉,喝道:“怎这等没规矩!这也是胡说的么?”喜儿不由失色而退。却是茹小娘子十分不悦,暗察红英那一派骄矜气,又渐渐发露。
  
  过了些时,便交秋节。红英寄鞋后,越发引起情思。又自以艺已大就,便不甚留意茹小娘子诸般嘱咐。一日,忽想起那大门所在不可踏脚的话,便自恃本领,倒要探个究竟。即悄悄踅出,超过长箭道,来至二门楼边,端相一番。只见方砖砌地,十分平坦,并没异样,只是靠大门洞后檐滴水下面,一排竖瓦砌的古鲁钱。望着钱眼虚空,仿佛是承泄雨溜似的。门洞儿中间,四扇洒花绿油屏,却闭得牢牢儿的。屏门两旁壁上,嵌着两具狰狞兽面,张着老虎似的大嘴。地下却密铺杉板,横楣上还高悬两具大铜钩,想是为悬灯之用。
  
  红英看了一回,暗想道:“若就辉煌局面而论,也不过像自己家中,为何鬼鬼祟祟,便不可踏脚?或者茹家婆媳特地欺人,大家便跟着哄传,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不由趑趄脚步,慢慢向门洞后檐下踅来。刚踏着一个古鲁钱缘,只听“噌”的一声,由钱眼中射出一支弩箭。

    红英大惊,刚要跳向杉板,只听后面有人大叫道:“去不得!”风也似跑来,拦腰抱住,直拖到二门边,方说道:“啊唷,好险好险!姑娘今天是怎么咧,若不是我遇着,那还了得!”红英定睛一看,却是喜儿,已吓得蜡渣似的颜色。不由怔着道:“这是怎样?”喜儿摇手道:“快走罢。我家小娘子知得了,须不是耍处。”说罢,直拖转红英,叮咛一回方去。红英反复沉思,终是摸头不着,只得丢开。
  
  一日,又从茹小娘子授艺。试了一路拳脚,真个有捶碎鹤楼、踢翻芳洲之势,果然名师所授,不同寻常。试罢,卓然立定,向茹小娘子微笑道:“吾师看弟子技艺,还没甚破绽罢?”说罢,明眸四顾,十分得意。茹小娘子略一沉吟,更道:“破绽呢,也无一定,但看敌人伎俩如何。若单身试拳,自然可称没破绽了。”红英听罢,不由不悦,趁着傲气,便冒然道:“那么吾师既如此说,何妨当场指点一二。”茹小娘子道:“使得。”

    于是两人各站好,叫得一声请,顿时打将起来。一对玉人,珠联璧合,端的好光景。但只见:双峰对峙,琼树争辉。玉臂纵横,金莲错落。一个是红闺娇女,气薄风云;一个璇阁孀姝,名传宇宙。鬟云亸处,腰式如弓;莲趾腾时,履痕似月。浑内外家之宗派,合南北地之拳门。腾踔无形,变化有则。真个是娇喘不闻声细细,巧敌惟见态依依。
  
  当时两人来来往往,便如飞仙一般。红英妄想争胜,步步逼紧。茹小娘子只给她个自在游行,随意抵挡。引得红英性起,少时觑个缝隙,一足飞来。茹小娘子忽的喝声“着!”微骈两指,点到红英胫腕。红英但觉如一股针气一般,直达上身,顿时心头犯恶,迷闷要倒。茹小娘子赶忙向他背后轻轻一掌,红英吁了一声,方才站稳。不由扑翻身便拜,叩请所以。茹小娘道:“这不过是点穴成法罢了。”

    红英当时也不敢细问,却是从此念念在心,依然专心习艺。这当儿飞檐越壁,只如寻常;诸般兵器,无所不通。更妙的便是刀法,有七十二招变化,真个是泼水不入。这时距三年学满之期,只好有个把月。红英暗想:“佳会不远,好不高兴。却有一件,总想学会那点穴法,方才如意。”

    那知茹小娘子十分机警,本不肯轻传绝技,又搭着暗奉了蕙仙嘱咐,便决意留了这一招儿,仿佛那俗语说的:猫儿不教给老虎上树一般。只有茹大娘子,为人诚厚,被红英苦缠得没法,几次命茹小娘子教他一二。小娘子只是不肯,也只得罢了。那知这一来,这段邪缘,将来却落在冷田禄身上。此是后话慢表。
  
  且说红英一日正思量这点穴法,低头闷坐,忽见喜儿扬扬走来,笑道:“姑娘不多日便要学满转去,应该欢喜才是,为何反闷闷起来?”红英正在无聊,便拿他打趣道:“你终日小鬼头似的,且猜猜如何?”喜儿便趋势坐在下首,笑道:“这不用三猜两猜,一猜便着。姑娘管保为大家热剌刺相处一场,一旦分离,怪割舍不得的。”红英道:“世上无不散的筵席,倒不为此。”喜儿道:“既不为此,或者我们小娘子得罪姑娘来?”

    红英笑道:“越发不是。为师的调理弟子,应该训斥,我还求之不得的哩。”喜儿听了,仰起脖子呆想半天。忽想起那日所闻甚么陈敬的一段话,不由失口道:“哟哟!我可猜着了。姑娘一定是想他罢?”这句话劈空而来,倒猛将红英怔住。便笑道:“这憨丫头!好不糊里糊涂。这个他,可是谁呀?”那知喜儿话方出口,业已后海不迭。暗想:糟咧,这片话如何能向他说?顿时羞急得红云飞起,连脖带脸,被红英一问,越发不好意思。还亏他心眼儿快,便笑道:“姑娘一定是想那个跟随你的阿姐。”

    红英睡道:“我想他作甚!这越发不对劲了。”喜儿这当儿,还觉得脸上热烘烘的,便顺手来了个猫儿洗脸,用手抹了一把,呵欠道(凡人一阻兴,没意思,顿时懒倦。此等处都见微细体贴。):“姑娘你老实说了罢,别这么打闷葫芦咧。”红英一笑,方将思量学点穴法之意说出。

    喜儿道:“这倒难哩。我们小娘子,是因人授技,都没一定。将来娘儿们那里就不见面咧?趁他有时欢喜,姑娘再求教,也不为迟,还发闷怎的?”说罢,站起踅出。红英顺步送到屋门口,只见喜儿刚走到院门首,忽的一怔,大叫道:“不好!”回身飞也似跑来。

    红英大惊,正是;绝技未成方缺陷,惊闻又到费踌毖。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晓。



第二九回:襄阳城淫徒遇艳,化鲤门豪饯辞师。
  
  且说红英忽见喜儿慌张跑回,猛然一惊。喜儿竟奔上前,附了红英耳朵细语良久。听得红英惊惊耸耸,不由谢道:“你这番好意,吾已都知,便当依你话去作。”喜儿复密嘱良久方去。俗语说得不错:猫狗识温存。这便是红英素来温煦喜儿的好处,所以到紧关加要之处,竟亏他预泄秘密。当时红英沉思一番,只待窥空行事。这当儿茹小娘子越发加紧教授,只有晚上,还有些闲空。屈指学满,还只有十余日。陈敬便由家整备鞍马,依然命梁方来接红英不题。
  
  且说红英见为日无多,刚要如喜儿嘱咐去行事,恰好这日茹小娘教授罢,喜道:“可贺你功力圆满,已到十二分火候,不久便当遣你归去。只是有一桩要事,我家向例如此。便是临行之时,诸门洞开,为弟子的,须由内一直杀出,从大门而去。这番意思,是怕那为弟子的学艺不精,有辱茹家名誉。却是那大门内外,有许多利害机关,只凭你本领躲闪。出得去的,自然成功。偶一失神,或被阻遏,还须留学三年。倘或不幸,或伤或死,都不能定。为日无几,赶快日夜加工练习去罢。”

    红英听罢,只惊得亡魂落魄,幸亏还听得喜儿先草草说个大概,稍为得点主意。当时默默退去,那敢怠慢,挨到夜深人静,踌躇一番,便悄悄踅向箭道,略一耸身,已猫儿般跳入二层住室院内。由窗隙向内一张,且喜茹大娘于还未安歇,正端坐椅上对烛观书。红英忙悄步而入,一揪内室帘,闯然直入,突的跪倒大娘子膝前,手扶膝盖,呜呜咽咽一场好哭。这都是喜儿的锦囊妙计,他算看准了大娘子是老好子咧。当时大娘子忙道:“怎的怎的?”便要扯他。红英更来得干脆,索性双手抱膝,一头扎在怀内,哭叫道:“大娘娘救命罢!”

    茹大娘子见他娇啼宛转,果然受不得。不由自己眼睛也酸酸的,拖他道:“不拘甚么,姑娘快起来!”红英道:“大娘娘应许我,方敢起去。”大娘子百忙中连道:“当得当得!”红英这才拭泪站立一旁,将那会子茹小娘子吩咐的一番话,说了一遍。茹大娘子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为此。此是我家老例,不曾免得。姑娘所学甚能,断不致或有意外。”红英道:“只是那大门内外许多利害机关,还求大娘娘密为指示。”说罢,又要拜将下去。

    茹大娘子一面扶住,一面沉吟,正色道:“你既说到此处,也怪可怜的。却是你此行之后,身负绝技,必当用之于正。我们妇女家,虽不能致君泽民,但是行侠尚义、种种拯济之功,还作得来。你如誓遵我言,我方指示于你。”说罢,一团诚恳之色,注定红英。红英连忙没口子指天誓日。

    茹大娘子喜道:“如此却好。但誓不虚发,日后倘若违背,你自己终蹈不祥,别人须救不得哩。”(写大娘子慈和如画。)说罢,剪剪烛花,命他对面坐了,用纤指画几,指示道:“这大门内外,机关密布,综言之,没处着脚。你第一须切记:四扇屏门边一道门限,并大门门限,这两道门限都可驻足。既跃上大门限,便须直跃上照壁之顶。倘中间气力不接,偶踏门外之地,那照壁中却伏藏毒箭百支,顿时雨点般射出。至于那左右上马石,都有机轴。若踏到雕石上面,顿时平沉。若踏了朴石,发动下面消息,便从照壁沿上射出三支双脊鱼头镖。若说到屏门边,更加利害。那两旁兽面口内,都藏飞叉。但一触手,顷刻左右齐出。倘一惊惶,上攀铁钩,那横楣槽儿内便轰陵隆一阵响,一把腆刃长大刀,赛如千金闸一般,立时飞下。地面上所铺杉板,都是滚机,下面深穴,足有四五丈。倘若陷落,便老实实闭埋而死。因那杉板各有密桦,人一堕下,顷刻各复原状,依然平地一般哩。”
  
  红英听罢,只惊得汗如雨下。不由问道:“家居之下,为何作此等危险机关?”茹大娘子沉吟道:“这还是当年先翁在日,从北京归隐之后,有一个好友过访。此人落拓不羁,广有才智,兼深明机巧之学。偶然兴到,便与先翁制就这一片机关,取名为化鲤门。言人能从此间出去,便如鱼化为龙一般。也是成就弟子一片苦心,并非为防患备敌而设。先翁一生正气,不但为德乡里,便连不义之辈也都畏怀兼有。岂像豪强之徒,防人暗算么?后来此人飘然云游去了,直至先翁去世,也不曾来。”红英一面心内估,一面随口问道:“此人也倒奇异,他姓名是什么?”茹大娘道:““他这姓氏,委实不多见。他复姓淳于,单名一个尚字。”红英听罢,叩谢而起。

    茹大娘子道:“你不必虑得许多。既知底里,自去留神预备便了。”红英唯唯,方要掀帘,茹大娘子道:“可是的哩,我还忘掉一桩。那门洞后檐下砌就的古鲁钱,下藏劲弩,千万也不可踏触。”这一嘱咐,大娘子总算是废话咧!因人家早已请教过了。当时红英却绷的住,顿时故作一惊,向大娘子便拜道:“亏得大娘娘指示得如此详细,使人感激无地。”竟来了一套儿客气。(写大娘纯厚,如此一片真诚,而红英终以诈伪待之,并且仓惶之间,不将误踏钱缘事说出,阴鸷可畏如此。此等小节簇,都写人性情,非泛墨也。然世无圣叹,谁复识作者苦心哉!为太息者久之。)茹大娘子倒很觉过意不去,不欲惊动婢仆,仍命她从旁垣跃出,回到室中,还沉吟了半晌方才安歇。(只一沉吟,中藏无限情事。)
  
  这且慢表。且说老仆梁方,不多日便到黄冈,且就旅店中歇下鞍马,到茹家通知来意。红英这当儿又喜又忧,除食息外,只管预备武功。临行头一日,蕙仙等又嘱咐许多话,便将他一切行李整备好,先交给梁方。红英手头阔绰,茹家婢仆都有赏赐,喜儿不消说,又另有一番别意。当晚,大家都侍坐在蕙仙跟前。红英处处留神,只见蕙仙座旁忽倚了一根紫漆拐杖。他相处三年之久,一向不曾见蕙仙拄过杖儿,不由心下纳罕,便笑吟吟端了一杯茶,送到蕙仙跟前,顺手儿将杖一提,不禁面色一惊。原来那杖沉甸甸竟有五十多斤重,是铁胎加漆的。

    蕙仙笑道:“你看我这个纸老虎儿,可好不好?当年怪好的个伴儿,而今老来,只是不待见他。”说罢,向茹小娘子道:“等你老来,便自知得了。凡人少年得意的事儿,及至老来回想,可煞是没趣,也不知当日挣命认真的是甚么!”说罢哈哈一笑。红英为人何等机灵,早听透蕙仙这番话意,不但自己不肯难为他,便连茹小娘子都暗用话儿点到,于是心下放宽了许多。当时谈了一回,大家各散。
  
  红英安歇下,事在心头,一时间翻来覆去,好容易方睡去。次日方才梳洗罢,那茹宅婢仆都一个个衣履一新,前来叩喜。乱过一回,那喜儿也笑嘻嘻跑来,一身短衣劲装,便如在章华驿前的光景。红英笑道:“怎忽的这等排场?”喜儿笑道;“哟,姑娘还不知么?今日早晨特地给姑娘饯行,酒至半酣,即便由席上起身,自我们老太太以下都须披挂整齐,如临大事,给姑娘把盏送行,好不风光得紧!姑娘也便结束起来罢。婢子特来请客的呀!”说罢,从壁上摘下雁翎刀,笑道:“今日该你出点气力了。”

    红英听了,只得略为结束,便由喜儿前导,踅出住院。由二门而入,一望洞然,诸门大启,直及最后一层倒厅。百忙中回头一望,早见屏门大开,直望到门外照壁。不由驻足凝神,又暗将大娘子一番话温了一遍。然后同喜儿直穿三层室院,方到倒厅前。早见意仙等都结束得威威武武,徘徊廊下。厅正中华筵已列,酒炙纷罗,十分丰盛。另有两个彩衣婢子在廊下各司金鼓,其余的垂手夹侍,肃然无声。

    红英一见,不由心头七上八下,赶忙一镇定,急步而进。大家厮见了,说得数语,红英便款折纤腰拜别。先向蕙仙拜将下去,意仙笑道:“不消了。今日艺成归去,真是大喜。”次及茹大娘子。大娘子一见这番光景,心头真有些热刺刺的,只连说道:“愿作一跃登龙。”末后方拜到茹小娘子跟前。小娘子正色道:“我们三年周旋,今日何须多嘱。此后望你自己努力罢。”说罢,微微一叹。(写茹家三妇各有情致,而后来红英许多事已在隐跃中,真有匣剑帷灯之妙。)

    当时,大家拥红英人座,顿时一通鼓起,金声一鸣,举杯相劝,且谈且饮。上过几道菜品,便闻得金鼓又作。于是从意仙起,各敬了红英一杯。这当儿喜儿替红英抱了雁翎刀,侍立座旁。蕙仙便向她道:“喜儿劝酒。”说罢,挺然而起,率茹大娘婆媳向前而去。
  
  喜儿望他们去远,方将手中刀一振,低笑道:“利市!
  
  利市!我且来替姑娘劝他一杯。”说罢,竟斟了一大杯,淋浪浪泼向刀头,将余沥一饮而尽。顿时精神跃然,双眉一舒,趁势就席前舞了个来回。红英见了,不由豪气飙起,霍的跳起,一抬脚踢翻椅儿,引起壶咕嘟嘟灌了一气,“啪”的声掷在案上,道(欲写红英淋漓突兀之致,却从喜儿一面引出,灵动之至。):“好好!我来助你个势儿。”噌的声蹿到喜儿跟前,接刀在手。方要舞动,便听得三通鼓隆隆响起,接着金声大鸣。喜儿大叫道:“姑娘保重!可便由此去罢。”
  
  红英道声多谢,提刀闯去,旋风般卷过三层住室。刚迈出门来,忽听背后喝道:“那里走!”忙一回望,正是蕙仙,那一条拐杖,业已泰山压顶似的飞向当头。红英急忙横刀一架,只震的玉臂生痛。便不敢迎敌,连忙跪倒蕙仙膝前。蕙仙拭拭老眼,叹了一声道:“红姑快些去罢!”红英谢得一声,提刀站起,直闯过二层住室。早见茹大娘子手拄一杆烂银枪,正在院中等候。见他到来,拖地一抖,怪蟒般分心便刺。

    红英叫道:“怎大娘娘还不可怜我?”大娘子早一笑,收回枪锋,便道:“我无以相赠,且教你一路枪法。”说罢,两人交起手来。红英留神,果然这路枪法,神出鬼入。若非有意周旋,自己那里抵挡得来。好红英真个心灵手敏,只这仓猝之间,竟将茹家枪牢牢记全。后来多少长枪大戟的厮杀,真个得力不小。当时茹大娘子指点毕,趁势卖个破绽。红英会意,舞刀杀出。茹大娘拄枪笑道:“阿娘便放过你,且仔细前面罢。”
  
  这当儿,红英已闯到头层住室院内,那喜儿飞也似赶来,见悄然无人,忙道:“好了,好了,姑娘还不快走!”说罢,拖定红英,直抢至二门外。那知茹小娘子正隐身门外,红英一脚刚踏到阶下,茹小娘子手起剑落。喜儿叫声不:好,尽力子将红英一搡,一个践踵,甩出数步。真好红英!捷疾非常。顿时一个悬崖勒马式,翻身一刀,只听呛啷一声,触得剑锋火星乱迸。两下里不暇言语,顷刻间剑去刀来,直杀得翻翻滚滚,满院中白气纵横,人影不见,端的一场好斗。怎见得?有诗为证:茹家剑术号良工,衣钵相传一瞬中。豪饯音闻人艳说,辞师今见女逄蒙。
  
  当时两人恶斗良久,茹小娘顷刻间剑法屡变,妙在红英随势赴敌,毫无破绽。茹小娘子不由暗暗点头。正这当儿,忽听喜儿仰天自语道;“姑娘真是橛骡子脾气,便拜过打甚紧?”此语出口,茹小娘子顿时触动前情。不由一晃身,跳立圈外,长叹一声,掷剑于地。红英也便凄然泪下,一扑身便盈盈跪倒。原来红英初来的当儿,一日,因习艺不中程度,茹小娘子罚他跪拜,红英不肯,亏得喜儿从中打了个和儿:当时便说得这两句话,所以茹小娘立时感怆哩!当时茹小娘子命他起去,一闪身让出道路。
  
  只见他略不踌躇,一矬身直奔大门,飕一声早跃登屏门限。足方站稳;不想他倒提长刀,向前一翻手,那刀一转,当的声碰在兽面上。茹小娘子失色叫道:“不好!”一耸身,比箭还疾,飞登在檐下正中一个古鲁钱上,尽力子一踏。说时迟,那时快,那右壁兽嘴内一把钢叉挺出,只离红英右肩分毫之间,被这一踏,顿时缩回。这当儿休说红英,便连茹小娘子,也惊得香汗淫淫。

    红英那敢迟疑,便略一喘息,运足气力,飕飕的一连两跃,由大门限直登照壁之顶。百忙中来了个金鸡独立式;手拄雁翎刀,四下一望,好不意气飞扬。这当儿,铁组外两旁观者,何止数千人,都惊得神摇目眩。及见红英卓然立定,方才想起喝彩来。就这一声里,茹小娘子便如一朵彩云飞出,与红英站立在一处,携手大笑,双双跳落照壁后广场中。这当儿,老仆梁方早已前来待侯。便向前一一叩见毕,头前引路,直至旅店。两人依依话别,站小娘子又嘱咐许多言语,方才转去。
  
  这里红英等收拾鞍马,即便登程。一路上心满意得,好不快活,便从容将陈敬近况询问一番。梁方道:“我家主人也是成日价打煞气力,结了许多朋友。便是我来的当儿,还曾因府里一位幕客在外倚势欺人,被我家主人折服得伏伏在地。这时节襄阳一带,提起我家主人,烦颇有名。”说到这里,他忽想起花娘子有意为媒,将小二配给国安,(虚写是省笔法。)便将此意说了一遍。红英喜道:“这倒是再好没有。本来小二蒙你主人拯济得来,便终身不离陈家,岂不妙么?”说罢俊眼一转,十分欣然。看官请留神,莫被瞒过。你道红英这一喜真个专为小二么?或者对景生情,折想到自己身上也未可知哩。
  
  闲话休题。这日距裹阳十余里,红英正在垂鞭缓辔,只见前途尘埃飞起,两骑马衔尾跑来。马上两人,正是国安、陈敬。两下一见,都喜愣愣的各道寒温。红英抿嘴笑道:“你两人匆匆忙忙,端的向那里去?”陈敬道:“噫,这话儿好不负人来意。难道你真个不觉得么?”红英一笑,当时四人合作一处,直奔府城而来。陈敬这当儿恍若登仙,只管在后面端相红英马上风姿,迷迷糊糊走了许多路,通不觉得。直至将到城阃,方才一抖辔,越过红英。刚要吆喝开路,忽的一骑马,从人群中对面闯来。马上那人,正是马胜,结束得十分华丽,看光景是去赴朋友们的酒筵。

    两下里劈头相遇,马胜一双眼光早穿过陈敬,直射到红英面上,那里肯再转睛。口内却乱噪道:“怪道我那会子找你,不曾遇着。原来出城去来。”陈敬便道:“马兄,向哪里去?”连问两声,马胜竟不闻得。偏搭着这当儿车马行人,乱糟糟挤作一块,良久良久,只是不开。马胜大得其所,直勾勾两眼好不刻毒!陈敬、红英还不怎样,不想引得国安怒起,便气愤愤把马一带,超向前边,大喝道:“你们有眼睛的,须看着路!若抛在空处瞎掉,便是撞翻了,我都不管!”

    哈哈!马胜这厮真是贱骨头,被这一骂,忽然将寄放耳内的陈敬所问之话想将起来。顿时张起大嘴,乱应道:“哦哦,便是向朋友处吃酒:去。”(描写入神。)红英见他那大鼻头已然好笑,(焉知后来倒甚好玩。一笑。)这时节见他耸着鼻儿,直着眼儿,稀溜着嘴儿,那副丑神气好不难看!不由斜眼一瞟,嫣然一笑。这一来不打紧,只听众人叫道:“倒也!倒也!”便闻得扑通一声,接着希溜哗啷一阵响,突的一个老儿喘吁吁跳起,揪住马胜一条腿,连嚷带骂。众人不由大笑。

    正是:如花美眷胡天帝,抢地秃鹜且扰缠。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晓。


第三十回:谏幼主老仆剖深衷,闹婚堂怪风示衰兆。
  
  且说红英无意中启齿一笑,那知马胜不敢妄自菲薄,以为这千金难买的风情,竟无端寻到小生身上。顿时半身一酥麻,不由足儿一动,磕在马腹。那马一昂头,发动脚步,恰好一个秃脑门矮老儿担了一担耍货,无非是泥人糖弹、琉璃扯扒、纸老虎、碎铜壤铁之类,正累的佝佝偻偻,低着头撞来。猛一抬头,忽见一个长长的大马脸,竟将一个毛扎扎的大下巴搁在自己秃顶上,还咴咴乱叫。他那里还有魂咧!顿时腿儿一颤,滚跌在地,肩上货担,摔得一塌糊涂。

    这当儿血本要紧,怒从心起,一骨碌爬将起来,拖住马胜的腿,骂道:“瞎死囚!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我这挑货担,齐头传了三两代。规规矩矩,挣过上万的银子。今天你与我碰断根。没别的,你家在哪里?从今我老人家便是你老子了!”说罢,便索性一个坠都鲁,卧在马肚下,大嚷大骂。马胜自知理屈,亏得身上还带着几两碎银,把来给他,方才罢咧。急望红英等,业已影儿不见。没奈何,恍恍惚惚,自去赴筵。却是从此心坎儿上,牢嵌了个红英倩影不题。
  
  且说红英等四骑马踅进城来,不多时已到陈宅。花娘子和小二、梁妈妈等,早在门首张望。花娘子这当儿便如画眉哨春一般,只管抖起翅吱吱喳喳。当时拥拥挤挤,众仆人各接鞍马。小二早飞也似抢到红英跟前,一面笑,一面还泪淫淫的。花娘子笑道:“哟,哟,你那几大车话,停会子闲了说罢。那里就狗吃日头去咧?”说罢,拥定红英,直奔旧院。
  
  红英一路留神,只见行行处处,越发齐整。便知陈敬这当儿商业越盛,少时入室歇息下来,花娘子与小二一面服侍,一面各询述别后情形。既知红英艺就,将小二喜得只是打跌。便笑道:“好姑娘,别管怎的,消闲时教给我些!”花娘子头儿一扭,笑道:“这很容易。你要学艺,先打算一辈子不离姑娘。你看老姊先给你料到这里,那会子在干娘跟前,我怎么说来?你还红的脸鸡下蛋一般,小嘴硬梆梆的,和我质证,虽是牙关里的劲,终惹得人不舒齐。看起来就不管你这闲帐,才解恨哩。”

    说罢,脖儿一挺,绷得脸笛膜一般。(花娘子一席话,吞吐抑扬,如雨洒蕉,清脆无比,不但将提婚一段,趁势喑补出,而微含酸意,尤贴人情。此等鬼神文字,如草草看过,便是罪过。)小二听了,便跑去扭股糖似的缠住他,笑道:我撕掉你这张嘴!当着姑娘胡嚼的是什么!”花娘子一面掠鬓,推他离身;一面笑道:“奇哩!这种锣鼓,难道还偷着打么?那么你就一辈子不……”
  
  小二不等她说完,刚只要丢,只听院内有人笑道:“可了不得!我紧赶慢赶,还是搭人屁吃了。就知姑娘要到来,归根儿没赶上。”说着,一脚跨入,却是贺婆子,这当儿也扎括得人似的了。花娘子趁势扯了小二便跑,道:“别只管闲磕牙咧。停会子主人那里没人替手换脚,干妈累得没好气,又该拿人扎筏子咧。”说罢,两人一溜烟跑去。这里红英一面与贺婆子谈话,一面思量花娘子一番讲意。

    贺婆子无非居功颂德,胡噪一阵。临去却附了红英耳朵,嘁喳一回。红英脸儿一红,但道:“我自晓得。”贺婆方笑迷迷去了。从此红英倒十分矜庄起来,除练艺之外,等闲也不轻出。便与陈敬谈笑,也自规规矩矩。众人都觉诧异,惟有花娘子,早知这欲擒先纵的作用。知两人结合不远,便百忙中先将国安、小二姻事联妥。
  
  这其间百不相干,暗含着还忙坏一个色哥儿,便是马胜。他自遇红英之后,那里便肯抛掉!虽想不出甚么道理,且思量快快眼睛,也是好的。便时时踅来闲坐,一个屁股,便如带了千金闸一般,再也不轻去,妄思一见。国安恨得甚么似的,陈敬却不甚理会。便是这样光景,过了两月。一日晚上,陈敬与红英密语良久。次日,红英忽的欲转家去。梁方等都信以为实,只有花娘子却笑不语。果然被陈敬殷殷留住。

    红英没奈何,作了家书,烦陈敬遣人送去。陈敬密密的又自写一封,寄与那滚刀筋,仍派梁国安前赴蒙自,立候回音。国安承命,匆匆便要登程。临行那一晚上,梁方夫妇未免叮咛一番。正说得热闹,恰好花娘子踅来,笑道:“可弟,好美差儿呀!这趟至不济,他们那里也得赏两个大元宝。天大的喜事,须得着实起发他们哩!”梁国安和梁妈妈倒有些觉得红英陈敬之事,便含笑不语。

    只有梁方听得,倒猛然一怔,还以为远使遥临,寻常赏费也是有的。便笑道:“田姑娘家虽是阔绰,也未必就这般大手儿。”花娘子笑道:“既如此说,便算我害财迷。”大家一笑,便揭过去。正这当儿,忽见小二凄凄惶惶走来,一屁股坐在梁妈妈身旁,看着国安,只管要掉泪。花娘子笑道:“呵唷,可怎么好!你太也脓包咧。难道他还去个三年五载么,便值得拿出莺莺小姐的样儿?那么着你索性明天闹个长亭饯别如何?”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小二唾道:“没得瞎嚼蛆!尽只人心里难过,你还胡闹。”说着,从怀内掏出个小纸表,约莫有两把碎银,递给梁妈妈道:“你老便给国安哥收拾在行李中。等他过盘陀山时,买些纸锭冥资,到我娘坟前……”说到这里,不由声音哽咽,扑簌簌落下泪来。

    这一来不打紧,倒将花娘子弄得不白不赤的。赶忙笑道:“你只嘱咐一声便了,还巴巴的拿出一两头来作甚?”梁妈妈也笑道:“可是的哩。国安他那里省不出这点点钱来?再说他也是应当应分的。”花娘子忙笑道:“阿妹,你真想不开,他还当着半个儿子哩。”小二听了,赌气趁势跑去。大家赞叹一番,各散安息。
  
  次日,国安起程,不必细表。过了数日,陈敬耐不得,依然邀红英时时出游。那贺婆子不消说,越发得脸,不断的踅来踅去。便是老仆梁方,也觉有些蹊跷。一日,老夫妇闲谈起来。梁方偶将所疑向妻子一说,言下十分闷闷。梁妈妈道:“便是理,我早就闻得干女儿话前话后说这桩事。便是昨天遣国安送书,干女儿还猜疑到是主人向田家求婚哩。”
  
  这句话不打紧,登时将梁方气得直橛橛的。怒道:“你这老货儿,没事的胡拉八扯,正经事你倒像没嘴葫芦了。既知有这事,为何不向我放个屁?我好歹谏劝一番,主人万一也许听从哩。”梁妈妈那肯服气,便道:“你那橛性儿,可是善哩!谁捕风捉影的,便向你说?倘若干女儿猜的不是,你那脸子屁股的,可肯善饶人?动不动便是你们老婆家,知道什么?单会扬风冒火。便是那一天我打发国安向朱仙娘求一剂药,你看你那阵雷头风!谁闲的没干了,向你学舌去?”

    一顿抢白,梁方越怒,便气愤愤去见陈敬。刚踅出去,恰好花娘子走来。见梁妈妈光景,问知所以,便笑道:“他老人家管保抹一鼻儿灰来。事有九分九,那一分还两下里五厘都愿意,还劝阻他作甚?他老人家真没见那贺婆子,越发来得起劲么?”梁妈妈道:“谁说不是呢!”两人谈过一回。果然不多时,梁方垂头丧气的转来,见了花娘于,便道:“你猜疑的真正不错,主人果然为求婚送书。我方才晓譬了半晌,无奈心意已定,不可挽回了。咳,此后我们操心的事,正多呢!”说罢,竟有些凄惶起来。花娘子等也不敢再说甚么,当时各散。
  
  又过了些日,国安转来,赍到回书。果然滚刀筋一口允了婚事,一切嫁礼奁妆,俱由陈敬酌办。陈敬这一喜,那里还稳的住屁股。便忙碌碌浼媒择日,破除万金,盛具妆奁。先数日飞帖召客,将一座青庐铺设得花团锦簇,悬灯结彩,好不热闹!这当儿,红英已移居别馆。花娘子与小二随去伺候,距陈宅尽有五六里路。陈敬高起兴来,便一来标劲,设了具红锦长幄,由别馆直及己家,便如红云绵亘,映得天地异色。其余一切奇珍异品,堆列得各处都是。

    这番嘉礼,倾动襄阳,真有不远百里,携男抱女,前来看热闹的。木行中早来了许多商伙,一来致贺东翁;二来分头办事,都扎括得齐齐楚楚。管会计的、任奔走的、待宾客的、一挡挡纷纷扰扰。半月前,上至官府,下至当地诸色人等,那贺礼水也似流来,山也似堆起。婚堂中喜帐喜联,挂得密匝匝,好不兴会。只这数日内,陈家门首通拥挤不动。梁方连日夜内外整置,十分劳疲。

    婚期前一晚,暖房鼓乐,都已停罢。稍为静下来,时已夜半,一轮皓月,十分光彩。梁方前后踅了一转,指挥大家息了灯火,他便顺步由供祖先室前踅过。刚迈过那槅扇门,忽的滴溜溜吹起一阵旋风,由他背后卷过,直钻入室内。便闻得窗纸忒楞楞一阵响,接着仿佛有人狠狠的一声长叹。恰好一片阴云,将月色遮得乌沉沉的。梁方不由毛发森竖,刚要紧走几步,忽觉身后咻咻有声,只拿鼻儿来闻他后衣襟。没奈何硬着头皮一回望,却是个挺大的苍白老野猫,掀起根竖尾巴,向他扑爪儿,一前一却,好不可厌。
  
  梁方唾了一口,掉头便跑,直到自己室内,坐下来还有些心头乱跳。一看梁妈妈,业已睡得死狗一般。昏喑暗一盏灯,照着桌上许多帐本,这都是近日来费用清目。梁方定了一回,便挑灯草草一算,竟有五千余金之谱。暗想主人家势倒兴旺得紧,却无端要娶这田姑娘,便是方才我吃这一惊,料不是什么好兆。想到这里,不由忧思骎骎。回忆老主人当年看重自己之意,不由落下泪来。枯坐良久,方才安歇。
  
  次日,方一睁眼,业已忙得不可开交,那里还想起别的,且自预备一切。先将婚堂料理停当,一切俗礼繁文,不必细表。这当儿人客如棱,鼓吹如雷,诸门洞开;远望如锦街绣弄。红英那里,自有国安花娘子等安置一切。少时吉时将到,便隐隐听得大炮三响,倏的鸾铃乱响,一骑马闯到。
  
  上面一个仆人,整冠束带,十字枝红。大叫道:“新人那里发轿咧,快些预备。”说罢,兜转马勿匆回迎。这里梁方率众人便忙忙伺候。陈敬早扎括得齐齐整整,在婚堂内外摆来摆去。一会儿理理衣襟一会儿望望日影,只觉周身毛孔中都喜气拂拂,尽力子往外钻,(奇语。)反弄的他抓耳挠腮,不知怎样才好。忽觉心头一阵奇感,竟要落泪。(得祸先兆,确有此理。)这当儿晴旭疃昽,合着华堂灿烂,照得人眼都发涨。执事诸人,个个眉飞色舞。百忙中,那赞礼生早靴乎其帽、袍乎其套的,文诌诌的走来,站侍案旁。顷刻间,二次报马跑过。顷耳一听,一派仙乐叮咚,越来越近。
  
  大家方在忙乱,只见梁妈妈秃白头上顶了枝颤巍巍的绒花儿,东张张西望望,嘴内破米糟糠,又是新人过门限的马鞍咧,香案前的火盆咧,一件件张罗他那妈妈例。(俗谓妇女种种衔日老妈妈子例。)梁方攒着眉口子应道:“是咧,是咧,你都交给我罢。你只管照应里面,好多着的呢!”正在胡噪,只听大门外鼓乐大作。接着,炮鸣鞭响,闹成一片。陈敬这当儿只嘻开嘴合不拢来,连忙躲入婚堂里间,偷眼外张。早见闹嚷嚷一乘喜轿,直到堂阶前,方才歇下。

    霎时间笙箫合奏,雍雍喈喈,另作一套凤求凰的喜曲。这里侍候的两个喜娘,早花枝般扭到轿前。随后两个垂髫女孩,打扮的粉妆玉琢各捧脂粉之类。由喜娘揭起轿帘,他两个更挤将上去,伛着小身儿探进,作做半晌,据说这名为添妆落轿。女孩退下,然后喜娘来了个左辅右弼,忽的光华一闪,早将个新人扶出。这当儿霞帔珠冠,红巾幕面,别有风致还不算。

    不知怎的,这样个罗刹女似的脚色,到了这时,依然也须软洋洋低了头,莲步趑趄,由人家掇弄将来。可见这古人制礼,都有深意。原为范围人群,收敛心志,无论何等人,都须伏首就制。不然,怎么为治国大经呢?但是而今却没法说了。陌生的男女只要对面相中,马上便来个甚么文明结婚,谁耐烦去讲嘉礼!所以将个人伦之始,通看作没要紧。从根上坏起,你想还不到底么?
  
  闹话少说,且说这当儿陈敬身不由己,早被礼生安置在香案下首。顿时焚香点烛,弦管嗷嘈,一片喜气中,两个喜娘,便搀定新人,就案前上首盈盈而立。据说这来嫔之始,须占上位。就见数十把火燎,在庭中旋舞一回,随即趋出。顷刻哔哔剥剥,鞭炮齐响。礼生忙正容集气,刚由丹田中提了一口气赞道:“就位。跪!”陈敬应声,矮了半截,筷闻得一股幽香从新人衣带间飘出。

    礼生刚又张口要接唱,忽的从庭心刷啦啦吹起一阵盲风,顷刻间尘土迷漫,卷得如一条长蛇,扶摇直上。陡的一矬风头,向婚堂便扑,明晃晃两炬雕香华烛,顿时齐灭。只闻得满堂中于吁喁喁,扉牖冲击,闹成一片。良久风定,大家都变貌变色。两个喜娘,吹得香云撩乱。新人红巾,竟挂在一个的簪股上,撕掠下来,忙依旧与他幕好。这时梁方只急得搓手,连那礼生都来帮着忙乱,七手八脚,重新爇好香烛,便一气赞唱完,草草成礼。
  
  两个喜娘,方绷着脸扶新人转过雀屏,只听后院有人大叫道:“打呀!打呀!”就这声里,便有个蓬头小厮飞也似跑出,硼的一头,竟撞在右边这喜娘小肚儿上。喜娘顿时夫声大叫。正是:祸水收来方朕兆,村童闯处又风波。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三一回:听春声无理取闹,来深诮有玷遗羞。
  
  且说右边那喜娘,生得标标致致,长长的身儿,尖尖的脚儿,浑名“挨挨酥”。爱说爱笑,陈家人众都与他有个小希溜儿。(俗谓诙谐。)那会子,新人红巾挂在他簪上,便有伺候人等向他挤眉弄眼,有的还尽力子怪喇一声。他听到耳内,百忙中没法理会,只好心头暗骂。这时竟无端挨了一头,痛是不消说,又恰在那要紧所在,不由麻辣辣腰儿一弯,险些裁倒。赶忙竭力撑定,叫道:“怎么咧!难道院内没人么?这是甚么时光,容这等野厮胡撞!”

    原来那小厮是厨司雇的小使,不过刷盏洗碗,替替手脚。乡下孩子,乍到这种排场中,两只眼那里够使。瞅空儿他悄悄踅出,各处一看,便如瞧西湖景一般,煞是有趣。两只脚不由自己,便踅向后院。只见珠帘绣幕,恍如到了天宫。好在这当儿大家奔走不迭,也没人理会他。他竟直着脚子,咯咯吱吱,逛了个不亦乐乎!末后踅到一处,甚是僻静,却有两间小巧房儿,一般的窗帘齐整。他累的正有些疲倦,暗想道:“这所在睡个自在觉儿,且是好哩!”不由信步掀帘,探头一张,那知这房儿却是茅厕。

    恰巧梁妈妈从早晨到这时,忙得火腾腾的,灌了许多茶水,无奈总不得抽身,只得用强忍工夫,这时光好容易瞅个空儿,便三脚两步跑来,正褪下中衣,蹲下去,十分爽适。不想帘儿一动,突的一个蓬头探将入来。梁妈妈顿时一惊耸,闹得淋淋漓漓。不由喝道:“那里的野杂种!这还了得!”那小厮魂都吓掉,愣怔怔回头便跑。恰好一个仆人从前面忙忙走来,仓忙中见那小厮蓝蓝缕缕,野头野脑,一脸惊惶,忽的从后院抢出,已然可怪;又听得梁妈妈随后喝喊,以为定是偷儿,趁闹来作手脚,便凶神似闯向前一把捞去。

    那小厮命都不要,一低头从他肘下冲出。那仆人那里肯舍?回身便赶,所以一路吆喝出来。当时喜娘叫罢,那仆人也便赶到,且将小厮拎过一旁。其余人众,有认小厮的,便扯个淡赶向厨中。不期然而然,许多眼光都集在挨挨酥面孔上。真好挨挨酥!面不改色,仍然袅袅而进。背后婢女等也便哄一声拥来,直入洞房。一切坐帐纳福细节,不必细表。
  
  前厅贺客不多时陆续都到,纷纷扰扰,一片欢声,闹得春潮一般。陈敬草草周旋过,照例开筵痛饮。直闹到日色平西,还未散掉,自有陈敬知宾轮流陪坐。贺客吃得不差甚么,便有离座散步,踱到婚堂上赏玩喜联的。只见左也是“金屋人间传二美”咧,右也是“银河天上渡双星”咧,改头换面,熟烂可厌。只有一付朱红笺联,写得字迹怪伟,煞是可观。联语是:舜耕余草木,禹凿旧山川。下款大书:如弟吴兴礼顿首拜贺。

    偏逢这位客文理有限,却好凿四方眼儿。暗想舜禹两位规矩矩的老先生,可与这新婚燕尔有甚么瓜葛!难道是取降二妃娶涂山氏的意思么?便是如此,也讲不去。沉吟一回,念诵着这两句,转回座,他便向大众不耻下同超来。众客方没作理会,内中却有个促狭的,鼓掌大笑道:“这位某,一定与主人是忘形好友,谐笑无忌。这联儿着眼在‘余旧’二字。至于草木山川,不过象形寓意,把来贴在新人身上说罢了。足下却无端理会舜禹两字作甚?”说罢,又复大笑。众客人颇有微闻陈敬秘事的,顿时恍然意会,大家相视一笑,即便纷纷各散。
  
  这当儿吴兴礼等一班人,正另在陈敬书室中谈得兴高采烈,只牵着主人不许动身,直待众客散后,方另备精馔醇酒,便在书室中小酌起来。陈敬没法儿,只得陪饮。大家拇战一回,觉得没甚兴致。马胜道:“我有个续口令儿,是每人一句,顶针续麻,接着末一字说去,不拘成话俗语均可。
  
  那个要口一停顿,便输吃一杯。”说罢向席上一望,主客五八,便道:“先由我令官起句,依次接去。”便举杯宣令道:“五星聚井。”次该陈敬,他却摇手道:“没意思,还是痛快快吃几杯倒不错。”马胜便趁势乱嚷道:“岂有此理!你是想草草终局,好抛掉我们,去尽你那新郎职务。左右我是蛴螬挥果碟,越犯恶越屈伸。如不从命,我便搅你一夜,你看是那样便宜!”

    陈敬道:“不是这样说。我是嫌费思索。”兴礼道:“不打紧,且试试何如?”陈敬只得接令道:“井上有李。”次该高佩忠,便道:“李三娘打水。”韦保琳乜着眼,用指一画圈儿,接说道:“水性就下。”不想说得口滑,又接道:“下流之恶皆归焉。”马胜叫道:“罚罚!谁让你只管抢令!下下的混闹。”正在乱噪,忽听室外一阵脚步响,有两个仆人跑过。

    里面一个抱怨道:“真丧气得紧。难道真个等他下下来么?还不快叫车送他转去。”说着去了。兴礼笑道:“奇哩!怎么外面也下下的闹起来?”陈敬心疑,便喊过室外侍仆问其所以。侍仆嗫嚅良久,方说道:“也没甚要紧。便是方才那喜娘,谁也不知他有四五月的身孕。那会子经那小厮一撞,触动胎气,看光景净扎不得,所以乱着送他快去。”陈敬听了,老大不悦,却也不便现于颜色。兴礼来得乖觉,便道:“马兄,这令果然没意思。若不是只管下下的,还许没这些麻烦。”

    保琳摇着肩儿道:“一无忌,百无忌。生生化育,大吉大利。且是写意哩!”兴礼笑道:“着哇!我们来个四海升平,各敬主人三杯,随意快饮罢。”说罢,飞觥吃起来。大家都有酒意,只有马胜心内暗暗盘算,起了个过屠门大嚼的念头,想姑且快耳目。便倚醉装憨,分外闹的利害,其实他心内清醒白醒。少时,竟东倒西歪,拍着陈敬脊背大笑道:“少时陈兄要朝天去了。仔细我这千里眼顺风耳,你们一举一动,须瞒不过我哩。”说罢,跄踉踉歪翻榻上,横不揽子,沉沉便睡。
  
  兴礼道:“噫!”他这觉儿,倒来得便当。时光不早,我们也该散过了。”说罢,纷纷辞去,只剩马胜狗也似的挺睡在榻。陈敬没法,只得命仆人顺便伺候,自己忙踅入内室。那仆人正逢热闹场中,火伴儿都攒三聚五,大吃大喝,自己却孤鬼似的,便如看守死尸,你想如何会有好气。不由墩碟掷碗,一面撤理残肴,一面唉声叹气道:“真丧他娘的气!那会子搀了个呻吟成堆的挨挨酥,这会子又守着个醉猫郎当的马大爷。今晚人家花婶儿因得的喜钱多,特的备了齐整东道,请大家尽兴吃喝。不想我偏没着口福。咳,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这位马大爷,真算我命宫煞星!”说着,嚼了一阵,拎起残酒灌了一气。

    马胜听得明白,不由好笑,连忙极力忍住,那一片假鼾声,越发雷也相似。偷眼张时,只见那仆人瞅了瞅自己,嘟念道:“看光景是连了夜咧,那么我也给他个一醉解千愁。”说罢,真捡个了两样残炙,将剩酒合并了两大壶,端向外间桌上。但听得杯箸乱响,闹了一阵,少时声息都静。惟有红烛余光,映得纸屏突突的,似乎摇动。(写景极工。)马胜忍不住,先欠伸一声,停了一回,见没人理他,便料是仆人醉倒。随即悄悄踅去一张,果然伏睡在案。顷耳一听,各处人声都静,已有夜分光景。马胜大悦,便准备去作无赖不题。
  
  且说陈敬,一面心下怙惙,踅向内室,刚进院,早见茜窗上人影憧憧,一片说笑声,十分热闹。便听得花娘子刮刮的笑道:“今日不知怎的,大家只管颠三倒四。亏你那个伙伴,大肚累垂的,他还来应人家喜事。也亏他束裹的那么伶俐,若不是那浪小厮可劲子一头,真个谁也不觉得。可是这么一张扬,你们喜娘一行儿便要掉价了。谁家要唤你们,屁股后头先须唤个老娘哩。”说到这里,众人一阵笑。

    便听那喜娘笑着唾道:“你莫嚼舌根,停会子二官人进来,咱们评评这个理。谁是代路神仙,未卜先知,便算定今日某时某刻,应该挨这一家伙么?那有拿财神爷向外推的!你们既唤到我们,自然前来当差。若果知今夜溺床,还一天不喝水哩。你再不说你那个哈八甘赤(北京俗谓老也。)的妈,值不值的大惊小怪。还是我那个伙伴,真有点横劲儿。若是别个,当时一交栽倒,就地弹痒痒还不算;若闪了新人臂儿腰儿,还了得么?”

    花娘子道:“哟哟,真也是呀!也没见干妈那么大年纪咧,还似小媳妇子疙疙疸疽,(俗谓幽隐僻处如室隅即没名疙疸。)都须怕人。左不过是个毛头小厮,他便张一张打甚紧?要是我到干妈那年纪,便揪住他,罚他给我擦擦屁股,也不算甚么。(风流放诞,化工笔也。)还值得惊天动地的闹?”梁妈妈道:“呵唷!可了不得。我的姑奶奶,难道人上了岁数,那避人所在还改了样儿么?”

    说到这里,陈敬只听得屋内便如娇鸟啼花一般,咭咭呱呱一阵大笑。忙掀帘一脚跨入,只见梁妈妈和那喜娘,坐在榻前凳上,花娘子、小二,爬在临窗案前,红英金妆玉裹的,斜倚榻几,都笑得前仰后合。见陈敬进来,喜娘等连忙站起。花娘子早绷得脸没事人一般,先将合卺金杯置在钿盘内,随手斟了一杯茶,端给陈敬道:“主人且用一杯。敢好那晚间喜筵都停当了。”说着掀帘走出。那喜娘忽想起方才一天不喝水的话,不由要笑,连忙趁势赶向花娘子,两人一路斗嘴跑去。

    这里小二梁妈妈连忙整理榻几,红英正坐得不耐烦,便走下临窗坐定。陈敬不由凑将来,瞎三话四,银灯光中,越显得红英千娇百媚,凤髻低垂,蛾眉新画,果然比未上头时另是一番美丽。红英却待理不理,微微含笑。不多时,花娘子提了小食榼,喜娘捧酒,双双踅来。顿时就榻几安排好,便请新夫妇就坐。红英道:“方才吃得饱饱的,便去掉这俗咧也罢。”

    梁妈妈道:“可了不得!这百年大事,要取吉利的。”说罢,不容分说,将红英夫妇扶过,斟满合卺杯,捧将过去。当时一切如仪,闹过一场,两人依然临窗坐了。这里大家七手八脚,撒筵铺榻,衾枕等件整理停当。花娘子道:“时光不早,便可安歇罢。”说罢同大家出来,随手掩上房门,各散慢表。
  
  且说马胜见仆人睡熟,他索性吹灭灯烛,掩了门,悄然踅出,凝思一回,一跺脚,飕的声蹄上前厅脊,向后院一望。只见灯火辉煌,正是花娘子和喜娘提酒食进院的当儿。便赶忙一伏身,留神听望,但闻得洞房内笑语喧晔。不多时,一行人掩门出来,他望去,没一个不认得。只见喜娘和小二各提一碗灯,梁妈妈呵欠道:“这几日困坏咧,快睡个甜酣觉是正经。”喜娘道:“正是哩。”说着,已走到厅房夹道边。

    花娘子将喜娘一拉,向小二道:“你们先走一步;我方便方便就来。”喜娘恨道:“多忍一会儿就是了,偏这么捣蛋。我偏不给你灯笼,让你瞎洒扯去。”花娘子一面解中衣,一面央他。那知这阵嘁嚓,又惊动了色哥儿马胜。连忙蛇行到厅檐边,探头一望。恰好喜娘赌气的将碗灯置在花娘子屁股边。不消说红肌玉润、圆突突绵软软一件东西,被马胜这厮赏玩了个尽兴。这总算是他打趣梁妈妈的报应咧。
  
  少时,方要事毕,喜娘笑道:“可是你说的话咧,我给你搽搽屁股哇。”花娘子一面站起系腰,一面笑骂道:“悄没声的。俗语说得好,隔墙有耳。焉知没那种混账王八蛋偷听了去。”这句话倒对景咧。竟将马胜骂得干翻白眼,喑笑道:“你还不知那妙处还被人看了去哩。”(某古文家论文云:古文之妙,凡细微琐屑处必用全力赴之,方见精彩。作者真得此妙也。)急忙再望,他两人已扬长而去。
  
  当时马胜徘徊一回,只见洞房窗间烛影忽移,接着一阵低低笑语,又是一阵衣服窸窣之声。他暗道:“是当口儿了。”便一探身,作了个倒卷珠帘式,飘落院中。趁势轻趋,就窗下伏住身儿。便听得陈敬笑道:“连日辛苦,偏逢着一干促狭鬼只管闹酒。不想我倒没醉,他倒困倒了。”说罢,便将马胜丑状摹拟一番。红英唾道:“我就不待见他。腆着个大鼻头,肉渍渍,赤溜溜,(此是何物?一笑。)便如驴儿闻骚,向空佛佛的,好不可厌!”

    马胜听了,方暗一舌吐,忽听陈敬噗哧一笑。红英道:“哟,怎喷人一脸茶水。快将那新巾递给我。”便听得陈敬脚步移动,仿佛拎巾凑过去。红英忽轻笑道:“躲开这里,我自己会揩。”陈敬道:“我笑的你提他大鼻头,人家说过,他那鼻儿还不算稀罕,惟有他那……”说到这里,忽的低笑着说了几句。但听红英笑唾道:“呸、呸!可还有些人样儿!”

    马胜听了。忽觉一股奇痒,由胯下直彻囟门。暗喜自己这样瑰宝,竟侥体达到美人玉耳。他一点芳心中,至不济也要存念一下子,这个便宜就大咧,还用讲别的么!想到得意处,便不怠慢,早抽身就窗隙一张。只见榻旁几上红烛高烧,绣幕低揭,鸳衾蝶枕,灿然横陈。那心坎上的活宝儿正酥胸半露,睡髻低垂,弯起只伶伶俐俐的小腿儿,迫束那一捻红莲。

    陈敬也只着小衣,趿着鞋子,站在榻前,目不转睛的注定新人,只管憨笑。马胜看得入神,形神俱寂。只见红英忽的含笑一怔,将玉股慢慢放落,也没言语。陈敬道:“是了是了,还须我代劳才是。”说罢,并肩坐了,竟与他宽去上衣,一身雪也似香肌,顿时赤露。马胜百忙中却咽的一声,咽了一口空唾。(描写刻毒。)便见红英嗤的一笑,一仰身,竟靠入陈敬怀中,扭着身儿,乜着眼儿,红晕晕两腮,似笑非笑。昵语道:“快莫厌气,我自理会得。”

    陈敬那里还忍得住,便趁势扎实实吻了他一口。一只手儿,便去解他腰带。马胜这当儿两眼恨不得变作弩箭,直射人腰带内,方才惬意。那知作书的规矩,写到这所在,照例的停笔放墨,给他个动人情处不轻描。不但辜负马胜,便连读者诸公,也只好对不住了。好在不必言传,还可意会。没别的,请诸公闭目凝思。见仁见智,全在诸公自家见解。或因此堕落,或因此大彻大悟,作者都不任功过哩。(警世名言,以谐笑出之。妙甚。)
  
  闲言少叙,且说马胜正贯注全副精神,思量先赌为快。那知人家新娘子擒纵的手段越发来得捷疾。只见他纤腰一挺,将陈敬推向一旁,就势双腿一拳,翻身入帏。叮当一响,玉钩早落。却掀起半帏,向陈敬抿嘴一笑。陈敬也便忙碌碌解衣入帏。霎时间,锦帐沉沉,将马胜眼光遮得密密的,没法几只得另用官知。刹那间,全副精神又贯注到耳朵上。只听得两人寨窸窣窣,一会儿笑语,一会儿厮斗。

    少时,嘁嘁喳喳吃吃之声不绝。良久良久,反不闻语音,只见锦帐微微颤袅声息。马胜张得半晌,心想转去,无奈两只脚只是不肯动。便暗暗目叹道:“象陈敬这段艳福,真是儿生修得。像俺老马,就不用提咧。”正在想的没头没脑,忽闻陈敬和新娘子又复低低笑语。少时,忽见烛光一闪,帐缝微开,竟有一支尖尖脚儿钩钩帐缝,随即缩入。

    马胜瞧到这里,忘其所以,不由喉咙间发出一种声息。红英何等伶俐,当时悄将陈敬一推。两人顷耳一听,挤挤眼,各行所事,红英自在帐内,作他的象声。马胜那知就里,正在出神,忽觉背上扑的声抢来一人,拦腰便抱。马胜大惊,挣脱开,急忙回身飞起一脚,大喝道:“不是你,便是我!”两人顿时滚作一团。

    正是:鸾凰颠倒方酣畅,鸹蚌争持且扰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三二回:今昔地顿增今昔感,恶姻缘忽接好姻缘。
  
  且说马胜猛觉背后扑上一人,拦腰便抱,大笑道:“马老弟,你也太不象话咧!怎好端端钻到这里,替我打起更来?明日须请大家评个理。这夤夜入宅四字,罪名凶得紧哩,”马胜一看,却是陈敬。原来他从帐后悄悄下榻,由后房穿门出去,飞身上房,踅到前坡檐边,正见马胜伏身潜觑,知不是歹人,方才放心。便一个顺水溜鱼势,忽的跳下,抢来便抱。

    当时马胜直羞的无地可入,亏他心思狡猾,略一沉吟,也笑道:“我是有言在先的,那当儿我明告诉你,须搅你一夜。难道你不听得?还亏得我方才酒醒,这当儿方意来。若我清醒白醒,可由你安稳稳舒齐哩。”一席话,竟将他许多丑态遮将过去。陈敬竟不理会,只笑着拍了他一掌,道:“就是罢,总算有你的。那么咱们俩就这么比一回子,也没结果眼儿呀!”马胜道:“既如此说,我便饶过你。没别的,还须由你那千金一刻中分出点工夫来,送送我。你那位尊仆,还狗也似醉睡在案,蜡花儿爆烧了他,也不吉利呀!”
  
  陈敬没法和他缠,只得与他开了门户。两人一路踅向书室,果然那仆人还爬在案上。那黑紫紫颓焰的蜡跋,堆了许多蜡泪,烧的吱吱微响。陈敬没好气,刚要去推醒他,忽见他一挺身,揉着两眼嘟念道:“你们骗了我好东道,却来这里挖苦人。待我捶你一顿!”说着一撒手,“啪”的声打在桌上。模糊两眼,直挺挺站起,(颠倒众生,各具痴恋注,无非六根为用。马胜之于仆人,色味虽殊,沉迷于六贼则一。百千万劫,恒河沙众,盖振舌如兹也。叹叹。)便如僵尸一般。

    陈敬又气又笑,过去一掌,那仆人方才猛醒。忙垂手道:“小人自在。”这里陈敬喝道:“不须多说!快服侍马爷安歇。”仆人一望马胜,果好端端立在陈敬背后,暗诧道:“怪呀,他不是醉倒了么?这当儿主人又那得工夫到这里来?”恍恍惚惚,那里敢问。忙跑去取了衾枕,就杨安置好。陈敬笑道:“马兄快歇息罢,我还找补那半截觉去哩。”说罢踅出。那仆人也便跟出,掩门自去。马胜却暗笑道:“只怕是找补那半截罢了,还搭上个觉字作甚!”一面想,一面就寝。不由从头至尾,将方才耳目所接回溯一番,闹得自己焰腾腾,甚无聊赖。从此越发注念红英,这且慢表。
  
  且说陈敬踅回新房,与红英笑诉一番。本来同辈闹房,也是有的,也便不以为意。次晨,光到书室,那马胜已不知多早晚去了。这里新婚燕婉风光,也不必细述。过了两月,陈敬推己及人,便给小二置备妆奁,特在宅后弄买了所小小房院,择了吉日,与国安完起婚来。一切礼仪,尽也丰盛。梁方一家儿,感激得没入脚处。这当儿小二武功也颇可观。他自己所有之物,只有那柄精钢猎叉,便视同性命一般。迎娶那天,先把那叉收拾的莹光照眼,用红绸结了三个大团花系在叉股,命人抬了,置在妆奁前,随轿而走。

    大家见了,都十分诧异。拜堂的当儿,却睛风瑞日,喜案花烛,扬浑吐彩。合着香气氤氲,十分顺利。(反映红英陈敬。不可少之笔。)小夫妇虽是仆役,那精神姿貌委实可观。一时观者都喷喷叹异。这其间又忙坏了个底事干卿的花娘子,便拿出老姊身分,指挥一切。齐头三五日,跑来跑去。合卺之夕,大家都聚在新房里说笑,无非是宅中同伴。一个道:“我看新娘是有福气的。但看今日天气,何等晴明,连一点风丝儿也没有。”说到这里,低声道:“你看咱主人拜堂那天,是个甚么样儿?”

    便有个将嘴一撤,笑道:“新鲜事儿都出在那天。今天还没那个挨挨酥哩。”恰好一个半老喜娘,也坐在一搭儿。便有个促狭仆妇,顺手向他背上一拍道:“这里有蹭蹭痒,还不是一样么。”众人不由都笑。老喜娘笑道:“我这把子年纪咧,酥也罢,痒也罢,由你们胡去。却是管保没那儿话咧。”一个道:“哟,这可说不定,是个驴儿,便会下马。”众人听了,不由抚掌大笑。

    那促狭的听到马字,忽的触起话来,便道:“你们还不知主人新婚那夜里,被那个马大爷搅了个颠颠倒倒。我是那一天听见花婶儿说,还是主人同朋友说笑出来的,偶被他听去的哩。”正说得热闹,只见帘儿一宕,花娘子笑嘻嘻感着眉头,一拐一点的踅入,扑答声坐在凳上。先抱起一只金莲,一面捏揣,一面道:“可了不得。这两天跑的脚便如火烧一般。可巧二娘娘(指红英。)赏了我双鞋,饶是我这脚,还穿着紧一点。”一个便道:“那么你借穿新人的,保管舒齐。”
  
  花娘子道:“哟,那我可没那股劲,拽那只粮船。”(写小二大脚,寓在德不在貌之意。)说罢,向那促狭的道:“你方才花婶儿花嫂儿胡嚼的是什么?”众人道:“左不过胡扯八拉,提起主人新婚那夜被马大爷听了房去。”正说到这里,国安一脚跨入,听他们谈马胜,不由面色一沉。众人见了国安,未免一阵打诨,便都没理会。花娘子道:“说是说,笑是笑,我直待累煞了,也没人知情。”说着一瞟国安,脸儿一绷。(犹有酸意,自在情理中。)众人笑道:“你既是老姊姊,没别的多受个头儿,舒齐一下子,也就是了。”

    花娘子笑唾道:“我不稀罕甚么头儿,留着你们舒齐罢。”说罢,笑吟吟站起道:“一切事都了,我们也该散过咧。也让人家小两口,说个体己话儿。”说罢,又向小二道:“新人仔细着,这里虽没甚么马大爷、驴大爷,却有一群疯老婆哩。”便用手向众人一指,莲步步细碎,回身便跑。众人叫道:“捉回他来!”哄一声大家赶去。一路诙笑,纷纷各散。
  
  这里国安自去掩闭门户,夫妇谈了一回。国安叹道:“我们主人特煞没巴鼻。便如那个马胜,这种人,交他作甚!”说罢,闷了一回,也便揭过。鼉鼓三催,偃帏安歇,夫妇两人到安安静静成就了百年好事。次日,双双谒过主人,梁方夫妇,欢喜自不必说。从此,小二仍然去服侍陈敬红英,只入夜方才回家。两口儿且是性情相得,和美不过。国安武功本来有名,也交结许多朋友。因他义气如云,荆襄少年场中都叫他作赛燕青。这且慢表。
  
  且说陈敬夫妇,结福以来,心满意足,快活光阴,格外飞快,转眼一年有余。这当儿,木行商业越发得利。于是,陈二官人豪侠之名,盛称远近,好不有兴得紧。一日,夫妇谈起完婚后须向蒙自省视一趟,方是道理。只是红英闻得国安送书回来说,田甘父子种种不堪,光景十分败落。踌躇一回,便不高兴去。当不得陈敬总觉于理未安,没奈何择日起程。家事一切,自有梁方等照理。

    夫妇便轻装联骑,携了随身兵刃,取路向蒙自进发。一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走了多日,方到蒙自。红英故乡乍到,自然欢喜。只是想起当年一番家难,今虽万里间关,里门在望,却是那里找知心贴己的亲人去!真个是举目无亲,故乡如异乡了。想到这里,十分伤感。陈敬揣知其意,只拿话混了过去。
  
  当时策马前进,只见市井街坊依然如故。不多时,已到田宅。红英一望,便老大一惊。只见大门前尘埃狼藉,败草纵横。丹琧是不消说,早被风日摧蚀的少颜没色,花花点点。虚掩着两扇漆黑门上面,被顽童们用白土画的奇奇怪怪:或是一个龇牙裂嘴的大首级,或是一个丑八怪似的媳妇子,还有些蛇咧鱼咧猫儿牛儿各形像,再鼖些的,便画大阳物,还有离奇古怪的男女交媾相。

    两扇门竟密杂杂没些隙地,上面那“威镇滇南”的横匾也不见了。蛛纲萦尘,一片一缕的随风摇摇。再望到鱼腮壁边,越发狼藉。竟有一家乞丐在那里支了片小窝窝儿,窝门外铺着破席头,一个鬼似的丐妇,敞怀露肚,正在那里奶娃子。见了红英等,只光着眼呆重。陈敬见此光景,甚为诧异,忙连同红英跳下马来。红英怔怔的,反说不出一句话。便走去将门一推,与陈敬牵骑而入。只见里面越发狼藉,一股荒败之气扑人眉宇。院中不消说甚么花木石景,便连各窗上窗纸都无。

    红英陡想起当日风光,不由凄然泪下,只得将马姑且系在庭柱上。陈敬耐不得。便跑人厅喊唤,唤了半响,通没人答腔。红英也便趁来,顿足恨道:“想是通死绝了!我们便自家进去。”说着,穿过厅房。刚到后院,只见一个半老妇人,黄黄的苦瓜脸,弯弯的眉,一双三角眼倒水灵灵的。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裤,下趁韮刀儿似的半大脚,手内拎了件旧汗衫,一面低头从屋内走出,一面嘟念道:“这天杀的贼王八,专会奈何老娘。这件破尸皮,还不值个吊把钱,便补缀好,过不得半响也是送到押当店里去哩。这当儿,又不知向那里游魂去。”说着,翘起两只韮刀脚撞来。猛一抬头,忽见红英等这样气概服饰,不由呆在那里。嘴皮掀动一会,却一句话说不出。
  
  陈敬便道:“那么你是这宅主田爷的甚么人?”妇人道:“我在这里佣工。”陈敬点头道:“现在田爷呢?我们是他至亲,远来看望。”便一指红英道:“他便是田爷阿姊。”仆妇早闻得田甘说过,当时慌忙中眼睛一转,略一沉吟,然后道:“那么您是襄阳陈爷了。”说罢,连忙拜过。便来要搀扶红英,一面扭头笑道:“今天姑太太可到了家乡了。且到屋内歇息慢谈罢。”他刚一近身,红英便闻得一股狐臭气。便道:“不消扶我,你只引路罢。”红英认得田甘住室,便同陈敬随仆妇蜇入。

    帘儿一启,已闻得秽气熏人。只见几榻上堆得七乱八稻,都分不出何类物件。这当儿榻上还摊被横枕,破鞋烂袜,也供在榻头椅底。好体面金漆几儿,业已土油渍满,便如厨司肉案一般。上面垢腻腻两个大盘,一盘中是七横八竖的杯箸,那盘内还堆积些肉皮鸡骨,并寒具蒸馍之类。狼狈之状,不堪尽述。红英蹙着眉头望了一回,直没处落坐。仆妇乖觉,忙笑道:“也是哩,头些日主人家害了几天病,方才好了。大夫说是须得过几天方可整理屋子。”一面说,一面草草略拭去椅上尘土,请两人坐了。

    红英道:“你主人那里去了?”仆妇听了,脸儿一绷,回道:“那会子听说要找那大夫改一料丸药方儿,敢怕也要转来咧。主人家过日精细,只用我一个人儿。我且烧茶水去,姑太太坐着罢。”说罢,忙忙踅出。
  
  这里夫妇两人,白瞪一回。红英望望四壁,先咳了一声道:“你看这光景,不让人难受么?田甘不肖不必讲,只是先父挣了一世,便这样水流花落,却可叹的紧。”陈敬唏嘘半晌,不好说别的,只得道:“田老弟就是懵懂不晓事,将来万一晓得世事艰难,还许好了哩。”红英道:“谁不是这样盼望呢!”说罢,两人站起,重复踅到厅房,向里间一望,虽尘埃狼藉,却比田廿住室煞利许多。夫妇便自寻箕帚,清理一番。便忙忙卸下行装,料理庋好。

    不多时,衾褥烂然,几榻清洁。好在窗上还是嵌的玻璃,不过土多些罢了。收拾毕,端相一番,居然可住。夫妇方坐稳,只见那仆妇用木盘端了茶来。绝好个时大彬的紫砂壶,可惜污垢不堪。仆妇斟了两杯,笑道:“方才我找了周遭儿,原来姑太太向这里来了。真也没法,通没个人伺候,还须姑太太自己料理。”说着,两眼黧鸡似的,将行装端相一回。便道:“我还须烧饭去,稍带着喂喂马匹。”

    陈敬道:“你且去忙碌厨下,待我将马牵系在后院马棚。”说罢,踱出扯马,同仆妇踅向后院。四顾一回,棚便有,只没马槽。仆妇笑道:“我家主人便是太热心眼。有一天朋友来借马,他连槽都让人抬去了,到这会子也不向人家要。您且将就用那料筛罢。”陈敬一望,果然有三两个破筛,里面居然还有些余草,便把来胡乱喂上。这当儿,那仆妇又撅着屁股,钻入厨下,尽力子抽起风匣。

    陈敬徘徊一回,想起武师在日,这所在整日价姨娘们闲来玩耍,甚么秋千咧,踢球咧,大家花嫣柳媚,好不热闹。那知这当儿竟如破庙一般,真是日不再中,嘉会不常。想到这里,闷闷的踱向前厅。只见红英正没精打采的检点行装,将所携数百金另包作一裹,藏在僻静处。陈敬道:“忙碌碌的作这些没要紧作甚?”红英道:“你不晓得,我自有用意。”说罢,叹了一声。
  
  不多时,仆妇端了饭来。时已黄昏,屋内黑魆魃的。仆妇摸索着摆在桌上,忙跑去寻了盏昏沉沉的油灯,掌将起来。红英一望,是一碟盐豆,一碟萝卜丝,一大碗熬苦菜,还有一盘乌油油看不出甚么物件。仔细一望,中有一块,园铮睁两个鼻孔,原来是猪拱嘴。此外,两盆脱粟饭,更无别物。仆妇安置了,匆匆又跑去。红英甚觉不好意思,没奈何,先与陈敬盛了一碗饭。笑道:“你且将就用罢。我这会子火腾腾的,用不下去。怎就铁桶般的世业,弄到这等形相!”

    陈敬恐他郁闷,便合掌道:“阿弥陀佛!这等清水自在饭,也将就用得了。这会子安安稳稳,比在慧照寺吃桃花香稻好得多哩!”红英不由嫣然一笑,道:“你倒是知足长乐哩。”陈敬道:“那是自然。所以古人经过患难,都说是每饭不忘。”(观陈敬待红英挚爱如此,真有心坎上温存、眼皮上供养之势。而后来结果如此。不但见红英罪不容诛,亦见女祸之十分可畏。此等处都非泛笔。)夫妇谈得入港,红英心下稍舒,便也陪陈敬用饭。

    那知陈敬一来肚皮真空咧,二来要讨红英欢喜,竟舐舌抹嘴,吃了个喷鼻儿香。红英见了,倒笑将起来。两人方才饭罢,只听大门前劈里啪啦脚步乱响,恍如万马腾踏。便听有人大叫道:“休放跑这厮!”夫妇惊得直立起来,正是:故园重到心方怆,异响初闻胆又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三回:憩山村孽缘巧合,返乡园衰状增凄。
  
  且说陈敬夫妇,猛吃一惊。先年曾吃过曹保的亏,不由扑一声先吹灭灯。陈敬便掣刀在手,就要抢出。红英忙一把拉住。两人就暗处一张,趁着新月初升,十分明了,只见前面一人,猱着头,披一件破荷叶似的七零八挂的长衫,敞披马挂,外面却束着条褡包,一拐一点,鞋都跑落,一路咕咭咭袜底响,抢将进来。

    后面却凶神似的,追来四个稍长大汉,内中一人大骂道:“你这里也不是甚么皇宫内院,左不过是光棍堂,争不成赖我弄你老婆,你便钻入龟窝,也须捉将出来。好容易的钱,一借便是白花花三两头,齐头两个月,不哼不哈。我们苦哈哈交朋友,也够瞧的了,怎么今日遇见你,你还腆起你娘那苦瓜脸,给我个摔大鞋,闹裂拉腔儿。哼哼,你别作梦!你这种大爷派,且给我掖起来再讲。”说着怒吼叽一齐赶进,直闯过厅房。便听得连嚷带骂,咕咕冬冬,还夹着哀鸣厮唤,锅滚豆烂的打作一团。

    百忙中又听得那仆妇也搀在里面,吱吱喳喳,嚷得声都岔了。红英一听,那哀鸣的却是田甘,料不是甚么体面事,顿时大怒,就要跑出。陈敬道:“还是我看看倒便当。”说罢置刀跑去一望,只见两人横眉怒目的乱跳,还有两个短衣街混子,正按倒田甘,捶得崩崩的山响。那仆妇却一手提了个空木盘,一面噪,一面去拉田甘,却冷不防被一个街混子抓住他肩头,只一操,顿时闹了个两脚朝天,木盘抛掉去。不由大怒,骂道:“瞎驴子攮的们,难道老娘也该你钱么?”飞也似爬起,向推他的那人后腰猛的一头,只听吭的一声,两人滚翻,正砸在田甘一堆。

    四个人便你揪我掠,重重叠叠,蛆虫般乱搅起来。仆妇这当儿命都不顾,声如破锣,势如疯虎,大把大口尽力子抓咬。一个小纂拖散下,赛如塔铃,蹭的一脚踹去,鞋子摔脱,拍的声正打在站的一个鼻子上,热烘烘一股异香。好不写意。站的两人也便大怒。顿时挥拳,便要攒打。陈敬见不像话,忙紧走两步,大喝道:“慢着动手,有事且仔细讲。”说着两臂一振,已将两人轻轻隔开。地下两个街混子,也便死命挣出,脸上都一条一缕,去了些皮肉,抱着肩蹲在地下,只是喘气。

    田甘却癞狗似的横卧着,由那仆妇拖拽,只是不起。当时众无赖见陈敬气概,不敢再闹,便道:“您不晓得,姓田的由赌场上借我们三两纹银,一向赖延不还。找一趟不在家,找两趟出门去咧。您想这等对合的利钱,赌场上可好说话哩!我们为朋友,也说不了,一直垫了两月余,今天遇着他,提起此事,他却待理不理还不算,还上了一套外五六。(俗谓说话不准情理也。)您想谁是泥作的,便没个火性儿么?”说罢气吼吼又要奔去。

    陈敬正色道:“诸位这便不是,他欠债还钱,自是正理,诸位也不该闯入人家。我便是襄阳陈某,方才到来,诸位那笔账,只朝我来说,明天来取便了,快些散去,方是道理。”众人素知陈敬,顿时顺条顺理的笑道:“原来是陈爷呀!那么我们便一如台命。”道声打搅,便要拔步。

    那知那仆妇一见陈敬,顿时便胆子一壮,逞头上脸,一面拾起鞋子,坐地去穿,一面号叫道:“陈爷别放他们!我们虽下贱,也是小男妇女的,他们长长大大的莽小伙子,黑夜之间一来就是四五个,闹得一塌糊涂,惊邻动众,传开来,知道的呢说是讨账,那不知道的疑惑是怎么回事呀?我这辈子便不用见人咧!便是方才压的好罗罗儿,我不说就是咧,凭良心说,你们竟为讨账么?”说着紫藤蔓葛,越说越离板。

    陈敬又气又笑,连忙喝住。众人已走过厅房,未免嘟念道:“你这种烂货,只有你那不开眼的王人来收揽,第二个岔儿,却难找哩!”说着一哄而去。这里陈敬扶起田甘,只见他尘埃满身,委实不成模样,一件长衫滚搓得浪里浪当。田甘羞得掩了脸道:“了不得,姊丈端的是几时来的?那么我家姊……”陈敬刚应道:“老舅且消停,咱们屋内叙谈。”便听得背后红英冷笑道:“你姊还没死掉哩!”田甘听了,那里还敢抬头,只忙向他夫妇来了个哑巴大揖,猥琐琐赵趄脚儿,跟在背后,同入厅屋。

    大家落坐,陈敬未免询述两地情况。田甘只模糊糊猴在座上,或哼或哈,两支眼却不住的偷瞧箱笼行李。陈敬见红英面孔,气得白渗渗,料必要训斥田甘一番,自己在此不便,便搭讪着出去喂马。这里田甘越法没有躲闪,只觉如芒刺在背,一颗头低到前胸,摸摸腮捏捏耳,不知怎么才好。

    红英没奈何忍了气,细询起累年情形。田甘支支吾吾,也没些头绪。红英细揣一番,却便知世业败落,如今只剩了这所宅舍,那不肖之状也不必再问了,当时气了个发昏,赌气子便不理他。姊弟正相对发怔,只见仆妇与陈敬前后进来,仆妇见桌儿上还乱摊残饭,便道:“官人如未用饭,且就这里吃过罢。”田甘哼了一声,便拱着肩儿偎就桌前,草草吃过一碗饭。仆妇撤去,红英等他去远,未免正言训斥一番。田甘不消说,只有唯唯答应。一宿晚景休题。

    次日田甘居然竟未跑去,红英趁空儿,又竭力劝导。那滚刀筋早知消息,也便踅来,大家见了,叙谈起来。滚刀筋一路花言巧语,恭维一回,又叹道:“家运不济,没法儿哩。便如田甘那脚,自砸坏后,牵伤了腿筋,至今落个跛脚。他又觉坐吃山空不是常法,想了几桩生意,偏偏东干东不着,西干西不着。才要烧香,佛爷顿时掉屁股,因此将世业亏耗这般光景。他常向我哭天抹泪,说对不住去世继父。我说只要你长志气,那个泼天世业,不是人挣的。”
  
  说到这里,忽的现出一副凄惶颜色,拍案道:“咳!我不想他真个有气性,有一日晚上,只管找他不着。亏得仆妇寻到后院马棚旁,只见他呜呜咽咽,望空哭拜一番,站起来跺跺脚,解下褡包,就马棚横木上便要系套。仆妇魂都吓掉,忙跑去扯住。直闹得我三两个月不曾安生,方劝转他来。你们夫妇这一来,再好没有,且替我开导开导他。”一席话有棱有面,红英听了,半信半疑,滚刀筋又肉麻了许久,方才踅去。
  
  夫妇住了几日,见田甘憨头憨脑,红英终有姊弟之谊,便思量将带来金资给他,又恐他胡乱用掉。正在踌躇,偏巧一日二鼓后,陈敬踅出未回,红英闷闷等候,要将这番意思向他商量。枯坐许久,还不见到,觉得喉咙内干生生的,便信步踅出,想寻那仆妇泡杯茶吃。刚走近田甘住室窗外,只听仆妇道:“你别没人样,这会子忙忙的,陈爷还未转来,门户也未上,你到吃了凉柿子似的,就想这个哩……”红英不由悄悄一张,只见案上一盏半明不灭的灯,仆妇揉着眼,坐在榻沿,一支脚横在膝盖,仿佛是劳倦的样子。那田甘却腆着脸子,偎坐他背后,一手揣入他胸前,那一手却摸捉他半大脚儿。

    仆妇将头儿一晃道:“起开这里,我真不待价说你那肮脏事。这是方才说起大门来咧,怪不得你弄个花子老婆,出在那里,原来留着与你解急的。那一天晚上,黑魃魃的,我跑去关门,只管听得那小窝窝内,一面呼哧,一面窣窣的动,我还当是两只狗,不想那老婆歪声浪气的,唤起甚么田大爷来,真亏你下得脚去。(写田甘无赖之至,为后文张本。)看起来我有主意,也不说与你,左右是癞狗扶不到南墙上,瞎费掉人的心。你也通没个皂白,这会子装这丑相给那个看?你手中有了钱,不消说那花子老婆先得光头净脸的,别人拉长了脖子挣命价拽,为得甚来?”

    一席话将田甘数落的白瞪着眼,半晌方叹道:“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一人不是,我便吃了被人捉弄的亏,便是那天,那群王八蛋向我要账,你当是榛子黄粟子黑的,真用过他三两头么?便是在赌场上硬捏脖儿替我下了那么一注,还没有放屁工夫,便输掉,生生扣在我身上哩!”仆妇道:“好鞋不沾臭狗屎,谁叫你和他们接近呀?”田甘道:“上当只一遭,今日但凡有点出路,若不尽改前非,你只拿我当只狗便了。”红英听到这里不由心上一动。

    便听仆妇接说道:“话不是这等讲。像你这等根基,并不是精光蛋似的没些凭藉。便如姑太太家,何等气概,你们又是那话儿上穿皮连肉的扎实亲戚。(妙语解颐。)只要你能懂好歹,还怕姑太太不搭手么?你只看陈爷行装,何等阔绰,你若求借些金资,周转周转,只怕好得多哩。却有一样,你这种人,连你自己都信不准自己,倘若到手胡抡了,可不辜负人家好心么?”红英不由暗暗点首。只听田甘却血淋淋起了一片誓。仆妇唾道:“没的便妈妈子气,只要一心有主就是。”说到这里,忽的眼儿一转,略为沉吟,忽笑道:“我们且扯个淡嘴,臂如你借到金资,若按葫芦挖子也不是事,究竟想怎样生发呢?”田甘听了,不由高兴起来,便没头没尾说了一遍,大概是开赌局放押利之类。
  
  仆妇道:“你通是血迷心窍,这些营生都是杀打砸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脚色,方才办得,你那有这根公鸡翎儿。依我看只当放个瞎屁,别混人家姑太太咧!”说罢,赌气子将田甘手一推,冷笑道:“人家这里心里正麻乱,你还来鬼混,真叫人不待价理你,可叹你也是个五尺五高的男人家。呸,呸,呸!”田甘连忙央及道:“好人,我本是没分晓,依你看怎的营生才好?”

    原来仆妇另有一番用意,想法儿捉弄这瘟生。他有个丈夫,开茶肆为生,浑名死缠腿,生得一副笑脸,柔里藏刀,真是沾手一溜皮,合着眼将老婆丢与田甘,原为从中捞摸些油水,将田甘哄得十分喜欢。有一日他踅来,正逢着田甘高兴,青天白日关了室门,按着他老婆弄得一片声响。死缠腿乍闻之下,未免不是意思,继而一想,倒不如借此见个好儿,竟恭敬敬立在门外,默数度数,直待良久良久,但见那田甘笑吟吟的从里开门跨出,猛一抬头,不由怔在那里。此时此际,两人丑相,就不用提咧。

    田甘还侥幸他才来,便张口结舌的道:“那么你方才来呀?”死缠腿摇头道:“不,不,足有两顿饭时咧。”田甘暗道:“好,好,正赶着热闹当儿。”当时十分局促。呵呀呀,以下死缠腿怎样发话?诸公便是善猜,料也梦想不到。只见他两手一垂,满脸是笑道:“便是俺家下给大爷揉肚儿的当儿,俺便回来咧。”田甘赶忙道:“便是哩。寒凝得紧,亏得他累的通身是汗,直闹了大半晌。”正说着,仆妇一面抿鬓,一面红着脸出来。死缠腿闲扯几句,即便踅去。

    这里仆妇却摇着头儿耸鼻笑道:“都是你只顾自己,人家不说就是了。”从此田甘越法喜死缠腿知趣,暗地里零零碎碎,便破费不少。这当儿仆妇借与田甘画策,其实想捞入自己腰包,田甘与红英那里省得。当时仆妇见田甘没口子央及,便笑道:“我这人通见不的这个,依我看,你还是开个小小店面,老实作去,一来可站身子,二来生意稳当,没有失闪。只是第一须搭请个好账伙。这个人稍一含糊,便不是事。只是那里找这样人去?”

    田甘听了,不由低下头,只管沉吟。良久良久,他却眙着眼笑道:“这倒难哩!我看来,只有你们那口子……”(一语落题。)仆妇猛然一喜,不由笑道:“你倒想的巧哩!他一个灰朴朴的笨汉,晓得甚么呀?”田甘笑道:“俺就看他灰朴朴的实心眼才可靠哩!像那机伶鬼似的人,俺还不敢请教他哩!”仆妇听了,情知一篇文字作到题咧,于是和田甘说说笑笑十分高兴,两人未免又作回没要紧的事,却不知窗外还有个凌波悄立的红英。

    当时那红英望得脸上热辣辣的,连忙悄悄退回,没奈何将壶中冷茶饮了一气。心头清爽,暗将田甘方才一番话沉思一番,便以为他有意学好。恰好陈敬也便转来,夫妇计议一回。时已三更多天,那仆妇也便踅出关了门户,道个安置自去。次日陈敬夫妇,便将田甘谆谆劝导一番,果然将数百金赠给他,令他谋生。田甘没口子指天誓日。那仆妇只喜得暗暗打跌,又过了两天,夫妇告别起程。田甘千恩万谢,直送了十里之遥方才转来,自与那仆妇落得快活。这且慢表。
  
  且说陈敬夫妇,双趱归程,一路上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本没甚急事,乐得随意勾留。少年人儿,旅途中一切风光十分美满。往往日落便住,日高方起,双飞双宿,与那种凄凉行客。大不相同。只是红英水性非常,朝朝餍饫,也便觉滋味平常。譬如那食欲无厌的人,每日价只饱这一味,便是顶呱呱的人参果,未免口酸,何况陈敬那模样儿既属凡下,再说到取媚之具,更不见超特,因此红英未免有美中不足之憾。这也不在话下。(为遇冷田禄张本。)

    这日夫妇迤逦行来,偶歇息在冷先生村畔,恰好甥舅巧遇。这便是深宵叙谈的一段情节。(特着一笔以醒眉目。)当时甥舅话毕,各相惊叹。冷先生先舒了一口气道:“呵唷唷,十数年间,不想有这些变故。我如今也老病得紧,难得你夫妇恰巧到此,一定须多住些日,往后我这光景,便不定再能会面了。”说着凄惶惶微微一笑。

    陈敬方要答语,只听红英道:“多住几日自然当得,老舅不必凄惶。您老人家虽年纪高,不便劳动,往后两下来往,不是还有甚么田禄表弟呢么?”这句语不打紧,只见冷先生忽地鼠眼一翻,干削腮一鼓,撅起短须道:“咳,提这孽障作甚!你只看远客到门,他这当儿还不知转来,可见是没把流星哩!”红英笑道:“哟,老舅真说得好!难道那表弟便晓得我们来么?只怕老舅那当儿出门时,也想不到哩!”冷先生与陈敬不由也笑将起来。正这当儿,只听大门嘭嘭地一阵山响。众人不觉一怔。

    正是:往事成尘谈甫罢,新欢如梦巧相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三四回:春怀香梦两迷离,幽院闲庭试款曲。
  
  且说屋内众人,听得有人扣门,冷先生一面站起一面道:“这一定是田禄那厮。”说罢匆匆踅出。红英夫妇静听听,果闻得冷先生与扣门那人絮语良久,然后方相随踅进院。但听得冷先生道:“我也是无意中遇见,若不是你表姊面上那点朱痣,竟当面错过了。”说着帘儿一掀,冷先生当先跨进。红英眼儿一瞟,早望到冷先生背后,不由顿时心头一跳,暗诧道:“怎么男子里面会有这样人物?那不通似个美色女娃么?”

    这当儿田禄全副眼光,早将红英一身娇态端相起来。但见:身材婀娜,态度妖娆。眉画春山,隐隐逗一团媚气;眼含秋水,溶溶漾万种风情。乍巧笑,浅晕犁涡;忽薄嗔,微红莲靥。万方仪态,滞人魂处是温柔;一片神光,妙难传时多喜怒。真个是五百年前孽冤种,三生石上喜欢缘。
  
  当时田禄看罢,顿时奇痒难挠,连忙喜孜孜走上。先向陈敬施礼,然后一转身,低头微笑,向红英唱个大喏。烛光下香钩隐约,先与田禄打个照面,随即眼光一抬,恰恰四目看个正着,突的各人心头一阵摆宕。冷先生见他两人,真是不高不矮,不肥不瘦,一个是美如宋玉,一个是娇同西子,倒好像一对玉人儿。不由笑道:“你们姊弟,虽是中表,倒好似一家的孩儿。”红英笑着走近田禄,一面睃一面笑道:“我小时常听我娘说,我那去世的舅母,生得十分体面哩!”
  
  冷先生叹道:“咳,那都是老话儿了。”说罢一个呵欠,便站起道:“你们且自叙谈,我要安歇去了。”说罢一路痰嗽,转回正室。这里大家落坐谈起,十分款洽。至讲到武功,越发投机。田禄这当儿竟闹的五官并用,耳口中周旋陈敬,却留起眼光不时的笼罩红英。红英却不露声色,逢着当儿上,方斜瞟一眼,掩口一笑。惟有陈敬憨头傻脑的,信口快谈。田禄本来狡黠,早瞧科陈敬人性,不由暗暗心喜。谈到夜深,方辞归己室。
  
  这里红英夫妇,也便就厢屋安歇。陈敬一路劳乏,放倒头不消顷刻,鼾声大作。红英却不知怎的,只管翻来覆去,一点芳心,痴痴迷迷,不知思索的是什么?少时,竟有些微微烦躁,便一伸玉臂,宕开锦衾,露着一抹酥胸,下面莲钩也便蹬出被外。方要合眼,忽觉啪的一掌,打在乳房旁。忙一望,却是陈敬睡得肿眼塌眉的,龇牙一笑,牵犁了半边腮颊,口内哼唧,也不知是甚么,一个黄龙转身,竟翻打到自己身上,那相儿好不难看。

    红英正情思迷离,不由觉得厌气,便顺手一推,陈敬又翻向榻里打鼾去了。这里红英怔怔的望着残烛,余光秃秃。忽听得承尘上面,一阵砰轰腾踏,响得惊心动魄。顷刻间恍见无数鼠子,伸须拱爪,成队价跑出,就地下纵横乱跳。红英诧异,忙跳起来赶去。便见室闷口有人笑道:“且留着它耍子,有趣得紧。”说着一脚跨入,却是田禄。只披件短衫,绷着一头乌黑的发,越显得一张莲脸红红白白,笑嘻嘻将群鼠东指西挥,风车般玩耍起来。却也作怪,那群鼠如知号令,一时间纵横进退,竟闹得五花八门,尘埃抖乱。

    红英恍惚中,好奇心动,也便娇声一叱,搀在里面同田禄儿戏起来。百忙中望望榻上,陈敬依然睡得死狗一般。这当儿群鼠越跳越凶,陈敬只如不闻。田禄笑道:“没他的事。”仍与红英嬉笑追逐。正玩得起劲,田禄引了一队,竟飞身跃登梁上。下面群鼠,宛如长虹相属,就要相随而上,红英大悦,方要鼓掌喝彩,只听“扑通”一声,田禄凭空落跌地下。群鼠顿时一个不见。

    红英忙赶去弯腰去扶他。他早一跃而起,便涎着脸子,猴近身旁,吓的红英只管倒退。那田禄却笑嘻嘻的只管踅来,红英恍惚中见田禄赤着身儿,便脸儿飞红。回头要跑,一看自己,又何曾挂这一根丝儿,只有一双莲翘不曾跣足罢了。当时一阵模糊,便觉田禄温软软挨近身。顷刻之间,已经扼要。正在迷离惝恍无可奈何,半推半就之际,忽听得一种微妙声音,矍然惊觉。睁眼一望,只见残烛已烬,虚窗始白,痴魂摇摇,正被那晓钟惊觉。凉风习习,从壁隙射入,颇觉玉体生寒,方悟竟赤了半体困了一觉。连忙掀衾盖好,合眸凝想。那支离诸幻相,早忘掉大半,只有那段甜蜜蜜事儿牢嵌心头。情不自禁,便用手一摸陈敬。

    恰好陈敬睡足神旺,方才觉来,见浑家云鬓蓬松,桃腮带赤,那一段娇模样儿,软洋洋偎入己怀。那里忍得,便伸臂替枕,对面儿抱住。笑道:“你这会子却睡足咧!”红英不语,却吃吃笑,附着陈敬耳朵道:“都是你来那会子,谁让你向我梦里胡闹。”(奇语索解人不得。)说罢香馥馥面孔,直偎在陈敬脸上。(写艳情十分深刻微细,然无一直笔犷语。良由妙笔,以梦境绾合红英田禄,超脱之至。
  
  此间煞费经营,笔妙在不即不离。而红英奇淫发轫,已于言下得之,固不得以私于田禄四字草草了之也。若谓诲淫,此自是冬烘见解,无与文字之事。圣叹先生,久已辞而辟之。予复何说?)陈敬大悦,方要如是云云,无奈这当儿田禄已起,只管在院内踅来踅去。红英触景生情,顿时不甚有兴,便就势椎开陈敬,一同起来。方开得门,那冷先生也便踅出,手拎了个提蓝递给田禄,命他去快买蔬肉。这里大家动手,忙乱着梳洗过。
  
  不多时田禄转来,自去整备早膳。冷先生陪谈一回,询知陈敬豪富,十分欢喜,便笑道:“将来田禄若没得事作,只好有累你夫妇,给他觅个事,稳住他性子。”红英道:“表弟这等人物,怕不前程远大。老舅何必多虑。”冷先生长吁一声,半晌不语。良久方笑道:“这孩子就是性子劣蹶,若说武功还真来得。”便将在腾蛟村与杨遇春等共学之事说了一遍。红英喜道:“那么表弟若就武科,怕不手到擒来么?”
  
  冷先生道:“虽如此说,但是老舅这等生计,怕无力供给他哩!”正说得热闹,只见田禄盘起一条乌黑的紧花撤手大辫,衬着碧青的头皮,粉润润的脸蛋,着一件青短衫,腰横绣带,下系围裙,下面白袜青鞋,肩上搭一条新白巾,耳边拖下五寸长的青丝辫穗。一手掐腰,一手挺起五指,擎了一大盘热腾腾的饭菜,迈开流水步,一阵风似的走来。活脱似个俏皮小堂倌。红英笑道:“可了不得!怎表弟自己劳动起来?”说罢忙走上,一样样接置桌上。不禁不由俊眼儿一抬一瞟。
  
  田禄百忙中,却闻得一阵阵脂香发气,趁陈敬正背了脸忙乱座位,他假作脚儿一趋,竟将红英金莲蹴了一下。红英低鬟一笑,赶忙别转头去。冷先生道:“你们且自用饭,我还向村西李大户家去早诊,便在那里扰他也未可知。”说罢,哈着腰儿踅出。这里大家相让入坐。不消说陈敬首座,红英、田禄左右相陪。三人一面谈笑,一面用饭。说一回道途风景,说一回诸般武功。十分入港。

    田禄喜道:“我久闻襄阳大郡,豪杰聚处,只恨没缘法去逛。今表姊夫妇恰住那里,日后不愁没东道了。”陈敬笑道:“当得当得。”红英听了,却笑而不语,(便见深心。)趁田禄跑去取饭,悄向陈敬道:“你只含糊答应他,年幼人儿,没什么定性。过几天我们走清秋大道,管他甚闲账,既是表姊弟,我不得不作些亲热样儿罢了。”正说着,只听田禄嚷道:“好热家伙。”说着擎了一盆气蒸蒸黄黍饭踅入。

    陈敬方要起接,红英已抄手接置旁几,见他脖儿上沾了一块煤尘,便拈起怀巾,就樱口中湿了一点香唾,与他擦净,一面还笑道:“不是老姊打趣你,没娘的孩无论多大,也像舍哥儿似的。”说罢格格一笑。陈敬坦然不疑,还暗笑道:“他这路假亲热,真作得到家。”(那知还有作得到家的在后面。一笑。)田禄被这一擦,真个舒齐的连姓都忘掉咧。当时大家饭毕,田禄自忙碌撤去。

    这里红英等起身周览一番,只见田禄室内,颇颇精致。诸般玩物,如粘竿吹琴之类,无所不具。壁上短剑长刀,镖囊石袋等物,也十分齐楚。榻上衾枕灿然,更不必说。红英暗喜道:“果然是个风流人物。”一回头,只见陈敬笨手笨脚的,竟从壁上摘下那把短剑,曾地一声抽出鞘,一派寒光,湛湛如水。红英不由失声赞道:“端的好剑!”陈敬方歪了脖儿去细审剑柄上两个奇篆,只听窗外田禄笑道:“这两个字古怪得很,许多人都不识得,便是村人掘井所得。”说着一脚跨入,接过剑用两指扳定剑头,只一屈,顿时弯转如环。一撒指,铮的一声,依然笔直。

    红英笑道:“达柄古剑,委实不错,表弟剑法不消说自然高明。左右无事闷倦,何妨见示一二?”田禄舌儿一吐道:“可了不得,鲁班门前掉大斧,表姊倒不打紧,我只怕姊丈笑哩!”红英道:“没事一大堆,快些试来,难道我们都是蠢牛,便不值得你弹回琴么?”陈敬听了,也笑着怂恿。田禄没法,只得略将衣襟掖起,一个箭步,提剑窜至庭中。红英夫妇都跟出来。只见他略为集气,宕开门户,一转身飕飕舞起,前耸后超,劈上剁下。果然凝若泰山,动如流水,浑身解数,一些破绽也无。看得陈敬只管连连叫好,一望红英,却满脸是笑,水灵灵两支俊眼,丝牵一般随着田禄飞上飞下,不由抬手向他眼前一摆道:“喂,你看怎样?”

    红英猛然一哆嗦,笑道:“也还罢了。”少时田禄舞罢,陈敬赞不绝口,向红英道:“若你两个对舞一回,更是有趣。”红英道:“噫,你这考官倒会出题目哩!那么你便下下场罢。”陈敬笑道:“既作了考官,没一个不是老荒,(调侃不少。)那如何来得及?还是你罢。”红英这当儿,满心愿意,却将眼皮一搭撒,瞧了自己脚尖儿,摇头道:“不,不。”田禄默赏娇媚神情,但见他两支耳环,摆宕作态,十分风韵,不由心内一动,便笑道:“表姊既懒动刀仗,咱们便玩回拳脚如何?若自不肯,便是怕茹家拳法轻易泄漏了。”
  
  陈敬大笑道:“是不是,我看你怎么说?”红英忽的一抬头笑道:“难道我真个法场么?不用你来敲边鼓!”说罢略将腰身结束,紧紧鞋子,用一个鹤唳晴空式,纤腰一耸,便如一朵彩云飞向当场。这当儿眉棱眼角,妩媚中另有一番俊奕之气。田禄神魂一震,早将剑递给陈敬,便趁势来了个梢公背,一翻身足方站稳,双拳一分。便取中路。

    红英喝道:“来得好!”两手一下墩,还了个乱劈柴。拨开敌人双拳,纤趾一腾,直奔田禄左胁。田禄腰儿一闪,趁势颠向红英胸前。顿时四手纷纭,推拦抵拒,疾于掷梭。两人便飞花滚雪价追逐起来。一个是茹家门下女班头,一个是玄一派中高弟子,真是棋逢敌手,无懈可击。两人试到酣畅处,竟翻翻滚滚,搅作一团,勾头揽项,抱背捶胸。但见星眸交瞬,玉臂横支,或离或合,忽前忽却,便如一对浪蝶穿花,文鸳戏水,好不风光旖旎得紧。

    陈敬看呆了,只管怪叫,那知人家却意不在此。这一接洽,先觉浑身通泰,筋骨儿都合了辙了。正在玩得高兴,红英眼光一瞟,忽地跳出圈子,细碎莲步,突突突跑至陈敬身旁。顿时将面容一整,笑嚷道:“表弟这独身拳法,委实不错!”田禄乍闻一怔,不解其意,忽一抬头,却见冷先生踅到面前,方才悟过,也便敛手立定,不由笑向红英瞅了一眼。冷先生那知就里,只笑道:“田禄便是这等半吊子脾气,这几手狗儿刨,向表姊夫妇显弄的是什么?”大家听了一笑,便一同随冷先生踅进红英室中。

    田禄在最后面,看了红英云鬟,爱到极处,不由提起气来,(这当儿便提气,未免早些。一笑。)尽力子向她脖儿梗上吹了一口。红英回头要笑,赶忙竭力忍住。当时大家闲谈一回,方才散过。一连住了几日,红英、田禄越法厮热,都有些不可开交,从中却闷坏了个陈敬。村落中没得消遣,有时拉了田禄随便散步,或自己盘回马,驰骋个三二十里,左近村落处处踏遍。虽也闻得腾蛟村有杨遇春等一班少年,只是闻得这班人各遭家事,侍病居丧,闹得一天星斗,便不便去寻个结识,几次吵着要走,都被红英软软按住。

    一日午后,与冷先生谈了回天,觉着没滋搭味,偏巧田禄也踅了出去,他闷了半晌,仍去盘马。这里红英方与冷先生谈得数语,只听二门外有人喊道:“冷先生在么?”冷先生忙跑去一望,却是村人赵乙,走得气急败坏,汗流满面,不容分说,咕冬地一个响头。冷先生道:“怎的怎的?”赵乙哭道:“你老快些救命罢,我妈风痰上来咧,只管要翻白眼哩。”冷先生忙道:“我便去就是,你先去安置病人根前。”赵乙听了站起便跑。这里冷先生忙入己室,先捡了两丸苏合香丸揣在怀内,一面披长衫,一面踅出,唤红英道:“甥女且来关上门户,我不定几时方回哩。”说罢匆匆而去。
  
  这里红英慢腾腾踅到门首,只见村墟静悄,碧树芳塍,十分寂寂,半晌也没个人踅过。方待回身,却见两个村童追逐着过来。前面一个,将手藏在襟底,后面那个急愤愤地道:“我好容易从溪内摸出,你怎地便把去?”说罢拉住一阵撕扭。前面那个赌气地将襟底物件掷在地上,骂道:“留着给你娘照样儿去!”红英一望那物件,却是一个大蛤蚌,偏巧夹住个肉腻腻的肥鳅,形状儿十分可笑。

    红英一笑,回身掩门,各处踅了一回,不觉闷倦上来,便信步踅入田禄室内,就榻上一歪,只闻得衾枕间,另一股幽甜气息。这便是俗语说的男子气。像我们是没这等微妙嗅觉的,若据妖妓荡妇说来,其中种种差别,回乎不同。大概天生媚骨,方有这种媚气,似乎也在情理中。怎么说呢?古来着名美人,如赵合德、楚兰香等,或芳香竟体,或蜂蝶围步,说是从肌理内发出天然真香,与膏兰气味大不相同。如此说来,妇女内既有这等尤物,男子中安见便没这种人。综言之是妖孽罢了。闲言少叙,且说红英卧倒,心内一荡,不由情思迷离,登时两眼慵怠,方要睡去,忽觉一张温软软的脸儿偎在自己颊上。
  
  忙一睁眼,却是田禄。原来他踅转,走到半路上,恰好遇着冷先生。冷先生道:“你这孩子,总是站不住脚,方才表姊丈寻你半晌,没奈何自己盘马去了。这会子我又须去诊病,家中空落落的,你只在外闲?”说罢恨恨而去。田禄初闻一怔,略一凝想,只喜得一跳丈把高,一连几进,已跑了半里路,低头暗喜道:“妙,妙,今日这事儿,十分有九,可将人想坏了哩!”脚下忙忙,飞也似闯来。刚转过一条街角,只听噗哧咕冬一阵响,自己脚下也便一拌,便听得地下大喊大哭,顿时趁势抱住田禄一支腿,再也不放,田禄不由大惊。
  
  正是:云雨巫山欣有路,风波平地诧无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五回:遂幽欢狡童授艺,窥秘事荡妇留钗。
  
  且说田禄,正两步并作一步,拼命价跑,不想那转角所在,那捉蛤蚌的村童,正从对面撞来,收脚不住,顿时闹了个嘴啃地,不由揪住田禄不放,蛤蚌儿踏得烂屎一般。田禄没奈何,只得掏了十余文钱给他,方才罢手。这里田禄拔步便走,方行了一箭远,只听后面唤道:“来早了不如来巧了,我正要寻你去,快等等我。”

    田禄回头一望,却是林刀鱼,乱头撒脚,笑吟吟走来,一把拉住,先咬着牙戳了田禄一指,道:“小挨刀的,我那点儿服侍你不舒齐?便是那一天,人家有些啾啾唧唧,便逢着你那个爹踅来鬼混,我还嘱咐你晚上来,怎的一总影儿不见?说起来,真恨得人牙痒痒哩!我看你这会子,向那里躲?”原来这十余日,正是红英来的当儿。田禄这时节,那有暇理她,便道:“是是。偏巧事体忙,抽暇必然去的。”说罢挣着要走。林刀鱼道:“噫,好自在哥儿,甚么暇不暇,快同我走是正经。”田禄跺脚道:“真有事哩!”林刀鱼笑道:“谁又没事哩?快走快走!”

    田禄真个焦躁起来,便道:“有事快说。”林刀鱼却乜着眼儿,端相他良久,只是微微含笑,通不言语。田禄掉头道:“这是那里说起,我要去了。”林刀鱼方吞吞吐吐地说道:“便是这几月,赊的布钱米钱……”说着方要抡指细算,田禄忙说道:“一古脑儿多少便了。”林刀鱼道:“敢也有四五百串。”方要细数,田禄已挣脱跑去,回头道:“都在我身上便了。”说罢一溜烟似的影儿不见。林刀鱼这里骂道:“与那老杂种一样儿滑蛋法,老娘可肯饶过你哩!”(为后文相件张本。)说罢,快怏而去。
  
  且说田禄不一时跑到家,还怕陈敬倘或转来,只得定定神,推门而入。略一沉吟,便唤道:“表姊丈在那里?咱们又须散步去咧!”倾耳一听,没人答腔,不由又喜又怔忡,疑红英或者也踅出去了。便悄悄步入,直奔红英住室。一掀帘儿,寂寂无人,只见茗具尚温,仿佛是才有人茶话过一般,不禁心下纳罕,便忙踅到正室。只见门儿紧扣,有两个家雀,在院中啄食,见人一来,哄的声飞起。没奈何前后一寻,通不见红英影儿。望望马槽上,她那匹马依然在那里,不由越发纳罕。信步儿踅向己室,方一掀帘,只喜得跳了一跳。

    只见红英仰卧榻上,云鬟委枕,玉臂交伸项后,星眸紧合,樱口微张,高笃笃玉乳双撑,尖翘翘金莲交压,衣襟偏宕,露出桃红中衣,藕覆上面,勒出一段白生生小腿儿,好不销魂荡魄。当时田禄的一颗心,直要跳出咽喉,真不知怎生才好。四下一望,便不顾好歹,悄步意进,弯倒腰,脸对脸儿,饱看半晌,只闻得一阵口脂散馥,薰得他春心火炽。那里还忍得住,便顿时扑下去,细细端相。不想肌香发动,越发引得自己心头只管乱跳。

    当时红英猛然醒来,出其不意,倒弄得不知怎样才好。只得一面微推,一面笑道:“别这么孩子腔,看人来哩。你,你……”田禄涎着脸道:“此时没得人来,咱们规规矩矩,静卧一会儿,你道好么?”说着,便硬生生并卧下去。先捻着红英手儿道:“阿姐,你是十个螺纹斗么?等俺细瞧瞧。”红英笑道:“哟,快些放我起来。”
  
  田禄这当儿,只一言不发。好红英,真黠慧非常,这等间不容发的当儿,她竟暗得一计,要趁势取田禄一桩事。当时并不露出,反越发逞出柔情艳态,一任田禄温存摸抚。直待两下里神融骨化,烘透春心,她忽将田禄脖儿一抱,微微笑道:“你那桩点穴法,几时教给我呀!”原来红英自知田禄会点穴法,恨不得顿时学会。刻刻求教,无奈田禄不肯轻泄,已厮缠了好些日了。

    呵唷,这个筋节儿,利害非常。但看古来女色惑主,那一个不等这时光,方施技俩?多少神毅英武的马上皇帝,都服服贴贴甘入牢笼。可见这种力量,真正不可思议。便是刘二姊逛庙的话咧:(京剧中诨谐之剧,名《小上庙》。)我们当家的,被我脚儿一钩,便顺着腿爬上来咧。我等他要紧当儿,便问道,明天香火大庙,你倒底让我逛,不让我逛?我们当家的要说不叫我去逛,恐怕我推下他去,只得腿儿一进,腰板一挺,道:“你去罢,你去罢!”(以上为剧中语气)

    田禄这当儿,真有这番光景,当时没口子答应。红英更是伶俐,得不到钱,那肯便交货,只合着眼儿,香躯乱扭。田禄兴发如狂,待要施展点穴法,如作弄白老狗妻子一般,无奈红英一团娇媚将他制伏住。正在不可开交,只听得冷先生遢里遢拉地踅回。红英赶忙挺身跃起,田禄弯着腰,由帘缝一张,幸亏冷先生直奔正室,自言自语地道:“怎的大门竟未关上。”红英方想起,因见那蛤蚌怪样儿,竟一时忘掉关门,方悟过田禄竟自踅进的缘故,便与田禄悄悄一说,两人都笑得甚么似的。田禄没奈何,只结实实抱紧红英吻了一口,忙枉入冷先生室中。红英也便三脚两步,跑入己室。芳心荡漾,良久方才好些。从此两人心心相印,只看机会行事。
  
  且说陈敬闷不可当,一晚上又向红英商略归程。红英沉吟道:“我只有这个老舅,他又情意殷靴,若只管吵着要去,岂不令人寒心?咱们且住个一月半月,我看机会,再辞他便了,你都不要管。你若闷闷,我们且想个消遣法儿。真也是哩,我们到这里多日,也不曾破费,请老舅吃杯酒,明天作个东道,便交表弟去办,且痛饮热闹一回何如?”陈敬听了,连连点头。一宿晚景慢表。

    次日红英果然取数两银子交给田禄。冷先生吃便宜嘴,且是老惯家。当大夫的,都有这毛病儿,不足为怪,当时只作不知。直待田禄制办整齐,设筵在红英室中,请他入席,他方惊跳起,斥田禄道:“你这孩子,通似木头疙疸,怎的表姊夫妇这等客气,你通不告诉我?”田禄听了,瞅了红英一眼,抿嘴微笑。红英不容分说,将冷先生掇弄到首座。大家坐下来,刚饮过两巡,冷先生左顾右盼,见红英、田禄,一个如出水芙蓉,一个如临风玉树。便是陈敬,也昂昂如千里之驹,一团豪气。

    不由顿时忆起少年情事,便一手擎杯,咕眼微笑道:“真是俗语说得好,人生难遇少年时,我看你们竞荣吐秀,回想起当年,我离蒙自时,红英甥女,方才学语,业已俊得玉娃娃一般,我还抱你良久,方才走了,所以你那点朱痣,到如今记得逼真。便是田禄,小时节也颇得人意。他那死鬼娘,常说他那胎貌儿,有点像甥女。今日闲说起,倒成了老话儿了。(观冷先生一席话,点缀生情,不但绝似老年人对后辈口吻,而冷先生老而邪僻,对景生感,犹有少年余兴,不止性情如绘。而红英姿色之妖艳,为何如哉!此等处费匠心不少。)说罢,一望红英,举酒向口,竟洒的淋淋漓漓。(丑状可掬。)
  
  红英笑道:“呵唷,可了不得,老舅这样失神落魄,敢是想起舅母来哩。”大家听了,一阵笑。正吃得热闹,只听外面喘吁吁跑进一人,一面跺脚道:“呵唷,我的妈呀,可怎么好?”接着大叫道:“冷先生,冷先生!”一直跑到庭心。冷先生踅出一望,却又是那赵乙。红英、田禄也便慢步跟来。这当儿冷先生好不发烦。问其所以,果又是他妈风痰复作,越发凶急。赵乙早又直橛橛长跪于地,立候就去。冷先生美酒嘉肴,方吃得甜头,凭良心说,那里会愿去。方一挠头的当儿,红英、田禄两人相视一笑。(含情无限。)

    红英便道:“那么表弟便捡几样老舅得意的肴品,留着转来夜饮罢,我们且胡乱吃过便是。”这么一来,好不干脆,竟将冷先生给开出来,没法儿别转脖,只得匆匆随赵乙而去。这里田禄,高兴到十二分,连忙大家就坐,无拘无束,欢呼畅饮。不多时已到履舄交错,罗襦半解,微闻香泽的当儿。陈敬吃得热腾腾,已有酒意。田禄暗就桌下,将红英脚尖一蹴。红英眼波一溜,便笑道:“我们且拇战一回,还痛快些。”一句话正搔着陈敬痒处,顿时连叫道:“好好。”

    原来陈敬酒量有限,却好混酒豁拳,便如那好下屎棋的人一般,不怕输断筋,他都愿意。这路脾胃,红英是晓得的。当时陈敬不待招揽,先牵着田禄豁起,次及红英,然后又每人作庄,豁了两周。不消说两个有心人,服侍一个,陈敬顿时酒到十分,忽的笑哈哈站起要抢酒壶,不觉腿儿一软,生生地缩坐于地。田禄笑吟吟一努嘴,忙与红英扶他,就榻安置停当。

    两人四目相视,“嗤”的一笑。不知怎的,这当儿筵上三个坐位,竟空了两个,只有一个坐,偏重加载起来。也不闻杯箸响动,但听得吃吃微笑,直待良久良久。红英杏眼蒙胧,向田禄肩头一抱道:“你莫闹的人家怪厌气的,今日你那点穴法,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端须教给我哩,难道还怕鬼偷去不成。”(虽没鬼偷,却有鬼瞰。)田禄道:“这何须说得,却是这当儿,是什么时光,不太难为这老师么?”(这等老师也到了所以然了,一笑。)

    红英笑道:“你不,就罢咧!(五字妩媚之至,千锤百练。)谁也没强求你。”说罢脸儿一绷。田禄赶忙陪笑道:“去去,我一定细细先教给你怎样的穴,怎样的点。可是你那……”红英笑唾道:“呸!”于是两人起座,一路牵挽,直跑入田禄住室,顿时掩门下韩,悄然无声。大约田禄、红英,两人都现身说法,一个指示窾要,一个默记明白,到得后来,不悄说,无德不报,红英那最要穴儿,自然也教田禄点了个淋漓尽致。(四字又复,绝倒。)当时两人竟闹了个各足所愿,交易而退。

    却苦了个醉鬼陈敬,高卧梦融融的当儿,轻轻的戴了一顶绿头巾,好不晦气。当时两人云收雨散,新欢乍就,格外情浓。红英软佯佯结束下榻,方晓得男子中又有这种趣人儿。(由此推去,趣人何限,始念一差,万劫不复。可叹可畏。乃知如夏姬武曌辈,肆志之初,定有此番觉察。而欲流一决,行复滔天矣。)便一面整理乱发,一面向自己室内一指。田禄急忙跑去,只见陈敬还咬牙握拳,仰起脸子,睡得死狗一般。一股酒汗气,臭哄哄扑来。

    接着红英也便踅入,一见陈敬那光景,顿时眉儿一皱,(顷刻便爱移情夺,淫妇大抵如此。)唾道:“可有些人样儿哩。”见满桌上还杯盘狼藉,便同田禄收拾清爽。两个方携手走到院内,十分亲恋,只听冷先生一面走,一面自语道:“这赵乙的妈,真会作成人。”两个听了,不由吐舌一笑,赶忙分手。红英刚踅进己室,便见冷先生业已进来。田禄随在后面,却笑道:“表姊丈方才竟醉倒了。”红英趁势掀帘迎出。

    冷先生拍手笑道:“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日甥女好端端的酒筵,无端被赵乙混去。到得那里,他娘子到忙得抛鞋撒髻,现从集市上割了斤把黄牛肉,与我预备中饭。刚置在厨下矮案上,恰巧赵乙那娘服下药去,喉咙里只管扯丝。赵乙不懂得是药力行痰,便大呼小叫。他娘子赶忙跑来,大家守了一回,见没事,方才放心。我又将用药道理,说了番。这一耽搁,时光不小。赵乙忽想起给我弄中饭来。他娘子连忙跑向厨下,叫声苦不知高低,只见他那只癞狗,正将包好的牛肉饺吃得一干二净,还向着他舔嘴搭舌的摇尾巴。赵乙娘子,生得本如山汉一般,顿时恨极,摸了块垫脚砖,劈头掷去。不想狗倒没没打着,倒打入灶锅内,哄一声滚汤四溅,锅破火灭,清水饭也弄不成。哈哈,你说这赵乙的妈始终是作成我不是?”(那知还有被作成的。)

    红英、田禄,会意自己一番事,不由暗笑。当时随冷先生踅入正室,闲话一回。时已黄昏,陈敬也便醒来。酒后腹虚,却又陪冷先生找补了个夜酒儿,方才各自安歇。从此红英、田禄如胶似漆,变尽方法,偷期密会。冷先生究竟事体忙,还不觉得。惟有那烂桃似的林刀鱼(俗谓荡妇曰烂桃。)这种人,偏会瞧棱缝儿,他自田禄多日不曾照面,便心下怙惙。那天索取钱帛之后,隔了两日,恰值冷先生晚间踅来,无意中谈起,方知他家有远客。林刀鱼倒不曾理会,反是冷先生浅嘴薄舌,要将红英等怎的气势阔绰卖弄一番。
  
  不觉话前话后,将红英夸得天人一般。林刀鱼道:“哟,真有这俊人儿么?多咱我也开开眼去!”心下略一思付,暗道:“怪不得田禄那天,慌的掉裤价跑不迭。那小厮那股劲,是六亲不认,他还和他老子走一条路,这就难怪人起疑了。”当时也不说破,只缠着冷先生斫斧头。冷先生皱眉道:“偏是这些日子手头紧,过两日有一注谢仪,等我弄到手,把与你就是。”当时无话。不想过了四五日,没有消息。

    这日午后,林刀鱼等得不耐烦,便理理头面,去寻冷先生。刚走得不远,只见冷先生和一个华服少年,拉着一匹高头骏马。少年手提丝鞭,一面笑语,一面走来。林刀鱼怯生生站向一旁,方一手抿发,向冷先生露出笑容。冷先生心眼快,忙道:“大嫂子不要急,你那贴药,再照旧吃两剂,管保便好。我方陪这位陈官人去游玩,没工夫去另诊哩。”
  
  陈敬不由将林刀鱼上下一打量,悄问道:“这是那个?”冷先生一面拔步,一面笑道:“左不过是乡邻妇道,他患点下部的症儿,不打紧的。”不想走还未远,早隐隐被林刀鱼听见,不由暗唾道:“你妈倒有个下部症儿哩!”抬头望去,只见他两人走到岔路,陈敬扳鞍上马。冷先生道:“村东二十余里龙洞峪,还可游玩。我须向李大户家去,我们晚晌见罢。”说罢分头各散。

    这里林刀鱼沉吟道:“果然那个什么陈敬十分阔绰。这老东西,既榨不出油水,何不去寻田禄商量?”顿时忙忙踅向冷家,恰好静悄悄大门虚掩,她且是走熟滑,更不声唤,悄步而入。刚踅到二门首,要一探头,忽听一阵脚步响和着一片嬉笑声。他赶忙缩立门后一张,只见田禄敞披短衫,一裤脚湿淋淋的,抱着条绣花女裤,笑吟吟跑向自己住室。后面一个绝俊的小媳妇子,挽起散髻,簪珥全无,发角眉梢,还含水气。一张俏脸,天然从肌肤中透出红红白白,仿佛方出浴一般。只披件白绣单披,裹住玉体,下面红菱般两只脚儿,趿着双平底鞋子,流水似的赶来。恰好微风一荡,绣披漾起,精赤的下半身都露出来。却笑道:“这你促狭鬼,快给我裤是正经。”

    原来红英洗浴方罢,田禄复踅来鬼混,趁空夺得裤去。这当儿两人都有些色胆越大,趁家中无人,竟放诞如此。当时林刀鱼乍睹奇艳,料得是红英,暗道:“怎么样,你们小人儿这点鬼八卦,如何逃得老娘的眼睛。”当时急忙望去,只见红英已赶到室门。那田禄早丢掉手中裤,回身抢来,不容分说,拦腰一抱。那红英一笑之间,田禄便如掮了一枝带雨梨花,头也不回,脚也顾不得站,竟硬生生抱入室内。只听一阵推扭嬉笑,两人滚到榻上去了。林刀鱼倾耳良久,方知自己狂荡半生,登场当局,倒不如这番旁听一席,(莫难为演说者否,一笑。)反委实妙不可言,竟听得如雪狮子向火,瘫化在那里。半晌方省觉过来,暗道:“好好,且由你们捣弄得快活,老娘自有道理,”想罢忙忙拔下一支钗儿,插向门楣丽去。(为后文结恨杀身伏线。探人秘者,往往致祸,阴狭一流人听者。)
  
  且说田禄等事毕,结束好,携手出来。红英自入己室。田禄望望日影,信步踅向外来,忽见二门楣上,亮莹莹插着一支银钗,不由诧异。把来一看,吃惊不小,暗道:“坏咧,坏咧。这分明是林刀鱼的,必是他三不知浪张了来,偷得隐情,却留着物件,为挟制之地。”当时沉思一回,姑且藏过。次日趁空儿便踅向林刀鱼那里,只见他猱着头儿,正在裹脚。见了田禄,只将眼一瞟,一语不发。田禄笑道:“这当儿日头都晒屁股了,怎还撒头搭脚的?”

    林刀鱼眼皮一挑道:“便是哩,我方才洗了个快活澡儿,可惜我那条破裤,也没人抢宝贝似的拼命价夺。”说罢抿嘴一笑。田禄知没法遮掩,顿时凑过去一阵撕扭,顺手从怀中摸出钗儿,掷给他道:“那个的捞什子,快些将去。我见过这个阵仗,天大的事,我也怕不着。”林刀鱼恨得咬牙道:“你不用向我含着骨头露着肉,属蜡巴(鸟名也。)鸟的,长两片子硬嘴,怪不得这些日,捞不着你的影儿,原来背地里干得好事。不消说大把儿钱钞,塞向人家腰包里,我还傻雁似的呆等哩。(恰合林刀鱼身分见解。)今天你须与我说个分晓,不然咱们便血淋淋的闹他一场。”

    说到这里,只见田禄陡的双眉直竖,杀气满面,握起拳抢来。林刀鱼顿时大惊。正是:闲鸟偷窥花底蝶,媚猪偏扰水中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六回:冷田禄亲帏肆忤,于太公病榻遗言。
  
  且说林刀鱼方一面缠脚,一面扬着脸儿,似嗔似喜的,说出一片不冷不热的痒痒腔儿,要挟制田禄,想些好处。忽见田禄细着脸抢来,以为是翻咧,不由失声道:“怎的怎的?”只见田禄却向她肩上一拍道:“你真是井底蛤蟆,见天也不大。人家何等阔绰,只怕拔根汗毛,比我腰还粗。稀罕什么钞儿么?你只悄没声的。只要他住久了,你不愁没得捞摸,便是我手头也松动许多,你自然得些好处哩。”

    林刀鱼一想甚是有理,不由嗤的声笑了,道:“只便宜你这猴子,快活事儿都被你占去哩,”当时两人厮缠半晌各散。在田禄不过是口头语,那里将他放在心上,并且这种烂货儿,也不便向红英提起,红英方瞒在鼓里。那林刀鱼又误以为田禄必然向红英提他挟制之意,红英一着忙,自然稳稳地拿钱钞堵他的嘴、那知等了几日,一无信息,偶问田禄,只管支支吾吾,不由焦躁起来。自恃能说会道,便要自寻红英,揽一笔肥钱。

    这日探听得田禄等都不在家,他果然蝎蝎哲蜇的蹭了来。红英一见,只当是村里妇人,却暗诧异他妖声浪气,便冷冷地待理不理。那知他更样上来咧,忽的挤眉弄眼,先干笑了一阵,竟低低向红英嘁喳几句。又是明人不用细讲咧,又是什么你也是个风流慷慨手儿,化过大钱大钞咧。又是甚么那里不用人咧,又是什么你那人儿,保管向你提过我。末后竟邪眉邪眼,笑嘻嘻拍了红英一把道:“咱们姊儿俩都是属串儿稍迁的,(俗呼蝉稍迁。)共抱一枝儿,还用我尽直费话么?”(此等处甚为难着笔,非作家不办。)

    哈哈,这一席话,若是红英晓得他偷听一段事,自然心下明白,觉得丝丝入扣。这时光简直觉得驴唇不对马嘴,便疑惑是那里来的疯婆子,并且看他形容,十分讨厌,不由大怒,竟将林刀鱼给摽诸大门之外。林刀鱼连气带差,那里肯罢,便趁空将他所闻见,一五一十,向冷先生和盘托出。冷先生听了,肺都气炸,只连连跺跺脚道:“该死该死。”顿时觉得浑身无力,坐不住起身要走。林刀鱼还絮絮叨叨肉麻一阵。冷先生那里听得,一步一咳踅出,一路沉思,并且张扬不得,只得咽在心里,想法儿遣红英去了再处。当时依然不动声色,却是见了田禄,不由气往上撞,暗地里病根已伏。

    过了几日,不想满村中也有些风言风语,都是林刀鱼卖的嚷儿。幸陈敬还不觉得。冷先生连气带急,又生恐闹出事来,正在没法,恰好陈敬又噪着要走,冷先生顿时应允,克日饯行。田禄眼睁睁没法儿,暗地里与红英留恋万状,骊歌三唱,两下里怅怅而别。红英夫妇归去,这且慢表。
  
  且说田禄垂头搭脑的送客踅回,先到红英住室一望,只觉零香剩粉,仿佛犹存。凡红英行止坐卧处,都徘徊一番,正自一百个不自在。他有什么不晓得,将林刀鱼恨入骨髓。正没好气,偏搭着冷先生那口气闷了多日,这当儿可要发泄,竟要义方教子起来。这时已病得没精打彩,卧在榻上,喊了半晌,田禄方橛头橛脑的进来,向榻前凳上,昂然坐下,别转头道:“又是什么事呀?”

    冷先生点点头,咳了一声道:“你也是二十来岁人咧,怎的一些行止也不讲,便如你表姊在这里住几日,咳,我也不必说咧!你去思忖,可还像个人么?”田禄道:“噫,奇哩,这打甚紧,现在她不是走了么,便算没这回事。”冷先生捶床道:“胡说!我是教你知悔知罪,往后也像个人。”田禄道:“要都这么说,难道你老人家不像个人么?”

    一句话戳了冷先生的心,气得浑身乱抖。冷笑道:“好好,你这逆子,连你娘都褒贬起来。(无瑕者然后可疵人,然非所论于父子也。田禄枭獍性成,作者所深恶也。)我冷某一生并没获罪于天呀!”说罢眼如铜铃,只是噎气。田禄扬头微笑,并不瞅睬。正这当儿,只听帘儿外有人笑道:“热辣辣知情识趣的远亲也都走咧,你爷儿们还捣的什么乱?”说着一脚跨进,正是林刀鱼。

    田禄一见,一股无明火冒得有丈把高,不容分说,走上前托的一口酽唾,指着脸子骂道:“浪娼根,快与我滚出去!你那调三唆四的伎俩,也没得施展了。”林刀鱼这种泼辣货,有什么顾忌,顿时大怒。一面拭脸,一面跳叫,牵枝扯叶,不但将红英事儿抖擞出,便连田禄聚尘之丑,都隐约说出。田禄怒极,正要揎拳动武,只听冷先生直着嗓,怪叫一声,一张嘴一口鲜血,接连数口,顿时面色如纸,喘作一堆,手指田禄,只管乱颤。林刀鱼见事不佳,一路谩骂而去。这里冷先生闷绝了良久,及至醒来,那里有田禄影儿。
  
  从此冷先生染病在榻,日甚一日。可巧正是于太公病重的当儿。这段事儿,竟被豹儿探听了去。当时太公病亟,那有工夫理会冷先生,便另请大夫,逐日施治。豹儿衣不解带,昼夜服侍。遇春兄弟,不消说穿梭价探候。惟有遇春,想起生平知遇推解之恩,越发尽心奔走,替豹儿许多手脚。
  
  李氏娘子,惟有焚香叩天,给太公祈寿罢了。只有田禄,却影儿不见。一夜晚上,太公昏沉睡去。豹儿等连日辛苦,通没得好生吃饭,这时便置备些肴酒,便在病室外间,邀遇春兄弟夜饮。太公那里,自有书童伺候。大家闷闷地饮了几杯,遇春叹道:“我们同学几个人,竟有些同运。我是不用说,衰绖在身。不想太公和冷先生,都病到这步田地。”豹儿道:“依我看,还是逢春哥真有福气,便是这些日,二叔(指鸟枪。)通站不住脚。他老人家,倒越发精神了,”(补出鸟枪乡谊之厚。)逢春听了,只裂着嘴憨笑。

    豹儿忽想起田禄,便先向逢春道:“有一段事,咱们心内知道就是,你可不许耍毛包性儿。”说罢将冷先生得病之故,大概一说。遇春方在沉吟,只见逢春“啪”一声将酒杯掷在案,摸腹道:“得咧,我们同学中,从我这里说,算没这姓冷的。”遇春道:“且慢卤莽,帷簿中事,本属暧昧,我但愿传闻不实才好。冷兄弟过于聪慧自恃,我们还须力为辅谏他才是。人才是很难得的。”说罢十分太息。(何等襟度。)逢春气愤愤灌了几杯。

    豹儿道:“他或是因家有病父,没工夫出来也未可知。我听的都是风闻,说他那个表姊,武艺还十分了得,便是黄冈茹家的传授。”遇春道:“不错不错,茹家武功,是尽人皆知的。”(闲闲一谈,都是书中筋脉。)正说得热闹,那时月明如昼,豹儿起身,要出去解手。方一脚跨出,只见那庭隅大桂树下,有一老翁,扶杖望月,一手拈须,扬起飘萧鹤发,神情儿绝似太公。

    豹儿不由浑身起栗,硬着头皮赶去要挽扶。方一下阶,滴溜溜一阵微风,那老翁顿时不见。豹儿大惊,回身跑进室,刚张口结舌的要说,只听里间榻上,太公吁了一声。大家跑入,太公业已醒来。那书童却蜷伏在榻脚,睡得好不自在。当时连忙唤醒他去整治汤水。太公定定神,忽觉轻爽许多,便向豹儿等道:“你们还不曾歇息么,怎么遇春兄弟也还未去?”大家听得语音十分清朗,都各诧异,便搭赸着剪剪烛花。

    只见太公面色鲜腴,两颧红润润,病容都减。豹儿不禁大悦。只听太公笑道:“我好些日困在床榻,方才一合眼,仿佛在院中闲步,就如平日一般,十分舒适。”豹儿听了,不由一怔。这当儿书童捧了参汤来。太公呷了两口,又复睡去。大家悄悄退出。坐下来,逢春先喜道:“好了好了!这病儿大有转机,便是方才那气色,何等的好。”一望遇春,却愀然不乐,只哼了一声。豹儿便道:“奇怪得很。”因将解手时所见说了一遍。
  
  遇春叹道:“老弟莫怪我说,依我看来,却非吉兆,这便是神形相离,俗语云魂不守舍。便是颜色忽好,也是回光反照之理。即当早些准备才是。”豹儿听了,慌了手脚。幸得太公附身之具,都早预备停当。当时三人草草饭罢,便在别室中略为歇息。只打个盹儿天光已亮,豹儿忙跑入太公榻前,只见太公已倚着书童坐将起来,神明湛然,一丝不乱。听了听晓钟,忽笑道:“这当儿又该下田工作了。人是一霎也不可逸居的。”(老成之言,其旨深远,妙在本地风光。)正说着,遇春兄弟也踅进来,太公便都叫到跟前。

    书童端上早药。太公摇头不用,先向豹儿道:“我家力农累代,幸还温饱,恤邻慕善,自是于门家风。你但能谨守不替,吾愿已足。却是人各有志,也难预定。此后你或有际会,但存个知足知止的念头,便终身受用不尽。”(为后来豹儿入道伏线。)说罢又将家事,并本村中种种义举嘱咐一番。然后向遇春兄弟道:“你两人德质如此,厚福正多。豹儿幸与为友,尽望提携罢了。”三人听了,不由梗住咽喉,哪里答应得来。

    只见太公凭床几歇了一霎,抬头微笑,四外望望道:“今天却晴朗得紧。”说罢笑容一敛,顿时端然坐逝。这当儿逢春已跑出,唤人侍候,于家佣仆也簇在院内张望。只有豹儿、遇春在室,刚要悲哭,只见太公忽张目道:“可是的哩,我还忘掉一桩事,遇春用钱,只管这里来取,还像我在妇方好。”说罢一笑而逝。只觉香风拂拂,良久方歇。(观太公之从容死际,其得善果可知,人亦何苦不造善因哉。少年轻隽士,悍然不信者,总缘识得理浅。然人欲横流,遂酿为今日世运,安得亿万广长舌为唤醒之?)

    豹儿当时痛倒在地。遇春一面流涕,一面指挥佣仆,七手八脚,将太公殓衣穿好。逢春也踅来痛哭。正这当儿,只见一人大嚷而入,唾道:“没成头人,处处误人事,方才若不是冷田禄寻找我去,耽延半晌,我早到这里,也得与太公说句话儿。”说罢双脚乱跳,却是杨鸟枪。原来田禄因冷先生病倒,没得浮钱用,去寻鸟枪借贷。冷先生虽稍有积蓄,却防田禄把去,所以田禄手中,十分拮据。

    当时鸟枪跑到室内,哭拜一回,想要唁慰豹儿,却又睁大了眼睛,说不出什么来。只拍了豹儿一把,乱噪道:“不要着急,都有我哩。”说罢便跨出,忙作一团,喊得山摇地动,就前边正厅,铺设灵堂,指挥得众佣仆穿梭价飞跑。遇春兄弟,也便帮着整理棺具等事。日方及午,将太公殓毕,请入灵堂。这一番忙碌,鸟枪直着脚子,屁股通没沾坐。方才稍静下来,大家胡乱吃过饭,正在灵堂内,一面少息,一面商量发殡之事,只见一个佣仆跑来报道:“冷相公闻信来咧,现在客室。”逢春听了,先霍的站起,瞪着眼道:“我正想他哩。”就要拔步,遇春止住他道:“还是我看来。”逢春没奈何挺坐下,却昂起头,瞅了豹儿冷笑。(如画。)

    豹儿摇手道:“少时你自己约束你那张嘴,好多着的哩。”逢春哼了一声,早见遇春在前,引田禄忙忙走来。豹儿迎上,行过孝礼。田禄便扑叩灵前,干号一阵,早偷眼望见逢春尽力子唾了一口,昂然不动。当时百忙中,也不解意。少时叩拜毕,大家厮见落坐。遇春道:“多日不见冷老弟,谁想是尊翁病重,怪不得我那里一番丧事,也不得抽暇去哩。”(遇春忠厚如揭,先为之留地步,可以为处世之法。待小人尤当如此,然当时遏春意却不然。)田禄忙道:“正是哩,通说不得,便是家父病倒,日子太久,都将事耽搁了。”逢春道:“我听说病倒并不久,那些日还款待甚么亲眷哩。”田禄猛听得,不由脸上一红。

    豹儿忙道:“究竟他老人家病势怎样?想还不碍罢,越是干枯人,性气来得柔和,倒能担灾病。”逢春不由又插嘴道:“这话也不尽然,俗语说得好,气恼便是三分病,何况……”说到这里,约儿忙尽力子瞪了他一眼,逢春方缩住口,挺然站起,向院内闲踱去了。田禄听逢春话带棱角,差气中还加纳罕,以为自己秘事,他又没耳报神,为何他竟得知?不消说倘若泄漏,一定还是那林刀鱼给张扬的。当时满怀愤惯,看了逢春形状,越发不舒齐,便与豹儿等敷衍一回,告辞而出。刚踅至二门旁,只见逢春一言不发,扬起面孔,掉臂闯来。

    田禄道:“你那里去?”逢春却嘴儿一冽,似笑非笑,有意无意的将膊一晃,扑的声靠在田禄肩头。饶是田禄这等灵便,也竟身形一晃,不由一沉脸,诧异道:“这是怎的?”遇春忙赶来,挥去逢春。逢春还是憨笑。田渌没法儿,只好一笑混过。一路上低头沉思,十分不悦。
  
  刚离己家不远,只见林刀鱼低着头儿,怀中鼓鼓囊囊,从门内踅出,一面嘟念道:“老死鬼留这些体己,待殉葬哩,老娘可肯饶过你?你便是铁砂,也须榨出些油来。”说罢梗起脖儿,向西便走。田禄却从东来,正没好气,并且见他形状可疑,顿时奔上去,一把抓住他肩头。林刀鱼惊叫道:“是那个挨……”回头一望,却是田禄,一脸愤气,好不可怕。林刀鱼有些畏惧,只得强笑道:“幸亏我没骂出来,原来是你这行行子。”(音杭。)
    田禄喝道:“搁起你那张淡嘴,你又踅来作甚?”林刀鱼却是胆虚,不由一手揣按前胸,一面笑道:“难道老爷子病得待死待活,不许我看看么?”说罢侧身便走。田禄越发起疑,便一把拉住,揣他前胸。林刀鱼两手掩得死紧,杀猪般叫将起来。原来那会子他去望冷先生,恰值田禄不在,他便趁势需索。冷先生没奈何,有气无力的从枕匣中摸出几件簪环把与他。他揣在怀,方笑道:“我也不一定急等用,不过给你散财灭灾,取个吉利罢。”冷先生只哼了一声呵唷便卧倒。林刀鱼便悄悄踅出,不想百忙中却遇着田禄。

    当时两人一阵撕扭,林刀鱼有甚气力,顷刻间发乱衣裂,簪珥落地。田禄认得是自家之物,刚要发作,林刀鱼坐在地下,拍手哭嚷道:“我不曾上门偷你,这是你老子送给我的。谁也没血迷心窍,他给我东西,我也没白使呀。怎么你们姓冷的老婆们,不拿出骨头肉来,教我汉子摆弄哇!一手钱一手货的勾当,别给我装浑蛋咧!别管说到哪里去,我还怕你么?”说罢号天动地价大闹起来。一时围拢了许多村人,一面笑劝,一面推挽他,喧嚷而去。田禄气呆半晌,风也似跑入家。只见冷先生正仰面卧着,渗白的一张脸,瘦得髑髅一般,眼眶如井,越显得两只死呆眼,十分可丑,正伸出一支枯柴似的肘膊自揉胸腹,一面龇牙裂嘴,呻吟不止。

    见田禄挺站在榻前,不由微微一叹,那张干瘪嘴,只管牵扯。田禄都不管他,啪一声将簪环掷在榻上,冷笑道:“你老人家的病,端的是真是假?(逆子声口令人发指。)怎还有工夫寻开心儿,怪不得吵着没钱用,原来都填了漏窟窿哩。”(昔有一笑谈:某名妓侍酒,座中各徵宝贝,争奇角异,惟某名士默然不语。众欲致罚,某笑曰:“诸君所谈混元钵、乾坤袋等物,囊括万物,却荒诞无稽。今有小小一孔,而车马田园,金帛百物,凡有所投,无不悉数容纳,且绰绰乎有余地焉。诸君远徵八荒,乃近贻眉睫耶?”众凝思久之不能得。某名士徐指妓裙带。众为哄堂。座有荡子倾产者,至为流涕。此真可谓漏窟窿矣!一笑。)说罢恶狠狠瞅着冷先生,唾了一口。只见冷先生白瞪了眼,只是抓心,深眼眶挤弄一阵,似乎悲痛已极,却又没一点泪,忽的尽力子咳了一声,登的双睛返插。田禄不由怪笑起来。

    正是:枭鸟固为钟戾气,恶泉当自溯源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三七回:试云程贤母训子,却污金正士立身。
  
  且说冷田禄,见他老子气得一副丑相儿,顿时昏去,他反冷笑道:“这种把戏,给那个看?”说罢收起簪环,扬长而去。冷先生醒来,从此越发病重,堪堪饮食不进。田禄有时高兴,便丢与他半杯汤水,往往渴得喉咙发火,半日价没人理他。冷先生自知不起,也没心理会田禄。一夜晚上,昏沉沉睡醒来,案上一盏孤灯,半明不灭,照着室内七横八竖的医书药箧,十分狼藉,只那凝尘,便有一寸厚。

    原来自冷先生病倒,通没人整理。他见此光景,回溯生平,正在万分伤感,忽又一阵疏风,吹得萧萧飒飒,和着几点细雨,打到纸窗,一声声沁人病人耳中,真个心焉如捣。愁寂之中,不由生平所作事,一一潮将上来。暗想我冷某一生,虽以机智成家,行个医术,并没有过甚行为,怎的天罚特酷,生此逆子?想到这里,冤痛满怀,只觉浑身火杂杂的好不难过。

    少时心下一清凉,陡然忆起几件事,暗道:“不好不好,怎的人家某富户,三世单传,宝贝似的一个孩儿,不过生个寻常疮疖,你却为居功挟财起见,生生用溃药,开发得凶险起来?又因索谢不遂,坐使他活活烂死。这是一件了。还有某孀妇,悄悄的自寻打治药,你若为保他名节,就当把与他;若为好生起见,就该谢绝他,岂不光明正大?却为何趁那当儿,挟淫其身,末后还是非拿大钱,决不给药,致人家力不能办,差愤自尽?这两条大小生命,又是哪个该死的给活耍掉?呵唷,这是一件了。其余还有某事某事,一总比持刀杀人差不许多哩。”想到这里,不由神明中起了一种痛苦。

    这阵难受,非同体肤受罪,大约刀山剑树,锯解磨研,在油锅中洗个澡儿,那滋味也不过如此。正这当儿,只见一痕淡月,映上疏棂。原来雨收天晴,便听得有两支猫儿,一递一声的叫春。不知怎的,冷先生听了,又恍如兜头一盆雪水,领时浑身乱战,牙齿儿提对所打,自恨道:“有当初方有今日,自作之孽,怨天何为?”原来当年冷先生拐逃田禄之母,那夜墉头上,恰有猫儿叫春。冷先生防人惊动,赶了好久方跑掉。这当儿人穷返本,良心发现,忽的想将起来。(此段语合哲理。所谓神明负疚,心理中自感痛苦,推论之载籍所着恶人果报事,用以警愚,故归诸神鬼,其实是心理中一种作用耳。)

    正在昏昏沉沉,三魂七魄只剩九分九的当儿,只见自己忽的从外面闯入。仔细一望,却是田禄,不知从那里吃得醉醺醺,横了眼睛进来。冷先生不由长叹一声,双眸遽合。田禄这厮,竟没理会,自己泡了碗茶,要润燥吻。忽的孝心勃发,竟居然斟了半碗,去给他爸爸。唤了半晌,也没答腔,方才有些心慌,用手一摸,早已直挺挺硬帮帮死就成了。没奈何,也只得干号几声,惊动邻右坊众。便大家七手八脚。帮他将冷先生穿裹起来。他一向通没预备。不过草草了事,乱至天明,入了棺殓。

    坊众们辛苦一夜,有头脸的人,不在乎吃喝。这余少年村众,未免都指望吃杯谢酒。那知白瞪了半晌,田禄通没言语,不由唾了一口,纷纷各散。一路上言三语四,有的道:“你看人家腾蛟村于太公那里昨天办丧事,(趁势补出,省笔法。)去帮忙的坊众,人家是怎样款待?大块肉大碗酒,吃顶了窗门还不算,临散当儿,人家还一百个过意不去,谦谢话说了一车,真弄得人过意不去。事儿作到那里,怪得人都称赞。难道咱们抱财主的粗腿么?”说着向一个痂皮眼的矮子道:“武大哥,您说对不对呀?”

    矮子笑道:“扯你妈的淡!我是武大哥,你便是潘金莲何如?”恰好说话的那人,姓潘行五。众人哄然道:“不错不错,绝好个潘五娘。”潘五笑道:“不是这样说争嘴头子,方才小冷子那大刺刺样儿,我委实心下有些不舒齐。”又有一个道:“喂,提起他们爷儿们的事,狗也会龇牙。便是那一天林刀鱼在街坊上,说的都是什么话呀:”正说得起劲,其中却有老成的,恐惹口舌,连忙摇手止住。大家怨笑而去。
  
  这当儿正当于太公行方下过葬,遇春助理,忙作一团,所以竟不曾晓得。过了两日方知,便邀豹儿、逢春同去吊唁。逢春那里肯去,当不得被遇春捏了脖儿,只得从行。顿时市了香楮,一路踅来。只见门馆冷落,喊了半晌,也没个人,倒将邻人唤出。问起田禄,方知又闲踱去了。恰好有个村童走过,便道:“方才我遇着他,去还未远,待我寻他去。”说罢跑去。

    这里邻人推开门,引遇春等直到灵次。只见繐帐飘萧,凝尘堆满。大家正在徘洄,只见逢春向外一咧嘴,豹儿望去,却是田禄扬扬走来,向大家磕过头,便就灵次,遇春等如礼拜奠。只有逢春偻在豹儿身后,半蹲半坐的,略点点头儿,昂然站起。遇春道:“怎的冷老叔也便去世?你看我们三个人,这身服色,也可叹得紧。”豹儿道:“便是哩。”田禄谢了一声,默然无语。逢春却睁着眼呆望他半晌。

    当时大家辞回,遇春还十分叹息,便与豹儿等分路回家。行不多时,早见李氏娘子,正倚门而望,手中还拎了一件针黹,一面做一面搔那苍白头发。(写慈母如画。)见了遇春,满面堆下笑来道:“儿呵,我听人说,那冷先生也病煞了,你这些日子在太公那里忙碌,想还不曾晓得。他与你父总是多年朋友,田禄虽没到这里来,你却不可漏出窄量,须去吊唁他方是。”

    遇春笑道:“母亲不消虑得,孩儿便是从那里来哩。”李氏喜道:“如此方是。”(贤母孝子,又是一番气象。)母子依依相随而入。遇春好些日不曾转来,只见屋壁上多了许多的绩线,都是母亲近日的活计,便道:“娘也须慢慢的来,还当保重身体。”李氏笑道:“哟,这当儿不是可暇逸的,况且于太公又没了。”说罢微微一叹。
  
  遇春下由沉吟一番。一霎时母子用过午饭,方在闲谈,只听大门外有人唤道:“杨相公在么?”遇春踅去一望,却是本村方地保。这人有六十来岁,甚是精干。当时让入客室。遇春进内取茶递上。方地保道:“呵唷唷,不消客气,我是生就的穷跑命,特有事来相商,三言五语,还须去回覆人家,是没得工夫品茶的。”说罢哈哈一笑,却一气儿饮了一杯,一面用手巾抹汗,道:“我方才齐头跑了三十里路,是从井家聚张大户那里来。也是提起话来,却有一桩事,烦到你相公身上。”

    遇春道:“却是何事呢?”方地保道:“你若不守制在家,也没有这般巧。这不是县里武场快到了么?你是不消说,照例的不能应考。那张大户却托我给儿子觅个顶名枪手,坐地炮由县场起,直到府场,取中后他愿出五百纹银。我左思右想,也犯不着作成别人,你若愿去,是再好没有。这不是肥猪拱门的事么?”说罢笑吟吟颇露德色。拍了遇春一把道:“我也不图你这边油水,反正都出在张大户身上,你只干脆落五百两头。”说罢,得意地满屋乱踱。遇春道:“依我看,这事儿方大叔作成别人去罢。”方地保诧异之至,不由将秃脑门一搔道:“奇哩,难道你没听清楚?白花花五百两呐!”(落纸有声。)

    遇春见他光景,不由好笑,只是摇手。方地保道:“若要再多些,也好商量,等我找他去。”说罢拔步便走,挤挤眼伸出五指道:“这个数儿,总还可望。”遇春忙来拉住他,方要说明就里,只听母亲室内一阵机声轧轧,不由忆起方才母亲太息光景,顿时心中一动,暗想:古人说得好,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我虽能撑起穷脊骨,若允了他这事,倒能舒舒老母的勤苦。想到这里,便要失口应许。不知怎的,终觉非义所安,张了半晌口,却道不出一字。

    这当儿天人交战,弄得汗流浃背,没作理会处。方地保只胡噪道:“这数儿也不算菲了,我们乡里乡谊的,那里不结识人,将来得他拉一把儿,值得多哩,别将事儿只看眼皮子底下那一点儿。”一席话越说越拧;简直不对岔口。两人瞅了半晌,末后还是遇春忽得主意,忙跑到母亲跟前,将方地保来意,说了一遍。又半吞半吐,将自己犹疑之故,委婉述出。说罢恭立一旁,观看母亲颜色。

    只见母亲温颜笑道:“这事儿何烦犹疑,我素来教你,都以义方,你且揣此事义与不义罢了,其余不必管他。”(语温而厉,有是母乃有是子。)说罢取过手巾,亲将遇春额汗试去,笑道:“你只一口回绝他便了,何必急得这个模样。”遇春听了,顿时心下清凉,不由欢欣鼓舞,喜洋洋踅出。方地保一见,只乐得打跌,忙迎上道:“不消说,你们老太太识见老练,一定让你去。”

    遇春道:“倒也不哩。”便将母亲之意说了一遍。方地保一面听,一面哼,及至听毕,一言不发,向外便走,隐隐嘟念道:“我活了六十来岁,今天又听到了稀罕了。原来人家空着肚皮,光着屁股都不怕。说别的,我哪里有大把价的钱?哈哈,人要老了,什么样的人都遇的着哩。”说着肩头上掮着个耗子尾巴似的苍白小辫,怏怏而去。

    这里遇春自与母亲说知,笑了一回,从此依然苦度岁月,仍在豹儿处,六家观摩。只有田禄,十天半月方才偶然一去。光阴迅速,又是数月光景。田禄复好久不到塾,大家见惯,便不以为意。这日豹儿偶然踱到门外,只见田禄村中一个牧童走过。豹儿道:“你这些时见冷相公不曾?”牧童摇手道:“说不得了,冷相公这当儿敢怕在官中受用哩。”

    豹儿不由吃惊,细一根问,原来方地保给张大户办的那桩事,田禄竞安安稳稳落了五百银。不消几月,花得罄净,便又寻张大户,要找个零儿,三言两语,两下说岔,顿时一场好打。田禄是何等手段,众村人那里来得及,顿时头破血出,其中还有一个跌折腿。大家号丧般围住张大户。张大户又气又急,只得破出钱,一一暖抚过,连与田禄打官司,又费掉数百金,只得姑且忍晦气。当时豹儿听得,甚是诧异,便向遇春说起。

    遇春惊道:“不想张大户那桩事,又落在冷兄弟身上。”因将方地保初寻自己之事,说了一遍。豹儿不悦道:“大哥这却不对,怎还等老母吩咐才不应他?虽说甘旨缺养,难道家祖亡后,便看兄弟不成人么?倘有缓急,尽可来取。”遇春笑谢一番,深自引过。当时别过,与母亲说知,母子都为冷田禄十分叹息。次日遇春绝早赶赴县中,细一探问,方知田禄不过被几下杖责,也便释出。当时寻着他,取路而回,一路劝谏自不消说。
  
  光阴转瞬,遇春堪堪服满。这年又逢县中武科,李氏道:“儿呀,你习武一场,终须为国家效用。现又逢武试,我看你们兄弟都须就场。得不得自有天命,但是各人所业,必要当心。”遇春沉吟道:“母亲说的固是,但孩儿觉得读书奉母,是天地间无上快乐。至于功名富贵,孩儿到看得雪淡。役志荣膴,远离膝下,教孩儿如何舍得?”说罢不由泪下。(观遇春志量,觉太真绝裾,犹是名教罪人,若夺情视事之辈,更罪无可逭矣。)

    李氏惨然良久,微叹道:“我并非萦心功名,迫你入世。”遇春听了,顿时汗流浃背,战兢兢跪在膝前道:“孩儿怎敢?母亲快莫伤心。”说罢蜷伏在地,无地自容。李氏命他起去,正色道:“幼学壮行,自是正理。古今来山林枯槁,大半不出两途:一是自揣无具,不堪入世;一是愤世嫉俗,或伦理大节间有难言隐痛,不得不折而入隐逸一途。此等人尚不失真士面目。其余匿迹销声,大半都是颓堕之士,借高隐以自文,与草木而同腐,为国家之弃民,亦父母之辱子,无济于物,而反享令名。还有以退为进,故意耸动朝野,此等谲诡,却不虑你仿效。只是甘于自弃,无补明时,也可愧的紧了。”(疼切言之,警俗不少。)

    一席话说得遇春只是点头,一阵感悦,不由现出孩子形态,顿时手舞足蹈,扑翻身便拜,一头扎在母怀,双手抱膝,连连答应。正这当儿,忽听窗外大笑道(奇峰突起,眼光一亮。):“呵唷,好个奶哥儿。你娘儿们磕头礼拜的,闹的什么仪注?怎的大嫂子这大堆话,便如推倒核桃车一般,合辙押韵,怪好听的。到底为啥事呀?”说罢咕冬一脚,掀帘跨入。却是郑氏(大嫂别来无恙,且看下转语,使人叫绝。)。

    遇春刚要起来,只见郑氏一团诚恳之色,按着遇春脖儿便叩,攒着眉道:“可是的哩,怪得你妈数落你。那种毒药,是吸不得的。金刚似的汉子,也须制倒。莫怪你妈瘾瘾的闹,快戒除了是正经。”原来这当儿鸦片一物,已入中华,郑氏听得话中有许多“隐”字,竟将一张嘴生安到屁股上去哩。当时母子都笑,连忙让坐。郑氏叉开八字脚,挺起腰板,微微喘了一阵。遇春递上茶,侍立母旁。

    郑氏忽眉欢眼笑,看了遇春,向李氏道:“可是的哩,人要修个孝顺儿子,便是寻茶讨饭,也吃一口安生饭。你看逢春这拧骨头,不知怎的,他也探听得不久要考甚武,忽的踅来,向我死缠去考。又是甚么增光耀祖,说得一塌胡涂。我也没耳朵听他,只问他道:‘你一去不中,先搭害钱不算,倘若中了,简直将一身骨肉卖给皇家。可是说书唱戏的话咧,武将加锋,归根儿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这不是坑熬人的事么?再者你老子成年价黑汗白流,土里刨食吃,那有闲钱来供给你。没的求名不成,倒将饭碗搭去,(近时少年,人怀幸心,竞言仕官,视金钱若泥沙,昌言运动,卒之一事无成,而父兄累世之业,乃一败涂地。郑氏之语,正自有见。)你给我收了心,当你的庄户百姓,好多着的哩。人生衣食无缺,骨肉团聚,也便罢了,想什么大饽饽吃呀。’正说着,偏巧他那王八老子(奇语。)一脚跨入,不说是排发他一顿,倒裂着嘴笑道:‘我们逢春若去考,便是这身个儿,先沾便宜哩。’他听了越发得意,吵得人头昏,我赌气躲向这里来。大嫂你听我这话对不对呀?”

    遇春听了,不由一笑。李氏道:“哟,咱俩的见解,却一个是脊梁骨朝南,一个小辫朝北。这不是么,方才我排发遇春,便是因他不愿应考。”因细细将那一席话,重新为郑氏讲说一番。郑氏一面听一面点头道:“原来这里面还夹藏着许多道理。这些个绕脖儿,我那里弄得清爽。这当儿那业障管保还似气蛤蟆哩,我须转去说给他。”说罢忽的声站起,拔步便走。只听外面有人大叫道:“娘呵,我在这里呢。”郑氏不由一怔。
  
  正是:贤母片言决出处,奇儿壮志逐风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八回:入城府逢春闯客寓,惊胠箧于益戏观场。
  
  且说郑氏正要意回,只见逢春笑容满面,匆匆跨入,笑道:“娘呵,不必说了,我都闻得哩。我就知伯母必定让遇春哥去的。”李氏笑道:“亏得你娘听我劝。你兄弟俩便准备应试工夫要紧。”逢春笑吟吟没口子答应,随郑氏而去。这里母子又商量一香。退春道:“可惜于、冷两人,都差着守制未港,这次科试是要错过了。”说罢信步踅向豹儿处。只见豹儿正科头箕踞的在门外一株高柳下,一面看人锻铁,一面与村童们厮混。

    这群儿童,也有戴面具的,也有戴假霉的,还有鬏儿上插一根雄鸡翎儿,抖衣整襟,一步三摇,作出山大王模样。正在纷纷扰扰,只见一个牧童儿,骑了匹花白牛,闲闲而过,见了群童,好不羡慕,不由咯噔声站住,猴在牛背东指西叫。下面群儿便旋风似的追逐。豹儿向牧童道:“你怎不下个脚儿,我与你看着牛如何?”牧童大喜,顿时一跃而下。这里豹儿,也便“飕”的声一跃而上,一手扣着牛角,唱几句道情儿,十分嘹亮。(写豹儿游戏,正见其恬淡之性,都非泛墨。)

    遇春不由点头道:“于老弟倒暇逸得很。”正要走上厮唤,只见那铁炉上红焰焰钳出一片赤铁,便有人抡起锤,一连几下,火星四溅。三不知早有两星火射在牛屁股上。那牛“哞”的一声,顿时头底尾竖,四蹄齐刨,驮豹儿便跑。群童一见,顿时和起声拍手大呼。这一来,那牛越发如腾云驾雾一般,不消顷刻,竟跑去五六里。
  
  众人远远望着豹儿,还在上面作把戏。遇春放心不下,一矬身急步赶去。众人但见他脚不着地,却又并非颠跑,顷刻间越过牛头,顺手朝住牛角,咯噔一站。那牛正跑得势发,被这股阻力一装,不由肉前一抢身。豹儿落地,大笑道:“今年我若科考去,管保不利市,还没去先落了第了。”遇春一笑,西人便驱牛转来,只见那牧童儿,正呆望掉泪,连忙交给他牛,相让而入。两人谈过一番,遇春便将应试之意说了一遍。

    豹儿喜道:“正该如此,只是我不能去,倒不为别的介意,我只想趁个热闹儿。再会会就试群英,倒也有趣。田禄兄弟不必提,我一样,便是他守制已满,据我看来,他也未必去了。”遇春迟疑道:“不对罢,他的性子,并非恬退一路哇!”豹儿道:“你看他能俯就范围么?我说句过分话,‘此容将来必能作贼’,巧咧这句话就许移在他身上。”

    遇春摇手道:“哟哟,岂有此理!我们总角同学,仍当竭力规正他。达人才质是稀有的。(爱才如渴,已隐然有大将风度。)不怕老弟笑,我先说句大言,将来我若先进一步,总要先提挈起他来。”说到这里,正色微叹道:“你可知冷老弟决耐不得清间寂寞,并且是我辈劲敌,正须当心哩。”(观此则遇春正具深心,欲弭患无形,非一味长厚,徒尽友谊也。)
  
  豹儿听了,连连拍膝道:“着着。”退春又将逢春母子置气一节说了一遍,两人笑了一场。遇春起辞,豹儿道:“兄用盘费,只管来取。”说罢执手送出。丽跨出大门,只见田禄敞披着一件长衫,光着头儿,拖着漆黑的大松辫,一面走一面低头沉吟,直踅至两人跟前,通不觉得。遇春不由唤道:“冷老弟那里去?”

    田禄一抬头笑道:“左不过闲荡罢了。方才我们寸中,有两人要去应试,又苦于简法不准,锅盖似的鹄子,莫想摸这边儿,终日缠我教他箭法。我笑道:‘既没这艺儿,何苦去受罪!’我是下不得场,便是下得场,未必高兴去哩!”说罢便要走。豹儿听了,先向遇春瞅了一眼,然后道:“你忙的是什么?我们方才谈起考试,好不热闹,我还想逛逛去哩。那么你呢?”田禄道:“再说罢。”说罢咕着眼,扬长而去。(伏线。)当时两人别过。
  
  次日过午,豹儿踅来劈头便说道:“这去考试,还有月余光景,不想冷老弟比我还慌热闹儿。今天清早,有人遇着他赴城去了。”遇春听了,也未介意,只说道:“反正到那里还会不着他么?”过了几日,试期将近。遇春因累扰豹儿,委实不安,便欲自己筹办盘费,奔走了好几日,只得数十金。李氏娘子,又折变了两件簪珥,才将就敷用。

    俗语说得好,穷文富武,凡应试诸生,靴帽袍套等类,都须辉煌齐整。再阔绰的,更不用说,便是一弓一箭,都加好些考究。所以临场当儿,显得个个是少年英雄。却有一桩,场前后数日,凡酒楼戏馆,赌肆倡寮,都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出出入入,无非是这干宝贝。最奇怪的,不怕平日价驯谨非常,见人脸红的脚色,到这当儿,居然挺胸腆肚,成群结队,一言不合就瞪眼,老大的耳光先掮过去。再闹得高兴,就可以光了脊梁,盘起辫子,跳到街坊上骂个来回。

    譬如这当儿县官姓赵,必要先掮出来骂道:“怎么小赵子,这等颟预纵容地棍凌辱斯文,我们便罢他娘的考,且请他回家抱娃子去!”再没行止的便东掏西钻什么狗洞咧,烂污地处咧,又要取乐,又舍不得出钱,并且属粪坑石的,臭而且硬。人家气极了,那管龟奴捞毛,约齐人乒乒乓乓,打得个落花流水。这么一来,他们那臭排场,也不知那里去咧!莫讲时式靴儿,便是鞋子都跑掉。

    曾有一人被打得跣足而奔,后面一友,光着袜头儿赶来道:“喂,老哥,你看见我的鞋不曾?”前面那个一面摇手飞跑,一面道:“这话奇哩,你向南跑,我往北跑,我后脑上没生眼睛,那里见你的鞋去?”(著老昔年尝目击武试之状,如实写来,非好为刘四骂人。)便是这样光景,久已相习成风,那像文场诸生,掮一具考篮,一切都足。更难的是这匹马,富家子弟,恨不得千金市骏,预备临场出风头。遇春这当儿,是弄不来的。亏得试时有一种赁马的,只好临时权用罢了。当时李氏娘子,直头忙碌,将遇春服用等物收拾停当,虽不华焕,倒也干净朴素。
  
  这日母子正在闲话,只听得郑氏语音,喧嚷而来。遇春刚迎出,郑氏劈头问道:“你的行装停当了么,我倒要看看。那孽障的又缠得人发昏哩。”遇春摸头不着,急忙让进。李氏还未及语,郑氏已眼张失落的,将遇春下场服用草草看过,拎起一件长袍道:“他那件不过短些。”又拿起一顶帽儿,四周端相一番道:“他那顶成色儿比这顶还好些,不过有两处虫儿蛀,觉得少颜没色的。”

    说罢一屁股坐在榻头,向李氏道:“大嫂还没见哩,那孽障好不会整治人。他这去考,算是奉天承运咧,东拿一件也不好,西拿一件也不好,气得我一定问他怎样才好?他又张了嘴说不出所以然,只向我橛道:‘横竖大哥(指遇春)行装,不像这些老古董儿。’吃我骂道:‘这件四开禊米色宁绸袍,并那帽儿,都是你老子娶我,响当当作新郎时穿的。我每年价纸包纸裹,又晒又晾,一总的没穿过第二回。真是连迹儿都没沾,怎便成了老古董哩?那么你爹妈更是老古董,你也就不用要了!’吃我说得猴在一旁,生橛尾巴气去了。我赌气就踅到这里来,待一霎他牛性过过,也许好了哩。我还骂他道:‘你可晓得,近来城内,出了个飞贼,一起起人家被盗,你这老古董似的:行装,管保没人惦着哩。’”

    李氏道:“真个的么?考季上混账人多,也许是什么剪绺扒手。清平世界,那里便会有飞贼?”遇春听到此,倒觉津津有味,只见郑氏两手一拍道:“哟,凶得紧哩!便是我们邻家唐小四,他是久在城里,提八根绳(俗谓挑糖果担也。)为生。昨天他家来说,只这半月光景,南街上兴源当,西关内王乡官家,还有裕昌参店,府经承许老虎家,一处处被了盗。这几处都是深宅大院,风火墙儿高到云眼儿里,寻常扒手那有这种能为。其余失盗之处,还有的是哩。将个县宫儿弄得干跺脚,成日价敲比捕役,通没些影响。并且出立赏格,无论何人破获,立予重酬。唐小四来的当儿,众捕役正求签打卦,闹得一塌彻涂。偏巧这个贼也会开玩笑,有一夜竟不客气,直偷到总捕家中,将总捕娘子,捆得馄饨一般,扔在榻头。总捕问她可曾见贼人面貌,总捕娘子道:‘但觉一个人影儿在身边一晃,以后什么都不知了。’”

    李氏道:“若果如此,却须当心一二。”郑氏道:“可不是吗?”正谈得热闹,只听二门外豹儿喊道:“杨大兄在家么?”遇春连忙应诺。郑氏道:“我也要转去了。”说着同遇春踅出。豹儿是见惯了的,忙上前问候。郑氏忽笑道:“我听得你也要去逛逛,都收拾好了么?”豹儿道:“我不下场,却没什么收拾的。”说着同遇春送出大门,眼看郑氏健步面去。

    这里两人回到客室,豹儿将手中巾包置在来上,笑道:“我本没事,有些不耐烦去逛了,倒是近日沸沸扬扬,说是城内出了什么飞贼,大家说得一朵鲜花似的,我濒便若遇着他,玩一下子岂不有趣。”遇春道:“便是哩,方才家婶也将新闻说了半响。依我看,还是捕役没能为罢了。”豹儿道:“可不是么。”说罢起辞要去。遇春道:“这里还有巾包儿哩。”

    豹儿笑道:“我几乎忘掉。”说罢解开,却是纹银百两。递给遇春道:“我早就准备好,兄一向不曾去取,所以顺便携来。”遇春笑道:“不瞒老弟说,这次盘费,我已有在那里了。”豹儿笑道:“没有多的不是,且携去大家用就是。”说罢辞去。(写杨、于两人情若骨肉,而后来豹儿终不附遇春以就功名,其品高绝,侠客中逸品也。)这里遇春携银入内,母子感叹一番。
  
  不多几日,行期将届。李氏娘子,便兴冲冲杀鸡为黍,招得豹儿、逢春来尽欢一日,次日都约集在遇春处。东方始白,那大门已擂的鼓也似的。遇春忙去一望,正是逢春,雄赳赳一身短衣,缠膝洒鞋,掮了行李,手提杆棒,笑吟吟嚷道:“于老弟来了不曾?”说罢直奔进来,见过李氏。见遇春行李都备,不容分说,也把来掮起,嚷道:“我们便寻于老弟去,先厮赶个一二十里,岂不好么?”说着一连几步,已跑至二门外。

    遇春随后赶来,一面回头道:“娘呵,我便去了。”李氏笑唤道:“逢春快将行李给你哥子,路远无轻载,你这等二郎爷担山似的,不是玩法。”正说着豹儿也到咧,见逢春形状,不由大笑,便将自己行李,也给他掮上,高巍巍赛如山岳。逢春道:“这还有点斤两儿,我们双柳港再卸载去。”说罢举步如飞,掮着便跑。遇春、豹儿笑着赶来。刚走出村头里把地,恰好有个老不歇心的肉头老儿,趁早凉赶了辆牛车,向田里送粪转来。

    这老儿方含了根烟筒,端坐车沿,用手摸着牛屁股,徐驱而来。猛一抬头,忽见逢春怪状,刚道声不好,那牛已顿时眼岔,哞的声便跑。一阵唏哩哗啦,不但农具颠落,便连老儿也跌翻在地,那车已出去里余路。豹儿急忙赶去拉住,这里遇春慌忙扶起老儿,幸喜还没跌坏。一望逢春,早又在半里外了。没奈何给人家陪了小心,豹儿赶得车来,将农具也给他安置好,那老儿方念着晦气去了。这里豹儿向遇春道:“且让他替我们多掮会儿。”说罢两人足下加劲,风也似绕道抄向前路。逢春那里晓得,还以为落在后面,想要回头望望,又须大宽转回身,便索性纳头奔去。

    那知时候一久,越压越重,三件行李,你碰我撞,磨刮得脖儿热辣辣生痛。肩背是不消说,十分酸痛,不由一阵阵躁汗如雨。脚下迟慢,锐气一去,越觉疲不可当。幸喜一抬头,已到双柳港石桥地面。逢春大悦,直奔上桥,“砰”的声扔下行李,先大把价抹了阵汗,然后舒过气来,翘起脚回望望。但见川路荡荡,云树不遮,却不见两人的影儿。

    没奈何坐在桥栏,呆候良久,总不见到,不由恨道:“豹儿这东西惯会东拉西扯,不消说他又扯开话匣儿且行且谈,只顾逸暇,却忘掉我老逢吃着重载哩。没别的,我只给他扔在这里,你总有来的时光。”想罢满面得意,真个掮起两件,方要下桥,只听大树后有人发话道:“别这么没德行,还有我那件哩。”说着大笑跳出,却是豹儿。

    逢春道:“亏得我想出这条妙计,才将你这猴子哄出来,不然只好城里再见了。”遇春也含笑踅出。于是三个分负行李,且行且语。逢春道:“咱们寓处,一定是什么魁元咧,高升咧,这几处店面,取个吉利字样了。”豹儿道:“俗厌得很。依我看,还是寻个住户小寓,又清静,又方便。”遇春道:“到城里看罢。这当儿大客店也许住满了。”迤逦行来,一路上微风飒爽。这当儿趁考场的估客行贩,成群作队,或水或陆,道途中十分热闹。
  
  少时日色刚斜,已到府城西关。人烟稠密,阅连延,雄城百雉,据险临江,真个是古郡渝州,三巴胜地。逢春这当儿兴致勃勃,一晃膊便要在前开路。豹儿道:“慢着,咱们三个便如三军一般,须分出先锋后队,这最体面最舒齐便是中军老帅,没别的,且请逢春哥来作中军何如?”说罢,与遇春两人一前一后将逢春夹在当中。果然一路无阻,每逢车马纷会之处,都被豹儿三言两语混将过去。

    逢春呆望着,暗暗称奇。不多时已入城。踅过两条长街,只见来来往往好些考先生,一个个尘头土脸,却都穿了簇新衣裳,浆捶得硬帮帮,走起路来稀哩哗拉山响。那举止之间,总挂三分伧气,成群价东张西望,大说大笑,手内还拎了些吃食之类。每逢人家娘儿们踅过,他必要结实实钉上几眼。那客店门首,越发热闹,熟食摊、签筒担之类,闹成一片。豹儿不暇细看,一连踅进几家客店,人家大刺剌连理都不理。原来早都住满咧。末后踅进一家,却十分宽敞,静悄悄没一个人。
  
  逢春早跑得不耐烦,“砰”的声先将行李掷在门凳上嚷道:“我看这里鸡不叫狗不吵的,是再好没有,一定是给我们预备的。”说罢大叫道:“有活人没有,给我滚出个把来!”一声未尽,只听店内院男女大小齐齐地放声大哭。豹儿眼快,连忙唾了一口,回头便走。正是:弭辔未安栖凤地,脱骖真见馆人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三九回:魁元坊一妪留宾,华阳观两贤握手。
  
  且说迷春刚叫得一声,只听内院中应声大哭。豹儿眼快,早见一人有三旬年纪,满身重孝,戴的高耸耸丧褶,便如那喜神爷一般,飞也似跑出,原来他便是店主。老店主昨天方死掉,这当儿正上家祭,所以号哭。豹儿询知原委,见店主漠样,既来科考,谁不取个吉利,只得道事不凑巧,你这里既有丧事,我们且向别处罢。店主人眼睁睁看主顾走择,只好暗怨老死鬼死的不是节肯罢了。
  
  且说豹儿等意出,逢春恨道:“那么我们便住庙去。”一言未尽,便有一座大庙,十分整峻,高峙街心。一望庙额,却是府城隍庙。这街道便名叫城隍庙街,是城内中心繁会之地。这庙地势甚高,为全城之冠,规模壮丽,自不必说。独有庙门前两根斗竿,高及百尺。昔有一本地巨商,因母病许愿,不惜重金,特从深山绝壑中,搜选了两根异材,真个坚如金石,笔也似直。每十尺一铁箍,十分精美,百余年来,崭然如新。相传竿斗中多有神怪,却也没人见过。

    当时豹儿笑道:“你要住庙,好极咧。你没见那龇牙小鬼,举起勾魂牌上写正要拿你么?”逢春唾了一口,不多时踅进庙左一条巷。巷栅上题“魁元坊”三字。只见一家住户门首,上贴三寸长红条,上写“状元吉第”四字。豹儿忙去扣门,半响,踅出个年老婆婆,十分和气。见了豹儿等,上下一打量,笑道:“客官敢是寻考寓的,便请进来端相。”说罢转身前导。

    里面是五间倒房,十分整洁,并且床几桌椅皆全。小小天井,居然还有几盆花卉。三人看了,甚为合意,便先问起房租。老妇人笑道:“我看你三位没带仆役,倒不如连用饭,算在一处。”豹儿道:“如此更妙。”当时说定,每月房饭,十分公道。老妇人正忙里忙外,刚拎了箕帚出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子,贫家打扮,手中端了一碗盐扭将进来。
  
  老妇人道:“招姐儿忙的什么?我这里有的是盐哩。”小媳妇道:“俺娘叫还大姆的。”说罢置下盐,望望豹儿等,俏语道:“大姆,这里敢是住的考相公么?”说罢又回头一看,忙忙而去。豹儿等都忙着各安行李,也没理会。少时日色已落,掌上灯烛,老妇人端得饭来,两荤两素,且是烹调得味。逢春早已喉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乱吃。豹儿却一面吃,一面与老妇人闲谈。老妇人和气不过,并且是个老世路,说起话来,问头知尾,府城中多少掌故,都在他胸中。
  
  当时在旁哈哈笑道:“不瞒相公们说,俺这房子,累次住过多少考相公,没有一个不高中了去。只有一位不曾中,却是他临要下场病倒了。所以每逢考季,俺这里通挤掉门。”豹儿笑道:“那么为何我们来的时光,还居然没人赁去?”老妇人笑道:“这就叫贵人居旺地,有福不用忙。他们何曾不来端相,东挑西拣,一百个不成功。气得俺儿子不要出赁了,我道还是他们没福气,自有贵人寻到这里,果然三位相公今日到来,将来怕不是状元、榜眼、探花,闹个三鼎甲么?”
  
  豹儿笑道:“没事没事,我是伴考的,不算数儿。”遇春道:“老奶奶且说正经,你那儿子那里去了,为何都是老奶奶操持?”老妇人道:“他现在县刑房中帮人抄写,十天半月来家一趟,所以不曾侍候相公们。”大家谈论正酣,那逢春已摸着肚皮吃饱一歪身卧在榻上,顷刻间鼾声大作。不移时饭毕,收拾过,大家奔驰辛苦,便掩上门儿,也要休息。忽闻隔院邻家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是个少妇声音。接着又微听得一个老太婆数数落落,闹了良久方静。

    两人方要合眼,又听得有人扣门,便听老妇人踅出,少时与一个男子进来。男子道:“娘呵,这当儿考相公们都已安歇,我便不搅人家了。”老妇人道:“你好些日通没来家,莫非公事儿多么?”男子道:“不要提起,通是这个贼爷爷,闹得一塌糊涂,刑房中添许多文件,怎的不忙哩。”说着同入内院。豹儿暗道:“这一定是房主的儿子转来咧。”听他说贼爷爷,未免好奇心动,望望遇春,亦复入梦,便不去惊动他,顿时爬起悄然踅出,略一耸身,已落内院。只见正室中灯火尚明,娘儿俩正谈得热闹。

    忙走近窗下,侧耳一听,那男子道:“偏是今年惯出异事,前些日华阳观前,不知那里来的个买卜贫士,满脸书气,真好长相儿,四方大脸,口可容拳,谈起话来洪钟似的。什么文墨事儿,寻常秀才相公,只好拾人家屁吃。买的卜神验非常,却不会一句江湖切口,当时哄传起来。那捕总因盗案累累,两腿敲烂,正没处根寻踪迹,闻有这样灵卜,顿时便去占问。那贫士布卦既成,沉吟良久道:‘阴邪之辈,地处高明,据万众之上,肆一己之志。吾观此贼所居,非水非土,火固无论,却颇与金木有象哩。’当时捕总得问,只好捉风捕影的搜寻。活该木厂、棺材店、五金作坊、铜铁铺等生意倒运,被搜得底朝上,也没捞着根贼毛儿。娘你想想,一个人居住非水,自然不是船,非土,自不在地上。这不是野岔儿么?”

    豹儿听了,也便沉吟。只听老妇人道:“求签打卦,本是打闷葫芦儿,非事后万万捉摸不着。我们猜这谜儿作甚,且睡个自在觉罢!”豹儿听到这里,赶忙跳出院,卧在榻上极力寻思,颇觉焦躁起来。再听听两人鼾声十分甜蜜,不由自笑呆串了皮,连忙息虑凝神,沉沉一觉,直至日高,尚自未醒。恍惚中一条冷蛇,缠到项下,一哆嗦醒来,却是逢春用一根弓弦掣他脖儿梗。遇春已起来好久,伏在案上写年貌籍贯,预备报名等事。

    豹儿一笑,披衣跃起。不多时洗梳毕,老妇人端入早饭。大家用罢,豹儿便将昨夜所闻一说。遇春沉思半晌,也没作理会处,逢春笑道:“管他娘的隔壁账,偷到我这里再说。”豹儿笑道:“你放一百个心,你那些老古董儿,人家还没空照顾哩,”大家笑了一阵。遇春道:“我便去料理考事,于老弟和逢春且去赁好下场马如何?”豹儿道:“好好,我们便去。”说罢各自结束,将房门锁好,喊了老妇人来照看门户,直奔街坊而来。踅出城隍庙街,三人分路。
  
  且慢表豹儿等前去赁马。再说遇春报考事毕,望望日影,不过巳分时,忽想起豹儿说卖卜贫土,暗想风尘中奇士正多,左右无事,何妨聊一物色呢?一路询问这华阳观,方知在城西北隅,还是唐朝时一古观,每年春秋两季香火甚盛,四方云水全真并诸色人等,无不毕集。其中商贾甚多,不可尽述。独有两种半明半暗的生意,说来甚是有趣。
  
  一是卖丹药的,每逢人群热闹之处,常有一种人,打扮得憨头憨脑,遮遮掩掩,随在人背后低唤道:“可要仙丹?”懂窾的顿时把与他一串钱,他便递过一粒药。此药治蛊毒,非常神效。凡这种人,都存心济人,只求收得药本。其方甚秘,都是家传,所以不敢露面,怕的是养蛊家物色报怨哩。还有一种,却是闺阁所需,每逢观会之时,常有一种老翁,布泡方履,岸然道貌,据一片闲场,正襟危坐,旁有大箧一具,据说是发卖线绵之类。男子见了,都一笑踅去。

    惟有尼姑、孀妇,并大家婢女等,走到那里先四外望望,见往来人稀,顿时鬼鬼祟祟红着脸儿,掷下两串钱。那老翁不慌不忙,从箧中拎出一件纸裹儿,长可五六寸,长圆形相,封得严严密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曾有个顽皮童子,觉得古怪,三不知他也买了一件。刚要拆看,恰好他娘寻来,问知就里,嗔他道:“你花许多钱,知他卖的什么物件,快退回去是正经。”童子不肯。他娘赌气自去。

    老翁一见,一言不发,将物收起,又从箧中摸出一件,却有七八寸长,递给妇人道:“这是顶大号的,也将就用得了。”说罢负箧自去。妇人没奈何,还得揣起,领童子回家。他丈夫见了那件物,顿时暴跳道:“你这歪刺骨,活给我丢脸!大会上将这孩子,怎买这体面物件?”妇人道:“哟,这是孩子混买的,我去退给他,他倒给了个大些的。究竟是甚么稀稀罕呀,也值得气得骂人?”说罢便要拆裹。他丈夫连忙一笑夺去,待至夜晚,童子睡熟,夫妇打开一看,不由大笑。原来是根绝精致的人事儿。妇人回想老翁打趣她,不由又气又笑。从此方传开来。
  
  且说遇春转弯抹角,直奔华阳观,不多时已到。举首一望,果然好一处古观玄宫。松风云影,十分潇洒。先到观内信步流览,只见游人道众,十分杂沓,都是一派俗气。游目良久,果见西廊下集了一丛人,忙踅进一望,只见那买卜土,只穿件长衫,正露顶据几而坐。对了众人,口讲手画,并且笔不停挥,批答如流。两目闪闪,开固有光。生得丰头广颡,气体雄厚,据在座上,虎也似的,淡起话势若悬河,好个气象。旁有一几,上置大盘脔切猪首,两方盘高妆饶头,另有一大瓶高菜烧,置在几下。

    这贫土且谈且啖,大把儿拈肉大嚼,一个馒头,只消两口,顷刻间三盘俱空。油晃晃一只手,拎起长襟一阵揩抹,然后就几下提起酒瓶,嘴对嘴一气饮干,将空瓶横置盘中,向众人笑道:“端须添补我的精神哩。”众人都相顾惊异,惘惘莫测。还有退春,暗暗叹赏。少时,众人陆续都散。这贫土望望日影,刚要唤观中道童收进几椅,只见个老太太忙忙走来,拍手笑道:“先生占得好灵卦听,失去的那付钥儿,果然从冒烟处寻得哩。”

    原来这个老太太,给某乡官家佣工,新定了一个媳妇子,将平生积蓄,打了付精巧金钏,便把来藏在枕箱中,不思波一家童得知,瞅空儿偷到手。当时这老太太急得要死,某乡官也便大怒,立访将家中童仆逐个搜捡。那家童闻信,慌了手脚,百忙中将赃物丢在焚化字纸炉中。当时搜捡,一无迹影。老太太便来问卜,贫士成,便说道:“求此物须向东南,东有生气,南为离明之象。据卦象说,当求之于东南烟火发生之处。”

    老太太闷闷转来,直了眼睛,竭力寻思,果然诚至灵启,居然想到宅东南书房院中有一化字铁炉。顿时去一探摸,竟好端端原物在内,所以喜极跑来致谢。当时从怀中掏出一串钱,置在几上道:“先生莫笑菲薄呀!”贫士笑道:“我买卜只收卦礼,不须谢的。”说罢依然命她取去,老太太只好千恩万谢方才去了。遇春暗察良久,更耐不得,便从容走上,长揖道:“吾观足下非江湖中人,为何混迹于此呢?”
  
  那贫士连忙回礼。一望遇春,大吃一惊,又微叹说:“怪不得兵气将作,不然那得此士!”当时满面春风,不由竟携手大笑。一语方通,直恍如多年契友,说来真是异事。于是那贫士邀遇春直入己寓。室中书剑铺被,十分整洁。两人分宾主坐定,那贫士先将遇春邦族询问一遍,然后道:“小弟姓刘名清,字天一,籍占资州广顺县。少年读书,谬叨找贡之选,性好术数之学,故于占验一门,颇知门径。今方欲入京就挑,途次无以排遗,聊事游戏,并冀少补长途资斧,所以在此勾留几日,不日便当北上了。”说罢抚掌大笑。

    顿时亲去泡了一壶茗,与遇春促膝长谈起来。真个学有本源,满怀经济,两人互相倾倒,相见恨晚。知遇春弃文就武,不由拍膝大赞道:“妙,妙!大丈夫正该张弓跃马,驰骋皇路,呫哔事业,岂是我曹本色。不瞒杨兄说,将来或有际会,小弟愿为兄马前一卒哩。”说罢目视长剑,意气勃勃。正在谈得起劲,只听窗外有人大叫道:“有在这里了。”接着一个大汉飞步而入。正是:抵掌风云随咳唾,同怀豪杰忽驰驱。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测诡踪良朋注念,设骗局黠妇攫金。
  
  且说那贫士与遇春正谈得入港,忽见一大汉,生得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直撞进来,后随一个短小精悍的壮士,另有一副精神,不由暗诧道:“怎地今日偏多奇士?”刚要致问,只见遇春起谢道:“我辈鲁莽不文,多有冒昧。”因指那大汉道:“这便是舍弟逢春。”又一指壮士道:“此位姓于名益,便是在下好友。”

    原来豹儿等跑去赁马,恰值那马;主不在家,等了好久方才转来,当即赁妥两匹。两人出来,踅了一回,信步到县署前,忽见一群公人,架着两个捕役,都是手铐脚镣,锁儿拴脖,脸上被资的青一搭紫一搭,趁着乱发蓬松,赛如火燎小鬼,一步一哼,龇牙咧嘴地撞来。两旁人纷纷让路,便有悄悄谈论的道:“今天又是卯期,想又是吃限杖了。作公的抓钱容易,受罪也没完,还要出个能为贼,便送了他的忤逆哩。”

    有的唾道:“还是县太爷明白罢了,不然真贼拿不到,总有顶缸儿的。(俗谓张冠李戴也。)你可知前年张四那案,硬将个偷鸡王立儿,铺张得窦尔墩一般能为,血淋淋几条人命都坐他身上。当时捕役受赏,从衙门出来,晃着膀儿,好不高兴,不是也从这里过去的么?”两人听了,便料得是那飞贼未获。少时踅进一座茶肆,其中茶客纷纷,大半是应试相公。两人见没空地,刚要出来,茶博士忙跑来笑道:“两位爷台,不嫌寂寞,临后窗倒有个雅座儿。”

    两人近去一望,只见窗外便是临街小河,对岸一带竹楼,疏疏落落,倒很雅致。豹儿喜道:“这里很好,省得被大家吵得耳漏。”当时要了两壶茗,慢慢吃着,一面看那河下小船,来来往往。除妓船游舫外,便是趁生意的小贩船只。持篙船婆,且是标致,都用青绢罩了香云,或戴渔婆帽儿,河风一吹,衣带飘扬,俏身儿且前且却,越显得风姿如画。只是望到脚下,个个是赤脚大仙。最体面的,趿着双蒲草鞋,揎起两臂,一面撑篙,一面笑语,水声送音,分外柔腕。

    这时光竹楼上茜窗四启,衣香鬓影,隐隐约约。其中还间有丝竹檀板,曼声低唱。大约中有乐户人家。豹儿正在四望,忽见一片竹楼,一个绝美妓女,笑吟吟方凭窗下望,忽的身后人影一晃,一个美少年悄然踅近,不容分说,一伸两手,便掩住他双目。妓女一笑,回身撕扭,两个便相持而去。豹儿眼快,不由叫道:“冷……”忽一凝神,便即缩住口。逢春张着两眼,呆笑道:“你鸟乱的是甚么?这样干燥燥天气,你还嚷冷怎的?”

    豹儿摇手道:“你不晓得,且吃茶罢。”当时也不说破,只管自己沉吟,暗道:“方才那少年,分明是田禄。看光景是在乐户家取乐,怎的衣服丽都,手头儿十分阔绰了?我且记明这楼房,早晚寻见他,便知端的。”于是真个从岸西一株垂杨数起,数到那片竹楼,却是第七家。逢春见他向空指点,口中念念有词,一面摇头咂嘴,神气十分好笑,便道:“你别呕得人肚儿痛了,这苦水儿也灌得不差甚么咧,我们该转去了。”

    豹儿道:“这当儿恐怕大哥也未回寓,或者向华阳观寻那卖卜的也未可定。”逢春道:“那么我们何不也去望望?”豹儿点头,顿时喊人会钞,间明道路,一直寻到这里。当时大家厮见过,刘清一一揖坐。略谈数语,便知豹儿等都非庸流,直喜得手舞足蹈道:“西蜀固多奇土,将来风云有时,我辈日后相逢,愿勿忘此日快聚哩。”

    说罢奋袖而起,拈起笔蘸得墨浓,淋淋漓漓,大书于壁道:“某年月日,西蜀杨遇春、杨逢春、于益、黔南刘清,订交于此。”写罢投笔长啸,众皆大悦。遇春道:“我们便当别过,刘兄有暇,何妨到敝寓快叙。”刘清道:“这且看罢,世俗报谒,尽可不拘,弟迟日北上,亦未可定。”说罢也不挽留,竟执手送出。三人行出观门,却听得刘清击节高咏。声如鸾凤。遇春叹道:“此君豪迈绝伦,真国士也!”
  
  当时三人慢慢踅回寓。日光将落,老妇人早将晚饭整备停当。三人用过,那一轮新月,已飞上天空,十分皎洁,照得院中水也相似。三人便就院中闲谈一番。豹儿将竹楼中瞥见田禄之事说起。遇春听了,也揣测不出,只道我们稍暇,去根寻他。逢春道:“没的管他闲事,知他准钻到那里去呀?”说罢,呵欠连连,扯住豹儿道:“走走,我们睡觉去。”豹儿真个也觉疲倦,两人便踅进室,倒头便睡。

    这里遇春贪玩月色,独坐良久。少时更深,越发清辉四彻。静听万家沉沉,悄然无声,想都在春梦迷离中,不由想起苏东坡先生携友踏月、夜步承天寺一段话来道:“何地无好月?何时无好月?但无闲人,如吾两人耳。”正在欣赏之间,忽闻隔院中有少妇饮泣之声。初还可耐,少时越发幽咽断续,一片凄楚,真有林鸟惊飞,凉蟾匿彩的光景。遇春暗想:“这一定是那个送盐少妇,房主婆曾说他便住在隔院哩。”

    少时哭声暂住,却闻得有个老太婆语音道:“儿呵,你让我怎么安慰你?眼睁睁事到如今,只有两三日相聚了。我以后虽见不着你,但愿你新夫和好,也不枉我儿为母卖身一场。往后得个一男半女,你便终身有靠。将来岁时令节,我儿如不忘故夫,携得一陌纸钱,到他破坟头上焚化,我那亡儿,在九泉下也感念你哩。”说到这里,两人更呜咽得不可开交,但闻得大把价涕泪挥洒,闹得遇春也十分凄惶。当时更耐不得,便踅进墙,只消一耸身,已经越过。少妇等还作一惊,遇春摇手道:“莫要害怕,我不是甚么歹人,便是隔院的寓客,方才闻得你们哭得伤心,究竟为何,可便述来。”少妇听了,越发哭得泪人儿一般,双手掩面,香躯微战。

    老太婆道:“不是的呀,俺这媳妇,孝顺无比,来到俺家三四年,忍饥受冻,苦挣苦作,没一丝沉脸儿,终日价眉欢眼笑,喜鹁鸽似的。偏偏老天不睁眼,去年俺儿欢虎似的个汉子,一头病倒,不消个把月便自死掉。”说到这里,挥泪道:“也是我老悖晦了,我道:‘儿呀,你看咱家衣食无出,怎生熬这日月?你呢一朵花才开,那里便撑过一世?倒不如寻个人家,也算我放下这条心。’那知俺媳不言不语,只是摇头,从此越发苦作针黹。那种天寒腊月,十个指头都冻脱一层皮,每日价半饥半饱,还瞅空儿安慰我。客官爷想,这样贤孝媳妇,掮着灯笼还没处找去,谁忍令他去寻人?那知冻馁逼人,今年越发撑不来,与其双双饿死,倒不如各寻生路,所以老身作主,将她卖在北门蒋朝奉那里,言明身价八十四两,娶人交钱,都在后日交割。若不是老身累她,哪有这般苦楚?”说罢泪落如雨,一把抱住少妇,就要放声大哭。遇春连忙止住,慨然道:“饿死事大,失节事也不小。依我看来,还当曲成其志,今日问你媳妇,究竟是否诚心愿嫁?”
  
  老太婆听了,眼珠一转,赶忙道:“他那里愿嫁,都为我这把老骨头哩。不是昨天她还悄悄的藏起利剪,吃我与她拿开了。咳,一到蒋家,还不定怎样哩?她那里愿嫁呀!她那里愿嫁呀!”(复句得神。)遇春道:“如此却有商量。”妇,姑听了,不由两下一望。遇春道:“你们少待,我自有道理。”说罢一回身,仍越垣而过。这里老太婆不知怎的,忽然悲极喜生,突地抱住那少妇,啃了一口。少妇悄语道:“仔细着呀。”一言未尽,墙头上一声响,两人赶忙又愁眉泪眼。
  
  仔细一望,却是只大花猫从墙头跳落,向他们叫了两声,嗖地跑掉。两人不由唾了一口。正这当儿,遇春跳过,老太婆连忙起迎。遇春将出一裹银两,递给她道:“这是五十两银,你婆媳得此,尽可生发用度,千万不必再嫁。如蒋家不允,我自与他理论。”婆媳见了,顿时翻身便拜,及一抬头,遇春已越墙而去。这里婆媳只喜得前仰后合,将那五十金从容笑纳,自作准备不题。
  
  且说遇春踅回,只见豹儿等都还沉睡,觉得这桩事作得痛快,登榻一觉,好不舒齐。次日仍忙碌了一天备考,也没工夫向豹儿等提起。一日晚间,只听隔壁有两个男子,侉声侉气的说话。遇春猛然想起,还以为是甚么蒋朝奉不讲情理。忙唤过寓主老妇人,细一跟问,又将那夜之事说了一遍。

    老妇人惊笑道:“那么官人吃他们骗去咧。他们赁居隔院,只好个把月,有时节笑语喧杂,有时节吵架厮骂,分明是两个女骗子,那里是什么婆媳,不是那天相公们来的当儿,那小媳妇前来送盐,想是见相公们生得长厚,便生了心咧。还是昨天一早,他们便搬去了。新来赁居的,是两个山东贩枣的客人。”豹儿听了,不由和遇春抚掌大笑。

    不想逢春怔了半晌,忽然正色道:“莫管他骗不骗,却于我们行义一片心,丝毫无损。”(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由逢春口中写出,奇绝。)豹儿听了,不由大悦道:“了不得,你几时学问大进,竟有些道学先生气味。”连老妇人听得都笑将起来。便道:“考季上混账人多,以后相公们仔细就是。”说罢踅出。当时无话。遇春兄弟只逐日预备试事,豹儿无事,便在街坊闲逛。
  
  不多日试期将至。一日午后,大家踅出,到赁马行中拣选了两骑,牵将回来,刚一开室门,却见地下丢着一张名帖,上写“刘清”两字。另有一行细字道:“仆即日北上,顷过访不晤为怅,异日班荆道故,或燕市和歌,但随萍转耳,余不尽意。”遇春看罢,方一沉吟。老妇人道:“便是相公们走后,有一个书生相访,留得字柬,塞入门缝中飘然而去。”遇春道:“此人便是那华阳观买卜之士。”

    老妇人道:“哦,原来便是他呀!他的灵卦儿委实少有。”因将豹儿偷闻之事,絮说一遍。豹儿故作失惊打怪,每逢老妇人说到筋节处,豹儿便绷着脸道:“我猜以后,必定如此。”遇春等暗暗好笑。直待老妇人述毕踅出,逢春捧腹跳起,向豹儿憨笑道:“你真会装腔儿。”三人笑了一阵,因次日便是马箭试场,先向空阔之处试了回马,十分合用。
  
  次日绝早,遇春兄弟结束齐整,豹儿却闲的没干,只与他们刷马整辔,一回儿又整整弓箭,百忙中还与逢春检点衣裳,倒忙得没入脚处。少时早饭罢,逢春道:“不知怎的,今日心头七上八下,饭也不待吃,仿佛有什么事一般。这般劲儿,好不难受!”豹儿道:“这便是临事不镇定,俗语说的稳不住气。无论什么事,只如行所无事就好了。况且小小得失,也不值得这样。”说着与他顶冠束带,一件件扎括起来,果然气像伟岸,只是古老些儿,也还将就得。老妇人早兴冲冲端来两盘糕点,上面还都插朵绒花儿,盘作“状元及第”四字。无非是取个吉利,藉端起发。

    当时遇春等谢了一声,随意吃着。豹儿道:“左右没事,我便送你们下场何如?”于是三人牵马踅出,直赴试场。一路上应试诸生并送场看热闹等人,纷纷攘攘,个个扬眉吐气,衣马丽都。到得试场,越发热闹,只见高厅上面,业已官吏杂沓,各执所事。公案后椅儿上,端坐着一个尖嘴削腮的县官儿,试童册籍,罗列面前。箭道两旁,观者如堵。便有青衣公人十余名,挥动老大的皮鞭,不住价来往吆喝。
  
  少时厅上吏人高唱点名。只听唱道:“王国吉。”便有个五短身材的矮胖子,文绉绉扭将上去,由牙缝中发出一种奇音道:“有!”县官瞟了一眼,王国吉顿时趋下,扳鞍上马。早有人递上弓箭。只见他老早的拉开架式,张弓搭箭,探着腰儿,瞅着眼儿,注定前面第一个球的。有人带了马,飞奔箭道口,就那里盘旋取势。便见王国吉架子四平,头上缨帽,一颠一播。说时迟,那时快,那马势儿蓄足,一入箭道,泼剌刺开腿便跑。

    王国吉手忙脚乱,只有两胯用力夹马的分儿。一转眼,第一球的已过,他的箭,竟不及发出。心内一慌,就势儿向第二球的,只听弦声一响,哧一声射在地上。原来去第二球,还有丈把远,鼓吏望了望,只得将槌儿干颠弄。这当儿,那马已飞也似将到第三球。王国吉气急数坏,猛然一挺脖,缨帽脱向脑后,幸喜帽弁绳儿挂住项颔,便这样背在脊梁上跑去,觑定第三球,狠命的一撤箭扣,那知差得寸余,又射在空地。这里鼓吏一笑,也只得卧下槌儿。

    随后唱名,便是范统。这人生得却十分漂亮,唇红齿白,趁着衣冠俊伟,倒像个少年英雄。那知马入箭道,手一撒缰,业已仓皇颠倒,只得将弓箭大把儿攥得死紧,更没有搭箭的工夫。那马驮了他跑过一趟,便算了事。两旁看的人,匿笑不绝。倒将他送考的业师,羞得面红过耳。豹儿悄笑道:“这干宝贝真是何苦:你看那范统,只怕连马都不会骑哩。”

    正这当儿,只听吏人高叫道:“武鸣凤!”便听得暴雷似一声“有!”趋上一个猿臂蜂腰的壮士,从容回头,翻身上马,便如一道虹光,飞奔箭道。便听得鼓声三作,隆隆不绝。众人便见那县官微笑,拈起笔来,就本名下连画三个圈儿。以下依次试去,不必细述。遇春兄弟不消说箭无虚发。及至试罢,日色方斜,三人便牵了马,谈笑回寓,顺路儿送还马主。
  
  刚由马主那里出来,走过一条小巷,遇春兄弟在前,只听后面豹儿笑道:“奇怪!”逢春回问道:“怎么呀?”豹儿只笑而不语。到得寓内,已有晚饭时光,老妇人侍候毕,大家歇息。待至逢春睡熟,豹儿悄向遇春道:“今日由赁马的那里出来,我们方过得小巷,我偶一回头,忽见田禄与一群光棍模样的人混在一起,由小街蜂涌而出,向我们来路去了。他的踪迹,总这样鬼鬼祟祟。今日见他结束,又是一样儿,活脱是个本地青皮哩。”两人揣测一回,莫名其妙,却是豹儿越发留心。接连两日,遇春等自忙步箭刀枪各场。
  
  豹儿便不去观场,先到那河岸第七家乐户中寻问一回,没些踪迹。本来乐户家迎张送李,那里记得甚么姓冷姓温的。日斜时分,闷闷踅了一回,信步儿走到一片竹林边,只见青翠翠豹尾吟风,十分幽雅。隔林一带围墙,青砖碧瓦,其中楼榭参差,看光景是富户人家后园。豹儿行得有些脚懒,便就竹林中席地而坐,清阴密合,照得满身都绿暗暗的。方在心下蔚爽,只见围墙边踅过一人,头戴破笠,一身短衣,手内拎着小竹筐,那一手持一竹夹儿,趋着脚寻寻觅觅,仿佛是捡破烂的贫人。只是行动之间,十分便捷。豹儿仔细一望,不由大惊。正是:有意相寻偏不见,无心巧遇却忽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四一回:深宵探斗于益踏奸踪,客邸联床时斋再规过。
  
  且说于豹儿仔细一望那捡穷的贫人,只见步履之间,十分便捷,一面用竹夹拨划草间,一面却东张西望,只管端相那围墙。直巡了一周,目注一座高楼,驻足良久。豹儿觉得诧异,恰好他偶一回头,豹儿几乎失声叫出,那里是什么捡穷的,原来正是冷田禄。当时豹儿觉得他行踪诡秘,只一声不响,忙站起远远地尾在他后面。只见他徘徊移时,欣然色喜,低了头匆匆而去。一连几转,已混入人丛中,影儿不见。

    豹儿沉思一番,便踅向这富家左近一片小酒馆中。只见纸窗矮屋,十分净洁。这当儿酒客都散,只有个老婆儿坐在酒罐旁,一面补缀旧衣,一面盹的前仰后合。猛一抬头,见豹儿踅进,连忙置下针黹,起身笑道:“客官敢是吃酒?”豹儿点头,临窗坐下。那时斜阳一抹,已上楼脊,正望见那富家一片宅舍。老婆儿温了一角酒,两碟过菜,一是盐鸭卵,一是苦菜拌干虾,倒也清淡别致。便一一置在案上道:“客官要用饭,还有白米绿豆粥儿哩。”

    豹儿道:“我还不饥哩。”因斟起一杯笑道:“妈妈何妨来吃一杯呢。许多年纪了?精神真好!”这句话,老年人最对脾胃。当时老婆儿满面堆笑道:“客官请用罢!人老了不中用咧,除非客官这样抬举,便是我儿子,都嫌我死吃死嚼。”豹儿暗道:“好好,我倒成了他的反面儿子哩。”当时笑道:“那么你既有儿子,为何还自家辛苦?”

    老婆儿道:“通说不得,我儿子不成材,好吃好喝,并好掷个幺二三,只会手背朝下合我要钱。”说到这里,向那富家一指:“若不亏我旧主人周济,给些本钱,开这店面,我这把老骨头早让狗儿嚼吃咧。”豹儿趁势问道:“这片宅舍委实不错,那就是你旧主人么?如此说来,一定是富而好善的人家了。”

    老婆儿合掌道:“阿弥陀佛,客官说的一些也不差。我这主人世代富厚,人称万善人。每年价尽所人之半,施济贫苦。只怕阎王爷那里另有一册善籍,专记他的善行哩。”豹儿一笑点头,慢慢自饮。少时掌上灯火,酒客陆续:又到,老婆儿忙得一团糟。豹儿不便再问,只默思田禄行径十分可疑。当时沉吟良久,忽得一计,便伏案假寐片时。
  
  少时闻得酒客半散,睁开眼来,已有二更时分,连忙唤老妇人会了酒钞,慢步而出。转了两转,依然踅向富家后围墙。略一耸身,飕的声翻落墙内,只见竹径药栏十分宽敞,果:是主人后圃。东南角一个角门,虚掩着,豹儿挨身而入,却是正院。房廊回互,处处灯火,但时闻妇女相语,并机声轧轧,却没些嬉笑之听。原来万善人家范甚严,婢妾们都有夜课,更深方罢。

    豹儿暗窥一回,先趋正室,伏窗一观,只见里面灯烛辉煌,漆桌上摆列着数封银两,一个苦眉善眼的老头儿,年有六十余岁,穿一件灰布袍。一面在座搔首,一面对榻上一个老妇人道:“你看今年南乡里五弟那里越发窘迫;东关头许老师那里连遭丧事;还有咱族侄小达儿,新定了一房媳妇,昨天族嫂大远的亲走来说,我都想多助点儿。这是祯字庄田收来的租项,方才我细一核算,除诸项外,还剩得二百来银。”老妇人道:“相公说得是,天幸咱家有碗饭吃,如此办法正对。”

    原来老妇人便是万善人孺人安氏。当时老夫妇说得人港,万善人检点银两,置入小箧内,放在榻头。豹儿看得明白,不由暗暗点头。方要伏身踅出,忽见一道黑影,由房脊翻过,赶忙隐身柱后急望之,正是田禄。好身段儿,真是屋瓦无声,双足钩定屋檐,一个夜叉探海式,伏觇窗内。还听得老孺人道:“且锁入箱内稳当些。”万善人道:“不打紧的,左右明天便分头开销了。”豹儿再望田禄,忽见他腰儿一翻,挺立屋檐,身形一转,明晃晃刀光一闪。

    豹儿暗道:“不好!他要一下去,持刀威吓,真不够朋友咧。”正这当儿,却见他一伏身,越过屋脊,瞥然不见。方在纳罕,忽见一股火光,从后圃积柴中耀起。顿时后圃中人声乱喊,大叫走火。豹儿恍然大悟,赶忙就地伏定,便见万善人夫妇慌张趋出,同了众婢仆直向后圃。豹儿暗笑道:“真有他的,调虎离山虽是老套儿,亏他来得这么简便。”正想之间,果见田禄飕的声飞落室前,不容分说,大踏步便进室,直趋榻头,拎起小箧。豹儿只给他个一声不响,悄尾在他屁股后。

    田禄何等灵警,便觉背后有异,急一回头,恰好四目相对。豹儿只龇了牙,笑吟吟一语不发,用手一指鼻头,没事人一般。田禄手中箧儿,不由姑且放下,红着脸道:“你这促狭鬼,好不可恶,我怎的惯遇着你?”豹儿笑道:“说来话长,难道人家深闺住室,三更半夜,是咱们两家头谈天的么?快去方是。”田禄遮掩道:“不瞒你说,我委实想借他几两用用,瞅空儿再丢还他。”豹儿来得活动,不欲拨他面孔,恰好枕畔还有一小包银两,约摸有廿余两,便把来递给田禄,笑道:“止此已足,我们快去要紧。”

    田禄没法儿,只得怏怏的与豹儿踅出。一连几跃;已到后圃墙外,还听得万宅内翻腾好久,方才安静。豹儿在前,与田禄同入竹林。两人坐下来,豹儿道:“我弟莫怪我说,我辈行侠尚义,取财有道,便是方才这万善人,岂可损他丝毫?”田禄道:“好碎嘴子,我说过暂为借用,还须丢还他哩。”豹儿一笑,便问他近来行为举止,田禄只管支吾。
  
  豹儿不便深问,便道:“我与杨大哥等现寓某处,老弟何妨到那里,岂不方便。”田禄道:“我过天一定便去。”豹儿又将累次张见他之事,说了一遍。田禄笑道:“左不过随便游戏,所以我居址无定。”豹儿忽笑道:“你可知近来城中有一飞行能手,窃案累累,官中赏格悬遍,至今未获?”田禄迟疑半晌,方说道:“或者也有这样人,我们管他作甚。”

    豹儿骂道:“这混帐行子,好不神出鬼没,昨天我见捕役们吃限棒,从官中出来,一个个血淋淋的,又骂又诅。大约这位贼爷爷,总要耳鸣眼跳,六神不安哩,老弟你没事干,何不寻寻他,得些赏格,岂不好么?”(当面骂人,愈转愈妙。豹儿快人,有此快谈。)田禄听了,老大不悦,只得强笑道:“谁耐烦管这隔壁帐?”豹儿一听,街柝业已三响,便与田禄出到林来,各自分手。只见他身形一晃,已影儿不见。豹儿踌躇一回,也便回寓。遇春兄弟尚未就寝,便大家谈回试事,各自安息。豹儿暂不提田禄之事,以为他明日必来。那知过了两日,试事都毕,也不曾见他来。豹儿越发留神,一定要踏他居址。不几日揭榜,捷音报来,遇春兄弟,高高都中。大家欢喜,自不必说。
  
  这日便沽酒痛饮,连寓主老妇人都吃得醺醺的。豹儿趁酒兴,又踅向街坊,徐步一回。转来时光,将近三鼓,刚走到城隍庙前,忽地眼光一闪,便见一条黑影,比箭还疾,奔至斗竿旁,倏然缘竿而上,直钻入斗内,仿佛老鹰投巢,十分可怪。豹儿眼睛神快异常,一端相影儿形像,早已瞧科。暗道:“这真应了俗语咧,斗竿顶上拉屎,他倒会露高眼儿哩。”当时飞步而进,也要缘竿而上,略一沉吟,忽的驻足,便尽力子向竿座踢了几脚,仰头唤道:“冷老弟上面高寒得紧,且下来同愚兄暖和暖和何如?”

    这一声不打紧,直将田禄惊得一耸。原来他自到城,自恃身手,便住在竿斗中,果然鬼神难测,由他性儿胡作,大把儿银两偷来,随手用去。白日里时时变装,只在街坊踏勘道路,那家晦气,他便惠临一下。乐户人家,是不消说,花丛历遍,当得绝好阔嫖客。考季当儿,都以为是应试的富家子弟,所以由他闹得一塌糊涂,没人觉得哩。当时田禄忽觉竿儿微震,以为是眼明手快的公人,跟缉下来,方大怒拔刀,便听得豹儿唤他,当时凝凝神,不敢答应。只得“啪”的声,先投下一个石子。

    豹儿悄语道:“没事没事,只有愚兄在这里。”田禄放下心,忙微应道:“我便来也。”一言未尽,一个顺水鱼式,“嗤”的声缘竿而下。豹儿一把拖牢,微笑道:“我看你再跑向那里没别的,跟我到寓是正经。我听得城中忽来飞行妙手,便料得是你哩。”田禄道:“总是我无知胡作,以后尽改便是。遇春哥不打紧,只是逢春哥嘴脸儿好不难看,我有些不待见他。”豹儿道:“自家兄弟,芥蒂的什么?难道杨大哥得中,你也不去贺贺?”田禄没得说,只得老着脸儿,随豹儿赴寓,一路上十分怙惙。
  
  且说逢春吃得手舞足蹈,半晌不见豹儿转来,便顺步跄踉踅出。刚撞到小弄首,被风一吹,酒往上涌,不由身形一晃,大步踹去。恰好一个少年,低头走来,被他踹个正着,赶忙一闪,大喝道:“瞎死囚,难道不长眼睛?”说罢双拳一捏,便要用武。逢春顿时一瞪眼,也骂道:“你这厮既生脚子,便不该放在地上。你若揣起走路,那个便踹了你?(奇语。)来来来,我们便厮拼个三百合。”说罢闯上便打,少年冷笑一声,顿时扑作一处。

    两人都是虎也似气力,乒乒乓乓,打了个山摇地动。弄首围了许多人,只管乱喊。正这当儿,恰好豹儿等到来,赶忙跳入圈子,双臂一分,两人被隔开,还都跳得丈把高。豹儿止住逢春,忙向少年抱拳陪礼道:“方才敝友卤莽,得罪足下,且看小弟薄面,高抬贵手,请到敝寓一叙何如?”少年道:“不消了,便是贵友讲话,十分奇特,他叫我揣起脚子走路,这不是骂滚蛋么?”
  
  众人听了,不由和声一笑。便有机伶的高擎提灯(补笔细,不然竟是黑魃越一场乱打。)道:“我送你们回寓何如?”豹儿忙谢过众人,拖定少年,坚请一叙。逢春憨笑道:“你若不去,我便是只狗。”忽一回头,见田禄站在背后,不由发怔道:“今日糊糊涂涂,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呀?”豹儿这当儿已导少年前行。逢春趋着脚儿,缩在田禄背后,不由问道:“冷老弟,你究竟钻在那里?我们大哥好不惦记你哩!”田禄低了头,哼了一声。

    少时到寓,遇春正在静坐,只见七长八短,撞进一群人,就中了一个面生少年,十分英挺,田禄忽又在内。一时摸头不着,连忙站起让坐。豹儿一一指引,大家重新唱个无礼喏,依次落坐。灯火之下,遇春将那少年细一端相,但见:面如巽血,火色鸢肩,厚重少文,剑眉海口。眼光透一片忠诚,骨相露十分端正。胸无宿物,落落丈夫;气可吞牛,岳岳男子。正是入毅英雄方发轫,在野杰士忽相遭。
  
  当时遇春看罢,暗暗称奇。便大家各询姓氏,方知那少年便是试场中那个武鸣凤,住在城西乡,也是今科新中。叙谈起十分款洽。那鸣凤直言直语,恰如逢春一般,两人说到相打一节,不由握手大笑。因时光夜深,即便起辞。大家送了回来,田禄见过遇春,十分倔促,问起他近来的景况,只是一味遮掩。遇春早知大概,便按住话头。豹儿趁空,便将在斗竿上瞥见田禄之事,向遇春悄悄一说。遇春惊道:“那么城中窃案,竟是他所为了。这等玩法,却大可虑。”当时叹息一番,各自安置。

    遇春有意,便与田禄连床抵足。逢春本来半醉,放倒头,鼾声已作。豹儿却乖觉非常,他那鼾声,更加热闹,其实却清醒白醒。只有田禄俨如芒刺在背,一阵阵面烧耳热,反来覆去,如卧在热烙上一般。侧耳一听,遇春忽转侧有声,披衣坐起。这时田禄光景,便如罪囚待审,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便听遇春太息一声,恳切切地唤道:“冷老弟睡着了么?愚兄自那日村外闲步,规劝你一番,一向不曾深谈。今观老弟所为,还是不曾留意吾语。那么来日大难,便忍以昂藏七尺之躯,这样自弃么?”说罢一阵感慨,声音哽咽道:“老弟但念葛先生临别一席话,万万不会错的。以后我们流转四方,如今夕一席话,是不易得哩,老弟且请三思!”田禄听了,不觉汗流浃背,一时间真诚发动,不由左右开弓,清脆脆自打了两记耳光,没口子认过不遑,道:“明日我便转去,以后谨记兄诲便是。”遇春喜道:“这便才是。”

    豹儿听了,半信半疑,故作一翻身,楞怔怔坐起道:“怎么你两个还在谈天?”遇春道:“也便睡了。”正说之间,就残灯光中,忽见逢春大叫一声,蹶然跃起,直奔向屋柱,一把抱紧,大喝道:“那里走?来来来,我们且厮拼个三百合。”说罢就这样鼾声复作。豹儿大笑,忙起去劈开他手。只见他迷离双眼,乱噪道:“武大哥好硬胳膊哩。”说罢一睁眼,却见豹儿拖住他,狗也似的推卧榻上,便道:“我分明见那武大哥和我厮拼,怎你却拖我转来?”豹儿知他纯在梦中,不由唾了一口,(俗谓与梦魇人语不吉,故唾以厌之。)硬生生按在榻上,令他睡去。一宿无话。
  
  次日逢春老早爬起,喊水唤茶,闹成一片,大家睡不稳,次第起身。田禄要去,遇春止住他,只得没精打彩的,呆坐一旁。豹儿笑向逢春:“你那睡相儿,特煞别致,若不按你卧倒,只怕这当儿还抱着柱儿哩。”田禄听了,猛触他缘斗竿事儿,不由脸上一红,暗恨道:“好没来由,我吃了自己清水白米饭,为甚受他们奚落?”如此一想,不由色露不平。(为后来怙恶张本。)当时大家也不觉得,依然说说笑笑。遇春又暗地里力劝一番。少时早饭罢,田禄自去。大家又谈了一回。逢春方恍然田禄所为,忽地站起,拔脚便跑。
  
  豹儿拖住道:“那里去?”逢春道:“他藏在竿斗内,倒也别致。我要上去张张,开开眼界。”豹儿笑道:“好好。这当儿晴天白日,你去闹个猴儿爬竿的把戏,不消说事儿一张扬,先将你一索拴去哩。”大家笑了一回。遇春兄弟,便去谒师见官,忙了一日,转来时光,恰好豹儿也从街上踅回。
  
  进门便笑道:“冷老弟一定转去了。方才满街坊,沸沸扬扬,传出一种新闻,是凡被窃之家,多少不同,忽都得到些原赃。也有丢在墙角的,也有置在屋上的。半日之间,处处都遍。若论身手儿,真正不错。”遇春喜道:“如此看来,他果能知改也未可知,我们且看他后效罢!”正说着,只见寓主老妇人笑吟吟踅进道:“我听得相公们明日便要转去,可是人家说的好来,果然夺得锦标归。我老婆子原说过,俺这里发科发甲,是不会错的。”

    豹儿笑道:“且由你说得嘴响。”便即算清房金,以外又给了他四两头,喜得老妇人千恩万谢。这日晚饭,加敬了一味黄焖鸡子,甚是得味。次日大家束装起行,一路上谈笑风生,好不高兴。不多时已到村头,只见杨鸟枪正在那里探头探脑。原来他自闻遇春兄弟报中之后,只喜得跳钻钻踅进踅出,每日至少总要向村头呆望三四次。

    有时节拉了郑氏大说大笑,硬生生地推向村头去望,一路上还前窜后跳,不知怎样才好。还亏郑氏忍得住,只绷了脸扬得高高的,不去睬他。便有人打趣道:“杨大叔该谢谢大婶才是,人家开肠破肚,养得好秀才儿子,铁桶般江山打就,你不费一枪一刀,好不舒齐哩。”鸟枪道:“事呢总须费些个,只不过一霎儿罢了。”说罢大笑。从此郑氏便赌气不同他去望。这日他又来望,恰好遇春等到来,当时鸟枪只喜得大跳大叫,风也似嚷进村来。冷不防对面一人,飞步抢到,劈胸一把揪牢,哈哈大笑。

    正是:云程初步看双璧,神冶惊传又一鸣。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晓。



第四二回:趁渡船客途逢大侠,辞故里北上赴春闱。
  
  且说杨鸟枪正兴冲冲大嚷跑来,只见一人势如奔马,对面撞来,一把揪住,仔细一望,却是郑氏。只见她又惊又笑,乱噪道:“我那里不寻到你,方才大嫂诧异得什么似的,百忙中又寻不着你。”鸟枪道:“端的为何?”郑氏道:“到大嫂处再讲。”这当儿遇春等向前厮见,喜得他拉拉扯扯。忽一眼望见豹儿,连忙一扭机伶,深深万福道:“不当家哗拉的,于相公你小小人儿,竟中了秀才相公咧,我给你贺个喜儿。”豹儿连忙躲避道:“哟,二婶婶别这么开玩笑,我没下场哩。”郑氏方才恍然错安了位咧。

    当时大家哈哈大笑,早哄动村众围拢来,这一来,闹得遇春等八面应酬,口无停语。便这样喧喧嚷嚷,直奔家中。豹儿趁空儿溜向己家。原来李氏娘子,那当儿正与郑氏闲谈,数算遇春等归期。郑氏笑道:“嫂嫂没见那贼王八(指鸟枪。)恨得煞人,这几天村头张望,腿都跑细。那一天竟对了众人,向我胡嗫起来。”因将众人打趣之事,说了一遍。李氏不由笑将起来。正这当儿,只听壁上“铮”的一声,眼前莹光一闪,那金错宝刀又复跃出鞘寸余,光芒四射。郑氏怔着道:“我记得那年火警,这物儿便作怪。这又是怎么咧?”

    李氏听了,十分怙惙。郑氏道:“不要忙,我且寻他(指鸟枪。)向村中老年人问问,便知端的。”说罢跑去。这里李氏独坐沉吟,望了刀儿只是发怔,便起身将它韬好。方才坐稳,忽听大门前一阵喧杂,便闻得鸟枪嚷道:“不打紧的,且到院中再讲,左右有我哩。”李氏惊得直立起来,早望见郑氏当头闯入,大叫道:“来了来了。”随后遇春兄弟,各携行李,笑吟吟踅进。鸟枪在后面,应酬过村众,方才跑进。当时大家欢喜。

    遇春兄弟,各拜过父母,细述考试情形,只将郑氏乐得前仰后合,便揎拳跳起道:“我且与你们烧饭去。”李氏这里,方述刀跃之异,鸟枪笑道:“依我看这是好兆哩,崭新的两个秀才,手到擒来,还有甚说得。”不多时郑氏端将饭来。遇春兄弟,忙接置案上。鸟枪站起来便走。郑氏道:“真个的哩,家中猪还没眼。我真个喜发昏了。”说罢赶上鸟枪道:“你这两条腿子,也该歇歇了。”遇春赶忙送出。他夫妇已一路磕牙,去得老远。逢春用罢饭,也便转去。这里母子谈至夜晚,方各安歇。

    次日村众纷纷致贺,一连忙过两日,遇春便择日谒墓,不消说衣冠一新,穿了武生员品服。李氏见了,未免喜中生感,母子便伤惋一回,携了祭品香楮,来至杨秀才坟上。只见宿草芊芊,白杨萧萧,映带荒野寒晖,十分萧瑟。李氏一见,止不住泪落如雨,便命遇春剪除了一片草,摆了祭品,焚香化楮,率遇春拜将下去。这当儿男妇聚观的,都十分叹羡。

    遇春扶起母亲,强笑道:“娘看这片坟场,虽是荒落,却颇颇宏敞,将来整理起,倒是绝好规模。”(暗用韩信事。)李氏点头会意,不由开颜一笑。母子瞻恋一番,慢慢踅回。过了几日,依然相聚在豹儿书馆,大家观摩。田禄有时意来,遇春暗察他情形,果然稳当许多,便依然相待如初。光阴迅速,转眼数月。
  
  这年秋间,恰逢恩科武闱,李氏向遇春道:“儿呵,你既入名场,便须向前进。只是迢迢远道,资斧不易。”遇春道:“娘不须虑得,等孩儿向于老弟商量便是。”说罢踅去。不多时转来笑道:“不但今秋武闱,便连明年会试,北上资斧,于老弟都措置停当。”李氏叹道:“我们受人深惠,只好日后补报了。”便连忙措备衣冠,尅日赴省。逢春更加高兴,只苦了鸟枪夫妇,东拼西凑,将多年的老箱底,都抖擞出。逢春还橛头橛脑,一百个不如意,吃郑氏骂了一顿,方才好些。那知事有凑巧,临行头里,逢春忽病将起来,势如店疟,只是昏沉不醒。遇春没奈何,只得先行赴省。一切应试繁文,不必细表。
  
  这成都省会,古名锦城,历代古迹甚多。什么浣花溪、濯锦桥,许多胜迹,说之不尽。独有西隅武侯祠,地据高敞,尤其得势,登临一观,全城在望,万家烟树,郁郁葱葱,好不雄丽得紧。遇春试后,偶然踅到这里,只见石磴盘纡,夹道松柏,万绿阴中,飞甍隐隐。这当儿斜阳欲落,照得青翠金紫,诸色晃耀,十分有趣。遇春徘徊一回,拾级而登。先到祠中,周览一番。只见满壁题咏,密密匝匝。便信步踅登后楼,举目一望,果然天空海阔,百里风烟,尽收眼底。万家炊烟,一缕缕浮上天半;一片笙簧鼓吹之声,随风飘落。

    果然既庶且富,娱乐无疆。也不知经多少兵戎丧乱,方幸有此番气象。遇春想到这里,不由奇气纵横,慨然长叹,凭栏倚啸一回。两臂一振,作个开弓势,暗想古来多少事业,都待豪杰。当年先生高卧隆中,也不过寻常布衣,岂料便功冠当代,血食千秋么?偶一回首,只见楼几上置有笔砚,不由援毫染翰,略一沉思,大书楼壁道:“先生伟略几人知,谈笑成功会有时。如画江山看不尽,斜阳满树武乡祠。”(此一段望古遥集,低徊欲绝,而遇春之胸襟气象,昭然若揭。写来淋漓突兀,足下酒一斗。)题罢投笔大笑,拂衣下楼。两旁游人,都看得惊惊诧诧,遇春都不理会。
  
  不几日秋闱揭晓,遇春高中在三十四名,自有一番忙碌。同年生会在一处,谈起明春会场,一个个兴高采烈。便有近县同人,相约北上,遇春却一一谢绝。回得家来,这番欢喜,自不必说。说也可怪,逢春也不病咧,好端端的干瞪白眼,只气得垂头搭脑。豹儿、田禄却不理会。转眼间残冬已过,李氏娘子直忙得不可开交,将遇春北上行装,打点起来。开年之始,众乡人便轮流饮饯。

    一天晚上,李氏就灯下密缝行衣,遇春道:“娘且歇息罢,孩儿衣装不必多带,今去试期尚远,孩儿想早到北京,若有什么机遇,便效身报国。近来邸报中,苗疆不靖,当路用人,也未可知,便不靠定会试,也是一法。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李氏笑道:“由你便是。”母子谈了一回,也便安歇。次日豹儿踅来,依依话别,送来资斧。

    逢春眼睁睁十分眼热,明知自己若要跟遇春去,准是不成功,正在没法可施,忽闻得遇春欲趁机效用,他一下高兴,那里还忍得住。也不向人商量,只纳了头打主意,踌躇良久,忽然大笑起来,便暗暗自作准备。这日豹儿方才起身,因明日遇春登程,打算踅去长谈,忽见逢春一脚进,不容分说,将蒲扇似的大手一伸道:“拿来!”豹儿道:“拿什么?”逢春急道:“这还要我讲么?便是那话儿了。我也不多借,你只给十两头,便算数。”豹儿见他一向不曾如此,便道:“你有什么急用么?”

    逢春道:“正是哩。”豹儿笑道:“那么你须说与我,究竟作什么用?”逢春憨人,忽生憨智,忙脖儿一扭,低笑道:“告诉你不得,便是我妈因偷用了几两头,恐我老子查着了,生气惹恼,想设法弥补上,教我来和你商量。”豹儿听了,不便再问。逢春容易易拿了十两银,喜跃而去。豹儿也不在意,自去与遇春闲谈。不多时逢春也踅来,大家说了回北上路径。逢春却凝神倾听,十分喜悦,至晚方散。

    当夜,李氏娘子又谆谆嘱咐遇春一回。次日东方始白,母子便匆匆起来,遇春整备行装,(并将那金错刀带了。)李氏端上早饭。忙了一回,那一轮旭日,方喜盈盈射出云端,扬华吐彩,十分晴朗。(八字写出风云际会、鹏程万里之势。)李氏喜道:“今天出行,天气好得紧哩。”说罢飘萧白发,喜孜孜坐在中堂,看遇春用饭。遇春对此光景,不由一阵伤感。正是古诗人道得好来:初日照林莽,清景生庭闹。登堂拜慈母,是泪不敢挥。
  
  游子东行,拜别膝下,大约都有这番光景。何况遇春纯孝,初事远游,当时好不难过,只得竭力忍住,将慈母手作之饭,努力吃饱,便将行装朴刀置在手下,扑翻虎躯便拜,道:“娘呵,(宛然番子。)儿便去了!”说罢背起行装,戴了毡笠,提着朴刀,大踏步匆匆便走。李氏娘子怔了怔,忽叫道:“遇春转来!”遇春连忙趋回道:“娘说什么?”李氏道:“你这衣裳后襟儿,还掖在腰带上哩!”说罢与他整理好,只将手一挥,那眼泪早潸潸而落。遇春这番那里忍得住,只得拭拭泪,硬着头皮,回身便走。李氏含泪跟出,只望的他那毡笠儿远远没在村树影里,(写来如画。)方才转来。
  
  且说遇春匆匆行去,一路上屡屡回头,这当儿村中静悄悄,人家大半还掩柴扉,不由触景叹道:“使我杨遇春奉母有资,便万金之富,卿相之贵,谁耐烦离母远游!”且叹且行,不觉离己村二十余里。抬头一望,只见前面一片烟树,便是分襟亭。这当儿行尘渐起,遇春奔到桥亭,方要歇息,只见一人在林中探头探脑。方要喝问,只听那人大笑道:“阿哥,怎这样慢腾腾的?我一气儿跑到这里天才亮哩。”说罢突的跑来,却是逢春。只见他短衣缠膝,手拎杆棒,背了个大包裹,嚷道:“我们且厮赶个百十里再讲。”

    遇春诧异道:“你向那里去?”逢春道:“北去呀!”因将他要同行之意说了一遍。遇春笑道:“你须去不得哩。一来我机缘无定,还是指望会试。你下不得场,北去作甚?我倘有机会,自当招致老弟等,便连冷家兄弟,都在我心里,何况于你?快些转去是正经。想这当儿,家中寻你,正闹得反覆盈天哩。”

    逢春听了,一团高兴不由冰冷,怔了半晌,跌脚道:“如此说来,我借它这捞什子作甚?”说罢由包里内取出十两银,递给遇春道:“我用它不着,阿哥且将去罢。”遇春问知所以,颇觉好笑。知他性子没法厮缠,只得收起道:“你只向于老弟说我用了就是。”只见逢春半晌无语,忽地嘴儿一撇,放声大哭。倒将遇春闹得十分恋恋,连忙抚慰一番,硬生生催他转去,自己也便起行。一路上晓行夜宿,冲州过府,不必细表。
  
  这日行到一座渡口,正要唤船,只见待渡客人,纷纷扰扰,你争我抢,半些儿不让,只得置装岸上,坐下等候。便见一群客商,有四五人,各携行李,由人丛中挤上船,密匝匝仅可容足。舟子方要解缆,只听岸上一人暴雷也似喊道:“还有我哩!”众人望去,只见一个彪形大汉,生得豹头环眼,虬髯乱迮,穿一生黄色短衣,青巾绞额,胁下挟着,一把铁柄长伞,凶神也似大踏步赶来。双眸忽的一张,灿然生光。遇春猛见了,方暗惊他骨相非常。只听这群客商先生嚷道:“船小人多,须不是耍处,快开船是正经。”

    舟子听了,如飞解缆,长篙一点,早离岸三丈余。原来客商行路最是小心,见那大汉长相儿来得凶恶,便疑是强徒暴客,所以没命的喊开船。那知大汉见此光景,顿时哈哈一笑,只将腿力一进,飕的声一个早地拔葱式跃上船,不偏不倚,恰好挤在这干客商群中,双睛灼灼偏端相人家行李不止。众客商顿时吓坏,便唤舟子靠岸,要不渡了。纷纭之间,船复靠岸,遇春趁势,也便上船。这当儿其余客人发话道:“大家公共渡船,又不是贵客们已包定,怎这样开来开去,儿戏起来?”客商们没得说,只好干瞪两眼。

    风急水溜,船已开去。那大汉仰天笑道:“多日口淡得紧,今天渡过,且须趁个肥猪儿吃哩。”说罢拾起桅下一块压绳长石,两指一捻,顿时碎为小块。众人方在吃惊,恰好对面一船,箭似的驶来,因风急帆饱,急欲落下,梢公正在那里没命的收索。大汉一笑,拈起块碎石,扬手打去,恰好打入桅顶滑斗眼中,索儿挤碍住,百忙中那里收得下。帆势张风,那船堪堪要翻,只急得船上人神嚎鬼叫。

    那大汉却不慌不忙,再复一石打去。顿时将先那石块投出。刷刺一声,索儿收下,船方稳住。众人见了,都各自大惊。惟有那群客商,越发心头惴惴,便悄向遇春:“客官见么,我们须仔细哩。”不多时行抵彼岸,群客商如逢大赦,先纷纷登岸。遇春偶一回头,那大汉已影儿不见。当时忙忙下船,便趁了那群客商一路行去。大家谈叙起,知遇春是名武孝廉,便十分款洽。不由说起方才那大汉,众客唾道:“那一定是个贼骨头。只那长相儿,便十有八九。亏他去了,好得多哩。”遇春听了,只微微含笑。
  
  行了一程,日色将落。一客前指道:“前面便是浮梁镇,是水陆码头,我们明日趁船,便从那里吗?”遇春望去,果见烟树依微中,现出一处镇聚。不多时行抵镇前,只见长圩绵延临河环筑,行人错落,纷纷笑语。一片市声,从苍茫中压空而下,真个是好片巨镇。一行人迤逦进镇,就一家旅店中歇下。只见正房五间,静悄悄的。长帘垂地,灯火半明。但听得一片鼾声,恍若雷吼。众客方要奔去,店伙道:“正房里有人歇下了。”说罢引众客并遇春,就东厢群房安置好。

    大家要了汤水,洗过头面,一壁吃茶,一壁向店伙闲话道:“这镇上到十分热闹,水路船户,都聚在那里。我们明日还须趁船哩。”店伙听了,高兴起来,便一手叉腰,一手按着桌角笑道:“俺们这里不敢说热闹,却是过往老客,有银钱尽能花消得。”说着抡起指道:“您说是讲吃讲穿,讲排场讲体面,只要您吩咐一声,没有办不到的。再要好玩,南街上王家赌场,整千上万的大输赢,一个小钱边儿,也不许厮赖。怎么说呢,要的是骨头吗!再要高兴取乐,卢家巷一带,私窠小娘儿,挨门去数,都是绢制的人儿,画上的模样儿哩。”

    一客笑道:“那么你说了半晌;究竟雇船在那里呀?”店伙笑道:“多的很哩。西圩门外,便是搭船所在。什么鸭子嘴,盐划子,大蓬大桅的官跨子,再要写意,还有住家的花船儿。那种舒齐法,就不用提哩。驾篙掌柁,都是二十来岁的媳妇子。曾有位阔大爷雇船,走了两月有余,只走了十余里路,他还一些不觉慢哩。”(大约如浙中之江山船也。)说罢哈哈一笑。正在胡诌得热闹,只听正室中客人喊了一声,店伙赶忙提起尖亮亮的嗓子应道:“嗻!”如飞跑去。众人倾耳一听,不由都微微含笑。

    正是:萍踪偶作无心话,客路偏多叵测情。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便见。


第四三回:浮梁镇一客逞豪情,升仙港三凶遭显戮。
  
  且说众客倾耳听去,只闻得店伙笑道:“你老睡醒咧,咱这里酒饭齐楚,有的是鲜鱼活虾,南北名莱,薰糟烧烤,满汉全席,一弄儿俱全。诸色名酒,甚么泾洋咧,绍兴咧,莲花白,竹叶青,还有汾沧高粱烧,是再好没有,您老要用那样,吩咐就得啦!”便听那客人说了几句,店伙连珠价“嘛嘛”不迭。少时兴冲冲跑出,直奔厨下,拉开嗓拿起腔调,一气儿喊下道:“全席一桌,外加整薰肘四盘,带椒盐小刀,馒头四盘,高粱烧两大罐,上房用呀!”这一个“呀”字,悠扬许久,便听厨下一阵刀勺乱响,接着怪应一声,却有声无词。

    少时店伙重复跑入,道:“众位吃什么饭呀?”众客道:“顿饭就是。”原来店中顿饭,只照例四盘荤素,白米大饭。店伙见没得捞摸,方懒着脚子要去。只听一阵弦索叮咚,便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大妞儿,拖着漆黑的长辫,各穿着锦背心,下趁撒脚绸裤,四寸金莲翘的高高的,都有几分姿色。一个手拉胡琴,一个横擎三弦,扭头折项的,笑吟吟一脚跨入。不容分说,挨坐在众客身旁道:“您老点个曲儿罢!”众客见了,都连忙躲开。

    一个妞儿,便将眼一淄,嘴儿一数,笑道:“俺们不是大虫,吃不了您老。那么敬您个曲儿罢。”说罢拔动三弦,便唱道:“一杯子酒儿进房来,手提银壶把酒筛,叫声小郎才……”刚唱到这里,那店伙却倚在门口,一挤眼,笑着踅去,那妞儿便停唱道:“您们不爱听,快赏赏罢。俺还趁生意去哩!”说着脸儿一绷,似笑非笑,瞅准一位老客。那个提胡琴的已然扭到桌前,抱起茶壶,咕都都灌了一气。水灵灵两只眼,瞧着众客道:“怎么咧,人家张了回子嘴,也得让人合上呵!”

    那老客无奈,只得攒着眉头,由被套中拎出一串钱。刚要打开,冷不防那提胡琴的,忽的从背后将他拦腰一抱,格格笑道:“亏煞你大钱大钞的老板脚色,在俺们苦孩子身上磨的是什么?”那挟三弦的手儿更溜,顿时趁势抢钱到手,笑道:“有在这里了。”那提胡琴的却笑嘻嘻腰儿一挺,向老客屁股上一撞,道:“谢谢你呀!”说罢,一扭身赶上那个,一路说笑,直奔上房。

    这里老客又气又笑。(描写猥妓趣极。此等情状,不知从何处得来。)众客便笑道:“还是我们老哥这串钱没白花掉,那软笃笃温绵绵的所在,虽是错安了位子,前后傍置,总算是写意得紧哩。”大家听了,都各大笑。惟有退春想起古人咏妓诗道:“劝君莫当鸳鸯侣,只作哀鸿一例看。”当时暗暗一叹。少时店伙端进饭,大家吃着。店伙道:“诸位这番没人搅了,方才上房客人吩咐过,凡有赶店妓女,都留在他那里。”众人方要细问,便听一阵莺娇燕诧,细碎莲步。

    这个道:“你碰了我花儿咧。”那个道:“你踹了我的鞋子咧。”一路咭咭咯咯,直奔上房。顿时如百鸟噪春,欢声如沸。少时弦管齐奏,合唱起来。这时店伙如飞跑去,往来奔走,竟显得众客这里寒乞不堪。便匆匆饭罢,唤人撤去。大家行路辛苦,不多时都陆续歪倒,纳头便睡,只有老客拉了遇春尚在闲话。这时已将二鼓,但听得正房中欢闹如雷。少时灯火大张,由窗射出,亮如白昼。那店伙早逼定鬼似的侍侯廊下。

    但听得一个妓女娇唤道:“开饭来呀。”店伙应声便跑。少时许多人往来传送,良久稍静。便听得正房中那客人哈哈大笑,顿时弦管无声。但听得诸妓女香喉轻脆,一个个呼三叫五,陪那客人豁饮起来。老客人听得发怔,便道:“什么人这等张致,耍这种标劲儿?”因向遇春道:“左右没事,我们且悄张张如何?”遇春点头。恰好这当儿院中静悄,两人便踅去,伏窗一觇。只见正中央两只高案并作一处,重重叠叠,肴馔罗列。众妓女粉白黛绿,团团列坐。

    正座上一个大汉,只着件淡黄短,一脚蹬着椅儿,揎起鬼怪似两条毛臂,虬筋暴露,一手拔刀切肉,狼吞虎咽。面前摆着三五大杯酒,顷刻间一气饮干,众妓女如飞斟满。那汉高据大嚼,呜嘬有声,俨如猛虎一般。两人看了,正正纳罕。只见他猛一抬头,老客大惊,原来正是那渡船上所遇的莽男子。当时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拖遇春便走。回到室内,“砰”的声先将门关好,然后气喘喘的小语道:“坏咧坏咧,这光景他跟下来咧,这便怎么处呢?”说罢就要唤醒众客,还一面侧耳顷听。

    遇春见了,颇觉好笑,便摇手道:“不必张惶,江湖中异人甚多,未见得便是强人。就是强人,你且放心就是,在下还能料理得来。”老客听了,稍为心安,不觉挨着遇春草草歇下。越是心头怙惙,越显得众客鼾声此倡彼和,好不讨厌,不由焦躁恨道:“和巴巴蛋子们一路走,没些好处。他们只知饱吃闷睡,一些事也不理会。”一会儿又唤遇春道:“相公睡着了么?”一会儿又假作伸脚,踹遇春一下。

    闹了良久,反疲倦起来。正在沉沉酣睡,忽听耳畔大喊道:“快起,快起!”老客大惊,一睁眼,却见众客纷纷结束停当,业已天光大亮。遇春却与店伙正在院中指点,说那正房中客人。原来他五鼓时分,便遣去众妓,挟起铁柄伞,匆匆而去。桌上留了一大锭银,约可十余两哩。当时大家恍恍惚惚,惟有那老客,心头一块石落地,却整起面孔,发话道:“出门行路,须要醒睡些个。管保昨夜事,你们还装在鼓里哩。”因将昨夜所见,说了一遍。众客笑道:“幸得没事。倘若他照顾起来,你便一夜不睡,也没相干。”老客没得说,只得结束起行。
  
  一行人直奔西圩门外,到得那里只见晚烟甫升,空明一片。河下船只,麻林相似。许多趁船客人,纷纷讲价。果然有几只花船儿,娘儿们都扎裹得狐狸精似的,正在那里打情骂俏,招揽客人。众客踅了一回,只见靠南岸一只船,倒颇整洁,只有个细瘦少年方在那里整篱张望。老客道:“这只船倒还罢了。”便与众客并遇春一拥上去。讲起船价,也还公道。老客道:“驾长贵姓呵?怎这样大船,只是自己呀?”

    少年道:“我们伙还有三个,都上岸买物去咧,即便转来哩。小人叫孔三儿,你老照应则个。”说罢引众人踅进中舱,安顿行李。正在忙碍,只岸上一阵大说大笑,接着有人喊道:“三儿怎么咧,敢是睡回头觉呢罢。这时光没买卖,只好放他娘的空船列。”说着飕飕飕跳上三个精壮男子。都是皱布包头,高头宽膀,短裤齐膝,露着黑毛精腿,手中夹七杂八拎着些鱼肉菜蔬之类。都张着夜猫子似的眼东张西望。

    当头一个细高条子,小鬏儿上,还插朵迎春花,斗鸡眼,疙疸眉毛。一见众客,顿时满面堆欢,将蛤蚂嘴一咧,笑道:“老客们多有耽待,俺这船是老户儿咧,分外公道。俺叫贾老幺,行船多年,便是伙计们,也都诚实得紧。”说罢一笑,便抢来帮置行李,不由越发高兴,忽向孔三一瞪眼,喝道:“你还挺在这里干么,还不整置汤饭去,活脱比死人多口气哩!”一顿抢白,孔三默然而去,不由老远的回望众客,悄然一叹。众客见贾老幺颇颇和气,十分放心。知他是船主,便将说的船价重述一番。

    贾老幺忙笑道:“好说好说,什么价不价的,老客们随便见赐就是。”说罢启锚开船,果然迅利非常。众客安下心来,各倚装闲淡。转眼问行了半日,渐渐河路荒僻。众客正在观玩野景,只听后舱内有人骂道:“老子将钱趁船,怎便拿这等狗食给我么?”说着“哐啷”一声,摔翻碟碗。便听得孔三央告道:“好老客,安静些罢,尽直船主嗔我招你,你还玩脾气。”那客越怒道:“放你娘的屁,难道老子是私货么?”说罢,忽闻拍的一掌打去。孔三顿时杀猪般叫起。

    这当儿贾老幺,连忙抢入,作好作歹解劝开,另端入饭去。少时攒眉踅出,众客问其所以,贾老幺道:“便是孔三这厮揽了位客人,上船便睡,这当儿用中饭,却拣精挑瘦。”众客听了,也没理会。少时中饭端来,果然草草不堪,一星油水也没得。众客诧异道:“那么清晨时许多鱼肉蔬菜,难道不待客人么?这却莫怪人家发作,真是王胖子跳井,有些儿下不去哩。”当时一迭声唤进贾老幺,刚说得一句,这饭是人吃的么?

    只见他两手叉腰,双睛一瞪,冷笑道:“诸位要吃滋味,先拿这个来。”说罢砰的一拳,触在案上道:“每人十两头,下船时再算给你,没来由扯婆子澹舌怎的。”说罢冷笑踅去。众人怔了一回,没作理会处。老客叹道:“俗语说得好,车船店脚牙,没恶就该杀。又道是行遍天下路,吃遍天下亏。我们是与他缠不清的。”众客没奈何,只得丢开,闷闷坐下。

    只听得那贾老幺一面扳舵,一面向那两个伙叽哩咕噜。言三语四,搀着许多黑话,又像是讲生意,又像是谈赌博。甚么开山咧,入水咧,末后竟血淋淋的说道:“左右猪子上了套,但预备盆儿接血罢。”将众客听得心头乱跳。老客不由悄向遇春道:“这光景蹊跷得紧,相公懂得么?”那知遇春虽满腹学问,这江湖勾当,却是怯条儿,只微笑道:“且自由他。”这当儿风帆怒驶,早过了几处镇聚。少时斜阳一抹,烘上帆头,两岸枯草茫茫,越发荒寂。长风鼓动,忽忽奇响,极目远望,没些人家。

    少时苍然暮色,直压波心。众客这当儿不由各生戒心。再看贾老幺等好不踊跃,长篙如飞,口中呼喽喽迎风怪叫。好容易到了一处荒聚,众客乱唤道:“泊船,泊船。”贾老幺理也不理,顿时顺流而下。那一痕淡月,却隐隐透出天空,映得白茫茫水天一色。原来一片荒港,四无人烟,那船到此,顿时停泊。众客噪道:“这等地处,须驻不得哩。”

    贾老幺哈哈一笑,提起个老大铁锚弹丸般掷去,咕着眼道:“这里是有名的升仙港,自在得多哩。”说罢,忽大叫道:“伙计们该动手咧!”(险语破胆。)便由船头舱板底,抽出泼风似一把鲫鱼头快刀,月光之下,烂银相似。众客方要说不好,却见他将刀递与孔三,猛喝道:“你切完面,须磨快些。老子今夜便用都不一定。”说罢凶睛一闪,向众客微笑,踅向船尾。

    这里众客顿时悄悄的七言八语,十分揣测。那老客不由也慌张起来,一看遇春,却整襟危坐,没事人一般。大家这时不由面面相觑。百忙中,还听得船尾间磨刀霍霍。便大家坐不稳,没奈何踅向船头,四顾茫茫,但听得水声汹涌。止这当儿,却听后舱中一阵大笑,有人击案作歌道:年少探丸五陵客,鼻息怒吸霓虹白。结束铁禰裆,掣身飞准轻。北斗招摇撼不止,血沥仇头饮都市。花骢元夜嘶何骄,生平意气干层宵。
  
  众客昕了,方在惊耸,便觉微风飒然,飕的一声,如鸷鸟振羽。顿时一个男子,飞落面前,将铁伞一拄,大喝道:“有条儿,只微笑道:“且自由他。”这当儿风帆怒驶,早过了几处镇聚。少时斜阳一抹,烘上帆头,两岸枯草茫茫,越发荒寂。长风鼓动,忽忽奇响,极目远望,没些人家。少时苍然暮色,直压波心。众客这当儿不由各生戒心。再看贾老幺等好不踊跃,长篙如飞,口中呼喽喽迎风怪叫。好容易到了一处荒聚,众客乱唤道:“泊船,泊船。”贾老幺理也不理,顿时顺流而下。

    那一痕淡月,却隐隐透出天空,映得白茫茫水天一色。原来一片荒港,四无人烟,那船到此,顿时停泊。众客噪道:“这等地处,须驻不得哩。”贾老幺哈哈一笑,提起个老大铁锚弹丸般掷去,咕着眼道:“这里是有名的升仙港,自在得多哩。”说罢,忽大叫道:“伙计们该动手咧!”(险语破胆。)便由船头舱板底,抽出泼风似一把鲫鱼头快刀,月光之下,烂银相似。

    众客方要说不好,却见他将刀递与孔三,猛喝道:“你切完面,须磨快些。老子今夜便用都不一定。”说罢凶睛一闪,向众客微笑,踅向船尾。这里众客顿时悄悄的七言八语,十分揣测。那老客不由也慌张起来,一看遇春,却整襟危坐,没事人一般。大家这时不由面面相觑。百忙中,还听得船尾间磨刀霍霍。便大家坐不稳,没奈何踅向船头,四顾茫茫,但听得水声汹涌。止这当儿,却听后舱中一阵大笑,有人击案作歌道:

    年少探丸五陵客,鼻息怒吸霓虹白。结束铁禰裆,掣身飞准轻。北斗招摇撼不止,血沥仇头饮都市。花骢元夜嘶何骄,生平意气干层宵。
  
  众客昕了,方在惊耸,便觉微风飒然,飕的一声,如鸷鸟振羽。顿时一个男子,飞落面前,将铁伞一拄,大喝道:“有不速之客一人来,我看诸公躲向那里?”众人一见,便如雪上加霜,越发惊得东磕西撞。原来不是别个,又是店中所见男子。便见他虎也似踞在船头,向众客道:“悄没声的,少时便见分晓。”说罢,如驱群羊,将一干人,驱入中舱。遇春情知有异,却不欲搀言,便隐身舱门,且观究竟。只见他踞坐舱门,如老僧入定一般,好不暇逸。众客这时迷迷惘惘,但昕得贾老幺一班人,在船尾凶言凶语,并吃喝之声。
  
  少时老幺冷笑道:“三儿这厮是饭桶,不经阵仗,总是小卒儿。这瓮中捉鳖的勾当,再做不来,便不用说咧。”便听孔三战抖抖的道:“我还是守在这里罢。”贾老幺喝道:“休得脓包,便跟我来是正经。”说着啪的一声,似乎将后舱门踹开,便闻得“喀嚓”一响,一刀剁在榻上,接着噗通呵唷,闹了一阵,却是孔三吓跌咧。贾老幺顿时大叫道:“伙计们快来,走了风咧,这牛子跑掉了。”

    说是迟,那时快,遇春便见贾老幺提刀在前,率领那两个伙计,各执刀斧,风也似跑向船头。一见那男子,只喜得跳了一跳,不容分说,明晃晃刀光一闪,劈头剁去。只听那男子微呻一声,手脚一扎煞,顿时了帐。贾老幺随脚拔开他,刀头一摆,便抢舱门。遇春大惊,刚要一拎扑刀,只听后面两个伙计大叫道:“活咧,活咧!”贾老幺忙一回头,早见那男子揉眼坐起,拎起伞笑道:“你们觉儿不困,鸟乱的是什么?难道刀切面吃不均,打得一踏糊涂么”

    老幺大惊,飕一刀剁在他顶门。只听的一声,火星乱进。男子趁势跳起道:“你真个开玩笑么?”说罢一矮身,风团一般,挥起铁伞,就船头只一滚,早将那两个伙计狗腿扫断。只叫得一声苦,顿时死掉。贾老幺这厮本是水路盗贼,生平作翻人不知多少。久而久之,便觉自己真有几手儿,其实是怯条儿,何曾真见过世面?当时趁着虚气,顿时大吼如雷,挥动刀,来的真猛,也没些家数,乱斫乱剁。遇春暗看,甚是好笑。

    只见那男子便如猫儿戏鼠一般,东戳一下,西攮一记,只不离他前后左右,气得贾老幺只是怪嚷。但觉一个影儿,随他旋转。末后那男子竟倚在锚砧边,举伞乱晃,仿佛如小儿捉迷一般。老幺奔去,他又跃丈把高,跳在老幺脑后,便将铁伞端得四平,仿佛使枪一般,觑定老幺后腰胯就是一戳。老幺呵唷一声跄踉撞去,一个扑虎,狗嘴啃地。男子大笑赶去,复齐腰一戳,顿时骨断,只哼了一声,便追他伙计去了。

    这当儿遇春不暇顾众客,忙跑出拱手道:“壮士屡示奇迹,在下早暗中觑得,便请来一叙如何?”那男子也笑道:“足下昨夜在旅店窗外,看得好狂奴故态哩。”说罢趋进,握手入舱。就灯下将众客一看,只见如热羊挤群,还一个个你拥我抱。遇春忙草草略述,众客方才恍然,不由向男子拜将下去。男子扶起道:“咱自鲁莽男子,倒累诸君不安。”大家愧谢一回,便询邦族。

    男子向遇春长叹道:“吾少遭家难,伦常负疚,耿耿此心,有生如赞,频年来流荡湖海,亦有所图。今不便掬示公等,他日相逢,但呼咱为铁伞客便了。”因将退春姓氏行止回询一番,不由耀然色喜。少时复蹙额道:“终竟不得自在哩,吾辈束缚名教,难逃君父两字。”说罢划然长啸,冷森森目光电注,虬髯蜩张,气不可御。遇春见了十分起敬,便不再聒问。

    正这当儿,却闻得一阵呻吟,原来孔三被贾老幺吓倒,恍惚中听得船头闹得山摇地动,这当儿清醒来,急要逃跑,无奈两条腿软颤颤通似绵线,那里拉得动分毫,心头一急,不由呻吟起。当时众客惊道:“还有一个哩。”遇春早觑破就里,便道:“我看孔三形容良善,恐怕别有隐情,且问个明白再处。”说罢,叫进他,跪伏于地,只吓得秋鸡子一般,战作一团。遇春道:“莫要害怕,贾老幺等害人自害,都已死掉,你且从实述来。”

    孔三叩头道:“这只船本是俺旧东人许安的,也是合当晦气,去年秋里,便雇到贾老幺当名伙计,作梦也不知他是水路强徒。不多几日,他便引进了两名伙计,终日价横眉瞪眼,找人岔儿,俺东人看光景不对,方要赶掉他,偏巧有一桩生意趁来,是夫妇两个,新婚后前赴岳家。贾老幺见色起意,待至更深,先将那男的一刀杀死,不想那女人烈性非常,当时大哭大叫,冷不防从船窗跳出,投水毕命。俺东人听得声息,从梦中抢来,贾老幺情知事坏,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不但将俺东人顿时杀死,便连俺东人的妻子吴氏,都推在河中。便是这般苦楚哩。”说着两行热泪直滚下来。

    众客见了,都太息点头。孔三接说道:“当时小人藏在后舱,被他搜捉出,风快的刀已搁在脖儿上。亏得那两个伙计道:‘这厮脓包样儿,料不防事,便留他在船烧饭就是。’所以小人苟活到今日哩。”说罢连连叩头,铁伞客道:“不错不错,便是我上船当儿,他曾悄悄告我道:‘客官既:是只身,何必趁此大船?’如此看来,此人确是好的。”当时遇春命他起去,却听得一个客人肚内咕噜噜乱叫。大家这才想起饿来,便命孔三快去烧饭。一拥踅至船头,只见贾老幺等横三竖四挺卧着,好不难看。

    铁伞客走去,一脚一个,踢入河中。只听咕嘟嘟几阵水响,恶人闹了个现世报。这里大家就船头倾谈一番,孔三端得饭来,就此用罢。只见四野疏星,依稀欲落。知天光要亮,便大家商议一回,仍就此船顺流开去。铁伞客掌起舵,且是煞利。次日及午,大家登陆。众客商千恩万谢,先行去了。遇春与铁伞客十分投契,便问道:“足下今向那里?”铁伞客道:“吾萍踪飘泊,都不能定,再期后会罢。”说罢肩起铁伞,向人群中走去。少时红尘四合,影儿不见。遇春叹诧良久,只得起行。
  
  一路上观玩山水,相度地势,凡经古来战阵行军之处,必要留神察看一番。与书册所载印合起来,却得了许多实地观察,不知不觉,学问大进。一日贪赶程途,错过宿站,偏搭着细雨如丝,天气阴得黑魆魆,伸手不见掌。泽国多雾,蒸得白茫茫路径不辨。遇春大步行去,时已入夜,却见西北角上,疏落落映出一片火亮,知有人家,连忙奔去一看,不由大惊。

    正是:畏途方涉江湖险,异事又逢妖鬼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23-1-18 22:4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四回:奚老翁宾宴见女,山王庙正气除邪。
  
  且说遇春正暝行之间,忽望见火亮,连忙奔去一望,只见一片村落,那村头上一家门首,却有个老妈妈,穿一身整洁布衣,小纂儿上还插朵喜花儿,正在那里伛偻下拜。望着天空祝念不止,却是神色之间,带着凄楚,就地下焚起高香,十分明亮。遇春便向前致语道:“在下是行路客人,天晚迷道,敢求尊府借宿一宵。”

    那老妈妈一抬头,将遇春一打量,叹道:“客人来得不巧,偏逢俺家有事,不然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谁是背了屋子走路么?客人走乏,歇一霎儿,倒还使得。”说罢重复叩祝一番,叹息一声。引遇春入院,就客室内,命遇春坐下。恰好案上还有温茶,给遇春斟了一杯,道:“若在往日,汤饭都便当得紧。客官且屈等些罢。”遇春谢了,细看那老妈妈,慈眉善眼,知是诚朴庄户人家,不由问道:“方才妈妈说偏逢有事,却是为何?”

    老妈妈听得,忽然双泪遽落,强笑道:“客官是远方人,不知俺这里一带村落,年年却出一件瑞事哩。”遇春道:“那么好极了。”妈妈道:“便是哩,俺这里邻村,有一位圣巫师,真是法力无边,善持咒语,活跳跳生人立能咒死。什么招亡魂,斩邪祟,除殃闭煞,件件皆通。因此各村中,十分信畏。他手下几名弟子,也甚精能,据说都是仙人谪落,役满后便随师上升。邻村靠野外,旧有一座古庙,一日他周览一回,便说是庙运当兴,应当供祀一位神道,名叫火烈山王。这神道执掌生死,马上便给人祸福。当募修之时,各村未免观望。那知凡有异论的,竟好端端死掉两个。所以大家顿时力举起来,便由圣巫师奉祀香火。一日那山王示梦巫师,说这一带村民善信可嘉,每岁当有一处女合作王妃,轮番登山。进御有期,不得违拗,都由这巫师指定。”

    遇春忙问道:“那么这王妃究竟归向那里?他说登仙,可还有些证验么?”老妈妈道:“说也奇怪,便是送妃这日,夜半当儿,耆老毕集,香火鼓乐,将合选处女送入山王庙内,由巫师作法通诚后,大家掩灯熄烛,一古脑急忙避出。次日去望那处女,便影儿不见。历年以来,都是如此,大家还叹羡得了不得。但是老身终觉得热辣辣骨肉生离,便不作仙人倒也罢了。”说罢那面色越发凄惶。遇春沉吟道:“想是妈妈戚属有合选的么?”

    那妈妈听了,顿时脸色大变,哽咽道:“老身说恰逢有事,便是为此。今夜即当送妃,却无端选了小女。我家丈夫便迎集耆老去了。老身母女之情,愿他早升仙界,所以才焚香祈祝。”正说到这里,只听远远一阵鼓乐之音。老妈妈哭道:“迎妃村众将要到了。”说罢颜抖抖只用手拊心。遇春笑道:“这事体透着怪异,妈妈如舍不得女儿,在下自有道理。”老妈妈一听,重新将遇春端详一番,不由惊喜迟疑道:“客官不晓得巫师法术厉害,我们那敢拗他?”遇春道:“都不打紧,自有在下承当。”
  
  正说之间,鼓乐到门。燎火腾灼,乱糟糟一群人,拥定一乘彩轿,直撞进来。当头一个老翁,领着七长八短的几个村老,攒着眉一步一咳,便入客室。见了遇春,不觉一怔。老妇人忙说明就里,指着老翁道:“这便是我家丈夫。”大家见过礼,遇春问知老翁姓奚,便道:“适闻尊府瑞事,真古今罕有,却是非常好事,终不如无。”便将方才自己之意,说了一遍。老翁听了,甚是色喜。

    方在沉吟,只见一个黑肥村老,压油墩似的俗不可耐,先将粗脖一缩,舌儿一吐道:“你这位客官说得好风凉话儿,那巫师简直便是神道,先不用说法术厉害,但说他咒语何等霸道,便如香喷喷一盘熟肉脯,他咒过一遍,顿时鲜血淋漓,便如才割的生肉一般。再咒一遍,越发怪咧,顿时那肉簌簌跃动。再咒一遍,竟能还复本形。譬如是羊肉,居然是只小羊儿。若接着巡环再咒,还能复为熟肉脯。人那里便不吃肉?他一高兴,咒将起来,肚皮内多大地方,当得作猪羊圈么?”

    老翁叹道:“这话倒是不虚,便是去年曾有人得罪他,那人忽的面黄肌瘦,腹胀如鼓,死后肚儿进裂。说也不信,竟由肚内裂出一面猪槽,槽上面还刻着制槽年月哩。所以大家都不敢惹他。”遇春怒道:“如此说竟是凶邪之辈,王法必诛!诸位主持乡事,岂可容忍,由他猖獗!”说罢,英气勃勃。众村老十分惊诧。
  
  老翁方一踌躇,当不得老妈妈爱女心切,便道:“我看这客官气概不凡,想有些来历哩。”遇春道:“闲话少说,这巫师现在那里,我便去与他交代,如有变故,决不相累。”说罢挺然站起,拎了朴刀。村众一见,顿时少为气壮,便道:“这巫师正在山王庙作法通诚,客官若去觇觇,便当相引,却千万不可鲁莽。”说罢一面将鼓乐彩轿暂留这里,只装了两支燎火,引遇春直奔庙中。
  
  不多时已到山门。遇春抬头一看,果然庙貌壮丽。这时庙门大开,灯火如昼。遇春率众,大踏步直入。只见院中央高搭法坛,高可三丈余。登坛软梯,便用钢刀扎就,冷森森锋芒四射。上面那巫师头绾双角,耳穿金环,余发披垂至腰,赤起双膊,用牲血涂得红红紫紫。下系豹皮短裙,赤胫跣足。一手仗剑,一手持驱山铃,摇得山响,正在坛上婆娑怪舞。一会儿伏地叩拜,一会儿蹈刀上下。瞪了两只蓝荧荧的眼,疯魔一般。(活画一怪巫。)坛下四个弟子,结束略同,风团似击鼓摇铃,绕坛和唱。一种尖厉音调,似挽歌又似梵唱。
    村众见了,顿时栗栗惴惴,道:“相公见么,切须仔细哩。”遇春点头,便顺步先望正殿。只见神案上祭品香烛,十分齐楚。正中神龛,高揭黄帏,其中一个赤脸鬈发的神道,面目狰狞,头耸一角,项挂一串髑髅,身披火焰飞纹袍,一手按膝,一手仗剑。遇春一望见,不由微笑。便大家踅进殿。老翁悄将殿左偏一间静室一指,遇春走去一望,只见额题“寝宫”二字,里面床帷几椅,以至镜奁妆具脂粉之类,无不毕具。床畔塑立四名侍女,姿态如生,都是宫装高髻,各执巾拂。

    这当儿华烛高烧,照得床上锦衾角枕,烂然溢目。据说这便是王妃栖息之地。老翁见了。好不凄惶,却又不敢大言,只拉了遇春悄述所以。忽的灵风一振,烛焰摇摇,只觉那四名侍女,竟要顾盼趋走起来。村众胆怯,正要跑出,只听遇春怒喝道:“什么妖鬼,便敢如此!”(此一段写灵秘恍惚,深夜孤灯,一再披读,便觉毛发森竖。才人狡狯,无施不可。)说罢踅转身,趋近神案,目光耿耿,烈日般瞋视大叱。村众大惊,方要推挽他,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轰”一声响,那神像平空跌出龛外,将祭品等物,砸得一团糟。

    村众一声喊,遇春却抚掌大笑。大家正张皇无措,只见那巫师两目如灯,仓皇抢进,青渗渗一脸煞气,大叫道:“什么人海犯大神?”村众惊得顿时东磕西撞。遇春昂然道:“你这厮诬民惑众,罪不容死,历年良家女子,端在那里?”巫师怒道:“你这人不遭神谴,安肯知罪?”说罢双睛上竖,顿时瞑目坐地,口中念念有词。老翁大惊,便与村众七颠八倒地挤在殿隅。

    百忙中却见遇春卓然山立,微微冷笑,但是乍见这等妖巫,未免留神防备,不由暗诵玄女秘笈中的护神灵咒。那知这么一来,顿时反觉头晕心摇,神形无主,一霎时身体一晃,便觉眼前金花乱舞。遇春大骇,略一沉思,已得妙解。当时存念诚心,一切放下,顿时如处光天化日,阳光赫然。看那巫师,只如个虫豸蟠蟠,一点阴,那里敌杲日之威?这便是庄子所说的神全道理。若以法御法,便涉有心,所以反有间可乘。(此段理极微妙可思。)
  
  当时遇春泰然无恙。巫师不由身形一颤,怒轰轰越发紧急,凶睛大张,神色间有些仓皇。那知咒了良久,遇春转神定气旺,忽的目光一闪,便如烈火一般,直射在巫师脸上。巫师大惊,一个寒噤,险些栽倒。原来他这邪法,若咒人不效,顷刻便自己当灾。大半魇镇诅咒之术,都是如此。当时巫师大叫一声,十分凄厉,便如鬼嚎一般,顷刻间一跃数尺,一个旋风胡舞,顿时阴风飒飒,案上烛光顿然绿荧荧伸缩不定。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咬牙,吱吱怪响,忽的嚼破舌尖,“噗”的一口血喷向空中。接着手铃大振,咒起飞廉血光密咒。

    这邪法十分厉害,两下里顷刻便分生死。当时老翁等偷眼望去,只见遇春依然没事。那巫师却形同魔鬼,越咒得紧,却越跳得凶。到得后来,两目直视,口边血沫淋漓,忽的怪叫跌倒,手足乱舞,少时颤缩作一团,只管惨号。只见烛光一明,那巫师手足一掷,仰翻在地。遇春走去一看,业已七窍流血死掉。不由将朴刀拄地,笑向村众道:“诸位看,妖巫伎俩不过自害,快些捉缚他弟子,根究一切要紧。”

    这当儿庙外村众,也集拢了许多人,顿时一声喊,内外夹攻,将妖巫四弟子轻轻捉下。便七手八脚,就神殿设个座位,请遇春坐了。大家这当儿胆也大咧,一个个磨拳擦掌,咬牙切齿,胡噪道:“我好端端的一个妹子,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到,生生被这厮弄了去。”有的哭道:“呵唷,可坑煞我咧。我花枝般一个未过门的家主婆,只当他上升仙界,将来至不济也要度化度化他这个挂名女婿,如今却难说咧。”正在鸟乱,只见几个精壮村众,吆吆喝喝将四弟子牵进。一个个怪模怪样,爬在地下。

    中有一个吃得肥头大耳,恰好爬在前面。遇春便喝道:“你师弟所为,罪不容死,自有国法处置。今且问你,历年赚去女子,端在那里?”胖子说:“这都是圣师好意,度他登仙,何须问得。”一言未尽,只听“镗”的一脚,正踢在肥屁股上。便有个村汉闪过,提起油钵似的拳头,向脑后一连几下。胖子喊道:“我说就是。便是他老人家(指巫师。)好用钱,又好乐儿,所以想了个财色双收的计较。却有一样,我们连味儿都闻不着,若安在我们身上,真称得起冤枉冤哉哩。”那村汉见他过于罗嗦,一连又是几拳。胖子叫道:“呵唷我的妈,我说便说,只是大叔们不许动气。”说罢,将后面那个一肘道:“那么你伶牙俐齿,在师父跟前,很站得起,你便说罢。”
  
  后面那个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胖子恨道:“反正是这么回事咧。”便向遇春叩头道:“法师在上,我师父党羽甚多,远方都有。这历年赚来女子,先自己摆布尽兴,然后悄悄卖在远方。至于下面分解,便连我也不知道。”村众一听,不由齐声大叫,顷刻闯上四五人,一阵乱打。拳脚不济事,稍带着连啃带咬。遇春忙止住众人道:“不须如此,明天由老村保等,送这干人到县定罪便了。”当时缚好,便拨人看守,暂置庙中,连那巫师尸身,就这等不移寸步,用芦席盖好,准备官中相验。
  
  当时遇春意回奚老翁家中,老夫妇感恩叩谢,自不必说,顿时酒饭款待,好不恭敬。酒至半酣,老妈妈亲引女儿出见。生得白白皙皙,羞惭惭立在母亲背后。老妈妈道:“这不是么,昨天晚上,我对了女儿还赞叹道,你与你西村里干姐姐银姐儿,好得像一个人儿,怎的你的命这般古怪,偏生当配什么火烈山王。银姐儿也是明天出嫁尤家,近在同村,母女朝朝见面,那像咱娘儿们一在天上,一在地下。那知万劫不得托生死巫师竟有这般毒手!若不是客官搭救,还了得么?”说罢喜颜之中,眼泪乱落,领着女儿,拜将下去。

    遇春赶忙起座道:“不须不须。”便命他母女进内。老翁道:“真个的哩,明日送这干人到县,还须会同尤家。这尤老儿在西村,很是个脚色。他村中也有两家女子被妖巫骗去,必趁势根究哩。但不知他明天娶孙子媳妇儿,有暇没有?”遇春随口道:“此人既娶孙妇,年纪想不小了?”老翁掉头道:“他年纪还不及我哩!不过有几个臭钱胡闹罢了。孙儿只得十二岁,还是个屎抓抓子,便给他娶媳妇子,便是方才说的银姐了,整比他孙儿大十岁,却生得个好模样儿哩。”(引起下面奇文。)

    闲话一回,须臾饭罢。时已深夜,便各自安歇。遇春一觉醒来,便听得院落中许多人徘徊谈话。原来昨夜之事,早哄动各村,首事人不约而同多老早赶到这里。遇春忙结束起身,奚老翁意来,一一引见过众人。各首事只当遇春一定是个三头六臂,青脸红发的脚色,那知一见之下,竟是个温温书生,却是精神气像迥与众别,不由都各纳罕。
  
  当时大家谈了回报官之事,遇春道:“在下趱路事忙,再期后会罢。”说罢背起包裹,提了朴刀便要登程。众人那里肯放,乱噪道:“客官总要多住两日,我们蒙此大德,不敢说是略尽东道之谊,便是官中按验起来,有客官为证,也方便许多。”老翁道:“正是正是。”遇春一想,他们话倒也有理,只得重复坐下来。正这当儿,只见一人急忙忙闯然而入。大家一见,都直立起来。正是:名花幸未辱泥涂,淫葩复见招蜂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四五回:恣桑濮中篝播羞称,剪风情强梁劫通好。
  
  且说遇春见那人六旬上下,花白胡子,满脸阴骘纹,一团奸狡之气,着一件蚕丝袍,冠履一新,嬉开嘴四望道:“那一位是杨客官?”众人连忙指引。原来此人姓尤名金,世居西村,生平最工心计,真个是弯刀恰好瓢切菜,滴水不漏。他曾在门前买菜,数了百十文递给卖菜的,偏逢卖菜的小心不过,又是个半瞎眼,接过钱,扭着脖子,颠三倒四地数了半晌,反倒弄掉一文。

    尤金一见,赶忙用脚踏住,便是那炎炎烈日,晒得汗出如雨,他那里肯移寸步。只待那人走去,他方笑嬉嬉拾将起来,喜得只管打跌。便有人笑道:“尤先生真好财运,怎这等天大的便宜,惯寻在你头上?他正色道:“什么话呢,一文钱四个宝字。俗语说得好,一文钱困倒英雄。泰山不厌微尘,故能成其高;沧海不弃滑滴,故能成其深。你晓得什么?”人家只好一笑走去。
  
  这尤金不但奸刻,又欢喜寻个便宜骚俏。你道怎样为便宜骚俏?他专在各村贫家娘儿身上作一套功夫。先给人个甜头儿,或是送人家斤把盐,或是给人家凡个脖律,都是三焦两枣的勾当。贫家人,见不得好,久而久之,觉得他怪知趣的。他看火候到不差什么,便勾引入手。曾有个小媳妇子,就庄亲叙来,还小他两辈。他引诱得是筋节儿了,这日乘着天气微雨,知小媳妇子家人都出,三不知袖了斤把猪头肉,几张酥饼,趋着脚踅来。进门先唤道:“某大嫂在家么?”(指小媳妇之姑。)

    便听得草室中娇滴滴应道:“俺婆婆等都拾野柴去咧。外边敢是尤爷么?屋里坐罢,俺这里占着手哩!”说罢格格一笑。尤金听了,心窝内一阵怪痒,连忙掀起草帘。眼光一瞟,早见那媳妇子,挽着蓬松髻儿,漆黑的一头发,只少些膏沐。穿一件补级破短衫,时当夏令,一条旧绸裤,又瘦又短,正在屋当地矮凳儿上,勒起一条裤管,露出藕也似一段小腿,搓一根线绳儿,要锥补一双充子鞋。衬着尖翘翘梭布青鞋子,十分煞利。旁有一张短桌,上面是布头线脑、针锥之类。

    当时尤金一脚跨人,那媳妇眼儿一溜,抿嘴笑道:“爷又惦着俺了,给俺拿了什么来咧?”说着一望那食物包儿,就要勒上裤管。尤金正看到得意,连忙道:“不要动转,作你的活便是。”媳妇子道:“哟,那里便忙在这一时?”说着俏生生站起,向床后去取矮凳。可巧那凳,离得远些,只得弯倒腰儿伸手去探。尤金便笑道:“看累着你呀,等俺与你取出来就是咧。”媳妇子也不理他。

    尤金信步竟踅向前,几乎要引手扯他。便见他笑着取了凳,直直腰儿,将垂下之发,向脑后一甩,悄骂道:“这天杀的(指其夫。)小性儿,一辈子不会发迹的,谁还偷了这破凳儿去?恨不得填到口里去。”说罢除儿一红,便置凳桌旁,请尤金坐了,自已仍去补鞋子。不由伸手给尤金看道:“爷看俺小大儿家苦不苦?手皴得钢锉一般。一天到晚,驴儿似的作,俺婆婆还嫌不出活,和他儿嚷道:‘你那活观音,将来只好烧香供养。’一天三遍头儿了。”说着眼圈一红,似笑非笑。

    尤金正抓不着话把儿,便笑道:“好孩子,熬着罢,你婆母也不是死心瞎眼。俗语说得好,要得活儿多,还得吃与喝,那牛儿马儿出了力,还须加些料养哩。不消说你这些日吃得肥肥实实的。”那媳妇子不由嘴儿一撇,撒娇不依道:“爷怎地打趣俺们,不说是犒劳犒劳俺,倒扯这种叔伯臊。”说罢脸儿一绷,皱起两道弯弯眉儿,瞅了尤金半晌,忽“嗤”的声笑了。

    尤金端详一回,那里还耐得住。听听雨声,还淅浙沥沥,便将座儿靠近媳妇子,将出食物,置在桌上,低笑道:“我那时不惦念你,只是难得你自己在家,不然都便宜他们捣搡了。你只要喜欢吃,有的是各样哩,什么血灌肠,董十锦,丝糕糖馍。再写意些,还有王四把(俗谓回教人曰几把,由之行次也。)清煮驴肾,好不得味。”媳妇子笑唾道:“你便受用去罢。”说罢反低下头去。只是一肚皮黄荠苦菜,终年熬得清水滴滴,乍闻这香喷喷气味,不由馋虫要爬向喉咙。(好一块试金石,点醒浮脆人不少。)
  
  俊眼儿一唆一溜,只含笑不语。尤金便趁势拈起一块精肉,塞入他口内。那媳妇一面笑,一面咽入肚,索性搁起针线,恣意大嚼。尤金这当儿,便言三语四,调弄起来。那媳妇不去理他。尤金这时,只好没说强笑。少时那媳妇却笑道:你只在这里瞅人吃瞪眼食怎的,难道你就不会散散儿去么?”尤金一听,情知是叫他张张外边有人无人,这一喜直到心窝,赶忙跑出去,四下一望,回来也不知说的什么,少时两人竟相抱登榻,又不知干么去咧。于是这区区食物,效力都毕。

    咳,此等秽事,写来虽是可叹可笑,贫妇无知,不爱其鼎,何足深责?独怪古今来多少立节行义之士,平日大言放论,很似个万钟不移、卿相不屈的脚色。及至寂寂无聊的当儿,人家只消拿个腐老鼠面前一晃,顿时便舐唇摇尾,颠到跟前。人家叫打个滚儿,不敢来个猴儿坐殿。还不和这贫妇一样么?不过大小不同,世人惯会自欺,不肯推义理到尽头罢了。看官们若笑作者胡拉八扯,先请自审生平一过再说。闲言少叙。
  
  当时尤金得趣而去,如此行为,非止一端。一日合当孽缘凑合,有一年适逢左近大水,漂没田庐,被难之家,都扶老携幼散处各村,那管小男妇女,一处处露宿起来。管仲先生说得好,衣食足然后廉耻立。这生死呼吸当儿,大家便撕掉面孔,每至入夜,便见各村道旁,一星星香火亮儿,错落远近。倾耳听去,时闻曼声娇呼道:“您老吃烟呐,俺这里有火儿。”知窍的走去,三言两语,只消数十文,顿时成交,匆匆狂罢,掉头便走。

    无赖登徒,一个个趁这当儿,作起隋炀帝来,真有通宵游行,随地欢会的光景。只是荒野草地,若比起深宫花阴来,未免有些扫兴了。还有一桩,都是暗中摸索,只能暗里揣拟好丑,于是此中大家本其经验。(此近来老职资格之一也,未可轻视。一笑。)又有一种议论,谈将起津津有味,都眉欢眼笑。他说道:“入手辨好丑,先须审音。只要说起话娇脆轻软,先有一半可靠。如老倭瓜般干噎语音,是不会好的。次须揣捏皮肤,虽不必滑不留手为度,然总须光洁绵软。再次便是气味,虽不能吹息如兰,却总要甜干干,口吻间有一种媚荡气息,那面庞儿一定可取。若气粗呼喘,或杂臭恶味,决没好的哩。三样辨得,好丑十得八九。至于再入微妙,衽席风情,这就在细心领会,不可言传了。”(笔政之妙,乃似李笠翁。大奇。)

    话虽如此说,他们总有渔色妙论,却未免千虑一失,出些笑话。曾有个村人,生得精精壮壮,雇工糊口,那里来得妻室。平日价望着女人影儿,都要望空嗅嗅。这当儿躬逢佳会,好不高兴。他也闻得人家那番议论,便牢记在心。这夜晚更定后,便悄悄踅去。只是这数十文,来处不易,那肯便轻轻抛掉。于是先拉长耳朵,留神听去。东听一声,嫌硬橛橛;西听一声,又嫌是云遮月的沙糖噪。踅了良久,方听坑头上一声娇唤,那柔嫩法,就像一掏一股水。只喜得他心头乱跳,暗道:“这一定是个小媳妇子,巧咧还许是黄花女儿。”不容分说,飞似的走去抱定。
  
  只顷刻之间,忽然肚儿内,大犯怙惙,不由暗想道:“俺黑汗白流,苦挣几个钱,好容易哩。这一来,转眼工夫就须花掉。若忍一下子呢,这响当当的宝物,还在俺腰包。再者,人家说城隍老爷子专犯恶,这档子事说是万恶之首。他勾去干这事的,魂儿一定要臼捣磨研外,挂着上刀山爬剑树,下油锅洗个澡儿。”想到此,方要放手踅去。无奈那妇人身儿一偎,倒把自己抱定。村人只一含糊,当时便不由自己。少时两人拉挽起来,但是那妇人却总无声息。少时方说道:“你这毛浸子,摆布得老娘可有样儿,须得多把与我些儿。”
  
  村人一听,不由叫怪。原来那声音便似破钵一般。当时便沉吟道:“多把与你,却不打紧,只是我要相相面孔哩。”妇人笑道:“没的扯淡,难道老娘这把子年纪,还怕你看么?”村人听了,越发诧异,忙敲火一照,险些儿不曾惊倒。那里是什么小媳妇,竟是一个不老婆婆,六十余年纪,一头乱丝似的黄白短发,满脸满身,红红赤赤,加着白痫疯,一搭一记。望到面孔,鬼怪一般,还乜着眼一瞟道:“你看仔细咧,下回好再来。”村人唾了一口,丢下钱掉头便走。数十步外,又听得丑妇娇滴滴唤将起来。原来是用手捏了鼻儿,哄这干赏鉴明公哩。当时各村,闹得鸳鸯遍地,处处秽墟,便有淫娃荡妇等趁势儿遂其所欲,往往约下所欢,作桑中之游,一时那里去查账。
  
  这尤金不消说,大得其所。他的钱是有斤两的,决不似那干虚议论的人,瞎摸海。只老实实破出功夫,白日相准,夜间行事。所作淫孽,不可胜计。一日却看中邻村一个贫女,生得白白净净,很有些狐媚样儿。方在门前睃着眼瞧来往行人,只见个三十来岁的难妇踅过,细条身材,伶伶俐俐,向贫女肩头拍了一把,笑道:“大姑儿怎不向俺那里玩玩去?”贫女刚回头一笑,忽见尤金两只眼钉住他,忙一整面孔,跑将进去。尤金略一思忖,便知就里。当时急不暇待,便尾在难妇后,直到一处芦栅前,却听得里面孩子啼号。难妇一面开栅门,一面自语道:“哟,阿大别着急,娘来咧。”尤金猛的道:“唷,爷也来哩。”(无赖口吻。)
  
  难妇冷不防,惊得一哆嗉,急忙回头,知是生意到来,不由“噗哧”一笑,微骂道:“你这财主门,真也忍得,吓人一跳。”当时尤金嬉着嘴随难妇踅入,只见就地草铺上,坐着个三四岁的孩子,秋鸡子一般猴在那里,鼻涕乱抹,正哭得起劲。难妇忙由破筐内,寻出一块干馍递给他,方才住哭。这里尤金已从难妇背后抱定,摸摸索索。那孩子见拉扯他娘,睁起小眼怔怔地。偏那块干馍,石头一般,啃了一阵,只湿下些渣儿。不由嘴儿一撇,重复哭起。难妇一声长叹,要踅去再寻食物,刚才站起,“唰”一声裈儿脱落。

    再看尤金,业已高兴非常,委实不像话咧。没法儿难妇只得在破筐内,又寻出一块糖,塞在孩子口内,随手移他坐向棚角,自己一歪身,倒在草铺。这当儿心中可怜的是孩子,眼中看望的是孩子,两只手东抓一物,西拿一件,哄的是孩子。五官四肢,只闲了耳鼻口舌。但是不多时,舌儿,也不能安生;口儿,也不得自在;耳内恍如蝉鸣,又像刮大风一般。这时,只剩了鼻儿没干,却又百忙中偏闻得一种野男人气息。(笔政轻倩乃尔。)便是这般光景,过了好久,方才起来,便听得尤金鬼鬼祟祟,和难妇计议起来。

    难妇道:“那女儿常踅向俺这里借个方便,有什么不成功?”尤金大喜,当时从容结束。开门出来,只见赤日当空,晴天湛湛。(八字森然可畏,莫当写风景看过。)一路低头踅回,得意万状,倒在榻上沉沉便睡。及至醒来,时已黄昏,赶忙饱餐战饭,少为徘徊,一气儿赶到难妇那里。只见那贫女梳洗得光头净脸,正与难妇低言俏语。一见尤金,红着脸低下头去,一段风光,委实与难妇不同。当时三人会意,那事儿不烦赘述。
  
  自此尤金失魂落魄,三两日便一会。末后竟弄得不可开交,反异想天开,这注买笑钱,要不使外人得去,竟央了媒灼,将这女儿娶来作儿子媳妇。恰好尤金之子傻头憨脑,只晓得吃饭困觉,一切由他老子摆布。虽是如此,过了年把,也居然生了个白胖儿子。这便是尤金的孙儿了。但是新台之丑,巴掌大村落,岂有不传遍的。好人家女谁肯与尤家为婚?哈哈,俗语说得好,拐驴对破磨,又道是武大郎架夜猫子,(俗谓枭鸟也。)

    什么人玩什么鸟。偏巧本村中有个淫滥女儿,帷簿腥闻,发扬得一街两巷。却是模样儿生得一百成,容长脸儿,明眉大眼,高细细身材,瘦生生小脚,行动笑语,浑身儿堆着骚俏。这女儿生到十七岁上,越发俊得鲜花一般,火也似春怀萌动,那里按遏得住?不由遮遮掩掩,瞅空儿踅向门前。端的怎生光景?昔人咏怀春女,道得好来,是: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有时还咬指,无恨惯低眉。拈带情何限,兜鞋意可思。偷窥兼巧笑,十九盼佳期。
  
  便是这番光景,张致起来。你想三五少年,没缝蛋还想钻钻,何况一块肥羊肉悬在鼻头,谁不想染个指儿?于是闹得喧喧蜂蝶,很播风声。这当儿便有个近村富家子弟,生得白白皙皙,虽不敢比什么潘安、宋玉,却是怯生生穿几件新衣服,剃头碧青头皮,拖着漆黑大辫,有时节拎只画眉笼子,荡来荡去,对女娘们飞个眼风,没说有笑,七大姑八大姨的,拉个俏皮科儿,(俗谓闲谈曰拉科。)在小村落中,总算是庄家张生了。(俗谓乡曲轻佻子。)当时两人一见,顿时凝视良久。

    富家子细向人一问,方知那女儿姓孙,小名银姐。父亲是个酒鬼,有酒万事足,百事不问,却又是滥板凳性子,(俗谓滥扯笼者。)只要一言投机,顿时和人家好得香饽饽一般,若从酒上交起,更不用提咧。银姐的娘,偏又是惫懒妇人,成日价撒头散脚,只会吃饱了衔起烟筒走向东邻西舍,掀掀人家锅,摸摸人家坑,一蹭蹬便是半日,直待人家不耐烦,方豪着屁股转来。一进门琐碎便来,粪箕笤帚,都嫌置得不是地方。银姐儿偏能制她,每每抡起风,指着脸抢白一阵,她倒“噗哧”声笑了。

    富家子打听明白,知容易入手,不由喜得打跌。从此便慢慢破钞,试步而进。酒鬼夫妇那知就里,暂至出入不忌。银姐儿有甚不懂窍,先还见面羞羞涩涩,不多几日便说说笑笑,厮混作一团。有一日酒鬼老婆,从邻家回来,不听银姐在屋内格格乱笑,忙踅进一望,只见银姐儿仰卧在榻,小脚乱蹬,笑得髻儿都要散落。那富家子正半搂半按的,去搔银姐胳肢窝哩。见人进来,忙笑着放手。

    银姐跳起,咬着牙儿,向她娘放娇儿道:“娘还不给他顿耳光!一个谜儿猜不着,便弄得人痒愔愔的。”酒鬼老婆却扑天哈地地笑道:“怪臭肉儿,某哥子和你玩哩。”又过了几日,两人见面,忽地反规规矩矩,一些笑谑也没得了。看官都是明眼人,不消作者叙出。昔人艳词中有两句道得明白,是“告你告你,休向人前整理”。原来三不知,富家子已作了那个“你”字了。当时两人打得火热,银姐春情乍畅,越发变得丰腴妍润,好不可爱,暗地里早惊动一人。
  
  一日黄昏时分,富家子从银姐后门踅出,循着苇塘长岸,口内哼唧着时下小曲,一步三摇,走出西村,去自己村落,还有六七里,那天色已要黑将下来。正走到一带长林,有些发恐,忽听后面喝道:“某相公慢些走,怎的得了俏来,便不认朋友咧?”富家子忙回头看,只见那人魍魉似的,使如半截黑塔。生得凶眉暴眼,一嘴刷子短胡,穿一身紫花布衫裤,脚下鹰嘴鞋,明晃晃掖一把宰牛钢刀,大叉步赶来。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他肩头,拎鸡子似地推向林中,飕的声掣出刀,就他脖儿上蹭了两下,冷笑道:“朋友你便宜得惯,且让你受用些儿。”

    富家子只惊得倒抽气。仔细一看,依稀认得是屠牛吴二,绰号短命鬼。这人泼天凶胆,无所不为,是天字第一号的大青皮。当时富家子越发慌了手脚,知他要挟制诈财,忙没口子央道:“吴二哥,那里不交朋友,咱们哥儿们,有甚说得,不消说您赌本儿欠松动了,明日我把与你就得啦。”吴二听了,煞气满面,哈哈一阵狂笑,一紧手中刀,只听“嗤”一声,富家子翻身栽倒。正是:相逢狭路难回避,织制凶人可奈何。
  
  欲知富家子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六回:吴屠夫鹊巢鸠占,孙银姐爱逐情移。
  
  且说富家子见吴二狂笑,冷森森刀锋一蹭,当时惊倒在地,“嗤”一声衣服撕裂。吴二喝道:“老子有的是钱,很不用你张臭口。”富家子战抖抖地道:“那么吴二哥端的为何呢?”吴二大怒,蹬的便是一脚,骂道:“你这厮还装憨儿,从明日起,你便领我到孙家,倘那雌儿拗手拗脚,仔细着你的脑袋!老子在那里,不许你踏脚!不隔断你这厮,便是我天大情分。”

    富家子听罢,又气又急,一股酸溜溜愤火直攻脑门。待要发作,又怕他是脑袋拴在腰间的脚色,只得呻吟着连连答应。吴二这才扶起他,吩咐道:“明日这时光咱们还是这里见,不怕你缩在龟窝哩。”说罢昂然而去。这里富家子怔了许久,方才起行,一颗头几乎垂到胸前,小曲儿也吓忘咧。一路咳声叹气,踅转家一头卧倒,盘算起来,越想越难受。明知鸡肋当不得老拳,待要破出钱钞,与他打一场官司,又恐作不翻他,反惹大害。

    再一想自己怀中娇滴滴妙人儿被他生生捞去,不消说许多写意风光,自己种种享受,整个儿都移在他身上。这等气苦,那里当得?想到这里,不由捶床大叫。偶一回头,却见他婆子睡得死狗一般,不由良心微现,暗念道:这方是我的人哩。刹那间邪念复作,只是不舒齐。

    想到最无聊时,不由又笑将起来,暗道:“好了好了,亏得吴二长得那种脸子,料想我那妙人儿,一百个厌恶他,终究还是我占上风,吃这寡醋怎的。”想得得意,不由扬手舞脚,三不知揣在他老婆屁股上。老婆愣怔怔骂道:“长天大日,遥地里浪张够了,这当儿还不挺尸,又想起你那个妈来咧!”骂得富家子不敢出声,这才胡乱睡去。
  
  次日老早爬起,先引镜照照面孔,越发得了主意,一面端详,一面点头咂嘴,胡乱吃过饭,拔脚便跑。一气儿踅到孙家,只见银姐正乱头粗服的笑吟吟掇了一盆洗脚水倾向院角。富家子忙向他脚下一望,只见藕覆微撒,衬着两瓣红菱,端的销魂荡魄;不由痴呆呆坐在那里,一语不发。银姐踅进,凑向他面孔一望道:“你怎的神气懒懒的,难道踅转家,又来了个二……回么?”说着嘴儿一撇,“嗤”的一笑。

    富家子一面发怔,一面颠算这开场板儿实在难打。踌躇良久,只好先来个惊人之笔,便忽的将腿一拍,拧着眉毛大叹道:“了不得咧,说不得咧,今譬如有人将我隔掉,你可愿意?再譬如那人还须我引进他,将你老实实交给他,你可愿意?”银姐一昕,那里去摸头?便笑唾道:“你且醒醒儿,敢是骚黄鼠迷住咧,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说罢,水灵灵两眼,瞟上瞟下。

    富家子一阵痴迷,不由抱他坐在膝头,先温存半晌,然后附他耳朵,吞吞吐吐,老实一说。银姐儿一面听,一面诧异,还认是富家子鬼八卦,试他心情。不待听完,便一行鼻涕两行泪的挥抹起来,颤笃笃哽咽道:“你也不用和我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这里没有牵人绳,绊脚石,你不来便罢,你玩得不耐烦只管说话,谁也不是属糖稀的,便粘在你身上。难道这里是行院,由你引人儿么?”说着使性子,一扭身便要挣脱。

    富家子连忙抱住,没口子噪道:“真冤屈煞人,你只当修好救命罢。”银姐听了,越发诧异,只得听他说毕,方知吴二是这般脚色,顿时也惊得花容失色,一把抱住富家子,真个哭将起来。当时弄得富家子便如掐头蝇,不知怎样才好。抚慰良久,银姐方才住哭,还哽咽道:“若不为你性命交关,我便和吴二那厮拚个样儿!”(极力为下文蓄势,妙妙。)富家子感激入骨,便结实实吻了他两口方才放手,那里还敢提吴二丑恶之状。当时两人白瞪一回,相对发怔,富家子也便踅去。
  
  这里银姐心头便如小鹿乱撞,倒不为富家子,只怕那吴二凶横,没奈何挨至更定后,越发不得主意。正这当儿,便听后门上叩了两下,忙惊惴惴暗中踅去。只听富家子悄语道:“吴二哥,这里便是,你自家进去罢。”说着一路脚步声渐去渐远。银姐迟疑半晌,只得开门,便见个黑影儿十分高大,大踏步向里便闯。银姐料是吴二,便道:“吴爷少待,等我关好门,引你进房。”

    吴二听得娇音,心头大悦,顿时将粗暴气收搁起,一般文绉绉趋到银姐跟前,握住手笑道:“累你累你,我替你关上便是。”说罢吱溜声关好,携银姐直入室内。这一来不打紧,将银姐惊得花颜大变。原来灯光明了,照得吴二赛如瘟神一般,好个精壮形体。亏得吴二笑容满面,说起话来,倒知情识趣,还带着十分伉爽。银姐待了霎,心下稍安,只得买弄点风情去敷衍他。

    那知吴二且是老惯家,一面温存笑语,一面夸张自己怎的英雄。少时却笑道:“不是俺自夸的话,从此你和俺结识了,算是你福气到咧。不消说金钱随手,你要什么有什么,便是你这门户也支撑起来咧,如有不知死活的人们,敢向这里来踏脚,你看俺饶过那个?你结识那无用的富秧子怎的?”说着哈哈大笑。

    银姐初意只当吴二不定怎样的凶横,今见他有说有笑,十分爽快,不似那富家子粘皮带骨猥琐神气,不由心中另起一番思忖,便笑道:“俺承你见爱,可知好哩,只是俺女人家,见不得人气扑扑的。”吴二大笑道:“俺何尝发气。”于是笑吟吟踅近前,不容分说,携了银姐便就卧榻。你想银姐本是水性女子,怎当吴二巨猾,那一番牢笼手段,只新欢乍结之下,早将个虚有其表的富家子比下去咧。那儿哩,不由香躯簸荡,倒将吴二脖儿抱紧,一点芳心,顿时放下来。无限风情,不必细表。

    可怜那富家子还仗着虚貌制胜哩。奉劝诸公,凡是若没实力,终归失败的。但看我们民国以来,什么志士咧,政客咧,都自饰毛羽。刮刮山哨,就虚貌看来,都怪好的。怎的凡争一权夺一利,归根儿有人大肘膊一抡,不问青红皂白,只发出几位丘八太爷一吓唬,顿时便诺诺而退哩。这富家子便是个小小模型。闲言少叙,从此银姐一颗心移向吴二,富家子偷油鼠一般,瞅空踅来,银姐只冷冷的。后来又被吴二捶了一顿,方才隔下这条肠子,绝迹不来。
  
  光阴转眸,两人结识后三四年,越发热得火一般。一日吴二忽闻银姐被尤家聘定,并且不久便娶,沉吟一回,这夜便踅将来。只见银姐正低头闷坐,一见吴二,不由落泪道:“你看怎么好,我们好端端便要分散。”吴二鼓着眼道:“这不算什么,我自有道理。”说罢脱衣登榻。只听银姐哭一回,笑一回,将吴二摆布得拙计忽生。当时密议好,匆匆踅去。这且不表。
  
  且说尤金这老儿仗着心计,刻薄成家,瓦窑似一片房舍,十分齐整。后院内有座高楼,更加美丽。爱孙心切,便铺设得雪洞一般,就这里作为洞房。家下佣仆男女,也有十余人,直忙得没入脚处。响房那夜,(俗于成婚之前一日,就青庐鼓吹,名为响房。)尤老儿正踱进踱出,在新房中指点料理,少时他儿媳也扭了来,因准备便作婆婆,不好意思浓妆艳抹,只穿身青绸衣裤,戴一朵喜花儿。

    尤金一见,顿时满面堆笑,迷齐着老眼,拖下口涎,东指西挥,一处处点给他看。他儿媳也便扭头折项,吱吱喳喳。这种人家,有什么规矩?仆妇们也便趁势凑趣。有一个正料理床褥,便笑道:“官官的(指尤金之孙。)尿垫子还没拿来哩,仔细着将新娘浸在水晶宫里。”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正乱着,恰好那尤金孙儿叫石头的,跳钻钻跑来,不容分说,扭股糖似缠住他娘,只是打坠儿。

    他娘道:“你明天便娶媳妇咧,怎还不长个人样?”石头将脑袋一拱道:“我不要他,还跟娘睡哩。我那吹筒儿呢?快给我寻将来!”他娘笑恨道:“真怎么好?这当儿扬天簸地的,那里去寻去?”石头不依,越发上头扑脸,推得他娘跢跢的只站不稳。不想尤金忽拿出爷爷样儿,整起面孔,微喝道:“石头不许厮缠!”

    石头顿时小眼一瞟,猴儿般缩向他娘背后,用手指抹腮道:“老不害羞,那天吃俺娘拔你胡子,还亏了我哩。”他娘忙掩住他口,红着脸吆喝。尤金不好意思,便负手乱踱,一面自语道:“这行行子,也须个大媳妇儿去束管他。”众仆妇都相视而笑。恐尤金落不下台,便笑道:“若得家道发,娶个媳妇大如妈,俗语儿不会错的。”
  
  正在大家胡噪,只见一个半老仆妇,慌张奔入,脚下匆忙,咕咚声一交栽倒。大家又是一阵笑,即忙扶起。她指手划脚地说道:“真是怪事,便是方才合村中大家传说,那个圣巫师,和一个过路客人斗法,竟自死掉。”因将遇春之事,说了一遍。大家都诧异得目定口呆。尤金沉吟道:“这事儿各村首事,还须会同禀官,偏我明日不得闲,只好先会会这客人再说。”所以次日老早,这尤金赶到遇春那里。

    当时众人指引过,尤金虽是无赖,却历练事多,见遇春堂堂仪表,十分起敬。少时大家议起禀官,尤金向众人道:“舍下恰逢小孙完婚,没别的,这节事只好偏劳众位了。”众人道:“当得当得。”尤金又周旋遇春一阵,便匆匆而去。这里众人便忙着进城禀官,偏逢那天官太太有些不舒齐,那官儿素有季常之惧,因此只得稍延。

    遇春等得好不耐烦,次日正要遣人向官中探听,只见满村人都奔走张皇,潮水般向西村涌去,还一面胡吵道:“真是白掉胡子老掉牙,也没见过这种泼天异事,这不成了野人国了么?”更有负气少年,一个个磨拳擦掌,跳得丈把高,大叫道:“反了反了,姓吴的真把我们这塌塌糟蹋苦咧。不给他个厉害,他那话儿就要可天飞了。”说着扁担挠钩,七横八整,麻林般唏溜哗啦,直撞过去。接着便听得锣声大震,各村中四面响应,和声大喊,尘土飞空,闹得天崩地塌,一古脑儿都涌向西村。遇春摸头不着,只当是什么火盗之警,刚要提刀奔望,只见奚老翁忙忙踅出道:“客官且自歇息,等我去张探张探。”说罢向人丛中混去。
  
  原来尤金昨日踅转家,赶着忙碌一切。日将及午,银姐那里先发来妆奁等物,少时鼓乐喧填,喜轿到门。一时拜堂繁文,不必细叙。便拥入新房,去坐福榻。这蒙帕儿,照侧须新郎自己揭去。大家都睁大眼睛,急于要看,百忙中却寻不着石头。好容易从村头槐树上将他寻来,手中还攥着个鹊雏儿,一阵嬉跳,挑去蒙帕。众人眼光一亮,都大赞道:“端的好个玉人儿。”

    银姐身材本来窈细。石头十来岁,恰似个大搬不倒一般,当时跳了几跳,举起手中鹊,向银姆道:“你可要这鹊儿耍子呀?”众人大笑,便推他出去。这里银姐又羞又气,偷眼儿细睃楼中,十分齐楚。这榻儿便偏对楼门,只见众仆妇踅上踅下,十分热闹。下面越发欢闹如雷。不多时天光已暮,掌上灯烛,不消说又闹了回合卺仪注,什么子孙饽饽长寿面咧,堆满炕几。银姐儿且是大方,只随意自用。

    那石头那肯安生,一回儿翻个斤斗,一会儿来个蝎子爬,并且向银姐儿递手递爪,银姐都不理他。少时天将二鼓,忽闻楼下喧哄起来。众仆妇推窗一望,只见院中墙角边,亮荧荧一块绿火儿,闪闪灼灼。顿时乱叫道:“财帛,财帛,看那个有福的先得!”说罢争先恐后,一齐跑去,只剩得孤零零一个银姐儿。便见帘儿摆动,飕的一阵风,直钻入榻底。

    银姐忽笑道:“小心着呀!”榻底却哼了一声。正这当儿,石头当先跳入。众仆妇随后也笑得咭咭呱呱哄将上来。有的便睡道:“我当是什么财神哩,原来没相干。”说罢收拾衾枕,便请新夫妇安置。这当儿石头望不见他娘,却见榻上媳妇子陌生生的,不由东张西望,要撇酥儿。亏得众人作好作歹,哄着他明天买果儿方才罢了。于是众仆妇掩门下楼,劳碌一日,一个个倒头便睡。
  
  其中却有个年轻仆妇,日间多贪了些汤酒,睡到半夜醒来,只觉肚儿发胀,忙起来到院小解。一面解完手,一面暗想新郎这点点年纪,真个知得那事儿么?恰好走到楼房前,他便悄悄踅进:轻轻地上了扶梯。就楼门缝,侧耳一听,不但他意中声息应有尽有,并且甜密非常,倒出乎人意外。顿时引得自己心烦口燥,只觉两腮热烘烘的。听到后来,竟当不得,连忙踅到自己床上,卧下来只是纳罕。暗笑道:“真是末节年头,黄口孩子都会作怪。”想得痴痴迷迷,重复睡去。

    不一时天光大亮,大家起来忙忙结束。这当儿尤金早跑进跑出,高兴兴大说大笑。那年轻仆妇,总揣着疑团,便向伙伴笑述所闻。说到吃紧处,招得大家不由都互相觇望,没人肯信他的话。一个便睡道:“想是你看人家眼热,不知作得什么浪张梦,却把来作实话说。”大家一笑。那年轻仆妇终不服气,便趁势道:“这时光新人也要起床,我们快伺候去罢。”说罢与众仆妇踅来。他走得快,先到楼门,引手一推,楼门便开。刚掀帘儿,不由大叫道:“呵唷,我的妈!”腿儿一颤,往后便倒。众人大惊。

    正是:奸夫淫妇传流寇,石破天惊事竟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四七回:奋官威一场没趣,据洞房千古奇凶。
  
  且说那年轻仆妇推门当儿,便听得里面声息不对,待要缩回,后面众人也紧跟来,迟疑之间,便掀起帘儿。只见锦帏高卷,望得逼真,那新娘和一个虎也似的大汉,居然双双挺卧。可怪那大汉,舒眉展眼,见有人来,只如没事人一般。再看银姐,也仿佛不理会人来,并且微微含笑。众人大骇之下,却又见那枕头旁明晃晃一把刀。百忙中望到榻脚,又是一怔。只见一股长绳直拖到桌儿旁,循绳望到桌脚,却见那新郎刺猬般缩在里面,三环五扣,腰背拴得结实实。小脸儿上,被刺破两处,血淋淋和着涕泪,通分不清面目。

    当时那仆妇只吓得腿儿一软,骨碌碌滚下楼梯。幸得后面人多,连忙扶住,只管战抖抖,向上乱指。众人不暇细问,便蜂也似拥向楼门。便听得房内“呛啷”一声刀响,接着大喝道:“那个敢来,老子便宰掉这崽子!”忽一声甩掉帘子,现出凶神似一条大汉,露着鬼怪似一身横肉,只穿条裤衩儿,右手提刀,左手抓着新郎,跳着大叫道:“姓尤的,你便认认吴爷爷!饶你有千军万马,我只是这一下儿!”说罢“嗤”一声,明亮刀片由新郎瘦脖上蹭将过去。众仆妇一声喊,顿时跌跌滚滚,都堆在楼梯下面。

    这阵哄早惊动尤金,并家下人众,还有早来的宾客,顷刻间内外抢攘,喊闹如雷。便一面鸣锣集众,一面挑楞头少年,各执器械飞奔楼门。那知吴二且是暇逸,只牵定新郎,哈哈大笑,就他脑门作了磨刀石,气势如虎,只将凶睛四膘,狠态毕露。最怪的是银姐,一些也不羞惧,这种邪劲儿,只好说是冤孽了。当时大家眼睁睁相持良久,都气得肺要炸,无奈投鼠忌器,无处着力。

    有的便嚷道:“姓吴的,你也是响当当的朋友,胳膊上跑马,拳头上行车,扎一刀冒紫血,眉头不皱,我们佩服得很。今天这么一来,可交代咧,连个小拇指头都不配伸咧,为一个女人家,犯得着么?你是朋友,拍腿就走才是。少时官人到来,我们便顾不了许多咧。”有的道:“我看吴朋友是一时不思忖,金山似个汉子,难道便这等没出豁?虽说是骑上老虎下不得,但是你能从好上来,俺们便与你排解排解。”说着一挤眼,向大众道:“这不是众位都听着的,人家尤老头有话咧,反正这孙家女儿,已遭点污,便是归你,也是小事一段。但是人家孩子须先放下来,俺们保你无事。你看怎样?”
  
  大家一阵软劲话儿说开去,吴二听了,只耸起狗鼻,呼呼冷笑。少时饥饿上来,便向新郎喝道:“快与我传上整齐酒饭。只命他们置在楼门前,若跨进一步,你休想活命!”说罢猛的一章绳,新郎弹丸般滚到他脚下。他趁势一脚,直踹出多远,爬在地下,更不敢哭。银姐儿却酥胸半敞,袅袅意进他身,一屁股坐在他膝头。众人望见,只气得头发倒竖。
  
  这当儿楼下各村众已围得密杂杂的,只好山嚷怪叫。有的磕碰起单刀铁,叮当乱响,意在示威。吴二这厮,理都不理,他算是抓住有把的烧饼咧。众人怔了一会,不敢拗他,只得给他备酒饭。便有人献计道:“若酒肉内置些毒药,除掉这厮,岂不甚妙!”有的便道:“不妥不妥。他这厮好不奸恶,必要新郎试尝,那么一来,更是糟哩。”众人一听,颇颇有理,便不敢冒昧,只得好端端命厨师治了两样肉食,一箩粗米饭,装人提榼内,谨遵台命,置在楼门前。

    吴二这当儿,便像耍猴子的一般,只向新郎一瞪眼,新郎忙带绳跑去,提置他跟前。吴二启楂一看,顿时大骂道:“这种东西,给那个吃?快给我来上好的!”说罢一连几记耳光,打得新郎脸胀猪头一般。“啪”一脚踢翻坐椅,就要拉刀。众人忙喊道:“不要动气,再作就是。”尤金听得明白,羞气得臊汗如雨,暗想自己活了偌大年纪,生平事一桩桩算来,那一桩不是对盒子的便宜,不料今日竟吃这空前绝后的横亏,新鲜鲜媳妇子由他搓揉,还须准备美酒嘉膳去滋补他。想到这里,愤不可当,不由大叫一声,向墙便撞。众人连忙拉劝,嚷作一团。

    只见人丛中急忙忙闪出一人,跺脚道:“这种事,还不赶紧报官,再作区处。”众人一望,却是奚老翁。便都叫道:“是呀,我们也真浑蛋咧。”恰好本村地保也正在里面探头探脑,便与尤金一商议,烦奚老翁代为一行。众人顿时七嘴八舌,要请本村某学究去写状由。地保道:“到城里都现成,若去求某先生,半日工夫,下不得一个字,岂不误事么?”说着与奚老翁匆匆而去。
  
  这里众人一面扶入尤金,一面攒三聚五的围住楼,轮番歌息用饭。华堂喜酒,竟变成战场围困形势。内宅中一片啼号,时时不断。大家聚在一处,你望我噫一声,我望你唷一声,种种骇诧情状,不一而足。却是楼门那里,更离不得人,诚恐吴二一时作出来。众中便有精壮少年,要出奇制胜,攻其不备,无奈偷觑吴二,总牵扯新郎,如他腰间坠石一般,不断的要茶要点,呼来喝去。再要高兴,便明里明白的戏弄银姐儿,张得众人只好回头乱唾。直相持到天色将晚,吴二已要过三次酒饭,越发逞起凶样儿。脸是青着,眼是瞪着,口内乱笑乱骂,舞得刀飕飕风响。与银姐吃喝毕,方命石头来吃。众人见了,都各叹息。正在思量报官之事,恰好奚老翁踅转来。众人问起,方知官儿今天不能到,只好明日再说,那地保便在城伺候哩。众人听了,没作理会处。奚老翁道:“今夜众位,只好轮番侦候。我因巫师一事,却须转去伺候官府哩。”说罢去了。这里众人,只得依言给吴二打更。这且慢表。
  
  且说遇春送得奚老翁去后,不多时满村已传遍尤家之事,却是说得少头没尾,离离奇奇。越听越纳闷,索性睡了一觉。吃过晚饭,方在灯下闷坐,却见奚老翁,走得一拐一点,掀帘进来,喘吁吁歇了半晌,向遇春一五一十一说。遇春听了,甚是骇异,沉吟道:“我看这厮,奇凶极淫,便是官府到来,也不济事。因他已弃掉性命,但图无聊淫乐。却是这等客气,那里能持久,终究贪生念切。今好在已一日夜,彼之厉气必已大挫,明日无论如何凶狠,全是强扎挣。
  
  其实他心中也要图脱性命,这当儿出一奇计,擒获这厮,还不易如反掌么。”老翁问:“怎的奇计?”遇春却笑而不语,但道:“明日在下便随你去张张,倘官府能了得下,岂不好么?”谈说之间,复将吴二素行,询了一回。知他不但是大青皮,并窝藏聚匪,黑道上的朋友,着实认得许多。遇春听罢,微微一笑。(虏已在掌握中。)当时各自安歇。次日吃饭后,便与奚老翁直赴西村。一路上男女错落,纷纷议论,又知今天官府到来,都要看怎生处置,听个下回分解,竟赛如庙一般,十分热闹。

    少时走到尤家,越发人山人海,一所宅舍围得风雨不透。奚老翁分开众人,引遇春挤将进去。便有识得的,顿时纷纷耳语道:“这位便是制倒巫师的那位杨客官,真好长相儿。”刚走到后院门首,只听潮水似一声哄,便有三四个人架定尤金,飞也似撞出。这当儿尤金那里还像个人,只见他尘头土脸,须发交缠,额上磕去两块皮,土血杂揉,双睛直瞪,手中还焰烘烘擎着一股香,一步一号,直似疯魔一般。见了遇春等都不大认得,只将手乱舞。

    原来尤金计无所出,盘算一夜,得了个馊主意,便向楼焚香大哭,喊得吴爷爷震天,一面砰砰的磕起响头。那知吴二转怒,顿时拎刀跳起,将石头牵到楼门,一连几刀背,斫得石头放声大哭。众人见不是玩法,忙将尤金架出来。奚老翁当时走上,略询夜间光景,知吴二累次瞭探,意思想瞅空冲下,却被大家吓将回去。遇春听了,只是微笑。这时尤金也清醒过来,刚要向遇春说话,只听远远的一棒锣响,便见本村地保,一顶红缨帽颠得老高,三脚两步抢进,大叫道:“大老爷驾到,快些伺候!”说罢转身便跑。
  
  奚老翁不敢怠慢,忙引尤金迎至门首。这时光男女夹道,遇春也便混入人丛。只见尘头起处,先闻得哇呀哇的一阵铜号,树林影里早飞卷出两面大旗,迎风一摇,显出栳栲大字。一面是一个“许”字,一面是本官官衔,还兼着营务处字样。后面脚步滔滔,数十名防营兵丁,一个个青布缠头,上穿倭绒镶边红马褂的号衣,下系绿底黑缘战裙,脚下薄底布靴,都抱着长枪马刀,明光甲亮。随后是四名马兵,各挎腰刀,簇着个黑炭头似的副爷,行装大帽,拖了蓝翎,尽也像个气度。

    诸人过罢,方是吏役捕快等,都结束得劲健非常,提索执械,鱼贯而过。背后方见旗锣伞扇,县官儿全副执事,簇拥定一乘蓝呢轿,喝道而来。轿后两骑马,上面是青衣大帽的家丁,将到尤金门首,便忙忙跳下马,紧走几步,赶到轿前。这当儿万头攒动,通挤不开。便有隶役等抡起皮鞭,一阵吆喝。就这声里,官儿下轿,奚老翁便领各村首人叩见。那官儿姓许,四十来年纪,两撤燕尾须,吏员出身,十分和气。当时颔颔首,向那副爷道:“我们带的人,暂且扎向门首。听我吩咐,再进内办案。”

    副爷忙应说:“是。”转身传命。众家丁顿时暴雷似一声诺。就这声里,许县官徐步而入,就客厅落坐。伺候人都侍立门外。许官儿四外望望,自语道:“这人家倒也罢了,怎遭这事故呢?”便传进尤金,略问情节。尤金这当儿气急败坏,还带着有些怯官,跪伏在地,浑身乱抖,那里说得清?亏得地保与奚老翁,除本状情节外,又将这一日夜不堪情形回得明白。不但众人气愤所激,一齐大叫,便连这额角磨圆,十分火候的许官儿,居然也动了真气。原来官府们真气发动,最是难得。持苛论的,便说凡官府都无真面目。

    这种见解,很是不通。你想便是一家一户,那当家人儿,还须跳尽花脸,何况一邑之大,公事之繁,刑名钱谷,簿书期会,还夹着送往迎来,事上驭下,那一件儿,不扰方寸之地?俗语说得好,不如意事常八九。若都真个气将来,不消说屁股后头,还须跟个治气臌的医生。所以多年老吏,个个觉得油腔滑调,地位所迫,不得不然。诸公若不信,且破出运动费,闹个知事官儿,尝尝滋味便知分晓了。闲言少叙。且说许官儿当时刷一声落下一副阎罗脸,不住手掠着胡子,断喝道:“来呀!”那副爷应声而进。

    许官儿跺脚道:“快传人进院,去捉这厮。”那副爷黑虽黑,却老练得紧,见本官气急,不敢便说什么。当时略一沉吟,大叉走出门首,只将马棒一摆,(想当时尚未有指挥刀也。一笑。)众兵丁一声喊,列队而入。那副爷吩咐道:“且围住楼门再讲,不得鲁莽!”说罢返步当先,捧定许官儿,直奔后院。顿时杀气飞腾,枪刀并举。副爷一声号令,众兵呐喊围定,倒将各村守围之众,挤得作了外围,都光着眼望了许官儿。

    只见他指手画脚,一颗水晶顶,晃得耀眼,(想是钦加同知衔。一笑。)口内啁啁啾啾,带些福建语音,大喝道:“快些与我拿下!”众兵齐应。却又瞅了副爷神气。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喀嚓”一声,楼上卸下两扇楼窗,旋风般掷落。众兵一声喊,见是吴二雄赳赳赤起双膊,一手横刀,一手揪定石头,倚窗户大叱道:“什么人敢进一步,老子便结识他!”说罢,凶晴四射,乱发飞立,好不可怕。

    尤金生恐石头不保,只急得打旋儿。许官儿见此光景,一面踌躇,一面混账王八蛋的骂他的四六句子,索性命从人设了马踏子(即官中行椅。)坐在当地,攒起眉毛,瞑目良久,忽地睁眼,哈哈一笑,道:“吴二,你这般目无法纪,罪当万死!却是人急事生,青天白日,你竟敢放肆至此,想其中恐有别情,或为挟嫌报怨,或为借贷不遂,或另有委曲隐情,你但从实声明,本县自有公断,何得妄为如此?本县便当就事论事,此番你逞凶挟制,尚是情出无奈,本县一定不究。”说罢向随从伍伯道:“将楼上三个男女,都与我锁下来。”

    众人听了,都悄悄一吐舌,暗道:“怪不得人家作官儿?肚内真有些路数。这么给他一开路子,管保傻哥儿要上道了。只要吴二一动地方,就好办咧。”那知吴二奸狡非常,那肯上这一钩儿?当时越发逞起威风,跳得楼板砰砰的,破口大骂。那银姐还吱吱喳喳,在他肩下晃来晃去,百忙中还与许官儿来个眼风儿。许官儿便是泥佛,也忍不得了,当时大怒站起,喝令进攻。众兵一声喊,蜂涌而上,顿时白刃如林,翻飞上下。只见楼上忽的刀光一闪,石头“呵唷”一声,直僵僵躺在楼门。众人不由大惊。

    正是:势成骑虎难为下,欲解重围待异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八回:赚恶棍过客画奇谋,述险闻驴夫落骗局。
  
  且说众兵只认是石头被杀,方在一愣,却见吴二一阵冷笑,好端端将石头提起,刀锋一矬,正当咽喉下面。尤金早跪在官儿前大号起来。那副爷也便向众兵一使眼色,顿时停步。正在相持当儿,只见奚老翁踅进官儿前,悄回数语。官儿喜道:“呀,这杨客人所画之策,倒也使得,便依你去办。”说罢向楼指骂道:“饶你这凶徒多活几日,待本县验完巫师之案,自有道理。”说罢命打道山王庙,一行人滔滔而去。

    那副爷还故向尤金大声发话道:“你这怪老儿,俺们官中便不怪你,辛苦一趙,连杯茶汤也没得。只是帮你围守村众,都是情面勾当,却须好好款待人家。大老爷公事多,不定几日再来料理哩。”说罢率众而去。真个是有缺即补,村众又团团围上。吴二听得明白,越发心下坦然。只是狼儿遇着狐妈,未免两下害怕,这当儿凶气已挫,只盘算走的方法,便着实留神觇听。

    只见村众时时交头接耳,有的报怨道:“你看人家那副爷,真体人情。我也不是说掂斤簸两的话,大家眉毛不倒,齐头两日一夜,也没见主人家温询一声。便是吃口酒饭,他那脸子撩得一布尺长。仔细想来,也难说呀,谁教咱们是一处的娃娃呢?”那个道:“真也怪咧,他老人家(指尤金。)动不动笑人穷,笑人没出豁。说起话来,都带损腔儿,奚落个尽兴,却舍不得帮人一文。(此派甚多,所谓口惠也,极可取憎怨。而彼偏以为计,故君子不能助人财,便不当絮计其所事,可为处世之法。)若在平素当儿,我便吃了大虫心肝豹子胆,也不敢踏这块贵地哩。”

    众人七言八语,越说越起劲,却纷纷扰扰,横躺竖卧。有的便酣睡起来,有的便肢脚仰卧,拿了棍棒打点儿,嘴内哼哼唧唧,来个九腔十八调,直乱至日色平西。吴二悄悄一望,只剩了四五个半老村众,聚在一起,抽烟消遣。其余精壮,三不知早都散掉。不由心下大悦,便暗暗与银姐计议停当,要效吕温侯背负貂蝉夜闯重围的故事。百忙中割下锦帐,预备结束。不多时更鼓已动,楼下面击柝鸣锣,闹过一阵,少时转静悄悄的。楼上从暗中望得分明,只见还是几个村众。

    吴二越发大悦,便不肯饶掉这样好东道,顿时照老例,要上酒膳,与银姐受用起来。直挨到二更来天,酒气一壮,刚要起身行事,只听墙外尖厉厉两声胡哨,接着火把乱举,大喊道:“抢哪!”一声未尽,飕飕飕跳进十数个彪形大汉,一色的花布蒙头,抹着假脸。其中一个长大汉子,一摆手中梢子棍,哗拉怪响,大叫道:“俺俺俺与尤尤金这这厮过意不去,特来劫劫劫他的家财,与你等村众没没没相干,休得枉枉丢性命!”

    吴二一听,不由喜极,大叫道:“余三哥,真来得凑巧,小弟在这里哩。”说罢,更不踌躇,一手提刀,一手挟了银姐儿,飞步下楼。只听众大汉一声喝彩,单刀铁尺,蜂涌而上,不消顷刻,早将他两人一齐捉下。这便是遇春所画以狼引狼之计,特探听得吴二所交盗匪,其中有一余三楞,厉害非常。其人有口吃毛病,又号结巴余三。恰好捕快中有个马二把,生得身材与余三仿佛,其人口齿伶俐,少年时曾学过象声之戏,所以扮演来十分逼真。

    当时吴二怒极,虽缚了两手,还跳得丈把高,冷不防飞起一脚,将靠身一捕顿时踢倒。众捕大怒,一连两铁尺,斫向吴二肩胛。只苦了银姐儿,被扯拽得东倒西歪。在官人役,那里有善岔儿,又遇着绝顶烂污货,瞅空儿你摸一把,我捏一记,便这样吆吆喝喝,将两人架将出来,连夜入城,缴案定罪。不必细表。
  
  且说遇春,无意中除了两害,耽搁三两日,村众等再三称谢,殷殷挽留。遇春那里肯住,便辞别奚老翁等,依然趱路。不几日渡过黄河,已是河南地面。初来北地,气象一新,只见山川草木,都有雄厚伟大之势。平原沃野,一望无尽,与滇蜀形势大不相同。遇春一路观玩,胸次豁然。暗想古称中州,非尽以地居天下之中而名,亦以地势平衍,方有此号。若非身历其境,那里晓得。一日将近卫辉地面,只见远远一座高山,烟岚树木,奇峰争出。问起土人,土人笑道:“客官不知么,这便是俺们这里有名宝山,名叫苏门。
  
  相传里面有十余处神仙洞府,百十道不竭飞泉。从古至今,仙人不断。听说有什么孙登啸台。这位神仙老爷,还是战国时大破五雷阵孙膑老师的子孙。又有什么桃花女洗头盆,是天生白石盆形,足有方桌大小。里面终年有水,大旱不竭,抓一把闻闻,还带些脂粉气哩。这位女仙,是与当年周公老爷子(奇语。)斗过道行的。说起他那道行,多么厉害!硬硬的从孔圣人梦中,将周公摆布出来。便是孔老先生,也只好干瞪他两眼,长叹道吾不复梦见周公哩。”(奇想隽语,匪夷所思,而土人据俚语以数典,蠢廛之状可掬。)

    一席话离离奇奇,倒将遇春给怔住。再一寻思,不由抚掌大笑。正这当儿,只见从后走过两匹驴子,上面跨着文诌诌两人,都有三十来年纪,风尘满面。一个细瘦白皙,乌帽紫衫;那一个丰团脸儿,白得像磁娃娃一般,著件米色衫,戴一顶吴中棕笠,笑吟吟十分和气。因走得疲倦,也趁来歇息。问起情由,都各一笑,于是与遇春就树荫席地而坐。各相问询,方知那紫衫人姓袁名平,是一文土,久在北京,以笔墨就人馆地。那戴棕笠的,名祝松山,本籍浙江,却寓居京师。此番两人同行,也是偶然相遇。

    当时三人谈了一番,甚解客中寂寞。那祝松山谈笑风生,更为爽快。知遇春是赴考京师,便笑道:“我们伴侣,越多越妙,省得人家欺生。”说罢举手遮阳远望道:“这两个王八蛋,赶将来咧。袁兄,你看一会儿他总要耍猴相。”遇春随即望去,果见两人一面喊一面跄踉赶来。前面一个,生得细沙槁一般,翻眼撩睛,头结椎髻,敞披短衫,下露半段紫黑毛腿。后面那个生得麻面堆腮,一嘴棕刷胡,索性光了脊梁,搭一件粗布袄。
  
  各人手提驴鞭,跑得臭汗满头,抢到跟前,一语不发,先恶狠狠瞅了袁、祝两眼,“扑搭”声坐在就地,只管喘气。原来却是两个驴夫。祝松山将眼一挤,便要拉驴登程。那细高条子翻起白眼,先发话道:“客官老爷,您也是出门冲州过府的人,什么事不懂得?自己要玩票,去养走驴呀!一辔头便是十来里,哑叭牲口不用提,俺们跟驴的,也是骨头肉长就的,若都像您这样跑法,挣您一壶子醋钱,还不够养内伤的哩。真是应了俗语咧,骑驴不知赶脚的苦。老实说,您这么办,就使不得。”

    那麻子从鼻内哼了一声,冷笑道:“老王八,你不用罗嗦,人家客官爷,总有个打算,亏不了咱们的。一高兴赏咱们双份价儿,都说不定哩。”说罢麻腮一鼓,便如气蛤蟆一般,向遇春道:“您这位客人说对不对呀?”祝松山目视袁平,微微一笑,便道:“谁要雇到你这种脚驴,总算晦气。走得慢了,你说耽搁你生意,须加双价;走得快了,你又来胡扯这一套。那么除非似上驷院御马,举步都有分寸,方才如你意哩。”

    那麻子听了,顿时跳起喊道:“俺们乡下人不懂得北京城阵仗儿,什么上驷下驷的咧!咱们今天打开窗户说亮话,俺做不着咧!”说罢,气哄哄便要将驴上行李掀下。袁平大恨,一面伸出长爪点画,一面骂道:“唔呀,你这混账王八羔子,这还了得!少时到伊阳镇再说。吾是一定拿帖儿送你到巡检衙门的。”王老八拍胸冷笑道:“好好,咱们就那里见。难道俺美里城滕家的人,还怕得着你么。”(清机徐引。)

    祝松山这人来得灵透,便疑驴夫话中有因,便暗将袁平衣襟一拉,笑向遇春道:“杨兄,你且作个评事,卖苦力的人想多捞几文,原是有的,却可恨这般放肆!”遇春趁势,便作好作歹,于驴价之外,另加两串酒钱。两个驴夫方才伺候起行。袁、祝道:“此间沿道,尽有脚驴,杨兄也闹一头何如?”遇春笑道:“不须,且留着我与诸位评事罢。”于是三人大笑,便连驴夫,也龇了狗牙,颠颠地跟在驴后,叹道:“俺们这行人也不容易,揽桩生意都碰运气。若运气不好,不但钱落不着,还有将性命丢掉的。”松山笑道:“难道客人还打劫驴夫么?”

    驴夫道:“不是呀,如今提起这话,便是前年的事。俺有个同行,绰号俏皮小四,本来小伙儿生得漂亮,又一副好嘴岔,刮刮山哨,作起生意,甚是得法。一日从某县放脚回头,时当五月初旬,天气炎热,小四走得乏了,便将驴拴在麦田旁树荫下,自己方要打盹儿,忽见远远麦浪翻动,不多一会,从小径中踅出一个小媳妇儿,生得丢丢秀秀,一身素布衣裳,骨簪白鞋,挟了个包裹,走得香汗淫淫,微微娇喘,一屁股坐在小四身旁。先攒着眉,握起脚儿,舒舒气,然后秋波一闪,向小四道:‘侬要赴某县典当铺,讨一笔欠账,你这驴儿,脚价多少?’

    小四一听,觉得诧异,便随口道:‘娘子从那里来,难道家中没有男子,为何抛头露面,自己去讨?’那媳妇微叹道:‘便是侬丈夫今春去世,没奈何事到其间,只得自去。生平那里出惯门,方才走得不远,鞋后跟都倒褪了。’说着提提鞋,似笑非笑,瞟了小四一眼,道:‘如今方知缺那一人儿,真是千难万难哩。依给你一串老钱,你可愿去呀?’小四听他一席话,如流莺娇啭,早痴痴迷迷,那里还管雇价多少,忙连珠价答应不迭。顿时接过包裹,觉得沉甸甸的,即便结束好,牵驴请上。妇人扭到驴前,将要乘上,忽的一皱眉头,抿嘴笑道:‘你且背转脸去。’小四一听,明知他要小解,却故作麻木道:“这驴儿委实不老实,须离不得人眼哩。”妇人听了,又是一瞟,便一连几个俏步,奔向麦丛深处,蹲将下去。
  
  小四但闻得淅浙有声,正在发痴,那妇人已口衔汗巾,两手结束腰带,笑吟吟出来,取下汗巾,蒙在髻儿上道:‘如今肚内舒齐了,我们赶路罢。富庄岭打尖去,你道好么?’说罢手扶驴背,纤腰款摆,“嗖”的声早跨在驴背,且是十分煞利。不想小四正紧靠驴旁,那妇人左边小脚儿,三不知已被他捏了一下,只觉入握如绵,好不写意。妇人只作不知,转回头微笑道:‘左右没什么紧要事,慢慢的走,也舒你点脚力儿。’小四听了,甚是得意,那肯离他身旁。一面言三语四,一面端详他娇模样,催驴前行。不知怎的精神忽健,连疲困饥渴一概忘掉,暗想便是这般走上一年,方称我意思哩。

    那妇人问知小四是庄农人家,便赞道:‘不是依夸赞你,俗语说得好,庄家钱,万万年,你又这般质诚作家,将来说房媳妇儿,当家理纪,怕不是火腾腾的小日子么?不知那个有福的女娘儿,寻你这样女婿哩?那像依丈夫,踢人门限,当个商伙,身后剩几文钱,还须依辛苦去讨。讨得顺手,还罢了;若不顺手,侬又没儿少女,孤零零归根落叶,怎么样呢?’说着眼圈一红,叹道:‘人生一世,夫妻们能厮守着过庄家日月,也便罢了哩。’小四一听,喜得心下奇痒,便用话探道:‘娘子真没得念虑咧,我斗胆说句放肆话,像您这人物儿,只要愿嫁,那怕媒婆不挤掉门,财主大户,不抢掉帽子?那时节吃的是珍羞美味,穿的是绫缎罗纱,奴婢成群,一呼百诺,当起一品富家奶奶,只愁享用不尽,还愁没归煞么?’

    妇人头儿一扭,笑道:‘呵唷唷,我可不想这大阵仗!俗语说得好,广厦千间,夜卧不过七尺,但得人儿质诚本分,能像你似的,便……’小四不待她说完,便笑问道:‘嫁么?’妇人脸儿一红,低唾道:‘侬不理你了,赶路罢!’这当儿小四只喜得跳了一跳,眼睁睁天大便宜,那肯放过?顿时涎着脸猴将上来,调弄得手,随即捻手捻脚。恰好走到旷野,四顾无人,两人一言既定,不由情不自禁,便将驴系好,就麦田僻处,一场弄耸,结束起来,各各欣喜。妇人顿时情致缠绵,拈起香唾,给小四抿抿乱发,又从包裹内寻出两件整洁布衣,命他换好,道:‘此去富庄岭不远,我夫妻入店须整齐些儿。还有些事儿,到店再讲。’

    小四喜得只是打跌,偷眼望包裹内,还有两封银两,暗道:‘合该我走子午洪运,真是人财两得,还有甚说的哩。’当时穿起新衣,从心眼中发乐,忙兴冲冲服侍妇人上驴。一连几鞭,脚下趱劲,直奔富庄岭而来。一路上逢着肩挑之辈,或自己同行,不由暗暗可怜他们。(人乍有得意事,确有此情。由反面衬出欣喜,是加倍写法,又为下文蓄势。)不移时行抵富庄岭。这镇聚十分热闹,商肆邻比,百货皆备。当时两人拣一家体面店面,驱驴入去。小四喜洋洋搀下妇人,要奔小耳房,妇人嘴儿一撤,笑道:‘都不用你管,由我调度罢。’说罢喊过小二引路,直入正房。果然里面铺设整齐,十分合式。

    小四是村庄孩子,等闲没开过眼,自赶脚力以来,落店便是伙房,偎在那里,闹张大饼,卷两条油条,便算顶阔绰了。今携着娇嫡嫡小媳妇,乍到这等屋内,自是欢喜。只是怙惙,暗想坏咧,少时一算店账,就得半个驴钱。虽然他把钱,归根儿还是花我小四哩。(写痴子满志之情,入妙。)正在坐立不安,果见妇人吩咐道:‘你们这里有什么鲜美肴馔,尽管作来,酒饭都拣上好的。’店小二连连答应,垂手退出。不一时另有店伙,端来脸水香茗,置在廊下桌儿上,匆匆便回。

    小四道:‘他们脚步也特煞惫懒,便端进来,岂不省事。’妇人笑道:‘你这怯哥儿,快悄没声端进来罢!人家店中规矩,侍应有家眷客人,都是如此,不然莽熊似一脚踹入,知人家两口儿在屋内干什么呀?’说罢俊眼一睃,先就脸盆拧了把手巾,递给小四,然后酥胸半敞,就盆水洗沐头面。小四生平第一次得这享受,一时间模模糊糊,不知怎样才好,只尽力揩抹头面。正如褪猪一般,只听妇人惊笑道:‘坏了,坏了!’小四顿时一怔。”

    正是:祸福相寻都未定,得便宜处失便宜。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四九回:伊阳镇孙经捣鬼,谦恒太小四被毒。
  
  “且说小四正竭力揩拭,忽见妇人笑得如带雨梨花,一面弹脸水,一面牵他到桌旁,就横镜一照,只见自己面上花花缕缕,搓下许多泥聚聚,绝似戏场三花脸儿。妇人笑道:‘少时还有你的正脚儿戏,我来与你收拾罢。’说罢,抬起藕也似玉臂,一手按定小四脖子,一手撩水便洗。小四头皮直抵到他软绵绵乳旁,只觉幽香细细,十分受用。少时洗罢,一抬头,只见镜中脸儿好不白皙。妇人自己也便梳洗完毕,越发容光焕发。小四只嘻开口,目不转睛。不多时先来一店伙,卷起竹帘,随后酒膳陆续而至,一一都毕,方才下帘退去。小四一望,摆满了一案,那里认得是什么品物?顿时心头结了个大疙瘩。一阵痛饮,肚内先饱了一半。

    妇人明知就里,却笑道:‘穷家富路,你只管怙惙什么?将来我们到家过日月,我一般的一根柴会劈四瓣哩。’小四听了,这才心头一块石落地,于是两人甜蜜蜜吃喝起来。须臾饭罢,喊过店伙捡撤,妇人问道:‘你这里绸缎店面那家货色最好?’店伙道:‘货作各庄,看你用那一路罢。若用京庄上品,是街上“兴元隆”,不过价钱高些。若用苏杭上品,便是咱们这街上“谦恒太”,真是物美价廉,再好没有,更搭着老板和气,惟恐说话口气大了触着人,偏搭他姓郝,我们当地都顺口叫他老好子哩。’妇人听到这里,忽的望望小四,扬眉一笑,(只四字,俨然罗刹变相。奇绝!)忙问道:‘他这店面距此多远?’店伙一面端起膳盘一面道:‘近得很哩,隔十数家便是。’说罢将抹布向肩上一扔,迈开流水步,匆匆而去,还喊道:‘上房里来茶呀!’

    这里妇人水灵灵两眼转了一番,忽从包裹内取出一封银两递给小四,笑道:‘真也没法儿,账还没讨先须搭上一注。那某典当老板,好体面,又有爱小脾气,我此去讨账,要送他两匹缎子,拿面孔拘住他,好里好面,省许多口舌,岂不好么?’小四一掂银包,足有二十来两,不由失惊道:‘妈!还用先搭这个么?妇人笑道:‘舍不得孩儿打不了狼。你可知他欠我千余两纹银,只要讨得顺手,这点点算什么?不然一延拖下来,兴词告状都不一定。你以为是那个上算?’小四一听,暗想:娶到这样心思的家主婆,发财是一定咧。(小心着丧命也是一定。)当时喜极,竟抱住妇人啃了两口。正其当儿,店伙送了茶来。妇人道:‘快些买去,我斟下茶,停一会与你酬劳。小四连连应诺,携银而去。
  
  这里妇人望得他出店,先从包裹内取出一小小药包,揣在怀内。然后取张纸,就灯盏中蘸了回油土,置在榻席下,便品茗而待。不多时,小四兴冲冲抱了两匹高缎转来,妇人打开一看,果然不错,只用了十几两银。便忙将余金收起,向小四道:‘时光不早,你且与驴子添把料去。’小四去了,妇人抖开缎卷,每匹上面用油纸揩了两处,忽的急唤道:‘你且转来。’小四应声而入,只见妇人沉住脸,柳眉一扬,指着缎上污处道:‘你真是曲辫子,他这旧污货,只好哄你哩。’

    小四一看,又气又急,顿时筋胀汗流,看了妇人娇嗔满面,真不知道怎样才好。两人白瞪一回,妇人忽‘嗤’的一笑,(此一笑,令人毛耸。)忙拈起汗巾,与他拭去额汗道:‘这也值得急得这种样儿?也不是隔山隔海,停一会我同你换去就是。’说罢站起,背过身就案前斟茶,纤手向怀一摸,早已停当,便笑吟吟端向小四嘴边。小四正跑得口燥,虽闻得些异样气味,那里介意?顿时一气饮干,七手八脚卷起缎子开腿便跑。妇人一面喊店伙锁了室门,一面从容跟来。
  
  到得那里,只见‘谦恒太’这店果然辉煌,单是站柜小商伙便有十余个,接应生意,十分忙碌。那老板老好子,有六十余岁,生得肥肥白白,便如天官爷一般,正腆起大肚皮坐在柜里,含根三尺多长的旱烟筒,笑得弥勒佛似的,看大家忙碌。当时小四气急败坏地飞步挤进,将那缎向柜上一掷,嚷道:‘我便是曲辫子,你们也不应欺生哪。怎拿你婆子骑马布来混我?’众伙听了,不由一怔,连忙接过缎匹打开一看,都叫起怪来。

    一个沉吟道:‘这相儿透着蹊跷,好端端新开裹的货,怎会有染污?’说罢,将挂的‘当面挑选,回头不换’的牌儿一指道:‘俺生意家,是有老例的,只好对不住了。’小四方要跳踉,妇人早笑微微向前道:‘诸位话不是这等说,我们取去贵货还没有一盏茶时,难道有偷天换日手段么?况且一匹换一匹,我们故意毁污贵货有什么好处到自己呢?凡事都有个情理,难道尊店成百十捆价办货,不许有个失神走眼么?这也不是一文半吊的东西,莫怪我们烦聒尊处,诸位通融些就是咧。’说罢秋波慢闪,十分柔和。

    众伙当了老板,一来不肯认错,二来本是完好级匹,一面咬定牙关,一百个不换;一面偷瞧老好子神色,意思想他吩咐个换字,谁还凿这针儿么?那知事有凑巧,那老好子正和个客人谈什么商情,谈得高兴,半晌也没有向这边望。这里小四气急交攻,忽觉肚内一阵热辣辣难受,趁势儿破口大骂。妇人早留神他颜色,只见他忽的血色大变,围眼睛惨惨的,便知时会已至,顿时将柜台一拍,翻了面孔,一张嘴便如推倒核挑车一般,连嚷带骂。索性一回手,‘嗤’一声抓破面孔,顿时长血直流,猛的一头撞向店柱,髻落发披,一屁股坐下,就地号啕大哭。

    小四这当儿,肚内已如刀搅,眼似铜铃,忽的一跃数尺,隔栏柜一拳拄去,正拄在一个精壮商伙鼻梁上,顿时塌陷半边,血流如注。众伙大怒,顷刻‘嗖嗖’地跳出两人,小四不容分说一个猛虎扑食,早抱住一个,连抓带咬,那一人足未落地,却被妇人牵住一只腿子,就势扑上,压起罗罗儿。少时小四药性大发,‘轰’一声,牵那一人同滚在地。
  
  于是四人翻翻滚滚,如姐虫乱搅,众商伙喊声大举。街坊围看的人,早风雨不透,只是仓猝间,难明就里。但见里面还有个乡间少妇,那小四又庄汉模样,便疑是店人欺生,都七言八语各抱不平。这当儿老好子早已闻得,只急得搓手大嚷道:‘不是厮打的事,快些住手。换与你就是。’一言未尽,只听众人喊了一声,便见小四疯魔似跳了两跳,满脸惨青,长嗥一声,十分惨烈,突的一头栽倒,两只手只是抓地,须臾鲜血喷出,直僵僵死在那里。妇人趁势滚到跟前,放声干哭,一面喧天动地价喊起。
  
  地保众人见不是事,其中便有经事多的,知这一榔头是要挨上,便背地向老好子道:‘你还看不透这事么?无论官罢私休,总须破费的。这婆娘不是省事的哩。’老好子已吓得不知怎样,连应道:‘好好。’说罢牵住那人,暗伸了四个指头,那人得了意旨,便作好作歹,向妇人开起谈判。妇人拿腔作势,神态逼真,一会儿硬,一会儿软,好容易说得许到五百金,方才应允私休了事。不消说地保和事人也落了百金之谱。只苦了老好子,白破一注横财,若比起小四子来,还算是便宜哩。客官们,你道俺这行容易么?”
  
  驴夫说到这里,向祝松山一瞟道:“便是老客们出门行路,若过在苦人身上打算盘,说不定也有吃亏时节哩。”说罢脖儿一挺,很有些橛头橛脑。松山见了,十分气闷,如在距镇不远,便须另觅车子,便不理他。却想起他那会子报什么滕家字号来,便问其所以。驴夫却笑而不语,只从后将驴屁股一拍,高唱道:“美里城,滕家寨,皇帝老子要买路,正宫娘娘卸穿戴。”(故作疑闷笔,绝好排场,最能引人入胜。)
  
  正在胡噪,只听袁平道:“唔呀,杨老兄好快脚步,怎么一眨眼歇在前面石桥上咧。”松山一望,果见遇春影绰绰歇在那里,便大家厮趁赶到。驴夫道:“杨客官小心着,这桥下脏得得很哩。不断地有死掉行旅,血淋淋漂卧桥下。因前面有滕家寨,谁敢去追究这个?”松山越发纳闷,问起他,他又不语。(愈闷愈妙。)不多时行抵伊阳镇,只见街坊宽阔,人烟辐辏。各店门首,都有几个车夫蹲踞笑语,一个个盘起辫子,勒起裤脚,翘着两只黄泥脚,挤眉挤眼,兜揽生意。原来这里二把手独轮车子最多,行客到此,大半觅雇,所以众车夫都聚在这里。
  
  当时遇春等入得店来,便有车夫跟进,探头探脑。驴夫唾道:“王八操的,你也等俺们卸下再来呀!”那车夫不容分说,兜脸一记耳光,笑着便跑。原来这干人,都互相认识。当时遇春等就西厢歇下,还未落座,那两个驴夫已将袁、祝行李卸得七横八竖,乱糟糟堆在院内,直挺挺伸手道:“拿驴钱来罢。这位祝客官跑飞驴,拉断俺一根缰绳,公公道道,须赔俺一串钱哩。”袁平道:“唔呀,钱便由你算,只是这行李烦你们提进。”驴夫瞪起眼道:“搬行李呀?俺没应你这一档子。”袁平尚要说话,松山已皱着眉头赶忙如数把与他钱。驴夫接了,回身便走,一面还咕咙道:“搬行李?好自在话儿,待一婴,俺还与你提夜壶哩。”遇春等倒觉好笑起来。店伙看不过,忙将院中行李一一搬进,(写驴夫磨折客人,确有此情。)一面端上茶水。
  
  三人刚要歇息,只听东厢中有个客人咬文嚼字地骂道:“呵呀,你这混账东西是要讹人的了?我说脚价明明谈定两串京钱,你那个耳朵听得是两串老钱。我们绍兴人,是最讲法律的,你这厮图赖诈财还了得么?”说着似乎大怒,拍得桌子一片山响。一望室门外,却猬琐琐猴着个十八九岁的驴夫,看面貌十分驯顺,战兢兢地哀告道:“小人这驴,赁本儿便是一串多老钱,你老爷若那么说,不坑坏人么?你老爷高升大发,只当修好,那里不积阴功哪?”说罢靠定门,用手背只管抹泪。遇春见了,甚是不忍。便听得里面喝道:“滚开这里,你要寻顿屁股板子尽管说话!”那驴夫越发急情,更直橛橛跪在当门,千老爷万老爷的哭求起来。
  
  只听“哐啷”一声响,先一个杯飞出,接着一阵冷笑,踅出一人。有三旬年纪,生得细眉长眼,耸鼻梁,薄嘴唇,面孔白皙,拱肩缩背,头戴瓜皮缎帽,紫袍福履,左额上还贴一钱大膏药,满指长爪,端着根水烟筒,一面喝骂,一面用脚便踢,道:“我孙子绶走过多少行省,没见像这里人情狡诈。若都这样,客人还敢走路么?”一句话触起袁、祝两人方才受的驴夫气,便走去不问情由帮那客人将驴夫呵斥一顿。只有遇春微笑,暗向店伙道:“你且将驴夫扶去,给他一串老钱,写在我账上就是。”

    店伙应声跑去,将驴夫扯走。那客人还望天空,点头咂嘴,忽见遇春等,便笑吟吟踅过来道:“累诸兄见笑得紧,吾们行路是没法子的。”略问起遇春等行踪,知是北去,便大笑道:“妙极妙极!小弟正要赴省寻敝老师,大家结伴方便得紧。便是搭雇车脚,也省得许多。”祝松山这人来得世路,便举手道:“那么,老兄,何妨室内谈谈呢?”于是大家拱手,让他先行。他那里肯依,一面哈腰点头,口内唏噌,一面往后退,好容易方侧着身子扭将进去。
  
  大家见礼落坐,松山先问起他邦族,方知他名孙经,字子绶,绍兴人氏,一向就刑幕,这当儿方在失馆,所以要赴省营干。孙经转问起三人,忽的失惊打怪,跳起来笑道:“幸会幸会!袁兄笔墨小弟是最钦佩的,真是元瑀书记翩翩,名满海内,又久处京师,自然公卿倒屣,将来春秋两用,怕不联翩直上么?至不济闹个榜下即用。若分发到河南,小弟一定要求絮带的。”

    说着一扭脖,左顾松山道:“祝兄京师大侠。说什么古来陈遵,我们绍兴人,流寓京师的很多,传到敝乡,提起祝兄大名都有口号的,是‘北京有一祝,行不赍粮不露宿。’哈哈哈!真是这一个儿。”说着一伸大拇指,转望遇春,趁势“啪”的一声将案一拍,道:“今科会魁,不过先与杨兄报个小喜儿,将来封侯万里,取斗大金印悬肘后,(此句竟被他一口在屎尖上。一笑。)那时节,方晓得小弟两只眼睛哩。”说罢笑迷迷侧着身儿,用屁股尖坐在椅上。

    三人不由大笑道:“孙兄可谓词令妙天下了,但是我们那里当得起?”孙经听了,还只管喷喷赞颂。恰好店伙端得饭来,孙经一见,“飕”的声立起,便道:“小弟那边,饭也得咧。”说着便走。店伙不由微笑,松山便道:“孙兄何不赏光同用,谈叙一番呢?”孙经嘻着嘴道:“这个怕没此道理罢?真个便萍水相逢就来叨扰么?”说着越趄了脚,竟将水烟筒置在旁几上。松山道:“孙兄爽快得紧。”于是四人分宾主坐定,一面吃一面谈话。

    袁平道:“孙兄馆地,现是那里?此番赴省,想有公务勾当么?”孙经唏嘘道:“便是告诉诸兄不得,小弟生平便是吃了长厚的亏,头一次就馆固始,东家性气倒是方正一路,只是有个半吊子脾气。一日酒后,因一件书札稿儿未就,便向书启朋友发话道:‘你们这群搁笔穷,(俗谓幕友也。)个个都是懒驴子性儿。’祝兄想,古人酸酒不设,便知主人意衰,小弟那里受得这个?于是顿时辞掉。也是小弟生平有一桩服人,便是这后门关得紧紧的。(俗谓刑友纳赂日开后门。)任你拿绝大东西来,(俗谓“银两”曰大东西。)探头探脑,休想钻入。(绝倒。)刚出得固始县衙,早有各县来延请,雪片似关书只管飞来,缠得人昏头搭脑,没法儿约齐了各来人对他们道:‘这事儿只好撞天缘了,省得大家嫌薄道厚。’于是将各县名写好,搓成阉儿,小弟焚香拜过。”

    袁平便笑道:“还用这般恭而且敬么?”孙经正色道:“什么话呢?这刑名一席,掌握一邑生死之权,岂同小可?当时小弟磕下头去,忽地一阵清风过处,恍惚见一盛服官员,十分奇伟,向小弟一拱手,忽然不见。拈起阄儿一看,却是渑池县。匆忙之间,小弟也没在意。那知到了渑池后,竟有一桩事儿惊得人要死。”说着将大腿一拍,道:“原来鬼神一事真是有的哩!”正说得热闹,忽听一阵喧哗,店伙跌跌滚滚直撞将来,宾主不由一怔。

    正是:鬼话一席消白昼,青萍微动隐长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炎凉反面客路识人情,声势惊心车夫谈侠士。
  
  且说遇春等正听孙经说得有声有色,忽见店伙直奔正房。随后跟进一人,年可二十五六岁,生得明眉大眼,淡黄面皮,猿臂蜂腰,浑身透着精悍。头戴宽檐大笠,著一件青皱长袍。左手提鞭,右手牵一匹菊花青健骡,上面红呢鞍褥,十分鲜亮,大踏步走到房门首。店伙接了骡子,那客人吩咐道:“好生喂妥,停一会便趱路哩。”说罢掀帘入去。大家见了,也不介意。
  
  孙经道:“诸兄你说奇不奇?便是小弟到渑池,东家是不用说,直将一县人都欢喜得要不的。绅董拜会,以至盐当请酒,还有些不相干的人都要认认我这位老夫子。齐头应酬过十来日,方要静下来,那当地讼师,百忙中打点好几件讼状,要试试小弟手段。呵呀呀,厉害得紧!他们的呈词作得来非常老辣,真是下语如铸,要想驳他一字,便须费心血一斗。亏得小弟律例是滚瓜儿烂熟,不消半日,都一一批驳出去。将这干熟读‘惊天雷’‘两便刀’的(皆是词讼书籍)大明公惊得目定口呆,只好认晦气,一古脑儿躲得影儿也无。”

    遇春道:“这却好哩。”孙经这当儿正含了一嘴饭,急切间只是摇手,少时接说道:“小弟这病根儿却种上哩。诸兄听罢。当时小弟声名大起,公事稍暇,偶然和同事出外散步,踅进城隍庙一望。只见那城隍壁像甚觉厮熟,细一端详,正是恍忽见的那位官员。那时小弟恐说来骇人,只暗暗自诧幽明一理,想是这城隍神道,看小弟还够朋友,特示神异哩。从此,小弟办起案件便似有神助一般。那知‘道高八尺,魔高一丈’,原来那干讼师背地里不曾闲着,早将匿名揭儿贴得一街两巷。不消说,极口诬蔑小弟。所以小弟又辞馆不干。”(只听孙经一席话,绝似《儒林外史》中人物,亦复奇绝。)正说得眉飞色舞,只见店伙领了四名车夫进来,讲起话倒很规矩,车价也公道。

    于是袁、祝两人合雇一辆,遇春徒步惯,倒觉筋骨和适。方一迟疑,那孙经慌了手脚,连忙道:“昔人李、郭同舟,传为盛事,今日我们闹个杨、孙同车,是再好没有。杨兄如惜脚费,便都归小弟,何如?”遇春听他如此说,只好微笑点首。孙经大悦,暗想自己先省了一半车价。少时饭罢,店伙一面捡撤,一面报账,不由报到遇春给那驴夫一串钱。孙经跳起来,笑嚷:“岂有此理!怎的累杨兄破费起来?我怀中还有钞票,便归还杨兄。”说罢回手乱掏。

    正在鸟乱,只听院中有人喊道:“喂!那不是孙师爷么,昨天俺家老爷还谈起师爷哩,怎一个人儿来在这里?”遇春等一望,却是个长随,有四十来岁,衣履鲜明,方就院棚座儿喝茶歇息,桌边倚着马鞭子。只见孙经尽力子将双眼一揩,忽大叫道:“可了不得!这不是陆二哥么?”说罢飞也似跑去。那长随刚要打千儿,孙经一个大安先请将下去。接着拍肩携手,跳钻钻一阵大笑,相牵着坐下来。
  
  那棚座去西厢甚近,大家听望得分明。只见孙经先恭敬敬斟起一杯茶递给长随。长随道:“怎地礼从外来?”孙经笑道:“我欢喜极了,且借花献佛罢。二哥一向那里发财呀?”长随道:“这话奇哩。方才俺没说俺家老爷念诵你么?自然还在旧主人那里。”孙经喜道:“那么,老爷在省什么差事呀?”长随道:“噫!怎的近来事你通不晓得?难道这两年,没在河南混么?”

    孙经嘻着嘴道:“咱们自家兄弟,我不瞒你。便是那年给人家代了几天庖,闹了个乱子,你是晓得的。我被驱逐回藉后,穷得叮叮当当,连你那师奶奶都租给人家了。”长随道:“师爷本来胡闹,那种打花案发官卖的烂污货,你要他作甚?”孙经道:“便是哩。我苦撑了两年多,那里有结果眼儿?所以又跑将出来,要赴省去寻些机会。若老爷在省,是妙极了。无论怎样,须求二哥搭个手儿,直是救命罢。”说罢站起,又是一个大安。

    遇春等不由相视而笑。只听长随道:“你且莫忙,恰好老爷因公事多,昨天念诵你,此去不愁没馆就。可有一件,你那馋猫性儿闻腥就上道,须得收免起来,不然掀翻粥锅,大家都得叫妈咧。”孙经没口子应道:“二哥您尽管洗亮眼看着,这次若不大转脸面,我便是只哈吧狗儿。但不知老爷想荐我到那里?”长随听了,哈哈一笑,却慢慢斟茶自饮。孙经两眼只注定他那张嘴,一会儿搔搔头,一会儿挠挠屁股。

    长随忽将眼一鼓道:“譬如有著名大县刑席,单是束脩,每月八九十两,再加许多杂进款,齐头一年,足有两千两雪花纹银。这等馆地,你师爷能俯就不呢?”孙经一听,直惊喜得怔怔的,反半晌没话。少时似乎清苏,便颤抖抖地道(刻画入骨。):“真的么?1二哥给我寻到这所在,咱们是三七劈股,你看怎样?”长随大笑道:“我在辉县办理稿案,每月成百成千价进银两,谁希罕分你的份儿?”

    这句话不打紧,只听孙经拍手笑道:“噫!噫!辉县辉县!妙极妙极!那个王八蛋才赴省去哩。”(写出喜极丑状,而下文转笔更使人拍案叫绝。)说罢,百忙中向西厢一瞟,略一耸肩,小语道:“上了当咧。”(入神。)只听长随笑道:“好好,方才一席话,只当我没说。恰好我也赴省公干,咱们俩王八蛋,一前一后走着罢!”(无语不妙。)

    孙经一听,顿时连连作揖,笑道:“好人好人!不知者不作罪,我那里晓得你晋省?我这浪张嘴,你是知道的,还不及人家稳重娘儿们的那话哩。”(有语必妙。)长随道:“既如此,我们辉县见罢。我事毕回署,一定向老爷作成师爷的。”说罢喊店伙将马拉过,提鞭便走。孙经只乐得千恩万谢,龇了牙儿跟在长随屁股后直送出去。
  
  这里松山方一扯袁平,要说什么,只见两个车夫进来,每辆车上要先支些脚价。松山道:“略待一会,孙先生进来再讲。”一言未尽,只听孙经一路嚷骂道:“你们这店,真混账得紧,便看人下果碟儿,我孙师爷屋内便劳不起你泡壶茶去?好好,咱们回头再见。”店伙跟在后陪笑道:“你老别闹脾气,一总儿你在东厢喝茶用饭,所以便耽误咧。你用什么龙井双薰,只管吩咐。俺们开店,还怕客人照顾么?”

    孙经喝道:“滚你妈的蛋罢!”说着摇摇摆摆,将脸子腆得老高,踅进西厢,一屁股坐在客位,仰视屋梁发话道:“杨客人你听明白,(口吻立变,小人得意,真有此状。)不是我作事反复,现在我要赴辉县,虽还是一路儿,却是我赴馆事体,何等重大?不便与你们合雇车的,体面攸关,这却莫怪。杨客人你自己斟酌罢。”说罢眼角儿也不曾望三人,拎起水烟筒昂然走出,倒闹得车夫干瞪眼。

    松山不平,刚要唤住孙经,遇春只微笑摇手道:“看来我们这杨、孙同车,是不成功了。”说罢大笑,由行囊中检出一张钞票,递与一个车夫道:“多少给你些酒钱,另觅买卖去罢,我本来不待雇车的。”那车夫没奈何,谢了一声,低头而出。便有个驴夫,生得獐头鼠目,正在院中闲踱,悄骂那车夫道:“这种脓包货,棉花团似的!也出来趁生意?真给人倒行市。人家说不雇便罢,倒是他娘的顺民孝子哩!若逢着俺滕家寨出来的人试试看!”

    正说得高兴,却见那正房客人踱将出来,笑道:“我正要向滕家寨去,不知距此还有多远?你认得路径么?”驴夫道:“噫,俺岂但认得路径?您说滕家寨,大家小户俺那个不认得?便似俺姥姥家一般哩。”客人笑道:“我听得滕家寨滕大爷,十分好交,好个长相儿,你大约不认得罢?”驴夫笑道:“这事您问到我,算您问着咧。那滕大爷是俺左近一座靠山,生得高丈二,腰大十围,善用九节钢鞭,便似楚霸王一般。俺那一个月不去问安?只俺这放脚资本,便是滕大爷的哩。”客人听了,哈哈大笑,一扭身踱进屋去,更不再问。
  
  这里袁平等方要收拾起身,偏巧车上脱了轴,只好暂候修理。便见孙经,匆匆踅出东厢,与院中驴夫讲起雇脚来。驴夫道:“此去到辉县,须经过乱石沟。十余里地,都是崎岖山路,便是脚下鞋子也须多费一双。没别的,您要多费点。”两人磨了良久,方才雇妥。那驴夫胡椒眼睛一转,笑道:“孙师爷行李在那里?我先掂掂分两,好预备相当驴子。”

    正在胡噪,那正房客人提鞭出来,向驴夫微微一膘,随即跨驴而去。这里孙经引驴夫便入东厢,少时驴夫出来,面有喜色,兴冲冲便去牵来一头葱白大驴,不待吩咐,将孙经行装束缚好,便请登程。那知店伙也看出孙经为人,早一旁伺候,便抢进说道:“你且慢着,孙师爷店账还没赏下来哩。”孙经骂道:“你这厮早干什么来?误我公干还了得么?自记账就是。老实说,师爷往你店,便赏你光彩不小哩。”店伙那里肯依,顿时言三语四,越说越多,连柜上先生,并客人等都哄将出来。

    孙经没奈何,只得重新卸下行装,检了半晌,由一裹银包内寻出两张钞票给了店伙方才了事。驴夫偷眼望去,那包银有百十来两,不由喜得一回身,暗一吐舌。不想这番光景,都被遇春看得分明,便起身结束,拎了朴刀,对袁、祝道:“我们宿站再见,我先行一步了。”说罢,与孙经前后出店,直奔大道。
  
  这且慢表。且说袁、祝两人又待了一霎,车方修好,也便登程。这二把手车,左右各坐一人,不论坐卧,都可随便。一路上平沙细碾,便以辇也似舒适。祝、袁谈到孙经,不由笑了一场。忽想起那驴夫等都说滕家寨,便问车夫道:“你们长走这条路,那滕家寨有什么稀稀罕呀?”前面那车夫,正豪着屁股左晃右扭地用力前拽,便笑道:“不过这干驴夫不要脸,借虎皮蒙吓人罢了,他又知得什么滕家寨了?少时俺们到前面歇着吃饭,再讲给先生们听。”

    松山笑诧道:“怎才走得十余里路,便要吃饭呢?”后面那车夫笑道:“先生们看俺头上的汗,便晓得了。”袁平忙回头,不由失声道:“这真是汗血换金钱了!”(浮奢子弟谛听。)原来那车夫黑脑门上,汗珠亮晶晶足有黄豆大小。少时走到一片野店前,柴棚底破桌儿上,摆着一盆水饭,一箩驴扯网的单饼。黄沙碗内,盛着盐汁蒜泥,整根大葱堆在一旁。

    长凳儿上,坐着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望见车子,便叫道:“俺这里又白又软新出笼的货,卷上嫩葱蒜,真是一掐一股水,闹一口管保麻辣辣的。”车夫笑道:“老徐又该抖翎儿咧!”说罢脚下趱劲,奔到棚边,略蹬一站。松山不在行,便要迈腿跳下,车夫忙叫道:“等俺端稳把再下,不然歪了把是小事,你们二位一边一个都得摔下哩。”说罢两臂一振,稳住独轮。袁、祝从容迈下。车夫停好车,掀起衣衫一抹汗,直奔破桌,笑道:“徐婶婶好哇?想得俺们好苦哩!”

    那老婆子笑骂道:“我远远望去,好像你两个蛋蛋子,合该你有口福,新煮得鸡子儿且是好哩。”说罢从饼底取出。那一个车夫,已然剥葱蘸盐蒜卷好大饼,粗而且长便如半段驴肾,捧向口又似吹喇叭一般。须臾越嚼越短,吃了个扑鼻儿香。这车夫也便如法卷停当,刚要捧起,老婆子忙拿起两个鸡子,分置在饼卷一头。笑道:“且由你受用去。”

    车夫笑道:“哟哟,怎将俺徐大叔那话儿把来供客?难道婶婶便割舍得么?真是人要上岁数,火性退了,什么事都看淡咧!”老婆子笑着过去一个脖勺。车夫将脖一缩,趁势剥光鸡子,弹丸似飞向口内,接着举起饼,鼓腮大嚼。松山看得有趣,便踅去撕了一条饼,一尝坚韧非常。那个先吃的驴夫业已舐唇抹嘴地吃完,便笑道:“您老是用不惯的。”

    说罢蹲在一旁,向袁、祝道:“方才不是说什么滕家寨么?那滕家寨距此一百数十里远近,正靠北去大道,过得里城,不过十余里便是。那美里城,相传是周文王被困演《易》之所,并没城池,只是高耸耸一片镇聚,颇颇热闹。四面土圩,相传便是当年筑城旧基,这也不在话下。犹有那滕家寨,好个规模,圩坚地宽,楼橹皆备,四面望楼更铺,十分森严。每春秋两季,还会齐了寨中住户,大家演武一次,真个剑戟摩空,旌旗耀日,有赏有罚,闹得惊天动地。便是官府,也干涉不得,只好说是乡团操练,含糊过去。这都是滕家兄弟的举动布置。本来人家真是岔儿,提起他来小孩子都不敢哭。”

    松山吃惊道:“怎滕家兄弟这样了得?”车夫道:“正是哩。那滕大爷单名一个蒙字,生得方面大耳,音吐如钟,好一个魁梧身量。善用铁槊,人称‘赛雄信’。二爷名芳,生得短小精悍,马上步下矫捷如风。善能登山缘壁,追及猿猱,百里飞行,不消顷刻。若说起滕三爷来,更是出奇!他单名荟字,武功是不消说,更且精通水性,能在水底潜伏两昼夜。便是黄河禹门那等悍湍急流,他都能游泳自如,因此绰号叫‘水底鱼’。这一带便称他们为‘滕氏三雄’,所以许多混子样儿的,都动不动打起人家字号,其实他那里敢向滕家寨踹一脚?只怕他作梦也见不着人家哩!”

    老婆子听得热闹,便笑道:“你说得那么有鼻有眼,难道你到过那里么?”车夫“噗哧”一笑,道:“我也是听人家颏下热气罢了,谁到过那里?据我看,总是是非所在,老虎口里不去探头是正经。若听起传闻,热闹得很咧。都说‘滕氏三雄’行侠尚义,不断地济困扶危。又说他善取不义之财,因此行客经过,十分惴惴。真常有劫杀死的,至于被劫杀的义不义,与是否滕家干的活,就无从考究了。”说到这里,那个车夫也吃毕,给过钱钞,便道:“喂,伙计,别只管谈人隔壁账,赶路要紧。”说罢,依旧起行,这且慢表。
  
  且说孙经,一天高兴,扬鞭策驴,出得伊阳镇。偶一回头,见遇春随后走来,顷刻之间,又岔向他前面,他通不理会。一路上行人错落,他都如未见,只默想将来的得意。想到快活处,不由手舞足蹈,脚碴驴肚,跑了一程。向驴夫道:“我看你诚诚实实,倒也不错。每日放个脚,能养家么?”驴夫道:“胡混罢了。现在客人们都十分精细,没处捞什么钱。那像您师爷大宽大量,知穷人苦处。”

    孙经听了,暗笑道:“这小子米汤儿来的真快,没别的,我也给你个热火罐抱抱。”便笑道:“好汉子都有三年厄运,且耐着作去,自然苦尽甜来。”说到这里,忽道:“你叫什么名字?将来我逢机会,提拔提拔你。只要进县衙,三五年发大财都是平常事哩。”驴夫眼睛骨碌一转,便笑道:“俺叫胡严,你老若肯恩典,真妙极了。”一路胡噪,已走了二十余里,都是平坦官道。
  
  少时林木渐稠,路上凹凹凸凸,坡坨绵亘,已是山麓。行抵一小岔道,驴夫忙抢来带住驴子,直奔左边一股小道。孙经一望,只见榛莽丛杂,一股羊肠细径,十分深杳,不由迟疑道:“怎的放着官道不走,却钻这牛犄角?”驴夫道:“这里叫葫芦口,越进越宽,直抵乱石沟,比官道近得许多。”说罢脚下趱劲,将驴屁股一连几鞭,飞也似便跑,只听孙经叫声“不好!”翻身跌落。

    正是:我虞尔诈相逢处,险道危机逐渐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一回:玉哪吒索客万福集,水底鱼除恶乱石沟。
  
  且说孙经正在满肚不自在,冷不妨驴子一跑,竟将他从驴背上溜摔下来。驴夫赶忙扶他上去,孙经腰胯生痛,那里有好气?偶一抬头,却见前面密树中一个毡笠影儿一晃,随即不见。驴夫这当儿也不言语,只尽力从后鞭驴。偏搭着窄径崎岖,草木蒙蔽,不但颠上簸下,还夹着枯枝利棘,碍衣刺肉。一气儿跑了十余里,孙经汗如雨下,筋骨驰散,委实当不得,不由怒道:“你这是诚心消遣我么?便这样,近得十余里也犯不着。”说罢,一望驴夫,却板起面孔,如没事人一般,只冷笑道:“俺这是抄个近儿,你看过得前面这道小溪便是乱石沟了。”

    孙经一望,果见潺湲山溪十分清澈,沿溪一带高林,参天蔽日,山风四起,飒飒怪响,荒寂得十分可怖。一望驴夫,竟有些横眉努目。孙经没法儿,只得沿溪行去,弯弯曲曲,草梢儿直到驴肚皮。渐见碎石确荦,远近密布,槎桠突兀,各极形态,便如险滩一般,一望无际。两面山崖耸峙,直接青冥,但听得得驴蹄回音反应。孙经这当儿不由怀起鬼胎,一面急走想出沟,一面偷瞧驴夫。只见他突的盘辫挽袖,提提鞋子,从腿裹内“唰”一声抽出把牛耳攮子,向日一晃,白光乱闪,风也似抢进,不容分说,一把带住驴子。孙经抖道:“怎的?怎的?”驴夫瞪起眼道:“是时候咧!你且下来罢。”(作者善用险笔曲笔,使人不测,而叙来乃益活跳,此稗官家秘诀也。)孙经一听,只吓得手足无措,忙抖索索的下来。

    驴夫喝道:“你没长眼睛么?那不是一潭清水,怎不饮饮驴子呢!”孙经一望,高阜儿上一片枳杉老树,黑魃魆的,中间深陷一潭,那水汹汹地奔流下泻,便是山溪的来源。当时十分害怕,无奈那驴夫早牵驴奔去,随手用攮子割捋了些鲜草预备喂驴,孙经这才心下少安。无奈,踅到潭边就一株老树下靠定,忽觉一阵风“唰”的声飘落潭间,便听水波微响。驴夫方背着脸拴驴进草,随口道:“难道潭中还有鱼么?你且等等儿,俺喂你块大肥食。”说罢突地拎攮子一转身,直将孙经惊得软坐在地。只见他剔起凶眉,冷笑道:“师爷,你可认得俺?”孙经抖道:“你不是驴夫胡……”

    驴夫喝道:“老子不说,你死掉也作糊涂鬼。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滕家寨滕大爷手下绰号灵官爷的便是。今日服侍你一道儿,将你寿算折尽咧。你是晓事的,快跳下潭去,还落得个囫囵尸身。”说罢,一挺攮子直奔孙经。孙经应声跪倒,连哭带哀告。驴夫大怒,一挺攮子,由孙经耳边穿过,顿时鲜血淋淋,去了一块皮肉。不容分说,揪住脖领只一抡,孙经球儿一般“扑通”声滚入潭内。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潭水一分,忽的伸出两只手,将孙经接个正着。随即有人一跃而上,浑身水靠短衣,十分英挺,先将孙经掷在一旁,便奔驴夫。驴夫这一惊非同小可,仔细一望,却是伊阳镇店中正房里那个客人。当时驴夫摸头不着,幸见他空着手儿,便将眼一瞪,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依我看大家留面孔是正经。须知俺家滕大爷不是好惹的哩!”那客人听了更不发怒,只微笑道:“朋友,我正看你是条汉子,所以跟下来看个明白。你既知滕大爷,可认识滕三爷么?实不相瞒,在下便是。”

    驴夫乍听得,只是发怔,暗想怪得他这般气概,情知自己借人大胳膊露了马脚,急切间更不知怎样才好。那客人却笑道:“朋友,你的心事我都猜着,想是你仰望敝寨,无人引进,不免借敝寨名头。敝寨素好结交,那里不用人?像取孙经这等不义之财,正是敝寨愿作之事,朋友如不嫌弃,便随我去何如?”驴夫听了,不由大悦,暗想我一向吹牛胯,不想今日却被我吹出成头来咧。当时又喜又觉自一惭形秽,不由将攮子掖起,先唱个无礼喏。

    那滕荟便殷殷问他作过几手活儿,驴夫只当是露脸的事,一面恭维滕家寨,一面不打自招,一件件说出,竟有两条人命在内。那滕荟听得,抚掌大笑道:“好好!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快些将这厮银两取出检个数儿,我们好走。这搁笔穷便由他去罢。”驴夫大喜,兴冲冲由驴背掀下行装,一阵乱抖,夹七杂八里面还有鸦片盒之类。(想是师爷办公振作精神之用。一笑。)驴夫都不管他,忙拎起那包银两,笑吟吟与滕荟打开一看,揣摸着有八十来两。

    纸裹里面还夹了一张旧信笺,滕荟一看上面言词,却是人家托孙经还欠债的,原数一百有零,想是孙经生心乾没人家,把来当自己的了。滕荟一笑点头,随手儿揣起。驴夫刚道得一个“哟”字,只见他面色一沉,忽的声由怀中擎出盘屈铁短剑,迎风一抖,直奔驴夫咽喉,“扑哧”声鲜血喷出,死尸栽倒。滕荟抚剑大笑,一翻身便奔孙经。只听潭边高树上大喝道:“休得枉害平人!”一声未尽,“嗖”的声飞落一人,脚未沾地,一柄朴刀早拦腰便剁。
  
  滕荟矬身一闪,跳出数十步,方立开门户,那敌人朴刀已风雨般卷入。于是两人不暇搭话,顿时前超后耸,闪展腾挪,剑影刀光,冷森森浑成一片,直杀得难解难分。滕荟有生以来,真没遇过这等家数,一面招架,一面暗暗喝彩。少时敌人刀法大变,滕荟竟有些招架不来,不由急智忽生,虚晃一剑跳出圈子,一个箭步,“嗤”的声一个海底捞月势窜入波心,昂头喝道:“朋友,下来何如?”这时节敌人赶去,滕荟仔细一望,忙唤道:“你不是店中那位杨客人么?”

    原来遇春暗看驴夫光景,料孙经必要被算,怜他异乡孤客,便悄悄跟将下来。登树半晌,听看得明白白,方要下救,那孙经业已落潭。忽地滕荟接住,一跃而上,倒将遇春怔了一怔,便凝神听滕荟和驴夫一席话,暗诧道:“怎这等骨相也是强邪一路?”好在他们置掉孙经,便仍然偷规。后来滕荟揣起银两,杀掉驴夫,又要奔取孙经,遇春不由怒起,以为是狼打食给虎吃咧,这滕荟定非好人,便顿时跳下杀将起来,那知滕荟却另有用意。因他等雄据在寨,所定规法甚严,手下人没有敢擅自生事的。所以在店偶闻驴夫胡吹,便暗暗留意,跟将下来。
  
  果然驴夫打起滕家寨招牌作活儿,他问得仔细,方将驴夫除掉,是恐坏自己名气。后来一奔孙经,是要说明他的银两来处不义,自家明白取去,是显显明人不作暗事的意思,并非去害他。那知遇春却误会了。当时遇春喝道:“你这人以暴易暴,委实不堪。原来滕氏兄弟不过如此!也可笑得紧。”滕荟道:“我的意思你那里晓得!”便将用意叙说一番。遇春听了,半信半疑,不由擎刀大笑道:“由你巧辩,我也管不了许多,但将银归原主,由你去罢。”

    滕荟听罢,一阵冷笑道:“俺滕荟出世以来还不曾听过人吩咐哩。你是汉子,既笑俺滕家不堪,可敢辱临敝寨细细一谈么?丈夫作事光明磊落,杯酒结欢,本是常事。你若鸡肠鼠肚,恐人暗算,自居于鄙夫之列,便不须强撑脊骨。言尽于此,明日专候大驾哩!”说罢水花一荡,影儿不见。原来这潭远通山溪,那里去寻他去?遇春沉吟一回,便意去唤苏孙经。

    孙经惭感交集,连连拜谢。这当儿也不管什么体面攸关,尘头血脸,蜷着条小辫儿,一拐一点的,将地下乱行装收拾起。幸喜还剩些散碎银两,便背在肩头,与遇春走出沟来,行到岔路,方千恩万谢地自赴辉县去了。遇春也便赶赴宿站。说到这里,便有拣岔儿的道:“遇春是大人大量,不爱小罢了。怎孙经这等人现成放着驴夫的驴不骑去呢?”作者道:“孙经当时未必念不及此,却是怕便宜咬手:眼睁睁驴夫死在那里,倘有人认得驴,追究起来,屎盆儿扣在顶上,就有些除不下了。人家刑名老夫子不懂这个么?”
  
  闲言少叙,且说袁、祝两人看车夫饭罢,匆匆起行。果然人是铁,饭是钢,车夫脚下好不起劲。又搭着遇了顺风,这二把手车,是可以张布兜,便如船帆一般,远远望去,便似陆地行舟,十分有趣。行了一程,果然飞快。松山留神前望,却不见遇春等。天色将晚,方到宿站。这站头名“万福集”,颇热闹。袁、祝拣一家客店歇下。洗漱毕,已掌灯时分,还不见遇春到来。于是两人饮茶闲谈,要待遇春来,一同夜膳。正这当儿,忽见店客们慌张张,你出我入,交头接耳。少时店伙踅来泡茶,松山不由问其所以。

    店伙攒眉道:“便是这干人自惊自怪。方才由滕家寨来了两骑,据说是探候什么客人的,踅了一遭,也便去了,因此大家猜怪起来。不瞒客人说,俺这地面安稳得紧哩。”说罢匆匆踅去。待了一霎,遇春还不见到,松山便信步踅出,到店门张望。只见满街灯火,那两个车夫,方由街上掉臂走来,一个手内拎了一瓶酒,那一个捧了一裹水煎包儿,一面笑语道:“少时吃饱喝足,到南弄里白鹁鸽家(土倡名。),乐他娘的一家伙,明早走清秋大路,什么滕家葛家,只好呵咱们的屁哩。”

    见了松山,笑道:“你老先贴补点罢。”原来他们这种人虽是劳力,到得店内却非常舒适。你看他又吃又喝,又是玩乐,店中侍应他们,比客人优待许多,只管大酒大肉,算起账来,百不值一,原来暗含着出在客人身上。他们有时吃得口酸,便到街上胡买一气,什么糖果咧,好茶咧,都不离口。作者曾见过一桩事甚是有趣,今且叙来。
  
  便是有一年,作者由济南赴莱州。山东道上都是通行的双套骡车,那御者姓苏,三十来岁,生得颇文静,一口鸦片瘾,将面目弄得白而且青,鼠尾似的辫子偎在头脖上,便如乱毡一般,只要鞭丝一晃,睡魔就来,半死的样儿猴在车上。方出得东城门,后面一辆车赶来,上面御者笑唤道:“苏少爷拉的是东府(俗称登、莱、青为东府。)生意么?咱们正是一道儿,上月我过平度(县名。)东关,小金子还念诵你哩。”苏姓这时已有些前仰后合,乜起眼道:“老周哇,来得恰好,快来作头车罢。”后面御者鞭儿一扬,风似的超过。

    苏姓顿时向车柱一靠,大睡起来,好在前面有车引道。便这样走至傍晚,那宿站在前面,约有五六里光景。这当儿苏姓一个呵欠,精神陡振,鞭梢一掉,刮剌剌山响,一连几鞭,车去如飞。前面周姓那里肯让,顿时连喝带打,两头骡子也蹄不沾地地跑去,便似流星赶月,一气儿跑到站所。刚要进街,忽地苏姓口内发出一种呼音,舒长婉宕,沉郁顿挫,便如喊镶一般,接着轮蹄飞卷,泼风似奔向一家店首。这当儿店伙正磨拳擦掌接应生意,忙闪路笑道:“苏少爷辛苦咧l怎这些时不曾来!”

    苏、周两个赶忙跳下,苏姓带定骡,一面进院,一面回头笑嚷道:“伙计,想着荷叶饼哪。”店伙道:“是咧,你好吃口儿,俺是知道的。”苏姓一笑,一扔鞭倘伴而去。这里一切忙碌便都是店伙。作者不由暗暗称奇,一定要探探他这“少爷”两字是怎的肇锡嘉名。少时歇息饭罢,便顺步踅到御者那里一望,当时五月半,天气炎热,只见苏姓不衫不履,只穿条裤衩儿高卧席床上,沙沙沙吸得鸦片烟斜雾横。烟具旁,香茗果品,纷然罗列,百忙中还摸了块槟榔含在口内。一面又转打烟丸,一面哼唧起小曲儿来。看这种自在法,真有万户侯不易之势。作者越发纳罕,便悄然退出,恰好那周姓御者正在院乘凉,作者因将所疑向他一质。
  
  周姓道:“这种人据我看是没福气,天生受苦的脑袋。您不晓得人家出身,委实响当当的万金产业,不消两年被他弄得一干二净,没法儿才放脚为生。上年放湖北学台的那位李应琳,(此节为实事,故须隐射名字。)便是他的亲舅哩,以为终是自家外甥,作这等生业有些不好看相,好心好意将他唤了去,和自己公子哥儿一般看待。住了个把月,你猜怎么着?他穷脾气发作咧,倒洋洋洒洒讲出一片道理,说什么笼鸡豢豕,倒不如无拘无束自觅食儿。因此连他舅也没法儿,只得由他依然放脚。所以大家相戏,叫他苏少爷。”作者听了,付之一笑。可见这行人必是有些乐趣的。
  
  闲言少叙,且说松山当时一笑,两个车夫刚把臂人去,只见火光一闪,便听得马蹄振动,泼刺刺闯到四五骑,上面都是高头宽膊的猛健男子,高声喝道:“这里可有如此相貌的杨姓客人么?”店伙一见,顿时面目失色,摇手道:“俺这里没有。”当头两骑中有一人生得面如傅粉,眉目间十分机灵,沉吟道:“难道他差过站头?咱们这差事算没当着,且向下站料理去罢,反正跑不了他。”

    那一个道:“对对,这里几家店面咱都吩咐过,只要他一到,便飞速知会咱们哩。”说罢一拨马头,余骑火把高举,风也似卷去。店伙吐舌道:“怪不得那会子大家惊怪,怎旋风般又发来第二拨?那个小白脸子名叫玉哪吒李成,是滕大爷手下第一个得意头目。既差他出来,想是事体紧要。这杨姓客人除非插翅儿飞出三四百里,不然就算交代咧。”(极力为下文反蓄势,并虚写滕家之声势,绝妙顿挫!)

    松山一听,暗暗吃惊,却又摸头不着,暗想遇春不过先走一霎,怎忽地和滕家寨有了交涉?正要危进,忽听“嘡嘡”的一阵锣响,乱糟糟撞过四五人,却是各店伙计。一面敲,一面喊着遇春形貌道:“小心呀!如有这样客人,快去知会李爷。”便如喝牢一般,直喝过去。众店客听了,都惊惊耸耸,纷纷议论。正这当儿,只见一个客人毡笠压领,背了行李,手提朴刀,大踏步抢进店,问道:“这里有袁、祝两位客人么?”松山一望,不由大惊,顿时拖住,向己室便跑。

    正是:惊闻甫过方猜讶,好友忽来且度商。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晓。



第五二回:走畏途游戏种种宿,羑里疑阵重重。
  
  且说松山凝神一望,那来客正是遇春。幸走得匆忙,一顶毡笠直压到眉际,灯光隐约之下,店伙事忙,竟没理会面貌。松山早趁势拖住遇春左手,尽力子捏了一把,笑道:“时斋,怎这当儿才赶到?我们还等你用饭哩。”说罢,一直拖进。店伙只当这客人姓石,便笑道:“石先生辛苦咧!要另住单间,小人便去收拾。”松山连连摇手道:“我们是同伴儿。”说着已到屋内,袁平刚要厮唤,松山将眼一挤,硬将遇春推入里间,悄悄将方才所闻见一说。

    袁平一听,早吓得什么似的,便道:“唔呀!怪不得道中车夫那种说法,原来滕家寨这般了得。”因将车夫略叙滕家之话说了一遍,道:“不错的,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那车夫粗粗笨笨,说滕家寨是是非之地,这句话竟颠扑不破,很有见解哩。今他无端寻杨兄,却透着诧异。”遇春微笑,便将乱石沟一段事细细一说。袁、祝听了十分骇诧,揣测半晌,没作理会处。只得按住话头,且喊用夜膳。松山还不怎样,惟有袁平眉头皱起老大疙瘩,纳着头胡乱吃罢。

    松山依然将遇春推入里间,然后唤店伙来捡撤,随口问道:“这当儿街坊上安静了么?你看滕家寻客人是怎么档子事呀?”店伙道:“咳,这可难说。往年曾有这么一回,据说是某县捕头踹缉什么案件,那捕头好个体面相貌,乍望去便似过路委员,后来闹了事,大家方知他底细。他到这里,便住在南街某店,刚才掌灯时分,忽地从滕家寨闯来一干人,不容分说架起捕头便走,方出得集栅栏,那里油布等类业已布置停当。

    好捕头真有骨头,当时破口大骂,眉头不皱,但听喀嚓噗哧,刀声乱响,转眼间被这干人分尸数段,七手八脚打起油布包,分携马上,呼啸而去。这便是滕家往年寻人哩。”(愈说愈险,妙妙!)袁平听了,不由手儿一颤,将杯茶泼翻,店伙却匆匆而去。这里松山沉思一回,一望遇春,却扬扬如常,方拂扰榻席,待要歇息,便道:“依我看,吾兄不必理他。可是车夫说得好,终究是是非之地咧,再印证起所传闻,并今晚他们寻觅光景,怕没有好意。”

    遇春道:“兄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想滕氏三雄这等气势,不消说党羽四布,若要避去,甚是不易。这当儿如稍示畏怯,不但启彼轻心,更且于事有损。此时但当随机应变,待以诚心,折以盛气。好在我自审所能,还可料理得来,两兄有兴,随我一探虎穴何如?”说罢哈哈大笑。(兴会淋漓,气可吞牛。)正这当儿,只听店门首一阵喧哗,脚步乱响,便有人叱喝店伙道:“你等如此疏忽,几误我事,便是那戴毡笠的客人了。兄弟们仔细了,待我进去。”说着直奔松山等住室。
  
  松山方一打愣,只听“咕冬”一声响,却是袁平身儿一颤,连椅栽倒。遇春刚要拎刀,只见帘儿一掀,进来一人,向遇春纳头便拜,正是玉哪吒李成。原来遇春进站当儿,街坊上便有人觑着,忙赶去报与李成,所以直寻将来。当时遇春略询李成来意,方知是滕荟所使,特来接待。原来滕荟那匹青骡,日行五百里,是从关外得来,脚力非常,因此三四百里外土豪恶富,都终日惴惴,惟恐不定那一时滕家人来照顾。有此代步,所以滕荟早回得寨去,吩咐一切。

    当时遇春将李成仔细一望,只见他身格矫健,垂手侍立,便笑道:“我们过贵察,自当拜访尊主人,何劳足下远步?”李成道:“小人奉主命探候,既得尊诺,便当回报。”说罢解身退出。遇春欠身送至门口,便见他所带余众,虽仅四人,居然分两行肃然站定。见李成一挥手,顿时向遇春声诺如雷,然后簇李成就店外各登鞍马,一拥而去。遇春见了,暗暗称奇。将店中人惊得良久静悄悄的,这当儿便纷纷揣测起来,有的竟向遇春室前探头探脑,店伙殷勤自不必说。闹了一霎,待稍静松山方与遇春商议定大家同行。

    袁平虽胆怯,也无可如何,便草草稍为安歇,一夜也不曾稳睡。次日大家起来,刚要登程,只见两车夫撅着嘴意进道:“俺不是掉蛋,没别的你另雇车罢!没支的车价,俺也不要咧。那滕家寨俺算不去。”遇春笑道:“不打紧,都有我哩,便抢掉你车子,也是我赔,并且多加你酒钱,你看怎样?”两车夫白瞪一回,只得应允。这里松山便喊店伙算帐,店伙道:“李成爷早垫给咧!俺便有两个脑袋,也不政收您的。”说罢替袁、祝装好行李,遇春将自己行装也置在车上,只提朴刀,一行人出得店来。

    只见夹道观者指指点点,直出得集站方才静下来。一路上大家讲起昨夜事。那前面车夫回头一望他伙伴道:“都是这色鬼,无端地向白鹁鸽家去。偏人家那里后拨顶前拨,有缺即补,直候到五更头,方瞅空儿弄了一家伙,直了脚子跑回店,又闻得昨夜事,猛吃一惊,这当儿小肚下只管痛刺刺的,若得了阴寒症,我是不依你的。”后面那个双撑两臂,哈着腰儿,扭着臀儿,一根车绊匾绳在脖后磨来磨去,便笑道:“俗语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白鹁鸽那种一摊泥的样儿,你还硬生生狂你的,不给人个方便。就天理说,你自己会方便么?”

    正在胡噪,只听松山叫道:“倒也,倒也!”一声未尽,车子一歪,袁平整个儿滚在地下,却是一处偏坡。前面车夫只顾胡噪,竟没理会。当时两车夫互相埋怨一回,忙端正车子请袁平上去,百忙中却望不见遇春。袁平顿时前后左右张望起来,一颗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松山见了,不由暗笑。恰好穿过一带长林,却见遇春笠影从前面树阴中转出。须臾红日当空,行尘渐起,已离了万福集二十余里,都是平沙宽道,高阜乔林。却有一道长溪,随路弯环,溪边蒲芡青葱,颇颇有趣。

    袁平四望观玩,不住价点头咂嘴,道:“怎这样好地面,会出些杀人放火的人,也是怪事!”车夫随口道:“闻得人说,那滕家寨景致儿更是可观。靠寨有一片湖,这溪水便从湖泻出,借湖水灌溉稻田,好不得利。人家滕大爷都整治得井井有条,设闸启闭,都是滕家主持。那一带居民小户在湖中收理鱼苇等类,都须给滕家纳修闸疏凿费,只这笔进款,委实不小,所以修治得寨中铜墙铁壁一般。”正说之间,只望见遇春影绰绰就前面树林旁一片棚儿前歇下,车夫欢叫道:“又该吃馍儿咧。”说着奔去。

    只见三间矮屋连接草棚,果然是卖饭之所。一个村汉正端正茶汤食物,食物桌旁两张茶几,一几上晾了两碗酽茶。当时歇下,车夫自去吃馍。遇春与袁、祝随意散步,便置下朴刀,踅到茶几前。松山觉得吻燥,随手端起茶饮了一碗。忽听得屋内大笑道:“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果然识货的主儿来了。”说着“蹭”的声窜出一人,生得短小精悍,日光闪灼,穿一身尘垢短衣,拎一顶破帽,便似小贩模样。先向遇春膘了一眼,然后一拳拄腰,丁字步站定,向松山道:“足下吃这茶还将就得么?”

    松山愧谢道:“倒也罢了。”那人道:“既如此,拿来罢!俺为这茶,亲到蒙山走了一趟,今足下吃了一碗,我看面子,要你五十两头,快些交割,俺还趱路哩。”松山道:“足下休得取笑!便是小弟冒昧,自当负荆。”说罢拖地一揖。那人顿时剔起眉,双睛一瞪,大喝道:“那个与你取笑?若没得五十两,将你脑袋把给我,由你白去。”(奇句。)说罢,虚扬一掌,松山慌忙后退。袁平方唔呀一声,却见遇春抱拳抢上道:“足下,话不是这等说,”

    那人冷笑道:“怎么?你是岔儿!好好,咱们来来。”说罢,“嗖”的声,一个箭步跳到道旁,比鹰隼还疾,忽的一旋身使个旗鼓,浑身透着精彩。遇春一见,暗暗称奇。当时拔步赶去,用一个双劈太华势,两拳一分,便取那人上路。好敌人!真是会家不忙,只将身微矬,遇春拳已落空,趁势一侧掌直搠胁下。在拳法中,此名“铁掌剑”,真是横斫可断虎项,直搠能洞牛腹,非炼过铁砂袋的不成功,甚是厉害。

    遇春大骇,忙身躯一晃,提拳格开。知是劲敌,便换形移步,逐处留神。只见敌人拳法纵横开阖,重似泰山,轻如流水。两个便翻翻滚滚,各逞神威。饶是遇春,还不敢稍为怠慢,将袁、祝等都看得呆在那里。正在出神,忽听敌人大笑道:“好好,俺算佩服你了!”“唰”的声一个满堂红,就地一滚跳出圈子,突突突,风团一般奔入林内,影儿不见。遇春怔了一回,莫名其妙。这当儿卖饭村汉也愣怔怔踅来,道:“亏得我没惹他,他早就来在这里起腻,我还当是小贩哩。”大家揣测一回,究不晓得是什么人,只得依然起行。

    车夫道:“此去羡里城还有四十余里。若那里打尖,未免脖儿太长。依我看,仲家铺店道儿也不错哩。”说话之间,又走了八九里。车夫方瞅了眼儿望野饭棚,忽见道左树荫下齐整整一处新棚,车夫诧异道:“这里没人家呀!”忙奔去一看,只见棚内铺设得十分精致,桌椅俱全。另一张桌上设了簇新绒毡,香茗果盒,都是上好物品。最妙的还有盘脯壶酒,一古脑儿用纱笼笼定。车夫惊唤道:“怪呀!难道谁在野地里会亲家么?”袁、祝下车一望,也甚为惊异。

    遇春细看一番,忽从笼角下拈起一张名刺,便笑道:“不须诧异,这是特地为我辈预备的。”袁、祝一望名刺,却是“滕蒙”两字,(滕氏豪致,写来好看煞人。闲中着笔,愈暇逸却愈绚烂,此文章秘诀也。)不由吃惊道:“可见他们气势广被,一张刺儿便镇住往来人众,没人来偷个嘴儿哩。”车夫有生以来那里便吃到这样物品,不由张了口,馋涎欲滴。遇春笑道:“你们只管去受用,我们这样客是不必客气的。”说罢与袁、祝各用少许,便命车夫来吃。酒脯既尽,又捣掇了许多果饼,方才起行。

    一路上只喜得嘻天哈地,不由足力健举,那车儿风一般跑去。不一时约有八九里,又有一处新棚如前一般,这当儿车夫只恨自己肚皮不作主,装不了许多,稍为停息,又复起行。不多时已望见仲家铺小庙儿前的斗竿,车夫笑道:“合该媳妇店没生意。吧们这会子肚皮饱饱的,还是羑里城打尖去罢。”
  
  原来仲家铺地面有如村落,其中有一家客店,后院中便挂着住家,是妯娌两个合开的,都有二十几岁,妖妖娆烧,能说善笑,与客人扯个俏皮科,是再好没有,若讲起生理市情,比男子还精灵几分。却有一桩,算起店帐,非常老辣。偏搭着客人有一种贱毛病,越挨了老大闷棍越自在,因此店中生意十分发旺。古诗人说得好:“客邸无花不算春。”大概天涯客子,不胜云鬟玉臂之感,便偶然快快眼睛也是好的。这两面亮招牌既掮出,大家便称为媳妇店哩。

    当时车夫且说且行,只见前面尘头起处,鸾铃乱响,两骑马衔尾跑来,去车数十步,驻马一望,忽的一旋辔头,连加两鞭,那马长嘶一声,向回路便跑,尘埃滚滚,顷刻驰入仲家铺。车夫一见,又有些毛手毛脚。遇春道:“只管走便了。”说罢将毡笠一按,手拎朴刀在前开路。不多时已到馆棚前,只见静荡荡一无人声,直穿过一道长街,都是关门闭户,踅至街尾,方见一老翁,贼眉贼眼的开了一线门缝向外探头。恰好遇春等走到,老翁一惊,“砰”的声又关了个结实实。

    遇春等不由诧异,便拎刀叩了两下,问其所以。里面颤抖抖地答道:“客官走路罢,俺这里都罢市咧。方才滕家寨还闯来两骑马,探什么行路客人,不消说又是血淋淋厮杀的事,因此大家不敢作生意。”遇春一听,颇为恍然。当时踅过仲家铺,一路上又遇两处新棚,车夫委实吃不下,只是牌睨而过。
  
  这路子却渐行渐高,仿佛山坡形势,车子从下仰上,吱咀咀好不费力。原来这里城地基是一高原,便如小土山一般。相传当年周文王被困之时,这羑里所在,本是平阳之地,一日文王正在静坐演《易》,忽的朝命到来,命他亲自负土筑高,为修牢狱之基础。当时文王仰天长叹,忽的风雷怒号,天地晦暝,空中恍有无数甲士往来驰骤,霹雳一声,大雨如注,那水却四面奔注,势如建瓴,细一察看,地已变为高原。使臣大惊回奏,纣王知文王盛德动天,所以才不敢加害。

    当时遇春等行不多时,已望见羡里城。长风过处,一片人声浩浩。那长圩形势,便如城垣,远远望去,甚是峻整。车夫抬头道:“到咧!到咧!迎面便是西圩门。”说着随遇春紧趱一程。将到西圩门,只听圩上一阵潮水似喧动,仔细一望,竟黑压压满圩都是人。有的便指手画脚喊道:“到咧,我们向店首去看罢!”说着争先恐后,纷纷向下乱挤。那圩边早有一簇人,伸长脖儿东张西望,见遇春等到来,连忙抢上。当头一人衣帽齐楚,恭恭敬敬连忙声诺,接着递上滕家名刺。遇春沉吟道:“足下何人?想是滕宅的人么。”

    那人躬身道:“小可便是圩内会隆店主,杨爷等歇息之所便在散店。”说罢,向余人一望,转身前导。这当儿袁,祝也便下车,随遇春慢步入圩。只见街坊两旁,万头攒动,无数眼光,都集拢到三人身上,便如看赛会一般。那店主吆吆喝喝,在前引路。车夫这当儿却精神暴长,两膊一晃,厕下加劲,那车儿好不飞快。
  
  少顷到店门。只见铺设得十分辉煌,向内一望,焕然一新,帘幕等类,都非寻常,地无纤尘。只有两个漂亮店伙,在正室廊下伺候。百忙中左偏厨下刀砧勺釜响成一片。看光景便是官府行馆也不过如此。当时遇春大踏步便走,直入正室。袁、祝到室门,偶一回望车夫,只见两个店伙,各扯一个,笑着拍肩道:“今天你说是吃什么?由你想得出,俺便办得来,好容易遇着大东大道,莫要错过呀。”两车夫只嘻了嘴,一路诨笑随店伙去了。

    这里袁、祝进室,不由一怔。只见铺设得精美富丽,便如佛堂一般。廊下店伙,早穿梭价端进汤茗。三人洗漱罢,方才落坐,忽听店外泼刺刺一骑闯来。店主连忙迎出,躬身数语。(虚写,妙!)马上那人道:“既如此,便当回报。”说罢,一抖丝缰,风也似驰去。这里店主便忙忙碌碌意进意出,一会儿到正室前探探,与店伙说得数语,一会儿踅到厨下,指挥一回。少时又在院高声吩咐道:“将来的马喂饮好,莫便误事。”三人听了,都摸头不着。

    惟有袁平胆小,只是心内怙惙,忽向遇春小语道:“你那朴刀呢?进店当儿,我还见你拎着,怎这会子不见咧?”说罢,竟有些惊惶。松山故意失惊道:“呵呀呀!了不得。你没看过胡车盗戟那出戏么?想是朦家不怀好意,遗什么胡车来罢。”袁平一听,顿时口儿张着,眼儿怔着,战索索就要站起。松山一面暗笑,一面绷起脸向遇春道:“杨兄这一着委实疏忽,你看可怎么好好呢?”

    遇春笑着,一望袁平竟面色大变,便说道:‘莫听祝兄作耍,那朴刀进店当儿,我却置在车上,是不打紧的。”袁平听了,心虽稍安,又要亲去寻来。慢腾腾刚踅出帘外,只听店主怒轰轰地高唤道:“这当儿还不料理么?且拣那瘦个儿的先把来杀掉就是。”便听众伙“嗻”地一声,接着刀声乱响,还有人高喝道:“便是上房里呢。”(愈险愈妙。)袁平一听,一个震颇;回身便跑,百忙中忘掉门限,只听“嗅通”一声,翻身跌倒。

    正是:虎须将捋气横秋,鼷胆乍惊魂堕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三回:滕家寨豪客款宾,杨遇春雄谈惊座。
  
  且说袁平惊倒在地,松山听得明白,忙笑着扶起他,道:“你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方才我望得明明白白,店人捉了只小鸡子把入厨下,你胡怕的是什么?”袁平悟过,也自好笑。正这当儿,店伙进来安置桌椅,不多时酒膳列好,真个是兰馐玉醴,象箸金樽,好不丰腆名贵!遇春笑道:“且莫负主人盛意,便大家痛饮,与袁兄压压虚惊罢。”
  
  于是随意坐了,顷刻吃罢。那店主又踅将进来周旋一番。时已过午,遇春道:“有扰尊处,不安得紧。”店主忙笑道:“小可不敢当,不过承滕爷命令罢了。便是两位尊御也早用过膳了。”遇春道:“如此妙极。便烦足下唤他们整理车子,即当起程。”店主道:“不瞒杨爷说,尊御这当儿敢好走去七八里了。”袁、祝惊道:“这便怎处?”

    店主道:“滕大爷早备来坐骑,以见其执鞭敬意。”说罢向外一招手,三四店伙顿时跑去。须臾蹄声繁动,牵来三骑高头大马,鞍辔鲜明,咴咴乱叫。遇春因朴刀置在车上,略一沉吟,却自揣艺足胜人,也便不以为意。只苦了袁平,本来心下怙惙,偏搭着最不善骑,等闲骑头驴子,还摇摇晃晃,这会子一看狞龙似的劣马,便是爬上马背,就须费许多手脚,不由吐舌道:“唔呀!这还了得!没别的,我只好步行奉陪了。”松山道:“这不打紧,袁兄是不懂驰马诀法,越是心下坦然,越能控纵合法。初上得马,视马脖如一线,便觉手足无措。但给他个不理会,便是跌落还有地皮接着,如此一想,决可驰骋自如。”
  
  遇春道:“正是正是。所以庄子说:公儋务人,下临千仞之溪,足一分逡巡垂在外,便是心定的道理哩。”袁平一听,居然一鼓作气,顿时将瘦臂一振,勒勒袖儿,昂头道:“好好,咱们且试试看。却有一样,咱们作一条龙似的走,我须作个龙肚儿,倘然跌落,有你两个首尾相救。”店主一听,不由好笑。他偏会作耍,当时亲走去命店伙将那马一字儿牵列店外,这当儿男女夹道,便似一件长巷,都眼睁睁注视店前。不多时遇春等鱼贯而出,果然将袁平夹在中间。遇春当先上马,忽听背后观者一阵喧笑,忙一回头,却见袁平拱肩缩背地猴在马上,两手将辔头拽得死紧,店伙笑吟吟偏要递给他鞭子。再一望那马,分外高大,是一匹青鬃卷毛烈性物儿。
  
  袁平这当儿全副精神都注在辔头,只忙得七手八脚,没奈何腾出一手接了鞭儿。不提防鞭梢一晃,正拂在马眼,那马长嘶一声开腿便跑,便由遇春马旁擦过。松山喊道:“袁兄莫慌1还有地皮哩!”说着与遇春加鞭赶去,三骑马风团似验出街来,直出东圩门。从后望袁平,只管东歪西晃,看看要跌落。忽见他腰板一挺,跨下用力,一手勒辔,偏偏连加几鞭。松山大叫道:“对咧,对咧。”说罢,与遇春赶上。

    袁平这当儿顾盼自得,回头笑道:“祝兄妙论,真真不错,原来万事都是心作主哩。”(至理名言。)于是三人扬鞭大笑,便厮趁着慢慢行去,依然让袁平作个龙肚。只见道路整洁,两旁树株迎风蔽日。隔五六里便有座更铺,其中器械精备,人夫强壮,铺前飘出一面方旗,上写“滕家寨西路乡壮”等字样,见了遇春等,都肃然列立。遇春叹道:“匹夫所为如此,不为豪侠,必能作贼。当今皇路清夷,适足自掇奇祸。吾当察其为人,勉以晦迹待时。若国家多事之秋,此类之士正当罗致为用哩。”(隐然大将识概。)袁、祝听了,连连点首。
  
  说话之间,已行了三十来里。忽一阵鼓角之音随风隐隐,遇春用鞭前指,回头道:“两兄看前面那处聚落,葱葱笼笼很有气势,莫非便是滕家寨么?”袁、祝一望,果然气象不坏,远远还有一片水光,白茫茫的从远树影中映出。(写来如画。)松山便道:“或者便是哩。那车夫曾说寨还靠湖,那不是湖水光儿吗?”正说之间,忽见对面尘头掠起,影绰绰一点黑影比箭还疾,顷刻一匹青骡飞到面前,上面一人大笑道:“在下迎候来迟,谅不见罪。”说罢跳下,正是膝荟。

    遇春等连忙下马厮见,滕荟大悦道:“杨兄信士,难得更携快友,真令人快活得紧!便请上马,在下即当前驱。”说罢,“嗖”的声先跨上骡,遇春等也各上马。可喜袁平真作脸,居然略一扳鞍,端正正扬鞭顾吩,竟很有些伉爽恣肆。松山见了,不由暗暗称奇。当时滕荟与遇春并辔,前指道:“敝寨不远,那片水光晃耀处便是。”说罢,随意一磕镫,再一回头,竟离遇春等三四里,便恍然一笑停住。那知遇春煞有真赏,那日在店中相遇,却没理会这骡儿,这当儿仔细一望,便赶去,不由失声赞道:“足下尊骡,端的骨相异常,一定是北地良种。”滕荟道:“正是,杨兄既见爱,在下自有道理。”
  
  遇春听了,也没在意。于是且行且语,紧赶一程,一路上只闻得角声间作。问起滕荟,他只笑而不语。这当儿斜阳一抹已上林梢。少时去寨只有三四里,遇春倾耳一听,鼓角全无,十分静悄,惟遥见寨门深深,杳无人迹。暗想道:“怎这所在反这般幽寂。”正在沉吟,只听滕荟道:“兄等慢行,在下当先去知会。”说罢一磕镫跑去,遇春等也随后赶来,相去里把地。
  
  只听滕荟忽的一声胡哨,接着寨内轰隆隆一声号炮飞上半天,顷刻间鼓角齐鸣,满寨墙上旌旗飘动。便听得鼓声三通,暴雷似一声大喏,寨门开处,早有两面销金绣旗,迎风卷出。掮旗大汉便如方弼、方相一般,一色的青巾快靴,短衣缚裤。后面乡壮,雁翼排开,明晃晃缨枪斫刀,长有里余。步丁之后,却是二十驹对子马,一色的长袍马褂,行装带刀,便如抚标下的戈什哈一般,却只戴了秃缨大帽,这便是滕家家丁,就材儿作了各路头目,分领所练乡壮,一个个身体伟岸,精神抖擞。

    最后居中一骑白马,雕鞍锦鞯,上面一人浑身白绸短衣裤,帕首乌靴,背负长剑,便是玉哪吒李成。这干人出得寨来,便听李成高喝止步。顿时由寨门分两行列立,前掮旗大汉直列到遇春马前。遇春方踌躇,只听众乡壮又一声喏,忽的滕荟与一骑并辔驰到。骑上那人体貌雄异,缓装便帽,哈哈笑道:“难得杨兄也知此间有滕蒙哩。”(语气不小!)说罢手儿一拱,便请先行。遇春等那里肯依,谦逊一回,还是滕荟引路。一行人便由枪刀弄中按辔而过。
  
  这当儿夕阳映射,闪灼灼一片光芒,真个照眼惊心。袁平这当儿倒索性将小心收起,一般的挺身昂头,四处顾盼。便见李成忽地将手一招,这干乡壮便如长蛇阵式一般,纷纷一卷动,那两面绣旗忽的趋到寨门,将尾作首滔滔而入。袁平文士,那里懂得什么军法部勒,只觉好玩得紧。偷眼望遇春,正与滕蒙指指点点。寨门既入,那路儿越发宽整,街坊上往来少年都带些精悍之色,一个个意气飞扬,三五把臂。里面赌肆酒楼,十分兴旺。但听得歌吹远闻,并艺场角武,时时有刀剑击撞之声。
  
  直踅过一件街,方见道北一片广场,中有一座城式大宅,四面围墙坚而且高,上面雉堞森列,好不雄壮。宅前甬道一色的白石砌就。两旁高槐数十株,直接到上马石前。绿荫扶疏中早现出高大宅门,十分壮丽。这当儿宅门大开,十余辈仆役垂手鹄立,鸦雀无声。李成早跳下马,紧走几步。
  
  仆役走上各带住遇春等坐骑,于是纷纷跳下。遇春方向滕蒙谦让先行,忽见李成向众乡壮略一扬手,回头看时,登时静荡荡不见一人,惟见两面旗影风也似分卷入东西街坊,顷刻都杳。这里滕蒙兄弟让进遇春等。其中房廊迥互,院落深邃。踅进二门,由一角门穿进一层院落,正厅中早已铺设整齐。但见虾须半卷,猊篆微焚,有两个伶俐小童在廊下伺候。当时大家踅进,分宾主坐定。滕蒙道:“咱是鲁莽汉子,往来豪杰常常待遇不周,若非荟弟巧遇杨兄,此等嘉会竟失之交臂。人生意气相许,真令人快活得紧。诸公不弃,且作平原十日之饮何如?”说罢掀须大笑。

    遇春谦逊一番。时已入夜,膝蒙略一回顾,顷刻间满厅中华灯四张,亮如白昼。不多时童仆等调开桌椅,酒筵端正停当,丰盛华腴,极水陆之产,自不必说。于是宾主揖让就座,东西列席。这当儿厅外悬灯,健儿夹立阶前,一个个挺胸晃膊,佩着刀剑,都望着厅内,肃然无声。滕蒙举酒道:“今日良会,恨无妓乐娱客,却是敝寨还有数名村童,扑跌剑舞,亦复足资一笑。”说罢一望左右,侍童顿时趋出。

    不多时四名小童罗拜筵前,一个个前发齐眉,后发盖颈,衬着全身劲装,十分矫健,便就筵前捉对儿扑跌起来。果然捷若猿猱,轻尘不起。遇春一望,便知确有武功,并非花拳绣腿。滕荟一笑,也便举酒相让。须臾酒过数巡,遇春一面留神滕蒙举动,一面打点闲话,想探其为人。方在沉吟,只见那玉哪吒李成满脸怒气匆匆抢入,向滕蒙附耳数语。

    滕蒙听了,顿时面色一沉。遇春急望阶下诸健儿,只见都横眉怒目,手拊刀柄,齐望定滕蒙颜色。只听“簌簌”一声响,袁平箸儿业已落在案上。说时迟,那时快,便见滕蒙一掷酒杯,大喝道:“给我缚将来!”遇春大骇,刚要跳起,便见李成风也似趋出。不多时,只听厅外哈哈一阵狂笑,便见黑凛凛一条大汉随李成大踏步走入,直趋到滕蒙跟前,朗然道:“今日没别的话,只求滕爷可怜俺的老母。”

    滕蒙慨然站起,道:“这却不劳嘱咐。只是你素晓寨规,为何失脚如此?咱便欲袒护……”那大汉不俟滕蒙说完,忽地双眉一剔,大喝道:“不须多话,人都有个忍耐不得,规法具在,便请施行。”说罢目光炯炯,退立当筵。这当儿李成便要抢上,那大汉微笑道:“玉哥儿,且歇歇是正经,真个老哥哥还用你费心么!”正说之间,只见滕蒙一跺脚,将手一挥。

    那大汉笑道:“这不结了么?”一声未尽,“嗖”的声由怀中掏出把匕首,拳肘回锋,“嗤”一声向项下一勒,顿时尸身栽倒,溅血满地,早闯进两名健儿拖了便走。袁、祝一见,不由大惊失色。独遇春举酒一饮而尽,笑向滕蒙道:“此越王勾践之故智也。不知足下仿来,端的何意?遇春,蜀中男子,岂便慑此!”滕蒙起谢道:“杨兄那里话来,方才这汉子是敞寨南路头目,趋事有年,都守规矩,昨天差他勾当一家贪宦,不想他竟犯淫行,致毙两命,所以立整规纪,有惊尊客。”说罢昂然顾盼,甚是得意。

    遇春抚掌大笑道:“可惜这汉子便死得一钱不值。”滕蒙不悦道:“杨兄此话必有持解。滕蒙虽不才,还能从谏如流哩。”遇春道:“这汉子捐躯徇欲,死得固是不值。却是他大错处在投身非所,俗语云:明珠投暗,焉得不死而无名。你道还值一钱么?”滕蒙越发不悦道:“咱自问放寨规法,还能驭众,怎便非所呢?”遇春正色道:“不是这等说法。今先问足下,刑赏惩劝,御世大权,足下以一齐民,何乃专擅如此?然则天子有司可以不设。况头目之称,究为何职?惟无端草窃奸民,方有此名称。这汉既不识正名,复蒙其名以恣淫恶,推原其故,还不是投身非所么!”一席话词严义正,直将滕蒙问得汗流夹背,哑口无语。

    袁平这时惊定,得起意来,忽仲瘦指向空中画个老大圈儿,摇起头儿道:“杨兄这话,真个鞭辟入里,针针见血。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议还不可,何况……”刚说到这里,却见滕荟明灼灼眼光飞到自己脸上,连忙住口,干嗽一阵。只见滕荟向遇春笑道:“杨兄豪杰之士,何亦作此腐儒之论。我辈顶天立地,正当为天下雪不平,若都待龌龊有司,兀地不使人气破肚么?”

    遇春道:“至刚不显,大侠绝名,晦迹重身,阴以弥不平之憾,则可。若号召啸聚,徒快豪举,窃恐流极所底,不可复问,足下不见乱石沟驴夫之事么?推此以求,恐假尊寨以恣凶暴的正自有人哩。”正说得热闹,忽听檐头有人大笑道:“好好好!快友忽来,便当喝他娘的个痛快才是,怎一个个咬文嚼字,学起秀才腔调来?俺滕二委实听得不耐烦哩。”说罢,烛光一闪,“唰”的声一人飞落筵前。遇春一望,不由站起太喝道:“不是你,便是我!”说罢就要动手,众人大惊。

    正是:危言方动探丸客,闯座忽来击剑人。欲知来者为谁,且待下回分解。



第五四回:示整暇寨主耀武,全节义滕二装神。
  
  且说遇春忽见一人飞落筵前,细一端详,竟是路中较拳小贩模样的人。这时节,秃着头儿,只披一件又宽又肥的长袍,一溜歪斜,直趋自己跟前。遇春不由怔着站起,那人早抱拳陪笑道:“杨兄莫怪唐突,还识得小弟滕芳么?”说罢,向松山一望,道:“祝兄莫忘记五十两头的茶钱呀!”说罢大笑。原来这滕芳性最好胜,又好游戏三昧,不怕杀人放火的大勾当,他都行若无事,以游戏出之。平日价不甚在寨,往往游行千八百里之外,高去高来,神鬼难测,所作快事笑谈甚多,今且略述一二桩来。
  
  一日他行到一处镇聚,见临河一片酒肆十分整洁,便慢步入去要了一角酒,一面饮,一面四下观望。却见对河一带围墙,后门边桐竹萧疏,双扉静掩。对门河下,却有一片蒲芦,近水人家大半都养鸭儿,这时节便有个中年汉子,生得凶眉暴眼,正蹲伏在丛蒲边,探手捞摸,须臾笑吟吟擎出三五枚肥卵。这时天色傍晚,忽地那围墙后门儿吱吜一响。滕芳望去,却是个伶俐丫环,侧着头向东呆望,口内嘟念道:“怎李姑夫这当儿还不见来?”徘徊一回,掩门而入。

    果然不多时从东慌张张踅来个少年书生,衣冠敝陋,但是面目间一团英俊之气,一路东张西望,幸得四下无人,便三脚两步直赶到后门前。滕芳无意中一瞟那中年汉子,却见他满脸透着诧异,顿时将头一缩钻入蒲丛,只露了一双贼眼,便如猫儿伺鼠一般注定那后门。滕芳正在纳罕,便见那书生轻叩两下。里面娇声低应,顷刻间丫环踅出,先笑吟吟伸了三指,道:“切记住这当儿,莫要误事。”说罢敛袖掩口,忽的学了声猫儿叫,俏步一转,“砰”的声将门关好。那书生微笑点头,似乎会意,又四下一望,大踏步便走。

    这里中年汉子更不怠慢,顿时揣起鸭卵尾在书生背后,遥唤道:“李相公那里去?你那令岳端的向你怎生交代?难道天仙似一个人儿,就这等罢了不成?”说罢竟义形于色。李生回头道:“原来是冯兄,多承你虚张声势,那老背晦只给我百金财礼就要取掉婚约哩。”冯某道:“真的么?他却便宜得紧!此间不便细谈,咱们到隔河酒肆沽饮三杯何如?”李生道:“不须罢,天色晚了。”冯某道:“得咧,咱们短喝夜酒么?”说罢拉定李生,踅过小桥,直入酒肆。恰好滕芳座边,颇背静,他两人便匆匆就座,呼酒饮起。

    冯某一面饮,一面见李生没精打彩,便笑道:“依我看,还是想个计较,尊夫人到手才是。难道你们学校朋友平日价张口道义,闭口名教,这当儿不会动动笔头,起个公愤,告他个嫌贫赖婚么?再不然我们胳膊朋友给你撑一下子,东乡里飞腿毛二,南聚里小阎罗任柱,都是俺斩头沥血的交情,只要李相公您一答应,咱们便唱他出《下河东》。(京剧,一名《罗锅子抢亲》。)什么话呢!苦哈哈的交朋友么,斫掉头碗大疤痢,那个怕得着他!”说罢,气愤愤斟起一杯一饮而尽。

    滕芳悄听大概,已猜是富户赖婚,方才后门一段光景,定有些蹊跷;当时便假作盹睡。果然那李生一时见冯某意气如云,不加思索,竟将后门边密约之事吐露出来。原来李生所聘妻子,容德兼备,见其父赖婚意定,料难挽回,便暗约李生偕遁成婚。那会子那丫环所示三指,便是今夜三鼓时分听学猫叫,作为暗号。至于那冯某,本一市井无赖,当富户赖婚事起,他却想诈一笔老大肥钱,便顿时风言风语要与为难,果然富户心下怙惙起来,所以给李生百金。

    冯某便挟惠进步,与李生越来越近,李生少年书呆,那识市猾诡诈,所以匆遽之间,竟将自己秘事和盘托出。当时冯某乍听得,只喜得脖儿一缩,不由道:“哦,哦。”(回顾蒲丛偷张一段,笔致周密。)顿时骨碌碌睛睛一转,手舞足蹈,一迭声呼酒唤莱,大杯价斟起酒奉与李生,悄语道:“好好!好人自有天补敷,这事儿真正可喜哩,快痛吃几杯舒舒闷气。”李生心头畅快,一连几杯急酒,竟有些东倒西歪。

    这当儿不过方交初鼓,冯某道:“不打紧的,好在时光还早,你家下离此又近,我便扶你回去歇豳一霎,再去行事不迟哩。”说罢给过酒钱,扶李生跄踉便走。滕芳更不怠慢,也便会钞跟将出来。只去得数步远,果然踅过一条街便到李生门首,低矮矮一所小院落,墙可及肩,十分卑陋。便见李生出钥启门,两人一路拉扯踅将进去。李生醉语模糊,还依稀可辨。不多时冯某踅出,反手掩门,低了头匆匆而去。
  
  滕芳觉得事儿尴尬,不觉好奇心起,忙踅入一看,却见那李生仰睡在榻,手脚都缚得结结实实。滕芳略一沉吟,早瞧科三分,当时急忙忙抛掉李生,且寻冯某。踅了良久,只是不见,忽的恍然道:“这厮一定是稳住李生,却去富室后门前弄他的玄虚。”想到这里,便直奔小桥,倾耳一听,街鼓方才两报。小镇聚市面荒凉,此时行人业已暂稀,一痕淡月微可辨物。滕芳一路张望,便信步坐向桥亭,暗想冯某一定从这里过河。果然,不多时影绰绰冯某踅来,直了脚子,低头竟过。

    滕芳一望,赶忙跟在他背后,直趋那圈墙后门。只见他呆立良久,刚听得三鼓发动,忽地捏了鼻“喵”的两声,便听得门内低问道:“李姑夫么?”冯某低应道:“正是。”顷刻间门儿一启,闪出个窈窕倩影,回头顷咽道:“我们再见罢。”说罢不管好歹,随冯某便走。那冯某好不狡狯,这当儿一言不发,离那女子十余步低头前导。沿河向东却有一股岔路,竹树森蔽,直接旷野。膝芳是何等样人,这些寻常把戏,到他眼内早已心下了然。当时略一纵步,风也似由冯某背后掠过,随手一掌,“啪”的声打在脑后。

    冯某冷不防,一个踵险些栽倒,不由怪诧四望,却又没些动静。这当儿那女子娇喘吁吁,业已赶到,仔细一望冯某,突的倒退十余步,战抖抖惊叱道:“你是那个?”冯某更不理会,“飕”的声颦出短刀,向女子一晃,低喝道:“不许多话!你我这番奇遇总是前缘,快随我来是正经。”说罢挽住罗袖,催促便走。那女子那里肯依?顿时蛾眉倒竖,顿足道:“你这厮欺侮良家,我便拼掉性命!”

    滕芳偷觑,不由得暗暗点头,刚要抢去,只听冯某怒喝道:“你这妮子不识好歹,我本待携你到家礼接成婚,如今却说不得咧,咱们生米作成熟饭再讲。”说罢口中衔刀,将女子抱跌地上便要放肆。正这当儿。忽听树后小语道:“快搁起,人家的李相公来咧。(写臁芳游戏之性如画。)吾神在此,那个敢当面来犯不洁。”冯某大惊,忙跑去一看,却是个精瘦男子,披发端坐,披了件宽肥袍儿,便如石佛一般,正仰首望空对月点头。忽地冷森森嘘出一股白气,直如一线,伸缩自如。这便是武功纯造的人那股罡气。
  
  但是冯某那里懂得?只见骤芳离离奇奇,虽形状不见可怕,却是深夜之间自己作这等没天理的事,本来心虚气怯,仓猝间未免疑神疑鬼,顿时手儿一颤,短刀落地,竟直橛橛呆在那里。滕芳更会凑趣,便趁势慢慢站起,拾起短刀,“飕”的声翻手一掷,只见烂银似的腾起三丈众,不偏不倚“溶嚓”声扎在一枝斜柯上,随即吩咐道:“你蓄意不良,本应斩却,幸得过犯未成,吾神当上奏取旨。你且注视此刀,不得妄移寸步。你忏悔心切,此刀当自落;若违吾诚,吾神当立取汝首。”说罢身形一晃,顿时不见,却早落在女子面前,举乎一挥,便命他随行。

    女子早惊定,听觑得明明白白,这当儿那敢违拗,一点芳心中只不住价念豆儿佛,那管鞋弓袜小,便跄踉踉跟定滕芳一路好跑,不多时已到李生门首。两人推门而入,女子忽见李生便如《山海经图》二负之臣的样儿,安稳稳睡得正酣,不由惊喜中又是纳闷。百忙中一望那神道,却早影儿不见,便急忙解缚唤醒李生。李生愣怔怔爬起,却见娇滴滴浑家坐在榻上,一时摸头不着,只张了口合不拢来。少时略定,夫妻各述将来一印证,方知被冯某所算,亏得神明见拯,这到手良缘方不致分散,当时不由望空顶礼。

    那知膝芳这当儿又飞人富室家,手到擒来数百金掷入李生屋内。夫妻惊惶惶寻了一回,那里有人影儿。从此李生竟妻财双得。只苦了个无赖马二蹄(离合冯字也。)便如木雕泥塑,俏步儿站着,脊梁骨撑着,脖儿仰着,睛儿瞪着,赛如犀牛望月,好个福相儿!直望到天光大亮,那把刀纹丝儿也没动。幸得有行人经过,觉得这位朋友有些毛病,这才将他撮弄清醒来。那知神气耗竭,又怀着虚恐怖,从此癫癫狂狂,不多几日,呜呼哀哉咧!这便是滕芳游戏一事,其余不必细叙。
  
  且说遇春当时听滕芳说罢,心下恍然,也便拱手笑让道:“怪不得足下拳法不同寻常哩。”于是重新见礼,大家就座。滕芳举酒道:“佳客相逢,清谈最妙。”说罢向厅外一望,皱眉道:“这些个纸老虎摆列出干么!依我说收免起罢。”滕蒙一笑,略一摆手,阶下健儿顿时退去,四名武童也便陆续而出,一时间虚庭静寂,宾主款洽起来。松山这人却是京油子,真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大家谈论起武功,他居然也来几句八面锋,并且很透着不离巴。惟有袁平只好擎杯呆听,拾人家个笑儿罢了。

    少时滕芳高起兴来,不由手舞足蹈,向遇春道:“在下游行各处,一向没遇着对手,若非杨兄,在下这眼界便不消开得了。”说罢向遇春举杯一饮,十分得意。遇春微笑道:“击技防身,原少不得,却是在剑术中不过一端罢了。昔项羽莽夫,还知‘一人敌不足学’,区区拳勇小技,何劳奖许呢!”滕芳一听,顿时老大不悦,略一沉吟,便一桩桩叩剑术之秘。遇春略露绪余,真个是义蕴无穷,出人意表,听得大家连连点首。

    滕芳却一面听,一面肚内打稿儿,当时大笑道:“真是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怎的眼前便有这等人物,俺滕二便为执鞭也是一百个肯哩!”说罢眉儿一扬,竟有些不然神气。遇春一见,更不再谈。须臾酒罢,已将夜分,大家又谈了一回,滕蒙起身便请安置。自有侍童引遇春等踅进一处客室,里面一切精美自不必说。侍童退出,三人随意小坐。

    这当儿袁平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觉着周身百节都合了辙儿,不由连连呵欠,道:“唔呀!那匹王八马也和我开玩笑,颠得人尾巴骨生痛,可要睡个自在觉儿咧。”说罢连衣向榻上一歪。遇春笑道:“仔细着,主人家还要来客气的。”正说之间,果见灯光一闪,一个侍童手捧遇春那把朴刀随滕芳踅入。袁平连忙跃起。滕芳笑吟吟接过朴刀,向遇春道:“古语云:‘利器不可假人。’所以在下从车上将来。”说罢,亲与遇春挂在枕旁壁上,道了安置,匆匆而去。

    袁平喜道:“赶车的提小鞭,厨司背勺,随身法宝是不可须臾离的,何况这等叵测所在。这当儿我才放下心来哩。”遇春微笑向松山道:“祝兄你看主人是何用意?”松山沉吟道:“左不过示其诚坦之意罢了。”遇春道:“也不尽然哩:”这句话不打紧,却将袁平又惊得直立起来,苦诘所以,遇春却笑而不语。没奈何随遇春、松山各就榻歇下,一时间反来覆去那里睡得稳!但听得宅墙外一阵阵巡逻铃梆,呼来喝去,就残烛光中一望,对榻上遇春业已沉沉睡去,那把朴刀影儿,黑弯弯便如大长豆箧儿一般。(微细。)怔忡之间,便想起筵间那头目自杀光景,顿时浑身一起栗,躁汗如雨。

    这当儿松山与他抵足联榻,不由伸脚踹去,那知松山似醒非醒,只哼了一声,一个黄龙转身,一片鼾声越发起劲。袁平无奈,只对了残烛发怔。少时倦极,方要合眼,便听得门儿微响,“唰”的声一阵冷风吹过,忽见遇春睡梦中略一抬手,再一倾耳,仿佛院中有人微蹶一脚,随即声息都杳。袁平怙惙良久,没作理会处,直至五更鼓发,方才少为盹睡。却听得松山呼道;“起起!”睁眼一看,业已天光大亮,遇春等早已结束停当,侍童如梭价侍候洗漱,于是连忙起身。

    方要说夜间光景,忽一望遇春榻壁,不由惊道:“怎的杨兄朴刀却不见了?难道又置在车上去了么?”松山一望,也为诧异。遇春却如没事人一般,只微笑道:“不须管他!我们既是客,自当事事由东主人,既无端将刀送来,也许将刀取去哩。”一席话模模糊糊,袁、祝听了只是纳闷。
  
  正这当儿,滕荟踅入。大家周旋毕,滕荟道:“难得诸公辱临,家兄现在前厅伺候,请杨兄等巡阅敝寨,那些不合法,惟望赐教。鞍马已备,便请到前厅相叙罢。”说罢转身前导,曲曲弯弯引遇春直入前厅。那膝蒙早整衣迎出。这所厅事越发宏敞阀大,里面高座长案,分列两行交椅,西壁下,另有文书桌儿,立橱中刻符钤记件件都备,原来是滕蒙会议寨务之所。座后漆屏榄楣,上悬一匾,金灿灿三个大字是“集思堂”,两旁是一副狂草对联,字势奇伟,真个龙蛇飞舞。上写道:白刃酬知骨亦香。
  
  黄金给客心犹热,遇春看罢,微微含笑,于是宾主坐定。滕蒙道:“敝寨规法,都是在下胡乱布置,今遇杨兄,便当求教。方才已吩咐他们伺应去了。”正说之间,忽闻寨南一声炮响,接着鼓角悠扬,四面响应。便听得街坊上如有万马腾踏,滔滔而过。膝蒙倾耳顾盼,甚是得意,掀髯道:“想各路所部都已会齐了。”
  
  正说之间,只见玉哪吒李成全身严装匆匆而入,躬身道:“寨众都集,便请赐阅。”说罢趋出。顿时屏门大开,仆役等一路传呼,早有四骑马牵到宅门。袁平百忙中偷眼一望,幸喜那匹青鬃烈物没在里面。于是滕蒙前导,大家起出,早见那四名武童全身水靠,头裹鱼皮巾列立门东。膝荟一见,向遇春道声失陪,紧走两步,领四童先行向东而去。

    这里大家纷纷上马,李成步行前导。遇春按辔留神,只见街中央一座望台十分高耸。四面矮矮短墙,也如城垣一般,上面守望乡丁正雄赳赳聚在斗竿下。竿上面一面红旗随风招展。这当儿见遇春等四骑马从东跑来,将到台下,连忙排立声喏,即有一人顿时牵动旗索,只听“忽刺”一声,那旗首立向南指。李成回头一望,顷刻拔步向南。滕蒙前指道:“南去便是练阅之所。此间望台红旗用作中央耳目,兼作方向标识,庶各队知所趋集。或远近有警,也便视旗所指,大家奔赴哩。”

    遇春道:“好好!”说罢向西南角一指道:“此处一片高耸房舍却是那里?”滕蒙道:“此本是舍下场团,便把来堆积柴粮。”遇春道:“此处地势却正好与望楼犄角,且柴粮重地也宜仔细,足下规画如此,怎未虑及呢?”滕蒙大悦,愧谢道:“真是棋争一着先。杨兄一语,使人顿开茅塞哩。”袁、祝听了,倒也不甚理会,只东张西望地闯去。便见李成趋势如风,只不离滕蒙马首,不多时已出南寨门。那地势越发平敞,回头一望,忽见寨门上“嗤”的声放起个飞燎火炮,势如流星直上天半,“砰啪”一声响亮,顿时四面喊声大举。袁、祝不由大惊。(写来极有精彩。)

    正是:尺水兴波聊复尔,蚁封旋马慢相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五五回:大侠游戏死囚牢,群英聚会教练场。
  
  且说袁、祝忽闻喊声大作,仔细一听,却由前面练阅场发出。不多时行抵场所,只见静荡荡一处平阳,各路乡壮一队队结束整齐,器械耀目,都按部分门,盘回扎定,便将各队旗帜,竖立起作为四门。面南一所高厅十分显敞,里面桌椅都巳摆列停当,有四名青衣伺应一切。另有金鼓棚儿分列左右。当时李成趋入,早有执事人带住马匹,膝蒙等大家下马,徐步而进,谦让登厅,分宾主坐定。遇春向下一望,倒也十分气概。便见李成由旗鼓架上犁起一面小红旗,一面卓立厅外目视各队,一面偷望膝蒙。

    只听膝蒙道:“这些乡众不过略明击刺进退金鼓之节,本来农隙讲求,没多工夫,又以同处乡井,谬蒙见推为首,虽说教练,究不能尽以军法部勒哩。”说罢站起拱手,让遇春等立向月台。微向李成一挥手,只听一声鼓响,李成红旗摆动,早有一队乡壮应声而进。演习良久,金声一鸣,按队而退。接着又是一队演习如前。

    话休烦絮,顷刻间各队都遍。真个进止作坐,一丝不乱,无懈可击。遇春方要开言,忽见李成红旗周回一摆,顷刻各队合作一处,翻翻滚滚,势若长蛇,矫变数四;忽的两下一分,化作个楚汉争锋的阵势,鼓声起处,两下里摇旗呐喊,顿时奋勇冲击,搅作一团。那促进战鼓也便雨点般响起来,直闹得尘埃乱抖,方才鸣金罢演。
  
  膝蒙一笑,向遇春道:“杨兄看是怎样?”遇春道:“就成法而论,不过如此。但看统队将领怎样罢了,若将领得人,便都是百战劲辛哩。”膝蒙听罢,不由拟导大笑,忽地一指道:“杨兄且看这队如何?”遇春望去,只见各队纷纷一退闪,忽的撞出一队藤牌军,有二百来人,一个个结束劲利,灰黄色虎纹短衣裤,头戴虎头软披巾直覆背后,一色价短刀如霜,蛤式牌团团似月,大踏步列队走来。当头一人浑身皂农,脚下软底皮鞋,步趋如飞。仔细一望,却是滕芳,一路举刀指挥。

    袁平一望,不由“唔呀”一声,原来他手中所擎,正是遇春那把朴刀。遇春却不理会,只微微一笑。滕蒙便道:“芳弟偏好腾耸武功,家居暇时却选了轻捷少年,教作刀牌一队,杨兄且请赐阅,还有一二可观么?”只语未尽,只见滕芳身形一矬,便似猫儿一般,回头一卷,一口气跑出老远,这队人便水似的随他旋去。真个脚如密雨,顿时一条蜿蜓如矮龙一般,一色价刀锋外向,牌势低覆,一星星刀光炫耀,又如百足娱蚣,越趋越低。

    眼看便擦地滚去,忽的滕芳腾身一跃,高可两丈余,这队人随势都跃,顿时如狞龙垂云,就要飞去。接着“唰”一声卓然落下,趁势一变动,疾于飞鸟,顿时波翻浪滚,化为二队,随滕芳刀势指挥跃舞起来。真个捷若猿猱,目不及瞬。变转良久,滕芳忽矬身冒盾,刀光没雪远及丈余外,便如一团风球满地乱滚,全队人也便如法舞动。遇春向台下望去,便似万斛水银随地涌出,加着虚影所被,一可化之为两,直将偌大场所全全占满。虽在平之地,看他们那耸跃之势,真个是登山涉险便如儿戏。

    少时鼓声大作,忽的场东拽竖起一座布桥,便有假败一队飞登而过,领队的掌声一起,全队皆伏于桥下左右。说时迟,那时快,后面胜队早如飞赶过。但见刀光一闪,伏兵尽起,顿时两下里刀牌乱卷,便似飞云走电,(四字写刀牌,切当不移。)一片杀声,直震撼得那布桥发发欲动。(写滕芳刀牌队精彩百倍,为后文破苗碉伏线。此文字筋节处,非徒务绚烂。)遇春看到这里,不由动色称赏。滕蒙大悦,袁、祝两人也便稍舒气息。

    正这当儿,金声一鸣,两队忽的一分,站列左右,早现出膝芳卓立中央,擎刀一摆,两队便雁翼般肃然面退。滕蒙笑道:“总不过儿戏罢了。便是荟弟也教练得数名武童,时时在湖中游戏,今早筵便在湘亭,便请杨兄等再一辱目如何?”说罢大家步下台来,各乡队一齐肃立,遇春细望,部伍门户,井然有条。暗想这一定都是滕蒙的布置,草泽间有这样人,端须引之正路才好。(着此笔,下文叶一清出现,能使人眼光一闪。)
  
  一路沉吟,已到场外,大家上马循场东宽道意去。只见竹树青葱,远近相接。行不移时,便是坡陂沮洳,一片片蒲苇肃肃,十分旷朗,那空明湖光,早清虚虚扑到马头。但听得远流澌断,水禽格磔,丛薄野人家的小儿女闻得马蹄响动,顿时憨憨的跑出,都咬了指光着眼呆望。遇春见此光景,忽忆起拜母辞乡倏已多日,不禁微微一叹。正这当儿已到湖岸,只听芦港中一声“欸乃”,飞也似掉出一只轻巧画船,上面荡桨的却是两个俏丽雏鬟,都有十七八岁,一色的青衣淡妆,十分朴素。

    舱中一个女子,恰在凭窗外望,生得螓首蛾眉,端庄幽静,只着身家常布服,雅洁异常。李成这当儿正在滕蒙马前,一见那女子连忙垂手一站。滕蒙一笑,方要开言,只见港中一船如飞赶来,上面一个男子挽起朝天椎髻,只着件漆布背心,短裤棕膛,手持竹篱,笑呵呵向那雏鬟道:“这两个惫惜妮子,还不将姑娘船儿回去,你看人家尊客都到咧。”
  
  两雏鬟微然一笑,结实实望了遇春两眼,棹起船儿向旁汉中悠然而去。原来这舱中女子却是滕荟胞姊,闺名若芬,年方二十三岁,尚在待字。性好读书,但取大义,更明于古今治乱成败之故,每每议论起,见解十分超异,平日价女红之暇,惟以书史自娱。滕蒙等体亡过父母爱女之意,待他十分敬爱,每遇疑难事儿,经他一言往往解决。这若芬复胸次高旷,往往晨起妆罢,便向湖中徜徉片时。这时无意中却遇着遇春等一干人。
  
  当时滕蒙等下得马来,沿湖北去,便是临岸水亭。早有执事仆役迎将来,纷纷带住马就树荫系好。遇春百忙中一望滕荟,却已影儿不见。李成便前行,引大家直奔水亭。这水亭之基,一半下插湖边,夹亭杨柳数株,迎风摇曳。亭内明窗四启,铺设得整洁异常。亭下行厨,都已整备停当。当时大家步入,极目一望,果然云水光涵,烟波如画,长风过处,吹得鳞鳞漾漾,好不有趣。

    于是大家落座,吃过一巡茶,滕蒙道:“这片水势本极有用,往年无人晓得,反被滂溢之患。近些年方设闸蓄泄,因其利灌溉田亩,不但敝寨被其利,便是左近居民也委实蒙惠不小哩。”说罢举目四望,甚是得意。遇春欣然道:“即此便见足下杰才。”滕蒙大笑道:“在下莽夫,那里来得及这个!”遇春沉吟道:“那么,非足下何人为此呢?”滕蒙听了,却笑而不语。只见亭中复室帘幕儿微微一动。(写得交幻,使人作三日思。)

    正这当儿,忽见一只划船,箭也似驶到亭下,滕荟侧走船舷,四武童列立船首,向亭一声喏,齐整整叩下头去,趁势儿一个顺水投鱼,“哧”的声水花微荡,四武童顿时不见。说时迟,那时快,便见滕荟一点竹篙,那划船顿时去有里把地,忽地船底一声喊,四武童飞跃而上,不容分说,便如五子夺魁一般,将滕荟团团围定,牵臂捉腿,向下便拽。

    滕荟大笑,一举篙点侧划船,“扑通”声大家落水,顿时翻江搅海价闹了一阵。忽地这里转静,眨眨眼滕荟又远远冒出。刚一露头,业已有两童奔到。滕荟向下一沉,又从他处冒出,只引得四武意东捉西捕,鱼跃凫趋,或张两翼,或若贯珠,出出没没,便如狮子滚球、玉龙戏珠一般,用尽身段手法,只是捉摸不着。不多时水波一分,滕荟早跃上浮船,四武童也便陆续而上,便由船中抢起四把短桨,不消几摇,已到亭下。滕荟一跃上岸,笑吟吟踱进水亭,再看那四武童已摇划船而去。
  
  这里大家厮见过,遇春赞道:“滕氏多才,真真难得!足下水性怎便这等惊人?”滕荟抚掌道:“惭愧惭愧!若不是这末技救急,只怕那日潭水边一场厮并,在下便吃得好亏哩。”大家听了,都各大笑。(回映有致。)遇春正色道:“足下莫小视此技,古人不龟手之药,或用以洴游统,或用以破敌成功。(见《庄子》。)但看用得怎样罢了。”说罢目视滕蒙,微微颔首。(项庄舞剑,其意常在沛公。)

    滕蒙听了,顿然如有所触,不由略一沉吟,慨然道:“昨承杨兄见教,在下深思终夜,真个高情远识,使人钦佩,此后定当遵言韬晦。”遇春大悦,正要开言,只听滕荟大笑道:“如何如何?我昨天向大哥说:‘咱们叶先生与杨兄恰似一鼻孔出气’,你看怎样?”说罢趋进复室,将帘一掀。只见从里面笑吟吟踱出一人,长袍便帽,风度潇洒,眉宇间另有一种神彩照耀,便如太阿脱匣一般。

    遇春乍见便是一惊,仔细审视,忽想起那年在东岳庙所见的那斥唤丐女的贫士正是此人,(遥遥回应,使人醒目,且引出后来妙文。此之谓经营惨淡。)连忙离座站起。膝蒙已抚掌跳起道:“杨兄莫怪壁后置人,便是昨日许多高论,此君倾听后钦服之至。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哩。”说罢,一一指引过。大家长揖就座,互询邦族。
  
  原来此人姓叶名一清,陕西富平人氏。长到七八岁上,父母双亡,家贫如洗,没奈何依到他族叔家作些小工儿混碗闲饭,终日价脱毛鸡似的。他族婶一百个看上不眼,亏得他事事竭力作去,便是捡柴一项,足够他所耗用度,因此那婆娘姑且相安下来。过了三两年,他族叔死掉,那婆娘本就是歪刺货儿,这时节便不安其室,甚么驴的马的咧拉扯了一大堆。其中却有个本县牢头,名叫苗忠,生得黑大精壮,手头儿又挥霍,与那婆娘甚是亲密。这当儿一清已十余岁,身材既长,未免费饭;知识又开,更觉碍眉碍眼。

    偏偏事有凑巧,一日傍晚,那婆娘陪苗忠吃喝了一阵,两下里捏打调笑,兴致发动,刚要登场作出好戏,只听院中一阵脚步响,连忙一望,却是一清引着他一个当家侄儿走来。他这侄儿极没出豁,只靠着厚脸皮搜刮亲族过日,开口不过三句活便是借贷。那婆娘早厌恶得没入脚处,这时又是紧关结要,这一气恨岂同小可。便连忙命苗忠藏在里间,自己却整整鬓迎将出来,火腾腾怒气那里按捺得下,便尽力一指戳到一清额上,骂道:“你这所真是属馋狗的,记吃不记打!上次便是你悄悄引他来,难道他自己没长腿子,用着你狗颠屁股似地献殷勤么?”一顿抢白,他那当家侄好不难受,却是归根儿还缠借了两串钱才去。那婆娘忙一寻苗忠,却影儿不见,问起一清,方知他送出他当家侄的当儿,苗忠因等得没兴头,也便从后门踅去了。那婆娘一扑是空,越发气坏,当夜将一清叱来骂去,自不必说。

    次日见了苗忠,还余怒勃勃地骂道:“这小厮真没记性,我一定是赶掉他!”不想苗忠这样人,忽然竟动了点恻隐之心。(可见孟夫子说得“人皆有之”的那句话一些不错。更奇的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后来竞救了自己一命。读者牢记,这与人方便是没亏吃的。)当时苗忠便道:“小小人儿,赶掉他那里去呢?若不然,我带他到牢内当个小伙计也倒罢了。”那婆娘忙合掌道:“阿弥陀佛!只要祸害离门,别的事随他自去。”

    过了两日,那苗忠果然将一清带入牢中,也没多事情,不过随苗忠检看群囚,一般的吃份自在饭,比在他族婶家自由许多。却有一样,一清只觉得众生苦海,横添无限感慨!往往独坐长吁,饮食不下。久而久之,这点年纪竟闹得老老苍苍,寻常儿童光景一些也没得。因此大家作个反话儿,都叫他老叶。
  
  原来苗忠为人狠酷非常,牢头吃犯人本是天下通行,这苗忠在其中真称得起出类拔萃。寻常什么上匣子,墩粪桶,自不必说。又苦思冥想,设了许多新奇法儿:什么猴儿坐殿咧,火烧颊船咧,寒鸭浮水咧,种种名目,不一而足。摆布得一干囚犯,肉颤骨糜,只多口几微之气。那种惨状,便是吴道子画地狱变相,也不过如此。一清耳目所接都是此态,所以十分悲感,没奈何,自尽心力,瞅苗忠不在牢,便时时宽假他们。

    过了年把,这苗忠所为越发惨毒。偏巧乡邑那县官贪酷绝顶,上任两月,枉杀数人,其中还有两家富室,竟至人亡家破,弄得一塌糊涂,被绅民告发。那知这等官吏,照例的会营干上宪。果然钱到公事办,不多日调任富平。这么一来,富平一邑那里去见天日!这当儿因风纵火,早活跳了牢头苗忠,真个满牢中拥拥挤挤,利市三倍。一日夕阳西下,群囚正在院中出风。(狱例,傍晚放犯人游行片时,俗名“出风”。)

    这一刹快活光阴是很难得的,大家便暂解愁颜,攒三聚五价悄悄谈话,说起苗忠,一个个咬牙切齿。正这当儿,却见一清带进一名窃犯,生得十分干瘦,两目闪闪却委实有些精神,一面昂头阔步,一面向群囚道:“呵唷!诸位这光景真苦恼得紧哩。”群囚一听,不由倒笑将起来,便道:“彼此彼此!老兄快来趁个热锅儿罢。”那窃犯一听,哈哈大笑。因这时苗忠未到,他的囚室尚未拨定,一清便置他在院,自去一旁歇息。这里群囚便与他言三语四,看他一身干骨架,不由同病相怜,便悄悄将苗忠行为一说。

    那知那窃犯听了并不在意,只笑道:“管他好歹哩,胡混他几天便罢。难道这所在是谁的祖业宅么?”说罢,从怀内掏出一大卷钞票,从容容摊在地上,搭配匀停,忽笑道:“我早知诸位苦恼,此中相遇总算有缘,这点鄙物诸位便将去何如?我是用不着这个的。”群囚听了,不由诧异莫测,便都道:“老兄还不晓得哩,这些钱钞,您正有天大用处。少时那主儿一到,立须这物儿救命哩。”窃犯听罢,越发大笑,忽的一晃两膊,瘦骨节叭叭作响,道:“由他由他!诸位便将去是正经。”

    正在一份份散给,那知苗忠早悄悄踅来,看得分明,顿时眼中发火,便抢上喝道:“你这厮好不大胆!这所在是由你买好儿的么?”窃犯鼓着眼道:“奇哩!老子有钱,要这么花,你须管不了许多。”群囚听了,都各大惊。原来与苗忠犯嘴的人,一总儿不曾有哩。只见苗忠面目铁青,大喝道:“反了反了!不给你个厉害,你这贼骨头也不认得俺!”说罢怒吼吼奔上,伸手来抓。只听“嗅通”一声,苗忠翻身栽倒。群囚不由大惊。

    正是:蜉蝣撼树徒资笑,蜣蛄滚尘亦可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六回:叶一清对酒说良缘,水底鱼临歧赠名骑。
  
  且说群囚见苗忠大吼奔去,只见那窃犯不慌不忙向苗忠遥伸一拳,相去还有三五步远,说也作怪,那苗忠顿时栽倒。这便是武功家罡气飞拳的一种作用。便见苗忠连气带羞,彻耳通红,如飞爬起,大叫道:“来呀!”顿时抢上四五名伙计,连推带搡,将那窃犯撮入囚房。苗忠抢起根虎口粗细的枣木马棒随后赶入。群囚一见,都替他捏一把汗,侧长了耳朵专听鬼哭神号。那知窃犯绝无声息,但听得马棒“啪啪”连声,如打木石一般。直气得苗忠暴跳,那些伙计早如飞一件件取进刑具。那窃犯不但没痛楚之声,反倒又说又笑起来。

    苗忠没法儿,只得带他出来,群囚一望他颜色,只如平常。苗忠恨极,一路低头想恶法儿,恰好踅到靠屎厕一处囚房。这屎厕非比寻常,里面粪窟便是四五眼,再加着厕外尿桶,那种臭味真个是通天彻地。苗忠一沉吟,便跺脚道:“且将这厮安置在此处。”不想这么一来,那窃犯失声道:“呵唷!这个我可玩不来!”顿时笑吟吟又掏出一卷钞票,借这与苗忠作揖陪礼,一顺手递将过去。

    苗忠一笑,顿时怒气全消,道:“朋友,你是晓得的,我也是奉行老例,不得不然。你想一年到晚,逢时遇节,伙计们分份咧,管狱二爷的规例咧,那一桩不向我老苗说,还不是你们帮衬么。”说罢,将那窃犯另安置了,徜徉而去。从此群囚都亲近那窃犯。不多几日,苗忠许多“德政”都装在他肚里。惟有一清为人,他听群囚说起,甚是欢喜。一清也自乖觉,觉这窃犯有些异样,他当值的时光多,不由渐渐混熟。

    只见那窃犯每当夜半必要调息趺坐,片时骨节间时时爆响,或口中吐出尺许白气,便如变戏法一般,时收时吐,冷气浸人。偶然近他身旁,却又热气炙人。一清从容细叩起来,他只笑道:“这当儿且不必说,却是你为人诚朴慈祥,倒是我法中根器,俟我勾当事体毕,再说不迟。”一清不敢再问,只暗揣他什么事体呢。
  
  一日一清正独坐纳闷,只见苗忠惊惶满面,匆匆走来,拍膝道:“坏咧!坏咧!咱们这碗饭吃不牢咧。新官到任,听说不久便换牢头哩。”说着,抡指将群囚一算,道:“趁这当儿该料理些油水的,赶早儿罢。”一清惊道:“怎地?旧官儿好端端的,没听说调撤呀?”苗忠听了,赶忙一摇手道:“悄没声的!旧官儿昨夜暴死,听说死的不甚明白,正胸口一处剑创,直透背后。死的当儿是三鼓以后,官儿正检点文件,外间里有两个二爷值班,但听檐瓦上如树叶飘落,官儿猛的喝问道:‘甚么人?’顿时便声息不闻。两个二爷忙跑进一张,官儿已直挺挺死掉了。现正四路缉贼,闹得马仰人翻哩。”

    一清听罢,甚是骇异。苗忠果便去折磨群囚,直到夜晚,弄得呻吟狼藉,一片哀声。这当儿一清正与那窃犯谈起官死之异,忽见他听得哀声,陡的双眉掀动,冷笑道:“这种狗也似的人,本不堪污人手!今既如此,便除却他倒也爽快。”说罢向一清说出一席话,但见一清连连叩拜。原来那窃犯是一大大侠客,自名“忽来子”,专以游行四方济良剪恶,与当年玄一葛先生都是同辈,便是那个负蒜的贫叟。(忽来子之名到此方点出。奇极!)偶游行到富平左近,方知有这贪酷之吏,并狱中种种黑暗。还恐传闻或误,所以故作窃犯,隐身牢中探听一切,并可避人耳目。某官之死,便是他所为哩。

    当时忽来子跃然站起,一清见事不妙,忙跪倒哀恳。忽来子道:“那厮虽无可恕,但你这番笃厚之意,却甚可取。我自有道理。”说罢口儿一张,一道白光飞出,略一悠扬,直奔苗忠歇坐之室。一清方是一怔,便听得众伙乱喊道:“苗爷怎么咧?想是气累得过了劲咧。”一阵大哄。一清忙跑去一望,只见苗忠狗似地在地翻滚,只痛得两手抓心,满脸上鲜血淋漓,双目瞎掉。一清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先去一望忽来子,那里还有影儿。

    这事儿一闹,将典吏官儿弄得目定口呆,自有一番处置,不必细表。且说一清自遭这事,不消说随苗忠到家,像苗忠这等人那里会存住钱,四壁空空,衣食无出。亏得一清念旧,自家与人作些短工,节缩下来去料理他。过得年把,那苗忠受不得这种困苦,一夜晚上,瞎摸了一把破剪刺喉而死。他妻子胡乱将他埋掉,忙忙改嫁去了。从此一清方才绝迹。
  
  一日晚间,一清正在主人家矮屋内垂头闷坐,只见草帘一启,笑呜吟踅进一人,正是忽来子。一清方要叩拜,只见他一面摇手,一面从怀内掏出个大布包儿打开来,却是白花花四锭大宝,笑向一清道:“我随路捞摸了这点东西,念你十分贫苦,且将去用罢。”一清听了,顿时满面不悦,正色道:“小人贫苦,凭自己筋力撑去,还未见便饿得煞人。这等不明白的财物便请收去。”忽来子一听,不由大悦,连连点首道:“此子真正可教!”

    一清听了,顿然悟得他试探之意,即忙叩拜下去。从此随忽来子潜心学艺,直过了七八个年头,武功大就,这才师弟分手,随处游行,所为侠义之事,不能尽叙。一清妻子亡后,仅存一女,取名倩霞,自幼随父学得绝妙武功,十余岁上便随父游行四方,时时变妆隐迹。自那年东岳庙前游戏之后,便迤逦北游,一日偶经滕家寨,恰值滕蒙练阅村众,父女默觇一番,不觉相顾含笑。

    滕蒙眼珠究竟识人,当时慨然求教。一清略指漏罅,膝蒙已然心折。及至谈论起武功,越发相见恨晚,忙坚留入寨,朝夕讨论,礼遇之隆,自不必说。满寨人都称为叶先生,尊为上客。恰值一清倦游,也便相安下来,凡寨中规法练阅并水利等事,大半都是一清筹画。他却隐晦不露,终日价静坐一室,外间那里晓得,只当都是滕氏弟兄所为罢了。
  
  当时一清与遇春叙谈一番,互相敬慕。只是遇春越看他越觉面目所熟,沉吟半晌,猛然想起,便道:“先生曾在敝府城东岳庙游玩过么?”一清凝想道:“便是往年偶到过那里,杨兄怎便晓得?”遇春抚掌道:“我记得随先生同游的,还有位青年女郎哩。”一清道:“不错不错,那便是小女倩霞。”说到这里,滕荟插嘴道:“呵唷!杨兄还不知这位姑娘端的武功绝伦哩。”遇春道:“不瞒兄说,在下早就觇知一二了。”因将倩霞折服那无赖李四之事细说一遍,大家不由抚掌笑赞。一清笑道:“憨丫头便是这等没遮拦。”

    滕荟道:“可惜杨兄晚来数日,不然正好与这姑娘厮见。”说着向滕蒙道:“他曾向我芬姊说几时转来不曾?他两人却也异样,一个好文,一个好武,却非常性情相投。”滕蒙听了,只瞅了膝荟一眼,遇春更不便根问。那一清忽沉吟良久,向遇春絮询家事,知他尚未授室,不由喜动颜色。正说得热闹,亭中酒筵早已端正停当。于是宾主分席落座,一面高谈,一面痛饮,豪杰相逢,分外款洽,谈一回武功,说一回时事,十分快活。

    一清擎杯道:“昨曾得小女报书,说近来北京法纪弛堕,都是当道权相和某逞权纳赂,闹得百政丛脞,所以畿辅并都市间许多不逞奸猾之辈敢于掉臂横行哩。”松山道:“不错,便是小弟此番匆匆北旋,也因舍侄事体恐有疏虞哩。”(此段伏线叙事,极错综变化之妙。)袁平道:“唔呀!是的是的,我北来之时,也曾得福王府朋友的书札,说什么黔苗蠢蠢欲动,怕这位福王爷偌大年纪还要出征,都不可定哩。”正说得热闹,左右报道:“二爷来了!”

    便见滕芳一路说笑,匆匆而入,手中拎着遇春那把朴刀,向遇春道:“幸借宝刀指挥敝队。”说罢“呛啷”声向亭柱一拍,大笑道:“锋芒如故,并无缺损,杨兄可要看仔细了。”滕蒙一听,恐遇春不悦,刚要拿话岔开,只见遇春微笑道:“足下站稳了,仔细着头晕脚蹶。”膝芳大惊,顿时扑翻虎躯,纳头便拜,道:“在下无状,原来早在您大度包量中哩。”大家一见,都骇讶站起。

    原来滕芳听遇春谈论高妙,以为言过其实,便存心盗刀去折服他。当时只觉遇春睡梦中略一欠伸,手指儿微触背后,意出院来,便觉头一晕脚下一蹶。那时并不理会,今遇春一点透,方知人家手下留情,自己却露了个大怯哩。当时遇春连忙扶起滕芳,笑道:“左右都是儿戏的事,快请丢开,且来饮酒。”于是大家十分赞服,相次入座。早有从人将朴刀接去,挂在亭壁。

    酒至半酣,遇春兴辞道:“顷承贤昆季过意周旋,谨铭心曲,但在下等行程匆促,再期后会罢。”滕蒙兄弟那里肯依,都叫道:“杨兄直这等见外,少说作十日之饮,总须见允的。便住上个把月,也不误试期哩。”纷纭良久。一清笑道:“依我看来,杨兄便小住三五日,大家畅叙一番,是不必再客气的了。”松山听了,却百忙中一望袁平,遇春没法儿,只得微微颔首。
  
  正这当儿,只见湖滨起了一缕白云,摇曳天际,须臾微风一荡,向南飞驶。(点缀有情,引起下文。)遇春望见,不由停杯怅然。只见滕荟皱了眉,想了一阵,忽笑道:“是咧是咧,杨兄对景生情,一定是想起老母来咧。我是听若芬姝讲说过的,是什么唐朝时节,有一个宰相狄梁公,曾辞母远行,道中偶望见白云孤飞,慨然叹道:‘吾亲当舍其下。’杨兄或是这番意思罢。”

    一清听了,若有所触,便趁势说道:“那么太夫人独自在家也委实不便得紧,杨兄这授室一事,也不可太缓了。今在下不嫌冒昧,欲为执柯,便是荟兄胞姊若芬,真是容德无双,与杨兄堪称佳偶,不知杨兄意下如何?”遇春忙逊道:“在下孤寒下士,岂敢有辱高门。”一清笑道:“话不是这等讲,在下因天设良缘,故为撮合。便是太夫人亲见此女,一定是见爱的。俗语云:‘媒人口,无量斗。’杨兄却不须虑得哩。”说罢大笑。遇春沉思一番,情知是那画船中的女郎,即便慨然应允。滕蒙等大悦,连袁、祝等都为欣然。

    遇春踌躇道:“只是客中难得聘物为信,这便怎么处?”一言未尽,早见滕荟笑吟吟踅去,将朴刀摘落,递给一个仆人道:“快些送入宅内,好好收藏。”那仆人忙恭敬敬捧定,应声而去。这里席上都各大笑,便连左右侍者都眉飞色舞,一团喜气。于是酒到杯干,须臾席散,宾主慢步下亭,又在湖滨踱望一回。一清指示种种用水之法,遇春等甚是佩服,便笑道:“这种闲雅所在,难道引不起主人高隐之志么?”滕蒙笑道:“妹丈不须嘱咐,此后滕家寨只许闻得些渔歌樵唱,或幽人逸士踅将来寻些诗料,你道好么?”(好一付清凉散。)于是众皆大笑,依然步回亭旁。李成早控辔伺候,便大家上马,缓步回宅。丝萝既结,情意倍亲,款洽稠密,自不必表。
  
  当晚遇春自就灯下去写家书,将结亲之事细禀母亲,袁、祝却闲得没干。袁平摆着长袖晃荡荡踱了一回,不住价点头咂嘴说湖中风景,半晌觉得没人搭腔,一望松山,却正在那里鼓着眼发怔,便道:“祝兄怎么咧?难道疲倦了?”松山摇手道:“我方才想舍侄事体,十分不放心,要早些赶去才好。”袁平道:“令侄不是现当着绝好库丁,财神爷似的,有什么不放心呢?”松山道:“便是为此呢。你可知北京现有个天字第一号的魔头李秋阳么?”袁平耸肩道:“哟哟!我怎的不晓得。”
  
  说着一伸大拇指道:“不是这个主儿的得意家奴么?”松山道:“对咧,便是他想寻舍侄的过节儿哩。”袁平吐舌道:“若真这样,倒是早赶去为妙。”松山道:“那么你便陪杨兄多住几天罢。”袁平笑道:“喏喏,人家杨兄自是这里的坦腹娇客,我算怎么档子事呢?”说罢“扑哧”一笑。这里遇春也便投笔而起,问知所以,便道:“既如此,我们前后厮走倒也使得。两兄住址我是知得的,我随后到了,便当过访。”说罢各自安歇。

    次日袁、祝果然坚意要行,滕蒙等挽留不住,只得忙忙办置早筵。大家用过,将袁、祝送出宅来,只见那两个车夫早笑嘻嘻端正车子,行装等物都已载置停当。袁、祝刚要长揖登车,只见李成匆匆跑来,手持一面小方旗,上面端端正正一个“品”字,把来插在车上。滕蒙笑道:“这便是数寨号旗,一路上管保无虞。”袁、祝大喜,连忙揖谢。

    那两个车夫顿时精神百倍,一面前后端好把,一面道:“有这面宝贝旗,还怕他娘的么呢!”众人一笑,袁、祝便拱手登车,如飞而去。车夫一口气直跑出寨来,方才脚下稍慢。袁平笑道:“你们这两日闷在那里?”车夫笑道:“不用提咧,俺们享这两天福,这一辈子总算没白活。单是那好酒好肉,齐头撑得人肚皮发胀。”一路胡噪而去,这且慢表。
  
  且说滕蒙送袁、祝行后,连日款待遇春。只见他性情学艺都是绝顶,直喜得没入脚处,便顿时大犒寨众,将自己韬晦之意,说了一遍,请寨中公举方正耆老接办乡练之事,复重申明规法,只以捍御里闾为限。寨众听了,尽皆悦服。转眼间三日已过,遇春坚意要去。这夜晚便就广厅上大排筵宴,痛饮极欢,直至夜深方散。遇春刚要就枕,只见一清笑吟吟踅入,手持一封书札,递给遇春道:“请尊便面致小女。”

    遇春接过一看,封面上写的是“平则门内某巷中第三家叶倩霞收阅”,连忙珍重收起,让坐道:“那么令爱为何独自赴都?敢是有些勾当,在下可能与闻么?”一清叹道:“便是他儿童火性,思量除那当道豺狼。依我看来,时机未至。杨兄到那里自然明白。倘有什么意外不测,还求暗中援手。”说罢便是一揖。遇春连忙还礼,却也不便深问。又谈了两句,一清才去。遇春思索良久,方才就寝。

    次日东方始白,滕蒙等业已忙置一切,大家厮见了,用罢早饭,只见李成端进纹银五百两。滕蒙笑道:“些许之物,妹丈且将去留用。”遇春忙道:“我装中行资尽够用了,此物若多,倒是累赞哩。”正在推逊,只见滕芳向滕蒙低低数语。滕蒙笑道:这倒也便当得紧。”便向遇春道:“这倒也便当得紧。”便向遇春道:“客中费用是没有一定的,今妹丈既厌携带,好在京中石驸马大街有舍下一爿商店,如用钱物,尽可向那里支取。”说罢一回头,命李成取过一方玉狮图章交给遇春道:“若去取银,便以此物为凭。”

    遇春没法再辞,只得收起。忽笑道:“倒是尊处刀剑,请赐一柄。”滕蒙大笑道:“这何须虑得,便连尊骑都已预备停当。”于是一行人踅出宅门,遇春一眼望去,便见行李长剑,两个仆人分持站定,百忙中却不见坐骑。正在纳罕,只听滕荟叫道:“来也来也!”便见尘埃起处,一名健仆快步如风,牵一匹坐骑飞驰而来。仔细一望,却是滕荟那匹青骡。遇春忙道:“这那里当得!但请赐凡马一骑,便可应用。”

    滕荟笑道:“宝剑赠与烈士!此骡正当姊丈骑去哩。”说罢,忙令仆人将行装置好。遇春无奈,只得佩起长剑,拱手告别。一行人送出寨来,十分恋恋。一清道:“杨兄此去,鹏搏万里,自不消说。但是骏马难为群,这科试一途,也不足拘束豪土哩。”遇春听了,微笑点首。正要扳鞍乘骡,只见玉哪吒李成手持一封书信匆匆赶来,大家顿时一怔。

    正是:登程不尽临歧意,寄信几忘远道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五七回:近帝乡瞻象芦沟桥,征乱源演说和相府。
  
  且说遇春正要登程,只见李成匆匆跑来,手持一封书札,遇春一看却是自己寄家之信,因昨晚写毕随手压在砚下,匆忙之间忘掉托交滕蒙,当时连忙接过,交与滕蒙后便请转付邮递,从速为妙。滕蒙道:“当得当得。”遇春这才拱手上骡,道声珍重。只见鞭丝一漾,那骡将腰身一塌,泼开四蹄,真个是又快又稳。大家直望得影儿不见,方才转来。
  
  且说遇春出得滕家寨,一路上晓行夜宿,果然那青骡非同凡足,不消四日已望见帝京佳气。果然京畿地面气象不同,行抵芦沟桥,业已纷纷扰扰。只见这座桥飞虹跨练,长亘数里。桑干河水浑浑无际,无日无夜。那桥上往来车马络驿不绝,便恍如阗阗殷雷,声闻数里,真个是数省通衢、三辅名镇。古今来多少名利之客,那一个不落在桥栏石狮儿眼中!

    遇春至此,忽添无限感叹。当时缓辔度桥,徘徊四望。只见一处处晴烟云树,万家鳞次,直接都门。长风一吹,人声远飏,还夹杂些笙竽歌吹之声,从空飘落。须臾度过桥,(寥寥数语,不减《帝京篇》。)却见桥栏石柱上,大书深刻着一副对联:古今名利无双地,天下冲繁第一桥。
  
  遇春见了,正在停辔踌躇,却只见从后面风也似地撞过一群人。一个个紧辫短衣,敞披长袍,也有手搓钢球的,也有倒提胡琴的,也有拎起鸡笼似的大鸟笼,故意搽得那铁罩明光甲亮,约摸那分量足有数十斤,意思是显显劲头儿,一面大说大笑,乱糟糟踅过。忽的望见遇春青骡,其中一人便挤挤眼诡笑道:“喂!老太,你看这骡儿,好长相儿!昨天快马张还提起要淘换骡儿哩,这家伙要配车驾辕是再好没有。”说罢,一推瓜皮帽,歪在额上,乜起眼道:“呔,老客,你这家伙,卖不卖呀?”说罢,一溜歪斜就要抢上。

    遇春尚未答言,只见从桥对面踅过一人,生得淡黄面皮,刮额削腮,两撤鼠须,圆彪彪眼睛,提一根铁杆长烟筒,那烟锅儿足有酒杯大小。望见那人要奔遇春,连忙招手道:“你们怎这等的没要紧?今天各处朋友,不是都向李府上厮见么?再过几天,敢好那事儿便到了哩。”(隐跃说来,妙绝!)这群人一见,顿时哄一声围住他,拉手抱腰,闹了一阵,乱叫道:“周哥,您敢是昨天到的么?我们本想到那一方面去的,也是事有凑巧,正在与祝家磋商未定,您的约信便到咧。什么话呢?交朋友么,钱多钱少倒不在乎。”

    正说之间,向遇春的那人也奔转来,一路嘻嘻哈哈,随那个所谓周哥的扬长而去。道旁小贩之辈,看他们去远,方悄悄议论道:“咳,如今皇帝脚下,京门脸子也会闹得没世界咧!逞头露脸,聒聒山哨,都是这群宝贝。不消说这又是受雇耍胳膊的事,但不知是那个主儿用他们哩。”遇春听了,便下骡牵着踅过,随手买了几个水果,一面吃一面问其所以。

    小贩听得遇春是外省口音,便笑道:“您不知道,方才那向您问骡儿的,混名开山炮俞三,家住滦乐一带,是东路著名的刀子帮。那个提大烟锅的,名叫周风化,不但讲杀打剥割,还带着走动官府,这西路长辛店一带,他便算一方诸侯,手下无头光棍,不计其数。方才他们那一番交代,准没好事哩。”遇春微笑道:“难道赫赫京城便容他们放肆么?”

    小贩“噗哧”一笑,道:“您真是新来乍到,摸不着大门。刻下北京,被这位老相爷闹得挤出了一种风气,无论九卿六部,科道寺院等官,大家会在政事堂,只给他个唯唯诺诺,只要枝叶不砸头便罢,谁肯多嘴多事?(某笔记载和珅当国时,确有此种风气,以致酿成苗乱之后,继以川楚教民之乱,兵连九载云。)并且真要多多嘴,马上便给你见个过儿。上年时节,曾有位御史老爷,见这干人闹得委实不像话,便浮皮抓痒地上了一本,不过略略沾着他们事体,并没敢指名说到缉拿。那知不消两日,那御史黄昏时分正坐了辆破车要回私宅,刚走到某胡同口,只见忽的声转出四名健男,一个个衣冠华美,却是大宅门阔仆打扮,不容分说,一把带住骡儿道:‘某都老爷来得正好,我家主人有事相邀,现正恭候哩。’

    那御史迟疑道:‘你家主是那位?怎的不见名刺呀?’众仆哄道:‘因仓猝未备,您到那里自然晓得。’说着将车夫一推,随手夺过鞭,刷刷刷一连几下,那骡车飞似地便跑,直将个御史颊得发昏,虽是满腹狐疑,却也没想到意外,还以为是京师贵族们专好玩标劲儿,请客闹花样,是往往有的,于是一声不响,由他们拉去。直跑过七八里远近,业已掌灯时分,方咯噔声站住。那御史定定神,举目一看,真好大一所阔宅门,明灯华烛,一条火龙似的直耀内院。门首却静悄悄不见一人。这当儿四仆走上,忙将那御史搀下车,簇拥定向内便走。转折良久,历过数层堂宇,方踅到一所静室。御史一抬头,已觉热烘烘红光扑眼。原来红窗红帘,都是一色。到室内仔细一望,越发稀奇,只见一切铺设,如帷帐桌椅之类,无物不红。四壁上以及顶篷承尘,一色的朱红蜡笺,糊得亮晶晶好不写意。

    这当儿恰是六月炎天,那御史在车中闭置,已经热不可当,一到这室内,便如孙行者跳入老君丹炉一般,只觉四面焰腾腾烘人毛发。没奈何暂且坐定,盼主人出见。那知延颈良久,总不见到,只有那四名健男穿梭价来往,将上好的名茶,流水似端来。那御史正热得喉咙生烟,不由大杯价灌肚,一阵阵汗下如雨。正在烦躁,只听院中一阵弦管嗷嘈,接着便大吹大擂。御史望去,却都是京师著名乐工,专拣那热闹戏曲,锣鼓喧天地坐唱起来,吵得那御史面红目胀,恨无地缝可钻。好容易唱罢,接着又是一班十番子弟,四弦胡琴,八角脆鼓,越发闹得如群蛙乱噪。御史到此,忍无可忍,刚气愤愤站起,那四健仆早昂然踅入,瞋目道:‘俺主人今天不得暇,恐你寂寞,所以弄些小唱儿。’

    御史跺脚道:‘你主人到底是那个?我那有工夫在此久延?’健仆笑道:‘您某日上某本,将俺主人业已说得不耐烦了,为何又不晓得了,御史听罢大惊,情知已落圈套,更不再问,只得哼一了声道:‘我看他当奈我何?’健仆等一笑退出。少时大杯酽茶,掉样儿的烹来。那御史是越急越热,越热越渴,说什么卢仝七碗,真个是濯肠洗胃。夜半时分,饿将起来,一阵阵饥腹雷鸣。没奈何,歪困片时。急惊中一睁眼,那一轮赤日已火也似熊熊满窗。原来这静室恰是西厢,只照得满室中红光腾灼。御史赶忙站起方要趋出,只见神獒似的两匹长毛猁犬,正伏在院内,呜鸣有声,见御史手一推帘,顿时一龇牙‘汪’的一声,‘唰”的抢到帘下巡了一转,方回卧故处。

    便有一仆连忙踅进,道:‘您仔细些罢,俺这里面,生人是不容随意出去的。’说罢忙端正屋内,殷勤伺侯。御史唇吻觉燥,百忙中望那茗具却又不见。不多时端进早点,是一碗虾仁高汤游丝面,两碟鹅油攒馅炸饺儿。御史正饥了一夜,急忙一尝,十分清醇可口,只是味咸些,便尽量吃罢。孤坐片时,渐渐渴将上来,一望茗具,依然不见。少时早饭又到,真个煎炙肥浓,十分丰腆,一品一物,整治得分外得法。

    这御史服官半生,竟没开过这口胃,不由一面慨叹一面箸落如雨。吃得发渴,只得暂拿高汤当茶。那知吃罢后,略待片时,油腻肥浓,一古脑儿发作起来,真个七窍生烟,喉燥欲裂。再加着滴水难求,炎天如火,这种难受就不用提咧。直至两日后,那御史实在委顿不堪,奄奄一息,那主人方整冠束带,恭恭敬敬再拜进谒。引罪之后,顿时托出白花花千两纹银,不容分说,给那御史装在车上,然后携手送出,道:‘我们同人,会恶作剧的甚多。像在下这是顶从容文雅的了。’说罢大笑。那御史回到私宅,直惝恍如梦。病了好几天方罢。客官,你道这干人多么大手眼?”
  
  遇春听了,笑道:“难道统领衙门,并巡城御史、有整肃地面之责,便无所闻问么?”小贩笑道:“您终是不在行。他们这伙匪类,都有个绝大靠山。这靠山便是当朝老相爷手下大红大紫的人。有此缘故,那个肯虎头捉虱,自找回家抱娃子呀?但是话虽如此说,也有那种牛性官儿,偏拿鸡蛋向石头碰。不多时节,老相爷不知为何事体,曾差了数名番役出京查访。一路上狐假虎威,到处勒诈,地方官都吓得大气儿不敢出。偏逢山东博山县这位太爷,姓武名亿,河南偃师人氏,秉性刚正不阿。

    这天番役等到县,武太爷早有预备,只给他们安置吃住,一切草草。这干人一路上吃惯甜头,不怕整桌价酒筵,一翻腔抬手便掀掉。一看这简略酒饭,顿时大怒。先将当值吏人痛捶一顿,然后一窝蜂般卷入县衙大跳大骂。武太爷徐步升堂,喝问道:‘你这干人,既称相爷差出,可有签票?’番役道:‘怎的没有?’说罢呈上,却签着两个番役的名字。武太爷大怒道:‘将余人给我捆翻重打!票上无名,明系奸棍等借势招摇。便是相爷得知,也一定命我重惩的。’那两个有名番役方要分说,早被隶役等扶向一旁。这里余人便你望着我,我瞪着你,公公道道各吃了一顿毛竹笋片汤。一干人龇牙咧嘴,踅回京来,哭诉一遍。
  
  老相爷虽怒,却不便究问。过得个把月,示意该省抚台,将武太爷官职轻轻参掉。还有一年,便是我方才说的众匪靠山,一日,他坐了极阔绰的热车,驾着龙驹似的骡儿,正在街坊上扬眉吐气地出风头。不想南城御史钱老爷恰巧上街转来,一眼望去,见那车风也似对面驰来,细看车制,便如王公勋贵。刚要避道,不想车中人终究撑不住气,忽的停车跳下,却是老相爷那里著名家奴。钱老爷顿时大怒,一声断喝道:‘这厮僭越如此,这还了得?便与我烧掉这车再讲。’手下人一声应诺,蜂涌而上,便就街心推翻那车,一把火拉杂烧起,好不痛快!两旁观者,无不额手赞道:‘这位钱老爷端的浑身是胆哩。’(插入虚谷、南园两轶事,总见和相之气焰所以着乱作之源,不仅映照下文。)

    客官您想,满朝中像这样官儿能有多少呢?这干匪类有这护身符,怎地不闹得无法无天?便是昨天老相爷那里,忽的风风火火,四路差人满城查拿,闹得乌烟瘴气。听说是追缉什么逃婢。”遇春道:“奴婢偶逃,也是寻常事,还值得这般举动么?”小贩道:“不是的哩,我听说这名逃婢是新雇入相府,只好个把月,长相儿不消说是一百成,并且伶俐机警,善体人意,将个相爷的宠妾,欢喜得要不的。各省官吏,每有进献,便似临潼斗宝一般,奇珍瑰宝山也似堆来,老相爷都捡上好的,一样样赐给那宠妾,真个将屋内摆设得如古玩铺一般。老相爷退朝之暇,一面拥艳消遣,一面摩娑赏鉴。箱箧既多,便分列了甲乙等号,编注册籍,就命这婢女经管。他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那宠妾越发欢喜。并且这婢女,更不落小家子气,凭是什么珍宝,他也没有啧啧赞赏过。

    一日那宠妾与他取笑道:‘像你这双波斯碧眼,除非相爷那挂朝珠方入得你眼哩。’婢女听罢,忽嫣然一笑道:‘婢子听说那挂朝珠纯是龙眼大小的明珠串成,世上真有这等宝物么?到底什么样儿呀?’宠妾笑道:‘呵唷,我的肉肉,难道你真个想开这天字第一号的眼么?便是我在府多年,不过知有这物儿罢了,谁敢向相爷讨看呐?’原来和相这挂珠是御府所无,真是旷代异宝,他等闲也不敢玩弄,藏贮另有秘室,取放都是亲手。宠如这妾还休想瞟着一眼,其余更不必提咧。每当夜深人静,关了门儿才玩弄一番哩。当时这婢女听了,沉吟踅去,宠妾也不在意。
  
  一夜晚上,众姬妾聚在一处,花阴月朗,大家说笑一回,高起兴来,即便开筵小酌。吃至半酣,那宠妾偶笑道:‘这当儿若得前门大街西域馆王回回的清渗椒盐嫩羊舌,把来下酒才妙哩。’众姬笑道:‘你害馋痞,快把嘴巴子撕两下。这是什么时光,便是骑快马去,也得大半夜。并且府门早已下钥了。’原来和相门禁森严,单是护宅拳棒师便有十几名,彻夜价提刀巡逻,以防意外。另有百余名勇健家丁轮番值更,都是绝好的身手,便归这拳棒师带领,夜里上班,日间教练。

    这拳棒师中,有两人最为著名。一是莱阳姜如壁,生得鸢肩火色,技勇非常。少年时节,曾横行东海一带,剽疾如风,出没不测,人称火扇子。那一个却是徽州人氏,姓甘名天一。曾在黄山回感寺孤觉大师处学艺多年,很能得南派武功。据说这孤觉大师,便是浙江僧兵一派,当明季海倭犯浙,胡梅林经略曾募过僧兵杀贼,只有百余寺僧,全仗身手奇捷,竟将数千凶倭打得落花流水,可见这一派甚是了得!姜、甘两人都是和相重金招募得来,所以他府下端的严肃异常,飞鸟莫入。(反振下文。)当时宠妾听了,也是没奈何,方一笑揭过,只见婢女嘴儿一撇,微笑道:‘这点点事,不算什么。’众人笑道:‘难道你还有方法儿么?’一言未尽,那婢女却手扶椅背,从容容说出一番话来,众人听了,都各大悦。”

    正是:群雌四集喧惊座,雏凤一鸣声满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八回:杨时斋遇雨陷黑车,叶倩霞赌酒取羊舌。
  
  “且说众姬见那婢女神态有异,便问其所以,婢女笑道:‘只要奶奶们不吝赏赐,这王家羊舌,婢子能手到擒来。’说罢斟起一大杯热酒,置于案上,笑道:‘婢子回时,管保这酒儿还温哩’。说罢纤腰一扭,掀帘趋出。这里那宠妾大笑道:‘这妮子倒会开玩笑,玩的好金蝉脱壳。他一定是侍立得脚酸,找地方困觉去了。我们快别闹白想,上他的当咧。’说罢依然猜拳行令。

    吃过两巡酒,忽觉微风一振,帘影一晃,那婢女翩然而入,笑吟吟将手中丝巾一掀,顿时端上一盘羊舌。只那股馨香,一到鼻孔,除掉王回回那里,别家是不会有的。众人一见,且惊且喜,不由都眉欢眼笑,先抢着一尝那杯酒,果然尚温,于是乱噪道:‘我们莫被他小看了。’说罢乱纷纷脱簪卸珥,硬生生都给那婢女横七竖八地插带在头上,然后痛饮极欢而散。却是这干妇人家有甚识见?只作桩凑趣的事,谁也没深思他手脚为何这样灵便,深更半夜,远隔重城,怎就能眨眼之间来去自如呢?

    隔了两天,事有凑巧,一夜三鼓时分,那和相正在秘室内筹思几件要事,便如唐朝奸相李林甫静坐偃月堂一般,无非是构陷正人,败坏国事。想到得意处,不由自负起来,便慨然站起,徘徊一番。屏去侍者,亲由藏珠处取出那挂朝珠,挂于项上。对镜一照,烂然生光,内外宝气腾踔,直逼得华烛不明。正在端然凝立,忽的一阵微风,觉窗外稍有响动。忙赶去就窗一望,依然静悄悄月明如水,只有庭枝栖禽惊噪了一阵。当时和相十分怙惙,顿时秉烛仗剑,亲自巡视一番。却见窗外地衣凝尘上,微有弓鞋痕迹,思索一回,越发惊异。因这所在,府中姬妾之辈都不许到的。

    过了三四日,和相心头终是闷闷。一日,偶与那宠妾谈起此事,只是不乐。宠妾想给他排闷,便胡拉八扯,检些没要紧来说,不由提起那婢女买羊舌之事。和相大惊道:‘那婢女现在那里?’一言未尽,只见那婢女闯然抢入,向和相瞋目娇叱道:‘你这国贼,端须犯在俺手里!’说罢,一跃登屋,瞥然不见。(倩食初入和府,借小贩口中虚写来,轻妙之至。)客官您想北京这地面,什么事没有哇。”

    遇春听罢,也是称奇,便依然跨骡走去。只见街市上繁华热闹,自不必说。须臾入城,觅店歇下。用过饭,日才停午。沉思一回,因初到这里,人地生疏,便欲先寻松山,访问一切。当时按他住址,一路踅去。到门一望,只见车马辐辏,十分气概。出出入入的人各色都有。少时,一阵喧极,由内撞出一群人,一个个摇头晃膊,歌呼而去。

    遇春待了一霎,走上一问,那宅内仆人道:“便是我家老主人有信来,这当儿还没到哩。现正合家盼得眼红”。遇春一听,猛悟到自己骡快,便笑道:“改日再来过访罢。”说罢留下名刺,一路踅转。少为歇坐,忽想起一清托寄的那封书来,连忙检出,一看所写居址,还不甚远,便匆匆整饰衣帽,怀书踅去。

    不多时已到平则门某巷,只见湫溢荒陋,巷左右住户人家一处矮檐低屋,十分贫窘。那巷中狼藉模样更不用提,单是黑土污泥,便飞洒多厚,真是《京师月令》说得好来:“是月也,阴沟开,壁虫出,煤土气腾,素衣化为缁。”当时遇春留心数去,果见那第三家,是一稍大门户,仔细一望,却有官中两条斜封。那门右边还贴着朱红长纸,上写“李吴氏保雇婢佣处”,却是那纸都吹晒得少颜没色,看光景也是家旧住户。
  
  遇春见门儿封着,正在沉吟观望,只见从背后忽的抢过一人,大喝道:“你这人真好大胆!这所在你来观望,不用说你与要犯总有连儿。但是我也犯不着损阴骘,报官拿你。朋友你是明白的,怎么说这过儿罢。”说罢瞪起夜猫眼,真来得神气十足。遇春听了,不晓得他胡吣的是什么。却见他那副嘴脸,生得鼠耳鹰腮、薄嘴唇、黄板牙,穿一身灰色裤褂,盘起大辫,懒龙相似,一望便知是街坊地痞。刚要答言,只见一家门内踅出位老人,将拐杖一拄,向那地痞道:“你这是何苦来?咱这地面还透着不麻烦么?”那地痞顿时笑道:“我不过闹玩笑罢了,难道真个想喝他四两烧刀,闲两碗羊肉烂面么?”说罢一撮嘴,学了两声画眉叫,扬长而去。(京师无赖,写来如舀。)

    这里老人也便踅过,指那封条问遇春道:“客官您不晓得,这住户李吴氏,本以保雇婢女为业,能说会道,穿百家门,委实生意不坏。不想半月前,来了个贫家女子,自言姓叶,要觅一佣工之所。恰好相府内正在雇婢,李吴氏见那婢女十分伶俐,便将他引荐进去,果然得到许多彩头。正在欢喜得什么似的,不想前几天忽的风火般踅来一群官人,不容分说闯进搜寻一番,顿时将门封掉,带了李吴氏便走,将一巷闹得鸡騰犬吠。后来大家细一探听,方知那名婢女忽然跑掉,听说是在相府中闹了什么乱子,所以才跟寻将来,也没见那贫女影儿,便将李吴氏牵捉去了。客官端为何事到此呢?”遇春听了,暗暗惊诧。幸亏听得小贩一席话,略知端绪,暗想这贫女大约便是倩霞。当时随口吱唔,谢过那老人,匆匆回步。一路上又是惊异,又是沉闷,这茫茫人海中那里找他去呢?
  
  这时日光业已平西,遇春正在伏首疾趋,忽的西北上空飘起一块黑云,势如奔马,顷间叆叇四布,长风吹处,一阵萧萧飒飒,那雨点早如撒豆落将下来,街上行人顿时东西乱撞,百忙中车马坌集,乱喊乱骂,急切间难以通行。那雨却越落越紧,遇春赶忙拔步急走。不多时衣衫都湿,刚踅一家门檐下,那天色已黑得墨也似的。一阵急雨,势如倾盆,没法再走,只得就檐下负墙站定。
  
  方在懊丧,只见门儿一启,踅出个老妇人,时式衣装,满脸和气,将遇春上下一打量,顿时面上堆下笑来,便道:“可了不得!这所在怎好有辱尊客?快请进内避避再行不迟。”遇春连忙逊让,那老妇人笑道:“天下人行天下路,谁还背了屋子出来么?快些请进,不须客气。”那言辞意态十分爽快。遇春暗想:“久闻得京师人另有一种伉爽之致,今日看来端的不虚。”当时谢声打搅,便随那老妇人踅进。从游廊下,穿到一处客室,里面铺设得整洁异常,竟有几件非寻常住户办得来的。于是宾主落坐,谈询起来。

    那老妇人听得遇春是远省举子,越发欢喜,便哈哈笑道:“难得难得!到底是地灵人杰,人物儿出在名省。不消说,今科武魁一定是您的咧。”遇春道:“妈妈府上还有何人?住此首善之地,纳起福来,可羡得紧。”老妇人笑道:“穷混罢了,便是老身壮年时节曾在各亲贵家出入,积蓄起几个钱来,胡乱度日。如今却有用了。”说罢,满室内已黑魃魃的。遇春听得雨声还正落得起劲,正在焦躁,那老妇人已掌上灯烛,一面又端得茶来,蹀蹀躞躞,闹得遇春起坐不安。

    正这当儿,忽听游廊下刮达刮达一阵雨屐声响,接着有人喊道:“喂,老方在屋内么?这当儿想没处用车咧,俺要赶去咧。”老妇一听,如飞跑去。遇春就廊下壁灯一望,却是个赶车模样的人,披着件油直裰,连脑袋并缩在里面,一手提鞭,一手扶定廊柱,正在那里“唰唰”地蹙脚下的泥。便见老妇人奔去,向他一摆手,随即嘁喳了几句,那御者顿时脖儿一缩,笑道:“合该你发财时气,这种天气还有好生意哩。”说罢匆匆踅出,遇春听了,也不在意。

    少时老妇人踅进,遇春深致不安,老妇人笑道:“仓猝无以款客,只办得一杯茶,见笑得紧。”说罢热腾腾斟起一杯,置在遇春面前,一股清芬之气,端的非凡。遇春正奔驰渴燥,不由端起杯一饮而尽,只觉回味余甘,却带些异常香气。那老妇人忽的拍手笑道:“好好,客官既吃这茶,端须去不得了。”遇春方诧异要站起,陡觉一阵眼花头晕,一股热气顿时传遍四肢,顿觉通体无力,言语不得,心目中却依然了了。急欲立起,如何能够,竟直挺挺呆在椅上。

    倾耳一听,那雨已渐收,街鼓两报,便见那老妇人从容说道:“客官休得吃惊,少时送你到神仙洞府,且落得受用哩。”说罢向壁一击,不多时踅进两个仆役,垂手站定。老妇人略一努嘴,两仆扶起遇春,向外便走。那门首车儿,业已伺候停当,遇春身不由己,被他们掇上车去,“唰”的声放下车帘,眼前一片漆黑,便听得衣裳窸窣,那老妇人也跨坐帘外。鞭梢一响,那车便风似卷去。但听得轮蹄历碌,冲水拖泥,并两旁市肆喧豗之声,一一可辨。遇春暗诧,情知已落圈套,苦的是动转不得,只得默观其变。
  
  良久良久,那车方咯噔声停住。便闻得一阵妇女喧笑,七手八脚先将那老妇人似乎拖下车来,笑骂道:“你这老货儿,一向钻在那里去?俺主儿昨天还骂你猴儿拉稀坏了肠子哩,只拣热灶门去钻,什么公宅王府咧,走动得好不甜蜜,俺这里便不踹一脚儿。”老妇人哈哈笑道:“呵唷,我的姑奶奶们,别这么鸡蛋里找骨头,难道这里不是顶呱呱的王府么?他们那些家数,且是二姑娘的车,委实得向后挪哩。仙桃仙果第一份,还不是先献这里么?”

    一个女子笑道:“哟,别听他这两片子蜜嘴。上回那一个未入流便是样儿,我且相相再讲。”说罢,就要掀帘。老妇人笑推道:“别这么猴急,你等上头用过,多少赏你点汤水咂咂,杀杀火气也就是了。”那女子笑着打了他一掌,于是一面诙笑,将车子赶向一处停住,这才大家扶下遇春。遇春恍惚中,只觉一阵阵脂香粉气,仔细一看,前后左右都是二八娇鬟,四盏珠灯前后拥导,照得十分明朗。原来这所在却是后花圃,御者到此,例不许入,所以由诸婢女引进。

    当时遇春足软如缩,略一举步,险些栽到,不得已左拥右抱,扶定他们,一路踅去。历过数层院落,却都由亚字围墙外穿过,但从楼阁参差中,望见灯火错落,少时曲曲弯弯却由一矮门内踅进一所精致小院。其中花木纷披,帘栊静悄,正室中红窗微启,灯光耿然。早有个垂髫小婢,笑吟吟侍立张望,见遇春等到来,赶忙掀起绣帘。遇春刚跨入一脚,早闻一股幽香销魂荡魄,举目一望,真赛如神仙洞府,更妙在雅致非常。檀几上沉水香焚,瓶花低压,四壁疏落落几张名画,十分名贵。那钿榻上,衾绸烂然自不消说。

    当时诸婢搀定金山似一个汉子踅了良久,都累得粉汗淫淫,这当儿便一拥将遇春置在椅上,一个个掠鬓提鞋,乱过一阵,都瞅着俊眼端详遇春。老妇人笑喝道:“公事已毕,不得逗留。”诸婢笑道:“由你这老货儿献功去。”说罢一齐退出。这里遇春心下好不怙惙,只得瞑目静坐,万分焦急。
  
  正这当儿,只听帘外有个女子唤道:“方妈妈劳您驾,接进这物去。”老妇人笑道:“你便送进来不结了么?真是新来的人摸不着门,动手动脚都须人哩。”便听得帘外女子微嗔道:“你莫嚼舌根!便是千金鼎,俺也举得动。俺不过因什么臭男人家在内,不待见他罢了。”说罢帘钩一响,似乎踅入。遇春忙睁眼一望,不由一惊。

    只见那女子神态面貌,活脱的便是倩霞。这当儿青衣结束,越显得神致潇洒,手中却挟了一裹锦衾,“啪”的声掷在榻上,冷森森秋波注定老妇人,眉头微蹙道:“都交给你咧,迟会子主人便来咧。”说罢翩然超出,更没向遇春望一眼。这里老妇人微微一笑,一面抖叠锦衾一面自语道:“饶你奸似鬼,也须吃老娘洗脚水。你越撇清儿,迟会子老娘自有道理,单让你服侍人脱衣困觉,且是写意哩。”
  
  正在捣鬼,只听院内一阵步履响动,老妇人连忙迎出,须臾和那挟衾的女子,拥进一个丽人。生得螓首蛾眉,颀然玉立。只好二十余岁。漆光也似一头香云挽起满洲扇面式高番,鲜花簇馥,乍望去,便如仙女一般。身着宫缎玉色长袍,足下高底绣履。一面拎起红巾,微掩瓠犀,先向遇春膘了一眼,然后大刺刺款坐在榻。老妇人忙叩见毕,附耳数语,丽人笑道:“难得你拖泥带水地奔将来,这会子自然疲乏。少时饭罢你便去歇息,这里自有青儿伺候。”老妇人听了,故作扬袖搔首。百忙中却背着丽人向那女子龇牙一笑。
  
  那女子顿时面色凛然,眉棱眼角透出一股英气,一翻身掀帘趋出。遇春偷觇,越发纳罕。这里老妇人便趋承几句,扶那丽人与遇春对面坐了,真个艳态春舒,兰麝喷溢。老妇人便洋洋得意,略述得遇春之由。丽人一面喜孜孜点首,一面娇躯倦倚,斜睃遇春。老妇人忽悄笑道:“这当儿青姐儿管保骂我哩。”丽人道:“这妮子进得府不过三四天,也难为他,很知礼数,竟不象个街坊丐女。只是性格儿有点倔头倔脑,便是那管门的老文婆子见他贫苦可怜,收他进来的哩。”(倩霞易装,避和相搜缉一节,由丽人口中述来,颇为省笔。)

    正说之间,又来了两名年轻仆妇,笑嘻嘻提进食榼,就桌上摆上酒馔,一面端正一面偷瞟遇春。两个人眼光,偏巧碰在一处,不由相视一笑,脸儿一红,急忙趋出。(点缀春色,洁净乃尔。)这丽人却亲手斟起酒来,举箸相让,便命那老妇人服侍遇春饮啖。遇春正在饥甚,也便暂释疑讶,姑且大嚼,真个鲸吞虎咽,有飞而食肉之势。倒忙得那老妇人七手八脚,喜得那丽人一张樱口只嘻开了合不拢来。(此一喜也,中有无限春情。)
  
  少时饭罢,鱼更业经三跃,老妇人笑道:“时光不早,便请安置罢。”说罢,与那两个仆妇将遇春扶卧在榻,然后提了食植,嬉笑而去。这里丽人却娇怯怯一个欠伸,婷婷站起,就榻上将遇春一望,嫣然微笑,便唤道:“青儿。”那里那女子微应,慢腾腾踅进,却老远的就门旁一站。丽人笑道:“今天那老方疲困极了,你且在此值宿,也没多事体,只与这客官宽去外衣,便就别室歇息去罢。”

    那女子听了,方才颜色稍和,还沉吟一回,然后徐步近榻。方缓折纤腰,与遇春解开怀扣,忽的露出一封书角,随手抽出一看,不由怔在那里,冷冷眼光只管凝视遇春。那知遇春这当儿更焦急万状,只苦的是不能言语动作。(交倩霞家书一节,矫变至此,笔势可请奇突。)幸喜那丽人正背榻掠鬓,那女子连忙将书揣起。正这当儿,忽见院中灯光一闪,一阵疾步声音,慌张张直抢将来,丽人大惊。

    正是:孽缘方布摩登席,惊耗忽传霹雳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五九回:抢库丁宠奴矜霸气,脱陷阱侠女再侨装。
  
  且说那丽人正在喜洋洋背榻掠鬓,忽听有人抢到,顿时惊得一个软颤坐在椅上。便见灯光一闪,却是那两名仆妇撞到帘外,急回道:“刻下王爷宿酒忽醒,恐一时传唤您哩。”丽人听了转倒放下心来,便吩咐那女子道:“你且在此莫离,我须去去再来。”说罢,随两仆妇翩然而去。这里那女子听他去远,忙就灯下拆书一看,诧异得只是点头,不由向遇春道:“原来如此。难道足下便是什么遇春杨爷么?”遇春听了,只焦躁得两目如电,炯炯直视。

    那女子猛然有悟,顿时趋出,不多时端进一杯冷水给遇春饮下,说也奇怪,顿时觉肚内一阵雷鸣,下气一泄,通体舒和,忽地长吁一声,翻身坐起。百忙中先问道:“姑娘莫不是叶倩霞么?在下便是杨某。尊公……”那女子摇手道:“此间险地,那里是说话之所,且随我来。”说罢结束腰身,便扶遇春。那知遇春体方和适,足力未健,刚可趋走,势不能跃耸。

    女子焦急一会,忽笑道:“幸得还有个便道儿,只是污秽些。”说罢搀拉遇春,“噗”的一口吹灭灯火。黑暗中趋到东壁下,“啪”的一掌,便听得沙沙沙如机丝转盘一般一阵响动,忽的纸门一闪,露出个月亮圆门,便有一线灯光,昏沉沉从内射出。两人便相扶跨进。那女子回手一扭门枢,“唰啦”声依然是立壁。遇春不暇细看,只见里面便如穹庐似的,一般的几榻都备。屋顶上悬四挂雕角宫灯,那焰光都绿愔愔的如燐火一般,照得满室昏惨惨,十分怕人。那一股阴霉湿秽之气更不用提。

    遇春正在骇异,便见那女子直趋室隅,那里有一件象式的铜炉,高可四尺,他只将象足一按,顿时触动机关。只见地板一错动,连象炉移开,下面却现出深井似的隧道口,两人便前后相引,按级而下。下面越发阴秽,曲曲折折便如小巷一般,更且壁灯沉黯,略可辨物。女子到此,越发玉颜凛凛,一声不响,只给他个趾无停步。折转良久,方抵那头隧道口,却如井眼似的掩藏在一堆乱石茂草中。
  
  当时两人相牵踅上,顿觉心目豁然。女子道:“这里是花圃旁一片荒院。”遇春模糊望去,果然老树参天,荆蒿遍地,鸦鸣鼠窜,竟似墟墓。便道:“这所在却阴沉可怕。”那女子只哼了一声。这当儿遇春神气已复,于是两人一跃而出,疾趋百十步,离宅墙稍远方才脚下稍慢。幸得这当儿街坊静悄。不多时已近城根,那一带十分荒寂,疏疏落落,有几处丐者草屋儿。那女子便奔向一屋,出钥启门,与遇春入去。虽是逼窄,却还洁净,里而丐衣瓢棒等物一切都有。

    当时那女子掌上瓦灯,相对坐下,遇春先谢过拯拔之惠,便道:“莫非这里便是姑娘托迹之所么?”女子摇手道:“且慢闲谈,杨爷在滕家寨与吾父相识之故,书函中已说得明白,但不知杨爷何时到京?怎好端端落在陷阱里?若不遇婢女,真个险煞。他这家亲贵淫纵异常,常物色精壮男子,千方百计诱入府中。只那老方,便专办这事,以致瘵死男子不可胜数。杨爷想是饮了老方的迷软药儿。此药非冷水不解,幸婢子闻得同伴讲说起,方才得知。至于那壁间秘室,便是男子精力损耗后,移置此间,往往经旬累月,求死不得,支离瘦骨,宛转床榻。那种惨状,一言难尽。不待气绝,便由隧道拖出,生埋荒院哩。”遇春听了,不由悚然汗下。回念垂堂之戒,陡忆老母,不由凄然流涕,再三称谢。将自己访倩霞不遇,回途遇雨,致遭老方诡算之事,说了一遍。

    倩霞惊叹道:“原来婢子儿戏之事,杨爷已得之传闻。婢子混入和府,初意原想刺杀老贼,去国大敦。不想他自防甚严,并有两名了得的拳师护卫府下,所以仓猝未敢下手。无意中却探得他有挂宝珠,只是那藏珠高楼十分严峻,又有两拳师加意巡察,却是那路径儿婢子已略侦明白。方要乘隙盗出,借寒贼胆,偏巧那一晚上和相在秘室中对镜自玩,婢子伏规良久,偶露声响,以致和相起疑。也是婢子疏忽,因戏取羊舌,露出破绽,所以才面叱和相,复混入这亲贵家以避其锋。巧咧,却奇遇杨爷。”说罢一掠鬓角,微微含笑。遇春便道:“尊公嘱咐在下之意,也因姑娘独身游戏,恐有疏忽。依在下看来,那和相气势方张,这种人将来终服国典,垂戒万世,冒险刺他,竟可不必。至于盗珠一层,真是姑娘说的儿戏了。还是早早回见尊公为是,刻下世局至此,怕没有姑娘作的事么?”

    倩霞听了,水灵灵眼睛一转,鼻翅儿微掀,哼了一声。沉吟一回,忽笑道:“杨爷说的何尝不是?但是婢子终不服气,怎的皇上家都没有的宝物,他便敢隐藏起来?还有两个拳师臭男人更加可恨,偏他会显高眼儿,婶子每逢出入,他俩便目不转睛,交头接耳,只端详婢子步履,面现诧异之色。婢子恐他识破行藏,一日雨后流潦,有数尺宽一段积水,婢子走到那里,刚要越过,恰巧他两个从旁踅来,没法儿只得一步步踏水走去。却听他两个在背后悄笑道:‘原来是没相干,不过手脚儿煞利些罢了。’杨爷,你道不可恨么?”(补出倩霞入和府一段琐事,并见倩食憨态,宛然小儿女性格,所以介介于再盗珠,并寻两拳师的晦气,不即不离,恰合倩霞身份并好奇好胜之性。若所见者大,所谋者老,便非倩霞。此等处全是匠心。)

    遇春见他憨气发作,倒觉好笑,便道:“姑娘还是留意我语要紧。”倩霞似笑非笑,点头道:“便是哩,婢子也没多耽搁,瞅空儿再望望西山活佛,也便转去了。”遇春听了,也没在意,复将所闻小贩一席话说了一遍。倩霞道:“正是哩。便是婢子到京,就闻得这和相宠奴李秋阳势焰薰天。曾有位外省督抚到京,出谒宾客,正行到街坊上,忽见个褐裘男子,秃了头顶,直着脚子撞到车骑队中。那督抚大怒,未免喝叱几句。那男子掉臂笑道:‘原来是芝麻大官儿,也值得这等张致?叫你不要慌,咱们再见。’果然不消几天,那督抚被人参掉哩。”正说之间,忽已晨鸡喔喔。遇春出望天光,早微微透白,便道:“我们姑且别过,有暇再见。”因将自己寓所说与倩霞,又复叮咛一番,方才别去。这里倩霞,自更装束,这且慢表。
  
  且说遇春一路踅回客店,店门方启。雨后泥泞,走得未免狼狈,又搭着一夜疲劳,神气黯悴,便有个老店伙,望了一眼,一面给遇春开室门,一面嘟念道:“客官莫怪我说,出门遇雨,就相好处落落脚倒还罢了,千万莫就跌交,撞到什么不三不四的所在。丢脸面、被讹诈,是常有的事哩。俺是几十年的老北京,什么事儿不曾经过呀。”遇春听了,虽觉好笑,却见他朴实实意思甚好,便笑道:“我都省得,你姓什么呀?”

    老店伙道:“小人姓边,杨爷有唤便赏叫声老边就得咧!”说罢便忙忙取到汤水退去。遇春饮漱罢,心神一定,倒疲倦上来,便和衣歪倒,沉沉睡去,直至傍午方醒。不想劳倦之后,受了感冒,只觉头沉脚轻,精神萎顿。客中无聊,颇盼倩霞过访。过了三四日,不见他来,暗喜道:“他一定是转回滕家寨去咧。”心下一畅,又服了两剂药,也便痊愈。

    这日早饭罢,方要去再访松山,正在结束衣冠,却见老边忙忙踅来,笑道:“杨爷不去看热闹么?好一场大闹玉河沿哩。便是这李秋阳又寻人岔儿,偏搭着那头儿也不弱,两下里撑起劲来,各招请许多打手,便订在今日见面。这当儿满街人已水也似流去了。”遇春听了,也没理会,问起玉河沿这所在,却恰在松山宅子左近。当时漫步出店,一路踅去,果然行人错落,三五成群,一面奔走,一面纷纷议论。有的道:“食儿吃得太肥了,便有人惦着。”

    有的道:“还是那主儿不讲理罢了,仗着有钱有势,又邀了个什么火扇子姜如璧。据说这人便在相府护宅,拳勇十分厉害。那天他们在九华楼大排筵宴,吃到半酣光景,如璧兴起,昂起头高谈阔论,声震屋瓦,未免有俯视一切之概。恰好街坊上有个弄猴的,偶一失神,那猴带索便跑。众人拍手齐呼,惊得猴儿一连几跃,直上楼檐,不想足儿一滑,跌将下来,百忙中那环索却挂在楼檐长橡,那猴儿顿时便上了吊,只管吱吱乱叫,街下众人越发乱喊。

    这当儿座中便有使促狭的道:‘我看捉解这猴儿,除了甘爷天一是不成功的。可惜他老人家又没在这里。’说罢将如壁一瞟,却别转头来向众人道:‘您说对不对呀?’众人趁势笑道:‘你真是小量姜爷,快寻长梯。待姜爷上去。’两下里这套痒痒腔,如璧一听,那里耐得?当时微微冷笑,飕地一个箭步,跃出楼窗,且不捉猴儿,便这等全身悬空,手攀楼椽,绕了一周,然后牵了猴儿,飞身跳落哩。”

   遇春且听且走,少时行人越发拥来。正这当儿,忽听后面潮水似一阵乱,他连忙回头,便见一群人短衣快靴,各执单刀铁尺,枪棍如林,簇拥着一个壮士大踏步走来。这人气象,果然英勇,敞披青缎长袍,里衣结束短劲,密扣板带,十字宽绦,斜勒胸背,正胸前颤巍巍一朵菊花白绒毬。另有个黑粗小厮,抱刀随后,明晃晃日光一耀,照眼生花。众人一见,顿时闪路,那壮士却笑道:“得罪,得罪。少时专靠众位帮个场儿哩。”说罢风似地卷将过去。

   遇春向人一问,方知此人名叫姜如璧,暗想这莫非便是倩霞说的什么臭男人拳棒师么?一路沉吟,早随众人走了老远。又转了一道长街,刚要访问便道去寻松山,忽地众人一拥,顺势向左踅去,便见一片广场中乱糟糟围了许多人,遥见东西对峙,两簇车马,各聚拢许多打手,一个个扬眉横目,磨拳擦掌,便似乌眼鸡似的,业已小小的连吹带磅,两相叫骂,都有个蓄势待发的光景。
  
  原来此地便是玉河沿,是一宽敞官地,地势洼下,夏潦秋霖,各街坊积水全归这里。这当儿春令旱燥,倒是绝好一片打场。当时遇春徘徊之间,业已随众走向一处高阜。忽见众人一闪,早又驰进两名打手,随后一辆阔车,漆光似一匹乌云托月骡儿扬起头直奔东边。遇春细望那两名打手,却是那日芦沟桥下所见的那俞三、周风化。正在纳罕,便听东边人丛哈哈笑道:“这两路朋友也到了。”说罢,一人跃出,正是姜如璧。

    那俞、周二人,早一面哈腰陪笑,一面揭起车帘。突的跳下一人,生得白尫尫一张削瓜脸,凹眼扫眉,十分奸相。东队中一见,便暴雷似一声喏。如璧等早前后簇定,直入东队。观者望见,便吐舌悄语道:“李秋阳这王八蛋来咧,且看他怎生张致。”正这当儿,忽听西队中一声呐喊,数十名打手雄赳赳左右一分,突的跳出一个少年,有二十余岁,生得白皙文静。后面却跟定一白须老儿,村朴朴的一身灰布短衣,脚下洒鞋,趋走如飞,很透精神。

    众人一怔道:“这不是沧州张开太么?和大名尹世琦,都多年不露咧。今天真是老将出马咧。”正说之间,便见那少年东指骂道:“李秋阳,你是脚色,便该怎样?我便是银人儿,恐怕你请不了去,快叫你婆子来倒还有商量。”说罢,极口大骂。李秋阳顿时吼跳奔来,后面打手也便大呼而进,枪棒齐举,风也似抢来。

    那少年连忙退后,左右打手也便一拥都上,连嚷带骂,捉对儿厮杀起来,闹得血肉横飞,愁云乱卷。端的怎生光景?但见:虚张声势,喊叫如雷;聊逞威风,跳跃似雨。金枪起处闪霜锋,刺出便犁;铁刃斫时飞电彩,一晃即收。劈胸剁顶,乍看来性命相扑;巧避轻趋,细端详彼此会意。舌尖霹雳,何尝不八面威风;眼底朦胧,总挂些一团和气。正是:绣腿花拳遮笨眼,挑猫斗狗且开心。
  
  当时两下里翻翻滚滚,直搅作一团,真个大杀大斫,好一出全武行,未免也有碰撞带伤的,两下主儿见了,便觉得这雇钱没白花掉。那知这群人,好不奸滑,他们终年靠着这营生为业,彼此是耳鬓所磨的好交儿,谁肯破了性命真个结仇?不过胡弄了局,得雇钱罢了。原来真个儿胜负,自有得大钱的脚色哩。当时乱杀一阵,不见胜负。

    遇春看了,暗暗好笑,刚要踅去,只见两队里各一声喊,众人分退,越骂越远,齐齐站住。便见俞三一甩敞衣,飞立当场,拎一杆花枪,顺巍巍一抖道:“那个敢来?”说罢旋身紧步,拖枪便走,突地使个怪蟒翻身,“哈”的声向张开太老头儿扎来。只见张开太不慌不忙,忽地一闪,躲开枪锋,趁势一个箭步,抢入俞三胁下,一舒手夺住枪杆,单拳直冲,“砰”的声正中俞三偏胸。这下开门炮,来得真结实,顿时将开山炮打得身形一晃。

    众人见了,不由点头道:“真是名下无虚!阵仗儿不在多少,却难得这样爽脆。”一言未尽,忽听张开太喝声:“来得好!”便见周风化挽起椎髻,伸着鬼怪似双膊,一拧花枪,直取开太后心。好开太,真是会家不忙,顿时就夺枪之势,臂力一奋,早将俞三毬儿般一个筋斗,正翻在自己身后。说时迟,那时快,风化枪锋已到,“噗哧”一声,正穿在俞三屁股上,便似黄蜂尾后拖了根绝大针。这一来,这小子真不够朋友咧。当时俞三不由大叫,众人一阵笑。风化羞得要死,百忙中一望开太,早没事人一般,背了手扬扬走去。

    李秋阳一看,这股火直冒得丈把高,顿时将帽儿一摔,大叫道:“栽咧栽咧。”(北京请不胜曰“栽跟头”。)一声未已,忽听东队中一声喊,众人急望,便见姜如璧从容步出,卓立当场,提剑四顾道:“张开太,你也是渤海男子,可还识得东海姜如璧么?今日之事,端须领教哩!”说罢一抱剑,立开门户,十分暇逸。(便是大派头。)

    开太这时早提剑在手,便回身陪笑道:“奉陪,奉陪。”说罢精神一振,白须微飏,托地虚扬一掌,一矬剑锋,直取如璧中路,如璧挥剑相迎。两下里默然无声,但见飕飕飕簇起两团银光,疾如掣电,矫若游龙,或分或合,或上或下,圆搅如环旋,长飞若匹练,轻尘不起,推荡无形。少时越杀越勇,人影不见,但见两团白气翻飞追逐。时或锋芒偶触,“嗤”的声激射火星,便如云中闪电一般,好不精神百倍,(笔亦精神百倍。)将众人看得都呆在那里。遇春也只管连连点头,顿时将去访松山暂抛脑后,要看个胜负究竟。
  
  正这当儿,忽见如璧虚晃一剑,卖个破绽,跳出圈子,向本队便跑。李秋阳大惊,顿时揽衣跳上车,“唰”的声一记耳光打在御者脸上,乱骂道:“好蠢才!还不快跑?”语音未绝,早见开太风也似赶来,一挺剑锋,去如璧后心只差分毫。忽的两股枪锋左右齐到,饶是开太这等便捷,赶忙一个鹠子翻山势退回了五六步,只听“嗤”的一声响,左右胁衣服顿时豁开。

    开太大惭,一跺脚喊道:“暗地欺人,好不识羞耻!老子没工夫陪哥儿们玩咧。”说罢一耸身,飞入人丛,影儿不见。原来俞、周二人,恰伏在众打手身后,无意中给了个冷不防,不想竟将张开太气走。西队那少年,望见大惊,正要张皇思窜,忽见李秋阳哈哈大笑,顿时跳下车来,大叫道:“原来这车还是给你预备的。”便听得东队中一声喊,赛如天崩地塌,众人不由大惊。

    正是:剑客功亏偏鹤逝,豪奴意得且鸱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六十回:祝松山长跽求排解,朱延卿临命说根源。
  
  且说众人听得东队大喊,早替那少年捏一把汗。便见姜如壁将手一挥,众打手这当儿居现成功,好不踊跃,顿时长枪短刃一齐上,将那少年团团裹住,不容分说,推扶了置在车上。李秋阳便如凯旋一般,与如璧并骑督队,就这等蜂涌而上。虽有当地厅防,谁敢问一声儿?遇春骇诧非常,随众散出。众人一面拥一面噪道:“这劫人勒赎,竟闹到天子脚下了。咳,可惜姓祝的平日价那般周旋朋友,归根儿作了当头儿。”

    遇春听得祝字,忽忆松山,连忙踅去。离祝宅还有数十步远,忽见一人披发脱履,气急败坏飞也似对面撞来,后面有两个仆人,一面赶一面喊道:“老爷快转来再作计议。”遇春仔细一看,却是松山,当时一怔,急忙向前拉住道:“祝兄为何这般光景?在下正要拜访哩。”松山挣逃不得,定神良久,方认出是遇春。当时没头没脑,只是发怔。仆人早赶到,搀扶了他,同遇春转回宅内。

    遇春刚一脚跨入,便闻得内宅一片哭声,好不凄惨,往来仆人也都愁眉苦脸。当时宾主落座,松山待了一霎方才清醒,忽的一跳,自己打了两记耳光,顿足道:“我真个发昏咧,怎忘掉杨兄在都,以致今日闹这乱子。不知杨兄肯助一臂之力保全舍侄么?”说罢咕咚跪到遇春跟前。遇春连忙搀起道:“祝兄何必如此?朋友急难,理应效劳,且请将事儿说来,大家斟酌何如?”于是重新落座,那松山便滔滔汨汨,讲出一席话来。
  
  原来松山这侄儿名叫怀之。性格儿伉爽机警,好事交游,久居京师,手头又来得阔绰,凡有相祈助的无不立应,因此坊曲间颇有游侠之目。有一日偶游隆福寺,只见墙角那里围定一丛人,不住价喧笑。踅去一看,却是个贫病老儿,衣衫蓝缕,形状十分猥琐,并且双目失明,呻吟作一堆歪在那里。奇的是身旁一张阔幅纸帖,上面写的是:“身蕴绝技,立到能富。有能父事我者,教予天年,当授技以报高谊。”后缀“无名叟谨告”数字。

    怀之一见,也觉好笑。这当儿众人越发揶揄讪笑,有的便道:“现在没有王华买老子便宜事咧,谁弄个哈吧甘赤干么?你的绝技,除掉会充棺材瓤还有别的么?”那老儿听了,不由慨然长叹道:“我这意思,如遇祝怀之或者还有商量。诸位莫怪我说,寻常眼孔是不会发财的。”众人听了,恰好望见怀之,便笑道:“祝爷巧咧,快来罢,就等你发财哩!”说罢一哄而散。
  
  怀之一来少年气盛,二来好奇心动,当时一玩标劲,竟顿时命家仆七手八脚将那老儿搀起,一路吆吆喝喝踅转家来。将三瓦两舍家,都诧笑得什么似的。怀之都不管他,便立时扫除静室,安置了那老儿。另拨两名仆人,专为伺候,更换衣服,铺陈床榻,自不必说。当时那老儿倒也无话说。
  
  不想过得两天,那老儿脾气发作,好端端盛馔,不是嫌太腻倒胃口,便是嫌没滋没味,往往“豁啷”一声,玩个翻桌,还将仆人骂个狗血喷头。他也真会想着吃,往往出个花样命厨司照作,便是怀之,都生平未尝。单是他茶水一项,非饮玉泉山的不可,稍一含糊,他只消舌尖一舐,便知分晓。其余种种挑剔,不一而足,就如专寻怀之的晦气一般。更可厌的是歌哭无常,起居无节。

    有时天寒阴雨,便缩在屋中拉溺,闹得臊臭不堪。又要什么沉水咧、安息咧,烧得一塌糊涂,没日没夜,尽力子吸鸦片烟。果饼药物,几乎将他埋起来,他病身骨一些没好,越发的啾啾唧唧。有时闷起来,便须传唤子弟班、瞎先生等,说唱竟日,将一家人都厌恨得牙痒痒,背地里言三语四。惟有怀之都不理会,由他性子事事应付。常和他闲谈,宵深不倦,每每夸赞不绝。众人暗觇,更挓异到十二分。

    原来那老儿真见过大世大面,说起北京市豪种种作用,怎的软局,怎的硬场,怎的套老羊,怎的捉憨鸭,无不深知奥妙。一语方出,真令人百思不到。怀之本是侠少一路,不由恰搔着他痒筋,因此不但不厌恶他,反顷刻离不得他,那一切供给自不必说。过了两三月,那老儿忽的脾气一变,简直的和气不过,再好没有,便是寻常衣食他还抱歉万分。却有一样,隔得一两月,他便向怀之索数十金,只说是家累繁重,觅便寄家。从此夜里不许仆人在室,却也不见他怎的费用。怀之都不理论,偶值手窘当儿,往往典衣应付。此类情形,那老父也都听在耳内。齐头过了两年有余,那老儿病势越发沉重,怀之尽心调理,往往厮守终日。
  
  一日黄昏时分,残阳被窗,看看将落,怀之正枯坐病榻前,那老儿忽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今老朽钟漏向歇,也便是这番光景了。”怀之听了,忙慰藉数语。老儿道:“久承公子高谊,所耗不资,以在病困,没细询公子家事。古语云:‘长安居,大不易。’那么公子游宴所资,究竟安在呢?”怀之愧谢道:“小子童呆,惟恃薄有田畴敝庐。至于微有所猎取,或朋友投赠,端的有限。”

    老儿拊床道:“如此便须想开源济用之法。今长安中那里不是金银气?只要有术掇取,易如反掌。难道公子念不及此么?”说罢瞎眼眶中,忽的流下泪来。怀之见了,不解其意,当时想了几件生财之法说出,老儿听了,只是摇首。及至问起他来,他又沉吟不语。过了一日,老儿一头困倒,自知不起,便请得怀之来,将身后衣衾棺椁一一嘱咐,综计所费,不下数百金。怀之慨然应允,略无吝色。

    老儿见了,点头色喜,便瞑目似睡。延至深夜,屏退仆人,向怀之道:“今老朽长行在即,愿吐衷曲。公子听得三年前南市上有个朱延卿么?只老朽便是。”怀之惊道:“小子真个有眼不识泰山,原来老丈便是那声闻京畿、万金脱手的朱先生!却是小子闻得那朱先生专一结纳户部库丁,豪华无比,却怎的老丈落在这般光景呢?”延卿叹道:“正是因此哩。”说罢说出一席话,将怀之听得又惊又喜。
  
  原来户部库丁,俗语有财神之目。国家为防敝起见,凡上兑进银库,该管人员,重重监视,自不必说。独有库丁这类人,防他们甚是好笑:凡要搬银进库,都须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来去无碍,方许进去。及至出来,据说还须翻个筋斗,或打个旋风脚,以明其没有夹带藏掖。虽是如此,偏那库丁们挥金如土,便似家中开钱炉一般。大家揣不出道理,便起了一种传说,说他们当库丁的,先须开辟谷道,倒应了《十种曲》李笠翁骂人的话咧。

    预开这座名山,为异日藏书之地,只不过藏银与藏书有雅俗之分罢了。不知这种传说,全是隔壁话。你想谷道方寸之地,便尽力开辟来能有多大容量?顶呱呱的偷藏三五个小锭,无以复加咧。若仗此盗耗,安得有财神之目?原来他们作弊,全是大处落墨,与各省解款官员都有严重交代的。凡解款员到京,先须勾通该值库丁,讲起所以然来,整千整万的银两递将过去,然后循例上兑,一无挑剔。称秤扣色等事是没有的。其中关键,全在上秤。

    原来户部那架大天秤,据说从开国以来也没有动移过,绣涩得古董一般。凡临事之时,监视官垂眉合眼,菩萨般坐在一旁。掌秤库丁特有一种手法,低昂任意,须臾大筐的银两抬来,“哗啷”一倾,库丁顿时喝报,眨眼间便含糊过去。如若有不识窍解官,只仗硬碰硬,分明银量充足,那库只消手指一动,顿时便不足秤。有此大弊,所以他们阔绰非常。其余还有许多侵蚀之法,不必细述。但是他们来源虽勇,那消耗之处也水似流出。怎么呢?

    因树大招风,譬如一碗酱,都想抹一指尝尝。因此当地胳膊朋友,想吃嚼库丁的,大约分软硬二派。软派中健者,纯讲面子,与库丁你兄我弟,终日价酒食游戏,花起钱来便是库丁。每逢令节年关,你看那库丁门前好不热闹,出出入入都是这项人。广厅中长筵,自朝至暮,吃喝已罢,主人各有所赠,都看本人的身分以为等差。这干人没得报效,便制服当地小青皮,不得向库丁那里讨厌,便如庄丁家狗一般,希沾余沥。

    至于那硬派,又是一种作用。大概是顶大的胳膊,全讲吓诈杀割。譬如想吃上这家库丁,先使人风示吓诈,一借便是上万银两。倘若不遂,便明目张胆声言篡取,俗名抬财神。抬得来,待以殊礼,却是这勒赎之费,真不可当。所以凡库丁出入,都须拳师保护,一个人是不敢出门寸步的。

    这朱延卿,便是劲派中一路,却是他作用不同,专斗心机文面,只不声不响想法制服人,与那群哇呀呀脚色是泾渭异流的。原来他破了数年功夫,将库丁所作积弊,一件件搜访明白,真是确凿非常。兜根掀来,总计共十余条,便把来腾作小秘册,谨藏起来。偶要出远门,都谨藏在身。一日思索一番,自喜功成,便检册中弊情稍轻的,另腾了一个手册,只有四条。当讨便揣将起来,去访库丁。

    到门一望,果然气象阔绰,几个华衣俊仆,正在门房谈天。见延卿曳着敝袍,拱肩缩背地踅进,便喝道:“这里不是书馆,你游学也得睁眼呐。”延卿笑道:“话不是这等讲,在下特来访你家主人。”说罢取出名刺,鼓着眼高坐一旁。便有解事仆人,睃了他两眼,执刺趋人。向主人一说延卿光景,主人沉吟一回,以为是秀才秋风到了,便一面命人取过一两头银封,一面叫快请。不多时延卿徐步而人,望见庭宇华焕,不由喷喷点头。
  
  主人见他那酸溜溜的神气,倒觉好笑。没奈何迎他进来,宾主落座,寒喧数语。主人专等他开口告帮,便用那一两头砸他出去。那知延卿偏会讨厌,只管东拉西扯,一会儿夸夸房舍,一会儿赞赞陈设,末后竟絮叨叨一桩桩询起价来。主人又笑又气,便打趣道:“先生既爱敝舍,何不照样儿置一所呢?”延卿也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才不嫌冒昧,敬造贵府。”

    主人见他一语落题,便趁势取了银封,置在他面前道:“咱们说笑是说笑,今天在下事忙,委实不能久陪。不腆之仪,便请收了转去何如?”说罢端茶让客,以为是扫地出门了。那知延卿抚掌大笑道:“笑谈笑谈。我的来意还没讲到,怎的却奚落朋友起来?人那里不须人扶助,足下交我。这人,甚有用处哩。难道足下说的照样置一所儿,一两头够用在那里?”

    这人见他认起真来,不由气笑道:“原来你先生有些痰气,快拿这一两头治病去罢。真真岂有此理!”说罢拂袖而起,就要喊人。延卿笑道:“不须如此,难道我还赖在这里不成?”说罢从怀中掏出手册,悄悄地递给主人,一语不发,即便告辞。主人送得客回,将手册从头一看,不由大惊,知延卿意有所在,顷刻使人致意,月送馈金两千两。从此延卿便为上客,顿时车马衣服,排场起来。将一干市猾欣羡得口涎直淌,却都摸头不着。
  
  其时便有个深心的名叫烂腿姚大楞,因他少年时,黑夜间出去偷女人,被人捉缚住两腿敲烂,渗抹了一种溃药,百方调治,总是流脓滴水,因此得此绰号。他却暗暗留神,与延卿终日厮混,破着孩儿想打狼,不消说交际之费,几乎将小小家当花去大半。好容易延卿酒后,方才泄漏机关。却是要得他那秘册,那里能够?姚大楞直缠了两年有余,干搭了许多钱,通没道理。朋友讪笑,妻孥怨怅,自不必说。

    姚大楞好不气闷,本就有些土鳖火儿,一日垂头丧气,又踅到延卿处,恰值延卿在客室和人刮刮而谈。大楞潜立窗外一听,只闻得延卿笑道:“姚某人想探我法术,且让他哈吧狗鼻尖抹油,有唾空咽。我稳住他,让他孝敬我,那些不好?”说罢抚掌大笑。大楞一听,方知自己一向瞒在鼓里,当时这一气非同小可。情知软求无用,眉头一皱,转身便走,便忙忙调兵遣将,布置停当。

    次日特置盛筵,请延卿去逛二闸,这所在临水俯郊,十分幽静,在京华软尘中总算胜地。不多时延卿车到,大家厮见过,延卿一望众客,顿时心下沉吟。原来都是些坊曲间浑楞儿,一个个怪模怪样坐在那里,讲起话来,大半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当时没奈何,逡巡就座。大楞却欢笑如常,十分款洽,延卿心下稍安。酒到半酣,正要推故起席,忽见大楞双眉轩动,冷森森青了面孔,向众人喝道:“咱们那要紧物儿,将来不曾?”

    便有个黑胖汉子,应声由怀中掏出裹石灰,置在案上,骨碌碌凶睛将延卿一瞟。大楞大笑,便拚命似地灌了两大杯酒,突的跳起,一抬腿踢翻坐椅,向延卿大喝道:“朱朋友,休推睡梦!今日之事,须见分晓。你是晓事的,快将所藏秘册给我。”延卿惊怒道:“你这人怎不忖量我与你啥个交情,怎便轻言这事?我朱延卿又怕着那个来?”说罢冷笑站起。大楞大怒,只一努嘴,众人齐上,早将朱延卿推推拥拥,直架入深苇丛中。

    但听得延卿大骂之下,忽的惨叫一声,众人放手奔出。大楞那肯便罢,又率人直撞入延卿家,翻箱倒箧,一面搜秘册,一面趁势抢掠。归根儿也没搜着,便呼啸而散。大楞见事体闹大,瞅空儿席卷所得溜之大吉不题。且说延卿当时被众人揉瞎两目,顿时痛绝在地。及至醒来,业已被左近居人扶置出来。大家问知情由,无不太息。
  
  却没人敢多事去惹大楞。延卿正要央人送回,恰好他家仆人赶将来,报知被劫之事,越发雪上加霜,只得从仆人摸回,当即告到官中。但是姚大楞杳无下落,只好搁案缉捕。延卿百忙中命仆人检点剩物,本已无多,这当儿仆人又乘风纵火,明欺他瞎掉眼,拣细软些的都归入自己腰包,瞅空儿不辞而去。延卿勉支两月,只得卖屋支持。原来他吃嚼的那家库丁,早闻知此事,只喜得不可开交,顿时便停了供付。延卿虽有本领,苦无眼目,想托人告发,又恐被托之人得了本领抛掉他,只得隐忍下来。后来越混越穷,加以久病,委实没法,所以在隆福寺闹了个奇绝的把戏。
  
  当时延卿滔滔述罢,瞎眶中泪落如雨,颤巍巍由贴身小衣袋内摸出一寸余长小册,珍重递给怀之道:“公子得此,一生吃着不尽,聊作老朽衔结之报。但有一件,天下事察见渊鱼者不祥,况挟以制人,终是危道,只老朽便是榜样。能借此致资,取彼而代之,倒是妥善之法。”(安知后来怀之又因此几掇祸,所谓患常伏于所忽也。)说罢向怀之道:“公子累次所赐,皆被老朽潜埋室隅。不过试公子心意罢了。”于是暝目而逝。

    怀之叹息一回。尽心丧葬,自不必说。抽暇将小册一看,不由大悦,顿时如延卿之法去寻库丁。只将库丁气得白瞪眼,方知延卿薪尽火传,另有替人了,无法儿只好如前应付。果然怀之念延卿一席话,便以库丁之金,夺库丁之席,撒手结纳。火候到了,偏巧那库丁纵欲无厌,一夜竟死在小婆子肚儿上。怀之趁势营干,居然到手,从此安安稳稳阔绰起来,好不写意。又有松山在京,相助为理,真个无论上下脚,应酬得八面圆到。因此怀之声名,越发大着。
  
  但是钱之为物,最能惹事,你看古人制字之义,明明金旁倚着两杆长枪,可见是争夺之象。怀之当差年把,便有人使促狭,将他吹在李秋阳耳内。偏搭怀之往年曾热恋一个名妓,又被秋阳生生夺去,本就有宿恨未发,这当儿一听秋阳居间人风示来意,不由新旧气同时发作,不待居间人辞毕,顿时顿足大骂,将居间人摽将出来。李秋阳何等气焰!顿时两下里越挤越火大,便约期厮斗。当松山在道之时,正是两家头拘神遣将的当儿,松山等到京,业已越逼越紧,所以松山虽见遇春名刺,竟无暇去访哩。
  
  当时遇春听罢,沉吟不语。松山只急得搓手,一面道:“杨兄若用多人去夺取,我们便急急分头去招。”遇春笑道:“依我看,不是厮打的事。你想李秋阳城社之势,遽难折倒,便夺得令侄回,这京都地面不消说您叔侄不能托足,便是我也恐不可一朝居了。在下间关到此,却为何来呢?”松山听了,甚是有理,越发躁汗如雨。遇春正要开言,忽听内院一片哭声,又悲切切随风送来。松山不由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正是:人逢劲敌终屈伏,事到难筹没主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六一回:行刺窃骡两没趣,盗珠掷柬巧相逢。
  
  且说松山正在着急,又听得内眷哭声,顿时晕倒。左右连忙救醒,遇春道:“祝兄不必愁急,待我便去索要令侄,看李秋阳怎样光景,再作区处。总以不致动武了局方妙。”说罢慨然站起。松山忙道:“杨兄端须带多少人?此行不是耍处。”遇春笑道:“无端鼠子,安敢困我?到那里我自有道理。”说罢辞出,松山叮咛再三,只得呆望佳音慢表。
  
  且说李秋阳一干人洋洋得意,架得怀之到宅,自有精室安置,款接之盛,如待大宾。方与如璧等一班人大说大笑,商量勒金数目,如璧大剌刺左顾右盼,十分自负,忽将大腿一拍道:“除了是李兄见招,我是没工夫出相府的。你可知近日府中夜间很不安静?相爷严令加意巡查,所以大家不敢擅离。便是昨夜相爷藏珠之所那媚川楼,在下巡到那里,忽见楼脊上黑影一晃,真个疾如鹰隼,在下跃追上去,却已不见。便是前些日那名逃婢,也很透着诧异哩。今天在下偷偷来帮李兄,千万不可传人相府耳内。切记!切记!”

    (虚写倩霞再盗宝珠,不惟省笔,文势亦团簇。)说罢一抹鼻头,将俞、周两人瞟了一眼,笑道:“张开太那老儿,端的不错,却是还不如两兄那一家伙哩。”说罢大笑,李秋阳忙致谢,却将俞、周两人羞得面红过耳。俞三这人,颇为狡猾,虽老大不自在,却一些不露,连忙陪笑恭维一阵。
  
  正在鸟乱,只见踅进一名仆人,向秋阳回道:“现下门前有一杨姓客人,说是祝家遣来的,要见主人。”秋阳笑向众人道:“说客到咧。咱们到底想他多少钱呐?”众人乱噪道:“可他那家当估罢,给他留碗粥喝就是了。”仆人听了,忽微微一笑,又回道:“看来客光景,不象是居间说价,他那语气是来索要人口。”众人顿时一怔,都叫道:“奇事奇事,且看这客人几个脑袋再讲。”说罢顿时磨拳擦掌。只有如璧暗暗纳罕,便叫快请,不由与秋阳迎至阶下。须臾那仆人侧身前导,引客人踅入,如璧与秋阳不由相顾动色。

    只见来客渊停岳峙,好个深稳气度,只一举步之间,如壁早已瞧科,当时大惊,趋进前只作挽臂相让,一提气向前一掀。若在常人,顿时便成了折臂三公,那知遇春却如没事人一般,反咯蹬声卓然站定。如璧竭力挽进,那里动得分毫。不由百忙中暗将秋阳足趾一蹑,然后放手,相让人室。大家厮见过,各通名姓。俞三暗觇,却是那日骑骏骡的客人,不由心下一动。

    遇春道:“在下承敝友见托,敬造尊府,今日之举,总是怀之冒昧,来日方长,自当负荆。在下虽非鲁连,颇慕排解之义,便请释却怀之,化干戈为杯酒,结一场好相识如何?”秋阳听了,不由怒容满脸,尚未开言,众人瞎抱粗腿,也不省得来客是何等人,顿时横眉怒目,一阵嚷。更有几人狗仗人势,火杂杂提起刀剑逼近遇春左右,大喊道:“你这厮好大胆!真是说出话来,吃了通草灰一般。你擅敢如此,总是有把神沙。来,来,来!咱们便玩一下子。你真冤苦了我们咧。”

    遇春见了,眼角儿也不曾瞟他们,只作一欠身微笑,向秋阳道:“主人端的尊意如何?”一面说,一面脚下一踏。如璧越发失惊,连忙抢说道:“这事也非一言半语便可解决。尊客既这般见教,容我们细细思量,明日回复。”因将遇春客寓问明,百忙中向秋阳一挤眼。遇春虽料得他们是搪塞,却是自己不欲动武,略一沉思,便趁势兴辞。秋阳等送得客回,向如璧皱眉道:“这客人真是可恼。依我意思,便顿时作翻他哩。”

    如璧一言不发,指遇春脚踏处给大家一看,不由都相顾失色,原来那石头似的澄浆砖宛然陷了一足印,深可三寸,如凿成一般。秋阳惊呆良久,忽的顿足道:“罢了罢了,这没有说的咧,只好明日将怀之好端端交给他,倒还可保全体面。”如璧不悦道:“您这般说法,难道我怕他不成?我恐怕与他厮拼起来,未免又闹得沸沸扬扬,万一传入相爷耳内,大家不便,难道您没吃过苦头么?”
  
  原来和相为人虽是贪奸,却甚有机智,凡处画大政军事,很有特长,不然怎能得英主的宠眷呢?他驭下使人尤为严厉,李秋阳背地里只管闹得无法无天,却都是瞒了主人。往年秋阳曾有桩坏事,被和相察知,一顿大杖,几乎将屁股掀掉哩。你想和相这种人,并非府碌,不过心术不正罢了。一转念间,怕不是贤相哲辅么?所以古来豪奴,如萼山、楚滨等人,虽是倚势胡闹,也一半是无耻士大夫望尘而拜,撮弄起来的。若都归过家主纵容,也非持平之论哩。

    秋阳道:(如古文中遥接笔法。)“那么明日怎生处置呢?”如璧微笑,便附秋阳之耳道:“如此如此。”秋阳大悦,连连赞妙,道:“端的好计,您且将息精神,夜间行事罢。”众打手见插不下脚了,也便吃喝一阵,陆续各散。独有俞三,却徘徊不去,待至夜间,将近三鼓,如璧正结束停当,提了剑,刚要出室,忽见俞三一般的也急装缚裤,笑吟吟进来道:“姜爷此去可好携带小弟转转面孔么?别的虽没用,给您瞭个风儿总还使得罢。”如璧只当他真个想露脸,那知这小子卑鄙不堪,别有用意。
  
  当时两人厮趁踅出李宅,只见星光微明,街坊静悄,便顿时施展夜行术,嗒嗒地一路好跑,不多时行抵遇春客寓,倾耳就店门外一听,业已静悄悄的,只半晌有气没力地响一下梆声。两人便一跃登屋,伏下身子仔细一望,只见各室中灯火都熄,只有过堂内荧火似的一盏壁灯。沉暗光中,一个老店伙困得前仰后合,坐在那里打夜更,两只手却只向两处分。

    如璧正惦算遇春住室,恰巧厢房中一个老客,睡得摇摇晃晃跄踉踅出,就过堂阶下解手儿,一面向老店伙道:“我隔屋这位杨客人还没有回来么?年轻人儿,大约又到了前门西咧。”(为北京妓薮。)说罢转入室,顷刻间鼾声已作。如璧大喜,便一肘俞三,俞三会意,顿时伸长脖,前后左右望了一周。如璧早轻轻跃下,先“噗”的声吹灭壁灯,然后一翻身,便趋遇春住室顷听良久,方用剑撬开窗,先用问路石子轻轻抛去,“啪”的一响,更没动静。

    如璧大悦,便挺剑飞身跃入,抢到榻前,手起剑落,只听“噗嚓”一声,似乎斫在空榻,忙暗道不好,一腾身靠壁立定,用剑护住面门。原来夜行人最忌取空,怕的是遇敌被算。当时如璧待了一霎,见没动静,便取出随身火扇一晃,叫声惭愧。原来榻上并没有人,却将一床褥,斫了一条横口子。这当儿隔室老客,忽的朦胧问道:“杨兄转来了么?”说罢床声一展转,又复鼻息如雷。
  
  如璧不敢久延,也便跃出登屋,要寻俞三,大家计议。张望良久,竟不见了他的影儿。暗骂道:“这种人一百个没成头。给我瞭风,还须我照顾他哩。”一面没兴头,一面便寻归路,只好等明日再作道理。刚拔步走到半路,忽听背后蹄声隆隆,风也似追来一骑。如璧一惊,刚要回身挺剑,只听骑上那人“嗤”的一笑,悄问道:“姜爷那事儿停当了罢。我闲得没事干,却随手儿将他这骡儿捎来哩。”

    原来俞三忽见遇春,便起意盗骡,后见遇春示武,他便似耗子偷热油又要吃,又怕烫,及至如璧定计行刺,他有了依傍,所以便假公济私跟将来,果然骡儿到手。至于如壁得手与否,他是没工夫管这闲账的。当时如璧顿足恨恨,将行刺情形一说。俞三笑道:“不打紧的,难道狗吃了日头去没有明天么?依我看多淹个日子,李秋阳还用得着咱们,越赶得紧,越散得快。舍掉猢狲就没得弄了。”(但看古今雄结武人,多养敌自重,便是此意。)

    说罢又笑道:“我有点小勾当,没别的,求姜爷遮掩一二。便是这些日子窘得紧,今有这骡儿。多少须贴补些儿,我便寻地方出脱了他,您到李宅只说我便道回家便了。”如壁一听,越发瞧不起他,只得哼了一声。那俞三便扬长而去。如璧独自转回,向秋阳一说情形,只好明日见机行事。听了听更鼓,方交五下,因自己还须值更,便忙忙踅回相府。这一去不打紧,顿时一场血战。
  
  原来遇春从李宅出来,一路沉吟,早得一计,便先转到松山处安慰一回,将自己计划一说。松山道:“此计甚妙!但是和相府中不但千门万户,便是和相宿所也甚难寻觅。因他为防患起见,一夜间数移宿处。却是我闻人说起,他府后有座花园,名为‘十笏’,他退朝食息大半居此,或者便宿在那里亦未可知。那园便紧接府中‘媚川楼’的后身。楼东一带深房曲室,却是和相姬妾住所,有时他也便宿在那里。”

    遇春当时记清,向松山道:“得此大概,便好寻觅。到那里见机行事罢。”说罢辞出,顺步先到和相府外窥探一番,果然潭潭翼翼,十分气概,真个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冠盖车马,喧阗如市,府下家丁,一个个挺胸腆肚,出入不绝。遇春望了半晌,又踅向“十笏园”后,抬头一望,便见那媚川楼一角高檐尖耸耸浮出。正在观望间,只见一群家丁各持棍棒,嘻天哈地地踅来,就园后广场习练起来。

    遇春无意耽延,连忙取路回寓,歇息一霎。用过中饭,望望天气还早,忽想起倩霞,究竟放心不下,便慢步出寓,取路向城根踅去。不多时已到倩霞矮屋外,只见依然落锁。呆了半晌,没处根问,只得懒洋洋踅转,沉思一回。用过晚饭,不移时天交二鼓,连忙草草结束,佩剑藏束,徐行出寓。踅出繁闹街坊,便一路飞行,须臾已到和相府外。记得松山嘱咐,便先由“十笏园”后站定脚步,伏听一回,便耸身跳落园内。极目望去,但见亭榭连延,花树亏蔽。踅过一带假山,忽地地势平敞,苔径逶迤,直接一片粉墙。

    仔细一望,却又是一处精院,漆扉紧闭,悄然无声。遇春登墙一望,只见院内正室中灯火隐隐,时或似有人翻弄书籍似的,微有吟咏之声。遇春暗想:这一定是什么清客幕友的住室,或者和相在众姬妾处,也是有的。于是一路伏行,又跃过一处高垣,便是“媚川楼”后身,刚要细望,忽远远提灯一耀,接着一阵铃锣声直撞过来。

    遇春连忙隐身丛花后,向外一张,却是两个半醉更夫彳亍走来。头里那个忽的将锣一掷,一屁股坐在地下,骂道:“这猴儿崽子好不可恶,真是朝中无人莫作官!你看前日咱们在书房左右听得些动静,不过蒙姜爷夸了两句,今天咱那大头子便顿时酸溜溜地将咱们移了地方哩。”遇春一听,才知那精院便是书房。便听那个更夫说道:“由他去罢,像咱们这脚色,便整年价跟在相爷屁股后又待怎样?反正上头有赏,都由他发给咱。况且相爷也不定日日在书房哩。”

    坐的那更夫道:“巧咧!今夜相爷正在书房哩。你不见咱头子,特地把他小舅子拨去吗?”那更夫笑道:“人家总是穿皮带肉的亲,你瞎气怎的?”说罢扶起伙伴,一路巡去。遇春等他去远,扑翻身跃出垣,仍奔精室,就墙外一耸身,早落院内。伏窗一觇,果见一个剑眉高额的丈夫,就榻几上斜倚隐囊,翻阅文件。正是和相。外间里两个仆人,早已头触屏风盹得前仰后合。

    好遇春真个浑身是胆,当时略一沉吟,倏然直入,就睡仆身旁茶具斟起一杯,热腾腾捧到和相跟前。恰好和相正低头沉思,遇春趁势早将所藏之柬压在茗船下,急忙趋出。一矬身刚奔至圃墙下,方稍一驻足,忽的剑光一闪,从丛树后飞出团黑影儿,不容分说,直取遇春,微喝道:“姜如璧那里走?难道姑娘怕你不成!”遇春一听,却是倩霞,连忙闪避,急说道:“倩姑慢着,杨某在此。”倩霞一怔,忙收剑笑道:“原来是杨爷,怎的到在这哩?”说罢一拉遇春,就丛树后低低一谈。
  
  原来倩霞终不忘那挂宝珠,便是姜如壁劫祝怀之的前二日,曾夜入和相府,潜登媚川楼,暗探藏宝珠之所。仗着一身本领,猫儿似飞上跃下,窥踏良久方得要领。才要动手,不想姜如璧巡至和相书房院外,恰好一个仆人盹得发昏,闻得猫儿走动瓦檐微响,他便大呼小叫起来,更夫等也便趁势指东话西,胡噪道:“我明见人影一晃,扑楼后去了。”于是如璧一声警号,率众分头搜寻。亏得倩霞机警,连忙飞身下楼,饶是身手捷便,还被如璧望着些影儿,追寻良久方罢。所以近日和府巡夜加严。

    当时遇春也便将自己来意,说了一遍。倩霞喜道:“婢子还未出京,也就为这挂珠。虽算不得什么,究竟使国贼胆落,知天下未尝无人,往后威权少戢亦未可知。今恰好得遇杨爷,请助婢子一臂之力如何?”遇春听了,一来不便坚拒,二来服他胆气。又一想,他得珠出京,倒令人放许多心。当时慨然应允。倩霞大喜,便飞身前导,与遇春直奔媚川楼后身墙下。到得那里,伏觇一回,一跃而过,倩霞路径颇熟,径奔楼左。遇春就星光一看,这座楼十分高耸,窗槛约略共有五层,楼左第一层这面窗,却是铜丝结就卍字回文式。

    倩霞奔去,只用纤手一撬,那面窗顿时移落。低笑道:“这便是婢子上次作的手脚。难得这干蠢汉竟没察出。”(补笔细。)说罢与遇春由窗跃入,随手将那面窗虚倚在窗榫上。里面却是螺旋扶梯,倩霞用随身火筒晃照路径,只见里面珍厨摆列,层累高下,上面都有细字注号,大约是海内珍奇,万民膏血,都被和相吸收得来。(当时如和相吸吮,只一人已不可当,而今则化身无量,凡当轴拥兵者,何一非贪如羊、狠如狼者哉!且吸收膏血,间接由海外困吾民,呜呼吾民,终成人腊而已矣!)

    两人也无暇细看,一路盘旋曲折,一层层借火筒闪光,直上第一层。便见这层楼内,越发箱箧充物。正中楼梁上,却用生丝绳系定一七宝嵌金倭漆皮箧。那丝绳一端,却拖系在柱脚一块三尺来长的浑璞上。倩霞一见,喜悦悄语道:“我是听他府中婢仆说过的,那挂珠便在箧内。”说罢轻躯一纵,就要去解丝绳。遇春忙一把拖住道:“这事儿且须仔细,你看他明明置此,定有所恃。安知没有秘设机关?岂可率而解系?”倩霞道:“有理,有理。但是怎样取下呢?”两人正在前后瞻寻机枢,那火筒儿一闪一晃便如电彩。

    正这当儿,忽听楼下一队铃锣巡过,接着有人诧异道:“怪呀,怎的楼上只管闪亮儿?难道狐仙爷喝醉了撒酒风么?”那个道:“我看你便是属狐仙爷的,惯会借人口气趁虚而入。你看前日姜爷那么一耍枪花,在相爷跟前得了脸咧,你也闹什么闪亮儿咧。那知今天巡夜却是甘爷,你这勤儿献在空地里了。”一面胡噪,已踅至楼左窗下。忽的一阵风吹起,便听咔嚓哗啷一声响,更夫等顿时大叫道:“不好!楼上有人!”一声未尽,只见一团黑影箭也似奔到,遇春等大惊。

    正是:骊珠未得方萦念,虎敌当前竟困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二回:倩霞大闹媚川楼,遇春被盗旅客店。
  
  且说众更夫巡至楼左,忽听一声响亮,那铜窗凭空被风,掀落。原来铜窗虽旧,十分坚固,是不会经风吹落的。当时大家骇异,不由大叫。后面甘天一正提刀巡来,顿时脚下一紧,如飞抢来。芳这当儿倩霞、遇春那敢怠慢,便一气跑下层楼,刚到铜窗边,天一已经抢到,分开众人,方要细探窗口,忽听“嗖”的声,一个石子飞出,赶忙一闪身,那倩霞已如彩云般跃出窗外,足未及地,一挺剑便取天一。天一稍一退闪,倩霞已飞出数十步外,娇喝道:“姑娘便在这里,你待怎的?”众人一声喊,都离窗口。遇春早一跃而出,便见前面剑光闪闪,两人杀在一处,忽东忽西,或上或下,在夜色沉沉中,便如飞虹掣电,端的十分夭矫变化。

    顷刻间翻飞追逐,直斗至楼后墙边,遇春悟得倩霞之意,是要觑便逃脱,便一声不响,趁众人张皇当儿,转从楼右,越垣而出,紧走两步,隐身楼后墙下。果然不一时,倩霞飞出。天一追喝道:“那里走?”一声未尽,遇春挺剑跃起,用一个白猿偷桃势,那剑锋直春咽喉。天一大惊,百忙中双足一拔,“嗖”一声飞起两丈余,直跃过遇春背后。足方站定,那倩霞一柄剑,早风也似杀转来,顿时与遇春前后夹攻,双剑齐下。好天一,力敌两人,全无惧怯,一柄刀前格后拒,没些破绽。遇春一见,暗暗称奇,方要出奇制胜,忽的书房院旁一阵大乱,顿时撞出一队家丁。为首一人,挥剑大叫道:“甘兄莫慌,俺便来也!”说罢直滚入来,径取倩霞,却是姜如璧。
  
  原来如壁方从李秋阳处踅转,因夜深不便唤门,便从花圃后垣跃过,恰值众家丁吆喝而来,问知所以,顿时当先奋勇。虽是夜间,也望得出倩霞俏身段,便喝道:“你这妮子,真是胆比人大,这次我看你逃向那里?”说罢一挫剑,便取倩霞。于是四个人翻翻滚滚,或离或合,捉对儿一场恶战,端的怎生光景?但见:棋逢敌手,一着争先;将遇良材,千方制胜。剑花起处闪虹光,刀影挥时飘端雪。三峰峙鼎,方说葬男儿;一鹗翻云,又来女娘子。一边是权门牙爪,媚主显奇能;一边是侠客胸怀,盗珠寒佞胆。真个是铁血无情惊相府,风云兆动震皇都。(结句兴会淋漓,有气作风云之势。)
  
  当时四个人一场血战,翻飞追逐,直杀得难解难分。众家丁喊声震天,却都老远的立定脚,有的便高举提灯。幸得遇春心细,早先事预妨,与倩霞登楼时便随手掏起泥土,将面目抹得一塌糊涂。这时如璧,只见个长大汉子,剑法非常,一面格斗,一面却照应倩霞,便料得两人定是一路来的。不由一跺脚,剑法一变,那路数便如飘风泼雪,直起直落,并且力量儿十分重大。倩霞虽捷疾非常,终是女孩儿,气力稍弱,工夫一持久,不由玉臂生痛,香汗津津,因此脚步儿也便稍乱。遇春望见,十分着急,无奈甘天一逼住自己一些不让。

    正这当儿,忽听远远的号声响动,却是左近汛兵闻警赶来。天一大喝进逼,一柄刀越发风片相似。遇春转怒,情知不可久留,忽的虚晃一剑,径奔如壁后身。天一追去,大叫道:“小心背后呀!”一声未尽,遇春突的使一个回头望月式,翻身挺剑,直奔天一。天一收脚不住,只叫声“不好!”赶忙一侧身。说时迟,那时快,那剑锋“嗤”的声,正中左肩,忙趁势跃出数步外,只痛得汗如雨下。

    这当儿遇春早飞到倩霞身旁,向如璧虚晃一剑,拖了便走。如璧只一怔的当儿,遇春已跃上圃垣,倏然跳落。倩霞奔至垣边,方要耸身,只听垣根两旁一声喊,倩霞脚下一绊,翻身栽倒,顿时撞出一干人,将倩霞捉下。这时合府家丁,与左近汛兵,闹得墙内外人仰马翻,火把提灯,亮如白昼。姜、甘两人,又内外搜寻一回,不见那汉子影儿,方才罢了。
  
  原来众家丁趁他四人酣战当儿,却就垣下设伏绊索,遇春足健,从远处便跃上垣,所以不曾踏着,却将倩霞给捉住。当时姜、甘喘息一回,天一剑创幸得不深,忙敷上金创药。先将倩霞一看,果然是那前时逃婢。只见他垂眉趺坐,一言不发。如壁道:“你这妮子,端的为何?既是从府中逃得出,为何又累次潜入?现在相爷正搜你不着哩。还有那长大汉子,又是何人?可是你一党么?”倩霞听了,仍是一语不发,良久星眸一张,娇喝道:“什么臭男子?你问得着我么?我见你那奸相,自有话讲。”

    天一笑道:“你倒好大口气,好在这研问一层非关我事,且将他看守起来,待明日交府中总管,候相爷发落罢。”说罢,刚要率众出来,只见书房院内灯火大张,接着和相侍仆飞也似跑出,大叫道:“姜、甘两位慢走,相爷传唤哩。并将捉的强人,带去听问。”说罢,只见院门大敞,姜、甘忙高举应诺,举手一挥,众家丁雁翼排开,直从院门排至书房阶下。姜、甘两人,忙整整衣帽,带了倩霞,趋步而入。便见和相就书房外间秉烛高坐,待仆分列。如璧忙将天一一肘,天一会意悄笑道:“真个的咧,难道咱兄弟还用你劳心么?我若将你赶后拨给举出来,还成个人么?”说罢带定倩霞,就廊下一站。

    如璧便踅进叩谒过,案旁一站。和相微笑道:“诸位辛苦得紧。幸得还捉住一个,不然咱们这所在竟可随人出入了。”如璧只当问方才之事,便将捉人情形细禀一番。和相骇然道:“怎么却是由媚川楼追搜出来的?这两个强人,真暇逸得很。那么这字儿,从何处来的呢?”说罢一瞟如璧,面色一沉,却从书卷中拈出一柬,掷给如璧。
  
  原来和相批阅文件,用心颇专,直待好久方回头取茗碗。一眼望见字柬,不胜诧异,取来一看,不由悚然汗下。因柬中所说事体,倒是小事,但是这柬儿从外边飞来,有这等妙手空空,委实可怕。正在沉吟之间,恰好院外便锅滚豆烂地闹将起来,早有一队家丁先抢护院门。倾听良久,方才报说捉住女盗。和相一想,一定便是这留柬之人,不想如璧回说是从媚川楼追搜出来,所以和相越发诧异。

    当时如璧躬身接过字柬,就烛光细一看,只见写得丰腴淋漓,端的一笔好苏字。上面写道:君为上相,不思燮理之宜,惟贪婪是闻,是蠢国也。为恶者服上刑,自有国典,不具论。李秋阳人奴耳,乃公然劫人都市,居奇勒赎,望公有以自处也。不然窃国者下侪窃钩,仆剑花错落,将有以处君矣。
  
  如璧看罢,只惊得冷汗如雨,幸得柬内没提到自己去帮场。略一沉吟,暗骂道:“这一定是张开太那老儿不服气干的把戏。我也没工夫管他。”当时只得红着脸,连连请自己防备不周之罪。和相不悦良久,便唤带上强人。和相一看,又是一惊,原来正是那逃去婢子。当时眉头一蹙,转从容笑道:“看你小小年纪,倒颇有深心,只看你在府中光景便见。依我看一定是为人愚弄,但从实说来,都不加罪于你。”说罢将那字柬一扬道:“莫非这物儿是你弄的手脚?或是你方才那同伙弄的呀?”
  
  倩霞这当儿,一双玉手背剪,贴心紧缚,又看了和相那嘴脸,正没好气,不由“蹬蹬”地一顿纤脚,蛾眉双剔,冷笑道:“我那里知这些疙瘩账?便是那一汉子,也是方才圃中偶遇哩,什么同伙不同伙?只姑娘独往独来也就够瞧的了。”和相点头,一望如璧道:“如此说来,这字儿一定是逃去那人留的。”说罢,又向倩霞道:“那么你夤夜入府,端的为何呢?偏又在媚川楼上,鬼鬼祟祟,真正可怪。”

    倩霞怒道:“什么可怪?难道那挂宝珠,朝廷家尚且没有,就该你这老奸享受么?实不相瞒,姑娘专为此物而来。今既被捉,不必再说。”说罢,香颊上簇起红云,一声娇叱,“嗖”一声抢到和相跟前,樱口一张,向耳朵上便咬,早被如璧一把拖住。这当儿天一大怒,便要抽剑,不想和相反一阵哈哈大笑道:“天下真有这憨丫头,你若为此而来,倒还是小小罪过。且与他再带上脚械,拨两名老练仆妇就下室中监管起来,等拿到那名逃盗再处。”说罢一挥手,姜、甘两人带倩霞从容退出。这里和相方才大怒,也不待天明,顿时差两名健仆去唤秋阳,自己便危坐而待。
  
  且说秋阳劳碌了一日夜,如璧去后,他也便解衣酣寝。正睡到五更头,梦见祝家抬来白花花银两来赎怀之,正在喜洋洋拿腔作势,忽听轰隆隆雷声大作。惊醒来仔细一听,却是叩门。不多时一阵脚步声直到室外,赶忙结束下榻,外边人已撞进来,大叫道:“相爷有唤!”揉眼一望,却是府中仆人,不容分说拖了便走。秋阳一面踉跄紧走,一面问道:“相爷这当儿正睡自在觉,唤我作什么?”那两仆一声不响,只将脸子腆得高高的,秋阳好不纳罕。

    不多时已到府,只见众人都没困觉,闹得明灯亮烛;和相书房外,越发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当时忙忙趋进,垂手一站。和相瞟了他一眼,微笑道:“这祝怀之是什么人?”秋阳一听,暗道:“坏咧,准有人使了促狭咧。”当时不敢言语,只有连连叩首。和相拍案大怒,顿时将那字柬掷给他。秋阳看了,倒抽一口凉气,连称:“奴才该死。”和相冷笑道:“便是我这颗头几乎被你弄掉哩!”说罢一挥手,众仆齐上,顿时拖下秋阳重杖数百,只打得血流满地,方命扶出,立命他送转怀之。
  
  这事儿办得颇颇爽脆,街坊上传开来,倒都称扬和相。那知和相别有用意,一来博自己严正之名,二来弭外间许多浮言。暗地里却严命该管有司从速缉拿。姜、甘两人,越发巡查加意,自不必说。却是姜如璧,虽疑那汉子是张开太,因说将出来便牵涉到自己帮打之事,只好咽在肚里,由他们海捕去罢了。
  
  按下这里慢表。且说遇春当时跃出垣来,便听得众人大城:“捉住女盗。”急欲杀转去救,无奈孤掌难鸣,这时甘天一业已追将出来,诚恐再要耽延,一时或被人识破面目许多不便,只得暂避风头,徐作道理。便一路飞行,踅回客寓。这时已有五更多天,便引衣襟先拭去面上泥土,然后叩门。不一时店伙老边睡得楞怔怔出来启门,刚踅到门洞,不由失惊:“谁这么开玩笑哇?怎店门掩在这里?”遇春引手一推,果然便开。老边道:“这准是小五这厮干的事,不知向那里赶热被窝去咧,倘然来个贼大爷还了得么?”一路唠叨,将店门关好,然后引遇春到住室启门。抬头一望,便向遇春道:“杨爷真疏忽得很,怎连窗儿也不上便出去了?”
  
  遇春一望,果然一面窗横拖在临窗案下,不由一怔,忙启门掌灯四处一照,只见诸物位置如故。忽一眼望到榻上,不由大惊,急问老边道:“你们今夜里可听得些动静么?”老边好梦被扰,正没好气,便哼了一声道:“杨爷真明白话儿,方才店门虚掩,大家还不觉得哩,又什么动咧静咧?”说罢,竟自踅去。遇春沉思一回,将斫褥一看,分明是刀剑一击的光景,但是自己入京未久,那里有人仇怨呢?反复一想,忽疑到李秋阳遣人所为,只好明日听怀之音耗再作区处。便依然将窗上好,和衣歇息。疲劳之余,竟沉沉睡去。
  
  正在朦胧,仿佛老边乱噪道:“小五你这孩子,真不着掉,(北语谓慌张曰不着掉。)店门虚掩着不算,这当儿早晨起遛牲口又丢三忘四,怎的杨爷那匹青骡不牵去呢?”小五急道:“你可说么?你惯找俺的岔儿,店门虚掩也是俺,杨爷骡儿不在那里又说是俺忘掉。你可是抓住大肉头,由性儿揣捏咧。”遇春猛闻,由梦中惊起,跑出一看,只见店伙小五正牵了众客牲口撅了嘴走来。仔细一望,果然不见那青骡。
  
  这当儿老边正白瞪着盯住小五,遇春忽的心有所触,忙道:“且莫胡噪,端的到马棚寻来再讲。”小五道:“还寻怎的?一匹大骡儿可是小物件,难道看不着不成?”老边一听,顿时也慌了手脚,忙同遇春跑到马棚一望,叫声苦,不知高低,那里有青骡影儿?老边顿时大跳大叫,却被遇春摇手止住,一面在马棚前后踏看一番。只见履迹隐隐,颇为轻捷,并且出入之处,甚为得法,决非笨贼所为,不由心下瞧科三分。
  
  这当儿众客也都围将来,纷纷诧异,便有人发话道:“店主人怎还不报厅追缉?难道还等客人发话么?”有的便将嘴一撇,笑道:“我看是多此一举。厅捕们只会闻鼻烟拎鸟笼,坐在茶馆内胡吹唠。你看五城中窃案累累,何曾抓着根贼毛儿?”遇春道:“正是正是。但是照例去报,也少不得。”说罢闷闷踅回室。那店主人早跟进来,陪了许多小心,自代遇春报厅。遇春心念倩霞,又惦着怀之事体,也没工夫理论这事。沉吟一番,草草用过早膳,刚要先向和相府旁探听倩霞,只听院内一阵脚步响,接着一人排闼直入,向遇春纳头便拜。

    正是:得失纷纷才逆料,喜忧种种又相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六三回:述活佛邪氛露先兆,探侠女燕市遇良朋。
  
  且说遇春正要去探听倩霞光景,只见祝松山排闼直入,不容分说,纳头便拜。遇春连忙扶起,急问道:“李家有甚信息么?”刚要悄述自己夜入和府情形,松山却笑容满面,大赞道:“杨兄真个是妙手空空。”因将怀之业已释回一节低低述出。遇春听了,也自欣然,便又把倩霞被陷之事,说了一遍。

    松山惊道:“原来昨夜还有这些涉险事体,这却如何是好呢?”说罢沉思一回,忽的又惊道:“我看杨兄便移到我那里,潜藏些时再作道理。昨夜既一场厮斗,难保和相不派人跟搜,况又有倩霞活口,倘若说出杨兄那便不妙了。”说罢只急得抓耳挠腮。(写松山见解,只应如此。)遇春笑道:“祝兄莫小觑倩霞,其人侠气干云,断没有攀拉之事。好在我昨夜涂盖面目,更不虑人认得。事不宜迟,只今我便去探听倩霞。祝兄有事,也就请便罢。”说罢与松山厮趁出店,踅到街坊,各自分路。松山叮咛一回,方才别去。
  
  这里遇春一路沉思,低头踅去。正大踏步走得飞快,忽地对面一个汉子匆匆走来,两下里步式既硬且疾,一时间躲避不及,只听“砰”的一声,撞个正着,便如两座山一般,顿时对峙,(奇峰突起,写得出两雄气概。)惊得行人都回头错愕。那汉子大怒道:“怎地走路不长眼睛,便这等乱踹?”说罢双拳一捏,气势虎虎。遇春心下沉闷,正没好气,百忙中将那汉子一看,只见他生得猿臂蜂腰,面目森耸,白皙如好女,却另有种英俊之气。衣冠结束,似个行伍中朋友。
  
  当时不由气往上撞,冷笑道:“难道你没眼睛么?便这等只知责人。”那汉子听了,越发大怒,突的一个箭步便奔遇春。遇春喝道:“来得好,难道我杨遇春怕过那个?”刚要提拳相迎,只见那汉子忽的拖住遇春,大笑道:“快活快活!不想竟是杨兄,真个想煞杨芳哩。”遇春惊诧中仔细一看,也便大笑。原来两人相隔多日,仓猝中竟没认出,若非遇春说出,竟当面错过。当时两人携手欣然,便步入一家茶肆,拣个静僻座儿,吩咐茶伙道:“茶便泡在这里,等我们唤你再来。”茶伙退去,于是两人一面吃茶,一面互询别后之事。
  
  原来杨芳自那日躲去白老狗,便不肯耽延,即时北上。一路上多亏遇春所赠银两,竭蹶到京,业已两手空空。那知时气偏会弄人,他那族叔已于一月前死掉。吃营务的人,那里省得下积蓄?因此杨芳闹得流落下来,只每日在街上闲撞,有时与人作个短工儿,胡乱糊口。一日正在肆檐下,猱头狮子一般箕踞而坐,只见闹攘攘踅过一群泥瓦匠,七八个人抬了一筐方砖,约有几百斤重,一路邪许,(邪许,力作人呼应之声。)直压得淋头大汗。

    后面一个工头,约有六十来岁,穿一身蓝布裤褂,屁股后头挂着个皮烟荷包,手内一捆绳索,一面走一面嚷道:“小心脚下呀。”一言未尽,只听“扑哧”一声,前面有两人脚下一蹶,顿时栽倒。幸得那两人竭力撑住杠,将筐放落,连忙扶起跌倒的,业已挫伤脚,咧了嘴,呻吟不止。当时一阵乱,只急得工头搓手,便忙着唤人来抬。杨芳不由笑道:“你们都是通草人儿,难道这几块砖还担不去么?”

    众人听了,冷笑道:“我们没吃过李存孝的九牛二虎,(工人数典,只应如此方合。)若有这本领,还挣个将军做做哩!(一语成谶。)我看你老兄,想法儿饱饱肚皮强得多哩,扯这寡嘴是没用的。”众人听了,都各大笑。工头问道:“是那个?”众人道:“您不记得么?便是那姓杨的,不多几日在咱们行里作小工,一气儿弄折两张木掀便是他。”(他字响亮。)

    工头凝想道:“对咧,他是很有笨力的。他既这么说,且试试看。”说罢向杨芳道:“杨老弟,你若担得去,我给你开双份工价如何?”杨芳笑道:“什么工价不工价的,我这两日筋骨闲得不舒齐,咱们且来一下子。”说罢霍地站起,两臂一振。这当儿众人一挤眼,便从市肆借了个大筐,顿时七手八脚将方砖匀作两筐,束缚停当,穿了大杠,便如两座小山一般。街上行人都驻足呆望。

    杨芳从容走上,刚要上肩,众工里面有个诚实些的,便正色道:“话不是这等讲,都是卖苦力的穷朋友,凭身骨儿吃饭,这一来伤筋动骨。你想从这里到额爷府,足有十来里远近,是玩的么?我劝你放下这担子罢。”(因思古今来圣贤豪杰,栖遑营营,下至庶人,为衣食妻孥之累,谁能放下这担子哉?请绝世聪慧人于此下一转语,当可大彻大悟。)杨芳听了,微笑道:“老兄不须多虑,我自家有揣量的。”一言未已,但听满街人一个连环大彩,就这声里,杨芳已肩起担,如飞而去。
  
  工头等跑得大汗满头,方不至落后。不多时,到得那里,工头便飞步抢先当前引入。杨芳留神一望,那院落十分宽大,正要建造几,层高楼。满院工人不下百余,正在纷纷执事,忽见杨芳大担儿,不由都惊笑起来。这当儿便有两簇人砸筑楼基,正用绝粗的绳组牵兜了大石夯一起一落,一端是八个健男,一声喝号,都挣得面红筋暴。便有使促狭的道:“我看这位杨朋友这把力量,一个人独当一面也使得哩。”杨芳听了,真个乘兴踅去,独执一端,用力向上一起,只听众工一声喊,赛如天崩地塌。工头顿时吓得腿儿一颤,软坐于地。
  
  原来杨芳神力,那一端八人配衬不来,眼睁睁石夯偏飞,向八人头上砸去。亏得杨芳手快,竭力向下一偏牵,方趁过来。只听“轰”一声,砸在地下,足敌人十来下的工程。众工惊定,又是一阵喝彩如雷。正在热闹,只见踅过一人,有五十多年纪,生得虎头燕颔,趋走凝重,便帽紫袍,脚下飞云福履,后面一个篷头奚奴随侍,徐步而来。众人见了,顿时鸦雀无声。

    那人却十分和易,笑吟吟将杨芳一望,暗惊他骨相非常,当时略询邦族并他流落情形,慨然叹息,便顿时收了亲兵,将一干工人惊得目定口呆。原来那人,便是赫赫有名武略冠时的额勒登保,当时名将除福康安老王爷以外,便属着额爷。这当儿已累立战功,从福王平金川以后,征台湾,定廓尔喀,无战不从,并且无战不胜。勋绩既高,爵秩累加,这时已擢升都统,兼护军统领之职。一时所拔识的英杰甚多,不必尽述。
  
  从此杨芳便在额府当差。那额爷天生伉爽性格,有时高起兴来,便与亲兵们谈说古来节义,并行军战略,尔汝欢笑,通没拘束。惟有杨芳见解甚超,偶谈制敌诸法,都与古人暗合,因此额爷十分器重。与遇春相遇时,杨芳在额府已有年把光景了。当时两人谈起,各自欣慰。杨芳知遇春来京应试,便慨然道:“现在国家多事,苗氛日甚,正吾辈驰驱之秋,若有机遇,宗兄何必拘拘就试呢?”

    遇春道:“吾意亦正如此。”说罢眉头一攒,便要起辞。杨芳不悦道:“故人相逢,正好深叙契阔,为何这般匆匆?”遇春笑道:“不是这样讲,我因事体紧要,不得久延,所以要去。”说罢便将倩霞陷入和府之事一说。杨芳听了,不由又惊又喜,拍膝道:“原来巾帼中竟有这样人物!今不暇多说,先设法救他要紧。只是这事儿,却须就我商量哩。”

    遇春喜道:“巧极,妙极!若得老弟相助,一定成功。只今晚便可行事,如此越发事不宜迟,我先去探听一回方好。”说罢又要起身。杨芳扯住道:“还探听什么?这事儿全在我肚里。”说罢,一言不发,拖了遇春便走,(奇峰又起,好看煞人。)回头唤茶佣道:“且给我记上罢。”茶伙忙拱手笑道:“杨爷请便。”原来杨芳不拘小节,街坊上甚是厮熟,又因他生得白皙,有杨六郎之目。(着此一笔,下文方不鹊突。)

    当时遇春十分怙惙,街市上又不便问,只得随他踅去。转弯抹角走了好久,方抵一半截狭巷。那头儿一家,双扉静掩,杨芳走去一叩,便听里面娇滴滴应道:“来咧,来咧。”“吱吜”声门儿一启,走出个二十几岁伶俐妇人,水灵灵眼儿一斜,扭头一笑。杨芳道:“黑妮子那里去了?怎的自己开门?”

    那妇人一面望遇春,一面笑应道:“你可说罢,这便叫越忙越加紧。今早我进府送花转来,正惊得人心内扑跳,百忙中那妮子他妈又病咧,风火般将他唤去,所以我孤鬼似的。”说罢侧身让入,仍将门掩好,随后一路俏步,走得咯咭咭的。掀起正室软帘,遇春一望,恍如到众香国万花谷。只见正室五大间,除一间卧室外都摆满各种花卉,真个嫣红姹紫,五色纷披,那一股馥郁花气直冲鼻观。净磁盆上,都缀了小小牙牌,细注花名。
  
  杨芳拉遇春踅入,直入卧室,里面甜香细细,小几明窗,奁具衾帷,自然雅丽。当时两人落座,那妇人笑吟吟先询遇春尊姓,杨芳急道:“不必问,我邀来的还能不姓杨么?”(奇语。)妇人抿嘴笑道:“我真个不待理你。”说罢斟上两杯茶,便靠杨芳坐定,那神情十分厮熟。遇春暗想,这一定是什么私门头人家。正在没趣,只听杨芳忽笑道:“方才你说什么进府送花,惊得内心扑跳?难道你干娘那老物儿,又向你撒酒疯么?”

    妇人听了,顿时用红巾将星眸一掩,道:“呵唷,可吓煞人!提起这事,真是野岔儿:昨夜相府竟杀斫了半夜,闹得惊天动地,捉住了一个强人。”杨芳故作失惊道:“怪呀!有本事敢入相府,一定是个金刚般的大汉。”妇人笑道:“不不,倒有个金刚般大汉,就是跑掉了。”遇春一听,不由回头要笑,便听妇人接说道:“倒捉住个花枝似的大闺女,那长相儿就不用提咧。我就不信那娇嫩样儿,竟会抡刀舞剑。听说是从楼顶飞下,你说不是野岔么?并且和相爷顶嘴,说话梆梆的,毫无畏怯,真成了丫头精咧。”

    杨芳忙问道:“难道你见着他不成?”妇人笑道:“巧咧,那闺女恰拨在我干娘名下看管,我送花的当儿,他正鼓着腮帮儿气愤愤坐在那里。”杨芳既得要领,一望遇春,不由抚掌大笑,忽的站起,拉了那妇人就衣镜一照,恰好那妇人是颀而长的身段,两个并肩一立,正是一对。(为后文作势。)杨芳又复大笑,那妇人倒脸儿一红,夺手踅去。杨芳却拉了遇春,向外便走。妇人笑道:“日已过午,且吃了酒饭去罢。”杨芳道:“等会儿我们便来,且将你那百花酿端正下罢。”妇人道:“当得当得。只是莫太晚了,我还须送晚花去哩。”杨芳道:“我自晓得。”于是与遇春一径踅出。
  
  到狭巷口,遇春偶一回头,还见妇人笑吟吟倚门而望,便悄悄叩其所以。杨芳只笑而不语。转了几转,已到和相府前。原来那狭巷便在府后身,相去甚近。遇春到此,顿时东张西望。只见相府众家丁,出出入入,也有三五成群,就茶肆顷谈的。刚欲拉杨芳慢行,探些动静,只见他头也不抬匆匆踅过,却奔向闹市衣庄,买了一身时式女衣裤并假髻网巾之类,意还未足,又就香货店买了些脂粉等物,把来另作一包,笑微微拎了,甚是得意。

    遇春见了,未免老大不悦,暗想真是习俗移人,贤者不免,像杨芳这等铁汉,为何一居京都也学会荡子行径?这不消说,一定是赠他那情人了。我还有天大的正经事,没来由跟他跑穷腿作甚?想到这里,未免足下趑趄。当不得杨芳嘻天哈地,处处勾留,单捡些没要紧来买,大半是妇女闺饰用品,都把来包在脂粉裹中。望望天色,方才巳分时候,又拉遇春闲步一回。遇春心头好不焦躁,索性一言不发,低了头随他踅去。
  
  良久一抬头,早又到妇人门首,这当儿已日色平西,短巷中卖花声已遥遥唱动。(点缀有关合,非同泛设。)杨芳大笑,于是依旧叩门而入。那妇人方中觉睡醒来,倦眼惺忪,梨涡浅晕,另有一番风致。见杨芳拎了两个包裹,便笑道:“呵唷,你敢是赶小市去么?活脱像个串店的柜伙。”(妙语,好在是本地风光。)

    杨芳笑着将包裹置在榻上道:“莫要挖苦人,我好意与你买来的哩,你若不稀罕,留你进府去点缀个小人情那些不好?”妇人一撇嘴道:“我可短他们的哩?”说罢就要解那衣包儿。杨芳忙按住道:“这是我两件衣裳,没甚看头,你且看这杂耍如何?”说罢将那脂粉包打开,花花绿绿堆了半榻,将那妇人喜得什么似的。胡乱置在一旁,笑道:“你既有这番好意,没别的,只好拿百花酿谢谢你哩。”

    杨芳故意摇头道:“难说,难说,你那府里干娘便是个酒鬼,有这美酒还不给他去么?”妇人道:“便是哩,他那一瓶我还没得暇送去哩,咱们且尝个新儿罢。因这酒昨日方熟,他未必知得哩。”说罢请遇春等入一小轩中,里面酒肴早已齐备,于是大家落座,既便开樽。遇春一尝那酒,果然甘冽清醇,其美无比。原来此酒制法传自相府,专醅采百花香液,所以特美。

    妇人自己也斟了一杯,先合掌道:“阿弥陀佛。”然后一饮而尽。遇春见了,不由一笑。杨芳道:“您不晓得,人家是很有讲究的。便是近来有一个老怪货,什么张李氏,说是顺义县的一个村妇,会些符咒医药之术,并降神看香等事。哄得通国深信,男女若狂,他那教门中饮食之先必要念佛。依我看来,究竟是个老歪刺骨。因他住在西山,大家竟呼为西山老佛。皇皇京师,魑魅昼舞,真个气破人肚,安得一刀杀掉,方痛快哩。”说着将酒杯“啪”的一墩,只听妇人“呵唷”一声,霍的站起,直向杨芳抢来。

    正是:杯酒言欢有深意,异闻传说触芳心。欲知后事如何,旦听下回分晓。


第六四回:黔楚风云将际会,英雄儿女两模糊。
  
  且说杨芳说得气将,起来,一墩酒杯,妇人连忙抢近,用纤手将杨芳的嘴一掩,道:“罪过罪过,好端端饮酒,胡说的是什么?老佛见怪,不是玩的哩。”说罢俊眼一凝,似笑非笑地道:“我不理你咧,且端正晚花是正经。”杨芳急忙拉住他,连连陪笑,于是传杯弄盏,笑言载作。顷刻间吃过两三瓶,妇人不胜酒力,已有些杏眼微饧。一望天色,已将曛暮,便道:“可了不得!只顾吃酒,忘掉差事咧,这当儿晚花还没采扎哩。”杨芳道:“不打紧的,我们吃两瓶便散,真个主人这等惜酒么?”

    妇人听了,头儿一摇,牙儿一咬,笑恨道:“真冤枉煞人,难道我惜酒不成?”说罢一伸纤手,娇喝道:“两相好。”杨芳大悦,顿时与他拇战起来。遇春只见那妇人星眸灼灼,玉指纷纷,一壁笑一壁娇呼,十分有趣。却是杨芳有心,妇人无意,不多时输了许多酒,贬眼间酪酊大醉,身儿一软,卧翻座下。

    杨芳一笑站起,更不怠慢,轻轻扶起他卧向旁榻,向遇春道:“事不宜迟,我今便混入和相府去救倩霞,便劳杨兄在此伴伴醉美人儿,静听消息如何?”(趣极!写杨芳另是一种轻务笔墨。)说罢竟趋入正室,但听得窸窸窣窣也不知干的什么。遇春这时越发摸头不着,索性不去理他,单看他葫芦内卖的什么药。因酒兴未尽,正独酌了两杯,忽听帘儿外娇滴滴地唤道:“杨爷可要热酒?待侬与你斟个杯儿罢。”(妙妙!)
  
  说着湘帘半启,香风飘处早婷婷袅袅踅进个长身玉立的美人儿。只见他长裙拖地,高髻入时,眼角眉梢一团笑意,左手提一花篮,芳气袭人,右手拎丝巾微掩瓠犀,悄立案旁,一言不发。遇春楞怔怔仔细一看,却是杨芳,不由惊笑得直跳起来。杨芳便笑着略述所以,遇春方才恍然,不禁抚掌大笑,又踌躇道:“你倘若露了马脚,这便怎好?那么我也去府前后听动静罢,倘有缓急,便可救应。”杨芳摇手道:“我早算定,决无闪失。杨兄便在此静候罢。”说罢翩然趋出,好一个伶俐姿式,招得遇春暗暗好笑。这且不题。
  
  且说杨芳一路花枝招展来至府门,已是掌灯时分。门公们见他提了花篮,便笑道:“你敢是尤娘子遣得来的么?他为甚没送晚花呀?你这娘子一向不曾进府来,可还须人领导么?”杨芳趁势道:“正是哩,便是尤娘子方才有些不舒齐,烦我来的,他命我寻一位什么内掌班德拉妈妈哩。”众人笑道:“这里没供老郎爷,(戏班中所奉之神。)那有掌班咧,想是那内掌管了。不错的,这府用鲜花正是他管这一档子事。”

    正说之间,恰好一个小厮走来,众人便道:“你来正好,且领这位娘子到德拉妈妈那里。”那小厮且是促狭,笑嘻嘻将杨芳一望,回头便跑,杨芳急步趋去,未免荡起长裙,众人不由相视而笑,一面悄语道:“原来是个半截美人儿哩!”(笔致周密,作者于细节目都用轻笔,处处散见,有细意熨贴、灭尽针线迹之妙。)杨芳都不理会,却一路留神。踅过数层院落,直走到左偏一处小院,那小厮道:“这里便是,娘子自己进去罢。”说罢踅去。
  
  这里杨芳却先一端详地势。只见这院紧靠一带长垣,向左望去,却屋宇参差,灯火耿耿,一阵阵人声,笑语喧哗,大约是众家丁值更所在。右边却静悄悄的,但有许多老树迤逦远近。杨芳定定神,悄步进院,便听得德拉妈妈气愤地一拍掌道:“你这妮子,倒成了磨娘煞咧!好端端饭食不吃便罢,为甚冷不防一肩膀拱在地下?仔细迟会子我揭掉你的皮!”杨芳听了,便悄立室门外,微微一嗽,然后笑吟吟一脚跨入。

    只见一个肥长妇人,拖着大旗袍,生得粗猛如健男一般,年有五十余岁,正含着长烟筒吸得烟气腾腾,一脸怒气,瞅定个双手反绑身后的女子。那女子也怒气勃勃。那妇人猛见杨芳,方在一怔,杨芳忙笑道:“老奶奶敢是不认得我咧?头半月我还跟尤大娘进来扎花儿哩。”妇人一笑,凝想恍惚有这么回事,便道:“呵唷唷,你看我真老背晦咧,你别是那金婶儿罢?”

    杨芳趁势笑道:“你老真好记性。我们小家户,等闲不敢来望看您,今天到这里是第二遭了。便是尤娘娘,因为不舒齐,命我将晚花送进来。此外还有瓶什么酒,是孝敬您的。”说罢从容将花篮置在案上,一捆捆拿出花儿,篮儿内果有瓶百花美酿。无意中将那被缚女子一瞟,只见那团英秀之气便料得就是倩霞。这当儿妇人早满脸堆笑道:“金婶婶辛苦咧!真说的好话儿,有什么不敢进来的。外间.称说起相府,仿佛威严得了不得,其实也是稀松的事,你只看这厉害丫头都闹到相府来,还用说别么?”杨芳故作不解,一望倩霞,笑道:“这位姑娘,敢是煞好的,小人儿们言轻手重的,不懂相府规矩也是有的,还值得派您看管么?”
  
  妇人道:“哟,我的姐姐,他可是善岔儿哩?”因将倩霞被捉缘故说了一遍。杨芳故作骇叹非常,一面笑道:“您看管劳乏,且吃杯歇息一回何如?左右我闲着没事,便替您一会儿,晚些回去不妨。”妇人见他说话在行,越发大喜,二来美酒在案,委实有些垂涎,便一面启瓶斟了一杯,一面笑道:“金婶婶真是趣人儿,便知老身好喝一盅儿,那么我也叨个大,收作你作干女罢。”说罢大笑,举酒一饮且尽。这里杨芳却一言不发,注视半晌,忽的拍手道:“着着!”那妇人顿时应声跌倒。

    倩霞方在发怔,杨芳忙道:“事不宜迟,倩姑快些起行。”说罢一翻衣襟,“嗖”的声抽出把锋快匕首,向倩霞绑绳一阵削斫,顿时都落于地。倩霞大惊,杨芳略述所以,倩霞方才恍然,便同杨芳急趋出院,飞登院右长垣,从老树隙中飞行良久,方才跳落垣外,却是马廊的后身儿,幸喜没人觉得。两人刚趋至短巷口,只见黑暗中一人趋出,正是遇春。当时三人甚喜,连忙踅进尤娘子室内,只见他还睡得甜蜜蜜。杨芳大悦,便一面更装,一面道其所以。
  
  原来这尤娘子,能干伶俐,最工莳花,又住在相府附近,因此夤缘便拜在德拉妈妈膝下。所以府内梳妆应用花朵都是他包办。每天早晚两次进府,甚是厮熟。京师妇人,大半是风流放荡,结识情人,不消说得,杨芳性子不羁,与他甚是所熟,所以和府情形,颇知一二。他乍闻倩霞被捉,便料定必派内掌管看管,所以不动声色,轻轻改装而入,果然将倩霞给救出来。
  
  当时三人不敢久留,即便匆匆出院。倩霞致谢道:“婢子无识轻举,致陷虎口,幸得两位杨爷见拯。只今夜我便出都,自回滕家寨去。”杨芳与遇春齐声道:“正当如此。现今苗氛不靖,将来正有事可为,以姑娘这等人物,去冒触奸相,也未免大材小用。将来我们一有际遇,定当相邀。且回见尊公,并滕氏兄弟,为我致意罢。”倩霞听了,连连称是,恋恋一番,瞥然而逝。

    杨芳赞道:“真个是巾帼中大有人在。”遇春笑道:“当日与你在重庆东岳庙相遇的当儿,恰好倩霞父女也在那里,只怕老弟不曾理会哩。”因将倩霞维树示力之事说了一遍。杨芳越发惊叹,因道:“有女如此,其父可知。将来我们如有际会,都聚在一块儿,方才快活。”(回照东岳庙一段,是关目紧凑处。)忽又想起与遇春同游的于豹儿等一干人,遇春一一说明姓名,杨芳甚喜。这一路且谈且走,已将交三鼓,忽的一望,已近额府。杨芳道:“大哥便暂宿这里如何?”遇春道:“深夜不便,明天再谈罢。”说罢取路回寓。这且慢表。
  
  且说杨芳既逢遇春,又轻轻救出倩霞,心下畅快,便一路高唱,拎了女衣包儿,直奔额府。到门一望,不觉一怔,只见府门未闭,灯火错落,府中各执事人,都兴高彩烈出入不绝。杨芳暗想:“往日这当儿早都静悄悄的咧,难道今天有什么事么?”一路低头思揣,直奔己室。他伙伴还有四人,杨芳方踅到门外,已听得他伙伴大说大笑,十分高兴。

    有的道:“这黔楚地面,我真没到过。听说那里炎热瘴气十分厉害,又有什么各种蛊毒,单是大长虫,(俗谓蛇也。)便有几丈长的,其余毒虫恶物不可胜数。那苗人窜山跳涧,直如野兽一般。衔弩标枪,凶得紧哩。捉住人都生斫开,血淋淋榨成肉酱,大把儿抓吃。老二,我看你这身骨架,先须多带点鸦片烟挡挡瘴气是正经。”

    老二笑道:“我这身骨架,且落得有的是快活哩。你没见那苗女哩,都生得白白净净,梳起蛮髻,带上金环,满身上珠玑宝贝,叮当乱响。将他捉了来,唱个苗歌,铜鼓芦笙,成队跳舞起来,便如仙女一般。收兵战罢,大块酒大碗肉吃喝够了,由性儿搂两个,沙场一卧,管他娘的瘴不瘴哩。”那个便道:“悄没声的,若杨芳在这里,顿时敬你顿老拳。”老二道:“罢哟,他到,那里,只怕还要多搂两个,都未可定。”
  
  正说得热闹,杨芳一脚跨入。老二大笑道:“说着曹操,曹操便到。你红馥馥的脸膛,干什么去来?”说着抢过女衣包儿,抖开一看,笑得只打跌,道:“怎么样?我说他是买赠物去咧。不消说,一定是尤嫂嫂的斧头。”杨芳一笑夺去,便道:“今天什么事呀,为何府中这般热闹?”

    老二道:“我告诉你罢,便是现在黔楚两处苗人结连起事。黔苗首领,名石柳邓;楚苗首领,叫石三保。其中还有个主谋首逆,名吴半生。闹得声势浩大,松桃永绥两厅都被攻打,岌岌可危。现正闹到嗅脑地面,两省告急文书雪片似飞来。今天福老王爷得着朝廷消息,皇上将放咱们额爷为云贵总督,即便督师平苗。所以今晚宴会各要人,商料些出征事儿,方才各散不久哩。”杨芳听了,不觉跃然道:“好好,这松桃厅正是我乡里,那里地势都在我掌握,咱们且好杀贼立功哩。”老二摇手道:“消息秘要,莫要乱嚷。”杨芳笑道:“既是秘要,你们为何苗女蛮婆的,说得天花乱坠?”大家一笑,也便各自歇息。

    次日,果然探听得额爷平苗之信,渐渐准确,杨芳怕有呼唤差遣,一连两日不曾离府。只听得和相府中又沸沸扬扬缉拿逃婢,杨芳却暗自好笑。这当儿,朝中辅相,还有个王杰,人呼为王韩城。这人端正清严,十分忠赤,与额爷甚为相得,所以军机消息额府都能得知。这且慢表。
  
  却说遇春当夜回寓,幸得倩霞出京,心下稍安。只是思念起失去青骡,十分闷闷,又因被人斫褥之事,颇生戒心,因此出入都将那金错宝刀佩在衣里。连日被松山叔侄请酒致谢,竟无暇去访杨芳。这时节为乾隆六十年春二月,因武科会场在即,各处士子纷集都下,街坊上分外热闹。茶肆酒馆中,坐客倾谈,都将黔楚苗乱作一段新闻。

    一日遇春去访杨芳,踅至一爿茶肆,只见坐客纷纷正在谈论,遇春也便顺步入去。啜茶少喝,只听一客叹道:“咳!真是末节年头,什么事都有。苗人闹得一塌糊涂是不消说,前天我有个朋友从湖北荆襄一带转来,他说襄阳地面出了个神婆,叫什么朱仙娘,善能符咒医药,神通广大,震动得那一带人人信服,从者如市。暗含着还有个教门,叫什么白衣圣教,人便称那朱仙娘为白衣圣母哩。”

    座中有个老翁便笑道:“这不足为奇,左不过如咱们这里西山活佛罢了。”那客摇头道:“喂,像西山活佛那老物儿,只怕给人家拾鞋去还不要哩!人家朱仙娘,便单说长相儿,真就是天生怪物:四十来岁,那样儿便如小媳妇子,浑身都是俏。只要眼波飞到,不怕是生铁汉子,顿时驯猫似地拜倒绣鞋尖下。那气魄大得很,门下之众,蚂蚁似的。据说他还工夏姬内视之术,风流典故一时也说不尽。”

    老翁叹道:“总是妖孽罢了。(闲闲一叙,为引起田红英作白莲教首张本,已隐隐有山阴道上接应不暇之势,写来好看煞人。)您远不知,更有段奇事哩!便是现在绳匠胡同流寓的那位归太守必昌,他天生异相,夜理阴曹之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四年前,他曾悄悄告我道:‘你看罢,不及五年,黔楚之间当有兵乱。昨夜我见阴曹吏役,正赶编应死的册籍哩。’我惊道:‘这兵乱想必不小,所以才造名册。’他道:‘不然不然,这不过年把的兵乱,王师一到,不久便平。只是隔不多日,还有蔓延九年的大兵乱,毗连三省,人死如麻,凶得很哩。我见那阴曹所造死籍,竟齐梁充宇,真正可怕。’当时我还不信,你看今日黔楚苗民真闹起来咧!”(此段见礼亲王所着之《啸亭杂录》,官之甚确。盖鬼神之事难测,未可以新学家一偏之见,悍然排斥也。且鬼神之理,哲学家都视为重要专门,安得尽摈不录乎?)
  
  那客笑道:“合该福老王爷还须显显英雄哩。”老翁道:“他老人家年岁过大咧,又因往年行军,未免有糜费侈奢之处,咱们这位和相爷,未免暗地里在皇上跟前说长道短,又加着圣寿颇高,有点不耐烦他。恐怕另派他人也未可知。像德楞太、长龄、额勒登保这干武将加封的大员,都有分儿的。”遇春听到此,心中一动,暗想这两日没暇去访杨芳,他在额府,或知近来朝事哩。正在沉吟,方要起身,忽见坐客纷纷延颈外望,都赞道:“好长相儿,真有些生龙狞性。”
  
  急忙一望,只见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赤红脸,雪白长须,精神炯炯,便帽长袍,身下官靴,骑一匹健骡,昂起头游龙一般,扬鞭走来。遇春猛然一见,不由失声喝道:“那里走?”顿时一个箭步蹿到肆外,不容分说,让过骡头,起手一把带住嚼环。那骡正走得起劲,猛然被阻,顿时向后一退,几乎人立起来。上面老头儿说声“不好!”余音未已,一歪身从后偏跌下来,连忙一墩裆,来了个骑马式,趁势站定。观者都骇然道:“看不得这老翁,倒是个大手把儿。”
  
  正说之间,那老头儿已冲冲大怒,直奔遇春,大喝道:“你这人,也太鲁莽!果寻老夫有话讲,便应声唤,为何硬阻坐骑?”说着走去牵骡。遇春那里容他,便喝道:“我这骡儿失掉,为何到你手中?不须多说,还我便罢,我不追究,便是留你脸面。”老头大怒道:“好端端买得来,你如何这等无礼?我马太爷久居京师,你这地痞闹到那里去?”说罢提拳赶近,就要动手。正这当儿,只见人丛中抢过一人,如飞将遇春一抱,观者大惊。

    正是:得失纷纷同塞马,风云扰扰起长鲸。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五回:马差官荐贤入福府,杏花村叙旧说邪气。
  
  哈哈,光阴真快!作者笔墨与诸君相违,又有好多时了。便如展阅名家山水长卷一般,正看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时,忽把来收藏起。岂不闷煞人、想煞人!今喜岁次甲子,国运当享,作者再来献丑,为诸君寿如何?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且说那老翁忽见遇春无状,抢上要打。遇春一声冷笑,刚要放对,却被一人如飞从后抱住。回头一看,却是杨芳。遇春还待挣膊,那老翁已怒喝道:“杨兄来得正好,莫放掉这青皮!俺马某在京创了一辈子,他居然要吃我的炸酱!”说罢一捋长髯,十分矍铄。

    原来他和杨芳本厮熟的。当时杨芳大笑道:“且莫争吵,两下里都是自己人。”遇春听了,先是一怔,只得和那老翁彼此唱个无礼喏。杨芳又给两人一引见,遇春方晓得那老翁姓马名宽,旧在京营中充武职,近来却在福公爷安康府内当差。京城勋贵素讲交接,与额侯府时通声气,所以马宽素识杨芳。

    遇春听了也没在意,当时马宽听得遇春姓氏乡贯,虽不在意,却暗暗惊异他英气勃勃,不由两手一张,大笑道:“说起这匹骡来,却有缘故。方才遇春兄来得太鲁莽点,今好在都是自己人,便好说咧!”说罢向街转角一指:“前面便是敝酒楼杏花村,便奉屈饮叙一回何如?”遇春方要逊谢,当不得马宽老兴甚豪,一把拖住。即命杨芳扯了骡,跟在后面,直奔酒楼。将这里肆中人都望得互相惊异,有的便道:“这匹骡儿倒是不错,他们武家子是见不得好脚力的。”
  
  不题众人说隔壁话,且说马宽拖住遇春,大踏步走进酒楼门。这座楼共有四层,十分华丽高敞。最上层都是幽室雅座,铺设整齐,自不必说,终天到晚,酒客纷纷,生意十分兴旺。便是马宽资本所开。当时楼中酒伙见东家到来,一字儿垂手肃立。那柜上先生有六十余岁,早笑吟吟眯齐老眼,拖了条弯虾似的小辩儿,哈着腰走来。一面前导,一面指挥酒伙,就要上楼。马宽皱眉道:“楼上面窄窄逼逼,俺性儿受不得,倒是后面敞厅不错。”

    那先生忙道:“是,是,楼上本来人杂乱,近来阔少爷们都讲挑眼起刺,玩标劲儿,你老人家那里看得惯。”说罢一面引路,一面向遇春道:“尊客你不晓得,这头号冤大头都出在北京地面。去年春间有位阔少,他百样莱蔬不用,定要吃个糖拌屈屈芽,(即苦菜。《毛诗》中“谁谓茶苦”即此物。)又要根白如玉,芽梢上带点胭脂色。这物件虽稀烂贱,只是一时间没处寻去。

    他便大笑道:‘原来偌大一个杏花村,这一手儿便僵住咧。俺便有大钱大钞只好带回去咧,我们肆里有个半吊子徐伙计,听得有些不服气,便道:‘您别这般说,您要是不拘价,俺便给您寻去。’阔少道:‘好,好!大爷有的就是钱。’徐伙计一听,抽头便走,果然不多时寻得来。原来他有个亲戚,家里开花厂子,专以烘焙些非时菜蔬渔利,其中便有这屈屈芽一物。
  
  当时阔少大嚼罢,连连道好。以为贵到家,不过三两串钱罢了。少时徐伙计笑吟吟开进饭账,他一看大跳道:‘呵唷唷!岂有此理!这不是开玩笑么?你这等唬人玩,(北京谓捉瘟生日虎人。)倒不如打杠子去,岂有一盘屈屈芽便值五十两头之理!’徐伙计道:‘您别动气。俺方才赴丰台庄(在京西数十里,产芍药,其地园圃极多,菜蔬所聚。),跑煞了一匹走马。又为掘这芽儿,踏坏人家四亩园。您算算,俺只算您五十两,是再公道没有了。’阔少听了,只得忍个肚子痛。”遇春听了,微微一笑。
  
  说话之间,已到后面敞厅,果然宽豁得很。这当儿杨芳已系好骡,随后踅来,于是宾主相让人座。那先生却亲自捧上香茗,敬待东翁点菜。马宽便道:“俺们随意小酌,你只拣齐整可口的酒菜来就是。”先生唯唯,方要趋出,杨芳却笑道:“马丈怎的忘了那一桩儿?我想遇春兄一定也喜吃的。”

    马宽笑道:“是呀,既如此,便添个大脔酥烧肥羊肉。”因向遇春道:“杨兄不晓得,俺肆里这样菜是九城驰名,和什么福山居的黄闷肉,都见过《都门纪略》的。”说罢大笑。举茶相让,又笑道:“老兄端的好手把儿,那会子一拦骡儿,若非俺这老骨架,还承当不起哩!”遇春听了,深致不安。杨芳这时却替遇春撑起门面,便将遇春种种本领并入都应试之意一说。

    马宽喜得手舞足蹈,一竖大指道:“今科武会魁一定是遇春兄咧!”遇春愧谢过,便将自己在店失骡之事一说。马宽笑道:“这不须提咧,京中小窃最多,俺买此骡为时不久,一定是买了窃赃。今便相赠就是。”遇春忙道:“那么马丈破价几何?”马宽笑道:“呵唷,您这句话却不够朋友咧!”杨芳便道:“马丈为人,伉爽不过,时斋兄不必再提咧。”于是遇春深深致谢。
  
  这当儿酒菜端上,三人便且谈且饮。马宽笑向遇春道:“贵省端的好风景!提起此话,有二十多年。俺奉兵部差委,曾向贵省去过一趟。那时节风气朴淳,俺沿途见庄户人家,真是享太平日月,(清机徐引。)不似而今各处不安定。”因向杨芳道:“刻下黔楚间红苗乱起,你们额府,想早知消息罢?”杨芳道:“正是哩!”因将在额府所闻征苗消息细细一说。马宽掀髯道:“我看这次军功脱不了是额侯爷的哩。
  
  刻下该省告急书雪片似的,不久皇上定要命将出师咧!”正谈得热闹,热腾腾大脔酥烧肥羊肉端将上来,用青花大磁盘盛定,果然美味非常,喷鼻儿香。马宽举箸一声“请”,三人便狼吞虎咽,个个称美。酒过再巡,盘中却有连筋骨的一大脔,再也拨置不开。杨芳便道:“等我寻柄小刀儿去。”
  
  遇春道:“不须去寻,俺这里便有。”说罢由怀中掏出金错宝刀,铮然脱匣,将大脔一顿切割。拂拭净余垢,方要韬起,只听马宽失惊道:“噫噫!”遇春忙一望,却见他捧着刀匣,只管沉吟,忽的带笑将遇春端详半晌,猝然问道:“遇春兄贵籍是四川重庆?城居呢,乡居呢?”遇春道:“舍下世代乡居。”马宽耸然道:“哦,那么贵乡何名?”遇春道:“敝村名叫腾蛟。”马宽听得,一面掂弄刀匣,一面直站起来,急问道:“贵村有位宿儒,人称杨秀才的,和足下还是一家么?”

    遇春悚然立起,敛容道:“那便是先父,不知马丈何以问及?”马宽大笑,顿时一拊遇春之背道:“时斋老侄!你长称俺,俺竟不须谦逊了。你可知你诞生之初,俺便和尊公偶然相遇,特赠此刀,与你取飞腾之兆么?”说罢拂拭老眼,满脸堆笑。这句话不打紧,不但遇春失惊,便连杨芳都怔住。于是马宽连说带笑,将当年路过腾蛟村避雨一段事一说,又叹道:“当年俺还有个同事差官王朋友,可情他早去世咧。”

    遇春听罢,约略记得母亲说过,此刀是一马差官路过所赠,却不料便是马宽。当时不由又惊又喜,又因忽遇父执,未免又增悲戚之意。于是恭敬敬向马宽叩拜下去,重新叙晚辈之礼。马宽这次半扶半还礼,顿时亲热得不可开交。杨芳一旁也是眉欢眼笑。大家重整杯斝,好不高兴。马宽便道:“刻下用武之秋,福公爷极能提拔人,时斋如此材略,便随我到福府中,定有际会。呵唷唷,俺是老没用咧,俺若退转二十年,这次黔楚军兴,还定要去玩一下子。”说罢白须飘动,哈哈大笑。(铄如画。)遇春听了,连忙称谢。
  
  正这当儿,忽听肆门外人声喧动。杨芳踅去一望,却见街心站着两个游方僧人,都生得凶眉暴眼,黑面短须,披一件破袈裟,赤着两条黑毛腿,髁贯铜环,足踹草鞋。头一个身背红旗四面,手秉一杆大方旗,一手执大铜铃,摇得震天价响。后面一个更为作怪,却用浓粉涂得脸如吊死鬼一般,身背明晃晃钢刀四把,用彩绳将胸背缠得花花绿绿,又特地将余绳结作个蛇头模样,昂起胸前,一手焰腾腾执了一股香,那一手却掐着剑诀。

    另有一短胖僧人,身背黄布药袋,一面作嘴脸,一面念诵道:天清地宁,疠疫藏形,仰吾教法,百事吉贞。海滋山陬,吾教潜通,丹药济世,普渡群氓。结万人缘,扬教主风,千山万水,不碍虔诚。一面念诵,一面捣药,引得街坊上人拥拥挤挤,竟有许多人将钱买药,顷刻间得钱甚多。

    杨芳正在诧异,那柜上先生瞅了一眼,却唾道:“又是这干宝贝!据说他们是湖广一带的游僧,离离奇奇地来京卖药。对人谈起来,没头没尾,刚说几句和尚话,又说几句道士经。总言之是劝人修好,必能所欲从心,真是想富就富,想贵就贵。因为他们教主神通不过,就有好事的专去搜根,问他是什么教门。他初还不肯说,后来方约略说起湖广一带新兴一种教门,名白衣教,便是供奉白衣大土为宗主。硬编造出一种经,名为‘白衣神经’。据说有神通不可思议,所以此教十分兴旺,蔓延甚广。

    人家便问他道:‘你既是白衣教,为何还僧家打扮呢?’他笑道:‘俺们这教,何等人都有,僧家不僧家没相干的。’杨爷你说多么可怪。依我看,都是咱这里什么西山活佛招惹出来的。俗语道得好:‘无孤魂不招野鬼。’你想天子脚下,还被个乡下妈妈子张李氏闹得一榻糊涂,(即西山活佛。)那外省自然越发离奇咧。”杨芳听罢,甚以为异,便意转将所见所闻一说。遇春先皱眉道:“这教门却作怪得紧!一定是些妖民。难道地方上就不禁止?”

    马宽叹道:“现在官中事真也难说。即如北京百官,但知一味撮和相爷的臭屁股,谁肯管别的闲事?便是去年冬里,忽的大家小户惊传夜间有妖人来剪头发,大家彻夜里鸣锣击鼓,不敢安睡。起初官中不肯信,一般的挂出四六句的告示,晓谕居民,说些个邪不侵正的冠冕话头。无奈官厅官不断地接坊民报告,不是这家老头儿小辫掉咧,便是那家小媳妇忽变成师姑咧。并说得奇奇怪怪,有的说似梦魇一般,明觉得有人持剪“咧唰”地剪;有的说眼睁睁见一扁人儿由门缝挤进,虽心头清醒白醒,就是动转作声不得。

    坊厅中接报,还强挣着不信,合该一时买假发假髻的晦气,竟一律被官中封闭了生意。那知全不相干,那剪发异事越闹得凶。后来有一家新婚夫妇,小两口方睡得一夜,次晨新媳妇一睁眼,见鸳鸯枕上老实实卧着个和尚。那新妇方惊得赤身出被,不想和尚醒来,也惊道:晦气晦气!你是那里的师姑?为何跑到俺床上来?两下里仔细一看,不由越发互相惊怪。这事一哄,闹得本家老主人垂头丧气。

    无奈喜事当儿,贺客正多,只得强勉应酬。贺客中有一少年,甚有胆气,闻得此事,便笑道:‘人都说得剪头发的事儿作怪,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物作祟!’他和那新郎本是表兄弟,于是悄悄和新郎夫妇计议停当,顿时买来假辫髻,夫妇扎括停当,依然绿鬟乌云。少年也自去预备应用之物。二鼓以后,他便伏在新房外面,偷觇动静。待了一霎,忽的虚庭中一阵风吹过,嘁嘁有声。时当月望后,趁月光看得分明,就见有两个矮人儿,鬼头鬼脑,步履飘忽,便似不踏地一般,直着眼便奔新房。

    少年一见,顿时厉声大叱,手儿一抬,施展出一宗法宝,一条红浪喷将过去。两矮人应声栽倒,一些声息也无。于是大家闻声齐集,寻了半晌,那里有什么矮人?只有两个纸人儿横在地下,被污狗血喷得一塌糊涂。仔细一看,那纸人有三寸长短,当胸前还有蚯蚓似的朱符。从此官中方才信咧,却也没作理会处。后来街坊上又起了一种浮言,说欲驱此祟,非西山活佛不可。官中虽强挣着不肯去求,当不得商民自家醵资去求。说也奇怪,西山活佛也画了许多符,命他们各贴门首,果然从此便不闹咧。(将叙苗乱,已逗伏教乱之朕兆,却隐在闲闲一席话中,真有天衣无缝、灭尽针线迹之妙。)依我看,这都非国家祥瑞之兆。”杨芳笑道:“巧咧,解铃就是系铃人,焉知这剪头发不就是西山活佛捣的鬼呢?”(一语破的。)马宽听了,连连点头。
  
  三人这场快饮,直至日色平西。临散之间,马宽再四嘱咐遇春,并说明福公府的街道,于是遇春深谢赠骡之惠。眼看马宽笑吟吟扬长而去,杨芳便道:“我出来访你,就为额侯有征苗之信,很是机会。今巧遇马丈,巧咧福公爷就许将兄荐引到额侯处哩,明日福公府倒不可不去一趟。”说罢走至岔路,各自分手。遇春得骡,甚是畅快,一径地骑回店中。店人问知所以,方各放下心。
  
  这时满都中纷传红苗乱事。店客们互相议论,也有说红苗蓄意作乱的,也有说为官中所逼的。遇春听了,通没头绪。次日午后,方沉吟去寻马宽,只听得店门首人语嘈杂,少时一个店伙蝎蝎蜇蜇地跑来,不容分说,将遇春拖到后院,低语道:“杨客人,咱们虽是初交,却是您离乡背井的不容易,俺们跳人儿吃饭,更透着难上难。咱们大家但愿无事才好。”遇春听了,顿时愕然。

    店伙道:“不是的呀,您实对俺说,昨天那骡儿究竟是怎么档子事?今天有大门头的人风风火火寻您来咧!立楞着眼,一定要寻骑骏骡杨客人。您自家思忖罢,俺知会您,却是好意。”遇春随口道:“大门头是那个呢?”店伙道:“唷,我的佛爷桌子!便是那福公府哇!”遇春听了,不由好笑,知他用意误会,便笑道:“你放一百个心,便命他们进来见我。”说罢从容踅回。店伙脖儿一缩,只得狗颠似跑去。少时引进一人,衣帽齐楚。
  
  遇春方站起,那人已请下安去道:“小人是马爷仆人,家主立请杨爷到府。”说罢呈上名刺。遇春颔首道:“有劳管家,俺正思去见你家主哩,且屈外厢暂候就是。”仆人听了,侧身退出。遇春方起结束,那店伙早一脚跨入,没口子笑道:“杨爷莫怪我胡诌白咧,我就是小心眼,热性儿,心直口快,外号‘风火三’,他们顺口又叫我‘张飞屁’。你老大量,不给我顿窝心脚么?”一阵胡噪,遇春只是微笑。他见百忙里插不上手,却飞也似去牵骡儿。

    少时遇春衣冠都备,他早将鞍辔整顿停当,便引遇春吆喝着出来。那来仆这时已控马而待,于是就店外各上坐骑。鞭丝一漾,如飞而去。便有打趣那店伙的道:“人就是心眼好,也须有个忖量。你看人家杨客人,正正道道,大气大度,会有别的不够瞧的么?”店伙跌脚道:“得咧,从此俺就有屁,只给他个不放如何?”不提这里调笑,且说遇春随仆人来到福府门首,抬头一望,好一派潭潭甲第,气象深邃。由大门望进去,宅舍连延。这时门首舆马杂沓,仆人和遇春忙下坐骑,早有人带过一旁。

    于是遇春逐处留神,随仆人徐步而入。转过两层院落,方到一敞厅,马宽却笑迷迷迎将出来,拖住遇春道:“公爷此时正在接见宾客,咱们趁这当儿,正好细谈哩。”说罢相携而入。宾主落座,仆人端过茶,马宽目示他退去,然后笑道:“昨天俺回来,恰好公爷在后射圃习箭。”遇春惊道:“怎的公爷这等齿爵,还不忘劳动?可敬得紧!”

    马宽道:“正是哩!想也是古人运甓之意,他老人家每天习射三次,风雨莫误,看光景比吃饭还要紧。俺们一班旧人儿曾从容问公爷道:‘您一天到晚除披览书史外,便是殷般习射,通没个暇逸时。何不撙惜些精神呢?’公爷笑道:‘精神是越用越旺,体魄是愈动愈强。古人说得好: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昔卫武公髦年犹勤学不倦,也是此意哩。’”退春听了,不由赞叹。

    马宽道:“俺等公爷射罢,便从容将你的武功一提,公爷已经喜得什么似的。俺又趁势说道:‘此人箭法尤其不同。’”遇春讶道:“马丈如此说,不觉冒昧么!”马宽笑道:“公爷性儿爱材若命,俺是知得的。当年累次出征,赏拔起多少人!但有寸长足录,他便舍不得哩,不然俺敢率尔进言么?当时公爷听罢,越发欢喜,便命俺请你来见。今晨起来,已经问过俺两次咧。”遇春听了,正要起谢,只见马宽略一沉吟,忽叫道:“来呀!”一声未尽,即有一人飞步抢入。

    正是:名将风仪犹未识,伟人气度已先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六回:述豪情夜盗火云驹,趋公府途逢花嘴豹。
  
  且说遇春见进来一仆人,马宽向他附耳数语,仆人道:“小人理会得。”说罢自去。这里宾主依然叙谈。不多时仆人踅来道:“众客已散,公爷正在吃茶歇息。”马宽点点头,仆人跑去。少时又报道:“公爷传午后餐点。”马宽微笑笑,仆人又去。遇春方谈得一霎,仆人又报道:“公爷和赵师爷围棋哩。”马宽一鼓眼道:“快去快去!”于是向遇春道:“是时候咧,咱们也预备罢。少时公爷问起你的履历,你虽是武举出身,莫说是来京应会试,只说是奔着我来。”
  
  遇春道:“怎么呢?”马宽道:“你不晓得,他是门荫出身,有个偏性儿,瞧不起科目中人。常说道:‘就槽皆凡马’,凡倜傥非常之士,不必尽从科目中出。虽是偏见,也有些道理理。”正说之间,仆人促步来报道:“公爷已从容踅向射圃了。”(一路写富公纯用虚笔,然已活画出一大臣名将,是谓笔端有神。)马宽道:“妙妙,事不宜迟,咱们便去看机会罢。”于是马宽整整衣冠,引遇春出厅,穿过角门,由夹道中迤逦行去。亚字围墙内便是内宅,静悄悄无一笑语之声,但听得机声轧轧,并掷梭声响。时有苍老妇女语音,似指挥群婢。遇春一面走,不由倾耳。

    马宽悄语道:“这指挥的便是福夫人。他老人家和公爷真是天生伉俪,成日价浣衣布裙,乍望去就如乡下妈妈一般。却是一肚皮经经史史,时或谈论起来,便赛如汉朝曹大家。那年皇上万寿节,命妇人贺,夫人随班进叩。诸命妇争献奇珍异宝,或自矜女红之工,争绣些添筹祝嘏的屏幛,真赛如针神一般。其中有位命妇,费全年之功,绣成一幅群仙上寿图。上面蓬山瑶水,琼室仙宫,异草奇花,珍禽瑞兽,群仙男女有一百零八人之多,或骖鸾驾凤,或跨虎乘龙,海波云气,祥光瑞霭。那精致法就不用提咧!

    皇上见了,只微微一笑。惟有夫人却平平地献了一篇自书端楷,皇上一见,倒顿时大悦,立命清秘供奉诸臣勒诸石刻。原来夫人写的,却是周公一篇《无逸》。后来皇上御制耕织图诗,还特命夫人和诗进呈哩。夫人燕居,除家政外,便是督课群婢纺织。常说道:男耕女织,此是立国立家的大经大法。在上的人若耽安逸,何以率下呢?”(居然女中大借。)

    遇春听了,连连点头,不由想起自己母亲来,忽添感慨。沉吟之间,已到后劂门外。原来这射圃旧是一座极大花园,福公便辟地一半,作习射之所,仅留几处亭轩为燕息坐落。其中除箭场外,一般的树木交荫,花石纷列。圃额大书“游艺”二字,极其苍劲,便是福公亲笔。当时门首厮仆等见了马宽,都笑吟吟地迎上来道:“您来得正好,公爷今天甚是高兴。因剿办苗匪,皇上有意命公爷去,公爷却特地保荐了额爷,已蒙俞允。便是方才得的信息。”

    马宽听了,不由笑逐颜开,便一扯遇春,侧身而进。遇春一望,果然好大一所场院!碾沙掺土筑的路,其平如砥。马宽引路,转过一座小阁,忽的杨柳芙蓉,相间夹道。迢迢望去,已见一株高槐下,齐楚楚站着许多人,垂手围立;树阴影里,早现出行椅行几。只听弦声一鸣,数十步外,“啪”的一响,那群人便互相交头接耳。马宽这时步趋甚谨,引遇春直趋槐下。众人见了,都点首相招。望见遇春,都耸然惊异。

    马宽摇摇手,引遇春隐杂众人中。便见一位老翁,生得骨相非常,精神岳岳。身穿暗龙纹蓝色长袍,秃着头儿,山也似立定。猿臂轻舒,雕弓张满,只一搭箭扣弦之间,那从容雅静之度,已令人望而生敬。这人便是福公。遇春方在屏息,福公已一气儿发箭三支。只听鹄子上“啪啪啪”,便有鸽旁伺候人争去拔箭。福公这里微微一笑,授弓从人,方要落座,忽一回头,顿时大惊,忙指遇春向马宽道:“此人便是你说的杨某人么?好骨相,好骨相!”说着竟目不转睛,昂藏藏踅向遇春旁。众人大惊。

    马宽急回道:“此人便是杨遇春,方才寻到。因公爷那当儿正在会客,没敢进见。”福公大笑道:“什么客,千万人中难觅此土哩。”于是遇春趋上,拜谒如礼。慌得老头儿连道不消,竟亲手扯起遇春,拂拭老眼,尽管端详,只自语道:“正是我辈。”忽又蹙额道:“天地生材必有所用,看来世运还须否剥几年哩。”众人听了,那敢作声?都光着眼呆望遇春。这时福公已自落座,略问退春出身履历,大笑道:“你虽置身科目中,我看非科目所能拘哩!”因问了些韬略兵家之奥,徐及武功剑术。

    当时遇春应答如流,音吐如钟,并且答对外无溢辞,绝不矜张。只将老头儿乐得喜溢眉宇,忽略一沉吟,却笑道:“我闻你箭法甚妙,今恰在射圃,老夫欲一扩眼界,却不是以击刺跳荡烦亵你。”遇春忙答道:“公爷尊前,怎敢矜丑?”福公道:“不必流逊,我自有用意。”说罢竞“霍”地站起。这时马宽未免暗捏一把汗,因福公方才射过,遇春若一时逞能,施展出什么连珠巧射箭等法,未免显得是压人矜能。想到这里,便悄悄将遇春衣襟拉了一把。

    这时福公已目示左右取弓来递给遇春。遇春接过,真是会家不忙,你看他足势踏稳,腰儿略探,好一个凝重姿势。两臂徐舒,先拭满一个虚式,试试弓力,然后就仆人手抽箭扣好,真个左手如推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神闲气定,“嗖”的一箭,只听“啪”一声,却中在鸽心外围。马宽方心下怙惙,不由急取箭要递给遇春。福公已大笑道:“射以观德,只此已足见足下器宇。便是老夫观射之意,亦正在此。至其余技射之巧,何足烦足下呢?”遇春听了,不由悚然,连忙释弓退立。(写福公射,遇春射,正是火候。增减一分,便不够两人身分。试问寻常稗官家有此经营惨淡否?)福公又笑吟吟立谈数语,然后马宽引遇春徐徐退下。
  
  出得圃门,马宽方两膊一抖,低笑道:“时斋你看怎样?老头儿今天欢喜极咧!”遇春道:“人都称福公大名,果然名不虚立。难得这副阔冲气度,真有乔林大岳、虎豹变化不测之概。”(引用昌黎赞北平王为马燧语,恰合。)两人一路谈话,仍到敞厅。马宽喜道:“时斋机遇端的不错!公爷虽好士爱材,却不会像方才如此倾倒。我只记那年他初见额侯,只喜得自家独坐,连连引手加额道:‘国瑞国瑞。’今天见你这番光景,我看他又有些着魔了。现在征苗在即,这不是巧机会么?”遇春听了,谦逊数语,一面饮茶,一面笑道:“那会子马丈拉我喻意,俺尽晓得,岂有在大人跟前自家矜炫之理?但看公爷凝重器宇,也就令人躁释矜平哩。”
  
  马宽忽笑道:“凝重自是老境咧。你可知当年公爷呼鹰跃马,更是个跳荡脚色哩。他曾有一段轶事,传遍人口:便是当年出征回疆,和海超勇公兰察各领所部,会于某处。海公英勇威名是没人不知的,两人既见,便会饮于海公帐中。酒至半酣,海公忽切齿道:‘这些贼奴心肝,正当将来下酒足下且坐,俺便去寻两具去。’说罢结束出帐,但闻一骑马蹄声响亮,风雨般驰去。帐离贼卡还有二十余里,不消顷刻工夫,左右飞报道:‘海爷来咧。’福公大惊,出帐一望,只见海公人马若飞,便如道电光直至帐前。将胁下挟擒之贼‘砰’的一声掷在地下,业已夹得半死。跳下马来,十分得意。那知福公更不理会,只将那马啧啧赞叹。

    原来海公那匹马委实神骏,名‘火云驹’,通身深赤如血,没一根杂毛,真有追风逐电之捷。当时海公见福公意颇轻慢他,便如夸人写得好字,只管赞墨黑,不由不悦道:‘虽有千里马,还须有千里人来驾驭。俺在军中,尝与诸将戏赌:有能将此马盗去的,便以相赠。特是那干人空爱得眼红,通没奈何。没本领的人,只好瞎赞几句罢了。’福公听了,如何肯吃这渣儿?当时大笑道:‘真个的么?咱们一言为定,便今夜盗马。取个笑儿如何?’海公听了,也踊跃道:‘好好,这倒有趣得紧。’于是福公别过,自去预备。这里海公自恃本领,也没将福公放在心上。到得夜里,便传令诸将,一体戒严。后厩中加班防卫自不必说,自己却严装秉烛,就帐中按剑而坐。
  
  夜深时候,通没动静。海公方有倦意,忽听帐后喊将起来,少时转静,左右进报道:‘方才福爷大喊盗马,飞骑而过。’海公大笑道:‘可知他无聊极咧,如此喊闹,难道想人牵出来给他不成?’正说之间,忽听帐前巡队一阵大乱,乱喊道:‘追追追!’海公大怒,提剑赶去。只见四五骑从火光中飞也似奔去,正是福公部军。后面马上人分明是福公,短衣提剑,一手牵了一匹赤色马,大笑便走,海公一见,那里肯舍?顿时跨上将佐一匹马,大呼赶来,便似云催雾趱,一气儿直到福公屯帐。海公从后面大叫道:‘福兄那里走!你这等盗法,明明引个失主来,也不漂亮哩!’一言未尽,只听背后马蹄一响,有人笑道:‘幸不辱命,海兄,你这位失主倒走到窃犯头里来咧!’

    海公猝然回望,只见马上那人,结束衣冠,分明是自己圉夫某人,正骑的是火云驹,如飞走来。海公摸头不着,急切里定睛一看,不由拍手叫绝道:‘服你服你!’原来此人正是福公,先遣人扮作自己模样,在海公帐前故意招摇大呼,牵赤色马如飞而过。惊得众人一乱,他早从帐后跃入厩中,顿时将圉人捆翻,脱下他衣装,自己假扮起来。便骑了那火云驹,大呼‘主帅’,一直闯出。这当儿前帐事起仓猝,帐外巡队一见,只当是圉夫给海公送马追盗,所以竟容易易脱身而出。当时两公下马,不由握手大笑。虽是游戏小事,可见公爷当年豪致得紧哩!”遇春道:“声东取西,虚虚实实,这其间正见将材哩。”说罢,别过马宽,乘骡回店,静候消息。
  
  这且慢表。且说杨芳连日在额府,早闻得额爷征苗消息,只是还未见朝谕颁下。过了两天,方知和珅在皇上面前说了点坏话,因此圣意犹疑了几天。亏得福公竭力保荐额爷,圣意方回。不多几日,朝命下,命额勒登保经略苗疆,酌带兵马将弁,并黔楚军队悉听节制。杨芳大悦,正要兴匆匆去寻遇春,只见府中人奔走传呼道:“福公爷来拜,侯爷就要会客!”

    杨芳听了,心中一动。他本是额爷亲弁,便意去就伺侯事儿一望,只见福公爷正在客室,高谈大笑的,说那苗疆形势并夷人情俗。少时忽正色道:“珠轩,你的威望自不消说,此去平苗,何异昔人铜面平蛮!不知夹袋中人材还足用么?俺这里却有个簇新新的狄武裹,将来奉献。”额公惊道:“怎的便有这等人!”福公大笑道:“呵唷,真是后生可畏!此人文武兼资,的是大将材,将来定要与你我代兴哩。”说罢,由襟袋中掏出一红纸条儿。

    杨芳偷眼一望,只见上写一行细楷道:“杨遇春,现年二十三岁,某科武举人。四川重庆府人。”杨芳见了,暗暗欢喜。这时福公已如背书般将遇春本领一夸扬。额爷听了,喜洋洋只是点头,便道:“伯乐厩中无凡马,既动得公爷赏识,一定可观。”说罢收起荐条。方要让茶,只见左右传进一封书札,封面上有核桃大“珅绒”两字。福公望见,便笑道:“怎么老和也荐起士来了?”额爷微笑看罢书,却略皱皱眉道:“都是公爷方才说什么狄武襄,您看,登时引了个岳武穆来咧。”说罢大笑,将书递给福公。只见上面潦潦草草几行大字,上写道:

    珠轩轻略台下:侧闻台端新拜征苗之命,幕府需材,自劳硕念。今有王树风者,湘中奇士也。其人驰马击剑,慷慨自期,并谙风禽壬遁星卜杂技,而忠耿性成,尤负殊姿。至其倜傥处,雅歌投壶,尤有可观。倘蒙拂拭,何异宗泽之遇岳武穆耶!谨荐此士,敬候驱策。和珅白。
  
  福公看罢,抚掌大笑道:“武襄、武穆一古脑儿都来了,珠轩你自家酌用罢,俺可不赞一词咧。”说罢告辞而去。杨芳一肚皮兴头,也没理会王树风是何等人,便趁空儿去寻遇春。将福公厚意一说,遇春听了,也自欣喜。杨芳便将在额府所闻苗乱情形说了一遍。遇春叹道:“自来蛮夷称乱,都因当道抚驭不善,又必有许多事不足服其心,致生觊觎。再有奸民豪黠,拨弄其间,顿时乱作。即如方才说的这吴半生,便是豪黠之尤了。”

    少时杨芳别去,遇春又去寻马宽,探听一回。马宽喜道:“你来得正好。那会子公爷回来,十分欢喜,命我知会你去谒额爷。你旅费如有不足,尽管向我说。”遇春谢过,便将滕氏三雄赠资足用一节一说,马宽道:“如此说来,这滕氏弟兄也端的都是好汉。此后时斋在军,有机会倒可以招致了去。”说着忽笑道:“真是笑话,那会子公爷回来,笑得什么似的,说和相荐与额爷一人,叫什么王树风,竟夸赞他如岳武穆一般。我看这不是和相说话,简直是王树风的一大堆银子说话。银子还许不在少处,不然和相肯使出吃奶的力气荐人么?”遇春是正大坦率人,忽听此话,不觉茫然。

    马宽笑道:“你不晓得,现在和相荐书出卖,是他岁入一笔巨款。即如王树风这等结实荐札,少说着也须万把银两。你当他真个爱才荐士么?恐怕王树风怎个长样,他还不知哩!”(滥荐纳赂,自是权相故态,却不料有下面奇文。)遇春听了,不由倒好笑起来。当时别过马宽,刚出得府门,只见一骑马飞也似从西跑来。马上一人,生得青渗渗面孔,两道浓眉斜飞入鬓。眼光瞟处,十分尖厉。穿一件箭袖紫呢袍,外加件军机坎,头戴便帽。一条大辫拖下,中间却系着个扣儿。嘴角一处刀瘢,胁下佩着一柄刀,扬鞭匆匆,由遇春跟前飞驰而过。遇春一眼望去,却见他那柄刀长而且窄,端的是口上好苗刀。

    京师中侠少本多,遇春匆匆,也没在意。当时徐行回寓,业已掌灯时分。那店伙风火三又跑将来,乱嘈嘈周旋一阵,一面笑道:“多咱杨爷打苗子去,俺跟您铡草喂马去罢。俺听说苗婆儿俏得紧哩,俺也不想将军作,只捞个苗婆儿就得咧。”遇春笑道:“你且安静,你可知苗地里瘴气蛊毒厉害?你若捞着苗婆儿,恐怕他不肯放掉你性命哩。”(微逗下文留人啊,妙在无迹。)店伙脖儿一缩道:“那么俺还干俺的旧营生罢。”说罢提起长调喊道:“这屋里来开水!”一路踢跶,竟自踅去。

    这里遇春沉思一回,忽因马宽日间提招致滕氏三雄,陡地想起逢春等人。暗想时不可失,便是冷家兄弟,其材亦正可用。想到这里,便要挑灯作书,招致他们。忽又想自己尚未见额侯,足未站稳,莫如抵黔楚后再为招致为妙,倒是滕家那里可以先通书知会。于是匆匆作好书,一宿无话。次日便命店人送至滕家商号,嘱其转寄。方思量饭后去谒额爷,只见帘儿一启,笑吟吟踅进一人,却是祝松山。劈头便道:“恭喜恭喜!我闻杨兄已蒙福公荐至额府,真妙得紧!”遇春笑道:“多日未晤,祝兄怎便得知?”

    松山道:“俺福公府颇有熟朋友,偶闻他们说起。”说罢宾主落座,茶话半晌。遇春略述马宽引荐之事,松山听了,越发欢喜,忽由怀中掏出千金银票,笑道:“杨兄此去,那里不用银两,这便是舍侄菲意。”遇春道:“我辈相交,何须客气,便权寄顿在兄处,等有用处再取如何?”松山殷殷劝留,遇春那里肯依?硬生生教松山揣起。

    两个又谈了回苗乱之事,松山忽道:“真个的哩,贵州那里,俺还有个朋友。此人虽是书生,颇好武功,少年时泼皮得紧,专好臂鹰立马,和侠少们驰逐。打得一手好钢镖,百发百中。此人姓史名绍登,字倬云,虽籍江苏溧阳,却生长北方,所以颇有河朔豪侠之概。现方知文山县事,那所在左近,也是苗子窝儿。杨兄将来到贵州,倘或遇见他,代我致意如何?”遇春道:“当得,当得。据祝兄说,此君也非俗吏哩。”松山道:“此人双瞳碧色,能夜中观物。数十丈高阁,一跃便上。”正说得热闹,只听帘道:“啡佛!好热好热!”一言未尽,“噌”的声闯进一人。

    正是:容邸闲谈论英杰,伧人举步惯仓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七回:龙母山戾气钟一孽,额公府刺客祷三槐。
  
  且说松山正谈得热闹,只见店伙端进午餐,于是松山站起道:“杨兄且自用饭,俺还须到街坊上,过天见罢。”说罢别去。这里遇春匆匆饭罢,结束衣冠,带了写就履历,直赴额府。到门一望,却又是一番气象。只见静严严宅门,一个人影也无,但听得宅门内阵阵喧笑,忽的又一声喝彩,有人大赞道:“好劲头儿!”

    原来额侯性子豁达通脱,一概小节目都不理会,在军中待左右将弁十分宽易,颇有李将军解鞍纵卧之风。至燕居府第,越发脱略一切。家将等有时排墙似聚在门首,有时便各寻乐儿,三五成群,就门房或院中,什么纵博咧,打球咧,闹得一塌糊涂。额侯有时高兴,还往往负手踅来,指点一二。却是他们一有过犯,决不轻恕,牛皮鞭蘸水,一打便得百记。

    这天他们恰好没事,所以又在那里举石墩子耍。当时遇春先向门房一张,只见见阔案上叶子纸牌咧,胡琴咧,球弹咧,乱糟糟横七竖八,那面榻上还拖下一条锦被,已踏得尘污狼藉。遇春喊了两声,没人答腔,没奈何转过漆屏,便见甬道上攒簇了许多人。少时石墩“砰”的声砸在地下,其人闪出,却是杨芳,一眼望见遇春,便飞也似抢上。

    这时众人都已望见,早有点典谒仆人问知就里,笑道:“您来得正好,侯爷现在南小阁午后小坐哩。”说罢,急匆匆就门房抓戴大帽,如飞跑去。这里杨芳却将遇春引入一所寻常客室,悄语道:“他们都知得侯爷器重吾兄,所以方才狗颠屁股似的。恐怕待会子王树风来,他们便不这样爽快咧。”(清机徐引。)

    遇春随口道:“你怎知他便来?”杨芳道:“昨天他便来候了半日,恰好侯爷事情忙,没得接见。临走他气愤愤道:‘明日再见!’(险哉!)我偷眼瞧他,总觉野模野样,不像个材料。又轻躁得很,也没人问他什么,他却叽哩叶噜,时或掺杂两句苗子话,似乎矜夸自己熟悉苗疆。却是手把儿倒许硬实,我看他步履之间似很有武功哩!”
  
  正谈得热闹,只见典谒仆人来唤道:“侯爷有请!”遇春忙整整衣冠,回顾杨芳道:“少时再谈罢。”说罢一路留神,随仆人踅去。历过数重门,却到一宽敞院落。只见南阁五间,珠帘沉沉,廊下一小僮却低着头儿,和泥土玩耍。遇春方要趋近阶墀,仆人却小语道:“侯爷在这里哩。”说罢向一株桂树下紧趋几步。

    遇春忙望,只见靠树一个伟丈夫方就小凳箕踞而坐,秃着头儿,只穿件天蓝缎袍,生得虎头燕颔,剑眉海口,顾盼之间,十分精神。却勒起两臂,正在那里抟塑泥器,一旁矮几上,业已抟成座玲珑小塔,有五寸来高,相轮铃铎之类,一一皆具。还一面手内工作,一面口中吟哦,时时顾望小塔,看光景甚是暇逸。(写额侯气象,又是一样。自古名人,每有奇癣。如刘备结耗,嵇康锻铁,兴之所到,寄意而已。然记英雄者,已传其轶事矣。)

    遇春猛见,不觉诧异,暗想莫非此人便是额侯么?便见那仆人垂手禀道:“回侯爷的话,杨遇春现已唤到,”只见额爷哈哈一笑,“啪”的声掷下泥坯,大嚷道:“现在那里?”说着眼光一瞬,烂若岩电。遇春这当儿已疾趋而上,躬身通名。额侯却扎煞着两只泥手,大悦道:“幸会幸会!你便是杨举人么?好得很,咱们屋内谈罢!”这当儿廊下小僮早揭帘伺候,于是额侯大踏步头前先入。遇春随进,便参拜下去。

    额侯躬身笑道:“呵唷,快起快起!你看我这污手,怎样扶你?”正说着,小僮绞上湿手巾,额侯拭净,随手一掷,遇春趁势献上自己履历。只见额侯也不展开来看,只将遇春不错眼珠价端详,大笑道:“你的履历本领,福公爷早就说给我咧,妙得紧!他说你剑术甚好,等暇时俺再验看。”(那知顷刻间便当面实验矣。)说着,只管在屋内阔步大踱,并不归座,却冷不防问几句兵家要言,都是筋节奥秘。

    亏得遇春成竹在胸,只片言扼要,从容答去。喜得额侯只管连连点头,少时竟喜得忘其所以,忽顾小僮道:“你懂得么?”小僮吓得脸儿通红,又不敢笑。正这当儿,忽的帘前人影一晃,额侯喝道:“是那个?”即有一仆人应声踅进,嗫嚅道:“便是那王树风,又来进谒。”额爷沉吟道:“叫他进来就是,还值得这等蝎蝎螫螫?”仆人碰了个软钉子,应声跑去。

    这里额爷向遇春道:“此人便是和相国荐来的,一定靠不住。不知是何等富家子弟,仗了铜臭,要走这军功捷径。”(那知下文全在思议之外。奇局惝恍,令读者作三日思。)遇春听了,不便答话。正这当儿,只听院内脚步乱响,百忙中又听仆人急喝道:“王爷你且站站儿,这是什么所在?须等俺进去传禀呐!”一面嘁喳,已到帘外。就见仆人入禀道:“王树风唤到。”

    这时额爷正在室倘佯倚柱,和遇春相去数步,便略一点头。仆人揭帘道:“王树风进!”只见“蹬”的声闯进一人。遇春一眼望去,好一个彪形大汉!短袍马褂,头戴大帽,足踹两只高靿黄皮靴,靿口微露护书夹儿。只一抬头之间,两只眼鹘碌碌乱转,嘴角上刀瘢,早已耀入遇春眼中—一原来正是昨日在福公府外所遇驰马之人。当时遇春心中一动,暗想:“果然杨芳所见不错,此人真有些野相。”正在怙惙,只见树风张皇四顾,一眼望见遇春,似乎一怔。
  
  这时仆人已垂手退出,额侯倚柱略瞟他一眼,忽的神眉一皱,引手一挥,似乎命他止步。说时迟,那时快,树风已一抖机伶,促步而进,如礼参谒罢,挺然站起,一俯身便掏取护书。这时遇春正立在他背后,恰好对面柱后有一架穿衣镜,就见树风取起护书夹,要抽履历,忽的狞色一笑,脸色暴变,青渗渗面孔中透出一股呆白煞气。

    遇春方喑道:“不好!”便见树风急匆匆将夹儿一抖,突的从中抽出一柄蓝晶晶锋利匕首,大喝道:“姓额的,那里走!”铁臂一撑,便堪额爷。只听“哧”一声,“砰啪”一阵响,柱纸穿裂,连柱上半圆古磁瓶都碎下来。这时额侯已跳出数步外,方要抢摘壁剑,只见遇春抢到树风背后,拦腰便抱。树风势如疯虎,一个鲤鱼打挺势,翻转身匕首乱下。

    好遇春!腾挪闪拈,手法如雨。两人风团般直裹至室门,“唰啦”一声,帘儿踏落。那树风一跃丈余,早牵连遇春滚到院中。额侯看得兴起,提剑大笑,随后赶出,却不来助遇春,只遥立点头。这时两人已奔东击西,搅作一团。额侯留神望去,但见遇春赤手纵横,十分暇逸,拳脚到处,都向要害。那树风也十分精悍,一柄匕首挥刺如风,少时忽的一矬身,步法一变,但见刀锋霍霍,贴地流走,耸跃之捷,不可言喻。

    额公是久经大敌的,什么阵仗如何瞒得过?他当时暗惊道:“此名邱祖拳派,传自黎峒。欲破此法,非猕猴滚山拳不可。却是此拳除当年我师茹南池外,(呼应前文。)恐怕没人传习哩。”正在沉吟,只见遇春忽的双拳一捏,身儿一缩,“蹭”的声跃起三丈氽。足势一翻落,顿时便是个金鸡独立,倏的一矮身,直滚入树风刀锋中。

    你看他:东窜西跃,戳胁锥胸,或骈掌,或竖指,或撑臂如弩直,或盘肘如环曲,任树风怎样来,他便怎样对付。至于身段步法,或趋风,或委地,全是轻灵巧妙,这阵颉顽,真赛如猕猴。这一来额爷喜极,不由大叫“好好!”一声未尽,只见树风急喘喘一匕首,尽力子刺去。遇春侧身一闪,趁势进步,“劈啪”一声响,飞起个鸳鸯脚,只听“铮”一声匕首踢脱。

    树风大叫道:“不是你便是我!”虎也似扑去。那知遇春滴溜溜一耸身,早到他背后,趁势一抬腿,闹了个喜雀蹬枝。只听“扑哧”一声,树风便是个狗吃屎。方要爬起,只见院门外一阵大乱,乱糟糟撞进许多人,各执器械。当头一人,提刀抢上,却是杨芳。不容分说,“啪啪啪”向树风两腿便是几刀背。这小子刚闹了狗吃屎,又找补了个鬼扯腿,顿时狗也似卧在地下,却瞪起两只贼眼,只管乱骂。
  
  原来事起当儿,小僮吓极,苦于满室中打成一片,将他吓得钻在桌底下。及至遇春等打到院内,他方瞅空溜出。越是心急,两条腿只管乱扭,好容易奔至前面,张口结舌地说明,所以众家将赶来稍迟。当时大家七手八脚,先将树风缚起。杨芳怒极,又过去踹了两脚。额爷一摆手,众人立定。
  
  这时遇春却镇定定站在一旁,面不改色。额爷大笑道:“却巧得紧!王树风这厮便如特地令你显本领一般,倒不消我试验你咧!”遇春趁势给额爷道惊,额爷道:“怪得狠,和相和我没什么过节儿呀,怎便就遣刺客?其中定有别故。”说罢递剑左右,便踱到树风跟前一看,点头道:“看你筋骨劲越,尽也是条汉子。忽来行刺于我,端的为何?额某素行如有不义,引动你侠客心肠,尽管说来,俺自有处置,却怎的又寻到和相荐主呢?”

    树风听得,双目一张,大言道:“咱老子远居湖南,纵横黔楚,人称花嘴豹的便是,可晓得什么和相!这次来都,却是受俺好友吴半生之托。”额爷听了,不由目视众人,点点头。树风接说道:“他给我重金,命我行刺征苗经略,不拘他张王李赵,一概刺杀。姓额的你要听明,俺并非和你有仇,假如经略是只狗,俺更刺狗哩!”众人喝道:“禁声!小心掌嘴!”

    额爷却笑道:“你这人却痛快得紧!俺问你,现在吴半生究竟是怎的猖獗法?”树风凶睛一瞪道:“闲话休题,俺的话还没完哩!”因说道:“俺既探听得你是经略,便用重金买到和相荐书。依我意思,便放掉你也罢,因为你们大官们都这样爱钱,这等人刺不刺没甚轻重。”(当面调侃,暗着和珅当时乱政,致乱之源。)额侯听了,不由慨然太息。

    树风道:“当不得俺受人之托,不能不来。今事既不成,惟有一死罢了。”说罢双目一闭,合掌当胸,口内嘟念几句,仿佛有个鬼八卦似的。额爷见了,颇觉诧异,既知他是吴半生所遣,正要从他口探些底细,当时便笑道:“你罪虽不赦,姑念你为人愚弄,情有可原,你但将吴逆详情从实说来,便免你罪如何?”

    树风听了,哈哈大笑道:“俺事已说完,更无剩语。俺既在大教,是不许泄人机密、苟且偷生的。”说罢竖起三指,两眼看天,再也不肯言语。众人见状,都摸头不着。额爷没奈何,姑命家将等将他监押下去,还想慢慢探吴逆底细。当时回向遇春道:“亏得你有如此本领!方才拳法,实非寻常宗派哩。”

    遇春从容将受学葛先生玄一之事一说,额侯叹息道:“世界上真有异人,便是王树风这厮,也尽有些来头。此后我们出征,倒也不可轻敌哩。”正说之间,仆人进禀某官来拜,于是遇春随杨芳躬身退出,这里额爷自去会客慢表。且说杨芳扯遇春踅到临押室内,只见众家将一个个装腔作势,连吓带诱,都围着树风,想探他些口气。那知树风理也不理,只偎坐在地,半晌一睁眸,冷笑道:“早晚教你们看俺们教主会风也似卷到哩!”

    杨芳趁势道:“朋友,你究竟信奉的什么教呢?”树风瞋目一望,却又不语。遇春道:“不必管他,刻下边省不靖,奇诡之莠民甚多。即如俺家乡,不断的有开堂诵经、聚众烧香等事。便是俺北上当儿,川东一带,闹得十分热闹,后经官中禁止,方才稍好些。无非是些乱象罢了。”说罢,别过杨芳,徐行回店。一路上颇喜额侯见知,倒将树风之事抛在脑后。
  
  次日方想赴额府探听消息,只见杨芳匆匆踅进,劈头便道:“奇怪得很,那王树风昨夜跑掉咧!”遇春惊道:“怎的许多看守人,更容这厮作了手脚?”杨芳拍手道:“不然怎么怪呢!那厮坐到半夜,忽的合掌嘟念,众人听去,只闻得什么教主三槐。念了半晌,忽称口渴索水,及至水到,他一吸便是半碗。忽的含水一噀,众人一眯眼的当儿,急望他时,业已影儿不见,只有一堆绳儿委在地下。于是赶忙禀知侯爷。

    侯爷沉吟一回,倒不许声张。想贼人跑掉,没有证据,恐和相知得,反倒造起什么黑白来哩。”(将叙苗乱,先预伏教乱线索。盖苗乱之时,教乱已在酝酿中,善用笔者,定须如此穿插,非笨伯所解。)遇春听了,不由只管沉吟。杨芳道:“这等人左不过是些邪教,是不成气候的。”

    遇春道:“不然,依我看这苗疆之乱,倒是一哄之势,将来邪教若起,或反非旦夕能了。你不见近来上下泄沓,文恬武嬉,必有桀骜之辈乘机思逞哩。(了然如见。)即如王树风,以一介莠民,公然赂及权相,横行都市。此何等事,真不可以示四方,额爷不许声张,正自有见。”杨芳道:“且不须理论这事,倒是今天侯爷左右翼统领长龄、德楞太进见,谈议苗乱情形,咱们何妨踅去探探消息呢?”于是两人步出店,直赴额府,这且慢表。
  
  呵唷,说了半天,这苗乱倒底是怎么档子事,想诸君急欲快闻,恨不得作者“格崩”声嚼破这颗豆儿。却是树有根,泉有源,诸君勿躁,待作者转笔述来。且说贵州地面迤东北黔楚之交,有一座龙母山。周回八百余里,其中崇峰峻壑,密菁深林,若论风景,委实不错。却就是一样,即有谢灵运那般高兴,一望此山,顿时裹足。也不是济胜无具,也不因险峭难登,却因其中窟聚着许多生苗,十分厉害。

    从古以来,绵延滋息,这当儿有三十九峒之多,占满山中,互相吞噬,整日价白刃寻仇,便如群疯狗一般,又如满山野猴,没个猴王弼马温来管理。好在他们等闲不出山,只在窝内狗咬狗,当地官吏也没人去管他闲账,如此光景,也非一日。这山因何叫龙母?却因老年间,有个苗女,偶就深潭边浣濯围裙——苗人习俗,本是不穿裤的。

    这苗女脱下围裙,方叉着腿蹲将下去,忽觉一股奇感冲到下部,且是舒适非常。低头一看,便如自己那话儿衔着一条絮带,白滃滃直注潭中,原来竟是一股云气。当时苗女惊跳而起。过得两月,肚皮渐渐大起。及将临蓐,忽梦一狰狞神道说:“吾嗣明当诞生,恐光怪致汝惊死,汝于清晨可急掘一坎,偎坐其上,但看东南有云气,即坚坐闭目,慎忽惊骇。”

    苗女醒来,不由不信,果然一如所教。方坐将下去,只听“唰拉拉”一阵长风,顷刻间东南上苍白浓云厚絮般涌将上来,接着霹雳大作,狂风奇吼。苗女战抖抖两眼一闭,拚命撑坐。少时风雷顿息,苗女起身一望坎中,不由大惊:原来竟产下一尺许小龙。当时不敢抛掉,便将来养在园池中。那消数月,业已鳞角峥嵘。苗女出猎,每得些野兽,便割剥来血淋淋地就池边喂他。久而久之,那龙但见水波上红色一映,便昂头吞噬。

    一日,恰巧有一邻女偶到池边,却着的是红布短裙,那龙望见,以为是肉食来咧,更不客气,一口吞下。于是邻众大怒道:“这妮子养毒虫害人,须要处置。如他三日不迁去,咱们便把他杀来吃了!”苗女知得,料不是事,当夜便潜祝那龙道:“汝变化有灵,何恋杯水?深潭不远,便当急徙。吾亦当移居潭左高峰,静居避怨。”

    苗女祝毕,果然是夜风雨大作,次日池水顿竭。于是苗女亦结茅高峰之顶,等闲价不肯下来,后竟静极生慧,颇晓未吉凶。于是群苗敬信,都以“龙母”呼之。每有旱岁,大家都祈请龙母,就潭祷雨,无不立应。及至龙母寿终,大家便将他葬在峰顶,广植树木,不许作践,却是自龙母没后,每岁有一异事:便是四月十五那日午后之时,不怕晴亮亮的天气,必有一缕白云从潭而兴,须臾一级级铺开来,便如瑶阶玉墀,直接峰顶,任是怎地大风,凝然不动。古老相传,这便是龙子为母上寿,因那日便是龙母诞辰。

    苗地中浑噩气厚,又搭着信神尚鬼,如此等灵迹神话,本是古时代应有的,也不足为异。却是到了康熙中叶,那山中生了个孽物,也不知是那个苗子的遗孽,大家竟推奉起他来,作了个头儿脑儿,诸峒首领,悉听指挥。他又偏有桀骜之材,能笼络驾驭,颇通汉语,广有贼智。

    此人便名石柳邓。今欲溯源委,先讲苗俗。你道苗民究竟是怎么一种人?原来上古之时,高辛氏皇帝御宇当儿,曾有个叛民称兵作乱,厉害非常。饶是高辛氏神武不凡,还斗他不过。此人号称吴将军。高辛氏数战不利,看看就要推位让国。一日又要会战,高辛氏愁得眉头不展,没奈何下令军中道:有能得吴将军首级的,吾愿许以爱女。

    此令一下,诸将都面面相觑。不想高辛氏有一随军神犬,名叫盘瓠,忽的跳跃一回,如飞而去。原来这盘瓠神捷无比,猛逾虎豹,当时众人也没在意。不想次日高辛氏方才升帐,只见盘瓠衔了颗血漉漉的首级,飞也似走来。仔细一看,高辛氏又惊又喜又是为难,竟怔在那里,方道得一声“这事怎处……”只见一人飞步踅入。

    正是:耳孙会见称兵乱,鼻祖须先溯渺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八回:老峒主临终托约法,猛柳邓慑众斗凶牛。
  
  且说高辛氏一望那首级,正是吴将军的。方在为难,只见踅入之人正是他爱女。这当儿高辛氏恨无地缝可钻,虽说是天子无戏言,特是对了这长啄大尾的东床娇客,未免难乎为情。当时向爱女道:“你莫生气,那有人畜匹配之理!我但好好豢养他,以酬其劳罢了。”那知语方脱口,爱女正色道:“为上者言而无信,岂可治天下!”高辛氏大骇道:“难道你真个跟盘瓠去么?”说着不由气将起来。劝导百端,爱女只是不听,高辛氏怒道:“那么我只当未生你!”说罢拂袖而入。却终究放心不下,方要去唤爱女,再为劝导,只见左右人报道:“盘瓠负了帝女,直奔山中而去。”高辛氏一声长叹,只得罢了。
  
  这盘瓠便是苗民初祖。后来滋生繁衍,遍于云贵两广等处,各据穷山,自成种类。其名称各各不同,黎人咧,瑶人咧,倮倮咧,佬佬咧,其中细目,多不胜记。有以颜色分别的,如红苗黑苗;有以形状分别的,如竖眼佬佬、大耳瑶子。再奇的还有飞头苗子,每至夜间,头便飞行岩壑,不远百里,专以觅食粪秽或蚯蚓并死人肠胃之类。尝有一人山行,见深涧中两颗头互相斗咬,少时一头两耳一振,便如翅膀一般,竟拖了蚯蚓,腾空而起。

    这种苗子,每晨其头飞还,脖儿上必起条红迹,人望见,便知他夜间打食儿去咧,还有一种,近乎妖魔。其人深目碧瞳,昼伏夜出,能役使僵尸搏噬,又能随意变虎,出外吃人。此名为解体苗,因他四肢有时节飞散各处,须臾复还。特是此类怪物不多见,群苗亦恶之如鬼。久而久之,只好屈伏于极深山窟中,不过有此一种罢了。最凶狠的是一种栽骨瑶子,其人嗜杀无厌,最讲复仇。每先世为人所杀,必射矢屋梁,以志大恨。气力稍壮,便聚族会饮,望见屋箭,顿时互相号叫,如群狗乱吠。
  
  顷刻尽族攻仇,得着仇人,必生剔肋骨一段,磨治得寸许长,便将来栽入颐颊,翘翘然外露骨顶,好不得意。其人复仇,不忘三世。有能颐栽二骨,这人便是响当当的朋友咧,大家见了,无不钦敬。但是这等苗也不过小小一部分,最繁旺的,还是红苗黑苗。如这龙母山众,便都系红苗。再就是楚南群山中,还有最大的部众,红黑苗杂糅,与龙母山众颇通声气。(伏线。)以外便是广西濒海黎姆山苗众,也十分繁衍,却与龙母山不相通闻。(随笔抛去,以清眉目。)这便是苗人来头大略。
  
  至于苗俗呢,越发奇诡。孩子初生匝月,邻里聚贺,将来贺礼,都是上好的精铁。从此每年锻几次,赶到孩子年至十五,那铁早成百炼精钢,便打成刀,真是吹毛可断。这把刀便是他第二性命,终日价佩在身旁。一言不合,顿时耍起刀片,那个要退缩,那算是差了种儿咧。他们又能蹿山越涧,腾踔如飞。因为小儿初生时,便把铁烙烧红,来烙脚底。久而久之,脚底厚如皮铁,所以能践踏荆棘,全不知痛。
  
  其婚媾之俗越发奇特。女至十五六岁,父母任其游行,都不来问。每峒之中,必有几处彩木楼,楼的结构便如大大戏台一般,前为广场,后为棚室,都用薄席来隔成房间一般。极大的台,能容数百人。每当春月,花明柳媚,衬着一川芳草,男女盛妆,悉集台下。男的椎髻短衣,带刀插羽,翘翘然迎风而颤;女的金环明珰,头梳卧蛇高髻,余发四垂,香云委堕,身着花布短裙,赤着雪也似半段小腿,打扮得仙女一般。你看这当儿,目挑眉语,色授魂消,两下里唱起艳歌,互相戏逐。

    少时情浓意挚,便如许多惊蝴蝶,翩翩乱舞,也有男进女退的,也有女逐男避的,迷离扑朔,不可方物。少时两人意合,即便揽手登台,就前场回翔一周,即趋棚室。以下光景,便不用提咧。所以这彩木楼上,终日价云酣雨腻,此名为招野郎。他们所唱词曲,尽也有情致音节,大概是男女相悦之词,名为“浪花苗歌”。其所流传最妙的,有两首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这一首词大约是思妇闺怨之意,颇有怨而不怒之旨。

    那一首是:南山脚下一缸油,姊妹二人去梳头。六的杭个盘龙髻,小的梳个背苏州。这首词意是喻人初质虽一,到得后来,却趋向各别,旨趣万殊。细味起来,便如风诗一般,很有意思。于是这野郎招后,便公然牵向父母家,白日里各干各事,晚间仍宿彩木楼上。待生子后,那野郎方扯头牛来,将浑家换牵了去,这便是婚礼完毕。从此后,他浑家如再向人飞个眼风,顿时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原来作处女时,照例的淫奔不禁,每交一相好,钗儿上必挂一条红布,有多至数十条者,大家都望而称赞,以为他美丽到绝顶了。

    却有桩可笑处:苗妇通体都不忌抚摸,常有轻薄汉人,专以去讨俏儿。不怕和他搂搂抱抱,屁股前阴,只管摩娑,他越发欢喜,以为定是我长得俊,人家才亲近。倘一不仔细,手触其乳,他顿时翻脸,非杀掉这人不可——原来他重在此不在彼。再如种种异俗可怪的,是有一类峒苗,初生儿子,必须支解开大嚼了,说是宜弟;父母六十以后,也把来烹吃了,说是腹葬。还视为大礼,必大会亲邻,歌呼终日。赶到明年二月子规鸟啼,他们这当儿,孝心却拥上来咧。必大哭道:禽鸟还有再来时,吾亲却不能再来了。种种异俗,不胜枚举。每年春暮,大乐三日,满山中歌舞喧填,却是祀盘瓠的佳节。至于苗民技勇,大概善用标枪硬弩,射飞逐走,十分儇狡。以上便是苗人大概。
  
  且说那石柳邓为何崛起呢?原来康熙中叶当儿,龙母山中有一个石峒主。在群峒中,原也数不着他,却是其人秉性稍为慈善些,见群峒时时相杀,他心下大大不忍,便撰了几条约法,劝大家遵守相安。无奈苗子天性,善劝是不行的,大家看了约法,只当扯个淡。石峒主无奈,只得将来收起。日睹同类凶惨之状,闷闷不乐,便立心发愿,时祷于龙母墓前,愿佑生异人,戢伏同类。

    果然苗运合当安定几年,一日恰值龙母诞辰,石峒主踅到那里瞻望潭云之异。正在徘徊太息,只听墓林内群鸦乱噪,并隐隐有呱呱儿啼。苗峒中野合弃子,本不为异,只是在神墓所在,石峒主不由踅去一望。只见一片芊芊细草上面赤条条卧着个小孩儿,群鸦盘旋,却是不敢下啄。石峒主赶散群鸦,忙抱起小儿一看,却生得大头大脑,碧澄澄两只小眼,十分精神。石峒主暗念道:“这不知是那个的遗体,却抛在这里,作践神地。”一路沉思,便将小儿抱回己峒。他有的是小婆子,便丢给他们抚养,取名柳邓,使从石姓,也没将此事搁在心上。
  
  不想过了十余年,柳邓发变得筋骨劲越,并有殊力,有时节顽皮起来,谁也制他不得。小婆子们便七嘴八舌地道:“这小东西,将来恐是祸端。昨日某峒里打死仗,三不知他也掺人,据说十几个稍长大汉都被他宰掉咧。”石峒主听了,还不为意。一日峒众出去打猎,日晚回来,只不见柳邓。大家方猜疑道:“今日路过响水峪,即不见他,那里是大虫窝儿,莫非入了老虎肚么?”正说之间,只听峒寨前一阵喧嚷,大家跑去一张,就见柳邓雄赳赳用粗葛绳拖了一只水牛似的苍花老虎,大踏步走来。

    众人大惊,忙去走报峒主。峒主跑来一看,好不惊异!只见虎臀内却露着弩箭杆儿。原来柳邓走至响水峪虎穴前,恰值有一小虎,见他便扑。柳邓大怒拔刀,眨眼之间,小虎中伤,便吼一声奔入穴内。柳邓更不思忖,直赶入去,一刀搠翻。方一驻足,便闻洞外一声震吼,风沙乱飞。柳邓料得是大虎转来,刚要挺刀蹄出,只见虎尾一掀,接着便虎臀偎入。俗语云:“老虎大偎窝。”原来虎之入穴,都是如此,便如官府们入轿一般,再没有到轿内方掉屁股的。(此所谓“苛政猛于虎”也。官耶,虎耶?是一,是二。一笑。)

    当时柳邓奋起悍性,顿时张满强弩,趁那虎掀尾之势,一弩射入。只听震天价一声吼,那虎直蹿去数十步,狂抟死掉。柳邓踅出,觉这虎皮甚是好玩,只是一时间没法儿摆布。斫许多野葛绞成绳,这一耽延,所以他落在后面。当时石峒主见他奇勇,从此方大为注意。后来柳邓长成,越发凶伟。几次别峒来扰,都被他杀得亡魂落魄,因此威名渐播,诸峒中听得石柳邓三字,真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如此光景,石峒早暗暗定了主意。这一年恰值他病将起来,自知不起,便将他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道:“你两个庸懦无能,不堪继业,欲保身家,须要依我吩咐,我死后便让柳邓为这铜主,你两个衣食游优倒也罢了。却是我也不空让给他,他须了我约法的心愿。”二子自揣无能,只有唯唯。于是石峒主大集峒众,唤得石柳邓来,取出约法,将自己之意宣布明白。众人听了,那敢道个不字?石峒主一丝两气地喜道:“如此,你今日便就峒主之位。”众人听了,方要罗拜,只见柳邓昂然挺身道:“慢着,等俺了掉一桩事再讲。”
  
  因问石峒主道:“当日约法被阻,端的是那个为首?”说罢目光一闪,熛赤如血。石峒主凝想道:“便是那青杨峒主沙赤健哩。”原来沙赤健既凶且狡,专以调三唆四,令诸峒相屠。当日约法不行,便是他的暗坏。这当儿虽上了年纪,诸峒还都仰望他。当时石柳邓听罢,更不一语,突的拔刀,风也似跑去。石峒主吃惊道:“不好,他定是寻沙赤健去咧。倘若不胜,咱本峒顿时粉碎咧。”心内一急,浊痰上涌,只管要翻白眼。

    众人正在大呼小叫地捶唤,只听峒寨前众人欢呼,须臾拥定柳邓,滔滔而入。便见柳邓一手提刀,一手拎着颗须发模糊的首级,正是那祸事端沙赤健。你看他不慌不忙,将那头抛在峒主榻前,大叫道:“峒主放心,这便是俺行约法的初步。”说罢按刀而立,真似天神一般。这时石峒主也便猛醒,问知情由,只喜得哈哈狂笑。这一来气儿猛泄,两眼一翻,就此交代,于是峒众一齐向柳邓便拜,顷刻间尊为峒主。
  
  这消息传到诸峒,众人大惊。情知柳邓抗不得,又有沙赤健的榜样,大家正没作理会处,那柳邓的知会业已过来,是请诸峒主于某日齐集龙母墓峰下,看他斗牛之戏。原来苗俗中斗牛非同寻常,必须极勇之士,赤身下场,不持寸铁。那牛猛鸷,便如虎豹一般,专有力士豢扰他,性凶且警,一临斗场,万夫莫御。就是苗峒中也轻易不举行的,因难得斗牛之人。当时诸峒主既不敢不来,又侥幸石柳邓被牛触杀,岂不痛快!

    于是不约而同,三十九峒峒主届期咸集。你看花花绿绿,怪模怪样,东一团,西一簇,纷纷扰扰,将峰下偌大片广场围将起来,好不热闹。须臾芦笙骨笛呜呜吹起,即有数十苗姑散髻跣足,璎璐被体,桶裙飘拂,跳舞先到。随后便是石柳邓峒众,标枪对对,列队而过。众人望到后面,你道石柳邓端的怎生模样?

    但见:面如噀血,斜剔起两道浓眉;身似涂青,隐簇起几团健肉,结就朝天椎髻,颤巍巍插朵山花;捻定撼岳皮拳,恶狠狠指藏仙掌。豹皮围腰际,下露毛森森赤胫;金环荡肩头,上衬磊块块恶眼。眼光螺火,叱咤生风,真个是三十九调恶魔头,龙母山中大罗刹。当时众人见了,无不吃惊。仓攘之间,柳邓已率众直临斗场,大踏步走去,便据高石而坐。

    众峒主上前厮见过,柳邓喝道:“俺鲁莽汉子,前日因沙赤健,有惊众位,那个要不服气,趁牛儿没下场,咱便斗斗如何?”说罢一瞬目,只见众峒主都低了头,弯虾一般。柳邓哈哈大笑,突的站起,大叫道:“快将牛儿来!一言未尽,只听场外暴雷似一声喏,哐啷啷铁链一抖,即有两壮士各持钢叉,飞步先进,双双的护在当头。随后一壮士,怒发飞立,臂贯三环,头戴白鹄羽冠,衔弩插刀,牵定一条苍色牛,大踏步而进。

    那牛四蹄便如水碗大小,浑身狞毛虬筋,双角撑起,亮晶晶赛如大钢攮。这当儿络头蒙目,还不怎的,去柳邓数十步,昂然站定。须臾角声一起,两壮士叉环一振,分趋左右,牵牛壮士忙解掉索络蒙目,就势一滚,闪开当场。只见那牛双眼一努,“哞”的声便奔柳邓,角儿一低,恨不得铲入地里。间不容发当儿,柳邓已狂吼跃起,“嗖”的声跳在牛后,“崩崩”的双拳早落。那牛一头扑空,一根尾巴直竖起来。柳邓飞步赶去,便捉牛尾,只一拉,那牛负痛,掉转头便触。

    柳邓一闪,早到牛胁旁,便用了踢倒泰山势,尽力子一足蹬去。只听“轰”一声,牛儿跌翻。原来凡四脚物儿,都是竖劲最猛。你要迎头拦他,是一百个不成功,必须要旁敲侧击,他横劲是没多少的。当时那牛怒极,一起身,狞蹄踣土,狂吼乱触。柳邓耸跃如飞,却偏要显显手段。你看他赤手纵横,只随那牛势奋击。这时角声大作,万众惊呼,真闹了个山摇地动。执叉两壮士随势趋风,只护在牛前头,惟恐他横逸伤人。
  
  少时牛性奋起,忽退却数十步,猛力飞触。只听“咯噔”一声,却被柳邓执住双角,用力一按,牛头便低。那牛浑身一个震颤,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猛的四蹄一奋,向偏下里一拧,只听“噗喳”声双角解脱,血淋淋连额骨皮一总儿揪下来。那牛乘急痛之势,直颠出老远,方才死掉。于是柳邓四顾大笑。诸峒主相视大惊。方要趋进夸赞,只见柳邓冷森森换出一副面孔,向众人道:“此等儿戏事,不值诸位注意。
  
  今柳邓却有一桩大事,大家从得来,是合山之幸;那个不服气,便请来当面交代。”说罢由从人手内取出约法,又述明石峒主临终托付之意。诸峒主见此光景,谁肯当那第二条牛?于是都服贴贴允行约法。不消说,自然柳邓为头儿脑儿。从此柳邓威震全山。诸峒赖约法之善,果然凶杀大减,过起安定日月。既大家相安,自然物力丰富,久而久之,大家视柳邓如神明一般。柳邓也便养尊处优,威福任意。直至康熙末年间,苗族越发繁盛。

    不想杀运当开,凭空地来了个吴半生,闹得血染山峒,烟尘抖乱。你道吴半生是什么脚色?今且约略述来。原来这吴半生是楚南辰州地面一个落魄子弟,生得方面大耳,胎貌儿很够瞧的。并且伶牙俐齿,能说善辨。至于拳棒武功,尽也来得。好交游,讲意气,寻常朋友,缓急相求,无不立应。却就是秉性阴狡,好酒及色。他本有偌大家私,被他一顿横闹,一扫精光,却博得江湖间“吴大官”三字。生计既穷,志气便颓败下来。起初脸儿一抹,不过踅向大户人家,“老爷奶奶”地喊半晌,讨碗饭吃。后来觉得不济事,渐渐地偷鸡摸狗。被捕役捉得去,捶得半死。
  
  从此以后,越发不成模样,只穿了条破裤儿,赤着脊梁,在街上闲荡。一日腊月天寒,吴半生正抱了双肩奔马似地走,只听后面有人喊道:“大官那里去?”回头一望,不由羞得掩了面蹲在地下。原来唤他那人,是他父执王长者,一向在外贸易,有好多年不曾回家。当时王长者问知半生败落情由,十分太息,便道:“大官莫怪我说,你不想个生活道路,终归饥殍。就你材质,江湖上医卜星相的勾当,那一桩不抓碗饭吃?便忍以金刚般的汉子,自家作践么?”一言未尽,只见大官疯魔似直抢上来。

    正是:方叹冷灰难复热,谁知绝处又逢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九回:恃奇术小试邪心,摄生魂又作淫孽。
  
  且说吴半生本是有性气的人,自落魄下来,多少热朋好友,从没人温煦他一声,因此将他狠僻性儿激动,索性不学好,便是俗语说的“破罐子破摔”咧。今忽听王长者一番话,顿时如拔云见日,一阵感激。不由泪如雨下,踅上叩头道:“小侄非不欲习业,怎奈没得机遇。”王长者太息道:“且随我来,慢慢区处。”半生大喜叩谢,便猥琐琐跟王长者取路回家。
  
  也是合当运转,两个方走到东门桥头,只见河下黑压压图了一群人,踅进一望,只见一只船板上,直挺挺躺着个客人,勒出一条腿,红肿疮口上,黑紫血溢出,如蟹沫一般,只管腾沸。那客人已面如金纸;气息仅属。岸上却有一艄公,披发跣足,向南瞋目大叱,一面口内诵咒。地下却置一水碗,上横利刃一把,锋儿向上,旁置一顶方白小纸帽。须臾艄公诵咒罢,便戟指向碗内画符,只见那碗水忽的浓白如浆。

    众人正在诧异,便听得岸旁草木簌簌有声,忽见一尺许小蛇蜿蜓走来,向艄公似一点首,顷刻绕碗三匝,顶起小白帽便入深草。消公这时诵咒越紧。忽听众人一声喊,便见顶帽小蛇引着一条三尺长的怪蛇,从南道上走来。那怪蛇红质白章,其头特大,顶上生着血点似的鸡冠,昂起头来,高有一尺,刚走到水碗前,便登时蔫头搭脑。那小蛇盘旋再四,仿佛向艄公复命一般,忽置下帽儿,徐行自去。这里怪蛇却蹙缩良久,没奈何,爬上利刃,只一蹿,顿时肚裂死掉,一股鲜血便滴向水内。

    艄公喜道:“这老客还有可救之望。”说罢,端起碗给那客人敷洗疮口。不消半盏茶时,早已平复如故,竟抹抹眼跃然而起,便如睡了个自在觉儿一般。原来此法名祝由科,辰、沅一带,多习此术,专以符咒治病,极有神效。却是其中未免藏些邪术,所以授法之初,必要设誓,立志济人,不得倚法取财或坏种种心术。方才所行,是祛毒之法,使伤人毒物归命,以毒攻毒。以外还有移病之法。譬如一人生疮,能用符咒移向他处。移向人身,自无不可;便是禽兽树木,都一般可移哩。

    当时半生见了,又惊又喜,不由失声道:“如此妙法,倘会得来,便不愁没衣食了。”王长者听了,心中一动,便道:“你欲学此法,倒方便得紧,这艄公是俺熟人,我便给你些薪水,将你安置在他船上如何?”半生听了,自然欣喜。于是王长者和艄公一商量,居然成功。从此半生便习起祝由科来。不消一年,便已尽通其术。随船所至,施展出去,很得些钱物谢礼。

    俗语说得好:“人走时气马走膘。”这时半生依然精精爽爽,很够个朋友咧。便有旧时一班篾片,见半生又有些油水,顿时又附羶逐臭地赶来。半生一概谢绝,便辞了艄公,回到家下。拿出点点积蓄,筑了三椽小屋,每日价东奔西走,趁起生意。过了年把,委实不错。他本想勤勤恳恳,再作起一分人家,一辈子也便罢咧;那知人都有命,暗地里便有人撮弄他。

    一日半生晨起,方要结束出门,只听门外老声老气地喊道:“吴半生在么?俺头儿叫你哩!”半生暗诧道:“这楞鸟来得蹊跷,怎的请先生这般大样?”一面沉吟,踅出一望,顿时一怔。只见来人敞披大衫,歪戴帽子,搭拉着一张驴脸,吊起三角眼看着半生,只管冷笑—一原来却是捕班里狗腿子毛四。半生来得机警,当时忙笑道:“毛老哥,稀见哪!端的为何光降呢?”毛四一捏鼻道:“你少和俺论哥儿们,闲话少说,俺头儿正想你哩,叫你便去。”半生忙道:“是是,我就去。”
  
  毛四喝道:“不怕你不去,你再想吃个全套儿体已,还现成得很哩!”(谓捕班刑具也。)说罢,一歪身,谩骂而去。原来这小窃,只要捕头处一挂名,一辈子休想清爽,他算是挟制定了你咧。当时半生踌躇一回,没奈何,只得去看看光景。虽有体面衣帽,那里敢着?只着了件补缀长衫,逼定鬼似的,蹭到捕役门首。只见毛四正在那里张望,一见半生,便喝道:“我看你这鸭子步又该出现咧,不是摸玄帝庙吴道士的小猪子当儿咧,蹬开腿一蹦三条陇,(俗语喻兔走也。)这是怎么说呢?”

    半生听了,连忙陪笑,哈着腰随他进去。只见那捕头正吆吆喝喝,忙得一团糟。里面悬灯扎彩,厨下刀砧乱响。捕头的老婆,外号白鹁鸽的,也搽抹得油头粉面,戴一支喜绒花儿,脚下踹着四寸长的新鞋子,也在那里吱吱喳喳仿佛有什么喜事一般。这时毛四忙走上通报,捕头喝道:“教他先到屋内就是,难道还等我迎接他么!”于是半生随毛四踅进一所班房,一眼便望见当年自己受罪的座位,只见诸般刑具,藤鞭咧,压砖咧,猴儿竿,榨油墩,依然摆设得阴风惨惨。

    半生触目生感,不由悔恨不迭,只得呆鸟似的惴惴而待,一面自叹道:“俺吴半生尽也是条汉子,偶一失足,便受人如此制服,不知老天容我改过否?”(反振下文。)正在怙惙,只听捕头在窗外吵道:“我的妈!那猪米两项还用你挂心?我早预备得停停当当,自有好孙来孝敬咱。我要没这把神砂,那猴儿崽子们更狂到天上去咧。”便听捕头老婆笑道:“有在那里更好了,俺不过问一声儿。”半生正在倾耳,只见捕头一脚跨入。

    半生赶忙垂手站起,方叫得一声“老爹可好?”只见捕头尽力子一口酽唾,直吐在半生脸上,冷笑道:“放你娘的屁!我有什么好不好?你这会子又是吴大官咧,俺本不应高攀请你来,却是当年咱们总算有个小周旋,今天俺家娶媳妇,不请你光降,不惹你怪么!”半生听了,顿然气呆,却没奈何,只得借贺喜为由,叩拜下去。

    捕头扬起脸子笑道:“今天咱打开窗户说亮话,你吴大官发了财咧,没别的,俺借个彩兴儿总还使得。所用猪米两项,只好请你费心咧。”说罢掏出一纸掷在地下。大官拾起一看,只见上面开米二十石、肥猪五十头,大官虽觉过多,如何敢问?只得忍气踅回。方屁股落座,那毛四便如奉了龙票,早风风火火赶将来。到得室内,大跳大叫,立等便要。半生没奈何,直了脚跑了一日,方将诸物办齐。细一算竟耗去数十金,长叹一声,忍个肚痛。以为从此便罢咧,那知过得半月,捕头又寻将来,巧出名目,又挟借了许多钱去。
  
  话休烦絮,便是如此光景,弄得半生死活不得,这股暗气就大咧。偏搭着近来生意萧疏,他涔蹄之水,能有几何?堪堪的支撑不得。这日半生正在愁眉不展,越想越气,猛一抬头,三不知毛四又踅将来。半生不由大怒,顿时悍性发作,大喝道:“你莫把‘头儿叫’三字吓人,左右姓吴的有条性命哩,快滚你妈的蛋,俺随后就去!”毛四听了,如何肯让?顿时破口大骂。半生怒极,跳起来一掌掴去,毛四左颊顷刻间红了半边。两个便互相揪扭,跌跌滚滚,一路打出门。

    早有坊众大家集拢来劝开,那毛四还跳得丈把高,一面骂,一面将半生当年丑事抖擞出来,经坊众解劝良久,方才踅去。这里坊众也便散掉,单将个吴半生楞在那里,良久气定,终没作理会处。方在心头烧焰,咬牙切齿,只见一人呻吟而过,半生一见,忽的恶念横生。原来那人是街坊上一名更夫,生了个落头疽恶症,已有半年光景咧。当时半生叫他到跟前,仔细一看,便道:“你此症可想他好?”更夫道:“呵唷,俺的吴先生!俺大小是条性命,岂有不望好之理?”
  
  半生道:“如此明天你须踅向捕头家,无论怎样,你引逗他出来。只须他身体一接触你,你急急踅回我处,我自有施治之法。”更夫喜道:“如此却好。你吴先生本领俺是久仰的,只差着俺是个穷光蛋,没法谢称。”半生道:“都是街里街坊,还讲甚谢称。”更夫听了,大喜而去。这里半生更不怠慢,便踅去一见捕头。果然又是借钱事儿。半生见他大剌刺地拿腔作势,不由只管端详他肥油油脖儿。当时踅转,赶忙如数奉上钱。一宿无话。
  
  到得次日,更夫先见过半生,便去寻捕头。一路走一路盘算,暗想:“我这等样儿去找他,他一定不见。有咧,我只给他掉枪花,看势作事。”想罢如飞奔去,便如有要紧事一般,捶得大门“嘭嘭”山响。捕头吃惊,慌忙跑出,大怒道:“你这断!上月更钱已经敛过,又跑来作甚!”更夫陪笑道:“不是的呀,俺特来给您送个要信儿。您可知西乡王大户窝着许多……”捕头不等说完,顿时嘴儿一咧,笑道:“你且进来说。”更夫暗道:“有些方向了。”于是越趄踅进。

    捕头笑道:“俺只是终日官忙,一向没暇和你谈谈。王大户怎样呢?”(急问得神。)更夫听了,更不答话,忽的直橛橛跪在地下,拉着捕头衣襟叩头道:“您老救命罢!俺昨天赌输咧,把老婆押给人家,求您搭个手儿罢:”捕头猛闻,不由气极,顿时大喝道:“你这厮好没来由,来胡缠俺!”说罢拳脚齐上。更夫哈哈一笑,爬起便跑。这里捕头追之不及,方一路骂将进去。且说更夫一气儿跑回,只见半生业已端整好水碗朱纸。

    当时半生大悦,便立时披发诵咒,一连画朱符三道,向东南吸口生气,吹到符上,焚灰毕,命更夫吞下。只听更夫肚内“骨碌碌”一阵雷鸣,顷刻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这里半生诵咒越紧,少时只见那碗水竟沸沸起泡。半生长啸一声,其声幽邈,一个胡旋舞,绕水碗三匝,顿时端起水,向正西尽情一倾——原来那方向正是捕头家下。说也奇怪,便听更夫尽力哼了一声道:“妈呀,可闷煞俺咧!”抹抹眼蹶然坐起,竟所疾若失。

    于是半生嘱咐他不许声张,各自散掉。过得两天,半生悄意向捕头门首一张,只见当地有名郎中正你来我往,如赶集一般。果然不消月余,那捕头竟被落头疽要了性命。半生知得,好不畅快!但是人恶念一动,是不易收拾的。从此半生渐渐倚术取财,往往探得某人富厚,便设法移桩症候给他。那人莫名其妙,自然寻半生施治。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金资既多,便依然呼朋引类,闹起当年侠少标劲儿。嫖兴不足,便渔色及于良家。

    曾有一个闺女,被他看中,他暗地里弄些邪法,那闺女含苞之间竟生了个恶痈,闹得幽闭不通,堪堪待死。人家寻他去,他皱眉道:“此症若好,俺须大费精气。须洁除一静室,令他裸卧其中,俺须作法三昼夜,不得有人潜窥,方能成功。”人家无奈何,只得如法施治。半生这三昼夜,也不知费的是什么精气,(绝倒。)却是那闺女出得静室,脸蛋儿上红红白白,真个所病就好咧。人家细细一想,此后闺女婆家是不易找的,没奈何陪些妆奁,嫁给半生。

    又有一孀妇,生得窈窕端丽,一双小脚,爱着青鸦色鞋子,因此街坊轻薄子弟给人家起个绰号,叫“小青娘”。却是人家安安详详,规矩是作家娘儿,每日除临河淘米洗衣外,等闲不出门。事有凑巧,一日半生偶过其门,只见小青娘正山河下回来,手内拎着半篮米,因雨后泥滑,正一手扶了门框,提起一只尖尖脚刮除污泥。香髻低垂,后影儿十分可人。这调弄女娘,半生是老行家,于是轻轻一嗽。小青娘猛一回头,不由脸儿一晕,顿时莲步细碎,跑将进去。

    该死的半生,这当儿恶计又定,于是急急回家,便弄手脚。且。说小青娘次日晨起,忽觉不甚舒适,只管倦眼慵怠,便索性斜卧娇躯,盹睡半晌。及至醒来,却觉不便处满满实实,并且热烘烘,麻疼非常,便如塞着支灌水角先生一般。不由大惊坐起,解裤一看,只见阴户中挺出一段赤红肥肉,头儿特大,如松菌,又如蛇头,将玉门竟要杜严。在医书中,此名“阴挺”,有似茄的,有似蛇的,等等不一,大概是疮疽之变态。在法久而不治,仍变作毒疽,溃烂可畏。

    得此症大概是湿热积毒,南方卑湿,且多山岚瘴气,所以此症常有,故此半生又倚法移将来。当时小青娘又惊又羞,索性思量悬梁,幸得被家人劝住。没奈何去求半生,半生正色道:“医家济人,本有割股之心,俺岂不愿?特是病人是孀妇,俺男人家,施治此症大大不便。”人家问他却是为何呢?半生道:“你不晓得,此类奇疽,种类复杂,俺不亲睹,如何对症作法?俺要亲睹,保你家病人一百个不肯哩!你说是不是呀?还是另请高明去罢。”说罢竟拂袖而入。来人没奈何踅转家,那小青娘已委顿不堪。

    大家慌了手脚,便计议一番,使人传语吴半生,将小青娘许嫁给他。半生这才喜洋洋踅来,就青娘香房中置备下应用之物,然后屏退众人,踅进病榻。小青娘羞得只好掩了面孔,这半生早从容掀起香衾,以下便如班孟坚记女莹一篇文章,(见《秘辛杂记》。)不消说白馥馥臀儿、红殷殷阴沟被他先赏鉴了个淋漓尽致。从此小青娘病好,又归半生。

    这狗头坐拥双美,论理说也应心满意足咧,那知人欲一肆,便如烈火一般,越烧越旺,非闹到自焚田地不可。这当儿半生乘了一时邪运,竟闹得十分气焰,谁要得罪他,顿时便有见过。合邑中大家谈起,已经互相猜测;不想半生一日酒后,和两美狂了一阵,得意之下,忽自己夸起手段来咧。两美听了,方恍然自己被算失身。女人们嘴浅,不消几日,便渐渐张扬出来。于是大家方知半生是如此恶物,却是也没人敢惹他。
  
  这时辰州官儿姓鲁,进士出身,性气刚正。到任未久,便闻得吴半生倚法胡为,劣迹多端,因公事碌碌,还没暇访拿他。一日半生由乡下驰马进城,离城五六里,只见由疏林中转出两骑马,雕鞍锦辔,十分鲜明。前面马上是一青衣小鬟,打扮得丢丢秀秀,背弓腰箭;后面马上却是个二十多岁的美妇,生得圆姿替月,润脸羞花,高髻盘云,蛾眉簇黛。着一件百花锦袍,窄袖高领,下衬六寸长挖云小靴,好不风流旖旎。

    原来这鲁官儿是满州大家,这美妇却是他得意爱姬,偶然到城外踏青,随意射雀儿玩耍。满州娘儿们另有一番大方气象,当时这爱姬缓辔而过,恰好撞到半生跟前,便笑道:“您且慢走,你瞧我这马,眼生得很。”一种窄音清脆,既娇且嫩,软笃笃送到半生耳中,好不写意。半生方一神凝,他已和小鬟驰马而去。于是半生一紧辔,随后跟下。直送到衙署前,眼看着神仙归洞天,方怏怏而回。不消两日,已被他探听明白,却急得没处搔痒。

    原来半生早风闻鲁公要寻他晦气,他那敢出头露面、再用前法,如摆布小青娘一般?左思右想,却又撂不下。俗语说得好:“色胆天来大。”于是邪计陡生,暗暗留心,每日价街坊闲撞。逢着算命瞎先生,他便和人家言三语四,探听人家今日算得什么命。过了几天,恰值一个先生由衙署算命出来,他踅去一问,只喜得心头乱跳:原来所算之命,正是那爱姬的。半生既得人家生辰年月,便暗地摆布他鬼八卦,这且不题。

    且说那爱姬,一日晚妆初罢,正引逗狸奴玩耍,忽闻远远有招魂之声一阵阵送入耳,聒得人心烦意乱。辰沅一带盛行巫师,他听了也不在意。不想那声音纡余婉咽,越听越不自在,便唾了一口,踅出香闺,想寻女伴玩耍。恍惚之间,便似身临荒野,四顾茫茫,但见风沙浩荡中,前面一女郎,疾行若飞,笑而招手。于是爱姬大惊,尽力子赶将去。须臾忽到一家门首,猛的足下一蹶,就要栽倒,便觉有人扶住道:“莫惊莫惊,且到敝庐小憩如何?”

    爱姬一望,却是个陌生男子,有三十余岁,衣冠华丽,一张紫膛脸,双睛暴露,笑吟吟将他扶定,神情儿很不正气。当时爱姬芳心乱跳,当不得四肢无力,通挣不得,羞涩之间,已被那男子拖入一处静室内。但见篆烟微袅,、四壁雪白。那壁厢罗幕深深,衾枕灿列,渠几上瓶花茗碗,十分齐楚。于是那男子笑顾道:“我和你本有宿缘,都是龙华一会的人。今得畅叙,切勿惊怪。”

    爱姬惊极,急欲致诘,苦于不能作声,就这等清醒白醒的,被那男子抱上榻去。当时不消说,自有一番光景。然而爱姬骇诧之下,早已将那男子面貌记牢。虽是四肢不能转动,却是心头清醒得紧,暗诧不已。少时,男子一笑放掉他,仍与他结束好衣服。忽的向外念诵数语,便听得一股怪声又生刺刺送入耳中,爱姬大惊。

    正是:招魂古有少翁术,摄魄今看吴逆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相逢意气结客仙榴,巧脱牢笼浪游黔楚。
  
  且说那爱姬正在恍惚,忽听招魂声复叫将起来,顷刻间竟到门外。男子便道:“再期后会,今当送你转去。”于是携手送出。爱姬一眨眼当儿,又见那女郎在前相引,步履飘忽。不由暗恨道:“这小蹄子,倒作得好牵头,牵人下浑水。我定要赶上他,问个仔细。”想罢足下一加紧,猛踬而醒。不知怎的,自己却歪在榻上,业已香汗淫淫,娇喘细细。回想方才一番光景,便引手一探不便处,不由且羞且怪,难于告人,只好自己怙惙在肚里。便以为衙署老房舍,或有狐魔,特请于鲁公,迁居正夫人院中。那知全不相干,只隔得两天,依然被女郎引去,叫那男子弄了个不亦乐乎。
  
  话休烦絮,从此过得三两天,便是一次。爱姬诧异得什么似的,没奈何只得吞吞吐吐地告诉鲁公。鲁公惊怒道:“此名为摄魂邪法,一定是奸民所为。本治下如此奸人那里容得!”说罢低了头,只管沉吟。少时笑道:“今我授你一计,再去时只管如此如此,便好查访了。”爱姬应诺。果然过了两天,忙告鲁公道:“俺已依计而行,快些捉查奸人罢。”
  
  鲁公听了,顿时派手下人,先从城厢查起。不消半日工夫,差人回禀道:“现在有粉记的门户已得,不知老爷可要拿这主儿?”鲁公喝道:“糊涂东西!我命你去作什么来?”差人嗫嚅道:“话不厌问,小人恐冒味拿来不相宜,所以特来请示。”鲁公转笑道:“这益发离奇,有甚不相宜呢?”差人道:“因这主儿有些扎手哩。”鲁公大怒道:“那厮究竟是什么人?”差人道:“便是满邑有名的吴大官吴半生。”鲁公听了,猛想起这个奸棍,又搭着有一腔说不出的冲天怒气,当时拍案大喝道:“快些拿来!倘若跑掉,小心你的狗腿!”说罢便怒吼吼唤左右排堂伺候。这里差人早招齐手下,如飞而去。
  
  且说半生,这日已分时偶踅向门首闲踱,只见门框上抹着个粉十字儿,他以为是顽童淘气胡抹,也没在意,那里晓得却是鲁公教爱姬抹来以为标记的。当时他正在门首大摇大摆,忽见一群差役提索踅来,当头却是壮班上邓头儿。半生人情本熟,和郑头儿有个小唏馏儿,于是负手踅近道:“喂,老郑那里去?这泡油水想又不坏罢。”老郑听了,顿时向众人一挤眼,笑道:“呵唷,吴老哥自在呀。咱们弟兄,讲什么油水,难道俺不当伺候么?”

    半生听了,方觉不对路,只见两差役抢上,黑索一抛,拖了便走。半生道:“别这么玩笑,街坊上多透着不冠冕。”老郑笑道:“冠冕呐,老爷那里还有座堂皇哩!俺这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请你恕过一遭儿罢。”说罢乱哄哄拥定半生,直奔衙署。街上一阵传说,顿时潮水似跟了许多人,一面走一面纷纷议论。都以为官府明干,访拿积恶,那知暗含着还有体己事儿。当时半生恃强,并不为意,到得堂上,依然倔头倔脑。鲁公怒喝道:“你这厮倚术不法,积恶多端,本县早已体访明白,今到堂还不服罪么?”

    半生冷笑道:“小人倚术不法,有何实据呢?”(却不知证人出不得头。一笑。)这句话不打紧,只见鲁公面孔铁青,大喝道:“拉下去着实重打!”值刑人一声嗷应,顿时将半生拖辫按倒,一气儿打了百板。一望本官,只是喝打。少时鲁公跳起,一抬手一筒杖签尽数倾下,叫这作没有数儿。于是值刑人知本官怒极,这板子斤量儿顿时加重,不消顷刻,吴半生业已肉雨横飞,堪堪毕命。

    鲁公盛怒稍息,只得暂命监押起来。方思量招人告犯,办他死罪,那知吴半生横运当兴,凭空的鲁公调任他县,后任官儿却是个四方脑袋——钻钱眼的脚色。不消说吴半生打发了一群孔方老兄前去交代,后任官一想,半生本没有告犯实恶,这种太平钱且乐得肥肥腰包,于是隔了数日,州衙前贴出一纸告示道:本州接审吴半生,并无实在罪据;前任查访,或据风闻,为除莠安良起见,自宜监押待告。今执系多日,告犯无闻,自宜释放宁家。然声名恶劣,足见其人行止不谨,姑罚修城垣缺坏处一段,以示薄惩而警顽豪。切切此示。
  
  轻轻数语,已将吴半生洗刷干净。官中事体,向来是雷声大雨点小,闻得的太息一声。那半生早摇摇摆摆步出牢笼,却是恨鲁公入骨。因经此一番,未免面孔剥掉,大家遇见他,都远远躲开。半生自知不为乡里所容,好在有糊口本领,便慨然出游。一路上或卖枪棒武功,或符咒治疾,随路旅费十分丰足。这其间便交朋结友,很有声气,所到之处,豪侠辐辏。他的口材八面风,本极来得,人猛望去,竟测不透他是个什么人。

    转眼六七年光景,黔楚一带,堪堪踏遍。这日来在楚南某县,五月天气,业已热得火也似的。只见一路棕阴郁郁,深草青青,随山转路,高高下下都是些黄茅草房儿。远望十里外,一片乱山合沓,也不知几许深远。半生正在眺望,只见由山脚高阜后转出两男一女,都有十五六岁,倒生得红红白白,男结椎髻,女的却短发四披,顶结一盘蛇扁髻,斜插一整枝兰,青葱葱地颤动,各背着一筐山草,短布齐腰,下露白生生两腿,嬉笑而来。一面走一面追逐顽皮,少时一男将女子腿根一戳,女子腿一颤,几乎栽倒。后面男子却抢上,和那男子互相揪扭,女子一旁只乐得格格乱跳。
  
  少时男女各捉女子一只手,风驰而去。三筐草簇在一处,青葱葱假山一般,十分有趣。半生一见,猛悟道:“我闻这所在苗民最多,这一定想是熟苗,不然不能如此白皙。”原来这苗人分生熟两种,生苗据处山峒,不归王化,动不动讲杀讲掠。官中稍一处置失宜,他便成群价冷不防闹将来,捉住汉人,生剥活煮;及至官中调兵咧,行文咧,一切排场毕,他早又窜回峒穴。此等小杀掠是常有的,官中往往匿而不报。再就是小股苗盗,劫杀商旅。

    熟苗却不然:一般的种官地,纳官租,趁墟进城镇,和汉人交易买卖。并且驯顺得很,看县官便如大皇帝一般,岁时令节,往往男女盛妆,齐集县官堂下,跳回苗舞,唱回苗歌,仿佛表他敬畏之意一般;县官酌为赏赐花红茶布,他们便欢喜得没入脚处。只要与他相安无事,便不来扰人。此等熟苗,都有土司官儿管辖。什么叫土司呢?便是其中豪酋,世袭其位,有“土知州”、“土知县”的名称,还有各等小土司等名。一般的由土司岁输国课,却有限得很,不过示国家羁縻之意,总算其地莫非王土了。所以这土司世享富厚,那乌谷(京语谓气势也。)大得很哩!

    当时半生一路寻思,走得有点倦意,四外一望,恰好不远树荫中挑出一面酒帘。这时半生被热风吹得正口干舌燥,于是促步踅进。只见松棚茅字,颇颇雅洁,里面一带群房,参差于绿树阴中,十分静悄。这当儿门首一个店翁正在午困,被半生惊醒,忙笑道:“客官吃酒么?请里面坐。”于是半生随他踅进一所敞室。一脚刚跨入,便见西间榻上睡着个赤脊梁的男子,面孔朝里,臭汗淫淫。榻下有一副大大货担,布里藤箧,一弄儿俱全,担上还插着小摇鼓儿。

    半生粗估这副担足有五六百斤重,虽颇诧这贩客膂力,却也没在意,便直趋东间落座。一面道:“热得很,你先给我拿壶茶来。”因见案上粗磁瓶内插着盛开榴花,红灿灿大如巨盎,便笑道:“你这所在,榴花倒肥大异常。”店翁笑道:“好教客人得知,俺这里便叫仙榴墟,是赴大姚山的大路。老客们来来往往,见了榴花,都爱得紧。”(闲闲一语,引入石三保正文,写来无迹。)半生随口道:“什么叫大姚山?”
  
  店翁笑道:“哟,客人冲州过府,难道不晓得楚南一带有口号的么?是‘山属大姚山,人属石三保。若要上高枝,还须时气到。’都是顶呱呱叫的哩!”半生一笑,方要细问,只听店门外一阵儿童嬉笑,追逐而过。店翁忙道:“这群崽子好不淘气!门灶上没人,弄翻热酒,不是耍处。”说罢跑去。(按下石三保,妙。)
  
  这里半生打拂行尘,不多时香茗端上,店翁自去。半生一气儿斟了两碗,稍冷饮下,好不爽快。正在半敞衣襟,两腋生风,只听院中忽的童音徐袅,双声叠唱,一片天籁,随风飘来。其词道:天上的明星数哇越这么多,侬的心肠曲呀便似那九曲河。河流虽有弯环处,还不如郎心一霎一风波。新月高高哇水也似明,在家女儿呀水也似清。月明却怕呀乌云起,女清呐却禁不得外郎情。
  
  半生客中寂寞,忽听此歌,甚觉有趣,不由猛然触动情怀,暗恨道:“干鸟么!俺好好家园妻子,一概抛撤,只落得风尘奔走。总因那混账鲁官儿来作对头,俺若遇着他,一百个作翻他,难道俺便罢了不成!”想到这里,不由悍气勃勃,挺然而坐。忽见唱歌两小童披着短头发,挽臂走来。半生大喜道:“你两个再唱一个,俺给你钱买果儿吃。”两童应声,方要拍手,只见那西间睡汉忽的脖儿一窝,鼾声大作,便如春雷一般,只管轰轰怒吼。半生乘了余怒,拍案骂道:“什么鸟人,只管搅!放着瘟尸不挺,还念他娘的睡藏经!”
  
  那知那汉子猛惊醒来,听得骂,顿时爬起,不容分说,由矮纸壁上一跃而过,油钵似的拳向案一击,“哗啦”一声,碗碎茶溅。恰好半生正低了头,顿时热茶淋漓,闹得一塌糊涂,于是大怒站起,便奔那汉。只见那汉急叫道:“噫噫,这不是吴先生么?”半生仔细一望,不由大笑,便道:“杜老哥,你几时又撞到这里?真个的,你那几棵摇钱树哩?”
  
  原来此人姓杜名照,也是辰州当地一个街痞,却秉性狡黠,和半生气味相投。他恃着无赖劲儿,便在城内开了一处妓院。本来姊妹花十分漂亮,又有他这硬叉杆儿,子弟们寻芳访艳,都乐就他那里没光棍搅闹,因此车马盈门,生意兴旺。杜照从容其间,不但卖笑多金,并且迷香有窟,凡妓女没有客人,便须陪他枕席。那知乐极生悲,当地缙绅们因各家子弟沉溺其间,正思量禀官驱逐他,恰值鲁官儿到来,于是一纸公呈,便送了这小子的忤逆。

    当时鲁官风火般将杜照捉来重责,枷示三日,立驱出境。那日杜照领了一群莺莺燕燕,半生还特地捧场,去吃了个送行酒儿哩。当时杜照道:“咳,通提不得咧!只是你吴先生,放着快乐日月不过,为何也高兴到这里?”半生道:“俺的事更告诉你不得,且慢慢谈罢。”两人他乡遇故,好不畅快。方要落座,只见两童小眼儿不住乱瞅,半生忙把给他数十文,两童喜跃而去。杜照便道:“这也是趁小生意的。”(清机徐引。)

    于是半生将店翁喊来,要了两角石冻春。这所在肴蔬无非是羊羹葵菜并蚁酱之类,须臾端到,两人便衔杯谈起。杜照扬眉道:“俺自那年别你后,在他州外县混了些时,后来他们姊妹过了风头,俺觉这行儿没甚收束,便次第散掉他们,趁了些资本,去作走贩。却专干的是苗地生意,数年以来,倒也十分得利。今大姚山跳月期将到,俺所以赶到这里。”说着拍案道:“那鲁官儿还没死掉么?”

    半生愤然道:“别提咧,俺也因他才奔走出来。”因将自己所遭事故,并近年流转情形,说了一遍。杜照听了,反哈哈大笑道:“我看这狗官就像特地来摆布咱们,咱们一个个开了腿,他也滚蛋咧。却是咱们这些年也没受罪,倒开了许多眼界。吴兄是不消说,全挂子本事,便是俺行贩苗地,也结识许多人,人情透熟的。”半生因何道:“你方才说什么大姚山跳月期,是怎么档子事呀?”
  
  杜照道:“这是苗俗中男女会合,便随意定婚。此期将到,苗女们都要预备盛装,所以走贩等便来趁卖,届时热闹得很—一便是方才唱歌两童,也是去乞钱的。却是俺特作的是石三保家生意,不过趁便他处卖些罢了。”半生听了,忽想起店翁所说口号,便道:“这石三保端的是何人物呢?”杜照道:“呵唷,凶得紧哩!此人虽系苗人,深通汉语,并材武多力,能慑服生熟群苗,是某土司部下第一了得的头目。那土司年老昏愦,一切威权都归于他。他便在大姚山西路居住,地名葵花寨。单是绕寨碉楼,迤逦出十余里,都据四面山险筑就,那气势好不威实哩!(先虚写一笔,妙。)吴兄高兴,何不随俺逛逛?更妙的是枪棒祝由法,苗人们最喜不过,您若去一趟,保管大有彩兴。”

    半生听了,不由踊跃道:“那么咱几时去好呢?”杜照道:“乘机射利,不须耽搁。只今日在此歇一宵,明日便去如何?”半生大悦,于是两人酒到杯干。少时唤店翁来饭用罢,又互谈一番频年所经,杜照忽恨道:“我想起那鲁官儿便恨得牙痒痒!这当儿官儿府真也没好的,即如去年,此间县官忽的想捉土司的肥羊,你想石三保是什么脚色?顿时鼓动生熟苗,先断城镇的交易,然后火杂杂吹出风,就要起事。吓得县官闭城三日,幸而没闹起来。”(为下文楚苗乱伏脉。)半生也恨道:“可不是么,有朝咱遇着那鲁官再讲。”(又为下文伏笔。)
  
  两个正谈得对劲儿,忽听店门首一阵喧杂,群童拍手之中,夹着店翁乱噪。两人踅去一望,只见门限边横躺着个穷汉,有三十来年纪,生得形容古怪,业已呻吟成堆,一丝两气。端的怎生模样?但见:面如削瓜,黑渗中透些紫色;发如怒鬣,焦枯中带些曲拳。两耳耸而无轮,双眉逗而下吊。枯柴身段,俨似灵刍;虬筋簇起,又如庙鬼。穿一件破短衫,七零八落;着一条烂麻裤,五角六张。看精神业已墟墓游魂,相形容又似椎埋快少。正是士不逢时偏病困,人以类聚巧逢群。
  
  当时贫汉双睛紧闭,呻吟中一咧嘴,忽的一手抓胸,咕噜噜一仰面,短襟岩开,只见碗大个黑陷疮口,正当胸乳之交,好不险恶。店翁一旁急得怪嚷。半生猛见,忽的动念,便踅向前仔细一看,叹道:“这位穷朋友大半也是出外的人,看光景甚是可怜哩。”因向店翁道:“咱大家且搀他进来,我有道理。”店翁方在踌躇,杜照道:“你但放心,他所费用,都有我们承当。”于是大家搀起贫汉,便就耳房中安置在榻。先给他些温水灌下,那贫汉双目微张,忽的一咬牙,又复昏去。

    店翁吃惊道:“吴客官,你看这事玄虚罢?”半生笑道:“不须多话,你但与我拿杯冷水来。”说罢就院中一望,只见墙角有一株臃肿老槐,半生点头道:“合该槐兄当个灾儿。”店翁将水杯取到,也不晓得他捣的什么鬼,只见半生取水踅向贫汉,默默诵咒毕,就见那疮口上忽的热气蒸蒸;冒了一阵,忽的一敛,都被冷水收入。半生一笑,疾趋槐下,向根尽情一倾,“啪”的声将杯掷碎。店翁道:“可惜这碎杯底,便是留垫桌脚也是好的。”说罢就要去拾。半生急拦道:“使不得!手要烂掉的。”店翁听了,惊疑莫测。
  
  只见杜照拍手道:“掉也,掉也。”一言未尽,那槐叶纷纷乱落,并且树腹上突的肿起块瘿瘤,苍皮绽裂,汁水下滴。店翁吐舌道:“吴客官你这等本领,莫非神仙么?”胡噪之间,耳室中贫汉忽的长呼一口气,十分响亮。大家乱意去一望,只见他双眸灼灼,业已晃摇摇强撑坐起,见了众人,甚是诧异。店翁方要致词,半生道:“他大病初去,且让他安睡一霎,用些粥饭再讲罢。”于是吩咐店翁小心照应,自与杜照就店外闲步一回。

    遥望那大姚山色,十分苍翠,杜照道:“山中深远得很,极险僻处,俺也没曾到过。因苗人既凶,并有一种苗人中的野人,简直是猛兽之类,逢血肉生物,捉住便吃。并且那所在奇蛇怪蟒不一而足,有所谓‘鬼子峡’、‘断魂寨’等地名。将来我们入山,倒要小心一二。”两人一路闲谈,看看日落,正要回步,却见店翁笑吟吟寻来,劈头便道:“吴客官真好妙法,那汉子已能坐起,啜了许多粥,只是软弱得紧。问知您施救情形,好生感激哩!”

    半生听了,也自欣然,便同店翁大家转来。一脚跨入耳室,果见那汉子据榻而坐。店翁便指半生道:“这便是救你的吴客官。”那汉听了,两只干眼眶就要落泪,尽力扎挣,想要起谢。半生忙道:“切莫动转伤气,你这光景,还须将养十天半月哩。朋友,你是那里人?为何落到这般光景?”那汉听了,怆然泪下,便从容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湖海相逢多意气,屠沽结纳亦因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一回:大姚山杜照讲贸易,长沙府凌鲤闹监牢。
  
  原来这汉子姓凌名鲤,本贯长沙居住。少年无赖,专好枪棒,天生劲捷,耸跃如飞,数仞高阁,可以踏壁而上,因此大家都叫他“凌壁虎”。却就是性儿浪荡,吃醉了便在街坊闲撞,往往和人厮斗起,疯虎一般。他却有一件好处:但闻其母呵止,顿时敛手。有个妹子,小他七八岁,却生得绢制的人儿似的,两人有时站在一处,一丑一俊,就不像一个娘的孩儿。他妹子名叫妥儿,女红之余,便跟凌鲤习艺。兄妹两个,有时顽皮起,打得风团似乱滚。邻里长辈们见了,都道凌家一些家教也没得。却是妥儿性格警透非常,比较起凌鲤来,一个是玲珑剔透,一个是牤牛顶角一一棒打不回。家下衣食,粗能自给,兄妹奉母承欢,倒也十分自在。
  
  那知清福难享,凭空里口头起祸。一日凌鲤偶到街坊,只见许多人纷纷避路,一面乱噪道:“真好骨架,有个好汉样儿,不然作不得血淋淋的大案哩!”凌鲤就人一问,却是邑捕新捉了一群江洋大盗,解赴官中。盗首名满江红,真是杀人不眨眼的脚色。凌鲤本来好事,一闻这希希罕儿,以为定是个身高丈二、腰大十围、牛魔王似的模样,他如何不想瞅一眼?于是兴冲冲跃登肆厦,顿时出人头地。便见数名捕健,各持单刀铁尺,大踏步拥定一人,长驱而来。众人喝彩道:“好哇!”

    那人凶睛一闪,哈哈大笑道:“俺满江红久扰贵地,抱愧得紧。今不久这颗脑袋便要结识诸位,咱们二十年后再见,管保俺还是条长大汉子哩。”说罢放开被罗嗓音,高唱而过。众人方越发喝彩雷动,那知凌经早喉间闭了个大疙瘩。原来他见满江红生得其貌不扬,晃摇摇细沙槁一般,不由据厦大笑道:“朋友,你便是满江红么?呵唷唷,好恶心。”说罢竟撤嘴大呕,垂沫直溅。众人方在一征,那满江红已“咯登”声站住,仰面斜睨道:“厦上朋友贵姓高名?俺和你结个断头交如何?”

    捕健等阅事多,心眼快,当时忙牵索道:“走走,不必理他。”满江红瞪起眼道:“什么话呢,他敢瞧不着我,一定是响当当的好朋友;如不敢通名,倒不如钻向婆娘海子里哩。”说罢一跃数尺高,破口大骂。你想凌鲤一团茅苞性,那里容得?当时拍胸大喝道:“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凌鲤的便是。朋友可听清爽?”一言未尽,只见满江红单足一跺,哈哈大笑道:“领教领教,咱们迟日再见。”说罢和健役一拥而去。这里凌鲤那里在意?踅回家下,倒和妥儿笑诉一番。

    妥儿惊道:“真个的么?阿哥却不该调嘴戏弄他。倘若那厮衔愤诬扳,怎生得了?”(便见警透。)凌鲤气道:“你女人家,心思特多,那里便有这事?”妥儿笑道:“但愿无事才好。只是阿哥终日无事,也非长策。”凌鲤道:“俺也思量及此。前天某商号提起,想请几名护院拳师,倒也是个机会,迟日俺便寻那商号商量。”兄妹谈了一回,各自安歇。
  
  次日午后,凌鲤方打算去寻商号,只见许多公人提索撞人,不容分说,拖了凌鲤便走。妥儿大惊,和母亲计议一番,只得包了鮕儿,紧紧鞋子,一路遮遮掩掩,想赴衙署前探探消息。不想刚转过两条街,恰逢一家发殡的,仪仗人骑,乱嘈嘈塞断道路。百忙中又有对头车马成队价拥在一处,互相争路,一言不合,两下里打了个烟尘抖乱。这一耽搁,为时不小,急得妥儿香汗淫淫。

    好容易道通,妥儿拔脚便跑,方转过署前照壁,只听后面喊道:“妥姑不须去咧,等淹来告诉你罢!”说罢赶到面前,却是他街邻黄二胖子,此人是个和气老头儿,专在衙署内帮人贴写。当时妥儿楞怔怔方要致问,二胖子顿足道:“真是你哥子一时灾星!方才本官业已升堂提问,原来你哥子被满江红诬扳在一件血案内,现已收禁入狱。好在本官还须复审,或能脱清也未可知。”
  
  妥姑听了,惶急中方要细问,只听道旁茶肆中人喊道:“黄先生这里来!”二胖子应声而去,却将妥儿呆在那里。思索一回,只得意转,一路上好不为难。原来凌鲤被捉当儿,他母亲已惊得要死,如闻此信,如何得了?还亏他心思警黠,便定好主意,将到家门,反笑吟吟踅进道:“娘呵,不打紧的,是我哥赌博事儿被人牵扯,押两天就释回的。”他母亲听了,先念声“阿弥陀佛”。便是这夜,妥儿方独坐愁思,只见帘儿一启,踅进一人。妥儿失声道:“阿哥怎的得来!”
  
  这时凌鲤已血溅襟袖,急说道:“快些背起老娘,走他娘的!俺气愤不过,就狱中扭断械镣,将满江红生生砸死,一径的跳出狱。恐怕官中跟追下来,牵累家中哩。”于是妥儿惊极,不暇他计,两人忙告知母亲,只得抛掉家连夜价逃往凌鲤姨娘处,暂避一时。那里晓得官中缉凶,风声日紧。凌鲤见存身不得,只得辞了母妹,亡命出来,一路上便仗卖艺支撑。转眼三四年,不敢回家。不想前两月来到仙榴镇地面,却忽的生起恶疮,日复一日,资斧用尽,便将个铁铮铮汉子,顿时困倒。

    这日踅到店前,一跤跌晕,不想却遇着大大救星。当时凌鲤滔滔诉罢,吴、杜听了,都各太息。又因同为官事奔走出来,不由颇动同病相怜之意。半生便道:“凌兄不必愁烦,便是俺两人,也是因事飘荡。咱们结个患难交儿如何?”因将自己和杜照大概一说。又道:“凌兄只管静养,左右俺们还须在大姚山耽搁些时哩。”凌鲤听了,惟有连连称谢。这夜里心体一舒快,睡得好不甜蜜,直至次日近午方醒。

    那店翁早殷勤勤地踅来,笑道:“客官大好咧,病体初愈,须要保养,俺且给你端汤水、整早膳去。”说罢趋出。须臾端进脸水并新巾香皂之类,便伺候凌鲤洗漱罢,又给他栉除发垢。凌鲤久不洗栉,这一来真个头清眼亮。方要问店翁话,他早忙忙跑去,不多时端进一碗热腾腾清糖白莲粉,一碟香糯方胜糕。凌鲤道:“唷,俺客中手头紧,不用贵物儿。”店翁笑道:“得啦,您尽管海来着罢,管保不讹你就是。”说罢向外喊道:“伙计,凌爷的清炖鸡汁粥多加些火候,以外香稻饭要烂着点!”伙计高应道:“嘛!”凌鲤听了,越发怙惙。

    转眼间,店翁又去。只是一股香甜气味只管向鼻孔中钻,不禁端起莲粉,徐徐啜下,又吃些方胜糕,好不适意。大约病愈的人,脾胃一健,元气便复。当时凌鲤精神陡增,正倚了被坐着歇息,只见店翁又踅将来,手内拎了一个包裹,打开来,簇新的衣裤履袜一弄儿俱全,便笑道:“凌爷初痊,还不宜沐浴,且先换套衣服罢。”凌鲤听了,更觉诧异。低头一看,自己破衣也实在不够瞧的,沉吟之间,已被店翁催促换好。店翁道:“您且养神罢。少时晚饭,您尽管吩咐一声,马上就得。”说罢笑眯眯将敝衣拎去。

    这里凌鲤那里揣测得开?转索性不去思索。不多时将近黄昏,微觉腹空,只见帘儿一荡,店翁踅入,笑道:“凌爷用饭么?”将身一闪,后面伙计已从容端进,就榻几摆列下,好不齐整。凌鲤仔细一望,精肴美蔬之外,果有香稻饭鸡汁粥,满满的排了一几,热香四彻。凌鲤暗估价儿,好生不得主意。待要问时,店翁又去,于是随意用罢。不多时店翁来撤具,凌鲤便道:“承店主如此款待,只是俺客中资尽,怎生区处?”店翁笑道:“一百个没要紧,这算什么!”凌鲤忽想起半生,便道:“俺真个病昏咧,你快请将吴客官来,俺要深深叩谢。”店翁道:“吴爷和杜爷入山去咧,您且安养罢。”(含糊得妙。)说罢匆匆便走。
  
  话休烦絮。便是如此光景,直又过了两天,将凌鲤贵客般款待。却是凌鲤心头,也就怙惙到十二分,以为自己贫汉,断不能致店翁殷勤。想到没理会处,不由暗惊道:“不好,事出无因,便许有祸。俺闻这所在人情险恶,常有养人预备宰白鸭的。”(即购人顶凶也。)想到这里,越发怙惙。这时日色将暮,满室中黑魆魆的。凌鲤偶一倾耳,忽闻院中有人低语道:“俺嘱咐你的话,你都照办了么?”一人答道:“您但擎好子罢,俺一上就是一套儿。”(险语破胆。)那人又低笑道:“好好,莫冷落他,反正都在我就是。”

    凌鲤听了,直惊得汗如雨下。方要喊店翁,只见帘儿一掀,鬼崇崇钻进半个秃脑门,正是店翁——原来方才低语的,其中就有他。凌鲤猛见,不由捶床道:“好哇,你这老头儿,真个弄得好玄虚!怪道俺累次问你周旋之故,你只管支吾。今天打开窗户说亮话,究竟是那个王八蛋要买到我骨头肉,宰你凌爷的白鸭?致你们一上一套地胡捣鬼,快说分晓是正经!”

    店翁一面跨进,一面失笑道:“凌爷你这话多透着不够味!我老汉穷骨头,那里款待起你?这其间还有个主儿哩。”说罢,向外笑唤道;“吴爷请进来,你的朋友要翻腔咧。”一声未尽,只见笑吟吟踅进一人,正是半生。(写半生厚结凌鲤,正为下文结死党张本。既非泛笔,又特曲细入妙。)凌鲤一见,不由悟会过,顿时万分惶愧,一阵感激,直入骨髓,当时下榻,翻身便拜。半生惊扶道:“不须劳动。”

    这时杜照也便跨入。半生先乘起烛来,仍教凌鲤安卧,审视回疮口,笑道:“还是凌兄气体精壮,这光景不消十日,使能步履如常。”因笑顾杜照道:“俺和杜兄入山三日,故嘱咐店翁加意伺候凌兄。又因牵念凌兄,未便深入山中。如今却好咧。”杜照笑道:“明日咱们进山,破着半月工夫,那当儿回来,凌兄就大好咧。”凌鲤听了,惟有倚枕称谢。于是吴、杜就榻头落座,大家倾谈一回。讲起拳棒武功,益发投机,直至夜深方去,闹得凌鲤睡梦中都是感激。次日醒询店翁,吴、杜又已进山。店翁款待凌鲤,益发殷勤。这且慢表。
  
  且说吴、杜先次入山,只在近处山环小小贸易。今见凌鲤痊可,放下心来。这日清晨,杜照挑起货担,另作一大包裹,给半生背在身上,各带扑刀,步出店门。社照遥指道:“从这一带橡林弯道上踅去,便是进山。迤东诸路峒寨虽不及西路葵花寨左近繁富,却是其中有一峒寨,名为石姑寨,那气概一如葵花寨——便是石三保的侄女所居,故此名为石姑寨。俺闻这个石姑生得长身白皙,乍望去婷婷袅袅,便不似苗女一般。却是矫武多力,追及奔马,善用绿沉枪。又有一桩绝技,名为飞鱼梭——用上好苗钢打成二寸长梭样儿,三面铦锋,一头却制就个飞鱼形,故有此名。石姑此梭,百发百中。据说石三保所据基业,便是石姑父亲的,所以三保待石姑十分矜宠,特地令他雄长迤东,作自己羽翼。那所在也尽可卖些货物,(闲闲一语,略逗下文。)吴兄,咱们先走那一路好吗?”

    半生道:“淹想望望葵花寨光景,咱们便先取西路如何?”杜照又指道:“如此须由那边山脚下转过那小小土冈方对路哩。”于是一路谈话,两人拔步而进。这时薰风习习,草木丰缛,一路上时鸟野花点缀风光,好不有趣。须臾踅过土冈,路颇平敞,细沙历历,短草间时有细泉,一条条窄溪纵横皆是。正走之间,忽的树头尖刺刺的怪叫。半生仰望道:“什么鸟儿?”杜照笑道:“快躲开罢,那里是鸟儿,这物件歹毒得很。”说罢向树头盘枝上一指。

    半生一望,却是条油黄毒蛇,正探下头吐信儿。当时怪诧间,身儿一闪,只见深草间忽的进起个亮莹莹物件。杜照急喊道:“莫去看他!”说罢拖开半生。遥遥一望,只见物件三寸长短,粗粗的似块截瓠,仔细望去,也是条毒蛇,忽的一跃,竟高二尺余。树上那蛇,又急叫两声。杜照将半生拖出老远方说道:“咱们山行,须处处留意。树上蛇虽叫得出奇,还不如地下这称人蛇霸道,他如跃过人顶,人便死掉哩。”半生道:“俺素闻苗地毒虫儿奇奇怪怪,真个有哩。”

    正说之间,忽见远远山岩上涌一团黄云,大如车盖,随风直上。顷刻氲氤四散,一丝丝晕脚如波纹,如雾谷,十分好看。杜照笑道:“你看这又是老蛤蟆作怪,不消顷刻,定有些碎冰雹儿。”一言未尽,真个长风徐起,那块云奔马似一铺展,有数亩大小。四外仍杲杲红日,忽的细雨纷纷,碎雹乱落。只一食顷,云收雹止。这时吴、杜避向林中,却闻得风儿吹来,有些腥气。

    杜照道:“这老蛤蟆大起来便如车轮,所吐的全是积阴秽气,所以挟腥味儿。若是八九月之交,黄茅正盛时,还有一种瘴气,越发厉害,便名为黄茅瘴。初起之时,由山谷涌起个斗大的黄弹丸,此名瘴母;少时瘴母四进,化为无数小弹丸,遍满天空。须臾各自晕散,如细雾一般混和在腾蒸湿气中,这瘴气便发作咧。”半生听了,连连称奇。于是依然前进,行有八九里,已到山脚。半生抬头一望,果然好座大姚山!

    但见:峰峦则峭,拔地涌无数青莲;林壑逶迤,排空走一团云气。铁青石脉,隐似剑芒,汤沸溪流,又如旸谷。蛮花似笑,总带些惨绿愁红;仡鸟能啼,却不免悲音异响。重重掩映,好形势聚气藏风,漠漠钩连,大局面纳污含垢。真个是开阖阴晴,暗谷疑风雨;亏蔽日月,阴崖若鬼神。
  
  当时半生瞻眺良久,连连赞赏。杜照道:“今跳月期近,山中大乐个把月,一切弛禁,若在平时,山口间还有汛苗盘诘哩。”说罢引半生踅入山口。果见靠岩有数间茅屋,外面插列着明晃晃镖枪。两个苗人正在那里厮扑玩耍,见了吴、杜,顿时野鹿似奔来。杜照忙由货挑将出一小包粗茶递给他,两苗欢跃而去。于是两人迤逦行去,刚过得一条岭,便见山势陡开,其中一般的山田高下,秫稻青青,远望去依林傍涧都有苗户人家,却疏疏落落,不成村聚。杜照道:“这都是近山熟苗,向内稍深方有碉寨哩。”

    正说之间,只见一群苗童用柳木结成个架儿,却抬了个醉苗,喧嚷而过。随后林内又跄踉踉撞出两个长大苗人,椎髻上盘了柳枝,舞刀高唱。杜照悄说道:“这准是林中野祭去吃醉咧,他头上柳枝便是他父母忌日的标志哩。”谈话之间,两人又走了十余里,忽见道旁岔路口上端正正插着一青树枝。半生方一诧顾,杜照道:“快走快走,恶心得很!”(微逗下文。)

    两个又穿回深莽窄径,方见一处碉寨,用坚木排结就,便如小小围城一般。其中苗族聚处,倒也十分热闹,却都是矮小茅团瓢,有的竟是穴居,就崖启户。居中却有三四座碉楼坚壁直立,十分危峭,大概是富苗豪长所居。半生一面流览,一面和杜照踅进寨。杜照取摇鼓,方摇得一声,只听“哄”一声,苗男妇老幼齐上,顿时将吴、杜围得风雨不透,却都光着眼,乱指货担。亏得半生好些年奔走楚南,略通苗语,当时便一面和他们问答,一面帮杜照将出些货物。群苗一见,顿时眉欢眼笑,争着乱买。
  
  其中却有个白皙皙苗女,装束虽平常,耳环上却缀着两颗晶莹莹大珠,正拎起一段花布,樱唇绽笑;冷不防却被一壮苗夺去,给值便走。苗女“唷”了一声,只气得秋波四膘,就待要哭。这杜照久历苗地,机灵不过,顿时摇摇手,从挑内另取一大段红纻丝布把给他。苗女大悦,便奔上扳着杜照肩头,咕噜数语。杜照更来得老气,便趁势附他耳根说了几句。苗女喜得跳了两跳,便牵定杜照,直奔一座大碉楼。半生摸头不着,怔怔跟去。方到楼前,苗女已一溜烟似跑进。
  
  杜照道:“吴兄你懂么?管保一会儿有场好交易。我看这苗女定是富家的,所以我送给他一段布,果然引咱们到这里来咧。”半生笑道:“杜兄真好机灵,我看你舍了孩儿打不得狼那便怎处?”正在调笑,只见苗女如飞跑出,笑嘻嘻躲向杜照身后,便如儿童藏迷一般。半生方看了好笑,只见后面惊蝴蝶似地追出个苗妇,两只眼东张西望,忽见苗女,顿时赶上厮扭,那苗女却将所得之布抱得死紧。于是杜照一笑,又取一段布把给苗妇。不想这段是彩布,分外漂亮,喜得苗妇竟抢上来和杜照抱腰儿。

    再看苗女时,似乎且羡且妒,水灵灵两眼,只管乱瞟。原来苗人性子嗜利不过,见不得好儿,却是不久便忘,说翻脸也在顷刻,所以驭苗甚难,是不易合他性格的。当时半生见他们神情,颇觉有趣。这时杜照却和苗妇摩娑一阵,然后肩起担挑,那苗女已奔向前,便大家一拥进楼。楼底场面十分宽阔,其中老幼男女便都集拢来,须臾楼上群苗次第踅下。半生偷眼一望,一个个奇装异饰,好不有趣。这当儿,杜照手拣货物,口应主顾,百忙中那个捏一把,这个来捶一下,嘻嘻哈哈,还须去应付他们,真忙了个五官并用。半生闲得没事干,只帮着打裹捆包。正在忙乱,只听楼梯上裂裂怪笑,半生一望,险些惊倒。

    正是:殊方乍到风气别,异族才瞻耳目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二回:葵花寨三保款雄宾,孔雀峒两客觇跳月。
  
  且说半生抬头望去,便见从楼梯踅下个怪物:一头乱蓬蓬白发披到肩头,深目碧睛,光闪如磷;一张脸干瘪得僵尸一般,大嘴一裂,直到耳叉,露着白巉巉牙齿;瘦臂一撑,格格有声,却是满身上璎珞金环,挂了个叮叮当当。便这等攫拿跳将来,看了吴、杜,只是怪笑。半生仔细一望,却是个老苗妇。正在诧异,便见群苗将老苗妇推得跌跌撞撞,有的暗打一记,有的从屁股上踹一脚。那白皙苗女越发促狭,竟拎起杜照担杖,戳拨他桶裙内。那老妇都不理会,早拎起两件货物,越看越爱。

    恰好杜照正抖出一件盘金绣蝶百花衫,灿烂精美,光辉四射。群苗一见,蜂涌而上,顿时把来给老妇披穿起,又七手八脚,捡了些绒花脂粉之类,大家插的插,抹的抹,顷刻将老妇扎括得花娘子一般。便牵向场中央,大家四面拍手,老妇得意之极,应声乱跳。这时花衫招展,绒花摇摇,衬了他这副俊庞儿,也就可观得紧咧。于是杜照趋进,拎起担杖,群苗这才罢闹,次第交值。半生草草一核算,竟大得其利。
  
  当时两人挑担出来,行得数步,一回头,还见白皙苗女向他们摇头晃脑。杜照道:“吴兄你看怎样,两段布不白抛罢?”半生道:“呵唷,那老苗妇竟丑到这步田地,少说着也有九十多岁咧。”杜照笑道:“你倒会奉承他,据我看一百零几岁,有多无少。山中老苗多寿,不足为异,却是苗人不晓得什么叫敬老,只好把来作个玩物罢了。”两人一路闲谈,又厮趁了二三十里。中间又踅入两处碉寨,交易毕,看看日落,半生方愁没宿处,只见杜照直趋椰林边一家茅屋,一言不发,大踏步便入。其中两个苗妇和一十来岁苗童正在机上织一种斑烂厚重的苗布,花样颜色,十分美丽。
  
  原来这苗布是苗地一宗大出产,他和汉人交易,大半恃此物。再细致的物件,还有一宗毛毯,是用鸟毛织就,又善能雕琢,有鹦鹉啄盏、云母石杯等物。最制得精妙的,是一种围乳细腰花腔鼓,是用蚺蛇腹皮制就,敲动时渊渊远闻,十分高亮。可见苗人端的灵透的很,不过风气隔阂,不沾教育罢了。当时杜照闯入,先将鼓儿一摇,两苗妇顿时大悦跑来,四手一举,已将杜照担儿替取下,然后笑吟吟前蹿后跳。

    这时杜照早取出两裹花粉,置在地榻,然后合手向他们说了几句。半生听去,却是馈物求宿之意。两苗妇各挟花粉,只管点头,不待杜照收拾,已将货担安置在屋隅。那苗童也跑来,打拂地榻。吴、杜奔驰辛苦,便稍缓结束,倚了朴刀,就榻歇坐。这时两苗妇你来我往,先掌上一盏鱼油灯,然后整备汤水,笑嘻嘻取出数十个谷馍,气蛤蟆似的摆在两人面前,一种诚意,十分有趣。半生乍见,暗暗称奇,杜照却不理会,便一面肘半生把来吃,一面婆儿似的和两苗妇叙谈起来。

    半生也尽谙苗语,只听杜照好不促狭,渐渐引谈及床笫事儿。两苗妇更不避讳,一面答语,一面笑得前仰后合。须臾苗童困倦,先就榻头卧倒。半生道:“时光不早,咱们也好安歇咧。”说着一歪身要靠苗童。杜照却笑嘻嘻一使眼色道:“吴兄睡榻脚最好,留这所在给俺罢。”于是半生趋就榻脚,方忖量主人家怎生安卧,只见两苗妇更不客气,便在榻中央双双卧倒。杜照起身,“噗”一口吹灭灯,大家顿时懵腾一觉。

    半生一时间却睡不去,便道:“杜兄睡着么?”杜照含糊道:“老实点呀,咱们别没人样,村了东道,不是耍处。咱们山行,随处都要借宿的。”半生听了,不觉好笑,真个的老实实卧了个纹丝不动。那知不多时,却闻得杜照那里窸窣有声,少时靠他的苗妇也只管睡梦中辗转。半生猛悟,暗笑道:“他倒不村不俏,会找乐儿,俺为甚装憨子?”于是假作伸腰,下体一转动,恰好靠在苗妇屁股上,棉软软温和非常。知他睡沉,便放胆引手探去,于是摸摸索索,触处成趣。少时直到最妙所在,恰好杜照那边一转动,半生低语道:“老实点呀。”杜照听了,几乎失声笑出。于是各自会意,大家搿抱了回干夫妻,方才睡去。且喜苗妇坦坦梦稳,沉酣中虽稍有觉察,只当是什么虫豸儿扰人罢了。
  
  次日吴、杜起身,仍然前进,午后到一处碉寨,小有交易。这日仍宿在一苗民家。傍晚郁热得很,杜照道:“吴兄可要洗浴?此间有一很好浴处。”说罢和半生沿涧流行去,须臾得一长溪,水清如镜。半生举目一望,不由失惊打怪:只见溪中许多赤条条小男少女,白鸭似拍浮游泳,舒眉展眼价你瞧我看,嘻嘻哈哈。有的踞坐溪石,有的跨骑卧树,也有翘股偃仰,吹晾水气的,也有掀臂露腔、俯掬溪流的。望到胯下,未免郎郎当当,或翕翕张张,十分好笑。

    杜照道:“吴兄莫怪,俺闻人说,昔日大禹王身入裸国,一般脱得光溜溜哩。此间男女本是同川而浴,咱们便给他个入乡随俗罢。”说罢竟居然脱光,踅将下去。半生没奈何,也便跟入。这时杜照促狭又发,单望娇滴滴少女群中混去,东趁西挤,便如穿花浪蝶一般。少时半生一抬头,忽见杜照一个猛子(泗水入水底也。)钻下,方在张望,却见百十步外溪流一浑,一对男女仓惶登岸,随后杜照却涌出半身,向人家哈哈大笑。原来那对男女方水中偷情,却被杜照瞟着。

    这时晚风徐起,吴、杜浴罢,好不舒畅,又就溪边倘佯一回。只听苗歌远近间作,溪中人次第都散。两人踅转,早已上灯时分。杜照道:“明日紧些走便可抵葵花寨,午后能到孔雀峒看回跳月,益发妙哩。”半生道:“莫非跳月都集孔雀峒么?”杜照道:“不不,孔雀峒场所大些罢了。各峒寨随地跳月,不出一月,都可以的。”两人谈了一回,各自安歇。

    这晚上吴、杜却晦气得紧:原来房主是两口儿,都生得肥肥壮壮。到得大家同榻时,两夫妇酣睡如雷,业已聒耳要聋;百忙中一阵阵汗气下气,还有种胃口中食臭气,都香喷喷送入杜、吴鼻孔中,已经足够受用咧。那知睡到夜半,两口儿又高起兴来,公然对客兴云布雨。若安静些也还罢了,那知苗人淳实,凡事儿都是率性,那股劲既发作,来得好不扎实!当时乒乒乓乓,滑滑达达,闹了个山摇地动。吴、杜二人只好各偎在榻两头,给人家数个度数。
  
  好容易熬过一宵,次日急忙上路。二人走得里余,回思夜来事,不由相视而笑。半生唾道:“晦气得紧!”回想前晚光景,却大不相同了。一路谈笑,便加紧趱行,巳分时已到孔雀峒。半生留神望去,果然好大一处峒寨。杜照道:“今这里跳月,倾峒人都集跳场,便无暇来购货了。咱们不如寄顿下挑担,便张张去如何?”半生道:“正是哩。”于是随杜照沿寨左行,去寻人家寄下货物。一路上已见小男少女都扎括得红红绿绿,喜气洋洋,奔赴跳场。偏搭着天气晴和,微风不起,山花姹娅,都有些含笑光景。

    于是吴、杜循径厮趁,转过一带乔林,沿坡下去,只见一所广场,大可数亩,碧草如茵,好不软腻。半生举目四瞩,已见四外林影中红绿翩翻,如无数花蝴蝶往来穿舞。这时芦笙吹响,四下里断断续续,远远的莺嗔燕咤,甚为热闹。杜照道:“咱们来得正好,看光景就要开场咧。”正说之间,只听一阵腰鼓响亮,和着叫笛儿,低昂高下。杜照忙道:“峒主临场咧,咱们快选登高处。”于是匆匆踅向高崖。方立定脚,只见十余对姣丽苗童,椎髻上各插山花,一字儿腰挎苗刀,手持一杆青竹长稍,驱风而过。

    随后却是四五苗女,簇拥着一个长大苗妇,单是臂胫上金环便有五六具,装束奇丽,自不必说。一头黑发,盘起个旋螺椎髻,穿件齐腰短袖衫,五彩陆离,便如上古卉衣形势。(略铺写,为下文石姑取影。)半生乍见,颇觉别有动人处,暗念道:“人都说苗女丑陋,原来一般也有美丽的哩。”正在沉思,只见杜照遥指道:“快开场咧。”半生望去,却见场四外男女一齐仰首,即有一健苗飞登高树,手持一方小红旗,望见峒主据临崖上,顿时举旗一招,口内“呼喽喽”一声怪唤,便如梢公叫风一般。

    下面一健苗早架鸽而待,顿时应声放起。清铃音动当儿,但听四面芦笙如沸,密杂杂簇向四围,无量数痴男怨女,好不眉飞色舞!说时迟,那时快,树上红旗再挥,满场外春雷似一阵拍手。就这声中,早已一对对跳舞满场,端的好一番光景!但见:白羽飘摇,散作千团瑞雷;桶裙招展,化作万点彩云。列队分曹,东走西顾。或趋或避,此时漾万种风情;忽合忽离,顷刻定百年缘法。芦笙响暖,吹不尽刻骨相思;浪花歌柔,通几许灵犀心事。幕天席地,即是小青庐;腻雨酣云,何须大月老?勾头揽项,转瞬间眉语先通;联袂牵裙,一笑中芳心已许。真个是广大场中无遮会,氤氲气结喜欢缘。(涉笔成趣,绝妙好词。)
  
  当时这场跳舞,有声有色,吴、杜两人只看得眼花瞭乱。只见众男女纷纷对对,千态万状;不多时芦笙节奏越发繁促,有的递唱递和,有的双吭同音,末后当儿,两下合意的,另有一番神融形化的光景;于是苗男身形一矬,肩起苗女便跑,那种快活法,不可言喻,顿时各选僻处,各如所愿。昔人有句咏跳月诗道:“四山云雨皆为腻”,一句话便括了总儿咧。当时吴、杜看到将散场,那不得偶的男女也快快四散,两人方殿踅转,只听腰鼓细捶,众苗童拥了峒主招摇而去。半生不禁笑道:“这苗妇倒风致得很。”杜照笑道:“你要看风流排场,还须向石姑寨去。”(微逗下文。)两人一路谈笑,直奔寄物之所,谢过主人,即便趱行。
  
  却是山径越发陡峻。又踅过十余里长一条大沟,两崖上草木阴翳,仰不见天。杜照道:“此名牛角沟,是入葵花寨第一险道。”因仰指道:“吴兄你但看两崖上馒头似的草屋,其中都是石三保简练的苗丁,并健壮猎人,无事时射飞逐走,一有警动,数千健苗可以一呼而集。因过此沟,便是围寨许多的碉楼,上面都有豪目居守,与崖上苗丁作个内防外防的形势哩。”半生笑道:“怪不得人都称道石三保,果然有些鬼打算哩!”

    杜照道:“哟,你莫小看他,他声气远得很。他与贵州龙母山红苗石柳邓都有往来的,(一索绾合两条孽龙。)便是去年石三保将要闹事时,俺听说石柳邓也愤他那里官吏迫压,累次通信,耸恿三保起事,他便响应相助。后来不知怎的,没发作起来。却是这么一来,官中越发处处猜忌抑勒,恐日久越挤越火头,大不免要爆裂哩。”(由杜照口中补叙柳邓挑三保,不惟省笔,亦牵动下文苗乱筋脉。此等笔法,都由龙门得来。)

    半生掉头道:“凡是现在官儿,都该杀掉。是汉子和这群苗人们混混,倒也不错。”杜照笑道:“你又发牢骚,多半是又想起你那位鲁恩官来咧。”半生笑道:“彼此彼此。”两人一路谈笑,不觉踅过长沟,忽的豁然开朗,万峰飞舞,扑面而来。从烟岚潍郁中,但见碉楼高下,远近相望,有的被浓云掩浮,仅露点楼尖儿,飘渺远空,十分有趣。诘曲径中,竹树蒙翳,一眼那里望到边?于是二人歇担渐息。

    这时微风谡谡,空山悄然。杜照遥指道:“你看数里外那座峰头,仿佛老人伛背一般,名为寿老峰;那下面一片树木,便是葵花寨哩。咱们到那里,也不过日色平西时分。”指说半晌,却不见半生答腔,一看他却攒眉沉思,连连点首,忽的又扬眉四顾,两臂一振。原来人当静坐下来,不由触景生感。你想吴半生猾黠性成,忽的遭事,奔走四方,那会子听了杜照谈说石三保等事,不由顿时勾起雄心悍气。当时挺然站起,哈哈大笑道:“果然好座葵花寨!我看石三保天不拘,地不管,山中称尊,倒也自在得紧。”(贼性发露。)说罢意气坌涌,顿时双足一跺,使个旗鼓,便左右六的放开门户,端的一场好拳脚!

    但见:蹿高耸下,捷比猿猱;指东打西,势如虎豹。双拳举处,恨不得撑破天关;单足飞时,险些儿踢翻地轴。摩空翻鹤,冲荡无声;顺水投鱼,回旋有势。真个是江湖亡命,偏逢雄恶山川;草泽奸民,竟擅英雄技艺。原来吴半生枪棒武功委实不错,当时兴之所至,真打了个龙争虎斗。杜照见了,迹连喝彩。那知这一来,惊动许多苗民蜂涌而至,都望了半生,大跳大笑。半生越发高兴,正打到酣畅处,只听路左岔道上呜呜吹角,众苗喜跳道:“石寨主出猎转来咧!你这客人莫要去,俺寨主就喜欢打拳脚哩。”说罢闹哄哄拥定吴、杜。便有三四苗人飞也似迎向岔路,恰好角声愈近,转眼间一队健苗荷枪带刀,油汹走来。
  
  半生偷眼一看,都是夜叉似的狰狞脚色,椎髻上飘飘白鹄羽,一片雪亮;都袒臂跣足,露着鬼怪似一身虬筋。杜照悄说道:“这却巧咧,不想在此遇着他。好在俺都熟识,吴兄但看俺眼色行事便了。”正说之间,众健苗已一字站定,便见那迎去的三四健苗如飞意回,一面叉手舞脚,一面回头乱望,似乎表明他这个勤儿献的很是当口。群苗乱哄之间,只听后面大笑道:“老杜在那里?有趣得紧,你还带了个好朋友来么?”

    半生忙望,早见一高大苗人大叉步走来,生得豹头环眼,虬髯乱迮;结束虽同苗制,却是气概不同,只那步履之间劲越中带些沉稳,便知是雄长一山的头儿脑儿。当时杜照望见,便一肘半生道:“这便是寨主石三保。”说罢飞步迎上。三保把臂大笑道:“昨天俺还说起杜兄来,山中大会期,你该来咧。端的这次有甚宝货呢?怎么方才孩儿们说同你来的有个客人,试得好拳脚,快请来见见俺这野人如何?”

    半生听去,竟是清脆脆一口汉语,不由暗暗称奇,便听杜照道:“不瞒寨主说,俺这朋友,便在汉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人家本是长沙大富家,世代名门,财堪敌国;又性情慷慨,专好交纳豪杰。至于武功技击,更不消说。因他素好游历,又久仰寨主大名,所以高兴来跟俺玩几天哩。”这一阵信口开河,直将半生抬在云眼里。半生方几乎失笑,就见三保欢跃道:“幸会幸会!烦杜兄快些请将来。”一言未尽,半生望去,倒笑得肚痛。

    原来杜照顿时作嘴作脸,换出一副正经面孔;沉吟道:“这个似乎须屈寨主就见他罢,不但给他个面子,也显得您好客下士。将来传到俺们内地,于寨主声望很有关系哩。”一席话有棱有眼,好不中听。当时三保连连道好,碧闪闪眼光一瞟,顿时趋进。杜照紧跟在他背后,忙向半生挤眼,高声道:“吴兄且消停,这便是到处闻名的葵花寨主石爷三保。这次管保不负你高兴来游之意。”说罢又尽力子一努嘴。半生会意,顿时抱拳趋上。这时杜照早如飞地跑到前面,向三保道:“这便是俺好友长沙豪杰吴半生哩。”

    三保一望半生,果然仪貌堂堂,十分气概。就杜照跳花脸的当儿,两人已携手大笑,各道倾慕。三保只当杜照是一片真话,便喜谢道:“俺是苗峒中一介粗人,怎劳吴爷特地来访?今幸到来,好歹要盘桓几日。”半生方要逊谢,杜照百忙中又一挤眼,忽笑吟吟哈着腰儿,向半生道:“吴兄乘兴来游,不易得的;石爷盛意款客,更不易得。依我看,这番宾主都非等闲,竟不如从实罢。”

    于是三保大悦,连连叉臂,这便是苗人欢悦极咧。这时半生衣服还扎拽得武气虎虎,三保便道:“吴兄方才试技,恨俺没福与观,不知还能赐教么?”半生听了,方要颔首,忽觉杜照暗扯后衣襟,当时猛省须高端架子,便微笑道:“技击末艺,何足辱目?俟到贵寨,自当献丑。俺吴某仰慕寨主来游之意,却不在此哩。”三保听了,不由益发起敬,于是携了半生,叱健苗列队前驱,直奔大寨。

    这时杜照的货担,早有健苗替他挑起。三个人一路上且行且语,每经一碉楼,群苗都愕异聚观,望半生便如天人一般。原来群苗畏服三保,便如神月,(此所以能顷刻煽乱。)今见此客能致三保起敬,如何不相顾诧绝呢?三保未到寨的当儿,早已传遍全山咧。(为下文石姑寨伏线。)当时三保每经一处,指指画画,十分顾盼自雄。半生且会拿腔作势,只略一瞟,付之一笑,三保越发不测。

    那知半生却暗地留神,见碉楼坚大峭峙,苗众雄武,不由暗暗惊喜。(惊是常情,喜得不可测。)须臾进寨,早有寨中各路头目齐整整迎将出来,将一条平沙宽路列满。半生望去,真个五颜六色,十分气势。夕阳闪闪中,早望见迎面一座绝大碉楼,围墙形势,俨如雉堞。高耸耸寨门启处,便有一群姣丽苗女奔涌而出。

    正是:杀运将开来恶客,兵端欲起会群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三回:禁犯插青险遭苗女卡,羹尝不乃巧试祝由科。
  
  且说吴半生将要进楼,忽见涌出一群苗女,一个个白皙长大,手执刀牌。半生猛惊,就要止步,杜照忙悄说道:“寨主敬意到十二分咧。”原来石三保淫纵素惯,他所居碉楼中,没有男苗伺候,都选的是姣武苗女轮值执役,其实便是他姬妾之类,只不过苗人们没统系名目罢了。当时半生会意,连忙谦谢。三保目光略瞟,群女便肉屏风似的,闪开道路,于是宾主相让而入。里面十分宽阔,却是一切器具等类,古朴中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惟有铜鼓苗刀,却精致异常。半生略览之余,三保已就龙须地席上肃客就坐——原来还是古代坐席之俗哩。
  
  当时三人就座,互相款谈。三数语后,半生已揣知三保是个桀骜脚色,爆竹性儿,这种人非用大话镇不住。于是自叙平生,差不多有上山捉虎、下海擒龙的手段。杜照暗笑道:“真有他的,眨眼间他就学了乖儿去咧。”这时三保喜得不可开交,忽拍膝道:“俺只当汉人中没价够朋友的,原来竟有如此人物。”杜照趁势耸肩道:“寨主话莫说死煞,还有区区在下哩。”三保大笑,“啪”一掌打在杜照肩上道:“杜兄顶呱呱叫,没得说咧。真个的,你这次贩货,利市怎样呐?”半生听了,方要替说,杜照赶忙一使眼色,笑道:“俺的货物没经您挑选,如何便敢开售?便是石姑寨那里,俺也没去理。”

    三保听了,顿时面色一沉,却笑道:“那妮子正在兴头上,你去卖货,倒好利市哩。”杜照忙道:“礼不越尊,俺究竟须先到这里。”三保叹道:“什么尊不尊,便是这一半年,那妮子眼睛里很瞧不着俺,俺也不耐烦理论他。即如去年,他相中了一个苗男,这种玩意儿,便将去玩就是了,偏又自家不小心,被他跑掉。据说是跑藏在俺这里,俺替他各处大索,何曾有影儿?他便硬生生说俺爱那苗童,倚势儿夺他所爱。你说这事不令人气破肚么!”说着凶眉一扬,大声道:“俺石三保出世以来,还没被人橛了尖儿,不想却被自家人瞧不着咧!因此俺赌气不问那妮子的事,好在他那里从此也没和俺通问。你若去了,倒是不提曾到俺处,他还许欢喜些哩。”

    吴、杜听了,不便掺语,只好唯唯诺诺。杜照却暗暗腹内盘算,随口恭维道:“石姑姑真是寨主的硬膀臂,那身本领,只怕老吴还须输却一筹哩。”半生忙道:“岂有此理,俺又晓得什么?”(无意中略绾下文,妙甚。)三保点头道:“那妮子若没几手儿,也不至这等任性。便是去年石柳邓处通信,他都干预。”(隐然劲敌。)半生听了,暗暗称奇。
  
  须臾日色将暮,伺应苗女早七手八脚价掌上灯亮,满楼中红明明发一种异光。仔细一看,却是一种兽角灯,韧厚得很。正这当儿,又有苗女就西壁下铺好细席。须臾酒馔都到,便有四名十余岁苗女,袒臂披发,穿了彩蝶似花短衫,鱼贯而入,一个个伸眉舒眼,望了客人,抿嘴价笑。于是三保站起,拉吴、杜趋就西席。杜照吃惯苗馔,却不理会,半生未免处处留意。其中各种兽肉之外,虫豸等物,无不入馔。
  
  少时一苗女提进酒筒,中插细竹管三支。杜照笑道:“了不得,寨主加敬,竟将家酿款客咧。”因向半生道:“此名郫618筒酒,清冽无比,咱们内地是没得的。”说罢拈过一管,即便就吸。原来苗俗饮酒,不晓得用杯斝的。半生方如法饮得一气,只听席前清脆脆一阵拍掌,四苗女一展身段,顿时穿梭似交舞起来。但见进退疾徐,十分妙丽,另有一番飘忽流利之致。一面拍手唱道:山中日月常鲜新,主人结容肝胆真。酒如淮兮肉如岷,酒酣看剑能精神。千万亿祀恒青春,吾土乐兮靡祲氛。
  
  四苗女齐声和唱,声调清遒。须臾舞势一变,联臂掷足,一壁价摇头晃脑,大家作攫拿扑逐之势。杜照连连喝彩道:“这便是古舞中天魔会的名色,咱们内地倒久已失传咧。吴兄但看他步法趋法,不含着些击剑意思么?”半生细看,果然如杜照所说,不由连连称赞。这当儿,三保劝客,业已将一筒酒吸却大半,大家都有酣意,便越发高谈阔论。
  
  须臾苗女舞罢,依次而退。却另有两苗女笑吟吟舁进一件古鼎似的器具,上列铜杓三柄。三保一见,顿时恭敬敬半跪致词道:“敝处食品,就是这一桩还倒罢了,吴兄莫客气,便请先尝罢。”说罢递过一杓。原来那鼎中食物名“不乃羹”,是会和牛羊鸡鸭各精肉,重加椒盐等料,另有煎熬调制之法。苗俗以此为无上美食,非重客在座,是轻易不设的。当时半生取杓一尝,果然香美异常。杜照却笑道:“俺也沾个光儿如何?”三保大笑:“杜兄仔细,俺是要扣除你货价的。”杜照笑道:“出门交友,一半儿为口。俺既逢寨主,又得这样美食,谁还理会货不货的?”说罢便鼓起腮帮子,连连取食,招得进馔苗女都格格的笑。
  
  须臾饭罢,大家仍就正席。方谈得数语,却见一苗女慌张跑来,附三保耳根说了几句。三保顿时跳起,簇眉道:“二位且宽坐,俺去去就来。”说罢随那苗女匆匆而去。这里杜照窥得左右无人,便笑道:“吴兄你看如何?果然弄得他七颠八倒罢。对于他们,就得拿架儿,等过天咱到石姑寨,我再教你一套大江东,保管更要写意。你没听见三保方才说石姑么?一定是个风流脚色。咱们便从这缝儿钻钻他,岂不有趣!”半生道:“这石姑,杜兄想必见过的,端的怎生模样?”杜照摇头道:“不曾见的。俺虽去过两次,恰值他有事外出哩。”正说之间,只听三保远远的叹了一口气,杜照忙一摆手,两人仍端然对坐。

    这时三保已搔首就席,没精打彩地道:“败兴得很,今嘉客在坐,偏偏小孩子病得要死要活。想是他没福继续我,随他去罢。”杜照听了,不由心中一动,忙道:“端的小寨主是何病症?俺货担中有的是上好丹药,都是北京城乐家老店的地道药儿哩。”(涉笔成趣。)三保道:“说也奇怪,他是生了个寻常疮疽,俺苗地里都讲信天缘,便是将病人晒露在空林中三日,若逢天救,自然得痊。俺这孩子,空受了三天罪,越发沉重咧。天既不救,你说不是没福么?杜兄虽有丹药,将如之何呢?”

    杜照听了,哈哈大笑,便道:“请问寨主,这天在那里?”三保一扬指道:“自然是高高在上哩。”杜照道:“依我看来,却在这里。”说罢将半生一指。三保怔道:“此话怎讲?”于是杜照不慌不忙,将半生祝由法历历铺叙出来,真说得如治活龙的孙思邈一般。三保听了,顿时喜跃而起,向;半生连连叉臂。半生既被杜照举弄,情知推辞不得,于是慨然站起。这时杜照更得意到十二分,便一同拥了半生,随三保直赴正室。一路上松燎辉煌,亮如白昼,值夜健苗也便奔走传呼。
  
  须臾到一碉楼,大家步入。只见许多苗女正拥了病人在榻,便是三保之子,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原来苗人情欲事儿最早,这孩儿渔色颇甚,所以生了一种风流疮症。当时半生看罢病形,方要慨然施治,却不想杜照眼神又瞟过来,于是半生连连搔头,口内唏唏溜溜,作出十分棘手的样儿。直待三保竭力求请,他方用祝由移疮法治起来。三保没开过这种眼,好不疑神疑鬼,当时连连称谢,自不消说。半生道:“且令他安睡一宵,明日便好。”

    当晚吴、杜便宿在客楼中,三保特选苗女侍寝。次日吴、杜方春梦迷离,三保早排闼而入,只喜得就地乱跳,原来其子业已所病若失。吴、杜听说,自然得意。这一天宾主尽欢,越发款洽。三保又引半生等游览全寨,只见一处处丛峰攒崿剑戟相似,真正合“穷山、恶水、淫妇、刁民”八个字儿。杜照道:“吴兄,咱们明日起程,便当得紧,俺的货易都毕咧。”三保听了,那里肯依,当时踅转,又硬生生款留一日。次日重谢半生,殷订后会,直送出寨外方回。
  
  且说杜照这注交易甚是得意,一路上嘻天哈地。踅过一条石梁,东指道:“从这蛇盘道儿走,是寿老峰阴,乃是赴石姑寨的小路儿。虽然崎岖些,却近得许多,并且苗户较密,便是交易上也多些儿,咱们便走此路如何?”半生道:“依你依你。你本是山中过来人,只不要走迷了便好。”(微逗下文。)于是一路行去,果然履下升高,十分险阻。路中交易借宿,略如前状。却是迤东一带,苗民越发凶鸷,往往成群价带刀持弩,盱雎而过,遇着吴、杜都横眉溜眼。
  
  好在两人都会拳棒,也不以为意。这日离石姑寨还有十余里光景,日方过午,骄阳当空,两人都走得汗流烦躁。恰好踅到一座林墓前,面溪负冈,树阴清美,杜照拉半生奔入林,放下挑担道:“呵唷,可到了姥姥家咧。吴兄且歇坐,俺去寻找水来解解口燥。”说罢由担中取出水具,便趋冈路。半生唤道:“现存放着溪水不取,你为何舍近求远呢?”杜照吐舌道:“这等暑月,此间溪水毒恶得紧,必须泉水方饮得哩。”说罢从窄径中曲折踅去。
  
  这里半生坐候良久,还不见杜照转来。一阵阵溪声人耳,十分清泠,不由暗想道:“真是山川地脉,处处不同,为何如此活水清溪竟毒不可饮呢?”于是起行半晌,信步儿踅向溪边。只见萦青涵碧,游鱼可数,一阵溪风吹漾,烦襟顿解。半生心身一爽,不由沿溪行去。转过一带短林,只见芳草如茵,翠生生山田如罫,好一片萧旷风景。却是歧路交错,粗望去,料是近溪苗户往来捷径。

    半生延眺一回,恰好踅至一歧路口,猛见一青树枝端正正插在当路,不由忽想起那日所见,自语道:“可惜杜兄没在跟前,他一定晓得是怎么档子事哩。”一路低头嘟念,随手儿拔起树枝,拨草而进。行得百余步,驻足望去,只见四围茂草便如麦田一般,微风一起,草头起伏。数十步外,却有一处平凹下去,忽的数十茎草挺然撑起,没有转眼工夫,又见一丛草突然折下。
  
  半生正在诧望,忽翩然花绿绿飞起一物,掷落一旁深草上,仔细一望,却是件斑烂桶裙。半生暗道:“这一定是苗女们在此割草捡柴,俺左右闲逛,且和他们打个趣儿去。”想罢,放轻脚步,高曳树枝,想出其不意吓人家一下子。那知将近凹草处,忽闻得那草内一片声响,并一片草头起落,竟似乎有人用力工作。(绝倒。)半生暗道:“到底是苗人们有气力,不然怎会连桶裙都累脱呢?这光景,不消顷刻便能割一捆草哩。”(反击之笔,念显下文之奇。)于是伛身轻进,悄拨草缝一张,不由“噗哧”声笑将出来。这一声不打紧,顿时要性命交关!

    原来凹草处,有一对苗男女正在交合,男女两人都眉欢眼笑,露着一身皮肉。旁插一把泼风似苗刀,甚是铦利。那苗男面目凶恶,椎髻刺天,两只凶睛,都有些直勾勾的。说到此间,读者诸公未免起疑,以为苗人虽粗野,也不至于这般没人样。不知作书人落笔,都有来历。此事当地俗中名为“插青”——便是吴半生所拔的那树枝了。这插青便是示人不许阑入的标志,倘若误入,他定要白刃相仇。因这当儿正是他兴致勃发时,精遗草莽之间,一经岚瘴蒸腾,竟能化生一种短狐,常匿水底,暗射人影,其毒无比。由此看来,你想这交媾吃紧当儿,他的毒性会小得了么?所以非杀误入的人不可。却有一样,他却不知怎么叫害臊,是一时不能开交的。

    当时那苗男猛见半生,却如没事人似的,只粗粗叫了声,越发鼓动起来。那苗女一见半生,忙要挣起;那知苗男大怒,只呜呜两声,那苗女顿时不敢转动。半生乍见,好不纳罕,不由暗想道:“真是王化之外的人,全不知羞耻。若非此间俺来亲自目击,就有人说出大天来俺也一定不信的。”半生思忖之间,却不晓就里,以为如此奇观是等闲难遇的,竟笑吟吟拄着树枝,一定要观止方罢。果然不多时,苗男事毕,那苗女一跃而起,赤身便跑,三四跃早影儿不见。半生提枝大笑,方要回步,只见苗男吼一声,拔起插刀,明晃晃向自己当头便剁。

    半生猛惊,急举树枝一挡,只听“叭喳”声斫去半段。刀势风疾,雪片似卷将上来,直将半生逼得倒走出草地,只用半段树枝左格右拒,你想如何撑得住?当时半生躁汗如雨,急欲跑避,不想那苗男追逐如飞。好容易遮遮架架退至一岔路口,半生不管是那里,虚晃一枝,拔脚便跑。后面苗男舞刀怪叫,电也似赶来。还亏半生有些飞行功夫,便将身一矬,恰似弩箭离弦;不想苗人是天生捷足,苦苦一赶,一气儿便是八九里。半生惊惶中四下乱望,偏没有躲闪处,(急煞。)回头一望,苗男已相去数步,怒发四飞,凶睛熛火。

    半生这一急非同小可,足下一紧,跄踉中撞入密菁,“啪”的一脚正踏在个土豹子尾上。那豹吼一声,张爪便扑,半生一声大叫,直滚走出老远。定睛一望,不由暗谢天地,急趁这当儿钻入密菁深处,寻路便跑。原来半生一滚当儿,正是苗男赶到,那豹子抛却半生,竟向苗男猛扑起来。幸得这一来,方脱掉性命。
  
  且说半生急急逃出三四里方才心神稍定,却累得筋力都尽,只觉天旋地转,不由大叫一声,一跤栽倒,顿时昏去。少顷野风一吹,微有知觉,便如困极的人一般,两只眼再也睁不开。正在迷闷,只听踢跶跶许多人踅过,接着便纷纷相语道:“噫,怪事!怎这所在撞来个山外汉,莫非死掉的么?咱摸摸他心口再讲。”那语音十分清脆。半生便觉来摸胸口。一人道:“还不打紧,他心头颇跳动哩。我们且弄他踅去。”

    于是便听得大家吱吱喳喳,一面笑,一面七手八脚地将自己抬起便跑。一路颠顿摇撼,反将半生弄醒,睁眼一看,却是四五个苗女前后抬定他。竟有一个钻入他两股中,两肩荷定,仿佛轿夫加班一般,一面飞走,一面笑吹半生裆中。须臾直入一大大茅屋,半生恍惚中,却见屋外插设着镖枪利器。这时众女已将半生安置在草榻,大家便挤拢来,你摸我抚。

    半生仔细一望,都是二十余岁的长姣苗女,红红白白的面庞儿,衬着青青散发,倒也风致。却是每人项下都挂一青小竹牌儿,上面曲曲弯弯还有火烙的印记。半生正在诧异,只见一女竟探手直取他那话儿。一女笑推道:“莫便猴急,这当儿咱那老物儿快查点来咧!且将息起这汉子再讲。”众女听了,顿时跑出。

    半生趁这当儿要挣扎起,无奈惊劳后手足失用,方撑起半段身,众女早纷纷跑来,一把扶他坐稳,便将所取食物纷纷献上。无非是兽脯蕃蓣之类,以外还有峒茶乳酪,都争牵半生来吃,笑成一片。半生料无恶意,心下稍安,这当儿正在渴极,便先取峒茶一饮而尽。原来水之为物,最能提神,疲乏人但一得水,精气立复。当时半生饮罢,真赛如醍醐灌顶,双目一张。众女皆笑,即有一女端上乳酪。半生方用得半碗,又有一女取块精肉送到口。
  
  半生未暇咀嚼,只见又有一女尽力将那女一推,早取块蕃蓣挤送来。半生左顾右盼,颇觉好笑,却是看众女一番光景,不由瞧科三分,暗想道:“这群雌儿定是想摆甚风流阵仗,群阴构难也可怕得紧哩。”一面沉吟,一面大嚼食物,只管深思脱身计。这时面孔上畅汗淫淫,精神大复,半生胎貌儿本自可观,只将众女喜到格格不绝。

    正这当儿,半生衣襟无意中一扬,一女惊道:“呵唷!你这是甚物儿?”说罢忙探手由半生里衣襟取出一物。众女一见,都各大惊。半生笑道:“这是颗蛇珠儿,难道你们不认得?”众女乱噪道:“闲话少说,你且讲端的从那里来?休得自误性命。这样大珠,除葵花寨是没得的。快说快说!”众女一面催问,却一面互相惊顾。

    半生便道:“俺正从葵花……”一言未尽,只听铃声乱响,突的闯进一匹猱头狞毛猛獒,便如犊牛一般,十分凶实,就屋中一打旋,飞也似趋出。众女惊道:“老物儿来咧!这便怎好?”惶急中七手八脚,便将半生掀置榻后,又弄了一片席把来挡好。却有一女,仰巴叉卧在榻上。
  
  方草草布置好,只听铃声又动,猛獒跑进。半生就席缝一张,獒后面大踏步走进个山汉似的老健苗妇,一张脸黄肿狰狞,乱发四披,眼睛一瞪,便如鸽卵大小,大嘴一咧,抚着猛獒四顾道:“你这群妮子好不惫懒!怎的都热羊似挤在屋内,门首便没人站了?恐有人拔得镖枪去,你们还作梦哩。等俺告知姑姑,一总儿挦掉你们的毛!”

    众女忙笑道:“黑姆莫怪,便是这妮子方才暑晕倒咧。俺们进屋安置他卧一霎儿,却再巧没有,您便查来咧。”说着向榻上一指卧女。黑姆点头道:“这还罢了。仔细各人职事儿就是。”说罢夜猫子似的满屋一望,半生暗唾道:“好砢碜人!”只见他方要踅出,不想那猛獒忽的仰鼻乱嗅,叫一声便巡屋乱转。半生方在惊诧,只见他长足一奋,便趋席前。这时早有两女面目失色,急来挡住,其余之女,早将食物乱投。那猛獒得食,方摇尾趋就黑姆。黑姆怔望半晌,方牵獒逡巡而去。
  
  众女哄进出,直望他去得老远,方才笑嘻嘻跳进来。这时卧女已将半生牵弄出,大家便吵道:“险得很!你若从葵花寨来,幸亏遇着俺们;若遇着别处寨卡,便不得了哩!因俺这里和葵花寨近来不和哩。”半生听了,猛想起石三保一席话,便道:“莫非此地便是石姑寨么?”众女道:“正是理,俺们便是寨卡上的人,方才那黑姆老物儿便是统管俺们的,专以盘查外来人。”一女唾道:“那老浪货凶得紧哩,又专养猛獒护寨,像方才那獒还是小些的,还有一匹苍花大獒更厉害得很。”

    半生听了,好不躇踌,只好来个逢人且说三分话,只说是自己由葵花寨漫游到此,偶然晕卧。众女听了,也不甚留意。却是这当儿一个个眉欢眼笑,情态毕露,少时一女竟抱定半生脖儿。众女笑道:“你还客气的什么!”说罢一拥都上,顿时将半生脱得赤条条,大家乱成一片。顷刻间一女裸体而进,半生虽要客气,当不得那苗女有力如虎,紧紧抱牢。

    其余之女却环视而笑,看到酣畅之处,一个个桃花上脸,便不等前女尽兴,硬生生拖下来,自己上场。那知这当儿,大家淫兴都不可堪,只厮并不多会,又被后人拖下来。正在如此光景,闹得个吴半生又惊又诧,不知如何方好,只听“哗啷啷”铃声又作。这时一女向外一看,忙向大家摇手。大家不解其意,还是乱作一团的当儿,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大喝,黑姆牵犬早健跳而入。众女白羊似的一阵跌滚,争着腰布。只剩个光溜溜的吴半生四脚朝天,卧在榻上。众苗女一慌张,只是一阵乱推搡,好不有趣。正这当儿,黑姆一个虎势扑过,捉住一女,便要举拳。
  
  正是:摩登淫席方参处,魔母歪风忽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四回:得宝剑救友走山峒,落苗寨奇缘逢石女。
  
  且说众苗女见黑姆突然踅转,无不张皇失措。今见他发作起来,忙拉住他拳头,乱说道:“这汉子是方才撞来,俺们还没得空去告知您哩。”黑姆喝道:“胡说!俺早已料你们有玄虚,故此暗转来潜看多时咧。”说着将最先上场的一女一搡道:“不是你这妮子当头阵么!你们这点点手眼,如何瞒得獒儿呢?”原来猛獒那会子满屋巡嗅,黑姆便起疑咧。当时众苗女情知他意有所在,便索性凑趣道:“不须说咧,俺们且将功折罪如何?”黑姆笑道:“这么着,还见你们有人心儿。”说罢挥退众女,顷刻间自家脱光。

    半生一望,不由魂惊千里:单是那一身紫黑肉皮已经承当不起,何况这当儿,黑姆还定要摆弄些娇姿媚态,只眉梢眼角,恨不得将十地菩萨吓倒,何况凡人!当时半生满身起栗,正思拚命跳起,那知黑姆更来得老气横秋,只一翘腿便跃然登榻,顷刻铁绠般将半生抱得紧紧的,一张俏脸早偎将来。半生只觉“嗖”一声凉气贯顶,眼睁睁夜叉在抱,任你是登徒老兄的阿哥,也只好叹仆病未能咧。当不得黑姆却兴致勃勃,当时连啃带揉,将半生一阵撕扭。

    半生惊气之极,不由大吓道:“俺吴半生一条好汉子,不想今日命尽于此!”一言未尽,只听屋外娇喝道:“那个大胆,便敢藏吴半生!”这一声不打紧,众苗女顿时大乱。先有两女如飞跑出,这里余女便死命拖下黑姆,掷给他短衫桶裙。惟有半生赤条条的,一时间收拾不来,便有一女急中生智,拖起那会子藏他席片,方盖得半生下身。

    只见那两女如飞跑进,随后从容踅进一个绝妙苗女。半生一望,不由将天外惊魂顿时提转。你道怎生模样?但见:圆姿替月,眉端荡万种风情;润脸羞花,眼底含半天丰韵。身段儿不肥不瘦,神情儿宜喜宜嗔。说他是艳质出金闺,偏多英爽;说他像素娥辞月窟,却乏函贞。春山淡淡,总带些瘴雨蛮烟;秋水零零,隐传出刀光剑气。正是:石姑寨里女魔头,大姚山中牝罗刹。
  
  当时半生见那苗女这般风姿,不由诧望得呆在榻上。大家失措之间,便见那黑姆结束爬起,张口结舌的向那苗女道:“姑姑怎的独自踅出?”那苗女脸儿一绷,秋波慢闪,望到他腰下,却嘴儿一撇道:“黑姆,你也这般年纪咧,俺可说你什么!”说罢樱唇一撮,尖锐锐一声哨,顿时由外面踅进一群健姣苗女,各持劲弩标枪,也有负荷獐兔的,都列立两旁。苗女笑道:“你看俺为甚独自踅出?便是方才射猎回头哩。”说罢一望半生,似乎惊喜,却又顿时面色一沉,俏步轻移,直踅进榻。

    半生这时好不自惭形秽,无奈一片席便如黔娄先生的破被一般,遮了下便掩不得上。正在赤膊张皇,苗女猛的蛾眉倒竖,大喝道:“你这厮便是吴半生?不消说是从葵花寨来哩,且与我缚了去!”一言未尽,跟随人蜂拥而上,拎起半生衣服,眨眼间给他穿停当。黑姆忙道:“不消姑姑动气,俺给你缚带去罢。”苗女喝道:“便连你都一同处置的!”于是转瞬间跟随人又将黑姆捉下,便同半生一索牵定,乱纷纷拥将出来。屋内众苗女都吓得惊颜如土,幸亏没找到自己。大家看那俊苗女督众去远,方才心神少定。
  
  原来这俊苗女便是石姑姑。当时众女惊定,你望我,我望你,似乎失落物件一般,便吵道:“恶人天报,管保那老物儿要受用受用。你不见姑姑盛怒么?”有的道:“便是那个什么吴半生,一定也得不了好儿,姑姑听得葵花寨就有气哩。”有的猛然回想道:“是咧,便是前几天,咱这里传说葵花寨来了个姓吴的汉子,怎的好相貌,怎的好武艺,又有方法治病,将石寨主倾服得什么似的,一定就是此人了。却有一件:此人既是石寨主倾服的人,咱家姑姑却越发着恼哩。坏咧坏咧,他定要杀掉的!”

    当时众女在茅屋外东蹿西跳,大说大讲。正乱到热闹当儿,中有一女竟跳嚷道:“可惜了的吴半生!”语声方绝,忽听背后有人道:“姑姑们买货不呢?”众女回头一望,却又是个山外汉子,雄赳赳腰带长刀,肩挑货担,走得大汗满头,急说道:“俺是进山卖货的,专趁富家生意。方才姑姑们喊什么吴半生,莫非此人是这里富家么?便请赏示他的居址如何?”说罢眼睛乱转,看光景十分急切。众女不由都笑道:“你这一岔打到那里去咧!真是驴唇不对马嘴。俺说的是有个山外汉子,名吴半生。”挑担人忙问道:“吴半生怎样呢?”众女那知就里,更且苗人真性儿,于是如此这般,将半生方才被捉一节事一说,挑担人竟听得愣愣怔怔,一言不发,拔脚便跑。
  
  原来此人便是杜照。当时就冈后取得泉水,踅至墓前,却不见半生。一望货担等却依然都在,以为他或者小解去咧,便不以为意。自己饮过水,坐待良久,还不见他到来。于是站起身,就左右前后喊唤良久,何曾有人答腔?杜照不由着忙,举目一望,山林丛沓,这所在要寻一个人,真是大海捞针。当时杜照只急得躁汗雨下。还亏他有些定见,只好仍趁向石姑寨,打算先寻地寄顿下货担,然后寻人。于是肩担起行,一路上数步一唤,便似发卖吴半生一般。他山中路径虽熟,却因觅唤半生,一处处未免耽搁。那知半生误打误撞,跑的倒是赴石姑寨的一条捷径,所以半生在茅屋内耽延多时,直待被石姑捉去,杜照方到来。事有凑巧,正值那苗女跳叫吴半生,于是杜照心机一动,几句话便探问出半生下落。

    当时众苗女见杜照举然而来,突然便去,倒觉好笑。大且说杜照猛惊之际,只管飞步趁向寨路。少时心下稍清,不由暗怔道:“这事儿费了手咧!据苗女们说,石姑姑听得葵花寨三字,顿时盛怒,将老吴捉去,料想凶多吉少。看来石三保嘱咐我们不必提从葵花寨来,这里面总有个结疙瘩。我若去了,一定也得不着好气儿,巧咧就许被人家宰掉,这注生意是作不得咧。”想到这里,越发急躁。

    这时杜照猛闻朋友患难,还稍有义气,当时跺脚暗忖,便欲踅转葵花寨寻石三保,想法儿救半生。但是此等小人交情,有什么坚心横劲?方一眨眼,又暗念道:“不妥不妥!他们两寨里本自不和,我若去挑弄起事来,将来不知怎样收场。倘闹得:祸事飞到我头上,这才是一百个合不着哩。”如此一想,嗒然气丧,急切里急得额汗有黄豆大小。良久良久,忽的仰天一笑,(此一笑便分君子小人矣。)主意既定,顿时扑翻身便寻归路。原来他拚着这里生意不作,要踅回仙榴墟,就左近熟苗家卖卖货物,单等九十月之间,赶本县城的大庙会去咧,将个吴半生抛在脑后。(已微逗下文鲁官捉半生事。)
  
  不提杜照匆匆转去,且说凌鲤。自吴、杜去后,转眼十余日,他是会武功的人,气体本壮,又得相当滋养,七八天上,业已精神全复。每日无事,和店翁闲谈外,便习练武功。这日傍晚,与店翁谈起天来,店翁笑道:“怎的吴、杜两客官还未转来?想定是交易得手,这会子不知在那个峒寨里哩。”凌鲤道:“俺听杜爷说山中大峒寨,就属葵花、石姑两处,左不过那里罢。”店翁笑道:“提起石姑寨来,倒风光得紧。因那里是女峒主,性复风流放荡,遇着合意男子,往往硬留住,所以他手下许多女卒也便效尤。孤身行客时常被他们捉去,虽没别的祸,那群雌吸髓也可怕得紧哩。”
  
  凌鲤笑道:“还是男人们没志气,便由他们捉弄不成!难道没长着脚子,不会跑掉么?”店翁吐舌道:“凌爷说的倒轻妙哩。那石姑姑好不厉害,一身本领不消说,寨防严密更不必提,单是那座峒楼,直赛如铜墙铁壁,飞鸟难入。院墙外还有两名勇妇防护,一名夫余,一名黑姆,善用镖枪,都是母夜叉般脚色。更兼养猛獒,夜里放出,虎也似凶实。你想那个有能为跑掉呀?”凌鲤听了,不由捏起双拳,大笑道:“他自是没遇着俺凌壁虎!俺看他那里,便如无人之境哩。”

    一言未尽,只听院中大喊道:“凌兄在那里?咱们快走他娘的罢!”语声绝处,意进一人,“吧嗒”声放下挑担,睁大了眼睛,只是喘气——却是杜照。于是凌鲤喜道:“杜弟这次交易如何?吴兄为何落在后面呢?”杜照一面摇头,一面歇坐道:“晦气得紧!都因吴兄,累得俺一注生意也没作。”因将入山后一段情形一说。末后拍膝道:“吴兄既不小心,撞入虎口,说不得了,由他去罢。凌老哥,你是怎样?咱们后会有期罢。”说着唤店翁算账,乱成一片。

    凌鲤惊愤道:“不是俺多话,杜兄这便不对。既是朋友相交一场,若在患难中不复相扶救,世界上要朋友作甚!”说罢意气慷概。杜照道:“噫,这话奇哩!俺有什么能为,敢惹那石姑姑?只怕凌兄尽也是嘴上的劲,还不知那石姑姑是何等脚色,只当是两个奶子一张屁股的寻常女人家,若知得……”
  
  凌鲤愤然道:“不须说咧!他便是牛魔王的老婆罗刹女,俺凌鲤也怕不着他,定须救吴兄转来。”店翁惊道:“凌爷仔细呀!”(著店翁一句,便将三人仓惶之状各各传出,妙妙。名家落笔惜墨如金,更不必多。)凌鲤只向杜照道:“闲话休题,今且问杜兄:能耽搁几天,领俺入山么?管保救出吴兄便了。”杜照听了,倒颇觉踌躇。原来他并不愿舍掉半生,今见凌鲤如此意气,不由也自家稍为壮气;却是看凌鲤一身干骨架,又未免有些信不及他。

    正估惙当儿,凌鲤早看透其意,便道:“杜兄只管放心,但领俺到石姑寨,您大事便毕,其余都在俺身便了。俺倘若不胜,您只管自去如何?”杜照听了,顿时跃然道:“既如此,明日咱便去!”说罢将半生所遗朴刀由担中抽下,道:“凌兄想还没有兵刃,且用此刀如何?”凌鲤随口道:“俺诸般兵器都能用哩。俺出门奔走以来,有口家传宝刀,吹毛可断,可惜穷途中卖掉了。”说罢不由太息。(为下文得宝剑作引。)
  
  这当儿新月初上,晚风清凉,店翁便将晚膳安排在院中。须臾杜、凌用罢,店翁收拾过,大家便聚坐,谈起明日入山等事。任杜照和店翁说得石姑姑怎样厉害,凌鲤只微微而笑。正这当儿,只见店外高冈树林中,忽的一缕碧莹莹的光腾踔激射,少时一落,顷刻间又扶摇上升。杜照方在诧望,店翁却笑道:“喂,凌爷,那话儿又来咧!不知凌爷今晚还高兴去寻寻么?依我看来定是财兆儿。”说着笑向杜照道:“俗语说得好:见一面,分一半,杜爷好财运!”

    原来昨夜林中便异光发露,喜得店翁忙邀凌鲤去寻看。就林中细踏良久,无奈那异光闪电似游走不定,再也看不清发于那里。倒累得店翁睡梦中见一大堆金银,随他眼睛乱滚,所以这当儿又害起财迷来哩。当时杜照问知所以,也不由吃惊打怪,便道:“咱们快再去张张!”说罢拖了凌鲤便走。那店翁虽老腿笨脚,这时竟健步如飞,奔向头里。说到此处,读者见利能驱人,就要失笑。殊不知更不必笑,但看世界上人,营营扰扰,三百六十行,无论那一行人,从早晨爬起直到日头大黑,走马灯似的拚命价奔干,为问那一个不是利之所使?世界上若没这“利”字,顿时如走马灯没烛焰一般,马上就全局停摆咧。睫在目前,不必远喻。即如作者,若不因家贫,不足以自给,还不肯劳精疲神,以五色生花之笔,自托于稗官小说之流哩。不知诸公有此一般之感想也无?
  
  闲话少说,书入正文。且说凌鲤等一行人出得店来,踅登高冈,先悄悄隐在林外一张。恰值那光从一株顶高树头飞落,忽的横岔里一游射,早又流向百十步外;还未及眨眼,又飞向一带茂草上,如银蛇乱挺。凌鲤一望那株高树,竟有十余丈。当时三人厮趁到高树下,偷望那光,没作理会处。店翁悄说道:“昨夜俺扑追了许多时,累得这会子腰还痛哩。”
  
  凌鲤沉吟道:“如此扑赶,须不济事。我想这光儿总有个发源处,须寻他老家方好。”说罢,一仰头道:“俺便上这树去,望得远些,你二人便就林左右伏觇,那个看准下落,便拍掌知会。”杜照道:“好便好,只是这高树,怎样上去呢?”凌鲤哈哈一笑,更不答话。只见他身形略耸,已猫儿似跃抱在树,两腿一拳,“哧哧哧”手移足随,不消顷刻工夫,早已跨坐树头横柯。杜照见了,方知他“壁虎”之名不是吹大气咧。于是和店翁分头伏定,仰见凌鲤在柯叶间影绰绰凝神静觇。

    待了半晌,那异光越发明亮,走如掷梭,却只是总不落地。少时忽见那光“嗤”一声飞向高树,就半身上匝绕不已。一望凌鲤,却如树头人参果似的,声息俱无,随风摇晃。正这当儿,便见那光一落千丈,杜照顿觉眼前一黑。方要喊凌鲤,已听得树头掌声大作,接着“唰”一声,恍如鸟堕,凌鲤早跳在地,一脚踏住光没之处。这时杜照等忙岔息跑来,于是凌鲤命店翁奔回店,唤人取锹锄等物。

    不多时店翁领人打起火亮闹哄哄走来,大家一齐动手,就脚踏处挖至丈余深,只听铿然有声,将铁锹激得火星四射。店翁大叫道:“仔细着!掘断整元宝,掉了银渣儿,损了分两,不是耍处哩!”一言未尽,只听众人一声喊,店翁喜极,几乎跌倒。火向下一照,却是三尺来长一具细石匣儿。于是凌鲤跳下,双手端起石匣,一耸而上。大家拭净土花,打开匣儿,却是一柄宝剑。鞘上面镌着一行端楷道:“祥金铸,烈士哭。刚气不磨蛰斯土,慎哉勿为懦夫辱。”

    原来是几句铭词。下面还有缀款道:“玄一所用,留赠烈士。”(迢迢数十回后,忽应卷首,便觉全身脉络俱动,是谓大章法,不仅写葛玄一侠品高绝如神龙也。其弟子既为全书之主人翁,此又是加倍烘染法。闲闲写剑,已隐为下文遇春、凌鲤两人逗情愫,下文写来,方不鹘突。然凌鲤终持豫让之义,诚不负玄一此剑,虽托身非所,然不愧烈士,与遇春自是一流人。)凌鲤见了,不由跃然大喜。“呛啷”抽出那剑,但见一片寒光,湛湛如水,涵溶着碧莹莹彩色,好不可爱!剑柄上镌着“南精”两字。
  
  当时凌鲤喜极,忘其所以,只管颠三倒四价看,一面用袖拂拭,一面哈哈大笑。冷不妨店翁鼓着眼唾道:“早知是这等铁片片子,谁耐烦寻他来!”说罢,不等大家,掉头便走。这里杜照却笑道:“巧得很,凌兄正愁没应手兵刃,如今却天送将来。此剑大约是高人所留,那‘玄一’两字,莫非是他名号么?这兆头儿来的不错,管保救得吴兄哩。”凌鲤听了,越发欢喜。当时一行人匆匆回店,一看店翁,还在那里撅了嘴没好气。当晚凌鲤就灯下将那剑摩娑拂拭,一会价弹得铮铮的,不住价憨笑,(写出烈士得剑之乐,如才子得美人异书也。)直至夜深方睡。

    次日清晨,和杜照早饭毕,结束停当,便带了南精剑;杜照这次只携一货物小包裹,提了朴刀,两人便拔步出店。一路上所经途径,凌鲤都暗暗留神。不消四五日,已将近石姑寨。原来这次取途既不经西路葵花寨,又搭着负轻心疾,逐处里不暇留恋,自然近得许多。这日踅过牛角沟,行经闻吴半生消息之所,杜照一望那茅屋前,却有两个男苗卒箕踞而坐。

    因悄向凌鲤道:“俺那日得闻吴兄被捉之信便在此处。却是那日所见都是些女苗,如今俺还记得喊吴半生的是那女苗生得圆团团一张笑脸儿,怎的今天又是男苗卒哩?”说话之间,两人踅过。杜照手指前岐路道:“从这里盘折走去,便直抵石姑寨后,比走寨前宽路却近,就是难走些。凌兄你走那条路?没别的俺要失陪咧,就这里寻个苗户家住,等你好消息如何?”凌鲤听了,一言不发,竟抢将近来。

    正是:识途马欲知难退,缘壁虎方鼓勇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五回:踏寨路剑斩栽骨瑶,拯药客侨探人胙瓮。
  
  且说凌鲤一把拖住杜照,笑道:“杜兄便真个如此畏葸?这里还望不见寨影儿哩,好歹且导俺个四五里,那里便逢着石姑姑,将你夹生的吃掉咧?咱们便走寨后路,且是僻静哩。”杜照无奈,只得硬了头皮走去。一路上攀萝附葛,果然险峻。两人方走了二三里,只见一个苗女,头发四披,腰布都无,赤条条如飞跑来,一面回顾惊喊。两人方在一怔,就见那苗女慌张张抢向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对面一声怪喊,早有个山魈似的栽骨瑶子晃荡荡持刀赶来,单是那两臂健肉,漆铁一般,好不凶恶!杜照惊喊道:“凌兄快动手!”说着脚下一跄踉,恰好肉腻腻撞在那苗女身上。这时凌鲤挺身迎去,恰好瑶子扑到,只听“嘣”一声,凌鲤头额却撞在瑶子当胸。瑶子怒吼如雷,趁势一刀斫去。

    这时凌鲤已势无可避,便见他猛一闭气,顿时头额惨白,就这等猛的一迎,但听“铿”的一声,将那刀震回老远。杜照望见,只吓得冷汗直淋,方暗想道:“怪不得人家吹大气,原来真有几手儿。”沉吟之间,那瑶子的刀已大劈斫。好凌鲤,真是惯家!几个照面,猛的抽出南精剑,高举便剁。那瑶子忙横刀一迎,只听“喀嚓嗅哧”一声响,顿时红光进现,凌鲤一剑竟按到瑶子耳肩之间,那半段刀合着血淋淋半边腮儿早掉在地下。好笑这瑶子,当不起回敬,就这等折受煞咧。

    当时凌鲤收剑大笑道:“妙妙!杜兄你看此剑端的非凡哩。”回头忽见苗女,不由唾道:“这怪相儿,料没甚体面事!凶瑶既死掉,咱们不必耽搁咧。”杜照道:“慢着,我看此女有些面善,等我问问他。”正说着,苗女也端详杜照道:“噫,你不是那天从俺前汎房经过的那贩货客人么?”杜照仔细一看他,可不正是那跳喊吴半生的苗女!于是心中一动,方要根间所以,那苗女却急叫道:“俺还有同伴,正在危急哩!”说罢向一里外崖上一指。

    凌鲤望去,却是一处汛房儿,于是不暇细问,便命他头前引路,直奔将去。这时苗女随路拔些长茂青草掩裹住前阴后臀,远望去便如画上古人儿一般,倒也十分别致。将近汎房,已闻得里面女人哭喊,十分急切。苗女惊急道:“客官们快救命罢,那强徒生得直非人类哩!”凌鲤大怒,“噌”的声挺剑闯入,只眼光一膘之间,不由怒发上指。原来屋内正有个怪魔似的长大瑶子,按着一光溜溜苗妇,干得好不凶实。这是怪状,真是亘古所无,天下少有。

    于是凌鲤更不声响,手势一挺,恰好那瑶子作到妙处,屁股猛耸,两下里一凑合,早已停当,连叫喊都来不及,便由苗妇身上脱下死掉,横八叉仰在那里。草榻上苗妇也便绝叫昏去。这时杜照和苗女业已相继而入,杜照一眼望去,先吓得“唷”了一声。便见苗女咬咬牙,提起死瑶所遗刀来,猛的奔去,竟将他阴根割下,“叭”的声掷在地下,真正非同寻常。杜照一见,方恍然苗女情急之由,便道:“这种栽骨瑶子,是没得人理的。”于是先拖出死瑶,又和苗女等捶唤醒苗妇。那苗妇见了众人,只是发怔。苗女便乱嘈嗜诉说一遍。苗妇十分感激,便强起问过凌、杜姓名,叉臂致谢。又忙寻衣布,给苗女穿上。
  
  凌、杜这阵闹,都也疲倦,便相与坐下来,问苗女所以。苗女道:“俺自那日在前汎房逢着杜客官后,过得两天,便被俺石姑姑调到这里来。此间是赴寨后的僻路,所以这汎房没多人,只有俺们两个。不想那会子,忽的撞来两个挨刀的凶瑶。你想俺两人如何敌得住?三不知被他两个捉住。”说着一瞟地下阴根道:“那追俺的那个,比这死瑶还凶实些。”杜照听了,不由哼了一声。凌鲤偷眼一望苗妇,却见他恶狠狠走去,一脚踢出那阴根。

    这里苗女,却接说道:“俺当时拚命挣脱便跑,却亏得您们救了俺。真丧气得紧,若不因那天那个什么吴半生由前汎房捉去,俺们也调不到这险僻所在来哩。想是寨主怒俺容留外人哩。”杜照忙趁势问道:“那么你可知现在吴半生怎么样咧?”苗女道:“这不晓得。但是那天看寨主盛怒之状,连黑姆都缚将去恐怕这当儿吴半生就许落在人胙瓮内,也未可知。”凌鲤急问道:“什么叫人胙瓮?”说着挺然站起。

    杜照忙摇手道:“凌兄且安静,你就是好听新新皮科儿。(北京谓新新话曰新新皮科。)俺是久听人说过,这人胙瓮便是寨后面一条深涧,阔可数丈,深不知底,上面设一根铁索,飞踏往来——除得石姑姑有此本领,他人是不敢涉足的,所以那里并不设妨卫。凡寨中杀掉人,便向涧中一丢。里面白骨委积,不知多少哩。”说着向凌鲤一使眼色道:“却是咱们贩客们,谁问他这等闲账?倒是今天咱们就这里求个东道住一宿是正经。”苗女等听了,笑嘻嘻连连点头。于是凌鲤知杜照必有意思,便依然坐下。
  
  .这时日光看看西落。杜照沉吟一回,忽从货包中检出些花粉之类,把给两苗女,两个只乐得眉欢眼笑。苗女便道:“俺这里有一种殷王稻,这当儿正熟。且将来供客何如?这种稻香色非常,相传是古代有位皇帝殷高宗,伐什么鬼方,曾经此地。军中所余之粮偶然弃落山中,便生此稻哩。”说罢同苗妇跳跃而去。杜照等他去远,方说道:“凌兄本领虽好,苦于地势不熟。今就这里探些寨中光景,岂不方便?俺便在此相候,更便当得紧。”凌鲤道:“既如此,你怎的对主人家说呢?”

    杜照笑道:“俺自有道理,少时俺同他们谈起,凌兄但一旁装睡便了。到了明晨,俺自有留此之计。”说着屈指道:“明夜你入寨,若能得手,巧咧当夜就同吴兄奔到这里。如后日你过午不到,俺可要撒鸭子咧。”(俗谓放脚跑也。)凌鲤笑道:“你放一百个心,管你咱大家这里相见。”正说之间,只听屋外一阵格格乱笑,两人连忙一挤眼,早见苗女用一种青箬叶包稻而入,随后苗妇拎着腌脯之类。原来苗俗中还有淳朴古风,不怕十里八里的远邻居都可有无相通,不像内地里死巴巴,所以苗女等特乞诸邻将来供客。

    当时苗女等忙碌碌掌上火亮,便就屋角灶头炊起饭来。须臾香气发越,直向凌、杜鼻孔里钻。杜照不由“咽”的一声咽口唾道:“凌兄,你小时节是念过书的,这殷王端的是那家皇帝呢?既能远伐鬼方,一定是个马上皇帝。大概和秦始皇一般的英雄,是黄龙转世,故能大破五雷阵,和孙膑老祖斗法。巧咧这殷王高宗许就是秦始皇以后的那代皇帝,和楚霸王打过架的。”

    凌鲤笑道:“俺虽小时念过薄薄的两本书,可恨那鸟先生只知让呆念,一些儿故典不讲,俺如何弄得清楚?但是从古皇帝里面没听说有姓殷的,只有说书唱戏中有个殷纣王,宠爱姐己女。想来这殷王高宗便是纣王的后代,也未可知哩。”(虽是祖孙倒置,倒还弄到一家咧。一笑。)(着此一段科诨以见凌鲤不学无术,虽有美质,终昧大义,所以陷身冠乱也。正是隐笔,非同泛墨。)

    两人这番考据,真个驴唇不对马嘴,如李三娘是张飞的媳妇一般,竟闹了个板是板,眼是眼,非常合局。正谈得起劲,只见苗女等已将饭食摆列停当。杜照遥望,只见一大堆青包儿,近前一看,却是箬叶包米的饭团儿。原来苗俗炊饭,都用此法。当时凌、杜劈开个包儿,单是那青玉似颜色,已经一望心爽,及至一尝,真个色香味件件俱全,还说什么天台胡麻。
  
  苗女等一旁只是憨笑,杜照眼睛一转,便一个个拖来同食,笑道:“俺累次来此趁生意,差不多如这里地理鬼一般。却是这种美稻,竟不曾吃过。”苗女笑道:“俺大寨左近道路好不绕脖儿,你便如地理鬼一般?此话俺便不信。”杜照道:“这是吹嗙的么?”说罢将近寨险道举出几处。苗女诧异道:“果然不错。但是寨中道径,你却不知哩。”杜照赶忙将凌鲤微肘一下。那苗女说得高兴,便将寨中出入要道一一说出。(写杜照善用钩距之法,自是奸黠脚色。)

    凌鲤方恍然由寨后入去,十分便捷,就差着索桥险些,然而他却不以为意。当时一面用饭,便暗暗定好主意。须臾饭罢,大家就地榻安息。杜照忽的响亮亮饱咳一声。凌鲤道:“杜兄怎么?”杜照便悄悄一脚踹去。凌鲤会意,便不再问。少时杜照竟呻吟着,似乎坐起,嘟念道:“‘少吃一口,安定一宿。’古老话不会错的。今天这美稻忒煞的可口,那知肚儿却遭殃咧。”苗女笑道:“你既不舒齐,俺给你摩按一回如何?”杜照道:“敢是好哩。”说着便闻窸窣有声。

    杜照一面微呻,一面还噪道:“向上些儿”,“向下些儿”,招得苗女格格的笑。凌鲤正在暗笑杜照作猴相,忽觉绵软软一只手儿摸到屁股上,不由惊道:“怎么?”苗妇笑道:“俺看你吃饭比杜客官还凶些儿,难道不用摩按么?”杜照笑道:“不打紧,他是有名的大饭桶,不怕你再烧一锅饭,他都装得下哩。”当时大家乱过一阵,方才次第困去。
  
  次晨起来,杜照业已龇牙裂嘴,呻吟成堆,叹气道:“这便怎好?俺一时肚内越痛,竟走不得咧。没别的,烦凌兄辛苦一趟,到俺主顾家送个信,请他们到此买货罢。”说罢,这里那里的,胡噪一气。凌鲤道:“不须嘱咐,俺都晓得。”说罢匆匆结束,带了南精剑。杜照却皱起眉头,眼看凌经踅去,他却向苗女等道:“这是怎么说?又须烦扰主人家。”不题这里假做作,且说凌鲤既探得山中道径,打定主意,便取道直奔寨后。一路上升高履下,也无暇观望风景。
  
  少时踅登一线窄径,刚容得一人驻足,那道儿却羊肠似迤逦出老远。凌鲤正纳头奔去,忽听对面急喊道:“慢着来!”凌鲤急望,只见一人荷囊挟锄,莽熊似奔来,“咯登”声和凌鲤闹了个对面相瞅笑脸,谁也休想躲开。那人急得乱叫道:“死死!后面有毒蛇赶来咧!”凌鲤惊道:“既如此,不必着急。”说罢略一耸身,已越到那人背后。恰好一条大菜花蛇昂起头呼呼弄风,如飞赶到。凌鲤拔剑在手,闪身取势,横平一剑削去,“噌”的声蛇头飞去,正砸在那人脊背上,那人顿时惊叫一声,往后便倒。

    凌鲤大笑,忙跑回扶起他,仔细一看,却是采药的汉人,已吓得面目失色。苗地内遇着汉人,分外相亲,当时那人深谢凌鲤,便道:“俺叫刘大成,便是本县城内人,卖生药为业。方才若非老兄见救,就没命咧。”因问过凌鲤姓氏,十分感激。因问道:“看凌兄气概,真好武功!却是因何至此呢?”凌鲤不便实说,只推说入山访友。

    大成听了,将药锄一顿道:“既如此,凌兄得暇千万到城见访,容俺稍尽谢意。舍下便在县南街,一问刘大成,是没人不晓得的。俺因给这位新任官的姨太太来导药,竟险遭蛇害哩。”(清机徐引。)凌鲤忽见药锄,不觉心机一动,便道:“刘兄这锄儿借俺一用何如?”大成赶忙道:“可以可以。”于是递过锄,彼此一拱手,各奔各路。
  
  且说凌鲤既得药锄,便随路采些草药等类挂荷肩头,只作是采药人,放心奔去。一路上经两处汎房,都被他蒙混过去。不消巳分时,已将到寨后。举目一望,便见三二里外树木葱茏,许多碉楼尖顶参差于烟云浩荡之中,倾耳一听,隐闻人声浩浩。凌鲤暗忖道:“果然好座石姑寨!这时光早得很,俺且踏明入寨道路,就左右觑探一回再说。”想罢依苗女所说途径,一直奔去。只见沿道都是深莽高崖,少时转下坡垞,陡现一条横涧。凌鲤一望,果见长虹般驾起一条铁索,索尽处便临寨后,都用竹木结就,势如坚城。

    于是踅进涧向下一望,但觉阴风惨惨,下面槎枒怪石利如锋芒,极深处目不可极,一股腥秽之气湿淫淫的扑上来。凌鲤一瞟之间,已见一立削石上还穿着半片枯骸,皮肉料被乌鸢食尽,只有筋络连系。不由惊骇道:“好凶实的人胙瓮!石姑姑如此歹孝,只怕吴兄没得命咧。”正张望间,忽闻寨内一阵欢呼鼓吹。凌鲤望望日色,不敢久停,只端详一回渡飞索的路子。却见距对面索根不远,有一株偃蹇老树,伸枝攫拿,直及铁索中腰。

    恰好这边索根是就一崖隙古树根系定,那树根生气郁怒,伸滋出怪蟒一横干直走向涧,和对面那伸枝只差得丈余远,不相搭接。枝叶扶疏,掀掀对舞,十分有趣。凌鲤望了一回,也没在意,便取路绕向寨前。这一路却石磴紫纡,颇颇宽敞。刚行近寨前,便见许多苗女,各簪山花,攒三聚五价相扑为戏,有的成群价坐卧谈笑,看光景十分暇逸。一见凌鲤,便顿时争奔将来,乱叫道:“你这厮真好运气!若非今日你撞到这里来,有得你受用哩。”

    凌鲤故作慌张道:“俺是和同伴的进山采药,不幸同伴失路,所以俺跟寻至此。此处是那里呀?”一女道:“哟,你这汉子,连石姑寨都不晓得,真是怯条儿!俺们方便你在此住一宿,明日快去是正经。若非今天寨主大喜日,一百个也杀掉你咧。”凌鲤听了,不敢多问,果然由他们撮弄到一汎房内。

    这时众女正要午食,便让凌鲤同吃,却一面看了凌鲤干骨架只管笑。有的便道:“俺只当汉人们都是金刚一般,原来也有怪丑的哩!不然,牵到寨主那里,岂不献个好儿?”一女唾道:“你莫浪声颡,人家寨主现正大嚼江瑶柱,还稀罕这土泥鳅么?你且看得动火,快将去煞煞火气去。”众女听了,都各大笑,便依然莺翻燕掠,次第跃出,就房前广场扑戏起来。
  
  原来这群苗女都是护寨女卒,平日价便操练身手,虽是跳跃如飞,却没有什么家数。当时凌鲤因入夜还老早的,且喜就此歇歇精神,便也蹭出房来,遥立而望,只见众女捉对儿风滚,怯手怯脚,十分好笑,无意中“噗哧”一声。一女攘臂道:“你笑什么?难道你还懂得么?俺们这一队人,便是寨中黑姆等都不敢小看哩。”凌鲤笑道:“俺虽不懂什么,却是你们捉不住俺。”

    众女哄道:“真个的么?”一言未尽,便有一女雀跃奔去。凌鲤只一闪,那女便扑个空,于是两人风团似追逐一阵。凌鲤便如引逗小儿一般,专待眼睁睁就要被捉,方一跃而逝,引得那女又急又笑。众女看得起劲,一声喝号,蜂涌而上,前后左右,奋捉如飞。好凌鲤!偏不着忙,只放开身段在群女中游行自在。这时群女便如惊鸿舞蝶,捉到酣畅处,未免彼此乱撞,跌跌滚滚,外带着喧笑成一片。正这当儿,只听场外猛喝道:“你这班妮子,要作死呀!看起来就不赏给你们。”

    众女猛惊,内有两个脚势收不住,顿时一块儿爬在地下。便有机灵的顿时跑去,将来人一把拖入,笑道:“黑姆早来时,岂不看个热闹?”凌鲤听得“黑姆”两字,急忙一望,果如店翁所说母夜叉一般,手内拄着根长枪,威风凛凛。这时众女争问道:“寨主的赏赐喜酒呢?”黑姆笑道:“这群馋妮子,难道俺还偷吃不成?便是夫余押送在后面哩。”说罢趋近凌鲤,一端详,不由唾道:“原来是猥琐物儿,空负个汉人胚子!”说罢软笃笃叹口气道:“如今那中人意的人儿是见不着的了。”说罢眼皮一低,竟有抑怨不胜之意。(写黑姆丑态,正暗映半生入费。是细微节目处。)

    凌鲤听了,莫名其妙。正在暗诧黑姆丑相,只听群女拍手道:“来也来也!”凌鲤一望,又是一惊。只见吆吆喝喝从场外踅来四五人,各抬酒食之类。当头一个健苗妇,和黑姆模样,简直是一对儿。抢攘之间,群女乱噪道:“夫余辛苦咧,还自家亲送来。那么便同黑姆在这里,咱们大家吃吃喝喝乐他一场子罢。”夫余道:“今天寨前后越发忙碌,俺那里有空陪你们玩?过得这两天更要忙碌,俺听说寨主高兴之余,竟要和葵花寨和睦起来。大约寨主不亲赴葵花寨,便是将那边寨主请将来哩。”众女听了,都各诧异。凌鲤一旁,越发摸头不着,只端详夫余、黑姆两人,一壁价咂嘴几。正这当儿,只见夫余怒目一瞟,飞步将去。
  
  正是:莫讶深山逢不若,都因仗义救良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六回:凌壁虎夜战中鱼梭,石姑姑选婿得鸳侣。
  
  且说凌鲤正在呆望,不想夫余一眼瞅到,怒喝道:“你这瘦小所那里来的?”说着跑近一抓,凌鲤挺然不动。众女忙道:“他是个采药的,迷路至此。”黑姆便唾道:“这种猴相儿,恶心得紧!咱们快去罢。”说罢拉了夫余,催众便走。夫余走得数十步,却回头一望,自语道:“这小厮虽瘦,倒好骨架,俺方才一把就像抓在铁石上。”一路咕哝,便已去远。

    这时寨内欢声越发加劲,众女便笑道:“咱们没别的指望,且吃喝他娘的罢。”说罢七手八脚,将食物酒肉之类摆列在广场中,大家团团一围,拎来便吃,有的抢起酒器,咕嘟嘟饮一气。正在热闹,忽一女望见凌鲤,拍手道:“呵唷唷,咱们只顾吃,竟把远客给丢咧。”说着拉过凌鲤,按坐在一处,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倘或咱们到他汉地内,一般的吃主人家哩。”一女摇手道:“了不得!闻他们汉地内,都讲究吃客人,变着方儿让你花得精打光方肯罢手哩。”(调侃语,却是苗乱之源。)大家听了,都各大笑。

    于是尽兴儿欢呼畅饮,或坐或跳,便似今天是什么良辰令节,通没拘忌似的。凌鲤望望日色,方才矬西,欲廷宕时光,便笑道:“这种闷酒吃得没趣,俺们内地里有一套《破阵舞》的歌儿,都选关西大汉,穿戴起金盔亮甲,和着铁板铜琶,唱起歌词,一面作纵横挥刺之势,好不有趣!俺习得一段儿,你们愿看么?”众女听了,都道:“妙妙。”

    于是凌鲤跃起,倏的一开舞式。但见翩翩跌宕,指东挥西,一路步法,捷疾中还带沉稳,顿时开了个四门。然后按剑扬眉,高唱道:丈夫处世何纵横,千里一剑不留行。阵云翻空翳太白,血光欲染旄头星。生为国殇固破敌,不然肝胆结良朋。国士国士何今古,坐令豫让垂空名。吁嗟乎,世有智伯吾将从。(下文凌鲤不负半生,于一歌中括之。)
  
  凌鲤歌罢,眉宇轩动。众女拍掌道:“妙妙!比俺山中《浪花歌几》还好听些。俺们也唱个《月儿圆》如何?”说罢忽剌声站起,大家牵手作个大圆圈儿,徐徐绕行,一面同声唱道:万古清晖,谁更见古今圆缺。但明明在人心曲,何须去掇。照彻处世界涵虚,尽青天碧海,千万里相思不隔。漫笑俺山中无历日,一般看弯弯弓,影圆镜新磨。妙也么哥,且团圜欢聚,永绝离歌。一任他蟾光增减,将奈人何。
  
  众女一片歌声,响振林木。又翻舞进退,作个连环式,方才罢唱。这一耽延,日色将暮,众女中颇有醉困的,便互相扶掖,各归汛房。凌鲤方在踌躇,已被一女拉到汛房后草棚中安置。凌鲤且喜躲得群雌,便当得紧,于是一个欠伸,歪倒便睡。却听得那女自语道:“怪不得黑姆说他猥琐,真也有些儿。咳,别的不打紧,明日预备给寨主叩喜罢。”

    凌鲤听了,只好忍笑,却又猜不出寨中有何喜事。沉思一回,便真个盹睡一要。少时猛醒,业已月光微照,倾耳一听,汛房中鼾声相间。于是忙起结束,带了南精剑,出棚一望,但见夜气澄清,群峰静悄,只遥闻寨中巡柝方交二鼓。凌鲤日间主意既定,便扑翻身直奔寨后,这时施展出夜行术,不消顷刻已到铁索边。方要循下坡,直奔古树根,叫声苦,不知高低,仔细一望,何曾有铁索影儿!原来已被寨中收去咧。这铁索两端本是活枢纽,日放夜收,有定规的。

    凌鲤虽探知有铁索,却不晓得夜收一层。当时慌忙中无所措手,愣了一回,但见月光中两崖那两树虬枝晃动,如相拱揖一般。凌鲤忽有所触,喜道:“凭俺本领,且这般玩一下子。”好凌鲤!真是艺高人胆大,你看他竟行若无事,一个箭步跃登这边树身,“哧哧哧”闹了个穿枝过梗,不消顷刻已到枝头,离那边树枝还有丈把远。却是这枝头柔细,非老干可比,休说是用力蹬跃,便猴在上面,已如杠掀官一般,(北方社火搬演杂戏,有杠掀官之戏。法用横杠一,两人持之;加竖杠一,其长两倍横杠,如十字形。扮官者翎顶公服,危坐坚杠前端,后一人按后端抑扬之云。)时起时落。

    凌鲤踌躇一回,望望两枝相离处,便索性退回丈余远,一顿足,试试枝力,似可禁胜,但是离那边树枝已有小三丈来远。于是凝神集气,浑身力量都到腿足,猛的将身一矬,“蹭”的声蹿去,只听“喀吧”一声响,树枝折落,凌鲤便如驾云一般,已到那边枝上。赶忙站稳,一回头,不由悚然汗下,暗道:“险得很,这一来便断了回头道咧。只好和吴兄从寨前想出来的法儿罢。”于是循枝缘干,踅落崖上。

    留神一望,离寨后栅只有里把地,一片竹树绵延相接。倾耳一听,惟闻远远巡锣声,少时树隙间火光一亮,似意向寨左去咧。凌鲤稍为定神,回想想苗女所说道路,便直奔寨后栅。方穿过一丛短树,陡现出一条沙径。凌鲤方暗忖道:“这定是绕寨巡更之路,不然不会寸草不生。”正在沉吟,只听身旁奔蹄怪响,忽有一物猛虎似扑来。凌鲤赶忙一闪,但听“嗤”一声,后衣襟业已拉落。急望时,却是匹猛獒,目光电耸,利牙如刀,一跃数尺,甚是凶猛。凌鲤大怒,只一拔剑当儿,忽觉背土猛的扑到一个人,并且毛茸茸两只手搭抓两肩以外,还伸过个毛乖乖,竟要和凌鲤接吻。凌鲤急一摆脱,便觉肩头微痛。跳出数步一望,却又是匹大苍獒,竟凶实实人立扑来。
  
  这时凌鲤前后被扑,两只獒凶警非常,剑光到处,他早跳开。惹得凌鲤性起,猛的一跃丈把高,趁一獒仰口扑望,一剑春去,穿喉死掉。那一獒猛然大吼,回头便跑。凌鲤赶去,只一剑斫断后尻。那獒痛极,尽力子又一吼,蹿出十余步方才跌死。这一响动不打紧,只听前面林中呼呼风响,顿时山魈似抢来两人,两杆长标枪向凌鲤分心便刺。凌鲤不暇细看,剑光一摆,上下翻飞,顿时和来人杀作一处。妙在来人也不作声,只死力猛扑,月光中剑去枪来,银光闪闪,好一场恶杀!

    不消顷刻,凌鲤趁来枪之势,一剑削去,直抢入一人怀里,对面一个冲天炮,一拳打翻。另一人却枪不及旋,只用枪杆横打去,凌鲤顺手一翻腕,那剑锋“嗤”的声削到虎口,只痛得那人一打晃,撒手扔枪,刚待大叫,已被凌鲤掐住脖儿,捉鸡子似的揪翻。便掠下他腰布,捆缚停当,随手抓一把沙给他填在口中,“嘣”的声掷在那里。方要仔细去看,只见先倒的那一人竟扎挣要起。凌鲤赶去,一脚踢翻,也如法泡制起来。这才一看两人面目,却是黑姆和夫余。原来他两个带獒夜巡,本是常班儿,不想今天晦气,却撞着凌鲤。
  
  当时两个一对儿瞪白眼,见是凌鲤,很透着诧异神气。凌鲤悄喝道:“俺这猥琐样儿虽不惬尊意,今且给你个猛壮的如何?”说罢将死獒拖过,每人身上压了一个,远远一望,甚是特别。凌鲤都不管他,便仗剑直奔寨栅。到那里仔细一看,又是一怔。原来那寨栅纯是竹树结就,高峻不用说,最厉害的是上面削成锐尖儿,一根根利枪一般。并且竹皮最滑,不璐驻足。凌鲤端详一回,没作理会处,便沿棚向左行去。忽见栅根有一处微透出寨内火亮,俯身一看,不由得计。原来是一泄水之窦,只有碗口大小。

    当时凌鲤蹲下身,双手持剑,插入窦口,只用力一旋,真好宝剑!便如挖腐一般,越旋窦越大。顷刻间其大如笠,于是收起剑,伏地一听,没甚动静。夜行人规矩,仔细为先。当时凌鲤先检一石子从窦抛入,只听“咕碌碌”一阵滚,知是平地。然后一耸身,来了个惊蛇入草式,“嗖”的声已钻入栅内。稍一闭目,然后跳起一望,只见群房连廷,各有封锁,当中场还堆积着许多粮袋。

    凌鲤暗想道:“不错,那苗女说过,这粮院便靠石姑姑住楼后身。他还说靠寨栅有棵大橡树,却怎的不见呢?”沉吟间向右一望,果见百十步间有裸大橡树,枝儿下垂,直拂栅外。不由暗笑道:“俺早望见此树,便不消钻洞儿咧。但不知此时吴兄藏在那里?只好拿住石姑姑再说咧。”想罢,更不怠慢,直奔前面那最高碉楼。仰见灯光隐隐,由后楼窗射出,远浮高树之杪。(其高可知。)于是就月光驻足一望,只见楼壁虽极峻滑,却数尺远近便有箍壁大钉,仅突露着蘑菇头儿,还堪著手。

    好凌鲤!更不踌躇,略一凝神,“嗖嗖嗖”直上楼壁,手足略借露钉之势,一气儿便到后窗。猛一个鹞子翻身,早折上楼檐,更趁势两脚一进力,钩住檐头,“唰”一个夜叉探海势,翻下身就窗一望,只见里面灯火辉煌,酒食罗列。一张木榻上斜坐着一个绝俊苗女,轻绡映肌,十分风韵,旁有两苗女带刀侍立。俊女笑道:“今天煞是热闹,却也疲乏极咧。咱们过两天还须向葵花寨走走。”

    侍女笑道:“俺们久已劝姑姑须向葵花寨和睦,无奈姑姑不听。直待人家到来,三言两语就停当咧。看起来,说话第一人须对劲儿,不然越弄越拧。这会子新寨主和您便只如投赞的钥匙一般,单找您缝儿往里填,自然八下里都合适咧。”俊女笑道:“憨丫头不要胡吣,快服侍俺安歇是正经。”侍女道:“唷,您可是欢喜糊涂咧,难道忘了那个人么?”俊女听了,“嗤”的一笑,搭趁着解下佩刀,和壁上鱼梭囊挂在一处。
  
  凌鲤一面张望,一面暗想道:“怪不得苗女们夸得石姑姑天仙一般,果然不错。俺若闯进楼,又恐楼内有甚机关,不如引出他来为妙。”想罢身儿一折,复上楼檐。闪开后窗,一个顺水鱼势倒投而下,一翻身仍奔粮院,取出随身火种,就粮垛上放起一把火。他却挺剑绕赴楼门,就一块大石后蹲身专待。果然不多时火头一冒,拉杂烧起,顿时红光四彻,寨前后人声乱喊,奔走如雷。

    凌鲤都不管他,只不错眼珠价望那楼门。不想粮院内只管乱成一片,这楼门依然静悄悄的。待了良久,火都救灭,竟要渐渐静下来。凌鲤方在纳罕,只听身后娇叱道:“什么人猴在这里?”一言未尽,刀光早曜。凌鲤惊跳起,急忙一望,正是石姑丢秀秀按刀而立,并不张慌。原来火起当儿,石姑姑却从后窗一跃而下,直督众扑灭火方从容踅赴楼门。却是他机警非常,见忽然火起,早加了一番仔细;趁月光隐约,便见大石后蹲着个黑影儿,所以竟奔将来。

    当时凌鲤见石姑姑娇脆样儿,以为可手到擒来,顿时宝剑一摆,当头便剁。石姑姑略一闪,却喝道:“你这厮不像山中人,为甚来寻俺?”凌鲤喝道:“什么寻不寻,拿住你俺自有道理!”说罢一挺手腕,分心又是一剑。石姑跳开,转笑道:“你这厮好没道理,(不怒而笑,便见是劲敌。凡艺能深至人,都有从容之度,学问亦然。观人者于此处注眼,十得八九。)俺拿住你也自有处置哩。”说罢一掣身,分开刀势。

    凌鲤一望,便是一惊。原来武功中,诸般器械,惟单刀之法能兼诸器之用,却非武功深至的不能:头头是道。今见石姑一分刀势,却用的是杨姑姑梨花枪法。(宋末淮南大盗李全之妻。当时梨花枪法天下无敌,遂传为一派。)这路刀专以钩刺挑掠、捷疾轻妙见长,并不大斫蛮剁,最讲究不触接敌人兵器,所以闪躲之法几于无迹可窥,他那攻取神妙更不消说咧。当时凌鲤一凝神,不敢怠慢,剑光一闪,顿时碎步迎去。两人翻翻滚滚,端的一场好杀!

    但见:刀锋起处,乱溅银花;剑气腾时,横旋瑞雪。一个是:长沙豪士,为救友义气凌云;一个是苗峒妖姬,久自大雄心贯日。攫拿闪钻,一对儿各逞奇能;绕避回旋,两下里都藏巧法。南精剑利,却近不得俏身皮;苗铁刀铦,更沾不着瘦骨架。正是:国手着棋争一子,良将对阵看先筹。
  
  两人这番相杀,真个工力悉敌。满院中吆吆喝喝,早惊动寨众,乱哄哄长矛钩竿,风也似卷来,并且火燎高举,照曜如昼。凌鲤暗想:“这般光晃,今天石姑姑是捉不成咧,只好明日再作道理。”于是虚晃一剑,跳出圈子直奔粮院。石姑姑喝道:“那里走!”苦苦一追。恰好凌鲤跑到大橡树跟前,不由回头喝道:“俺不玩你咧,咱们明日再见。”说罢一耸身,方跃上树身之半,只听石姑喝道:“下来罢!”“唰”的声纤手一扬,凌鲤“呵唷”一声,翻身栽落,顿时昏沉沉不省人事。
  
  原来石姑随手一鱼梭打去,正中凌鲤左腿。这鱼梭是用一种毒草药喂就,厉害得紧哩。当时石姑命人拖过凌鲤,以为不过是强梁之类,方要仔细审视,只听左右报道:“吴爷来咧。”众人一闪,半生已含笑而进,先拉住石姑手儿笑道:“受惊受惊。什么鸟人,便敢到此?俺方才去写给葵花寨的书信,不想这当儿便闹起来咧。那厮在那里?俺且张张。”左右“嘛”的声举起火燎。半生一望,不由大惊,顿时高跳道:“了不得!快拿药来!”说罢额汗如雨,竟“扑搭”声坐在就地,将凌鲤脑袋抱枕膝头,拍地道:“了不得!药来药来!”说罢竟由凌鲤创口上去抹紫黑血。

    这时凌鲤已面如白纸,双睛紧闭。半生滴泪道:“这光景,俺便瞧科三分。你定是闻俺什么风声,以为遭害,今特地寻俺,冒险到此哩。”说罢竟“凌老弟”“凌老弟”的厮唤起来。这一来,闹得石姑姑竟怔在那里,(写半生情重急友,都为两人结死党张本。)但是见半生情急之状,便料得有些蹊跷,于是催取解药,用水调开,给凌鲤撬牙灌下。半生这才放下凌鲤,向石姑姑一说凌鲤来头,顿足道:“此人虽和俺是新交,却很有义气,他此来定是闻俺被你捉来,前来救我哩。但是俺还有个杜朋友,恐怕也来了哩。”

    石姑姑笑道:“你说的倒怪好听,这凌鲤果为你来么?”半生道:“你如不信,等他醒来时,俺且躲在一旁,看他是怎生说法,便知分晓。”石姑道:“便是如此。”正说之间,只听凌鲤“呵唷”一声,半生忙抽身缩在人后。这时石姑一整面孔,提剑踅近。火燎光中,便见凌鲤悠悠醒转,大叫道:“俺和吴半生兄死在一处,倒也罢了。”说罢双目一张,蹶然坐起。石姑喝道:“你这厮为何入寨?快些说来。俺不看你是条汉子,早已宰掉!”说罢随手一挺剑。不想凌鲤冷笑一声,猛的一伸脖,只差毫发之间。

    亏得石姑手快,赶忙缩回。众人一惊当儿,凌鲤已大笑道:“你休推睡梦,俺便为救好友吴半生来的。今既被擒,不须多话,给你这颗头就是。”一言未尽,只见一人鼓掌大笑,跳跃而入,突的抱住自己道:“好好,这才是俺吴半生的朋友哩。”再看石姑,也便笑容满面,递刀给左右,纤手儿便来扶持。这一来,倒闹得凌鲤左右乱望,不知所以。于是半生笑道:“此间非说话之所,且随我来。”便和石姑扶了凌鲤意入楼中。凌鲤坐下来,却见半生和石姑同坐一榻,看光景便如两口儿。方在纳罕,只见半生一拍石姑肩头,却笑道:“凌老弟,好教你得知,这便是你吴家嫂嫂哩。”说罢,叠起三指,说出一席话来。
  
  原来半生自那日被捉到寨,仗了一片口才,随机应对,不消三言两语,早已打动石姑姑,便觉得自己阅人虽多,只堪作面首的玩物,若靠以终身,都不是材料。况且他本爱半生仪貌雄伟,不由芳心暗动,嫣然一笑,亲解其缚,延之上座。两下里谈论起,越发投机。原来半生机诈绝伦,他一见石姑,便知是个矜夸好胜、不可控勒的女子,于是一路溜哄奉承敬,直将石姑姑抬在云眼里。他自己装门面、吹大气,更不消说,比杜照对石三保一席话更来得妙相。

    石姑虽慧黠,究竟是苗地女子,不晓得内地情形,便以为半生定是中原豪杰,顿时大喜,愿托终身。你想半生一个穷光蛋,忽然间抚有雄寨,坐拥艳妻,自然是肯上加肯。当晚酒足饭饱,一对儿携乎人帏。半生原是好色之徒,便略展内媚之术,已将石姑弄得尽情倾倒。暗含着已作了石姑寨的新主翁,于是他开章第一义,便劝石姑和三保言归于好,将唇齿之意说得十分剀切。石姑听了不由秋波慢瞟,玉体一偎,将半生轻捻一把,笑唾道:“你倒说得好风凉话儿,你可知那时节三保叔将人气得发昏哩。”

    半生笑道:“什么打紧,左右一个臭小厮,算得什么!将来俺到内地,将玉娃娃般的小官给你拉几个来,由你受用如何?”于是石姑一笑怒解。半生便道:“事不宜迟,咱们过两天行过婚礼后,便先致书葵花寨,通知一切。然后咱夫妇便趁结婚之事,去拜见你三保叔子,便一天云雾都散咧。自家人岂可生分?将来倘若遇事,正须互相扶助哩。”一席话入情入理,石姑听了,只管点头,忽笑道:“你远事倒替俺虑得到,怎自己一个伙伴倒不题咧?”半生道:“那会子俺没说么?杜照他本是赴寨来卖货,他在林墓中寻俺不见,一定会寻向寨里来。只吩咐寨左近汎卒留神,见他一到,便速通报就得咧。”两人说得入港,一夜欢娱,不必细表。次日两人方兴冲冲携手站起,要出览大寨前后,只见一侍女勿匆跑入。

    正是:新欢乍结随缘住,旧雨其来且费猜。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七回:显奇能争道飞索桥,击警鼓大闹葵花寨。
  
  且说吴半生本是枭黠之徒,梦想不到得此机遇。只那一夜之间,一面和石姑云情雨意,一面却肚皮内打稿儿。第一先想周览此寨形势,次日和石姑说明此意。两人方相携而起,却见一侍女跑入。半生只当是社照连夜寻将来,劈头便问道:“想是俺那位杜朋友到了罢?”侍女还未答话,石姑一凝眸,忽笑道:“俺知得咧,你定是为那黑姆来取俺进止。”
  
  侍女一笑,不敢作声。半生大笑道:“总算亏了他,放掉就是。”侍女听了,便要转身。石姑忽娇嗔道:“站着!你听得那个的吩咐?”说着向半生似嗔似喜,唇儿一咬。半生伶俐,不由暗暗悚然,自知大意失言,便笑道:“俺是句玩笑话罢了。”石姑微笑,“哼”了一声,向侍女一颔首,侍女方得令而去。于是半生知这浑家非旦夕所能笼络。当日周览寨后,便不敢贸然议论,只陪石姑从容说笑,却是心中颇念社照。那知转眼十来日,不见他到来,婚期既届,只好暂且抛开。不想这夜却忽得凌鲤。
  
  当时凌鲤听罢,只喜幸半生无恙,倒不理会别的。便将杜照踅回仙榴墟,竟要自家走掉,并自己奋然来救一切事一说。石姑听了,先拍掌笑道:“如此说来,这杜照还在寨后路某汎房等傻雁哩。他既胆小如鼠,倒好耍子。今天是俺喜日,且不去理会他咧。”于是甚赞凌鲤剑法之高,又命人取过南精剑,赏赞一番。半生听凌鲤说得剑之异,十分称奇,便道:“这玄一定是个剑侠高人。今又得凌老弟来聚此寨,看来咱寨运当兴咧。”说罢忽弹剑切齿道:“安得仗此剑斩尽鲁官儿一辈的人,方消我恨哩!”(便露贼相了。)说罢手携石姑,双双站起,向凌鲤道:“老弟梭伤初好,还须歌养,明日便请得杜兄来,更加热闹哩。”石姑听了,不由回头一笑,于是命人引凌鲤就卧静室。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半生春梦初回,模糊中一抚胸前,空落落的,睁眼一看,不见石姑。左右便道:“俺姑姑老早就出去咧,想是吩咐寨众什么事体。”半生听了,也不为意。便结束洗漱罢,去寻凌鲤。两人谈得一回,须臾早饭,凌鲤方拈起箸,忽的猛省道:“不妥不妥,俺和杜兄约准今午前和吴兄转回汛房。若要不到,他便跑掉咧,再要寻他,便费手脚,俺还是便去为是。”半生道:“是呀,如此饭且慢用,咱们就去。”凌鲤道:“俺来时走的是寨后索桥捷径,快便得紧。吴生若过不得索桥,便在寨相候如何?”

    半生道:“俺也颇闻索桥之名,今趁便跟你去望望岂不好么!呵唷,老弟真可以,昨天你说起由两棵树上硬渡过来,这种手段,恐怕俺这新娘子也来不及哩。”一面说着,两人拔步便走,直奔寨后。后门汎卒见了,不敢致问。原来那会子石姑姑也从这里踅出,便以为他们随意游览罢了。当时凌、吴奔去,不多时已到后崖系索之所。半生一望,不由吐舌道:“呵唷!这种把戏俺可来不及。没别的,只好在此恭候咧。”凌鲤一笑,无意中向对崖一望,只见系索古树根旁丛草中忽微微翻动,似有野兽等钻入。

    当时匆匆中更不理会,便一凝神,展开步法,“嗖嗖嗖”直登索桥。半生望去,真个身轻如燕,行若御风,方喝道:“好呵!”一声未尽,只听对崖丛草中也娇滴滴的喝道:“好好!”“嗖”一声蹿出一物,身高丈余,乍望去竟不分明,弹指之间早已跃登索上,电也似直飞过来。半生仔细一望,几乎惊倒:原来正是他浑家石姑姑背了杜照闯将来。这当儿一条悬索上,对厮面叉了盘,(俗谓对面相撞、开不得路曰叉盘。)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不测之深润,进退固不能,左右亦不得。百忙中长风吹处,那条索凸上凹下,凌、石两人飘飘然随势起落,顿时唱了出《荡湖船》。
  
  间不容发之顷,便听凌鲤大叫道:“寨主仔细!”说罢一个筋斗倒投向涧。半生方要大叫,只见凌鲤双足一并,勾住铁索。说时迟,那时快!半生眼光猛的一耀,那石姑姑已如彩云般一跃而过,一气儿跑到崖上方才驻足。半生都如未见,两目直注铁索,只张大了口,忘却呼吸:原来凌鲤早挺翻上身,两手攀索,猛的一释足,将全身直悠开去。他便借悠转之势,巧力一跃,早蜻蜓似两脚点索,便顺势跑登对崖,转身站稳,不由抚掌大笑。这时半生方才长呼了一口气。一望石姑,却仍然端正背定杜照,原来也自看呆,忘其所以咧。
  
  于是半生惊定,笑道:“难道你这脊背是从人赁来的,为何只觉背不够?”石姑悟过,“噗通”声掷落杜照,然后提汗道:“你看这场把戏够瞧的罢!”正这当儿,凌鲤又飞渡过来,三个人聚在一处,抚掌大笑。再看杜照,却又惊又疑又是惶愧,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百忙中竟开口不得。
  
  于是石姑笑述所以。原来杜照这早晨方和汎房苗女等东扯西拉,一会儿望望日影,便将货包裹收拾停当。苗女道:“你的主顾不久便来,还收拾货作甚?”一言未尽,只听外面唤道:“那个便是杜客人?”苗女吃惊道:“怎的寨主查来咧?”杜照刚要惊避,忽的眼前神光一片,踅进个绝俊苗女,便是石姑。这时杜照只得硬了头皮说道:“俺便是贩货人杜某,正想进谒寨主。”

    石姑笑道:“这也罢了。可是你那凌朋友呢?”杜照大惊,忙说道:“没得没得,俺向来不懂交朋友的,便连那个吴半生,俺一总儿不认识。”(情急反自供心事,虚心人往往有此笑话。)这句话不打紧,真是四两面包一斤肉—-露了大馅儿咧。当时石姑笑喝道:“你可知你那凌朋友业已被俺捉下,单等你这主谋人去质对哩。”
  
  杜照没口子噪道:“冤枉冤哉!那个王八蛋才要来哩,俺便是吃了大虫心肝豹子胆也不敢来,都是姓凌的拔硬创浑充朋友,定要寻吴半生,磨着俺引他到这里,其余通没俺的事哩。买卖人头皮脆,您老有什么不明白,俺这里有上好的香粉杂货,您老若用,俺少算您个价儿就得咧。实实在在,俺连葵花寨还没敢先去哩,因您老大仁大义,开过眼,见过世面,最能体恤苦哈哈哟。”说罢竟没事人似的,就要开货包。

    石姑暗笑道:“这小子倒是个琉璃球的表字——滑蛋。”因喝道:“闲话少说,快随我去。”说罢娥眉一竖,手按佩刀。杜照惊道:“是是。”说着要拎货包。石姑喝道:“既到俺山界,你便有千万金都可随处寄放,且交给汛房中就是。”说罢拖了杜照,拔步便走。那脚踪儿好不煞利,累得杜照只有喘气工夫。一路风卷,更不晓所经道路,须臾望见索桥,杜照这一惊,只觉腿筋后转,顿时打起坠嘟噜来。石姑笑道:“看此光景,还须我来服侍你。”说罢一矬轻躯,背起杜照,趁斜坡之势直刷下去。杜照这时只觉眼前一模糊,直待三人相与大笑,方才清苏。
  
  当时杜照那副神情,很透着不够瞧。半生知他摸头不着,便将自己并凌鲤之事草草一说。杜照听了,顿时精神暴长,一骨碌爬起,喜跳道:“怎么样!我看吴兄便是有福气的,所以我初得到信息,一些也不着急。因这里寨一双眼好不识得人,再搭着吴兄气度,一定会相见恨晚的。所以凌兄急得什么似的,我只是劝他不可鲁莽,今果然竟成了一家人咧。可惜我没福,却将这天字第一号的喜酒给耽搁咧。”说罢哈哈大笑,向半生夫妇长揖下去。(的是滑蛋。)两只眼却瞟定石姑,急切里转不来,不由胡想道:“吴半生却便宜得紧,怎这样的肥羊肉偏落在他嘴内!”(为下文争色内讧伏线。)抢攘间,凌鲤却笑道:“杜兄这当儿保管不嚷撒鸭子咧。”石姑听了,问知所以,只笑得一张樱口合不拢来。
  
  杜照红着脸道:“不须说咧。凌兄一冲性儿,这一趟贸然入寨,没伤人,却妙的紧。”一句话提醒凌鲤,忽大笑道:“快跟我来。”说罢匆匆便跑。大家怔着追到寨偏后沙径,忽见两只獒黑魆魃据压在两人身上,纹丝不动。石姑眼快,便惊道:“这是怎么咧?”说罢和凌鲤掀掉死獒,一看黑姆两人,业已委顿不堪。原来这所在甚是僻静,又搭着黑姆等巡山往往远出,所以寨众都没理会。若非杜照说伤人,提醒凌鲤,恐黑姆等便要压瘪咧。当时石姑等忙解去其缚,仔细一看,还不妨事。两人望了凌鲤等,只是发怔。夫余忽嚷道:“那个瘦小厮便是奈何俺们的,寨主怎还和他客客气气?”凌鲤一面笑,具述所以。那黑姆却结实实向半生盯一眼。(余霞散绮,点缀亦不可少。)石姑喝夫余道:“不须多话!且去歌养罢。”两人听了,怔怔的自去。
  
  这里石姑也便率众归寨。杜照一路留神,见那寨气势,比他往次来卖货时越发齐整,不由愈加暗羡半生不已,便打起精神,思量先在石姑面前献个好儿。须臾大家入室,稍为歇息,这才觉泛上饿来。于是唤左右端进饭食,相与落座,一面吃,一面谈笑。杜照留神听去,见半生偶提到葵花寨怎的形势险要,石姑却笑吟吟的。暗忖道:“怪咧,据三保说,石姑听得英花寨便不自在,今却不然,这里面总有个杭榔头。(俗请有缘故也。)今都不管他,且不冷不热的伸一腿再说。”想罢忽正色道:“不瞒寨主说,俺和吴兄是先到过葵花寨的。”石姑点头道:“俺早知得咧。只怕你们屁股没离那里,便已传说到这里。”杜照趁势道:“既如此,可见两寨正是一家。今寨主如此大喜事,理应赴葵花寨叩拜老寨主,便趁势两下和睦,岂不甚好!”说罢一整面孔,真像个人似的。

    凌鲤听了,不禁“噗哧”一笑。杜照道:“凌兄笑什么?这是顶大的事体,咱们既见得到,为甚不提拨寨主?难道只舒着长嘴当食客么?”半生笑道:“杜兄所见与俺之意正合,刻下俺书已写停当,就要遣人赴葵花寨咧。”杜照听了,“咯登”的大扫其兴,方知自己这簇新的建议却落在人腔后头。于是略一沉吟,第二腿又伸将来,忙赞道:“好好,虽是吴兄识见高远,还亏寨主从善如转圜。没别的,这趟喜差便委小弟何如?”半生笑道:“如此更妙。你本是两寨的索线,若没你,俺还到不得山中哩。”大家听了,都各大笑。于是且食且谈,十分款洽。
  
  少时饭罢,杜照乍膺美差,那肯怠慢?便一叠声吵要书信,马上要赴葵花寨。凌鲤道:“既如此,索性俺也且别过吴兄罢。”半生怔道:“凌老弟向那里去?区区在此,正须兄弟们相助哩。便是杜兄,从此后也离不得这块地了。”凌鲤道:“不是这等说。今吴兄既安然无恙,俺便放下心来。好在又入赘这里,居有定所。俺想暂且别过,回家乡一探母妹,随后再来聚会如何?”

    半生听了,那里肯依?当不得凌鲤一定要去,石姑便笑道:“依我看不须争执。凌老弟久在外面奔走,自然挂念母妹,此去若能接将来同居此间,岂不甚好!但早早转来就是。只明日便去如何?”半生听了,方才点头。这当儿杜照好不怙惙,暗想道:“人都有个缘法,怎的他们意思格外亲密呢?”一面沉吟,偷眼端详石姑,不由“唱”的一声咽了一口酽唾,(微笔。)便搭讪道:“凌兄路过仙榴墟,便嘱咐那店翁,将俺货担好好收藏,九十月之间,俺若赴县城贸易,就近取用,且是便当。”

    半生等听了,也没在意,便匆匆取信,交与杜照,先行打发去了。这里自与凌鲤畅叙一日。到得夜深,凌鲤方要安歇,只见半生笑吟吟踅进,手持一包银两,粗望去足有二百多两。凌鲤惊道:“俺屡承推解,感切心骨。今便是再赐旅费,如何用得许多!”半生笑道:“你不晓得,今你赤手还乡,如何安置?休说高堂菽水之奉,便是令亲处,也须有些点缀。倘老母有意入山,这长途资斧越发用得着了。”说罢给凌鲤装入行装,又嘱咐许多言语,方才踅去。

    凌鲤安歇下,甚为感激,暗想:“得友如此,母妹知得,一定也欢喜的。巧咧便许随俺入山,骨肉相聚,好不可喜。”(反击下文。)次日起身登程,石姑夫妇直送至寨外方回。便匆匆整备山舆,酌带人众,随后向葵花寨进发。一路上风光美满,喜气洋洋,凡经险要之处,石姑一一指点。半生暗幸不多几日前还是个羁穷汉子,不想今日所遭如此,于是望望浑家俏风姿,不由心满意足,暗道:“人生行乐耳,便是乡终老,有甚不可!”
  
  慢表夫妇趱行。且说那杜照既奉美差,真个应了他的话咧,一路撒鸭子飞跑。这日将抵寨前,暗想道:“俺若平常价进见,不显得事郑重并俺来意殷勤。有咧,俺且玩他一下子。俺听说寨门外有面极大的铜鼓,声闻数十里,非有至要之事不得擅击,俺到底试试是怎么档子事。”想罢奔将去。恰好那里没人,一看那铜鼓竖立足有两丈多高,金光晃曜。于是不管好歹,摘下挂的三四尺长的大槌儿,两手抡圆,一跳身便是一下。

    只听“訇隆”一声,响震远近。杜照一怔当儿,便听满寨中人声喊动,接着角声高低,直迤逦远接于寨前寨后,须臾满山中一处处相应起来。杜照方觉好玩,只见寨门内飞也似抢出一队人,不容分说,拖起杜照,四个人分架手足,扛了便走。杜照大惊道:“俺是杜照,是石寨主的好朋友哩!”众人那里管?他抢攘之间,寨外角声越发四处如沸,寨中苗兵也便一队队分头乱撞,似就部伍,一片刀光雪亮,好不热闹!这时杜照已高耸耸被人扛入大碉楼,一眼望去,便见石三保急匆匆按刀而待,业已结束得浑身伶俐。
  
  一见是杜照,顿时抢起,急问道:“端的报甚警闻?快说快说!现在敌人果由那路来?”说着扶下杜照,只是睁大了凶精。这时杜照事知玩坏咧,一时间不知怎好,只得道:”没得警闻的,俺是下书……”三保不待听毕,顿时一顿足,颜色忽变,但摇手道:“少时再说罢!杜兄且随我来。”说罢扯了杜照。寨中苗众已震天价一声喊,瞅了杜照,只管怒气勃勃。就这喊声里,三保已飞临寨门。杜照偷眼一望,不禁浑身汗下,方知这事儿闹大发咧。

    原来这时寨外业已各路头目雄赳赳闻鼓齐集,都磨拳擦掌的,来听指挥,准备厮杀。单是所带部众,密匝匝不见首尾,枪刀光芒照耀多远,便如周幽王一把烽火召来十八路诸侯,你说这台儿如何下得来!况且三保是定法之人,你说怎样答对人家呢?却是杜照还不晓此中利害,当时虽惶汗无地,不过是对不住的念头罢了。怙惙之间,便见三保慨然对众道:“今有敝友杜照,误击警鼓,实无警闻。劳诸位赶集,真真抱愧。”说罢推出杜照道:“敝友在此,俺便当众问他来意如何?”

    这当儿,杜照可顾不得玩一子下咧,于是一五一十说明石姑姑遣来之意,并取出半生书信,交与三保。众头目欣然道:“今寨主却是天大的喜事,更难得姑姑回心和睦,真可贺得紧。”三保趁大家喜悦之间,忙说道:“今敝友误击警鼓,诸位可否释掉不究,便以此当贺三保如何?”众头目正色道:“这个寨主自有定法,俺们那里敢掺言?”说罢各顾部下,便听众卒齐齐的一声喊。杜照大惊,三保忙道:“诸位且退,明日这当儿还集此处,俺自有道理。”众头目听了,方唯唯而退,引众客散。但见各路上尘土迷空,良久方静。(寥寥数语,已写出三保声势。)杜照望得目定口呆,心上便如十五个吊桶打水,只管七上八下,却还想不到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当时和三保转回楼,不由愧谢道:“俺是想寨主早知喜信,觉击这警鼓报进得快些儿,不想竟至如此麻烦。”三保道:“今不必说咧。”说罢看过半生之信,笑道:“这却妙得很。俺一个长辈,如何和孩儿们一般见识?石姑等来,再好没有。原来杜兄等从此走后,竟有许多新奇事儿。方才看书中之语,石姑等明日后日也就到咧。”

    杜照道:“正是哩。”因将自己怂恿石姑和睦之意曲曲说出,以为三保定然欢喜。不想偷眼一看三保,却忽的颜色戚然,正一眼瞟过来,和杜照打了个对光,却掉转头微叹道:“杜兄,今天咱们这一会不同往日,且尽兴儿乐一回罢。”说罢又啾唧道:“石姑终是孩子气,便大家同来,岂不爽快!又巴巴先遣杜兄来。咳,这是那里说起?”说罢,一迭声唤传酒食并歌舞苗女。须臾左右人摆列停当,众歌女花枝招展,次第踅入,侍立席前。杜照一望,比那日款待吴半生还风光许多,不由暗想道:“这又怪得很,俺和他总算旧交儿咧,怎忽的如此客气?”正在纳罕,只见三保徽笑而起。

    正是:夜梦酒食旦哭泣,人生祸福本无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八回:永绥厅半生索罪卒,大姚山两寨释前嫌。
  
  且说杜照正在纳罕,只见三保微笑站起,不知怎的,两条眉尾只管向一处攒,于是相让就席,且饮且谈。少时歌女献技,闹过一阵,三保忽慨然道:“俺统御寨众真也不易,杜兄你是明白人,你说这驾驭之道,当用甚法儿方能整齐?”杜照贸然道:“这何须说得,无非立法必信,令出惟行罢了。”三保道:“着哇!话虽如此说,却是每遇事儿,也很有为难之处哩。”杜照正色道:“这是寨主过于仁柔了。统无量之众,若没法子去约束,恐一步也行不去。”

    三保听了,微叹点头,忽的冷森森一股煞气飞上眉头,大笑道:“承教承教,嗣后三保遇事,定要谨遵大教。”(恶极。)杜照以为是服他议论,不由颠头播脑价十分得意。(着此便见苗人狠鸷,性不可测。后文杜照在苗中终持两端,自是势所必至。)当时酒罢入夜,三保却恋恋长谈,更回溯当年和社照初相识时许多旧话儿,一会儿又询些杜照家事,竟将石姑等一段事抛却不提,闹得杜照十分怙惙。三保至夜深方去。
  
  次日杜照兴冲冲起来,正打点了许多献勤儿言语,要等三保出来见个好儿,第一思量的,便是要提请三保派人去接接石姑等,方显他办事周密。不想等了许久,却不见他出来,但听寨众往来奔走。直至巳分时,忽闻寨外角声大起,惨厉厉吹过一通。杜照方在焦躁,只见两健苗提刀闯入,厉声道:“寨主有请!”说罢架起杜照直奔寨外。杜照急切间仔细一望,不由大惊:只见三保业已凶神似当场立定,左右是各路头目雁翼排开,寨门前早竖起一杆高标,上悬一方木笼儿,似乎是号令首级所用。

    杜照这当儿却瞧科三分咧,不由大叫道:“寨主!”一声未毕,早被两健苗反接缚好,直拥过来。三保朗然道:“杜兄昨天见教得明白,俺既统御寨众,须离不得一个‘法’字。今杜兄滥击警鼓,法当斩首,三保辱当执法,却也无可如何。”说罢一挥手,一健苗长刀高举,就要落下。只听“泼刺刺”一阵脚步杂沓,早从场外撞进一队苗卒。当头两人,一个是魁伟丈夫,一个妖娆少妇:正是那石姑寨一双新夫妇。

    当时石姑不暇细问,顿时先抢去踢翻健苗,拔刀大喝道:“怎便斩俺使人!难道俺夫妇来得不是?”说罢气吼吼便奔三保。这时半生早飞步拦在前面。三保张皇道:“且住且住!”石姑趋进道:“你说你说!”(两下急切情状如画。)这时众头目中早有两人趋进,具述所以。石姑冷笑道:“原来为此。倒是俺们无端多事,来想和睦,才闹出这岔子。既如此,俺便带杜照转去,便一天鸟事都完咧。”(的是苗姑性儿。)说罢解放杜照,拖了便是。

    众头目见不是事,不由同声道:“今天两寨主和睦相会,真是天大喜事,若因此散场,殊为不值得。俺们便请本寨主恕过杜某如何?”半生嚷道:“便是这样!俺也保杜某将来立功折罪。”三保听了,正中下怀,却是一时间不能不做些嘴脸,摆他的寨主排场。那知杜照挣命当儿误会其意,不觉“略噔”声记在心里。当时但喜脱得性命,反帮半生劝得石姑怒平。众头目便一声欢呼,齐向两寨主并半生叉臂致贺,当即各散。这里三保方喜洋洋拥石姑等入寨。
  
  大家落座后,各述近状,十分欢洽。三保起贺半生夫妇道:“你夫妇来得正好,俺正因近来龙母山石柳邓处屡有书信,具言他那里被刻下官吏压迫不堪,凡内地盗贼不获,便一古脑儿推在龙母山。这还罢了,甚而至于山苗偶出,便被各汛兵擒去,索资邀赎;一不如意,便推入强盗群里,顿时杀掉。至于山附近熟苗聚落被汛兵蹂躏,越发不堪,并且寻常交易都设种种苛条。看此光景,只怕要激起事来,他书中之意,很要联络咱们哩。”

    半生拍膝道:“刻下内地官吏本皆可杀,难保咱大姚山便安然无事。所以俺力劝令侄女,自家人不要生分,也便为此哩。”石姑笑道:“我看石柳邓终是软包罢了,咱们大姚山,那个有三头六臂,敢伸腿儿?”三保听了,抚掌大笑。一看杜照,却蔫耷耷坐在那里,便笑道:“杜兄莫怪,方才之事,俺不能不这般作做。今幸石姑等来解重围,大家正该欢畅才是。”半生道:“正是哩,今日之会,端的畅快,可惜凌老弟没得来。”

    三保询问起,喜道:“如此说来,这位凌朋友端的是位英雄。几时他转来,俺定要会会。”杜照却一面沉吟,一面偷瞧石姑,暗想道:“还是这雌儿有些情意,不像石三保翻脸无情,此后俺加一番仔细是正经。”因随口说道:“今凌兄既有事暂去,俺大小还有点贸易营生,没别的,俺也暂时告辞罢。”石姑夫妇忙道:“岂有此理,杜兄若这样,是显得胸存芥蒂了。你那营生什么打紧,俺便包了圆儿如何?再者你常说要赶县城庙会,今去会期还有两月余,忙的什么?届时俺还想同你去玩玩哩。”(微逗下文。)

    社照听了,便不言语,一望三保,却如没事人一般,只笑道:“杜兄只是发财心胜,难道俺们老主顾还销不得你的货么?”大家一笑揭过。三保便兴冲冲命端整酒食,盛为款待。一连欢叙五六日,暇时节便引半生周览山中,直待半生夫妇屡屡告辞,方才放行。从此两寨和睦。半生安居石姑寨,娱乐之余,便帮同石姑简练寨众,添整险要。这且慢表。

    且说这大姚山,地界绵远,一半儿还属永绥厅管辖。永绥本是楚南重地,况且汉苗杂处,各镇聚都有交易等事,往往便两下里滋起事来,所以永绥特设总镇提兵镇守,以防意外。各营兵士,一半儿调驻镇聚,分资弹压。这时总镇姓孔名铨,营混子出身,茅包性子。更模模糊糊,不晓得什么纪律,因此麾下兵丁大半掉臂横行,各镇上遇着交易苗人,不免有欺侮等事。

    偏搭着永绥厅官和仙榴镇本县官儿是一对儿老好子,凡遇事唯诺见长,因此孔铨越发不来约束兵丁。却是前半月,仙榴镇那县新调任一位官府,大家传说很有些风力,孔铨也没放在心上。一日合当有事,孔铨手下两个兵丁偶撞到那县里入市吃酒,一言不合,将酒家翁打得头破血出,鳞伤遍体。却被新官儿顿时捉下,派人送将来,并备有公文,立请处置。孔铨一向没吃过这硬碴儿,当时甚怒,满肚皮不自在,却碍着公事上说不去,只得如法重惩两兵,暗含着却将那新官黑在眼里。
  
  不想过得两天,他手下兵丁又闹了一段事,却在永绥地面。原来某镇上他营中兵丁,借巡查为名撞入靠山一熟苗家中。事有凑巧,人家妇女三四人方从机上脱下四五匹苗布,一旁榻上还有七八匹彩色汉布,上面印有永绥某商号的戳记,是新从城中买得,意思要比比苗布颜色。众兵见了,猛的一挤眼,大喝道:“原来窝主在这里,怪得某商号昨天被劫!”说罢,大家拥上,夺了布拔脚要走。

    那知其中更有歹的,便有一兵哈哈笑道:“这种贼老婆,若不就势乐他一下子,真憨透腔咧。”一言未尽,众兵共有八人,蜂涌而上;倒也有次有序,按个儿捉住人家轮奸起来。中有两个收场的,急切里挤不上,看得兴致勃勃,提得一身火热,不由先脱下外面号衣,预为之备。那知苗妇中有一人颇颇机灵,趁众兵翻滚当儿眼丝不见,即将两件号衣塞入院内柴草中。众兵这当儿眼不够用,那里理会?但是他们究竟胆虚,室内只管大闹,外边总有一人瞭远。须臾望见远径中有人走动,不由一声打号,屋内兵匆匆结束,个个争跑,便这等一哄而去。事过后,苗男等踅转,顿时鸣锣集众,分头赶去,业已不及。
  
  于是只得将遭事情形忙报知某土司,想法办理,并附呈号衣两件;以备按号追究。这某土司便是石三保的正管儿,素来昏懦不管事,只仗了石三保作主心骨,不消说模模糊糊,交三保想法儿。恰好三保回报石姑姑,正在石姑寨内和半生等快聚,当时接得土司之命,不申大怒道:“镇兵屡次欺人,真真可很!看光景总是官长纵容他,久而久之,俺们苗族便不用过安生日月咧。”说罢就要立带苗众直攻永绥。

    半生劝道:“不必如此。兵事一起,便没收煞。俺想替你向永绥走趟,和那里文武官吏交代此事,定要办个水落石出,明正悍兵之罪,也便是了,还用小题大作么?”三保道:“也好。你如办不出什么要领,俺再动众不迟。”杜照道:“吴兄久在楚南一带游历,江湖上很有名气,又搭着承寨主之命,此去定能如意,谅那里鸟官吏不敢轻视。”当时计议停当,准备了某土司呈报公文两份,大概是叙说某熟苗家惨遭营兵淫掠,附呈该营兵号衣两件,请查人按法严惩等语,一份送永绥厅;一份便给孔总镇。半生一一赍好,更不带多人,只和杜照匆匆下山。这且慢表。
  
  且说永绥总镇孔铨,这日方在衙署内燕坐,只见左右报道:“厅官李老爷有事来拜。”原来厅官姓李,名一鹤,市井出身,专靠钻干,遂入仕途。其为人圆滑自不消说,况且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面,未免仰仗武官处居多,所以他和孔铨甚是相得,平日价饮酒听歌,不分彼此。当时孔铨笑道:“老李来没别事,想是知得正月里某土司送俺两坛好酒,来吃个便宜嘴罢了。”于是降阶迎出。便见值客吏引一鹤匆匆踅来,却一面低了头,嘴内只管咕哝,似乎盘算什么,直至阶前方猛一抬头。

    孔铨笑道:“我一猜便着,你定是为某土司那桩事来的。”(妙沙。)一鹤攒眉道:“是是,那桩事是搁不得日子的,迟了就恐怕变坏。”(妙炒。)说罢略逊登阶。孔铨暗笑道:“他怎的便知酒味有些发酸?”(妙妙。)因笑道:“总算人家某土司有点意思。”(妙妙。)一鹤鼓起眼道:“可知他大有意思哩。”(愈转愈妙。)说罢,宾主入室。一鹤一屁股坐在客位,一只手便掏入怀内,似乎摩腹,偶然口角一掀,拖下两点涎。(妙妙。)孔铨大笑道:“唔呀,李兄便是猴急,也须等俺吩咐厨下准备杯斝。”

    一鹤一愣道:“你说的什么梦话?俺为的便是某土司那桩事呀!”孔铨拍膝道:“咳,好罗紫!谁说的不是某土司那桩事呢。”两下里这一来再也缠不清。一对儿愣了一霎,末后还是一鹤悟过,不由笑着跺脚道:“真怎么好,我的老哥!那个来寻你吃酒?难道某土司那桩事你还没接着他公文么?”正说之间,左右传进一角公文,正是某土司的。这时一鹤也从怀内掏出一角公文。孔铨却张大了眼睛乱噪道:“究竟是他娘的什么呵卵的事呀!”(居然营混口吻。)原来孔铨是目不识丁。

    于是一鹤先将那公文朗诵一遍,然后又逐一讲说一番,咂嘴道:“这事儿很有关系,总镇须作速想些道理方好。”孔铨唾道:“俺只当什么大事,却是兵丁弄几个苗婆儿!好在苗婆儿完完全全,也没缺少一点儿。今您便看某土司送酒面孔,赏他个脸,将那失号衣两兵查出,每人敲他几下军棍就得咧。再要好瞧,便加上穿箭游营,便是十二分劲头儿咧。”一鹤道:“唷,这个怕按不下罢。”孔铨诧异道:“奇哩,难道李兄方到贵任,没见过兵丁常捣乱么?”

    一鹤摇头道:“晤唔,这次很透着棘手哩!你可知某土司虽然昏懦,他手下得意头目石三保却是个大大魔头,咳唾之间便可动全山苗众。本来这次兵丁闯祸,太令人落不得台,况且刻下某土司派来使人吴半生,很是个江湖豪猾,俺一和他接谈,便瞧科三分。后来细一访他来历,果然在楚南一带很有朋游声气,近更人赞石三保之妹,如虎傅翼。他这次来意很透着不善静,不消说他背后定有安置咧,你当是小可的事儿么?”

    说着哈了腰,趋进孔铨,附耳道:“咱们这是背地里的话,你有什么不明白处,咱们这纸老虎是不可戳破的。咱们大家糊弄着多干几年,后半辈有豌粥吃,好多着哩。(今之富界皆此心理,可叹。又世局所趋,遂令全国人皆含有糊弄之想,可危载!)手下有兵是不错,说实了他们肯打仗么?无非是山狸遇着马狐子—一两下里吓唿劲。再者针对针的,也犯不着哩。”(只“犯不着”三字,足以代表今之政洽。呜呼!)

    孔铨听了,不由连连点首,少时又沉吟道:“呵呀,那一面总算了下咧,却是这一面,众兵丁被宽容惯咧,便如久撒的女人脚,忽然间一约束,倘或激出毛病怎好呢?”一鹤道:“这倒不消总镇虑得,俺早准备下偷梁换柱之计了。”说罢笑吟吟咐耳数语。孔铨大悦道:“俺真佩服你,真是目无难事。”一鹤道:“事不宜迟,今趁吴半生坐等消息,明日便依计施行,遣他回去便了。”于是一鹤匆匆去准备,这里孔铨自然悄悄知会营众。
  
  当晚一鹤知会半生,明午到刑场看斩罪兵。半生得知,十分满意。次日和杜照结束齐整,便赴刑场。只见夹道纵观之人十分热闹,见了半生等,都交头接耳。半生意气自得,大叉步昂然踅进,早见孔铨中军官和李一鹤都在那里,大家见了,也没甚话。便见中军官高举大令,左右一声喊“行刑”,便见值刑人由场外风也似拥进两个彪形大汉,却一对儿口衔木橛,那面孔气愤愤噗血一般。(便觉蹊跷。)半生百忙中方瞟得一眼,只见值刑人依次将犯人揿跪倒,钢刀一举,排头杀掉。中军匆匆便去复总镇之命。

    这里一鹤也便命半生等回客馆暂候,不多时遣人送来回答某土司的一封便函,其中词语,无非是犯罪兵丁某某两名业已按法斩决。半生看了,甚是欣然。那知杜照暗地里却探得李一鹤的鬼八卦,暗笑道:“半生一向奸似鬼,今日一般的吃人洗脚水咧。”原来一鹤提出两名死囚,胡乱替却两兵。当时杜照知事关紧要,不便说出,两人便忙忙转去。却是一时间将“吴半生”三字传得沸沸扬扬,不消两日,已传到仙榴镇那新县官耳内,当时闻,得十分诧异,便暗暗留神。这且慢表。(为下文捉半生伏线。)
  
  且说半生等踅转石姑寨,一脚跨入,却见满寨中人众奔走,处处里摆设齐整,似乎待什么上客似的。问起寨众,方知是龙母山石柳邓遗使来贺婚,并通款曲。半生听了,好不有兴。当时和杜照见了三保、石姑,具述所办之事十分顺手,将出带来便函交与三保。三保道:“既如此,也还罢了。俺明日便趁回寨之便去回复土司,便交代咧。”于是又说起石柳邓致贺之事。半生道:“这使人现在那里?俺想龙母山来的人物一定可观。”石姑笑道:“也不见得哩。倒是他夸起石柳邓来,颇象个英雄。”于是三保命左右去请使人。

    须臾引进一个大汉,生得虎背熊腰,面皮赭中带紫,一嘴短髯,紫油油颜色,一望便知是红苗族类。当时三保指半生给使人引见过,使人一望半生仪貌,顿时叉臂致敬,于是大家落座。半生致谢过柳邓见贺之意,便笑道:“俺久闻贵寨主端的英雄,十分仰慕,怎奈无缘得见。今复承使者惠临,越发令人渴想风采,不知能将贵寨主生平快事见示一二么?”使者见问,顿时大悦,便手舞足蹈,将柳邓怎的英雄,并近来峒寨中气势,铺陈得天花乱坠。

    半生一面点头,一面沉吟,两只眼只管霍霍上耸,(贼像。)随口称赞几句,却一望三保道:“您看怎么样?俺久说龙母、大姚两处天然是唇齿之势,此后倒要格外亲近哩。”使者便道:“敝寨主也委实渴慕得很。”大家听了,都各喜悦。因又谈起近来苗民被欺,使者恨道:“俺那里地处正大、嗅脑两城之间,已被压制:不堪;况复东近松桃厅,内地里设有重兵,苗人被欺侮,那天没几起呀。”大家听了,互相太息。
  
  谈过一回,使者退就客室,三保也去安歇。这里石姑和半生用过晚膳,就灯下促膝谈笑。少时半生只管低了头,含糊答应,石姑道:“你想的是什么?”半生笑道:“你猜俺这时心在那里?”石姑头儿一摇,耸鼻道:“俺不晓得你思量什么,却是俺眼前仿佛见龙母山一般。”一言未尽,半生大笑站起,踅近前挽住石姑玉手。

    正是:同气相求总妖戾,寸心合处动戈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九回:半生通好龙母山,杜照献媚虅筋具。
  
  且说半生挽定石姑,笑道:“你真个知俺肺腑。现趁石柳邓来贺机会,俺想向龙母山走一趟,一来报礼联络,二来觇战情形,将来或遇事故,省得彼此隔膜哩。”石姑道:“正是。”因笑问道:“真个的,你方从永绥厅走了一趟,端的开了什么眼呢?”半生唾道:“别提咧!李一鹤、孔铨一对儿废物,内地官吏大概是这等样子,所以俺常说,简直的怕不着他们。便是这场交代,管保他们不敢小看咱山中咧。”
  
  夫妇谈得入港,一宿晚景休题。次日,半生便将欲赴龙母山之意,向三保一说。三保喜道:“俺也久有此意,只是俺是粗莽人,便是去了,也觇不出什么情形,今你替俺去最好咧。”于是知会使人,当日大家欢叙一日。次日半生准备行装礼物,和那使人即便登程。三保看半生去了,也便率领从人踅回葵花寨。
  
  只剩个杜照闲得没干,屈指一算,去赶县城庙会还有月余光景,便安下心来,想在石姑跟前打个进步。只是石姑面首人多,一时间那里便理会到他?这时杜照只好先破些小闲的工夫,石姑果然见了他便有笑脸儿。也是合当凑进,一日杜照无意中却得了点秘诀。原来杜照有一日偶就寨外大树下歇坐闲望,只见影绰绰从身右道上踅来两个苗童,有十八九岁,各手拎骨笛吹哨之类。仔细一望,却是石姑宠童中人,不由暗笑道:“这两个崽子并拢来还不够石姑一口,也难为他撑着服侍。”正想间,两童却趋向树后。

    杜照赶忙一隐身,便听两童就地而坐,一个笑道:“昨日黄昏时,你那里去来?”那一个道:“不瞒你说,俺又伺候了姑姑一场,且是玩得写意,俺这会子还觉软耷耷的哩。”一个惊笑道:“俺便不信。自从姓吴的王八蛋到来,咱都倒霉咧。你看他那魁悟样,不消说那话儿撑得起体面,这会子还用得着你么?”那一个笑道:“你晓得什么!姑姑亲口对俺说姓吴的那话儿并不出奇。”那个忙道:“总比你还有模样,并且要冠冕些。”那一人笑道:“偏生你没猜着,姑姑高兴当儿还用手比样儿给俺看,却还不如俺有样儿哩。”

    杜照听了,顿时心头“噗通”一跳,暗喜道:“如此却有方向了。”原来杜照阳道伟岸,并稍谙房术,当年作皮肉行时,众姐儿都被他弄得狼藉不堪,至于以接杜照相骂相诅,是很有名头的。当时杜照赶忙倾耳,那个接说道:“凡事儿都要留心,姑姑性儿是无拘无束,兴之所至,譬如黄昏月下,曲径幽蹊间,若逢着他,你只作无心一般,和他闲闲调笑,等他兴动时,方能成功;你若涎着脸去寻他,是不成功的,巧咧还讨场没趣。”那一个笑骂道:“促狭鬼!偏是你饶多个心眼儿。”说罢吹弄了一阵哨子,连臂踅去。从此杜照暗得诀窍。果然不几日,一如苗童所说之法,献身于石姑,大显其能。这其间便揣摩出石姑性格,是个生龙活虎般的脚色,便暗暗留心。这且慢表。
  
  且说吴半生跟那使人一路行去,使人山路上熟悉不过,抄近道儿,不消几日便抵龙母山。半生逐处留神,细望那山形势,果然藏风聚气,山路中经过许多峒寨,都整齐非常,不由叹向使人道:“贵寨主不必见面,便知是个大大英雄,但为这三十九峒之众咸听约束,便可见他力量咧。”使人道:“是的,这些年真也亏他整理,所以有此富庶光景,像老年时自相屠戮的事儿,是没得的了。俺寨主自教练了一队藤牌健卒,共五百人,尤其骁勇哩。”两人且行且语,须臾离柳邓大峒寨约有十余里,早有跟随人先去飞报。

    半生等将至大寨,忽闻远远铜鼓声喧,须臾前林影里转出一队藤牌兵,随后一人风也似抢来,大笑道:“幸会幸会!那个便是吴寨主?”于是使人促步引半生趋上,指那人道:“这便是敝峒主石柳邓。”半生一望柳邓,果然形容雄伟,气概凛凛,于是抱拳厮见过。柳邓叉臂答礼,一把拖牢,不由喜跳得丈把高,笑道:“柳邓一介野苗,何劳豪杰辱临?吴寨主端的好气度哩。”说罢手一攒劲,半生屹然不动,柳邓哈哈大笑。
  
  这时藤牌卒早倏的一卷间首变为尾,铜鼓声动,打起一套雄壮苗歌,但见步法开动,浑似一条率然蛇,滔滔汩汩,直趋大寨。半生暗想道:“古人说得不错:九州不足限人,六经而外有事。今见柳邓,能不推为豪杰么?”于是和柳邓相携前进,但见夹道苗众无不欢喜跳跃。须臾入寨,大家就席落座。半生一眼望去,便见正东壁悬挂一幅图像,上画一魁梧老翁据石而坐,手持素书一卷,仿佛深思一般,面目儿甚是和煦,上题着“朝阳峒主石某之像”,半生方知大寨之名。刚要启问,却见柳邓恭敬敬意近像前,叉臂作礼。

    使人便道:“此像便是俺撰立约法的那位前峒主,俺柳邓寨主不忘旧德,至今凡有大事,必要向像前致告,今吴寨主惠临,可见俺寨主视为大事了。”因将柳邓当年威行约法一段事草草略述,半生听了,十分赞叹。于是使臣趋出,这里柳邓便和半生促坐畅谈起来。先问候过石三保并石姑姑及大姚山近来光景,然后笑道:“吴兄久历雄寨,看俺这蕞尔之区还能入目么?”半生逊谢,即致三保渴慕之意。

    柳邓道:“俺往年即通书大姚山,意在彼此联络,因委实内地官吏欺人太甚,方才吴兄谈起贵处光景,不令人气破肚么!今俺这里熟苗众常常被欺不必提,便是山中生苗众偶然群移势孤,踏入内地,也往往横遭无妄。不多日前,便有四五人在松桃厅界内被营兵劫杀掉,硬说是捕杀强盗,将首级去报功。还有各处趁墟镇之交易苗众,往往半路上被人劫掠,当地官吏都不理会。近来更有不许熟苗众租佃人田之说。”半生大惊道:“真个的么?如此恐变乱就在顷刻哩。”

    柳邓愤然拍膝道:“此说若行,俺柳邓自有道理,难道便束手待毙不成!”(为下文苗乱伏脉。)半生听了,便趁势大肆谈锋,虽是一片大话,却说得井井有条。你想柳邓一个山中生苗,晓得什么?当时真是闻所未闻,不由钦佩万状。即日酒食联欢,次日复大集三十九峒峒主齐赴朝阳寨,与半生会面。不多时次第到来,半生一望这群魔头,一个个怪模怪样,五颜六色。其中最丑的是狗头峒主,身长丈把高,浑身短毛儿,掀起挺长的嘴,讲起话来总带些汪汪声调。当时见半生衣冠奇伟,十分阔绰,顿时笑吟吟踅近,前蹿后跳。

    最后是留人峒女峒主,生得姣好白皙,俏庞儿上另有一种粉淡淡红馥馥桃花颜色,璎珞被体,穿一件孔雀尾毛织成短衫,金翠曜目,顶束颓云矮髻,余发漆光似直拖至腰,乍望去便如仙女一般。原来这留人峒女多男少,凡汉人到那里,十有八九不思量出来,往往髓竭丧命,所以名留人峒。这峒主名叫乌苏搭,善用两柄短剑,捷疾如风,更是绝世尤物。(为后文气走冷田禄伏脉。)当时半生见了,暗暗称奇。

    须臾数苗女盛装前引,柳邓大踏步出来,大家参谒过,便同半生同入广室。里面列席早都准备停当,柳邓一一引就座,顿时围成个栲栳圈儿,于是酒食迭进,欢呼畅叙。酒到半酣,柳邓便述半生怎的英雄,并来龙母山之意,众人听了,都各欢呼。恰好乌苏搭和狗头峒主挨坐,当时嫣然一笑,偶一回头,不想狗头峒主一张长嘴正伸将来,意思想说什么,不偏不倚,正触在乌苏搭玉颊上。众人不由都笑,乌苏搭不好意思,水灵灵两眼却笑睃半生。(其中隐然有冷田禄在,妙妙。解如此用笔,方当得“灵活”两字。)
  
  正这当儿,忽闻寨外一阵角声。柳邓起笑道;“敝寨武备都是平常,惟有藤牌卒还会憨跳一二,便请吴兄赐观,不吝指点如何?”说罢手携半生便踅向寨外,众峒主也一拥而出。半生留神望去,便见藤牌健卒齐整整排作两阵,两阵主者手提长刀一挥,一跃丈余,口号喝处,两下里大呼突进,顿时纵横跳荡,风团般互相攻取,真赛如猿猱般灵捷。

半生仔细望去,虽然矫健,只是变化之法缺略尚多,不及内地阵势。(暗应照滕。)自以新客,不便直言,便笑道:“端的好一队健卒!于藤牌之道,十得八九。山地用武,此法最能制胜,只要不遇善用钩镰步枪的敌人,无不取胜。”(灵逗下文。)因将钩镰步枪法胡吹一阵,众人听了,互相惊顾叹服。惟有乌苏搭竟眉欢眼笑的瞅定半生,目不少瞬,原来他也佩服极咧。柳邓听半生一番议论,越发以他为知兵。当时相让入寨,大家匆匆饭罢,各归本峒。半生便趁暇又说回两山联络许多便当处,柳邓大喜,于是款待半生数日,遍阅山峒,方才放行。便仍命那使人相伴,一切馈贻丰厚,自不消说。
  
  这次半生回程,却要趁便踏踏山左近厅县,其中用意自不必表。于是迂途行去,恰好行经文山县,刚来至近城道上,忽见一小小布裹丢弃路旁。从小岔路上正踅来个儿童,一看布裹,扬长便走。半生随口嘁道:“小哥转来!这布裹想是过路人丢掉的,你遇着何不拾去呢?”儿童吐舌道:“俺可没这胆子,俺这里休说是大天白日没人敢拾物,便是黑夜里,只管将物件丢在街上,也没人去拾哩—一因俺这里县官儿法度好得紧。”半生耸然道:“原来你这里有这等官府。此位县官姓什么呢?”儿童道:“您真是外路客人,怎连史老爷都不知道?”正说之间,岔路上又一儿童跑来,叫道:“阿哥快走,咱们进城看衙前打镖耍子去!”说罢,拖了前童如飞而去。这里半生十分怙惙,便也随后赶来。
  
  不多时已近城,虽是小小山城,倒也十分齐整,楼橹森然。城头上飘起一面大旗,上现一大大“史”字,须臾画角呜呜吹了一阵。原来近苗地的山县,县官儿都挂营务处的官衔,并招募勇壮,以为镇慑地面并缉捕盗贼之用。半生见了,倒不为意,只是惦记着儿童之语,便一望日影,向使人道:“看来日落还早,我们且去衙前张张再寻店如何?”于是两人一路问途,直奔衙前。只见衙左边一片教练广场,十分宽大。场四角各有旗帜,门户井然,布置得十分得法。

    这时场内正有十余健勇操演短刀,捉对儿或进或退,跳跃如飞,互相攻击。半生一眼望去,便知是经过名人指点。方在暗暗称奇,只见刀法演过,却另有一队登场,一个个短衣快靴,精神虎虎。百步之外早竖起一面标牌,那牌儿不过方寸大小,却是铁质。于是队人分曹,依次掏镖打去,但听“当当当”敲罄一般,无一镖落空。诸人发镖时,各显身手,或背手,或卧地,或连如贯珠,或突然一击,好不妙相得很!这队过后,却是一排钩镰枪,半生这时越发凝神。

    但见两阵上银花乱卷,那钩挑掠刺之法端的着着到家,竟将半生看呆良久。须臾司操人举旗一挥,诸队肃然列立,少时由四门徐徐退去,仍是静荡荡一片操场。半生少时神定,方同使人踅向旅店。向店人细一探问,方知这本县官儿姓史名绍登,雅好武功,自抵任以来,便亲教了三百名随身勇壮,都选的是本地精壮少年,现方要招选各乡丁,互相传习哩。半生听了,以为是少年官府好事罢了,也便抛在脑后。不多日,行抵大姚山。石姑等接见了,询知龙母山相待情形,十分欢喜,便一面遣回使人,一面着人报告三保,过得几天方稍静下来。只是杜照知得许多情形,倒冷冷的不甚理会。(可知别有理会处。一笑。)
  
  这时已交十月之半,去县城庙会之期只有三四日光景。原来仙榴镇这县名为长水,从先是一大大墟镇,改县未久。每年十月半后有次庙会,一连数日,十分热闹。左近县商贾云屯,百货山集,山内外生熟苗人也各备土货,趁会交易。县城南门外另有一片市场,长可数里,赶会之人真个蚁儿相似,江湖生意等人越发不可胜计,倒也是个非常盛会。一日半生和石姑正在款款闲谈,只见杜照一脚跨人。

    石姑俊眼一瞟,却笑道:“真个的哩,县城会期快到咧,杜兄贸易勾当也须预备了。”杜照听了,一个欠伸,笑道:“俺近些日只是懒懒的,不待价去,吴兄高兴,自去玩玩倒也罢了。”(便脱卸自己。又隐然写与石姑淫秽事。)说罢一望石姑。半生道:“你是向导,如何不去?你交易事却不打紧,俺想自赴永绥交涉后,咱山中总算有骨头,满面子,不消说声气也大,咱就势到县城探探近来口风岂不好么!将来杜兄贸易之事只好作彤身,其实便是谍探得重任,以后许多事正要借重,如何说起懒怠话来?”一席话说得杜照只好干瞪眼,堡望石姑,却笑道:“俺恐您方从龙母山踅转,没歇得几天又要劳碌,其实俺早就闲得出油咧。”(可谓自具供状。一笑。)于是顿时议定。
  
  这当儿汛房所寄之货色早给杜照送至寨中。当晚便在己室中,一面检点应带之货,一面沉吟道:“绝好的个空班儿,偏生他定要俺去。俺若不去,何等写意!只恐明日这时节,石姑姑许多妙态尽俺老杜受用咧。”想到这里,竟有些痴痴迷迷。随手拈起一件货物,用手掂了掂,不觉失笑道:“这物儿不须带去咧,大会上此货多得很。”原来是件广东藤筋人事儿,制造得维妙维肖。杜照正在自捣鬼,只听背后微笑道:“你一个人儿捣什么鬼?”说着一缕肌香钻入鼻孔,柔滑滑手儿已附向肩头。

    杜照忙一回顾,却是石姑,业已倦眼惺忪,偏着个睡髻儿,只裹了一件长披衫,下露半段白生生小腿儿,似乎梦回又起的光景。杜照猛见,未免不好意思,赶忙揣起人事,喜跳道:“你怎的得暇出来,难道吴兄睡沉了么?”说着挽定石姑脖儿,拉坐于榻,一只手便去抚摩他小腿道:“你看都有些凉愔愔的咧。”石姑笑道:“他那会子便困咧,我不耐烦看他那蒙眬样儿,便顺步寻将你来。”说着“嗤”的一笑道:“你端的什么物事?这等鬼鬼祟祟,藏之不迭?”杜照正色道:“没什么,左不过寻常货儿罢了。”

    石姑笑唾道:“我早张着咧,便是寻常货,怎的那等怪样儿?难道你藏着有用处么?”(绝倒。)杜照忙道:“呵唷,俺一百个不用他,倒是你用用还将就的。”说罢,笑吟吟探手于怀,猛的昂藏藏抽出那物。石姑虽是淫荡,却山中苗女,等闲不曾开过这种眼,当时一面惊笑,一面接过赏玩。这时杜照却搂定他附耳数语,石姑玉颊生春,笑唾道:“你只嚼得中听,我不信便有这等好法。”

    杜照笑道:“此物不过堪当补阙之任,为燮理阴阳的一助罢了。你若不信,少时便知。”石姑听了,眼波一漾,顿时笑嘻嘻靠入杜照怀内,拎起人事,只管向杜照嘴内塞。(写石姑此态,是应有之节目,然着此一段,却为后文吴、杜相忤之大节目张本。譬之国手落子,更无闲着。)杜照一笑,方要去解他披衫,只听一阵“砰轰”乱响,两人大惊。

    正是:饶他色胆天来大,难免惊魂鼠样微。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劫牢狱官衙溅血,趁庙会狭路逢仇。
  
  且说杜照正要和石姑如此云云,只听承尘上“砰轰”一阵响,却是群鼠相逐。于是两人不复闲话,栩栩然渐入佳境。良久良久,杜照便趁势请出补阙官来以代己任,石姑果然纳谏,更且如流,方知杜照之话不是哄自己,当时便喜孜孜善藏起来,悄悄而去。次日杜照结束停当,带了应用货包,半生也扮作商伙模样,各携朴刀,匆匆登程。行至山半,已见苗男女纷纷价去赶庙会,及到得仙榴镇,越发行客络绎。

    这时那店翁一见半生等,越发殷勤,忙笑道:“杜爷货担俺隔两日便检点一次,今且喜杜爷来咧,明日赶会,保管利市三倍。头些时那位凌爷从此经过,谈起吴爷许多际遇,俺好生欢喜!并且说起在山道中曾救一采药客人,名刘大成。此人是俺认识的,他便在城内南门里住家,专以发卖生药。杜爷等到城,替俺代个好儿去如何?”杜照道:“是呀,俺也听凌爷说过此人,他还借给凌爷药锄儿哩。既是凌爷救过他,咱们到城便老实实扰他一场,也不为过。吴兄你看使得么?”半生听了,随便唯唯。
  
  当时午尖毕,杜照挑起货担,那一货包便让半生背了,一路迤逦行去。原来这长水县城离仙榴镇不过百余里,两人旅宿一宵,次日不过巳分时便已到咧。正从市场旁踅过,两人不暇细看,好容易挤近南门。只见弹压庙会的城兵一个个横眉溜眼,却有一样,那眼光儿专向女娘儿身上瞟,因此吴、杜混入也没人理会。两人踅过几家店肆,恰逢一人站在门首闲望,杜照陪笑道:“借何一声,这里有位刘大成爷台住在那里?”那人笑道:“只在下便是刘大成。尊兄上姓?何事见访呢?”杜照喜道:“巧得很!如此借一步说话。”
  
  于是大成让杜、吴入就客室。杜、吴放下担裹,和大成重新见礼,宾主落座,彼此一通姓氏。杜照提及凌鲤,大成惊喜道:“原来兄等都是凌兄好友,既如此都是自己人了,幸会幸会!”半生听了,方客气得两句,大成嚷道:“俺不遇凌兄便没命咧,老兄们还客气什么!”说罢将杜、吴另邀人一所跨院,十分静洁,又一面唤备酒饭,好不殷勤。须臾宾主就座,一面吃一面叙谈。大成是个朴实实商人,无非说些个市面交易等事。

    少时饭刚用罢,便有肆中人寻大成讲说,于是杜、吴趁势道:“刘兄且请治公,俺们也便赴市场望望。”大成道:“好好,今年会场上且是整齐,像往年那一应混混地痞人等都不敢出头咧。不但小偷赌棍等绝迹,便是轻薄子弟,抓俏脸、攫女鞋的脚色也都绝迹。因俺这位新官儿办事认真哩。”吴、社听了,也没在意。当时别过大成,直奔城外市场,抬头一望,好一片热闹光景!但见:芦棚栉比,俨然街巷纵横;布幕云连,宛尔阅阀填咽。肩摩毂击,何殊四达之衢;异宝瑰珍,不减五都之市。红尘扑面,随风卷浩浩人声;黄气腾空,践土化蒙蒙雾气。携男抱女,张家嫂逐李家哥;跳东撞西,大伯伯拉小婶婶。高拱手,低讲价,逐处是和气商人;腆狗脸,假虎威,又来了大衙朋友。觌面匆匆成一笑,你东我西;刚才分手又相逢,大来小往。真个是边鄙相沿小庙会,汉苗交易大商场。
  
  当时两人逐处游逛,只见各熟苗成群结队,一般价占片市场、出列土物,却是牙侩等人,格外价吹求勒抑,动不动呼来喝去,各熟苗只好唯唯。半生见了,颇为不平。两人踅到稍静处,半生道:“杜兄见么?你看内地里待遇苗人到处如此,将来总会闹事的。”杜照却不理会,只随便探询些刻下市情,预备卖货。直游至日色平西,方才踅转。方进得南门,走到大成市肆前,只听背后马蹄乱响。忙一避道,却是一青衣干仆策马跑来,随后一乘蓝呢小轿,十分华丽;轿后一骑马,上跨一垂髫小婢,另有两名皂衣公人夹舆而趋,手提老大藤鞭,直吆喝过来。

    半生方要转身入肆,恰好一阵风过,吹起轿帘,半生一望,几乎失声。抢攘之间,那轿已如飞而过,走得半箭远,忽一打杵,便见一个公人属耳轿帘前,又向大成市肆望望,方一拥而去。当时半生也不向杜照说破,及见大成,便问道:“那会子刘兄说这新官儿办事认真,他姓什么呀?”大成道:“姓鲁,是从某县调任的。”半生道:“哦,那么他家眷定然随任了?”大成拍膝道:“别提咧,若不因他家眷,俺还不至失个险哩!那日俺采药遇毒蛇,便是给他宠姬寻药去哩。”半生听了,不禁哈哈大笑,却随口道:“奉官命寻药,倒好得些善价。”
  
  须臾天色将晚,大成自去吩咐晚膳。半生一望杜照,却忙碌碌检置货物,因悄说道:“俺没说么?你这买卖是影身儿,认真忙碌怎的?你可知咱们仇人现在这里,端须想个计较哩。”杜照愕然道:“怎么?”半生道:“你不听大成说新县官姓鲁么?”杜照道:“俺却没留心。”半生因将望见轿中人便是鲁官儿的宠姬之事说了一遍,杜照喜道:“巧得很!但是怎样摆布他呢?”

    半生切齿道:“他既到这里,不怕他飞到天上。停两日咱带领苗众,假扮强盗,劫他娘的县衍,抢了那雌儿便了。今夜等俺略施小术,且大家乐他一下子。”社照道:“妙妙!”两个色鬼正谈得起劲,只听外面店人噪道:“头翁少待,刘大成就去!”接着一阵脚步杂沓。灵、杜听了,也没理会。须臾店人来掌上灯烛,端进酒饭,却笑道:“尊客们且请自便,俺主人有些事体,不得奉陪。”

    于是吴、杜匆匆饭罢。店人来撤具,半生便道:“今日奔走劳碌,有些虚火心跳,你店中可有朱砂?俺要用些定定心。”店人道:“有有,少时随茶水取来就是。”说罢踅去。不多时取到,便道:“尊客们安歇罢,这院落静得很,最好养神。”说罢踅出,随手儿俺上院门。半生一倾耳,业交二鼓时分,便和杜照略谈半晌,忽笑道:“是时光咧。没别的,杜兄只好屈避片时,等俺事毕,你听俺呼唤如何?”
  
  杜照应诺,即便趋就厢室,黑魆魆猴在那里,但听半生窸窣作做,不知捣的什么鬼。少时见正室窗上红光一映,料是焚符。杜照正有些毛手毛脚,恰好有一阵旋风滴溜溜起于空庭,顿时纸窗上忒忒乱响。杜照脖儿一缩,暗道:“吴半生真有些鬼吹灯,我且张张去,看个活春画那些不好?也省得他忽然变卦,将我干起来。”于是悄悄踅去,舐破窗纸,只见半生正一手捏诀,禹步作势,忽的一声悄叱,烛光顿绿,那焰头越缩越矮;微风一振,案前顿现一白衣女子,向半生一俯身,似候命令。

    杜照大骇之下,便见半生手诀一撒,“晔剥”声烛光大明,女子不见。正这当儿,忽听院门外一声喊,顿时灯笼火把火杂杂抢进许多公人。杜照大惊,忙一滚身,藏入室旁夹巷。但听“砰啪哗啦”一阵响,索子乱抖。半生大喝道:“不必如此,吴爷随你去就是!”抢攘之间,早见半生被捉出来,大家一哄而去。这里杜照赶忙撞出,冷不妨店人等一拥而进,大家正撞个满怀。

    杜照张口结舌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店人顿足道:“俺也不甚明白,便是公人说奉本官之命,来拿吴爷。杜爷你和吴爷是朋友,想摸些头绪罢?”杜照那里敢说?便道:“俺越发不晓得,你们那位探探去何如?”中有一人道:“俺便去,便是俺主人黄昏时被官唤去,也还没转来哩。”杜照趁势道:“如此快去罢,官事儿牵拉上不是耍处。”那人听了,匆匆而去。这里众人纷纷猜议,有的道:“想是吴客人货没上税,再不然得罪了公门中人咧。”有的便道:“要是因平常事体,还值得差捕役单刀铁尺的闹么?”

    杜照听了,却沉吟不语,只急得抓头摸屁股,热锅上妈蚁一般。转眼间一个更次,却见那去人气急败坏地跑来,劈头便道:“这事儿可不在小处哩,吴爷已收入大狱咧。俺听人说,本官提上吴爷去,不容分说,便重责一顿,然后喝道:‘你这厮恃邪肆恶,久已当诛;况又亡命于大姚山中,蛊惑苗众,意存叵测。前些时胆敢挟凶苗石三保之势,公然赴永绥和官长交涉,本县早就风闻得咧;今又趁长水庙会,来觇虚实。据你那一件罪,也应斫掉脑袋!’你说吴爷那句回话更透着稀奇,他却大喝道:‘你不必多话,谁让俺送你顶绿头巾哩。’”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是怎样个交代呀?”杜照不由“哼”了一声。

    那人接说道:“俺当时听人家说得糊糊涂涂,后来见着俺主人愁眉不展的在押房闷坐,向俺道:‘官儿唤我,是问问吴爷来的情形,没甚打紧,只怕少时便释回的。’俺道:‘吴爷今天才来,怎的官儿便访得呢?主人道:‘我听公人们谈论,说本官宠姬从庙会上回来,曾在轿中张见吴爷哩。’(半生入狱一节,由店人叙来,是省笔法。)你说这不又是个过节儿么?”众人听了,连连称奇,便向杜照道:“杜爷莫着急,明天先去望望吴爷再说。”于是纷纷散去。
  
  这里杜照静下来,沉思良久,忽暗喜道:“我真是傻透腔,吴半生自作自受,干我屁事!我回山独据石姑姑,好不有趣。”想到这里,喜得打跌。少时忽觉不甚妥当,仔细一想,猛又躁汗如雨,暗道:“若舍掉半生,恐怕石姑姑怒将起来,不是耍处。别看他和我要好,苗婆子一翻脸,不会认人的。那时节休说是独据他,便依然像刻下耗子偷油似的聊解馋吻,也怕不能咧。这事儿与俺老杜竟有偌大不便,但是凭我这脑袋又如何救得半生呢?况且这事儿耽搁不得,究竟怎好?”想至此只急得满屋乱踱。少时忽一凝思,定了主见,便忙忙收拾货担,草草睡去。
  
  次日天色微明,他已一咕碌爬起,肩起货担,喊起店人道:“俺想公门中事,第一须用钱财,俺便将货物去折售于市场行中,以备打点吴爷之用,少时俺便回来去望吴爷。”说罢,三脚两步,匆匆而去。这里店人等呆候过午,不见他转来,大家正在怙惙,只见“哄”的声又撞进一群公人,高举绿头签大叫道:“杜照在那里?”一言未尽,刘大成也随后赶来,问知杜照走掉,只急得跺脚。公人瞪起眼道:“刘爷怎么样罢?官中事您有甚不晓得?筋节儿只在俺差人回复理。”大成赶忙陪笑道:“这是头翁等亲眼见的,俺方才被释回,难道是俺放……”

    公人冷笑道:“你这片理只好向婆子说去。那么俺带你回复本官如何?好么,跑掉了。”(饶两句,神气更十足。)大成听了,情知须钱到公事办,于是将总头儿邀入密室,两人嘁喳了一阵。须臾总头笑眯眯的出来,一面道:“得咧,我的刘爷,咱们是老交儿咧,漫说这点把事,便比这大十倍,为朋友难道破不出屁股么?”说罢向众喝道:“走哇!咱们到市场上寻寻再说。”于是大家会意,反道扰而去。大成叹气道:“这是那里说起?那会子本官拷审吴半生,又究问起杜照来,原来也在他手内犯过事的。看官儿火头,委实不小,现已忙备详文,飞禀上宪,那光景回文一到,吴半生便须吃刀。听说还要酌请永绥镇的兵来,以防意外哩。”
  
  不题这里胡噪。且说鲁官儿见差人回复杜照跑掉,以为是知风远飏,急切间未料到别的,便略责差人,四处行文缉捕。却忙忙准备公文,详叙捕获吴半生之事,向永绥总镇处请酌拨兵队来长水,防护意外,怕的是山苗闻信,或有暴动。当时孔铨接到公文,糊涂涂向左右道:“呵呀,这吴半生是那个呀,怎说得这般重要?”

    左右一回说,孔铨方恍然道:“哦,原来是替苗子跑穷腿的那人呀,我看他作的也不像咧。左右兵丁们到那里也是吃饭,(到那里仅仅吃饭,便是顶呱呱的丘八爷。此吾民馨香尸祝以求而不能得者。)便拨给他一队,打甚鸟紧。”说罢刚要传令,左右报道:“李老爷来咧!”帘儿一启,一鹤已笑吟吟鞠躬而入。见案上有件公文,那读公文的仆人还逼定似的站在一旁,因笑道:“总镇精神真好,大天早晨便处分公事。”说着落座,随口道:“什么公事呀?”

    孔铨一张大嘴顿时响亮亮一个呵欠,一拍大腿道:“操娘的,俺昨夜玩了一宿,这当儿抽掉筋似的,谁耐烦理会没要紧?都是老鲁来麻烦,你听听罢。”说罢向读文仆人一望,就势向炕榻靠枕上一歪,伸出只大粗腿向一小仆道:“你给我捶捶,尽管酸软得像他娘的棉花咧。”
  
  这时仆人业已朗朗读起,捶腿小仆捻起对美人拳碎碎起落,孔铨合了眼十分舒齐。一鹤扯长了耳朵,只管点头咂嘴,半晌一掠鼠须,(化工之笔。)一时间各有各态。少时读罢,仆人退出,一鹤还只管颠头拔脑,孔铨猛一睁眼道:“李兄,你看多么麻烦!”一鹤道:“麻烦倒在其次,鲁某人也太透着硬梆梆咧。他字句间明笑总镇被吴半生吓唬住,亏得他来捕获,这不是当面揭短么!还特来请派兵,这一着更来得挖苦。”孔铨听了,顿时跳起骂道:“怎么姓鲁的竟来消遣我?”

    一鹤冷笑道:“总镇真大量,难道忘了他到任之初便来请办打架的兵丁么?还等这当儿来消遣?”孔铨听了越怒,乱噪道:“便是俺死爹跳出土,也休想请得兵去!”一鹤笑道:“话又不是这等讲,官中事体,切忌莫说死煞,只给他个不痛不痒的大麻木,方才面面圆到。譬如总镇定不派兵,倘或吴半生出了岔子,这干系便到总镇身上咧。今只用延宕之法含糊应付他,就说是不日派兵,现因本地面防务不敷,须待酌为抽拨。等他那里如果再催,再想别法搪塞便了。”(官中延宕秘诀,却被一鹤揭出。)孔铨听了,连连道妙,于是依一鹤之计,支吾过去。
  
  鲁官儿却不知就里,只得派本城汎兵加意护狱,呆等几日,不见派兵到来。这夜鲁官儿方在内室和宠姬闲坐,猛的帘儿一启,冷森森一股刀光眼前一耀,倏的一美貌苗妇跃入,喝道:“狗官若动,且吃俺一刀!”鲁官儿方在惊呆,只见一人徐步随入,不由分说,“唰唰唰鲁记向”官耳几光,大叱道:“认得俺吴半生么?”说罢,推翻鲁官儿,高据在座,喝道:“你听明白,俺可要别过你咧。这妇人便是石姑寨的石姑姑,区区不才便是他女婿,俺来去须要明白,你若寻俺,只向石姑寨去。没别的,俺还得借用你一件妙物儿。”说罢扎实实去拖那宠姬。苗妇喝道:“这娼妇正是祸端,且给狗官作个榜样。”说罢刀光一起,宠姬一颗头顿时落地,“噗哧”声项血四溅。仓惶中烛光一摇,苗妇拖了半生,瞥然不见,只剩个断头美人横尸在地。

    原来杜照早奔回石姑寨去报警闻,石姑大怒,就要领众攻城。正在部署,三保也闻警赶来,便道:“凭你本领,一座监狱有什么费手处?莫如先救出半生,再作区处。若先张扬举动,恐于半生反大大不便。倘解赴省会,或立时杀掉,都未可定。”石姑听了,甚是有理,于是改装下山,只扮作寻常趁墟苗妇,混入城中。一切途径情形,杜照已说得明明白白,当晚人静,石姑飞入监狱,略施身手,已将半生轻轻提出。那巡铃警柝只管响得震天,两人业已飞入衙署,却正是鲁官儿闲坐当儿。当时鲁官儿吓呆在地,怔了半晌,方极力大叫一声。值夜婢仆仓惶奔入,三不知一个跛脚丫头一脚踹去,正踏着尸身,顿时一个扑虎,正砸在鲁官身上。鲁官喊得一声,顷刻昏去。

    正是:惊余仓猝犹疑贼,变起非常莫辨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一回:雷泽镇英雄奉母,大姚山苗众称兵。
  
  且说鲁官儿惊惶之中,还认是苗妇扑来,顿时昏倒,左右连忙救苏。那跛脚丫头战抖抖爬起,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正这当儿,署外一阵喧闹,原来是飞报狱警,顿时满衙大乱。有位刑名师爷办了两件稿文,搁下笔,方凑到师奶奶床上,合身一歪,“啪哒”声甩脱一只鞋,嘟念道:“唔呀,这件案情,其中倒大有杭榔头。”随手一伸,却拍在师奶奶脖儿上,师奶奶惊醒,唾道:“半夜三更,还只管闹杭榔头!”一言未尽,只听满署大哄。

    师爷大惊,秃头跣足奔出。方撞至二堂前,只见衙众纷纷,中有一人,急匆匆将他拖牢,大跳道:“某翁,兄弟从此就交代咧!你看这可怎么好?”却是右堂四老爷,这时气急败坏,真赛如从面缸打出。(俗呼典吏为四老爷,已不可解,而吾乡俗竟至呼地保为六老爷,可谓愈出愈奇,匪夷所思。附着一笑。)当时师爷问知跑掉要犯吴半生,刚叫得一声“呵呀”,只见一仆人面无人色,从内跑出。见了师爷,不暇言语,往内便拖。

    师爷一面道:“怎的怎的?”业已脚不沾尘,撞至屏后,还听四老爷胡噪道:“某翁见了堂翁,替兄弟维持呀!”抢攘之间,衙众也跟入几人。方来至上房门首,已听得师爷跺脚,一片山响,鲁官儿正和他述闹事情形。师爷恨道:“这都是孔总镇误了事,至今不派兵来!好在咱早去了请兵公文,这一着便站住理。今兄弟便连夜价办出详报上宪的公文,明天东翁速赴永绥,面谒总镇。他如肯认错,替咱办人,咱这公事,暂不上报。都是同官一场,犯不着掀人过失。他如不懂交代,这就怨不得咱咧!”说罢一望尸身,太息而出。这里鲁官儿半晌之间,也没说出所以然,只得依师爷计划准备一切。当时忙忙棺殓宠姬,一切琐情,不必细表。
  
  且说李一鹤这日傍晚方在闲坐,只见左右禀道:“总镇有请。”一鹤点点首,便命摆晚饭。方拈起箸来,只见一仆又匆匆踅入,禀道:“总镇有要事待议,便请就去。”一鹤顾左右道:“不是日平西时,长水鲁爷来了么?莫非又为请兵事儿?”左右道:“恐怕不是。小人闻得鲁爷左右传出消息,说是要犯吴半生由狱中跑掉咧!”一鹤听了,“啪哒”声箸儿落地,跳起道:“这事儿是闹僵不得的,总镇性儿,定不会对付鲁爷。”(才俊亦可喜。)说罢,顾不得唤舆马,匆匆便走。

    刚一脚跨入孔铨公事房院内,已听得孔铨拍案大跳道:“那个王八蛋才怕你详报上宪!你的干系,如何寻到俺头上来?”说着“哗啷”一响,便有个仆人毛手毛脚拾了个碎茶杯出来,一见一鹤,赶忙揭帘高报道:“李老爷来咧。”一声未尽,孔铨“嗖”的声跳出,拖住一鹤,手掠鼻梁道:“李兄你看着,俺姓孔的算和鲁某人干上咧!操娘的,他有事寻俺,要好说好讲还有商量,动不动详文咧,上宪咧,腆起张驴脸,作腔作势,归根儿怨俺不派兵才致出岔子。吴半生还有可说,那么他玩小婆子,还须俺派兵伺候么?”

    一席话夹七杂八,便将一鹤拖入室中。一鹤道:“总镇莫躁,此事须大家设法才是。不然闹到上宪跟前,都有不便。”孔铨喊道:“若设法,只好动兵将吴半生夺回。”一鹤笑道:“若这等大张旗鼓,上宪安得不知?”孔铨掉头道:“噫,这就难咧!”一鹤沉吟一回,微笑道:“总镇忘了过天恰是万寿节么?”孔铨愕然道:“怎么?”于是一鹤站起,附耳数语。孔铨道:“便是如此,咱也软压他个当头儿。”两人计议停当,分头准备。这且慢表。
  
  且说石姑等连夜价踅回寨,大家厮见,都各欣喜。三保余怒未息,只管和半生商议侵掠内地。这其间还有杜照,煽起小扇子。原来他逃回报信的大主意,就在煽动干戈。官中一怒,杀掉半生固然好;即不然,官中必牢系半生,一时间莫想回寨。这当儿他坐山观虎斗,外带着独媚石姑,那些不好?不想绝好主意,被三保暗暗打破,先救出吴半生来,这时三保趁怒,有侵掠之意,他如何不附会其间?因此一商议,转眼过得三两天,(三两天中有许多事在,看他虚写来,情节凑密处。)抢攘之中,便忘掉将半生这档子事,去知会某土司。

    这日三保和半生等正在指天画地,半生道:“苗众侵掠内地,本是常事,这次举事,咱须深入纵杀,给他个厉害,庶为一劳永逸之计。”正谈得高兴,只见左右入报道:“现有龙母山急使到来,说有重大密事,立候进见。”半生惊道:“莫非他那里禁熟苗租地之事闹起么?”三保沉吟道:“龙母山果有事发生,咱们当怎样打算呢?”石姑笑道:“俺久已闲得不耐烦咧!咱趁势合伙,杀抢他娘的。从这里起手响应,先占了永绥长水再讲,你道好么?”

    半生听了,却鼓着眼,半晌不语。杜照喜跳道:“妙妙!”说着一膘石姑。(杜照注意,只在这里。)半生道:“你晓得什么!凡事儿须先看看筋节,如果他那里是因事来联络响应,咱须观望几天,以他胜败,作咱起事的标准,是不可冒昧的。”三保道:“好好!如今先问问来使之意再说。”于是请入来使,大家厮见,还是上次送半生的那使人。只见他行尘仆仆,十分慌忙,不暇寒温,便由贴身取出柳邓手札。三保忙忙折看。
  
  这当儿石姑等,早麻林似立在背后,都睁大眼睛。只见书札上寒暄语后,便叙事道:顷者内地禁熟苗租地之事行,是绝我也。绝我者,我得而报之!三五日间,起吾山之众,袭围正大、嗅脑两城。赖君之灵,势如破行,两城之下,指顾间耳。会当分众,东指松桃。今已以偏师,遏松桃来援之路,鼓行而东,当俟两城下后。黔中疆吏,靡知兵者,遂吾豪举,正在此时。足下与敞寨,辅车之势也。无龙母则无大姚,不待蕃蔡,幸起众响应,窥机进掠,则势厚而力雄,无虑不得志矣!专使以闻,敬待指挥。
  
  三保看毕,方在沉吟。半生却跌脚道:“松桃要地,怎的不出其不意,给他个并力齐下?但以偏师遏援路,济得甚事?”(便见狡黠。)使人道:“俺寨主本想同图松桃,因起众之初,拨一队去攻松桃,路经文山县界,刚踅至隘路中,冷不妨由深菁中撞出一队勇壮,虽只三二百人,却骁健非常,并分道埋伏数里之远,一声接号,大呼突斫,恍如有千军万马声势。拨去的一队兵,竟被杀伤大半。

    原来是文山县官史绍登的勇壮,委实厉害得紧。俺寨主要同围松桃,又恐文山勇壮跟袭其后,因此方暂作牵遏之势哩。”半生拍膝道:“不错不错!前些日咱们路过文山,见勇壮操练,俺便诧异。原来这史官儿真个了得!此后倒要仔细。只是这不同围松桃,却大大失着。”说罢一望三保,微微而笑。使人焦躁道:“石寨主尊意如何?俺还须赶回复命哩!”.半生笑道:“足下且退用饭,容俺们斟酌。”于是使人退去。

    石姑跃然道:“俺闻沿龙母山脉,黔楚交界间,有一险要,名赤霞关,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咱要响应龙母山,先须扼拒此处,控制敌人,又可以策应两山。”因向三保道:“阿叔若脱不开身,俺愿当此任。”杜照拍手道:“好好!俺也去。”半生失笑道:“你们真正孩子气!你想石柳邓是何等脚色?他早已向我谈过此处险要,这当儿他会不遣人扼据么?巧咧,便许遣留人峒主乌苏拉去哩。”石姑笑道:“如此说,这乌苏拉,定是个三头六臂的脚色了?”

    半生笑道:“你偏没猜着!他是个三绺束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家。若讲模样儿,竟和你差不许多。”杜照道:“噫噫!”百忙中,笑吟吟瞅了石姑一眼。石姑诧异道:“真个的么?”三保摇手道:“今使人急于回报,咱们到底怎生打算呀?”半生道:“依我看,还是稍候消息,方为万全。”一言未尽,只见一人不待通报,飞步抢入。三保一望,却是某土司的心腹仆人,业已跑得急喘喘气息仅属。望了三保,只张大了口,连连跺脚,良久方急说道:“祸事到咧!昨天俺家主照例赴永绥去叩祝万寿节……”

    半生眼睛一转,摇手道:“低声!”仆人接说道:“不想总镇孔铨说什么吴爷在逃,并石姑姑杀死人命,便顿时拘起俺家主,派兵严守,须这里交出吴爷,方肯罢休哩。”(虚叙某土司被拘,简净之至。)俺家主并不晓此事头尾,只得遗俺来报石寨主。”说罢取出某土司书札,呈交三保。三保看毕,不由乱嚷道:“好好!你既来硬的,咱们正好响应龙母山哩。”

    半生忙拦道:“莫嚷出这段事!少时对使人,俺自有一番话讲。”于是挥退来仆,请进使人,一口应允克日起众,先取永绥、长水,相机进掠,响应龙母。谈词之间,半生先送了许多空头人情。意气慷慨,就仿佛专为龙母山一般,趁便儿问起赤霞关,果是乌苏拉率众据守。杜照一切都不在意,只听到这里,忽的耸起耳朵。

    恰好石姑也笑靥生春,杜照偷瞟一眼,不由悄问道:“你杀掉的那官儿宠姬,我听说长相儿也一百成哩。”半生听了,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这里使人便欣然起辞。三保匆匆作书回复柳邓,一面里分拨山众,各据山隘。顿时满山中杀气飞腾,鼓角相闻,早悄悄派出两队,分头而去。真个是眼看旌旗捷,耳听好消息。不表三保依半生计划,顷刻间称兵作乱,自家留守山中。

    且说永绥镇孔铨,自捉下某土司拘系起来,自以为老大把柄,千妥万当,不消几日,三保定来交割吴半生,便一天鸟事完毕。一鹤却颇颇机灵,便劝孔铨严为兵备,以防意外。孔铨笑道:“一干狗也似的臭苗子,算什么?俺这当儿是年纪大些咧,若当俺火星乱爆时,早整队进山剿捕咧!且正好张大其词,以邀军功,不过俺刻下不耐烦玩旧营生罢了。便是俺手下那冯千总,他是俺马蹄下爬出来的老古董儿,你问他那点前程,怎样得的?便是俺某年作游击时光,去剿土匪,到得那窝聚村落,偏他娘的一个土匪也没得,只剩一群老百姓和我干鼓眼。俺不管三七二十一,兜起队宰掉数十个,中有颗肥脑袋,生得黑油油恶眉暴眼,便把来作了匪首某人,一般价报上去,一般价叙功。冯千总的披肩大蓝翎,便稳当当飞到脖儿梗上咧。”说罢哈哈大笑。

    一鹤道:“总镇威声,虽然镇得住,还宜小心为是。”孔铨道:“如此便下令各营,加班警备。”一鹤退去,孔铨方迷齐双眼,斜倚隐囊,只见帘儿一荡,微露一段毛茸茸的长尾巴,即便退去。(奇峰突起,引出一个英雄。)孔铨叱问道:“是那个?”即有一仆应声踅入,手内提着只紫油油毛色的大狐狸。孔铨笑道:“这又是雷扬来了罢?俺常说给你们,他一个猎户家子弟,家道既贫,又有老母待养,得些野物,正好换柴米度日,不须累次送到这里来。你们这干奴才,一定是嘴懒,不曾传知俺意。”
  
  仆人道:“小人等早就传示总镇之意,无奈其母总是感恩不尽,只管命雷扬来献敬意。”孔铨笑道:“这老妈妈子也古怪得很。俺想给雷扬在营补个名,混个小前程,他又道生平一子,不愿他插脚功名,服事贵人。又是什么岩凄谷饮,是母子生平之志咧,闹了一大堆。如今却屡遣雷扬来营,也许是老妈妈子心意活动咧。俺营中那里着不下个把人?(孔铨见解只当如此。可知前时适然推恩雷扬母子,是出于偶然高兴,然已得烈士之报矣。着此正见烈士行谊之高。)便着他进来,俺问问他。”

    仆人应声,置狐退出。须臾引进一个少年猎人,生得剑眉海口,七尺身材,顾盼处精:神炯炯,戴一顶范阳氈笠,穿一身蓝布短衣裤,脚下是百纳登山履,十分朴素,便是雷扬。原来这雷扬世居永绥雷泽镇,累代务农,到得其父雷必显,却由武举出身,投充营伍,数十年间,只挣了个千总,却在淮扬一带充运粮官儿。这运粮千总职分虽微,却是发财根苗,因粮船上积弊甚多,便是一名运卒,就可以成千累百的抓银子。

    因大家都沟通一气,无非是抵漏粮米挟带私货,再来头大点,更兼包庇奸商、夹运私盐,因此沿运河一带,往往有林园别墅。其中亭馆台榭阔绰不必说,便是一花一石,多有价值千金的。这都是运粮武官的私产,其富厚可想而知。却是雷必显虽得美差,反穷得要掉腔,因他胸中,坐了个害人的“义”字。明明白花花银子到来,这义字只喊着不要,你想孔方老兄岂是受人慢怠的?自然闹得裹足不前。必显只靠了应得之得,能有几何?再搭着义字摆布他,那一切交朋结友,推解缓急之事,不期然而然,都集拢来。

    因此必显久官,竟至减产。咳!这义字困人,也就不浅了。那知还不到家,有一年必显合同官运粮,路逢淫雨十余日,必显性本疏略,偏那同官,也是直性半吊子,两人既逢雨烦闷,在船中只拚命价饮酒歌呼,有时价醉,卧倒一双醉汉;有时价醒,同鼓起四只白眼。因此在船各执事人,大得其手。这一侵蚀,未免太狠点咧,又搭着阴雨霉湿,粮官日游醉乡,不来检点,谁耐烦管这闲账?一任粮米蒸湿烂坏,到得北通州仓厂交代,必显等方直了眼咧!这皇家运课何等重大,仓厂总督顿时震怒,将必显等押将起来。

    若认真说,便须正法,却是总督一般也是蚀米虫,平日价专吸属下膏髓,未免有些香火情,便从宽的监押赔偿。必显在押,还可支持,但是赔款太钷,不免焦愁。这日晚央及监者,方弄了一壶浊酒,呷得一杯,只听得窗外呜呜咽咽,探身一望,却是他同官,垂头搭脑的,由窗下揾泪而过,跺跺脚,直赴厕中。必显触目愁烦,便一气饮了数杯,摇摇壶,还有一半酒,不由长叹道:“酒可忘忧,这半壶且留给他罢!他是少年孤露,是他叔子抚养他成人,便继在膝下,家私薄薄,老人家给他营干这前程,业已筋疲力竭,如今这么一来,真比我还苦十分哩。”

    沉吟良久,却不见他同官出厕,必显唤道:“某兄快来闹一杯罢,愁煞了也是无益!”连唤数声,不见答应,这时厕檐上有所家雀巢,忽的扑刺刺一阵惊飞,绕檐乱噪。说时迟,那时快,便见他同官后衣襟,高飘飘一荡。必显道:“不好!”三脚两步,奔去一看,他同官业已高挂在厕所横楣上。必显一见;又惊又痛,忙胡乱抱救下来,幸喜为时不久,扶进室捶唤一阵,渐渐苏来,一见必显,扑簌簌两泪滚落,便道:“不瞒雷兄说,俺委实活不得咧!一来家贫不足了事,二来无颜去见继父,还是死掉干净。”说罢号啕大痛。

    必显这当儿胸中义字,便如蛰龙经雷,顿时摇头摆尾,略不思忖,慨然道:“你且将息,俺便替你代偿如何?”一言方尽,只觉黑暗押室中,非常光明,前后左右,如有许多神钦鬼服,却是必显两条毛眉,从此莫想舒展咧。于是两人事体完毕,必显落得四壁空空,阔绰惯的人,简直的受不得,不消数月,必显穷愁去世。临终当儿,深慨宦海风波,便切嘱雷扬,莫踏仕途。当时雷扬母子含泪听嘱,将必显丧事办完,业已贫无立锥,幸得雷母贤明勤俭,只仗了十指工作,苦苦撑去。
  
  这雷扬已有十五六岁,生得矫健多力,一身武功,镇中少年,偶然角艺相扑,那个都敛手退避。山县中柴草极多,雷扬奉母之余,便入山取柴,搭补用度。又自出新意,制了一种袖弩,能及百步之远,发无不中。每次入山,总要射取雉兔之类,回家奉母。或遇春秋佳日,便扶了母亲,就左近林木疏美处,倘佯一回,值有飞禽等物,便欢跃射取,以博母笑。转眼过了三两年清闲日月,倒也十分自在。

    这时雷扬越发变得凛凛仪表,常有左近侠少,或习武科的朋友慕名想交结他,被雷母一概谢绝。只是雷扬一个崭新的少年人,未尝世味,那里能浮慕尽祛?便不免心头怙惙。一日母子偶在门首闲眺,只见三五骑雕鞍锦辔,风也似跑来,上面都是鲜衣健仆,手弓腰矢,或架着鞲鹰,随后怒马如龙,一华服少年,打扮得金装玉裹,意气扬扬,垂鞭而过,一路红尘,直奔镇外郊野。

    雷扬不禁失声道:“娘呵,快看,这不知是那家去出猎,倒漂亮得很!”雷母凄然道:“儿呵,你莫理会他!你可知你父当年,驰骋仕路、挥金结客时,比这人兀自风光许多哩,却是后来那般收场!我儿今见可欲,难道忘掉遗嘱么?”说罢不由落泪。雷扬听了一阵伤感,却跳过来扭股糖似地拖住他娘。

    正是:不堪往事重提起,且把遗言诏后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二回:结义士朝奉说官情,擒剧盗雷扬报友德。
  
  且说雷扬最孝顺不过,今忽见母亲伤感,不由现出孩子气,忙拖住他娘道:“娘莫伤心,孩儿并非羡人阔绰,不过觉得母亲甘旨不全,孩儿心内过不去似的。”雷母笑道:“你这又是孩子话了!岂不闻大孝养志,不在口体之奉么?”雷扬喜道:“是是!”于是母子踅进,相对欣然用饭。却是雷扬自这日见人打猎,也触动自己技艺,便日日撙节下来,购置了一杆线枪火器,铁砂火药,一弄儿俱全,不消几日,已习得枪无虚发。

    这日便兴冲冲结束停当,跨起砂袋,背了线枪,向母亲道:“娘呵,这当儿溪泽边野鸭很多,娘且稍息工作,等孩儿打几只来,换钱买米如何?”雷母笑道:“既是个人,便不可一刻逸居,我儿只管去,等你踅回,我这件衣服也制罢咧。”雷扬听了,出得门,望望天宇,不由两膀一振,无限感触。暗道:“母亲究竟是老年人性格,假令俺雷扬出涉世路,还愁不功名唾手,丰衣足食么?如今却定要自费精力。”(此时雷扬志犹不坚,终赖贤母,方成绝品侠隐。其人格最为高超,全书中有数人物,惟于益入道,仿佛近之。)

    一路沉吟,即便踅去。傍晚回家,果然野鸭累累,堆满两肩。方踅至街栅边,只听背后唤道:“雷老弟慢走!你这营生倒不错,快让给俺两只。”雷扬回头一望,却是米商徐朝奉。此人富甲一镇,性好结纳,久慕雷扬为人,常想交好他,无奈富贫异境,雷母一百个不愿攀援。
  
  有时徐朝奉过访雷扬,方叩得一声门,或值雷母,顿时回道:“不在家!”巧咧还抢白几句道:“你们有的是肉酒宾朋,还放不过个村小厮作甚?”左右邻舍人听见了,直诧异得没入脚处,都背地谈论道:“雷老娘真个老背晦咧!这种阔人物,掮着灯笼都寻不着,却反来摔脱人家,真个是穷骨头。”徐朝奉却颇有意思,不但不怪雷母,反因此越敬爱雷扬,几次价探雷家空乏当儿,去馈钱米,都被雷母橛丧璧回。这日忽见雷扬打来野鸭,徐朝奉心有所触,所以呼唤。
  
  当时两人厮见了,徐朝奉道:“俺正想凑些野味去送人,您这野鸭十分肥大,端须千钱一只哩!”雷扬道:“唔,那里值得许多钱,不过三二百文罢了。徐兄若用,只管将去,左右是从天掉下来的。”徐朝奉笑道:“你看世界上人那个不是靠天吃饭?但是须费气力致得来。你家老太太常说的,无功不受禄,俺岂可白扰老弟。”说罢捡了四只鸭,雷扬恐他给钱,拔脚便跑。招得坊众都笑向徐朝奉道:“你老打杠子,却打到街上来咧!”

    不题这里胡噪。且说雷扬一径的踅回家,一看雷母果然将所制衣服料理停当,见雷扬得来三只鸭,也自欣然。雷扬一面价整理鸭留供晚膳,一面笑道:“孩儿今天共得七只鸭,偶遇徐朝奉,却被他将去四只。”雷母忙问道:“那么卖的钱呢?”雷扬道:“孩儿觉区区之物,不好意思要钱,便跑将来咧。”雷母正色道:“你这事又不合理!物儿虽微,却关取予品行。你自处慷慨,却非待受者之道,所以古人独为君子。你这事应取应得之价才是。”雷扬悚然道:“孩儿一时虑不及此。”

    雷母道:“圣贤中道,须慢慢体察,久之便能纯熟,一切动静云为,方无过不及。我儿端须留意,勿以小节忽略之。”(写雷母另是一番气象,然正是烘衬雷扬处。)雷扬听了,心下怡然,方鼓舞不禁,只听大门外唤道:“雷爷在家么?”雷扬应声跑出,雷母但听得雷扬似乎纷纭推让数语,少时却拎了八串老钱意入,笑道:“便是徐朝奉遗人送鸭价来,孩儿闻母亲方才之训,便直受了。”

    雷母惊道:“这又取之伤廉了!四只鸭不过两千文钱,如何受得许多?”雷扬道:“孩儿也如此说法,无奈来人置钱跑掉。”雷母沉吟道:“如此只好再获野物,以抵多受之值罢了。”雷扬唯唯,过得两天,果然给徐朝奉送去两三只山兔儿。话休烦絮,从此雷、徐时有往还,交谊渐稔。却是徐朝奉无故馈遗,雷扬决不敢受。如此光景,过得数月。
  
  一日,徐朝奉偶步至米店门首,只见数十步外一个踅过去的老太太,后影儿甚似雷母,却步履从容,肘下跨着只饭箩儿。因向店人道:“你看这老奶奶就像雷母。”店人道:“可知正是他哩!他如今向巡检押所去送饭去。”徐朝奉“怎么?”店人道:“主人不晓得雷扬前天傍晚弄出人命么?如今暂在押所,过天就送县咧!”徐朝奉大惊道:“真个的么?”店人道:“说起来也是冤业,主人可晓得南巷里醉鬼皮二傻么?”朝奉道:“那是当死孩,讹诈当店的街混子,俺怎不晓得?”

    店人道:“便是前天傍晚,这皮二傻吃醉后撞到街上,正摆开四六句子胡骂乱卷,恰好雷扬肩着线枪踅来,二傻乜起醉眼道:‘喂,雷哥儿,少会呀!你这枪亮晶晶,倒好耍子,拿过来皮爷看看!’说罢一扬脸,酒气酾醺直擅到雷扬肩下。雷扬如何肯理他?当时一侧身,二傻扑空,顿时闹了个狗吃屎。跄踉爬起,因骂道:‘你这把把蛋子,好不中抬举!皮爷赏你脸,你却不要,难道俺不配看枪么?’说罢抓住线枪,一阵撕扭。雷扬因枪是装泡的,赶忙取在手中,急喝道:‘快莫胡缠,不是耍处。’

    二傻冷笑道:‘俺是刀子逛朋友,(俗谓青皮也。)玩够的老把戏咧!你吓那个?你这根打狗棒,俺偏要玩玩。’说罢,两手夺住枪上段,百忙中一来标劲,便将枪口拄在自己胸口,大喝道:‘哟,你是好小子,就给皮爷一下子!’(的是醉青皮口吻。)不想雷扬躁怒中尽力子掣枪,手儿一滑歪,触动机关,轰然一声,皮二傻顿时了账。所以雷扬顷刻在押。这祸事可不小哩!”

    徐朝奉听了,急得跺脚道:“怪道三五日来不见雷扬,原来遭此横事。”沉吟一回,想先去询慰雷母,然后设法打点雷扬。又一思量,雷母倔巴巴不好说话,盘算良久,定了主意,索性不去理雷母。傍晚当儿,自赴押所,和雷扬面谈一回,便暗暗写好书札,遗人赴城,向镇署孔铨处投递。这且慢表。
  
  且说雷母自儿子误伤人命,捉入官中,虽是误伤,有幸不偿抵之望,却是官断十条路,一时也难定得。后闻雷扬解送县城,一时价又难得消息,老人家虽是镇定,到此光景,未免泪痕不干。但是暗揣生平不应老来见儿子横祸,以此自解,便觉心下开放些儿。这日傍晚疏落落下了一阵小雨,天气微凉,雷母颤巍巍掌上一穗孤灯,悄坐一回,只有自己孤单单伛偻身影映在壁上,向壁角一看,不由一阵锥心。暗叹道:“这时扬儿在狱中,又当是什么光景?他手取之物,还端然在壁,他却向那里去了?”

    原来壁角上还挂着只野鸡儿。雷母正在寸心如割,吊影凄楚,忽的空庭中刷刺刺吹过一阵冷风,接着隐闻有人轻叩大门道:“娘呵,快开门,孩儿回来咧!”这一来,闹得雷母竟毛森森的,仔细一听连唤,分明是雷扬声音,不由“呀”的声站起,秉灯趋出。门儿一启,闯进个汉子,不由分说,抱住雷母,两膝跪倒便哭,灯光照处,可不正是雷扬?这时雷母身儿一颤,顿时哽咽道:“我儿你莫非已遭不测,魂灵儿来寻娘么?”(写得呜咽动人。)说罢一扑,几乎将灯抛去。雷扬站起,赶忙扶住道:“娘莫惊痛,容儿细述脱罪之故。”于是回身关好门,母子入室。雷母先一望雷扬,只见他气貌华腴,衣履整洁,竟不像新出狱的囚人,方在诧异,雷扬已一五一十,述出脱罪原委。
  
  原来永绥镇孔铨和徐朝奉甚是相善。其相善之故,却因孔铨初到永绥时光,偶值大雨数十日,道路都坏,营中致缺饷两月之久。起初兵丁不过怨骂,后来竟有哗变抢掠之势。孔铨吓得缩在衙,大气儿都不敢出。街坊上兵丁百十成群,掉臂大骂。正在岌岌当儿,却亏得徐朝奉慨垫饷米,方才弭掉大乱,保全了孔铨功名。所以孔铨见了徐朝奉,便如他爸爸一般。当时孔铨接阅朝奉来书,笑道:“这点把事,只消分咐李一鹤一声儿就得咧。”于是立刻嘱托过去。

    一鹤乐得顺水推舟,两面送孔、徐的人情,笔尖一活动,顿时将雷扬开脱出来。这一番维持,徐朝奉也费掉数百金,所以雷扬在狱,饱食酣睡,齐头的没尝牢狱滋味。出狱来,方知都亏了徐朝奉。并且孔铨因徐朝奉函述雷扬怎的孝勇无双,是条好汉,竟传见雷扬大加称叹,就要看朝奉之面,收他入营。雷扬未奉母命,不敢应允。当时雷母听罢,慨然叹道:“今徐君仗义如此,我儿受人大恩,倒不必寻常价前去称谢,只牢记在心便了。便是那孔总镇,也可感得紧哩。却是收你入营一层,倒可不必。丈夫报恩,也不在旦夕。”

    雷扬喜诺。过得两天,徐朝奉寻将来,雷扬只略为称谢。雷母却剪韭炊黍,款待朝奉一饭。虽是平常之味,朝奉吃着,便如山珍海味,因雷母之饭,是等闲吃不到的。从此雷、徐交谊日密。朝奉偶有馈遗,雷母却慨受不辞,但是米店门前,雷扬却不踏一脚。店人等未免觉雷扬不通人情,大家便言三语四,朝奉偶闻,但付之一笑。这时米店生意越发兴隆,山野地面,人贼心多,眼孔小,便觉徐朝奉是大大一块肉。
  
  一日,雷扬偶给一旅店中去送野味,只见院后敞棚下,一个大汉正在那里虎也似据案持刀切黄牛熟肉,案旁一桶酒,中置长杓。那大汉生得青渗渗一张脸,疙瘩眉,毛鲜眼睛,白多黑少,衬着两臂虬筋,好个凶相。一柄薄锋厚背、九环鲫鱼头大斫刀明晃晃倚在座右。便见他“啪”的声置下厨刀,大喊道:“伙计,快将薄饼来,多带醋蒜,别这般慢腾腾的!”伙计嗷应,如飞而至,却端将醋蒜来。那汉大怒道:“操娘的,饼在那里?”说罢凶睛一瞪,便按刀柄。伙计一面抹汗,陪笑道:“饼就得咧!”

    正说之间,后面伙计飞也似端来一大盘饼。雷扬粗望去,暗笑道:“这厮倒是个大饭桶。”便见他将饼卷肉,一条条驴肾一般,一面大嚼,一面引杓痛饮,顷刻间风卷残云,去了一半。两伙计望得只管咬小指,便搭讪着同雷扬踅向前院。雷扬道:“这客人倒好食量。”伙计笑道:“俺开店且不怕大肚汉哩!”雷扬一笑出来,也没在意。刚走到镇栅外,只见一群人就僻静处交头接耳,或攒眉,或摇首,仿佛计议什么为难事似的。

    雷扬遥望诸人结束劲健,衣襟下各藏短兵,似乎是官中捕健。方要踅去,却被其中一人望见,便唤道:“雷兄那里去?”雷扬趋近一看,却是县捕马三把。当雷扬系狱时,三把因徐朝奉之故,颇致周旋,因此认识。当时两人厮见过,雷扬道:“难得众位到此,且屈舍下奉茶罢。”三保皱眉道:“俺可没得工夫!今在这里,是候个要紧人,仗他办案。现在案犯已落在某店中,这位朋友却不见到,真令人急煞哩!”因悄说贼人形状。

    原来便是雷扬所见的那大汉,三把等跟踪了两天,知贼人挟仇,要劫杀徐朝奉,只差着他所约之友未到,不敢动手,便一径的跟缉到此,却急切中没作理会处。因贼人是著名大盗,绰号“一点红”,凡作案件,必要见血,因得此号。前些年徐朝奉曾出重金,助官中募人缉捕,因此结仇。
  
  当时雷扬听罢,不由豪气飙举,突的两膊一振,捏拳大笑道:“捉个把毛贼,还用呆等朋友?马兄如不见弃,俺便替你缚将来如何?”三把惊道:“雷兄莫见戏,一点红高来高去,一柄斫刀甚是了得,倘若拿滋了,不是耍处。”雷扬愤笑道:“马兄不必激俺。实不相瞒,俺若不为急徐兄之难,还不肯干预此事哩。事不宜迟,众位便遥为助势,看俺单身擒贼罢。”说罢扎拽衣襟,匆匆要走。(气势壮甚。)

    三把一见,顿时也鼓起气来,便道:“雷兄莫忙,此一去俺先带人布置在店前后,雷兄只伏在店门首,只着一人进去挑怒他,待他赶出,雷兄给他个冷不妨便动手。”一言方尽,中有个高挑子拍手道:“好好!这个挑怒脚色,一定须俺去。”众人一看,却是骚嘴王老太。此人生得斜眉瞪眼,善骂詈诙笑,一身本领,都在嘴头上,却有一样,只要你掐住他脖儿梗,什么大,他叫什么。

    当时众人噪道:“这脚色正该你去!”于是一阵风似揎拳勒袖,滔滔便走。走得数步,三把道:“呵唷,雷兄还没兵器哩。”老太笑道:“不打紧,俺腰间恰有件能软能硬的大家伙。”说罢,从腰间掏出件九节索鞭,“唰啦”一抖道:“喂,雷老弟,你玩玩这把戏,还来得么?若不成功,俺这里还有把大刀!”说着手搭大腰刀把,作势一抽,“嗖”的声却是把五寸长的短匕首。众人望他神气,不由都笑。他却绷着脸递给雷扬。众人道:“那么你的兵器呢?”老太一摸嘴颊道:“都在这里哩!”
  
  抢攘中,大家踅入镇栅,互使眼色,便安静静直奔那旅店如计预备。这当儿王老太早敞披大衫,抓歪帽子,乜起双迷齐眼,晃荡荡吃醉一般,一路哼唧小曲,踅入后院棚底,拣个座“噗嗒”一坐,却翘起两只脚,直舒在案上,一面乱敲案沿,一面喊道:“有活人么?给我连胳膊带腿,拿出一个来。”店伙跑来,忙笑道:“噫,王大爷呀?今天怎这等清闲?您是自吃酒,还是待客呢?”老太一咧嘴道,道:“唔,放你妈的屁!咱老子看人灌马溺,吃瘟牛肉,还恶心不迭理!”一点红听了,不由两眼一撑。

    老太只作不知,却笑道:“实告诉你罢,咱老子今天高兴,要玩玩小娘儿,没别的,借你这棚底下风风凉凉,且是舒齐。便将南巷里小宝子,菜市后一捻苏都给我叫将来,你看我作个联床大会,玩个新花样。你若高兴,也抽个头儿罢。”店伙笑道:“王大爷莫笑谈,看人家这位客官听得不雅。”说着一望一点红,笑道:“客官添酒菜呀。俺这位王大爷就是好说好笑,喀嘻哈哈的。”

    一言未尽,冷不防老太跳起,一把揿住店伙脖儿道:“那个和你笑谈?什么客官咧,鸟人咧,俺一概不懂,都须给我滚他娘的,不然咱老子弄高了兴,不管他是男是女哩!”说罢眼睛一瞪,早已迈开一腿。(绝倒!)一点红猛闻,如何容得?顿时大喝道:“你这厮敢是吃醉,如何小娘的小娘的胡吣?”老太鼓起眼道:“大爷有钱,好乐儿,干你屁事?没弄到你妈身上,便是格崩崩的好朋友。”一点红大怒,“嗖”的声抽刀跃起。老太喝道:“来得好!”忙撮唇一声哨号,转身便跑。一点红一个箭步,几乎抓着。

    老太惊嚷道:“呵唷,我的妈呀!”屁滚尿流地撞到店门外。一点红方要举刀进步,只听“哗啷”一声,早有一条索鞭怪蟒似飞向当头。一点红侧刀闪身,方才躲开,那条鞭早变了个玉龙绕柱式,“唰唰唰”一气三四缠,直取下路。一点红左窜右跳,虽是躲开,却吃惊不小。百忙中一望敌人,却是个朴健少年,方要喝问,只听一声喊,店左右围拢来七八名捕健,单刀铁尺,铮铮乱响,却只是遥立呐喊道:“雷扬兄弟仔细了,莫跑掉一点红!”一点红猛闻转怒,顿时一摆九环刀,分开门路,一片白光直泼开来。

    这时雷扬索鞭便如游龙一般,顷刻间回旋兜掠,使出浑身解数,行空如月阑,贴地如铅涌,猛击处霹雳起晴天,疾犁时电光闪午夜。将一片刀光,逼弄得如银球乱滚,将街坊人众,都惊得目定口呆。少时一点红气力不支,虚斫一刀,刚要拔脚,恰好索鞭贴地一兜,一点红叫声“不好!”一个践踵,撞出数十步。刚一个鲤鱼打挺撑将起,只见黑油油一物冲面门直飞过来,“叭”的声打个正着,却是一只大鞋。

    一点红趁势一跃,已上对门楼檐。众人一声喊,却不见雷扬,只有索鞭在地。恰好挨楼房是一带染坊高架,但见一点红一路穿跳,势如飞鸟,顷刻间直奔栅外。王老太顿足骂道:“你是好小子,敢下来咱爷儿俩较量较量!”说着一踢腿,却是光脚板。原来那只鞋,便是他发的暗器。众人这时也没空笑他,便风也似奔截栅口。方在大家仰望,只听老太大笑道:“这小子没人保着,便坐了殿咧。”(殿靛同音。)一言未尽,只听“砰哧”一声,靛汁四溅,众人大呼抢进。

    正是:擒贼今朝试小技,捍成他日见奇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三回:避深山贤母识兵氛,感寒疾孝子求医士。
  
  且说那临街染坊架下,有只头号大缸正满盛靛汁,向风日吹晒颜色。众人猛闻老太大笑,急看一点红,凭空栽落靛缸中,于是抢近拖出,先“啪啪”几铁尺,打折他胫骨。这小子委顿于地,破口大骂。老太过去踹翻,喝道:“你这一点红,倒好换一身蓝耍子。”仔细一看他胁下,却中了一支袖弩。大家方叫得一声奇怪,只听“嗖”一声从栅楼内飞落一人,正是雷扬。

    原来一点红中鞋拭眼当儿,他便弃掉索鞭,先自飞登栅楼,准备和敌人在高处短兵相接,所以一袖弩,便自成功。当时大家一见,无不喝彩。这一来哄动全镇,顿时四街上锣声响起,闹个马后炮。便有巡检衙中公人,也帮着狐假虎威,将一点红牢牢缚定。抢攘间徐朝奉也闻警赶来。一点红挣身骂道:“便宜你这所不死在俺手,咱们那辈子再交代罢!”朝奉问知就里,只吓得额手向天,一把拖住雷扬,转不知称谢些什么。这时三把早笑吟吟抱拳道:“此案多亏雷兄方能办妥,就请同行进城领赏如何?”
  
  雷扬忙道:“哟,诸位快噤声!便是这贸然捉贼,俺母亲知得,一定还训斥俺一顿,何况见官领赏等事?诸位见爱,放掉俺是正经!”说罢掷下王老太的匕首,如飞跑掉。这里三把等相顾诧异,徐朝奉道:“他家老太太性子真是这样,俺是素知的。”老太一面插起匕首,一面却一抹嘴脸道:“这位老太太若唱出《刺字》和《上寿训子》,管保不须打扮哩!”大家一阵诨笑,便押了一点红,直赴县城。这且慢表。
  
  且说雷扬匆匆踅转,恐母亲看出跳荡气色,将到家门,赶忙敛容息气,便如没事人一般。抬头一看,恰好雷母倚门而望,雷扬唤道:“娘呵,儿子回来咧。”雷母道:“险事已过,可知你回来哩!倘若不胜,难道你忘掉娘亲么?”雷扬知母亲晓得咧,忙悚然立定。雷母道:“且随我来!”于是母子入室。

    雷母道:“古之烈士,亲在不许人以死,所以受人恩惠,非同等闲。今你这节事,虽冒险忘亲,却有以报徐朝奉救你之德。此后除留意孔总镇之外,再不可踏游侠行为,早晚间咱母子择地隐居,方是正理。你看近来黔楚间,官政日坏,不久当有兵祸,咱母子既无意世荣,何不高举远引呢?”雷扬听了不由顿首受教。雷母喜拊其背道:“你既报徐君之恩,俺便有半个儿子了。”(词意凛然。读此可知君子不轻受人惠,正以报称为难。而今人希恩望惠者,吾不知其自处何等矣。)母子谈论良久,各自安歇。

    次日徐朝奉老早踅来,称谢雷扬,拜见雷母。便道:“小侄家道,老太太是知得的,今俺和扬弟又如手足,便请到舍下同居,小侄也好朝夕受诲。”雷母笑道:“岂有此理!老妇菽水无缺,久甘淡薄,便是扬儿和足下一番周旋,也因受足下先施之恩,而今却各自各了哩!”朝奉听了,不敢再谈。过得几天,孔总镇知雷扬捉贼之事,便又要借此提拔他入营。母子坚意辞掉,却是从此后母子闭门不出。雷扬打猎奉母,每得异味,时或去献孔铨。因此镇衙并诸营酣嬉情形,他十分了然,母子偶或谈起,颇抱杞忧。
  
  这日猎得大狐,故又来献。当时雷扬踅进,叩见如礼。孔铨道:“俺这些日事体忙,一向没遣人存问你娘,这大狐你换钱用度,那些不好呢?却是筋力之养,究非长策,现在有一事体,将来叙功,很可多带几个人,俺将你带叙入,且是机会哩!”因将捉拘某土司之事,说了一遍。雷扬大惊道:“总镇此事,却欠三思!这分明是召寇之媒,况且石三保叔侄,久称跋扈,又有奸人吴半生诡计多端,此事既因他而起,他定要挑起兵端。总镇便当会合久绥、长水县官,请兵上宪,以防他意外暴动才是。”

    孔铨笑道:“你说得倒凶实咧!只俺本麾下兵力,防乱便有余,也不过捧了卵子过河,小心罢了。几个苗子,还乱到那里去么?”雷扬听了,不敢深言,却暗揣孔铨手下,不但兵不足恃,便是营官将佐,一个个都是饭桶,于是慨然道:“雷扬久蒙大惠,愧无以报,今值总镇分拨防守,俺思效蚁力,以备驱策,三五日后,即当转来。”孔铨道:“便是如此!俺早有意给你混个前程。”(孔铨所见止此。)正说之间,诸营官挺胸腆肚,纷纷的前来谒见,商议防务。

    雷扬膘得一眼,暗笑退出,一路沉思,匆匆踅回家,见雷母一说情形。雷母且惊且喜道:“今我儿庶有以报孔总镇,从此后当遂咱母子鸿冥之志了。只是我儿失算,不该还转来。我料奸人挑乱,定不迟淹,恐三五日间,便当有变哩。”雷扬道:“孩儿也自料得!因雷泽镇地处冲衢,多有不便,孩儿欲奉母到罗秀山中甄隐士家暂避,然后赴城不迟。”雷母道:“你说的便是甄正叔那人么?”雷扬道:“正是哩!”雷母道:“如此事不宜迟,明晨便去。”

    正说之间,只听隔壁两口儿吵将起来。女的道:“你只知和人灌丧黄汤子,却将驴儿丢在白大家。他那里是鬼也不到的闷葫芦头,(俗请绝巷不通之处。)便等一百年,也没有主顾。没挣钱还罢了,反将草料被白大赚去,你看驴儿都饿瘪了。”男的笑道:“你莫着急!只消将你打扮好,跨上驴儿,那里不趁大钱大钞?”(俗嘲游妓曰跑驴子。)原来隔壁这家以放脚为业。

    雷扬听了,便唤道:“某兄便将驴来,俺明日出门探亲,须去得三两日,某嫂儿不须怨吵,管保有大钱钞便了。”男的道:“呵唷,三两日,定是远路!没别的,雷兄须多破费点。”女的唾道:“你就是牵着不走打着走的脾气!人家雷大哥要用,还讲甚破费?多咱我离了你这穷骨头!”(一语成谶,暗照下文。)母子听了,不由一笑。少时男子送过驴,母子便忙忙收拾。本来家计无多,粗重物便都弃掉,母子稍为歇息,晨鸡方啼,便匆匆锁门而去。不多时天光大亮,那放脚男子不见雷家动静,喊了两声没人答腔,一看大门却锁牢,便由墙上探头一望,方知雷扬母子都走掉咧,便安心等驴并大钱钞不表。
  
  且说雷扬奉母跨驴,自己手提朴刀,背了包裹,从夜色朦胧中一径的厮趁出镇。走到栅门,栅卒方起来开栅,便道:“雷爷那里去?端的好早哩!今天俺却睡沉起迟咧。因往旧栅楼上耗子成大队价跳闹得人老早便醒,今天却忽然一个不见。”雷扬随口唯唯,策驴而出。行得十余里,方天光大亮,业已转入赴山窄路。一轮初日,逼得郊野间晓气白蒙蒙的,远近林木,萦青缭白,雷母飘萧白发,控辔徐驱。(一幅晓行图。不着一语,而贤母孝子,神致毕现。笔墨高绝。)
  
  雷扬一抚驴屁股,道:“这栅卒好不惫懒,只管自家失睡,却怨耗子!”雷母叹道:“古书所载群鼠渡河等事,大半都是兵兆。邵康节说得好,兵乱将作,禽鸟能得气之先,都是此理。”雷扬道:“正是哩!数日前孩儿入山打猎,曾逢甄正叔。他说偶到县城,闻得谯楼鼓音十分噍杀,便暗惊不久当有兵乱哩。今群鼠又忽不见,真正可怪。”雷母道:“正叔为人极有意思,其人高简中颇好奇略,你看他所绘那本大姚山险扼地图,便知他极有深意。但是其人浮云富贵,我颇望你结交于他,亦正为此。”(闲闲数语,已写出一山中奇士。)母子谈论之间,已逶迤穿林越岭,日方到午,已急驱了五六十里。雷母虽是老健,未免气体困乏,(为下文患病伏线。)便就软草上稍为坐歇。雷扬取得泉水,与母漱尘止渴。
  
  少时雷母道:“还是及早去罢,正叔孤零山居,无多僮仆,咱们早到,也可让主人消停些。”于是雷扬扶母起行,午日已过,便凉飕飕吹起一霎山风,雷母也没理会,只将披帽按了按。(一路为患病伏线。)日将平西,雷扬遥指道:“母亲看,前边山溪湾前,群松郁郁,便是正叔山庐。此处名洄溪,甚有风景,孩儿曾听他谈起,还不如曼陀谷风景更妙,并且幽解异常,人迹不到。”(微逗正叔移居,在有意无意间。)
  
  雷母笑道:“正叔为人,该有此高趣。我们安得与之结邻方好!”正说之间,忽一白兔儿从草间跃出,(孝子出则白兔见,非漫然点缓。)那驴儿一眼岔,狠叫一声,放腿跑去。雷扬促步赶上,已一气儿跑了四五里。雷母喘吟吟披帽脱落,险些儿栽将下来,雷扬捉住驴,赶忙扶好道:“母亲受惊颠,再歇歇罢!”雷母道:“此间距正叔家还有多远?”雷扬道:“转过这带短林便是。母亲听,溪头村女浣音都分明咧!”
  
  正说着,只见岔道有个樵夫遥唤道:“雷大叔那里去?”雷扬一望,却是山民常善。此人是洄溪旁土著,时常价卖与正叔柴草,因此识得雷扬。当时常善趋进,问知就里,却拍手道:“雷大叔早来两天,便寻着甄大叔咧,而今他老人家怪气发作,前三天夜间忽然望什么星气,便顿足叹道:‘兵氛将作,此间虽可避居,却未免惊我猿鹤。’次日竟携了山僮,收拾书剑家具等,飘然而去。只有寂寞草庐,反锁在那里了。”雷扬听了,不觉跌脚。常善笑道:“雷大叔既到此,便暂居小人家下何如?只是窄巴巴的,恐你老太太屈尊些。”(虚写正叔移居,不惟省笔,正为后文遇春两访正叔添精彩,见其人如云中白鹤也。)雷扬喜谢道:“好好!既如此,俺便从命,日后报惠。”常善道:“得咧,俺的雷大叔!便请罢。”说罢,到雷母跟前恭敬敬一个大揖,带了驴儿便走。雷母看常善十分朴诚,便道:“俺母子此来,倒叨扰足下了。”常善道:“老太太不必客气,到俺家,管保和俺娘对劲儿。俗语说得好,一只牛也是放,两只牛也是放,这又费了俺什么呢?”(朴野口吻。绝倒!)雷母听了,颇觉好笑。
  
  不多时穿过短林,便见清溪一曲,环抱一小小山村。各家炊烟,一缕缕摇曳于夕阳中,十分有趣。方走到一片山家,只见个老妇人,有七十多岁,勒起两袖,挑了两桶水,健步如飞,山汉似走来。常善唤道:“吸,你老人家快搁下这营生,咱家客来咧!”老妇一望雷母,便道:“你说的敢是这位大婶婶和小哥儿么?”说罢趋近雷扬,只管端详,道:“这小哥却面善得紧。”常善道:“你老真背晦咧!那天你向甄正叔家寻母鸡去,没见着雷大叔么?”老妇听了,不由放下担,笑得拍手打掌。常善都不管他,忙引他和雷母等厮见。原来这老妇便是常善的母亲。

    当时常母大悦,乱噪道:“怪道今天帘儿打卷,茶叶棍儿立浮,(俗谓客来之兆。)原来远客到咧!我老婆子不会说什么,咱们快走罢。”说罢挑起水桶在前引路,雷母一行人追随在后。所过之处,妇孺望见,都喊道:“常老娘有空,给俺挑些水呀!”有的笑道:“你们的事都不打紧,倒是俺大嫂儿快添小人儿咧,常老娘去收生是正经。”常母骂道:“小蹄子惯会胡吣!你大嫂又不是属母猪的,一年价几窝儿!”一路诙笑,直嚷到他家门。雷母仔细一望,倒也好一所山家,槿篱中两层茅屋,颇颇宽敞。

    这时雷扬早奉母下骑,牵了驴子,大家步入。常母百忙中置下挑桶,来扶雷母。却见雷母激伶伶一个寒噤,接连几个大嚏,闹得涕泪纷纷。雷扬惊道:“母亲怎么?敢是冒了风寒么?”向他额上一摸,却热刺刺的。雷母道:“不打紧,我稍为安歇便好。”常母道:“少时俺有个海上方,给你治一下子,马上就好。”于是相与入室。雷扬和常善自去料理牲口,置备晚饭。常母却踅进踅出,唤取汤水,果然急匆匆端了一碗葱须汤来。雷母难却其意,只得饮下。
  
  常母道:“俺这海上方妙得紧,只消一发汗便好咧。”正说着,雷扬踅进,见母亲说笑如常,也便放下心来。当晚饭罢,各自安歇。雷扬一夜价思忖永绥之事,略略合眼,连忙爬起。常善道:“等我给你作早饭去。”雷扬道:“不须得咧,俺见过家母,还赶赴永绥哩。那甄正叔一定是移家曼陀谷去咧,常兄有暇去访访他知何?”正说之间,只听常母大喊道:“呵唷,这是怎么咧?”常、雷一怔,连忙奔赴正室。

    只见两母业已起身,雷母却颤抖抖伏枕呻吟,一抬头面红如火。原来昨日劳顿中感受尖风,上年岁人,正气未免来得软弱,顿时闹得寒热交作,十分沉重。雷扬大惊,顷刻将一切事抛在脑后,趋近一摸母亲身手,只觉炙手价热。常善道:“雷大叔莫慌!此去西南九十里有家医士,方术甚好,俺便去请来如何?”雷扬急道:“俺脚步快,此人姓什么?快说来!”常善道:“他叫周一复。”一言未尽,雷扬已迈出室门。常善追喊道:“他那所在名虎头峪,但问周一复,没人不晓得的!”雷扬急应跑去。这里常善母子服侍病人慢表。
  
  且说雷扬心慌脚急,恨不得插翅飞到,便施展开飞行术,向西南一路撞去。只见山径盘纡,沿道山村相望,却越走越宽敞,顷刻间转入山凹,四围平阳,好一片山田沃地。原来虎头峪是山外环一片村墟,居民数百家,颇颇稠密。雷扬随路问途,一气儿趱了四五十里,望望日光,还不到巳分时,便就一山家门首坐歇。只见一个小媳妇子,有二十五六岁,生得妖妖娆娆,青帕蒙髻,一身整洁布衣,手提半篮菜蔬,从小径中扭将来。

    此时四围山色辉映他一身风韵,颇觉有趣。雷扬方在拭额汗,那小媳妇已翩然踅进。刚迈出一只小脚跨入门限,忽的秋波一瞟,向雷扬道:“你这客人敢是行路劳乏,且里面歇息如何?”说罢樱唇略绽,十分和气。雷扬道:“多谢盛意,小可趱路事忙哩!此间想是娘子宅上,此村何名呢?”小媳妇笑道:“俺这里叫鹿尾村,和虎头峪遥遥相对哩。”雷扬忙道:“此去虎头峪还有多远?”

    小媳妇头儿一扭,纤手向西一指,道:“踅过这条山岭,敢好有三十来里便到咧。”正说之间,只见一男子有三十余岁,白皙面孔,却微透青色,两只大眼睛死巴巴的,一半眯齐,秃着头,穿件长袍,脚下趿一双万福登云履,手执瘘木细干,架一红颔雀儿,徐步而出。一见小媳妇,顿时满脸推笑道:“唔呀,你在这里山哨的是什么?”说着将雷扬一膘。
  
  小媳妇眼光一溜,笑道:“你快接过篮儿去,累得人胳膊都酸咧。”说罢,递过篮儿,却娇嗔道:“这雀儿便是你命根!”那男子耸肩道:“噫,俺还有个命根哩!”小媳妇脸儿微红,笑唾道:“人家行客在这里,莫嚼舌根。”因道:“真个的哩,人家方才问虎头峪距此多远,你是那地里的虫儿,应该晓得。”

    男子听了,笑向雷扬抡起指道:“踅过这条山岭,要舒齐些呢,便取左道,走九里之远,是黄瓜窝;再走十二里远近,是马王庙;又走八九里,是燕石沟。怎么叫燕石沟呢,因此地大石块中,都包许多小石块,其地形如燕。再走二十多里,由橡树崖走个之字盘道儿,便到虎头峪咧。但是所说里数,不过大概罢了,自古以来,也没人丈量过,(惜不遇今之测绘专家,一笑。)要想如医家候脉,寸关尺一丝不错,是不能够的。”(妙妙!着此一语,周一复巳在隐约中。而周一复沾皮带骨没紧慢之性子亦写出,都为下文伏脉也。)说着索性将指抡回道:“你要取右道呀,可是快些儿!但……”刚要接说下,不想他架雀那臂还挎着篮儿,偶一晃动,那雀儿扑刺刺一阵惊飞。

    小媳妇笑道:“阿弥陀佛,天报咧!多早晚我给你摔煞他。”两人一路磕牙,嬉笑而入。雷扬只当他是两口儿,方站起要赶路,只见个村汉灰扑扑的踅来,手内拎着鱼肉鸡子之类,油晃晃一张脸,便如厨夫。雷扬随口道:“司务忙碌哇!想是主人家宴客么?”村汉模糊糊应道:“什么客不客的!俺叫刘老实,便是此间主人哩。”雷扬一笑,便转身登程。须臾过岭,果见左右两条路,于是取道左边,不消日平西,业已抵峪。举目一望,果然好片村庄。这时各家篱落下村人,都三五成群的蹲踞闲谈,见雷扬气概,都光着眼呆望。

    雷扬便趋就二位老者,施礼道:“请问贵处,有位周一复,家在那里?”一老忙倾耳,却顿时笑得弥勒佛一般,(俗云聋人普笑也。)便道:“朱衣富?他老人家忙得很!新当了里正,又和城内王乡绅结了儿女亲家,这一趟赴城,少说着也需个把月转来。你想新亲新会的,王乡绅所交的人又是些有头有脸响当当的脚色,那一家不请酒摆宴?他老人家若不应酬,不惹人怪么?他家离此不远,我们都是自己人,我领你去!”说罢站起。雷扬方听得发怔,那一老却笑向雷扬道:“足下莫理他,他耳朵不中用的!你问周一复,不是那医士么?”雷扬喜道:“正是哩!”那老遥指道:“既寻他,需向这巷口踅进,门前有一树短槐的便是。”雷扬称谢过,方要拔步,只听背后一人哈哈大笑。

    正是:莫讶心忙反曲折,由来世事惯参着。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四回:策永绥吴石分兵,陷长水官绅死节。
  
  且说雷扬心急要去,只听背后有人笑道:“尊客要寻周一复,须来问我!”雷扬一回望,却是个少年村人,虽是布衣粗服,居然有城中款式,如庄家张生一般,太阳上还贴张俏皮膏,手内转弄两铁球,丁字步站稳。雷扬忙一致问,少年道:“周一复的兔儿窝,俺都晓得!尊客莫笑,俺们同村娃子,少年性儿,都有点脚步飘,未免三里五舍价寻个倚儿,他新近和鹿尾村刘老实的媳妇子入了港咧,正热得火也似的,那肯闲坐在家?尊客到那里一寻便着。只是这当儿要请他远去看症,恐他不高兴哩。”

    雷扬诧异道:“如此说来,我见过这人咧。”因将在鹿尾村所见一说。少年拍手道:“对对!他专好红颔雀儿,那是他一匹走驴儿换得来,好不心爱哩。只是这般时光,尊客只好明天转去了。”雷扬道:“不打紧。”说罢拱拱手,扑翻身便寻归路,就村中买些胡饼,草草充饥,不多时天色曛黑,幸有微月照路。雷扬一气儿奔回鹿尾村,已交三鼓左右,便直奔那刘老实家,不容分说,播鼓似一阵敲门。

    少时从门缝微透灯光,一人踢哒踅出,嘟念道:“刘老实么?你这种人,真是没法说!这是什么当儿,你踅回来?你输了没赌本,我没嘱咐你,向李点脚暂借么?却巴巴转来扰人困觉。”说着,大门一启,灯光闪处,正是周一复,猱着头,披件长袍,下露赤胫,神情儿十分好笑。一见雷扬,惊怒道:“你不是日间在门首歇坐的那个人么?为何半夜价敲门打户呢?”雷扬陪笑道:“先生莫怪!请借一步说话。”一复急嚷道:“你有话便说,人生面不熟,少进来些罢!”说罢置灯于地,两手把住门,只露一缝。

    雷扬没奈何,自说姓名,急述来意。一复听罢,“嘭”的声将门关牢,唾道:“岂有此理!俺周先生便一百个没身分,便半夜里被你掇去不成?明日再说罢!”说罢竟一路骂骂咧咧,踢哒踅进,任雷扬百般喊唤,通不来理。雷扬奔驰一日夜,惦念母病,今见此状,如何不气?思付一回,路一耸身,由墙跳入。只见正室内灯火明亮,那周一复披衣搭拉鞋的,坐在榻前只管哪念:“岂有此理!”

    便闻那小媳:妇笑道:“你就像个橛巴棍子,就如此对待人家?我真当是那天杀的撞回来,原来却不相干。你不去便罢,也该给人家个死话儿,省得他敲门,怪厌气的。”一复道:“他敲不敲干俺鸟事?俺就恨半夜里来请先生,何况咱两个……”那媳妇笑道:“你别厌气,叫耗子听了,龇大牙咧!”一复道“厌气什么?你常说俺不爱你,如今上门的主顾,俺都为你辞掉,你看俺待你如何?”小媳妇道“唷!俺不知你这份空头情,你自是懒怠去罢了。你还是去为是!”

    一复笑道:“去呢,也还使得,究竟谁耐烦跑八九十里,治那老妈妈去?”小媳妇笑道:“你忘了医家有割股之心么?你跑都不爱跑,还讲什么仁术济世昵?”一复道:“俺舍不得割没,但也看待那个?如你要俺的肉吃,都可以使得,何况大腿呢?”说着含笑站起来,脱衣登榻,凑向媳妇子,方要如此。雷扬暗道:“这种人须给他个硬作。”想罢伏转身一推门儿,恰好掩着,穿堂内一盏壁灯,略有光亮。

    这时东间内,一片声息越发急切,只觉纸隔壁岌岌欲动。雷扬都不管他,一望壁灯下矮几上还有吃剩的炙肉之类,并有把大厨刀,想是割切块脔所用。雷扬踅去,提刀在手,猛的一集气,舌尖上起个霹雳,大喝道:“吸!姓周的,你到底去不去?为何将俺置在门外?”一声方尽,只听两男女齐叫“呵唷!”接着“噗哧哗啷”一阵响,雷扬一个箭步,早刀挑门帘,大呼杀入。明晃晃厨刀一摆,早从地下将周一复精赤条条提发揪起,“喀嚓”一刀。小媳妇“嘤咛”一声,业已昏去。那知这刀却斫在床沿上!

    一复战抖抖没口子乱噪道:“刘大爷,老实大叔,你这是怎么咧?一定吃醉酒,听那个的闲话。咱俩这桩事,是出于两下情愿呐,一家得钱,一家换乐儿,俺没硬占你堂客呀!”雷扬喝道:“你看仔细,那个是刘大爷!”一复定睛一看,顿时气壮,两眼一翻。冷笑道:“真是末节年咧,什么稀罕事都有你这等请医生,也太不像话咧。俺定然不去,你待怎样?”雷扬满屋一瞟,已见那架雀儿插在镜台旁壁上,便抛掉一复,赶去一掐,顿时了账。

    一复大叫道:“你这厮!”白羊似赶去,一头撞来。雷扬随手掐住他脖儿,喝道:“你不去,也自好说,俺再给你个榜样看。”说罢,将一复掀到床头道:“你且安静,等俺先料理这个再讲!”这时小媳妇儿玉股双叉,只胸腹间拖掩着被角,雷扬凶神似拔刀在手,“呼”一声掀去被,厨刀一摆,左手指拢按刀背,向酥胸上一比就要划下。一复喊道:“俺去俺去!雷祖宗,俺算怕你咧!”雷扬大笑道:“周先生莫怪,俺不得不如此!你治好俺娘,自有重谢。”

    这时一复也将一切罗索话淹缠性都收将起,先忙着穿好衣服,将雷扬请到穿堂坐了,然后捶唤醒小媳妇,两个唧哝一回。少时一复出来,接着小媳妇秉烛而出,红着脸一膘霜扬,自就厨下端正汤饭。一复道:“黑夜里空腹奔驰,委实当不得,咱们稍为用饭再去。”因问起雷扬怎寻到这里一番情节,反相与一笑。少时两人饭罢,一复起身结束好,背上随身药笼,两人匆匆出门,便奔洄溪。这里小媳妇关门要歇,寻思一回,便如作了个有趣春梦,又连作个凶梦一般。
  
  且说周一复随雷扬一路奔驰,又况夜行山道,他如何来得及?雷扬没奈何,放缓脚步,到得常善家,业已红日三竿。一复一脚跨人,早已委顿于地,卧歇良久,方才到雷母:病榻去候脉息。一望气色,先是一惊,然后下指诊去。常母乱噪道:“可把人吓煞咧!先生看怎样呀?”一复合着眼,通不答腔,诊毕退出,向雷扬道:“此疾是邪风入腠理,非一两日能愈,少说着也须五六日。”雷扬这时只知母疾,什么事都忘掉,当时大悦,逐日侍候母亲。看一复用药,果然日见起色,五日后已然大愈。一复辞去,这次雷扬却厚致谢意,恭敬敬送出数里外,方才踅回。

    那知五六日耽搁不打紧,永绥、长水,业已杀了个尸山血海。原来石三保所派两队,一是石姑姑和杜照,去取长水;一是吴半生带领骁悍头目两名:一名罗赫,一名姑连,去取永绥。当时两队共有四千多苗众,分拨已定,杜照乱噪道:“咱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两下一齐上,看那个马到成功,才写意哩。”半生正色道:“你莫胡噪,轻敌者必败。长水虽容易得手,但永绥颇有重兵,安能必两路齐下?惟今之计,你等一队但取长水,我队但当如此如此,在扼要处邀击永绥援长水之兵,先出奇给他个下马威,然后合兵一处,再取永绥,管保必胜哩。”石姑大悦道:“妙妙!便是如此。”说罢,和杜照检阅苗卒,克日下山。这且慢表。
  
  且说长水县将官儿,自永绥踅转县衙,知孔铨拘住某土司,挟换半生,心下稍安。却是花枝般宠姬惨死,未免心绪烦惋。文官儿都不脱书生习气,只终日攒眉,苦想些悼亡佳句,却将防变等事,抛在脑后。长水小县,仅有个吴千总,额兵本不多,又被他狠狠一吃空额,只有十余老兵在他武衙,无事时给他挑水种菜,遇着千总夫人忙碌,便索性替了乳母职任,抱了小官官到街上东游西逛,再暇逸便就衙前犄角高卧,遇着卖柴菜的乡人,必要瞪起眼睛,抽个头儿。长水兵备如此,鲁官儿通不理会。

    这日吴千总方和典吏官与鲁官儿闲谈破闷,正在东拉西扯,忽听衙前一阵喧嚷,接着便闻武衙内有气无力的吹了两声号,大家方在一怔,只见一仆人慌张跑入,急禀道:“方才苦水驿驿丞遣驿夫飞马来报,说大姚山苗众杀来咧,为首的便是石姑姑!”大家听了,顿时呆在那里。吴千总张口半晌道:“这这……苦水驿距城只四十里呀,赶紧关城!赶紧关城!”正乱着,左右飞报道:“崔乡绅和万儒学来咧!”

    一言未尽,两人匆匆踅入,不暇叙礼,崔乡绅道:“惟今之计,快遣人赴永绥求援,一面价分布城守。苗人淫杀最狠,趁这当儿,快收城外居民,既暂免杀伤,又添助城守。”说着跺脚道:“我的吴老哥,快先料理放居民入城罢!”正说之间,已隐闻城外哭号之声。原来这崔乡绅,乙榜出身,年只二十五六,生得风仪濯濯,有俊人之目,略通击剑,颇有才略,是鲁官儿最器重的。当时鲁官儿长揖至地道:“崔兄见教极是,便请协助城守罢。”
  
  万儒学听了,摇起头儿,用手画圈道:“唔呀!是的,吾们虽没城守之责,但读书人讲的是见危致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方上不负吾君,下不辱所生,不然当得起一个士字么?鲁兄但请愈派人求救兵要紧,吾们城守,是义不容辞的。”说罢,两撇胡一撅,挺起干虾似脊梁,很觉义形于色。只有典吏官这当儿还怕丢掉前程,乱噪道:“呵呀,变起仓猝,当小心炸狱内应呀!”大家也没空理他,顿时各去分头料理。
  
  这时风声一播,满城大乱。鲁官儿一面遣人飞骑去求援,一面安抚居民,并协同吴千总等大开四门,放外民入城。好笑城兵只有十余名,只好每门拨上两个,如空城计的守门兵一般,聊为镇压。又一面招集城民,分陴而守。器械不能尽全,叉棒等物都有,乱糟糟拥上城头。只见国门来人潮水一般,便有崔乡绅等分头安插,直忙到日色将西,粗有头绪。鲁官儿跟了两名健仆正在城上梭巡,只见东北上尘头大起,哭声震天,正是苦水驿来路。

    鲁官大惊,方要下令闭城,须臾尘埃抢攘中,一队人抢到,却是些逃民,一个个携男抱女,披发跣足。方赶到东门下,只见一骑马从人群中直踏过来,大叫道:“快快准备,苗众大队只距此十余里咧!”说罢飞马进城,却是先遣去的探子。于是城上人一声喊,拽起吊桥,城门立闭,将逃民遮断一半在外,一任他大哭大叫。

    这时鲁官儿细询探子,知苗众一路淫杀之惨,只惊得手足无措。崔乡绅道:“今将天晚,苗众地势不熟,必不敢贸然攻城,今夜但当严巡城中,防有内应奸细。前者吴半生是从刘大成处捉来,今此人便须缚捉下才是。”鲁官应诺,顿时遗捕去了。天光渐晚,忽闻远远一阵铜鼓喧阗,众皆失色。崔乡绅按剑道:“不要着慌,这定是苗众扎营,待明晨进攻。依俺之见,吴千总须带领勇壮城民,趁夜里去斫杀一阵,以挫其锐方好。”

    鲁官儿迟疑道:“还是城防要紧呀!”吴千总巴不得这一声,忙道:“正是哩,咱们只死守四五日,待永绥援兵到来,给他个里应外合,方是万全之策。”崔乡绅听了,沉吟良久,长叹道:“怕的是永绥也有变故,便自顾不暇哩。”(料事如见。)正说之间,近探又到,果然是苗众就十里外安下营寨。须臾野火渐起,密如繁星,遥望去如一盘长蛇一般。四野哭声,远近不断。鲁官儿长叹一声,只得叠起精神,通夕守城。这一夜阴云掩翳,满城中啾啾唧唧,气象愁惨。

    次日天光才亮,便隐闻苗营中鼓角声动。崔乡绅短衣提剑,和万儒学巡城周呼道:“众位仔细呀!”正乱着,便见东北上尘埃涨天,疾如奔马,不消半个的时辰,苗众大队,已风也似卷到。只那椎髻上一片白鹄羽,便雪片似平铺多远。一个个精魔似标枪苗刀,铁光腾彩,一般价各分队伍,就城下分开两翼,绣旗开处,百余名壮姣苗姑,执刀拥盾,花蝴蝶似左右冲出。中有一绝俊苗妇,结束劲武,衣饰奇丽,头梳百叠盘云髻,穿一件鱼鳞砌软胎细铠,腰佩鱼梭囊,手擎折铁刀,笑吟吟轻步而出。

    鲁官儿那一夜是领过教的,当时大惊道:“这苗妇正是石姑!”一言未尽,只见石姑仰头娇叱道:“鲁官府你识时务,不须俺来动手,还救得一城生命。俺那夜手下留情,你须记得哩!”鲁官儿怒喝道:“你这蛮妇竟敢如此!”方要喝城人放箭,只见万儒学急抢过来,斜袅袅一箭射去,却中在一苗姑腿上。石姑大怒,忽的举刀向城一挥,苗众一声喊,便如两条飞蛇,顷刻间将城包围,四面力攻,喊声大作。城上人竭力抵御,矢石如雨。石姑在城下耀武扬威,便如一朵彩云,飞来飞去。

    这当儿有一壮夫趁着石姑之威,跳踉大叫,提一把朴刀,东指西挥,却是杜照。如此光景,两下里自早至午,互有杀伤。石姑退队,稍为更替,进水食,检点死伤,一面价绕城相看缺隙。不想这当儿崔乡绅正伏在雉堞下,觑石姑来的近切,突然冲起,“嗖”的声一箭。石姑恰好仰起俏脸,赶忙一低头,只听“哧”的一声,正中云髻。

    石姑拔箭大怒道:“迟会子教你城之众,都是个死!”一望崔乡绅,不由暗暗惊异,回顾杜照道:“你可识得此人?”杜照分明认得,当时眼睛一转,便顿足道:“这正是鲁官儿手下人,当时怂恿捉吴半生兄,其中便有他。快快赏他一鱼梭,结果他罢!”石姑听了,反嫣然一笑,便道:“此人我交给你咧,俟俺破城后,定从你要个活的!”说罢纤腰一闪,又奔向他处。

    杜照暗道:“不好!崔乡绅这种脸子,他又相中咧。”但是不敢违拗,只得吩咐手下苗众,暗暗留神。这时城上下又攻御得烟尘抖乱。鲁官儿把心一横,十分精神,出没陴间,亲手发矢石。城人一见,虽然:勇气颇增,无奈苗众凶悍势大,又搭着外无救援,未免大家慌了手脚。正在死命相持,只听西南角人声潮涌,喊杀连天。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吴千总血痕满面,倒提长矛,火杂杂撞来。大呼道:“西南城角,苗众拥上咧!”一声未尽,这里城下苗众,也便奋呼攀登。

    城人一阵崩溃,势如墙倒,直将吴千总挟裹将去。便见各陴口苗刀如林,白光乱闪,数百健苗早跳跃而上,直向人厚处排头杀去,鲜血四:飞。顿时满城大乱,鬼哭神号。少时铜鼓大作,石姑已由南门整队而人,满街坊杀气弥空,先纵众大掠起来。这时鲁官儿仓皇逃下城,只剩得孤零一身,方从人堆中跌爬起,“嘭”的声和一人撞个满怀。却是万儒学,依然从容得很,便道:“唔呀鲁兄,咱们读书一场,今天总算有正经交代咧。你看这般乱糟糟,咱们将望北谢君恩一段仪节,从权免过罢。”说罢拖了鲁官儿,直脚飞跑。

    刚撞到学宫河桥前,只见一群健苗,驱了许多妇女,由东而西。末后两个少妇,金莲窄窄,任你驱打,只是走不快,并且鞋子褪掉,血殷罗袜。最后两苗一望同伴去得远,忽的咕噜几句,两人一笑,顿时拖转两少妇,趋就桥边草地上,展眼间一阵撕掳,将两妇裤儿脱落,就这等云云起来。万儒学大叫道:“没得世界了,鲁兄快来!”说罢拖着鲁官方要投河,只听背后大笑道:“好好,这一来倒也干净!我们前后走着罢。”鲁、万回头一望,却是崔乡绅,双手反剪,被一队苗众拥过来。万儒学方仰天大笑,便听苗众喊道:“这两人都是官府,快捉起来!”
  
  于是四五人飞步赶去,只差数步远,但听“扑通”一声,鲁、万已相牵跳下,众苗一见,各各叉臂。原来苗人也知敬重忠义的。崔乡绅登桥下望,还见水花四晕,于是向众苗道:“俺是烈烈男子,决不屈服,你们如识道理,便容俺在此毕命如何?”众苗道:“不必如此,俺寨主令活致于你,此去未必便死哩。”于是拥定便走,直奔县衙。崔乡绅随路寓目,见一处处杀戮光景,好不可惨。须臾到衙前,业已兵山价似的,从刀枪林里直拥至衙内。便见石姑姑高坐堂上,左右苗姑按刀侍立。一起起手下头目,纷纷白事,十分忙碌。
  
  崔乡绅大怒,大踏步闯上堂,大叱道:“你这蛮妇,擅敢称兵,罪应万段。俺拚得一死,你待怎样?”石姑姑听了,并无怒色,转秋波溶溶,将崔乡绅端详半晌,笑顾左右道:“且将这人牵入内室。”众苗姑一声曒应,飞拥而入。一旁杜照,好不心下怙惙,只是这当儿没法掺言,便伺候石姑检点队伍,分拨据城放卡等事,纷纭间天色已晚,稍静下来。这日是纵掠不禁,这干野苗,一群群逢户即入,恨不得将全城地皮翻转过来。不消说处处淫杀,一言难尽。便是杜照,早掠了两个美貌小娘儿藏入己帐。至于石姑姑,更有他手下心腹替他搜掠美男。一时间长水县城,便如魔窟。这且莫提。
  
  且说杜照当夜酒醉饭饱后,和两个小娘儿狂罢一度,看看这个头儿脚儿,觉娇小得可爱;望望那个胸儿臀儿,又觉白嫩得动人。自念一个小贩脚色,忽到这般快活境界,仔细一想,还不知要闹到何等地位,越想越得意,不由歪在榻上,哈哈大笑。便索性叫两个小娘,偎他安睡。无奈反来覆去,一时困不着,及至稍倦睡去,一觉醒来,听听巡锣,方交三记。忽的想起石姑姑不知和崔乡绅怎生光景,于是起身结束,直奔县衙。门首巡兵一望是杜照,都自会意,一任他入去。

    方踅入内宅,只见满院灯燎明亮,有十余值夜苗姑,正围拢了四五美男,就两厢下摸索笑语,有的脸儿老辣,竟抱定美男,嘻皮笑脸的,无所不至。一见杜照,却悄笑道:“你来的不是当儿,保管人家不用你咧。”一言未尽,只听石姑姑一声娇叱,便见正室窗上,刀影一闪,杜照方惊。

    正是:正士守身宁碎首,淫娃纵欲且驰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五回:雷义士急难闯危城,吴半生永绥困总镇。
  
  且说杜照见刀影一闪,便听得石姑喝道:“你莫逞牛性,俺宰掉你,只当杀鸡子!”杜照暗喜,忙踅去伏窗一觇,只见石姑酒后,媚脸生春,虽复强作娇嗔,依然笑容满颊,手中颤巍巍掂着刀,指定崔乡绅大喝道:“你究竟从俺不从?”这时崔乡绅和石姑只隔一案,案上杯盘罗列,两支三尺高铜烛台,上面华烛辉煌。便见崔乡绅虎跳而起,拎起一烛台,飞刺将去。石姑忙闪,“喀嚓”声却刺在榻柱上,烛油四溅,弄得一塌糊涂。

    这当儿侍候的苗姑早抢上三人,便捉崔乡绅。崔乡绅拳头起处,都打得跌跌滚滚。石姑冷笑道:“你这厮好没人样。”说罢抢近身,一足蹬去,截乡绅赶忙一闪,足未站稳,石姑姑一移莲步,就势一个迅风扫叶势,平旋一腿,崔乡绅往后便倒。左右拥上,顿时捆了手足。石姑喝道:“且将他仰置榻上,侍俺细细开剥。”崔乡绅大骂道:“俺堂堂汉子,岂肯见污于淫妇?要杀便杀,那个怕你。”

    石姑笑道:“俺自取其乐,那个又由得你哩?”说罢命左右先给崔乡绅塞上嘴,然后命两苗姑执烛,侍候榻前,自己踅进榻,不容分说,将崔乡绅裤儿剥开。杜照这当儿格外留意,只见崔乡绅转动不得,气涌如山,两目光炬火一般。杜照正想瞧吃紧事儿,不想石姑微微一笑,重新与崔乡绅掩上裤儿,道:“你莫要执拗,你若从了俺,正有大事可作。你看俺山中兵强将勇,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将来大业能成,你归附于俺,怕不是一位新朝佐命么?凭你这相貌气概,便作帝王也使得。俺情愿退处后宫,助你料理天下。这真是千载难遇的机会,你若执拗,顷刻性命全休。人生一世,不过快意罢了,你若偏执己见,岂非一百个想不开么?俺也不逼迫于你,由你慢慢细想,再回俺的话。”

    杜照听了,不由暗道:“不好!这下子崔乡绅准要应允下来,俺老杜却要叫他比下去咧。”正在思付,只见崔乡绅两目大张,那面色时红时白,也不晓得他是喜是怒。石姑却嫣然一笑,百媚横生,顿时唤进两个美男,就在崔乡绅面前和他们兴云布雨,那一番酣畅情态,有声有色,好不写意。杜照越发吃惊,以为崔乡绅便是铁石人儿,也定要怦然心动。正在替自家栗栗自危之间,只见石姑趁着性起,忽的推开美男,赤条条踅近崔乡绅,伸手与他掏出口塞,娇声道:“你想了这半晌,毕竟怎样呢?”不想崔乡绅大怒,破口大骂。

    石姑便蛾眉剔起,大叱道:“俺爱你这胎貌儿,你却不中抬举,如今由你死就是。”说罢拎起刀,分心一刺,崔乡绅顿时死掉。左右苗姑赶忙拽下榻,就要拖出。石姑道:“这时那得工夫料理他?且丢在壁角,唤他们外边伺候人速速进来。”室外值夜苗姑赶忙嗷应,顿时拥了美男等推入室中。石姑一一拖过,竟这等光着下身,先捡中意的拖抱登榻。美男等虽各惊栗,怎当石姑姑这时又漾出一番妩媚神情,少年人一团火性,那里禁他拨拽,便顿时大张旗鼓,虚战起来。

    于是其余美男依次而进,须臾都遍。石姑尽兴不消说,便连那旁观杜照,都提得一身火热。却是石姑纵欲,素来便是如此,社照是见惯的,更不为意,只是石姑鸷狠之性,却又被他觑破几分。(为后文杜照终持两端张本。)当时杜照见崔乡绅死掉,便放下心,悄悄踅回。次日只作不知,便胡乱帮石姑料理军事,先草草出张示文,安民止杀,并一面盘查仓库。杜照本没甚长才,如何料理得开?直过了两日,方想起去报吴半生。方要派人,恰好吴半生由锄头冈飞骑来报捷音。原来锄头冈是永、长之间扼要所在,半生伏兵于此,专截永绥援兵,果然被他杀了个落花流水,便乘势直取永绥去咧。(虚写一路小战事,是省笔法。)石姑等大喜,专待大捷后,两下里商量进止。这且慢表。
  
  如今且说永绥镇孔铨,自得长水求援之信,只惊得手足无措,百样不理,先加人看守某士司。一鹤道:“这事儿蹊跷,某土司拘在此间,石三保倒先扰长水,这定是分我兵力的诡计,其意未必不在永绥。惟今之计,援兵固须发,此间城守,也须急急准备哩。”孔铨噪道:“真他娘的晦气,无端一个吴半生,竟闹得沸反盈天。咱们就这么办!”于是抽拨两营兵马,星夜赴援,又一面酌调各镇聚上的防兵,和了本厅营防之兵,共守城防。

    顿时布置得杀气飞扬,铁桶相似。却是各营官裨将等,见孔铨无所措置,只好乱糟糟挨在城中。有时节登城一望,见荡荡空郊,便相与一笑而下,以为长水苗众,必不敢闹到这里。及至援兵被截,急警报来,方大家慌做一团。孔铨忙一面着人分头登城守望,一面叫快请一鹤到府议事。及至一鹤到来,却仍是无法可想。正在乱到没入脚处,忽见一守城兵士急匆匆跑来,报道:“今有吴半生遣苗将罗赫为使来见总镇,现正在城外叫喊咧。”孔铨道:“不必理他。”一鹤忙道:“且慢!我以为不妨一见,探探虚实也是好的。”孔铨道:“如此,着他进来。”
  
  须臾,一队士兵引着一黑塔也似大汉,威风凛凛,大步走上厅来。此时厅上直是鸦雀无声,都呆怔怔鼓起眼睛盯着那人。只见他踅至厅中站定,高声说道:“俺叫罗赫,奉吴寨主之命前来下书。那个是孔铨,快快滚过来听着!”孔铨气得脸色煞白,一时间做声不得。但听罗赫念道:孔铨匹夫,为官不仁,虐我苗民,囚我土司。今我各峒苗军齐集城下,特此申令永绥城民即刻送出土司,庶可免永绥一城生灵涂炭也。如若不然,三日后必屠此城!
  
  孔铨听罢,不由大怒道:“吴半生罪不容诛!竞敢遣人污辱本镇,快将这厮斩讫报来。”左右一声应,方待去推罗赫,一鹤赶忙悄蹑孔铨之足,便道:“罗头领倒是条好汉子,今既到此,便宜犒劳他,我们事体自在,便借他之口,回谕吴半生,三日内不得进攻,容我们细为期酌。”说罢一使眼色。孔铨会意,便笑道:“罗赫,你须明白,吴半生本是内地豪民奸棍,你们苗众犯不着为其所使,天兵一集,玉石俱焚,便是你那个石三保,也难逃法网哩。”

    罗赫昂然道:“俺通不晓得许多事,只知往来传命罢了。”说罢冷笑回顾,神气间很透着轻藐。于是孔铨命他席地而坐,唤左右端到盆酒豚肩。你看他并不用箸,掇起盆饮一气,又啃一回豚肩,呜嘬有声,猛虎一般。末后吃得高兴,竟张着两只蒲扇似的大手,乱舞狂笑道:“俺久闻永绥地面好玩得紧,不消三五日,咱们再见罢。”说罢“哗啷”声掷碎酒盆,跄踉跃起。
  
  孔铨没奈何,忍气命人导他出城。一鹤道:“吴逆狡猾多端,想诳出某土司去,他好放手肆逞。今宜趁他缓攻当儿,一面招募勇士,一面急遗人飞报总督,速发大兵。这事既闹大,掩饰不得咧。”孔铨顿足道:“俺何尝不想上报?只是吴逆特煞来得急,不容人着手。而且还有一层,俺律例上是糊糊涂涂,不知擅拘土司一节,有碍功名否?”一鹤沉吟道:“详报上文法全是活的,只消说某土司指使苗众擅劫去吴半生,总镇设计软拘住他,意欲其悔罪交出吴逆,不想他等一气煽乱,遂至于此。如此一来,便见是变出意外,并非总镇措置乖方了。”

    孔铨听了,连连称是。不多时天色已晚,便一面传令加紧城守,一面大集将校,问那个有胆敢去报警?众将听了,都知苗众临郊,卡卒四布,出去便是死数,一时间互相白瞪着,通没声息。有的便道:“俺营中有个伙夫,长腿善走,很有把浑气力,这事儿他倒去得!”有的便道:“办此事须机灵人改装混出,方才妥当。若在平时,只消差个八百里加紧便得咧!”一阵七言八语,通没所以然。正在胡躁,只听城外一阵阵哭喊隐隐。孔铨大惊,忙复登城,只见四五里外,周围村聚一处处火光照耀,原来苗众已乘夜肆掠起来。纷纭之间,且自防他黑夜突城,通夕不寐。这且慢表。
  
  且说吴半生本想诳出某土司,再放手攻城,既闻罗赫回传孔铨之语,不由冷笑道:“你这稳军计,来哄那个?”于是一面价拨队四扰,一面令中夜饱餐,天明攻城。既至孔铨侥幸到天晓,方要下城稍息,只听铜鼓声喧,尘头大起。吴半生率领苗众,业已漫山遍野价盖将来。顿时就城下布成阵势,便有一队骑兵拥定吴半生,扬鞭大骂,直临城下,左有罗赫,右有姑连,黑凛凛凶神一般,手提明晃晃泼风苗刀,好不气势。孔铨怒道:“这厮竟猖獗如此,那个敢去先挫他一阵?”一言方尽,左营中一弁闪出,应声愿往。

    这人生得五短身材,两膊如铁,在营中是属一属二的勇士,名叫许忠。当时孔铨大悦,起拊其背道:“须要仔细!”许忠嗷应,拔步下城。不多时城门启处,许忠全身披挂,挺枪跃马,直临阵前,背后兵卒射住阵脚。姑连一声长笑,纵步如飞,苗刀一矬,便取许忠。两阵上一声喊,两个顿时杀作一处。一个马上一个步下,两人来来往往,端的一场好杀。无奈姑连纵跃如飞,方在马前,又到马后,许忠兵器既长,回旋不便,不消二十余合,已被姑连跳跃得眼花瞭乱,偶一失神,早被姑连一刀,斫中马屁股。

    那马“咴”一声扑地便倒。许忠方健跳而起,姑连顺手回掣刀势,只听许忠刚唤得一个“不”字,早已断胁死掉。孔铨方惊得睁大眼睛,只见后营中一个将校不待吩咐,手提短铁鞭,步行迎敌。两人这一来倒对劲咧!鞭去刀来,步战良久,各逞腾跃闪纵的能为。少时姑连刀势一紧,孔铨百忙中见那将校堪堪不支,不由惊顾左右道:“这将校不是王铁鞭么?”一言未尽,只见姑连刀光起处,王铁鞭直僵僵死在血泊里。原来这王将校善用铁鞭,也是营中有数人物。

    当时孔铨只惊得手足无措,便见吴半生举鞭向后一招,苗众如潮,一声喊便来抢城。姑连、罗赫两把泼风刀竟火杂杂杀到吊桥边。亏得许忠手下兵一阵放箭,并城上石弩交下,方才射退。于是苗众纷纷压城安营垒,只这日攻城,便轮替着直到天晚方罢。孔铨只好紧闭西门,且办得一个守字。

    次日登城一望,好不愁闷!只见苗众凶样儿便如野兽一般,攻一回城,叫骂一阵,这队方退,那队又来。退下的何曾肯安息?便就近郊中大肆淫掠,有的竟成群价牵了许多妇女,便就城下,公然宣淫。竟有这个方上场,那个业已等不得咧,不容分说,老拳一挥,顿时互殴,展眼间刀子相向,颇有许多杀伤的苗子在妇女身边,后来之苗,哈哈一笑,通不理会。或望见别的苗子掠的妇女标致些儿,便不容分说,挺刀闯去,虎吼来夺。

    因此妇女不胜其惫,往往当场毕命。孔铨见城下情形,饶你怒气冲天,通没奈何。吴半生绕城策马,指挥苗众,有时节竟不衫不履,作出暇逸样儿,秃头长袍,手持长柄麈尾,跟随姣好苗姑十余骑,铜鼓骨笛,鼓吹而过。入夜后,四野柝声繁如密雨,孔铨几次价遣人混出告警于总督,都被苗卡上一一捉杀。如此相持,直至六七日,永绥城已十分危急。此便是雷扬奉母病愈,送周一复转去的当儿。(遥接笔法,醒豁眉目。)
  
  且说雷扬踅回,见母病大愈,只喜得手舞足蹈。方笑诉硬请周一复许多笑话,以博母欢,只听后院中驴子大鸣。雷扬便道:“等孩儿另寻所在,寄顿下这畜生,免得聒耳讨天。”雷母猛惊道:“呵唷!怎还寄顿起?我不觉一病便已六七日,倘永绥有事发作,这便怎好?你须将驴子急急转去才是!”雷扬听了,猛的也想将起来,便道:“既如此,母亲权避居此间,等孩儿回,再寻甄正叔也是一样。”说罢,忙忙结束,带了朴刀,方要拜别母亲,常母一脚跨入,问知情由,只笑得拍手打掌。便道:“你娘儿们才会关了门儿起国号!太平平世界,那里会反将起来?倒是给人家送驴去是正经。”正说着,常善也入,便道:“雷兄去尽管放心,此用侍奉老太太,都有我哩!”

    雷扬称谢过,拜母跨驴,即健登程。可煞作怪,只觉驴子慢腾腾的,自知是心急觉路远,不由好笑。一望四围山色,衬着驴声得得,好不清虚闲适,不禁暗哎道:“人生一世,难得个能适其性,即如俺雷扬志在山中养母,偏又人事迫促,使人不得不出。这次报孔总镇事罢,快些销声置迹是正经。”想到这里,心地洒然。方驹来至半途,只见一群男女急攘攘逃荒一般,对面擅来,一个个破衣跣足,有的呻吟扶伤。男人不消说各有负戴,便是妇女价都各有所挟,一步一频,其中金莲瘦小的,那管血殷罗袜,一般的挣命价跑。

    雷扬诧望道:“诸位从那里来?为何……”这时众人已风也似撞过,中有一人急喘道:“说不得咧!”说着一拥而去。雷扬暗想:“近来没什么被灾饿民,听他语音,又是本处人,好生可怪。”沉吟间一路踅去,距雷泽镇还有二十来里,却走到一个山村头上。高柳之下,有一土井,井台上摆着两桶新汲的水,旁有两个破衣贫汉,一个呻吟仰卧,那一个却背着脸,趺坐于地,一面摩脚趾,一面叹道:“老兄你将就点罢!这种年光,咱们还混在一处,也就罢了。虽是劳苦点,比家破人亡,还好得多哩!方才俺给人家锄草去;把脚跟都磨破咧。”

    卧汉道:“是呢,人到那里说那里!即如你前十天还是大富翁,我那点把家业,还值得叹气么?都因那位朋友太煞小气,我借他的绳儿来汲两桶水卖卖,他定规还要四文钱去。”坐的笑道:“车、船、店、脚、牙,无罪都该杀。放脚小,有什么大方?俺知他有个绝好的小媳妇儿,如今不知被那个乘闹里摄去咧。”雷扬听了,也没在意,方要走过,那驴子见水,却奔去便饮,那知水面上有些土污,驴子见了,便不肯饮,只管掉尾大鸣。这当儿卧汉已起,便道:“客人且消停,等我新汲两桶如何?”

    于是雷扬下驴,就一旁放去滚尘。这汉子方将桶水倾掉,重新打出一桶水,便见一个花子模样的人,满脸上污垢如漆,戴一顶破帽,几乎掩目,趑趄趁来,背着雷扬,就井旁一蹲,看那汉子汲得两桶,他却就地两画。少时驴子饮罢,雷扬给过数十文钱,方待要走,只听那花子哑声哑气地道:“暇,老兄!人家客官给的水钱,咱们须均分哩。”那汉冷笑道:“奇哩!哦,我晓得咧!你定是因新汲两桶水,又用用你的绳儿。如此也好说!”说罢,赌气掷给他四文钱道:“你还说什么?”

    花子冷笑道:“这都是给我的么?你倒发得好官价!上次两桶水四文钱,是讲明的,这次没讲明。俺的绳儿是东海龙王须捻线,西王母娘娘亲手结就,你晓得什么价值?就丢给俺四文钱?”说罢索性卧地,口里便胡骂乱卷。那汉怒起,奔去便是一脚。花子跳起道:“我怕你么?反正我家也没咧,咱们便拚个你死我活!”说罢猛的一头,宜将那汉抵得大哼一声,两个便互相揪扭,滚作一团。这时趺坐那汉,也便跳起劝解。三个人跌跌撞撞,好不热闹。雷扬大笑道:“不须争竞,俺便再给数十文,快些放手!”一言未尽,只见那花子嘴儿一咧,放声大哭,不容分说,直抢到雷扬前,拖住驴子,连连跺脚。

    正是:世变何常忽今昔,惊闻乍听且从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六回:立首功刀劈罗赫,挫敌焰弩射石姑。
  
  且说雷扬猛见那花子拖驴大哭,仔细一望,却是那隔壁家放脚男子。方怔道:“你为何这般光景,来在这里?”那男子已挥泪道:“我的雷爷,通坏到底咧!自你去三四日后,大姚山苗众便反将起来,咱们镇上被一支队苗众抢杀一空。俺闻得长水县接连陷落,近日里将永绥围攻,更十分紧急。咱们两家宅子都成灰烬,百忙中俺从死人堆中爬出。”
  
  说到这里,大哭道:“可坑煞俺咧!可怜俺浑家也不知被那个捞去,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雷爷一总儿驼将去哩!如今驴子在此,他却那里去了?”说罢挥泪不已。雷扬大惊,顿足道:“果有这事!俺正为转来交你驴子,如今俺就此赴永绥去咧。”说罢掏出两把银子,并驴交过,急匆匆拔步便走。男子拖住道:“我的雷爷,这当儿永绥是何等世界?去不得了!”雷扬道:“你不晓得!”说罢摔脱男子,脚下一加劲,眨眨眼影儿不见。这里驴夫却望得发怔。至于和那贫汉怎生交代,不必细表。
  
  且说永绥城攻围多日,弄得水泄不通,左近邻县虽是震动,但都不得详细情形,只当是寻常苗乱,百忙里招集勇壮,自顾地面尚且不暇,谁肯不奉公文,便去协助?便是府城上宪,也因不曾接永绥告警公文,那敢贸然转详总督?因此永绥便成了舍哥儿咧!将个孔铨愁得累欲自尽,多亏左右救下。这日对一鹤长叹道:“如今孤城坐困,危在旦夕,但得一敢死之士,能冲围去报警请兵,还有几希之望,却恐怕此土难得哩。”(不要急,就来了。)

    一鹤听了,惟有搔首。正这当儿,只听南城上喊声动地,左右飞报道:“南城被攻紧急,便请总镇登城指挥。”孔铨大惊之下,愤气发作。他军伍出身,本有些生性儿,不过富贵以来,养尊处优,未免渐渐销磨,如今被迫急咧,不由猛现出当年气概。当时霍的站起,按剑叱左右道:“快些备马,吴逆欺人太甚,俺将亲出决一死战!”说罢向一鹤长揖道:“此后城守之任,都在李兄了。”
  
  左右亲校连忙苦谏,孔铨不从,竟大踏步出署来。早有百十名亲兵,带马提枪齐齐侍候。孔铨把心一横,绰枪上马,泼刺刺放辔跑去。随后亲兵勇气顿增,顿时踊跃随后。城中人见孔铨忽现出当年威风,都各相顾慷慨。惟有一鹤知他是意气用事,便一声不响,策马随后。方走近南城门,只听城上城下一片杀喊连天,矢石之中,还夹着火器砰轰。少时城上人乱叫道:“怪事怪事!这是那个?”孔铨这时不由停辔一怔,一鹤趁势抢进道:“总镇且请三思,还是登城料理才是。莫非有意外救兵来么?”

    孔铨道:“如此,且望望再处。”于是和一鹤下马登城,就雉堞下一望,只见苗众如蚁,正奋勇仰攻,就见稍后之苗,忽的都回头怔望。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个壮士,一柄朴刀风也似从苗队中卷来。刀光到处,血雨乱落,苗众奔避惊喊,便如波分浪裂,直抢将近城。后面苗众又大呼赶到,附城奋攻之苗,也便趁势回身便杀,顿时密匝匝厚围数重。壮士大怒,忽的一跃三四丈,刀光一摆,直从群苗头上飞杀过来。群苗一声喊,又复围集。

    那壮士且跃且杀,便如飞鸟,就这等闹攘攘直到吊桥边。后面苗众不敢再逼,却有四五个长大生苗,各挺标枪,虎也似赶近。壮士喝声:“来得好!”身形一矮,刀势一旋,顿时将全身混入白光中,如水银泻地般流走。白光到处,生苗便倒,顿时四五具长大尸身,血淋淋横在地下。末后一苗,只惊得呆立发怔,壮士杀得兴起,大喝道:“去你的罢!”一刀飞过,顿时夹头带项,抹了个斜岔儿,“噗”的声鲜血一喷,栽倒于地。
  
  后面苗众顿时山崩似倒退下去。那壮士半身浴血,提刀大笑,一耸身越过城壕,叩关大叫道:“快请开门,俺雷扬奉母命前来效力!”孔铨只喜得顾左右道:“真是壮士!”城上人齐齐欢呼,顿添勇气。原来自被围以来,守军从不曾如此写意。于是孔铨下令放入雷扬。须臾雷扬登城,叩谒如礼。孔铨且喜叹且道:“吴逆之变,起于仓猝,故一时报警请兵,都来不及。连日拒守,业已为势岌岌,今怎生是好呢?”

    雷扬道:“总镇莫慌,小人不才,此来便为急难。惟今之计,小人当先挫他一阵,减其锐气,他那里攻势必然稍缓,小人当乘隙突围,去报警请兵。看光景长水苗众不久必来助攻,便是石三保那里,定然续起苗众,大有远图。永绥、长水,不过发难之始罢了。”一席话条条有理,孔铨听了,只是点头。转恨道:“使你早在我这里,何等妙法!”雷扬笑道:“小人一介草民,平时价义不当奔走磨下,今幸有以报总镇之惠。即今效命,尚未为晚]”

    正说着,城外嘁声忽又大起,左右飞报道:“吴逆闻得雷壮士了得,气冲冲亲来突城,单搦雷壮土出战。苗众冲突,十分披猖,请令定夺。”雷扬喜道:“这厮来得正好,便请总镇拔给小人一队兵马,先去挂他一阵。”孔铨大悦,立选五百精兵命雷扬统带了,匆匆出发。说也奇怪,这五百兵依然是孔铨疲乏之卒,不知怎的,一经雷扬统带,顿时如生龙活虎。孔铨在署,但闻得城外战鼓如雷,喊杀连天,城上人齐呼助威,闹了个山摇地动。少时又闻城上尽力子一声喊,一片马蹄殷动,其声渐远。

    孔铨只当是雷扬不利,方惊得张大口倒在椅上,左右进报道:“雷壮士大获全胜,刀劈罗赫,削掉吴半生甲裳一幅,连踏苗寨四座,现领全队,杀向吴逆大寨去咧。”(虚写来声势百倍,觉纸上岌岌震动。)孔铨听了,一跃而起,一甩足,鞋子脱落,便跣足大叫道:“马来马来!”(活画出惊喜之状。)左右不敢笑,连忙进履备马,拥孔铨上城。只见正南上,吴逆寨前尘垢涨天,杀声如沸,隐见我军旗帜往来如飞。这当儿各苗寨铜鼓大作,一处处鹄羽翻动,便要齐集去援。

    孔铨一见,惟恐雷扬有失,忙命鸣金收队。自己却张大眼睛俯临堞口,便见我军如一条长蛇似,从苗堆中(字法奇。)倒卷出来,末后一人横刀殿队,腰下带着血淋淋罗赫的首级,正是雷扬。孔铨喜极,额手道:“天锡勇士,真是国家之福。”抢攘间,雷扬督众而入,检点损折,只伤亡八九人。孔铨大悦,连连奖谕。于是高起兴来,这日全军赐搞牛酒,大吹大擂的庆贺,记雷扬第一功,自不消说。又在署内大排宴席,麾下将佐依次列坐,亲赐酒雷扬,以旌其功。这当儿满堂之上,真是目有视,视雷扬;耳有听,听雷扬。

    欢呼痛饮,十分热闹。酒至半酣,孔铨向军吏一瞟,军吏趋出,须臾捧进一套功札,孔铨接过,笑道:“雷壮士建此奇功,俺已保列你千总之职,这是一通公札。”说罢笑吟吟递来。雷扬忙起席却立,正色道:“总镇且慢!小人还有下情禀告。”因将雷母素志说了一遍,慨然道:“小人此来专为报德,总镇若以功名相迫,小人便当辞去。”众人听了,都相顾诧异。孔铨踌躇道:“既如此,日后再说,皇上家不会负人的。便是雷壮士如此气概,正该为国尽力,岂有终隐之理呢?”众人听了,也帮着说一套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俗话儿。雷扬只微笑不语。斯须间,掌上灯烛,孔铨倾耳一听,城外竟安静许多。因笑道:“这都亏雷壮士一战之威。”
  
  雷扬道:“总镇不可大意,今趁吴逆新挫之后,小人便当连夜价去报警请兵。明日这时光,小人便回,还不至有误城守。”孔铨吃惊道:“雷壮士莫戏言,此去府城,甚为辽远,如何回来神速至此?”雷扬道:“小人略通剑术,中有飞行之法,往返千里,不过一日夜哩。”孔铨惊顾众人道:“你们听听!俺只当古传剑客,今无其人,不想雷壮士竟有如此本领!那么乘夜杀出,定须多带精健。”雷扬笑道:“一人也不须,小人飞行倏忽,何虑苗众?”说罢掷杯站起,便请公文。

    孔铨惊疑不已,便命左右取过备就公文,交与雷扬。雷扬把来折叠起,藏于身畔,略为扎拽,提了朴刀,慨然道:“总镇保重,专待好音便了。”说罢身形一晃,满堂中凉风飕然,烛光摇曳之间,再看雷扬,业已影儿不见。闹得众人相顾称奇,恍若有失。看官须知,兵之强弱,全在一个“气”字,所以古人说一鼓作气。今雷扬一人,如此了得,便顿时作起全军之气来咧。这夜城守踊跃不消说,竟有一个偏校,奋勇领队,夜出斫寨,居然小小得胜。于是雷扬大名,顷刻遍于苗寨。李一鹤也有急智,便教孔铨命那五百名精兵依然掮起雷扬旗号,就城头往来梭巡。苗众那知就里,都望而生畏,次日攻城,便不敢十分猖獗。
  
  吴半生因折了罗赫,忙命人赴石三保处,请遣骁悍头目。原来石三保屡次通知半生,具言石柳邓处一切攻取颇颇得手,现已兼围松桃厅。文山县史绍登虽然了得,苦于勇壮无多,只好自守本县。并知云贵总督已派兵来援,先到几营,都被石柳邓设计战败,杀伤甚众。刻下方一面攻正大、嗅脑、松桃三城,一面拨遣苗众,向赤霞关一路上分布。石三保也正分遣精锐,向赤霞关沿道分据要害,以便大姚、龙母联络一气。(叙大节目,简洁之至。)

    吴半生得知诸信,十分高兴,本要请将石姑姑来助下永绥,一来自己不肯输气,二米掠得许多花枝似小娘儿,通宵价恣意快活,石姑姑若来了,未免碍手碍脚,因此一耽延。梦想不到飞将军从天而下,却被雷扬撞来,杀了个七佛勿出世,还带着死掉罗赫,所以他急急派人赴山。这日领队攻城,望见罗赫巴斗大的脑袋号令城头,好不有气。又见雷扬的兵梭巡如飞,料一时难以得手,不如且待山中骁目并生力军到,并力一鼓而下,因此这日只不痛不痒地胡攻一阵,便算了事。

    孔铨下城稍息。不多时天光已暮,晚饭后,听听谯楼,方起初鼓,不由皱眉对一鹤道“俺久历行间,也见过许多勇士,像雷扬本领,委实少有。只是他今晚便回,俺总有些心下怙惙。”说着一听更鼓,笑道:“昨夜他去时,是二鼓后,难道不多时,便转来么?果能如此,真赛如《施公案》里黄天霸咧!”(武人数典,只此已足。)一鹤正色道:“总镇莫疑!俺虽不晓武功,但看雷壮士来去无端,并且志行绝俗,由此看来,甚合古剑客流派,恐怕少时真个转来哩。”孔铨笑道:“咱如今便打个赌玩。”说罢,引手将烛身一划道:“这烛儿烧到划迹,敢好是他昨夜去时咧!”于是两人且谈且候。
  
  须臾烛焰轻袅,将到划迹,孔铨侧耳一听,没些动静,不由拍膝道:“此事不妥!”一鹤赶忙摆手。说时迟,那时快,但听檐前“唰”一声,如飞鸟振羽,帘儿一启,雷扬笑吟吟手捧回文,徐步踅入,明鲜鲜府宪官印,早已耀入两人目中。孔铨只喜得拖住雷扬,张大了口。于是雷扬略述报警情形,大家看过府宪官文,知已星夜价转禀总督,火速请兵。当时李一鹤口讲指画,孔铨呆鸟似立听,雷扬竟大刺剌高坐在那里。左右侍者,也都挨肩叠背地集拢来,一个个眉飞色舞,良久方定。(总一笔描写惊喜之状,十分酣足。)不题这里军心大定,城守人踊跃百倍。
  
  且说吴半生当夜在各寨巡视一回,听听城头巡逻金柝之音,十分敞亮,并且断续声中,往往加个巧音节,微风偶送城上人语音,又复欣悦鼓舞。不由暗惊道:“不好不好!彼军中士气忽作,定有缘故。巧咧,便是雷扬那厮去请大兵。此人不除,真正可虑。”(亦有贼智。)于是怙回寨,和姑连猜拟一回。因恨道:“此人端须石姑姑来方除得,吾欲使人赴长水如何?”

    姑连道:“长水探报,本日日不绝,此间被雷扬阻事,石姑姑想已知得。或那里脱不得身,也未可知。今吴寨主不须着急,咱先软困他几日,等山中骁目到来,待姑连协力,共擒雷扬便了。只是攻城一节,更须加紧,好使他气力无暇养复。只一雷扬,还怕他凶到那里?再者吴寨主所说彼军中或请得救兵来,此层倒须防备。但须于来兵之路,拨我队众去牵制截击他,使他兵力里外不能合并方好。”

    半生听了,连连点头。当时算计官中救兵;定从府城一路来,这路上仙棋坪、黄草坡都是深林密菁,最宜伏兵。便与姑连计议一番,连夜价差出飞探,俟得信后,再作准备。次日吴半生果然鼓励众头目四面薄城,百道仰攻,一片喊声,惊天动地。亏得雷扬领那五百精兵竭力抵御,方才无事。
  
  话休烦絮,如此光景,看看又是三日。孔铨屈指救兵到来,至少还需五六日,只愁得终日搓手。雷扬几次价要再去斫寨,无奈城守不暇。这日早晨方与孔铨要结束登城,只见急探报道:“长水那里,石三保现又加派骁目占据城池,女苗石姑姑率领一彪悍众,前来助打永绥,不消顷刻就要到咧。”孔铨听了,惊得直立起来。雷扬道:“总镇莫惊,石姑姑虽然骁悍,雷扬自揣,足以当之。便请登城一望光景。”
  
  于是两人匆匆登城。只见长水来路上,数里外尘头大起,便听得吴半生寨中鼓吹大作。须臾一队健苗雄赳赳分两翼而出,中有一人,盛装跨马,气概昂昂。后随四名姣好苗女,捧剑拂之类,扬鞭列辔,正是吴半生。原来半生自恃会些鬼八卦的符咒,便作意妆点起来,闹得非道非俗,四不象样儿。其用意是震吓苗人,好使人敬服他。古来祸乱之作,往往掺杂此等作用,如张角倡黄巾之乱等事,不一而足,原不足为异的。当时半生提鞭顾盼,鞭梢一指,风也似向尘起处迎去,须臾混入来尘中。

    这时城下苗众越发踊跃百倍,抢攘之间,便见来尘越高,风也似卷来,千余健苗闹嚷嚷而至。绣旗翻处,两骑马并辔而出,一个是吴半生,那一个轻装软甲,花容月貌,正是那女魔头石姑姑。猛的一停辔,向城一望,左顾半生,似乎轻轻数语,便听健苗一声喝号,齐齐驻足。城上人方暗暗纳罕,便见石姑一声娇叱,泼刺刺放马跑来,直抢到城壕边,却从容容观望一回,然后一抖辔,往来驰骋三次。但见彩云似来回飞卷,衬着纤腰云鬓,果然容态异常。

    城上人又惊又诧,都望得一齐发怔。雷扬大怒道:“这女苗好生猖獗。”说罢,觑得亲切,“啪”的声一袖弩发去。城人一声喊,便见石姑身儿一翻,早藏在马腹下,那支弩却射在鞍钉上,只激得星火四射。于是城下苗众一齐大呼,石姑早翻身跨马,仍从容容驰回苗队,和半生扬鞭大笑。一时鼓吹如雷,绣旗前引,早和半生驰入寨去。
  
  原来石姑姑自先闻攻取永绥诸事十分得手,便以为指日可下,竟放心淫乐起来。杜照更不消说,这当儿只恨当初女娲氏抟制人形,何不多制出几根淫具,岂不肆应有余?惟此是务,其余事都抛脑后。后来探报屡屡,知永绥旦夕可下,杜照暗想道:“这现成功儿,俺不分他点,岂不憨透腔?”
  
  这日在秘帐中,趁石姑欢喜,两人狂将起来,杜照一面动作,一面道:“俺想到永绥去助助吴兄,你看好么?好在你这里业已成功咧!”石姑听了,只星眸略闪,咬唇一笑,却一声不哼。杜照见此光景,知是筋节儿咧,那敢再说没要紧的话,只好肚儿内犯怙惙。少时石姑却笑道:“唷,你莫使乖觉,你又知惦念正经事咧。俺不消算计便知你肚内蛔虫。你一为成功在即,想去分功,再就是弄长水小娘儿有些厌烦咧,想到永绥新新脾胃。看起来,我就……”说罢一推杜照。杜照赶忙陪笑,不消说是竭力恭维。

    良久,石姑方挽住杜照,微笑道:“我不因你这点儿,就杀掉你,省得你这山望着那山高!”杜照一笑,两个正在厮并得趣,只听帐外侍女轻轻回道:“现有急探转来,要见寨主,说永绥那里,不甚得手咧。”石姑应声知得,忙和杜照揽衣而起,出就前帐,细询急探。方知日横不榔子岔出个雷扬,十分了得。石姑听了,笑向杜照道:“如此你却去得正好。”杜照脖儿一缩,不敢作声。石姑沉思一回,忽的怒叱道:“吴寨主也颟预得紧,既有劲敌当前,如何不来唤俺?”

    急探道:“小人闻得吴寨主现已向山中请遗骁目。”石姑眉儿一扬道:“他等济得甚事?端须俺去。”正说着,左右报道:“石寨主特遣骁目两名,率数百人助守这里,并命姑姑速赴永绥。”石姑跃然道:“快命骁目进见。”须臾两人入来,参谒如礼,同声致三保之意。石姑道:“这雷扬端的是何等人?”骁目道:“俺闻得他是猎户出身,便是罗赫,都死在他手中。”一言未尽,只见石姑翩然跃起。

    正是:豹隐无人识玄雾,龙骧一旦起春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七回:据赤霞黔楚小遭劫,战永绥雷石大交锋。
  
  且说石姑猛闻罗赫死掉,不由惊起道:“今雷扬狷狂如此,端须早除。”说罢命杜照和骁目据守这里,顷刻点起数百名苗众,飞赴永绥。早有前锋先去驰报,所以吴半生列队出迎。当时石姑欲示暇逸,所以在城下驰骋一回,即和半生来至寨中,夫妇各述两处情形。石姑道:“方才城上那虎也似汉子,定是雷扬。他那袖弩很有斤两,若非是俺,就险得很哩!”半生道:“正是!他身后那青灰面孔的武官儿,便是孔铨。只是雷扬这厮怎生除掉呢?”石姑樱唇一撒,微笑道:“你是全军头脑,俺此来敬听指挥。”

    半生道:“呵唷,这个俺怎敢当?娘子既到此,且稍歇鞍马再说。”于是起携素手,立命摆宴。夫妇饮到半酣,叱退侍者,一会儿吃吃昵笑,一会哝哝细语,也不知商量的什么勾当。少时但听半生拍手道:“此计虽妙,却是险些儿,娘子须要仔细。”石姑道:“孔铨虽没用,究竟是彼军主脑,俺一得手,彼军一乱,此城可一鼓而下哩。”于是两人默无声息,直待好久,但听石姑笑唾道:“你不要假惺惺,俺若不来,你一般会快活哩。”半生一笑,这才唤进侍者,撤去饮膳,即命整备笔墨,写就一封约战书札,命人射入城中。这且慢表。
  
  且说雷扬下城,方和孔铨在署谈论石姑,孔铨道:“这苗妇好不凶悍,长水官长,除吴千总跑向这里,其余都死掉咧。”正说着,左右传进约战书札。雷扬读罢,孔铨道:“听这苗妇书中语气,却卑逊的很,究竟女人家,不脱雌调儿,要战便战,又何必将息两日,却又巴巴的早来下战书?”雷扬沉吟道:“这苗妇性如风火,万不会这般迂缓,今书中语气,又特煞委婉,越发可疑。依小人看来,此书是懈我防备,他今夜乘虚,便暗作手脚,都未可知。况兼他超越高城,只如平地,总镇不闻他夜入长水县署么?”孔铨听了,顿时慌了手脚。雷扬道:“总镇莫惊,小人自有道。”因附耳数语。孔铨道:“妙妙!”随即传令城上,今夜加班警备。又一面和雷扬分头准备不题。
  
  且说石姑姑狡计既定,便一面传知各寨众,准备今夜三鼓后,但见大寨飞燎为号,便并力攻城,自与半生歇息半晌。须臾晚膳毕,方交初鼓,半生又和石姑说一回石柳邓处得手情形。逡巡之间,早已二更敲过,石姑道:“是时光咧。”出帐一望,但见星月微明,遥闻城上巡柝雨点相似。于是石姑回帐结束,用青帕包了髻儿,换一套夜行黑衣,背插屈铁苗刀,带了鱼梭并百宝囊,俏生生站在红烛光中,越显得明珰的历,皓齿朱唇。半生一见,只喜得两眼没缝,便道:“少时孔铨头颅到来,这飞燎火号,定须俺亲手发的。”

    石姑笑道:“劳驾劳驾!”说罢,促步出帐,轻躯一耸,便如一缕青烟,倏忽不见。这里半生危坐以待,单等乘乱攻城不题。且说石姑施展开飞行术,不消顷刻,已到城壕边,便跳过去,直扑城根。城上巡兵望见黑影,因这当儿,野狗老狸夜啖残尸多得很,所以并不在意。石姑就城根伏听少时,捡僻静处援墙直上。刚翻进堞口,只见数步外,行帐中灯火一闪,便有个长大守兵,晃荡荡踅出,一面走,一面撩衣道:“老二,该你歇班咧!俺这一觉儿,好不自在。咳,如今城守多日,连个苗婆味儿都捞不着!你看今天来的那石姑姑,好不齐整,有韩咱捞着他,须给他这家伙受用哩。”说罢,竟影绰绰扯开裤儿。
  
  石姑赶忙一伏身,蹲在堆石之后。不想那守兵恰趁将来,模糊糊掏出那话儿,就要来个醍醐灌顶。石姑既怒且笑,便骈起两指,向他小腹一戳。守兵应声栽倒,行帐内谩唤道:“怎么咧?”石姑都不管他,连忙一跃下城。只见街坊上,空荡荡关门闭户,只有远近巡兵,三五成群价错落分布。石姑索性跃登人家屋上,仗了本领,一路飞行,直趋镇署。便由署后一跃而入,踅过两层院宇,却是内宅。石姑暗想孔铨虽没紧慢,这当儿定不暇从容在内宅,于是就窗外略略觑望,果然都是些妇女们,睡醒各半。恰好有两婢相语道:“今天总镇想宿在公事房咧,那会子又取得一床压被去。”一婢道:“真是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有一天夫人命俺向公事房去请总镇,俺糊糊涂涂,却撞到西院门房里去,有一个猴儿崽子黧鸡,似两眼只管端详俺脚。”

    那一婢道:“你新来几天,那里晓得,公事房却在东院哩。”石姑听了,轻步便走,就亚字围墙边略一耸身,已落东院。果见正室五楹,十分轩豁,桶门静掩,沉沉无声。东间窗上,却现出秃秃烛光,回廊下一颗桂树,大可合抱。石姑不暇细望,先就自己前后左右,瞟探一过,然后掏一石子,“啪”的声掷向廊下,听了听一无动静,然后趋就窗缝一张。只见案上红烛光残,已结了朵鬼眼似的大蜡花儿,靠东壁一张钿床,锦帐高揭,有一伟男子拥衾面壁而卧,下露青缎薄底官式快靴儿。石姑方暗想道:“这人气象,定是孔铨。”一眼望到榻几上,不由大喜。原来几上横置一柄七宝镶鞘的宝剑,更有一顶官帽儿,红鲜鲜顶珠,翠森森翎翅放在那里。

    于是石姑更不怠慢,回身拉刀,轻躯一转,趋就槅门,用刀尖插入,轻轻一拨,“吱吜吜”一声微响,石姑已拔刀步跳入。刀头一摆,揭起东间软帘儿,一个青天落雁势,踊身一刀,向床便斫,但听“噗嚓”一声,细尘飞起。石姑惊望去,却是个草人儿。方叫得一声“不好”,只听院中狂笑道:“雷扬在此!”语声方绝,“啪”的声一袖弩从窗射入。石姑赶忙一伏身,那弩却正中床柱。夜行人最忌的是身在明处,当时石姑趁势仰刀,先斫翻红烛,就地一滚,撕落软帘,黑暗中趋到桶门,便见刀光一闪。

    石姑暗急道:“这厮取势得地,俺一跳出,定然吃亏。”略一沉吟,忽得一计,仍趋就东间,拎起半段草人,并抽出宝剑,竖插在草人当胸,便提置于槅门。自己却一跃上梁,抖开软帘,专待雷扬抢入,好于中取事。这一来,顿时反客为主,果然闹得雷扬摸头不着,但见黑魆魆当槅门一人站立,剑光隐隐,星月微光中望不甚清。于是袖弩一扬,“噗”的声那人便倒。雷扬大喜跳入,方一扬刀,只听头顶上“忽刺”一声,一片乌云似东西,直罩下来。

    雷扬情知有异,便趁扬刀之势,来了个金蝉脱壳势,缩身反步。方两脚踏出门,只听脑后“飕”一声,便是个金刃劈风。好雷扬反手一刀,只听“噌”一声。石姑喝道:“来得好!”一个箭步,斜刺里已跃出三丈外,大笑道:“饶你等多活一夜,咱们明日再见!”说罢俏影一摇,翻身上屋,顷刻间疾若飞隼,忽然不见。雷扬究因悬念孔铨,不便去追,这时院外所伏卫兵等也便灯笼火把的撞进来,问知方才情形,无不咂舌。便乱腾腾请将孔铨来,告知一切。

    这时孔铨秃了头儿,敞披着一件女仆的油垢衫儿,为了那半段草人,只管用手去摸脖儿梗,向雷扬道:“若非你料事如见,真个着他手咧。”原来孔铨藏避当儿,看看这里也不妙,望望那里也不妥,众姬妾你道藏在我榻下,我道躲在俺大柜里,吵了半晌,通没作理会处,末后还是内厨下一个小老妈儿,有二十多岁,生得骚骚的,当时抬头笑道:“俺倒有个计较,俗语说得好,藏了藏了,怕的是招风惹草。你想娘娘们整齐屋内,刺客来了,一定要先张一眼,俺那屋内,地既背静,又肮肮脏脏狗窝一般,他一定不注意的。”

    原来这老妈儿平日和孔铨有一手儿,所以竟逞头上脸。孔铨听了,居然正中下怀,真个猥琰琐藏在他榻后。小老妈一般价脱油衣,换鞋脚。孔铨没奈何,只好忍受,却是从此后见了端午角黍,便犯恶心。他曾从容语人道:“妇人的脚,是去不得裹饰的。便如矫揉造作的人一般,见了便令人发呕。”(矫伪者谛听。)当时孔铨侧耳静听,又恐一时价刺客偶寻到这里,便随手拎过那女衫披在身上,刺猬似拳身一蹲,方才心下稍安。及至众人寻将来,慌忙之中,竟忘掉脱却女衫咧。当时雷扬道:“这女苗身手煞是便捷,总镇不须惊,待俺明日临阵擒他。”于是传令众军,不必惊扰,仍小心值夜不题。
  
  且说当时吴半生见石姑去后,便磨拳擦掌价准备趁势攻城,正呆等间,只听帐外嗤然一笑,石姑踅入。半生喜迎道:“料想得手罢?”石姑头儿一摇,备述所以。半生顿足道:“雷扬这厮,委实可恨!他怎的便先下防备?”石姑道:“这不打紧,明日先捉他,孔铨还跑到那里去么?”于是夫妇安歇一宵。次日巳分时,半生寨中铜鼓大作,须臾画角三声,寨门开处,先拥出一队苗姑,一个个结束劲健,怀抱长刀,倏的左右一分,形如燕尾。居中一人。彩蝶似飞出,偏袒玉臂,举刀一挥,便率众直趋城下,就壕边分开阵势,踊跃大叫,单搦雷扬出战。守兵认得是石姑,顿时屁滚尿流地报入镇署。雷扬大怒,“霍”的站起,便仍率那五百名精兵,一拥出城,却作个长蛇势,一字儿压住阵脚。

    这时两阵对圆,齐齐一声呐喊,一边是娇鸟啼花,一边是春雷震宇。就这声里,雷扬飞临阵前。石姑仔细一望,见雷扬凛凛仪表,提刀卓立,英伟中气象刚毅,不由暗诧道:“原来男子中还有这般人物!”顿时觉自己所见许多美男,真不值一笑,一时间竟星眸凝注,忘其所以。这当儿,雷扬已大喝道:“无端苗妇,安敢夜逞鼠窃伎俩?俺不逼迫于你,也便是了,如何还来狂逞?”说罢单臂横刀,使开门户。石姑喝道:“不须多话,今日斩掉你便取城池。”说罢碎步趋风,一挺刀分心便刺。雷扬刀势一矬,“呛啷”声架开,彼此一换步,顿时杀在一处。这一场大战,真个五雀六燕,铢两悉称。
  
  但见:惊鸿倩影,翻掠起一片征尘;跃虎雄姿,跳荡开千重煞气。刀光浑合,一时间莫辨雌雄;剑术争奇,谁与解派分南北。风旋电掣,陡分处太华双峰;逐影蹑声,忽合时混元一气。一个是山林侠隐,报人思逸气干霄;一个是苗峒妖姬,逞厉志兵氛播地。正是棋争一着,永绥城下小楸枰;艺买当场,两军阵前好身手。
  
  两人这场厮并,直杀了个翻翻滚滚,百十回合,不分胜败。末后刀光霍霍,竟如两团白气,风轮般翻飞驰逐,两军都看得呆了。正这当儿,忽见府城来路上尘头翻动,并且断断续续横铺来不成行线。孔铨喜道:“莫非是所请援兵将到么?”一鹤却一声不晌,只张大眼注望,半晌,忽失声道:“不好,俺看来兵,定是苗众!总镇请看,来尘既低,又且散漫横逸,定非骑兵。况这条来路上,仙棋枰,黄草坡等处,都是险隘,莫非敌人拨队,截击援兵么?”

    一言未尽,急探早到,正如一鹤所料,果总督迅调三营兵马,先行驰援,却被姑连截击于黄草坡,杀伤大半,现和姑连正在相持。姑连却拨还带伤苗众,来寨换人。正说着,来尘已到,果是一队苗众,直入吴寨。这时雷扬和石姑鏖战愈勇,孔铨闻报,惊惶之间,当即鸣金收队。雷扬问知所以,顿足道:“方才若稍缓须臾,石姑定然可擒,因他气力渐渐不佳哩。”
  
  孔铨道:“呵唷;了不得!如今援兵一时间不能集合,此间城守,全仗足下,如何只管恶厮并?万一有失,岂同小可?”一鹤道:“雷壮士不须心急,俺想总督援兵,一定续发,姑连之众,必不能挡,那时大军一到,城池无虞;雷壮士再奋勇杀贼就是。”当时城守之众,闻援军被截,又未免慌了手脚。亏得有一雷扬,稍可壮气。那知雪上加霜,过得两天,石三保续发骁目,又率众到来。雷扬终日价防守攻城,衣不解带,相持多日。幸得总督援兵,乘间从间道驰入永绥,因此城防稍可支持。其间雷扬和石姑又会战两次,虽不能便胜石姑,半生等却深畏雷扬,才不敢十分猖獗。
  
  半生抽空儿却又奔走赤霞关一带,以联络龙母山声势。知柳邓那里声势越大,一面力攻正大等三城,一面侵掠附近州县,黔抚向朝中告急的章奏,业已雪片儿般飞将去咧。吴半生备知情形,那肯落后,便急促三保一面向赤霞关一路分布苗众,一面分遗小队侵掠楚南一带。其为意半在抄掠助军用,并捆载子女财宝,劫置山中,究竟都是些强盗行为,取快一时。却是楚南一带,业已闹得天翻地覆,内地里有些强梁亡命,自然闻风掺入,为虎作伥。有的竟穿起苗服,说几句四不象的苗话,恣睢横行,互相报复,白日里杀人于市,莫敢谁何。一时淫杀之状,难以尽述,今且略述一事,以见梗概。

    曾有一处村聚,地靠小河口岸。南人尚鬼,便在那河口,盖起一所小小丛祠,号日水仙庙。临水筑基,夹道植树,也有点幽阔风景。每年春月,必有一番报赛,到得那日,优戏镗鞳,男女集观。小村中虽不能遗簪堕珥,香车宝马,却是一时荆钗裙布,鬓影衣香,也自十分热闹。所以每当庙;期,闾里间无赖少年,庄家纨袴,不怕一张脸黑得驴臀一般,偏要成斤价用肥皂,直搓至毛孔血殷殷方罢。一般的穿起而(音掌。)鞋,披起石蓝布长衫,戴起细草宽沿大凉笠,就妇女身旁,摇摇摆摆,或冷不防玩个燕儿飞,(此轻薄子戏妇女之名。其法两臂抖衫如燕翼,翩然而趋,以姿势剥隽为贵。同治中吾乡有某侍郎者,未贵时,少年倜傥,曾以此法戏妇女,大遭捶楚,至今相传为笑。)好不透标劲儿。因此每当庙期,庙前高树上,照老例挂起一粗绳兜络。作什么用呢?
  
  便灼是无赖少年辈,或脱人、或人鞋子、或趁势摸捏人臀腿、或故意说衰秽话,一经败露,会首便命人将他服侍到兜络内,或缚个寒鸭浮水、或绷个猴儿坐殿,直待一日夜,方唾面赶掉。却是老年间会首办事认真,这兜儿真正用过,到了后来,便视为具文,不过略存饩羊之意罢了。虽是后人圆滑,不肯认真伤人,也因而今的无赖多,凶横异常。

    其时主持会事的却姓孙,为人奸狡不过,平日价欺压乡里只如寻常。曾有一村人去交他佃租,偶在他厅椅上一落屁股尖,他便睁起眼大怒道:“俺这厅房被你沾污,你须新汲河水,与俺洗净!”村人略一发怔,他过去便是两记耳光,立命豪奴押去挑水。村人没奈何,只得依他,直忙了半日,两肩尽肿方罢。这时光恰又新充里正,越发意气扬扬。到得庙会这日,他老早的来拈过香,主持僧屁滚尿流地摆上素点香茗,众办事人,象众星捧月似的将他让在上座。这时庙外业已开戏,人山人海,男女纵观。

    孙里正鼓起三角眼,只吃了一犄角素点,便“唾”的声唾在地下。众人忙道:“您老敢是不喜欢这品?”说着拣好的送过来。孙里正一面皱眉,一面槌腰道:“俺如今到不如你们自在咧!你想俺官人官事,已经忙得一团糟,今又逢香火大庙,趁生意的来拜望,官人们来弹压,不怕狗打架的事,都来找俺。那一档儿不费心费嘴?俺齐头三日夜,没得闲,累得胃火腾腾的,满嘴发苦,谁耐烦吃这个?倒是茶还来得。”说罢端起杯一饮而尽。

    主持僧凑趣道:“还亏是您老真有精神,不然偌大庙场,照顾得来么?便是昨天晚,贩货案还未出列,便有被三只手掏摸去的。”孙里正正含了一口茶咕咕漱齿,连忙“咭”的一声从牙缝激出,拍膝道:“俺正思量今年庙会,须大大整顿一下子,本来也太不像话咧!不管什么毛头小厮,都来掠俏儿,充光棍,摆赌摊的吆五喝六,寻骚儿的成群搭伙,便是河湾苇坑中,许多肮脏事,可还有人样儿?俺如今新任里正,再不整顿,如何下得去呢?”说罢一望四座,义形于色。

    正说着,他家中小厮撅着嘴寻来道:“便是陶四子昨天孝敬您四只鸡,本说以外还送小人一只,小人方才去寻他,他却赖着不给,您若不问,恐下次惯了他。”众人听了,不由抿嘴要笑。原来这陶四子是乡间小偷儿,捞得油水,往往沾溉孙里正。当时孙里正老着脸怒喝道:“什么要紧事,还值得巴巴来寻俺?还不给俺滚出去!”一言未尽,只听庙外一阵大哄,乱噪道:“打打打!”

    正是:蜂虿有毒难逆料,虎威暂假且当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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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8 22:49: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八回:逞凶锋里正遭奇辱,探乱状燕市遇同人。
  
  且说孙里正听得庙外大闹,便趁势和大家出去一望,只见个五十多岁的妈妈子,扶了个十八九岁的小媳妇,一面走,一面哭骂道:“可是没得世界咧!大庙上便这等罗唣,难道不怕雷击现报么?”众人百忙中一望小媳妇脚下,却只剩一支鞋子,羞得嫩脸儿低到胸口,一步一泪。这时数十步外一片高冈,早围定许多人,大吵大骂。有的高叫道:“他再强口伤人,不去给人家登门碴头,咱们便告知孙里正处置他。”便听居中一人,跳得“嘭嘭”的,急口海骂。

    于是孙里正等挨进一望,却是大青皮高二棒槌,正挽起得胜纂,敞胸露肚,腰间明晃晃插把牛耳攮子,大喝道:“干你们鸟事?没摸到你婆子脚上,便是好朋友!孙里正难道两个头么?若惹俺性起,俺当他的干阿爸,还带着当他女婿哩。”众人怒道:“你看……”一言未尽,孙里正冲冲大怒。原来高二棒槌末了那一骂,正戳了孙里正的肺管子。因其母其女,都有些风流行为,颇传里巷。里正之母当年响当当的时光,浑号儿“一篓油”,是很以肉彩得名的。

    当时孙里正大喝道:“快将这厮兜起来!”高二棒槌拍胸道:“高爷便在这里,瞧你的!”一言未尽,众人怒极,早蜂拥而上。孙里正喝道:“不给他个利害,这庙场便不用办哩。”于是高二棒槌极口大骂道:“姓孙的,你慢高兴!泰山石不烂,黄河水不干,咱们走着瞧。”抢攘间,早被众人捉缚停当,“嘡嘡嘡”一阵号锣,顿时围的人风雨不透。大家唾骂交加,瓦石如雨。

    孙里正扬眉吐气,大踏步走在前面,便如凯旋献俘一般,拥至庙前,将高二棒槌宕悠悠兜挂起来,招得戏场前,万众回首,笑骂如潮。孙里正得意到十二分,那知高二棒槌这股愤气,就大咧,也就恨到十分加二分!于是两目如炬,锉得牙一片山响。直至日晚,方放掉他,鼠窜而去。事过后,众人只当作笑谈,那知高二棒槌从此绝迹。孙里正也没在意,却从此越发增了虎而冠的气势。及至苗乱事起,他便借防卫村堡为名,醵金敛钱,腰包儿又弄得肥肥的。

    这村本居僻所,兵氛不及,不想高二棒槌一日撞将来,仍然是昔日形容,却越发衣裳蓝缕,沿门张了一回,逢人便问:“孙里正之母和其女还在么?”便有人道:“你快躲的远远的是正经!孙里正张见你,怕不敲折你腿!人家这当儿火炭似日子,越发气概了,人口平安,其母其女,为甚不在呢?”二棒槌喜道:“如此俺可要讨他的欠帐咧!”那人笑道:“凭人家会该你帐?”二棒槌冷笑道:“皇帝还该人豆腐钱哩,你为我和他要去!”村人听得的,无不大笑,便乱哄哄跟在二棒槌腔后,直至里正门首。

    恰好孙里正徐步而出,一见二棒槌花子一般,不由喝道:“你这厮还未死掉?快些滚开l”二棒槌笑道:“孙爷发福哇?俺那年庙会上多承指教,如今没别的,特来讨您一项帐、”里正怒且笑:“看你胡说,俺会该你帐?”二棒槌逡巡道:“您这帐不须出钱,只要将你妈和你闺女让俺弄一回,便算了事。那年庙会上俺说得明白,要作你干阿爸和你女婿哩!一言既出,岂可不践?
  
  你是晓事的,趁这里人不多,将你妈你女唤出来,和俺见个意思就得咧。”众人听了,乱噪道:“疯汉疯汉!”孙里正一张脸已气得如血灌猪脬,一言不发,拎起门棍,劈头便打。二棒槌闪开,却微笑道:“你便再拖赖半日,也不打紧,反正须有个交代哩。”说罢头也不回,一径踅去。这里里正气得发怔,众人也只当是二棒槌穷疯咧,都传以为笑。
  
  不想日色平西时,忽的满村大乱,却是二棒槌横刀跃马,结束整齐,领了百余苗众抢将进来。孙里正方知事情不妙,正想逃跑,只听一声喊,二棒槌踊跃当先,率领十余健苗,提刀杀入,先将里正并其母一齐捉住。里正之女藏在毛厕里,也被搜出。二棒槌不容分说,顿时喝令将其母其女一顿剥光。那女儿白羊似的,已然不像话,那知里正之母,业已六十余岁,一般的精赤条条,那碴渗法就不用提咧。

    当时里正气涌咽喉,抢攘之间,已被苗众牵拽到水仙庙前,偷眼一望,又是一怔。只见庙前兜人的那颗高树下,列坐着七八人,如石佛一般,纹丝不动,每人背后一健苗提刀怒立。仔细一看,都是那年与会办事人,见了里正,大家干瞪一眼。这时二棒槌已虎也似立在当场,大喝道:“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之事,却怨不得俺姓高的!少时你若不是意思,须想想当年的树兜儿。”说罢裤儿一捋,顿时挺出那话儿。这时两健苗早将一篓油仰丢在地,众人一贬眼当儿,该死的二棒槌,竟坦然云云起来。

    众人中一人稍一闭目,背后健苗一刀早落,血淋淋一支耳朵,顿时削掉。于是众人只好目不转睛,直看到里正之女钗横鬓乱,二棒槌方狗也似爬将起来,大笑道:“姓孙的,再有庙会,你再多兜两人如何?”当时满村中淫杀之惨,不可言喻。楚南一带,直闹得天昏地暗,所以当时总督一般的慌了手脚,一面价措置防御,一面价飞章告变。
  
  于是黔楚苗乱,至烦宵旰之虑。额勒登保受命专征时,楚之永绥和黔之正大等城,业已被围攻两月余之久咧。那刺客王树风,却是吴半生的朋友,攻打永绥,特招致来以敌雷扬,后来便命他入京侦探一切,并相机行刺经略的。当时杨遇春和杨芳在额府探知苗乱许多情形,略知头绪,(一笔扭转,眉目井然。)又见长龄、德楞太两人在额侯坐上,侃侃而谈,都是奇伟丈夫,不由暗喜将领得人,苗乱不足为虑,便兴匆匆别过杨芳,从容踅回。刚穿过两条街,踅进一僻巷,忽觉内急起来,恰好不远有一所公厕。

    原来北京街坊人烟稠密,不远便有公厕,一日早晚两时,都有背粪筒的阿哥前来扫除,所以满街上粪筒纵横,不可向迩,原也是没奈何的事。干这营生的,都是山东登、蔡、青三府的侉哥儿们。当时京师谈起这种人,有香、臭两帮,因各食馆善烹调的厨子,也都是那三府的人哩。当时遇春入厕,方缓结蹲下身,偶从墙缝一张,只见两人揽肩把臂,一面前瞧后望,一面嘁喳低语,神情儿十分尴尬。

    两人都有三十来岁,一色的土布短衣裤,蝎子尾小紧辫,脚上是踢死牛的搬尖洒鞋。一个是漆紫大麻脸,那一个身材细瘦,尖脑瓜,眉目挤凑,龇牙一笑,便如庙鬼一般。两人踅到庙墙边,瘦子道:“这时光还早点,咱们且掂算怎样下手。”于是两人趋蹲墙外,紫脸的道:“左右是个外路小厮,混充朋友,不给他个知道,咱就不用在北京叫字号咧。”

    瘦子道:“这小厮也诡怪,俺暗跟了他好几日,也猜不透他是什么人。长了个像姑样儿,见了人却横眉溜眼,看光景很懂些武功拳脚。说他是来卖艺的呢,又不晓得江湖口诀,拉笼朋友。每日里街上闲撞,逢旅店就问什么杨某人。昨天在一家武试子小寓里,竟和人家口角起来,原来他闻得这小寓内,有个南省姓杨的试子,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贸然闯入,偏逢那杨试子悄没声的在屋内,正拉着女寓主的手儿哝哝细语,所以这小厮竟大遭抢白。他寓在张家店内,本已该下许多帐,不知怎的,这几天忽然阔绰起来,竟有闲钱在此寻俏儿。我看这小厮大半离黑道儿近哩。”紫脸的道:“管他哩,反正这几条巷属咱哥儿们管下,(京师光棍每分地以为势力范围、偶相侵越,则拚命打降。)他眼睛里没人,不来讲个过节儿,就算使不得。”
  
  瘦子道:“别说没紧要,咱们究竟谁当头阵?”紫脸的奋然道:“这全在我!我对面将他稳住,你隐在那槐树后,从后下手,给他个冷不防,摔翻他打折他腿就是。”说罢一拳腿,露出明晃晃的铁叉子。遇春听了方在诧异,结束要出,只听瘦子拍膝道:“妙妙!便是如此。”说罢一阵脚步响。遇春出厕一望,两人已跑向一家宅门。遇春信步趁后,就一家墙角后隐住身体。只见那瘦子果然猫伺鼠似的隐在槐后,紫脸的啪啪叩门,一阵山响。

    便有人连应道:“来咧来咧!”“吱咀”,门一启,却是个半老妇人,一头烟煤尘,似乎从厨下踅出。一见紫脸的,忙陪笑道:“对不住,今天俺娘子房中有客人,不好屈驾待茶。”紫脸的摇手道:“俺不入内,你只将那客唤出来,俺有话说。”老妇沉吟陪笑道:“那么您们如有什么过节,改天再交代罢。可是您常说的话咧,走外面的朋友,眉毛儿都是空洞的,俺刚捞进一注财,您好意思给踢掉么?”说罢一袅铜丝缠的脖儿,颤巍巍便是一福。紫脸的低喝道:“俺不入内,便是好大意思,你如何不懂交代呢?”
  
  老妇人一见,吓得赶忙入内。不多时,一个少年大踏步走出,戴一顶瓜皮帽深覆眉际,一身京师打扮,十分华丽,步趋之间,捷便非常,刚一脚踏出门,紫脸的已促步迎上,脊梁一遮,遇春望不清少年面目。这时树后瘦子,早瞪着眼儿,哈着腰儿,迈着步儿,张着手儿,作出个螳螂捕蝉之势。但见紫脸的哈哈一笑,方说得两句话,少年大怒,手起一拳,便是个冲天炮,正中紫脸的鼻梁。紫脸的身形一晃,瘦子已飞趋少年背后,拦腰便抱。

    少年略一摆身,瘦子已跌出丈余外。紫脸的趁势掏出铁叉尽力子叉去。少年却一闪身,骈起两指,就他腕上轻轻一点。那紫脸的顿时端起大架儿,纹丝不动。遇春一见,不由失惊。恰好那少年一转脸,怒吼吼奔那瘦子,遇春急叫道:“冷老弟,你为何来在这里?”语音方绝,那少年猛闻忙望,直抢过来,拖住遇春,喜得只管乱跳。可不正是冷田禄?两人急切切方要叙话,只见门儿内乱头搭脑的跳出个小媳妇,长长身儿,很有风韵,一见门首一塌糊涂,不由怔住。田禄向紫脸的喝道:“你等这般街痞,本不值俺动手,俺今饶过你,以后学好就是。”说罢向他肘后用指一点,紫脸的顿时长舒一口气,活动如故,便趋向那瘦子,鼠窜而去。
  
  遇春素知田禄性格,知这家定是什么私倡门户,便道:“此间不便谈话,且随我回寓细叙。小媳妇望见遇春气概,忙请进奉茶。田禄笑道:“不须咧。”于是两人一径踅出僻巷,直奔遇春寓所。方踅进门,店伙便说道:“那会子福公府马爷前来访您,说额侯爷三五日间便要出京咧。”遇春点点头,携田禄进得室内,彼此落坐,先唤泡茶水,斟起吃着。遇春道:“冷老弟安居在家,为甚奔驰来京?起程时光,家母和众家弟兄都还安好么?”

    田禄沉吟一霎,含糊应道:“都好!都好!便是小弟来的时光,逢春哥越发肥壮咧!小弟因家居闷倦,故此来京寻杨兄,不想到此多日,各处问讯,只是寻不着。今却巧遇,好极咧!弟因闻杨兄在家时每每念诵要寻际会,树立功名,所以赶寻将来,趁趁机遇。”遇春听了,那知就里?(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也。)不由喜道:“你来得正好!”因滔滔汩汩,将自己路过滕家庄,并在京一切遭遇说了一遍。

    田禄大喜,不由诧叹道:“原来杨兄出门一来,竟巧值许多可喜之事。杨芳兄又在额府,益发可喜。弟虽不才,定求挈带的。”遇春道:“吾辈总角之交,祸福与共,何须说得?俺正要驰书报知舍弟逢春等,令他等从间道投赴大军。大约额侯经画行军,一定先着手永绥,因苗中最要之奸人,便是吴半生哩。便是滕氏兄弟那里,俺也寄书去咧。只可惜叶倩霞早出京几日,不然便可烦他寄书去哩。”遂将倩霞偷珠之事略说一遍。

    田禄连连称奇,却只管眼睛乱转,(便有意思。)忽道:“杨兄若寄府报,恰有便人。便是小弟寓所张家店内,有位重庆客人就要回家,托他寄去,再好没有!”遇春喜道:“如此便烦老弟转托。”于是匆匆作好家书。田禄道:“事不宜迟,弟便回店去,面托那客人。咱们明日再会。”于是匆匆持书而去。遇春天性坦直,那晓田禄来京缘故?当时且喜他乡遇故,十分爽快。不想田禄来京,却因杀人亡命,一路上又干些模糊糊的事。
  
  原来田禄自红英夫妇回转襄阳后,万分的无聊无赖,热辣辣一时折散,每想起林刀鱼扬风败事,只恨得牙痒痒。偏搭冷先生死后,家中生计萧条不消说,更兼门庭冷落,破庙一般,一个人形影相吊,委实当不得。有时节向腾蛟村,于益还倒罢了,依然冷兄弟长,冷兄弟短,嘻嘻哈哈。惟有逢春,一张笨嘴倒像个破布袋,高兴时还可,若值他不高兴,便咕起眼一阵讥嘲。又知遇春业北上应试,因此田禄益发不高兴常寻逢春等,只闷在家里,和村人们混混。无奈人家讲起话,大半是种耕刨锄,自家一句也掺不上。

    过了些时,将个活泼泼的冷田禄,竟闷得恹头搭脑,想起和红英许多风光,只好叹口寡气,一日村中有些会事,置酒聚商,人家看冷先生的老面孔,一般价邀将田禄来。在坐之众,无非田夫野老,讲些没滋搭味的话,田禄那里有心去听?只借村醪拨闷,既至酒罢,竟有些醉意,便脱故起出,就村头小步一回。这时夕阳一抹,烘上林稍,远远的平田茂草,十分滑旷。

    田禄方觉胸次稍舒,忽一眼望到一块大青石,不由心头“噗”的一跳,顿时千头万绪,一古脑儿涌上心坎。竟痴迷迷趋进大石,一面低头唏嘘,一面用手抚摸,后来竟弯了腰将石面且看且嗅,便似蛮子相宝,仿佛石内蕴有荆山玉一般。原来这块石,却是红英初到此村,在此歇坐,后来两人既结情好,也曾偶然瞒过陈敬,在此小坐情话哩。当时田禄情怀既触,逡巡间仍坐于石,只见远山簇黛,小溪横波,弱柳垂腰,野花开靥,环境所触,不由都一一印想到红英身上。

    想到极没聊赖时,竟恍忽见红英娇滴滴坐在他身旁,似嗔似喜,于是喜极一扑,险些栽倒,方恍然自己孤另另枯坐于石,(此段笔致,微闼澄澈。)四外一望,只有些无情的鸟声树影。于是酒怀一涌,跃然站起,一撑两膀,格巴巴只管作响,不由暗想道:“好没来由!人家既双飞双宿的去掉咧,你便想煞,又待如何?”于是就石旁拽开拳脚,练习一回。正在兔起鹘落的十分得意,只听背后有人笑道:“喂,冷相公好手段哇!”田禄住手一望,却是村中曹老爹,撅着胡儿,眯齐了一双曹操眼,脸上酒气红扑扑,扶杖踅来。

    此人刻薄成家,在村中也算稍有头脸的人,就是一张讨厌嘴,终日价评张论李。说现成话,假关切,送空头人情,都是他惯技。人知他如此性格,都叫他“蜜嘴子”。他新续一房老婆,只有二十七八,生得妖妖娆娆身材儿,首脚儿都有七八分长相,本是人家弃妾,却被他捞得来。所以曹老爹越发高兴,这时也从酒会中踅来。

    当时曹老爹望望田禄,口内喷喷两声,似乎赞赏,又似乎慨叹。便道:“冷相公莫怪我说,咱们乡里乡亲,我又叨长几岁,你年轻人儿,有些没思虑处,我要不拨醒你,还象话么?你如今靠山是没得了,令尊既逝世,便该自己想个道路作起分人家,只管踢踢跳跳,玩这些江湖鬻艺营生作甚?你又没资力巴结武途!这事儿,出息了,在捕快家混碗饭吃,并且都学的眼大手大,一百个抓不住钱。老汉偌大年纪,眼睛里见的人多咧,干这没要紧营生,是没得收成的!”说罢连连太息,很透着老辈儿神气。田禄听了,不由愤然,却强笑道:“你老教训的是!那么便求你老借给俺几亩田,或借给俺一注资本,好去干正经营生。”一言未尽,曹老爹只是冷笑。

    正是:话不投机遭抢白,情非真切见仓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九回:思旧好花娘起痴念,结新欢田禄纵淫风。
  
  且说曹老爹听田禄语气愤然,只得冷笑道:“呵唷,冷相公真伶俐,便知种田经商,是人生正当之业!但是老汉那里有借给人的气力?这个还须冷相公自谋才是。”说罢连连摇首,便想溜去。田禄大怒,正想恶狠狠再抢白他一顿,只听村外驴声大鸣,顷刻间一个俏丽妇人,穿一身新裤衫,髻插野花,脚下新鞋子尖翘翘斜跨驴子,从林影中踅来。曹老爹一见,只喜得眼睛没缝,顿时跑进前,带住驴子,乱噪道:“俺只当你过两天才来哩!”

    那妇人抿嘴笑道:“他那里既有病人,并且窄巴巴的,俺住不惯。要紧的是你的茶饭也离不得俺,所以俺忙转来,倒惹的他二姨说了许多浑话。”说着一瞟田禄,忽的腮儿一红低笑道:“和那相公闲谈去罢,少顷到家,再说他二姨病状罢。”曹老爹道:“没要紧,那是咱村中冷相公。我今便同你转去。”于是笑眯眯牵定驴子,转步进村。只离得田禄数步远,那妇人一个眼风,早俏俐俐兜了一转。

    曹老爹背后没眼,那里晓得?便欣然踅回家。田禄认得这妇人是曹老爹新续的娘子,一时间竟怔怔的。暗想道:“怪道人都说曹奶奶姿首不错,只是配了这老厌物,也怪可惜的。”沉吟之间,忽想起曹老爹方才一席话十分讨厌,田禄这种人生性难改,当时心思一动,不由哈哈一笑。既便踅回家,混过一宵。
  
  次日晨起,曹老爹方和他娘子款款笑语,只听外面有人叩门,出去一望,却是冷田禄,直入客室,不容分说,恭敬敬便是一揖。然后笑道:“昨天老爹见教,真是字字良言,错非你老人家苦口婆心,谁来怜教于俺?便和俺父亲差不多哩!”这一句话不打紧,正搔着曹老爹的痒筋,原来他生性就好贪个大辈儿。当时欣然正色道:“什么话呢?有你父在日,俺们酒杯上交情厚的很,真个眼睁睁看老侄没把鼻么?你既能听俺好话,便如俺子弟一般哩!”(上了道咧。)一言方尽,只见田禄纳头便拜。曹老爹惊扶道:“怎的怎的?”
  
  田禄忽的现出一副诚恳之色,愀然道:“小侄昨晚思量老爹好话,一夜也没曾合眼,(只怕思量的是老奶奶哩。一笑。)只恨自家福薄,无缘常受教训。今老爹既视俺如子弟,便请拜为义父何如?”说罢推金山倒玉柱,又施下四叩大礼。这一来曹老爹竟没作理会处,方自恨这张嘴,招惹闲事。

    只听窗外格格的笑道:“怪道今早嘻蛛儿只管向人脚面上落,原来有这等喜事!给俺取个吉利,将来招一群弟弟,才是妙哩。”说罢一掀帘,先迈进一只小脚,宝蓝缎扣花锁口弓鞋儿,好不俏利。穿一件洒花娃娃脸色的短衫,大脚散腿裤,下露五寸长一段白腿腕,星眼微饧,满腮堆笑,正是曹奶奶。田禄一见,连忙趋进。

    曹奶奶一把拖住他手,乱笑道:“既是自家人,不必磕头礼拜,怪厌气的。俺便从实,叫你声阿大。俺常说呢,你父亲和你义父,好的一个人儿似的,你为甚不常来走走?”说着眼波一溜,低叹道:“没父母的孩儿,大煞了也是舍哥儿似的。如今却好咧,咱两家帮衬过日月,彼此都有个靠把。”说罢,竟老气横秋的拖近田禄,见他鬓角上有几丝乱发,便微蘸香唾,拭抿光润。田禄香泽微闻,饱餐秀色,只暗喜得心头乱跳。忙一捻曹奶奶手,笑道:“今日仓猝,不成礼节,明日孩儿当孝敬小物,略表孺忱。”
  
  曹奶奶笑道:“快不要如此,你小人儿家,准备不易,你干娘还没好处到你身上,(不要忙,随后就到。一笑。)如何先生受你哩?倒是早饭都备,你去给你义父斟个钟就得咧。”这一句,将个老猾曹老爹扣得扎扎实实,望着曹奶奶只好干笑,于是一哄价踅入内室。田禄一望榻上锦衾角枕,不由心头痒愔愔的。这当儿,曹奶奶俏摆春风,便就外间命女仆摆下酒饭,三人依次落坐。田禄真个敬过酒,便孩儿长孩儿短的承起欢来。将个曹奶奶只乐得抿不上嘴。
  
  少时田禄恭敬敬辞去。曹老爹嗫嚅道:“这事体,你不该应允他!他如没把柄流星一般,又没什么家私,将来借此走动,吃咱们,喝咱们,那才一百个合不着哩!”曹奶奶听了,顿时眼皮一挑,酽酽的一口唾道:“你这老背晦,晓得什么?你忘了去年秋里,陈二混子硬生生割咱熟稻,咱若有这等个干儿子,怕的着他么?若不趁此撑撑门户,将来人家连我抢了去,你也只好干瞪眼哩!”说着一抹眼,顿时有气无力的叹道:“俺一个女人家,懂得什么?这事原是他和你磕头礼拜,你嘴里含热蛋一般,俺以为你应许他咧。本来也是俺盼孩儿心切,想趁势取个吉利儿,你却这等向俺闲扯拉。”说罢玉颈一低,那眼泪便如真珠断串般,直滚下来。
  
  曹老爹顿时慌了手脚,忙尽力跳了回花脸。曹奶奶方才笑了,便道:“人家冷相公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端的人家备礼,来了,咱可怎样给他见面礼呀?”曹老爹道:“这不打紧,俺有的是好衣帽靴带,给他一套就是。”说罢忙忙开箱,将许多老古董,一古脑儿抖将出来。是一顶没颜落色的大呢帽,业已虫蛙得七穿八洞;一件土色茧绸袍,如土地爷道袍一般;一双青缎方头式官靴,最好昆剧中把去唱《借靴》;一条茶色腰带,却两头都劈了丝儿。

    曹老爹睹物生情,不由叹道:“这还是俺当年作新郎时一副行头。你那亡过的姊姊,三朝后,亲手与俺庋藏起,一总儿不曾动,便是娶你时光,俺益法不待价穿他。如今回头一想,已四十来年咧。这些物儿,那一件都跟俺打过响档子哩!”说罢点头唏嘘,很有怀人之感。曹奶奶不悦道:“依我看,这些物都用不着,只好留给你备装裹!人家水葱似的人儿,难道扎括起这副行头去跳鲍老么?”

    曹老爹道:“呵唷,这就难咧!”曹奶奶笑道:“咱们便大大样样,给他个大元宝,取小人儿们镇恶的意思,岂不冠冕?”曹老爹听了,便如快刀来割肉一般,皱眉道:“五十两头,便是咱家半年浇裹呀!”曹奶奶赌气道:“俺不管咧!”曹老爹忙道:“依你依你!”话虽如此说,只是这一日通没好气。曹奶奶通不理他。
  
  当晚夫妇安眠,曹奶奶不知怎的,有说有笑,对镜卸晚妆,将自己俏庞儿瞧了又瞧。又怔怔的束抹莲钩,忽然“哧”的一笑,道:“冷……”曹老爹正睡得模模糊糊,便漫应道:“你害冷添件被子罢!”(神来之笔。)曹奶奶不由失笑,便脱光入衾。只听灯影深沉中,帐钩一动,曹奶奶惊喜道:“哟,阿大,你怎的这时光踅来?”说罢刚要披衣,只见田禄业已赤条条猴上身来。曹奶奶奶半推半拒,急道:“这当儿来不得!”逡巡间,只觉田禄已经扼要。正在痴迷,只听有人大呼道:“呵唷,五十两头大元宝呀!”

    曹奶奶猛然惊醒,那里有什么阿大阿二?却是曹老爹梦中一翻身,一只干瘪手正打在自己身儿上。(可谓同床各梦,总是思识作怪。因思举世人营营扰扰,日颊倒流转于八识田中,大概贪淫二字所幻像也。)于是唾了口,忙再合眼,一切景象都杳,只有曹老爹一片鼾声,强来聒耳。胡乱睡过一宿,次日兴冲冲起身,梳裹打扮。曹老爹也居然换身新衣。方用过早饭,田禄业已衣冠济楚的踅来,又备了八色丰盛礼仪,着两个庄汉抬将来。

    曹奶奶噪道:“唷,这是怎么咧!阿大你总是胡闹,俺昨天怎样嘱咐你呢?”一路连笑带噪,竟忘掉两个庄汉还木橛橛立在院内。曹奶奶乐极,趁曹老爹眼丝不见,便笑吟吟将田禄嫩腮撕了一把。于是一个庄汉喊道:“喂,冷相公,还有啥个事体没有?俺待转去咧。”曹奶奶忙笑道:“唷。可了不得,还有请的庄客哩。”于是俏步跑出道:“你两位屋里坐罢,有现成喜酒,吃两杯罢。”说罢一瞟曹老爹,嗔道:“你怎的通像木巴棍子,八下里都得人张罗。”(写曹奶奶满场飞舞,喜极忘情,是泄漏秘事之原因。)

    那庄汉笑道:“不须咧,曹奶奶还认得俺么?俺便是冷相公对门的快嘴王二哩。”曹奶奶一凝想,只笑得花枝乱颤道:“是呀,这才个把月,你还在此作了天短工哩。”于是返身入室,拎起两串钱,强把给两人。原来村中习俗,都是请工儿照例不领赏的。当时王二笑眯眯和那庄汉谢了出来,一面走,一面咂嘴道:“奇怪,怪不得冷相公这般高兴!今天一早,俺还搂着婆子睡,他硬生生将俺撮弄来给他挑礼物。原来钻弄到曹奶奶跟前来咧。哼哼,好一块肥羊肉!”那庄汉道:“怎么?”王二道:“怎么不怎么!这是两串钱,你一串,我一串,别的话不提。”一路嬉笑,各自踅去。(为下文泄秘伏线。)这里曹奶奶等款待田禄,自有许多风光,不必细表。
  
  过了几日,田禄脚踪儿便不离曹家。他本是伶透绝顶的人,有甚不会揣人心缝?于是当着曹老爹,规规矩矩讲些农务营生,有时节工作忙起来,田禄一般价短衣挥锄,戴了草笠儿,去田中工作。冷先生虽没甚收藏好物儿,一般也有点寻常器皿玩物,田禄便不断的送给曹老爹。果然小闲二字,顿时奏功。将个曹老爹欢喜的要不得,一任他穿房入户,通不留意。曹奶奶不消说早已喉急得很,恨不得舀碗水吞下这粉团似的小官,只差着没得空隙。

    一日事有凑巧,恰当秋收将罢,田里只剩些稻皮茎草,本可不自去督作,那天光又有些雨阴阴的,恰值田禄踅来闲坐。曹奶奶便笑道:“这几天俺只作短工们的饭,还累得什么似的,你爷儿俩黑汗白流的在田里,辛苦可知。今天俺煮上一只肥鸡子,新酒又熟咧,大家过个阴天儿,且是好哩。田里没许多事咧,便丢给雇工们收拾罢。”

    曹老爹跳起道:“不不,田内临收场才须仔细哩。你想这当儿满地里母夜叉似的拾秋妇女,主人不在场,雇工镇的住么?不但镇不住,还许拿主人物儿买个好,抓个俏。这种事,俺见的多哩!”说罢,急忙忙戴上笠儿,向外间屋角去取翻叉。曹奶奶忙向田禄一摆手,抿嘴而笑,方暗幸曹老爹自家踅去。不想他拎起翻叉,却唤道:“阿大,若觉累乏,只跟我到田里着个眼罢!”曹奶奶听了,不好拦阻,眼睁睁看田禄厮趁而去。
  
  这时天光越发阴得要滴水,曹奶奶静悄悄坐了一墨,好不闷倦。又到院中闲步一回,只管觉百无聊赖,不知怎的,只是思念田禄。方觉好笑,便信步踅回,想盹睡回午觉。正这时,忽闻背后低笑道:“俺转来咧!”说着扑近身,竟将面孔凑向乳旁,却是田禄。曹奶奶倒吓得一哆嗦,笑骂道:“你这毛小厮,怎的便转来哩?”田禄这时已扎实实携了曹奶奶手儿道:“俺只说害肚痛,踅回己家,不知怎的,两只腿子却顺步儿又到这里。”说着两眼眯齐,端相曹奶奶嫩庞儿,不住价笑。

    曹奶奶明知就里,却不肯一拍便合,便笑道:“可知你掂念那只鸡子哩!如此咱们到屋内歇坐一会儿,敢好便熟咧。”于是两人双双踅进室,调笑一回,都有些耐不得的光景。曹奶奶便就外间内铺下席子,取过一副牙牌,和田禄顶老牛消遣。田禄一身短衣裤,便实拍拍箕踞坐地。曹奶奶一身新衣衫,恐揉压衣角,却叉开裆,闹了个半蹲半坐。这时曹奶奶春色横眉,另荡出一段风情,笑语间,口脂散馥,加着弓弯云鬓,色色勾人。早将个色界情魔冷田禄,引得痴痴怔怔,手中牌只管乱发,顷刻间已背叩了一大片。
  
  招得曹奶奶格格的笑。这当儿两人相去咫尺,偶然一缕风从曹奶奶头上吹过,一股油发香气,好不写意。田禄方心下一宕,一眼膘去,又见曹奶奶眉目含情。因笑道:“咱们闷着玩牌,也没意思,今不如那个输了,罚说笑话一段,就不寂寞了。”曹奶奶笑道:“俺就不爱听笑话,因为笑话上专一撒村胡数,怪羞人的。”田禄道:“咱不许说那样笑话,只拣雅静些的就是。”于是曹奶奶笑着应诺。

    田禄此时,无心作局,不想曹奶奶也是一般。两人一面笑语,一面斗牌,三晃两晃,曹奶奶输咧。便笑道:“俺拙嘴笨舌,就不会说笑话!分明很发笑的,从俺口内说出,也不发笑了。那么你打俺胳膊腕两下子,顶数儿罢。”说着伸出藕也似胳膊。田禄一见,恨不得寻口水吞下他去,便趁势握住曹奶奶玉腕道:“不不,快些说来,不然须罚说两段!”

    曹奶奶斜膘一眼,抽回胳膊道:“俺说就是咧!少时你要说不出时,你看我可饶你哩!”于是笑吟吟凝想一回,道:“有了。有这么一家子……”田禄笑道:“俺知道了!下面准是西锅里贴饼子,东锅里熬鸭子,鸭子一扎煞……”曹奶奶这时,已笑得花枝乱颤,趁势去掩住田禄的嘴,一面大声道:“吓煞一家子!吓煞一家子!(情景如画。)你这猴儿,就这等嘴快!”不提防席子是滑的,曹奶奶又是半蹲半坐,身儿一歪,早跌向田禄这边。于是田禄便如拾到一颗夜明珠,便趁势一把搂住。
  
  两人一笑,顿时相抱人室。两人以后事,极平平无奇,作者便总下一笔道:曹奶奶通与田禄就得咧。当时两人新欢乍就,直厮缠好半日,方携手而起。有现成鸡酒,正好把来扶头。那知曹老爹这好半日,也不曾闲着。却因嚷骂人家拾秋妇女,妇女不平,顿时结成一队娘子军,各持镰刀等物,便要用武。亏得各田主都来解纷,硬派曹老爹出两串罚钱,方才了事。曹老爹快快踅回,田禄早得趣走掉。

    当时曹老爹气恨恨具述所以,顿足道:“真他娘的巧,偏那当儿,阿大肚痛踅向己家去,不然俺怕那群人么?”曹奶奶却笑道:“我还以为阿大在田里呢!因等候你爷儿俩,只管不来,我心头发空,对不住!那只鸡俺已落肚,只剩些汤儿汁儿,留给你受用哩。”(双关语,绝倒。)曹老爹笑道:“本来那肥大大嫩鸡儿该你受用,我老头子只好咂些汤汁,刷刷锅便了。”曹奶奶听了,不由暗笑得肚痛。从此待田禄越发亲热,百计趁空偷会,只瞒过曹老爹。

    久而久之,田禄手头宽裕,衣履整齐,自家家中成日价不动烟火。巴掌大村落,不怕狗打架的事都有人搜搜根儿,何况曹奶奶作张作致,逢人便夸他这干儿子。有时节笑眯眯送出田禄,神色间未免亲爱的过火儿。不消几日,大家便纷纷议论,只怕田禄手脚利害,没人敢去撩事。这且慢表。
  
  如今且说那林刀鱼自那日和田禄反唇后,有好些日不便再去寻他。这等泼滥货,吃用素惯,一时间失掉冷家,未免手头紧乏。便顿时自跌声价,给他个来者不拒。过得个把月,闹得昏头搭脑,成日价似抽掉筋一般,却得不到一壶醋钱。方才想起田禄好处,原来别个村人,既没有田禄胎貌,并且破费几文钞,总要弄个值。一日接着个黑肥村汉,笨蛤蟆一般,只那身斤量,已够林刀鱼承载。那知又是半阉子,细才如指,越不得驰骋冲围,越将身体尽力子压,一面喘吁吁臭涎直淌,一会儿索舌一会儿索足,厌气得不可开交。

    林刀鱼委实耐不得咧,猛将身儿一侧。村汉正在吃紧当儿,不由跳起大怒,指着脸子,一顿臭骂。林刀鱼也便起身厮骂。两个直嚷到门首,这时林刀鱼乱髻散脚,眼皮惺忪,明显显嘴圈儿,村汉披衫缓带,拖散裤脚,众人一见会意,不由互相唾笑。两人觉得没意思,方叫骂两声各散。当时林刀鱼气怔怔踅回,向榻上一歪身,便如死去。忽听有人笑道:“这猫儿惯不得哩!”急忙一望,却是田禄正似笑非笑瞅着他。起身扑去,一跌醒来,林刀鱼一声长叹,顿忆旧好。原来“猫儿惯不得”一语,却是两人情热时相调笑之词。

    当时林刀鱼思想良久,只悔自己不该坏人好事,伤透他。又一转痴念,红英既去,田禄久旷,或尚念宿好也未可知。一时模糊糊自宽自解,竟顿时要寻田禄探探情形。咳,情丝缠缚人,利害得紧,无论邪正,只要一藕断丝连,总要闹的不可开交方为止境。但看这林刀鱼,既已和人种下恶感,又要去拨撩旧情,岂非自寻苦恼么?当时林刀鱼主意既定,跃然而起,重新梳裹打扮,更换衣衫,对镜一照,自觉俏生生秋娘风韵,尤自可人。暗喜道:“男人们属阳性的,禁不得撩动,俺此去定然如意。”

    于是兴匆匆踅出门,一路上蝎蝎整整,直奔冷家。到门一望,不由大扫其兴。只见那门却反锁着。怔了一回,只得踅转。次日又去,依然关得牢牢的。林刀鱼暗恨道:“这小天杀的,整日价那里撞尸去?”沉吟之间,便随手叩了两下,方待转身,只见田禄邻家徐步出来,却笑道:“你寻冷相公么?他终日不在家,只托俺代照门户。”林刀鱼道:“那么您知道他踅向那里?”邻家道:“他是有脚子的,谁知他那里闲撞?”说罢回身踅入。

    林刀鱼摸头不着,正呆望发怔,只见对门一个汉子奔出,扬手遮阳一望,嘟念道:“这臭花娘,这当儿不来,一定是住在他姥姥家咧。”林刀鱼仔细一看,却是村人王二,本来都认识,当时便笑道:“快嘴哥,望什么?难道快嘴嫂向娘家去了么?”王二一见林刀鱼,不由上下打量,忙笑道:“正是哩,他一去便是好几天,俺一人也离不得家,却闷得很。今天林嫂儿花鹁鸽似的,为甚到此呢?莫非想起冷相公来么?”说着向冷家一望,咬唇略笑。

    林刀鱼拍手道:“俺便是特来寻他。”因将那邻家之话一说。王二道:“他那里晓得!这事该来问我才对。”林刀鱼喜道:“如此,快嘴哥便说来。”王二耸肩道:“别忙,咱俩男的男,女的女,只管在街上长篇大论,什么样子。难道俺院中,便值不得你踏一脚么?”林刀鱼扭头笑道:“唷,俺不怪你不让人家中歇坐,也便是了,如何还倒打一钯?”于是和王二嘻笑而入,果然院内静悄悄,柴草丢的七横八竖。

    林刀鱼急欲知田禄行踪,人室后,只管絮问。王二却不慌不忙,一面端正茶水,一面端相林刀鱼头儿脚儿。忽笑道:“林嫂儿有什么不明白,俺一个穷光蛋,要想亲近你,除非作梦。今天没别的,你要知冷相公下落,须要……”一言未尽,只见林刀鱼猛的站起,酽酽的一口唾。
  
  正是:有挟而求必得志,惟口召祸乃兴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客路求浆水祝说邪教,杀人亡命石卜起雄心。
  
  且说林刀鱼一见王二猴相,早知其意。便笑唾道:“促狭鬼再不得法生,老娘便布施你一遭儿,打甚紧?”王二大喜,顿时拖住林刀鱼,便就寝榻。于是哝哝细语中,早将田禄近来和曹奶奶一段隐情和盘托出。林刀鱼方才恍然,当时还望与田禄和好,没起什么念头。次日索性踅向王二家老等,果然田禄傍晚时踅回。林刀鱼方趋进唤得一声,田禄大怒,一飞脚,林刀鱼闹了个仰巴叉。于是两相嚷骂,王二却踅来:劝得林刀鱼踅去。

    田禄见了,未免起疑。次日便特地不出,留侦动静,果见林刀鱼又鬼鬼祟祟踅向王二家。过了一日,又见王二和曹老爹在田中悄悄讲话,望见田禄,一扭脸散掉。田禄越发心下怙惙,竟有好几日不敢向曹家去。这日午后,特地买了些时新莱蔬,要向曹家觇个动静。方一脚踏出门,只见曹奶奶泪淫淫的,只穿了家常衣服,连腮带颊,肿得红馥馥的,仍骑了那驴儿,曹老爹气扑扑牵定,如飞走来。
  
  曹奶奶猛见田禄,泪珠直落,赶忙别转头去。曹老爹却向田,禄恶狠狠冷笑道:“冷相公么?少时屈尊到舍下,我老汉有话讲哩。”说罢猛一顿辔头,曹奶奶几乎栽落,便这等匆匆而去。田禄见此光景,知事不妙,却定要探个底细。方踅回家闷坐沉思,只见王二急匆匆跑人,乱噪道:“咱们对门当户,凡事儿有个关照,俺闻得曹老爹准备了许多人,要和你过不去哩。方才便是赶曹奶奶向他姨家去,昨天还打了一顿。本来你相公年轻性儿,不知轻重,闹得太煞张致,不知被那个走漏风声。俺既闻得,怎能看你吃亏?你快快躲避两天才是!”说罢,急煎煎很透着关照。田禄何等机伶,略一揣度,不由大怒。却故笑谢道:“多承你好意,俺便知过必改,省得因俺烦恼好街坊。”王二道:“这不得了么!”说罢欣然踅去。
  
  这里田禄颇觉平日价不曾得罪王二,事出无因,他为何特地坏我事?沉思一回,姑且向曹老爹处探探。曹老爹一见田禄,顿时满脸生痛的道:“冷相公,你这等梢长大汉的,尽管混在俺家,也不像话。年月萧疏柴米贵,自今以后,您便请罢。”田禄这一头撞在板壁,自然是狗拉屎狗知道,默默踅转,沉闷不过。过得两日,也便想就此丢手。不想王二忽然在曹老爹家出出人入,很透着高兴,并且林刀鱼也只管去寻王二。

    于是田禄疑团顿起,这夜晚便跃入王二家,就一张。只见王二正自己在室,打开一包银两,散散碎碎,分作两堆儿。一壁价眉欢眼笑,自语道:“这种刻薄鬼,只好:这般挖他一把。托俺给他营运,且让他作梦罢!等小冷子被吓跑,俺和林大嫂搭个相好,过下辈快活日月,吃也有咧,穿也有咧。他老王八若一翻咕眼,咱便兜根子抖擞一阵,说别的,现有你干儿子哩!”说罢,将碎银拨弄得叮当乱响。田禄寻思一回,虽稍瞧科,却没作理会处,当时踅转,越发气闷。
  
  一日晚更鼓初定,方慢腾腾自去掩门,只见林刀鱼后影一晃,闪入王二家。田禄刚要急趁去,不想他邻家踅来闲谈,直坐至二更后才去。田禄沉思一回,只觉心头乱麻般,一刻也耐不得。便“霍”的站起,无意中带了宝剑,隐身而出。方来至王二门首,恰好两个醉汉连臂踅来。田禄赶忙一伏身。一人模糊乱噪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俺金刚似的大汉子,那里不创世业?谁耐烦受这龟气。”说着跄踉而过。原来这醉汉,是从赌场被奚落摈出。

    田禄猛闻,却不由心头一动。当时悍性一发,连忙越墙而进。便听得林刀鱼唧唧哝哝,似乎央及什么事体。就窗一觇,只见王二四平八稳的坐在榻上,林刀鱼却弯了身儿,一面万福,一面笑道:“俺这等央及你,你多少先把给俺些钱,反正咱两个想的主意,这注钱还有俺应得的哩。便是没得,凭咱们交情说,也不是合不着哩。”王二道:“你晓得什么?这注钱本因戳破小冷子和曹奶奶那回事,曹老爹才喜咱们关切他,所以俺趁这当儿赚他资本。不然,那老王八,好不精灵古怪哩!左右这钱有在这里,还怕狗吃日头去么?一俟小冷子吓跑,事儿冷下来,咱再把来享用,岂不妥当?依我看小冷子未去,你也该敛避些,少来寻我。万一被他摸着些踪影,那小子属狗性的,翻脸不认人,可不好搪哩。”林刀鱼冷笑道:“一百个没事!小冷子他敢怎样?老娘要怕他,还不把他表姊摆布走了哩。”
  
  这句话不打紧,田禄一股无明,直彻脑门。综前后闻见一寻思,知定是两人在曹老爹跟前献浅儿弄嘴舌,好于中取利。于是一转步,“嘡”的声向房门一脚。王二方喊道:“不好!”田禄明晃晃利剑,早架在他脖儿梗上,顺手一削,“噗哧”声头颅滚落。林刀鱼惊怕之极,反抢上来要拖田禄。但见田禄一挺手腕,顿时剑锋入肚,往后便倒。

    田禄都不管他,血漉流拔出剑,乘着愤气,便想去杀曹老爹。方一启大门,恰好过去的两醉鬼又踅转来,一个攘臂大叫,那一个却劝道:“依我看,丢开手罢。可是你说的话咧,金刚似汉子,那里不可创世业,置这瞎气作甚?”田禄听了,愤气一泄,顿时倒提利剑,模糊糊踅回己家。清醒一回,不由躁汗如雨,情知安身不得,便急忙忙略掳钱钞,拔步便走。仓忙之中,他终是心思机伶,便依然反锁了门,却向邻家喊道:“喂,某兄醒睡点,俺方才犯点火症,要赴腾蛟村于家寻粒丸药。”说罢匆匆而去。
  
  这里邻人天明开门,只见王二家大开大敞,慢走去仔细一望,不由吃惊。原来有一道血点儿,由王二门内,直接到街心,离田禄家不及二尺余。邻人忙喊王二,不见答腔,硬着头皮进去一望,直吓得滚跌出来,极声大叫。村人奔集,但见那邻人战抖抖只管向王二家指画。于是大家拥入,顿时又一声喊,便纷纷挤出。顿时有人去寻保正。不多时保正走来,进去一看,却是王二和林刀鱼双双被杀,房内什物一丝没动。

    大家正乱糟糟挤在门首,七嘴八舌,只见冷田禄皱眉微呻,手内晃悠悠颠着钥匙,慢腾腾由街头踅来。一问众人情由,顿时惊叫道:“怪呀,俺昨晚三更来天,因闹火症,齐头没睡着,却不闻王二家什么动静。后来俺跑向于家取药,便不晓得一切事咧。”说罢连连诧异,百忙中向邻人致谢听门之谊,竟没事人似的,启门自入。众人忙乱中,也没理会。保正只得料理禀官请验,并着人看尸首,侍候官府,忙了个脚打后脑勺。这且慢表。
  
  且说那夜三更后,于益正料理家事还未就寝,忽见田禄敲门打户价前来寻药,一看他面色并无病容,只是神态间有些慌促不定。便道:“这黑越魃大夜地里,你不须赶忙去咧。咱们许久不见,今夜联床抵足,且是好哩。”于是看田禄服过丸药,两人同榻而卧。闲谈之顷,不由提起遇春北上之事。田禄却楞怔怔似答不答,一会儿起,一会儿坐,有时还侧侧耳朵,有时毛悚悚向外瞅两眼。(田禄后来杀人无算,固是血流盈前,谈笑如常的脚色,而当试手杀人之初,恶犹未稔,良心未泯,故有此神态。所以远寻遇春,有一时为善转机,此等处细甚,善读者必知着眼。)

    于益虽觉诧异,也没想到别有缘故。及至他一觉醒来,田禄却三不知走掉咧。当时洗漱方毕,业已闻得田禄村中杀人之事。不由暗念道:这林刀鱼和冷田禄有杭榔头的,怎又和什么王二轧在一处呢?”沉思之间,只见逢春大呼而入,一跳丈把高,拍手道:“噫噫,冷田禄杀了人咧!”(此公不见,使人想煞,今一开口,便活跳而出。真是古今妙文。)于益赶忙掩他嘴道:“别嚷,这等事是胡吵的么?”

    逢春一面挣,一面悄说道:“你那里知道!俺是前天向村外掘田鼠玩耍,却遇见田禄村中曹家的两个雇工人,两人就树下歇坐闲谈,却被俺掩在石后,听了一段新闻。原来田禄又和什么曹奶奶勾搭上咧,他旧相好叫林刀鱼的,不知为何,被田禄嚷骂一顿。偏巧又有个快嘴王二,将田禄新欢一事,说给林刀鱼,两人竟将此事透给曹某,以致田禄被曹家斥绝。两雇工见王二等向曹家跑得尴尬,是破费了两壶酒,由王二口中探出此事。(林刀鱼等向曹老爹告密一节,乃由逢春口追叙出,用笔奇绝。)当时俺想田禄之性,惯各处钻狗洞,·所以听了也没理会。如今想来,杀林刀鱼等的,准是田禄歹毒手段哩。”于益听了,回思田禄夤夜来寻药,顿悟他设计遮掩,好不狡猾。便向逢春略述。逢春跳叫道:“这益发可见是他咧!”于益赶忙摇手,嘱他莫乱道,且自听候消息。
  
  过得两日,却闻得官中勘验毕,急切间无从捕凶,暂作疑案,行文海捕,敷衍下来。于益听得,心下稍安。过得两天,忽见田禄垂头搭脑价踅来,手持文契一纸,劈头向于益便是一揖。于益笑道:“冷老弟怎么呀?”取过文契一看,却是他家房契。田禄跌脚道:“晦气得紧,昨天有先父所遗一项债务,今人家催讨得紧,没奈何请你援一手罢。俺只借百十银两,房契为押。”

    于益道:“笑谈!笑谈!老弟用钱,尽管把去,何必如此。”田禄道:“不是这等讲,今此契存于兄处,妥当不过,小弟不定那时节还须出门生活,兄便照理敝舍,岂不甚便。”于益只得收下,把给他百金。田禄楞怔怔接了银子,却向书室四顾,慨然道:“光阴真快,去咱们从葛先生上学时,又好些日月了。如今遇春兄又北上求名,看起来人生聚散是没定的。”说罢起视各处,十分恋恋。(写田禄情深一往,都为寻遇春向善一段点缀。)

    于益随口道:“正是哩!那当儿大家浑浑沌沌,煞是快活,胸中便如太虚,一点云染也无。如今各有身世,便如一堆将染的素丝,眼看便分青红皂白了。”(暗针田禄。)田禄太息,点头沉吟。忽又道:“逢春兄怎的不见?这些时俺倒怪想他的。”说着,低头搭讪而出。于益送他踅回,方暗诧他神情,猛一抬头,田禄又怔怔的踅回道:“你可知遇春兄赴京,寓在那里么?”于益道:“不晓得,大约武试子云集当儿,一定都落大店房哩。”田禄道:“哦!哦!”于是匆匆踅去。这里·于益甚是怙惙。
  
  次日逢春踅来,于益方提起此事。只见仆人进回道:“方才人都传说,冷相公昨夜走掉咧,不知所往。”两人听了,都吃一惊。于益方恍然田禄昨日情形,略一思忖,已知他杀人之事,十有八九。方想去探探光景,只见逢春一跃而起,拔脚便跑。于益方拖住,逢春噪道:“了不得!他既打听俺哥子寓处,一定是寻他去咧。等俺拖他转来是正经。”于益笑道:“他的脚步不强似你么?并且你从那里去拖他?”

    逢春听了,不由撅起嘴没好气。于是两人踅至田禄家一望,果然封锁停当。邻家道:“昨晚冷相公曾向小人说,这房舍交与于相公照理咧。”说罢送过钥匙。于益启门进去一望,里面狼籍不堪,凝尘多厚,只剩些粗笨什物咧。知他去志已久,便略为安置封锁,仍托邻人就近照应,和逢春叹息自回。又过得几天,方闻得田禄跑掉,实因本村中七嘴八舌,都将杀人之事,揣测到他身上,所以竟稳不住屁股哩。不提于益这里。
  
  且说田禄因众口沸腾,携了随身包裹,带了宝剑,夤夜价奔出村来。回头一望,只见烟树沉沉中,便是他生斯长斯的游钓之乡。他虽桀骜成性,不由也凄然触感。便稍一驻足,仰望一痕凉月,沉吟道:“如今究竟那里去呢?近地耳目多,不稳便,还是远走为是。”于是一路怙惙,走得百十步,忽脚下一蹶,却触在块大石上。田禄一见,猛然浑身无力,便一屁股坐在石上,出神良久。原来又逢着红英来时所坐的石。

    当时田禄猛喜道:“有咧,这襄阳不在天上,俺如今正好去寻他去。不消说俺足趾一到门,他定笑吟吟飞迎出来。那时节前情重叙,慰俺相思积渴,水也似柔情,不定怎样法倾泻出来。”想到得意处,竟觉红英俏生生站在身旁,云鬟低亸,幽怨不胜。田禄喜极一扑,却是个空。细一寻思,不由又闷将起来。暗道:“俺两人都是傲性儿,今我这般落拓,便去寻他,即便他不理会,难道我有面目么?他那里豪富非常,若被他家下人看低俺,却不值哩。”于是越想越不得劲,只急得躁汗淫淫,对月长叹。
  
  正这当儿,忽的一个旋风,滴溜溜吹起,树叶乱飞,戚或有声。细尘冲起,竟觉远远鬼声啾啾,偏搭着树头老鸮,磔磔两声。田禄心虚人,不由大惊,猛一起身,脚下绊住草根,跄踉一跌,撞出老远。顿时火性暴作,一拍脑门,拔剑向空便斫。大叱道:“俺冷田禄会当纵横一世,什么邪鬼,敢来近俺?”一言未尽,当即声响俱杳,仍是皎皎天宇,野风飚然。当时田禄雄心一起,不由便想起寻遇春碰碰际会。主见已定,意气潮涌,便拔剑在手,向空默祝道:“俺此一去,若得际会风云,驰骋当世,此剑一落石分。”祝罢单臂趱力,一跃丈余,只听“喀嚓嚓”一声响亮,火星射处,石分为两。(亦殊有英雄气,不知却是后来与红英相忤之兆。)田禄大喜收剑,又徘徊良久,方一径踅去。只半夜当儿,业已斯赶了百十来里。
  
  天色方明,却经过一处山村,恰逢一贫家妈妈,正猱了头儿,就井边汲水。田禄走得口燥,便踅去求饮。只见老妈妈舀了一瓢水,却望空祝告两句,然后递给田禄。田禄颇觉好笑。老妈妈正色道:“俺这是敬重天地生产之水。俺教主常说世人暴殄太甚,杀劫将开,所以命人敬重天地,以消己罪难。小客人从那里来?不听得江湖中传说此话么?”正说着,只听门内两个娃子打将起来,都哭着争喊奶奶。老妈妈听了,提水自入。(为周教节目伏脉。)

    这里田禄无从根问是什么教主,依然匆匆趱行。离家三百余里,方才心下稍安,便趋陆路,扑奔陕西,以便北达京师。一路上水陆随途,自不必说。刚踏陕界,业已资斧不继。好在他心思伶俐,兼有口才,便胡乱道几句江湖口套,借卖拳棒,一路撑去。乍涉风尘,不由顿忆从前遇春之箴规,暗自恨道:“俺此一去,定须尽改旧习,着意为人。”所以一路上虽有困窘,竟自规矩不过,不然人家囊箧,还不取之如寄么?
  
  一日贪赶路程,行至得宝驿地面,已近太白山脚。只见群峰耸列,负秀争雄,便如朵朵青芙蓉,从云际排出。田禄且行且观赏,举头一望,日已矬西。只见远远林薄中,隐隐有小村落,人家呼鸡唤豕之声随风飘落。便信步趁去。欲投止宿。刚来至村首社庙前,只见对面黑压压一群人,潮水似涌来。大呼道:“捉!捉!”田禄大惊,便要拔剑。

    正是:亡命客来疑按剑,负屈人至足惊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一回:太白山村姬遇假虎,大宏寺勇士戮奸僧。
  
  且说田禄惊惶中闪道一看,却是数十村人,各持杆棒,拥定一个贫疯汉。发似乱毡,赤膊跣足,只穿件破裤衩,都已被荆棘剌刮得条条缕缕。一张脸,泥涂狼藉,仅露着灼灼两眼,白牙一龇,两手乱舞,口内只管霍霍有声。向众人偷瞧狞笑,且前且却,猛一个冷不妨,将一人抱住,先扎实实亲了一口,随即放声大哭,两手抠紧,死也不放。

    众人忙劈开他手,一阵杆棒,雨点一般。贫汉都不理会,只团团一打转,两目火也似乱瞟。恰好一个秃子从人丛挤进,方昂起亮晶晶脑袋,只听“轰”一声,那疯汉业已虎一般从背后扑抱上来,不容分说,连抓带咬,顷刻秃头上长血直流,赛如个血葫芦。那秃子只叫得一声妈,两人同滚在地,直闹到社庙前,方被大家劈折开。再望那疯汉,又就地作起虎跳,四肢据地,呜呜有声,忽的一滚,又大哭起来。

    众人乱噪道:“且将这厮撮在村外荒坟内便了。”说罢一涌而去。田禄望得甚为纳罕,便徐行入村,只见街尽处一家门首,挑出支笊篙,一个老妈妈坐在门首凳上,一面缝纫,一面打盹儿。田禄料是村店,便走上招呼。老妈妈起笑道:“客官莫怪,家中没得多人,老妇一身支撑,故此疲倦。”说罢让田禄进内。
  
  草屋数间,也还干净,短垣及肩,望望外面风景,十分空阔。田禄入室安置毕,方啜得一杯水,只听老妇人在灶下嚷道:“呵唷,这是怎么说?闹的头破血出,还不敷药末,帮我料理生意,这会子又向我讨钱,那里填陷去?”便听一人说道:“老娘莫怒,孩儿方才晦气,被那疯汉撕掳咧。今天晚上,南村王秀才家叫我去侍候大局,多少也捞点彩头,眼睁睁天气要冷咧,娘作件厚棉衣也是好的。这串把钱,俺是去尽个小意思,指望王秀才欢喜起来,多叫我几次,便有在里面了。”说着又闻一阵嬉跳。

    老妇人笑唾道:“你不用和我奶哥儿似的,由你去罢。”于是一路脚步响动。田禄遥望去,却是那会子所见的秃子。于是田禄信步踅去道:“主人家,方才那秃汉是你什么人?”老妈妈顿时笑逐颜开道:“那是俺没出息的儿呀。就知道忙我吃穿,成日价趁钱胡撞,却将店子丢给我。”田禄听了,顿然似有所感,不由猛忆起冷先生,不知怎的,只觉脸上热辣辣。便随口道:“这倒是个孝顺儿哩。(此语出之田禄,极没道理中,却极有道理。可见人性皆善,都被世欲坏煞,所以学人先讲克复工夫。)

    老妈妈得意道:“什么孝顺?不过他不敢拧着我。前些日他忽的要入什么教,说一到教里,便吃穿都有,又有教主保护,什么都不怕。(凡邪教诱愚人,大概都如此。)吃我骂了一顿方罢咧。客官,你想世界上除了孝亲忠君,孔圣:人的大道理,还有第二个教门么?和尚道土两教,古来有的,也还罢了,那里横不榔子又钻出什么教主来哩?”田禄信口道:“端的是什么教呢?”老妈妈凝想半晌,却笑道:“俺那里弄得清爽,只听他们白衣圣、白衣圣的念诵,说是川陕一带,各处都有。”
  
  正说得热闹,忽听墙头上“鸣”的一声。(奇峰突起。)老妈妈正在就锅下米,回头一望,顿时一个震颤,米撒身倒。原来是那疯汉三不知撞将来,业已跨坐墙头,拍手大笑,一面悠起两腿,甚是怪相。田禄心眼快,当时暗忖道:“此人定是有心病,必被过极烈之惊痛,以致如此。等俺细望望他再讲。”于是扶起老妈妈,嘱他不必惊怕,便飞步踅去。那疯汉猛见田禄,越发狂舞大笑,只是神色间愁痛异常,乱抓胸口,张得口血盆一般,只讲不得话。田禄忽一眼望到他左胁下,不由吃惊。便一语不发,猛的捉住他腿子,“噗通”声拉将下来。疯汉大怒,方要跳起,田禄一指,早向他乳旁一戮。疯汉大叫道:“呵唷,我的妈呀!”说罢卧倒,便如死去。

    原来田禄深谙点穴之法,一望他左胁下指顶大一块皮色,便知他吃过人大亏咧,于是一下儿轻轻点转。当时老妈妈却惊噪道:“这不是野岔儿么?这贫汉既疯且哑,在俺村中扰得人仰马翻,已有十余天咧。便是俺儿,方才也吃他奈何的血流流的。今客官将他治煞,虽说去害,这干系怎了呢?并且好歹是性命,不可怜人么?”田禄笑道:“不必惊惶,俺正为可怜他,方才如此。少时他醒来,一问原因,便见分晓。”老妈妈听了,且信且疑。果然不多时,那汉神气大复,一咕碌爬起,四下一望道:“这是那里?俺通惠师父呢?吃你好意,却将俺妻子送入虎口了。”说罢大嘴一咧,这阵哭好不可惨。

    田禄待他痛罢,给他杯汤水吃了,问其所以。那汉滴泪道:“俺是河南人,姓吴名玉,同了妻子陈氏,来陕寻亲。不想时运不济,亲戚死掉,俺夫妻便流落下来,处处流徙,只以佣工度日。上月间,被人荐到太白山下大宏寺中去种菜园。承主持通惠师父另眼相待,一到工便先给两月工值。便是俺妻子也得到两匹大布。”
  
  田禄眼睛一转,道:“哦哦!”吴玉道:“不想时运总颠倒,只过得二十余日,忽的那片菜园又被典主赎了去,俺一:想没得事咧,无功不受禄,只好辞了工。咳,真是出家人慈悲不过,难得那师傅竟替俺打算起来。”田禄听了,不由口内微微唏溜。吴玉道:“当时通惠慨然道:‘你俩口儿外乡人,举目无亲,煞是可怜。今去此五十余里太白山中,有一庄农郑大户,富有田产,佣工甚多。他是俺寺中大施主,和俺甚好,俺荐你去,一定成功。俺便破些辛苦,亲送你夫妻去,面面相关,越发妥当,’”说着眼又落泪,十分感激。
  
  这当儿田禄只双眸灼灼,一声不哼。吴玉道:“客官,您说遇着这般慈心人,谁不感戴呢!当时俺连连致谢,便想缴回多支的工资。那知人家不但不收,格外还给俺夫妻两身粗衣。”老妈妈愣怔怔听到这里,再也耐不得,早合起手掌来,念了声阿弥陀佛。(点缓有情。)田禄却微微一笑。

    吴玉道:“那夜晚俺夫妻方一面收拾行李,一面称诵师傅之德。只见门儿一响,人家竟亲自踅来。俺妻子便想回避,俺道:‘师傅道德高重,看人都如儿女一般,还回避怎的?’果然人家头也不抬,只吩咐俺几句话,便自踅去。(相传一笑谈云:有士子数人,春日出游,纵观游女,众皆目不暇给。惟一士终不抬首,既归各肆评陶,此友默然。已而评及莲足,此士乃大放厥辞,确细甚,众皆为屈,始悟其意有专注云。)次日俺三人一同入山,难得师傅一路上小心照应。那知俺走了绝运,方走了十来里,来至一处森林,便听林内呜一声,蹿出一斑烂猛虎。师傅大惊,提禅杖劈头便打,那虎只一扑,已到俺妻子身边。俺惊得模糊当儿,便见师傅一杖又打去,那虎驮起俺妻子,一跃入林,转眼不见。”

    田禄道:“噫,以后怎样呢?”吴玉哭道:“以后俺但见师傅忙来抚慰俺,扶掖当儿,俺忽觉左胁下针气似的一痛,便人事不省咧。及至醒来,竟成哑巴。山径畸岖,俺又迷却回寺之路,急痛交加,也不知过了几多时,如今却撞到这里。”田禄听罢,不由抚掌大笑。老妈妈听得苦楚,便一面抹泪,一面将在村滋扰,并方才田禄情形,对他一说。疯汉愣了半晌,越发摸头不着。田禄道:“你不须问,俺今夜保管还你个妻子就是。”

    老妈妈道:“唷,客官莫说梦话!人要该是山神爷嘴内食,(俗以虎为山神。)你便有武松的本领,也是枉然。”田禄大笑,格巴巴一捻拳头,“嘡”一声打在壁上,簌簌尘落,立穿一洞。却说道:“无论他山神庙神,俺只凭拳头对付他。”于是挟起吴玉,便就己室,须臾饭到,便命他同食。田禄道:“你们这大慈大悲的通惠师傅,平日价道行怎样?作何净课呢?”

    吴玉道:“俺到寺不多日,不甚晓得,只是体貌壮得很,比起您来,加倍高大。两膊黑油油赛如铁铸,数十斤铁禅杖,只如弄草茎儿。却不见他怎的蹦跳,只每日静坐一霎儿,往往听得骨节作响,气息出入线也似直,并且绵长得很。”田禄听了,越发瞧科,便道:“通惠师果然是高僧,不知往来之人,还有似他的么?”吴玉倾想道:“他朋游却不多,只有荐俺到庙的那人常到庙中。”田禄忙问道:“此人叫什么?是何等人呢?”

    吴玉道:“他叫石守信,生得身高力大,是华阴县内牙行头,很是个脚色哩。并且供奉着什么神道,所以好善恤贫,见俺夫妻困苦,便荐入寺。”田禄细一沉思,早十知八九,便匆匆饭罢,歇息一回。天交初更时分,结束停当,佩了镖囊宝剑,向老妈妈一问大宏寺的道路,且喜相距八九十里。

    老妈妈只当他夤夜入山,去寻那虎,便道:“客官这大黑夜里,可不是玩法,难道您还有夜眼么?”这时他手内正串贯一日所入的钱,恰好手缝一松,落在黑影地上。田禄一俯身,顿时撒起,笑道:“妈妈看怎样?俺虽没夜眼,比他人总明瞭许多!”说罢一翻身瞥然出店。老妈妈怔望半晌,自去照理吴玉不题。
  
  且说田禄精力过人,黑夜间能望百步远。当时趁星光隐约,施展开夜行术,飕飕飕俨若御风,不消一个更次,早望见群松郁郁中,现出一所丛林,背山临野,甚是得地,便是大宏寺。于是先踅去一推山门,早已关得牢牢的。方张望进身之路,便闻庙内一阵欢呼狂笑,接着纷孥之声,似乎有人聚饮一般。田禄略一定神,踅向庙墙左边,恰好那里有株高树,便猴儿似爬将上去,向内一望。只见大殿后院十分宽敞,西廊房内,灯火明亮,笑语声喧。

    夜行人规矩,先须探路。于是田禄先掏一石子抛向前院,听了听知是实地。然后由树一耸身獗落院内,猫儿似一路轻趋,便由夹巷角门边跳进后院。刚待一长身形,便听廊房内帘儿一响。田禄忙就一马槽后一伏身,早见一大汉晃宕宕踅出,一面噪道:“通师父少吃杯罢,今夜该你班儿咧!若非俺这假老虎作得来神鬼不觉,你捞的着这般快活么?”说罢撩衣到槽前,哗哗便溺。好田禄,真有机伶,只趁那汉转步当儿,早悄悄趁向他背后,直至帘外。

    那大汉一些不觉,一掀帘儿,田禄早望见一个雄赳赳长大和尚,正执壶斟饮,明莹莹铁禅杖,置在坐旁。对坐一个妇人,愁眉不展,烛光中云鬟低亸,很有几分姿色。田禄料是通惠、石守信并陈氏一干人,方要拔剑闯进,只听通惠笑道:“你莫居功,俺也还你桩快活事儿。便是西村里小翠姐,近些日已被俺混演教法打动咧!单等他一入咱教,还愁他飞上天去么?”说着一瞟陈氏,笑道:“那时节咱属吉了的,(吉了蝉名也。)各抱一枝,省得一人闲得干咽唾,才是吵哩。”

    陈氏哭道:“俺求你们慈悲点罢,俺夫妻已生生落你圈套,如今俺求死不得,怎还忍心又摆布人坐家女儿?真个老天便不睁眼么?”说罢涕泪纷纷。通惠等都不理会,那石守信却喜的打跌。便笑道:“真个你用那法儿引信他么?”通惠得意道:“什么话?俺没这点本领,还讲的什么武功?此是敛气归元,缩阳内功!若非借此混演教法,妆点道行,人家娇滴滴女娘儿,肯近咱和尚么?你若不信,当面可验的。”于是略一吸气,倏然站起,竟就烛下拽开裤儿。田禄急望,果见他小腹下竟光悠悠的。不由暗惊此人武功,未可轻敌。
  
  正凝想间,只见守信一倾耳道:“怎的前殿里似有响动?”通惠道:“一定是那守门老物儿又吃醉咧。”一言未尽,、田禄最识窍,早已轻身踅出,急向暗处一伏。便听得前院内“噗通”一声,十分笨重。说时迟,那时快,通、石两人早各持兵器,如飞趋出,一耸身跃登殿脊,竟奔前院。田禄一见,那肯错过?一拧身疾趋入室。陈氏大惊。田禄喝道:“不许声张,俺特来救你。”拖定陈氏,直趋靠后墙一带群房,就一所草柴室内藏置停当,然后仍伏身马槽之后。便听前院中有人大喊大骂,并驰逐角武之声。

    少时夹巷中一阵奔马似脚步,石守信一跃而入,开了角门。便见通惠推进一汉子,业已反剪双手。那汉跺脚如雷,却就一声不响。田禄料他口中塞物,正注目间,通、石两人业已将那汉反捆在一个经石幢上。守信刀锋一摆,便要动手。通惠道:“慢着!俺不愿血污佛地,所以摆布吴玉费许多手。如今咱且尽兴饮酒;少时将他丢进僻室里,活活饿煞就得咧。”说着一阵风踅进廊房,便听两人失惊打怪道:“不好,莫非有警动么?”
  
  田禄这时早已挺剑如风,趋到房外。恰好石守信慌张张一脚跨出,田禄手起一指,早戳到他小腹。守信“哞”一声,扑地便倒。通惠贼秃且是惯家,猛闻守信之声,知有劲敌,顿时“噗”一口先灭灯烛。田禄眼前一黑,忙闪身竖剑,护住面门。但听通惠大喝道:“呔,照家伙罢!”飕一声飞出一座小铁炉,接着游龙似禅杖一卷,一团黑风般直滚出来,猛一个乌龙探爪,斜刺里直奔田禄。

    田禄一矬剑,腾起两丈高,趁他扑空偻背当儿,倒揕剑锋,连身落劲势,向下便春。呵唷,凶得紧!此法在武功中,号为霹雳飞火楔,敌人稍一含糊,顿时背穿至腹。好通惠,真有他的!当时略一侧身,反旋一杖,“当”的声格开剑锋,趁势一拧身,站稳脚步。见田禄秀秀伶伶,便如美妇人一般,惊喝道:“你是那个?”田禄喝道:“俺特来捉大虫的!”一言未尽,两个已翻翻滚滚,杀作一处。但见的:风鸣电闪,杖去剑来。剑花落处,凭空撒撒青芙蓉;杖影翻时,就地盘旋黑龙子。一个是空门莽和尚,纵欲火引动无明。一个是剑术小英雄,仗侠气来除稔恶。前超后越,彼此间一着争先;巧避轻趋,攻御处千般随势。正是毒龙莫制怎安禅,猛虎虽凶逊初犊。
  
  两人这场恶战,直腾踔半个更次。满院中吆吆喝喝,末后竟剑杖不分,但觉风生电逝。原来这通惠本是滚了马的大盗出身,住寺以来,甚多稔恶,暗地里交接豪猾,狼狈为奸,却是面孔上不愿撕破,除他心腹朋奸外,人都不晓他恶行。这当儿川陕一带,白衣圣教已渐滋蔓,于是通惠又首先入教,借恣其恶。往往夜深时开堂演法,引得蠢蠢村人男女,颇生信仰心。方才说的那小翠姐,便为他运气缩阳所惑,信他为道行非常,一定吵着人他教下。

    石守信是通惠第一心腹,一般是白衣教徒,诳陷吴玉夫妇,便是他所定奸计,取悦通惠哩。当时田禄酣战良久,家居郁郁,蕴技日久,这时及锋而试,真赛如初犊下山,一柄剑神出鬼没。通惠虽凶,早有些手忙脚乱,便虚晃一杖,跳出圈子,方纵身跃登殿脊想跑掉。只见田禄一扬手便是一镖。通惠大叫一声,翻身栽落。田禄赶去,手起一剑,顿时了账,圆彪彪一颗肥头,却滚去数步之外。

    田禄提剑竦立,倾听良久,见没动静,方奔入廊房。先取出随身火种,掌上灯烛,夜行人规矩,凡僻隐处都照看一过。只见几榻酒食之外,靠南壁几上,却有个雕木小神龛,黄幔半启,龛前摆两样花果。龛中所供奉是一精铜所范的小神像,有二寸长短,头戴观音兜,身披白衣,下赤两足,踏一朵白莲花,背剑秉拂,又似乎道姑打扮。最奇的是当胸半露一狞恶鬼脸儿,赤发蓝睛,张着血盆似大嘴。
  
  田禄端相一番,莫名其妙。但见那像范制精工,好玩得紧,便把来揣起。再望北壁下,却有一大柜,其余没甚诧异处。田禄看罢,见案上有现成酒馔,便拎起壶咕嘟嘟饮一气,以壮其气。随手一墩壶,喊道:“陈大嫂,这里来!”一言未尽,只见一人飞步抢入。田禄大喝道:“不是你,便是我!”一摆剑当头便剁。

    正是:余惊甫定犹防敌,恶战方休且细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二回:救羁穷义心显本善,触教友邪法动微机。
  
  且说田禄只当是还有敌党,刚一举剑,只见来人扑通脆倒,只是碴头。一面道:“好汉饶命!俺是庙中苦哈哈的火夫,一向被通惠硬制住的。”田禄仔细一看,见他有六十多岁,蓝缕不堪,面貌儿甚是诚朴,料非虚语。便道:“你庙中还有奸僧没有?”火夫道:“没得咧。”田禄道:“如此你便听俺发落。”方端烛台,想去寻陈氏,只听陈氏“呵唷”一声,跄跟撞入。原来他被石守信横不榔子绊了一脚。当时陈氏和火夫一阵礼拜,田禄都唤起。

    这当儿方将遇着吴玉,并自己揣测陈氏所遇定非真虎,所以寻来探救之意,向陈氏滔滔一说。陈氏听了,惟有念佛,哭道:“这都是石守信所为。俺听他话语间,还有张假虎皮,却不知藏在那里?”田禄听了,哈哈大笑。便置烛于案,仍命陈氏坐在案旁,又引起酒壶鲸吸一气,见陈氏娟娟可怜,也有几分动人处。赶忙一整神思,倏然跳起,就门外将石守信拖狗似拖入,先捆住他手足,然后一指点醒,按剑大喝道:“你这厮死有余辜,快将害人奸计一一说来。”

    守信冷笑道:“你这娃子,莫要张致!俺教门中都是铁铮铮汉子,杀剐由你,那个和你闲磕牙。”田禄大怒,手起一剑,先剁掉他一支脚。(狠鸷性如见。)陈氏一掩面当儿,守信已痛的面黄如蜡,索索乱抖。大呼道:“教主在上呐!”一声未尽,田禄剑锋又下。“嗤”一声却削去一片臀肉。守信痛极,便如鬼嗥。情知不是路,只得一一说出。果然都如田禄所料:通惠点哑吴玉,使他无从向人声说,还有张假虎皮,是采帛所绘,就藏在大柜里。

    当时田禄开柜抖出,不由大笑。随手蒙向石守信道:“今且还你皮!”手起一剑,守信死掉。田禄向陈氏道:“事不宜迟,俺今便送你见你丈夫。”正要拔步,只听院中老牛似哼了一声。田禄猛然想起,便道:“你且稍待,如今还有个落难的哩。”说罢命火夫执烛,相与趋出。须臾扶进一个笨汉子,气喘吁吁,只是干呕。

    陈氏方在发怔,那汉子已向田禄拜道:“小人姓任名大年,便在山下村居,世世力农。本不懂拜神信鬼,不想通惠那厮忽的宣扬什么教法。起初还白日捣鬼,后来竟三更半夜价聚集男妇,胡闹起来。有时节裸露示人,以明他淫根都断,所以众男妇更为所惑。小人有个妹儿,名叫翠姐,被惑的疯颠一般,直吵入教。小人恨通惠不过,总觉他不系好人,便趁空儿偷踅进庙,正遇他那夜里吃得醉醺醺,搂着一村中土倡,尽力子没人样。小人既看实破绽,如何肯让妹儿入教?无奈俺妹儿被惑已深,再不醒悟,近些日竟要真个入教。小人气极咧,自恃有些笨力,所以跑来,想宰掉通惠,给一方除害,不想反被他捉住。今蒙壮士搭救,好生可感,便请到舍下,容俺举家拜谢。”说罢望见陈氏,颇觉诧异。

    田禄草草将陈氏被算之事一说。大年馈然道:“如何?小人总觉通惠不是东西,果然不错!”说罢,问过田禄姓氏,坚请到家。田禄道:“不须咧,改日见罢!俺今夜还送陈娘子到得宝驿去哩。”大年惊道:“此去得宝驿还有八九十里,今已交三鼓后,冷爷如何能到?”田禄笑道:“俺自有道理。”说罢向火夫道:“此间你留不得咧,快走掉罢。”说罢,就通惠箱箧中一搜,居然有百十两碎银,便抓了一把给火夫,其余揣人腰中。又寻着一大大布袱,把来一搅,缚在自己脚项之间,倏然蹲身向陈氏道:“你便爬在俺背上,牢握俺胸前布缆,不必张眼,俺自能携你去哩。”

    陈氏这当儿顾不得羞怕,真个如法爬上,小脚一分,插搭田禄两胁。大年等方在诧绝,忽听田禄喝道:“俺便去咧!”倏然一长身,蹿到院内,但闻得一阵风鸣,殿脊上瓦栊微响,大年急赶出望时,早已影儿不见。于是和火夫叹诧良久,急忙忙各自散掉。丢下两个大死尸,只好劳动本地有司,坐个蜡儿耍子了。
  
  且说陈氏战抖抖紧闭双目,耳边便如风雨交加,波涛汹涌,一阵阵微尘噎息,俨如腾空,百忙中觉田禄两手回兜己臀,方知一般价在平地奔走。(写田禄飞行术甚工。)恍惚之间,觉田禄猛然止步,便听得有人惊噪起来。一睁眼却在一草室内,自己丈夫业已拜倒在地,身旁一老妈妈,已将自己扶持下来。陈氏一阵心酸,不由扑抱吴玉,放声大哭。老妈妈不暇问怎么档子事,只管陪着抹泪。这当儿哭的、拜的、惊诧的,喧喧围簇。

    田禄扶扶那个,止止这个,已然忙得手脚不闲。百忙中又从老妈妈腋下钻出一颗亮晶晶秃头,不容分说,拖住田禄便拜道:“您这位客官竟从虎口中救得人来,真是从来没有的好汉,待俺去报知村众,大家瞻仰。”说罢站起便跑。原来秃子那会子从赌场转来,已听得老妈妈说咧。当时田禄好容易将他拖住,然后将通惠等奸谋一说。
  
  大家听了,方才恍然。于是田禄更掏出所得银两,自藏起一小包,其余分作两份,拿一份给吴玉道:“你夫妻流转外乡,终非长计,便以此银,盘川还乡,剩下来作小本经纪,尽可度日。”吴玉夫妇未及答语,那老妈妈早念起豆儿佛来。田禄笑指那份银道:“妈妈不须念佛,你母子贫苦可怜,你儿子又孝顺得紧,这份儿便把给你罢。”(此时田禄谁云非侠客哉。)

    老妈妈猛闻,只管不信起来。稍一定神,忽地笑哈哈将他儿子拧了一把道:“你怎的还憨着,还不去报知村众?这等义士,是千载难遇的。”田禄顿足道:“若如此厮缠,俺立时便去!你想大宏寺现放着血淋淋的尸首,大家一哄,闹得惊官动府,俺行程就搁不消说,便是你这店,吃得起公人来往么?你若过意不去,给俺个好东道儿吃,便再好没有。俺奔走半夜,委实有些饿咧。”

    老妈妈拍掌道:“好!俺家中还有两支肥鸡子,醃肉蔬菜,一弄儿都有,便是新刍酒,也泛上鸭头颜色来咧。再加上黄梁饭,益发得劲。”说罢千恩万谢的收起那份银,母子便要去整治一切。陈氏道:“姆姆忙不过,俺去帮你。”吴玉跳起道:“俺没甚孝敬冷爷,也去尽个穷心儿。”说罢一哄踅出,顿时听得四个人满院奔走。少时斫柴声、磨刀声、捉鸡声、涤釜声,风匣呱哒,米溲淅沥,闹了个锅滚豆烂。并且笑语隐隐;诵德洋洋。

    田禄听了,不知怎的只觉胸次泰然,光明磊落,这种舒适法,竟是有生以来不曾觉得。(能写出君子坦坦之乐。惜田禄不克终安于是也。)于是心身交畅,酣然一觉。及至醒来,饮馔都已停当,齐整整摆在案上。田禄一跃而起,便索性命他四人围坐同享。老妈妈一定不肯,当不得被田禄一把拖来,按置在陈氏坐右。田禄这当儿高据上座,斟起一杯,望望左边是村父秃厮,望望右边是萧娘吕姥,不由暗笑这一会倒也别致。

    无意中一瞧陈氏眉目,只见黛痕微展,竟仿佛曹奶奶一般,田禄顿时觉如芒刺在背。(微笔。负隐忒人,所以神明多疚,如受斧锧也。此等处都寓誉世之旨,愿读者三复之。)赶忙一定神,便大家吃喝起来,且谈且用,十分爽快。其中惟田禄和秃子痛饮大嚼。吴玉是神气初复,用不下。老妈妈食淡素惯,见美食不合胃腑,也用不下。陈氏不消说是羞羞涩涩,略见个意思罢了。不多时饮食方毕,那窗纸上已淡淡透出鱼肚色来。田禄背上包裹,结束带剑,向众挥手道:“咱俺异日再见罢。”说罢大踏步竟自踅出。慌得四人叩拜毕,赶出店一望,只见他行若御风,早已没在远林影里咧。于是四人骇叹非常。吴玉夫妇,自奔乡园。这且不表。
  
  且说田禄作得这件好事,一路上俯仰自得,十分舒适。经过许多名山胜水,赶路心忙,也自无暇赏玩。这日行到渭南金水坝地面,只见阅阅云连,人烟热闹,三街六巷,便如城市一般,五方趁生意的人,摩肩接踵。田禄且行且望,恰好一抬头,街心中有座大店十分整齐。方要踅进,无意中一揣行囊,不由“咯噔”声站住咧。原来他长途既涉,盘费无多,又搭着从救吴玉夫妇后,便高起兴来,一路上时济贫乏,早将通惠的银两花净,这当儿早阮囊一钱看咧。当时田禄暗忖道:“左右时光还早,不如且弄些钱来再去落店。”
  
  于是沿街撞去,就一宽敞处放下包裹宝剑,刚要拱手说白,开场卖艺,只听背后道:“呔,你这汉子姓什么?叫什么呀?怎到这里,俺会不晓得呢?”(奇语。)田禄回望,却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生得堆腮缩项,邪眉歪眼,一身华丽耍衣,却款式不伦不类,正瞪着眼冷笑。田禄觉他话儿来得蹊跷,便随口道:“俺便姓冷。”那汉道:“好,可知你热不了哩!”说罢向众人高声道:“你们诸位只管看,那个要塌我的台,咱们再见。”说着一溜歪邪,竟自踅去。

    田禄只当是街坊上的半吊子,那里在意。于是一展身放开门户,顿时拳脚纷纭,打了个龙争虎斗。看的人一片喝彩,春雷一般,都喊道:“真好把式!”(北人谓武功曰把式。)田禄打罢,巡场奉揖道:“献丑!献丑!在下是外路客人,偶缺盘费,今到大邦之地,没奈何借献薄技,恳求资助一二。”说罢,丁字步一格,笑吟吟抱拳膘眼,竟等着钱洒下来。不想“轰”一声,众人散去大半,其余互相顾笑,一会儿也都陆续溜咧。只剩肆檐下两个老头儿,叹息道:“客人别处开场去罢!俺这街上人,都小气,是不成功的。”

    田禄踌躇一回,只好踅向别的街。方说过开场的话,只见那堆腮汉子忽从人丛中高唱而出,谩语道:“噫,冷老哥么?咱们到处相遇,总算有缘。”说着又踅去。这里田禄试罢拳脚,只见众人挤挤眼,又都走掉。田禄又盖又愤,不由发话道:“贵处有名大邦,如何这等欺生?无多有少,那里不交朋友?便不破费,俺也不恼得,却不该立时散掉,直如此不捧人!难道俺学艺不精,不足辱目么?”说罢卓然山立。这当儿场四围只剩四五人,便有人先鬼鬼祟祟四外一张,然后摇手悄语道:“我劝客官省些气力罢,你便有天大武艺,也没人给钱。”田禄诧问道:“此话怎解呢?”那人缩项道:“俺可不敢多话。”说罢一笑,同那几人也自踅去。
  
  田禄怔望半晌,心头闷了个大疙疸,望望日色已将落咧,没奈何寻件小衣典些钱钞,就熟食店中胡乱一饱,闷闷的信步踅去,不多时已出镇栅。树影扶疏中,却现出一带人家,奔去一望,却都是些小家庄户。道口旁,还有所东倒西歪的破庙,只剩了一扇山门拖在那里。田禄暗叹道:“说不了今夜这光景,只好在此作行台咧。”进去一看,十分狼藉,院儿却宽敞得很,想当年香火规模,端的不错,而今只剩层正殿,上盖儿败龟壳一般,七穿八洞。殿内的佛像土偶,便如战罢的沙场死卒,七横八竖价断肢残体卧了一地。院中却有一绝大石碑,多跌下被乞儿们支锅燎火,业已烧得漆黑,许多断纹,赛如冰梅纹。

    田禄逡巡良久,偶一抬头,只见殿额上还有大雄宝殿四字。于是徐步踅进,只好就破佛案前,略为摒挡出一席之地,放下包裹宝剑,席地而坐。这当儿一痕月色,冉冉东升。田禄正在沉思日间所遇,十分闷人,只听院中奔马似一阵脚步响,便有个花子,右胁下挟着一束稻草,冒然闯入。一见田禄,不由微怔,便逡巡就东壁下丢下稻草,扑答一坐,随口道:“您这客官,住的惯这所在么?”田禄道:“不相干!俺今天没寻到几个钱,只好在此将就罢了。”

    花子叹道:“现在人奸地薄,钱难挣,屎难吃,俗语是不错的。便是俺这没出息行儿,撑破喉咙喊半晌爷爷奶奶,还捞不到个把钱哩。”田禄听也是本处口音,便道:“你是本地人,总还没人欺,趁钱还易。”花子笑道:“客官这般口吻,想是受俺本地人气咧。本来俺这里青皮多,胳膊粗,动不动讲欺生,捉孤雁。如飞腿赵保,铁掌孙贵,还有个大屁股周老疙疸,都是打瞎子踹寡妇门的脚色。你老被那个欺负咧?”田禄道:“俺乍到这里,谁省得这干人?只是俺今天卖了两场艺,看的虽多,却都不给钱。”因将日间情形一说。

    花子惊问道:“您所见的大汉,可是邪眉歪眼的样儿么?”田禄道:“正是!”花子跳起道:“呵呀,我的妈,这可坏咧!我可不跟你吃罣误。没别的!失陪罢!”说罢挟起稻草,匆匆便走。田禄大疑,连忙起去拖住,问其所以。花子顿足道:“眼下便性命交关,好你老放俺去罢!”田禄听了,越发不放手。

    花子没奈何,说道:“那大汉名叫朱烈,是这里第一青皮,真是跺跺脚四街乱颤。他又会邪法儿,又有靠山,今也没暇细说。通镇街坊上,他便如主儿一般,凡江湖中诸色人等,只要此地落脚,先须到他那里拜望通名,并多少出些见面钱。若游娼初到,须先让他白睡尽兴,然后方许作生意。你老准是不晓此例,漏了过节儿,所以朱烈放不过你。他一吩咐,那个敢给钱呐?这还是小事,他今夜定寻你晦气。凶的紧哩!”说罢挣身又要跑。

    田禄大笑道:“俺深通武功,他便领千百人来,俺也不惧!”花子跺脚道:“俺没说他会邪法么?又有大靠山!”田禄道:“他靠山是何等人呢?”花子急道:“好罗嗦。”两人正在牵扯,只听庙外群树间“忽刺刺”吹起一阵风,花子大惊,死命摔开手,三脚两步,竟自跑掉。招得田禄反倒好笑。一个大青皮,他那里放在心上,便依然就龛前坐下,用一回运息内功。

    这当儿已将三鼓,一片月华,水也似照澈虚殿。方要合眼盹睡,突的一个大旋风由庙外冲起,沙砾乱飞。便听得“劈啪”一声,半扇山门凭空倒地。吼声起处,一只吊睛白额虎一跃而入,利爪一奋,便奔殿门。田禄诧极,忙涌身提剑,由无棂窗格跳出来,脚式一转,早跃到那虎尻后。那虎一转身,人立便扑,两只凶眼碧荧荧好不可怕。田禄都不理会,仗了身手便捷,引得那虎奇吼动地,剪起粗尾,鞭得地“啪啪”山响。

    田禄且跃且刺,一柄剑风团一般。少时觑准虎腹,一剑攮去,只听“噗”一声,如中纸絮。仔细一望,牛也似大老虎,竟没得咧,只有张纸虎儿,被剑穿透。田禄怔一回,不由大笑,暗道:“这定是花子所说朱烈的邪法哩!”便就月下捡起纸虎细看,只见上面还有一行殊符,蚯蚓一般。正觉好玩,倏的怪风又起,黑而且腥,可着山门直冲进来。便见两股电光,倏的一闪,早现出一条黑蟒。头角森耸,有巴斗大小,血口一张,浓漫漫一口毒气便奔田禄。

    田禄这次神气益发闲定,只将身略闪,跃起两丈余,一剑直下,“啪”的声却又斫在地皮上。仔细一看,却又是一纸蟒儿。不由唾了一口,连纸虎一并撕掉,越发不去理会,便依然进殿安坐。倾耳良久。一无动静,暗笑道:“原来朱烈就是这等技俩,玩得好把戏,扰人清梦,这是那里说起?”神思一倦,向破案脚一靠身,真个沉沉睡去。方在酣适,忽觉身如束缏,骨节痛楚,并觉似有毛茸茸面孔偎在自己脸上,一阵阵臭秽之气,直钻鼻孔。连忙一睁眼,不由大惊。便一运气,挣出两膊,顷刻和那物件滚在一处。

    正是:邪风渐起青苹末,异日同扬白教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三回:拯贫妇夜探坝口街,觇教蠹巧逢高天德。
  
  且说田禄猛一睁眼,却见一个丧门无常鬼正抱着他,一张白渗渗大驴脸,倒吊眉毛,滴血眼,头戴白高帽,麻衣披拂,并且有力如虎,将他两膊挟紧,一张臭脸偎上来,牙儿一龇,似乎要夹项便咬。田禄大怒,猛的挣脱胳膊。那鬼又拦腰抱住。于是两个跌跌滚滚,满殿中撕打起来。那鬼虽凶,究不敌田禄手脚,少时被田禄一拳,正中要害。只听“噗通”,砸在破案上,突的纹丝不动。田禄细望,却是个木鬼,刻画得甚是凶恶,腹背上都有朱符。

    田禄诧极,不由想起前途所诛的石守信,临死还呼教主。便是通惠庙中,也供着个异样神道,这都是怎么档子事呢?沉思一回,胡乱过得一宿。次日便想寻朱烈破破疑团。那知朱烈自暗蹑田禄入庙后,即回家作起邪法,及见所遣三物都没回头,便知这姓冷的手段非常,如何还敢出头?倒累田禄瞎寻两日。这时田禄却寓在一小店内,街邻们都是贫苦小户。
  
  这夜晚上,睡得一觉醒来,摸摸包裹中只剩得典衣所剩数百钱咧。不由暗想道:“好没来由,自己放着路不赶,却躭延着作没要紧。”方在自笑,只听隐隐一阵微泣之声。田禄一倾耳,却又不闻,方一就枕,又似乎呻吟断续。田禄坐起倾听,只觉在街邻左右。于是好奇心起,顿时结束带剑,悄悄踅出。再一倾耳,那呻吟声越发真切,只觉在街西数十步远。于是从垣头跃出,循声踅去。却见一小户人家,灯光隐隐从短墙上耀出。就门缝一听,那哭声凄楚中还带唧哝细语。

    良久,微闻有妇人道:“娘呵!事既至此,没得说咧。咱既用了他的钱,只好过天叫他来取罢。至于媳妇生死,娘便不须理会!万一天可怜见,你儿子倘有日回乡,您依然有人奉养哩。再者媳妇倘若不死,越法好哩。”说着哽咽成一片。田禄听了,心下大疑。连忙翻身跳入,就窗隙悄悄一张,却是姑妇二人,相对抹泪。真是室如悬罄,只有盏半明不灭的瓦灯,照着他两个愁苦影儿。

    那婆婆哽咽道:“也是我老背晦咧,误听马稳婆一夕话,说是什么坝口街朱大爷不惜银钱,要购取死胎,配什么治虚损的药,每一具可得二十两头。我因咱家这饿也委实难挨咧,因此作万一之想,倘若你胎气不好,小产落掉,左右是无知血泡,与其一般埋掉,还不如卖些钱,暂救目前。我和马稳婆原说的明白,媳妇你胎气万一自落,方算数儿。谁想他和什么朱大爷是定下圈套,生取活胎。所以两三月以来,马稳婆只管慷慨非常,借给咱钱钞,前天我忽闻取活胎之说,和他一翻脸,方知咱屡借的钱,便是朱大爷购胎的那二十两头。当时我气的磕头撞脑,马稳婆却冷笑道:‘你休胡缠我,自有朱大爷与你理会!你一定不愿卖胎,也自好说,快将钱用的本利都将来,我替你回覆朱大爷就是。’媳妇你想,这不是明毙象眼,要人命么?我气急中一探问这朱大爷,方知便是第一青皮朱烈。”

    田禄猛闻,心下一动。那婆婆哭道:“我早知什么朱大爷便是他,也不至落他圈套。惟今之计,你快快明天躲出去,朱烈那厮,明夜若来取胎,我拼老命去结识他。”说罢婆媳相抱,就要大哭。田禄听得十分不忍,暗道:“原来朱烈如此凶恶,俺正要寻他晦气,既在坝口街,且玩他下子再讲。”略一思忖,便飞身跃登屋顶,高喝道:“吾乃过路夜行人听你婆媳落人奸计,被逼愁苦,少迟一时,便当助你银两,还债保胎,你婆媳千万莫寻短见!”说罢“刷”一声,竟自飞出。

    这里婆媳听得分明,惊慌中蝟缩良久,方持灯就院中一寻,通没人影,两个白瞪一回,只当是梦,依然愁绪如山,相对凄楚。直坐到四更将尽,那婆婆哭道:“不久天要亮咧,媳妇快作主意,逃将去罢!”一言未尽,只听有人拍窗台道:“银两在此,俺便去咧!”婆媳大惊,逡巡持火,就那里一寻,果有一大包碎银,粗揣来竟有五十来两。于是惊定而喜,只好归之于过往神祇,向空顶礼一阵。这且慢表。
  
  原来田禄既知朱烈住所,一迳奔去;不消顷刻,已到坝口街。但见万屋沉沉,好大一条街道。从夜色中望去,方踌躇那里是朱烈家,恰好踅近一株高槐旁,只见对面影绰绰来了两人,且行且语。田禄赶忙隐身槐后,便听得两人一路踢跶,也奔槐下坐地。一人道:“孟二哥真没面孔,当了许多人,竞搪俺胳膊。咱不过借几两头捞捞本罢了,便将多年老交儿给搿咧。真是俗语说得好:吃酒吃厚了,耍钱耍薄了。他娘的一点也不错。”

    一人拍腿道:“若依我,无论怎的,须借本捞一下子,才转的过场。孟二哥是什么慷慨脚色?钱落到他手里,算是入了闷葫芦咧!(即扑满也。)连他婆子都饿得黄瓢一般,时常价穿露腔的裤,你和他挪借,如何会成功呢?”那人道:“咳,别提咧!我已看出其中的破绽,这当儿只要有本一捞,定然是赢。”一人道:“真个你拿的稳么?这大夜里放赌博债,只有朱烈一家儿,但是须多出些子钱。”那一人道:“管他哩,舍不得孩儿,打不得狼。好在朱烈家就在不远,咱们快去。”于是两人连臂而起,直奔街心靠左一条长巷。
  
  田禄料知是两个博徒,连忙悄悄蹑去,须臾到一宅前,遥见两人扣门而入。田禄都不管他,便略略端相门墙,耸身跳入。仔细一望,却是前院光景,那两人正在仆人房中关说借债之事。但听仆人道:“你来得还巧,俺主人近些日为配制药料,每夜在厅房中,夜深不睡。若在平日,这当儿早搂了姨奶奶好白相去咧。我便给你们说说去。”两人都道:“劳驾劳驾。”仆人道:“得咧!你二位得彩后,分我个成头儿,就是在里面咧。”田禄暗窥那仆人甚是俊俏,正在少年,于是矬身轻步,暗尾在后。便见仆人直奔厅房,报帘而入。

    这时厅房东间灯光明亮,时时有捶碾之声。忙俯窗隙一张,只见临窗一条长案,上面横七竖八乱堆着药料乳钵之类,还有一包包药物,并天平戥子等物。那朱烈正在案前,偃偃偻偻,捡点量剂诸药。一面自笑道:“为快活说不了就须麻烦,今诸味俱备,只等生胎一到,便好下炉火了。”正在捣鬼,那俊仆已到案前,将两博徒借债之事一回。朱烈一面忙碌,一面随口道:“问你姨奶奶把给他五十两就是了,不须再来回知我咧。”说罢,向椅上一靠,似乎甚是倦怠。仆人应诺,一转身却微微含笑。

    好笑田禄只给他个腔后跟,当时随仆人穿过厅房,由夹道向左踅去。须臾到一垂花角门前,那仆人略一沉吟,自语道:“今天是合该,这是奉公来的,可不用偷油耗子似的咧。”说罢一阵捶门,啪啪山响。便听院内娇滴滴急唤道:“花儿!花儿!快问问他是那个,先别开门。”即有婢女乱应道:“是咧,奶奶若睡下,先穿上裤儿罢。”说着咕冬冬跑到角门边,还未及问,那仆人却一捏鼻,“咩”的一声。

    婢女笑骂道:“贼短命鬼,却吓人这么一跳!这会子还不挺尸,又来想什么?”仆人道:“快开门,主人命我来的。”婢女唾道:“由你弄油嘴,我只不信。主人这当儿会命你来?”仆人急道:“好人,你便是俺妈如何?这是人来借债取银的事呀。”婢女听了,方一笑启门。仆人一脚方才踏人,田禄趁两人拉扯当儿,已一伏身,风卷而入。婢女略见黑影,只吓得一哆嗦。
  
  田禄早又隐身廊柱之后。百忙中一回望,早见仆人搂住婢女,扎实实亲了一口。悄语道:“等我取银出,咱再乐一下子。这当儿奶奶困了么。”嘁喳未已,正室中娇唤道:“花儿,怎么咧?”婢女没好气,便将那仆人尽力子一推,高应道:“怎么不怎么,有个人来咧。”说罢奔向下房,“啪”的声关了房门。
  
  正室内妇人一听,顿时“哧”的一笑。这时仆人已推门入室。田禄一双眼,早又张向窗隙。只见里面银红半明,衾绸撩乱,罗帏半揭,一个妖娆娆的美妇人,正敞披短衫,从大红兜肚中露出雪也似酥胸玉乳,笑吟吟方兜鞋子,一见仆人,扭头道:“小红那妮子,方才和你嘁喳什么。”仆人这时眼睛直勾勾,只是憨笑,不暇言语,一屁股挨坐于榻。妇人笑道:“这时光你三不知来此作甚?”

    那仆人低笑道:“有些没要紧事,主人命我来取五十两的债银。俺好些日没得进来,今趁此机会,别躭搁咧。”说罢,笑吟吟挨近妇人。妇人笑道:“你忙咧,俺还不忙哩。你这些日为甚不趁空进来呢?”仆人道:“真真忙得很!”妇人笑道:“俺就不信!”仆人道:“主人今日也配药,明日也寻觅生胎,到底那混账药吃下去怎生光景?好人儿你定是试药器具,且说给俺如何?”妇人挽项低唾道:“莫嚼舌根!这种光景,是口舌能传的么?”说着一推仆人道:“你不是很忙么?快躲开这里,若误了你正经事,不是耍处。”

    仆人笑道:“天下正经事,还有正经过这件事的么?”妇人睡道:“不要嚼舌根!”那仆人如何肯听?竟自抱了妇人,附耳细语,也不知说些什么。那妇人却笑骂道:“便宜你这厮!那西间药厨内第三个抽屉中还有一粒药哩,那是我把来藏起的。他那药宝贝似的,都封在一锡瓶中,听说百粒,可售价数百金。第一抽屉中藏有一瓶,不可去动。快将那一粒药来,解解你喉急如何?”仆人听了,喜得打跌。

    就榻儿上取矮灯台的当儿,田禄早鹤步轻移,踅至西间窗外。便见仆人匆匆踅进,百忙中寻得那一粒药,持烛便走,也忘掉掩室门。于是田禄一闪踅入,方摸向药厨,只听妇人道:“唷,错咧!这是药耗子的。”仆人恨道:“我的妈,快些儿罢,谁让你说得不清不白!今药儿果在那里?俺再去取。”田禄一惊,方想掣步退出,只听妇人格格的笑道:“我就爱看你这喉急相,快剔亮灯,到躺椅儿上去罢。”于是一阵窸窣,并吃吃嬉笑。田禄方知是妇人特意卖娇儿,这才放心揣去。果然第一抽屉内有一二寸长的锡瓶,连忙揣起,轻步而出。就外间一倾耳,早有一片男女笑话之音,直送到耳根,并且那椅儿窸窣有声。
  
  田禄正在好笑,便闻仆人道:“如今一定没人来,且好放心大胆哩。”妇人笑唾道:“呸!你也没见过世面,你主人若不为这点子,肯破了大钱钞,去寻生胎么?再者他兜揽人家妇女入教,若没这本领,系的住人心么?你初次开眼睛,便如此大惊小怪,真叫人说你什么好呢?”便闻得仆人道:“便是前两日,马稳婆又给主人买妥一副生胎,听说主人明夜自去揉取哩。”妇人听了,只喉咙内微微有声,似笑似叹,模糊答应。

    将个田禄听得竟是些当不得,不由心内暗自沉吟:“难道这种捞什子药,就如此作怪?”想的怔怔的,便闻里面两人笑语越发款洽。田禄便望去,不由暗诧道:“这药儿果然作怪!”心神一动,不由猛想起红英来。原来红英和田禄欢洽当儿,曾说过那年在慧照寺诛凶僧,收取春药之事。(迢迢照应前文,又伏上田禄终寻红英之脉。)并言散春愁能使男具长大,那益阴丸却只益女具,但服一粒,竟可以通宵不倦的。

    当时田禄心神一驰,索性连红英说这段事的当儿,许多的春情媚态,并自己怎的和他抚摩款洽,无限风光,一古脑儿都勾将起来。古语说得好: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当时田禄触景兴怀,想起了自己和红英许多的款洽事。正在心旌摇摇,只见妇人笑道:“你快些去罢,时光大了,就许有人来哩。”那仆人如何肯依?便笑道:“俺顾不得许多咧!可是人家道得好来:斋僧不饱,不如活埋。”

    妇人唾道:“你别胡说!难道俺是布施于你么?”田禄一听,几乎笑出。便见两人事毕,各自结束。仆人笑道:“嘿,这里快活不打紧,那俩赌鬼想急得要死哩!银在那里?俺须去哩。”妇人有气无力的笑道:“只在枕箱中,你摸一封去就是。这会子谁耐烦起动!”仆人一笑,替他放下帐儿,自向枕箱中取出一整封银,掩闭停当,就要踅出。田禄望得分明,心计早定,连忙转身趋出,直奔角门外,就暗处隐伏下。
  
  不多时,只见提灯一闪,那婢女引了仆人踅来。婢女恨道:“没来由扰人困觉,不消说你得了甜头儿哩。”诙笑之间,仆人一脚跨出角门。好田禄,手儿真快!随手拾一石子,“啪”的声先打灭灯。婢女方道声:“呵唷!”田禄暗中一腿扫去,只听“噗哧”一声响,仆人倒地,银包摔落。田禄眼光不同寻常,仆人方一面就地乱摸,胡噪道:“这准是那只浪狗撞来咧,红姐儿快取火来!”一言未尽,田禄早就地拾起,一拧身风卷而去。这里室内姨奶奶听得角门边唤闹,也便执烛踅出。三个人就地乱寻,何曾有银包影儿?互相白瞪一会,未免疑神疑鬼。姨奶奶恐声张起来,朱烈一定痛责仆人,没奈何自掬私蓄,把给仆人,不必细表。
  
  且说田禄一气儿飞回贫家,那婆媳正相对愁苦,便置银窗外,匆匆回店。就灯下倾出瓶药一看,只如粟米般太,丹色焕发,燥香酷烈。赏玩良久,且把来收起。因闻朱烈种种异行,越发想看个究竟。又一思忖,那贫家媳妇虽得银两,难保朱烈就听情由,救人救彻,明夜里须去觇情形。主意既定,次日依然就延下。方用过早膳,店东踅来,陪笑道:“客官莫怪,俺小本生意,没什么资本贴补,你老到此几天咧,多少且赐些店资,随后一总再算如何?”田禄道:“有!有!”伸手向行囊中一阵掏摸,却急切间缩不转来,暗笑道:“我好发呆,昨夜那五十两,该留几两自用才是。”因向店东道:“可巧银都净咧,等明日一总给你就是。”店东逡巡道:“如此也好。”说罢快怏自去。
  
  这里田禄自笑一回,闲着没事,便信步踅向朱烈门首望望。只见门前人马喧动,十余健男,纷下鞍马,都是短衣劲装,高头长膊的脚色。其中一人,生得身长八尺,相貌凛凛;头戴大毵笠,身披箭袖短袍,腰挂佩刀,足踹鹿皮挖云靴,瞻视之间,颇有气概。方摔镫下马,朱烈已狗颠似趋进,连忙打千儿,便来牵马。那人只略略颔首,昂然道:“吾已巡视各处教友,倒还罢了。朱兄弟,你我相与不久,此处各家,俺不能不亲来觇觇。没别的,只好叨扰几日。”

    朱烈没口子应道:“当得!当得!”于是牵马前引,导那人进去。随后众人,也便一拥而入。街众看了,都互相吐舌,有的便低低议论。田禄望得诧异,便趋就一位老者,拱手道:“老丈可知方才那丈夫是何等人?端的甚是气概哩。”老者听了,忙拭目一望田禄,道:“客官,你是外乡人,一定不晓得俺这里许多神道。如今世界,都被这干人搅浑了。”一言未尽,只见一健男大叉步踅出,恰经过老者跟前,突的圆彪彪一瞪牛眼。老者大惊,拖了田禄便跑。

    正是:异日沆盗同一气,今朝萍水且殊途。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四回:冷禺禄仗义金水坝,高天德邀客青梓林。
  
  且说那老者拖转田禄,趋就僻处,四外一望,方低语道:“那伟丈夫姓高名天德,家资豪富,任侠好友。自己一身武功,十分了得,江湖之间,人称‘赛雄信’的便是。他家便在坝北金溪村居住,平日赴人缓急,周贫济乏,很有义气,因此乡里间无不推重。”田禄起敬道:“如此说来,倒是个大大人物了。”

    老者叹道:“可不是么!但是前几年,他曾为一事所激,将性子弄偏僻了。只觉咱们堂堂儒教中没什么实在并作事的真精神。偏逢当时,有一种什么白衣圣教渐渐传播。老汉没学问,也不晓得其中道理,只知大略是奉神敬天,劝人学好罢了。(历来邪教惑众,无不以此四字为号召,乌知其中大有黑幕在。)高天德正在激愤当儿,一闻其说,顿时皈依那教。因此结交越多,声气越大。金水坝一带,他真是说一不二。便是朱烈,也因倾慕其势,仗了同教夤缘,新投他门下。所以高天德一到这里,朱烈赶忙殷勤趋奉。现在这般人到处都是,并且何等人都有。老汉活了偌大年纪,端的猜不透是怎么档子事。但依鄙见看来,总不像正大光明的事体。即如这高天德,还没有什么臭名儿,那朱烈就不用提咧。本是青皮出身,如今借教越发任意妄为,常有各处不三不四的人来寻他哩。”

    正说得热闹,恰好有人踅过,老者拱拱手,扬长自去。这里田禄寻思一回,也没在意,便信步倘佯,在街坊上混了一霎,日色将西,便转归路。方来至街口,只见围了一群人。中有个妇人,泼声辣气的骂道:“话是一句,板上钉钉,可是老婆价嘴里没舌头咧?你怎的应朱大爷来,你有钱自向朱大爷说去。难道俺浪着没事干,给你白跑穷脚?”

    田禄挨身一望,却是个四十多的黑丑婆子,一脸横肉,剔起两道扫帚眉,正摆叉着八字脚,在那里指天画地。便有个小街痞抡臂笑喝道:“依我说,马稳婆你滚开这里是正经!这街口本是溺窝儿,容不得你再放骚咧。”马稳婆笑骂道:“小挨刀的,等你婆子养小人儿再见。老娘稍使手段,让你没处寻旧窝儿去。”街痞耸肩道:“那不打紧,俺这个只着落在你身上便了。”众人听了,都各大笑。便推搡着马稳婆,纷纷各散。
  
  田禄听他语气,料是从贫家婆媳处来。暗道:“果不出我所料!今观马稳婆光景,那朱烈今夜定去肆恶。”一路沉吟,慢步回店,稍为坐息。用过晚饭,业已掌灯时分,偏小街道中安息都早,方交二鼓,街上便已静悄悄的。田禄有事在怀,便悄然出店,到那婆媳家伏听一回,不见动静。只听得那婆婆一个人儿在院中悄悄祝念,少时转静。

    田禄听得不耐烦,只得踅转。暗念道:“难道朱烈那厮今夜不来么?明日趱俺的路是正经。”心思一倦,顿觉困乏,因室中有桶温水,便把来倾向脸盆中,姑且解衣洗浴。方在拍浮甚适,忽一倾听,一股悲泣之音,又送将来,比昨宵还加倍凄楚。田禄大诧,也顾不得去结束。只裹了条夹被,赤脚便跑。跃出店,奔至那婆媳门首,引手一推,早已关牢。但望见室中灯火,照映空院,那媳妇子一片呻楚,不可言喻。

    于是田禄耸身跳进,便是一惊。原来那婆婆已直挺挺晕卧在院,此时却听得室中晃啷水响,唧唧咕咕的竭力推搡,再加着媳妇呻吟,甚不雅相。田禄暗诧道:“难道朱烈还有奸淫行为么?”急忙伏窗一觇,不由大怒。原来那媳妇子正赤条条仰卧在浴盆内,水气蒸腾中,浸着两双烂草鞋。一柄泼风似抹头短刀,置在草榻旁。那朱烈正盘起大辫,赤着黑油油双膊,虎也似踞坐盆旁,手持一热淋淋的草鞋,在那媳妇亮晶晶鼓肚皮上竭力排揉。

    再望那媳妇,一丝两气,早已面无人色。于是田禄大呼,“啪嚓”声踹门抢进。一耸身,先用个凭空孥云势,左足一蹬,直奔朱烈肩头。朱烈不暇细望,歪身一闪,倏的抢起,便犁那刀,用一个老鹳出巢式,便奔院中。因脚下一带,早将浴盆蹬出数尺远,闹得满地上汤水汪洋。田禄赤足一落,只听“咕咭”一声,险些滑倒,便大喝道:“朱烈那里走?偏生咱合该有缘,又遇着俺姓冷的咧!”说罢赶出,双拳一分,早雨点似打入朱烈一片刀光中,虽是拖被累赘,依然捷疾如飞。

    展眼间朱烈夹肩带脸,连中数拳,只气得怪叫如雷,提刀乱斫。田禄只如没事人一般,身手到处,呼呼风响。朱烈情知不敌,跳出圈便奔垣头。田禄赶去,一脚踢翻,先夺了他手中刀,然后揪住他大辫,便拖鸡似拖入室中。“咕咚”声置在水地上,提刀喝道:“朱烈,你认仔细,俺便是过路姓冷的!今先问你,为何欺弄过客?俺卖艺寻盘川,干你甚事呢?”朱烈眼光一瞟,恶狠狠恨不得吞却田禄。

    田禄大怒,顿时夹腮两掌,打得朱烈牙落血流。只得奋然道:“你不必为难于俺,看你光景,也是江湖朋友,有什么不明白处?俺占此一方,若没此例,只好喝西北风咧,如何肯容你坏俺例子?”田禄道:“这也罢了,今你恃强取人生胎,又怎说呢?”朱烈道:“俺用钱卖得,如何恃强?你若不信,只问这妇人就是。”田禄喝道:“不必巧辩,俺都知你的圈套!看你如此凶横,便不用钱哄买,贫家弱妇,岂敢支拒?好在为恶未成,俺也不耐烦斫你脑袋。你如悔过,从此后不得寻他婆媳,买胎之银,只当济贫赎罪,俺便饶你。不然却要得罪了。”说罢短刀一按,冰凉的搁在朱烈耳根上。

    朱烈忙道:“就是罢!俺如今一如台命,不扰他家。”田禄心思一动,知凡教门人都重起誓,便道:“既如此,快向天盟誓。”这句话不打紧,只将朱烈恨得牙痒痒,没奈何赌气誓毕,站起便走。田禄笑唤道:“朋友别忙,这里还有你的家伙哩。”说罢掷刀与他,又道:“俺便叫冷田禄,寓此街某店中。你若寻俺,俺专候台驾。”朱烈如何敢作声?老着脸拾起刀,匆匆而去。
  
  这里媳妇子业已清苏,一见田禄又惊又愧,赶忙爬起,穿衣不迭。田禄便道:“昨宵窗台上的银两,你婆媳想已得到了?”那媳妇猛然悟过,不由泪淫淫翻身便拜。田禄摇手道:“快去唤醒你婆婆罢。”说罢持灯和那媳妇到院中捶唤良久,那婆婆方哇的声吐出一口浓痰,悠悠醒转。一张目望见他媳妇等,又痛又惊,两片干瘪腮只管牵掣,却一句话说不出。于是田禄持灯,媳妇扶他入室。定神良久,媳妇草草将田禄方才见救且昨夜得银之由一说,直感激得那婆婆泪如泉涌,身儿一颤,早直橛概跪在地下。

    田禄忙扶起来,一问朱烈肆恶情形,果然是还银不成功,定要取胎。那媳妇一壁落泪,一壁将原银取来道:“今幸恶人誓不再来,冷恩公便请收回此银罢。”田禄笑道:“岂有此理!今此银正有用处,你婆媳早早移居,方为万全。因俺是行路过客,朱烈那厮,终是地头蛇,难保日后不来再扰哩。切记此语,俺便去了。”说罢一抖裹被,大步出室,一路光脚板咕咕咭咭,顿时不见。这里婆媳便连夜价收拾什物,托邻人照看房屋,换至迟明,暂避风头去了。
  
  且说田禄无心中作得这件事,又是畅快得紧。次日一觉睡醒,先踅去向那婆媳家一张,只见门户反锁,知他逃去,这才放下心来。顿时赶路心忙,匆匆回店。刚一脚跨入店门,店东已撅起嘴发话道:“冷客人怎么想呵?俺委实撑不住咧!你多少先把给俺些钱,俺便算沾光咧。”田禄一听,暗自好笑,随口道:“有!有!”一路沉吟入室。那知店东更来得老气,竟寸步不离,只在背后说痒痒腔儿。

    闹得田禄一时间手足无措,没奈何搜寻行装,想去典卖。只见一件件都是行路所需,一眼望见宝剑,心头一动,叹口气方要解绦去卖。只见店东随手拈起一物,却笑道:“这物儿售到古董店,倒可得善价哩。”田禄一望,却是那精铜神像。便笑道:“既如此,俺便去售。”于是问明店东收买古物之所,一迳奔去。
  
  不多时,来至一条大街,靠路北一家,大书‘聚宝斋’三字,门市辉煌,清雅得很。正有两个老头儿在那里赏鉴字画,展开一幅大花卉,低头细玩。一个却是近视眼,架起圆光大眼镜,一条鼻梁,几乎磨纸。自语道:“唔呀!这笔墨烘染也还罢了,究竟画境嫩一点。”又念题款道:“仿南田翁笔意,六如居士。唔呀,这六如是那家呢?我只记得宋朝欧阳公,号六一居士,六如这号儿,却古怪得紧!”

    那一老者却笑得前仰后合,拍手道:“你别呕人咧!你不懂别的,难道没看过《三笑姻缘》么?这便是秋香的女婿,风流解元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哩。他的画款都署晋江唐寅,若署六如,便是他得意之笔。这都是有考据的。兄弟抛却一生心力,近些年方略得审定之奥哩。”说罢一掠胡儿,满面得意。近视眼道:“老兄可称得起赏鉴家,老眼无花,佩服!佩服!但是南田是那个呢?”那老者道:“左右是元明大家,或六如同时人,如沈石田等辈。决不会是本朝人的,如前代人仿后代人,真是笑话咧!”(着一段科诨,以舒文气。)

    这一阵群盲评古,田禄都不理会,便意进店,掏出神像,递给一个老板道:“此物价值多少?俺要出售。”老板接过,审视良久。一面价指叩铜像,铮铮有声。这当儿复室内有人谈话,接着帘钩一响。老板沉吟道:“神像等类,到古董店却是冷货,客官尊意,要价几何?”田禄逡巡道:“俺要售十两纹银。”老板笑道:“太多!客官要落一半价,还可商量。此像铜质制造,都还不坏,可就是没名堂儿。若是观音宝相,便好出手咧。客官从何处收得此物呢?”

    田禄道:“俺路过得宝驿地面,从大宏寺中得来。”一言未尽,只听复室内老板唤道:“且将进货物来。”外柜老板连忙捧入。田禄一倾耳,但闻复室内纷纷嘁喳。良久,老板取出十两银交给田禄,却笑吟吟问道:“客官在此地,还住些时么?”田禄道:“不躭搁咧,明日便登程北去。”老板笑道:“若北去,第一站便路经金溪村哩。”(句中有眼。)说罢骨碌碌两眼,只管上下打量。田禄也没在意,只应了一声,拱拱手徐行回店。方踅过半条街,只见对面两个健男子手持杆棒,驱了三五人,风涌而过。那三五人都衣履整洁,甚是体面,一路上低头哺喃,目不旁视。

    田禄诧望,不由略一驻足。便有人悄语道:“真是他们是什么教门,看外面倒也大有约束。这都是一干入教朋友,不知犯了什么教款,去到高教首那里受处置去咧。”(略逗高天德之气势,并行为公正,所以后来能为教中健将。)田禄听了,方要就人细询,却被一群人挨挤出老远,只得闷闷回店。那店东见售得银来,不由笑逐颜开。田禄一一算还他,以外拈了一小锭作为酬谢,店东喜得只是跌脚。当日晚饭,便特意加敬,恭维得田禄倒起坐不安。胡乱混至旁晚,田禄偶出店闲望,只见朱烈后影儿,在街口一晃,接着高天德率领十余骑扬鞭跑过,尘头滚滚,一迳出街。马上各带火燎之类,似乎夜行光景。此时,高天德全身劲装,跨在马上,果然威武。田禄踅转,只沉吟明日赶路,一宿晚景即过。
  
  次日结束登程,出得街一望平阳,行不三里,陡现一条长河,堤坝屹然,一望无际。坝上面便是大路,槐柳夹道,甚有风景。于是田禄方恍然金水坝之所由名。便纵步循途,施展开飞行术。不消分巳时,已厮赶了六七十里。刚觉得腹中饥饿,恰好大道旁丛树下有两间草房儿,门首柴棚下,摆列白木桌凳,上面茶汤食物,一弄儿俱全,并有新煮鸡子,大碗价干烧酒。一个老翁,正给一客人温得酒来。那客人身材长大,背面而坐,手提马鞭,只管画地。棚柱上系一骑马,毛汗犹湿。

    老翁笑道:“酒得咧,客官请用!你莫非向金水坝去么?”那客人道:“不!不!俺只问你金水坝究竟距此多远?”老翁道:“这却没甚准考较,敢好也有七十里。凡从那里来的行客,到此间都须天西,巧咧就许黑天没日的。”那客人欠伸道:“如此却消停咧,俺且自在喝一场儿。”这时田禄步履声近,那客人猛一回头,两下里各自一怔。原来田禄依稀认得,那客人是跟随高天德的一名健男。
  
  当时健男子一瞧田禄,很透着失惊神气。一言不发,跳起来解下系马,飞身跨上,刷刷刷接连几鞭,那马长嘶一声,没命的向北便跑。老翁急唤道:“酒都热咧,你老忙的什么?你老酒钱,还有敷余哩。”胡吵之间,人马已影儿不见。老翁笑道:“这客人也是个半吊子,方才吵的一团糟,要吃酒,如今酒来,倒跑掉咧。”田禄趁势放下行装道:“来早了不如来巧了,主人家给俺把来便是。”老翁一面笑,一面抹揩坐凳,随手端过两样下酒物,一碟是萝卜干,那一碟却曲弯弯、灰漆漆,蚯蚓一般,急切里不辨何物。

    田禄拈一块一尝,不由“呸”的声吐在地上。原来是过宿的盐溃面筋,业已味败咧。便皱眉道:“主人家这里,可有什么荤淆下酒?”老翁道:“老汉是有门坎儿的,(在教隐语也。)又搭着不用荤酒,所以不敢预备。客官若用,屋后鸡栏内倒有肥鸡儿,俺便给你清煮一只如何?只是价儿贵些!”田禄道:“好!好!快些整治。”于是老翁迳趋屋后,须臾屋后灶头烟起。田禄一面坐息,遥问道:“此去前途,那里有大店?”老翁道:“去此八十余里,金溪村倒是大站宿,却是今天赶不到咧!”

    田禄随口漫应,一望日色尚未交午,便起身慢踱一会,先饮了半碗酒,信步入草房一望,只见中间一张破案,上面乱糟糟还有香烛,壁上却挂一神像,尘污狼藉。仔细看那像,竟合售去的铜像差不多儿。不由暗诧道:“这一路上却也作怪,怎的耳目之间,总有这些鬼祟事儿?”正在思忖,只听老翁在外唤道:“鸡儿已熟,客官请用罢。”田禄踅出,早见鲜亮亮肥鸡,切作一大盘,外备椒盐卤汁,香喷喷好不可口。不由喜道:“主人家费手费脚,便请来同用如何?”老翁叹道:“俺如今却没这口福了。”

    田禄道:“此话怎讲?难道老人家忌口么?”老翁道:“不是这等说,因俺有个儿子在外当兵,只在湖北荆襄一带营伍中混饭吃,前两月偶然回家,谈起襄阳地面盛兴一种白衣圣教,据说那传教首领,却是个花枝似的半老佳人,名叫什么朱仙娘。说起来,神通就大咧!符况治病,驱使鬼神,真有呼风唤雨,撤豆成兵的手段。因此远近信仰,各色人争先人教。听说他手下还有第一高弟,是襄阳有名的富家娘子,说起长相儿来,便如天仙一般。更奇的是武功绝伦,说是得过名家传授。”

    田禄这时正斟满一杯酒,手一耸动,不觉泼的淋淋浪浪。急问道:“这富家娘子姓什么呢?”老翁倾想半响,大笑道:“人老了,真没出息,我就忘得实拍拍的咧。”(此段隐逗后文襄阳闹教,并暗牵田、冷两人相合筋节。却从悠悠之口隐约写出,笔墨活跳空灵,是作者擅长处。)田禄听了,大扫其兴。老翁接说道:“那地方既闹这些把戏,俺儿子是个浑楞儿,三不知他也钻入教咧。回得家来,白瞪着眼吵那教的好处。俺问其所以,他又莫名其妙。只嚷道:‘但一入教,到处里都有人扶助,走个千八百里,不须持一钱。但逢同教之家,就可以进去食宿。并且没人敢欺侮,便是皇帝老儿,都管不得。’(所以称乱也。)我听了不服气,他便将出一幅神像。”又向屋壁上指道:“便是这神道了。俺儿道:‘这便是白衣教所奉之神,俗口相传,都呼为白莲教主。’”

    田禄恍然想起所售铜像,便连应道:“哦哦!”老翁道:“俺儿如此一说,俺猛然想起说书唱戏中,有什么刘玄德大破黄巾,那不是张角倡五斗米的教门么?这白莲教,难保不同此类。那知俺儿一百个不肯信,偏搭着近年这里也不断的教门教门的胡闹,俺儿知得,越发高兴,临走当儿,竟将神像留家,命老汉供奉,不许吃荤酒。老汉贫苦度日,常整年价不知肉味,因此秃子作和尚,便将就材料儿,断起荤来。但是俺偌大年纪,谁耐烦供什么神道?不过当张画儿补壁罢了。如今客官让俺用鸡儿,所以俺说没此口福了。”说罢给田禄斟了一杯,自去料理灶火。
  
  田禄闻得白莲教等语,倒不甚在意,只是闻那富家娘子,人儿又俊,又会武艺,便只管揣拟着或是红英。竟闹的痴痴迷迷,顷刻间千头万绪,堆上心来。一会儿思忖北上去寻遇春,一会儿又想起那富家娘子,如果是红英,不知怎样闹的如火如茶。这当儿俺若赶将去,他定然喜之不迭,还愁没事作么?一会儿又揣拟一回白莲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何陕楚之间,到处都有,便在家乡时,也微有所闻?一面闷闷思索,一面酒到杯干,斯须之间,一盘鸡也吃得差不多咧。俗语云:“闷酒易醉。”

    田禄不知不觉,有些困倦上来,便伏首于案,沉沉睡去。正在酣适,忽闻一阵金鼓之音,抬头一看,那里是什么野店?但见一片战场,屯聚看千军万马,旌旂佛天,戈戟曜日,一队队赳赳官军,按部就伍,笳吹骇震,和着凯歌,仿佛得胜振旅一般。中军内,飘起一面杏黄大纛,许多服色军官,都簇在那里。忽一人严装跨刀,驰马而入。田禄一望,正是遇春。那一番气概,好不威势!方要失声高叫,忽自顾己身,更是一惊。原来翎顶辉煌,崭新的一身守备服色。正拽袍扳鞍,要上坐骑,前军风卷,浩浩已发,似乎就去临敌。

    田禄飞扬之性,不由心花怒发。刚要踊跃上马,只听背后山崩似一声响亮,官军一声喊,势如波分浪裂,万马蹙踏中,由外冲入一队女军,一个个红绡包髻,跃马如龙。当头一个女将军,生得花容绝代,头戴百叶簇花金冠,跨一匹桃花点雪嘶风马,手舞雁翎长刀,一声娇叱,风也似卷来。田禄一望,不由惊叫道:“红英姐快来,俺冷田禄在这里哩!”一声未尽,只听有人笑道:“客官想梦鬼了,快醒来吃酒罢。”
  
  田禄睁眼一望,一切都杳,只有老翁伛偻在案旁,低头扫地。一面道:“你这一觉,时光不早咧!”田禄怔了一回,也便忘掉梦境,逡巡起身。一望日影道:“果然时光不早,今夜落站,只好向金溪村了。”老翁失笑道:“客官倒会打趣谈,若晚站住金溪村,还须寻神行太保的甲马去!”
  
  田禄一笑,解囊付值。随口道:“主人家贵姓呐?”老翁逊谢道:“老汉便姓卜,客官回路但访卜老儿,没人不晓得!便是金溪村,俺也有许多主顾客哩。因这一带教门朋友,一年四季都赶赴金溪村高天德那里去摆什么斋会,来往路过,都在此歇脚。老汉生意,也便借此支撑。便是方才飞马而去的那人,就是高天德的健仆。”

    田禄听了漫应,拔步直奔平阳大道,脚下趱力,好不飞快。一路思忖所闻见,也没作理会处。一气儿走了四十五里,日才暂西,正行至一岔路间,四顾徘徊,只见两骑马从岔路上迎来。上面两个精壮男子,一望田禄,相顾跑过。田禄驻望当儿,恰好有一庄农踅出前途,田禄迎问道:“借问老兄,此去金溪村还有多远?”庄农回望道:“敢好有四十余里。”因遥指道:“客官看那处黑丛丛荠菜一般,便是青梓林,过得那林,不过十余里便到咧。”
正在指说,只见过去的两骑马风也似卷回,连加几鞭,直奔前途,顷刻间,已迷入高尘中。

    这里田禄稍为坐息,依然前进。不多时行将近林,只见密匝匝一带树木,长可三四里,丛柯接叶,亏蔽天日,一阵阵风声怒号,春潮一般。不由暗想道:“这所在倒凶得紧!若其中藏人劫掠行客,真个得势哩。”正在思付,恰好林中撞出一群人,粗望去,有四五辈,结束的不伦不类,各持刀斧,似乎猎人,又无鹰犬猎具。田禄暗想:“这定是一干木工入林相木的。”沉吟之间,趋步迎上,随口道:“众位敢是在此伐树么?”一言未尽,只见众人明晃晃刀斧齐举,直裹上来。

    正是:畏途狭路相逢处,几作椎埋一例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五回:慨谈教理大有深心,渐露恶端忽逢不若。
  
  且说田禄猛见众人不问情由,风卷而上,不由大怒。赶忙撤身拔剑,趁势一摆,便是个大煞手的解数,一条白光,瞬息间将众人兵器罩住。随步一腿,先将当头大汉踢倒,一矬剑锋,顿时搅入余人队里。略为东指西杀,早已将余人逼得跌跌滚滚,一面大喝道:“你这群毛贼,合该命尽咧!”正在驰逐,只听林中有人连连喝彩,突的鞭影一动,跳出一人,秃着头儿,只略将长袍扎拽,大笑道:“姓冷的,真有你的!认得俺高天德么?咱且见个高下,再说别的。”说罢脚下一捻,早轻云似飘将过来,态度从容得很。

    田禄一望,便知是内功剑派。忙一整精神,用一个箭穿七扎式,平剑便刺,那手势之劲,真可以穿金裂石。那知天德更不躲闪,只将肚儿一腆,“噌”一声剑锋滑偏,倒引得田禄猛前一扑,一颗头几撞入天德胁旁。说时迟,那时快,天德鞭起,向田禄脊背便落。好田禄,真不愧玄一高弟,赶忙一聚气,但听“啪”.一声如中败革,一个莺梭穿柳式,田禄已跃向天德背后。剑锋一收,步法随转,早卓然山立,一抱剑使个旗鼓。

    这一开场,两下里各自吃惊,都暗暗佩服,因实扎扎各显内功,不同寻常。于是天德一挥鞭,窥虚打入。这一交手不打紧,顿时林边簇起两团光气,顷刻间合而为一,翻飞上下,虹出电没。但见林叶簌簌,寒风乱抖,一时间人影都无。直至半个时辰,众人遥望,只惊得张口结舌。跌倒的那个大汉顾不得爬起来,索性来了个拐子打围,坐地乱喊。
  
  正这当儿,光气一分,猛听天德大叫道:“冷朋友且慢动手,俺有话讲。”于是两下里各收兵器。田禄喝道:“你这干强徒,便再多些,俺也不惧!”天德笑道:“那个是强徒?足下那一肩行李,也值得引人窥伺?”田禄道:“既如此,为何阻俺道路?”天德道:“此事说来话长,足下可有胆气到金溪村舍下一叙么?俺天德堂堂男子,决不暗算人!实见足下本领使人钦佩,又有桩疑事待示,足下若不敢去,俺也不便强勉,前途在望,就请便罢。”说罢递鞭于众人,拱手于额。

    这一来出人意外,倒将田禄怔住咧!心下疑团,未免怙惙,但也佩服天德本领。猛又想起探探他教门行为,于是大笑道:“你那里便是龙潭虎穴,俺单身也不惧。”说罢收剑于鞘。天德大喜,趋近前便来握手,撮唇一呼,便闻得深林内马蹄响动,须臾数十骑风驰而至,都是劲装健男。天德喝道:“还不下马!”于是健男下骑咸伏。天德拱手向田禄道:“劣骑尚堪代步,就请足下择坐。”那知田禄欲显能慑敌,便道:“不必拘拘,高爷但请自便,俺步行还可追随马足哩。”

    天德微笑道:“如此更妙。”因叱众人道:“这里用你不着,快先去驰报,准备一切。俺和冷爷散散步,随后就到。”众人暴雷似一声喏,人骑杂沓,如飞奔去。田禄偷眼一望,其中便有卜老儿野店中的健男,知是天德所差探骑,越发摸头不着。正在思忖,天德道:“如去敝居,不过十余里,咱们且好携手徜佯哩。”于是两人相携拔步。这当儿田禄脚下暗暗加劲,足尖点地,飞也似奔去。那知天德并不理会,从容随行,气不加促,有时节反带田禄趋风而进,一路上略问田禄行踪。
  
  且行且语,不消顷刻,早已望见金溪村庙的斗竿,从烟树苍茫中直耸出来,一带短堤,直接村头。田禄遥望村圩蜿蜒,一般价土堞森耸,十分气概。不由喝彩道:“好片所在,敢好能容聚千数户人家哩。”天德笑道:“土村罢了。近些年承乡众不弃在下,才略见繁庶。”正说之间,圩门大启。这时暮色渐曛,便见数十条火燎,左右一分,火龙似从圩门飞出,人声隐隐,凝然列立。

    须臾暂近,田禄留神一望,都是赳赳壮夫,一个个结束雄武,抱刀肃立。火光中两个长须老仆,早已踅进前,接过田禄行装。天德嘴儿一努,两仆返身前导。于是火把照耀,一拥入门。这时村众耸观,十分热闹。田禄未免处处仔细,猛一抬头,只见对面一人匆匆撞来,神情急遽,就要趁乱而过,却是那青皮朱烈。田禄方暗诧他如何也撞到这里,便见天德道:“朱兄弟,这当儿那里去?少时俺正有话请教哩。”朱烈一听,不由变貌变色,只得随众转去。不多时来至一所大宅门前,甚是气概,业已灯火毕张,烛龙相似。

    天德道:“这便是舍下,便请先行!”说罢奉了一揖。田禄这时颇为踌躇,虽见天德气象正大,这一进去,究不晓是吉凶祸福。沉吟之间,不由手按剑柄。天德大笑,抢上来和他携手而入。历过两重门阈,却来至一偏院中。其中厅事五楹,十分敞洁,廊下侍仆列立,帘内华灯灿然。于是宾主入室,相逊落坐。茶罢后,田禄致辞道:“冷某一悠悠过客,和高爷素不相识,既无端见阻于途,又忽承款接于室,究竟尊意安在呢?”

    天德笑道:“足下莫疑,少时便知。”因分咐侍仆道:“那朱烈且命他前边伺候。”田禄不由问道:“那朱烈俺却在金水坝认得他,不是什么安分人。难道他和高爷有交情么?”天德道:“都不须问。足下这时,也该饿咧,卜老儿店中,吃不饱的!且容俺尽地主之谊何如?”田禄听了,越发愕然,料天德有心邀至,其中定有蹊跷。逊让之间,天德略一回首,阶下侍仆,纷纷入来。便就东壁桌上,摒挡停当,咄嗟之间,盛宴已列,酒炙纷纶,十分丰腆。

    天德起身,相让就坐,先满斟一杯,奉给田禄。田禄起谢道:“高爷隆情,俺不敢却,但何妨先示见邀之意,然后再饮,岂不痛快?”天德道:“都不相干,此一杯是认识盅儿,该吃的很!”田禄眼睛一转,见酒色如常,方一气饮尽。天德大悦道:“好好,真正豪爽!”于是又斟过第二杯,不等田禄推让,便笑道:“这一杯,足下越发当吃!那会子咱们一场比试,好不快意。真是不打不成相识既遇知音人,难道不当痛饮一杯么?”田禄跃然道:“当得!当得!”少时天德第三杯又斟来。

    田禄笑道:“高爷此杯,又怎说呢?”只见他一整面孔,恭敬敬置酒于桌,长揖道:“此杯稍待再吃方痛快,俺先谢那会子唐突之罪,少迟事儿明白,俺还要大大负荆哩。”说罢另斟一小杯,一气饮乾,向左右喝道:“快给我拿将来!”田禄大惊,忙望时,只见一仆应,趋入复室,须臾捧出一小小包裹呈给天德。天德且不解开,却笑问田禄道:“近来流行的有一种白衣圣教,且不论此教好歹,敢问足下,果有仇视此教之意么?便是俺高天德,也系教友,足下不须避讳,端须明言,才是大丈夫作事。”

    这几句话劈空而来,闹得田禄张口结舌。好在他还不晓这教是怎么回事,于是失笑道:“此话何来?俺虽风闻近日有此教,还不解其义哩,那里说到仇视两字?”天德笑道:“这就是了,幸亏还仔细。”说罢解包,取出一物,却是田禄售在古董店的那铜像。当时田禄诧异道:“此物如何落在尊处?”天德道:“若非此像引动教友见告,俺还不致唐突足下哩。因叉手不离方寸,说出一席话来。
  
  原来田禄昨日前去售像,恰值朱烈在复室内和一老板闲谈,望见铜像,顿时忽生奸计。暗道:“姓冷的寻俺晦气,好不可恨,今无端出售神像,这是俺教门中最忌讳的,便可为仇视教门之证。恰好高教主在俺家,俺且去挑起事来,定然要得姓冷的命。”主意既定,立即付银买得,等田禄踅去,他便飞跑回家,向天德一挑是非。说田禄是外来强梁,蓄意与教门为难。便以出售铜像为证,并言田禄凶得紧,非教首除掉他不可。

    天德果然信以为实,于是连夜价赶回金溪村,却在青梓林埋伏了,要生擒田禄。不想一见田禄气概,已动相爱之意,及一交手,不由越发惊爱起来。暗道:“如此英雄,正是俺愿交难遇的,便是他果然仇教,还须设法劝化他,引为我助才是。”如此一想,所以将田禄邀得来。当时天德述罢朱烈见告之事。田禄笑道:“岂有此理!今不瞒高爷说,俺实因旅资困乏,恰好手下有如此神像,故去出售。俺并不晓得是尊教中所奉神道哩。”天德沉吟道:“足下手中,缘何有此神像呢?”

    田禄大笑,便将大宏寺通惠作奸一节事一说。天德吃惊,顿足道:“杀得好!不想俺教门中有此败类。可笑朱教友不审皂白,便来胡告,总算是无心之过。俺今日唤他来,给足下当面谢罪。”田禄微笑道:“朱烈未必无心罢?俺曾在金水坝得罪于他。”于是将朱烈邪法见害,并自己阻他取胎等事,细细一说。

    天德听了,只气得面目更色,忽的整襟一坐,引手加额,口中喃喃似乎祈祷似的。然后拱手致谢道:“高某不明,致得罪足下。朱烈那厮,入教未久,原来是这等奸邪之徒。俺这里自有教规,少时便见分晓。”说罢双眉一竖,大喝道:“快将朱烈唤来!”左右如飞趋出。这里天德忽的站起,携田禄趋就西壁案前,分立左右,即将那神像端正正置在案上。眼光一瞟,左右早捧上一柄利剑,置于像前。

    于是天德肃然拱立,满面威毅之色。室外侍仆,顿时视端形肃,鸦雀无声。但觉华烛光摇,凉风徐振,真如有什么神道监临一般,倒将田禄闹得毛森森的。正这当儿,侍仆一启帘,朱烈跄踉趋进,一见如此阵仗,颜色暴变。天德冷笑道:“朱兄,好个教徒!你事儿自忖怎样呢?”朱烈恶狠狠凶睛一膘,恨不得吞却田禄。大叫道:“不须说咧,姓冷的总算俺对头就是!”说罢抢近案,取剑在手,回肘横锋向项下一勒,“嗅哧”声血喷尸倒,早已了账。

    田禄大惊。天德道:“此不足奇。俺教中有犯罪恶,都用神剑自裁之法,不然驭众无术,不是作乱之源么?(安知后来一难胜众,终不与乱为缘。幸天德见机,洁身远隐,犹不失为正士。着此以见凡古今乱党中,未尝无皎皎自好之士,事败后遂一概抹杀。书传所载,此类甚多,然正是反镜田禄后来与乱。)说罢,叱侍仆打扫血迹,抬出尸身。
  
  天德依然拱田禄入座,早飞过那预斟的第三杯酒来。道:“此杯足下越发该吃,不然怎能解秽呢?”田禄见天德豪气如许,岂肯示怯?忙接来一饮而尽,称赞道:“高爷如山正气,方不愧教首之目。在下借花献佛,也应回敬三杯。”于是起身,一气儿斟满。天德大笑,次第饮尽。然后肴炙迭进,两人随意细酌起来。

    酒到半酣,天德却叹道:“凡一教之立,其始本旨万万不会错的,无奈展转相传,又加以入教的良莠不齐,但有一奸恶行为,便归之于教门不善。其实天下岂有劝人为恶的教门?不过奸邪之辈,为教门之累罢了。便是这白衣教,大旨劝人谨身修行,无愧天地。其用意参和儒释道诸教,即如束身自好,此近乎儒;静观息念,此近乎释;趺坐导气,此近乎道,何曾有什么邪僻行为?不想竟有通惠、朱烈等种种不法。如此看来,此教蔓延一广,难保无奸人乱民,借聚徒众,却可虑的紧!”说罢连连太息。

    田禄听了,便将卜老儿所说荆襄一带光景一说。天德扼腕道:“如何愈传愈谬?还不知怎样底止哩!”田禄因笑道:“高爷明见如此,为何也为教首?”天德叹道:“不瞒足下说,俺因素好任侠,谬承乡里推重,左近入教的既多,通没总持,因此为众所推,不得不为。又因教旨本为正大,天德总教以来,还没有奸恶事出于教中,因此姑且为之罢了。”说罢和田禄谈起武功,越发款洽。知田禄入京寻友,大悦道:“大丈夫既负本领,自当驰骋当世。现在苗乱纷纷,当世需人,足下倘逢机会,正好飞腾哩。”

    田禄听了,只有逊谢,也不了了苗乱之语。两人谈话投机,直吃至夜深方罢。即宿田禄于厅事内间,天德道了安置,方才踅去。田禄辗转卧念道:“人若不出乡里,真如装在闷葫芦里。俺出门未久,便已闻见许多异事,如白衣教门,并方才天德说什么苗乱,又不知是怎么回事?将来到京寻着遇春兄,他一定有些闻见的。但不知俺有无时运,可以驰骋当世。”想得模模糊糊,方一合眼,忽觉鼻孔内钻入一阵幽甜甜的香气。接着有人附耳小语道:“阿大睡了么?俺便被那老厌物贬出来,你如何不趁空望望俺?”

    细语之间,一股口脂香,好不甜甘。田禄一看,却是曹奶奶,依然的嫩面生春,丰姿如故,并自笑吟吟直赤体登榻。那田禄一阵模糊,仍如在曹家偷期一般,两人一语不发,顿时动作起来。那田禄正在得意间,恍惚被人一推,只听“扑嗒”一声,倏然惊醒。那里有什么曹奶奶?烛光中,一只挺大的耗子,却由榻顶跌落,如飞跑掉。(隐逗田禄终是鼠辈,又伏下文为恶动机,以见其反覆无常,不成气侯。)

    田禄定神,一摸身下,不由好笑。暗道:“俺久旷多日,这是满盛则溢的道理了。”于是起身收拾干净,重复睡倒。说也作怪,只是反来覆去再也睡不稳,好容易似乎困去,又复醒来。一时间竟没措置处,只得暝目咀嚼梦境,越发弄得心头火热,没奈何爬起吃杯冷茶,神思一倦,方才睡去。
  
  次日晨起,结束辞行。天德那里肯让,硬生生留住一日,极尽款洽。中间谈起剑术,天德议论入妙,有许多奥理,竟为田禄所未闻。田禄叩其所师。天德却笑而不语,但道现在教门中,时出诡异骇人之事,吾方韬隐不迭,岂可张扬武艺,自速其谤?俟异日逢君,有机缘再谈何如?”田禄听了,悚然莫测,不由将自己所师葛玄一说出。天德猛闻,耸然拍掌道:“哦!哦!这就怪不得足下有如此本领。”因自语道:“葛玄一!葛玄一!”又急问道:“那么足下同门,共有几人?”田禄道:“只有杨遇春、逢春兄弟,并于益三人。”

    天德听了,又狠狠将三人念了两遍,仿佛谨记下一般。却叹道:“海内尽多奇土,此后俺高天德越发不敢自诩武艺咧。”田禄听了,不便深问,只管暗暗纳罕。却随口试问道:“看高爷词气,颇也不满白衣教门,既如此,何妨退教呢?”这句话不打紧,天德顿时正色道:“足下此言,冒昧之至。丈夫作事,岂可反覆?但当于事中求至善,不当于事外寻巧机!天德不幸既入此教,但当竭力匡救同教之失,以明此教本旨才是。倘不如愿,只好洁身远引,存此教于万一。岂可说退教的话?”说罢目光凛然。(为后文坚拒大军伏线。是白莲教中第一人物。)田禄自悔失言,不由愧汗起谢。天德一笑,依然款洽如故。次日田禄起程,天德携他手直送出村外里余,方怅怅而回。
  
  且说田禄一路上踽踽行去。资斧无多。未免闷闷。没奈何只从食宿上缩俭下来。因他这当儿去寻遇春,颇存向善之想,不然凭他本领,那个囊箧之物,他不取之如寄呢?却是客气用事,究竟不成功,不多几日,已然撑不住咧。因每一落店,看人家大碗酒大块肉的恣意受用,再阔绰的,还叫俩小娘陪酒弹唱。自己跟前,冷清清放碗清水黄齑并粗粝饭。叫店伙十声,倒有十一声不搭腔。勉强安置你在狗窝似的下房儿,还不冷不热说许多撇邪话。

    田禄狞龙似的性子,如何能受?只走了三四日,早已心头啾唧起来。便暗自恕道:“天下财本是天下人用的,什么你的我的?俺只下手时有分寸,使他不伤筋,不动骨,臂如九牛去一毛,害得甚事?”如此一想,这夜落站,便大吃大喝,又到街坊上买几件鲜整衣服,都许人家明晨给钱。店人看田禄穷爷似的神气,虽不放心,也不便深问。不想次晨去算账,田禄一一开发,并剩一包银揣将起来。却是为时不久,街坊上忽哄传某典当里失窃十余金。

    读者心眼都玲珑不过,无烦作者点明咧。便是如此光景,田禄每一落站,人都趋承恐后。却有一件,天下事都怕开端,这不正道行为,既一露头,自然收煞不住咧。田禄资用,既有无尽外库,便一路散漫用去。不消说旧性渐复,每逢美色,未免心头痒愔愔的,却因赶路心急,还没暇理会。一日过午后,天色沉闷,阴阴欲雨,田禄行抵一处林莽窄径,正在纳头纵步,忽听“吱”一声由深莽中跳出一物。头如巴斗,画得青青红红,巨口獠牙,蓝臂双撑,手执铁蒺藜,穿一件刷拉拉山响的豹皮裙,不容分说,举棒便扑。

    田禄乍见,也是一惊,却是他心思灵动,仔细一望,不由大笑。简直的拔剑迎去,略一晃动,那铁蒺藜棒早“喀嚓”声断咧,却是白木染就的。那怪物身形一晃,连忙避路,果然人语道:“朋友,走你的路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俺因有老母待养,这也叫出于无奈哩。”田禄喝道:“你这厮装神扮鬼,不知伤害多少行旅,谁信你养老娘的旧话头?”说罢,抢上前一脚踢倒,先掠下他戴的鬼脸儿,却是个浓眉大目的三十来岁男子。又顺手一撕豹皮裙,却是厚纸作的。

    那男子已叩头不迭,道:“俺叫毕得立,实因没法养老娘,才结了一干朋友,散在左近地面,各想些意外钱为生,却真真从不会伤人。您老若不信,俺家便在前面山凹里,真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娘哩。”田禄笑道:“如此说,你倒是个孝子了!没别的,快引我去看看你老娘,俺还有银两赏你哩。”一言方尽,只见毕得立爬起便跑。

    正是:散漫黄金结鼠辈,会看异日助邪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六回:堕一念枭狐恣淫孽,识四魔虎鼠结邪缘。
  
  且说田禄见得立想跑掉,连忙揪住。得立忙道:“小人家下狗窝一般,如何辱你老大驾?且俺老娘病在床上,拉溺得骚臭不堪,真熏得死人。你老若见怜赏银,何妨就这里给俺。”(绝倒。)田禄笑道:“都不打紧,俺因走乏,趁便到你家歇歇腿儿,如何只管推三阻四?”说罢按剑道:“快些引路!”得立没奈何,只得累累赞赘,拾起假面断棒,反步前趋,却不住的回头望田禄。一会儿又道:“俺娘这宗病,怪得紧,一会儿好将起来,还能跑个十来里,去挑菜拾柴。这会子咱去了,他还许不在家哩。”

    田禄听了,暗暗好笑。一会见得立又稍驻足,道:“你老真个不嫌腌臜么?”田禄都不理他,却留神窄径越发畸岖,不多时转下一片坡陀,果然丛荆短树中,现出三间草屋,四围短垣,篱门紧闭。得立这时脚步越发逡巡,便指道:“那草屋便是俺家,你老自进去,俺拾些野柴来,好给您烧汤水。”说罢斜刺里便要脱身。
  
  田禄一笑,略紧步早已抓住,硬生生押赴篱门前。得立这时,那里有好气?便“扑啪啪”一阵扣门。良久,忽听得屋内娇滴滴的喝问道:“是那个呀?”田禄微笑道:“这便是你老娘么?”得立红着脸不敢作声。那知屋内只管问是谁。得立恨道:“祖宗来咧,还只管慢腾腾的!”便听院内一阵小脚走动,跑得格吱吱山响,娇唾道:“你这天杀的,抛掉老娘出去这半晌,得油水还不一定,不知从那个兔子窝里唤得毛三苟四来,却来充小祖宗。等会子看老娘揭掉你皮!”

    得立听了,急得跺脚道:“我的妈,少胡吵罢!有体面人在这里哩。”篱门内笑道:“体面人什么样呀?夹卷荷叶的蒂长头发,挂大丝瓜的穿高袍儿,左右是人胚子,男就男,女就女,难道是二移子么?”(俗呼阴阳体人也。)说罢篱门一启。田禄眼光不由一耀。原来是个俏生生小媳妇儿,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秀秀身材,容长面孔,浑身儿堆着娇俏,梳着漆光似家常髻,一身布衣,下衬金莲。水也似眼光一膘,早嫩溶溶罩在田禄面孔上,不由猛的一惊,花容微变。得立忙说道:“咱娘一定是出去咧,怪得你来开门。”

    小媳妇好不机伶!且不应得立胡噪,只百忙里看田禄神色,少时已得主意,忙抢上来一拉得立;双双跪倒,娇泣道:“您这位好汉爷,定然看破俺丈夫行藏,俺夫妇为贫所使,才致如此。俺们老娘就早没得咧。您宰掉俺们,只如抹蚁儿一般。倘蒙高抬贵手,俺不祝赞您别的,只祝赞您将来娶个天仙似的媳妇儿。”说罢忽“哧”的一笑,一顿香鬟,竟磕在田禄脚上。
  
  原来这毕得立起初原有家业,娶得妻子夏氏,风骚不过,得立爱玩美妻,使事事不作。久而久之,坐吃山空,一贫彻骨。还亏得他素好滥交,有一班不逞子弟,大家平日价酒肉往还,颇颇相得。当得立有钱时,大家结队出没里巷,无非是赌场落脚,私窠儿内睡觉。稍和人有睚眦不快,便一窝蜂价寻人打降。大家也都会些三脚毛,白亮亮刀子耍得飕飕地,好不凶实。那群子弟,一个叫罗有高,一个叫痛三立,还有一个生得矮巴巴的叫地方鬼李七,和了毕得立,共是四人,闹得地方上鸡犬不宁,因此有四魔之目。

    及至得立穷下来,那三魔也早就精光蛋咧。里巷间住不牢,便陆续来至这僻道左近,各显奇能,作些没天理的事。惟有得立最后方携妻趁来,他最没能为,只好仗俏浑家去撮弄三魔,他缩了脖儿吃口白食。(四魔后来入教,一般也像个人物,不想出身如此。写来好笑。)但是也非长计,后来还是夏氏想出个装鬼吓人之策,人见了不是吓昏,便是抛掉行李飞跑,得立好不写意,不想今天,却遇田禄。
  
  当时夏氏一开门,见丈夫惶急之状,并田禄劲武气概,便料知机关坏咧。幸他看田禄一双色眼,恨不得钉入自己肉内,便知这不速之客,定可情动。于是现出狐媚子样儿,不管成不成,且撒这么一网。那知这一网打个正着,顿时将个翻江搅海的大妖鱼,给弄住咧。于是田禄暗诧道:“不想这所在有此尤物。”不由开颜一笑,略一引手,那夏氏早绵条鱼似的,攀着田禄手臂,轻躯一扭,亭亭站起。不容分说,便去接了田禄行装,一面笑唾得立道:“你还人不人鬼不鬼的装甚呆鸟?还不与好汉爷拂拂尘土,容咱们到屋内拜见,诉诉苦情。”说罢纤手一伸,要并接那宝剑,前却之顷,俏脸儿却吓的红红的,十分媚气。田禄解意,不觉将剑归鞘。

    这里得立早狗颠似抛掉所携之物,给田禄拂净征尘,和夏氏一前一后,拥田禄入房,转眼之间,一齐拜倒。那夏氏一张嘴,便如推倒核桃车一般,委婉婉将得立身世一述,好不娓娓妮妮,字字圆滑。说到冻馁之苦,竟娇啼宛转,泪人儿一般。田禄模糊糊,听得如流莺百啭,却故喝道:“你夫妇吓人取财,本当杀掉,姑念你还没害人,今俺这里有十余两银,便给你们,快快改一正业。毕得立尽也是条汉子,将来若逢皇家招伍,便吃一份口粮,也能为生,何必作吓人之事呢?俺今行路事忙,不得久留。”说罢要解装取银,那灼灼眼光,却注在夏氏面上。夏氏好不知窍,绵团般手,早已握住田禄手腕狠狠一捻,然后道:“您不要忙,这时光正该用午饭咧。既承您厚赐,俺夫妇还没动问姓氏,岂有便去之理!”
  
  田禄笑道:“俺名冷田禄,进京访友,你可记得咧?”说罢要取行装。这当儿得立还呆鸟似站在那里,夏氏噪道:“你快些飞将去就东村贳酒,西村赊肉,再到南窜米行中取一叵萝米,咱好歹留恩公一饭,方是道理。”得立道:“好好!你便热热的弄汤出水,先请恩公洗个舒齐澡儿。(绝倒。)那当儿俺敢好回来咧。”说罢匆匆取篮儿,便要拔步。夏氏一使眼色,咬唇道:“西村肉不鲜,你便可赶赴北村,跑不大谁的脚哩。”得立会意,一路耸肩而去。
  
  这里田禄也便趁势坐地,先一望这屋内,榻几等类草草略备,一片纸隔隔出外间。眼光一转,却正与夏氏眼风凑个正着。夏氏笑道:“您且坐歇,俺便去整治汤水,与你洗浴。”田禄笑道:“左右俺也闲坐,便帮你去整治,也快当些。”夏氏笑道:“唷,可知好哩!可见您处处体恤人。人要嫁……”说着眼波一溜,微笑道:“像俺丈夫,再不会帮人一手指的,不然会坐吃业尽么?”说罢先行趋出。田禄从后望他背影俏步,甚是可人,于是转至屋后。却有一明灶儿,水瓮柴草,一概具备。于是两人嘻嘻哈哈,烧柴注水,一壁价调笑闲话。田禄道:“你夫妻住在这里,不孤寂么?”夏氏这当儿正坐在灶前,叉着尖尖脚儿,便笑道:“不瞒您说,都因图生,便说不得咧。还幸亏有一干乡里旧识,时来往还。”
  
  因将罗有高三人一说。田禄这时意在寻话说,便随口道:“他三个人以何为生呢?”说着一添柴草,却拨在夏氏的小脚上。夏氏赶忙一缩,掩口道:“唷,俺的爷,您弄不惯这营生,且一旁安坐罢。”说罢,取一木墩儿置在灶前。田禄一笑坐下,和她相去咫尺,微闻发香,好不有趣。夏氏道:“这干人以何为生,您不须理会,左右和俺夫妇差不多儿,却也都是精壮汉子,都是出于无奈。若知您这等人物光降这里,早如飞跑来,一望颜色了。因他们一班人和俺丈夫有家业时,都好结交的。”田禄笑道:“等俺慢慢认认他们。”
  
  夏氏道:“敢是好哩。”一言未尽,只听水锅内“沸”的一声,溢出许多。只将夏氏笑得前仰后合,道:“只顾上面弄嘴儿,不想底上尽力子攘了一下子,却弄出这些水来。”说罢抽出柴束,注汤于盆。挽起两袖,露着藕也似胳膊,端起盆向田禄抿嘴一笑,道:“您便来罢。说罢疾趋入室,置在内间。田禄沉吟一回,随后跟进,却正值夏氏一脚跨出,撞个满怀。田禄只觉软绵绵香肌触了一下,不由心下大动。两人相视一笑之间,夏氏已将隔门儿带上,低笑道:“您若抹背,只好自己费手咧。”说罢一路脚步,似乎趋出。

    这里田禄也便解衣就浴。浮拍之间,未免涉起冥想,只管揣拟起夏氏来。加以热汤触体,阳气鼓动,只觉百无聊赖,便恍惚惚,不由暗想道:“女人风韵,真是各有各趣。俺虽所阅无多,已知其迥然不同。有红英姊之靡曼绝世,又有曹奶奶之丰艳熨贴,如今看这夏氏,却又另具一种媚荡之态。这还是就体貌而论,至于不可言传的光景,惟有自知之趣,越发各有各趣了。看起来秋菊春兰,各极一时之秀,此语真正不错,断不是胡拉八扯哩。”

    想到此间,心下越发恍惚起来。不由暗疑道:“人都具此性质,为什遇春兄言词之间,只拿这事儿规劝我?难道他就真个不的?这当儿长安佳丽不知有多少,他客邸倘佯,真个心如木石么?只恐也未必哩。俺若不念他规诫之语,一路上凭他高楼深院,密闼幽闺,那一处不是俺行乐之所?不知受用了多少风光,岂至像那夜闹得盛满则溢么?好没来由!俺为甚听人古板板的话,束缚自己呢?”(从此田禄隐伏恶根,不可救药。以后入教,淫毒无比,皆此一念为之始也。)

    正在思忖,只听纸隔边夏氏软语道:“您可要换些汤水?”田禄听了,颇耐不得,却一时间不好意思。知夏氏隔隔暗张,不消说田禄故意作出些妙相儿。果然听得夏氏小脚儿窸窸窣窣,只在隔边踅来踅去,少时竟吃吃微笑,“咽”一声咽口香唾。这时田禄也无心洗浴,便赤体披件衣衫,“吱咀”一开隔门。夏氏红着脸,含笑踅进道:“您老莫怪,俺不便给您揩背。”说罢秋波一闪,早望到田禄腰袗,突自鼓蓬蓬的。于是端盆踅出,仍给田禄带上隔门,却笑道:“您只管歇坐,俺也趁水洗洗身上。”于是置盆外间。田禄这时如何还忍得?早放轻脚步,猴在隔门缝边。
  
  只见夏氏一阵脱光,粉臀一掀,早已坐下盆去。不消说酥胸至乳,雪胫莲钩,一弄儿耀入田禄眼中。良久良久,忽听隔门一响,夏氏忽然格格乱笑,但听一阵唏溜哗琅,顿时溅了一地水。却有一件,外间内顿时无人,但闻嬉笑之声,竟自出于内间。直过得顿饭时,夏氏方蓬松云髩,嬉笑而出。这次方安静静浴罢,摒挡浴盆。至于田禄钻在那里,看官请自意会便了。
  
  不多时毕得立踅来,夏氏赶忙迎出一摆手。得立笑吟吟凑向夏氏,端相面孔道:“怎么样咧?”夏氏悄唾道:“死王八,俺不为你,为甚叫人摆布?今他困睡沉咧。”得立听了,猛的置下篮,两眼一瞪,便抓柴斧。夏氏嘴儿一撇,悄喝道:“瞎乌龟!不睁眼,你当他是寻常客人么?快跟我到屋后,从长计较。”于是两人踅去,得立道:“咱这业道,讲什么天理?他既睡熟,正好作翻他哩?难道你爱上他脸子,被他弄快活了么?”

    夏氏唾道:“放屁!你晓得什么?此人气概本领既不俗,又赴北京寻友营干,安知将来不会发迹。他又慨然赠银给咱,总是个慷慨好交的脚色,咱们索性从好上来,将来或得他提拔,都说不定。难道你便装鬼一世么?”得立道:“呵呀!计虽不错,却是俺穷得叮叮当当,拿什么巴结他呢?”夏氏失口道:“都不须你管!”得立一作鬼脸,便是一揖,道:“借重借重!”夏氏唾道:“快整置酒饭去罢。”于是就灶头引起火,得立兴冲冲淘米割肉,和夏氏合作起来。

    得立道:“真正晦气!俺方才回至中途,却遇着李七咧。他一见酒肉,顿时两眼都直,便趋了脚,要跟来吃白食。”夏氏笑道:“那厮是害馋痞的,想这些时生意不得手,口内淡出鸟来咧。”得立道:“俺说:‘你别不害臊咧!这是有个客人在俺家落脚,本领强的紧,这是人家出钱卖来受用的。’他听了只管不信。我没理他,便自踅来。真个他说这些时没捞着小人儿,倒是罗有高囚攘的运气还罢了,(一片椎埋无赖口声。)昨天挖了一处,很得彩头哩。”正说得热闹;锅内炙香发越。

    夏氏斜睇日影道:“酒肉都熟,人也该醒咧。”正鲜亮亮盛出一器肉,只听短树后大赞道:“好香!可好给俺尝尝。”一声未尽,突的笑嬉嬉跳出一人,却是李七。乱噪道:“好哇,你俩口儿真是被窝里放屁,吃独食,还拿什么客人搪我老李!客人倒许有,恐早被你葬送咧。快给俺块肘核儿煞煞嘴是正经。”说罢抢近,拈一块入口,鼓着腮帮子只管犬嚼。夏氏唾道:“你别没人样,真个有客人哩。你不信,到俺屋内张张去。”于是李七跑去。

    这里夏氏等方七手八脚的装酒切肉,李七已拍手跑来,不容分说,向夏氏便是一揖。道;“恭喜!恭喜!你那里出来个玉娃娃?那睡脸蛋儿真掐得出水。原来这是扶头酒,越发该我李七陪吃咧!”夏氏唾道:“悄没声的!人家若听见,什么意思?”于是从头至尾,将田禄来路一说。李七惊道:“冷客人真有如此本领么?毕嫂儿你的计算真不错,这般人如何不结识他?今天晚咧,好歹你留他两日,待俺约了罗、蒲等,都来见见这人物。”说罢一溜歪邪,竟自踅去。原来李七为人,放着正业不作,专好打听些没要紧事东报西告。又因他生得短小,所以有“地方鬼”的绰号。这当儿便靠合了蒲三立一处混。当时得立夫妇,见李七踅去,也不为意。
  
  须臾田禄醒来,夏氏先笑吟吟进去,得立倒逼定鬼似的,立在外间。少时夏氏唤他进去,但闻田禄道:“你夫妻倒如此破费,俺只得耽搁一夜咧。”便这等含糊交代过,一同出就外间,摆上酒饭。不消说田禄上座,夏氏夫妻左右相陪。大家无拘无忌,痛饮大嚼,中间田禄说起一路上许多事,惊得得立等下拜不叠。忙道:“俺们真个有眼不识泰山,此后冷爷发迹,好歹要求提拔的。”田禄慨然应允。因问起罗有高等作甚营生。

    夏氏笑道;“今且欢饮,那理有暇说这干狗也似的人。好在他们都想来拜见冷爷,自然会自报脚色了。”说着樱唇一绽,俏盈盈斟过一杯。田禄乘了酒兴,大笑道:“当今乱世,那理没有人物?俺冷某一朝得志,都引将你们去如何?”于是得立起谢,先自踅出。这夏氏和田禄,又自在在饮至天晚,方才饭罢。这晚田禄和夏氏欢畅高卧,自不消说,只难为了毕得立,只好缩在外间屋隅。

    次日田禄把给夏氏一包银两,假意要去。夏氏那里肯依?一壁价命得立去买酒肉,一壁价梳洗打扮得花朵一般。田禄看得动火,趁得立不在,便又狂了一度。须臾早饭摆上,欢棕既畅,未免贪杯。只夏氏等收拾器具当儿,田禄在内间,神思一倦,竟就榻困去。少时痴迷迷似醒非醒,但听外间有人笑道:“俺昨晚听得李兄弟说,直喜得一夜没睡,今早便寻了蒲兄跑来咧。”又一人道:“方才俺暗张冷客人果然气慨非常,合该咱们见识个人物。”便听夏氏笑道:“真个的,罗爷近日营生发财呀?”

    一人道:“还罢了。便是西镇上任乡绅的儿媳妇新落葬咧,人都说这任老儿和儿妇不清白,所以装殓等物非常的阔绰。说珍珠手串、紫金镯儿便有好几付,其余衣播之盛,自不消说。俺破了几夜功夫,挖通地道,方才弄破他墓子,虽得些彩头,也不过寻常罢了。但是还强似蒲爷,黄鼠打不着,几乎惹一身骚。”便有一人拍膝道:“别提咧!如今小人儿们都精灵,食物中下迷药,法儿虽好,无奈他们不吃!前些日俺看准一家孩子,好容易费了一车话,刚把他兜搭到野外,才把出药饽饽来,不想他叔子撞来咧,吓得俺回头便跑,好几日没敢露面孔。”一言未尽,得立喝道:“着家伙罢”“喀嚓”声便是一捧。

    正是:狐鼠相求原一气,肖小巧聚亦前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七回:议酒食一窃入牢笼,话椎埋群魔小聚会。
  
  上回书交代到冷田禄一路恣为,竟在毕得立家放荡起来,以致引出四魔等人,向善一念,顿时堕落。似乎田禄为人,出诸情理之外,不知冷田禄原是恶根性人;早被其师葛玄一看透。不过趋恶之始,定先有点本良发现,所以有救吴玉等事,譬如回光返照一般,此是至理,莫认作情节支离,可见其为人反覆特甚,所以后来和红英还自相忤,遑论其他?
  
  闲话少说。且说田禄初醒,正听隔壁众声,方暗诧这班人说得不伦不类便听得立一喝棒下。田禄大疑,忙爬起就隔门一张,只见是三个面生男子,或秃头,或挽起得胜纂,或叉着毛森森的黑腿,都围绕着夏氏笑语。得立手掂折棒,却笑道:“蒲爷运气和我似的,我若非躲闪伶俐,也成了这半段棒咧。”夏氏笑向三人道:“你们还没见那狼狈样儿,真像个倒运鬼。”三人听了,都各大笑。就这声里,田禄一推隔门,徐步而出。

    夏氏却笑喝众人道:“快安静些,什么样儿。”于是三人趋上,纳头便拜,乱吵道:“俺等都是粗鲁汉子,今得见冷爷,实为万幸。”田禄连忙扶起,逊得数语。夏氏早扭头折项的笑指那秃头的道:“他叫罗有高,绰号儿‘地老鼠’,挖得好墓洞,专一去拜望死人,揭鬼债。(奇语。)不问死人肯不肯,一顿剥的精光。”又指那挽纂儿的道:“他叫蒲三立,专一拐贩小人儿。却是一样,时气不济,小人们到手,非病即死。”正说着,那露毛腿的哼了一声。

    夏氏笑道:“你莫着急!他叫夜猫子李七,和谁搭伙谁倒运。蒲爷险些被人捉住,都是他妨的哩。这便是他三个宝贝生业脚色,冷爷可听明白咧。”说罢笑作一团。李七一咕眼,笑道:“夏嫂儿,别打欢翅咧!俺同着冷爷,不说你罢了。去年俺毕哥,有一次去作生意,不如意,你亲口对俺说的,人要出去寻彩兴,千万那事儿洁净,莫犯月日忌。如今这次被冷爷削断棒赶将来,不消说,定是因你高兴,冲犯什么月宫日宫咧。(引用俗剧《阴阳河》中语,恰合此辈口吻。)你给我老实点,好多着的哩!”

    夏氏听了,笑嘻嘻咬着牙儿,赶去便打。众人一阵笑,便拥田禄,大家落坐。田禄略述自己行止,众人已惊得颠颠倒倒,(夏氏代报三人脚色,笔致错落,业已隐伏有高等后来入教中,各有相当之用。隔年下种,而笔墨却无迹,非漫着科诨也。)都道:“冷爷如此英雄,好歹且宽留几日,便瞧得起俺们咧。”李七攘臂道:“好!好!俺虽是精穷倒运鬼,定要在冷爷跟前,尽的心儿。俺也不抢先,明日不消说是罗爷东道,俺便是后日何如?”田禄忙道:“诸位不须破费,俺趱路心忙,心领就是。”

    李七跳吵道:“俺都不管,冷爷若走掉,俺只寻夏嫂儿算帐。且试试俺的再说!”夏氏笑着,一掌打去,李七一闪,却踏在得立脚上。原来得立还直概橛立在门首,候他浑家指挥。于是夏氏一使眼色,得立趋出。这里夏氏搭讪数语,一摸脚尖儿,皱眉道:“真是鞋穿大不穿小,你们且安坐,俺去去就来。”说罢,也扭将出去。众人正在高谈,也没理会。惟是李七缩项一笑,暗暗蹑去。
  
  只见夏氏正背着脸儿,在屋旁大树下数落得立。得立却脊梁朝着夏氏,一壁倔道:“真他娘的晦气,这干人帮吃白食,还罢了,却又要充朋友,作东道。留得冷爷,早晓都须我破费。罗有高新得彩头,还有油水。像李老七,两个肩膊扛一张嘴,也要蛤蟆垫桌腿,鼓着肚子办。除非他自己会拉金溺银,你看罢,归根儿弯弯转转,这项钱出在咱身上,他却去撑面孔。”夏氏道:“你莫小气,管他哩,反正冷爷亏不了咱们。往后大家都希望仰仗冷爷,你如何先鸡肠鼠肚?”李七听了,不由顿起土鳖火儿,略一沈吟。

    只听夏氏道:“今天人多,须酒肉丰腆些,你快向北村去买罢。那里徐大户家大后日娶媳妇儿,趁生意的小贩儿业已到村,一切食物,还齐整些儿。”(引起下文。)李七听了,不由心有所触,于是默默踅转。只见有高等,正在夹七杂八的闲谈,见李七撅着嘴,便道:“咱们请冷爷,东道儿怎预备呀。”李七听了,越发不自在。须臾夏氏踅进,笑盈盈挨坐在田禄身旁,大家会意。浦三立便道:“假如说得好:表壮不如里壮。毕哥模糊糊性儿,真亏夏嫂儿调理他。”

    有高正色道:“什么话呢?牡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凭夏嫂这表人物,若处在阔绰场中,甚么人比得下去呀?不过这当儿,钻在山凹里厮混,显得平平罢了!”说着偷眼一望田禄。夏氏笑唾道:“别胡嚼姐咧,俺脑瓜皮薄,戴不起高帽儿。倒是前些日,你在人家墓子里,得到什么好物儿呀?”有高道:“俺没说么,平常得紧。”于是略述挖墓之事。田禄道:“这事儿倒费手得很。”

    有高摇手唾地道:“别提咧,简直不是人干的!凡去挖基,先破功夫远远的挖通地道,活跳跳的人,硬去学地蛆,手足上都戴铁钯,拱将进去。为力之苦,已然够受,更加上提心吊胆,若三不知被人张见道口,便生生活埋在里面。但是那道口,都在翳荟深莽间,或废井乱石中,轻易人张不见。虽是如此,去年俺一个伙伴儿,去挖道,方进得数十步远,不料后边一支大獾跟钻进来,衔住他腿胫便是一口。”众人听了都笑。

    有高道:“这挖道,已然艰苦,至于破墓取尸,剥检殓物,越发噜嗦咧。先须喝得醉猫似自命凶神一般,腰斧挟锤,顿时大骂,不然持不住气。但心下一怙惙,那算坏咧,不怕个虫儿一跳,风儿一刮,顿时觉鬼掐脖儿哩!便是动手之先,还有一套说词做作,也不晓得是那个明公留得下来的,你若不依法而行,马上便见变故。”众人道:“奇哩!俺们虽听你常谈挖墓,却不知这节儿。”

    有高“呸”的声重唾一口,(俗谈鬼先唾,祓不样意也。)然后道:“便是动手之先,力扣棺的前板,谩语道:‘朋友,咱好多日没喝一场儿咧,今你在家,快快出来。’于是连扣一阵,却怒道:‘你直如此慢待人,酒友到门,如何缩头不出?难道你该俺酒钱,还不见还么?’于是破棺,将尸身半拽出来,便笑道:‘你装睡,当不得事,且起来说正经的。’于是将备就绳索,作一大套儿,一头儿套尸脖,一头儿套向自己项,一手揪尸胸,平挣起来。这当儿若是新尸,稍还好些;若是陈死人,那张僵尸面孔,和自己闹了对面相,就不用提怎生难看咧!”夏氏听了,乱唾道:“好磕渗!再说下去,迟会子都不用睡安生觉咧!”那知田禄闻所未闻,听得十分有趣,忙摇手止住夏氏。

    有高接说道:“这时切须作气,啪啪便是两耳光打将去,喝道:‘朋友你没脸见俺,也当不得还酒钱,且剥你衣服作抵再说!’于是放手作事,一无变故。有一年俺去挖一处老墓,那基所和人家一所荒园离得里把地。园中只有两口儿看园种菜,僻静得很,用不着挖地道。俺白日里踏好道路,记得明明白白,及至傍晚,忽落起细雨来,一会儿潇潇洒洒,竟越下越大。俺一想天公不作美,这是那里说起?心头一烦闷,不由多贪了一杯儿,便索性睡他娘的。

    及至醒来,只见一痕新月,清光如沐,原来雨早住咧。俺听听村墟远柝,方交三记,便模糊糊爬将起来,携了应用器具,跄踉撞去。本来到墓所没多远,却只管不到,并且荆棘纵横,顽石绊足,只觉前面影绰绰一带横墙,随人乱转。我焦躁中,猛悟道:这光景甚是蹊跷,敢是那话儿罢?

    原来夜行朋友,都知有鬼打墙一说。于是俺提气大喝,咬破舌血喷去。说也奇怪,俺恍忽之顷,一阵野风过处,仔细一望,却来在荒园地里。一只看园狗,冷不防闯来,‘汪’的一声,敬了我一乖乖。我忙晃利斧赶掉狗,一摸腿胫,早去了一层皮。方要寻路踅去,忽听园屋内两口儿,一阵笑嬉嬉,甚是写意。”

    夏氏笑瞟道:“人家两口儿,深夜间体己笑语,干你甚事?”有高拍膝道:“谁说不是呢,俺若如你的话,一迳踅去,还不至丧气哩。当时俺见那屋窗上,微有灯光,便悄悄走进,就窗缝一张。”夏氏笑笑道:“贼形儿,好没人样!”说着一膘田禄,香腮微晕。(处处点缀生情。)有高笑道:“夏嫂真伶俐,就知人家没人样,干那把戏。”说着伸两指纵横叠压道:“可不他两口儿,正如此如此。”(叙事中带写当时笑谈之状,洗呆板之弊。)夏氏正含了一口茶,水灵灵两眼注视倾听。不由扑哧一笑,却喷在李七衣上许多水渍。李七一怔,猛问道:“北村徐家娶媳妇,是大后日罢?”(神来之笔,逗下文有匣剑椎灯之炒。)众人听了,不暇打腔。

    有高道:“咳!俺们这行道,若张见这秽事,一百个丧气定咧。论理说,就当踅转。那知俺醉后模糊,被鬼打墙摆布好久,已然不是意思,这时俺越发生气,略不思忖,拔步便走。这一来更坏咧,不知怎的,三脚两步跑出园,却撞入荆棘堆中,东摸也牵衣,西撞也碍足,磕颠半晌,栽了许多筋斗,业已弄得头破血出。百忙中一失脚,只听‘咕冬’一声,一只脚却踏入野厕中,俺赶忙纵身拔起,已闹的粪汁淋漓,臭不可闻。

    你们想俺那里有好气,愤愤中直奔基所,便将事前做作,一概忘掉。举起斧头,一阵劈斫,打开棺拽尸套起,一言不发,动手便剥。一件衣服还未剥下,只见那尸两片干瘪腮只管鼓动,并且掀唇露齿,意思竟要和我这暴客寒温寒温。俺方觉头皮上‘铮’的一声根根发立,只见那尸一张口,冷臭气直喷,接着便耸声大笑,既尖且厉,好不难听。俺当时魂魄都吓掉,脱套便跑。大病月余不算,后来竟险些儿被墓主侦缉出来。齐头半年,总没得顺利哩。”

    众人听了,连连称奇。于是蒲三立也将他拐诱小儿之事,略略谈了会。(度写得法。)大家这阵胡诌,田禄倒觉耳根一新。只有李七没事人一般,昏头搭脑。须臾,得立踅转,酒食都齐,夏氏忙和他整治起来。这当儿李七却踅来,只管问北村徐家喜事门前,怎生光景?得立道:“热闹得很!听说后日过嫁妆,阔的很!单那喜帐四角,就是四个整元宝压福哩!”李七听了,不由一笑。

    不多时酒饭都停当,大家就屋外间,团团围坐,将田禄拱在上座。夏氏只作张作致,偏藏在内间,不肯同吃,被有高一把拉来,竟按置田禄肩下,于是欢呼痛饮。这班人讲甚斯文,无非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㞎罢了。酒至半酣,田禄左顾右盼,不由说起来途高天德来。有高凝想道:“不错,俺这里也素闻其名,他那般本领,还胜不得冷爷,可见冷爷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咧。”(此辈口吻恰宜如此。)说着躬身站起,递过一大杯。

    田禄乘酒兴,欲显本领,拈起箸,只向他腕上一戳,有高倒抽一口气,顿时身儿弯着,眼儿瞪着,不由来了个麻姑献酒的姿态,却纹丝不动。但是鬓角汗珠,有黄豆大小,直淌下来。众人惊望之间,田禄箸势一翻,又一点,有高‘哞’的声,杯落于案。夏氏方在惊笑,有高已偕众罗拜道:“冷爷本领好惊人哩。俺虽不深晓武功,这定是古传点穴之法,俺们得近冷爷,真有幸得紧。”于是田禄大笑,一一扶起。少时饭毕,众各起辞,有高拍胸道:“明天是俺微意,敬冷爷酒,那个不到,须吃俺三拳。”说罢,一望李七,微笑便走。这里田禄,自和得立夫妇说笑,这且不提。
  
  且说有高等三人行至岔路,有高拱手自去,李七长吁一口气,自语道:“人若没钱,连请人顿饭,人都信不及,你看罗兄神气,好不恼人。”因将暗闻得立一番话,向三立一说。三立笑道:“这都怨你这张嘴特煞快,先寻竹叶,再包粽子,方是道理,便知我近日没油水,便不敢说请人。眨眨眼便是后日,你怎生区处?”李七昂然道:“不打紧,您尽管屙空大肚皮,磨快后槽牙,等吃写意酒罢。”三立听了,不便深问,当时各散。

    次日老早起来寻李七,却不见他。少时有高却踅来,邀蒲、李去吃酒。候了一会,还不见李七到来。有高等得不耐烦,便道:“李老七模模糊糊,没成头的,少时他必然自家寻咱去,不须候他咧。”于是罗、蒲二人,直奔得立家。一脚跨入,已闻得屋后灶上,吱吱啦啦,烹煎的炙香扑鼻。夏氏正乱挽乌云,斜插山花,卷起衫袖,露着藕也似胳膊,一壁价鸾刀纷纶,一壁价指挥得立,穿梭似的添水抱柴。

    田禄却秃头趿履,负手闲踱,斜睇日影,自语道:“今日若不耽搁,俺这当儿,早去一程咧。后日李七兄盛情,俺只心领哩。”夏氏撤嘴道:“李七不李七,且搁过一边。难道俺两口儿,便留不得您一日?您这一去,不消说步步登高,知您几时高兴,想起俺们来。”说罢眼圈儿一红,手儿一慢,釜中油激出数点,恰好烫在玉腕上。得立不知就里,还只管大束攮柴。夏氏跺脚嚷道:“爹!快抽出去罢,如今里面受不得咧。(绝倒。)你这种人,和李七一样没成头。”说着一抬眼皮,只见有高等,笑微微站在面前。

    夏氏百忙中,只当李七在内,忙笑道:“李兄莫怪,俺没说你呀!”有高笑道:“他何曾在这里,你斡旋的是什么?”因将寻李七不着一说,夏氏笑道:“你放一百个心,他是笑话中白吃老祖的徒弟,不消你去寻,少时自然就到。”于是大家一笑,和田禄厮见过,便索性大家动手,帮作起来。田禄没得干,只寻些枯枝去当柴草。一个冷清清山凹中,顿时笑语喧喧,十分热闹。少时一阵风过,微闻得鼓乐隐隐,接连着爆竹哔剥。

    得立笑道:“北村里徐大户家接嫁妆咧。李七兄这时不来,还许是瞧热闹去哩。”(乌知此时已有人醯鸡舞瓮哉,一笑。)众人听了,也没在意。须臾日未及巳,酒饭都停当,便大家就屋内摆置好,只等李七到来就坐。闲谈一会,还不见到,于是田禄起身,就屋外宽敞处,试回拳脚。罗、蒲两人,等闲不曾开过这种眼,只喜得连连打跌,不由引起高兴,不管三七二十一,也各人打了一套怯拳儿。田禄望去,虽觉笨担可笑,却也喜他等有些路数。于是略为指点,罗、蒲大悦。

    这一耽延,业已午末未初时光,一望李七,依然影儿不见。三立焦躁道:“等俺寻寻他去。”有高笑道:“他是没把流星,哪里去寻他?据我看,给他留些酒肉,咱们且就坐是正经。人家冷爷尽管空肚皮等候他,也不像话呀!”夏氏笑道:“便是如此,万一他闯将来,等我打发他。”有高耸鼻笑道:“只要您打发他,便不给他留酒肉,他也欢喜不迭哩。”夏氏听了,过去轻脆脆便是一掌。就这喧笑中,大家已依次落坐。

    这场聚饮,越发款洽。中间田禄谈起来途所见老妈妈水祝之事,有高听了,忽拈起一块饭团,向空喃喃,撒在地下。夏氏笑道:“咬人屎橛,不是好狗。难道你也入什么教门么?”有高正色道:“什么话呢?吃山的祭山神,吃水的祭龙王,俺规矩矩吃的是鬼大爷,难道不该让他受些馨香臭味么?”三立听了,顿时一肘得立道:“鬼大爷不远,就在这里,恐鬼奶奶分不着滋味要打架哩。”众人听了,都各大笑。

    不一时酒醉饭饱,杯盘狼藉,冉冉日影,也便渐向西矬,却还不见李七影儿。大家诧异一回,也便丢开。夏氏笑道:“你们莫怕丢掉饭东,明日李七不照面,便是俺东道如何?”田禄漫笑道:“俺明日可要趱路咧。”夏氏笑道:“那如何由得您,俗语云:‘事事由东。’”有高凑趣道:“正是正是,明日我们早来奉陪就是。”三立沉吟道:“那时节李七忽的钻出,也未可定哩。”于是又和田禄闲谈一回,各自散掉。
  
  次日有高去寻三立,同赴得立家,寻了半晌,只是不见。暗道:“他们老伙计俩,倒是一路脾胃,一样的照不销。”(俗谓不见面也。)一路沉吟,方踅至山凹道口,只见北村里正和徐大户家仆人两人正在岔路口哈腰谦逊。里正笑道:“某管家不须客气还送咧,这是俺分所应为,照例跑腿的。您转去回覆贵上,那桩事须明天送县咧,因今天是贵上迎娶喜事,若乱糟糟捆贼送县,未免有些不吉庆似的。但小心看守一日夜,明天俺去效劳就是。”说着一转身,有高赶忙一隐身。

    便见里正低头笑眯眯踅过,自语道:“什么笨贼都有,真可笑的紧。”有高听了,料是小窃等事,也没在意。刚深出身,恰好得立攒着眉头,手拎菜篮酒瓶,从对面踅来,劈头便问道:“李老七呢?”有高道:“什么李老七,今天连蒲老三,俺都没寻着。”一言未尽,只听背后有人大叫道:“罗兄慢走,可了不得咧!”罗毕一望,不由大惊。

    正是:旁闻胠箧方猜拟,今告探囊又笑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八回:闹婚堂李七入瓮,闯洞房田禄采花。
  
  且说罗、毕两人,急忙一望来人,却是蒲三立,跑得气急败坏,神情儿又愤又笑,连连顿足道:“李老七真剥人面孔,简直的没有法,却是怎好呢?”得立方在愕望,有高心眼快当,便道:“唷!莫非他向徐大户弄玄虚去,坏了事么?”三立道:“你怎的便会猜?”有高因将所闻里正一片话一说。三立道:“谁说不是呢!俺因昨日一天不见他,今天老早,俺方想就左近寻他,恰逢北村里一干人,慌张张去寻里正,说是徐大户家今早捉住贼咧。俺细细探听,方知底细,真令人气破肚,笑断肠哩。说来话长,咱们且坐地细谈。”

    于是三人趋就树林,箕踞相对。三立便从头至尾,说出一席话来。原来李七,自那日闻得立夫妇私语后,便顿时牛性发作,定要作面孔。既知得徐家娶妇,且喜是大大机会,因闹忙中,人众出入,易于混入。况徐大户家,只有几名庄汉护宅,越发容易得手。当那天日暮,和罗、蒲分手后,他因后日便是自己东道,这注钱须先弄出,后日当众人面前,慨然一交,方像个响当当的脚色。于是计算已定,直奔北村。就村头一张,果然灯火错落,异于平时。

    因明日便迎嫁妆,这晚上俗例,必鼓乐暖房。主人的亲眷男女,并知心宾客,早都花鹁鸽似的,张罗一切,一般的悬灯结彩,大吹大擂,直乱至夜半方罢。这时光,只更鼓初报,徐大户门首,不消说杂沓非常。李七遮遮掩掩,蹭至门首一望,急切间没作理会处,只见灯烛辉煌,亮如白昼。仆人等都着了鲜衣大帽,大家围绕着个小老妈儿,借引逗小官官为由,一壁价调唇弄嘴。

    那小老妈儿,只好二十来岁,黑渗渗容长脸,穿一身梭布衣,翘着两个半大脚,一壁价丢眉溜眼,一壁价笑扑众人道:“躲开这里,这会子都灌饱酒,麻林似立在这里,怎的那会子,娘子嫌石砧碍路,命俺叫你们移在空瓮木盖上,俺喊破嗓子,连鬼影也没得哩。”(微逗下文趣事。)一仆扼腕道:“这是怎么说?可罢了你这嫩嗓儿咧,俺若听得,早给你弄停当咧。”小老妈一听,笑着便打。小官官吓得嘴儿一撇,也哭咧。顿时众人笑闹成一团糟。

    李七一看,没法混入,便快怏退下来。方思从宅后想计较,恰好一个厨中杂使,喘吁吁担了两桶水,脚下一蹶,险些倾翻。因放下报怨道:“灶下的营生,却让俺灶上的干,简直是乱抓瞎哩。”李七一听,忽得计较,便道:“巧咧,不须报怨,俺正来替你哩。”说罢不管好歹,肩起便走。杂使随后漫问道:“你这位是灶下新来的么?”李七道:“正是,俺叫祖老一,还有个伙计孙老九,都来咧。”说着脑袋一低,如飞踅进门。众仆一看,是同杂使进来的,以为是厨中人役,都没在意。

    抢攘之中,李七已踅进二门。一望杂使,已不知那里去咧。李七暗幸左右无人,正想置担藏身,只听对面娇唤道:“内院里正要水哩。”李七一望,却是个肥胖胖大丫头,手端两盘喜果儿,笑道:“俺给奶奶们送喜果去,没得工夫引你去,你到内院,便倾在东廊下水缸内罢。”说罢,一低大墨醫,如飞跑去。李七一想,正是机会,便大刺剌直奔内院。留神细望,只见各屋内灯火辉煌,一阵阵妇女嬉笑,合着正房新室内,鼓吹如雷,正奏起霸王别姬,一套高乐,双铙双锁呐,闹得春潮一般。

    大家都凑集室内,院中除两支椽烛外,倒静悄悄的。李七看东廊下,果有具大水缸,相距数武,还有具大瓮,厚木盖盖得严密密。李七大喜,以为是藏物之所,掀盖一张,大失所望,原来是空瓮。方在沉吟,只听院外夹道中,两人走且说道:“怪哩!这时节怎的还只管吹打,咱也进内张张何如?”李七听得,恐被人撞来,觇出破绽,心下一急,忽生拙计,便不管好歹,半掀瓮盖,耸身跳人,两手托盖,徐徐运盖停当,果然严密无迹。方暗喜得计,单等夜深钻出再动手。

    还没有一盏茶时,只听一阵脚步响,三四人急哼哼走来,“砰”一声,如有千金重物,置在瓮盖。便有人笑道:“好沉重石砧,今且姑置在此,明日再抬向后院罢。不然某嫂儿那张嘴,吱吱喳喳,(指小老妈也。)吵得人不安生哩。”说着一哄而去。这里李七,忙两手用力一托瓮盖,直如生就一般,不由躁汗如雨,暗道这可糟透咧。幸喜听得有明日抬去之语,只得耐心老等。顷耳听人家欢天喜地,自家心内,便如油沸一般。

    不一时鼓吹罢,男妇散出,便闻有人诧异道:“怎的一担水,放在这里?准是挑水的忙得发昏,不暇倾到缸里。”接着便闻晞溜哗啦倾水之声。又有中年妇人语音,向众女客殷勤道:“某姑某姨,劳乏这一天,早些安歇罢,明天摆嫁妆,捡针线,还须大大启动哩。”便有妇人笑说道:“徐娘子哪里话呢,俺们对门望户的,您有这喜,当得效劳。您只管多杀两口猪,预备俺们吃嚼是正经。”正说笑间,一个孩子道:“娘呵,你给俺藏的肉疙瘩呢?”(俗谓肉圆子。乡村妇女,吃人喜筵,多怀之而归。此风吾乡犹有之。)

    众人听了,不由大笑。那妇人笑喝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倒像唱瞧亲家戏里的傻小子。”一阵喧笑,须臾出院。李七暗道:“这个徐娘子,定是主妇,送客去咧。”果然不多时,听得徐娘子一路指挥进来,道:“大事情上,火儿烛儿的,须仔细些。”说着恨道:“天西时那石砧绊了俺一脚,至今脚还生疼哩。他们害懒痞的巴巴蛋子,移过了么?”便听有少妇笑道:“那会子俺抱了官官在门口玩,告诉他们咧。”李七一听语音,是小老妈儿,暗道:“不须挂心,俺这里玩得好体面,泰山压顶哩。”
  
  正咕哝间,恰好听得两人脚步已到瓮前。偏偏李七喉咙内一阵作痒,就要咳嗽,连忙竭力忍住,噎气既猛,只觉满身上火针刺的一般,好不难受。便闻徐娘子小语道:“真没法呀,大事情上,讲不得自在。那会子我瞅空儿换小衣,可巧他二叔一脚闯人。他又是近视眼,只管向我光腿腕上凑,吓得我将小衣一掩。他却顿足道:‘那里的大白猫,衔了段生红肉来。俺正要夺下来,如何却赶掉他?’我方恍然他张见我红鞋子咧,笑得我什么似的。”

    小老妈道:“唷,娘别说咧,那会子正热闹当儿,俺忍了大泡溺,涨得小肚儿生痛。好容易跑到内厕边,不想打扫外院的那毛头小厮,四平八稚价坐在厕旁大石上,望见俺,只是龇牙笑,一面摇手道:‘大嫂儿莫言语,俺在这里等点吃食物。’我忙道:‘你且滚开这里。’他顿时作鬼脸,杀鸡儿,只管嬉皮笑脸。急得俺没奈何,他只不去,还亏得不久有人给他拿了一包剩果饼来。”徐娘子笑道:“他去了,你当入厕咧?”小老妈笑道:“唷,俺的娘,还用人厕么?俺一件新裤儿,连裤脚都湿得呱呱的。”

    徐娘子笑道:“你也是憨老婆,一个毛头小厮,怕他怎的?他又张不见你白屁股,为甚沾污裤儿呢?”小老妈道:“娘倒说得没事一大堆,他虽张不见,难道听不着澌澌的么?”两人且说且笑,李七便觉有人手拊瓮盖。少时徐娘子道:“你记着点,明日将石砧移向后院。”李七听了,心中稍宽。少时听得徐娘子等各自入室,接着掩门落窗,似乎大家安歇光景。

    李七闷急,便运足气力,一头两手,齐往上顶,反弄的顶皮生痛,一毫没用。没奈何,只得学老僧入定,想且困睡,不想这时耳根聪锐得很,但听各室中窸窸窣窣,安置卧具,并呵欠连连,一一逼真。少时都静,约摸有一个更次,李七方要蒙眬,忽闻角门边,微有声响。少时悄悄脚步,竟到瓮旁。一人低语道:“你便靠瓮仰卧下,咱们将就玩一霎罢。明天大热闹上,你真个还家去么?”便听有妇人道:“唷,快些儿罢,少时官官怕醒来哩。”

    于是一片声息,渐臻妙境。李七凝听那妇人口声,却是小老妈儿。料是什么偷期的事,怙惙之间,恨不得嘱咐他道:“你玩只管玩,去只管去,莫忘掉移石砧,俺就承情不浅咧。”话休烦絮,李七这一夜胡乱的混过。次日满院中人众奔走,笑语如潮,李七也没法审听,只盼人移去石砧。不想已过午时,一无动静,情知小老妈匆匆家去,不消说忘掉这档子事咧。这当儿饥肠辘辘,加着急火上攻,一阵阵耳根蝉鸣,眼花乱舞,一个头晕,顿时昏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猛被人笑语惊醒。侧耳一听,已柝声两报,方知糊涂涂又已入夜。这当儿,饥火煎肠,万分难受。听得徐娘子分布众人明天迎娶之事,越发热闹。李七强撑过这一夜,委实要性命交关咧。
  
  这时清晨摒挡,满院人集,李七暗忖道:“这事儿,说不得咧,俺与其作瓮之鳖,生生闷煞,还不如自家声明,或不致死哩。”不表李七正在颠倒思付,且说徐娘子兴冲冲晨妆已罢,正来至东廊下,就瓮旁笑语指挥。只听尽力子“哞”的一声,嗡嗡隆隆,其声绝异,似乎老牛,还加沉闷,却恰又发于背后。徐娘子大惊,脚下一慌,顿时跌倒。大家忙扶起当儿,那异声又发将来,越发宏沉异常。众人乱喊道:“怪事!”仔细一听,却在瓮中。众人怔望良久,还不敢去动。
  
  这时李七情急,不由放声大哭。这一来,众人听得是人声音,方才七手八脚,一声喊移下石砧,还未及掀盖,李七一长身,盖落于地,蓬松松囚犯般脑袋,赫然冒出。早有健仆抢上,劈头两记耳光。遂揪出骂道:“你这笨贼,到弄得好玄虚哩。”于是李七长跪,具述所以。众人听了,又气又笑,不消说顿时缚定,寻将本村里正来。有高旁闻里正和徐家仆人说话当儿,李七早被缚好久咧。当时三立说罢,甚是着急。

    有高笑道:“这种没成头人,随他去罢,便是到县,不过挨顿屁股,枷两天,没甚大罪的。”三立道:“话虽姆此说,李老七为人直性可取,这一来,捕快手中一挂窃名,便不妙咧。”有高冷然道:“这便怎处呢?”得立趁势站起道:“俺买物去咧。”于是各自分路。须臾罗、蒲到得立家,大家厮见过,田禄漫问道:“怎的李七兄还不见么?”有高不由哈哈大笑。三立红着脸,只得将李七一段事一说。夏氏听了,只笑得喘不过气,便道:“李老七笨牛一般,如何作这等营生?酒主人交代咧,我看你俺吃嚼什么?”

    田禄笑道:“俺本想少时上路,今既有此事,还须耽搁一日。”因向大家如此如此一说。三立大喜道:“冷爷本领到那里,真如无人之境。徐家新郎,虽会些拳脚,直如儿戏。其余庄汉们,更不济事咧。俺听得李七押在他隔院麦房中,冷爷去一寻便着哩。”夏氏听了,忽的眼珠一转,附田禄耳朵,嘁喳几句。田禄笑道:“容易得很,那都如俺囊中之物。”不多时,得立买物转来,一进门便喊道:“北村里哄动咧!都说是贼偷旺地,徐家阔绰极咧!更搭着这新媳妇好个俊人儿,姓贾叫素姐。”一阵胡噪,放下提篮。

    田禄听了,不由眉头轩动,哈哈大笑。(不怀好意了,看田禄此时何等纵横任意,不知结果自己的两人,已都有在那里了,世间恩怨,写来可畏。)于是大家仍如昨日整治杯盘,吃起酒来。田禄且饮且问明北村道路。及将日暮,罗、蒲便索性不去,因田禄明日定行趱路,一来恋恋叙谈,二来要候李七,以觇田禄手段。田禄揣知其意,越发高兴,却故示暇逸。直至三更以后,还没事人一般,却忽的一欠伸道:“今日。酒吃多咧,只管疲倦。”三立听了,好不着急,又不敢催促,只得悄悄将夏氏拉了一把。

    夏氏会意,便笑向田禄道:“今夜大家白坐着瞅相,像还许有点事,该办了罢!李老七着急不打紧,恐人家新郎甜蜜蜜一觉醒来,精神大复。你去了,若费手费脚,俺那点指望,便含糊咧。”田禄大笑,一伸四指道:“若少一个,便算俺没能为。”说罢,起身结束,带剑便走。但见灯火一摇,一溜黑烟似的飞出室,顿时不见。大家见了,惟有互相惊叹。这且慢表。
  
  且说李七被捉后,馄饱似的被人缚在麦房中,这个过去推几拳,那个踅来踹两脚,种种笑骂,甚是难受。少时徐大户老两口儿也竟踅来,大户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亮晶晶的秃天门,甚是和警,徐娘子只有四十来岁,慈眉善眼,一进门便叹道:“咳!这是怎么说,人穷了,可也了不的,谁不是父母遗体,就作贱到这样儿?”说着老夫妇一望李七猥琐神情,越发不忍。不由点头太息道:“此事明天再和里正商议罢,倘隐的下不送县,便赶掉他,也是行个方便。”正说着,新郎穿一身崭新袍服,也踅了来。

    徐娘子便吵道:“你不去等拜堂成礼,到此作甚?”新郎笑道:“拜堂还早哩,倒是方才父亲说放掉这贼,主意甚好。一来咱行方便,二来给他个自新之路,也免得断送一生,何妨这当儿,就放掉呢?”大户笑道:“这又是孩子话咧,不和里正商好,如何擅行?只好明天说罢。”说罢,吩咐看守的庄汉,不许难为这人,一般的给他饮食,便相与踅去。李七见此光景,不由良心大动,自悔到十二分。暗道:“人家一家儿如此和善,俺却来搅人家,真透着没人味儿。自今以后,端须改过咧。”沉吟怨艾之间,已听得正宅中鼓乐鞭炮,闹成一片,知新人业已入门。
  
  这里看守的两名庄汉,早屁股上起刺一般,不住的向外探头探脑。少时一人耐不得,竟自奔去。不多时笑嘻嘻跑来,拍掌向他同伴道:“今天咱少东一欢喜,定要多给咱喜酒哩!娶了个画上的人来了,单是那小脚儿,就不用提怎的俏丽例。”同伴一嘻大嘴,跳起道:“你住着,俺也去张张去。”说罢便跑。李七听了,也没在意,少时胡乱吃些粗饭,看守的人,时进时出,李七神思一定,便沉沉睡去。

    及至醒来,案上一盏油灯,业已昏沉沉点在那里。听听更析,已交三鼓,四外人声都静。一望两庄汉,有一个死狗似睡熟,那一个强撑坐夜,眯齐两眼,如梢公摆橹般,只管打晃。正这当儿,忽听檐前“扑拉”一声,明晃晃剑光一闪,便有一夜行人,拔步抢入。那坐盹庄汉,方叫声不好,一声未尽,早被那人一脚踢翻,顿时割他腰带,捆缚停当,抓起一把麦堵紧嘴。那睡庄汉从梦中惊起,还未及张口,也被那人赶去,如法炮制起来。

    这时李七望得分明,不由惊道:“冷爷如何来到这里!”田禄忙一摆手,与他割绳索,附耳一说来意。李七喜道:“多亏冷爷见救,咱们快转去罢。”田禄笑道:“俗语云:贼无空过。(此时田禄居然自命为贼矣。)你且悄悄稍候,俺向他正宅中还有些事儿。”说罢,给李七掩门熄灯,瞥然竟去。

    李七不由暗惊道:“真好本领,俺李七虽也会爬高耸低,却笨得很哩。”一面沉吟,一面在屋走和血脉。少时忽暗惊道:“坏咧,冷爷虽是英雄,俺暗觇他性格,在色字上十分要紧。看他和夏嫂一番光景,其性可知。夏嫂儿还可说,本来是滥污货儿,他一入正宅,取银之外,倘格外一高兴,便不够朋友咧,俺须张张去才是。”想罢,便悄悄出屋,顺白日所由之路,越过几道墙,直奔正宅内院。
  
  这当儿徐家人众,劳乏醉饱之后,都睡得死人一般。就处处鼾声中,李七已踅至新房窗下,只见灯光隐约。突的窗上一长大人影一晃,绞巾翅摆动,正是田禄。连忙侧耳,便闻有人沉闷喘气,锤得牙关格吱吱的。说时迟,那时快,猛听新妇嘤然一呻,田禄悄喝道:“如再倔强,且吃俺一剑。”说罢剑锋触地,其声铿然。李七大惊,不思忖,便要推门抢进。

    正是:恶心自肆方惟我,冷眼旁观已有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九回:毁家书田禄忮于杨,访乡友鸣凤得损益。
  
  且说李七,刚要抢进,忽转念道:“或是新媳妇舍不得压帐大元宝,也未可知,不如张张再讲。”想罢暗戳窗纸,仔细一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暗暗跌脚。原来田禄已将新妇贾素姐,赤条条的搂按榻沿。但见尖尖金莲,高分乱舞,田禄已自捋其裤,俯下身去。榻脚头,捆定一人,正是新郎,业已两目如炬,浑身乱抖。李七一见,顿时想起徐家父子厚道,一阵良心发现,便觉心窝锥刺般难受,百忙中不暇思忖,便扣窗低唤道:“冷爷宽宽手罢,还是早去为是。”
  
  田禄初闻一怔,听得是李七语音,便低喝道:“你如何也跟来?快向村头等我就是。”说罢急切切不暇再语,便扎实实抱住素姐,身子一压,但闻素姐微泣隐隐,以后便说不得咧。李七暗暗大叹,模糊糊随即跳出正宅,一口气跑至村头,抬头一望,只见青天湛湛,明星煌煌。(八字写来,便觉森然,恣恶者当注意此景。)

    野风一吹,李七如梦方觉,便扶头坐地,自念道:“冷爷为人,原来如此,虽有本领,终是没成头,俺还攀附他作甚?(李七竟有卓见,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也。)左右这一带,俺也着不得脚咧,不如自想主意是正经。”沉吟好久,只见一条黑影,由村中突突奔来。李七料是田禄,连忙迎上道:“冷爷么?”田禄一笑,忙递过两个整宝道:“果然传闻不虚,一共是四个,你替俺挟两个,也省我力气。三立等都在得立家等你,咱们快去罢。”李七唯唯,揣起银,跟着田禄便跑。

    却是田禄步法,何等捷疾,贬贬眼当儿,已将李七闪掉里把地。李七心急脚慌,又揣着银,未免心虚胆怯,一不留神,“格嘣”声撞在老树横干上,顿时长血直流,十分疼痛。方在懊丧,一阵风吹过树窍,隐隐似人啧喷咂嘴。李七大惊,尽力子一捻步,这一来更觉不妙,简直的有人从后抓住衣,仔细一看,却将后衣襟钩在丛棘上。一时间风声鹤唳,闹得李七六神无主,不由慨然长叹道:“原来人作亏心事,这般的不受用!”再望田禄,早影儿不见。摸摸怀中银,好端端的,只一刹那间,李七竟大得主意,转身向岔路一跑。作者对不住,且弄个闷葫芦给诸公玩玩,留俟后文交代罢。(为后文李七掩葬田禄伏线。)
  
  闲话少说,且说罗、蒲等,见田禄飞行去后,好不有兴,有高先拍掌道:“咱们攀附着冷爷,真是大运亨通咧!这等本领,怎会不发迹?夏嫂儿两口子不消说,又近一层。俺和蒲爷,也承冷爷青目。便是李老七颟预样儿,将来说不定也走步好运哩。”(有高为人极卑鄙,所以后文入教后,极能逢迎田禄之恶,此等处都是微笔,不但反蔽李七见机。)夏氏笑道:“这都是你弟兄们前世缘法,俺可算什么呢?”说罢一掠鼻儿,“嗤”的一笑。得立道:“算了罢,俺什么不说就结咧!”(其语冷然。)

    大家喧笑一阵,已五鼓敲过。正在谈论田禄,只听微风一拂,田禄早笑吟吟徐步而入,掷剑于榻,一回手掏出两个元宝,白花花置在案上。大家惊喜当儿,夏氏却笑道:“怎的只两个呢?”田禄笑道:“不须挂心,李老七挟在后面,少时就到。”于是众人大悦。一询田禄得手情形,田禄更不隐讳,便连宣淫之事都说出。有高抚掌道:“妙!妙!冷爷真是大英雄,不拘细节,有趣得紧。”(该死。)

    夏氏听了,不由嘴儿一撇,跺脚道:“这是俺贪财的过处咧,不然冷爷还不耐烦进正宅去哩。”田禄听了,不知是反语讥诮他,反欣然得意。大家乱过一阵,却不见李七赶到,逡巡之间,业已晨鸡喔喔。有高焦躁道:“李老七总是没成头,又撞向那里去咧?少时天便明,许多不便,徐家失事,定要派人跟导,依我看咱们大家别过罢。”田禄道:“正是哩,少时俺略为歇息,也便登程,大家再期后会罢。”
  
  一言未尽,夏氏顿时眼泪汪汪,却瞥了元宝道:“冷爷此去,千万莫忘掉俺们,此地名陀山坞,去由陕赴京大道,只七成里,是容易寻访并寄书的。”说罢取过田禄行囊,便要装银。有高暗笑道:“这雌儿真会作做。”果然田禄连忙拦住,道:“俺沿路都有银两,何须此物,今李七所挟之银未到,到来时,你等再均分。今罗蒲两兄弟,共分一锭,这一锭便归你夫妻就是。”

    正说时,只听远远一阵喧闹,田禄抢出一望,只见北村来路上,一行火燎,须臾分开四散。田绿道:“此定是徐家人众,真个咱们便别过罢。”说罢进屋结束。有高拎起行装道:“俺送冷爷一程何如?”三道:“俺也去。”得立也要去,田禄道:“你在此等李七为是。说罢携了宝剑,和罗、辅匆匆便走。夏氏泪淫淫送出老远,方和得立楚转,单等李七不题。
  
  且说田禄一行人,遮遮掩掩,穿出由凹僻径,不多时已至大道。东方磨色,业已微明。田禄道“不须远送,俺就此去咧。”于是有高交过行装,随口道!“李老七,这当儿不知转来不曾,别闹个扔崩二百五哇。”(俗谓逃跑也。)三立不傥进:“罗兄莫口过,李老七就是模糊点,还不至如此。他和我作营生,除非空着肚皮当儿,被我催促急了,方去一次。若他手中有几文,他一百个不高兴去。(补写李七素行,所以独得善终。)他看钱财,不甚要紧的。”一路谈话,田禄已拱拱手走出数步。罗、蒲驻望一回,也便踅转,一问李七,依然没影。大家揣测一番,只得且散不题。
  
  且说田禄欲心既纵,便勒不住悬崖马咧,一路上任意胡作,不必尽表。既到北京,真个耳目一新,业已听得传说番乱沸沸扬扬,他都不理会,便寓在张家店内,日以寻访遇春为事。不几日长安踏遍,试事考寓都串遍,只是不遇。田禄胎貌,本自可观,又有随手银钱,不多几日,已然是京虚子(北京依少,俗呼为京虚子。)样儿咧。不消说楚馆秦楼,任意浪荡,渐渐跑私门头,寻暗俏,为所欲为,却是寻遇春心胜,还不暇作不法行为。他心思狡黠,恐人觇破他挥霍无因,便有时节出场卖回艺,又故意拖欠人店钱,以为掩饰之计。不想两个街混子,因田禄没向他讲过节儿,这日竟来讹诈。却引得田禄正遇遇春,这便是田禄来京之故。当时田禄向遇春诉行踪,只好检好听的说说罢了。
  
  且说当时田禄,排了退春家书匆匆回店。一路上又是欣喜,又是怙惙,暗道:“于益还罢了,逢春只管瞧不着我,他得信跑将来,抢人功绩还不算,我这散散气,便受不了兜着走咧。只是于益,待俺不错,怎的单让他得信方好?”沉吟之间,已到店门,便匆匆人室,将那书信置在案上只管发怔,越想越不得主意。因于益得信,逢春没有不晓得的,沉思半晌,竟弄的起坐不安。少时忽顿足站起道:“我好发呆,客人寄书不到,是平常事。将来遇春兄见问,也不打紧,只好连于益都瞒再说。”(坏根性渐发作了。)

    主意既定,连忙将那书信烧掉。这一来不打紧,却累逢春于益间道从军,犯多少艰难险阻,此是后话慢表。且说遇春,无意中得逢田禄,十分欣然。因店家说马宽见访,次日便踅去进见,恰好杨芳兴匆匆从内踅出,一见遇春,摇手道:“不须进去咧,马爷事体忙得很,因昨天寻你不在寓,有几句要话,特唤我来转告诉你,咱们到寓再说罢。”

    于是两人踅转寓所。杨芳道:“便是经略额爷,出征在即,前两天福公曾向额爷谈起,要拔擢你我两人,以便随营立功。马爷知得此信,所以先嘱咐我们留意预备。”遇春沉吟道:“拔擢须凭功绩,今兵还未动,怎样拔擢?且我等又怎的预备呢?况额爷用人,极公极明,虽赏我们,定不以一喜为拔擢哩。(寥寥数语,巳见遇春名将气度,不仅能知额侯也,)恐此事不确,或马爷误有所闻,也未可知?”

    杨芳道:“俺也是如此想法,无奈马爷说得逼真。如今仔细想来,或额爷简兵当儿,就当场较艺上拔擢,也未可知?因凡投军的,第一步都须编伍,这次额爷征苗,各当道荐来投效的很多,所以我料额爷一定用此法拔擢我等。”说罢,不由喜溢眉宇,两臂一振,先作个开弓式,大笑道:“额爷若用此法,合该咱们出人头地咧。”遇春听了,也自欢喜,便道:“果如此说,咱们倒不消预备咧。随身之艺,尽能足用。”说罢两人相对鼓掌。
  
  正这当儿,只听窗外有人笑道:“时斋兄,有此机会,可好挈带小弟?”说着一脚跨太,却是田禄。原来田禄来寻遇春,听得室内谈什么额经略,他便心中一动,忙收步就窗偷张。见一人英俊非常,正和遇春抵掌面谈。田禄眼识强的很,顿时认得是杨芳,遽喜巧遇机会,所以闯然而入。(田禄行迳,处处没大气,写来无迹。)

    遇春站起,大悦道:“冷老弟,来得恰好,且来见过杨兄。”说着给杨芳一指引,不想杨芳猛见一华服少年踅入,当年虽在东岳庙前匆匆一面,但是那当儿,遇春和逢春、于益三人凑银赠杨芳的时光,田禄却别转头去,只作没理会,(遥遥卷首节目,至此补写来,真神于文者也。)所以杨芳当时不暇注意。今仓猝见了,如何会便认得,可以当时不无踌躇。及见遇春一指引,方才趋进握手,那知田禄已是不悦,因他意中杨芳曾受赠银之惠,定该一见就认得他,今还待指引,显见当日赠银里面没我,所以他不理会咧。(写田禄狭隘性度,又甚妙也。)

    当时田禄,却揽手欢笑道:“幸会幸会,昨天俺已听时斋兄说起杨兄,我们当年匆匆一面,今却巧遇。”于是两人重新施礼,大家落座,两下里各望丰采,暗暗称奇。互谈数语之后,杨芳又提起额经略出京等事,遇春猛有所触,便道:“事不宜迟,今冷老弟也正要投军效力,俺便领他去见经略如何。”田禄听了,不由大悦。只见杨芳沉吟道:“此事且慢,等俺先去探探经略意思,方不冒昧。”说罢匆匆站起,拔步便走。遇春追问道:“几时听信?”杨芳笑道,“这个哪里定得,左右咱们见面再说罢。”(故作闪烁之业,妙I妙!)田禄也搭越送出,杨芳早忙忙走掉。
  
  两人回得室来;田禄怙惙半响,道:“看杨兄光景,俺去见经略,不甚妥当哩。”遇春惊道:“怎么呢?”田禄嗫嚅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难保杨兄不见嫉哩。”遇春正色道“你此话失言之至,杨不弱于我辈,他岂是,这等人?冷老弟此后用心,宜向光明磊落,许多事业,还须我辈共作岂可存妇人女子的见解?”田禄听了,不由羞愧满面,便搭越着说起高天德一段事。遇春叹道:“江湖中何地无人,但是这邪教一事,俺出门以来,也屡有闻见,正恐此后天下多事哩。”
   
    闲谈一回,日色渐西,田禄道;“杨兄这当儿不来,怕今天没信息咧?”正要起辞,只听院中有人喊道:“好罗嗦,俺只寻四川杨爷,什么额府杨爷那会子就走掉呢?”店伙陪笑道:“您莫着急,俺一时没听清。”说着引一少年,大叉步踅入。遇春方在微怔,那少年已拱手趋进道:“杨兄久违,可还识得小弟么?”遇春仔细一望,却是在家县试时所遇的那武鸣风,不由大悦道:“武兄原来也在京。幸会幸会。”于是大家见礼落坐。

    鸣凤一望田禄道:“原来冷兄也在这里,俺还记得和俺打架的逢春兄,并劝架的于益兄,真令人想得很!他们二位想不曾来罢?俺家西乡,离杨兄尊府不远,俺北上当儿,曾遣舍弟鸣鸾到尊府探候杨兄,所以知兄也北上咧,(为后文逢春由武家得遇春消息伏线。)但是一向不曾寻着。近日小弟被人引到额府,方知杨兄居址哩。”说罢哈哈大笑道:“此后俺和杨兄,恰走到一搭儿来咧。”遇春乍闻,一时间摸头不着,及一细问,方知鸣凤小试得中后,因事耽搁,未应乡试。近日却被一家权贵荐到额侯处从军效力,所以一闻遇春居址,忙忙寻来。
  
  当时遇春听罢,十分欢喜,便也将自己行止,略略一说。鸣凤拍手道:“俺俱知得,杨兄大名额府中早传遍咧。今俺还探得一件事,特来报知,便是经略欲就检兵较艺,特拔几人,不知杨兄早知消息不曾?”遇春道:“正是哩,便是敝友杨芳,方才也见告此事,此人现在额府,武兄一定相识的。”鸣凤大笑道:“杨芳兄大名,安得不识!俺只近日才厮见过他,若早见得,恐怕早就得遇杨兄咧。”两人这一叙谈,十分款洽,竟将田禄白不赤丢在一旁。田禄忮傲之性,不由默然不悦,正在低头思盼杨芳消息。只听鸣风漫问道:“冷兄想和杨兄同来的么?”

    田禄听了,只漫应一声。于是遇春将田禄来意一说,鸣凤跃然道:“只要冷兄本领来得,经略一定赏识,他拔取人才,是不会知足的,少时杨芳兄必有消息。”田禄听得只要二字,越发不自在。那知鸣凤为人,十分热性,顿时又乱噪道:“若杨芳兄弄不出什么要领,俺便寻俺荐主,给冷兄拉一把子。”(写鸣风热性,正反衬下文田禄忮功陷鸣凤之狠毒可杀。)正在乱噪,只听门外有人道:“哪个杨芳杨芳的叫得这般脆生生?俺若弄不到这点事,便不用说咧。”说着一脚跨入,正是杨芳,满面价堆着喜色,一望鸣风,却笑道:“噫,你却来寻乡亲来哩。”
  
  于是大家一笑,相与落座。田禄一望杨芳喜色,料知事有可望。果然杨芳急匆匆饮得一杯茶,便站起道:“今简断捷说,时斋兄便领冷兄去拜见经略罢,俺都已弄停当咧。经略择吉,大后日大军出都,现正忙得不可开交哩。俺也有事,不得闲谈咧。”说罢三脚两步跨出门,遇春方兴冲冲要取进见农冠,只见杨芳如飞跑转,拍手道:“俺还忘掉一件事,便是经略定于明日检阅投效之人,就中破格录用哩。”鸣凤拍手道:“如何?”田禄听得,不由喜得心花大放,抢攘之间,杨芳早已跑去,便兴冲冲整饬衣襟。鸣凤站起,方要告辞,只见遇春手挈衣冠,略一沉吟,忽的“呵呀”一声,重复放下。冷、武两人,不由一怔。

    正是:只喜匆匆忙晋谒,岂容草草略威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小客寓两友谈心,大教场群英较艺。
  
  且说鸣凤正要起辞,只见遇春忽置下衣冠道:“慢着,如今冷老弟一身华丽便衣,岂可进见经略,快去置备才是。”说罢便要开箧取银。鸣凤一看田禄像姑样儿,便道:“冷老弟太好漂亮,这种市井耍衣岂是咱穿的?杨兄不必忙,俺便去取来。”说罢如飞跑出,须臾取到二蓝长袍,天青马褂,快靴大帽,一弄儿俱全。遇春道:“怎的如此捷便?”鸣凤憨笑道:“巧咧,俺有家熟识衣帽店,就在巷口,所以到那里,手到买来。”遇春方颇致歉意,鸣风也不理会,便道:“咱们明天教场上见罢。”说着一迳踅去。(写鸣凤热性,便添后来田禄罪案。)

    这里遇春连忙和田禄穿戴起来,匆匆晋谒。不想额经略,正和德楞太、长龄商议行军机宜,便传知遇春,令冷田禄随伍检阅。当时遇春一探听新投效的共有数百人,无非权贵当道大家所荐,还有走了和相门路来的,经略情面难却,也只得编人军籍。这当儿经略门前,缨弁如云,舆马坌集,还有些文诌诌京官儿,纷纷进谒。大约是部属京曹,谋军功途径,要随军办文案糈台等事。遇春张望一番,正要领田禄踅转,只听府内传呼如雷。须臾德、长两公,大踏步踅出,便有手下亲兵,牵过坐骑,两公翻身上马,一拥而去。田禄见了,不由暗暗生羡。

    正这当儿,恰好杨芳匆匆踅出,望见遇春,赶忙拉向僻处道:“额爷曾吩咐俺道:‘冷田禄既是杨某同学之友,不会错的,便令他随伍检阅就是。至于你已在我府当过差,今便给你个千总职分,竟不必就阅了。我想将你派入长龄部下,助他去独当一面,正好建功。’俺忙道:‘杨芳旧随经略,还愿侍经略麾下。’经略笑道:‘难道长龄所部,便不是我的人么?何分彼此呢?且我这里,还有一人,正堪跟我驰驱。你等分途建功,且是相宜,此不过用兵伊始,大致遣派。将来机宜变动,岂有定法?’我听了,虽不敢问那一人为谁,大约经略意在时斋兄了。”

    遇春听了,方在沉吟,田禄却贸然道:“大约俺总随时斋兄哩?”杨芳笑道:“冷兄且预备明天检阅要紧,但有本领,不会湮没的。明天清晨,齐集教场,经略无暇自阅,已派长龄检阅咧。”说罢附遇春之耳说了两句,遇春点头,便领田禄匆匆回寓。田禄见杨芳背他说话,不由心下怙惙,便一问遇春。遇春笑道:“没别的,他说经略业已赏识于我,此次检阅,但略见意思,到场就是,好为他人显艺之地,我意正是如此。他所见倒与我略同哩。”田禄听了,半信半疑。但自揣本领,定能拔萃,便也不以为意。

    须臾到遇春寓所,业已掌灯时分,两人用过晚饭,遇春道:“老弟不须回店咧,明晨咱们同赴教场,更为便当,武兄必也在教场相候。”因笑道:“真是不打不成相识。那年和武兄考寓半面,不想他还很记念咱们。临北上时,又遣其弟到我家探候,不知我母亲曾遣逢春弟去回望他家不曾?若早遇武兄两日,我家书上提到此事,岂不便当?”因问田禄道:“你店里那重庆客人,想已走掉了罢?”(又微逗下文逢春得消息,此筋节缜密处。)田禄听了,只好唯唯。正在有些良心上过不去,遇春又笑道:“人苦于没先知之能,我若知到京有此机会,便将逢春也携来咧。”因将逢春憨追自己一节一说,不由鼓掌大笑。

    田禄听了,不由如芒刺在背,只得搭越道:“便是逢春兄早同您来,于益兄还须闻信方来哩。”(当面欺心。日禄归恶定矣。)遇春道:“那是自然,但于老弟性近恬退,他即便出而从军,也是游戏意思哩。”两人谈至二鼓后,即便抵足安歇。遇春鼻息数转,已然酣睡如雷。田禄却一肚皮显功立名的念头,转闹的耿耿不寐,略为蒙胧。方在五更将尽,只听店门外捶鼓般一片声响。店人大惊,纷纷起来,叱问良久,方听店人笑道:“俺的楞大爷,真把人吓煞咧,这当儿地面上乱乱的,这不像砸明火么。”说着店门启动,便有一店伙拍室门报道:“杨爷起身么?武鸣风武爷来咧。”

    一言未尽,已听得武鸣凤跑至室外,大呼道:“杨兄快起!这里离教场还老远,该走着咧。”于是遇春等忙忙起身,大家厮见。店伙屁滚尿流的端汤水洗漱。遇春一望鸣凤,业已崭新袍服,衬着他赭面鸢肩,果然英风凛凛,和田禄相形之下,各有英锐气概。田禄忙先谢赠衣之事,鸣凤也没理会,却满屋乱踱道:“听说今天教场中有面天字第一号的石墩,重可千余斤,还有面铁杆坐纛,大约分量儿也够玩儿的。纛上面平缀三个铜铃,只有龙眼大小,距百步外,须一一射落。然后秉纛巡场三周,如此者便是上选。其余还有各种击刺武功,随人所习演将来,但端墩射纛,是正看验。”说罢拍手喜道:“小弟无他长,但笨气力,射箭支,还能来得。杨冷两兄,不消说越发是拿手好戏咧。”

    遇春听了,微笑道:“俺不过奉陪诸君去走一趟。”因将杨芳透给自己之意一说,(坦坦荡荡,对人无欺饰,是遇春身分。)鸣凤大赞道:“好好!这方是杨兄襟度,本来杨兄早有以见重经略,王树风那小子,便是作成杨兄的哩。”田禄忙道:“武兄可听说有超纵的看验么?”(田禄自知所长,一语露出。)鸣凤沉吟道:“超纵想都寓在击刺之中,若有特别之能,便飞登教场斗竿,取那面小红旗儿。”这一句不打紧,田禄可到了姥姥家咧,当时不由暗暗心喜。说话之间,天光大亮,于是杨、冷结束整齐,和鸣凤直奔教场。一路上投效之人,并看热闹的诸色人等,业已纷纷扰扰,水也似向教场流去。

    行至半途,已遥闻教场中轰隆隆一声大炮,途人乱噪道:“头炮发咧,想长将军已由本宅起马咧。”于是一拥而前,势不可遏。鸣凤一不小心,只听对面喊道:“慢着来。”一声未尽,但闻“曦溜哗啦”一阵响,业已将个卖早粥的担儿撞翻,碎碗稀粥,流得一塌糊涂。京师早粥,都挂着卖油炸烩,(即古所谓寒具。晋桓宣子因宾客啖寒具,鉴书画,致遭油污,遂饬吏不设寒具是也,今俗名油条。)那卖粥老儿,拼命价去收炸烩。不想又被两只街狗,争吃的正起劲。一见人来,顿时汪的一口,老儿情急,便拖住鸣凤,大喊大叫。

    偏搭着鸣凤没带银钱,只急得双脚乱跺,一眼望见田禄,不暇言语,往田禄中便掏,恰好襟袋中有一小包碎银,约有三二两,便拿出摔给老儿,匆匆便走。这一躭延,已闻得教场中二炮发动,鸣凤百忙中一望遇春,业已去得老远。他心下着忙,便拖住田禄,两膊一晃,由人堆中直闯将去。但听一路倾跌吚呀,众人纷纷乱滚,便有嚷骂的道:“好小子,真要他娘的骨头。”(写鸣凤直鲁之性,恰似连春,欲用银则掏之,不复知有人我。而下文田禄竟忍陷之,正见其狠毒之甚。)两人一路风驱;不暇理会。

    再望遇春,已混入老远人丛中。两人越发心急,刚踅至岔道口,只见数十骑骏马,上面都是精壮亲兵,骑后一个中军官模样的武弁,扬鞭徐驱,随后两名步行武弁,一色的精严军装,各抱大令,趋步如风。后面一骑赭白大马,上面端坐着一位黑凛凛的伟丈夫,顾盼间十分严毅,正是长将军,去赴教场。两旁行人,即忙避路。及至长将军等滔滔走过,两旁人蓄势一拥,顿时又叉了盘。你推我搡,叫骂连天,再也分折不开。鸣凤田禄急得暴跳。这一躭延,为时不少。两人好容易闯过去,飞到教场门首,叫声苦不知高低。只听轰隆隆三声大炮,便听教场内有人高叫道:“将军令下,肃静听点。”

    接着令旗高飏,场门众兵弁雷也似一声喏,顿时传呼远近。接着当职守弁,早雄纠纠列立场门。这时有一投效人,冒死闯入,守弁大喝一声,顿时抓付军吏。原来长将军已经登台点阅,莫想入去咧。田禄见此光景,方在发怔,只见鸣风大叫道:“冷兄快随俺来。”说罢两膊一分,守弁等纷纷倒地。两人一个箭步,业已跃入场门。哪知距场门数武,还有一队巡场兵,当时抢上,大喝道:“什么人在此撒野,难道不要脑袋?”田禄一见,便想退步。哪知鸣凤憨人偏有憨打算。百忙中早望见遇春,站在台下右队中,只急得连连扼腕。他更不思忖,拖了田禄,直奔右队。四五巡兵,如何拦得住,竟乱哄哄赶去抓拿,满场上相顾失色,未免微微喧动。

    这时遇春直惊得汗流浃背,因教场军法甚是利害;这喧哗乱队是照例斫头的。正在着急,只见鸣凤一肘田禄,便没事人似的列入队中,反咕起眼呆望台上。这时执法军束:早已进,便喝间过武、冷姓名,令巡兵拿下。鸣凤愕然道:“俺两人伺候听点,没犯规呀!那个方从场外踅来,难遵守门兵弁,和你们通睡着么?且待俺声起屈来;大家斫掉头,倒也痛快。”说罢大嘴一咧,军吏大慷。

    便见一人飞步抢近,附军吏之耳匆匆数语,赶忙退向一旁。遇春望见,顿时心头石块落地,便留神场中投效人听点。原来那人正是杨芳,老早踅来,要照应遇春等。今见鸣凤撒起讹厮赖,为军吏所窘,所以赶来,暗晓军吏:武、冷两人,都是经略在意的人。当时军吏会意,默然退去。
  
  这当儿满场人都翘首台上,便见长将军端然正坐,左右亲兵,肃然列立。另有军吏鹊立案旁,见将军披籍落笔,即便唱名,无非是赵国胜、钱得功之类,闹了一阵。这时场中,按名阅起刀剑击刺诸艺,众人形形色色,无所不有。其中能勉强舞一路刀法,已然不多。至于超耸等法,越发是笨匠儿:长将军微微一笑拈笔一落,军吏喝道:“武鸣凤。”
  
  鸣凤声睰而进,俨若洪钟,大家一望他气概,不由耸然。便见他趋就兵器架,提剑在手,一翻身卓立当场,放开门户,飕飚舞起,一路超耸劈剁,真个步步有根,着着到家。须臾舞酣,但见剑花错落。长将军大悦,连连点头。合该鸥风盛能为,接着点阅一人,却是个油滑头。此人是北京优伶出身,学得一路好花刀,不知怎的,也钻到投效中。

    当时这一路刀舞将来,真个也翻飞上下。笨眼儿看去,真比鸣凤华躺得多。那知长将军早已看得不耐烦,拈笔一落,军吏即唱道:“冷田禄进。”那人方舞的高兴,还不知怎么档子事,没奈何收刀退下。方要去送插兵器,田檬已台前声喏罢,健步一转,向那人拱手道:“朋友,便请借刀一用。”说罢接刀在手,平腕略一挺,但见白光一闪,飕的声竟脱手三四尺远。众人大诧,方以为他失手咧。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手儿一招,便如戏法一般,那到竟凭空收回。

    看宫听到这里,便要致疑道,田禄武功虽了得,料没有祭起法宝来的说法。今作者江郎才尽,竟要来装神阔鬼的老套儿咧。下文不消说是剑锋一摆,明晃晃祥光万道,瑞气千条。我们与其听他捣鬼,还不如听《封神榜》哩。看官,话不是这等讲,凡事都有道理。田禄这一着儿,在武功中,名为大煞手,非内功精纯,运用罡气,不成功的。气之为用,本有吸力,罡气运到,外看来剑虽脱去,其实为气所系,向外一发,便具有收转之势。寻常比验,即如戏场打全武行,耍鞭花儿,明明鞭竖落下来,他赶忙用掌心一拈,还能吸起,何况真正罡气作用。此与打百步拳一样道理,都是罡气作怪,与鬼神没交涉的。交代既明,话休烦絮。

    且说当时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长将军是老在行,早在座上,微微含笑。这时田禄剑光拨处,早使开浑身解数,那一片闪占腾挪之势,竟不辩是人是剑。但见一团白气,浑浑流走。遇春暗喜得心花大放,忘其所以,直待台上又阅过两人,他方定下神来便听军吏唱到自己。于是应声趋进,凝然声喏。遇春大名,早已震动都下,不期然而然,众目无他视。长将军温颜示意之间,遇春已提剑当场。只见他从容镇静,舞了路菩提剑,这路剑四平八稳,看容易,却艰难。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非有龙威虎震的真实力,弄不来的。却是众人望去,转觉平平无奇。不由暗嘀咕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传闻杨遇春天神一般,原来不过如此。
  
  须臾技击阅毕,便见场左百步之外,竖起那面坐纛。微风一吹,铜铃作响,众人极目望去,竟有少半人,望不着铜铃。及至点阅到自己,只得声报目力不及,却还痴心要显力量。便依次走去拔纛,那知都如蜻蜓撼石柱一般,纹丝不动,只搭上面红筋涨。有一个山东侉哥儿,偏不服气,全身搂紧纛杆,尽力子一个旱地拔葱势,果然杆脚掀动,刷拉声侧势便歪。其人大叫一声,顿时连纛便倒,侍场兵连忙抢扶住大纛,可怜那侉哥儿已一臂构折,只痛得发昏第十三蔁。
  
  当时急忙竖纛,扶出那人,众人见此光景,便不敢破命去试。其余就阅之人,或中一铃,或全不中,不必细表。少时,点到遇春,一连三箭,飕飕射去,只听铃声一阵响,却不落下。司鼓吏连声报中之间,武鸣凤接着点到。便见他拈弓搭箭,轻舒猿臂,端正正射落两个铜铃。末后一箭,力猛且巧,竟将那铜铃钉在纛上。大家一见,都相顾动色。

    这时田禄早已心痒难挠。须臾纛铃缀好,又经两人射过,方才点到自己。田禄大喜,早计定以巧胜人。便觑准铜铃,一气儿翻身背射三箭,但听当当当铃声连响,顿时闹了个三元及第。这时遇春,只有含笑,便索性不去拔纛,向鸣凤一使眼色。鸣凤方要撩衣趋纛,只见田禄,早放下弓箭,趁势猱进,一路步法,真个矫疾如风。到纛前略一运息,两手秉定,喝声起,只听忽拉拉纛影翻风,已随他身式,巡场飞去。

    不消顷刻,业已巡过两周,只是末后一周,步法渐慢,及至终场,已有强撑光景,原来田禄力量,终差一点。鸣风暗道:“你这手儿,端须让俺哩。”想罢接踵而进,拔起纛从容便走,却是越来气越勇;一气儿三周已过,还有些不是意思,于是精神一振,又搭上一周儿,才从容卓纛原处。于是座上长将军,连连颔首,众人都相顾吃惊。其中田禄却老大不是意思。
  
  少时余人验过,便是举石墩的看验。众人一看那大家伙,都吓的脖儿一缩,没奈何一一应名,去给石墩拭拭土儿,有的能撼动他,如不倒翁般便是顶呱呱的咧。长将军更会凑趣,便越过遇春等名,先一一点阅过诸人,然后方及冷田禄。田禄应声趋进,迈步撩衣,骑马式站稳,先用右臂一靠墩腹,其间有凿就两枢耳可以容手,便趁势挺腕抠牢,运足气力,腿势微矬,左手并力,身形一长,便已平端及腹,却是顷刻间觉得气促吃力,连忙放下。

    这当儿武鸣凤,业已磨拳擦掌,将随身矾袋,搓了又搓。(矾袋为试力举重所必需,防手滑也。)少时闻台上一唱名,应声而进,他的力量,白揣足用,不由望田禄微微一笑,然后一运手法,竭力一端,只见那石墩倏然高过于胸,但是力已用到十二分,只一换气呼吸之间,但听“砰轰”一声,墩落于地,顿时春入三四寸深。这劲头儿,已然可观咧。于是鸣凤退下,颇为得意。正这当儿,只听台上唱道:“杨遇春进。”一声未尽,只见遇春从容容躬身台下,寥寥数语,大家不由一怔。

    正是:一言已见孙吴略,名将襟怀自不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一回:平苗策揆文奋武,经略府寄柬留刀。
  
  且说遇春躬身禀道:“遇春闻武备之道,不仅在勇,以力而论,现已有武鸣凤、冷田禄等。遇春不材,昨已有平苗刍议上献经略,今缮得副本,便希将军赐鉴。至于试力举墩,拟求免试。”说罢,从怀内取出副本,双手高呈。便有当值军吏,接过来转呈上去。将军喜道:“杨遇春果然文武兼资,但试力本是检阅一端,岂容独免,便去试来,静候经略甄拔。”这一言不打紧,遇春倒觉后悔不迭。原来他献策请免试力,原欲借此退藏,以显武、冷。不想将军如此吩咐,倒像自己特炫长处一般。

    偏这当儿,冷田禄望武鸣凤微微一笑,遇春越发不得劲儿。却是此时也没奈何,只得趋就石墩,叉步哈身,从容容两手一端。你想遇春自食肉芝后,那副神力,岂同等闲?饶是通不着力,只见那墩“刷”一声已端至腹。这较胜事儿,不同别事,不当场便罢,但一当场,不知不觉便流露出充分本领。俗语云:“当场不让父。”真有此理。
  
  当时遇春刹那间精神虎震,便趁势屹然山立,索性放开左手,单臂攒力,只一荡,那墩凭空悠起。接着肘势一矬,向上一撑,那千斤重的石墩,早已高耸过顶。这一来,满场人顿时呆定不消说,便连台上长将军,也惊得拊案站起,口呿目瞠,良久方定。于是将军大悦,方饬吏摒挡册籍,准备散场。只见田禄超至台前,声喏禀道:“冷田禄还有超耸末艺,请将军赐观。”将军和颜道:“谅超耸之艺,已有在刀舞技击中了。难道你还能飞取斗竿上红旗么?”田禄道:“冷某不材,还能巴结。”

    众人一听,不由眼光齐注。将军喜道:“如此便去试来。”说罢离座,直临台前。这斗竿高可数丈,便在台右,大家一仰望,早觉腿儿发软。便见田禄喜洋洋扎拽停当,就竿下双掌一拍,突的反奔数十步,猛一翻身,电也似奔去。顷刻间跃登石夹基,两手挟竿,双腿只一拳,但见“瞪嗤嗤”手移足随,一路直上。转眼间跃入顶斗,却是顶尖上那小红旗,距斗儿还有丈余远,杆势到此,自然细得多咧。又加着高处招风,众人从下面望去,只觉连斗儿都有些颤颤的。

    众人方替他捏一把汗,那知田禄玩这把戏,却是惯家。当年在重庆府城时,已玩得不耐烦咧。当时众人贬眼之间。便见田禄猫儿似缘竿直上,却偏要险中见巧,取得红旗,顿时一个顺水投鱼,双脚扑空,直溜下来。众人惊得几乎失声,却见田禄端立斗中,举旗招展半响,然后顺势而下,半跪台前,声喏而退。鸣风一张大嘴,只喜得合不拢来。便晴牵遇春,突的一竖大拇指。(处处带写鸣凤热性。)这当儿值吏传呼,将军起马,乱纷纷大家出场,次第各散。
  
  鸣凤一路上手舞足蹈,十分高兴,便问遇春道:“你那平苗刍议,是些什么法儿呀?难道除到那里杀个快活,还有毒着儿么?呵呀!这秀才营生,俺可弄不来。便是那年小试默写兵书,已弄的俺昏头搭脑。他娘的也奇怪,小小三寸笔管,俺颠在手,便如大杠一般,一个纸格儿,那里装的下一字,只好片片串串的写下去哩。”一路胡噪,行人都耸然相望。遇春忙握手道:“此间不是高谈之所,到寓再说罢。”
  
  鸣凤听了,还只管平苗平苗的念诵。田禄却笑道:“武兄不须怙惙咧,凭今天这一验看,你定是挂印先锋。”(又为相忮逗影。)三人笑说之间,须臾到遇春寓所,一脚踏入店门,便听得客室中,大家正谈得起劲,说得遇春等好不热闹。一客道:“总是国家有福,才生人材。三人中,我看杨武举,更加有气度,将来未可限量哩!”一客道:“呵呀!这一趟看热闹去,俺的晒衣,好端端在衣竿上,如何竿会倒咧。沾了许多泥土,还须费手再洗。”

    便有一人笑道:“谁叫你插竿不牢,你若插在杨遇春举的石墩上,保管不会倒哩,因石头不会动的。”又一人笑道:“石头便不动么,怎么染坊里所用的元宝石,偏整日价动哩?”先那人道:“那不是有人踏着他动么?”那人道:“如此说,咱这里西山,成日价千万人去踏,如何不动呢?”先一人大笑道:“你这老杠头,真怎么好!那西山又大又是实心,所以不动。”那人道:“呵呀!我可糊涂煞咧,如此说来,那又小又空心的应该动,何以城河桥梁,日踏夜踹,反不动呢?”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道:“都是杨遇春一个石墩,惹出许多罗嗦来。”(若惹不出许多罗啸,哪里有热闹好书看呢。借科浑点出正旨,此法最妙,然决非时手所知。)鸣风听了,不由哈哈大笑。室中众人,一齐瞩目当儿,遇春等已直奔己室。店伙跟来,顿时另一番恭维侍候,自不消说。
  
  少时静下来,遇春道:“俺那平苗刍议,不过先策划进兵布置,不知能否合经略之意?俺闻黔楚之交,有一扼要之处,名赤霞关,现已为逆苗所据,颇可策应大姚、龙母两山。此险既为敌人所据,经略大营,似宜驻那关左近。一面价镇其势,防其奔突披猖,一面价相机遣将,由此分队进剿。俺闻那关之北,有一险塞,地势回合,最易驻军,名雷门崖,相传便是雷祖诞生之所。此处作进兵根本,实有建瓴之势。”说罢引杯中残茶,就案上画出一片形势,(洋洋洒洒,何减画沙聚米。)指点一番,慨然道:“俺所见不过及此,经略深算,当必更有硕谋。好在出师在即,不久必见分晓。”鸣凤跳起道:“了不得!原来杨兄曾到过那里哩。”
  
  遇春愕然道:“俺何曾远游过?”鸣凤大诧道:“既不曾到过,怎知得如此详细?”遇春笑道:“既侧身军伍,安得不略晓地理?这尽在载籍舆图中,但能留心,自然略明。并且这不过草草概略,至于那一片地势详细,非军到后,勤加咨访,如何便知。”(微逗后文两访甄正叔。)武、冷听了不由连连点头。须臾午饭端上,三人用罢。遇春道:“左右咱出都在即,冷老弟便移向此间,岂不便当?”鸣凤道:“正是,俺也去收拾一切,早晚间还要写寄家书(筋节。)哩。”于是又谈一回,和田禄匆匆各去。
  
  这里遇春望望日影,已有申酉时分。一痕晴晖,由窗隙射入,映得野马纷纷,十分有趣。不由暗暗叹道:“人生扰扰,何异此景!俺别母北上以来,倏已多日了。古人春晖之喻,令人感惋!”想到这里,不由将母亲手制之衣,抚摸一番。忽又想到逢春于益,不知几时得信,暗忖道:“以道途远近论,滕氏兄弟等,该早得信息咧。俟后大军方向有定,还须急去一信为是。”

    正在触绪沉吟,只听院内奔马似一阵响,接着武鸣风喜色匆匆,大呼而入,不容分说,拖住遇春大笑道:“杨兄真有你的,好一个平苗刍议,俺算佩服极咧!”说罢跌脚乱跳。遇春方在茫然,又听门外有人笑道:“武把总尊重些,不怕失官体么?”蹭一声跳入一人,却是杨芳。背后冷田禄,也笑吟吟跟入。遇春正楞怔怔东瞧西看,鸣凤笑的张大了口,却乱指杨芳道:“你说你说。”(入神之笔。)大家这阵闹,竟惊动许多店客,都光着眼向室内瞧。于是大家落坐,杨芳便具言所以。原来长龄检阅毕,覆命经略,经略甚喜,便拔杨遇春为千总,随侍麾下。
  
  武鸣凤、冷田禄给予把总职分,却拨在长龄部下。以外投效人,除汰去懦弱外,一概编入伍中,至于进军方向,大略计划,竟采用遇春之议。却分长龄所部,去剿龙母苗众。至大姚那里,或是分德楞太所部,尚末发明。杨芳说罢,笑道:“经略见平苗刍议,十分赏叹,端的苗不足平哩。”遇春沉吟道:“那么杨兄定在经略麾下了?”杨芳踌躇道:“恐不一定。俺闻长将军向经略请拨地势稍明之人,俺本籍松桃厅,怕经略因此拨向长将军磨下,也未可知。”

    遇春道:“军势百变,原无死法,无论他怎样分拨,反正归经略指挥,为国杀贼罢了。”鸣凤大笑道:“正是正是,等俺得龙母山,先宰掉石柳邓那小子,其余便如滚汤泼老鼠,给他娘的一个不剩。”说罢大拳一碰案,其声砰然。田禄微笑道:“若这般容易法,那石柳邓还须是豆腐人儿,容你打死狗去?单是那三十九啊,便够你蹬踏的咧。”鸣凤噪道:“不打紧,都有俺杨老兄哩。”杨芳笑道:“别拉上俺,俺这当儿,还没准结果眼哩。”
  
  正在说笑,只见店伙传进一封书札,道:“方才滕家商号中送来的。”遇春一听,知是臊家回书,不由大喜接阅。大家知是郎舅深谈,恐其中有体己话,不便挨去搀看,只好静悄悄遥望。只见遇春阅罢,仰首沉吟,颇现诧异之色,道:“这事儿倒也蹊跷,只好朦荟到来,或知底细咧?”说罢将书信给大家一看,果然是滕蒙手书,奥阔数语后,大概是知遇春得逢从征机会,本欲相助为理,无奈自己和叶一清,都因寨事牵羁,不得脱身。并且叶倩霞回寨后,常闷闷不乐,近竟忽尔无踪。现已遣滕芳,游行寻觅,滕荟恰逢小病,一俟痊愈,即当驰赴军前等语。(为后文诸节目伏线。)

    武、冷看毕,没作理会处。杨芳却惊道:“怎的倩霞,忽尔无踪,难道他还不忘和相么?”遇春踌躇道:“恐未必然,但倩霞性颇好胜,或因我去书中,带叙他盗珠失险之事,遭其父训责,负气远遁么?(旁映下文。)若果因此,倒是俺疏忽之过了。”鸣凤听了,冒失失吐舌道:“这位姑娘,真也是岔儿哩。”大家揣测良久,只得抛开。鸣凤跳起道:“那会子俺和冷兄方循途回寓,恰巧逢着杨芳兄,直喜得重转来。如今心头安稳稳,却该去咧。”说罢拖了田禄,拔脚便走,于是杨芳也便踅出。

    这里遇春,因倩霞无踪,颇为闷闷。便复作一书,略述自己已承经略拔置魔下,并大军出都在即、进行方向,嘱滕荟病愈,探赴军前。另作一柬,致叶一清,请其乘时建功,并探询倩霞情形。封好书,命人仍送交滕家商号。摒挡毕,时已入夜。一宿晚景,匆匆已过。次日田禄果然移来。遇春因明日便当出都,要向额府探探情形,并趁势走别马宽。田禄道:“俺闲着没干,且寻武兄去。”于是两人意出,各自分头。
  
  遇春方踅至中途,只见杨芳飞马跑来,一见遇春大呼道:“时斋兄,来得正好,经略正传见你哩。”于是匆匆下马,附耳数语。遇春大惊之间,杨芳已下马回辔,“刷拉拉”连加几鞭,却跑向长龄府里去咧。原来他也拨在长龄部下,当时遇春一路怙惙,直趋额府。暗想道;“如何竟有这等事?此人胆气本领,也就非同小可,莫非又是奸民吴半生所遣,如王树风等辈么?却如何柬词上又十分离奇,匕首插案,又似有矜吓之意?”逡巡之间,已到额府。

    只见府中人一个个面带惊惶,交头接耳,一见遇春,蜂也似拥上来,虽不敢高声,却只管乱嘈嘈嘁喳低语。遇春摇手道:“不须慌乱,俺已闻杨芳见告,且进见经略,再作区处。”于是略一定神,随当值仆人,匆匆入见。偏巧这仆人,是个七十多岁老头儿,当年额爷微困时,他挑水打柴,很尽些牛马之力。其人忠耿可嘉,却胆小不过。当时蹀躞前引,一面战抖抖回顾遇春道:“俺的杨爷,可了不得咧!高兴兴统兵平苗,横不榔子,却闹这岔子。你看这兵,还出得成么?依我看将经略大印,交还皇上是正经,没出京门脸,深深府内,业已刀儿斧儿的闹起来,以后事,还干得下去么?杨爷,你没见那匕首哩,别提多亮咧,榻头上铁梨小几,竟插进二寸深。咳,险哪!离咱们经略的脑壳儿,只好一丝儿哩,这不是野岔儿么。”一路胡噪,遇春只有唯唯。

    须臾望见一精雅院门,老仆方默然无声,领遇春徐步而进。便见额爷便衣缓带,仍秃了头儿,在一座敞轩中,从容阅书。轩外两童,正在端正茗器。遇春一眼望去,便见案上一柄青荧荧的锋快匕首,压在一张字柬上,经略却没事人一般,一翻书页,口中微微吟哦,料是什么诗集之类。遇春阶下驻步之间,老仆已躬身上禀,经略微一颔首,遇春便徐趋而进。经略置书笑道:“咱们明日出都咧,你的行装,都停当么?南方瘴气重,你如会吸旱烟,再好没有。”说罢;合着眼向椅背一靠,使有小童,捧上烟筒。

    经略一面吸得烟气腾腾,一面笑道:“我也是新学这营生,吸多便不清爽。”因又笑道;“这些日事忙心闷,所以抽暇看看诗,这是本《熙朝雅颂集》;都是俺旗籍老先生所作,还委实不坏哩。”遇听了,不敢搀言。少时经略又笑道:“昨天检阅的那武鸣凤、冷田禄两人,技艺委实可观,你们乡人,真也多才。”遇春惶谢道:“这总是经略栽培厚意。”经略大笑道:“不然不然,但是我看冷田禄,却欠厚重,就是捷劲可取。”说罢一张目,放下烟筒,意思又要取书。(极写额侯整暇之致。古今名将,如是!如是!)
  
  这时遇春,不由禀道:“方才遇春正来进谒,却恰蒙经略传见。”经略道:“哦,我只顾看诗,还忘掉这事咧。”说着拈弄那匕首道:“此物和字束,便是今早得于榻几上,此等儿戏事,不算什么,特是柬词儿颇颇离奇,你且看来,大家揣拟。”于是遇春恭身取起字柬,只见数行端楷,甚是秀润,上面写道:侧闻经略大纛南征,敌王之忾,士之效命行间者,固巳足干城爪牙之用。然铅刀思效一割,昔人所贵,敬援斯义,阴为经略前驱,倘侥天之幸,苗渠授首,则天戈一到,不难摧枯。不然,则无名之人,马革裹尸,犹嫌多事矣。留刀示信,无任惶恐。无名氏上言

    遇春反覆看毕,好生委决不下。经略道:“此事不必深求,只处以镇定就是。此大概是奸人示吓之意,如一涉张皇,转使其有以窥我。”遇春道:“经略明见极是,但前者奸民王树风,竟能以邪法脱逃,此等鬼蜮之技,行军时亦当仔细哩。遇春稍谙布垒结营之法,并阴阳生克、孤虚向背之用,当加意卫护,以防意外。”经略大喜道:“妙妙!我常恨此道难索解人,原来时斋你竟省得。”说着十分高兴,便命小童捧过一杯茶,赐给遇春。遇春谢饮罢,经略便一叩他所能大概,遇春简明略答,已为经略所未闻,只觉奇奥纷会,玄妙不过。你想遇春所言,都由于玄女秘籍,自然比经略所能,高出一筹了。这一阵谈论,竟将无名氏一段事,抛在脑后。
  
  府中人见遇春良久不出,越发纷纷猜疑,正这当儿,只见遇春含笑踅出,大家拥上乱问。遇春摇首道:“不须张望,经略自有道理。”大家一听,不由暗笑道:“好!这可成了潘老公问迎儿的话咧,不问你,我还明白,一问你,我倒糊涂咧。”(见时剧《翠屏山》。)抢攘之间,遇春拔步出府,到得马宽那里。恰好马宽正作书札,一见遇春,掷笔笑道:“你来得恰好,不须俺受罪咧。”说着摘下大花镜,叹道:“人老了!真没出息。俺因闻一事,想写字儿知会你,不想戳戳点点,再也写不成个儿。如今想起俺二十余年前,在你家避雨时,(回映有情。)一般也是个漂亮脚色哩。”说罢笑吟吟哈腰让坐。

    遇春以为他所闻的事,定是无名氏刀柬一事,便笑道:“无名氏之事,俺已知得咧。”马宽大笑道:“那还算回事么?依我看,不知谁和经略开玩笑哩。”说着低语道:“你想这次巴结军功的人,少的了么?经略那里能都用,开罪于人,自不消说。又搭着经略待左右,太也坦易,安知非左右受人赌嘱,弄这出把戏哩?北京大爷们,专有这种脾胃,惯三不知给你个痒痒挠不的,他背地里看哈哈笑,你若一着忙,他算是得了意咧。那一年俺福公府里,今日也得揭帖,明日也得匿名书,不是血淋淋的斫头,便是说火杂杂的放火,归根儿也没事。后来还是一个挑煤役夫,因他事犯罪,带供出揭帖等事,是他受人赌所为。”(马宽见解,又是一样。)

    遇春听了,付之一笑。便一问他所闻何事?马宽道:“你拨在经略魔下,不用提咧,俺还闻经略有意用你去剿办大姚山。”遇春沉吟道:“不确罢,此定是德将军楞太的职任。或命遇春随其魔下,也未可知?”马宽道:“俺也是如此想,但既有所闻,不妨先知会你。”于是两人又畅谈一回,遇春起辞,马宽大笑道:“时斋此去,鹏程万里,俺那金错刀,给你取兆不错罢。”(回映有情致。)说罢携手送出府,驻望良久,方才回步。

    这里遇春,一路沉思踅转。不多时,武、冷两人联臂踅来,听得无名氏一段事,各各惊异。鸣凤叫道:“这无名氏口气好大!照他说法,我们只好闲着弄鸟了。”(绝倒。)正说之间,只听院后青骡儿一阵长嘶,十分高朗。遇春倾听,颇为欣然,方要说马宽所示之意,只见鸣凤跳起道:“了不得咧!”田禄等不由一怔。

    正是:名骑嘶风思破敌,壮夫临阵且磨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二回:额经略奉诏讨红苗,滕壮士侨装寻侠女。
  
  且说田禄正思倾听遇春言语,只见鸣凤噪道:“真个的嘿,明天出京,俺还须稍置备应用之物,冷兄用什么?咱们便去买来。”田禄道:“去就是了,不须拖拉。”(鸣凤质鲁神情,已在个中。)于是遇春将马宽示意草草一说,鸣风道:“完了罢,你还听什么?”于是不容分说,拖了田禄便跑。遇春追说道:“有什么事今天办罢,明天没得暇了。”鸣凤也没听得,竟如飞而去。遇春这里,也便摒挡一切,因今晚半夜间,便须赶赴队伍,便早早开清店资。

    那店伙正哈着腰儿,一路恭维,只听院中马蹄乱响,一翻身跳下一人,却是田禄。店伙道:“好马好马!冷爷新买的么?冲这毛片骨格,端须百金开外哩。”遇春一看那马,赭白相间,果然不错。田禄道:“怪道武兄风火似将俺拖出,原来他相中了一匹马,忙着去买,又定规赠俺这匹,(写鸣风十分友谊,正以著后文田禄之恶。)俺只觉过意不去。”说话之间,店伙忙牵向后院,又赞道:“真是人仗衣服,马仗鞍辔,您看这一扎括,又须数十金。”

    田禄漫应道:“是哩,反正俺没费半文钱。”遇春笑道:“如今一切都备,只准备明天赴队罢。”于是相与入室,用过晚饭。须臾日光已落,掌上灯烛,田禄不由问起马宽示意之事,便道:“倘真个擢用您去剿大姚山,怎的俺也同去方好?”遇春笑道:“你这见解,却拘滞咧。同此军务,那里不是立功。”田禄逡巡道:“俺只觉主逆吴半生,现在大姚一方,若擒得他,岂非奇功?”(微逗下文忌功,致陷鸣凤。)

    遇春道:“吴半生踪迹倏忽,现方策应两山,那里定得他专在那里?且立功何必求奇,如老弟本领,何患不显。但当纯白此心,为国尽力,其余事何须置念呢?”一番话词严气正,田禄转无言可答。于是遇春唤进店伙,吩咐道:“俺们走后,倘有什么滕姓客人来访俺,你只命他追赴大军导施就是。今夜三鼓,便须给俺整备坐骑,不可有误。”店伙笑道:“您尽管擎好子罢,俺一一记牢咧。明早经略爷大军启行,这当儿各营各队,早忙得不可开交咧,到三更时分,单是马蹄响,就把人惊醒哩,俺是不会误事的。”说罢退出。

    遇春等稍为和衣歇困,蒙胧之中,却听得一阵阵海螺隐隐,远近互应。原来是各营队伍,次第发向芦沟桥。那里早准备就经略行幄,全军齐集那里,以便出发。便是随营各官,以及百官饯送,都一档档列出多远。另有钦派亲王大臣,恭赍上方酒脯,准备赐训祖道,以仿古推毂之礼,好不严整得紧。当时遇春略为蒙眬,店伙已备好坐骑,喊将起来。于是匆匆结束,和田禄厮趁出店,各上坐骑,泼刺刺放辔跑去。
  
  这时星光动陌,街坊静悄,两人坐骑蹄声震动,坊口上恰有一家卖寒具的小店,两口儿正猱头撒脚,在当门油案上工作。女的猛闻蹄声,大惊道:“唁!可了不得咧,骑马贼来咧,快些关门!”说着一抢门,几乎撞翻案。男的骂道:“歪刺骨,你看你浪张样儿,尿罐子都有耳朵,难道你不知今天皇上发兵,这不知是那家将爷哩。人家都是侯伯之苗哇,又成了骑马贼咧。”(两口儿语各成诚,果然是一侯一赋。)说着赌气一推门。

    好田禄骑在后噔瞪噔踅过,只见那两口儿,不但蓬头垢面,并且精赤条条,女的只围件腰巾,掩了要紧所在。原来寒具店既狭小,又搭着热油烟灶,热不可当,两口儿图凉爽,又省污衣,所以竟显起父母清白之体来。曾有个笑话儿,有两位山西老哥,在京相遇,大家都是苦哈哈,没别的东道,只好吃个早粥寒具罢。于是凌晨而起,撞入一家店内,要两份,低头便吃。一位客忽然大呕,由寒具中,拉出根二寸长的黑毛儿,蜷曲中还带些根锥。两客一想,若一根究这毛儿,殊不雅相,只得抛掉寒具,姑且吃粥。

    那知旁座一客,因店人来得慢,自去盛粥,拎起长勺,就大锅只一搅,忽大笑道:“怪呀!”说着挑出一物,众人一望,却是绝好的一只女睡鞋,尖瘦瘦平底软帮,好不写意。众客一见,无不大呕。山西老哥气将起来,便打起乡音骂道:“乐子是怯条子,只知干那事在帐里榻上,却不晓得你们这里新花样,既在面案上揉搓够,还要下粥锅洗个澡儿哩。”由此看来,这家两口,仅光溜溜的,还算是体面不过。

    闲话少说,当时田禄一肚皮建功立名之念,听得男的说侯伯吉语,十分欢喜,便厮趁遇春,直奔国门。北京街道多,地面大,既出城门,业已天光大亮。瞳瞳旭日,辉映于晓气中,十分精彩。举目一望,旌旆相属,由国门直接芦沟,笳鼓喧天,车马奔驰,官道尘头,宕起丈把高。遇春不暇细顾,便趋就经略中军,恰好德将军楞太已率部将发。

    这时田禄早驰赴长龄军中,不多时大炮一鸣,长龄所部,先行起马,随后德军继进。遇春马上顾盼,端的浩浩荡荡,但见戈戟光芒中,一片红缨,风卷而西,顷刻间德军前旌,已没入远林影内。(一福大军晓行图。)正这当儿,只听城中鼓角隐隐,众弁相顾道:“经略起马咧。”不多时,一队辎重,随后赶到。原来经略另有数百名亲兵护行,并中军官随侍,这时还未出城哩。
  
  且说遇春扬鞭逐队,不多时已望见芦沟桥。但见黑压压一片人,东攒西簇,桑干河水,汤汤作响,早混着人声送来。这时长龄一军,早按部扎列桥左,长龄全身军装,佩刀肃立,背后军弁,一字排开。遇春一望,便见武、冷两人,雄赳赳站在杨芳肩下。抢攘间,德军一声喝号,齐齐止步。德将军翻身下马,率属弁列立桥右。遇春这时站队和杨芳等只隔一道,只好相视会意,那里敢稍作声息。

    但见许多文诌诌的官员,就一座精致行帐前,三五散步,或悄悄顷谈,遇春料是饯送的官员。距行帐不远,便是经略歇马行幄,面南一幄,更为高敞,幄前官吏肃立,悄然无声。遇春隐约一望,其中似有香案等铺陈。须臾从内踅出一位大员,气像华贵,望望日影,自语道:“珠轩这时怎的还不见到?”说着重复踅入。须央鼓角声动,大家忙翘首东望,只见尘头起处,一队兵马如飞拥至,就曙色葱笼中,早现出经略大纛,亲兵骑队后,八名健弁,拥定一乘大轿,其中正是额经略,距行帐数十武,连忙下轿,趋入少息。

    这时行帐前各官一齐列立,便见经略趋跄而进,直入那高大行幄。遇春看得分明,便见那位大员,手捧圣谕,就香案后南面宣谕圣意。经略伏俯跪听,叩拜如礼。便有值吏跪进赐酒,经咯饮毕,又叩头谢恩。一切仪文罢,方和那大员立谈数语。大员道:“珠轩努力,但祝不久仍在此行凯旋郊劳的大典,便不负圣恩咧。俺覆命匆匆,不得久留。”说罢,和经略一执手,趋跄出幄,翩翩上马,左右随员,就这等簇拥而去。

    众官中便有悄语的道:“你看他旗门子人儿,分外透着几分漂亮,便是方才这几步走,和这一上马,咱们便学不来哩。”这时经略望见众官,早笑吟吟迎上来,连连致谢。于是大家拥入那座行帐,顿时呼茗传杯,闹过一阵。但闻得经略大笑道:“诸公盛意,那里敢当,便请都回步,小弟也便登程咧。”
  
  纷纭之间,早有两亲兵牵过经略坐骑,中军官举令旗一挥,高喝道:“经略起马咧。”一言未尽,只听那边桥下,轰隆隆三声大炮,海螺大鸣,长德两军,齐齐一声喏,恍如暴雷。就这声里,经略从容上马,大纛一挥,全军俱动。但见旌旆风翻,马蹄雷震,滔滔汩汩,便如条长蛇般直压桥梁,众官见了,无不喷啧称叹,(此段写出师光景,精彩异常。)直望到后军发动,方纷纷各散,这且慢表。
  
  且说遇春,逐队过桥,猛触起自己从此入都,为时不久,果然际遇非常,一望军容,不由意气扬扬。正在顾盼,忽见那日那卖水果的依然在道旁营生。遇春想起他谈和相一番话,感愤之余,不由又惦念起叶倩霞来,偏搭着滕荟未到,又无从根问所以。(微逗下文。)一路沉思,早已行了二十余里。大军所经,都有一定站道,因头一站经略起马不无耽搁,这日便应宿在长辛店。

    这长辛店不过一小小镇聚,距京数十里,却是地处冲衢,为京西著名大道。自开国以来,凡命将出师,以至凯旋郊劳,无不从此经过。所以虽是小小镇聚,倒冲烦得很。这当儿,不消说供办军差,当地官吏,忙了个脚打后脑勺。经略行辕,和长、德两将军的营帐,早都准备停当。未至十数里,办差的探马便穿梭似来往。遇春一路留神,只见长军前旌徐徐入镇,随后德军继进,便见官道旁,远远有一官员公服侍立,虽有仆人,却自持红束职衔。

    同行军弁悄语道:“你瞧嵩太爷来咧。”原来那官儿姓嵩名祝,便是良乡知县,这长辛店正是他该管所在。遇春听了,知是来迎谒经略的。抢攘之间,已随众而过。踅过里把地,一回头,只见经略大纛,略为一驻,却听中军官高唱一个“免”字。转眼间那官和仆人鞭马如飞,从间道又跑向前途,原来又赶门行辕伺候去咧,遇春都不理会。不多时德军入镇,纷纷价按部列营,长军先入,早已扎列停当。遇春下骑方就已帐稍息,忽闻行辕前大炮一鸣,鼓吹暴作,知经略已经款马。一望日光,方才矬西。
  
  大家饭罢,遇春便徐步出营,闲览一回:只见各营前纷纷攘攘,大半是随营各小販,并本地贩子,赶趁营生。众军士三五成群。纷纷乱买,有的水果糖饼只管往嘴内填。遇春看得不耐烦,便迤逦郊行,望望野色,既至踅回,已将薄暮。方踅进一营前,只见有两兵闲谈道:“这种冒失鬼,真也稀奇,不问青红皂白,便闯行辕。偏搭着守门的也是个急三枪:他既说寻姓杨的,你就该问明白他。一声不响,四五人上去便抓。那楞哥儿,且是不弱,只略一抬手脚,四五个都躺下咧。若非经略出看各营,亲命人带进那人究问,只恐这当儿,行辕打成一片,那才是笑话哩。”

    一兵道:“那人什么样呀?浑胆子却也不小!这一究问,若说不出什么招对,小命儿算交代咧。”那兵道:“样儿呢,倒也精神,中等身材,两只碧荧荧眼睛,十分溜亮。只是走得风尘满面,一身短衣,头戴大笠,背负包裹之外,还佩一柄绝好单刀,看光景是跑过远路的。”遇春听了,也为纳罕。刚踅经行辕前,恰好一军吏持令,匆匆走出,一见遇春,扬令道:“经略有唤,你来得正好。”

    遇春听了,不敢怠慢,便随令趋进。还未跨入帐,便听经略笑赞道:“你志趣倒好生高超,既不愿人伍,俺也由你,且等杨遇春进见再讲。”正说之间,遇春躬身趋进,一眼望去,不由心头扑通一跳。原来那人却是滕荟,遍体行装,直矗矗站在经略案前。左右亲兵,不错眼珠价手按刀柄。经略大笑道:“杨遇春你且认来,此人自称姓滕名荟,特赴京寻你,欲随军效用,只迟了半日光景,所以赶到这里。我看此人,气概不俗,大约所言不虚。但我那会子欲收他入伍,他又不愿,因此我又觉踌躇。”
  
  遇春听了,便说出滕荟底里,并自己去书相邀之意。经略喜道:“如此说来,却是一名壮士,既愿随军,很好!便隶你手下就是。”于是滕荟先谢过经略,和遇春从容退出。直至行辕外,遇春方一抹额汗,喜道:“荟弟,俺想不到你竟闯到经略跟前,真险得很!”滕荟赞道:“经略气度,真正阔大!他见俺这尴尬样儿,一些不理会,劈头便问俺几桩武艺。幸喜俺没露怯,他便欢喜起来。俺说到来寻你,他越发大悦,竟无不相信之意。只这番襟度,就足以驰驱豪杰了。俺滕荟来此效力,好生有幸。”

    遇春道:“即如此,你为甚不愿入伍呢?”滕荟笑道:“俺本没甚定见,都因俺大哥听你之言后,意存韬晦,临来时,嘱俺不必入伍,但为国杀贼,便是尽力皇家,不负平生。将来滕家庄兄弟聚隐,便一生愿足了。”遇春听了大喜道:“蒙兄能如此,吾复何虑,咱们且到帐细谈罢。”正说之间,只听背后杨芳唤道:“时斋兄慢走,有这等佳客,如何不等等俺?”说着抢进,把住滕荟之臂,大笑道:“这便是水底鱼滕三爷么?好胆气,一投军,先和经略倾谈半晌哩。”

    遇春忙给两人一指引。滕荟是听倩霞谈过杨芳,倾慕已久,这时百忙中细一端详,顿时想起他女装探相府之事,不由头儿一扭,遥紧喉咙道:“唷,金婶儿么?您跑大宅门的人,见俺灰扑扑的别笑话呀。”说罢,挣开臂,更来得干脆,顿时细着脸儿,深深一福。原来滕荟有乃兄滕芳之风,也是诙谐鬼。这一来不打紧,两人忍不住方要拍掌大笑。

    遇春吃惊,赶忙一使眼色,拉两人直入己帐,方正色道:“军伍中岂可诙笑,两君此后,倒要仔细。”杨芳这时笑不得畅,连忙揉了肚,蹲在地下,良久指膝荟道:“三爷真有你的,这一定是叶姑娘饶过舌。”于是站起,重新和滕荟见礼。大家落座,遇春便致问滕荟来时一切情形,道:“俺虽出京前,接得蒙兄书札,苦于不甚了了。如今寨事,端的有甚羁牵?”

    滕荟道:“便是推交寨务,一时间不易得人。俺大哥想借重叶先生,先生大笑道:‘俺栖迟此间,本为修道习静,若以此相迫,俺只好避却了。’俺大哥没法,只得会众公举。不想此风一传,左近强梁,大有肆志之势,因此俺大哥不得脱身。”遇春沉吟道:“据叶先生恬淡情形,他亦不出咧?”滕荟道:“那不消说得,他见你相邀书札,只付之一笑哩。”遇春拍膝道:“这都不足奇,为何叶倩霞无端失踪呢?难道他因相府失险之事,曾受叶先生训责么?”

    滕荟拍掌道:“说起他来,俺也闷得很,他自转回寨,备叙失险遇救等事。”说着一膘杨芳,笑道:“俺那当儿,便记牢这位金婶儿咧。”杨芳一笑,不由一抹鼻头。(叙次活跳。)滕荟接说道:“当时大家都替他额手称庆,便是叶先生,只说他道:‘你初犊之性,不知利害,俺怎的拦你入都来?’其余并没有责备的话。但是倩霞从此颇闷闷不乐,时或独居,咄咄自语。有时和俺芬姊谈起盗珠事,还自愧得什么似的。”

    杨芳笑道:“女孩儿性子,撅不得尖儿的,过些时,忘掉就好咧。”遇春漫应道:“是的。”滕荟道:“不多几日,时斋兄书信到来,大家欣喜之下,便商议那个去从军。倩霞只乐得眉飞色舞,笑道:‘俺受了奸相一肚皮气,可要借贼苗子出出气咧。’不想叶先生微微冷笑,咕起眼道:‘你莫又轻举妄动,难道不记入都之事么?’倩霞听了,一声儿没言语,逡巡退出。叶先生责备他,只有这两句,并不曾怎的严加训诚。
  
  当时大家忙碌写回书,并俺害病等事,也没理会倩霞。不想次日,再也寻他不着。大家都猜他气不过,又去寻和相的晦气,独俺二哥不以为然。大家没法儿,便请他前去寻觅,只是茫茫大地,那里是方向呀。”遇春等听了,甚是叹异,揣测一番,也没头绪。遇春便将经略得刀柬之事一说,(一片闲谈,而倩霞踪迹已在隐约中,善读者必能得之。)滕荟道:“这定是奸人弄玄虚,摇惑人心哩。”谈笑之间,刁鼓声起。杨芳别过,杨滕两人又清话半晌方睡。按下这里经略大军按程而进。
  
  且说滕芳无端奉了这糊涂差,好不怙惙,如大海捞针一般,怎定方向呢?思忖一番,只好先向北京探探,恐万一倩霞再寻和相。便带了短刀,并散碎银两,扮作落拓卜人模样,一路撞将去,为的是掩人耳目。每逢店道集镇,都留意探访,恐倩霞经过,或有踪迹可寻。这日踅入直隶地面,恰好向一家店翁谈起道:“你这里近些日,可有如此这般一位姑娘经过么?”店翁说:“有有,便是前两日过去的。细细身材,丢丢秀秀,不用提怎的漂亮咧!”说着一细说容貌神情儿,正是倩霞。

    滕芳喜问道:“这姑娘他说是向那里去呀?”店翁道:“他说是向京门脸左右,寻一个相好的去哩,一定是要什么嫖账的事。”滕芳听了,不由高兴打掉。继又一想,或是倩霞侨装,也未可知。于是匆匆价竟入北京,白日价踏侦街巷,夜里便走探相府左右。齐头两三日,也没些踪影。便连遇春寓中,都不暇去。
  
  一日深想倩霞情形,不由怙惙道:“北京既不见他,难道他因叶先生说他轻举忘动,竞负气自赴黔楚么?若果如此,真正胡闹咧。”少时自念道:“不能不能,他一个女孩儿家,如何有这等胆气?”巡逡之间,忽又想起他三人和府,不由又暗惊道:“这妮子自特本领,果如俺所料,也未可知。但是这等险地,孤零零去了,岂非送死!”如此一想,躁汗如雨,便赶忙出京,姑且向楚南大道,一路奔走。又恐倩霞捷疾,赶他不着,便也施展起飞行术,日行三二百里。经略出都当儿,腾芳已去得老远咧,却是一路上通没影响,所挟银两用尽,便胡乱卖卜混去。好在滕芳既有口给,又好游戏,三言两语之间,便套弄出人家口气,他再添枝加叶一胡诌,竟显得卜术真灵。
  
  一日来在长沙地面。道路之间,早已纷传苗乱,并说起什么雷扬力守永绥,是大大一条好汉。滕芳听了,也没在意。日落当儿,恰好踅进一处山村。滕芳方敲起竹板,徘徊四望,只见村头槿篱间有人喊道:“先生这里来。”滕芳踅去一望,却是一处小小山家,门口儿立定一个老婆婆,并一少女。那婆婆龙钟驼背,白发飘萧,少女风致中甚是端静。
  
  老婆婆还未开口,少女便愀然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依孩儿之意,俺哥子只不宜去。意气所感,不暇深思,终要自陷的,还卜他作甚?”说罢不由长叹。滕芳方暗诧山村女子词态不俗,老婆婆已叹道:“妥姑,俺非不知,但你哥子生牛性儿,只知人推解之惠,意气思报,俺已没法拦得他。今问问先生的卜,不过占他此去何如罢了?倘天可怜见,咱一家还能团圆。”说到此,不由泪下。

    少女忙道:“唷,娘莫伤心,既如此便卜来,除除疑虑,也是好的。”滕芳听了,肚内已加踌躇。因这当儿,苗众官军,方相与对垒,未免依附两方面的人都有。这卖弄手段,便须先探出人家底里,然后方能相机上一套大江东。于是滕芳笑道:“在下名张铁嘴,专占人流年时运,求官发财,以至卜婚占病,件件皆通,却有一桩对不住,不会奉承。老奶奶你问何事呀?”
  
  老婆婆道:“君子问祸不问福,先生便请里面坐罢。”于是将滕芳引入一处小院,客室三楹,颇为敞洁,隔墙一院,便是内室。老婆婆便道:“先生且坐,俺去泡杯茶来。”于是领那少女,从角门踅入内院,却隐隐闻那少女嘱咐道:“娘少时问卜,只问人出门作事是否吉利?其余没要紧事,不必提。”(便见誉慧。)。滕芳听了,越发留意。歇坐片时,就室中间踱几步,方意至西壁下,抬头一望,不由大惊。

    正是:为寻虎女方心切,乍见龙泉又目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三回:真壁虎巧赚叶倩霞,假铁口大闹芦花港。
  
  且说滕芳无意中抬头一望,只见壁上挂一柄古剑,十分精致。英雄壮士见了剑,便如美人见脂粉、名士见异书,那会不看。当时滕芳脱匣一看,只觉冷森森一股寒气,侵人毛发,神锋咄咄,不可逼视,不由失声道:“端的好剑!”仔细一看铭款,剑名南精,款署“玄一所用,留赠烈士”八字,便暗诧道:“这玄一之号,俺听时斋说过,是他师葛先生,难道是他所用之物么?这家儿既藏名剑,定有武功朋友,刻下苗乱鸱张,倒要探探他底细。”正在沉吟,忽听角门微响,滕芳忙挂剑入座。

    须臾老婆婆领少女捧茶踅人,滕芳谢过饮,道:“在下蒙老婆婆见招,不敢动问尊府上姓,家中还有何人呢?”老婆婆叹道:“寒门衰薄,没多人口,只有个憨儿子,并这小女妥姑。”说着一指少女道:“俺便姓凌。先生上姓,那里人呐!”滕芳道:“在下北省人,至于敝姓,早就上达咧。”老婆婆猛省道:“唷,是呀。那么张先生,便给俺儿占占出门营谋是否吉利!”滕芳道:“令郎何名呢?”老婆婆道:“他单名一个鲤字。”

    滕芳道:“好名儿!鲤跃化龙,很有变化飞腾的。但须得相宜之水方好,若误入沟渠,就可惜了。”一席话本是江湖溜口,不想妥姑听了,竟澄澄秋水,只管点头。老婆婆道:“便是哩,我也说出门作事,须相人相地。今先生且看他生辰四柱(即俗谓八字也。)如何?”于是子午卯酉的说了一阵。滕芳趁势闭目沉吟,胡掐指道:“呵唷!依此命看来,此人天生直性,某宫中很坐威煞之气,若是习武,倒再好没有。”老婆婆笑道:“先生真有些道理,俺鲤儿就是好武哩。”

    滕芳听了,越得主意,便道:“他出门何往?欲作何事呢?”老婆婆还未开口,妥姑忙道:“先生但占吉利与否便了,不须多问。”滕芳道:“唔,不然,方向不同,所事各异,若不说明,怎生向本命推断?卦虽占出,如何解诠呢?在下却不会学江湖骗人的。”(今江湖中无不习此种口诀,原来是滕芳作俑。)一席话,将妥姑问得水澄澄两眼只好白瞪。老婆婆道:“俗语说得好,问医不瞒医,问卜不瞒卜。先生是江湖散淡人,没的管人闲事,俺索性告诉您罢。”滕芳道:“对呀!必须说明,方好解断哩。”

    于是老婆婆滔滔汩汩,将凌鲤亡命病困,结识吴半生,因入大姚山许多情节一说。又道:“俺儿回家来,便时时念诵吴半生之惠,后来闻得吴半生称兵,他便要赶去相助。呵唷,这作乱造反,是玩的么?亏得老身不允,并妥姑苦苦相劝,他方才稍为安生。不想前几日吴半生特遗书币,请他去助一臂之力,说现在永绥城不破,全仗一好汉雷扬,想请俺儿去,除掉此人,即便遣回。书词十分恳切,说他若不去,便是忘恩负义。俺儿一见此信,那生牛性儿,便怎的也拦不住咧。惹得他妹儿妥姑,几番哭劝,他都不听。如今正火杂杂地寻朋觅友,安置俺母女家事,敢怕就要走哩。”说着老泪涔涔,被面而下。(插叙凌鲤回家后情节,简净之至。)

    妥姑不由玉颈低垂,长吁口气。膝芳听了,暗暗诧异,便随手布卦,沉吟道:“此行倒还安稳,只凶险之地,不宜久恋,若早早回头,还不碍事。”几句模棱话说过,一望天色,业已掌灯时分,便摒挡起辞道:“在下人地生疏,还须早去觅店。”不想老婆婆见滕芳词态不俗,便道:“小村中没得店的,先生不如在此歇一宿,晚饭后给俺小女占占命如何?”滕芳听老婆婆说凌鲤之事,正要再探探究竟,于是谢一声,欣然落座。老婆婆母女踅出,膝芳独坐,思量一番倩霞,望着壁剑,只管沉吟。

    不多时老婆婆端得饭菜来,滕芳用罢,老婆婆便将妥姑命造说出。滕芳随口道:“呵唷!这卦命,俺既遇着,没别的,老奶奶须破费点,寻常卦礼,是不成功的。”(不知江湖猥琐神情,作者从何得之。文人笔端,信无奇不有。)老婆婆笑道:“您只管放心,给你加倍数儿就是。”滕芳道:“此命宜夫宜子,富贵十全,终受皇封,克享大年,端的是位夫人之命。但是少年时,稍有不遂心罢了。”几句话不打紧,倒像瞎猫撞着死老鼠,一口正着。后来妥姑,身适逢春,可不正是位诰命夫人!当时老婆婆喜道:“果如老先生金口,且是好哩。”谈过一回,业已初鼓敲过,老婆婆道了安置,自行回内院。
  
  这里滕芳,想起自己胡诌,暗笑一番,也便和衣卧息。一时间念头如潮,再也睡不去。直至二更后,方要蒙眬,只听嘭嘭一阵扣门,有人喊道:“娘,睡了么?孩儿回来咧。”滕芳料是凌鲤,不由欠身倾耳,便听得老婆婆一路窸窣踅出。方开大门,便噪道:“鲤儿呀!这时光你结束得如此整齐怎的?”凌鲤道:“孩儿只今便别母前赴永绥,且到屋内细谈罢。”老婆婆颤声道:“你这孽障,真怎么好。怎又大黑夜里走呢!”于是一路足音,直趋内室。

    这里滕芳便耐不得,不由跃起暗想道:“他家有此宝剑,这凌鲤究是何等人?俺且觇觇再讲。”怙惙之间,悄步至内院墙下,凝听半晌,只闻得一家儿语音,并老婆婆洒涕之声,苦于不甚清膫。但闻凌鲤笑道:“俺不遇这野丫头,还须过两日再走哩。”滕芳一听,摸头不着,便索性足下运力,一跃而过。伏窗一觇,只见一条汉子,瘦棱棱面颊,骨相精劲,身格虽不魁伟,两只眼却委实有些精神,业已氍笠行膝,匆匆行色,方叉手站在老婆婆面前。妥姑坐在榻头,却默默沉思。

    滕芳料是凌鲤,不由暗惊道:“此人气慨,端的是我辈,却如何想助逆苗呢?”沉吟之间,便见老婆婆泣道:“你去志已定,俺也没法拦你。但须切记今日卜卦之语,早早回头。但是你方才说什么野丫头,听得人糊里糊涂,到底是怎样回事呀?有你这生小厮,便遇着野丫头,并且人家走路,干你甚事,要你猢狲似厮趁同走?半夜三更价,跑来混我。”

    凌鲤笑道:“娘还没听清哩,今索性说给娘罢。便是俺今天访友回途,路经屈屈店,那里距咱家不过十余里,俺因口渴,到一家旅店中略为歇坐吃茶。还未吃得一杯,便听店人乱吵道:‘这位大姑娘,好大气性!俺不过因你没行李,略问一声,本是开店规矩,没说旷外的话呀。’俺跑出一看,却是个少年女子,生得精神容貌,警慧非常。并且结束劲健,身佩宝剑,只背一小小布袱,乍望去竟似江湖角妓,(即卖解女子。)正扬起眉头,气得脸儿飞红,和店人相吵。俺一看,觉得此女来路别致,便走上喝斥店人。

    女子也喝道:‘可是天高皇帝远,这里近贼苗窝儿咧,你们直如此欺生。’这时店客也便哄一声围拢来,大家七嘴八舌,一阵喝斥店人,却都光着眼呆瞅,互相诧异。纷纭之间,有一店客微语道:‘这姐儿(俗称角妓也。)准是新来的生虎儿,无怪说话硬梆梆的。’女子听了,忽的张目一瞟,便有一股精锐神光射出。俺见此光景,如何不省得!凡稍习武功的人,也能看出是同道人,何况于俺。于是俺上前挥退众客,命店人引女子入厢室歇坐,可巧这厢室正对众客之室。

    还没一盏茶时,忽听女子娇叱道:‘鼠子敢尔!’‘嗖’的声跳出,就窗下捉住一少年客人:手起一拳,但听少年‘呵唷’一声,顿时吐血满地。原来众客俗眼,以为那女子定是角妓,在对室前挤眉溜眼,装些厌物相还不算,那少年客人,自以为是个漂亮脚色,竟踅近窗下窥伺起来,所以女子顿时用起武。当时众客自知理屈,忙上前排解,扶开少年。女子喝道:‘你听仔细,俺是北省武功专家,漫游至此,你等休瞎摔眼睛,自寻苦吃。’说略一跺脚,阶石绽裂。”

    滕芳听了,不由暗忖道:“北省武功专家,不差什么,您都晓得,这女子可是那个哩?”沉吟之间,凌鲤接说道:“当时大宗一见,无不吃谅,便哄一声缩回客室。女子冷笑,方要回身,俺便大笑道:‘姑娘本领,委实的有讲究。但论武功,在下也略明一二,不知可否赐教叙谈?’俺因他口吻间谩骂贼苗,因也说道:‘看起来究竟北省刚劲,惯有能人。若俺黔楚地面也言姑娘这般本领的人,还不致便遭贼苗蹂躏哩。’”妥姑听至此便道:“哥子说反话甜人家作甚?”
  
  凌鲤道:“妹子且下听罢。当时那女子见俺这般说法,顿时一望俺,笑道:‘怪不得看足下气度,与众不同,既是同道,何妨叙谈。’说罢侧身肃客,十分大方。俺暗揣此女,既非猥贱,又行径离奇,便接谈后处处留意,果然被俺一席话套出底里。原来他欲显奇能,要单身去探永绥城,伺便儿刺杀吴半生,方见他本领惊人哩。”老婆婆惊道:“哟!真也称得起野丫头哩,但是你管人家闲事作甚?”

    凌鲤笑道:“娘好糊涂,俺不是去助吴半生么,怎的是闲事?当时俺虽吃惊,却面上丝毫不露,便趁势就他口气,扯了一路顺风旗。大概说俺久恨贼苗,正想去为国除害,今逢同志,正好一路偕行。大约是吴某当死,方有此巧遇。他听了果然大喜。但是俺究不知他本领怎样?若是平常,俺也没工夫去理会他咧,他一到永绥,自然就是死数。不想设词挑他比试武艺,他欣然不拒。当时俺两个一路拳脚,这一交手,俺越发须设法摆布他咧。原来他身手捷疾,竟是绝好的剑术,他这一去,吴半生便交代咧。

    却有一样:气力稍弱点。俺自忖就店中除杀他,许多不便,因假作大喜道:‘姑娘如此本领,合该吴某命尽。事不宜迟,咱们便连夜价兼程赶去,早得成功,岂不甚妙?姑娘在此相候,俺回家略为安置,即刻便来同行何如?’因前途数十里,须经苇花港,此处出僻人稀,俺正好结果他。去见吴半生,这进见礼儿,倒也别致。”

    妥姑听了,方哼了一声,老婆婆早悲喘喘地道:“鲤儿,你快别胡闹咧,他自赴永绥,便死掉,却怨他的命,你何苦半路伤天理?你不说去助吴半生,只除掉雷扬便转回么,怎的什么事都管起来?既如此,俺越发不愿你去咧。”说罢挥泪不止。滕芳不由暗想道:“好!原来凌鲤如此歹毒,今遇着俺滕二,没别的,咱须玩一下子。”思忖间凌鲤顿足道:“娘莫着急,俺也不一定杀这野丫头。”妥姑大怒道:“你待怎的?”(只一语而妥姑正大警慧之性如见,盖疑其兄或存不洁之念也。)

    凌鲤道:“噫,妹子也来咧,俺倒成了贩不是的客人咧。俺说不定杀他,是因他本领委实可爱,他如听俺的话,去助吴半生,俺正喜之不迭,如何还杀他?(凌经此恶已定,宜其后来丧身也。)只好临时相机而行了。”母女听了,还苦苦拦阻,凌鲤如何肯听?便道:“母亲不须挂念,俺不久便回,今取得宝剑,俺便去咧。”说着,身形一动。滕芳赶忙回步,跃过墙,还听得老婆婆道:“鲤儿,取剑仔细些,休惊了人家卖卜先生。”

    于是滕芳忙入室歪倒,顿时叉手舞脚,给他个鼻息如雷。果然不多时,烛光一闪,凌鲤推门踅入,有意无意地向榻上一瞟,骂道:“这狗头睡相,倒像他娘的死尸。”说罢匆匆取剑,拔步便走。便听得老婆婆长叹送出,并掩门之声。这里滕芳更不怠慢,一骨碌爬起,跳出院墙纵目四望。他这目力,非同常人。能在水底视物,何况夜间还有疏星光亮。便见正南上一条黑影,箭也似急,滕芳脚下一加紧,直跟将去。顷刻之间,已到一处小小村镇。
  
  这时街柝隐隐从夜色苍茫中传出音来。膝芳料是屈屈店,方念道:“凌鲤这厮,货夜诱人女子,无论怎样,便该杀掉。俺在这里结果他,再去看那女子是何等人,岂不便当。”想罢略驻足,方要扯刀,只见凌鲤稍为四顾,就镇外短林边,轻轻一拍掌,便听林内掌声一应,突的一个俏丽倩影飞出,低问道:“凌爷么?”滕芳猛闻,大惊之下,又喜得暗跌脚道:“惭愧,原来是他呀,虎狼烟瘴之窟,他竟自单身闯来,好志气,好本领!为你这野丫头,却累俺滕二充趟远军哩。”惊喜之余,便暗暗去作准备。读者试思这俏丽黑影,不消说自然是倩霞了。
  
  原来倩霞自见遇春相邀之信,一团高兴,真有天来大,方暗悔自己出京稍早,误却遭遇。正思量飞赴北京,以便从军,不想被其父兜头几句话,羞得无地可容。当时默然退去,越羞越气,不由愤然道:“难道臭苗子窝儿,便是龙潭虎穴不成!俺偏要自去一趟,显显本领,省得连俺父亲都奚落俺。”气极之余,小眼眶内,还洒了几点愤泪。于是暗暗摒挡,捱至当夜四鼓后,悄然出寨。

    本要直奔黔楚,去刺杀吴半生,特是女孩儿心思弯曲,顷刻间又怨及遇春,暗叹道:“不想杨爷也小觑俺,俺既先回寨,自然说明俺失陷遇救等事,今来书中何必又提?你既小看俺,俺偏去显显手儿,将来你等没到敌界,俺已将吴半生杀掉,那时才写意哩。”如此一曲折,所以先赴北京,经略府中方有夜留刀束一段事。当时倩霞作用既毕,更不耽延,便连夜出京,直奔黔楚。一路上侨装无定,或扮丐女,或扮村姑,所经之处,倒也没人理会。

    这日来在屈屈店,忽逢凌鲤,却被人顺口气套出底里。因凌鲤本是英雄人物,倩霞女孩儿家,乍涉世路,如何不落圈套?所以顿时引为同志,慨允偕行。恐夤夜忽去,扰店人追寻,所以和凌鲤约在短林相候。当时凌鲤应声道:“叶姑娘真是信人。趁晓色未分,咱们便去罢,赶到芦花港,天也亮咧。俺是本地人,都明道径,此间山溪险恶,不同北方宽敞大道的。”一路胡噪两人厮趁而南。

    倩霞略问永绥光景凌鲤含糊应对,却肚里暗笑。两人步履,一样的倏忽若飞,少时忽闻水声汤汤。这时天光业已拂晓,倩霞仔细一望,面前横现一条大河。上有长桥,飞虹跨彩,沿岸芦苇,丛杂杂密若无地,晓风一吹,真个花浓雪聚。倾耳一听,鸟雀不闻,旷荡荡一片水乡,好不僻寂。凌鲤踊跃道:“已到芦花港咧,咱们且就桥亭稍息何如?”倩霞点头,两人联步登桥,忽闻桥下“泼刺”一声,似乎鱼跃。(伏笔。)

    凌鲤笑道:“没的天要落雨,怎的鱼儿不安生起来?”(那知恰是水底鱼的哥子,一笑。)说笑之间,两人步入桥亭,相与歇坐。倩霞翘首南望,只见山川莽荡,另有一番雄阔气象,不由雄心勃然。回顾来路,却笑道:“经略大军,不久当必经此,岂知咱两个暗地去作先锋。”说罢手拊剑柄,河风一吹,宕起几缕香云,好不意气飞扬,丰姿如画。(传神在阿堵中。)凌鲤却笑道:“什么鸟经略?配用得起咱们两人。”说着削骨脸一沉,目光一闪,很透着尴尬。
  
  倩霞诧道:“凌爷此话怎讲?”凌鲤冷然道:“什么讲不讲?依俺看,咱们虽同赴永绥,却另有一番事作。你那腐主意,只好打叠起,不但打叠起,还须翻个个儿。咱们就此去助吴半生,好多着的哩。”说罢跃起,“嗖”一声掣出南精剑,哈哈大笑道:“俺凌鲤便是吴半生的死友。今日之事,不得旋踵。叶倩霞你怎说?莫误程途!”倩霞猛闻,大怒道:“原来你这厮竟是贼党,你如此相儿,来吓那个;”说罢抽剑大喝道:“你狗一般的人,俺没暇污剑,快滚去罢!”

    原来倩霞自恃本领,那里将凌鲤放在心上。不想凌鲤一咕眼,纹丝不动。于是倩霞大怒,双足一进,抱剑于怀,略略一探身,这便是剑法中对敌的规矩。因剑法不同别的武派,虽是用武,却寓礼让之意,就仿佛古人较射的意思。当时凌鲤,如何不省,便提剑长啸。趁旋身之势,一跃出亭。足还未落稳,便觉眼前白光一闪,赶忙一侧,倩霞一剑劈空,趁势一矫身,来了个莺梭织柳式,“唰”的声一道电光,直奔桥下。

    凌鲤喝道:“那里走!”语音方绝,早飞临当场。彼此一开门户,两柄剑便如神虬夭矫,顿时恶狠狠杀在一处。起初还有人剑可分,末后但见白气森森,一缕一团价搅成一块,两下·里不由各自吃惊。顷刻之间,恶战百十回合。这时倩霞未免气力稍弱,鬓汗津津,下沾香颊。凌鲤大悦,使出浑身本领,一柄剑风雨般直裹将来。正在得意,只听有人悄垂道:“好没出息,一个魍魉似的汉子,却使出吃奶的劲头儿来奈何人家女孩,真透着不够朋友。”

    两人猛惊,百忙里眼一望,却不见人。这当儿性命相扑,又不暇仔细四望。正这当儿,又听得道:“噫,你瞧好笨蛋,几乎挨人家女孩儿一脚,这是何苦呢。”接着又鼻里一笑道:“这几招更不象话咧,可惜绝好的南精剑给你用。”凌鲤一听,不由诧极。怙惙之间,手势稍慢,倩霞一剑削去,竞几乎正中左胁。凌鲤忙闪之间。便听得桥边有人哈哈大笑,接着大呕道:“朋友,别不害臊咧,依我看你给我两耳光,饶过我罢!”

    这时两人一路颉顽,恰到桥下,凌鲤再也耐不得,便“噌吰”声虚晃一剑,跳出圈子,喝道:“咱们争斗,姑且消停,俺倒看看这是那个王八蛋。”一言未尽,只听桥孔边道:“别骂,触犯吾神,该当何恶?”说着桥孔边丛草水藻忽的一分,端正正露出具花花绿绿窑变似的大面孔,顶了一头绿水沫,只露着灼灼双眼。两人一见,都猛然一退步。凌鲤是猛见怪物,出其不意,倩霞却审音辨貌,梦想不到是滕芳追来,且又恰当危急当儿。两人略怔之间,滕芳且会作耍,故意价两手抓岸,蹒跚而上。

    这一副神情,好不可观,一件落拓大布袍,拖泥带水,瓜皮小帽,扣到眉头上,一条曲辫,蚯蚓似拖向脑后,腰间破带,束着一双鞋子,足儿一扬,却光溜溜的。一路咕咭直跳至凌鲤跟前,手持打卦板一拱,道:“在下张铁口,那会子叨扰尊府,不曾拜见主人家,尚祈恕罪。”凌鲤仔细一望,可不正是那卖卜先生!当时匆忙,不暇细想是怎么回事,只当是他也起个黑早儿,恰好又遇着,于是喝道:“你不去趁生意,为何鬼祟粜在此相戏!”一言未尽,只见滕芳直抢上来。

    正是:且喜婵娟巧遭遇,何妨游戏显神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四回:赴大姚无心逢贼侦,激滕芳改计刺苗渠。
  
  且说滕芳见问,龇牙一笑,文诌诌踅近前便是一躬道:“俺并非相戏,实见这位姑娘怪可怜的,您老高抬贵手,他便过去咧。你二位桥亭中一番交代,俺也听得。俗语说得好:河广不碍船,路宽不碍车。各走各路,再好没有。叶姑娘要毁吴半生,当不住您老保吴半生。却有一件,须到那里战场上,正大光明的分个上下,方是丈夫作事。如今横不榔子,没人之处,拦住人家姑娘家,大杀大斫,呵唷!王胖子跳井,恐有些下不去哩。俺张铁口既遇着,安能坐视?没别的,看俺个小脸面,放过他罢。”(滕二顽皮之态,写来好笑。)说罢肩头一耸,连连作揖。

    这一来,凌鲤若是老阅历家,看此光景,早就明白了咧。因来人若非具十二分本领,断不敢这当儿贸然出头来作鲁连。却是凌鲤生牛性儿,见不及此。当时仗剑怒喝道:“休得多话,还不给俺滚开!”滕芳笑吟吟连揖道:“得咧,俺的凌大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务必求您看俺薄面,那里不是交朋友哇,俺江湖生意人,冲州过府,那里不到,只给您传个响亮亮的大名,就有咧。”说着一仰绿花脸儿,小鬼一般。凌鲤越怒,明晃晃一扬宝剑道:“怎么你敢是要找死么?”

    滕芳一咕眼道:“噫,这把宝剑倒十分不错。”(挖苦之至,譬如赞人字写得好,但说墨黑也。)因大笑道:“凌大爷,你这光景,是一定不答应咧。依我看,还是就阶儿下的好,大家好聚好散,扯个淡,只当没这回事如何?”凌鲤大喝道:“放屁!”方要挺剑,只见滕芳双睛一瞪,道:“你这厮,好不中抬举!真是湖南骡子性,给脸不要。不要走,看淹法宝取你!”说罢左手虚晃,右手一扬,“啪”的声一物打去,正中凌鲤左颊。原来便是那副卦板儿,虽没什么分量,却是气力足得很。

    凌鲤左颊,顿时赛如火烧。你想凌壁虎出其不意,吃这横亏,如何容得?当时大叫道:“你这人如此鬼祟,定是叶女一党。”滕芳捋鼻道:“好小子,真明白过来咧。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滕家寨二太爷滕芳的便是。你家老太太倒怪好的,怎生你这浑蛋儿子,自家投浑水还不算,还要不害臊硬扯人,你真是人家对手么?二太爷如今看你娘面孔,饶你去罢。”说罢一回身,咕咭咭一路光脚板响,直奔倩霞。凌鲤怒极,挺剑便赶,滕芳道:“你这光景,咱们还须玩一下子哩。”
  
  说着一挥倩霞道:“霞姑娘且闪开,看俺打这囚攮的。”说罢一勒宽袖,扇起两只膊子,向凌鲤劈面一拳,回头便跳。那知湿地泥滑,“噗哧”声仰面栽倒,光亮亮脚板一扬,大叫道:“呵唷!跌煞咧。这一着不算数儿,你要打倒卧,也尽由你。”凌鲤一听,果然一愣,不想滕芳宽袖一舞,猛然跃起,不容分说,趁势一个鸳鸯脚。接着一回手,掏出短刀,大笑道:“来来来,你我且拚个三百合。”于是两人顷刻杀作一处。

    滕芳吆吆喝喝,一壁价口内乱噪,一壁价暗暗留神。见凌鲤一柄剑,虹飞电犁,青光煜煜,颇与寻常剑气不同,便暗赞道:“果然好剑!倒不可轻易去触他锋芒。”于是怙惙间刀法一变,专取轻迅隽巧之势,去蹈瑕乘便。两人这场战,便连倩霞边观,也几乎失声喝彩,于是轻躯一纵,挺剑相助。滕芳大笑道:“凌朋友莫怪,你既不害臊欺人家女娃子,没别的,俺们也学学草鸡毛,俩打一个。”于是短刀一奋,顷刻间急如风雨。这一来两下夹攻,顿时将凌鲤杀得手忙脚乱。好凌鲤全然不惧,使开解数,左格右拒。

    那知滕芳好不促狭,既有倩霞挥霍应敌,他这短刀,便专以向敌人屁股后去找岔儿,左一闪,右一晃,只给他个死求白赖。不消顷刻,竟闹得凌鲤难顾其后。情知不敌,只得卖个破绽,趁倩霞一剑斫空,翻身便跑,就岸左芦苇深处只一钻,躲得去了。倩霞不舍,方要赶去,滕芳道:“算了罢,这都是一百个用不着,俺见了你,便大事毕咧,咱且向桥亭细谈罢。”于是两人重复踅入。

    滕芳且不派语,先取了腰巾揩净面目,又将鞋子穿好,然后脱下长衫,就亭栏吹晾。自笑道:“万般事不是利八头干的,俺三弟水性,便那等妙相,俺虽稍习,就差得多咧。一藏桥下,就闹得泥母猪一般,鞋子一甩脱落,累俺摸半晌,所以淹索性系在腰中。”说着一望倩霞,笑道:“霞姑娘你使得好性儿,险不曾急坏人!亏得俺还没料错,向这一路赶来。你的六主意,俺已从凌鲤口中窃听而得,志气虽好,无奈行不去。如今一切不提,咱们就此回老家是正经,那时大家商量妥,再去从军,还怕误了杀叛贼么?”因将自己特来相寻之意一说。

    倩霞听了,却撅着嘴默默不语,一壁价颠弄短剑,半晌脖儿一挺,眼皮一抬,重复低下,恨恨道:“都是这该死姓凌的这一耽搁人,不然您也错过去咧。”滕芳暗道:“好!这倒有意思,他还觉得俺跑的路近哩。这妮子好不倔性,俺且哄得他肯走回路就好办咧。”因笑道:“霞姑且漫闲话,咱们快快回寨为是。”倩霞头儿一扭,冷笑道:“不不!”滕芳一怔道:“霞姑别玩笑,你这般说,俺老远的,干什么来咧?”

    倩霞道:“俺那里晓得!可是您说的好咧:河广不碍船,路广不碍车,各走各路,再好没有。”(复笔一字不移,妙妙1绝肖女郎尖利香吻。)说罢索性娇躯一转,面朝亭栏,老实实给滕芳个脊梁骨。(绝倒。)招得滕芳几乎要笑,暗道:“这妮子须顺毛扑撒,方成功哩。”因大赞道:“好志气!军中将弁,都似你如此勇往,还愁不马到成功么?但是事贵三思,策宜万全,你只身入虎穴,委实危险。好在俺从北京南下当儿,经略就将起马,如今咱回头迎去,投军从征,何等妥当!俺索性也同去,又有俺三弟并杨时斋等人,大家同征,何等热闹!俺一面寄书回报尊大人,他老人家也放了心咧。本来强你回寨,觉得有些白不赤的,如今这一变通,面面圆到。好姑娘,你是机灵人,想没的说了罢。”说罢自以为这一下子自然将倩霞扣牢咧,欣喜之余,无意中猛然站起。
  
  那知倩霞掏性,羞于回头,听滕芳一路胡噪,又急又愤,正在八下里不合辙儿,猛听背后滕芳站起,便以为是强来拉他,仓皇之中,不暇思忖,身躯一纵,向桥下便跳。亏得滕芳手疾眼快,一把拖住,倩霞且会撒赖,竟趁势一骨碌坐在就地,偷眼一望,滕芳已急得火燎猢狲似的。于是倩霞越得主意,索性云鬟一低,一颗头恨不得扎向前胸,竟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妙妙!英雄中有儿女态,方正合侠女性情,非如猥杂之作,写侠女一概似母夜叉也。)这一来不打紧,将个目无难事游戏三昧的滕老二,顿时弄得火气腾腾,连连跺脚,乱噪道:“霞姑有话好生讲,这就不像话咧。”倩霞一听,越发哭得抽抽搭搭。滕芳噪得紧,他越哭得凶,急得滕芳大汗直抹道:“你究竟怎样呐?难道俺来得不是咧。”

    倩霞哽咽道:“不须说咧,左右俺都是死数,与其回头羞煞,还不如在此投河。俺乍见您,只喜得什么似的,以为您知俺苦心,赶来相助,不想竟是前来逼迫俺。本来俺素日没甚孝敬到您跟前,也不敢痴心盼助咧。你如今既见着俺,总算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交朋友,也盖得下场去咧,便请您大驾速速回迎大军,省得误您天大的功名。至于俺的生死,无足轻重,并且不关您事。俺父亲等托您来寻俺踪迹,如今踪迹已得,您责任便已卸却。如虑回去无以为信,俺便给您件大大信物,此后咱相见更好,不相见是俺命该如此,您便请罢,功名要紧哩。”

    (一席话,快若并剪,爽若哀梨,若嘲若讽,极没情理,却有神致,将膝芳钳制得结结实实,激得焰气腾腾,安得不挤出下面奇文。而倩震之灵心慧舌,说来响亮轻圆,又如细雨打芭蕉也。用笔至此,神乎技矣。)说罢又明晃晃一闪短剑,顿时鬓边散垂之发割下一缕,赌气子掷给膝芳道:“您如以此物还不足为信,只好剪俺髻儿咧。”说罢樱唇一撇,就要放声大哭。(炒妙!撒赖得娇憨如画。)

    这一厮赖,顿时将滕芳塑在那里。待要放他去,又着实危险;待要强他回头,又着实不成功。若真个拿回信发,更透着不像话。左右思维,只急得在亭里乱转。倩霞俊眼暗膘,越发呜咽有声。只见滕芳猛一顿足,大笑道:“得咧,霞站真有你的!俺本是叫你跟随俺,如今剪断截说,掉个转儿,俺跟你去,便天大事都结明。”倩霞听了,一抹眼皮,不由嫣然一笑,道:“真个的么?俺先谢谢您。”滕芳道:“不须谢,少挖苦俺两句就是咧。”于是倩霞站起,深深一福。又拴起那缕发缠在髻上,(细。)然后两人相与坐下。

    滕芳道:“凌鲤这人,尽也是条汉子,论武功,也是我辈,只可惜明珠投暗罢了。”因将在凌家卖卜闻密跟来一段事一说,因道:“俺梦想不到,他所图之人便是你,真是巧遇明。”(本是膝芳寻倩霞,反被倩霞约将滕芳去,情节变幻,笔亦活跳。)倩霞道:“正是哩,只是您出京时光,可曾闻经略府中有什么动静么?”滕芳听了,顿忆都人哄传经略夜得刀束之事,不由拍手道:“不须说咧,这又定是你干的事。”

    倩霞抿嘴道:“您说是淹便是俺,(作者点明节目处,无一直笔呆墨,不可枚举,善读者自得之。)您想俺束儿上,业已说得响当当,那有回头之理。今得您相助,真好极咧。将来功成后,那无名氏,便说是您,俺不过赌口气,还想争名夺利不成。”滕芳笑道:“且莫闲谈,你的主意,是赴永绥先杀吴半生。但俺风闻吴半生,是策应大姚、龙母两山,行踪倏忽,不一定便在永绥。依我看,用釜底抽薪之法,简直的径赴大姚山,刺杀石三保。巢穴一乱,永绥之围自解,其余群苗一慌手脚,大军赶到,自然不劳而定,只就是烦难些罢了。”

    倩霞听了,只乐得一张樱口合不拢来,道:“妙妙!您这主意,俺何尝没思付过,只愁着山路不明,难以涉足。”滕芳道:“不打紧,到那里再相机行事。”两人一番说得入港,便匆匆站起。这时长衫业已晾干,滕芳仍累赘赘穿起来,便相与离桥亭,直奔大道。方走得十余步,滕芳忽笑道:“还忘掉一件要物哩。”于是回身,就桥下寻起卦板。倩霞笑道:“丢掉罢,什么要紧?”滕芳也不答腔,忽一纵目,只见桥左岔道上,远远一带芦苇丛,只管起伏,便似是水蛇钻行在内,顷刻间,已到半里外。(伏笔。虽没水蛇,却有河鲤,一笑。)当时滕芳也没理会,便和倩霞匆匆前进。
  
  这当儿楚南一带,纷纷扰扰,溃兵乱民,合了伙儿东抢西劫,因此村墟道路间,十分萧条。所过之处,不断地有逃民客民成群逐队的来往。当地关津人等看得不耐烦,见滕、叶两人,只当都是逃难的,便也没人盘诘。却是一路上,早闻得大家纷传永绥雷扬怎的困守危城,并石姑姑怎的淫杀许多凶事。两人听了,不胜愤激,因地势不熟,只得直扑大道,耐心行去。虽说是大道,若比较起北省道路,也就相悬得很。一望榛莽,岐途错出,有时节峰回路转,还须绕个之字道儿。这时春末时光,业已炎熇非常,骄阳既不可当,湿郁尤不可耐,偶然风吹过,都热烘烘的,惟是草木丰缛异常。却有一样:大道往往沮洳纵横,丛草深荟之间,涉足一有疏忽,其中所藏毒蛇,顿时便咬。

    两人一路上,好不艰辛,倩霞一无难色,捷步如飞,十分踊跃,滕芳不由也提起气来。一日贪赶程途,竟误撞入岔道,周折十余里,方合官道。恰好距道不远有家山店,两人踅入,就食稍息。其中也有三五客人,都走得疲乏乏的,正在柴棚下大家就食,见了两人,彼此一招呼,各自就食。其中一客嫌饭粗,方要喊店主,一客叹道:“我劝你将就些罢,咱在这安稳所在,吃碗安稳饭,还不是天堂里么?像永绥左近人,享得着此福么?”因笑道:“你要享口福,快刷刷脸子,整整衣帽,找石姑姑去,真是吃什么有什么。可有一样,你要没驴大……”忽一眼瞟着倩霞,忙干咳两声,然后道:“恐怕盛饭家伙,还坏掉哩。”(谓丧躯也。)

    一客道:“真个的,咱们逃出时光,俺听说黄乡绅的小公子,只有十六岁,也被石姑姑掳得去咧。”那客道:“正是,如今石姑姑越发凶淫,当日长水崔乡绅怎样死掉,你是知道的。现在他又新标花样,兼掠幼男美童,以恣其格外之欲。你想幼男中得甚用?他却有一种摆布法,便是聚拢幼女,盛装赤体,和幼男置在一室,却没人监守。除那桩交媾事外,其余抚抱调笑,任意戏弄,一概不禁。直待幼男兴发如狂,不复可遏的当儿,他却将出一匙秘药,给幼男吃下,然后他方捋衣上场。据说这时幼男及锋而试,真个锐不可当。因其天全力全,元气融洽,石姑姑受用起来,觉另有一种难言奇乐。更且秀色天趣,发于自然,决非壮夫所能比拟。却有一样,这幼男便如被烘的糖花一般,只此一度,精力全竭。间有调养不死的,不过十分之一。你说石姑姑不该万段么?”

    又一客叹道:“如今贼苗石三保,也越发凶得可恨,糟踢妇女,一语难尽哩。今听说额经略将到,方稍稍着忙,大姚山各要路,都防守得严密密的咧。”滕芳等方一倾耳,又一客笑道:“且吃饭毕,趱路要紧。昨天俺一忙慌,便误走岔道二十多里。”倩霞因道:“怎的此地道路这般难行。”便自己误走岔道一说。

    那客道:“您们幸亏一路来都走大道,还不算难行。若由芦花港岔走桥左小道,(略逗节目。)那才上定当哩。一路上爬山越岭,都是蛐蜒窄境,错非俺本地人,三转两晃,便迷蒙咧。你们又有女眷,越发不成功。却是由小路到大姚山,近得四五日程途哩。”(隐逗下文。)倩霞听了,也没理会。滕芳随口道:“想从此到大姚山,一路道径,都这般难走了?”一客道:“北方人,看不惯此间道路,这如何算难走?若到大姚山中,没有向导,是寸步难行的。”倩霞听了,不由一怔。少时饭罢,众客踅去,这里滕、叶也便给资出店。
  
  倩霞一路沉思,滕芳也默默低头。走了里把地,滕芳偶一回头,恰好与倩霞目光相值,两人不由“嗅哧”一笑。滕芳道:“你猜俺想什么?”倩霞道:“无非是揣念大姚山中道路。”滕芳道:“正是哩。”倩霞笑道:“不必多虑,到那里再见景生情。况且见景不如听景,他们虽说得大姚山几有具茨山七圣皆迷之势,恐也未必哩。便是果不易入,总还有土人,可设法探问。如其人可用,咱索性用为向导,还愁杀不得臭苗子么?”滕芳踌躇道:“便是如此,定法不是法,临时再说。即如俺来寻你,那里想到反随你来?可见凡事皆不能逆料的。”(微逗下文失陷事。)于是两人一路踅去。

    转眼四五日,已距永绥百里之遥。途中人烟,越发稀少,时有苗兵散队,往来出没。两人也没暇理会,却是距两人一二里远,总是两三苗人,或土著人,相与偕行。(来了。)一日两人正走之间,忽听背后哭喊救命。急忙回望,却是土著庄农男妇两人,披发跣足,没命地跑来。男的三十余岁,衣服质朴,背一件大筐笼,里面夹七杂八,都是日用器物,并有破衣等物掩盖其上;那妇人是二十多岁,也生得笨实实,蓬头撒脚,背负包裹。滕、叶方一怔,男妇两人早抢到跟前,喘吁吁跪在地,向后乱指。滕芳忙望去,便听丛草中一声喊杀,虎也似撞出四五健苗,各挺标枪,如飞赶来。滕芳大怒,拔刀迎上,略一挥霍,众苗已跌跌滚滚,便相与呼啸一声,兔子似跑掉。滕芳大笑道:“原来臭苗子这等不济!”回身一望男妇,还战抖抖匍匐在地。于是和倩霞扶起他们,问其所以。
  
  那男子眼睛一转,垂泪道:“小人是此间土著,姓邱名乙,素以采山斫柴为业,养给家口。今因兵马荒乱,无从得食,素知大姚山外环,柴草极盛,更兼永绥长水一带,现因苗乱,柴价甚昂,所以小人夫妇想到那里去就食。方想由此趋一捷径,以省旅费,不想忽遇贼苗。若非您两口儿搭救,小人等便没命咧。”说罢直橛橛只管磕头。那妇人也牵了倩霞,乱拜道:“大嫂儿,俺先谢谢你。”(假憨掩奸。)滕芳忙笑喝道:“休得胡噪,俺两人是叔侄,也正要前赴大姚山寻一亲故。”那妇人喜道:“如此可好咧,咱们正是一道儿。”男子道:“你晓得什么,人家爷儿俩,走的是平坦大道,又不图省费,好跟咱钻山窟去?”(欲即先离之法。)
  
  滕芳这时将邱乙细一端详,确是质朴庄农,又有妻小同行,不由放下心来。便道:“此地的大小道路,你想是熟悉的了?”邱乙笑道:“俺是本地娃子,那得不熟。慢说这里,便是大姚山中,东西两寨,以至各山峒的道路,俺都滚瓜烂熟的。因往年俺未卖柴之时,曾跟山贩客人,挑过货担,那一年不进山两次。恐这会子,山中各首领还记得俺老邱哩。”
  
  滕芳听了,不由暗喜道:“俺正愁向导无人,这机会且是便当。且与他混熟了再吐衷曲。庄农人见不得钱,等俺以利赂之,使为向导,岂不甚好。”因笑道:“老邱,咱们今日一遇,也是缘法。你既明道路,咱们便结伴趋小径,总要快到两天的。”说着一望倩霞道:“你看如何?”倩霞正恨不得一脚踏到大姚山,且一旁属耳,已略明滕芳用意,因笑道:“好好!俺正走得心烦意不奈,如唐僧取经一般,多咱是个到哇。如今抄小道,却似取经回途,一过通天河,就得咧。”滕芳听了,哈哈大笑。那妇人只光着眼呆望;倩霞不由一舒粉臂,笑道:“大嫂儿莫吓得发呆咧,有俺叔侄同行,便是臭苗子尽窝撞来,也不要紧。”一言未尽,只见滕芳恶狠狠瞪了倩霞一眼,又忽的腾身一跃,倩霞大惊。

    正是:畏途将就偏详度,陷阱在前可奈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五回:逞雄心两侠入危途,摆疑阵二憾探秘计。
  
  且说滕芳恐倩霞语不检点,露出底里,忙用目示意,不提防一脚踏入丛草中,只见“嗖”一声,由草中跃出一物,红而且亮,浑如棒槌形,一迭尺把高,转入深草,所以滕芳猛惊一跳。邱乙道:“此名红罗蛇,歹毒无比,秋深毒积,通身便映出白点儿,故得此名。”倩霞笑道:“真是殊方异物,竟有此怪蛇。”邱乙笑道:“这算什么,姑娘若到大姚山中,须要留神哩,真是奇虫毒豸,无所不有。单是各种毒蛇,便说之不尽,最奇的有称人蛇,长数尺,斑烂如锦,遇人便跃,倘高过人顶,其人定死。在法须拎物高抛,大叫道:‘你高不如我高。’其蛇应声便死。又有一种方蛇,乍望去,俨同块肉。所过之处,草木都焦,凶得很哩。”

    倩霞道:“如此恶地,不知苗人们怎生居处?”邱乙道:“这便应了俗语咧,一方水土一方人,他们毒狠之性,本近禽兽,不但不畏,反设法捕捉各种虫豸,没毒的夹生便吃,有毒的配制毒药,淬砺刀弩,好不凶实。”说着忽愤然道:“也不知老天生这类恶苗作甚?但份北京皇帝一生气,(庄农口吻。)天兵到来,杀个罄净,方痛快哩。”滕、叶听了,越发心下贴然。際芳道:“别闲谈咧,趱路要紧。”于是邱乙踊跃前导,一行人野赶行去。
  
  倩霞落在后面,一面走得飞快,一面和那妇人言三语四。妇人竭蹶前进,冷不妨足下一蹶,便笑道:“噫,你看你姑娘尖瘦瘦小脚儿,便像站都站不牢,走起路来,却飞快。俺这大脚,倒不成功。”倩霞因戏道:“既是小脚好,你当初为甚不缠裹呢?”妇人道:“说起此话,俺就恨煞俺姨妈咧。俺娘家姓方,俺小名俊儿,据俺娘说,俺小时节,真长得玉娃娃一般。”倩霞听了,“嗤”的一笑,便道:“怎样呢?”

    方氏道:“算命打卦的,都说俺有个太太福分,至不济也是个秀才娘子,因此俺娘高起兴来,定要出落出落俺,以备大了作太太娘子。七八岁上,便给俺缠起脚,虽是好看,俺未免痛得哭天抹泪。一日俺姨妈踅来看望,见俺白尪尪脸儿,且前且却,俑人儿似的,便道:‘怎么咧,莫非俊儿害病来?’俺娘道:‘没出息罢了,不过给他缠缠脚,他便装这猴相哩。小时不收拾,大来管保修八家子不下轿哩。’俺姨母笑道:‘这倒不尽然,俗语说大脚夫人,八字撤开,掌起印来,方有威武。凭俺俊儿小模样,就大家抢掉帽哩。’

    俺听了大得其意,本来也痛得受不得咧,从此趁了俺姨妈口声,顿时撒了脚。(倒是个天足先辈,一笑。)俺妈没法儿,只得由俺。谁想到了选女婿当儿,却上了好体面大当咧。头一家求婚的,是个老乡绅,要续弦。那媒人一切都相中俺,只见了俺的脚,一笑而去,再不回头。到如今提起他,还恨得人牙痒痒哩。第二家是俺邻村孙大户的儿子,年齿相当,更有文名,那模样儿就别提多漂亮咧,还不转眼就是个小秀才么?只喜得俺一夜没合眼,反复思想,忽得一妙着儿。次日,老早盛装,更准备了一件长裙。

    果然不多时,孙家媒婆来到,相看之下,俺长裙曳地,端正正坐在那里,只给他个老和尚不动坛。以为是千妥万当咧,那知婊子媒婆更会促狭,他忽的端茶来饮,手儿一颤,“当琅”声杯落于地,恰好在俺裙边。他伏身拾杯,趁势将俺裙儿一掀,道:‘几乎沾了姑娘裙儿哩。’但是这一语之后,他回身掩口便走,就此通没下文。这当儿俺娘知因脚大没人要,好不有气,便将俺数落得眼大鼻小。俺这时方知上了俺姨妈老养汉的恶当,(故作粗鲁口声,以坚人信。)却是后悔无及,时常气得俺抱了大脚啼哭。

    那知自己这一闹,更糟咧,张扬得左近村落,都知俺大脚有名,竟齐头二三年,没人提亲。俺妈一气,便将俺配给邱乙天杀的咧。可也好,真是命宫注定,恰好他靠卖气力跑道路吃饭,那一天都须用脚程,俺和他相助过日子,倒是疲驴对破磨,都仗着大脚蹬踹哩。却是俺好端端一个夫人娘子,被俺姨妈轻轻几句说掉,如今想起,如何不恨他呢!”

    正说得热闹,邱乙回望笑道:“傻老婆,别胡咧。今夜这宿站,还须宿在表弟家哩。咱便坐他船,由大沙溪直奔石门谷,岂非又近一程。”倩霞听了,虽觉好笑,却暗喜他夫妇诚朴,因笑道:“大嫂儿,你走不动,俺背你一程何如?”方氏道:“唷,不当家哗拉的,罪过罪过。好姑娘,你当俺真走不快么?”说罢咕咭咭两只光脚,一路好跑。
  
  这时四人前后厮趁,须臾踅过二十余里。只见迎面一座极峻的坡垞,便似小山一般,其上树木森森,迤逦甚远。便有一道潺湲小溪,纵金戛玉,由垞趾曲曲流出。倩霞喜道:“这溪水如此清亮可爱。”于是大家走临溪边,各自掬饮几口。倩霞却临流照影,抿抿鬓角。(娇态可掬。)方氏却咕咚声放下包裹,竟就溪水,连洗带漱地闹了一阵,索性一屁股坐在就地。邱乙喊道:“快赶路罢。”正说之间,方氏肚内咕噜噜一阵山响,便唾道:“没的你要赶齐化门去哩,(京官趋朝最早,谓赶齐化门。故京师谓行走慌忙者,有此谚语。)俺肚儿却不答应咧。”邱乙道:“你这老婆,只顾嘴头儿。”于是拉滕芳相与歇坐,便由筐笼内取出气蛤蟆似的几个蒸馍,一面自吃,一面递给方氏。

    方氏道:“唷,你可应了俗语儿咧,上炕认得白脸的,下炕认得黑脸的,怎的不让客人吃呢?”说着拈起两枚,直送到倩霞嘴上。倩霞一望滕芳,早拈起一枚,咬掉半个咧。因邱乙先自吃下,所以滕芳竟不致疑。当时倩霞也便吃过。邱乙一面大嚼,一面指溪水道:“这条小溪,便是大沙溪的下流支派。此间看来,阴沟一般,那知上流却汹涌得紧。由此垞度过,便是赴大姚的小路了。”

    滕芳点点首,于是四人依然起行。穿过一带短林,渐次登垞,曲折良久,小溪或隐或现,却闻得潺湲不绝,到垞顶一望,但见林岩杳冥,却见东南偏,隐隐水光,蜿蜒如带。邱乙指道:“那便是大沙溪,据说是发源于大姚山阴哩。”少时下垞,于是邱乙踊跃在前,果然路熟得很。但见他穿林拨莽,滕芳等望去,直疑没道路,不知怎的,三转两晃,他偏得诘曲小径。沿路那条小溪,也便渐渐宽展,与一行人若即若离,十分有趣。
  
  滕芳便瞅空儿一拉倩霞,低语道:“咱遇的这向导倒委实不错。”(且慢欢喜。)正说之间,恰好踅近溪湾,只见从上流冲下两个尸身,一男一女,都在少年,衣服连结,一俯一仰。那女的长发四披,瓠犀微露,还似乎含笑一般。滕芳一见,不由诧异。邱乙却唾道:“又是一对儿不害臊的!爷台你不晓得,此间地近苗区,颇染异俗,这男女定是相悦之至,情到极处,便出此一途。以为是归极乐,大解脱,再不受人世相思之苦。这还不足奇,更奇的是,此溪中时有漂来木板,板上赤条条缚定男女二人,男的定规是死就成的,女的却活跳跳爬在死男身上,不住地娇呼救命。若一遇人,还能得生。这却是男女不端,被两家族众如此处置的。原情度理,总归于男子引诱,所以发觉后,便置之死,女的却如此漂来,任其生死哩。”

    方氏道:“依我看,这处置法,却不公平。难道那事儿,是一个人办的么?”大家听了,各为一笑。少时这小道越入越深,两旁丛篁密菁,阴森映蔽,高如升坂,低似钻窟。不多时转入一条深沟,巉耸土崖,壁立千尺,偶一问答,回音响震,极窄处四人顶背相望,势须鱼贯。这时骄阳如炙,忽的十余里外,涌起一片轮困乌云,长风一吹,势如乱絮,顷刻间垂垂四布。果然不多时蒙蒙细雨,落了一阵,远望雨脚,还白茫茫平插下去。(写景甚工。)倩霞一掠发,笑道:“好凉爽。”一言未尽,但听前途訇訇磕磕似雷非雷。

    邱乙惊道:“了不得,快些躲避。”说着连跌带滚,便爬土崖,直上丈把高,方据树蹲稳。于是滕、叶也如法而上。只有方氏,刚爬上几步,一不留神,仰巴叉栽将下去。亏得倩霞重新下来,扶挽他同升上去。方才站稳,只听“哞”的一声,一股白茫茫山水,可着沟灌将下来,飞波浪,冲得拳大石块好似弹丸。水的余势,直激上数尺高,距四人据处,只差尺许,却是顷刻间,便已过尽,沟内依然是净沙硬地。四人逡巡踅下,邱乙道:“走这路儿,就是山水讨厌。前途云势,定有大雨,所以展眼间便灌下来。若不躲得快,便是识水性的,也须丧命。因这水力量大得很,便是石撞崖碰,也须骨碎肉糜哩。所以走此路,非俺土著不可。”
  
  一路闲谈,不多时踅出深沟,陡的眼界一阔。只见林木蔽天,雨后清光如沐。转折之间,溪声刷耳,竟忽的横在前面,水势宽浩,竟如河汊一般。邱乙笑指道:“您看这溪,就是垞那面小溪,回环至此,便这样宽广了。若入了大沙溪,更有趣咧。”(清机徐引。)滕芳一望,且喜有独木小桥,于是四人次第踅过。望望日色,渐渐西矬,邱乙笑道:“咱们这一路跑得不善,距那垞已有八九十里咧。今晚到俺表弟家,恐怕还赶上他晚饭哩。”滕芳听了,觉他这一带还有亲故,定是庄农土著无疑,不由越发坦然。于是一行人循溪右疾步趱行,不多时,邱乙笑指道:“好了好了,这里已望见鸬鹚嘴的高树咧,俺那表弟便居那里。”滕芳随口道:“你表弟姓什么呀?作何生业呢?”

    邱乙还未应声,方氏却唾道:“他姓安,小名溜子,撑船过日,三十多咧,也没人给个媳妇。只有他那老不死的娘,还活得怪有趣的,便是俺缺德行的姨妈哩。俺表弟也是个半吊子脾气,略识几字,又会两手三脚毛拳棒,便时常价英雄豪杰的念诵。挣了钱,不说是积留着娶房家小,却掉着样儿供奉他娘。再不就是交朋结友,看人窘困,他就受不得,往往成串价钱叫人拎去。自己没钱用,便念诵什么君子固穷,俺也不知是什么痒痒咒?想是念诵了肚皮就不饿的。不该我说,那种人定规没成头,都是俺姨妈德行大修的。”说着一膘光脚板,突自恨恨。(讥讽安溜子,已活画出一义士性情,又出于愚妇之口,滕、叶虽机警,安得不入玄中?都为下文之步骤也。)
  
  倩霞笑道:“呵唷,大嫂儿这当儿,怎还不忘情足下么?”(趣甚。)大家听了,不由都笑。又走了里把地,忽闻一片棹歌出于前溪,歌杂土音,十分激壮,便觉水风激荡,两岸蒲芦猎猎作响。邱乙方一拍手,方氏却大笑道:“巧咧,真是说着曹操,曹操便到。俺一百年也识得溜子的口声,却是这会子那里撞尸去?”滕芳忙望,果见从上流蒲丛深处,一声“欸乃”,撑出一只小船儿,须臾至近。

    船头一个汉子,生得疏耸身材,重眉毛,削骨脸,两只鲜眼睛甚是精神。赤膊跣足,只穿条裤衩儿,头挽椎髻。乍望去竟如苗人模样。手持青竹篙,船上面置有笸箩。一手翳影,顺流容与而来,一见四人,似乎一怔。这时邱乙业已嬉开口举手乱招,那汉子忙停船笑道:“俺远望便疑是表兄两口儿,你早有信,说是远出生活,不想今日才到。却是这两位是何人?想是结伴同行的?”邱乙慌忙中不暇细叙,但有唯唯。那汉子也不甚理会滕、叶。(那知正是理会处。)方氏却乱噪道:“来罢,好极咧,俺正走得脚痛,快将嫂嫂撑一下子罢。”(绝倒。)说着就要向船跳。
  
  安溜道:“别忙,左右你脚是跑大咧,索性再饶两步,也不打紧。俺正去籴米哩,少时咱家中见是正经。”说罢竹篙一点,悠然而去。方氏骂道:“小猴儿,总是大巴子元帅似的!俺们罢了,怎的连客也不知款洽。走走,咱们偏搅他个马仰人翻。”滕芳随口道:“这便是你表弟安某人么?”邱乙道:“正是。爷台莫怪,俺们山野人,大半都木八棍子似的,就是心眼诚实些儿。”
  
  于是四人迤逦前进,不多时已到鸬鹅嘴,却是一片荒港,疏落落几户人家,都是渔人船户。安溜子数间草室,便在港头,据岸临水,好不僻静。原来这里便是入大沙溪的要路。再看那水势便猛得紧咧,其中大石林立,略如险滩,一片奔腾砰啪之声,远闻里余。这时溜子门前,正有一老妈妈倚门闲望,生得笨笨实实,气貌华腴,不像贫家老妇。方氏望见,便如飞先跑过去,不及寒暄,先低低数语,然后拉了老妈妈,高声说笑。

    老妈妈一面笑颔,那副贼灼灼眼光,早向滕、叶打了一转,忽大笑道:“原来有贵客到咧,又是俺甥夫妇的恩人,真难得!怎的溜子呢,难道他籴米去,没相遇么?”一路胡噪,邱乙等已都踅到。于是大家厮见,相让而入。院内前后室,尽也宽敞,邱乙这时便作了半个主人,便将滕,叶让入前室,自和方氏随老妈妈踅进后。膝、叶两人一面缓衣歇坐,便听得方氏叽叽弧呱,乱述途中一切情形。
  
  老妈妈也絮絮两家许多琐事,真如至亲乍见光景。惟有倩霞,只觉这老妈妈鬼头鬼脑,便向滕芳悄语道:“您看这老妈妈子,倒生得两只贼眼。”滕芳笑道:“村庄人看人直勾勾的就是了,你看那方大嫂,还不像母夜叉么?”两人一笑之间,恰好邱乙踅入,拍手道:“巧得紧,俺表弟也正要赴山中,寻觅土苗,同捕蚺蛇,恰好结伴哩。”滕芳喜道:“如此更好,他于山中道路,想越发熟悉了?”邱乙慨然道:“他往年入山,几乎丢掉性命,才搏得熟悉道路。至今提起石三保来,他恨不得生嚼了他哩。”

    滕芳欣然道:“却是为如呢?”邱乙道:“便是石三保那厮,贪货无餍。因俺表弟曾得一绝大蚺蛇,他劲说捕蛇有禁,夺下蛇还不算数,定要捉杀俺表弟。幸得有人先透消息,方保无恙。如今好多年,事儿冷咧,所以俺表弟又想去干旧营生。”正说之间,安溜子一脚踹入,大叫道:“好狗娘养的石三保,表兄你提此话来,俺今晚须气得少吃两碗饭!那当儿俺虽跑掉,却累俺两个好友都死在他手,俺那一刻忘掉他呀!不过孤掌难鸣,又没机会。如今只好盼望经略兵到,杀掉他咧。”说罢一握拳十分恨恨,便略询膝、叶行踪,拉邱乙道:“表兄你别装客,快助我收拾晚饭去。”一路嬉笑,两人踅出。
  
  这里倩霞便向滕芳悄悄计议一番,滕芳沉吟道:“且稍仔细,左右今晚宿在他家,俟探确此人再露底里不迟。像邱乙夫妇,本是咱无心相遇,又一路上那种质朴光景,是不会有差的。”倩霞笑道:“正是哩,俺只看那方大嫂儿,便放一百个心。再者咱们来意,鬼神不觉,难道石三保有什么耳报神,便遗人赚致咱们?(孰知有出意料之外者,看滕、叶何等仔细,而不免入陷者,由三保计密,逐渐而来,无迹可求耳。)依我看,竟不必踌躇咧。”

    滕芳听了,却一抬头,恰好方氏在院内吵道:“表弟呀,明天俺们到石门谷便由早路咧。你这船定要赶撑回来的,石门谷米贱些,你何不籴些来呢?”溜子道:“这那里定得,巧咧,俺还寻人捕蛇去哩。”一言未尽,只听老妈妈喝道:“你这逆子,胡说的是什么?还不去伺应客人。”溜子听了,顿时悚然,滕芳不由暗暗点头。果然不多时掌上灯烛,邱、安二人,穿梭价端上饭来,溜子致辞道:“家母老迈,不能奉陪,野人粗粝之供,便请胡乱用些罢。”

    滕、叶谢一声,大家落座,一面吃一面谈话,那溜子词气爽朗,提到大姚山道路,熟悉非常。膝芳有意看他意思,便将所闻捕蛇一节又一提。溜子听了,果然慷慨激烈,拍案道:“俺只恨自己本领太弱,不然早去结果了石三保咧,还容他今日如此披猖!”膝芳听了,不由称赞几句。须臾饭罢,大家坐谈一霎,邱乙道:“明天还须趱路,早些安置罢。”于是和溜子踅出。这里滕芳目视倩霞道:“你看怎样呢?”倩霞道:“没岔呀,咱早吐底里,大家计议起来,岂不早安心些。”滕芳点首道:“俺自有道理,且歇卧一霎再讲。”

    于是两人对榻歪倒,倩霞颇觉困乏,不由睡去。及至一觉醒来,忽见滕芳笑吟吟推门而入,向倩霞悄语道:“这事儿没岔咧。”因如此如此一说。原来滕芳三不知去踅向后室窗外觇听,恰值老妈妈数落溜子道:“你明天早早回船是正经,既险遭过石三保的毒手,又去涉险捕蛇作甚?捕蛇还不可,你时常念诵报仇,只好俟我死后,由你性闹去,这当儿快收此念是正经。”溜子听了,只有唯唯,却不由慨然长叹。不想都被滕芳觇听来。(觇听者方诩得人隐秘,那知正因此堕人术,机心相角,正没底止。世事类此者甚多,可为世情人道。一叹。)当时倩霞大悦,跃然坐起,方要细商行止,只听后室内一阵大哄,两人大惊。

    正是:机心角逐无休歇,恶计安排特密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六回:鹿芝坪奇观藤棒舞,石门谷误饮柳花香。
  
  且说倩霞方要细商行止,忽闻后室内,方氏呻吟成一片,接着老妈妈噪道:“不打紧的,这是忽犯痧症,吃些败火药儿就好了。甥儿呀!你快取些凉水来。”于是邱乙应声,匆匆跑出。踅经前室窗外,滕芳便问道:“方嫂儿怎么咧?”邱乙道:“犯痧咧,明天趱路,还是累赘。”闹过一阵,也便安静下来。(方氏之用,原为扮作夫妇,以杜人疑,其用既毕,故伪局中自卸去。此非写三保定计周详,正见陷滕、叶之不易,是谓对面写法,然解如此用笔者,定是名手。)
  
  这里滕、叶悄议一回,欣然自得,只等明晨,倾心相告。一宿既过,次日晓色甫分,溜子业已结束停当,整好舟楫。大家厮见了,却不见方氏。倩霞道:“方嫂儿呢,怎的还没扎括出来?”邱乙道:“他去不得咧,痧症转痢,只好暂住这里。”说罢匆匆便要相让起行。滕芳这时话到咽喉,再也咽不得咧,于是慨然正色,向邱、安两人一说来意,并自己和倩霞姓氏。又道:“此去刺杀苗渠,便是你两人向导之功,也就非小,将来经略录功,定赏官职哩。你等如不愿去,也不必强勉,凭俺两人本领,也自会计较得来。”

    邱乙听了,方在一怔,便见溜子扑翻身便拜道:“原来滕爷和叶姑娘是如此大人物,俺安某也因旧恨,思杀三保,今捕蛇之举,正要趁便窥伺三保。说什么向导之功,总之大家为国除害罢了。”邱乙道:“正是。今晚到石门谷,再细商进行之法,现在各山隘,盘查内地人甚严,须仔细哩。”滕、叶听了,都各欣然。于是相与登舟,溜子弄篙一点,逆流而上,好一片峻急水势,衬着两岸风光,甚是有趣。却是滕、叶无心领略,一会价肚内盘算,一会价向邱、安问问山中情形,并永绥战事,两人或语或默,颇有条理。
  
  逡巡之间,日已过午,便就船中炊饭一饱。溜子笑道:“来得慌忙,没携得酒,石门谷有种酒,名柳花香,端的好味道哩。”邱乙笑道:“表弟馋虫发动咧,真个的,你那酒友陶一妹,还住在那里么?”溜子道:“人家卖酒生意好得很,怎的不在呢。”因叹道:“此人也是穷骨头,和我一般,只要意气相许,漫说千金急难,便拚掉性命,只如寻常,不然他酒业早已致富咧。即如苗乱初作时光,他还有桩快事,便是石三保所派支队暗探四五人,曾到石门谷去吃酒,不知怎的,露出马脚,都被他设计擒杀咧。”(偏以此等语动滕、叶,妙妙!)滕、叶一旁暗听,不由相视点首。
  
  须臾饭毕起行,帆势一转,风急水迅,日光将没,早已行抵一处山址。远望去双峰插汉,含砑若阙,曲径盘纡,杳不可际,溪流至此,越发峻急。邱乙拍手道:“到石门谷咧。”因遥指一条山径道:“咱们明天便由陆行。”滕、叶仔细一望,只见山址下一带人家,随山势为高下,疏疏落落,十分有趣。小儿女见有客舟,都野鹿似地光着眼乱望。
  
  这时溜子业已择避风处,将船泊好,先匆匆取出酒瓶,向邱乙笑道:“咱可要去润润渴喉咧,没别的,有烦老弟烧烧晚饭,俺便寻陶一妹沽酒去。他那里若有新鲜野味,俺便取些来过酒。”邱乙笑道:“你去只管去,莫被主人拖住灌醉,倒将俺们干起来。”溜子道:“得咧,你虽没要紧,难道俺就忘了贵客么?”一路调笑,即便登岸。

    倩霞眼望他残阳在襟,顷刻转入深菁不见,便道:“这陶一妹莫非是女人家么,怎的安爷又呼他为朋友呢?”邱乙笑道:“唷,原来姑娘不晓得,此间风俗,往往男取女名,或名某妮某娃,不一而足,据说是取其易于生长之义。”(女人家结友,叶姑娘以为奇,不知今妇女解放,专讲交际,而朋友之道,乃不可问,使倩霞见之,又当诧绝也。叹叹!)倩霞笑道:“究竟取这名儿,沾些软媚气。此人语貌间,定带些女人腔儿。”(反振下文,绝倒。)邱乙听了,“扑哧”一笑,便忙忙整治晚饭。
  
  这里膝、叶却登岸信步流览,一面指点风景,一面谈论此行得人,功成有望。滕芳叹道:“你看此间地势,业已山似锋芒,水如汤沸,若深人大姚,还不知怎样险恶哩。将来经略大兵深捣苗巢时,恐怕还用得着安、邱两人哩。”(旁笔微逗遇春访甄正叔一段,而写来泯尽痕迹。)倩霞跃然道:“正是!如此说,咱们此行得两向导,还不止刺苗渠的首功哩。亏得俺一气便连您也引将来,这会子保管不叫俺回滕家寨咧。”(回顾有情,又绝肖女郎乘喜反唇之口吻,而反逗下文之妙,更不待言。)

    滕芳听了,哈哈大笑,无意中一拊腰囊,触着卦板,不由笑道:“这副行头,还是俺在寨临行时,俺三弟因病得发闷,亲手择湖边大竹,给俺削成的。(筋节处,以闲语出之,惟作者擅长。)不想凌鲤那厮,倒挨了他一下子。”两人说得高兴,迤逦散步良久,方寻只路。经过人家,妇孺等见倩霞风姿,都相顾喷啧。去船不远,却见大树下一家门首,有两个孩儿,收晒得鱼网,一言不合,顿时打得跌跌滚滚。

    滕芳踅去拉开,漫问道:“你们姓什么呀?”那小孩儿猛见生人,拔脚跑入门,却就门缝偷眼乱瞅。大的道:“俺便姓柳,叫阿根哩。”滕芳一笑转步,忽觉内急起来,四外望,恰好距那家数步之遥,有处黄茅野厕,因向倩霞道:“霞姑且自回船,俺去去就来。”踅到厕边,一望里面甚污秽,没奈何,攒眉解带,只听“啪哒”一声,卦板脱落,因忙忙拾起,随手儿插向厕簪,匆匆入内。事毕出来,百忙中也便忘取卦板。(伏线。)
  
  及至回船,那一片苍然暮色,已自远而至。倩霞正和邱乙在船头闲望,滕芳道:“安爷还没来么?”邱乙道:“正是哩,俺饭熟多时咧,莫非陶一妹不在家么?”正在张望,只见远岸上两人,于于而来。邱乙诧道:“一妹也来了么?哈哈,今夜定有酒吃咧。”倩霞好奇,听得一妹两字,急忙凝眸。不多时,溜子携酒,一跃登船。随后一人,生得黄肿膨脝,油晃晃一张大脸,麻而且扁,身躯笨拙,瘊蛤蟆一般,却搧起两膊,似乎很有力量。手拎一藤食盒,相继而登,便是陶一妹。倩霞猛见,几乎大笑,忙引袖掩住口。

    这里溜子已放下酒瓶,邱乙七手八脚地接过食盒,便由溜子给滕、叶指引起来。于是大家施礼,各道倾慕。一妹道:“陶某久慕……”溜子摇手道:“免客气,免客气!咱们知己相逢,且痛饮倾谈罢。明天入山,吃的是干粮,饮的是清水,钻的是山窟,睡的是草地,外带着步步留神,担惊受怕,便没得这般自在了,所以今宵定须痛饮。”一妹道:“小人闻安兄说起贵客来意,好生起敬。”

    溜子道:“得咧,俺没说别客气么?俺这船托你照管,以备俺们功成回头之用。你便是船主人咧,怎的主人不醉客,难道怕多吃了你的柳花香么?”说笑之间,邱乙已将酒饭就船头摆列停当,并将出盒中食物,大半是薰鱼炙肉之类。这时当月之上旬,一痕明月,早已冉冉东升,野风徐吹,烦热都祛。于是大家团团坐定,斟起酒来。滕、叶一路上既深信安、邱,一见一妹,那里还起疑念,又搭着成功在即,未免对酒开怀。于是大家举杯一声请,顿时都一吸而尽。

    却是百忙中,安、邱、陶三人,各由怀探取一物,如槟榔似含在口内。滕、叶也没理会,只觉那酒,味淡且醇,另有一种冲虚之致,十分可口。滕芳道:“端的好酒,因何名柳花呢。”一妹笑道:“俺这里有句口号,是不尝柳花酒,枉向石门走。此酒釀法,在柳花初作时,又搭着沙溪水甘洌异常,所以酒味独绝。却有一样,此酒有山中千日酒之力,极好酒量,不得过十余杯哩。”

    倩霞听了,只觉口内淡淡的,因笑道:“如此淡酒,便是尽一瓮,也没要紧。”一妹大笑道:“叶姑娘倒好酒量,但是须仔细哩。”(反言激之。)倩霞偏不服气,不待劝,便拉滕芳一气儿饮了十来杯。只觉口颊生芬,十分酣适。再一取瓶,一妹已悄悄藏过了,(只此已足,)正色道:“这当儿小人宁受惜酒悭名,也不让您用咧。等君等功成回头,再为痛饮如何?”于是大家一笑,匆匆饭罢。
  
  这时月色,越发水也似涵虚弄彩,衬着山川明净,令人意气轩昂。倩霞三杯落肚,奇气坌涌,回思自北京被挫后,一总儿心头闷闷,今奇功且喜可就,真快意得紧。(快意须防失意时,旨哉此语。)于是拍掌笑道:“俺自芦花港和凌鲤一场厮并后,一向闲得身儿发倦,趁此月明,待俺舞回剑,以作杀贼之气何如?”说罢短襟一翻,明晃晃抽出短剑,轻躯徐起,一跃登岸,剑光泼处,早丢开浑身解数。

    但见剑光月彩,浑身一片,其中裹着个丢秀秀的俏女郎,端的好个姿致:前超后越,翻若惊鸿,斜掠轻翻,宛同飞燕。剑花锴落,偏助成一片轻盈;虹彩缤纷,抛下了半天风韵。奔雷掣电,猿公值此也应愁;分风劈流,越女所传谁识此。何待空空一击,早巳气慑苗渠;即看耿耿神锋,行见威震群丑。正是:侠气千寻来倩女,盗珠身手不寻常。
  
  倩霞舞到酣畅处,真个人剑不分,惟见一团白光,浑浑浩浩,映得月色都有些黯黯不明。大家正拊膝默叹,忽见白光游龙似一夭矫,直奔一株老枫树,但听“喀嚓”一声,白光顿息,那上半树身,早虎倒龙颠似断将下来。就这声里,倩霞一跃上船,收剑掠鬓,“噗嗒”声跌坐下,(发作了。)笑道:“久不舞剑,今天两臂只觉软软的,也蹊跷得很。”滕芳跃然道:“俺也献回丑如何?”说罢站起,方要抽剑,忽的腿儿一软,重复笑眯眯坐下,道:“奇怪,真是俗语说得好,懒病招人。方才霞姑喊臂软,俺顿时也腿软起来。”

    一言未尽,只见倩霞杏眼一合,身形一晃,溜子拍手道:“着!着!”滕芳大惊之下,猛的悟过,大喝道:“无端鼠辈,安敢赚我!”尽力子站起,向溜子便是一拳。那知拳方打出,人也卧倒,顷刻沉沉冥冥,和倩霞都卧船头。昏迷中,似闻安、邱、陶鼓掌大笑道:“好难摆布的一对儿精灵鬼,错非咱等步步摆阵,一层层引将来,他那肯上钩哇?如今且连夜赶送去分赏便了。”于是拔锚解缆,闹了一阵。滕芳还微有闻觉,以后便一无所知,但觉浑身泰然,酒趣非常,越是模糊中心急要醒,无奈周公老头儿极力地向梦里拉,便天大事也只好撤手咧。(所谓事大如天醉亦休也。一笑。)
  
  便是这般光景,也不知历了几许时,猛的神思清醒,忙一睁眼,那里有什么安溜子、邱乙、陶一妹!但见自己和倩霞老实实被人捆定。左右一望,都是夜叉似的健苗,佩刀持枪,往来监守,并闻室外群苗杂沓,间有人探头探脑。滕芳情知被算,怒极大叱,两膊一挣,“喀嚓”声臂缚立断一股。监者大惊,顿时趋上四五人,重新缚好。这一哄,室外群苗便发喊道:“快报知石纥纥,再作区处。”即有两人,如飞跑去。正这当儿,忽闻娇叱道:“俺叶倩霞聪明一世,不想竟落鼠辈圈套。”滕芳忙望,恰好与倩霞目光相对,只见他颊赤如火,知气愤已深,不由想起自己一世英名,只急得叫喊如雷。倩霞道:“这都是俺误了您咧。”滕芳喝道:“霞姑莫这般说,难道俺拚不得一死么?”
  
  一言未尽,只听室外一阵脚步响,即有人喝问道:“此是咱家寨主敬慕之人,不可怠慢,快些去准备饮食,用毕起行。”群苗唠应声中,便有一高大老苗人,徐步而人,生得鹰鼻凹眼,白须蜩磔。手持粗藤棒一条,看神态倒很和气,却是双睛一闪,碧磷一般。原来此老还是石三保的族叔辈儿,在山峒中很有声望。却是他年老好弄符咒诸术,平时价借此消遣岁月,便如戏法儿一般,并非想兴风作浪,所以大家都以为他老而好弄,只拿他当个趣人儿。便是三保兴兵称乱,闹得乌烟瘫气,一总儿也没去请教他,好在他更不理会。当起事之初,他只付之一笑,却用藤枝上指浮云,微微太息。

    原来此老,有些先知道理。这当儿三保兵事正殷,骁悍各头目,大半调派各处,所以想起石纥纥来,便命他领人来此,接押滕、叶进山。此地名鹿芝坡,为大姚山背,距石姑寨甚是捷近。只是路径险得很,中有一要隘,名小天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瀑布悬流,汇为巨涧,涧水距人胙瓮里余,却折而南注,停为深潭,方广直如小湖,深不可测。那潭心却有一天生石矶,方圆面积足有四五亩,其上草木森秀,风景绝佳。石姑姑见此佳地,便在矶上建筑碉楼一座,高耸精美,自不待言。

    秋冬时置卒防守,与飞索桥为犄觕之势,若当春夏之交,便作一避暑之区,更为自己行乐的阳台,往往选置美男,裸逐终日。因此潭名浴日,这座楼也名为浴日楼。涧水峻悍,非舟楫可通,寨中置有活机布桥,随时舒卷,以通往来;若把来人藏起,任是飞鸟,也插翅难渡。(为后文滕荟救滕、叶伏线,更为破石姑寨张本,如名弈落子,都无闲着。)当时三保唤进石纥纥,说明:膝、叶来此行刺之故,现已被赚,命他到鹿芝坪接押进山,便到石姑寨来见我,以便说降他二人,以当臂助。

    纥纥微笑道:“好好。”老眸炯炯,一望三保道:“你近日事体,想越发忙咧。假如你不得闲见他们,赶早给我个信儿。”三保笑道:“现在军事得手,凌鲤前些天报秘后,又飞赴永绥,助攻城池,俺好端端在此相候,有甚不得暇见他们?”石纥纥白须一掀道:“好好,得暇见他们,更好咧。”于是藤杖一晃,跃然而出,招得左右都笑。三保素知他的怪脾气,也不在意,便默默打点一片说降言辞,这且慢表。
  
  且说石纥纥徐步踅入,还未开口,倩霞已气极,大骂道:“什么老臭苗子擅敢缚你姑娘,快给俺一刀,倒也爽快!”说罢极力挣扎,捆索要松。群苗方要抢上,石纥纥以杖触地,恨恨道:“人家是住不多日的远客,又是姑娘家,便是寨主还有敬意,你们绳捆索绑的,什么道理?凡事用不着瞎张罗的,他等该住十日,九日半也跑不掉,不然铁柜儿藏起来,也不成功。有我老人家在这里,便千妥万当咧。”说罢,举杖一拨,倩霞捆索脱落,方苦手足麻木,未能跃起,只见石纥纥嘟念两句,两臂上虽没绳,依然分折不开,只好气怔怔坐将起来。一望滕芳,也被石纥纥拨脱缚索,两人方对坐发怔。

    那石纥纥已如鲍老般,就屋中大跳良久,然后哈哈大笑道:“你两个莫怪俺寨主未能远迎,那来报的凌鲤,和安溜、邱乙等人,都是俺这里的人。须知凌鲤由芦花港小道奔来,早先到山了。”滕、叶一听,好不惭惶,细一揣想,定是桥亭中一席话,被凌鲤暗地听去。于是滕芳气得怪叫道:“凌鲤匹夫,真真可恨!他在那里?俺定须和他拚掉。”纥纥笑道:“如今用不着他咧,他自有他的交代。(语语含意。)咱们的交代,也该办之咧。”说罢一瞟左右,众健苗顿时横眉怒目,气势汹汹。

    滕、叶冷笑道:“你这阵仗,来吓那个?”纥纥笑道:“好好,你们且安静些,咱们好歹还须厮混些时哩。今俺寨主在寨专候,便请饭罢快行,巧咧半道上还有好玩所在哩!”一路胡噪,便连群苗也都不甚懂得。这时左右便将饮食将来,滕、叶愤火中烧,那里下得咽?却不欲示怯于人,便由左右服事,努力一饱,石纥纥一旁只管微笑点首。
  
  须臾饭罢,便听室外铜鼓大作。纥纥笑道:“鸟乱的是什么?今天半路上,反正有自在尖站哩。”说罢挟杖前行,左右健苗,便各扶滕、叶随后拥出。滕、叶两人虽腿脚自由,却苦于两臂若缚,施展不得,抢攘之中,不由暗诧纥纥定有些鬼八卦。情知想跑不成功,转复坦然望去,但见室外群苗,共百余人,一色的标枪若林,苗刀似雪,前围后簇,中有两乘山兜儿似的藤坐具,一见纥纥,暴雷似一声诺。纥纥摇手道:“安静些罢,几步的道儿,还排场的是什么?”就这声里,便将滕、叶扶上藤座,一声号,滔滔便走。
  
  真个苗人行山,捷疾非常,但是纥纥仍不慌不忙,挟杖前导,任一行人竭力追逐,他只如没事人一般。倩覆望得,十分纳闷,没奈何,细观山路,暗暗惊心。只见窄径盘纡,错出于深林密菁中,直若无路,但觉越入越深,杳冥无际,那路势也便越趋越高。良久良久,忽见山势陡异,四面乱峰插天,攒锋簇锷,山风料峭,吹得藤座岌岌欲堕。便见纥纥举杖回招,大笑道:“前面不远,便是小天门咧,大家小心着。”
  
  众人应诺,随即长蛇势前后一字排开,蠕蠕然顶踵相接,势若凌虚。滕、叶方望得甚是有趣,只见对面两苗人,各举苗刀,凶神也似飞迎将来,大叫道:“寨主有要紧事驰赴永绥,命石纥纥不须赴寨,便就此间处置敌奸罢。”纥纥听了,尚未答语,群苗中转出两人,手持长刀,向滕、叶劈头便剁。但听“噗哧”一声,纥纥舞棒大笑。

    正是:畏途一入争生死,险状忽临软主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七回:滕叶被困浴日楼,凌雷大战永绥邑。
  
  上回书说到滕、叶老实实束手被剁,诸君尽多解人,谅不致替古人担忧。怎么说呢?若滕、叶就此交代,不但作者以前种种布局,白出几身大汗,并且此后许多奇事,怎的发生?作者虽笨,笨不至此,此等平常筋节,原可不叙自明,然而作书老例子,却免不得,也只好细细叙明了。闲话少说,且说石纥纥举杖一挥,将行凶健苗拨倒一对儿,舞棒大笑道:“慢着!人项一断,不可复续。你准知怎样处置,便这般冒失?”

    这当儿两来苗已惊得额汗如雨,急说道:“寨主便命将他两人暂拘置于浴日楼中,就命石纥纥在此看守,不得有误。”说罢,递过一枝木楔似的物儿,上面刻画着一行符记,这便是苗军中所用之令,如内地里契箭一般。纥纥信手接来,颠倒舞弄,然后传呼整队,转奔歧径。两来苗脚不沾尘,也便转回来路。
  
  这里滕、叶摸头不着,又不知浴日楼是何所在,只怔怔地由人撮弄去。但见这一转路,越发峻险。须臾忽闻沉雷似的涛声刷耳,极目望去,却见林影深沉中,一条条银光乱炫,又如一面玉屏,被树木亏蔽,不多时峰回路转,长林尽处,陡现一面峭壁,石气铁青,高可数百丈,便有一道瀑布,匹练似从壁顶飞舞而下,中经两折,蓄势甚劲。只觉水气濛潆,霏烟散雾,一直的泻落巨涧。那涧水被激,如万鼓骇震,急流箭驶,好不可怖。

    这当儿纥纥背影,早转入一团云气中,愈趋愈高,所经道路,仅堪容足。舁藤座的苗人,真有足二分逡巡垂在外之势,但是他神闲气定,腾踔若飞。滕芳不由暗念道:“苗人奔走山路,真是长技,将来平地之战,我军固操胜算,只是这入山捣穴,恐怕要费手脚哩。”正在沉吟,忽闻一阵铜鼓声,从空飘落,急忙一望,便见前面最高岭上,现出一座关隘,正当径口,两旁都是峻岩峭壁,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辔,纡余线路,直上青冥。早有虫儿似一队戍苗,蟠蠕然摆列关前,这便是三保所置守苗特来迎候。

    滕、叶正在纵望,便闻后队内相语道:“到小天门咧,今天到浴日潭,不过日平西时哩。”逡巡之间,一行人已迤逦而过。滕芳此时,处处留意,暗想这所在,非有剑术家没法夺隘,纵有千军万马,也只好徒唤奈何了。左右一望,却见关前许多黄茅房儿,便是守苗的宿舍。这当儿,戍苗头目早雄赳赳迎上来,验过木楔,即便放行。一行人曲折穿过,却循涧岸渐次而下。滕、叶纵目四望,又觉眼界一变。只见山田高下,弥望青葱,原来地势渐平,一般的也有山苗住户,往来耕作,于是大家气体稍舒。
  
  纥纥拄杖道:“左右没甚紧要事,赶獐似的怎的,且就此稍息何如?”众苗正跑得喘汗相属,巴不得这一声,于是一声号齐齐止步。就中抬藤座的健苗,早先将滕、叶放落平地,大家便攒三聚五,任意歇卧。苗子们天生粗野,又搭着仅围腰布,不穿裤的,这当儿横七竖八,任意偃仰,未免便有掀臀露阴的,甚不雅相。倩霞落落大方,倒没理会,纥纥却喝道:“滚开这里,当着人家妇女们,什么样子!”于是众苗各远远坐地。

    这里纥纥却笑问滕、叶道:“你们走得厌烦么?俺倒有一简便走法,只用俺一人,便服侍你们到浴日楼。他们这群摆设儿,直堪就此挥退。却有一样,你们小人儿们,却不许欺负我老头子,方才成功哩。”滕芳一听,方在诧异,倩霞眼珠一转,暗咬牙儿,忙应道:“如此甚好。”纥纥道:“好好,可知好哩,我老人家老胳膊老腿,却禁不起你一脚。我看你小小人儿,后发儿漂亮得很,少歹毒点罢。”

    倩霞听了,不由猛惊得一哆嗦,暗道:“好奇怪,怎的俺方想待众苗退后,一脚踢煞这老物儿,如何他便得知?”如此一想,觉纥纥这人十分古怪,不由水灵灵两眼,凝住不语。纥纥笑道:“俺老人家岂与你一般见识,你们如不信,咱且玩一下子。”说罢用藤杖就地纵横一画,口中喃喃数语,便招众苗说明自己押送滕、叶之意,因道:“你等如不信俺走法捷疾,但看现在之处是那里?”说罢就巽地上,掬土一扬,众苗和滕、叶眼光一眩当儿,众苗惊叫道:“好奇怪!这不是前途八步险的地面么?”

    滕、叶急忙一望,果然境界顿异,惊顾之间,众苗越发失惊道怪。纥纥大笑道:“只管人走路,难道不许路走人么?(奇语。即古所谓缩地法也。)脚底板舒齐舒齐,岂不甚妙?”于是众皆乱噪道:“你老人家连如此本领都有,料不致押送有失。既命俺转去,这差事干系,便都在你老人家咧。”纥纥道:“那是自然,你等回到鹿芝坪,见了头目,就照俺话交代便了。”众人一声喏,便要回步,纥纥指滕、叶坐具道:“这劳什子,如今用不着,也便将去。”于是舁座之苗,扶下滕、叶,和了大家便寻归路,顷刻间足音不闻。
  
  这里纥纥笑顾滕、叶道:“如今清爽咧,咱们自在走罢。”不想滕芳早打定主意,冷不妨向倩霞一使眼色,两个开腿便跑,一路飞行,转向岔道,顷刻间奔出十来里,方才驻足。滕芳道:“如今且喜逃掉,只两臂不得自由,且慢慢理会。”于是两人纵目四望,但见崖壑杂沓,歧路纵横,不由复相顾踌躇道:“今虽跑掉,却向那里去呢?”一言未尽,只听身旁有人笑道:“歧路之中,复多歧焉。你等因好胜一念,已入歧途,又要抛掉我歧向那里去?我早在此等得不耐烦哩。”滕、叶惊望去,正是纥纥,手拄藤棒,笑容可掬。

    两人见此光景,情知此老有些道理,不由悚然心折,便陪笑道:“如今悉听您指挥如何?“纥纥大笑道:“事事由东,为客的原该如此。事不宜迟,咱们便去罢。”说罢卓然立定,担起藤棒,命滕、叶前后站稳,各手攀杖端,嘱咐道:“谨闭两目,切不可偷视,此缩地大法,非同小可。”膝、叶听了,见他神情端肃,便也不敢轻视,只得一一如命。那知刚一合眼,便听得飕飑飕风声振耳,斯须间云催雾趱,觉此身飘飘,俨如蹑虚,又闻得波声春撞,起于足下。于是滕、叶大骇,手握杖端,不敢稍懈。

    少时觉波声转静,却微闻鸟语关关,并花香馥馥,一派草木微馨,参于鼻观。正这当儿,忽觉脚踏实地,纥纥将藤棒担得颤巍巍,却笑道:“好一双远客,却被俺一棒担将来,如今可以张目了。”滕、叶恍惚中睁眸一望,不由大惊。只见静悄悄一片石矶,树石森罗,花草纷披,四面水气涵空,渟泓无波,中一有楼,高耸精美,粗望去可十来层,楼之左右,有精室数楹,沙径绿莎,净无纤尘,便如内地里名园别墅一般。楼额篆书“浴日”两字,下款隐隐还有前任总督的大名,这便是因三保跋扈,原非一日,从前强吏,但以羁縻为能,凡有事儿,往往假以颜色,所题楼额,也是俯徇其请的一端,由某土司给与三保的哩。
  
  当时滕、叶怔望良久,相顾称奇。那纥纥却如没事人一般,便引滕、叶先就矶面循览一周。只见矶四面都是青石砌成,小堤一般,十分坚固。四外潭水沉沉,深碧可怖,不消说深不可测。滕、叶当此,如临异境,再看纥纥,白须飘飒,颇觉道气盎然,不由心头猛一清凉,觉争功好胜之念,顿然减却。滕芳慨然道:“此等所在倒很可习静学道,俺们便终老是乡,倒可省许多烦恼。”(语似彻悟,其实是一腔焰腾腾的也。人当失意时,往往作解脱语,正见其没奈何耳。)
  
  纥纥大笑道:“你等那里有此福分,且享几日清闲之福,也就罢了。”说着一望滕、叶交臂光景,便笑道:“索性俺作个人情,叫你等舒齐舒齐。”于是藤棒略摆,滕、叶两膊上顿时如释重缚。倩霞先乐得抡拳踢脚,盘旋一回。纥纥道:“不要儿戏,且随我登楼,看看你们住室。”滕、叶一听,只当是拘锢起来,不由相顾一怔。纥纥笑道:“既到此地,由你们性儿游散,我老人家,谁耐烦管得许多。”方要拔步,只听潭岸上,鸽铃清越,直上半天,纥纥道:“送膳的来咧。”滕、叶一望,果遥见一群苗人,各携膳笼,其中两苗,似乎善泅,方共负布桥,牛腰似一大卷儿,意思要浮水过来,安设布桥,好渡余众。方要雀跃入水,纥纥连忙举棒止住,接着抛棒入水,一跃而登。

    倩霞失声道:“啊唷!”一声未尽,只见纥纥水嬉人儿似地直漂过去,便听得群苗乱笑道:“您老这把戏,多些时没施展咧,真好玩得紧。此后传餐,倒省俺们许多手脚。”于是七手八脚,将所携膳笼交与纥纥,一哄而去。这里纥纥飘然渡转,滕、叶两人望得目定口呆,早将欺侮人家一片心老实实收拾起来。于是大家相与登楼,纵目一望,但见群峰浮翠,潭水澄空。若非楚囚恼人,倒很是无边风景。当晚滕、叶便食宿在楼,纥纥自在楼旁精室中趺坐安歇。从此滕、叶两人,神不知,鬼不觉,被困浴日楼中,这且慢表。
  
  但是石三保好端端地在石姑寨专待滕、叶,为何忽驰赴永绥呢?原来因探子探得额经略大军不久便到雷门崖,正临赤霞关,为建瓴之势。又从中途分长龄一军,直趣龙母山,去援松桃厅、正大、嗅脑三城。偏搭着凌鲤赴永绥,依然战雷扬不下。吴半生两山奔走,势不能专在永绥,百忙中杜照等守长水,却被本省续发官军战败两阵。石姑姑欲趋助长水,又恐凌鲤独力,有失攻取永绥之机。特地专人到山,请授机宜。

    一片紧报,夹七杂八,顿时将石三保弄得不知怎样才好。他本是粗莽人,沉吟一回,不由大怒道:“好个雷扬,直如此张致!看光景俺须亲去一回,好歹趁敌人大兵没到,力破永绥,方有根据。若待他鸟经略一到雷门崖,分头遣兵,便不妙了。”算计已定,便忙忙召集头目,吩咐他们小心守山。又选健苗千数人带领了,风风火火杀下山来,真赛如魔王出洞一般,一路上铜鼓震天,刀枪耀日。三保全身盛装,铁胄短甲,头戴翠羽,高坐在四人亮舆上,督队而行。左右二百名山魈似的亲卒,左是标枪,右是排弩,好不凶实得紧。
  
  按下这里,且说雷扬等,困守多日,与石姑姑屡次厮杀,也没胜负。因雷扬顾虑城池,便不肯和石姑姑尽能争斗,况搭着永绥文武,视雷扬若婴儿之恃慈母,惟恐他万一有失,那还了得。因此每次交锋,孔铨必亲临城头,睁得两眼黧鸡似的。但看雷扬稍却,他的手儿,定从司金吏夺金乱鸣。有几次雷扬劝道:“总镇不必如此,俺有时微却,正是取势想制敌,今一概鸣金,几时能杀贼哩?”孔铨听了,当时虽也自笑,但一观战,还是手不由己。

    本来石姑姑骁勇非凡,和雷扬厮并起来甚是惊人。有一次鱼梭到处,竟将雷扬帽儿打歪,(虚写雷扬守城战事,是有笔法。)所以孔铨万分仔细。这日雷扬正在巡城,只见数百苗众,一字排开,鼓声起处,闪出一个精悍瘦削的汉子,倒提长剑,大叫道:“那个是雷扬?且来和俺凌鲤厮并三百合。”说罢长剑一摆,神光四射。雷扬一望剑气,不由失声道:“端的好剑!这是那个?”左右惊告道:“雷爷仔细,此人姓凌名鲤,绰号凌壁虎,本领出众,便是吴半生的死友。现在方由大姚山到此,闻他赴山当儿,却在半途中识破一双侠气男女,这男女两人,想入山刺杀三保,被凌鲤赚出底细,由间道入山先去报告,大约这两人定遭陷阱。还有传说是额经略先暗遣来的,可也未见一定。”

    雷扬道:“额经略堂堂正正大军,想不能行此侥幸之计,即或有此事,这双男女,定是侠义之辈,倒可敬得很。”左右道:“此事甚确,闻得三保赚致那双男女,便在大姚山背后僻道,石门谷地面得手哩。”(闲闲一语,已为下文滕荟访滕、叶伏线。)雷扬怒道:“如此说凌鲤这厮,甘心助逆,正当杀却了。”左右道:“闻得鲤凌甚是一条好汉,却因逃难病困,几濒于死,感吴半生推解之惠,所以结为死党。他本领既高,又得了一柄锋利名剑,所以雷爷端须仔细哩。”正说之间,凌鲤在城下业已跳踉大叫。

    雷扬大怒,便率领手下精卒,抢出城来,两阵对圆,各约退左右。凌鲤一望雷扬气概,也自吃惊,便喝道:“雷扬,你困守危城,真个不知死所。你未沾官禄,何苦为人出力?俺凌鲤既来,你决难幸生,却是俺看你是条汉子,手下留情,放你去罢。不然你便与俺结个生死之交,共图豪举何如?”雷扬大笑道:“你这厮既没廉耻,又昧大义,但感人推解之惠,便投身逆乱,古来义士,断不出此。但俺念你是报友情切,还有侠客之风,只是背却君亲大义,真真可惜。你能觉悟,便当飘然远引,俺不迫于你,已是格外相看。俺虽武夫,却略明立身大节,你细细想来,当知自愧,如何还敢牵人入浑水呢?”说罢正气凛然,山也似抱刀站定。

    凌鲤听了,大怒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烈士之风,端在意气相诩,你胡噪的是什么?”说罢一翻身便开门户,左手虚撑,剑锋回缩,作一个灵蛇收信式,浑身精神,顿时内敛,反木橛橛似偶人儿一般。俗语说得好,利巴看热闹,行家看门道。雷扬一望,早知是太乙剑法。这路剑钩拦劈剁,另有十二种意外毒着儿,全是蓄足精神,猛然便发,稍不留意,便要上当。

    当时雷扬朴刀一按,身形一迟,也取个鸷鸟藏爪之势,猛然一挺腕,分心便刺,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雪亮刀尖,已距凌鲤肚肋分毫之间。凌鲤木然,还纹丝儿不动,却左手一扬,“哧”的声剑锋跃出,便有青莹莹一道光彩。大家眼光一炫当儿,却闻“铮”的一声,雷扬刀尖,却斜瓠似被削落一段。好雷扬!趁势一翻手,向凌鲤左髁削去,凌鲤健跳一闪,冷森森剑锋,已到雷扬背后。这一来,雷扬一个箭步,突的闪开,两人互易方向,齐齐翻转身,相距咫尺,各摆兵器护住面门。两军望得,都为骇然。
  
  这叫作大交手,在剑法中最为厉害扎实,因几于肉搏一般,没些回避,倘或手眼身法步一有参差,立见生死哩。当时雷、凌只一交手,不由互相惊服,劲敌当前,岂敢怠慢,于是两下里各逞奇能,大战百十回合。却是雷扬百忙中还须顾忌凌鲤剑快,只得施展开轻妙工夫,处处留神,一柄刀翻飞上下,堪称敌手。正杀得难解难分,那知孔铨手儿又痒不可当,城头上早又鸣起金来。于是两人罢战,各自回军。
  
  当晚孔铨攒眉向雷扬道:“今石姑姑力攻此城,已不可当,忽又来一凌鲤,真真可虑。”雷扬道:“总镇且耐心,俟额经略大兵来,雷扬无城守牵挂,定能捉石姑姑等。况且近日长水那里,我军得手,此间敌人,或有变动,亦未可知。今不宜与彼蛮战,且固城守就是。”孔铨听了,只有唯唯。果然连日不战,一任苗众城下叫骂。石姑姑有时高兴,便盛装跨马,在城下耀武扬威,督众力攻。雷扬随处守御,甚是得法。
  
  有一日雷扬夜晚巡城,忽见东南角上,一群栖雀惊飞不定。雷扬暗想城东南角下,原多树木,今栖雀夜惊,定有人扰。正在沉吟,忽见深树中,似乎火亮儿一闪。雷扬大惊,赶忙率众趋赴东南,仔细一望,也没动静。凝驻良久,却微闻城下沙沙作响,似乎轻车儿碾行沙径一般。因问左右道:“你等听这是什么响音?”左右道:“城下此间土质最松,獾狼之类,往往夤夜爬穴儿。况值此尸骸暴野当儿,一定是爬钻穴窟,啣拽尸肉。”正说之间,音响渐大,又似乎许多鲜蟹,乱爬空瓮,沉闷闷发于地下。

    雷扬细聆,甚是焦躁,便索性跃下城,伏地一听,不由大惊。一声不响,急匆匆缘城而上,便带领二百精卒,悄悄出城,直趋距城东南三四里外,就深菁中伏定。同时拨百余人,就音响发处竭力挖掘。分布停当,雷扬在深菁方伏了半个更次,便听音响发处,精卒等一阵喧呼,接着隐隐有格斗之声,顷刻便静。雷扬喜道:“果不出俺所料!可恨逆苗,竟有这般毒计。”一言未尽,只见东南上火光腾踔,势如长蛇,便有一队苗卒,火杂杂顺风杀来。雷扬大怒。

    正是:攻计千般难制胜,守方一着已争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八回:感意气长兴斫阵,得警闻三保下山。
  
  且说众卒见果有敌警,便要争先抢出。雷扬喝道:“妄动者斩,但听俺口哨为号,方许杀出!”说罢率众急伏定。顷刻间苗卒抢近,共数百人,一色的标枪竹矛,风卷而过。火光中督队一人,提剑踊跃,正是凌鲤。方嗖喈道:“怎到这里地雷还未发作?一定是药线潮湿,却又怎的石姑姑业已攻城呢?”雷扬猛闻,百忙中一凝昕,果闻城西北杀声隐隐。心下一急,忽得一计,便安静静待苗卒过尽,暗传号令,分手下人为四队,各相距里余,分四面伏定。然后脚下一加劲,飞也似赶上凌鲤,从背后起个霹雳,大喝道:“你这厮那里走,俺雷扬在此专候多时!”语声未绝,明晃晃朴刀一举,夹后脑便剁。这一来不打紧,错非凌鲤了得,顿时了账。

    当时凌鲤大惊,喊声不好,便从刀风来处,斜刺里侧身一让,饶是疾如电闪地“飕”声蹿出数步,还听“嗤”一声右肩大痛,情知中伤,不由转怒,忙用个鹠子翻身势,一摆南精剑,横斜里直刷过,便取雷扬。那知雷扬并不应敌,转身便跑。凌鲤一击不中,越发大怒,略不思忖,便举剑一招,众苗卒便如长蛇倒卷,随凌鲤回头便赶,项背相望,仓猝中未免纷纷藉藉,一片火燎,野烧似横铺过来。雷扬手下伏兵在暗中规得好不亲切,这时雷、凌两人已风团似卷到埋伏处,雷扬胡哨一声,突的钻入深菁。

    凌鲤方提剑四顾,略一沉吟,当不得后边苗卒,滔滔价众势走发,急难收脚,潮头似直拥过来。凌鲤高叫止步,众人那里听得,便这等互相排蹙,竟将凌鲤也浑裹在内。凌鲤大怒,挥剑斩掉两卒,众苗越发摸头不着,便尽力子乱窜乱撞,竟打成死疙瘩,再也疏通不开。正这当儿,却闻雷扬胡哨连连,四面应声,一阵呐喊,真赛如天崩地塌,连珠似的“杀杀杀”,四面大呼而来,黑暗中更不知有多少人,但见长刀阔斧,雨点似斫入苗队。众苗大惊,火燎乱丢,纷纷四窜,自相践踏之势,真似排山倒海。雷扬手下精卒,喊声震天,纵横决荡,只二百人,不消顷刻,将苗众杀了个落花流水,所余之众,四散奔走。凌鲤情知被算,只得横剑冲出,更不暇再寻雷扬,便这等率领残众,奔回苗寨。
  
  这里雷扬引众虚赶一程,急由东门整队而入。登城后,直趣西北,恰值石姑姑领众千余,正在城下仰攻得烟尘抖乱,雷扬一到,守城兵勇气百倍。恰好有四五凶苗,御刀带弩,由云梯手攀难堞,就要跃上,城守兵一声喊,用双手马刀,直刷过来,但听劈啪咕噜,众凶苗人头乱滚,四五具长大尸身,死狗似摔落城下。接着火药乱丢,顿时将数架云梯,烧得火焰山一般。火光中石姑姑一摆刀,娇喝道:“俺寨中凌鲤,已从东南角轰城杀入,你等不知生死,还在此挣命作甚?”雷扬大笑道:“牝贼不羞,你轰的什么城?便连你那凌鲤,都中俺宝刀,幸脱性命哩。”石姑姑一听,惊得花容失色,情知被人识破机关,死攻无益,便引众恨恨而去。

    这里雷扬方指挥城众小心防守,只见孔铨秃着头儿,只穿一件单背心,精赤两膊,从短脚裤中,露出两只黑毛粗腿,一手拎着血淋淋的长刀,提灯闪处,跳跃而来。一见雷扬,只喜得乱嗓道:“娘的,那会子捣乱当儿,寻你不着,他们还有噪着你非逃即降敌哩,吃我一刀一个斫却两个!果然不多时,你所拨派的百余人转来,说奉你吩咐,就城下东北上不远,掘得敌人所下地雷,地道中贼人十余,正在装安,一总儿杀得痛快!好狠苗子,那地道正当城下,若非你事先觉察,真糟他娘的咧。”说着滴溜溜身形一转,拖住雷扬道:“真有你的!你怎的还便知凌鲤趁势攻城,竟迎去痛杀一阵,大获全胜?如此才具,像俺这位子,便该你坐。”

    说着从跟人手内,夺过那顶翎顶辉煌大帽,不容分说,向雷扬顶上便戴。(写孔铨惊喜之状,恰合粗鲁身分,究是直性汉子,所以能得雷扬之报。许多节目,从孔铨口述来,何等简洁。)原来孔铨从睡梦中闻得石姑姑攻城,一骨碌爬起,不及结束,飞赴城头,百忙中,寻雷扬只是不见。这里喊攻如雷,却见东南上,也噪杀连天。心下一急,便抖擞出当年精神,赤膊横刀,督众力守。正这当儿,左右复报掘得地雷一事,又说雷扬现方伏众杀贼。

    孔铨听了,精神大振,直待雷扬杀转退却石姑姑,所以一时间惊喜出许多猴相。说到这里,便有杠头老兄道:“你这书离了板咧。孔铨既慌得赤膊露腿,为何跟人还从容不迫,给他托官帽儿,难道预备着跳猴戏么?”这话乍说来一听,岂不有理,不知主将出入,岂没标识?这官帽名器所在,威严不小。不然士卒纵横中,纷纷扰扰,何以辨那个是主将呢?即如寻常官长出行弹压,有时便服,必要将官帽使人托出,都是一个道理呢。闲话少说,当时雷扬忙笑避道:“总镇不可有失体统,且转令通城彻夜警备要紧。石姑姑气愤之余,怕他添众再攻哩。”一句话提醒孔铨,这才传令毕,相与就城上巡视一周,见各苗寨没动静,方下城回署。
  
  次日探得凌鲤伤肩却不甚重,孔铨便将安地雷苗卒首级十余颗,累累然挂在城头,好不写意。石姑姑大怒,又欲来攻,却因凌鲤被伤,不无踌躇。这当儿,吴半生前两日因与石姑姑议事不合,竟致口角几句,便领众向赤霞关分布去了,以此石姑姑芳心自转,无人与商。这日正气闷闷不得主意,只见长水急使到来,并赍得杜照书札,立待回命。石姑姑吃惊,暗想道:“前两日探子屡报,本省总督,派什么总兵花连布领兵来救永绥,难道声东击西,倒去救长水,为釜底抽薪之计么?杜照本领平常,想是拨不开麻咧。”一面思索,一面看那封函,写得潦草恶劣,暗笑道:“这东西还要自显手段哩。”随手折封,只见长笺上,写着胡桃大的字道:

    军主石姑姑吴嫂儿麾下:(劈头便令人绝倒。)咱彼此心里都有,套言不叙。呵唷!可坑杀俺咧,咱俩在长水,何等快活,何等写意!又玩又乐,又吃又喝,真是你乐你的,我乐我的。不想你狠着心儿,又赴永绥,闪得人孤鬼似的,倒也罢了。不想近日鸟总督,偏和俺老杜干上咧。瞅个冷子,派了个花连布,领了两千人马,风火般杀将来。

    姓花的这小子,单是那长相,便如半截铁塔一般,跨一匹青鬃马,手使门扇似大斫刀,一刀下去,定规是四五个脑袋乱滚。偏他娘的,他又会射浪箭,刚一到要显手段,飞马一箭,便钉在城楼上,深入数寸。俺的亲亲吴嫂儿,你说这是玩的么?俺一见他,腿肚儿只管向后转,还说什么交锋对阵?幸亏有骁目助守,替俺当灾。当时连打两仗,被人家花连布杀了个屁滚尿流,丢盔卸甲,百忙中花连布一箭射上城,险不曾闹俺个透心明。

    俺只得关城自守,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响亮亮的。呵唷唷!苦哇,俺的妈,若有你吴嫂儿在长水,俺老杜受得着样种苦么!本来俺是夜猫儿上架,停直说,不够鸟儿。这等吓煞人的美差,老实说俺不敢巴结咧。便请您两口儿密切切商议一下子,若还要俺老杜呢,吴嫂儿你便快来;若拿俺当舍哥儿,没别的,俺也撑不往咧。吴嫂儿你斟酌罢。(近来白话尺牍,无此趣笔,一笑。)
  
  石姑看毕,又是笑,又是不得主意。便随手将书札置在文件堆中,沉吟一回,只得先传进来使,问问花连布是何人物。来使道:“此人是满洲武世家,四十余岁,骁勇非常,骑射绝伦,所带之兵,都是索伦劲卒,新由吉林黑龙江等处调来。其兵长于驰突,还善用火枪。现方围攻长水,十分紧急哩。”石姑姑听罢,姑命来使暂退,请进凌鲤,一说情形。凌鲤愤然道:“姑姑便请速援长水,此间事尽在于俺。”石姑姑道:“凌兄虽勇,怎奈肩伤不会大愈。依俺看来,还是遣使到山,请加派骁目到此,俺便可去援长水了。”于是打发使人,匆匆去讫。因此警闻,倒将攻城之事稍松下来。
  
  这时孔铨探子,也早报长水之事,军心大安,自不消说。雷扬何等机警,见近日石姑姑攻城松懈,便知敌心摇摇,又探知凌鲤伤未痊愈,不由喜告孔铨道:“今趁此机会,雷扬当夜出斫敌,总镇也领一队,驰突苗寨,并使全队大呼道:‘长水克复,花将军大兵来了!’敌人心目一乱,咱趁势两下夹攻,不但获胜,雷扬不才,愿致石姑姑之首于魔下,此围立解。”(其语甚壮。)

    孔铨听了,舌儿一吐道:“消停着罢,左右额经略不久当到,咱们力守危城,总算有九分九了,若忽然出此一着,倘或有失,岂非前功尽弃?你前些日识破地雷,夜却敌人,建此殊功,俺还没与你置酒痛饮,今天稍暇,且解解尘劳罢。”说罢拖了雷扬,直入一处小阁,便吩咐从人传到酒炙,并请得李一鹤来。大家就座,雷扬再申前议,孔铨只是摇首,只管大杯价斟起酒来。雷扬不便再说,只得且饮。

    一鹤道:“前时雷壮士立此殊功,真真少有。但怎便知有地雷呢?”雷扬笑道:“俺打猎日久,耳目较平人分外灵觉,往往伏地听野兽爬掘窟穴,能及数里之远。至于奔窜之音,尤能觉察。前时闻掘挖之响,正当城下,不过臆中是地雷罢了。”一鸽道:“这便是了,怎又便知凌鲤来攻哩?”孔铨道:“这不难懂,你想既下地雷,一定有打接手的,乘城陷来攻,难道放个响炮便罢不成?”(孔铨究是老将,还有经验,而李一鹤之文官懵懵,巳在官外。)

    雷扬笑道:“正是,这总是一串儿事。俺既听得掘挖,那七八里外汹汹奔走,岂有不闻?”一鹤道:“是的,俺闻军中所用,有一种警枕,形如草囊,投地卧听,所闻甚远。今雷壮士不用此物,但伏地亦能闻得,可见耳目灵觉,不同常人了。”(杯酒款谈间,却将前事补出,缜密之至。)这一席闲话,竟将雷扬壮谋隔掉,从此三五日,两下里只不痛不痒地攻守。苗人们也会虚矫技俩,有时节喊杀如雷,有时成群价裸体谩骂。孔铨这时,只死等大军,不许出战。雷扬愤愤,也没奈何。

    这日傍晚探子飞报石三保亲领健苗千余人,由大姚山如飞杀来。孔铨大惊,便率雷扬等忙忙登城,从敌人来处一望,只见三四里外,尘埃涨天,铜鼓海螺,响成一片,那尘头便似旋风般捷疾。正在纵望,只见各苗寨鼓声大起,须臾一队队都出,一色的苗人盛装,十分奇诡。各骁目带领了直迎将去。其中有一队,更加整齐,绣旗翻舞,下面一骑马上,正是石姑姑。不多时两路尘头,合在一处,便滔滔卷来,直经城下。

    众苗队过尽,早见石姑姑揽辔徐驱,后面亮舆上,正是那兴风作浪的三保,方昂然翘首,一面指画城头,一面和石姑姑似乎问答。三保身貌,本自魁伟,又抬得高高的出人头地,城兵一望,未免色然而骇。雷扬大怒,一回手便要发弩,孔铨骇然道:“快不要发弩,相距太远,未必能及,没的招风引火。今彼来势正锐,不必攫他,且徐作道理方是。”(未尝无理。)说话之间,三保等已风驰而过。须臾闻得石姑姑寨内万众声喏,接着大吹大擂地闹了一阵,各苗队也便纷纷归寨。

    不多时各寨灯火,密如繁星,便闻一阵阵欢呼之声,似乎十分高兴。雷扬城头徙倚,不由按刀浩叹,便和孔铨踅巡城上,抚励兵士。须臾踅回原处,只管听得各苗寨欢呼喧呶,似乎纵酒。雷扬恨道:“这等乌合之众,竟披猖至此!可恨俺雷扬,没得臂助,不然早踏平各寨咧。”说罢连连太息。这时孔铨左右,跟着三四名营官,一听此话,不由都垂头搭脑,雷扬也觉得语失,便拿别话遮掩过去。正这当儿,忽见石姑姑寨内,焰腾腾一股火光直冲霄汉,接着男女悲号,直如鬼嗥。城兵指道:“总镇请看,这便是苗寨里烧人为乐,将人缚定,布卷油蘸,似蜡烛般点着。每夕时见火光,却不似今夜明亮,想是三保夜宴,便多烧人数哩。”雷扬听了,越发恨恨。因三保乍到,恐他乘夜来作怪,便请孔铨先行下城,自己却和营官等分路梭巡。
  
  但见夜气沉沉,平铺大野。忽闻远树间栖乌哑哑,雷扬不由触动情怀,猛忆老母,惧然自念道:“俺别母到此,倏已多日,不知老母山居,是否安稳。好没来由,俺无端久羁于此,若非总镇怯懦,不用俺前些日之谋,只怕这当儿围解事毕,俺早到老母膝下了。”(围解恐无此容易,然足见雷扬郁郁日久,全为下文大战石三保蓄势也。)思念一番,不由雄心勃勃,便大叉步向东城迤逦巡去。经过一处行幕,里面灯火尚自耿耿,并闻有人屡屡叹息。

    雷扬暗惊道:“倘军心怨长,便不妙了。”因悄悄就幕内望,却是三个营官,因巡城渴乏,在此歇饮,正拎着大水勺相与鲸吸。两个是中年人,形状猥琐,那一个有二十五六,正在壮年,生得猿臂蜂腰,甚有气概。一人道:“咳,咱们过了时的人,不中用了,不过跟人屁股后瞎哄哄。你看总镇心坎上掂算,眼皮上供养,只有个雷扬,咱们这倒运鬼,往那里摆呀。便是那会子雷扬口气,何等张致,自叹没帮手,真把人冤苦咧。”因顾壮年营官道:“俺两人是破鞋,提不得咧,只不服气,雷扬眼角儿,也瞧不着你傅老兄。”

    壮年的听了眉宇轩动,却哼了一声。那一中年营官道:“你莫这般说,人家雷扬真来得,无怪总镇器重。”那人鼻孔里一笑道:“傻哥儿,你瞧着罢,姓雷的不过会撮总镇的猢狲罢了。人说话不可昧良,他初到永绥,真也卖两手儿,及至总镇奉他若神明,他就张满弓不放箭了。即如前些日,他明知总镇持重,不许出战,他偏告起奋勇,又是什么机会不可失咧,鸟乱得自己名满人口,真似有多大能为一般,先骗一席庆功酒落肚。如今石三保来咧,你瞧着罢,明天他又该张牙舞爪咧,归根儿还是拐子打围,坐着喊的勾当,他算摸准总镇脾气咧。将来大军一到,城围解后,那就属唱赏军的话咧。卑职的,小官的,士贵的,一总儿是他一人之功,咱们可不是瞎哄哄么?”

    雷扬听了,正在好气好笑,只见那壮年营官,“啪”的声一摔水勺,愤然道:“你这片话多透着婆子气,不够一句!雷扬并非新来乍到,许多战功,有目皆见,怎说是撮弄总镇呢?他叹没帮手,咱们身居武职,正当自愧,如何挖口拔舌,反说些没身分话?俺傅长兴委实不愿闻这等话哩。”说罢气昂昂按刀而坐。那人道:“你几时爬到人家那头去咧,抱这种背地粗腿,也透着乏味儿。别位俺不敢说,你傅老兄这副本领,俺是早已领教的,难道你敢去帮雷扬么?”长兴冷笑道:“俺不耐烦和你争嘴。”说罢突的站起。雷扬赶忙隐身幕后,直待他大叉步踅去,方才悄悄离幕。一路思忖,自叹道:“悠悠之口,虽无足轻重,究是俺雷扬未能杀敌,致人不满哩。”又暗想那傅营官,倒还有持平之论,叹息一回,也便丢开。
  
  次日方和孔铨在署议事,忽听城外喊杀如雷,左右急报道:“傅长兴不待军令,擅领本营人马,杀向苗寨去了。”孔铨大怒道:“这还了得!”便喝左右道:“待他转来,无论胜败,先与我斫掉头!”一言未尽,但闻隐隐杀声震天。雷扬大骇,急进道:“总镇不可如此,傅军势孤,雷扬愿去接应。”孔铨未及答语,左右又报道:“傅长兴全队,业已陷入敌阵了。”孔铨听了,气倒在座,向雷扬一挥手。雷扬会意,便匆匆结束,提刀跨马,领了五百精卒,飞出城来。随后孔铨也便投袂而起,直上城头,仔细一望,不由大惊!
  
  正是:一士扬威作全气,两雄奋勇挫凶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九回:莽逢春西乡闻喜信,勇长兴匹马战苗渠。
  
  且说孔铨急忙望去,便见石姑姑寨前,杀气漫空,我军与敌人正在死命相搏。那如潮苗队,忽东忽西,只管跟定长兴旗帜,纵横围杀,一片喊声,惊天动地。须臾长兴旗帜,忽的向阵外冲卷,便如将沉船儿布帆一般,或起或倒。孔铨正望得连连顿足,忽听苗人震天价一声喊,长兴旗帜,顿时不见。一片追杀之声,和着如潮苗众,向城下直卷过来。这当儿雷扬提刀纵马,率领精卒,如一道电光般,直迎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便见苗队发声喊,势如波分浪裂,刀光一摆,匹马飞出。上面那人,丢盔散发,浑身浴血,一柄刀直起直落,势如疯虎。雷扬大叫道:“傅将军不要慌,俺来助你:”语声未绝,只觉眼前金光一炫,石三保一马,已到长兴背后。头戴百叶鹬羽金冠,身披软金鱼鳞砌短铠,跨一匹卷毛飞鬣五花马,手使三棱起脊精铁矛,虬髯蜩磔,叱咤如雷。(三保是敌中重要脚色,必须细写一番。)不容分说,便向长兴后心,一矛刺来。长兴忙一磕马,斜刺里闪开,回马横刀,即便接战。

    这当儿长兴志在誓死,一柄刀神出鬼没,锐不可当。三保虽勇,一时间还没分胜负,两骑马冲起征尘,大战约有百余合。雷扬一见,不由暗暗称奇,猛想起昨夜所闻烦言,便不欲攘人之功,只得暂押住精卒,驻马观战。不想石三保越杀越勇,长兴堪堪不支,雷扬正思助战,只听苗队中又一声喊,阵旗开处,凌鲤舞剑纵步杀来。雷扬大怒,索性一跃下马,换柄朴刀,身形一矬,便如一道白光,猛滚至三保马后,觑得亲切,扎实实先是一抽弩。也是三保命不该绝,不想那马猛地一奋跃,“哧”一声弩中那马臀尾之间,斜刺里长嘶一蹄,三保落地。

    长兴大喜,奋刀就地便剁,“咔嚓”一声,金冠剁落,还连了一片头顶皮。三保健跃而起,早已血发模糊,面无人色,手下骁目,早麻林似标枪抢上四五条,敌住长兴。三保负伤,不敢再战,便趁空归阵。这当儿雷、凌两人,早接住大战,翻翻滚滚,两下里兵卒喊声震天,真个是剑气千寻冲牛斗,刀光一片散虹霓,(二语已足。)杀了个难解难分。却是凌鲤,究因肩伤未大愈,又挂念三保,不敢恋战,于是虚晃一剑,败下阵去。这里五百精卒,齐声大呼,随雷扬奋斫而进,顷刻间将苗队杀得叫苦连天,走投无路。

    雷扬等直追至石姑寨前,方被排弩挡回,急忙赶向长兴那里。还未到,已听得城头鸣金,响成一片,急看长兴,尚自拼命苦战,业已分不出面目,直成了血人儿咧。四五骁目,已被他斫杀三个,还有两人,欲逃不得,一人方一转身,长兴大刀已到,顿时化为两段。那一人吓昏,反撞到雷扬身旁,雷扬顺手一刀,也便了账。这时长兴部下斫寨出来的,也都渐次四集,又合了五百精卒,追杀一阵,大获全胜。孔铨大悦,召进傅长兴,大加奖慰,立记大功。从此全军也便作气,又搭着石姑姑业已驰赴长水,依雷扬之意,便欲蹑击其后,无奈孔铨一百个不敢离他,只得和长兴等且固城守。这且慢表。
  
  如今且说于益等闲居在家。于益性本闲散,又搭着经理家务,有时节踅向李氏娘于(即遇春之母。)处,问候起居,并知遇春路经滕家寨订姻等事,闲时和逢春谈起,大家欣喜,自不必说。逢春笑且顿足道:“原来外边媳妇儿这般易招。可惜俺被俺阿哥阻转来,不然俺也招一个花不溜丢的哩。
  
  如今阿哥到京后,不知几时才来信哩。”两人说笑一回,从此日日盼信。于益还不甚理会,惟有逢春,竟急得猴儿一般,过两日,定须向村头北望一回。有时踅向于益处,必就书房中徘徊半晌,看看葛先生当日起卧处,并院中习艺所在,恍然似有所失。于益见惯,也不去理他。一日于益正在院中整理盆花,逢春一张嘴撅得高高的踅来,唾道:“人都没消息,你还有心有肠弄这劳什子。”

    于益笑道:“奇哩!那个没消息,咱两个好端端在这里,冷老弟也在他家,便是时斋兄,也定在北京,为甚没消息呢”?逢春道:“你真呕人!俺岂不知阿哥赴京?只是他到京后,还没来书,不知机遇怎样?越是人肚内不舒齐,偏又有人来问长问短,惹得俺伯母唉声叹气。过些日,还须回候人家,无谓应酬,好不厌气。”说着一屁股坐在院中石几上,扇起两膊道:“这武鸣凤,也岂有此理!你既探问人,便该自己来,偏又打发他弟弟鸣鸾来。只有十余岁,说不清爽,俺伯母越说阿哥到京没来信,他偏问到京住在那里。”

    于益听了,摸头不着。仔细一问,方知逢春那会子踅向遇春家,适值西乡中武鸣凤,因将赴京,遣其弟鸣鸾到遇春家致候,并询遇春京寓所在,以便过访。李氏娘子方触问叹息,逢春恰踅得来,因对客道:“小儿自到京,还没来信,令兄到京,只好自去访他。迟两日,舍侄逢春当造府回候。”鸣銮听了,告辞而去。这里李娘子惦念遇春,不由和逢春太息一番,所以逢春闷闷的来寻于益。

    当时于益笑道:“原来是没要紧事,机遇有早晚,信到有迟速,也值得闷的这样儿?不是昨天冷老弟说,他村中经过一群贩南货的客人,说起刻下黔楚间,苗乱大起,朝廷用兵,必要破格用人,敢怕时斋兄值此机会,早晚间家信也要到咧。”逢春道:“不错,那个武鸣鸾也说他哥子有人函招入京,想必是趁此机会哩。如此说来,咱两个不久也要露一手儿咧。”说着手舞足蹈,向后一仰,不想过了劲,仰八叉翻身栽落。于益大笑,扶他起来。从此逢春居然高起兴来,每日趁空儿,总要拉于益去练拳脚。于益有时不耐烦,便趺坐院中大树下,看天望云,一任他跳来跳去。逢春每笑道:“你这猴相儿,倒好似当年咱葛先生。但是他老人家何等气候,你点点年纪学他作甚?”(微逗后文于益入道。)

    于益听了,微笑道:“天下事那里是跳得来的?(此语点醒人不少。)即如俺好端端坐在这里,一旦时斋兄得遇机会,来书相招,难道还遗下俺么?便似你日日乱跳,难道又跳得时斋信来不成?”逢春听了,只好咧了嘴憨笑,便道:“遗下你,我也不答应。”于益道:“奇哩!难道咱俩穿一条裤不成,你为甚不拉扯冷老弟去?”逢春道:“屁话,他近些日越发和咱们疏远了,也不知他钻在家干得甚事?”(想是和曹奶奶火热当儿,一笑。)
  
  于益笑道:“你晓得什么?他头些日见了我,也殷殷问时斋兄信息不置,敢怕也似你,胸中有小把儿挠哩。俺老于就不理会什么功名事儿。”逢春道:“唷,你只是牙关劲儿罢了,将来俺大家旗鼓登坛,轰轰烈烈闹将起来,我看你就闲在家里。”于益道:“这有什么,俺且落得自在逍遥。那黄山北岳,不在天上,焉知我不能追步葛先生?”说罢哈哈大笑。过了两日,李娘子郁闷感病,逢春慌了手脚,逐日和鸟枪夫妇侍侯医药,不但将回候武家忘掉,便连逐日习艺也歇下来。

    于益不消说,日来问候,直闹过半月余,李娘子方渐渐痊愈。接着便是冷田禄闹事亡命,于益因此忙了两日,方才稍静。不想家中佃户,因与人争田,涉起讼来,牵涉于益,赴县就质。偏逢县官惫懒异常,外号儿“一摊泥”,人证传到,他却忘掉不问,一搁便是两月有余。于益还不怎样,暗含着却将逢春急闷坏咧。因这些日既不见遇春来信,又搭着于益赴县,他齐头没处消遣,每日撅得嘴驴橛一般。
  
  一日鸟枪夫妇一言不合,打将起来。鸟枪没好气,倔将出去,逡巡一回,想到社庙中避避风头。刚徐步踅到山门,只见树阴下,歇着两个客人,一色的行滕氈笠,各带朴刀,正在那里咕咶而谈,说什么果市行情。鸟枪正在无聊,便踅进拱手道:“客官为甚不庙内歇息,吃杯茶呢?”两客将鸟枪一打量,知是本村头脑人物,便致恭道:“不须咧,俺赶路事忙,在此稍歇便去。”因问道:“贵村郁郁葱葱,端的好气象,便像俺那里滕家寨一般阔大,却是何名呢?”鸟枪道:“俺这里叫腾蛟村。”

    两客一听,不由相顾道:“哦哦。”鸟枪道:“尊客上姓,那里人氏?有甚贵干路过敝村呢?”一客道:“俺姓吴,敝友王姓,都是河南人,贩枣在贵省各处销卖,俺二人方回家踅转哩。”鸟枪道:“原来如此。”因一望朴刀道:“可见近来道路不靖,尊客出门,还携带兵器。”吴客大笑道:“俺滕家寨的人,除非没手的不会用兵器。”鸟枪听了,猛有所触,因道:“原来尊客等是滕家寨的人,俺闻得那里有兄弟三人,十分英武,人称滕氏三雄,尊客等想都会过?”

    两客听了,顿时眉飞色舞,齐声道:“那是俺寨中主儿,安得不识?不知足下从何晓得?”鸟枪大悦,便乱糟糟没头没脑将遇春在滕家订姻事一说,两客忖度其词,知遇春是此村人,却不晓得便是鸟枪的阿侄,因相视诧叹道:“真是地灵人杰,怪得贵村如此气象。但是杨遇春将来更要发达咧!俺在家时,闻得杨遇春到京后,不久便被人引入额经略府中,他曾有信给滕家,所以寨中人都知。如今额经略出师平苗,像杨遇春那等人物,一定不可限量的。”说罢匆匆站起,一望日影。
  
  可笑鸟枪浑楞儿,只顾喜极,也不晓得向人再跟问明白,当时一跳尺把高,丢下客,回身便跑。刚一脚跨入门,只见逢春撅了嘴背坐在院,郑氏却叉开八字大脚,面西坐在阶砌上,大马金刀地数落道:“你爷儿俩真没差种儿,通是一个心窟窿。你大哥没来信,定是事情不顺,便安心候信就是,你却整日价哭丧着脸,便似谁欠你二百钱一般。你大哥便有机会,也生生被你搅背晦哩。”说罢脖儿一梗,小纂一橛,索性来了个猴抱树,抱起一只腿,连连唾地。

    鸟枪来得更老气,一声不响,猛一个扑虎奔过去,扳住郑氏肩头,大笑道:“好了好了,事情顺极咧,你怎的还说背晦?”不想来得势猛,郑氏出其不意,正抱膝前仰后合,如不倒翁似的,经鸟枪这般一扳,冷不妨两脚朝天,不由大怒跳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奔鸟枪,便要挥拳,一面噪道:“你这老王八,什么好了歹了的?”亏得逢春跑来,横在里面,那郑氏还张牙舞爪,通不容鸟枪说话。鸟枪又喜又气,恨不得一口说出所闻,无奈郑氏闹得凶,便赌气拉住逢春,恨道:“我不理你苦瓜妈咧,你可知你大哥在京,现得一天大机会。”因夹七杂八,将方才所闻一说。逢春大悦,急问道:“那两客人想还未去,你老该细问问他才是。”(还是乃郎稍乖觉,一笑。)

    一言未尽,只见郑氏拍掌大笑道:“有这等喜事,你为何不早说?快告诉大嫂儿,令他欢喜。”说罢撒脚便跑,逢春一把没拉住,他已如飞而去。(久不闻鸟枪贤伉俪馨效,今一写来,又跃然纸上也。有此妙笔,方许著书。)这里逢春也不怠慢,便一气儿跑到社庙前,一看两客,那里还有影儿。逡巡良久,没作理会处,只得且向遇春家望望。刚一脚跨入门,已听得郑氏连嚷带笑,拍掌道:“嫂嫂莫胡怙惙,他二叔(谓鸟枪也。)那张嘴不会撒谎的,明明白白,是遇春作了天下督招讨,兵马大元帅咧。听说挂着斗大金印,和什么野苗子打仗去。我看他小时节就有气度,果然三岁知老,你看这不喜煞人么?嫂嫂不信,我叫逢春来说给你听,人家爷儿俩说的还是体己话,我在旁听了个渗涝哩。”(俗谓旁听人语日听渗涝。)

    说着门帘一启,一脚跨出,恰好逢春急步踅到,扎实实一脚,正踏在郑氏莲船上,便皱眉骂道:“你这蛋蛋子,来得正好,快说给你伯母听听。”李娘子忙带笑拉回他。逢春这里,咕起眼道:“糊涂得很,偏偏那两客人早走掉咧。据俺父亲所闻,是俺大哥跟什么额经略去平苗乱,可也不知这额经略是圆是扁,怎的滕家倒先得信呢?伯母想是怎么档子事呀?”李娘子沉吟道:“逢儿这般说,还有几分道理。遇春随人出征,容或有之,若说他竟自督师平苗,不似乎说书唱戏么?”

    郑氏这当儿,正龇牙咧嘴,手摸脚尖,便道:“元帅也罢,随人打仗也罢,反正是喜信儿哩。”李娘子笑道:“不须胡猜,早晚遇春信到,便知分晓。”郑氏拍手道:“谁说不是呢,逢春这蛋蛋子,盼信盼得终天没好气哩。”于是大家又闲话一回,逢春道:“于益哥早晚官事毕,要踅转咧,他的心思还灵快,等他来大家猜猜。”说罢,和郑氏踅去。过了几日,果然于益来家,逢春劈头便说此事。于益笑道:“依我看,还是等时斋信来,方见实落。”逢春兴冲冲满望于益必有特见,不想稀松地闹了这么一句,不由索然兴尽,重新盼起信来。
  
  光阴迅速,这时距田禄亡命,已有三四月光景。一日李娘子忽想起回候武家之事,一问逢春,方知他还不曾去,便顿时整备礼物,遣逢春即赴西乡。逢春领命,方衣冠齐楚,辞了李娘子将要出门,恰好郑氏拎了件旧袍儿,来寻李娘子替他改剪。一见逢春,只乐得眉欢眼笑,见他鬓发披下两丝儿,连忙蘸唾给他抿好,笑拍他肩道:“你这般长长大大,还似抹涕孩子似的,通离不得人来扎括。”逢春笑道:“娘要这等蝎蝎螫螯的,真个俺到西乡,人家让茶,俺还拿鼻孔去饮不成。”

    郑氏笑骂道:“薄福东西,你遇春哥这当儿想你伯母去蝎蝎螫螫,还想不到哩。”(写家庭琐琐,又有情致也。)逢春听了,含笑便走。这里李娘子方要让坐,只见郑氏置下袍儿道:“唷,可是的哩,俺还忘了句话。”说罢如飞跑出,直将逢春拖转,向李氏道:“咱只顾闲谈,忘了拜年,可是逢儿这一去,顺便儿探探武鸣凤有无家信来,或者他到京访着遇春,知他消息,也未可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莫谓郑氏但能抓打老公也,一笑。)
  
  一句话提醒李娘子,笑道:“还是婶婶想得周到。”郑氏道:“什么话呢,逢春这孩子,便似他老子,通似个二百五。(俗谓没思忖人。)你不拨他,他可会转哩?”逢春道:“哟,娘又说嘴咧,怎的昨晚俺爹说取那件半新袍儿来改剪,娘却抓了件老掉牙的来呢”?郑氏听了,取袍一看,不由拍掌大笑,就这声里,逢春已匆匆而去。这里郑氏噪道:“逢春这小厮学滑咧,俺方才不数落他,他还闷着头不告诉俺哩。嫂嫂你看,可不是件打夹褙的货儿?”说罢,随手一掷,问李娘子道:“嫂嫂你有甚活计,俺给你作点呀?”
  
  李娘子笑道:“便是方才说起夹褙来,我正要打点儿,婶婶且坐,待我冲浆糊,取褙板去。”郑氏站起道:“还是我去爽快。”于是匆匆入厨,须臾冲到浆糊,又扛来一堆褙板。李娘子方检点许多旧衣片,郑氏已揎臂勒袖,张开蒲扇似的手,抓一把白浓浓的浆糊,就褙板上咕咭咭一阵乱抹,随手撕块袍襟,向上便贴。李娘子道:“这旧袍还是成物儿,这般用了,不可惜么?”郑氏笑道:“嫂嫂你快大方些儿,咱家孩儿,都作了大元帅咧,你还舍不得这个哩。”于是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工作。

    过了半晌,李氏一望日影,道:“这当儿逢春敢好到西乡咧。”郑氏笑道:“嫂嫂真是大门不出的人,那西乡距此,不过嘴巴骨子远,逢春腿又快,敢怕快踅转来哩。”一言未尽,只听大门前鸟枪语音乱噪道:“你便是去,也须等我粜出谷变下钱来,难道那个给你蒸下面包切下面不成?偏你那该死的娘,踅出这半日,各处浪张去,不知还在此不曾。你既得此信,该先告诉伯母,却三不知奔到家,只管磨我,这是那里说起?”(写鸟枪又复工绝,而西乡闻信一节,即由口叙出,是省笔法。)

    一路胡噪,直撞进来,正是鸟枪。后面还喜洋洋跟定逢春,劈头便喊道:“这回俺大哥可落实咧,俺不赶去,难道等人家杀净苗子,咱没的试手么?”李氏听了,方在发怔,只见郑氏仓忙站起,脚下一滑,“噗哧”声跌坐在浆盆中,闹了一屁股白腻腻的东西,(读者至此,虽欲不笑,不可得矣。)便这等淋淋漓漓,跳起来拖住李娘子便跑,逢春等大惊。

    正是:喜闻入耳翻慌恐,误念惊心见性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零回:赴黔楚双侠从军,开坛会三槐闹教。
  
  且说李娘子被郑氏拖得跄跄踉踉,鸟枪大怒,一言不发,便过去力掰郑氏的手。一面嚷道:“你这风婆子,可有些人样!好端端的为甚撕掳嫂嫂?”郑氏力挣道:“你们不是说苗子杀来么,怎还不快跑?”鸟枪不由得大笑,便一推逢春道:“你快说罢,我是缠你娘不清的。”于是大家落座,逢春却草草说出一席话来。原来逢春去赴武家,果然被郑氏一下子料着,那武鸣凤恰来家信,备述自己从征,并遇春在都一切遭际,便连冷田禄的事,都叙得详详细细。这书便是他将要出都所发,所以连额经略用兵筹划,并行军道路,都说得明白。

    逢春既得此信,心头老大疙瘩顿时解开,只喜得如飞踅转,恨不得插翅去寻遇春。行至村头,便想起于益,此事须先和他商量。跑去一寻,恰值于益不在家。方如飞踅向李娘子处,经过自己家门,高兴之下,便跑进去向鸟枪一说所得消息,未免吵说要寻遇春去。不想鸟枪刻下,正有点手头儿窘乏,只认是逢春顿时要走,所以爷儿俩就这等乱糟糟嚷将来。当时逢春诉罢,李娘子心下稍安,自不必说。只有郑氏,反张大口,呆在那里,逢春已乱噪道:“快些回去,与俺打点行装,俺刻下便寻于益去,敢好早到军前,多杀两个贼人!”

    郑氏道:“呵呀!我的佛爷桌子,我愁的就是你又要闹猴儿咧。但你方才说的这座山那座关的,通似些外国地面,好不凶实!现在你大哥,虽从人家信内得消息,究竟他自己还没来信,你若扑风似奔将去,万一扑空,那还了得!外面事儿,好生难作,你大哥那等精干,如今总没来信,还令人悬心,如今你再去了,倘一总儿没信,那不坑杀人么?”说着声音哽咽道:“虽说是儿大不由爷,你可知我和你伯母将养你兄弟一场可容易哩。”说罢落下泪来。李娘子一见,触动思儿之念,也便凄然。逢春见此光景,赌气子一旁撅嘴。偏偏鸟枪没眼色,向郑氏道:“喂,咱那囤陈谷,只好贱粜了,给逢春作盘川咧。”

    郑氏听了,跳起来一口酽唾,道:“你莫血糊心窍,胡子都要白咧,通没些主意,由着儿子性儿闹!我看你除了那囤谷还有什么?”李娘子忙道:“大家莫着急,且从长计较。”正在不可开交,只听嘭嘭的有人扣门,逢春趁势踅出。这里李娘子道:“若逢春自己去,委实令人不放心,若得于……”一言未毕,只见鸟枪向窗外一张,便嚷道:“于老侄来得真凑巧,你且给俺们拿个主意。”李娘子忙望,果见逢春笑吟吟撮定于益肩头,直撮进来,一面嚷道:“你若不去,唱们便拼个你死我活。”须臾入室,大家厮见过,郑氏先少头没尾,述说遇春消息。鸟枪也夹在里面,趁他浑家口锋稍驻,便掺入逢春要投寻遇春一段事。

    百忙中李娘子也请于益定个主见,闹得于益东答西应,接应不暇,只得道:“方才逢春兄已将此事说给我,只是逢春兄要去,也未尝不可。”逢春听了,不由大悦。便道:“娘看怎么样?人家于老弟百样精明,既如此说,一定俺该去的。”于益一咕眼道:“却有一件,逢春兄自己远行,却差点儿。”逢春急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不去么?”于益正色道:“俺是定不去的。”
  
  这句话不打紧,只见逢春一言不发,“扑通”声跪在于益面前,急汗淫淫,被面而下。于益失笑,赶忙扶起他,却暗暗蹑了他一脚,便向李娘子道:“这会子,小侄心不沉静,容俺和逢春兄细细计较,总之去不去,莫甚紧要。”说罢,携了逢春,即便辞出。郑氏追噪道:“无论怎样,俺不放逢春去哩。”这里李娘子又和他夫妇计议一番,也没作道理处,只得且候于益区处。
  
  且说于益一径携逢春到自家家内,天色已晚,便在书房摆下晚饭。逢春心头怙惙,只是呆坐。于益笑道:“这点点事儿,你便肚内没出展,还要从军作甚?只管且用饭,停会子我自有妙计,保管你去便了。”逢春没奈何,只得纳头用毕饭,便跟问于益怎的计较。于益偏不理会,却叫进一干管事人,无非是东屯西甸经管钱谷的朋友,还有个本院管账先生,一并叫进来,一个个朴实实的坐定。于益道:“自太公去世后,俺少不更事,多亏诸位率由旧章,处理得家务井井。”众人听了,各各逊谢。

    于益道:“俺如今要出门游历,少或一半年,多或三二年,然后回家,敢烦诸位费心,给我经管一切。应为之事,如周贫济邻等善举,便如我在家一般,该办就办。岁入总数,便交给管账先生。至于杨府上,更不可忽略。等我回家,再致谢诸位。”众人道:“少东那里话来,俺们所管何事,理应效劳的,但不知少东欲那里游历?”于益笑道:“这不能预定的。”其中管账先生是一六旬余老头儿,还是当年太公同学小友,为人梗直非常,便直概概地回道:“少东此事,还要斟酌!太公偌大家业,只有少东执掌,理应居家纳福,留心先对一门亲事,内政有人,然后出门游历,也不为迟。现在各处不靖,路途中耽多少心,又何必去游玩呢?”

    逢春听了,恨不得一口吞掉这老儿,便吵道:“俺们怕甚道路不靖。”于益一笑,又谆谆嘱托众人,然后命各自退去。向逢春道:“你吵的是什么?咱们神不知鬼不觉走清秋大路,那些不妙?那会子俺二婶(指郑氏。)急得眼都红咧,你还缠账到几时?不如莫提这件事,咱自家准备便了。俺这里盘缠只愁携不尽,还用二叔去粜陈谷么?”逢春听了,方才恍然,不由喜跃道:“你这促狭鬼,真可恶,早知如此,俺为甚屈膝于你?”

    于益一抹鼻头,笑道:“你若觉得不上算,俺便还你一跪,从此扯个淡,别去咧。”逢春笑道:“够受咧,正经的咱们扑奔那座山呢?”于益道:“你张口便没分晓,奔山作甚?还是直奔经略大营。武鸣凤信上写的明白,经略大营,不是要驻黔楚间的雷门崖么?咱们图快当,便行山道,穿过青城山,由川西南一路奔将去,就是道路难走些,你道好么?”
  
  逢春道:“妙妙!咱们又不是小脚娘娘,怕甚道路难走?如此咱明天便去。”于益笑道:“你又来咧,好歹也须预备一日。你到家莫露口声,你伯母那里,倒须去告知,待咱走后,由你伯母告知二婶等,便一天捣乱都完咧,不省得这当儿缠不清么?”逢春听了,喜得打跌。听听街柝,已交二鼓后,便辞了于益,欣然出来。一腔高兴,只管按捺不住,等不得明天,便飞也似踅向遇春家。
  
  且说李娘子,自郑氏等去后,沉思一回遇春消息,通不得主意。这当儿方要就寝,忽听“啪啪”扣门,接着逢春声音嚷道:“伯母开门,俺又踅来咧。”李娘子不由吃惊,只当他们回家后打起架来,一面掌灯趋出,一面道:“逢儿莫要拗性,你去不去,且从容计较,只管拗你娘作甚?”大门一启,逢春蹦跳而入,喜吟吟的道:“伯母放心,俺是去定咧,通不关俺家事。”因将于益主意一说。

    李娘子笑道:“我看他光景便似有打算似的,你两人同去,再好没有,只一路小心便了。你且进来,坐着细谈。到那里见你大哥,先问他怎的不来信呢?”说罢,语音不由稍咽。逢春道:“伯母莫愁烦,俺一去兄弟在一处,好多着的呢。俺也不进去咧,伯母但等俺去后,告知俺家便了。”说罢手舞足蹈,如飞而去。李娘子关了门户,不由心头一阵感触,暗想逢春兄弟,几岁间还都是顽皮孩儿,如今却间关从军,都思作丈夫事业。太息一回,又想起当年他兄弟得啖仙芝,忽逢葛先生等事,如此看来,两人定有成头,不由又暗暗欣慰不题。
  
  且说逢春一气儿踅回家,只见掩门而待,便从容关好门,悄步而入。他本住在厢房,便黑魆魆摸索就榻,突自听得他父母言三语四地拌嘴。逢春心事安贴,一觉恬然。次日没事人一般,出外荡了一日,郑氏等只认他丢掉寻兄之念。掌灯时分,两口儿忽然欢喜起来,方相对闲谈,只见逢春蝎蝎螫螫地蹭进来,咧着嘴,只是憨笑。郑氏道:“这会子你心事可定咧,俗语云:顺着为孝。我既不愿你去寻遇春,便应打掉此念哩。”逢春道:“娘说的是,谁耐烦去呀。今晚于益兄约俺吃酒,倘夜深不回,便不须等俺咧。”

    郑氏笑道:“你可别像你老子似的,但凡扰人酒,务必吃得醉猫似的方罢。”鸟枪道:“屁话,也不知那个没出息,今正去吃人年酒,灌得人都不认识,只管拉了人家姑娘叫大嫂哩。”郑氏道:“你无论怎么说,俺横竖没躺在席前学狗叫。”(夫妇酒德,写来绝倒。)鸟枪听了,连连大唾,说着又要吵起嘴来。逢春正色道:“父母别这样没正经,将来俺兄弟发达起来,父母都要受皇封的,该早些和气才是。”郑氏听了,不解其意,便唾道:“滚你妈的蛋罢,什么黄封绿封,你早些踅回是正经。”

    逢春听了,偏又不去,只依依膝下,恋恋说笑,直待郑氏催促几次,方才起出。走了几步,重复跑转,道:“俺想起来咧,明天父母须到俺伯母那里,他老人家闷得很哩。”郑氏道:“好罗嗦,难道你明天不会同我去么?”逢春一笑,匆匆而去,果然当夜没踅回。次日直至将午,还不见回,鸟枪踅向于益家,一问管账先生,道:“难道您不晓得,俺少东今夜五鼓时分,和你家大相公匆匆起程游历去了。”

    鸟枪怔道:“不能罢,逢春说昨夜来此吃酒的。”管账先生笑道:“那个吃酒?昨夜他两人整备行装,齐头忙了半夜便去咧。”鸟枪急道:“你可知他们游向那里?”管账先生道:“这却不晓得。”鸟枪听了,甚是怙惙,却也料到几分。一路沉吟踅转,只愁浑家乍闻,定向自家来个雷头风。忽然心思一活动,想起逢春嘱咐到他伯母家,料李娘子定知分晓。跑去一问,这才恍然乃郎用了金蝉脱壳的招儿,竟去掉咧。当时回家,夫妇只好互相白瞪,这且不题。
  
  且说于益、逢春匆匆上路,逢春还怕他父母赶来厮缠,迈开大步,走了个腿不沾尘。天光大亮,已离村二十余里。
  
  于益道:“走长道儿,不是这等玩法,腿板走攒,欲速反迟,须散散淡淡行去,就如咱们当年逛东岳庙一般,方有趣哩。”.(回映有致。)逢春道:“如今提起那一逛,真似大家都有缘法。你看俺大哥由滕家寨来信,说忽逢叶家父女,便是咱们那年在东岳庙所见之人,武鸣凤家信中,又说着杨芳等事,将来大家会在一处,好不写意哩。”于益随口道:“正是哩,我还记得那年在华阳观遇着卜士刘清,此人说赴京求官,不知和时斋兄在京会着不曾?”(回映即略逗下文,一笔作两笔用。)逢春道:“唷,那里都这般巧法?”
  
  两人一路闲谈,迤逦前进,当日便厮赶了百几十里。逢春到店,吃饱肚,纳头便睡。探访程途等事,都是于益预先打听明白,一路所经,都是小道捷径。如此光景走了六七日,将近广元县地面,只见所逢男妇,都好穿白衣,便不纯白,总要系条白带白帕,男子无常鬼似的不中看,妇女们皜衣袅娜,便如小寡妇上坟一般,倒有风致。两人见了,暗暗纳罕。这日午后,走到一处大镇聚,人烟稠密,十分热闹,街坊上穿白的纷纷攘攘,便似赶庙会一般。路经街心一座大店,门口儿布彩扎棚,直接院内,左右两张长案,堆得香便如山阜,出入人众,各着白道袍,并且诸色人等都有,谈起话来,横眉溜眼。

    两人纳罕,驻足稍望当儿,便见一群妇女,嘻天哈地,都结束得白鹁鸽似的,从内踅出。有的扭头折项,举白悦一飏,道:“咱们晚上会罢。”正这当儿,忽见行人纷纷避道,泼刺剌三骑马跑来,前后两骑上,都是少年俊仆,结束奇诡,一条辫儿,藏入帽底,居中马上那人,约有四十来岁,生得长驱伟干,淡黄面皮,疙瘩眉,蒜头鼻,两颧上一撮黄毛,长可二寸,眼睛一瞟,很透着锐利,只一盘马之间,已透着精通武功。到店前翻身下马,一拥而入,门前早有衣冠十余辈高喝道:“教主方到,须闭坛歇息,今晚二鼓后开坛,与会者不得自误。”说罢店门立闭,只有余众在外,攒三聚五价笑语。

    逢春诧甚,便向于益道:“你看他们都穿白挂孝,难道都死掉老子娘么?”于益恐他惹事,忙瞪他一眼,牵他便走。逢春笑道:“好于哥,俺这会子,肚儿不作主咧,咱们打打尖再走罢。”于是两人趋就旅店,那知连走几家,人家眼也不瞅,原来里面都住满穿白客人,有的一家儿男妇老少都来,所以严实实竟没隙地。两人没奈何,直踅至街尽头,方见一小小草店,门首一个老太婆,方坐在凳上,看一个衣白少年蹲着淘米。门灶上还有个小媳妇儿,生得灵眉大眼,也穿了一身崭新白衣裤,正在那里用火棒通灶眼,忽一声灰飞满身,连乌黑的髻儿上,通似罩了一层白霜。

    老太婆便恨道:“你们忙的什么?真是养孩儿不等毛儿干,这会子扎括起作甚?反正你们那档子事,须得三更半夜,没的这时污却衣服。咳,人老了,什么稀罕事都见识咧,俺就不懂你们信的什么教门,惹得你们失张失致?”小媳妇听了,不由眼儿一挤,向少年抿嘴一笑。这时逢春业已一脚跨近,便嚷道:“你这里可住客么?”这一声不打紧,不但老太婆老大吃惊,便连淘米少年,也是一哆嗦,小媳妇早已嫩脸通红,直站起来。

    当时老太婆定睛一看,便笑道:“你二位若寻尖站,便请进罢。”说罢站起引路,一面回头笑道:“今天俺这双老眼,被白花花衣色都照得发瞝咧。你们二位这结束,想是远客罢。”一路唠叨,直奔正室,木榻木几,倒也干净,从后窗望见后院一带草房,十分宽敞。当时于益等各置行装,落坐歇息。老太婆和那少年,早穿梭价伺应汤水,一壁价喊小媳妇弄米烧饭,道:“爽着些儿呀,恐客人吃罢赶路哩。”
  
  于益便笑道:“妈妈安知俺不住宿呢?”老太婆笑道:“俺看你服色,不像专到此地来。”于益随口道:“此地何名呢?”老太婆道:“此地距广元县城二十来里,是县中第一镇聚,便名为元会镇。”于益道:“好名儿,大气得很!妈妈店业可发旺哇,这双少年男妇,是你什么人呢?”老太婆一听,只乐得眉欢眼笑道:“这是俺一双业障儿子儿媳,一对儿牤牛性,不听人话。家下有这破店,便撑着胡乱度日,没法儿呀。”因叹道:“如今世界,小人们都另有一种见识,我老妈妈子那里管得许多。”于益道:“妈妈好福气哩。”逢春听得不耐烦,摩着肚皮嚷道:“好饿,你店中有什么熟食物,先给俺来点。”

    老太婆道:“饭就得咧,今天天气阴晦,柴草潮湿,所以灶上慢些。”说罢泡好茶水,刚要退去,只听萧萧飒飒,院中落雨。老太婆三脚两步抢出,喊道:“大媳妇哇,后院酱缸还没盖哩。”喊了两声,不见答应,便恨道:“俺的小妈儿,那里去咧?便是饭锅,也要水沸,小行行子,真正淘气。”便听院隅茅厕内小媳妇低笑道:“娘快别嚷,什么意思?”说着两手结带,扭将出来,嘟念道:“人家刚瞅空解个手儿,难道他(指少年。)不会盖缸么?”说罢,直奔后院。这里老妈妈母子,便就灶下忙作一团。于益见了,只管微笑。

    逢春道:“你嘴头特煞抹蜜似的,吃饱走路便了,却和那老家伙说些没要紧作甚?”于益道:“嘴头活动,是没亏吃的,你不见如今的大人先生,全副本领,都在嘴头上么?”(调侃不少。)两人说笑一回,逢春就后窗望望雨势,颇为闷闷,却见小媳妇惊蝴蝶似的从后房笑着跑出,鬟云微乱,香腮半晕,低辔道:“好没人样,这会子忙得人手脚扎煞,你却思量那个,况且今天什么日子呀?”

    正在嘟念,前院老太婆已喊道:“你们两又向那里去咧?真真淘神。”小媳妇忙应道:“来咧来咧。”一路莲步细碎,跑得飞快。逢春还没理会,于益却踅向他背后,笑道:“你说俺谈没要紧,你怎的也看人没要紧?”逢春怔道:“怎么?”于益道:“怎么不怎么,你看少时那少年总要从屋内出来。”一言未尽,果见少年笑眯眯低头而出。逢春道:“奇哩,你怎的便知?”正说之间,只听店门前一阵喧闹,两人跑出一看,不由发怔。

    正是:兵氛未熄红苗乱,劫运又来白教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回:雨窗闲话老妇说神君,劫运将开奸民逢妖道。
  
  且说于益等跑出一望,只见五六骑小川马,鞍辔鲜明,簇拥而过。居中两骑上,各跨着少妇,一色白衣,飘飘欲仙。一人是细长身材,有二十几岁,明眸皓齿,十分风韵;那一人只有十七八岁,生得娇小多姿,盻睐之间,憨憨的还似孩儿。前后骑上男子,都像衣冠之辈,其中还有个老头儿,质朴朴一望而知是绅富一流人,一脸愁愤之色,两条眉毛,结作个大疙瘩,望望店门,嘟念道:“这里太窄小,住不下。”说罢挥鞭冒雨而过。

    这时少年业已挨挤在门前,不由吐舌道:“好热闹,他们也来了。”老太婆噪道:“快给客人端饭去罢,什么看头,左不过是没家教的歪刺骨,颠着屁股,来赶坛会。俺这里别说没地处,便有,也不耐烦着他,俺就看不惯这种浪张货。”小媳妇听了,不由面上微红。少年笑道:“娘别冤屈人,这其中都有些不得已哩。娘没见那老头儿愁得要死么?“老太婆道:“谁耐烦查他们的底账?但凡赴坛会的,总不会有好东西。”于益等听了,不便掺问,只好怙惙回室。

    须臾少年端将饭来,于益方要趁势根问他,无奈逢春要东要西,心急吃饭,支使得少年手忙脚乱,无暇说话。这时雨势,虽不加大,只管淅浙沥沥,那天色阴沉得便似滴水。逢春一面大嚼,一面外望天色。于益道:“你忙怎的?雨若不住,咱便住下,正好探探今晚这镇上,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哩。”逢春道:“理他哩,这都是没要紧。”于益笑道:“依我看,便是咱两个赶鹿似地驰赴军前,统是没要紧,难道咱两人不到,人家军务还不办么?”(便见道心。)

    逢春没得说,笑道:“既如此,你为何奔来?”于益道:“俺是陪你玩玩去,那里都是玩,今既落雨,何妨在此玩一下子呢?”两人谈笑间,须臾饭罢。不想天公偏和逢春怄气,那雨只管大将起来,天色乌沉沉,那里便晴?于益吃饱,跂脚高卧,笑道:“雨落天留客,我看你怎样走法?”说罢拍手唱道:秋士瘦于竹,节老枝叶干。独有乘时心,动宕如跳丸。夕亦不速寐,朝亦不遑餐。凉风入我侧,帘幕生涛澜。长揖赤松子,亢志青云端。掷剑谢时辈,安得共屈盘。
  
  唱罢,砉然长啸。(于益高致,尽见于一歌中。)一看逢春,业已呵欠连连,向榻一歪,纳头便睡。原来沉闷当儿,加以食困,疲性一发,顿时便着。(旅店遇雨,和看陈腐不堪的小说,这两桩事,最能引入睡魔,不知作者此书,能引诸君睡兴否?一笑。)当时于益,听听雨声,偏搭着后院廊下有头瘦驴,正啮残刍,两种声息一合并,十分萧寂。于益听了,甚觉胸次旷然,两目一合,也便打起盹睡。良久醒来,雨势已微,约摸天气已有日平西时分,一看逢春,还睡得死狗一般,暗道:“今天这光景走不成咧。”
  
  于是趿履而起,信步踅向门房,只见老太婆正低了头,补缀旧衣,一见于益,让坐道:“客官今天倒须住下咧,这时光又将作晚饭咧。您吃什么都现成,今天镇上虽不能用千猪万羊,但有坛会这一闹,诸般食物,都齐备哩。”于益落座,趁势道:“真个的,今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因将入镇所见,并在街心大店所见一说。

    老太婆叹道:“如今官府们,只知作乐要钱,不管闲事,便纵容得各处不逞之徒,无法无天,任意胡闹。您是远客,俺不妨说说。”说罢起去,索性关了店门,然后道:“今晚坛会,却是川中一种白衣圣教。这教门蔓延甚广,现在陕楚之间,所在都有,川中各处,越发教徒如鲫。您见那一撮黄毛的男子,便是这一带的白衣教主,姓王名三槐,桀骜非常,兼通武功,还会许多符咒邪法,要摆布人,再奇怪没有。他曾夜间出门,却在静室内,置灯一盏,嘱咐家人道:‘谨视此灯,勿令灭熄。’

    家人守了半夜,困睡起来,醒来一看,灯已被风吹灭,赶忙点上,没事人一般守在那里。须臾三槐踅回,便骂道:‘好混帐!怎的偏弄灭灯,累我昏黑中走了十余里?’又一日他有一爱妾,三不知被一门徒勾搭上咧,他看在眼里,只作不知。一日门徒入厕,他却跟去,忽喝道:‘那里来的野猪,蹿入此处?快把入厨下杀吃。’说罢真个驱出一猪,顿时宰掉。但是那门徒,从此便没影咧。门徒家属明知被他用邪法变畜,通没奈何。”正说之间,有人扣门。老太婆启门一看,却是他儿子,便道:“雨地里那里胡撞去?”少年笑道:“俺到坛所先探探去。呵唷!好热闹,娘今晚不张张去么?”老太婆唾道:“你们胡闹还不够受,俺可没那大工夫。”少年一笑,直扑后院。(伏线。)

    这里老太婆归座,说道:“据说这三槐是川东一带的人,自幼儿不习正,好学枪棒,结交匪人。曾逢一游方道士,在他家病困两月余,三槐不厌,事奉颇谨。那道士偏求索美食,掉着样儿麻烦,三槐一无吝色。这时三槐,还是穷光蛋,一日没得折变,竟掣得他妻子一条新裤儿要去换钱,被妻子赶将出来,大吵大闹的夺回。道士看在眼里,也不言语,趁三槐进来看望,便道:‘居士夫妇不必反目,如今贫道将要痊愈,所用之物,不须用钱。居士不信,咱且玩个戏法。’说罢脱下破道袍,覆在桌面,戟手诵咒教语。须臾袍儿鼓将起来,揭起一看,竟是桌整齐酒馔,喷鼻儿香。
  
  “三槐惊道:‘吾师有此神术,何不自家养病?’道士笑道:‘缘法所在,都有一定,贫道得逢居士,也非偶然。’(一片惑人圈语。)三槐听了,望看酒馔,只是失惊打怪。道士道:‘此何足奇,贫道还有许多撒豆呼风的大法术哩。’三槐听了,越发称奇,顿时下拜求教。道士道:‘俟吾大愈,教你不迟。’三槐大悦,越发待道士如祖宗一般。但是过了数日,道士虽病愈,总还有些小啾唧。三槐耐不得咧,累次求教。一日晚上,道士道:‘贫道亢阳过度,须御妇人方能大愈。昨见尊夫人甚是可爱,不知居士肯见惠一夕么?’(奇语。)

    “这句话三槐乍闻,也是一怔,仔细一想,古来仙人多有故作佯狂试人心诚伪的,如以浓唾食人等事,不一而足,安知道人此举,不是试我?难道他真个给俺顶绿头巾戴么?想罢,一口应允,向内便跑。还未进房门,不由足儿赵趄,暗道:‘俺那婆娘,平日价说起嘴来,真是格巴巴好朋友,胳膊中跑马,扎一刀子冒赤血。如今向他说这混帐话,少说着俺须吃两记耳光。但是道士如此神术,若拗了他性儿,便当面错过,委实可惜。’思忖良久,只得硬着头皮去说。一脚跨入,恰好他妻子就灯下作针线,是揽的人家活计,好挣些工资。

    “这时三槐一抹面孔;踅进道:‘你真想不开,一针半缕的作这营生作甚?’他妻子唾道:‘作营生虽挡不得风雨,总强似饿着肚皮。’三槐笑道:‘你只要从我一件事,吃喝穿戴,由性儿快活,真是要么有么。’说着嬉唇溜眼,很透着怪相。他妻子只当他要逼自己卖笑,顿时怒起,刚一抬手,却被三槐抱定,附耳一说,妻子忸怩道:‘你可拿的准他是试你么?倘若不然,什么意思呢?’三槐道:‘不能,那有神仙还弄这事儿?’于是夫妇议定。
  
  “不多时三槐妻子,羞涩涩踅入道士房中,还只当道士和平日般猥琐神情,不想道士满面精神,一无病容,更奇的是房中铺设,锦天绣地,一股氤氲异香,非兰非麝,引得人春思迷离。三槐妻子本不是正经妇人,当时又惊又喜,顿时媚态横生,弛服登榻,反惟恐道士不云云起来。那知道士只和他偎倚抚抱,反引得妇人丑态毕露。直缠至夜半,那道士索性打起坐来,三槐妻子倦甚,也便睡去。次晨醒来,道士已影儿不见,却有一张字儿,留在案上,另有薄薄几页书,上面都是符咒之术。

    “三槐妻子不认得字,便把给三槐,三槐先看字儿道:贫道阅人甚多,贵莫如君。其气五彩上腾,乃成龙虎,属天下多故,此应运真人也,幸善自爱。然敌体太卑,福薄不足以佐之,将来母仪天下,自有人在。后运茫茫,不可预泄。并留赠道法一册,习而行之,天下不足定矣。贫道度人无方,行复游陕楚间耳。
  
  “三槐看了,不由惊喜过望,顿时此身如钻在云眼里,连忙焚掉字儿,刚要取书细看,不想那位国母娘娘,见三槐惊惊喜喜,早丢眉扯眼的,得起意来。便道:‘当家的,字儿上敢是些发财法儿么?(想是财运预知术罢,一笑。)你怎的烧掉呢?再者你应当怎么谢谢俺?那道士通似个色魔,亏得俺白不理他,干净净混过一宿哩。’那知三槐半夜里曾去偷看情形,当时眼皮一抬,微叹道:‘总是人家出家人,还禁拨撩。’他妻子急道:‘你说什么?’三槐道:‘别提咧。’说罢拿书拂袖而出。他妻羞气交并,瞅空儿竟自缢死掉。
  
  “从此三槐习起符咒,越发任意交结,家道日富,自不消说。久而久之,倾动四方,匪人日集,他便开堂收徒,创立教门。因那道士来时衣白,便起名为白衣圣教。又因人人皆知的是白衣大士、观音菩萨,他便撮取些《观音经》的意思,再加上些劝人学好的套语,撰了一种《白衣圣经》。因大土足踏白莲,故又叫白莲教。诵经有期,徒众四集,名为坛会,闹得各处烟尘抖乱,鱼龙混杂,自不消说。无业游民和为非歹人,更趋之若鹜。因一入教,便有人赞助营生,没人搜捕。

    “教中势力既厚,便渐有迫胁入教之事。如看某富户可欺,便说白衣降坛,神示某人应为教目,那富户那敢道个不字,便服贴贴输财教中。凡一坛会,男子诵经毕,尽数儿退出堂来,夜半当儿,只有妇女成群列坐,这时堂中不许掌灯,据说是教主看某人有缘,便传要道,黑魃魃中:可想没有好勾当,所以三槐恣意逞淫,一言难尽。”老太婆说到这里,便唾道:“那会子马上两个媳妇,看光景都是大户人家,还不是巴巴的来赴会么?”于益愤道:“结会集众,大干禁例,难道地面官府,便都不问?”

    老太婆道:“如今官府,都是破了本钱来作官,因地方上大官府,是贿赂了和相爷来的,原情度理,不能不收收老本。所以地方官承望风旨,也便纳赂得缺,依次而下,也须收自家老本。所以到任后,但知聚敛,岂有心肠管此闲事。(教乱归罪和相,是抉根之论。)虽如此说,那三槐起初在川东一带,也曾被位官府捉捕入狱。不想三槐金钱多,手眼大,没过旬余,那官调省撤任,他依然摇摇摆摆步出牢笼。如今越闹越凶,便连陕楚各处教友等,都互通声气。最盛的有两处,是襄阳朱仙娘,陕西金溪村高天德。(穿插入妙,而田红英已在隐约间。)其余小股教目,不可胜教。朱、高两处,其势力不下三槐,听说河南、直隶,也有潜伏的。”(直映到李文成、林清等。)
  
  于益道:“可是妈妈说得好,总是官府惫懒之过。”老太婆道:“话也别说煞,你看三槐这般闹,他就不敢扰南充县的地面。因那县官,文武全才,甚是了得。他曾单骑人三槐庄寨,晓谕邪教,立命解散。那时三槐家下健徒数百人,刀枪剑戟麻林一般,那县官都不理会,佩侃而谈,十分剀切。三槐被他气概镇住,只管额汗如雨,始终不敢滋毛儿。事后,教徒们吵道:‘这种鸟官儿,就可以直叉出去。’三槐皱眉道:‘别提他咧,俺这会子才似有了魂咧。’”于益道:“如此说,这官儿,一定好武艺咧?”

    老太婆道:“岂但武艺,他到任以来,真个政简刑清,安良除暴。许多异政,也说不尽。便是他刚抵任,已将县中一著名猾吏,给治服咧。原来这猾吏想试新官手段如何,倘若不济事,他便可恣意为奸。偏搭着这位县官,粗粗略略,饮酒击剑,不甚留意琐务。(便见不凡。)这猾吏以为可欺,便悄悄去弄他的鬼八卦。这日署门清晨,忽赫然挂着一死人,公人等一喧闹,猾吏便迈开鸭步踅来道:‘唷,了不得咧,快禀知老爷,俺在公门三十余年,头一遭见这奇事。若非龙图再世,恐怕弄不清爽。’

    “正在得意,那县官已匆匆出来,望见猾吏神色,只作没理会。忽一沉吟,便老远的止住从人,自到死人跟前,端详一番,却一面祝道:‘你被那个挂在这里,有甚冤屈,不妨诉来。你若不说,本县可没法儿。’猾吏一听,几乎失笑,赶忙缩向人背后。却早被官儿看在眼里,当时也不说破,姑命掩埋过,猾吏得意到十二分。不想过了几日,官儿提猾吏讯问道:‘你尝试本县其罪小,掘发人墓其罪大,擅敢用稻车载尸入城,难道本县不晓得么?’猾吏听了,没口子叫屈。县官道:‘不必狡辨。’说罢传进守城门人,那人向猾吏道:‘老爷问我挂尸的头一日,谁家稻车进城,俺不敢隐瞒。那日傍晚,只有你稻车进城哩。’猾吏大惊,只得服罪。原来死人口眼间,沾了稻芒儿,官儿却从此根究出。
  
  “又有一庄农夫妇,女的虽不算俊,在田姑村妇中,就是顶呱呱的咧。两口儿少年脾气,时常价吵嘴打架,妇人恨将起来,便噪道:‘多早晚咱俩不是你,便是我。’一日清晨,两人又乌眼鸡似地斗了一阵,老翁不耐烦,便喝儿子到田工作。妇人梗着脖儿,踅入屋没好气,直至将午,还不到田去送饭。老翁骂道:‘这当儿还不送饭,难道你想饿煞他么?’妇人听了,一声不响,却抿抿鬓,紧紧脚,扎括得秀秀俐俐,就厨下担了鱼羹米饭,俏摆春风,扭将出来,一面嘟念道:‘他若饿煞,倒是天逐人愿了。’老翁见儿媳俏样儿,又闻此语,甚不自在。不想他儿子在田饭毕,顿时口鼻淌血,大叫死掉,被邻田人众,闹嚷嚷抬将来。一看儿媳,也吓昏咧,只有哭的分儿。老翁这疑团,不由大起,便告到官中,说妇人毒杀亲夫。这还是前任手内的案件,当时前任,不管青红皂白,提上妇人,一顿敲打。可怜妇人,受不得苦楚,即便诬招。却从此久旱起来,大家也莫名其妙。
  
  及至这位县官到来,一阅案情,便沉吟道:‘夫妇平常不睦,世上多有,怎便下此毒手?况且这毒人之事,理应严密,这妇人为何明明自担饭去,就满地工作中,去毒丈夫?’想罢,便提出妇人,先一察其词色,只见妇虽稍有姿色,并没有轻相凶相。当时匍匐在地,诉词冤楚,惟有痛哭。官儿见状,便问过案由,道‘你那日所送的饭,是甚物儿呢?’妇人道:‘一碗鱼羹,一萝米饭。’官儿听了,点点头,又道:‘你一路上,有无歇息,并遇人谈话不曾?’妇人道:‘俺家下距田没多远,不曾歇息,不曾遇人谈话,穿过一带荆林便到的。’县官听了,哈哈一笑,顿时命妇人烹鱼羹,又投入一撮荆花,牵一狗来,给他吃下,果然不多时流血死掉。原来官儿博通古书,知荆花和鱼,便成毒剂哩。妇冤既明,顿时甘霖大澍。
  
  “还有一命案,越发稀奇。县中西关有一家夫妇,卖豆腐为生,坊屋住不了,便赁给个江西客人。这客人卜术甚灵,生意甚好,一住三年,很积了些银两。这年腊月,夫妇穷得什么似的。俗语说得好:穷吵穷吵,一日妇人敝裤在破凳上刮破一块,恰好露出雪白屁股,觉着不雅相,慌张张寻裤要换。打开破包裹一看,不由一行鼻涕两行泪的哭骂起天杀的来,原来三不知被他丈夫拿去抵债咧。当时男子,不肯输气,便骂道:‘臭花娘,休要惹我性起,连你也把去抵债。’妇人气极,一头撞来。男子趁势揪住窖儿,直按下去,不消说尊臀高耸。男子正要挥拳,不想江西客人听得他夫妇吵打,一脚跨入,见他夫妇丑态,顿时老大不忍,(所谓慈悲生祸害,世上尽有如此事,可气。)忙劝道:‘你夫妇不必争吵,如没钱用,俺且把给你些,不拘早晚,等你发财时,再还俺如何?’

    “夫妇一听,喜出望外,顿时也不打咧。男子便跟客人到室取银。小户人家,院内窄巴巴,妇人早从窗外,望得逼真。只见客人一开箧,里面大大小小,都是银包儿。原来历年所蓄,是准备今年底回家的。江西老表,和山西老哥们,最有积钱本领。当时男子只知感激万分,也没理会,不想妇人心坎上早已小把挠动。当时夫妇得钞,混过几日,和客人越法靠近,自不消说。但是无源之泉,怎禁挹酌?年关将近,债主四集,竟有个豆店债户,四平八稳地坐在妇人房中,鸭子嘴儿一咧,发话道:‘朋友,说正经地罢,男子汉缩向龟窝里,却弄个鸟堂客在人前浪搪塞,须知老子不好这桩儿。’说罢拍案村骂。两口儿无奈,向人陪了多少小心,那债主方谩骂而去。

    “两口子踅进房,对了冷灶虚壁,相对愁苦。却见江西客人,浑身鲜衣,大包小裹价,买了许多回家送人的礼物,兴冲冲由外踅入。男子便叹道:‘你看人家,便如此阔绰,这一去妻儿相聚,过个肥年,好不写意。怎的他再帮咱一下子方好。’妇人听了,眼珠一转,沉吟道:‘你再要他帮助,只怕你须戴绿帽儿咧。’男子惊道:‘难道你有些觉察么?’妇人脸儿一红道:‘傻哥儿,你当他真个仗义周济人么?这话有几日咧,有一天清晨,俺正料理腐锅,他三不知从后踅来,却笑道:大嫂真会作家,怎这件露绽的裤,还补缀上咧。俺忙惊望,他那两只色眼,正盯在俺下体。又一日微雪后,俺拖双破鞋子,方踅到院。他见了,却笑道:可惜大嫂,好双小脚,却没得好鞋子。’

    “男子诧道:‘不能罢,他在此三个年头,便是娼妇家都不去,老诚的很哩。’妇人唾道:‘你晓得什么?这才叫假老实哩,更来得扎实。你想他那钱用将来,好不有斤两,肯向娼妇家虚排场费掉么?总须得个真实在,方肯出手。但是俺不是没志气的浪货儿,(绝妙吞吐。)不过因你昏昏的还望他资助,不能不点明你罢了。’男子听了,顿时抓耳挠腮,怙惙起来。望望房中,穷气森森,又瞧瞧浑家细皮白肉娇模样儿,只管纳头沉吟良久,忽然站起,对妻憨笑。(不怕绿头巾压坏人矣。)妇人明明瞧科,只拿足架儿,不去兜搭。男子这时,只恍惚见银子乱滚,便老着脸子,向妇人附耳一说。妇人脖儿一低,良久红着脸合眼道:‘(字法妙。)这可是你愿意。’男子忙道:‘那是自然,我的妈,快救命罢。’妇人道:‘别装猴相,咱且先试此计,他若是不拗手脚,算他造化。’(已定毒计矣。)

    “于是圈套设定。当晚趁客人去索债未回,妇人便打扮俏俐,脱得赤条条,先钻入客人衾中。男子自在己室,侧耳静听。须臾闻院中有人走动,客人门儿一响,接着便闻客人掌灯,忽的‘唷’了一声,妇人格格一笑。男人此时,那里坐得住,便悄悄踅去一听,顿时一按额门,倒抽一口凉气。暗道:‘怪不得妻子说他是假老实,原来这小子真个讲实在哩。’听得站不住脚,只得踅回,倒头便睡。次晨一睁眼,妇人已不知多早晚踅回,红馥馥脸儿,横添春色,正仰卧睡得一堆泥一般。于是推醒他,要问昨夜情形,妇人恨道:‘人家这会子浑身似剔了骨头,你擎着花大钱钞还不算,却又来混人盹睡。’(反下文。)男子听了,且喜银两可到手,十分欢喜。那知过得几天,客人装起大麻木,不哼不哈。妇人耐不得,向他张口。
  
  “客人皱着眉头,把给他两串钱,还叮咛道:‘咱们凡事心照,俺不便问得,你也别尽管这么着。’几句囫囵话,好不气闷。当时男子见钱,怒道:‘歪刺骨,你的皮肉,便这等烂贱不堪?快再去问他要钱,什么是凡事心照哇?’妇人踅去一问,客人却咕起眼道:‘俺江西人,不会取便宜的,头些日俺借给你的银两,难道便不算数儿?’妇人踅回一学说,男子火头,直胃得丈把高,揎拳勒袖,便想寻客人厮打。妇人恨道:‘你真是没思付的王八,这样事张扬不得的。’男子道:‘难道你便白让他……?’妇人笑道:‘你莫着急,左右他是外乡人,不久要回家,坊众皆知。咱那时想个计较,不强似和他要钱么?’于是附耳一说,男子道:‘唷,这血淋淋勾当,是玩的么?’妇人唾道:‘穷命鬼!那么你就白捨掉老婆罢。’”看官须知财色二字,最能引起杀机。
  
  “于是男子略一沉吟,顿时谨遵阃教,转眼间年关已到,邻舍都以为江西客人回了家咧。但见腐店两口儿,高兴兴准备年事,旧债全清还不算,居然成斤价割肉,论罐价沽酒。桃符年关,贴挂得花花绿绿,房儿也不出租咧。腐坊歇业,却剩了一片牡磨石,丢在临街敞房中。两口儿新春拜年,都扎括得花鹁鸽似的。大家看得眼热,都道:‘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家腐店,便发财咧。’”老太婆说到这里,忽听门首有人声唤。

    正是:神君异政方惊座,过客寻居又到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元会镇隐识邪氛,关帝庙忽逢难女。
  
  且说老太婆踅出一望,却是两个寻店客人。老太婆料是赴坛会的,便直橛橛回掉人家,进来接说道:“大家虽是眼热,也没想到是别的事。不想春二三月,河下渔人因捞鱼,发现了一具死尸,业已烂坏面目,仰缚在一片牝磨上,便连忙报官请验。这位官到来,照例验过,仔细看那磨眼中,还有粘干的豆壳儿。回到衙,暗饬干役,悄探城厢各腐坊,如有堆庋一片牡磨的,便连人带磨,都提来。干役领命,大索各腐坊,磨倒都有,却是牝牡完全。

    干役没得销差,闷闷的踅进这两口儿门前,却偶闻邻家妇人吵小儿道:‘你看你新衣裤,弄得尘土狼藉,准是向隔壁骑青龙去来。’(俗谓牝磨曰白虎,牡曰青龙。)干役听了,心中一动,便向坊众探问道:‘这街上有腐店么?’坊众一指大门道:‘这家便是。但是人家发财,不干这营生咧。’干役叩门进去,一眼先望见牡磨。于是黑索一抖,带了男子便走。另有手下人,抬了牡磨。官儿升堂,不消三推六问,只先将牡磨一试牝磨,男子已吓得面无人色,于是从实招出。原来江西客人被他灌醉后,背缚牝磨,投入河中,尽有其资。不想却因一片磨,被官儿究出底里。”
  
  于益道:“这位官府真不错!他叫什么?”老太婆道:“他叫刘清,抵任以来,人都呼他为刘青天哩。”于益暗诧道:“奇哩,莫非是那卜士刘清么?”望望天色,约摸是日落时光,便道:“今天只好住下咧。”老妈妈随口道:“行路遇雨,是说不定的,客人用什么,只管喊唤。”于益信口答应。逡巡回室,一望榻上,不见逢春,方要慢步去寻他,只听背后气吼吼的道:“于兄且坐,俺去就来,这种王八蛋,非宰掉他不可!”

    于益惊望,正是逢春,兀自睡得肿眉塌眼,一张脸却气得猪肝一般,不容分说,拎起朴刀便跑。于益只当是他睡梦发作,又如那年在考寓一般,忙大笑去拉。不想逢春正色道:“咱们侠义自命的人,眼看着魅魑昼舞,那里容得?”于益见他光景,不像在梦中,便忙忙问知所以,大笑道:“原来老弟去听隔壁戏,却听出气来咧,这才是一百个没要紧哩。”说罢牵他坐定。
  
  原来那会子逢春一觉醒来,不见于益,听听门房中老太婆呱呱而谈,料于益定在那里谈天,便欠伸而起。发了一回怔,只觉小肚内涨得甚不舒齐,良久方悟是睡久,积了一大泡尿,忙由穿堂门踅入后院,就墙根下小解毕。一看天色,好不闷人,虽是雨势已过,还滴沥未已。方信步踅经后房前,只听里面一阵泥滑滑的声音,逢春暗道:“真是破房间咧,外面不下雨,里面还下。”

    刚要踅过,只听小媳妇格格一笑,少时又有气无力的,断断续续说道:“快放人起来,只管所缠到几时?停会子要端晚饭,娘又该喊得惊天动地咧。况且今天什么日期,弄得肮脏脏去赴坛会,什么道理呢?”少年笑道:“莫转动,(三字极妙。)这与赴坛会什么干涉?你当王三槐是什么脚色,只怕这会子,他也不曾闲着,少说着也是三两小娘儿过手哩。”小媳妇唾道:“罪过罪过!若像你说,还称甚教主哇?”

    少年道:“你不见那会子从门首过去的两个妇人么?人家都是邻县富家,那年长些的丈夫,还是响当当的秀才,被三槐一总儿弄到教下,两家输钱还不算,又都搭上娇滴滴媳妇。其余教下妇女,那一个不由三槐任意快活?”小媳妇道:“哟,好没人样。如此,今晚俺不赴坛会咧,早晚你也出了这浪教门罢。”少年道:“不相干,像咱们穷苦小户,三槐是盼睐不到的,俺不过因在教中,易觅生活,(自来聚众等事,大半利用贫民,可见既庶须富,为经国之要。)只图混碗饱饭吃罢了,你道俺不知他非正道么?”

    小媳妇道:“那些歪货儿,难道都是棉团,便由三槐撮弄?”少年道:“三槐势力既大,又善诱惑,所以恣肆。虽然如此,不多日某处有个姑娘,烈性不从,生生被三槐摆布煞咧。”逢春听到此,不由大怒,向窗缝一张,只见屋内无人,惟有榻上布帐深掩着,索索微抖。于是气哄哄跑转,却正值于益也踅回。
  
  当时于益眼睛一转,忽正色赞道:“老弟主意不错,三槐这厮,正该杀掉,我也助你一膊儿。却有一样,血淋淋一杀人,免不得惊官动府,耽延起来,都没日期,咱这趟雷门崖,也不用去咧。老弟你斟酌罢,我都陪着你。”(止逢春憨性,如此最妙。)逢春听了,只好干瞪眼。良久笑道:“如此,暂将三槐脑袋寄放下,等咱破了红苗再说。”(戏言中略逗下文,都见筋节。)

    于益道;“但随尊便,倒是今晚这坛会,咱须张张去。”因将所闻老太婆一席话一说。逢春道:“原来三槐是这等物儿,这刘青天莫非是华阳观中卜士么?可惜咱们没工夫去访他,俺至今还记得他虎似的吃肉,并大书壁上,真豪气得很!”于益笑道:“你就记得吃。”一言未尽,只听老太婆喊道:“媳妇哇,又挨到那里去咧?也不帮个手儿,只管仰着脚子擎着捣搡。”(绝倒。)便闻小媳妇一面微笑,一面拉开沙糖嫩嗓,连连答应。须臾笑嬉嬉云髻半松,踅过前院。

    逢春嚷道:“今晚咱也张张王三槐什么样儿,怎就摆布煞人家姑娘哩?”于益赶忙瞪他一眼。小媳妇猛闻,知被人听了隔壁戏去,只羞得脸儿飞红。逡巡之间,少年也踅来,老太婆恨道:“你俩真是一对儿,大懒配小懒,晚饭已具,还不给客人端去。今晚你们还须赴坛,不定三更半夜价才转来。我老人家,须瞅空儿,先盹一萎,好给你们听门儿呀。”一路唠叨。不多时,少年端将饭来,于益等用罢,方才掌上灯烛,已听得街坊上奔走笑语,热闹异常。因问少年道:“莫非这当儿,已开坛么?”

    少年道:“这是没相干趁闹的人,因一有坛会,街痞们便借此聚赌窝娼,兜揽客人。有的三五成群,挟了茗果之类,向各商店户富家,起发资财,说是坛会盛日,教主降福。另有头号泼皮,跟在后面,赤膊椎髻,携了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倘主人略一沉吟,不遂需索,他顿时提刀向腿臂便划,就热血向脸一抹,卧在门首,大喊大骂。有的便拎只粪桶,一和主人说岔了,舀粪便泼。他都自称为教中人,所以没人敢惹。便是各商店这晚上,都须悬灯志庆,街上点得一条火龙似的,倒有趣得紧。只有开坛须二更以后,客人若高兴去张张,但听俺请唤就是,不然和俺夫妇同去更妙。”

    于益笑道:“不消了,俺们自去倒便当。”于是少年退去,于益等闲谈一回,听听街上,越发闹如集市,不多时却见院中提灯一亮,少年夫妇,扎括得齐整整踅来。少年唤道:“尊客若去,是时光咧,这当儿教主唱经,方着看哩。”说罢自去。这里于益等便略为结束,所趁而出。却见老太婆正坐在门房内揉睡眼,一见于益,却向门外一指,微叹道:“俺这俩业障,也去咧。尊客今晚且开个眼儿罢。”

    于益一笑出门,和逢春直奔街心。果然各商店灯烛错落,亮如白昼,游人如织,一大半白服色,妇女们花儿朵儿戴满头,嬉嬉哈哈,便如逛元宵佳节一般。逢春张大了眼,一颗头拨浪鼓似的东摇西摆,大步小步的撞去。便见少年夫妇,老远的和一络腮胡子男子笑语。那男子,竟握了小媳妇手儿,只管搭煞。(倒是个文明礼儿,一笑。)逢春暗诧,脚下匆忙,恰好一队妇女,吱吱喳喳,横冲过来。

    有的道:“俺今天慌得饭都没吃饱。”有的道:“俺还是当了件绸袄儿,才赶制件白褂儿,这才叫拆东补西哩。”便有个少妇慌花(俗谓轻佻妇女曰慌花。)似的笑道:“某大嫂,你好古板,你若向玄帝庙和尚说一声儿,他保管打扮得你似雷峰塔内白娘娘一般。”那妇人笑骂道:“小蹄子,我不待说你便了,那一天大家去采菱,你三不知却钻向苇岸里作什么?”少妇笑道:“你看我撕你这张浪……”向前一扑。其中有个黑肥婆娘,方叉开鲶鱼脚,两手一拦,恰好逢春一脚,踏个正着。

    婆娘“呵唷”一声,身儿一矬,逢春收不住脚,被他一绊,但听“扑通”一声。婆娘大喊道:“了不得,撞坏肚儿咧。”这时逢春,爬起要跑,众妇人早一拥而上,乱噪道:“好贼王八,快捉向坛会处置他。”于益赶进,忙笑道:“众位且慢,咱都是教门人,没的因小事麻烦教主。”众妇道:“你等既也在教,为何不穿白衣?”于益道:“俺们白衣,被朋友先赍到坛会去咧。”众妇听了,方笑哈哈一哄而去。黑胖妇人还膘逢春一眼,嘟念道:“这人便似鸟枪枪出来的,好一铳劲儿!”(绝倒。)于益听了,不由大笑。
  
  两人方要走,忽听背后喝道:“悄没声的,老爷过来咧。”两人一望,却是几名老迈营兵,还穿了少颜落色的号褂儿,一个个低眉塌眼,养气火候,已到十二分,各肩着蛀缨锈枪,拥定一位官儿,鸭步而过。那位官有四十多岁,弯虾身段,高额骨,长削瘦脸,椒眼鼠须,掀嘴唇,露出两颗黄板门牙,甚不雅相。腰下也微拖白带头儿,原来是本镇把总汛官,一向暗含着靠入三槐教内,上官只图省事,因他和教中通声气,所以将他安置在此,敷衍地面,这时因坛会,却照例出来弹压。当时行人俟把总过后,便有悄悄议论的。
  
  逢春嚷道:“岂有此理,他好歹也是朝廷官儿,不说是尽职分,禁遏邪教,如何倒蒙了虎皮,去跑狗腿。”行人失笑道:“你真少见多怪,如今官府,大似他几倍的,恐怕还有人教的哩。”于益恐多话惹事,忙拉逢春便走。须臾踅到大店门首,业已人山人海,香烟氤氲,灯火烛天,好不热闹。两人挨将进去,只见那座坛场,便借用了五间大厅,庄严灿烂,自不必说。两旁各室,都是教中男女休歇之所。

    这时坛前,正然大家作礼,三槐高据坛位,喃喃诵经一章,又说了一套不伦不类的活头儿,无非是劝人学好,便在上装模作样,瞑目少息。坛下男女,虽东分西坐,这当儿谁能安生,但见一条条眼光,互相飞注,只管拣可意的人,打起无线电来。于益等看得不耐烦,便踅出场,就两旁室外,随意张看,却也没甚新奇,还是男女杂错,纷纷笑语,妇女们谈到夜深传道等事,都笑得一张口合不拢来。恰好店中少妇,正搭着一女伴肩头,附耳笑语,于益道:“某嫂儿回去不呢?”少妇忙道:“还须待一霎哩。”于是两人一笑而出,(后文将细述朱仙娘惑众事,故此不妨从略,此文章繁简定法也。)匆匆回店。
  
  老太婆道:“客官怎这么早便转来?”于益道:“没甚看头,这教门总不以好论,将来闹大了,恐怕要出大岔子。”老太婆叹道:“谁说不是死!”因悄声道:“三槐这当儿,业已广招亡命匪徒,蓄积粮械,并交结楚、陕朱、高两处,可知他没安好心。左右俺主意打定咧,俺有个外甥儿,在青城山下当老道,还种了几亩山田,此处若不安生,俺一家儿便奔他去。”于益听得青城山,是前途之路,因随口道:“妈妈说起青城山来,倒是俺们必经之路。你这外甥,叫什么呀?俺经过那里,到他庙歇歇腿也是便当哩。”

    老太婆道:“提起俺外甥来,活是笑话。他自小儿也就富生富养,念起书来,也很灵慧,七八岁上,却害了一场大病,好了,便吵道:‘我向那里去了?’他父母以为他神识颠痫,掐了脖儿,灌了他一杯黑狗血。从此他不甚笑语,往往独坐叱咤,头面不知洗沐,见了同学的书籍便撕。邻家有座道观,他三不知便溜去翻看什么道书。却有一样,看罢便烧掉,累他父母终日淘气。长到十八九岁,父母给他娶房媳妇,绝俊的人儿,大家都喷喷称叹。那知和卺那一夜,吓得他掩面流汗,冷不妨拔脚便跑。

    从此三四年,没有下落。后来方探听到他在某县内,当了道土,几经流转,却又云水到青城山下。俺只记得他小名叫石头,如今人都叫他颠道人,客官访问便知,便请顺便为俺致意,更再好没有。人都说他疯言疯语的很有意思,客官若向他探探山道,也很便当。”于益听了,忽大笑道:“说了半天,俺还没致问妈妈上姓,若见令甥,说妈妈致意,这秃头妈妈,可是那个呢?”老太婆一听,不由也笑,便道:“俺姓殷,客官尊姓呢?俺也没动问呢。人老了真是背晦。”于益等一说,各自一笑。
  
  当晚逢春、于益一觉酣眠,也不知少年夫妇多早晚踅回。次晨别过老太婆,匆匆上路。路经南充县界,果听得刘清德政,口碑载道。两人不暇细问,一路上晓行夜住,经过许多险僻道径,只见乡野村落间居然也有教徒们小小坛会,愚民无知,趣之如鹜。这日将近青城山下,空翠遥扑,如展画屏。这青城山是川中名胜之区,说不尽许多风光。傍晚当儿,两人趱过站店,仔细一望,前途烟树依微,两人只当是村落,奔将去一看,却是片小小山垞。草木丛杂,杳无人居,只有座多年破野庙,孤峙于荆棘丛中。

    仔细一看,却是座关帝庙。这时暮色业已苍然,亏是月之上旬,一痕月色,约略照径。两人无奈,踅入破落山门,走得乏乏的,无暇细看,便就正殿佛座下,席地而坐,一面将行装朴刀,倚在身后。逢春不管别事,先将装中干候取出,和于益分吃着,一面笑顾七横竖八的废缺土偶道:“你等想是站立得不耐烦,都困倒咧,停会子俺老杨给你等作伴儿,只不要搅俺的觉。等俺杀贼回头,与你重整宇庙,再塑金神何如?”于益笑道:“你许愿也不在行,不向正面坐着的祝念,却向旁边站着的说。”

    逢春笑道:“而今世界,就是这样儿,请问当今和相,是坐着的,站着的?却弄得烟尘四起,累咱们间关从军哩。”(复笔罪和相,妙妙。)两人一面说笑,须臾吃罢。于益有些盹困上来,方要合眼,逢春倾耳道:“于兄你听后院中,似有人走动。”于益蒙眬应道:“这所在那里会有人,左不过是狐鼠之类。”说罢鼻息数转,业已坐睡沉沉。逢春听了霎没动静,月光入殿,恰好照到一卧鬼卒面上,龇了牙似乎瞅着他。(微细。)逢春唾了一口,索性移坐殿门扇后,也便睡去。良久忽醒,向院中一看,不由大惊。

    正是:莫讶深宵来弱女,须知荒聚伏强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审金姐侠徒知恶霸,闹东村教目逞凶锋。
  
  且说逢春一觉醒来。这时月色被疏云所掩,淡如白雾,照得院中阴冷冷,十分寥萧。恰好坏殿脊上,住着老鸭,忽的干咯两声,磔磔怪笑。逢春一听,本有些毛戴,忽见人影一闪,从后院夹道转出个长细细身材的女子,一头乱发,趁着白渗渗面孔,蓝布衣衫,窸窣有声。竟款款扭到阶下,向东呆望。又逡巡趋向院隅,摘取短棘青实,望望月儿,一声长叹。逢春暗骇道:“这定是狐鬼之类,那有深夜间女子来此!”于是猛然跃起,大呼抢出。这一声惊醒于益,忙赶去一望,只见逢春抓住女子,举拳要落。

    于益喊道:“不可鲁莽!”便拉开逢春。只见那女子已抖倒在地,吓得没口子叫道:“表舅饶命!”逢春喝道:“什么表舅!你端的是何狐鬼,要来迷人?你那一套话,俺替你说罢:不是死掉丈夫,孤身无依,便是走娘家去,天晚迷路。俺二人你看那个好哇?”说罢大笑。那女子哽咽半晌,忸怩道:“原来尊客是过路的。可怜婢子近遭家难,为恶人逼迫,来此躲避。尊客不信,但看俺两日不食,方才摘取棘实,(即酸枣也。)想充饿腹。不料惊动尊客。”说罢举目东望,扑簌簌落下泪来。

    于益道:“你莫要怕!且细述来。”于是女子呜呜咽咽,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逢春一面听,一面摩腹乱转,及至听毕,奔入便抽扑刀。于益追去道:“便是去,也须想个计较!”逢春怒道:“于兄,俺等不得咧!早杀掉那狗头,早舒俺这口气。”原来那女子便是此间东村人,姓阮名金姐。父亲阮柱,生得粗粗笨笨,茅包性儿,又好贪一杯儿,吃醉了便胡骂乱卷,人都叫他阮酒鬼。先年时,曾充本村地保,因为一桩事,他只贪人一席酒,便将个窝盗主儿给放掉咧,因此被官儿敲顿屁股板,地保革掉,便闲在家里,日游醉乡。

    这时金姐只有八九岁,家计本过得,一般有婢女侍候。那婢女大得金姐十来岁。一日忽闻阮柱向其母大吵道:“怎的你的高亲贵眷,专一来此撑门面?你瞧瞧去罢,越发不像话咧!”其母刘娘子也愤然道:“没出豁的东西!俺只当他那一去,充军不回哩。真可有什么法儿?”说着匆匆跑出。金姐一拉婢女,道:“咱也张张去!是那个来哩?”跟到大门外,只见一个赤膊乞丐,只穿一条破裤衩儿,正抱着囚犯似的头,蹲在那里呻吟不止。

    便见刘娘子脸都气白,走上前,不容分说,便挦他乱发。一面哭骂道:“你要要人命,便早说话,不须来钝刀割人。俺前此为你,受你表姊丈多少气!见着人,俺通抬不得头。你这会子又来显魂!难道阮家该你前世债么?你五尺五的大汉子,靠亲戚,可有人味哩?便是俺打发你去,衣裳盘费你知是怎么来的?只除了你表姊没卖给阮家!今只两月光景,难为你都抖擞净,腆了脸子又撞来。快给我滚蛋是正经!”一阵吵,邻右也围将来。
  
  这时乞丐一抬头,金姐望去,却是他表舅马铁腿。此人凶狡无赖,家业荡尽,只靠吃赌场为生。赌徒恨极,便想试试他骨架儿。一日大众咸集,又特特请了个著名老赌棍,外号儿笑脸狼的,白银百两,钢刀一把,都端正在案。须臾马铁腿敞披青袖衫,手溜江西柳,(黑折扇俗名江西柳。)高唱而入。一见大众神色,便早瞧科,却故笑道:“今天众位都佛儿似坐在这里,难道有大局,须等俺先抽彩头么?”说罢一望银子,拿起刀儿来颠弄。

    这时笑脸狼,真个满脸是笑,方站起谦坐儿,众人已正色道:“马朋友是明白痛快人,俺们这窪浅水,本养不得大鱼,好在马朋友吃局多日,俺等都没慢待。却是马朋友始终没露服人本领,俺们便是含糊下去,却恐马朋友反怪俺小看于你。”说着,一膘笑脸狼,道:“你看人家这位老英雄才是流血抓钱的!各局中提将起来,谁不佩服?马朋友如也来得,俺等便没话说。若自料来不及,却请见谅,俺们小意思,百金在案,即请拿去。此后你一脚踏到俺局,却莫怪俺翻脸无情。打折腿,揉瞎眼,都不定哩!”

    笑脸狼忙劝道:“自家弟兄,不必认真!俺入土半截的人,有甚本领形容人?此来无非打个和儿。顶好马兄便从命取得银去,大家好聚好散,又够面子,又透着马兄海量。流血勾当,是俺泼皮笑话,便是学得来,又算什么呢?”说罢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一席话抑扬吞吐,确是老赌棍口吻。)马铁腿一听,甚是麻辣。因笑道:“银子呢,既承见赠,俺不好辞。但是大家相处一场,分散在即,俺总没骨架,哪怕戳个针尖大血孔,也不负诸位盛意。不知你老人家端的怎样舍骨头,便请见示如何?”

    笑脸狼只是谦逊不肯露,当不得铁腿催促再三,只得慨然撩衣,卷起裤脚,露出一段黑肥大腿。这时笑脸狼正颜厉色,顾盼自雄,取钢刀向腿一划,“嗤”一声长血直流,四五寸长一道血口,肉皮儿便翻卷来。于是众人喷啧叹服,便七手八脚将金疮药替他敷好。一看马铁腿却如没事人一般,但笑道:“他老人家究竟上岁数咧,凡事儿草草应酬。今天闲暇,咱且细玩玩。”说罢,勒裤现出大腿,先脆生生击一掌,笑道:“众位看清,这可不是假大腿,外国医院安得来的。”说罢,取刀微触皮肉,沉吟皱眉道:“原来这果儿真不中吃。但是这么一划,没意思的狠,我且划个吉祥字句,也是咱一番别意。”说罢刀锋立下,嗤嗤有声,纵横宛转,顷刻划成“天下太平”四字,血迹淋漓,深切至骨。他却谈笑自若。于是众人大惊,再也不敢遣他咧。

    从此他便得铁腿之目。却是吃赌局的人,不会长久的。过的几年,早成了穷光蛋,便寻到他表姊刘娘子家,吃碗瞪眼饭。初来时还有点人样,也帮着辛苦作事,只得半月光景,便故态发露,整日价吃酒玩钱,合了各村坊无赖之徒,三瓦两舍家招惹是非。将个阮酒鬼厌恶得不可开交。刘娘子没法儿,只好背地数落劝他,未免瞅空儿给他些钱钞,累劝他去此自寻生计。铁腿随口唯唯,所得钱到手便罄。一日竟悄悄偷粜粮米。亏得酒鬼不觉得,却被刘娘子喝斥一顿,从此撵他到场房去住。
  
  过得几天,酒鬼忽问道:“怎的场中大柴垛里面都空咧?定是夜里被人偷去。马某人真是吃凉不管酸,便睡得那么死?这总是活爹哩!”刘娘子听了,便心头老大一跳。瞅空儿悄悄一盘问他,他咕起眼道:“俺没钱用,偷卖点柴草,表姊还值得絮问?”说罢,一扭脸扬长而去。将个刘娘子气得发昏。当晚趁酒鬼后欢喜,便道:“马表弟尽管浮住在此,也不是事。咱不如恨一恨,费一注钱,打发他去自寻生计,也省得在你眼前,看了生气。”酒鬼一想,甚是有理。夫妇议定,还没暇和铁腿说。

    一日夜间,天热蚊盛,刘娘子想起场房中还有薰蚊火绳儿,便拖了鞋子,由角门踅出去取。刚踅进场院门,忽闻一阵狗肉香气,门也虚掩着。刘娘子暗道:“这定是场院隔壁许小脚家,不知从那里掏摸了狗来,趁夜下锅哩。”原来隔壁那家姓许,屠狗为生,男叫许大,女人生得几分姿色,脚下伶俐,村坊无赖,便品题出小脚佳号。这许小脚本是个花案中官卖的滥污货,却被许大不开眼弄将来,奴视其夫,自不消说。他却有一桩本领,正合许大营业,便是善会诱狗,但诱到家便一捧打煞。狗主人倘寻将来,他顿时撒起泼风,一阵哭骂;有时性起,反披发握刀,登门去俯仰叫骂。因此人都不去惹他。这婆娘凶既如此,还挂着淫荡不堪。有时打扮得水葱似的,傍晚时立在门前,见得精壮中意的男子,便明明拖进去,公然同宿。许大见了,大气儿都不敢出。
  
  当时刘娘子逡巡踅入,刚要喊唤铁腿,只见他房窗上人影乱闪。便闻有男子粗声野气的笑道:“马老哥,你看俺这妙计如何?不但吃香喝辣,外带着还帮衬了小脚嫂。这现成大肥狗肉,少说着也须卖到数十千钱。便是一半人情,一半生意,小脚嫂也须陪俺乐一家伙哩!今天俺不客气,占个头水儿。没别的只好有僭马兄,等俺走后,不怕你们捣掉底儿都没我事。”(一片无赖口吻。)说着一阵喷喷怪响,便闻许小脚笑唾道:“呸!没羞的,难道老娘怯你么?你说是怎么玩?这会子你抖飘儿,仔细人家阮柱和你要狗哩!”男子道:“马铁腿剥的狗,干我甚事?”

    小脚道:“律重主谋!是那个造意偷狗哇?”(倒是个法律大家。一笑。)刘娘子听了,知家犬被剥,不由大恨。暗道:“我到底张张这群挨刀的都是那个。”刚凑向窗缝,便听铁腿怪笑道:“喂!唐三哥,你也特煞不像话咧!”这时小脚格格一笑。男子道:“莫转动!”刘娘子一眼张去,只羞得心头乱跳。只见那男子,却是邻村唐三儿,正按倒小脚在榻,滚作一处。小脚只笑得头发要散,一不小心,早被唐三儿掣掉裤儿。铁腿也趁去,想歪倒在榻,和小脚打个趣儿。

    刘娘子见此光景,腿儿只管发颤,好容易悄离窗下,早有一种热刺刺声息,直送将来。还听唐三笑道:“马老哥真是好人,没钱用只自己受弊。俺若有你这等个表姊,总要弄得他笑眯眯给俺钱用。”刘娘子听了,只吓得面红耳热,悄悄踅回已室,连蚊虫咬也不觉得咧。暗想铁腿这所,是一刻也留不得咧!只和这干无头光棍们厮混,将来什么事都许作出。于是瞅空儿,着实数落铁腿一场,给他衣裳盘费,遣得去了。那知铁腿这等人知作甚生业?在左近县荡了个把月,早已赤条条剩了孤身,久而久之,便落在乞讨场中,将狗脸一抹,又想来吃旧锅粥。所以一旦又寻将来。
  
  当时刘娘子按住铁腿,且挦且吵。金姐和婢女,却吓得踅进院中。这当儿邻右走上,纷纷解劝。酒鬼恐气坏娘子,也便攒眉来慰解。铁腿只好自言知悔,连连叩头。酒鬼夫妇没奈何,只得连斥带说,命他进来。于是铁腿山精般呻吟而起,刚踅至院内,不想裤儿特破咧,被风一吹,竟荡开一片,恰好露出所以然的所在。这婢女已有十八九岁光景,当时猛见,掩口便跑。铁腿百忙中望了一眼,忽见金姐垂着小髻儿憨笑呆看。便趋进拉住小手儿道:“甥女儿可还认得俺?”
  
  金姐猛惊,顿时撤了嘴儿咧。刘娘子红了脸,便噪婢女道:“你跑的是什么,倒不领了金姐去?”婢女跑回,不由又笑瞅铁腿一眼。这时酒鬼却咳声叹气的,拂袖而出。刘娘子到得屋中,询起铁腿去后情形,惟有太息。从此铁腿脱去丐籍,依然在东村摇摇摆摆。刘娘子暗察情形,盼他学好。不想过得几天,铁腿旧交儿,如唐三之类,已渐渐来寻。往往出外闲荡,深夜方归。
  
  一日,邻村捉得两个鼠窃,一口咬定还有铁腿合伙。亏得村中地保和酒鬼有交儿,便一力摘清爽,方才送案。刘娘子生气不消说,还搭补了许多人情。幸亏酒鬼外出,便掩盖下去,只狠狠骂了铁腿一顿。一日酒鬼夫妇方在闲坐,只见许小脚大刺刺的踅来,一屁股坐在榻。便吵道:“姓马的呢?怎齐头住俺两夜,不给嫖钱?难道老娘许下愿,舍口么!”酒鬼喝道:“姓马的须不姓许,你为什么闹到这里?”小脚道:“他住这里哩!今天若没钱,须不成功!”说罢,一阵风向外便跑,卧在门首,大喊大骂。招得村众指点笑唾道:“马某人真也罢了,便在自家家中,也够瞧的了。”酒鬼夫妇气极,立撵铁腿。不想铁腿又学了油滑调儿,一阵叩头知悔,又将刘娘子闹的无可如何。
  
  从此,铁腿居然数日不出,刘娘子方想给他觅件事作,束束性子。一日晚上,忽见那婢女神色有异,哭诉道:“主母开恩,容婢子到家去几时罢,今夜马舅爷要沾污俺哩!”说罢,将铁腿调戏逼奸之状,哭诉一遍。刘娘子一听,浑身乱抖,便道:“有这等事?”说着站起,气愤愤要寻铁腿。
  
  婢女忙拉道:“主母仔细!他说的话,凶得紧。昨天傍晚逼迫俺的时光,他手持钢刀,喝道:‘你当这家儿,谁是主人?俺早晚叫你看,约会了俺的朋友,抢他娘的,便带了你走哩。’”刘娘子正在吃惊,只见酒鬼一脚跨入。问知情由,便喝退婢女,道:“俺就不信马铁腿有此大胆!使女大了,便出缘故,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哩。今晚俺自有道理。”
  
  于是低低和娘子一说,笑道:“他若今夜真个到婢女房中,他那片凶话,便有因儿。娘子莫怪,俺须下辣手处置他咧!咱村中向有埋人之例,凡搅扰村坊,犯着奸盗放火等事,大家公议定,免得惊动官府,便如此埋掉哩。”刘娘子切齿道:“这没人心的,正该如此!但是你今夜也须仔细。”酒鬼应诺,便悄悄去埋伏不题。
  
  且说马铁腿,自再来当儿见婢女瞅他一笑,他却不自菲薄,只认是婢女看上他俊脸儿咧,暗含着便伏下一股色劲儿。这当儿数日不出,只见婢女踅来踅去,便顿时引动他一团宿色。昨晚更定后,三不知闯入婢女房中,一阵歪缠。亏得婢女还有主张,便假意允他今夜行事,想趁便告知主母,暂避风头。却是铁腿如何觉得,自以为新鲜果儿,稳稳到口。当晚便兴冲冲踅到婢女房外,只见灯火已熄,一推门,却虚掩着。不由大喜,那话儿顿时鼓动,便一面捋裤,一面疾趋而进。向榻一摸,果然软腻腻温绵绵,先撞着一张屁股。
  
  于是不问情由,挺戈便上。不想那睡人大喝道:“姓马的!真够朋友。不想俺阮酒鬼这把年纪还有人照顾哩!”接着房外灯光一闪,踅进两人。头一人揎臂勒袖,手提木杵;后一人气愤愤两腮如火,拎一把大针锥,却是刘娘子和婢女。再一望榻上,阮酒鬼已弥勒佛似的坐定。这时铁腿这贼形,就不用提多够瞧咧!百忙里先收起那话儿,结裤要跑。说时迟,那时快,木杵大锥,早雨点似又敲又刺。铁腿没奈何,抱头蹲地。

    刘娘子直气得嗓音都岔,连喝婢女道:“锥杀这厮!”酒鬼握手止住道:“姓马的,你既安下这般心,没别的,马上您请出去罢!言尽于此,咱没有第二句话交代。”铁腿羞愤中连应道:“好!好!只是俺叨扰多年,只好来世变犬马答报咧。”说罢趁势跑出。酒鬼夫妇相顾气愤,却喜得祸害离门。
  
  那知过得三日,铁腿腆了脸子又踅来,并且这次理直气壮,如有所恃。酒鬼暗道:“不好!这厮强态已露,别真个被他作了手脚。”于是大会村众,如此这般,将铁腿许多无状,并要约人劫抢等事,一总揭出。村众大怒,便要举行活埋。可笑阮酒鬼当断不断!却因刘娘子哭天抹泪,口气稍松,村众事非切己,也便含糊下来。却由酒鬼捆倒铁腿,捶个半死,顿时逐出东村。铁腿含愤而去,自不消说。
  
  光阴迅速,转眼十年来。这当儿刘娘子早已去世,酒鬼续室黄氏,只得三十来岁。酒鬼爱玩娇妻,过起丰腆日月,且是自在。这时白教盛行,东村无赖辈,早倚教结党,到处横行。一日,忽传闻马教目将到东村料理教事。这教目甚是利害,便是三槐手下支教头脑,数千人可一呼而集,好不有势力。于是东村无赖辈,大高其兴。便借此敛财,准备教目到来。一切费用,不在教的也一视同仁,谁敢道个不字?

    这日阮酒鬼被人挤了一注大钱,方和黄氏闷闷闲坐。金姐儿已出落得窈窈窕窕,笑问道:“怎的咱家不在教,他们也来敛钱呢?”酒鬼叹道:“他们教门有甚道理!俺闻这马教目,是光棍出身,半路上又学得好拳棒,在江湖上作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不知怎的,又钻到三槐那里。他血案多得很,人称马世杰。咱们咬咬牙破注财,图个平安无事,好多着的哩。”
  
  这黄氏生得白白胖胖,就是性格颟预些,当时惊道:“是呀!俺家庄上,讲起他们教门来,更砢碜人。就是教门中还有邪法,全仗着割拆人,采取什么眼睛咧、心血咧,更奇的是男阳女阴,一概都挖取哩。”(铁腿入教一段,由酒鬼耳闻,恍惚叙来。妙!妙!)正说着,只听院外儿童喧呼道:“马教目到咧!快看去呀!”酒鬼道:“他们教徒在社庙中借的寓所,正从咱门首经过。”说罢站起,方要去看,只听大门擂鼓似一阵响。

    酒鬼趋出,业已黑压压挤满一群教徒,乱噪道:“主人家呢?马教目就来拜望!”酒鬼一听,摸头不着,刚要拉人细问,只见街众扰攘之中,风也似一骑闯到。上面那人,结束雄劲,大笠革靴,胁下佩刀,突的跳下马,抱拳趋上道:“别来无恙!足下还认得俺马某么?”这一声不打紧,酒鬼顿时怔在那里。原来这威实实的马教目,就是那最不堪的马铁腿。这时酒鬼心头,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见众教徒蜂涌而进,不由大惊。

    正是:遭逢狭路难回避,恩怨未明且细参。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四回:伏魔庙神刀斩铁腿,徐妃村双侠访黄冠。
  
  且说阮酒鬼猛见铁腿,真是梦想不到,回想前隙,不由大惧。正这当儿,教徒已狐假虎威,一拥而进,吓得院内黄氏和金姐,跌跌撞撞。铁腿忙喝道:“你等都向社庙伺候,俺自和阮爷叙叙亲情。”众人一听,嗷应都退。酒鬼见了,心下稍安。只得和他寒温毕,让入内室,彼此谈回别后之事。铁腿知刘娘子死掉,居然太息,忽又笑道:“他死了倒也干净。”酒鬼一听,又是心头一跳,察他词色,幸还和平。

    于是黄氏、金姐,都来厮见。铁腿大喜,各狠狠瞅了两眼,大笑道:“俺就知甥女儿越发长成哩!老舅此来,且与你说门婆家如何?”说罢解下佩刀,拍的声摔在案头,两只夜猫眼灼灼一膘,十分尴尬。金姐害怕,便暗肘黄氏,悄悄退出。这里酒鬼留神陪他谈话,只盼他少时必赴社庙。那知铁腿从容缓装,一面价吃茶闲话,忽笑道:“俺旧日那住屋,收拾了么?没别的,旧梦重温,还须打搅两天。”酒鬼一听,只得陪笑连应,便索性尽力趋奉,吩咐家下准备酒馔。不多时日光已落,掌上灯烛,便内室开起筵来。黄氏本刺猬似缩向后房,当不得铁腿连连催觅,也只得惴惴踅来,一同落坐不题。
  
  且说金姐本是机伶女子,见铁腿忽来,便觉不妙。却还想不到他有甚歹意,只当铁腿借势勒财,这时便悄悄踅来一张。只见里面灯烛辉煌,酒炙罗列。酒鬼夫妇陪坐左右,一个是苦眉笑脸,一个是怯鬓愁颜。那铁腿正虎也似踞在上座,连灌数大杯,忽的拎起佩刀,冷森森抽出,对烛一晃,向酒鬼道:“足下但看俺这身荣耀,都从此刀杀得来的。这几年闯荡江湖,他也吃够人项血,俺也恩仇了了哩!”说罢,“喀嚓”声插在旁几,战战有声。

    酒鬼悚然陪笑道:“舅爷端的英雄!但俺闻贵教颇讲慈善,此后这宝刀,也须韬在鞘咧。”铁腿狞笑道:“您这般称呼,俺那里当得起?今晚这刀便开利市都未可知,如何韬在鞘呢?”说罢,又举数杯。忽笑吟吟端相黄氏,半晌飞过一杯,道:“尊嫂,且喝个认识盅儿!”黄氏一见,羞惧得直待要哭。酒鬼赶忙道:“他不会饮,还是俺酒鬼来罢。”说罢,吸尽那杯酒,哈哈强笑。那声音颤中带岔,十分难听。金姐看到此,芳心乱跳。且喜铁腿也哈哈一笑,忽的和颜叙起旧来,又搀说他许多杀人作强盗的事。

    金姐听了,越发害怕。这时铁腿业已醉饱半酣,忽四望道:“金姐呢?怎的不来吃杯?”酒鬼忙道:“小人儿好困盹,想已睡下咧。”铁腿笑道:“睡下也罢。不瞒足下说,俺近来有桩脾气,每逢酒酣,便须妇人来遣兴。当年那婢女,空使人咽场干唾。如今他还在么?快与俺唤将来!”酒鬼冷不妨他旧事重提,知他宿恨不忘,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便假作一笑,喝黄氏道:“你真是木头疙疸,还不去取水果,与舅爷解酒!”铁腿喝道:“住着,那个有酒!”黄氏吓得呆在座上。

    酒鬼无奈,笑道:“那婢女早寻人去咧。舅爷真个高兴,好在许小脚虽上几岁年纪,姿色如故,更且是你的老相好,停会子便唤他外室侍候如何?”铁腿听了,忽的杀气满面,仰天大笑,纵身跃起,劈胸揪住酒鬼,大喝道:“姓阮的,今日你埋人威风,端的在那里?可知俺特来寻你哩!什么许小脚,顷刻便叫你见个分晓。”说罢,拎鸡子似的将酒鬼缚向屋柱,一回身按抱黄氏,便解他衣裤。金姐但觉“嗖”一声真魂欲冒,两眼迷离之间,已见黄氏被剥得精条条,白馥馥肥膘头儿,宛转于铁腿肘腋之间。

    这时酒鬼嘴被堵,只气得两目如炬。金姐惊惶中便如作梦,楞怔怔闯出家门,向西便跑。少时被野风一吹,方清甦来,一望道路,业已离村三四里。但见四围黑魃魃,树木丛杂,野禽乱啼,正在恐怕,忽觉身后沙沙的响,竟似有人悄来牵衣。金姐大惧,便不顾鞋弓袜小,暝黑中一路好跑。少时一脚踏空,翻身栽倒,起来趁星月微光定睛一看,却已到山垞破庙跟前。这时金姐神疲力尽,便不管好歹,闯入庙伏在后殿中只管发抖,只图暂避凶人,更想不出什么计较。一伏两日,饥渴委顿,此处既没行人,又不敢踅回探听,不想这夜,却遇逢春。

    当时逢春听罢金姐所述,便要提刀奔杀铁腿。于益道:“不要忙,你只听我指挥!咱杀铁腿这厮,须要干净,既免村坊之累,还不使教徒结仇。咱们结果他,拍腿便走,又省得误路程。你道好么?”逢春道:“好!好!但是怎样料理呢?”于益道:“你不要管,俺自有道理。”说罢,命金姐仍退向后殿,自在前殿仔细一看。一眼望见周仓将军,虽已摇摇欲倒,还虬髯乱卷,圆眼环睁,手执青龙偃月刀,很有生气。于益笑道:“好咧!今天须借重将军威灵。”因向逢春道:“老弟快来!且提刀屈尊在将军腔后,少时俺授你锦囊妙计。”逢春暗笑道:“这倒不错,俺这刀却有名儿,真成了八宝护腔刀咧。”
  
  知于益素多鬼八卦,当时也不问所以,真个藏向周仓背后。却笑道:“老黑呀,你若放屁,可透着慢待远客咧!”这时于益在殿中窸率良久,也不知是干什么。逢春探头一看,不由大笑。原来于益用尘垢抹了个鬼脸儿,去掉帽,抖开乱发,手提扑刀,跳舞将来,吩咐逢春道:“老弟但看俺将铁腿引到周将军跟前,便冷不防转出给他一家伙。”逢春道:“就是罢,这事儿交给我咧!”于是于益“吱”一声跳将出去,便奔东村。招得逢春哈哈大笑。这且慢表。
  
  且说马铁腿奸污黄氏,将酒鬼缚置空室,一连两日,搜括金资,准备捆载而去时,再将酒鬼杀掉。忙碌之中,便忘掉搜寻金姐。这两日中,闹得满村中天翻地覆,村人愤恨不消说,便连教徒们,都有些看不过。并且,马铁腿只知吃独食,搜括酒鬼金资,莫想丝毫分给手下。因此他跟来的教徒们,也纷纷嗟怨。这夜铁腿又将黄氏摆布一度,方就灯下检点所搜金资。自笑道:“当年俺偷卖你点把柴米,你便恶言恶语,今日且教你家败人亡!”正在得意,只听窗外吱吱一叫,十分锐厉。接着喊道:“呔!马铁腿听真:今有阮金姐,方在山垞关帝庙哭你万恶行为,帝君震怒,特命我驾前鬼使,前来拿你。”(绝倒。)说罢刀声铿然,一把沙洒在窗上。

    铁腿猛闻,真个一怔,不由抖道:“上上上差……”一语未尽,于益忍不住“噗哧”一笑。这一来糟了糕咧!但见铁腿大喝道:“什么小辈,敢来虎头上捉虱?俺正要寻捉金姐,原来被你藏在庙中!”说罢抢出屋,向于益扬刀便剁。于益横刀一架,大骂道:“好混帐王八蛋!你还敢拒捕不成?”说罢,嗖嗖嗖,用刀乱戳。东一下,西一记,通没家数。铁腿那知就里,不由大笑,挥刀直上。于益格斗数四,放重脚步,咕咚咚回头便跑,一跃登屋,翻落墙外。

    铁腿大笑道:“今天俺定要剥张鬼皮玩玩!”说着追跃出,一气儿赶将去。不多时将到山垞,去于益数步之远,只见他脚势如风,忽的“咯噔”一站,纹丝不动,头儿扭着,腰儿挺着,脚儿并着,刀儿扬着,很透着奇怪。铁腿怙惙道:“莫非他真是鬼使么?”方一沉吟,忽一石子飞来,拍的声正中鼻梁。于益大笑道:“昏蛋东西!还不跟俺去到案,单等周将军来捉你么?”说着一摆刀,转身杀回。这身本领一现,铁腿方知是大劲敌,便也使出浑身武功,两下里刀势翻飞,铮纵乱响。

    于益暗道:“别瞧扁这厮,真也有两手儿。可见这白教,将来定要闹事的。俺先除一个少一个儿!”一面思付,一面步步退让,顷刻间杀到庙门。于益高报道:“马铁腿带到!”虚晃一刀,抢入庙便奔正殿。铁腿大喝道:“往那里走?”顷刻间赶到周仓跟前。于益喊道:“傻老弟,该你咧!”一声未尽,但听“噗通”一声,马铁腿化为两段,相离尺许远,分横在血泊中。原来逢春听得于益高报,便目不转睛,蓄势已久,所以这一刀甚是扎实。当时逢春大笑道:“于兄这把戏真个妙相,俺早等得不耐烦,要在老黑腔后困着咧!”

    于益道:“且莫闲谈,俺还有作用未毕。”说罢取把乱草,蘸鲜血向周仓刀锋上涂抹得淋淋漓漓。恰好铁腿上半段,正仰横在周仓足下,远远一望,周仓怒目下注,很透着精神奕奕,余怒未息。逢春道:“都完了么?该歇息咧!明晨还上路哩。”于益笑道:“明天登程却不必早,届时俺还有处置哩!”于是两人一觉酣眠。直至次晨红日老高方醒,便匆匆唤过金姐,教他一套言词。金姐见铁腿死状,甚是害怕,便战抖抖跟于益等直奔东村。

    刚一入村,村众忽见金姐狼狈之状,又同着两个生客走,不由诧绝,早哄一声围拢许多人,纷纷乱问。于益故作震惊样儿,频望上天,连连摇手,但道:“好灵应的神道!俺走了许多路,今天才见这奇事咧。可怕呀可怕!少时众位听这位姑娘说来罢,俺过路之人,只送这姑娘到家,还要赶路,是没暇闲谈的。”这时金姐不必如于益嘱咐,一入村,早已泪痕满面。村众见此光景,越发诧异,顿时拥定金姐等,直奔阮家。刚一到门,只见众教徒业已黑压压挤满,方从空室内揪出酒鬼,拳足交加,拷问他教目下落。这时酒鬼蓬头垢面,非复人形。金姐一阵伤心,抢上前拖住便哭。于是于益喊道:“你这姑娘既到家,快说帝君显圣情由,着人去收殓什么马教目,俺们还等赶路哩。”

    众教徒一听“收敛”两字,便大骇乱吵道:“你这两过路客,定不系好人。快捉起他来!”逢春这当儿,也学了乖咧!便恨道:“于兄,怎么样?俺说是行路人别管闲事,你看这虱子袄,可脱的下么!”正在纷乱,本村首事等人,也都赶到。便止住众人,听金姐一说情由。大略是说自己躲藏在庙,昨夜三更后,马铁腿忽的闻风搜来,欲行无礼。自己惊惶中,绕周将军神像奔避,但听“呛哴哴”刀环一响,铁腿已横尸在地。自己一惊,也便昏去。不知何时,却被两过客唤醒来,问知情由,好生惊异。俺便请两客引俺家来。

    于益接说道:“俺两个今早行至庙前,进去歇坐,不想竟见此异。问起这姑娘,好在是近村人,出门人方便第一,俺怎好不送来?如今请你本村快去料理,俺们要去咧!”众人一听,无大不惊。关帝威灵,非同别的神道,但有井水吃处,无不尊仰的了不得,是牢牢深入人心的。(作者尝谓神道中走旺运者,莫过关帝。仔细想来,全是一部《三国演义》力量,所以能普及入心。陈寿志书虽高,没相干也!然则演义小说之为用何如哉?)当时众人吵道:“庙破神自在!本来这位马教目,闹得太不……”

    刚说到此,其中有教徒便瞪眼道:“怎么?今快去看来!果有这事便罢,不然自有俺王教主和你村众理会。”这时社庙中随来教徒,也都赶来。于是闹哄哄拥定本村首事并酒鬼,直赴破庙。一看铁腿惨状,并周将军凛凛神威,不由都瑟缩流汗。教徒等虽稍有怙惙的,却因铁腿没人缘儿,也便一声不响咧。当时舁尸收殓,由社庙教徒料理毕,一哄而散。不必细表。血淋淋一场事,被于益小小妙计,作得好不轻妙。且说阮酒鬼回到家下,坚留于益等款住半日。金姐瞅空,早向酒鬼说明杀铁腿的底里。

    酒鬼感激万分,便率妻女一同拜谢。问知于益等从军之由,越发起敬,当晚便盛陈酒馔,款待起来。酒到半酣,酒鬼叹道:“俺这场灾难,也是前定。头些日俺因事曾赴青城山下,偶遇一落拓道人,他说俺不出十日,定有凶险,幸有贵人相救,今果遇恩公等。将来恩公等从军建功,定要发达哩!”于益听得道人,心中一动,便道:“这道人,莫非是人称颠道人的么。”酒鬼诧道:“恩公如何晓得?”于益笑道:“俺们此去,正经山下,还给颠道人捎了口信儿来哩!”因将元会镇殷妈妈相托之事,说了一遍。

    酒鬼道:“这道人很有意思。俺闻青城山路,甚是难走,并多蛇虎魔怪,恩公等若定走穿山捷径,端须仔细。再者颠道人颇能前知,何妨顺便询询他前途吉凶,并道路呢?”逢春大笑道:“蛇虎俺便不怕,若说邪魔,全是传闻。即如这周将军刀劈马铁腿,远道传说,谁不以为真有神道呢?”大家听了都笑。于益又谈回所见三槐情形。酒鬼道:“今川东西教徒横行,便看马铁腿就是榜样哩!”太息饭罢,各自安歇。次日殷般送出于益等,感泣而别。
  
  且说逢春诛掉马铁腿,甚是畅快,一路和于益谈笑前进。只见林莽亏蔽,坡陀相属;窄径回互,十分确荦,原来已到青城山麓。极目一望,天似穹庐,果然荒寂非常。于是两人拨草而进。于益笑道:“老弟仔细着蛇虎呀!”一言未尽,忽的“嗖嗖嗖”腥风暴起,两人忙一闪,却见一尺许小蛇,黑质白章,从背后草头上御风而过,昂起头倒有半尺高。逢春大笑道:“这小小长虫,咱家乡也多得很!可笑阮酒鬼说得那等凶实。”正说着,忽见那蛇顷刻间已窜出一里外,忽的身儿一盘,昂首回望。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背后“嗤嗤嗤”,便如条条锦带接连抛过。仔细一看,都是四五丈的大蛇,各色都有,一迳的奔赴小蛇前后委积,都弭首盘伏在地。幸亏各蛇飞走甚高,皆从两人头上蹄过,这一来,逢春方觉着慌。于益机伶,赶忙拉他同跃伏道旁坎陷中。便听小蛇怪叫,有如羯鼓,各蛇越发弭首盘蹙。须臾,小蛇飞登一大蛇之首,竟啖其脑。如此啖过三四条,腥风一吹,倏忽不见。逢春失惊道:“怪呀!”方要贸然跃出,便见余蛇风也似卷回,条条四散。两人幸在坎陷,没被蛇见。

    于是两人逡巡起出,于益道:“险得很!那小蛇定是极毒物件。俺看他飞走草头,便知有异。你看许多大蛇,都成了菜物货咧!看来酒鬼之言,端须留意。”逢春吐舌道:“好歹毒的小东西!那庞然大物,倒十分脓包。”于益道:“物性相制,岂论大小?”两人叹异一番,依然前进。虽没遇虎,却见林径中虎迹纵横,还间有啮残人骨。
  
  两人一路小心,过午时,逢一樵夫,一问进山路口,还有四五十里。于益道:“借问足下,从此到山口,可还有村落么?”樵夫笑指道:“怎么没有?您看那一处烟树微微,便是进山口的徐妃村。因当年蜀主孟昶,曾携徐淑妃避暑青城山,驻跸山下,遂以名村。村中有好些人家,客官今晚宿那里,且是便当。”说罢扬长而去。这里两人走得里把地,于益顿足道:“可惜咱没询问颠道人是否在徐妃村。”逢春笑道:“反正山口边没有别的村落,那鸟道人定在那里。瓮中捉鳖,跑不掉他!”一路谈笑,日平西时光,已到徐妃村。
  
  沙溪环抱,村舍净洁,都涵在山光暮霭中,便如画图。这时已有三五父老负篱闲谈。于益拱手道:“打搅老丈,这里有位颠道人,现居何宫观呢?”其中一老将于益等端相一番,笑道:“客人探听他作甚?他现执掌朝天观,外兼茅山道官,便是龙虎山张真人,也输他气概。客官从此沙径西去里把地,便是他云房道院哩。”一老笑道:“你这老诙谐鬼,如何打趣客人?”因向于益道:“尊客何事寻他呢?他便居沙径西头草室中。”于益道:“没甚紧要,不过他亲串托俺向他致意罢了。”一言未尽,众人相顾大愕。

    正是:侠客未曾瞻紫气,村人先已诧黄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走深山惊逢长狄,叩前途喜遇颠师。
  
  且说众父老听于益说罢,都惊道:“你两位不消说定姓杨、于,今早颠道人便佯佯狂狂,满村乱喊道:‘俺有远客将临,杨、于二姓,众居士不嫌简慢,给俺陪客去何如?’不想二位真个来访他!”于益等听了,好不诧异,便匆匆别过众人,依所指路径寻去。只见榛莽荒秽,不堪涉足,少时沙径尽,得一小小高阜。四外黄茅丛杂,仅通一径。其中草室三间,东倒西歪,上盖儿七穿八洞,透着天光。却有个绝大椰瓢儿,挂在檐头,被风一吹,历历有声。围屋短树上,条条幅幅,都挂着红布字额,写着些道法济世等字样。

    原来颠道人还善符水治疾,这都是病痊之人称颂谢意,并供薪米,所以道人累月价趺坐不出,并无缺乏。当时逢春一见,只笑得打跌。便道:“方才那老儿好挖苦嘴,你看真个像茅山朝天观哩!”于益道:“不要胡说!道流中尽多异人,咱且进见为是。”于是两人踅近室,方要推门,只听头顶上大笑道:“那里捉不着鳖,俺在这里哩!”两人抬头惊望,却见大树叉上,骑定个道士,短发四披,道袍褴褛,游荡两腿,拍手道:“殷妈妈端的饶舌,向两君题俺作甚?”说着跳下,拖定逢春,便风车儿似转将起来。

    逢春膂力非常,要想住脚,竟不能够。直拖转数百周,弄得晕喘欲绝,堪堪不支,只好直声怪叫。于益情知有异,忙长揖谢过。颠道人方“咯噔”一声站住。再看逢春,业已卧在地下,良久方气续,望了道人,只是发怔。于是道人肃客入室,相与落座,里面石几木榻,还有米瓮等类,倒也干净。于益致过殷妈妈之意,并问起山中道路,怎这样难走?道人道:“不打紧,既有路,便须人走,不然不会有路子的,(语有深意。)停会子慢慢相叙。”因望逢春道:“都因你这憨汉,还须破费俺一顶破帽!稍吃虚惊,不打紧的。”

    两人听了,不解所谓。这时道人却取瓦灯点着,一面取米,就室后棚灶作炊。两人跟去,有所问,他只嘻嘻憨笑。却向于益道:“我看你煞好儿的,咱们结个道友如何?无拘无碍,何等快活!不强似你奔波险道,去杀人么?”(又略透后文于益入道。)正说着,柴草忽尽。道人撮唇一呼,其声高亮,便有一黄色矮猿,颔有白毫,跳到道人跟前,拱立听命。道人拍地道:“老黄哇,快给我取些枯枝来。今夜有客,你且少坐一霎儿,将山猫野狼,都与我撵远些。”黄猿听了,一跃而去,须臾果取到许多枯枝,长啸自去。

    于益见此光景,悦然自失。不多时道人饭弄熟,大家动手,就室中用罢,便相与倾谈起来。道人道:“你等这一穿山,自然是专走捷僻道径,野兽虽多,你二人都有本领,不足为虑。进山四五日,都是坦途,并且有山家可以借宿。切记五日后渡一条大山梁,此地名叫鬼脸峡,过此住宿便须留意。”说罢取过烧残枯枝,撕片破纸,草草划成四句言辞道:恶不恶,善不善。借宿莫问僧,入寺莫撞钟。于益等看罢,膛目不解。

    道人道:“先机不可预泄,你二人谨记言辞,仔细便了。”说罢,从破箧中寻出顶敝道帽,尘垢不堪,珍重重递给于益道:“此物虽微,却有用处。此去如值危难,便速掷此帽,自然可免。”于益接过,甚是悚然。逢春却撇嘴一笑,因道:“道长与其令人打这闷葫芦,你明明白白说给俺,不得了么?”道人笑道:“天下事都预说来,那里还有世界?你看世人拼命价往前挣,演成这花花世界,正在不能预知哩!依你意思,便是后世编书的都不答应我,因为我坏了他文法咧!”(涉笔成趣。)于是大家一笑。

    于益便问他白教将来,道人默然不答。逢春没得问,便说起来途所见蛇异。道人道:“那小蛇名草上飞,以蛇为粮,却不害人,便是山灵所遣,驱管众蛇。凡深山大泽,都有灵物,不足为异的。”谈到夜分,道人肃客榻卧,自就败壁下趺坐定息。惟有逢春偏不安生,睡至半夜,起来小解,暝黑中一脚跨出室,忽见对面丛荟中灯光闪烁。逢春暗道:“合该俺不摸黑儿,这定是那家财主,恨家不起,半夜里便来拾头粪。”踅去一看,只听“哞”的一声,冰飕飕凉风忽起,却是只斑斓大虫。一见逢春,长尾一掉,缩身要扑。

    逢春喝:道:“好畜生,难道俺怕你么?”一言未尽,只见黄猿跳来,向虎额一击,一跃跨上,长啸而去。逢春呆望良久,方稍觉颠道人有些异样,却也不以为意。次晨向于益一说,颠道人道:“索居无伴,幸这猿公还不我弃。”两人不敢深问,于是殷殷告辞,便奔山口。踅得里余,一回望,还见道人伫立于树影中。于益叹道:“乍见此人,使人世情顿淡。”逢春笑道:“别着魔咧!那么你便和他搭伙计去。”一路谈笑,已到山口。就高处一望,只见层峰复岭,祟厚深邃,好一片博大气象,迤逦环抱,何止方圆数百里。

    真是岳外名山,神仙窟宅。山口远近,村落高下,都掩映于晴岚旭日中,鸡犬相闻,便似云中飘落。于益笑道:“好一片真山真水,可惜咱不会吟诗。”逢春唾道:“快莫学酸子勾当,恨不得呕出心肝,只图人说好,反将自己搁在诗外。我想这诗,须待他自来寻人,便如喉中有物,非吐出不可,但取自适,管人说甚好歹?(不想此公竟揭出三百篇之奥。大奇!)如今被你闹诗,俺且唱两句你听。”说罢,顿足拍手(已得诗诠。)道:可恨这山挡我路,乱石纵横碍人足。便当一铲铲开去,等我过去你再这里住。不然试俺好拳脚,什么五丁俺不配作。
  
  逢春唱罢,哈哈大笑道:“俺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这便是诗。(一语破的。)你想,铲开这山,咱们何等便当呢!”于益一笑,即便前进。须臾入山,景象又复不同。说不尽花树禽鸟,形形色色。两人一路上也没暇赏玩,果然四五日中,都有山家可宿。问起前途鬼脸峡,都骇然道:“那里特荒僻,俺等虽生长山中,却没去过。便是那山梁左近,豺虎所聚!客官如何出此畏途?”于益等听了,没作理会处。
  
  这日别过山家,踅过三四十里崎岖窄径,却忽逢一道沙溪。两人踅过,忽见深树中鹿头一昂。逢春赶去,却是两个精壮猎人,手执枪叉,将鹿头向背上一仰,拱手道:“客官;前途便是鬼脸峡,去不得咧!俺山中老猎户,仅仅到此理!”逢春笑道:“俺正要向那里去!”两人踅过,两猎人都相顾诧异。于益等都不理会,刚走了三四里地,只见身左一座平峦上,彩光绚烂。仔细一望,却是一条数丈长的锦蟒,电目血口,正在那里蜿蜒晒鳞。恰好有一群野雉飞过,那蟒口儿一吸,便纷纷投入。

    逢春道:“这物儿倒会坐吸膏血。于兄快给他一镖!”于益道:“呵呀!他这贪口,寻不到咱便是万幸,如何还想拨撩他?”于是趱行一程,身已在万峰之间,窄径盘纡,势如升坂。于益极目一望,已见那山梁势如长虹,横亘天半,下面峡水涌动,声如雷吼,两崖削起,何止千尺,一阵阵云气,只在梁下萦回。于益回头道:“老弟仔细,到鬼脸峡咧!”逢春道:“不打紧,反正有颠道人破帽哩!好笑于兄不嫌腌臜,竟真个牢牢揣起。依着俺早抛掉咧!”说罢,掉臂当先,十分踊跃。

    于是于益相随而进,步步留意。到得山梁一望,不由也傈傈惴惴。原来那山梁长可一里余,径宽尺余,并且势如鱼脊,搭着苔滑草茸,好不难走。逢春一脚踏去,险些滑倒。于益忙喊道:“老弟,不是这样走法!你且学俺走就是。”说罢,命逢春退后,自己先从容立定,集气良久,然后脚势放稳,一抖精神,施展出飞行功夫,步法轻妙,便如蜻蜓点水,一气儿刷将过去。逢春喝声彩,也便如法继进。究竟他身体稍笨,方踏到山梁那头,冷不防足下一蹶,咕碌碌竟随梁坡滚将下去。

    于益惊忙扶起,幸没伤损,不过额角皮蹭去一片。一望日色,业已过午,于是两人藉草坐息。逢春捶腿道:“好滑的青苔!若非你这走法,真还累赘了哩。”于益遥指道:“闲话莫提,你看此一去苍苍莽莽,杳无人迹,今夜欲投何处宿呢?”逢春笑道:“可是颠道人说得好咧!凡事不能预知,何必管他呢?且吃饱肚再说。”于是将出所带干粮,两人就泉水匆匆吃罢。于益道:“这晚半日程途,须紧赶些,好歹寻个宿处是正经。”

    于是两人站起,匆匆前进。不想山梁这边,荒草愈高,两人赶行,势不能快,逡巡之间,业已日光将落。一抹残阳,烘得各峰尖紫翠交映,十分有趣。两人不暇细玩,登高处一望,四围静悄,不见人家,那一团暮色,业已苍然四起。于益沉吟道:“今晚只好寻崖窟过夜咧。”逢春忽叫道:“好咧!你看前途不是人家么?”说罢用手一指。于益望去,果见林径尽处,略浮炊烟,约摸距足下还有四五里光景。两人大喜,便穿林奔到那里,业已掌灯时分。方要细寻人家,忽听远处山凹里,连连虎吼。

    两人匆忙中,一看炊烟浮处,却是一所绝大草舍,只那院墙,便高似城垣。逢春道:“你看山中老哥们盖屋也别致,有这高大木材,却盖草房儿。”说着奔到大门,“啪啪”便叩。只听里面瓮声瓮气的应道:“是那个?”于益在后,猛闻这响亮语音,竟是耳所未闻,方在诧异。只见“砰”的声门儿大启,灯光射处,踅出一丈余高的大汉。头如巴斗,朱发靛面,睁起铜铃眼,血口一裂,铜牙峻境,穿一件粗布蓝袍,摇摆出来。手执松燎,俯视两人,哈哈大笑,回音远震,颇有山鸣谷应之势。

    逢春大骇,一闪身便要抽刀。于益机伶,顿想起颠道人所嘱“恶不恶”的话,忙抱拳趋进道:“俺们是山行觅宿的,有搅尊处,甚是抱愧!”那汉听了,又复大笑,便道:“此间难得客来,既如此,便请屈尊。”说罢,一拱巨灵手,便来肃客,十分和蔼。于是两人从他肘下踅进。大汉引客,便入正室,一连五间,十分宽阔,没有桌几,只有厚草叠成的大榻。四壁悬满獐鹿之类,还有把极大石斧头,颇颇古气。宾主列坐定,逢春自顾己身,不觉杳乎其小。见大汉方相一般,衬着于益干瘦样儿,甚是好笑。

    大家方要叙谈,只听大门外娇亮亮的喊道:“阿兄,怎的不关门呢?这个花斑子,吃我赶了十来里方才捉住。”说着跳进一个女子,和大汉高大相等,一般的蛾眉螓首,莲脸桃腮。头挽漆光似古髻,结束劲健,拖着一只水牛似的死虎,“扑通”声抛在地下。一见于益等,不由大笑,便踅进抚摸两人道:“小客人,从那里来的?”说着眉欢眼笑,单将逢春头脑拨弄,便如亲爱小孩儿一般。逢春也不作声,偷眼瞧他两乳,暗道:“这大咂咂儿,(俗谓乳也。)只怕俺也吃得饱哩!”

    逡巡间,大汉致词道:“尊客莫惊,这便是舍妹。俺兄妹因天赋异常骨骼,只得潜居在此。世外日月,倒也安然,垦植猎兽,衣食自足。说起俺来,还是汉人苗裔。先母是山中独脚山姑,(即山魈牝者。)曾遇一狄姓汉客迷道至此,将来配合,生俺兄妹二人,所以体质特异常伦。先父略通书史,常将许多道理,教说俺们。所以俺等也通汉语哩!”于益等听了,越发诧异,因道:“狄兄深居不出,日用诸物,怎的得来?”

    大汉道:“山中山魈颇多,他们尽能将钱物和山家交易。俺有所需,都使令他们。因山中有种魔物出扰,他们亏俺等在此镇服,那魔物方不敢四出滋扰,因此他们颇乐为俺用。”于益听了,方要跟问魔物,忽听逢春怪叫起来。忙一看,却是那女抱定逢春,捋开他裤,用一手捻着那话儿,只笑得前仰后合。大汉喝道:“莫要顽皮,有惊尊客!”

    那女放手跳起道:“俺当他们没阿哥那物儿哩,原来一般价有,就是和细虫一般。(可谓贻笑大方矣。一笑。)不消说这个小客,物儿也不大。”说着便奔于益。大汉笑喝道:“客都饿咧,还不去整顿虎肉。”那女听了,方笑嘻嘻拖虎而出,一面向逢春道:“你莫生气,俺给你煮虎肉吃去。”于益一望逢春,却撅得嘴高高的。不由暗笑这兄妹两个,究竟挂些野人气味。
  
  这时大汉也踅去整顿食物,逢春趁势道:“于兄,咱们快趁空跑他娘的罢。方才那女子捻俺,甚有力量,咱们定然敌不过他。少时困下,他若没人样起来,俺可敌不过他那大家伙。”于益见逢春橛急之状,十分好笑。便道:“你若来不及,便将他推向我,我给你挡头阵如何?”逢春恨道:“人这里谈正经的,你却来耍贫嘴!”于益见他真个着急,便道:“不打紧,你不记颠道人所说恶不恶么?他兄妹只是质野,并没恶意。方才那女嬉戏,不过因空谷足音,喜极了偶露天真,依我看并无淫邪之意哩。”

    逢春还要分说,那兄妹已用大木盘热腾腾端进虎肉,方胾大脔,便如小山一般。外有一大缶新炊黄粱饭,香喷喷且是可口。于益等入山以来,等闲还不知肉味,当时大悦,便主客杂坐,狼吞虎咽。那女子偏检精肥肉块,给逢春布过。闹得逢春又有些心头怙惙。须臾饭罢,谈过数语,各自就息。只好大家同登大榻。兄妹敬客,便卧向榻脚,却是大汉靠壁。于益好不促狭,冷不防早向榻头靠壁一歪,单闪出中间儿来。逢春没奈何,只得靠于益卧下。

    这时女子收拾门户毕,月光照窗,十分明了。但见他挽髻解衣,一阵脱光,白晶晶便似个绝大玉人。坐在榻沿,一面引长巾拭抹腿湾股里,一面望月沉吟,嫣然自笑,便手抚紧笃笃玉乳,回望逢春。逢春着忙,暗一肘于益,却又睡着。正在着急,那女子也便仰卧就榻,一团肌暖,早火炉似烘将过来。逢春那里敢转动,只将屁股挤向于益,且喜女子帖然便睡,方才心下少安。那知于益并没敢便睡,见逢春来挤,只好偷眼静观,见没动静,方才入梦,却也不敢十分酣睡,夜深时分,依稀闻逢春嘟念“丧气”,疲困中也没理会。

    次晨大家起来,于益将出谢金。大汉笑道:“俺山中以物交易,无需此物,既蒙见惠,且留此当件玩物。尊客从此去二百来里,须过得蝎尾峪方有人家,所需食物,倒须携些去。”说罢取出四束干脯,给两人装入行囊。兄妹依依送出,眼看两人楚入深径,方才转来。这里两人且行且谈。于益道:“你看如何?这兄妹二人,殷殷款客,端的是‘恶不恶’哩!但不知‘善不善’,却是怎解?”逢春道:“咱这一去,不遇人就罢,倘遇着什么和气老头儿、菩萨似的老太婆,只给他个白不理,就得咧。”

    于益道:“只好如此!反正多加小心就是。”因笑道:“如今你可放心咧!俺说那女子非淫邪一路,准没岔儿,倒累你偎着腔挤俺一夜。但你睡梦中嘟念‘丧气’怎的?”逢春听了,哈哈一笑。便道:“别提咧!俺睡到半夜,猛醒来一睁眼,只见那女子肥白屁股,差不多要挨向俺脸。原来他不知多早晚,又颠倒头向榻里睡咧。”于益听了,不由也笑。一路行去,但见长林深菁,兽迹交错。往往坡垞下,也有野烧痕迹,知是大队猎人方敢到此。
  
  这日行了百余里,果然没逢人家,日色既暮,恰好寻着一所崖窟。窟外丛荆交映,倒也严密,料是獾狸等所遗宅窟。两人没奈何,进去倚背而坐,幸里面还不霉湿。各匆匆用罢食物,按刀盹睡。只听窟外夜风暴起,吹得林籁寥寥萧萧,夹着禽啼兽吼,远远徐闻。入夜稍深,竟有些寒冷起来。逢春睡不稳,将于益一靠道:“呵呀,好冷!俺如今倒想那女子偎着俺,真似火炉般暖哩。”于益笑道:“世人都想那等暖法,却不知暖的过火,自己就要冰冷。”(诙谐警世。)于是两人索性揉揉眼,闲谈几句。

    这时皓月照彻空山,一痕痕清辉从棘隙透入,筛满衣襟。(写景幽细。)逢春无意中向外一望,只见两个小人,长可尺余,连臂蠕蠕,从远坡上徐行而来,到得窟畔,仰首望月。一人叹道:“今夜大好月,颇似去年在阿紫家玩月光景。”一人道:“快莫提咧!那夜称得起煞风景!俺刚吟得一首诗,却被那魔物撞来,竟捉阿紫夹生便吃。俺至今想起阿紫宛转哀啼的样儿,还心痛哩。”

    一人道:“阿紫伤人甚多,吸得膏髓饱饱的,不料却被那魔物一口吞掉。(古来贪吏黩货陨身,正复类此。)但阿紫是你老相好,焉得不为痛心?而今有狄大汉镇住魔物,不敢游行,咱们可以放心玩月了。真个的,你那首歪诗还记得么?且吟来俺听听。”那一人便得意唱道:壶干君莫沽,酒罢我当发。尘世多嚣纷,还山弄明月。一人听了,大笑道:“你这醉猫,开口不离酒,莫被人捉住,当猩猩去送礼!”那一人笑道:“人生当着几两屐?但得酒趣,何惜性命!”逢春大诧,忙一肘于益,便要掩捉。
  
  正这当儿,刷啦啦树叶乱飞,两小人嘤咛一声,跃上高树之顶,穿枝过梗,直没于长林中,倏忽不见。逢春望得只叫奇怪。于益道:“此不足异!俺听老辈们说过,黔蜀深山中,往往有这些物儿,介乎人兽之间,比猩猩还警慧百倍。其类颇繁,居处深密,人莫能窥。他一般会耕织,制得器皿等物,且是精致。善入人家取食物,却估所值,留物交易。因此人都喜他,相安无事。他名叫木客,好酒好诗。古人说得好:‘山中木客解吟诗。’便说的是他们了。相传古时有代暴主,遣许多巧匠入山,伐取异常木材盖造宫苑,大木既不可得,众巧匠惧诛,便如徐福泛海一般,一去不还。后来苗裔世处深山,便渐渐化为木客哩。”逢春听得甚是有趣,便道:“咱既遇着极大的人,今又遇着极小的人,若平匀起来,岂不甚妙?”于益道:“鹏鹦相忘,各适其适,何必强齐呢?”两人谈倦,安睡至晓。
  
  次日前进,那路径越发崎岖。逢春恨道:“可恨这山耽延道儿,这当儿俺大哥(谓遇春。)杀贼,不知何等快活?俺只不服冷田禄倒走在咱头里!倘被他杀尽贼人,才晦气理!”于益笑道:“没这等爽快事!俺不愁冷老弟杀净贼人,却愁他因有功横添骄性。(略逗下文,以联文气。若认写于益善料,便非!)两人且谈且走,过午时分,爬过两层巨岭,极目一望,乱峰合沓,却是地势稍觉平敞。两人拨莽前进,气息稍舒,便掏泉润润渴喉。歇息间,用过粮脯,只听雷声轰转,起于深谷,抬头一望,日色如故。

    逢春笑道:“无云而雷,倒也别致。”于益惊道:“怕不是雷哩!”因拉逢春临谷边仔细一望,却有一头苍白色老熊,长毛四披,正弯倒腰就石堆边搬掷石块,寻食虫豸。斗大的石,直抛如弹丸。逢春悄说道:“于兄快发一镖!”于益拉转逢春,方说道:“难道咱迢迢远道,来当猎人么?且留着气力杀贼罢。”一言未尽,只听“轰隆隆”一声响,便似天崩地塌。两人大惊。

    正是:石转空山惊猛兽,客临深谷诧奇观。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六回:会赤霞吴逆得妖雌,诛夜叉双侠出险地。
  
  且说于益等,听得一声响亮,赶忙向深草中一伏。便见老熊一跃出谷,擎着块山蚁团子,后面有两头小熊,跳钻钻争来抢食。老熊故意引逗良久,方大家如飞跑去。于益等重新临谷一看,却是那极大石堆,被熊掀倒。逢春道:“看此光景,这山路野兽越多了。今晚再窟宿,须当仔细哩!”于益道:“正是。”于是紧紧结束,依然前进。
  
  日平西时,却踅入一弯山环中。西面山缺处,从烟树苍茫中,却隐隐似露一塔尖。向道左稍近处一看,竟隐约见废院基址。逢春诧异道:“难道山缺处有庙院么?你看此间又有废房基,定是从前有山家聚落哩。”于益道:“不必管他,好在咱正走山缺处,倘有寺观,倒免得今夜窟宿哩。”两人说着,迤逦奔到那里,业已日暮。果然是座古庙,墙垣都塌,破败不堪。惟有颓剩的间半正殿突兀犹存,那荒草几乎没膝。

    两人看此光景,知没住持,便逡巡踅入后院。只几钟楼并皆摧颓,藏经阁居然还有。阁下行径,却光滑滑的绕向阁后,不由一惊。原来许多白皑皑的残骨,也不辨是人是兽。逢春道:“这所在好不颓气。”于益道:“你看阁下层倒可住,总强似窟穴哩。”于是两人踅入阁下,席地而坐。阁门是没得咧,两人还未解装,不想阁梁上还有山雀栖巢。见人进来,“扑啦啦”一阵惊飞出,便奔钟楼。更有一雀屙下些白粪,不偏不倚,正点在逢春额角。逢春怒起,随手抓一石块,打向群雀,只听“嗡”一声,却打在悬钟上。

    于益一听,猛然有触,急喊道:“入寺莫撞钟!”一言方尽,便听身后窸窣有声。两人忙站起回望,却是个肥大和尚,笑眯眯弥勒佛一般,从阁上循破梯徐行而下。一面两手向人作招式,一面喉中呼噜,便如猫儿念睡经似的。只看那一张笑脸,好不慈善可爱。于是于益向逢春一使眼色,拔步到院。那和尚跟出,笑吟吟只是招手。于益暗道:“莫非此庙真有主持?且看他怎样再讲。”于是立定抱拳道:“俺等是过路客人,既经宝刹,便求一宿。”

    和尚听了,通似不懂,只越发笑不可抑。暮色中看他面庞儿,白得没些血气,衬着碧磷磷两只怪眼,且是怕人。逢春唾道:“咱快去罢!可是颠道人说得好,借宿莫问僧,理这秃厮作甚?”刚要转步,那和尚已踅进前,冷不防先揣捏于益一把,即便丢开,却捻住逢春一手,越发甜笑。顷刻间口流馋涎,舌齿间噂呇有声。说时迟,那时快,忽的据住逢春两肩,磔磔大笑,大嘴一张,势将夹项便咬。这时逢春只觉如束铁箍,方待挣脱。于益大怒,拔出刀向和尚后背便剁。只听“铮”的一声,火光四射。

    那和尚扑地怪吼,一跃两丈高,暴风起处,那里还有什么和尚?却是一个丈余长的大夜叉!赤发蓝面,电目血口,浑身青疙疸怪肉,爪似钢钩,腾踔如雷,向于益当头便扑。好于益更不躲闪,趁势猱进,挺扑刀直刺其腹。但听“锉”的声,如中石缶。连忙用个滚盘珠式,从他胯下贴地趋过,却趁势刀锋上戳,正中他臀阴之间。那知夜叉皮肤如铁,毫不理会,只被挑得一颠顿,两手据地。这时逢春早大喝挥刀而上,就他臀背间,“啪啪啪”一阵乱剁。夜叉大怒,猛的翻转身,旋风似抢来。
  
  逢春凑手不迭,扑刀刚一摆,却被他巨爪抓住,只轻轻一掣,人倒刀落。于益大惊,便用个五丁开山式,双手抡刀,一跃两丈余,从夜叉当头直劈下来。满望这一下定能成功,那知夜叉头皮上火星乱爆,只如没事。于是逢春赤手急进,和夜叉三两个转身。于益扑刀,早又从后劈了两下,虽每斫必着,无奈不能伤他,倒撩得夜叉气吼如雷,竭力猛逼。两人只恃耸跃灵便,相持良久,看看不支。这时夜叉箕张两臂,已将逢春扑到坏墙根。

    逢春叫声不好,忙用个旱地拔葱式,一耸登墙。那知墙朽已久,双足方落,早“哗啦”声随坏砖落将下来。夜叉吼一声,奋爪一扑,已将逢春倒提将起。这时于益惊急中忽想起颠道人破帽,便大喝道:“着家伙罢!”说着掏出帽,刚要力掷,只“轰隆隆”一声响亮,赛如霹雳,眼前金光一炫,那顶帽却脱手飞出。仔细一看,却是柄寸余长的小金剑,奇彩横溢,但见满庙院都是金光。那剑略一夭矫,直注夜叉。于益略一眨眼,便见夜叉大吼而倒,剑光嗤然飞向来路而去。逢春“扑哧”声,跌在地下,跳起来只是发怔。

    两人惊定,一看夜叉颔下有一小孔,紫血如注,早死停当咧。逢春叫道:“好凶物件!原来颠道人真有道理,如何破帽便化为飞剑咧?”于益听了,通不答腔,只是发楞。逢春道:“难道你还有余惊么?”于益叹道:“俺见颠道人如此剑术,不觉如有所失。咱们所能,真如儿戏了!人家这剑气合一,方是剑术极诣,仙侠同途,真真可羡。俺若能学得他,便一生愿足,任他天大功业,也浮云视之了。”逢春笑道:“你又着魔咧!当年咱葛先生一定也有如此本领,可见世间异人正多哩。”(回映有致。)两人诧叹一番,草草歇睡。次日登程,还恍惚如梦,又走了三两日,方出山界。便一路询途,扑奔雷门崖。这且慢表。
  
  如今且说吴半生,以一奸民,挑起揪天风浪,自围攻永绥之后,各处布置,十分得手,不消说意气扬扬,连石三保叔侄,都有些瞧不在眼。当时掠来子女,不可胜计。半生这时,只愁精神有限,美色无穷,未免和石姑姑有点情疏意倦。好在石姑姑亦复尔尔,面首外宠,任意欢娱。因此两下里还能相安。这时半生新得两个美人,一名楚楚,生得娇媚非常;一名莲姐儿,貌仅中姿,却白腻得十分媚气,是个大家的妖婢,年已三十来岁。半生一与之接,险些魂消骨化。原来此女擅长内视房术,枕席之间,另有奇趣。当时半生喜极,连夜价拥卧不出。群雌粥粥,未免互相传述。石姑知得,也没在意。
  
  一日军事暇,石姑和半生在密帐中置酒款谈。酒至半酣,石姑笑道:“那莲姐呢?俺闻他会许多浪法儿,到底是怎样个美人儿,快叫来俺看看!”半生遮掩不得,只得命莲姐进见。须臾香风飘处,莲姐儿扭将进来,向石姑插烛似磕下头去。石姑命起,仔细一看,果然眉目妖媚,白腻得十分可人。石姑自揣,比自己还差得多,半生喜他,一定是那话儿与人不同了。沉吟之间,不由眉黛生春,便含笑拉他坐定。一看半生,喜得眼都没缝,连举大杯。莲姐乍见这只胭脂虎,未免惴惴低头。

    石姑笑拍他肩道:“不必害怕!今天咱都没避讳,且快叙叙。”说着星眸一瞟半生道:“你还有硬根哩,怕什么?”(巳伏妒意。)半生笑道:“俺诸事都靠娘子,那里敢硬?”石姑失口道:“只要商议起正事来,你可会软哩!”原来近日半生颇颇横恣,所以石姑冲口而出。却顿时自觉失言,便笑着掩饰道:“停会子你真个不硬,方算本事。”半生只好趁势献殷勤,便走拢来勾定石姑香肩,笑道:“理这村妇人作甚?你我且亲热吃酒。”石姑不由眼儿一乜,撇嘴一笑。于是两下心头,都自啾唧。

    恰好莲姐伶俐,忙与石姑斟上一杯,就要站起。石姑倚醉道:“难道只许他亲你?俺也快活一霎儿!”说着竟将莲姐抱置漆头,结实实亲了个嘴儿,两张嫩脸,合在一处,只咂得喷喷山响。半生见了,不由大笑,于是大家欢洽。饮过两杯,莲姐挣着脱身。石姑偏抱着不放,便笑道:“你究竟会什么妙法儿,弄得人魂都丢掉?快教给俺是正经。”莲姐一听,只羞得脸儿飞红。半生笑道:“那是马上学不来的,你若愿听,俺且说与你大概。”因如此这般,一说衽席状态。

    石姑这时,已红馥馥脸儿,便唾道:“不相干!你只说你的快活猴相儿怎的?俺只问他这一边怎样法儿。”说着一膘,女侍都含笑退出。半生见惯石姑姑放荡之态,倒不理会。只有莲姐儿,羞得什么似的,樱口翕张,只是说不出,娇眸一转,早膘到半生面上,无限春态,简直的形容不出。石姑见了,越发心荡,便将耳朵凑向莲姐嘴边。莲姐会意,没奈何嘁喳良久。但见石姑饧着星眼,红霞簇颊,笑道:“便是这等么?仔细着,你若说谎,俺却不依。”于是婷婷站起,便掩帐幕。半生笑道:“等晚上试演如何?”

    石姑笑道:“俺看你敢拗着俺。”于是一阵脱光就帐。那半生趁醉,也便高兴,顷刻间趋进服事。这个当儿,石姑自然是学步邯郸,加意描摹。便是半生,也想急欲求工,以媚石姑。无奈石姑是末学新进,虽天姿甚高,总不如莲姑老手儿,有驾轻就熟之妙。当时两人心摹体追,颠倒良久。石姑正在不甚如意,不想半生道:“且命莲姑上场,你留心去体会,自然也能学得会咧。”石姑赌气子,真个下榻。莲姑继进,两人这一来,却与先时大不相同,真个是工力悉敌咧。石姑见此光景,且妒且恨,方要拖下半生和他理论。

    那知半生吃紧当儿,见石姑横来插手,顿时老大不悦,便道:“娘子莫胡闹!你在别寨中许多欢娱事,俺从来没讨厌去。”石姑气极反笑道:“今天俺偏大大讨场厌!”说着推下半生,拎起莲姐一只腿,向榻下只一抡。只听“嘭”的声,莲姐头额正中帐柱,长号一声,金莲蹬了蹬,就此交代。半生惊怒道:“这是怎样?”一面穿衣当儿,却见石姑趋抚莲姐尸身,自恨道:“这是怎么说?俺想扯下他来,也没用力气,却偏巧撞杀。”因向半生道:“你且恕俺酒后失手,慢慢再选美娘儿补他缺儿罢。咳!这是怎么说呢?”

    半生听了,只好干瞪眼,伸伸脖儿,咽下这口气,满脸生痛的笑道:“不怨娘子气力猛,还怨他脑袋生的脆。小事一段,不必介意!”口虽如此说,只是看了这心坎上人僵卧血泊,甚不舒气。正这当儿,恰好外报凌鲤到来,于是半生趁势跟出,就此揭过。一连三两日,两下心头,却是啾唧,却因战事方殷,也便丢开。凌鲤既来,半生越发气壮。
  
  一日,石姑欲请三保来协力攻城。半生良久没答腔,只微笑他顾道:“他老人家坐镇山中,脱不得身,便是来了,也未见便能成功哩。”说罢一腆脸,竟自起出。石姑见了,未免不平。但这当儿正恃半生分头布置:石柳邓处,时时来使商议兵事;更兼柳邓所遣的赤霞关守将为苗人峒主女苗乌苏拉,虽勇猛非常,于布置拒守上,未免须请教半生,于是乌苏拉也时遣人来,催半生赴关筹画一切。半生通忙得没入脚处;石姑见此光景,又未免心服他。一日合当犯口角。便因久攻不下,石姑定计掘下地雷。凌鲤一听,倒踊跃称善。
  
  半生这时,正低头沉吟,负着手阔步大踱,大笑道:“这种计策,休说是瞒雷扬,便连孔铨也恐瞒不过。快莫胡闹咧!还是一面力攻,一面等俺从赤霞关回头。那里如不甚忙,俺便约得乌苏拉来,且助功这里,倒是好计。”说得高兴,便拍手道:“你等可知乌苏拉,既美且勇,好个人儿哩!”因向石姑道:“若得人家来,不强似你那日说去请令叔么?”
  
  原来半生因乌苏拉屡屡促赴关,已将于明日赴关哩。石姑听了,不由蛾眉微竖,冷笑道:“不消说咧,一言抄百总,俺石家人都是废物!乌苏拉难道便有三头六臂?莫非仗着长的俊,将守城敌人都看酥软,无力拒守么?俺的计策虽不高,倒有一着儿。你巴巴的弄个骚货儿来,难道便十拿九稳,马到成功么?”半生道:“噫!这是兵事机宜,娘子如何儿戏逞嘴?”石姑道:“什么逞嘴?俺定要用俺计策!你大驾便请赴关,寻既美且勇的好脚色去,俺自和凌老弟料理行事。”半生顿足道:“空自损人,这是何苦?”

    凌鲤见两人斗口,连忙解劝开,各自乌眼鸡似的,互瞧一回。究竟半生能忍气,便道:“娘子如定用此计,切须当心,但愿计成才好。”因将凌鲤谆谆嘱咐,次日便匆匆登程。那知果如所料,途中第二日,飞探追来,便报到地雷计败,并凌鲤受伤警闻。半生听了,只好扼腕不已,暗忖道:“石姑姑骄性如此,端的怎好?”因赴关方急,便暂置此事,俟会过乌苏拉,再作区处,于是率领二百健苗,昼夜兼行。
  
  半生马上顾盼,凡所经稍险隘可藏兵处,都为留意。但觉一路地势,逐渐而高,不由暗叹道:“这赤霞关,真是两山中枢,建瓴之势,通两下气脉,一切接应,都须这里。不知乌苏拉可能据扼得来?只不要像石姑姑骄性方好。(伏线。)俺还是通好龙母山时,和他一面,那俏庞儿,委实可爱。如今想越发丰艳了。”(为后文半生逗留赤霞关,三保之势遂分伏脉。)一路胡付,匆匆行去。

    这日行抵赤霞关五里之遥,半生驻马,抬头一望,好一派峥嵘气势。但见:层峰隐雾,拔地千寻,复岭藏云,凌空百尺。槎桠树势,总带些剑戟锋芒;峻削石锋,竟浑似虎狮蹲伏。悬空窄径,有时隐约挂林端;倚险汛房,无不错落据道口。悠悠旌旆,定知其下是雄关;咽咽鼓笳,便觉此中有兵气。正是建标名得不虚传,当关势雄谁与竞。
  
  半生看罢,连连喝彩。正这当儿,忽听山口铜鼓喧喧,须臾一队步卒迎来。当头一个精悍茁目,见半生叉臂道:“乌峒主特遣俺来,敬为前驱。”于是旋踵导引,直入山口。两旁汛房,高下棋布,又经过一所坚大碉楼,平阔山道方直达关前。半生遥望那关,正当隘径,四山环抱,突兀青冥,雉堞迤逦,有如半瓮之势。左右一望,半生不由喝彩。
  
  原来左有一峰,锐拔如植剑,迤右却是座雄浑平峦,其象如鼓,正合成剑鼓之势。这时,关前早已骨笛吹动,须臾铜鼓喧阗,关门大开。苗目道:“俺家乌峒主亲来迎接哩。”便见绣旗翻处,分两翼拥出一队女苗。一个个长大姣好,结束整齐,各抱长刀,就关前左右站定。便似一群天魔妖女,好不风流英俊。原来这留人峒,女多男少,并且女的个个美丽,那乌苏拉更是特出尤物哩。

    当时半生驻马之间,便见队后两女苗控定一骑胭脂马,如飞走来。马上那人,蛮髻劲装,白嫩嫩一张面孔,真赛如搓酥滴粉,眉长带秀,目威含媚,梨辅樱唇间,堆满风骚,若比起石姑姑来,柔曼之态,似乎还胜一筹。但见他纤腰一摆,抖辔迎上,嫣然道:“吴寨主别来无恙?端的令人盼望煞哩!”半生细望,正是:乌苏拉,真个比初会他时丰艳许多。不由心头“哗扑”一跳,便骤马迎去。方要答话,只听众女苗齐齐一声喊,接着关上众卒齐应,又有一队人抢将出来,便奔半生。半生大惊。

    正是:大姚方看肆雄略,赤霞今又拜雌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七回:乌苏拉午夜偷营,额经略雷门据胜。
  
  且说吴半生猛听女苗呐喊,便如娇鸟和鸣,正在心头痒习习的,便见关卒接喊,拥出数十健苗,拥定两乘亮舆样儿的坐具,一齐伺候关前。这时乌苏拉业已翩然下马。半生赶忙也跳下道:“怎还劳乌峒主自来迎俺?俺久欲谒候,却因敝寨事繁,所以来迟。”乌苏拉格格笑道:“别是石姑姑牵住您罢!俺女人家当此重任,盼望您来区处一切,真急得人蚰蜒似的哩。”半生含笑谦逊,和乌苏拉步赴关前,众女苗都含笑呆望。这时坐具早已舁向前来。半生笑道:“不须此物,倒是步行舒适。”

    乌苏拉道:“您倒和俺对劲儿,(那知还有对劲事在后。一笑。)俺虽女人家,也不耐坐这物儿。”说着,和半生并肩而进。众女苗整队,将尾作首,即便先驱。这当儿半生香泽微闻,好不写意,便一路顾盼形势,略略询问。乌苏拉款款答语,却笑道:“俺空领许多人,都打成瞎疙疸,通弄不清怎样布置,今您一来,俺便似有了主心骨儿似的。况且探得额经略不久便到,所以俺十分着急,连遣人去请您。有一天忙得俺只觉肚胀,后来方悟是一天通没暇撒尿。您说不可怜么?今无论怎样,您须帮着俺干。倘过天您吵着走,俺却一百个不依哩。”说着咬定香唇,俊眼一睃。

    半生陡觉心头奇快,便趁势携他手道:“俺岂不欲久在这里?但……”乌苏拉笑道:“但什么?”说着一掣手。半生那里肯放,反更捏得紧紧的。双双前进,须臾到大寨,就帐落坐,两下里各询两边情形。半生道:“不须忙,明日俺且同览地势,再作区处。”乌苏拉大悦,当日便大设酒馔,宴半生并犒随卒。大吹大擂,闹至晚方各安歇。
  
  这夜半生不知怎的展转不寐,却不因兵事萦心,倒无端将石姑姑、乌苏拉两人比说起来。弄得无餍淫心,摇摇无主。究竟石姑姑滋味半生是餍饫惯的,自然觉这品没尝过的异味,不定怎样甘鲜可口。那乌苏拉不消说,便在半生心头多打两个转儿。那知乌苏拉一夜价春梦颠倒,亦复如是。却是乌苏拉想结好半生,是倚恃他之意居多,因苗人峒美男甚多,半生容貌,他更不甚理会。(略映下文冷田禄得乌苏拉。)次日两人见了,还未开口,不由先相视一笑。匆匆饭罢,便并辔而出,先就关前后巡视一过。

    只见乌苏拉所布守卒倒也罢了,间有疏略处,半生一一指点。乌苏拉连连称:善,又回眸笑道:“俺也觉不甚妥当,就是想不出所以然来,今您一说明,俺顿时了然,可见是棋争一步。”须臾踅到近寨后一处,只见一面峭壁,镜面似凌空拔起,上面一线鸟道,不堪驻足。却有株大松树,柯叶茂密,耸然干霄,长风一吹,涛声涌动。半生见了,若有所思。便道:“此处也是要地哩。”乌苏拉道:“不打紧!这里名独树崖,崖上窄峭之至,人不能到的,所以此间没设汛房。”半生道:“敌人出险,窥伺寨后,不可不防。”

    乌苏拉笑道:“那敌人除非有猿猱本领!您既如此说,便等消停添设汛房。”(略逗下文冷田禄出险破寨。)两人且说且行,少时踅至寨前。半生细看那座坚大碉楼,正是寨前屏蔽。楼前面长圩高筑,式如城垣,虽是半规形,却紧接左右山势。这里汛卒甚多,刀弩森列,倒守备得甚是严密。半生喝彩道:“原来乌峒主甚能布置,佩服佩服!”乌苏拉眼波一转,笑道:“俺可晓得什么?只您早晚见了石姑姑,莫笑话俺就得咧。”半生默察他婉娈之态,却与石姑倔强大不相同。不觉失口道:“石姑若像你能听人话,便好咧。”

    于是迤逦行去,半生每有指示,乌苏拉莫不欣然。半生大悦。这时山光四映,衬着乌苏拉人画丰姿,偏巧穿一件孔雀翠织的披衣,越显得奇丽无匹。于是两人一面款谈,同登高阜。半生纵目四望,大笑道:“好所在!真能制胜,将来两山得手,此处便可为根本营地,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不消说非乌峒主不胜此任了。”(便来佞口媚人。)乌苏拉大喜,只微微含笑。正这当儿,半生忽见迤北一处,树木郁郁,气象雄阔,并且白茫茫一派水光,远浮林表。半生惊道:“这是那里?此处颇可驻队,增本关策应之势。”

    乌苏拉拍手道:“还是您见解高,俺就疏略咧。那所在名雷门崖,依林背河,十分宽敞哩。”半生道:“此处急宜驻队,莫使敌人先占。和那独树崖,都须仔细的。”乌苏拉连连应诺,便笑道:“那鸟经略兵到还没消息,咱有的是时光,自能措置裕如哩。”这时,女侍便就软草上铺下毡毯,两人对坐歇息,一面笑语。半生默赏娇姿,甚是欣然。那知乌苏拉正有意笼络半生,不消说谈笑之间,暗逗情愫。恰巧女侍等都远远散步去了,半生便笑道:“怪不得贵峒号为留人,像您这般丰姿,人来了那里肯转去呀!”

    乌苏拉凝视半晌,却笑道:“您既不愿去,再好没有,俺这里有的是峒中苗女,便挑选几个伴您如何?”(麻木得妙。)半生摇头道:“俺志不在此!还是您……”正说着,侍女踅进。乌苏拉一膘眼光,他顾而笑。半生情知入港,大笑而起,便居然携了乌苏拉,双双归寨。当晚乌苏拉深帐置酒,款宴半生,又命苗女歌舞尽致。饮至半酣,两人情不自禁,便携手登榻。新欢乍结,其乐可知。只一夜已将半生给拴牢咧。次日两人欢宴越发款洽,自不消说。一连几日,竟没暇布置正事。
  
  一日半生方想料理,恰好探子飞报永绥战事,并石三保亲出攻城,石姑姑去援长水等事。半生正没作理会处,接着探子又报石柳邓那里围攻三城,毕竟还不得手。半生焦躁中一想,趁此间额经略大兵未到,还须转去急下永绥,以拯长水之危为是。于是和乌苏拉一说。乌苏拉听了半晌不语,忽的秋波萦转,长叹道:“您只管去就是。石姑姑那里打紧,俺算什么?您这一趟来,劳驾得很,只当来玩个票如何?”说着娇躯一扭,背过脸伏在旁几上。半生但见云鬟微动,饮泣有声。

    这一来,半生如何当得?忙踅进抚慰,良久方罢。便忙忙商议拨队去占雷门崖。正这当儿,只见流星探子飞报道:“额经略已由中途分遣两军,杀向大姚龙母,自提大军,杀向这里。”半生正斟起一杯茶,想递到乌苏拉香吻,当时闻报一惊,“当啷”声茶杯落地。乌苏拉也顾不得装姐己咧,忙跳起诧异道:“怎的专探额经略大军消息的两个探子通没来报,倒是这游探报将来?”

    半生不暇答语,忙唤进探子,却是来往永绥一路的游探。道:“小人从永绥来,奔至半途,便逢额经略所遣之军。领兵之将,姓杨名遇春,甚是了得。向龙母去的一股,那主将叫长龄。都是昼夜兼行,只怕这时,杨遇春兵到永绥,都未可知。”半生失惊道:“这杨遇春,可是生得方面大耳,黑渗渗脸膛,咳唾之间,声若洪钟么?”探子道:“正是。小人探得此人是武举出身,新近投军,仅有个千总职分。”半生沉吟道:“你探得可曾确实?此人新进位卑,何能帅众呢?”

    探子道:“闻此人系经略特为拔擢,所以竟替德楞太前去领兵。”半生顿足道:“好杨遇春!早晚教你死在俺手。”说罢,挥退探子。乌苏拉听得纳闷,便道:“莫非你素知杨遇春这人么?”半生恨道:“若非此人,姓额的早就了账咧。俺是听俺好友王树风从北京逃回时说过的。”因将树风刺额经略之事一说,又叹道:“可惜王树风自那时别俺走后,一总儿没有信息,大约又在川陕一带和他教主王三槐所混哩,所以我早就去信招他。(回映前文,兼为后文半生势穷,欲投三槐伏线,而联络处却无痕迹。)此人若在咱这里,也是个大大臂助。”乌苏拉道:“原来树风也有法术能为,但不知比你如何?”
  
  半生道:“各有各派,却是他一身武功,委实不错哩。今闲话休提,快去占雷门崖要紧。”乌苏拉头儿一扭,却笑道:“你不是一心价要回永绥么?”半生道:“不须说咧。”两人正要点拨头目,忽闻寨前一阵喧动,即有一卒飞步入报道:“敌人大军已到雷门崖,咱这里先发的两探,都被敌人捉杀。后发一探,幸逃来飞报。”半生大惊,顾不得细询后探,便和乌苏拉驰赴关前。纵目一望,果见雷门崖尘头涨天,绵亘数里,一阵阵笳鼓之声,随风飘落。少时转静,浮埃豁然,只见树影河光中,顿时如璧气吹成一般,忽现出一座营垒,旌旆隐隐好不威严。半生瞠目道:“不料姓额的用兵,如此神速。可惜咱失掉此崖,(谁教你只顾淫乐来。)须费手脚。”乌苏拉道:“这不打紧,今夜咱趁他远来疲乏,便去斫营。先给他个下马威,再作区处。”

    半生沉吟道:“你看这营寨,扎得四面拱卫,呼吸一气,甚是得法,额某能用兵,于此可见。要去斫营,怕不易人哩。”乌苏拉愤然道:“你莫长他人威风,等我去搅他个稀糊脑儿烂!便是明天交锋对阵,敌人锐气,也减却好些哩。”正在指点,那一片残阳,已淡淡的西矬下去。于是两人回寨,先吩咐各头目加意警备。夜交二鼓,乌苏拉全身结束,穿一套纯青短铠,腰佩双剑,笑吟吟向半生道:“你但看号火飞起,便是俺已得手,且准备庆功酒,大家痛饮何如?”

    半生见他兴致冲冲,不便拦阻,便道:“此一去却须仔细,如喊斫当儿,敌人坚卧不动,便须急退,切不可贪功败事。”乌苏拉笑道:“好碎嘴儿!难道俺是小孩儿,便没深没浅么?难为石姑姑,怎么和你混来。”(处处运情。)说罢趋出,领了大队健苗,昏黑中悄悄而去。这里半生甚是怙惙,只得一面巡视寨众,一面徘徊探望火号。那知等了一个更次,通没消息,却隐隐听敌营前呐喊少时便静,须臾一声喊,更加利害,却如春潮般,起的快,落的也急。

    半生暗惊道:“不成功咧!这定是主将镇定,仓猝不惊。倘乌苏拉不知进退,或有失闪,如何是好?”想罢,急忙结束,吩咐寨前头目仔细看守,便领了一队苗卒,杀出关来。刚滔滔踅至半路,只见对面火燎一闪,一彪军如飞而至,当头一骑,正是乌苏拉。一见半生,大笑道:“那鸟经略果然是老手儿,俺那般左右冲斫,他只是不理,少时到寨细说罢。”于是合兵一处,匆匆踅转。乌苏拉先检点队卒,倒折损了百十来人。还有些被强弩火枪伤的,也次第呻吟颠将来,自有医药处扶去调理。

    检点已毕,业已五更初报。半生便携乌苏拉同归卧帐,不由笑拍他肩道:“你看如何?俺说是敌营不易斫入,你偏要去,别的不打紧,倒耽搁咱许多好觉儿。”乌苏拉干笑道:“别提咧,俺明日定须杀他个快活。俺就不信他缩头不出。”说着揽住半生道:“俺就服你怎也有老牛拉车那股子稳当劲儿呢。”半生趁势和他并肩而坐,随手给他抿抿鬓角,还有点汗津津的。便道:“真个你费了力气咧。到底到敌营,是怎生光景呢?”

    乌苏拉忸怩道:“俺到得那里,便分队为三,一声号齐齐进斫。只见护营兵士通似木人儿一般,眼看看杀到跟前,他寸步不移,竟有两人中枪而倒。顿时便有人趋补其位,一例的鸟枪排弩,竭力抵御。更奇的是喝号之外,绝不哗嚣,昏黑中也不出队纵击。相持良久,竟奈何他不得。于是俺又分一队去攻营后。不想那里越发严整,百忙中枪弩如雨,只不见一人乱走。所以俺喊斫两次,归根儿没法踹入。”
  
  半生拍膝道:“你不晓得为将之道,端须镇静。古人说得好:‘疾雷起于前而不惊,泰山陨于侧而不视。’额某用兵如此,真正可虑。不知永绥那里,此刻是何光景?大约杨遇春,也不是什么善岔儿。俺急切间又不得去,怎样好呢?”乌苏拉嘴儿一撇,微笑道:“哟!又想起他(指石姑。)来咧。难道石柳邓那里,和你不是一起儿事么,你怎的不念诵呢?”说着咬咬牙儿,恶狠狠一指,戳向半生。这当儿烛影光中,香鬟微亸,好一段旖旎风光。于是半生大笑,便和他携手登榻,解衣就枕。听听寨前后,兀自铃柝相应。

    这时半生思潮起落,一会儿付度这里劲敌当前;一会儿思量永绥久攻不下,今杨遇春又领兵前往,不知三保等可能支持;一会儿又想起石柳邓处,既敌人长龄率兵赴战,如何不赶紧来报近日情形呢。一时间心如乱丝,竟闹的两眼怔怔,上视屋梁,虽娇滴滴美人在抱,竟忘却拨云撩雨。那知乌苏拉一寸芳心,也自有所思。第一思忖的,便是明日决胜,方显得自己能为,不但压倒石姑姑,更可趁此慑系住半生,以后事便为所欲为。安见女人家不能作皇帝呢?谁奈烦为大姚龙母臭男苗出憨力气!如此一想,不由兴致勃勃,暗笑道:“难道只许男皇帝有三宫六院任意快活?俺若得志,一般价选美男供奉。”想得痴迷迷,纤手轻舒,握住半生所以然所在,不由暗唾道:“好郎当货儿。”于是香躯徐偎,方要逞媚,只见半生尽管闭了眼,点头咂嘴。忽的将手探向他左乳道:“这里权当是龙母山。”

    乌苏拉几乎失笑,便忍住看他捣鬼。半生果然踌躇半晌,又抚摸他右乳道:“此间即便当大姚山。呵呀!东西对峙,所以赤霞这里,真是扼要。”于是手势下引,竟向乌苏拉玉户一戳。嘟念道:“看来这关门,须闭牢理。”乌苏拉身儿一扭,失笑道:“你也不嫌个忌讳不吉利,咱两人若钻入这深沟,多早晚是出头之日呀。”(绝倒!)

    这时半生手儿又摸到他软绵绵小肚儿,随手将香脐一点,失口道:“不打紧的,咱若夺得雷门崖,便八下里都合式咧。”(写战事节目于同梦旖旎中,情致笔势,诡幻之甚。自来稗官家无此经营惨淡,而半生失败之兆,又早伏语谶中也。妙妙!)乌苏拉唾道:“好晦气!你怎将高冈儿比向人家?可知从这夹撒沟儿攻上去,难的很哩!”(愈说愈妙。)半生听了,不由耸然。这当儿,当不得乌苏拉香温玉软,百媚横生,只轻颦浅笑之间,已招引得半生心神恍惚咧。于是便顾不得就人肚皮上指画形势,顿时抱定乌苏拉,同心合意,先大战一场赤霞关,然后偃旗息鼓,相抱睡去。
  
  次晨起来,半生、乌苏拉先趋关前一望,只见额营前静静宕宕,鸦雀无声,只有数十巡兵,徙倚营前,十分暇逸,却是兵气沉沉,其象甚旺。半生沉吟道:“俺料敌人这当儿定取守势,只图牵缀住咱们,他好两处分攻。如若得手,然后集中于此,结言之便是他根本老营。你说是赶紧去挑战,倒也是要招儿。”乌苏拉道:“正是。惟今之计,须一面遗人赴龙母,请加派骁目前来助守,咱一面价赶紧破敌。额某在此站不牢,他分出去的两股兵马,自然须回顾本营。如此那大姚、龙母两处,都不打紧咧。”半生听了,连连点头。于是匆匆转,饱餐战饭,传令整队,准备赴敌不题。
  
  且说额经略于中道分军去剿两山,便亲提大军,直抵雷门崖,相度形势,扎下大营,便匆匆和德楞太周巡一过。一望赤霞关,地处高耸,果然气概。两人驻马指画之间,却闻河声淙淙,近在左右。逡巡至营右,却见四五里外,有条长河,白浪汹汹,水势甚旺。额经略沉吟一回,便唤到土人一问。土人道:“此名星湫河,水虽清冽,却不可食。因此河发源于赤霞关山腹,有一深广之潭,便名为星湫潭。那里是虺蜮所积,草莽毒秽,所以此水蕴毒,入口便病。”经略道:“星湫潭地势怎样呢?”土人道:“险僻得紧!须由关左小道,爬攀上去,是轻易人迹不到的。”经略听了,沉吟点头,便记了土人名字,令他随军听用。

    德楞太道:“河水既不可食,便须连夜多掘井,以备明天进战。”经略笑道:“虏已在吾目中,不须急战。军士多暇,正可慢慢掘井哩。难道原有之井,还不足供一两日应用么?”说罢,从容踅回,却忙拨数卒,去守河侧,如水势见落,便速报闻。德楞太不敢置问,却暗暗纳罕。当晚三鼓左右,方和经略筹画军事,忽闻营前杀喊连天,火杂杂竟要抢将进来。德楞太大怒,就要飞步趋出,

    正是:将将不同将兵易,撼军还比撼山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八回:德将军大战赤霞关,杨逢春巧岔永绥道。
  
  且说德楞太猛闻营外喊杀,知敌人货夜斫营,不由大怒,方目视经略。经略却从容放下手内文件,夷然道:“德将军且去区处此事。”说罢,仍披阅文件。便听德楞太出帐扬令道:“各军按队,妄动者斩。但以火枪硬驽退敌便是。”一路传呼,接将出去。经略掀髯一笑,暗道:“德楞太究是老将,能晓机宜。”少时又听营后喊杀一阵,顷刻便静。这便是乌苏拉去讨厌的当儿。

    次日将午,经略方在帐料理军事,只听营外铜鼓大震。左右飞报道:“赤霞关逆苗乌苏拉前来搦战。”帐下诸将一听,一个个磨拳擦掌。经略掀髯道:那个敢去对敌?”一言未尽,左队一将应声而出,生得五短身材,黑粗粗压油墩一般。此人名叫谢安邦,还有个都司前程,在军也算说得出。当时谢安邦声喏如雷,雄赳赳便要接令。只听右队中大呼道:“且留这首功给俺。”语声绝处,大步闪出一人,生得凛凛身材,面如冠玉,铠甲鲜明,很有气度。

    众人一望,却是王化宇。此人是门荫出身,守备衔儿,善骑劣马,使一杆豹尾铁戟,军中有“小温侯”之目。当时化宇纵步声喏道:“交锋之始,须安锐气。谢安邦本领平常,倘有挫败,全军夺气哩。”安邦大怒道:“你如何忌俺建功?军令在此,你待怎样?”争执之间,经略喝退化宇。安邦兴冲冲拔步出帐,带了一队人马,杀出营来。便闻得战鼓如雷,喊杀连天。少时忽闻压阵士卒,齐齐呐喊。左右飞报道:“谢安邦剑伤左股。大败而回。”众皆大惊。经略稍微沉吟,王化宇跃然出队。

    经略给令道:“王化宇此去仔细!”化宇应诺,接令便去。不多时战鼓大震,惊天动地闹了一阵,左右又报道:“乌苏拉剑劈化宇,现已压营列阵,单请经略答话。”众人听了,都各惊愤。经略笑道:“鼠辈伎俩,竟敢猖獗!”说罢捋须沉吟,霎的站起。众人大惊,只当是经略亲去出马,方要谏阻。惟有德楞太最知经略,便禀道:“幺么之辈,德某便当擒之,再加已经略神威瞭阵,便可寒敌人之胆咧。”于是侧身前行,和经略出帐。
  
  且说乌苏拉乘了锐气,连胜两阵,不由提剑大笑,纵马督众,直近营前,列成阵势。方在那里耀武扬威,往来驰骋,只听敌营中鼓角齐鸣,旌旆招展,便有一队军马,燕翅般肃然趋出,步法滔滔,水也似流向当场。忽的一变化,顿时列成一座四方平定阵式,门旗开处,便有一矍铄老翁,便帽缓衣,按辔而出,目光所到,精神四射。那一番渊渟岳峙的气度,就不用提咧。身左右数骑军官,一字排开,中有一魁伟丈夫,全身铠甲,面如镔铁,虬髯猬磔,骑一匹乌云驳,手执三点钢枪,气度沉稳,按辔卓立。

    乌苏拉料那老翁占主将地位,定是额经略。便轻躯一扭,泼刺刺放马迎去,大呻道:“你这老儿,好不知死活!俺现已杀伤你两员健将,你这棺材狐儿,还不早早逃去?”说罢双剑一摆,好不俏利。经略一望,不由大笑。原来他闻乌苏拉独据雄关,以为定是个丑八怪似的苗妇,不想竟是个绝俊的尤物。这时乌苏拉高警盘云,金环璀璨,精铁软铠,苗锦披带。髻插两支白鹄羽,翘翘然迎风颤动。短袖上掀,露着雪也似两条玉臂。眄睐之间,十分妖娆,猛望去,竟和绳妓差不多儿,当时经略扬鞭道:“乌苏拉,你一女苗,如何助逆?今天戈已临,便当投诚献关,从前跳梁之罪,俺都不究。不然徒死无益!”
  
  乌苏拉大笑道:“俺好好苗民,生生被你内地贪酷官吏,欺侮逼反,你这老儿,便是个县官头儿。休得巧言,且吃俺一剑!”说罢一磕马,刚要闯上。只听一声鼓起,那伟丈夫挺枪大喝道:“泼贼休走,认得俺德将军么?”这时经略从容回马,压住阵脚,便听得苗阵上数百女卒,一齐娇喊。经略一笑,回顾左右道:“你等久惯厮杀,可曾见过这等阵仗?”左右耸望之间,便见两阵对圆,德、乌两骑马,荡起征尘。
  
  顷刻间剑去枪来,杀作一处。但见:阵云乱卷,杀气漫空。神枪独舞散梨花,宝剑双挥飘瑞雪。一个是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一个是苗峒妖姬,丰姿婉婳。枪分三路,咤叱处霹雳起晴空;剑变五花,翻飞时彩虹闪云表。一个是以正制敌,枪到处着着争先;一个思以巧胜人,剑落时步步取势。正是雷门崖下大交锋,赤霞关前决胜负。
  
  两人大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败。德楞太越杀越勇,正思量一鼓擒敌,忽听本阵鸣金,即便回马。乌苏拉香汗如浇,业已累得微微喘息,也便借此收科,领本队退回关寨。半生问知情形,踌躇道:“反正咱等利在速战,等明日俺去对敌后,再作区处。乌苏拉倦倚靠榻,微笑道:“德楞太好大力气!再待一霎,俺还许撑不住哩。”半生笑道:“人家力气大小,你都觉察咧!”乌苏拉唾了一口,一宿无话。
  
  且说德楞太回见经略道:“德某正思擒敌,为何鸣金呢?”经略笑道:“乌苏拉没甚能为,咱只徐与颉颃,待两山捷音到,此处一鼓可下。此时何须多费气力呢?”德楞太唯唯而退。次日吴半生率众搦战,两下里也没甚胜负。(虚写省笔。)原来德楞太早喻经略之意,便不肯徒事蛮杀咧。
  
  按下这里,如今且说于益、逢春一路询途,扑奔经略大营。俗语说得好:“出门人小三辈,和气为主。”有一日于益落在后面,逢春直了脚跑向前途,恰值一歧路交错的所在,逢春无所适从,颇没好气。偏巧有个笨汉,挑了小山似两垛木柴,汗喘喘对面踅来。逢春便道:“呔!向雷门崖去,从那道走哇?”笨汉听了,双眼一咕,扬长便过。逢春怒道:“你难道是聋子?”一步赶上,抓住担只一按。笨汉怪叫道:“压煞咧!”于是气愤愤一指,道:“从这带白杨林穿过,便对道咧。”说罢,咧着嘴一望逢春,匆匆而去。

    于益在后,不知逢春闹这把戏,于是依笨汉所指路,纳头撞去。但见草树接天,越发险僻。直踅过一日半,再问途人,方晓得上了恶当。原来此路是奔永绥的一股小僻道。逢春听了,只气得乱骂笨汉。于益笑道:“你再不怪自己嘴,通似个猪钢嘴!那样硬橛概,一定招人侮弄的。俺若是笨汉,定也如法摆布你。”逢春道:“得咧!从此后俺便学李逵装哑道童如何?”一路说笑,须臾踅至一小小镇聚。

    于益道:“别跑瞎腿咧,咱且尖歇后,探明道路。转螺蛳壳儿,倒好要子哩!”(谓走回道也。)逢春不敢多语,只得跟定于益,踅进镇聚。只见小小市面,十分荒凉,街坊上还有些男男女女,乱糟糟各携包裹,一堆一处的就地歇息,一个个形容憔悴,便如逃荒的一般。直穿过一条街,却见三五旅客,各携杆棒包裹,一步一拐,撞人一所旅店。于是于、杨随后跟人。这时店伙忙作一团,一面陪笑招接,一面安置客室。

    于益望那群旅客已入正室,刚要趋就厢房,却见房帘半掀,忽的钻出张粉脸儿,只那点樱唇,便似裂开的癞葡萄。百忙中又踏出一只驼蹄似的小脚儿,只那肉彩,少说着也够斤把。一面哼唧村曲,一面望着众客,恶狠狠眼风儿溜将过去。店伙顿时耸鼻道:“好香好香,俺当是空中过天鹅哩!”妇人骂道:“小油嘴,今天生意多,你不给俺掮一膀子,俺让你永远捞不着,给你个油抹狗鼻,生生馋坏你。”店伙道:“唷,不劳盛意,俺这里心领罢。真个的董客人去了么?你今夜没累着呀?他是有名的大本……”

    妇人听了,笑着要赶打。于益等料是店妓,回步便走。店伙忙道:“这些生意女人本来讨厌,如今楚南一带,被苗人们乱得没世界,所以各土娼散得到处都是。这个娘儿叫玉兰花,便是长水县呱呱叫的粉头,前天才避到这里来。听他说起长水乱状,真比听鼓词还热闹哩!”于益等听了,没暇在意。便跟他到正室东头,却有所单间儿,于是两人入去,草草安置。于益偶一外望,还见玉兰花瞅着正室众客作嘴脸。这时众客便在隔壁,正纷纷歇坐,并喊得店伙一片声响。逢春急于询途,店伙已经跑去。
  
  便听店伙周旋道:“诸位辛苦哇,这光景都走了累道儿咧。从那里来呀?”众客乱应道:“多年破鞋,提不得咧!俺们都是永绥、长水两县的人,如今官军苗人越杀越凶,家乡稳不住屁股,只好走他娘的。”店伙道:“咳,是呀!俺店里前天住下了个姐儿,便是长水县的哩。这种年光,真也没法儿。”一客道:“那姐儿叫什么呀?”店伙道:“吓,好俊名儿!他叫玉兰花。”

    便有一客大笑道:“妙妙!原来是俺这朱先生的旧交儿,怪道方才进店,他只用手巾掩住脸,原来怕老玉厮缠。如今俺看你躲向那里?他乡遇相知,大家且痛饮一场再说。这当儿苗人离咱远,趱路不忙咧。”说罢,一迭声便唤玉兰花。便闻一苍老客人声音说道:“咱这当儿,都如丧家之狗,快别穷开心咧!”众客噪道:“朱先生真是干豆儿,榨不出油!如今不须你破费,俺大家替你老公母俩圆圆房,如何?”众客听了,都各大笑。

    逢春听得不耐烦,便喊道:“伙计!这里来,俺且问你,从此赴雷门崖,还须走回头路么?”伙计就隔室应道:“是的,还须照样儿走回去。”接着拉开亮嗓,怪剌刺的喊道:“玉姑娘,上房客唤!”便闻厢室娇脆脆应了一声。众客顿时浑笑道:“你看朱先生,真镇的住气,把架儿端了个四平八稳。”逢春听了,越发不耐烦,便拍案喝道:“你这伙计,难道没长腿子,便不会踅过来?俺有话问你哩。”店伙忙应,如飞踅进。

    逢春赌气子不开口,还是于益仔细一问。果然须踅回来途,倒是从此向永绥,正合道路,不过两日之程便到。两人听了,方在闷损,却闻隔壁众客悄语道:“现在雷门崖兵山将海,这两位客一定是吃营务的。”又有人低笑道:“这两人想没出过门,一下子竟岔到这里,来回一般远,只苦了两条腿子。”正说的热闹,忽又哄堂大笑。便闻清脆脆掌音,响了两记。接着娇滴滴的骂道:“俺瞅着后影儿便像是你,却躲得人好哩。”
  
  于是朱先生连连道歉,玉兰花俏语浪笑,夹着众客诙嘲,乱糟糟闹成一片。逢春顿足道:“人背晦了,落个店也不得清净!快些唤饭来,踅回要紧。”一看于益却倾耳沉吟。逢春道:“听那胡吵作甚?”于益摇手道:“反正饭还没到,咱且将息一霎。”于是索性一歪身,拉逢春卧近壁榻。便闻众客向玉兰花说说笑笑,一面价唤到酒饭,且吃且谈。一客道:“玉姐,你在长水不是移向乡间么,怎么也忽然跑出?”

    玉兰花道:“你不晓得,如今长水越发住不得咧!从花连布兵到,虽也骚扰点,还可隐忍。一自石姑姑从永绥踅来,和花连布连日大战,自不消说,他手下带的许多生苗,到处淫掠,如何当得呢?况现在永绥官兵大集,那统兵将领,便是额经略新派去的,真是全挂子本领。不久定分兵助收长水,那场血战,如何会免得?所以俺先逃出哩。”
  
  又有一客道:“俺闻花连布初到长水,十分英勇,看光景指日便可克复。今还在相持,定是石姑姑利害得紧。”玉兰花笑道:“石姑姑若不过贪男色,花连布早支不住咧!俺听说那该死的杜照,因一夜服事石姑姑不如意,被石姑姑猛然推掀下身。恰值他要泄当儿,忽然一惊,从此竟得阳痿。石姑姑如何还喜他?他一恨之下,便潜通花营。俺来的当儿,大家正传说纷纷,可也不知果然么?”(石姑姑抵长水节目由人口写出,是省笔法。)

    一客道:“咳,杜照那小子本是废物货,便如朱先生的那话儿一般,有他也罢,没他也罢。他便不潜通花营,那长水不久也要克复咧。你可知永绥那里,额经略拨来的将领十分了得,兵到之日,便直踹苗寨,浩荡荡杀到城下,城围立解。次日出战,立却苗众二十余里。俺从那里奔出来时,永绥城外,业已静宕宕的咧。那苗中凌鲤了得,你是知道的,那等武功,还被那将领杀败。说起他两人对剑来,简直的是两团电光。”于益等听到此,不由神凝。
  
  恰好店伙端将饭来,两人没暇理会。又听那客接说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那将领部下有一壮士,步行提刀,和石三保大战,真如猫儿一般,三保马走如飞,休想隔掉他寸步,归根儿斫伤三保马腿。若非苗目们抢得紧,三保便交代咧。你想这班将官,将来杀到长水,还愁不马到成功么?”(遇春抵永绥之节目于此略透,又省笔法也。)玉兰花道:“阿弥陀佛,但愿早早平定!俺虽没家没业,过个安生日月,也是好的。”

    众客哄道:“你的家业现在身边,好不大的紧!走遍天下,吃遍天下,便如旗丁口粮一般,真是铁杆庄稼哩。”(清季时有此谚语。)朱先生道;“唔呀,说了半天,这经略所派将领如此了得,一定是北京驰名的德楞太咧。还有个长龄将军,不是现已去剿杀龙母山么?”一客道:“你偏没猜着!德楞太现跟经略驻兵雷门崖,大战永绥的将领姓杨名遇春。那几杀三保的壮士,却姓膝名荟哩。”

    逢春猛闻,不由一骨碌爬起,大叫道:“得咧!咱这一岔路,到是天随人愿。如今用八抬轿,俺也不向雷门崖咧。于兄快用饭,趱路趱路!”说罢双拳一舞,“啪嚓”声打向苇壁。你想那朽苇壁如何撑得住?只听“噗嚓哗拉”一阵响,壁倒案翻,两室通明,恰好将玉兰花压跌壁底,蹬着两只胖脚丫,只管怪叫。朱先生不由心痛,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腿子便拖。不想饭馔遍地,百忙中又抢入两条狞毛大狗,一声呜呜,乱夺乱咬。
  
  恰巧玉兰花一拱屁股,竟有一狗两爪上扑。朱先生大怒,尽力子一脚踢去。“飕”一声鞋子飞起,“啪嗒”一落,却正砸在逢春鼻梁上。逢春大怒,一拧身便要挥拳。众客怒噪道:“你这鸟大汉好没道理,压翻人还要放肆!难道你比苗人还凶么?”逢春乱跳道:“谁让你们说杨遇春来?”众客怒道:“怪哩,说杨遇春便怎样?难道他是你爹?”于益这当儿再也耐不得,便先拖过逢春,然后长揖众客,连连陪罪。这时店伙跑来,愣怔怔无从插手。

    于益笑喝道:“都是你苇壁不牢,闹得一塌糊涂。如今快来一桌上好酒饭,便连砸坏这桌,俺都给钱。出门人相遇,总算有缘,俺且请众位叙叙哩。”众客一听,倒都拘住咧。于是大家唱个无礼喏。众客道:“方才贵友太鲁莽点。酒饭所费有限,如何便劳破费?”正这当儿,忽听朱先生发话道:“唔呀,反正有你的钱就是。你这会子钱呀钞的,不透着不够交儿么?”大家一看,却是玉兰花尘头土脸的,一面抹乱鬓,一面拖了朱先生咬耳朵。(谓私语也。)

    大家不由拍掌道:“好好!真有劲头儿。朱先生口里虽乱吵,只怕心窝上都是舒齐哩。”就此一笑之间,彼此怒气全消,便大家互询姓名。众客惊望逢春道:“原来足下便是杨遇春将军的令弟,失敬失敬!”于是于益草草一说自己行止。众客听了,越发起敬。这时店伙早已将室内打扫清爽,果然摆上一桌酒饭。恰好那个董客人来寻玉兰花,于是大家打发过他,向于益谢声扰,便依次落座。于益细询永绥战事,方知城围已解,只有凌鲤和几名骁目逗留拒战。
  
  石三保又入山抽拨健队,并整备山险事宜去了。”(又虚写战事节目。)须臾饭罢,众客谢扰自去。这里逢春好不兴致飞舞,便吵道:“怎么冷田禄没跟俺大哥来?他若来一定先摆布石姑姑那里。他那股劲,俺是久知的。”(旁敲下文田禄恋乌苏拉。)于益道:“先别乱谈,咱究竟先奔那里呢?”逢春道:“咱寻的是那个呀?自然是向永绥咧。”于益道:“也好,反正须先见遇春兄。”说罢开发酒资,刚要结束出店,只听院中店伙喊道:“喂,快些别处乞讨去,俺这里不打发!”两人一望,不由一怔。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起,吉闻凶语互传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九回:石三保燋铜设毒弩,王树风邪法诅生魂。
  
  且说于、杨一望,却是两个蓝缕老者,形状憔悴,“呵唷”声蹲在院隅,喘息良久,然后道:“店主人,那里不行方便?俺们从长水逃出,没有钱文,求您口剩饭吃,来世补报罢。”说罢泪流不已。于益见他苦恼,便把与他数百钱,因问道:“现在长水怎样咧?”一老叹道:“合该民人遭劫!前些日花将军累战石姑姑,甚是得手,不想忽然来个贼将王树风,便是贼渠吴半生的好友,因得半生招致之信,前来助据长水。此人武艺超群,又搭着石姑姑,所以花将军连败两阵。永绥得报,杨将军遇春连夜价赶赴长水。王树风战不能胜,不想他甚通邪法,便在县衙后院高搭法坛。不知怎的,他探得花、杨两人生辰命造,便刻了两具小木人,将命造写在上面。树风每夜登坛诅咒,焚符招魂,另有法瓶,收人精魄。据说作法七日,其人定死。”逢春大惊道:“你逃出时,怎么样咧?”

    老者道:“俺来时,树风已诅了五天,果然官军中纷纷传说将军大病。可也不知是花将军病,杨将军病,或是两人都病。但见众官兵灰头丧气。百姓们见光景不好,大家乱跑。可怜俺两人这般年纪,虽说是逃出来,也只好饿煞咧。苦哇!苦哇!”一言未尽,店伙喝道:“快去罢,人家修好的,都走出十来里咧,你还苦甜胡吵哩。”老者抬头一看,果然只剩个店伙叉腰而立,于是跄踉踅出。
  
  原来逢春惊惶中,听得两人都病,顿时额汗如雨,拖了于益便跑。一气儿颠出镇,稍稍神定,于益道:“不必着急,那老儿说得糊涂,大概是两人中一人病咧!安知便是遇春兄病呢?你忘了遇春兄赴京时光,由滕家寨所寄家信中,写着在途中山王庙曾遇妖巫一段事?(回映有情。)那妖巫如此狠诅,都不相干,由此看来,定是花将军被诅病咧。”逢春听了,不由心下豁然,顿时脚步放慢,憨笑道:“对对!俺大哥那股正气,是不怕邪侵的。咱还是从容走罢。”
  
  于益笑道:“你须听我指挥,快走为是。”逢春道:“不成功!腿子长在俺身上,俺偏拗你一遭儿。”于益笑道:“真个的么?你想刻下遇春兄何等危险?花连布既病,便没帮手,石姑姑一人本就难缠,再搭上王树风。你想王树风是那个?便是行刺额经略被遇春兄捉获的,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吓,遇春兄此刻,便如虎落平阳!你还闹腿子在你身上哩。”一席话不打紧,只见逢春撒脚便跑,冷不防足下一绊,顿时闹了个仰八叉。于益大笑,扶起他道:“腿子不是长在你身上么,这是为何呢?”逢春干笑道:“促狭鬼,别闹猴儿咧,快赶去罢。”于是两人施展开飞行术,沓沓沓便奔长水。这且慢表。
  
  且说遇春自兵抵永绥,立解城围,一见雷扬,好生契重。雷扬道:“今城围既解,小人报孔总镇之德已毕,便当早去安慰老母。”孔铨听了,那里肯放。遇春询知雷扬奉母入山许多事,越发起敬,便道:“雷兄孝思,固难屈高志。但古人云:‘移孝作忠。’今苗乱未平,如何便去?一俟两山剿毕,显扬报亲,方为大孝哩。”雷扬惶然道:“家:母志在隐居,小人便当养志,还是请从此辞罢。”遇春听了,不觉惶然自失。便起执雷扬手儿道:“雷兄高行,真真可敬。但今城围虽解,贼焰方张,还望少留些日,俟兜贼入山,再去不迟。”雷扬见遇春意既殷勤,又是绝顶人物,不由颇动惺惺惜惺惺之意,不知不觉,便躭延下来。连日和遇春出战凌鲤、三保等,甚是得手。
  
  这时三保已却退二十来里,按着八卦结了八座苗寨,各有骁目守寨。自和凌鲤居中寨,便如太极图儿似的。因欲回山抽添苗卒,便命凌鲤暂不出战,只用一种憔铜连弩拒敌来攻。这憔铜是苗峒所产的一种毒铜,熔化了蘸淬弩锋,其毒无比。人若中此弩,什么见血封喉,那尸骸顿时腐烂,直至血肉都尽,仅存焦骨。遇春初不晓得,一日督兵去攻寨,苗寨中一声鼓起,弩似飞蝗,前队急退,业已被射倒数十人,死掉情形,好不可惨。遇春侦知毒弩之功,甚是闷闷。恰好王树风得吴半生招致之信,又去长水作耗。遇春恐花连布势单有失,便趁凌鲤守寨不战,驰赴长水。这里自有孔铨等和滕荟并遇春所带兵队,与凌鲤相持慢表。
  
  且说遇春带领一彪人马驰赴长水,花连布接见之下,细说战情。方知杜照业已暗通情款,想瞅空儿缚献石姑姑。几日之间,专搜美男去耗乱石姑精神,不料王树风忽的撞来,所以战情大变。当时花连布扼腕道:“花某但自恨步下本领不能胜他!树风这厮,长于步下跃耸哩。”遇春笑道:“不打紧,这厮本是俺手内逃贼,闻知俺来,想早已胆落咧。将军但看俺明日擒贼便了。”因将树风入京行刺一节一说。花连布大喜,略为沉吟,忽附遇春之耳说了两句。

    遇春笑道:“好好,此计用来,免得那厮知俺到此,早作准备。”于是花连布传下令去,阖营中不许将遇春到来,走漏风声。果然王树风得意之下,竟不觉察,只知永绥将官拨来援兵,并未深探将领是何人,便依然耀武扬威的前来搦战。这时王树风全身劲装,穿一身杏黄色短衣靠。头裹杏黄软丝巾,余巾双绞,就额上结作个蝴蝶扣儿。左鬓边插一支白绒花,秃秃乱颤。漂丝白带,紧缠腰际。裹腿中露着明晃晃的短攮。(为下文手搏伏线。)手提一把纯钢闪刃鬼头刀,一跳丈把高,大叫道:“花连布快来纳命!”(一派泼贼形。)
  
  花营中一声鼓,门旗开处,花连布倒提短鞭,纵马而出。却有两个马夫,一色的结束劲健,毡笠齐眉,各抱长剑,紧跟马后。花连布大喝道:“泼贼休得自逞身手,且看俺步战擒你。”说罢一跃下马,鞭势一分。这时右边马夫拢马便回,见左边马夫趁就阵角。树风横刀大笑道:“前日亏你马快,逃得性命。你若步战,合该纳死!”说罢退身旋步,刷一声刀光一摆,直抢过来。这一路钩掠劈剁,跳跃如飞,顿时将花连布一条鞭影,裹入刀光中。但见花连布且战且退,须臾被树风逼近阵角。

    树风大喝道:“那里走!”用一个苍鹰摩空势,“嗖”一声跃起三丈余,刀锋一顺,向花连布头顶便堪。呵哎,利害得紧!这一手儿名为云里手,取势最凶,非剑派中人,是躲闪不来的。当时花阵上众皆大惊,方齐齐一声喊,却见阵角上白光一瞥,突的一个扶摇乘风势,向上一冲,但听“呛啷”一声,火星四射。树风大叫,趁下落之势,跄踉踉撞出数十步。再看花连布却退压阵角,只有那马夫从容扶剑,卓立当场,微笑道:“王树风,咱们额府一会后,你如何越发不长进,公然作贼呢?”

    树风一望,却是遇春。刚一怔当儿,遇春喝道:“既来作贼,连敌人将领都不探悉,如此废物,还来助人为逆!”树风喝道:“不须说咧!姓杨的,俺算认识你!”说罢一挺刀,使个旗鼓。遇春长剑一动,从容进步,那一番静穆气概,好不慑人。两下里刀剑并举,左盘右旋,顷刻间越杀越紧,但见两团寒光,纵横驰卷。这当儿,石姑方结束得红线女一般,给树风瞭阵,只惊得张开樱口,合不拢来。

    但见遇春剑法,神妙非常,招数出来,都不经见。一柄剑真有十柄剑的作用,却依然从容肆应,并不蹿跳,却是已将树风引逗得猴儿一般,用尽解数,通没作道理处。石姑神耸之间,便见树风喊一声,刀法立变,一路大滚堂,贴地流走。他这刀法,原不寻常,虽取敌人下路,他暗含着还有绝户招儿。便是仗他耸跃能为,冷不防刀锋上仰,春人咽喉,名儿叫倒摘瓜,着实利害。那知棋差一步,偏偏遇着个绝世剑术的杨遇春。

    当时遇春并不在意,颉颃之间,石姑但见树风刀势便如泼风,遇春随势旋足,从容得很。方在诧异,只见刀光突起,遇春喝声:“着!”说时迟,那时快。遇春略一侧身,一足飞起,不偏不倚,正踢在树风手腕,“嗖”一声那刀飞脱。遇春剑势一矬,直向树风左胁便刺。好树风,急闪剑锋,突的抢向遇春背后,不管好歹,由后便抱。遇春臂势被束,忙运气挣脱身,摇摆翻身之间,却被树风握牢仗剑手腕,那一油钵似皮锤,便当胸掏来。

    遇春喝声好,一把接住,两人各逞神威,尽力子一拉夺,顿时团团的打了两转。(由械战及手搏,十分精彩,可见树风极是劲敌。所以后文断手,犹能逃去复助王三槐作乱。此都是隔年下种,预伏脉络法。若认作但写战事,便被作者瞒过也。)两阵人大惊,石姑顿时掣刀在手;花连布也提鞭要出。正这当儿,只听两阵上一声喊,遇春业已弃掉剑,独奋神威,竟将树风拦腰拎起,趁旋转之势,一个大抛手,“刷”的声掷出数十步外。

    若在别个,自然须脑浆进裂,树风超耸之能,真不含糊,当时一头抢去,忙将浑身罡气,运向两臂,便这等据地一撑,一个翻山鹞式,双足平落。顷刻间怒吼如雷,拔短攮风驰而进。花连布大骇,方要接战,但见遇春双拳一摆,赤手便上,剽疾如风,顿时将身影没在树风刃光中。石姑一看,方知树风耸跃之功,不值一笑。当时惊服之下,忘其所以,竟樱唇顿绽,连连喝彩。
  
  却是王树风,已精神抖尽,倒了十分崖儿咧。于是石姑摆刀抢上。好遇春赤手纵横,都无惧怯。三个人丁字儿旋转大战。花连布刚要挥鞭,但见石姑猛一掣身,喝声:“着!”“刷”一声鱼梭飞出。恰好花连布一步蹿到,钢鞭起处,“当”的声格个正着。梭势一歪,却从树风耳根擦过。大家一怔,霍的各跳出圈子。这时王树风业已筋涨气促,石姑姑惟恐有失,不敢恋战,趁遇春拾剑当儿,向花连布虚晃一刀,护树风败下阵去。这里花、杨督众稍赶,也便收兵。
  
  那知树风经此一战,究不服气,次日和石姑轮替去战,依然输败。王、石两人方没作理会处,只见杜照耸肩踅进道:“王兄不必发闷,不是您本领不济,总算杨遇春单寻您:晦气。先在北京闹了那么一档子,如今又赶到这里添麻烦,也称的起是您命宫磨煞。如今只好等石老寨主(谓三保也。)由山中再派骁目来咧!”说着眼儿一挤,一瞟石姑道:“倒是昨天赤霞关探子来报,说半生兄和乌苏拉战事情形还煞好的。咱这里这般光景,想定出半生兄意料之外。您想他请神似的将树风兄请来,无非给吴嫂添个大大硬胳膊,若知刻下光景,定然惦念吴嫂咧。”树风听了,只不理他。
  
  石姑这当儿已厌气他,便冷笑道:“快不用你费心提什么半生兄,俺还没都仰仗他哩。胜败原是常事,怎的老寨主一般回山派人呢?可见永绥连城围都解,还不如这里哩!”杜照没得说,便强笑道:“老寨主守寨,有燃铜连弩,足抵猛将千员。”说着向树风一笑。树风气将起来,面色颇变。石姑恐他不好意思,便笑唾杜照道:“你别混说咧难道燋铜弩没有解药么?又怎抵猛将呢?”杜照也趁势遮掩道:“解药虽有,敌人那里会晓得!”石姑道:“敌人若晓得,除非你这张浅厌嘴去混说。”杜照听了,不由暗暗心中一跳,便缩项道:“唷,了不得!照你说来,俺倒成了惫懒女人脚,里勾外连,内外的反叛哩!”(为下文寻异草伏线。)于是大家一笑,暂时揭过。
  
  王树风一肚愤气,如何肯罢?他在三槐门下,素通邪法。于是连日免战拒守,却遣精细人探得花、杨命造,便在衙后院设坛作法,暗下毒手。果然花连布连日病倒,初时心焦肉跳,六神不安,暂至昏沉沉不省人事。遇春着忙,不暇搦战。花营人探得树风作法,虽忙报告,遇春那里肯信?只尽力寻医施治,吃下药去,便如泥牛入海。这日距树风作法已是六日,下午时分,花连布气息奄奄,喘啜欲绝。虎也似一条汉子,卧在帐榻,遇春唤得两声,方略一张目。

    花部下将校便禀道:“杨将军只执意不信树风作法,今俺主将垂危,怎生计较呢?”遇春还未答语,恰好营外一队健苗老远的鼓吹欢呼,扬扬而过。花部下将校大怒,便噪道:“今俺主将既危,俺便拼死杀入城去,倒底探探树风是何邪法?”说罢竟要鼓噪而出。遇春忙道:“不必如此,花将军初病时,俺已遗人驰赴永绥去唤滕荟,原欲他到来可以飞行入城,暗探底细。今势不能待,俺今夜便去一探。但花将军既病,诸君须加意警备哩。”一言未尽,只见左右飞步入报。遇春猛闻,喜得直站起来。

    正是:一虎未临方失意,双彪忽到自开颜。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零回:憨逢春寻贼转窥春,勇于益破邪兼断手。
  
  且说遇春正因花莲布病倒,孤掌难鸣,忽见左右人报道:“今营外有两人自称是于益、杨逢春,自将军家乡来此投见。”遇春一听,只喜得略怔。暗道:“他两人定见俺寄去之信,火速赶来,却又怎知俺在长水呢?如先到经略大营,再跟寻到此,以日计之,又不能如此快法。”怙惙之间,命左右引于、杨进来。一挥手退却将校,步出帐外。一抬头,早见于益、逢春随左右匆匆踅来。这时两人刀囊已有当值人接过,两下一望,各自笑逐颜开。

    遇春紧一步拖住于益,向逢春大笑道:“吾弟你竟请的动于兄来,真真可喜。冷老弟真正受托,寄的好快信呐!但俺信中,请你们赶赴雷门崖经略大营,怎就知俺中途被调拨去援永绥,又一径的直到长水呢?”一席话夹七杂八,于益听了,无从插嘴。逢春便嚷道:“大哥特也手儿懒,家中自接到你由滕家寨所发之信后,一总儿没接第二封信,怎的还说托冷老弟寄的好快信呢?俺们这一来,却从人家家信中得知消息的。至于一径赶到此,这里面还有许多绕脖儿。俺的大哥,几乎不曾将俺伯母想坏了!怎还说曾寄信呢?”

    这一席话,更来得沉闷。遇春听了,也惟有干咕眼。于是不暇细语,大家入帐。礼罢落坐,遇春站起先问过母、叔、婶的起居,然后将托田禄寄书之事,说了一遍。于益听了,不由眼珠略转,(便料瞧科。)更笑道:“冷兄弟说他店中有重庆客人还乡。我想这位客人,时斋兄定不曾见。”遇春道:“是的,俺一总儿没暇去到冷老弟店中。”逢春贸然道:“得咧,俺就信不及冷老弟的话。这重庆客人,是张三也罢,李四也罢,巧咧还许没这个人!再不然他将书信夹在胳肢窝,都未可定。他那里去咧?等俺问问他。”(快人快语。)说罢左右乱望。遇春不悦道:“吾弟莫这般度量人!俺托他转寄书时,他恨不得你们顿时见信赶来哩。”逢春大笑道:“他的为人没有实在!今且问大哥,他怎的说他赴京缘故?”遇春述罢。

    逢春道:“即此可见他口内没舌头!他那一席话,直将您瞒在鼓里哩。大哥可记得他村中那个林刀鱼么?”于益恐说来不雅相,忙拦道:“少时再谈琐事罢!或者那重庆客人不曾还乡,或效殷洪乔故事,亦未可定。今时斋兄好端端在这里,便再好没有。”因从头至尾将寻到长水之故,说了一遍。遇春惊道:“原来于兄等此行,经这些难险曲折。那颠道人,真也是异人咧!如今于兄等来得恰好。”因将近日和石姑等相持情形说了一遍。并自己今夜要入城探侦树风等事一说。
  
  逢春嚷道:“滕老三不到也不打紧,王树风这小子算交给俺咧。大哥且稳坐营中,等俺找树风去。顺手儿便将甚么石姑姑、瓦娘娘一总儿掮将来,便一天鸟事完毕咧。”说着拍膝道:“都是大哥北上时生生将俺拦回家,躭误俺许多好事还罢了,还闹得大哥没人帮助。”于益笑道:“唷!你好事躭误,俺久已知道的。在家时,你知时斋兄滕家定姻,便跳道:‘外边媳妇儿这般易招,可惜俺被阿哥拦回来咧!’如今不须怨恨,以后安知你红鸾星不动呢?”(略逗《续编》中妥姑归逢春,而写来无迹。)

    一席话不打紧,逢春一张脸,羞得红虫一般。跳起道:“屁话屁话,你这人惯会促狭,怪不得当年葛先生说你最顽皮哩。”遇春见此光景,恍如当年大家在书馆一般。左顾右盼,不由心怀大畅。便笑道:“两弟且莫谐笑,少停商量正事罢。”于是一问田禄北上之故。于益述罢,遇春不由沉吟。便叹道:“他究系咱们总角同学,如今已随长将军去剿龙母,且看后效何如罢。”因又将倩霞失踪等事说了一遍。于、杨听了,深为诧异。于是遇春起引两人,先去看望花莲布,然后回帐置酒,大家用饭。

    遇春沉吟道:“滕荟不见到来,想是永绥事紧,便是经略那里,也恐龙母山众策应赤霞。吾欲遣逢春弟赶赴经略大营,以备差遣如何?”逢春听了,那里肯去。遇春道:“经略那里,事体更重要,便是首逆吴半生,也现在赤霞哩。”逢春一听,方才首肯,只一时间恋着遇春,不无怙惙。须臾饭罢,业已初鼓发动,这时花连布越发昏沉。但遥闻长水城中鼓吹作乐,阵阵欢呼。遇春等出帐徘徊,甚为焦躁。正这当儿,忽闻一阵阵男女啼号,料是群苗又在杀人为乐。

    逢春怒道:“俺少时定寻树风去!”于益道:“你明日便赴雷门崖,该歇歇咧。今夜还是俺去罢。”逢春噪道:“不不!今夜若不用俺,明日俺也不走咧。”遇春笑道:“你两个今夜索性都去,倘不得手,也有帮助。”正说之间,左右又报道:“花将军脸色都变,浑身颤抖。”三人跑进一看,果见花连布双睛紧闭,面如青蟹。遇春猛忆《玄女秘籍》中,有安神咒语,便如法默诵两遍。果见花连布略为好些,只还是骨节抽耸。逢春嚷道:“俺听俺妈说过,诸般邪法,都怕蒜汁狗血,快将来洒洒病人,看是怎样?”

    左右听了,忙去寻觅。须臾取到一试,果然花连布安贴许多。逢春大乐道:“妙妙!快截粗竹筒装两筒儿,以备整治王树风狗娘养的。”于是抢攘摒当之间,业已二更敲过,于、杨便匆匆结束,各穿夜行青衣,背插单刀,带了百宝囊,并竹筒应用之物。于益是短小精悍,逢春是凛凛英风。遇春道声珍重,两人应声回身,离帐数步远,身形一晃,瞥然不见。这里退春自加意警备慢表。
  
  且说于、杨出得营,一路飞行,不消顷刻,已到苗人城卡。这时月光惨淡,微风徐起,只见数十卡苗子纵横卧地,还有两长大苗子,牵拢着一个妇人,在林里唁唁争嚷。逢春大怒,便要抢去。于益赶忙拉住,瞥然竟过。悄语道:“老弟,不是这等玩法!咱此行便如秀才作文一般,须抱定题目,咱探的是王树风,快别去招猫斗狗。咱这趟总要玩得妙相才是。”逢春道:“依你!依你!但到衙署后院,须叫我杀个痛快。”

    于益道:“那更不是蛮杀的事!总之你听我指挥便了。此去一进衙,势须分寻树风,因他未必便在坛所,咱们拍掌为号,聚齐何如?”逢春道:“一个县衙,料不过巴掌大,好说得很。”谈话之间,又踅过一重苗卡。两人越过城壕,已到城下,驻足一听,城垣上铃柝不断。两人便施展能为,如雨点黑子,贴城西走。
  
  端相空隙,刚近西门,却闻城上巡苗道:“喂,你看这几夜野狸甚多,不但城外乱撞,昨夜竟有个老狸钻到俺幕内拱爪儿。这定是树风咒魂作法,扰得墟墓内狐鬼都不安生。你看城下这影绰绰箭也似的杭杭子,定又是狸老仙儿哩。”一个道:“不错,那会子咱出衙时,树风又登坛咧。听说今天便功成九分九咧!石姑姑高兴,又要作个通宵乐儿。”于益听了,便撮唇吱吱一叫。逢春会意,直扑将去。不多时望见空僻之处,逢春悄笑道:“于兄真有你的,咱便从此入去罢。合该树风死掉,他不是现又登坛么?”于是两人各掏出飞索钩,搭上城头,攀援而上,如法缒进城。伏地稍听,直奔衙署。
  
  原来衙署自杜照、石姑姑占据后,便设有高耸斗竿,所以远望便知。当时两人一路留神,只见街坊上苗卒来往,或三五成群价扑跌呼嬉。还有怪模怪样穿了汉人妇女衣服,自鸣得意的。两人不暇细看,便由月阴影里,方踅入署左一条僻巷。只见对面火光一闪,两人忙向人家檐柱后一伏身,便见一队苗卒,嬉舞而来。一个道:“今天下班早,想是咱姑姑欢喜咧,体恤人。咱趁空也寻个娘儿快活去。”一个笑道:“你就知去寻娘儿,你可知衙署后,少时咱又要该班儿咧。”那个道:“反正他们还没下班儿,趁此空隙,且乐他一下子。”说罢,一行人重复回身,奔出巷口。

    两人方要起出,只听来路上口哨一鸣,又有一群苗卒踅进。且行且语道:“怎的时光已到,他们还不接班儿去?可见衙署后,是屁股后的差使,没人爱当。反正该换班,咱们便走他娘的。”一路嘟念,踢踏而过,须臾走远。于益低声道:“巧得很,这定是署外巡苗交替班儿。趁这当儿,咱们便由此分路如何?那个寻见树风,且慢动手,等暗地会面后,一面捉树风,一面毁他邪坛。切记拍掌为识。”逢春道:“好好!俺便由署左而进。于兄趁署后没巡卒,便由那里进去罢。”

    于益道:“老弟仔细!你可记清树风模样?”逢春道:“好碎嘴!那会子俺大哥不说得明白么?”(细致之笔。)说罢,身形一晃,便奔巷口。于益刚要拔步,忽见衙内西偏高竿上升起一盏红灯,接着一阵欢笑之声。百忙中也没在意,便索性跃登巷屋,仗着轻妙工夫,由屋上一路飞去。不多时望见街后,轻轻跳下,仔细一看,果然静悄无人,却有一带高树,正临墙后。于益大悦,方要趋登高树,忽暗念道:“这树下为何净平如砥,寸草不生?巧咧便许藏埋机械。”沉吟之间,一步步试踏去。

    只见距墙两丈远,都是碎石砌就的各种花纹。于益端相良久,姑用飞索掷触花纹,只听“忽喇”一声,花纹陷落,露出井也似的深口,嗖嗖嗖数枝机弩,连珠价仰射而出。于益斜刺里一拧身,蹄抱高树。暗幸道:“险得很!幸亏逢春弟没从这里来。他是实巴巴的交代儿,不会怙惙的。”于是趁势跃上树顶,只见衙墙内一带群房,不像空院,侧耳听听,也没甚动静,只有靠东房儿内,还间有灯火射出。良久却闻“啪”的一响,一人笑道:“给你凑个对儿去。”

    于益这时极目探望,没作道理处。知墙下落不是脚,便由树踏稳树叉,缩身取势,猛一个燕子穿帘,跃上墙头,便一溜烟似的直奔到东房顶。就天窗向内一张,却是四五老苗正在那里碰牌为戏。一个掷牌道:“俺也教你碰个对,省得你看人家西后院一对对的,眼中出火。”那老苗笑道:“咱们过火的人,不但姑姑瞅不着,委实说,自己也来不及咧。倒是咱东后院这主儿,早念完藏经,咱早退班,多歇一霎儿就得咧。”于益听了,心有所触,便回头伸项细望,不由大悦。
  
  便见迤东边,果有一宽敞院落,灯烛辉煌,法坛高耸,隐绰绰一人正在擅上披发仗剑,面北禹步。遥望体态,果然雄健,一如遇春所说树风状貌。于益暗道惭愧,方要急寻逢春。只听房内老苗又笑道:“快咧,今天这主儿退坛定早,一来是火候成功,二来还要趁花连布死掉军心慌慌,便去劫营哩!”正说之间,忽听署外角声吹动,老苗便笑道:“劫营队卒都已预备咧。”于益心下一忙,惟恐失掉树风,便不暇他虑,赶忙跳落地,直奔东院。先就墙头探首一张,只见树风回旋,越趋越急。

    坛几上七盏明灯,形如北斗。外有两具大磁瓶,口扎红绸,分配在两木人跟前。这时树风忽取令牌一击,只见七盏明灯忽的放出惨绿焰光,刷刺刺旋风暴起,吹得灯焰摇摇,竟如有鬼物往来啾啾。于是树风全神凝注,诵咒越疾。说也不信!中有一木人,竟趣趣跃动。便见坛下一黑影儿,且前且却。这时灯色,业已缩小如豆,满院中顿然黑魆魆的。树风却口不停诵,面北植立。于益大怒,一耸身跳进院,先掏镖在手,一个箭步赶近坛,“嗖”的一镖,先将两瓶打碎。

    树风一声怪叫,顷刻间七灯俱熄,只有围坛余灯光明大放。说时迟,那时快!树风仗剑旋身之间,于益一跃登坛,不容分说,左手扬竹筒向树风面门便摔,“噗”的声蒜汁狗血,闹得树风没头没脸。方愣怔怔叫声不好,于益右手挥刀,当头便剁。好树风,虽在仓猝,还是灵便。百忙中一闪身,急欲拭目先觇来人,右手猛举当儿,恰好于益刀锋削到,“嘿”一声左腕立断,血淋淋手落于地。树风痛极大叫,险些栽倒,百忙中愤气填胸,挥剑对敌。顷刻之间,两人就坛上驰逐三周。但听“砰啪哗哴”,几翻物碎。
  
  树风数日口沫总算白费咧!树风怒极,大喝道:“你这厮定是杨遇春遣得来!俺虽被你中伤,还定须杀掉你哩。”于益笑道:“你这厮邪法害人,简直不够朋友!俺断你左手;先给你个小报应。”说话之间,两人杀落坛下。这时于益精神勃勃,树风被创之后,如何能敌?亏得衙内护卒闻警惊起,火杂杂明燎呐喊。正要齐上,只听西后院人声乱喊道:“捉捉捉!这长大野汉上了墙咧。”接着署内外齐呼道:“捉奸细呀!”便见一片火光,赶向署西偏。接着又闻乱喊道:“捉住咧,先砸断这厮的腿!”

    这时护卒等业已抢进,四围乱喊。于益猛闻捉住奸细,以为逢春有失,心下一忙,便不恋战,向树风虚晃一刀,蹿出院外,早暗地掏镖在手。果然树风赶出,于益一镖打去,树风急闪。合该有替死鬼!树风背后,恰有两护卒奋勇登墙,冷不防那镖到来,顿时穿透一个。大家惊喊当儿,于益已跃登群房,贬贬眼顿时不见。这里树风气血过创,也便委顿在地,大家闹嚷嚷暂扶入室。
  
  不多时石姑松着髻儿,只穿身困衣裤,提剑踅来。额角鬓边,还有猩红点点的搽迹,便似特新式的娇装一般,倒显得十分别致。见树风重创,并满面目花花搭搭,秽不可闻。凉急中细询情形,不由大怒道:“这两奸细定是一路,亏得俺手下捉住一个,快提来细问,再作道理。”于是一面价给树风调药敷伤,一面命城守苗卒,彻夜警备。便气愤愤坐待奸细,良久却不见到,但见左右只管交头接耳。

    少时室门前,头儿一露,却是杜照扬扬踅入。笑道:“今天端的是怎么档子事,闹得这等七乱八糟?依我说那被捉的奸细,你不必问咧,放掉他是正经!若唤得来,倒大家不得劲儿。我没说么?这种本地货,是给不得脸的!”说罢微微冷笑,一膘树风道:“可叹王兄,反被人暗算咧。俗语说得好:‘掏人一拳,须防一脚。’可见汉营中真有能人!但是怎样好呢?”说罢大踱起来。

    这当儿,石姑因那会子作乐未畅,便被奸细扰散,百忙中又伤树风,正一肚皮没好气。忽听杜照尴尬话儿,又见他似有得意神气,不由大怒道:“你近来也委实可怪,说起话不痛不痒,又不理会军事,难道你另有意思么?怎的唤问奸细,便大家不得劲儿?你且住着,今日须有个交代!”说罢蛾眉剔起,按剑而坐。杜照道:“唷!俺是为大家脸面。既如此,由你闹去。”正说之间,左右高报道:“奸细带到!”护卒一闪,“噔”的声拥进一人。石姑一望,顿时脸儿通红。杜照道:“怎么样?我看你处置罢!”一言未尽,石姑跳起一剑,将那人顿时剁翻,剑势一旋,便奔杜照。树风大惊,连忙跳起拦住,一看杜照,业已矮了半截儿,陪礼许久,石姑方怒气暂息,大家且商议对敌不题。
  
  原来死掉的那苗人叫岑刚,便是石姑手下头目,身体既长大,又生得稍为白皙。有一日石姑高兴,竟偶然和他玩了一回。不想岑刚虚有其表,石姑久经沧海的人,那里留意这涔蹄之水?当时事毕,早已忘掉。那知岑刚得意万状,同伴知得,早多暗笑。这晚石姑恣意淫乐,许多嬖男都唤了去。同伴便向岑刚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还得意的是什么?便是给人打更,也用不着你哩!”岑刚不服气,便贸然夜入西后院,想再得点脸面,以做同辈。不想色运不到死运到,恰值那里乱哄哄捉奸细。岑刚鬼鬼祟祟一乱撞,大家仓猝之间,便将他捉翻,飞报石姑。及至看清面目,业已报给石姑咧,所以闹的糊里糊涂。
  
  按下这里,且说于益由衙墙跃登高树,幸喜上班巡队不曾觉察,便轻轻落下,向衙西撞去。暗想:“这事情费了手咧!他等喊捉住奸细,定是逢春。俺虽破树风邪法,失掉逢春,却怎好呢?”沉吟之间,只望见衙署苗队分头四出,料是城中大索。于益一路留神,躲过风头,自忖道:“俺给他个冷不防,还须进衙寻救逢春。”想罢,方要转步,只听背后“嗖”一声,便有一人由后拖住。于益大惊,一拧身才要拉刀,只听那人“噗哧”笑道:“俺影绰绰看着像是你,果然不错。”于益看是逢春,不由跃然道:“唷,俺的老弟!你如何又在这里?真把俺心坎都吓凉咧!此间不可迟延,快随我来。”于是两人直奔城根,如前跳出。逢春到得僻静地,忍不住哈哈大笑,便拉于益就地少息,具述所以。
  
  原来逢春由衙左逡巡跳进,越过一层院,却得一狭长巷道。西墙边有一角门,巷外巡卒三两价不断往来。逢春方暗想道:“树风既在后院捣鬼,定须踅过这巷才有方向。”刚要拔步,只听对面有人笑语。逢春忙贴伏墙阴,须臾来人踅近角门,却是两个美童。都有十八九岁,拥肩携手的笑道:“今天不知那个晦气,去给石姑姑挡中阵!俺就怕石姑姑兴致畅动,只管乱颠乱扭,不管人死活。”一个骂道:“促狭鬼!提起那天来,俺至今恨得你牙痒痒。越是姑姑吃紧当儿,你偏使坏,将俺推上去。你想俺的本领,如何成功?这明是让俺吃两记耳光哩!”一个笑道:“好兄弟,不须怨恨!俺也是成全你的好意。俗语云:‘不见大仗,一辈子是小卒。’谁叫你那话儿不挣气哩!你看岑刚那厮,恨不得叫俺爸爸,指望俺在姑姑跟前给他说好话,俺还不耐烦理他哩。”一路说笑,便进角门。

    恰好又一美男从内跑出,笑问道:“你俩向西后院么?姑姑已沐浴晚装都罢咧!俺便唤某哥去。”于是三人分头各去。逢春但听得后院两字,不由暗喜道:“合该俺老逢顺手。这俩崽子不知胡嚼的什么?既向后院,快些跟将去。”于是略不思忖,随后暗进。那知角门内是一小小花圃,花树茂密,细路曲折。一望两童,早已影儿不见。逢春憨人自有憨智,略一思索,跃登圃墙,一面向西飞走,一面向北张望。果见偏北有支灯杆,其下灯光闪灼,并隐闻男女笑语。

    逢春暗想道:“这光景那灯杆所在,定是后院,可见树风是邪僻东西,如何登坛作法,也弄得男女混杂?不要管他,宰掉他再讲。”于是跳落墙,奔到那里。定睛一看,果是一层整齐后院,其中群屋参差,靠北面一层正室,更为高大。逢春纳罕道:“这样窄巴巴所在,坛在那里呢?莫非是地坛儿,便设在正室内么?”沉吟一回,先悬攀墙头,探首一张。只见院内设有两支橡烛,业已结了挺长的蜡花儿。正室中灯火通明,只听得里面窸窸窣窣,吃吃笑语,还夹着许多怪声气。

    逢春等闲不曾开过这种耳朵,不由付道:“妙妙!这定是树风那小子念什么邪咒哩。这声气只好令人肉麻,如何便要得人命呢?”(绝倒!不知被此声息要命者甚多。又浑语警世也。)仔细再望,却见正室廊下,有两苗女,一面侧耳倾听,一面互相拥抱,顽皮作一处。正这当儿,风过处,帘儿宕起,便见正室外间儿,还有三两美童随意坐地。便有一童趋出,拉一苗女趋入厢室。那一苗女低骂道:“浪蹄子,可知你耐不得哩!”于是将身伏窗,孜孜呆望。

    正这当儿,又一美童意出,不容分说,便由后扑搂其背,两个一声不响,只管向内憨望。少时苗女一回脸,那美童顿时扎实实亲了一口。这当儿,厢室中也便暂起微妙声息。逢春暗想道:“于益嘱咐俺事儿须作得轻妙。依俺意思,闯进院杀掉便完咧。如今若弄轻妙的,只好先就正室天窗张张,省得廊下大呼小叫。”想罢撒手翻身,由院外直奔正室山墙。略一耸身,抓住山墙边偏檐,一个风鱼跃浪式,早已蹿上屋顶。一路软步,踅近天窗,踊下身抽刀戳破,向下一张,只见短榻上一个美貌苗妇,正精赤下身,搂定个美童儿竭力舞弄。一片声容,好不淋漓酣畅!

    逢春暗诧道:“好丧气!这美妇模样儿,和俺大哥说的石姑姑一般,不消说定是他咧。可惜俺老逢寻王树风要紧,不然俺杀入,便这样光溜溜缚将去,才写意哩!”想罢一长身,方想去且寻于益再作道理。不想他跳耸半晌,将竹筒缚绳儿摔松咧,“啪”的声一悠,正触在百宝囊上。你想囊中很有些铁硬物件,不消说自然有声。逢春赶忙拎住筒,一望窗间,业已冥黑如漆,原来正室中灯火遽灭。若是久惯夜行的人,早知室内人必已觉察,逢春是初出茅庐,当时不但不慌,反到驻路稍忙。正这当儿,只听院内众男女一齐大叫道:“房上有人,快捉奸细呀!”一声未尽,逢春但觉脑后“飕”的一声,顿时红光崩现。

    正是:除邪未试英雄手,对敌先逢娘子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一回:赴雷门遇春荐弟,克长水杜照输诚。

    上回书说到逢春猛闻脑后有声,顿时红光崩现。诸君听书至此,便笑道:“作书的段落老套儿又来咧,凡回目之末,定要说得鲜血淋漓的怕人,其实没事一大堆。我猜逢春定然无恙,那脑后声响,定是石姑姑哩。哎呀,这一猜到也近理。但是石姑姑方才还赤条条的取乐儿,他无论怎样伶俐,也须有穿裤结束的时光哩。如此一细想,诸君所猜,未免仅得其半罢了。闲话搁起,且说逢春猛惊,一回身只见一彪形苗子掣刀扑来,喝道:“你这野贼,那里来的?便是俺岑刚,还不敢上房偷瞅里面哩!”

    逢春大怒,右手摆刀一晃,连环进步,下面便是一扫堂腿。岑刚冷不妨,往后便倒,骨碌碌向下一滚。便听院中男女噼啪乱打,接着院外巡队纷纷抢入。逢春趁势方要翻落墙外,只见屋脊后刀光一闪,风也似抢到一人。正是屋内那美妇,娇叱道:“奸人休走,认得俺右姑姑么?”逢春一望,更不打话,一摆刀,踊跃直上。那知石姑剑势风雨般急,逢春手脚原笨点儿,不消几个照面,业已被石姑逼到屋顶西边。西墙外还有所大空园,柴草堆积,杂以马底。逢春一面格斗,一面张望。

    只见院内人拥挤乱撞,虽岑刚被捉,后面赶来人不晓得的,依然大呼捉人,恰巧也撞到院西。逢春暗道:“坏咧,少时他们要在下面一截,便不得劲咧!”急中生智,向石姑虚晃一刀,便趋屋檐边猛地假意失足,跄踉便倒。石姑喝道:“那里走?”纤腰一折,提剑便揕。逢春喝道:“看宝贝罢!”就这声里,将左手竹筒一拌,古都都喷出一股腥臭红浪,不偏不倚,正中石姑嫩脸儿。顿时觉又腥又沾,先将眼儿糊得结实实,其余香腮云髩,一概淋漓。百忙中顺着嘴角滋入樱口,那一种味,就不用提咧。

    石姑猛惊之间,先由两眼上抓下一把臭哄哄的东西,随手一掷,却听“嗒”的一声。急觅逢春,业已影儿不见。这时东后院也便喊杀连天。院中喊捉住奸细,更乱成一片。石姑慌忙中心挂树风,所以急急赶去探望。那知逢春却跃落大空园,逡巡而出,误打误撞的却巧遇于益。于是于益也将自己入衙情形说了一遍。逢春喜道:“妙妙!俺明天赴经略大营,便杀不着这里贼苗咧。今趁树风被伤,咱俩再转去杀个痛快何如?”(是逄春语!可谓目无难事。)于益笑道:“你这趟总算开了眼咧!石姑妙态,都端相够,比俺快活的多哩。如何还不知足?”逢春听了,便要大笑,于益吃惊,忙拖了他,一路飞行,越城而出。
  
  须臾到营,只见遇春面有喜色。起迎二人道:“且喜弟辈必已成功,那会子花将军由昏沉中狂呼而醒,现已颜色大和,润汗津津,竟自思食了。”两人大喜,便匆匆一说入城情形。遇春大悦,便引两人一看花连布,果然清醒如常。大家断见,自然意气相投。花连布得知于、扬破树风邪法情节,好生感激。便愤道:“今趁树风被伤,明天竭力攻城,定然可克。”说罢,想要撑坐起来,那知精气方复,只是抖颤。

    遇春便道:“将军且安息调理,克城之事,尽在遇春。昨天杜照还暗遣人来报说,石姑将要回山亲简骁锐,助守这里,并与石三保面商机宜。一俟石姑动身,他便飞报,以便咱趁虚攻城。今树风又伤,想石姑越发要去调人咧!不久城中定有变动,那时一鼓而下,倒省得多伤士卒。”逢春道:“好!好!大哥且留着他们,等我从雷门崖杀转时,再杀他个痛快。”遇春等听了都笑。次晨逢春方打点起行,遇春早作好给经略的禀函交付他手。正这当儿,忽闻营外铜鼓大作。左右进报道:“石姑前来挑战。”

    逢春大怒,便吵出战。遇春目示于益,微笑道:“老弟可晓得石姑此来是何用意?”于益道:“无非外面示强,瞅空儿却回山调人。看来不久必有变动哩。”遇春道:“对对!”于是下令不许出战。石姑叫骂一霎儿,果然退去。这里逢春便匆匆起辞。遇春嘱咐道:“将来若见冷兄弟,切须和衷作事。”逢春道:“俺都晓得!”正要趋出,永绥探子报来,说石三保业已由山中拨去骁锐,加以凌鲤恃燋铜弩固守苗寨,所以我军未能得手。
  
  遇春听了,颇为沉吟。见逢春已去,便向于益道:“怪得滕荟至今未到,想定是分不开身。如今老弟在此,花将军病又痊愈,他不来也成功咧。只是这燃铜弩,没计去破,令人焦灼。”因说起凌鲤为人,助乱可惜。于益听了,也为叹惋。不由又谈起倩霞失踪。遇春道:“便是因寻他,连滕芳都不暇从军,不然都是绝好帮助哩l”这日两人从容叙故,甚是畅洽。
  
  次日石姑依然火杂杂前来搦战,遇春只是不理,一连三日,花连布病已大愈。王树风妙药敷创,也便平复,这日竟领苗队踊跃叫阵。遇春暗想石姑定将回山调人,方和花、于揣测此事。恰好杜照暗使到来,果然石姑姑要于今夜率一队捆载金资子女,潜回大姚,火速价简派骁锐,道出枫人渡,取便道奔山。特约遇春于三鼓时分,暗袭东门,举火为号,他便斩关献城。原来城东门,正是他把守。退春闻报,略一沉吟,于益拍掌道:“趁此机会,何妨兼捉石姑!小弟不才,愿伏众枫人渡,邀擒于他。长水孽众,便竟可告肃清咧。”
  
  遇春大喜,便匆匆面语来使,嘱杜照小心在意。方和花连布简料袭城军队,只见左右入报道:“滕荟到来。”(接榫甚急,略逗下文因寻异草,遂得滕、叶消息事。文情曲折之甚。)遇春大悦。不一时滕荟踅进,一见于益,便拖住大笑道:“俺的于兄,端的想煞小弟。”又向遇春道:“逢春兄真好劲头儿,他冷不妨一拳,险不曾掏煞俺哩。”于、扬一听,不由怔了一对儿。于是大家厮见,匆匆落坐。滕荟却笑吟吟说出一席话来。
  
  原来滕荟既接遇春招唤之信,本欲即时驰赴长水。恰巧傅长兴因前者猛战内伤,又搭着近日里累攻苗寨,都被燃铜弩挡回,气愤之下,引起旧伤,忽然呕血不止。孔铨慌了手脚,便和雷扬坚止滕荟慢行。因这当儿石三保业已陆续遣到山中健队,领队的头目名叫霍洛端。这凶苗身高丈余,面如噀血,两胁下逆鳞横生,浑身虬筋盘结,刀箭不入。用一柄金环烈焰淬毒刀,腾踔如风,真有力逾九象之势。这凶物怒气一发,头发都根根飞立,嚼人心肺,只当寻常便饭。杀得性起,往往赤体跳跃,简直的怪兽一般。

    初到时,孔铨等不理会,被他抢近城下,大掠一阵。当场捉住两兵卒,便硬生生劈盥其脑。雷扬大怒出战,无奈他狼奔豕突,手下凶众,乱糟糟一拥齐上,阵既不能列,只好混战一场,顿损士卒。洛端却兴匆匆合凌鲤坚守苗寨。因此之故,滕荟动身稍迟。这日滕荟急匆匆走了一程,距永绥才数十里路,只见难民纷纷,甚是可怜。原来此处名响水口,不但是永、长两处的大道,更有一岔路,便通雷门崖。这时难民中有从雷门崖来的,便没头少尾的谈些额经略的战事。直将经略说的三头六臂,恨不得额生竖眼。滕荟听得甚是好笑,便逡巡踅入一所村店。
  
  喊了两声,方从灶室中慢腾腾踅出个老头儿,两手油面,一面拎裙布擦抹,一面笑道:“客官莫怪,这店中只俺自己,打不开锣鼓。俺方才侍候一位客人用过饭,方到厨下。”于是引滕荟到一敞室中,只见座位纵横,一古脑儿都列室中。小店中往往这样儿,滕荟都不理会,便临窗检座坐了,置下刀囊,随手抽刀,拭去尘土,置在案上。(伏线。)偶一回头,却见身后座上有一大汉,遍体行装,足踹快靴,正伏案假寐,微微作鼾。伏虎般很有气势,一般有刀囊,倚在座次。

    老头儿便向大汉一弩嘴,低语道:“这才是个雷公爷哩!风火般催饭吃罢,如今他却睡着咧。”滕荟便笑道:“俺也是雷公爷的兄弟,你这里吃食什么便当,快快拿来,俺赶路要紧。”老头儿道:“那么着便是大汤面罢,连稀带干都有咧。”说罢先给滕荟端上汤水,自入厨下。这里滕荟一面饮漱,一面看大汉衣装也像个军营朋友。正枯坐得不耐烦,只听大汉鼾声,渐渐洪大。偏那老头儿手脚慢,只见厨下烟囱柴烟腾腾,却不见面到。

    膝荟被大汉聒得正在无聊,只听院中有人喊道:“喂,老伙计,你这差事真当漂亮咧!你怎便知俺吉二爷正要闹个原汤大面,便忙着整治?好好!多加醋蒜,外带着拌椒油。俺二爷吃快活了,下次还来照顾你哩。”一路胡噪,直撞进室,却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生得邪眉瞪眼,俗厌不堪。一条擀毡小辫,蚯蚓似盘在瓜蒌脑袋上。两支黄苞牙,(即门齿外露者。)支在唇外。穿一身龟盖色短衣,脚下是纳帮鹰嘴鞋。敞披大衫,一屁股坐在滕荟对面。瞅着鼠眼,颔首道:“唷!老兄多咱来的?今天这小东儿,没别的,俺候了罢!您贵姓呀?”说着四处乱望,随手拿起滕荟水杯,喝了一口,咕嘟嘟一阵乱漱,“噗”一口喷在地下,便有一股肺臭气冲将来。

    滕荟料他是本地泼皮之类,便谩应两语,不去理他。他却笑道:“好好,你老兄真和气得紧!俺叫吉奇璧,排行老二,他们叫白了,便叫俺吉去皮,又叫俺吉老二。因俺好说好笑,爱交朋友,只要有了钱,什么你的我的,便大家吃吃喝喝。却有一件,俺一总儿不曾有钱。他们也知俺是个慷慨人物,便如当年当锏卖马的秦叔宝一般,都替俺赞叹道:‘但愿吉二哥有了钱,咱大家便快活咧!’您不信,只管问店老儿!俺是他老主顾哩。您要不嫌弃,咱们也拜一把子罢。”一席话驴屎加马粪。滕荟听了,本已不悦,又搭着吉二俗恶之状委实不堪,于是微微冷笑,搭赸着去拭那刀。那知手方伸去,吉二又大赞道:“端的好刀,这抢棒一道,不瞒您说,俺是玩老了的营生咧。”说罢抢起刀,先用指弹了弹,便挤眉弄眼,作些丑态。滕荟微怒,便道:“寻常刀子罢了,足下何必污目!”
  
  吉二一咕眼道:“老兄这却小觑俺咧!实对您说,俺们刀子逛,(北京谓青皮也。)耍了一辈子刀,难道不懂得?”说罢就刀头吐口臭唾,一溜歪邪的凑近滕荟,却用手一阵混抹,指点道:“你看这锋刃蓝荧荧,错过炉工讲究不成功的。”说着,臭口沫直溅到滕荟脸上。这当儿,大汉鼾声,好不凑趣,沉雷似聒耳欲聋。滕荟躁怒,方要嘁店老另寻房间,只见吉二如飞搁下刀,跑到门首,便掀苇帘。却是老头儿攒定眉头,端面进来,一面置在案,一面道:“喂!吉二爷,今天委实对不住!您别处吃面去罢,俺这里没的干面咧。”

    吉二顿时瞪眼道:“你这老物儿,真是猴儿拉稀,坏掉肠子咧。你这样搪塞俺,如何使得?俺便吃这碗,你再给客人作去。”说着抢过热腾腾汤面,举着便是一口。那知热的很,这小子被烫得眼一挤溜,一张嘴重新吐在碗内。这一来,滕荟便是泥人儿,也忍耐不住咧。于是“啪”的声击案喝道:“店翁快与我另寻房间!今天晦气,怎撞来撞去都是些惫懒东西?”一声未尽,只听背后喝道:“那个惫懒?你搅俺美觉还不算,又来骂人!”说着跳过来,飕的一拳,正中在滕荟后背。

    滕荟大怒,一拧身便扑大汉。大汉捏拳大笑道:“来来来,俺杨逢春只跑寡路,一向没打个痛快,今天咱且玩一场子。”说罢“嘡”一声踢翻案,就要放对。只见那客人哈哈笑道:“你真个是杨逢春么?”逢春道:“奇哩,难道俺还唱个双包案不成?”那客人听了,顿时笑吟吟拱手于额。正这当儿,只听翻案下山嚷怪叫,两人一见,不由拍掌大笑。

    原来吉二正压在案下蹬踢,店翁方拉他腿子力拽道:“吉二爷,这是何苦?这白食便这等好吃?”吉二闹得汤汁淋漓,楞怔怔爬起,看了逢春气概,有些害怕,便搭趣着逡巡而去。于是两人互询姓氏。逢春道:“原来是水底鱼滕三哥呀,失敬失敬!”这时店翁将座位整理清爽。滕荟道:“烦你快作两份面来。方才吉二那厮,倒底是什么东西?”
  
  店翁唾道:“好鞋不沾臭狗屎!尊客们理他作甚?他住在义库巷,缩头缩脑,有时节偏要硬帮帮充朋友。有前劲,没后力,只要三杯落肚,顿时呕吐狼藉。方才定是猎人酒去来,所以又露棱露脑来得罪人。”(此何物也?绝倒!今之露棱脑称兵捣乱者,皆当作吉二观。)滕、杨听了,各为一笑。便相与落坐,各谈两下事体。

    滕荟喜道:“据杨兄说来,长水那里不久便克复咧?永绥那里,还须费手。不但新添个凶目霍洛端,便是那熄铜弩,委实利害,不然,各苗寨早已破却,便可进兵剿山。便是凌鲤也是劲敌。俺曾闻雷扬谈起,凌鲤前来助逆当儿,还曾赚致山中一双侠气男女。(清机徐引。)你说他不歹毒么?”逢春道:“可惜俺须赴雷门崖,没暇到永绥会会这干宝贝。”滕荟笑道:“宝贝有的是哩!吴半生和乌苏拉现方雄据赤霞,龙母山还有一大批,咱们且磨快宝刀,准备去杀罢。”两人说得兴会,相与鼓掌。逢春又略问额经略为人,滕荟略道一二。须臾店翁端上两份面,逢春笑道:“俺本因食饱盹睡,今见膝兄,一畅快,俺肚内又空落落的咧!”说罢两人食罢给资,各整行装拔步出店。逢春自奔大道。
  
  这里滕荟便一路趱行,直抵花营。当时滕荟说罢,大家都喜。遇春也将杜照报秘之事一说,又沉吟道:“永绥那里‘霍洛端一勇之夫,倒不足为虑,只是燋铜弩有些费手。”于益便道:“今且商议这里。如今滕兄来的恰好!枫人渡邀擒石姑姑,非滕兄莫当此任哩。”滕荟那里肯依,逊了半晌,还是于益去。当时花、杨两人斟酌布署定。是花连布守营,遇春引军由东门杀入。其余三门,各派部下员弁,领军外扼,以防树风突门逃脱。却派滕荟领健卒一队奔县衙,单寻树风。一切都妥,单等临时行事。慢表。
  
  且说树风这夜晚见石姑姑率众去了,自在城头巡望一回。见花营中一无动静,心下稍安。踅回衙却值杜照正在那里向各队目发怒咆哮道:“今天晚上大家更当小心在意,却如何这等颟顸?”于是吆五喝六,将各队分遗开去,特带领一队亲信人跟定自己。原来苗卒中也搀着许多汉人,便是内地里亡命贼盗等人,还有平民们被裹胁的。杜照自蓄意投降,便暗地里厚结他们,引为己助。当时树风道:“杜兄骂他们,委实不屈。石姑姑既暂去,更当仔细的。”

    杜照正色道:“什么话呢?若都似俺杜照处处仔细,也不是送情的话,管保那晚您不致功败垂成,还搭上失掉一支手!”说罢十分愤愤,很够样儿。树风粗勇之辈,那知他葫芦内卖得甚药?于是两人分头干事。杜照自去守东门。树风却就城内一路踅巡。抬头一望,星光耿耿,这时已有三更左右。不由向南翘首,暗道:“这时光石姑敢好到枫人渡咧?”原来这枫人渡,距城不过十余里。

    当时树风方在提剑徘徊,忽闻那方面一阵隐隐呐喊。树风大惊,说时迟,那时快,便遥见东门上一股火光,直冲霄汉,顿时城内外喊杀连天,尽是汉人语音。树风惊极,只当是花连布等乘虚攻城。方引众扑赴东门,便见三五苗卒流血被面,没命的撞来。大叫道:“王爷不好,今杜照通敌,业已献城,杨遇春便杀来咧!”语声绝处,对面火燎如风,亮如白昼,早有大队敌兵潮水似拥过来。
  
  当头一将,威凛凛手提朴刀,一路指挥兵卒,逢人便砍,正是遇春。这当儿,四城上汉兵已满,各处火光飞舞,齐声大呼道:“石姑在枫人渡已被捉获,降者免死!”这一声不打紧,树风所领苗卒,顿时喊一声,散去大半。树风大怒,刀起处立杀数苗,一个箭步,单臂抡刀,奔遇春即便接战。这时满城鼎沸,四门上汉兵喊杀如雷。树风心慌意乱间,又见衙署方向火杂杂烧将起来。于是虚晃一刀,领百余苗卒,且奔衙署。亏得别队头目百忙中混撞来截住遇春。

    树风刚抢到衙前,只见一队汉兵水也似由衙涌出。当头一人,生得短小精悍,穿一身浅黄短衣,手提朴刀,方要杀向衙左。树风一怔之间,便闻汉兵大呼道:“滕爷仔细,王树风便在这里。”语声方绝,那人用一个饥鹰掠兔势,一摆刀,顿时抢近。大喝道:“王树风,那里走?认得俺滕荟么?”树风大怒,抡刀便剁。两人这一交手,但见刀影翻飞,白光乱卷。一个是势穷心愤,拼命争锋;一个是务擒悍贼,大显绝艺。正杀得难解难分,但听“噗哧”一声,两个中倒了一个。

    正是:生死交关须拼力,输赢顷刻见分明。欲知后事如河,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二回:觇卦板引出叶滕踪,盗异草喜逢向导客。
  
  且说王树风把心一横,大战滕荟。两个耸跳驰逐之间,却有一健苗想暗算膝荟。便隐在树风背后,端定标枪,趁树风一闪之间,他突的挺枪便刺。不想滕荟手脚矫捷非常,略拨枪锋,一个进步,顺势儿一刀,那健苗夹肩带项,顿时化为两段。树风情知事坏,便乘势一跃,趋入衙前短巷。亏得滕荟地势不熟,张皇一回。恰好遇春领众赶到,各门员弁,也便鼓行四集。只得且集县衙,料理一切。这里树风慌张张混出城,回头一望,好不颓气。便一路掩抑,躲过汉兵风头。暗想:“事既如此,俺何颜去见吴半生?虽说是石姑轻出,杜照献城,终是俺没有能为。况且苗人性格究竟难与共事,俺还恋此作甚?”想罢便惘惘取路,仍奔三槐。这且慢表。
  
  且说遇春会合滕荟,大索树风不见,便入衙先扑灭火,然后检点兵丁,并降获的许多苗众,暂派人监看起来。只见衙内还有些被掳男女,正在发放,花连布已拔营整队而入。当夜杨、花两人,便彻夜价料理一切。一面先出示安民,一面遗人星夜价报捷经略。直至天光将亮,却不见于益消息。这时杜照猥琐琐猴在一旁,花连布嗔目喝道:“你这厮作乱日久,死有余辜,今虽献城,也当杀却!快与我斩讫报来。”左右一应哌应,推了杜照便走。

    遇春道:“今杜照虽应斩首,但念其悔罪投诚,尚请将军宽恕。并且苗中情形,他当谙悉,留在手下,亦正有用。”花连布听了,便令放回。杜照惊魂飞转,叩头旁立。遇春道:“你可准知石姑姑定走枫人渡么?”杜照道:“枫人渡是赴山要路,但那里最丛杂。于爷这时没转来,一定是穷追石姑姑去咧!但恐路径不熟,或有舛错,还须遣人接应才是。”滕荟道:“如此俺便去!”遇春方在沉吟,恰好人报于益踅转。须臾入见,满面惭愧,却拎了一件苗妇丽服掷在地下。杜照便道:“这正是石姑去时所穿!”

    于是于益细报情形。原来三更左右,于益伏兵枫人渡,果见石姑横刀督众,悄悄踅来。苗人们队伍,本没纪律,又在夤夜奔走,便似群鸟般直刷过来。于是于益让过苗众,口哨一鸣,伏兵尽起,一声喊截断苗众。于益瞟准石姑“飕”的声先是一镖。好石姑,略一低头,趁势扬手,“飕飕飕”三支鱼梭一气发出。于益左腾右闪,末后一梭恰值于益刀起,两下里碰个正着。“当啷”一声反激过去,却将石姑身旁一苗额门穿碎。石姑大怒,一柄刀泼风似斫进。于益喝道:“你家杜照这当儿已经献城,你这贼苗妇,还不快快受死!”

    石姑一听,心胆都裂。大叱道:“俺前些日子在街,中人诡计,一定便是你这厮。不要走,且纳命来!”于是长刀一摆,两个杀在一处。这当儿于益手下人踊跃奋斫,不消顷刻,已将苗众赶杀得如奔山野鹿。石姑正在着急,便见长水城内一片火光,并隐隐哭喊之声。情知杜照献城不虚,气愤之下,便且将敌人煞气。那知于益擒他心切,也使出十二分本领。这一追逐,直撞出三四里外。石姑气急交加,不由香汗淫淫,且战且思逃路。须臾踅到一带短林,石姑虚斫一刀,急忙跃入,翻手一鱼梭,一气儿钻入深草。

    这里于益一闪,驻足之间,石姑已影儿不见。于益为人精细,不敢人林,忙跳向高处一望。却见短林尽处,似有衣服一闪。原来于益目力非同常人,石姑也是精细鬼,见自己连发三鱼梭不中,便知敌人目力不同寻常。退躲之间,早已打算定逃计咧。当时于益还不冒然奔去,便悄悄踅至林尽处,先手起一镖,只听“刷”一声,那人一晃身,依然摇摆。奔近前一刀斫去,连鬼影也无,只有石姑所穿丽衣,挂在矮树上。原来石姑早用金蝉脱壳之计,逃奔大姚咧。于益货夜间无从追赶,只得押了俘获苗众并许多辎重子女,匆匆而回。
  
  当时于益述罢,颇为恨恨。遇春道:“石姑虽逃,且喜长水克复,再慢慢作计较不迟。”当日便料理城务,暂由花连布驻守,并发遣被掳男女等人。苗人诚心悔悟的,便令其诅鸡为誓,遣归山峒。原来苗人诅鸡,极为重要,苟经此誓,再不会反覆的。凡浑朴民族,都有一种信神坚心,不足为异。若在汉人,只要当念个牙痛咒咧!于是众人罗拜欢呼,纷纷而去。这日便大犒兵卒,庆功一日。席间遇春把酒,时时沉吟,忽慨然道:“近些日得长将军军情报闻,知他那里,连解正大、嗅脑两城之围,只有松桃,还在相持之中。
  
  大概看来,很是得手。咱这里长水虽克,永绥逆苗却恃燋铜毒弩之故,久抗王师。俺想毒弩定有解法,只一时间无从探悉。却恼人得紧!”杜照听了,忽低头默然,却恶狠狠一瞟花连布,即便饮酒。遇春等都没理会,惟有于益却暗暗怙惙。既至席散,他便悄悄向滕荟道:“俺看方才杜照光景,他在苗日久,定晓得毒弩破法。只是他神气间有些尴尬,须得设法,套他实话。滕兄你愿立功,俺却有个道理。”因附耳悄悄一说,滕荟点头,当时各散。
  
  不一时天光傍晚,杜照方在己室闷坐,只见帘儿一掀,于益笑吟吟踅入,道:“哎呀!终日忙得很,总没空和杜兄叙叙。今俺略备小酌,咱二位且谈谈,消个夜儿罢。不瞒杜:兄说,俺舍下很有饭吃,此来非为争功夺名,不过开开心胸,乐闻些奇事异情,归夸乡里罢了。杜兄久混苗疆,定有一肚皮杂耍儿。这正是俺所乐闻哩!”说罢,不容分说,拖了杜照直入己室。榻韩前案上酒馔,都已摆列停当,杜照谦逊不得,只得逡巡落坐。便有侍者斟上酒来,于益按壶道:“这里不须你侍侯,如花将军呼唤俺,急速来报便了。”

    侍者退去。(伏线。)这里杜照却哼了一声。两人饮过几杯酒,于益便夹七杂八,谈询起苗中风俗,并土产草木之类。杜照对酒,且开闷怀,也便闲闲谈说。于益听了,哈哈大笑道:“妙妙!等俺回到家,请文人撰述起来,到是一部绝好的苗疆风俗。却有一样,像蘸毒弩的那等燃铜,恐内地人乍听来,还不相信哩!”杜照乘酒忘情,便笑道:“这不足为奇,一般有一物性能制他。”于益一听,方停杯瞬目之间,杜照业已觉得语失,顿时一笑,遮掩道:“只是俺记性太坏,如今再也想不起是什么物儿来咧!”

    于益听了,不由暗笑。便无意中拈起箸向盘边一敲,须臾侍者入报道:“杨将军有唤。”杜照趁势起辞道:“于兄有事,咱且散过罢。”于益道:“不打紧!俺杨老兄性最和平,知俺和杜兄款谈,不过三言两语,便放俺转来的。”说罢,和侍者匆匆而去。杜照不便潜去,只得枯坐,且吃闷酒。不由顿杯自叹道:“好没来由!俺杜照本一行贩,但多趁钱,于愿已足,又晓得什么攻城略地?无端遇一吴半生,又因慕石姑姿色,遂因循至此。幸俺见几投诚,不想花连布几乎斫掉俺头,便是从前在葵花寨误击警鼓,也几乎被石三保杀掉。仔细想来,真正晦气!如今俺如童养媳妇一般,但求没事才好,如何方才险些多嘴,说出吉祥草来?像杨将军宽宏大量,俺助他成功还倒罢了,花连布不能容人,俺才一百个犯不着哩。”

    一阵胡捣鬼,连举数杯,方在那里沉吟低首,只听窗外大笑道:“好个吉祥草,只此三字,破毒弩便成功咧!”接着跳进一人,却是于益。向背后一望,遇春也含笑踅入。杜照惊怔中,自知失言,连忙掩饰。于益一笑扣榻道:“证人在此,不须遮掩咧!”一言未尽,由帏内钻出一人,却是滕荟。于是三人鼓掌大笑。
  
  遇春正色道:“杜君既已投诚,便当为国尽力。快说明破弩异草,莫误军事!”杜照情知推谢不得,便慨然道:“这吉祥草生在大姚山阴,八九月吐碎花,弥望如雪。但得此草三五颗,捣烂和蜜,作为小丸。水器中投一丸,人饮此水,便可避燋铜之毒。但是产草之所,险峻非常。地名鬼母峪,乱:峰丛杂,蛇虎出没。其地还设有百余健苗,专守此草。都善用毒弩,腾踔如飞。距那里四里之邃,便是弋乌峒寨,设或有警,守苗便撞起号钟,弋乌寨顿时来人。依俺看来,取此草甚是不易哩!”

    滕荟笑道:“易不易且慢讲,今鬼母峪距此多远?路经那里呢?”杜照道:“由此西南取路,道经石门谷,从那里僻径一直向西,入山后不过百十里,便到鬼母峪。由此总算起来,不过两日之程。”滕荟道:“如此说,还不算远。那么于兄高兴,去一趟罢!”于益暗笑道:“滕老三好滑溜!他这一句,正要楔出俺的话来。”因笑道:“还是滕兄去罢!俺等给你团草丸儿何如?”

    大家一笑之间,杜照又道:“滕爷如恐方向不明,俺便给您画个大概。”说罢,就旁几拈起纸笔,草草画了一图。大家一看,果然明瞭。于益不由抚掌道:“将来剿大姚山,能得如此的详明地图方妙哩!”(微逗下文甄正叔事,而写来无迹。)当时滕荟大悦,收起图儿。遇春道:“此事便即拜托滕兄,还望千万小心,不可大意。”滕荟答应,整装去了。
  
  且说次日一早,滕荟告辞遇春,便即起行。一路上飞星走马,未到巳时,便已行抵大姚山下。抬头一望,果然好一座大山,只见山势险峻,树木蓊郁,滕荟也不理会,大踏步沿山溪向山里趁去。时近日落,方来在一处山村,疏落落几户人家,看来都是山中的猎户。此时滕荟稍觉腹中饥饿,便掏出背囊中所带肉脯,一步踅入路旁一户人家,想找点饮水就食。走进院门,只见一个小厮正呆头呆脑站在篱前向山路腙望。见滕荟进来,忙踅过来问道:“客人敢是寻俺阿哥?他进山打猎未回哩。”

    滕荟摇头道:“不不,俺只是路过此地,进来讨点水喝。”那小厮忙从灶下提过水壶,满盛一碗端到滕荟面前,道:“客人且请用茶,一会俺阿哥回来,再一起用饭罢。”滕荟一笑,递过肉脯,道:“小哥也一起用罢。”那小厮略一辞让,也便接过大嚼起来。少顷,滕荟猛一抬头,忽见门边壁上挂一竹板,心下怙惙道:“此物似是俺二哥之物,如何却在这里?”忙踅过去取在手中,问道:“小哥,你此物那里来的?”

    小厮正因食肉脯过意不去,顿时摘下那物,向滕荟怀内便塞道:“一个竹板儿罢了,你稀罕只管拿去!这有好些日了,有一个汉子,那长相儿比你还猛实些,和一个绝俊的大姑娘在此游逛。那汉子偶然在俺家对门茅厕中去方便,俺那时正在门内玩耍,便见他掏出此物,插在厕檐。后来他去了,此物还好端端在那里,所以俺把来玩耍。”滕荟听了,越发暗惊道:“此板明明是俺手削卦板,不消说俺二哥曾到此处。那绝俊大姑娘,莫非就是倩霞?但俺二哥既寻着倩霞,便当速回,如何反撞在这一带?”

    正在怙惙,只听有人喊路:“喂!阿根如何缠扰客人?”滕荟一望,却是个精壮猎人,荷叉牵犬,沿溪岸踅来。阿根望见,连忙奔去。一面拧股糖似的和猎人撕扭,一面向滕荟乱指,须臾两人踅进前,阿根便跳道:“阿哥你好些日前,说石三保捉住了一双男女,说那男子姓滕,便疑惑是丢板的客人。如今这位客官,也姓滕哩!”猎人向滕荟一打量,便喝阿根道:“小人儿,不要混说!”

    滕荟听了,不由满腹狐疑。便搭越站起,仍将竹板把与阿根,向猎人拱手道:“足下想是这小哥的哥子了,在下行路天晚,可否借尊府暂宿一宵?”猎人道:“当得当得!敝居不远,便请移步。”于是拔步前导,须臾引滕荟到家。叙礼落坐,各询姓氏。方知猎人姓柳名运,便是山家住户,只仗取山猎兽为生。言词之问,甚是直快。滕荟不敢露底,只说是游历闲人。两下里谈叙一阵,十分款洽。滕荟知趣,便取出包散碎银两,把给阿根道:“老兄弟,且留你买果儿吃去。”阿根大悦,却一指掏入口中,嘻嘻的笑。

    柳运笑道:“俺山家过客投宿,只如寻常,滕爷何须多费呢?”因叹道:“如今三保称兵作乱,连俺们取山生意,也隔断许多。若在平时,俺待客还要殷勤哩。”谈话之间阿根却接过银两,跑跃而去。不多时掌上灯,阿根早穿梭似端上汤饭。滕荟原不饥,因要探滕芳下落,便一面陪吃,一面询柳运方才阿根所说石三捉住一双男女,是怎样回事?柳运沉吟道:“此事说来,滕爷须要嘴严。倘有泄露,俺山家担不得偌大干系哩!”滕荟道:“不须嘱咐,咱只当闲谈罢了。”于是柳运从容说出一席话来。
  
  原来柳运打猎为生,终日入山厮混,和苗人等甚是厮熟。因苗人嗜利,占不得小便宜,柳运投其所好,每过苗卡,他便将出点小意思去点缀。因此大家都喜他,呼他老柳,一任他满山游猎,通没禁限。所以他各处险秘,都知一二。他鹿芝坪有家苗妇外交儿,一日柳运踅得去,恰值苗妇独处草室,两个闭了门,方要云云。只听外面喊道:“如何白日关牢门?”说着“啪啪”两记。苗妇一听,是苗男语音。大惊之下,一骨碌推下柳运,便牵入室后草团内伏定。
  
  这时外面又“啪啪”两记。苗妇急应道:“来咧来咧!”说着佩上苗刀,如飞奔出。原来苗中风俗,室女淫奔,不但不禁,并且有一外交儿,头上便添扎一小髻。能扎至十余小臀,大家见了,便如见安琪儿一般,无不称羡。如苗妇有外交,定规是白刃相仇,没丝毫通融的。所以苗妇临出佩刀,为的是苗男如看出破绽,两个便顿时拚个你死我活哩。

    当时柳运伏定,好不惴惴。亏得门儿一启,那苗男没“哇呀呀”一下子,反听得苗妇报怨道:“偏他娘的巧!人家这会子有些不舒齐,刚闭门歪倒要静一霎儿,三不知你又撞转来,闹得扎天动地。你不是押什么膝咧叶咧的,随石纥纥向浴日楼么,如何这当儿便转来?”苗男笑道:“巧的很!人家石纥纥老爷子,真有神通,用不着俺们咧!等我歇一霎说给你。”于是两口儿厮趁入室。柳运方暗幸没事,忽听苗男道:“噫!老柳来了么?他这枪药袋儿现挂在壁上,他向那里去了?”

    苗妇道:“你真糊涂!老柳为人体面不过,那会子他来寻你不见,抽头便走。饶是俺喊唤不迭,他还掉下这药裂儿,”苗男笑道:“不错!前些日老柳许给俺只肥山鸡,准是送鸡来咧。不消说你悄悄受用咧!”(绝倒。)苗妇唾道:“不要害谗痞!端的你为甚转来?”于是苗男将石纥纥自押滕、叶赴浴日楼一段事一说。柳运听了,暗暗称奇。却也不晓滕、叶是何人物?因甚被捉?恰巧苗男歇息半晌,依然踅出。柳运吃这一惊,色心都退,倒合苗妇谈起方才伏听所闻。于是苗妇从头至尾,将膝、叶被赚原因仔细一说。

    柳运方恍然阿根所拾卦板,是滕芳所遗。回得家来,曾向阿根念诵道:“你这卦板,是一滕姓客人丢的,如今这客人和他同行的俊姑娘,都被石三保赚捉去了。”阿根糊涂涂记得,所以一见柳运,便吵这位客人也姓膝。当时柳运说罢,滕荟又惊又喜。喜的是滕、叶有消息,惊的是膝、叶地处危险。百忙中又不晓得他两人为甚不回滕家寨,反来探山。怙惙之间,见柳运神态十分直朴,因漫问山中道路。

    柳运娓娓而谈,十分熟悉。并慨然道:“真是天助恶人!那男女两人,想刺杀三保,偏又被他捉入牢笼。看来小民们还没日安生哩。”滕荟听了,暗想此人倒颇颇可用。便笑道:“柳兄你道俺是那个?俺并非闲游过客,俺便是额经略魔下听用之人,为军事来此探山。方才所说被陷滕姓,是俺哥子。那叶姑娘,是俺好友之女哩。那会子俺一见卦板是家兄所用,所以来打扰柳兄,探询此事。今俺有要紧,还须连夜入山哩!”

    柳运骇然道:“原来滕爷是经略军中人,既夤夜探山,定有机密。可好见示缘故么?俺虽小民,也是皇家赤子,如有用俺处,当得效力!”滕荟大悦,便先将采取吉祥草之事一说。柳运道:“据滕爷本领高强,怕不成功!只是鬼母峪险恶异常,不要说中间须经过熊馆虎洞,势须择路避过,便是守苗在峪左右所下弩机,也须仔细脚踏哩!俺料膝爷必不能洞悉。”滕荟听了,好不踌躇。便取出杜照所绘图儿给他一看。

    柳运点头道:“此不过十得六七。”因指图中一处道:“此名星石屿,由此左奔峻阜,方躲过熊虎窝穴。这图上却没注明!至于弩机所在,直然漏掉。再者滕爷孤身,毕竟不得手脚。如不相弃,俺欲去相助如何?”滕荟喜道:“好好!柳兄去此行成功,必膺懋赏!”柳运抚掌道:“什么赏不赏!俺但愿早除却凶苗,山民们过个太平日月便得咧!”两个说得兴会,都各欣喜。须臾饭罢,柳运匆匆结束,仍执了猎叉皮囊,装了应用之物,分咐阿根道:“你在家仔细门户,俺巧咧明天夜里便转来。”一言未尽,只见阿根小嘴一撅道:“依我看,阿根别去罢,他又该来混俺咧!”两人听了,不由一怔。

    正是:意气相求逢壮士,天机偶露见痴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三回:滕荟探险鬼母峪,飷神示异鹿芝坪。
  
  且说柳运嘱咐毕,刚要和滕荟拔步,只见阿根撅嘴道:“前些日阿哥出去一天,邻家那大妮子三不知便撞来,合人玩耍还罢了,他却惯掐人腿里子,摸人家那东西哩!”两人听了,不由一笑,便匆匆厮趁出门。这时天光,方起更以后,但见疏星动野,夜气沉沉。柳运步履甚健,竟能追逐滕荟。两个且谈且行,脚下如飞,半夜间已离石门谷五六十里。须臾踅过一带沮洳,柳运道:“过此以往,岚湿气润,最为蛇虫郁生之所,却往往有奇草异卉。鬼母峪一带,除吉祥草外,还有种销骨草,饮其汁,其人顿时如蜕。还有种洞肠草,少用之,能治症痞之疾;若稍过分剂,其人便洞肠死掉哩。”

     两人谈说中,柳运却趋入深菁小径。滕荟迟疑道:“此径和图儿不对罢?”柳运笑道:“此地捷径,俺最明瞭。杜某所绘,迂远的多哩!从此踅去,不消四更后,便抵山口,正好从容盹歇哩。”这时滕荟随后留神,只见柳运一路纵步,行所无事,果然四更左右已抵山口。只见山势峥嵘,好不险恶。于是两人藉草坐息。柳运道:“不须急赶咧!反正今天过不了此山咧,不如就此暂息,天明再行。”二人乃合衣就地而卧。

    无奈滕荟心里有事,展转反侧却睡不去。但听得山风谡谡,怪鸟夜啼。方要合眸,忽闻一片涛声春撞。仔细一望,己身如临小小海岛。中有一楼,崔巍切云,上有人凭槛四望,慨然长啸。背后一女郎,风鬟掩抑,正在搔首。滕荟不由大叫道:“二哥、倩霞么?快跟我出险!”说罢,一个扎猛翻入水,“噗通”一声,醒来依然坐在草地上。一看柳运,还在倚叉而睡。这时东方已透出鱼肚白颜色,晓风习习,好不清爽。滕荟暗念梦境,自笑道:“真是人有所思,便有所梦!莫非那小岛模样所在,便是浴日潭么?”

    正在沉吟,只见柳运蹶然舞蹈道:“滕爷你看,这便是鬼母峪咧!吓,好俊样的吉祥草哇!”睁眼一看,恰滕荟正楞正怔瞅着他。于是各道所梦,相与抚掌。柳运道:“但看咱两人这片诚心,没有不成功的!滕爷若非因取草事忙,想早就赶赴浴日楼咧。”须臾晓色大开,山光清朗,两人站起,便奔山口。滕荟不暇细玩,但随柳运盘纡而进。入山不远,便逢几个山苗。一见柳运,各自环绕嬉跳。有的便狼顾滕荟道:“老柳哇!你几时又搭了猎伴儿?”

    柳运趁口风道:“正是哩,俺这伙伴,背狼打虎,全挂子本领,外带着还能打呆狗哩!”一路诙笑,匆匆而过。这时道左草中忽惊起一支兔儿,山苗等一见,撒脚便赶。顷刻间追过一小小土冈,真似飞的般。滕荟便道:“人说苗人捷赛猿猱,果然不虚!”柳运道:“苗人善走,虽是天生,但也须练习之功。苗童生数月,便烙足,用漆蜡等物厚涂趾底,久而久之,坚韧如铁。所以能于魄岩荆棘间,腾踔如飞。柳运看来,将来经略提兵剿山,很是不易。”滕荟便道:“柳兄能明山路,将来剿山,经略必要借重。”

    柳运道:“唷!俺一粗人,那里来得及!不过采山日久,略知山中险僻之所。至于石三保所设扼要寨卡,并全山形势,俺如何弄得清爽?”(又略逗遇春两访甄正叔事。)两人且谈且行,踅过两处峻坂,那路儿越发崎岖,深林茂草,一派丛莽。二人正行之间,突的丛草中窜出一条毒虺,“嗖”的声从两人身旁驰过。两人一闪之间,忽然头顶上顿时阴黑。罡风起处,便有一铁角皂鹛,坏云似压下来,雪爪一翻,便将毒虺抓起,瞥然而逝。柳运道:“前面便是星石屿。这左近虫兽很多,俺往年经此,曾见一大蛇吞飞鸟,甚是有趣。那大蛇藏在老树空腹中,昂起毒口,正齐树穴,飞鸟过此,一个个敛翼便落。吃俺一火枪打煞那蛇,竟有屋梁粗细哩!”
  
  须臾两人踅过星石屿。滕荟留神一望,屿左边,果有峻阜,只是荆榛塞路,便像久无人迹似的。滕荟就阜高处四顾徘徊,道:“柳兄,左边道儿,真走得么?”柳运道:“滕爷莫疑!你且看图中所载之路。”于是向屿右一指。滕荟一望,不由吃惊。只见屿右之道,却是一片宽沟形儿,草木虽略清楚,只是壁岩间洞穴甚多,这当儿正有两只老熊,披发探爪,在一洞门外向阳跳踉。少时又两只小熊跳将出来。两老熊一声怪叫,各报起一个,肩将起来,一路追逐,烟尘抖乱。少时一老熊掀起屁股,就株大树上蹭痒,忽然兴起,尽力子向后一偎,“喀嚓”声大树立断。于是柳运道:“滕爷见么?咱这当儿没暇向畜类费气力,所以走屿左为是。”
  
  于是两人越过峻阜,只见鸟道萦纡,树萝荟翳,若非柳运导引,真难走得很。过午之后,抵一峭崖。柳运道:“滕爷且歇息。此间瞭望鬼母峪,甚是得地。”滕荟纵目道:“前面凹处,好似片山环。那一带林木森郁,微露碉楼,想是鬼母峪么?”柳运道:“正是!”因指画道:“滕爷看碉楼左边,楸树高下,那里便是入峪僻径。咱要严密,俺还有一条道路,甚是捷便。碉楼右边,那数亩平坦之地圈,便杂生吉祥草。您看那平地四外,凡荆棘秽翳处,都能落足。其余净洁之所,凡近圈都下藏弩机,并设有铜线踏铃,远通碉楼。一有警动,铃声立报。”正在瞭望,只见从林木中蠕蟠走出一群苗人。柳运道:“这便是卡苗。正好他演习标枪纷纷回来,看来此时取草难咧。滕爷你想怎生区处呢?”

    滕荟沉吟道:“俺想这群苗子,直不必去撩拨他,还是设计赚开他,便好于中取事。”柳运道:“着呀!咱们这当儿,神不知,鬼不觉取将去,将来用破毒弩,也好出其不意,成功必速。”说罢,如此如此,向滕荟一说。滕荟大悦于是两人宛转下崖,拨路而进。柳运足之所经,都似无路,他偏能从容行去。日平西时分,忽抵一晗砑洞口,上临危壁,石气漾漾。柳运笑道:“此处不知是神仙第几洞天?滕爷高兴,进去逛逛么?”滕荟一听,便知柳运必有奇径。因笑道:“当得奉陪!”

    柳运一笑,两人厮趁而入。初进去,漆黑也似,潮愔愔窄境滑足。滕荟没奈何,只得牵定柳运,便如瞎子明杖一般,一步步蹭将去,忽的脚下一蹶,险些栽倒。又一举手,恰好一群老蝙蝠,正倒栖在壁,扑刺剌一惊撞,泥尘乱落。柳运道:“滕爷稍停,且闭目静回神,便看清爽咧。”滕荟驻足,闭目一霎,猛然一睁眼,果然可辨路径。只见洞内便好似长长甬道,上面钟乳悬垂,两旁峭壁间奇石纷罗,千态万状。须臾甬道尽处,得一石阙似的天生石门,倾耳一听,里面只呼呼风响,又似轰雷隆隆。

    滕荟惊道:“这所在好生险秘!”柳运笑道:“此不足奇,里面还有好玩所在。此洞便名秘魔洞,由此穿过,便是鬼母峪的背后,捷便得紧。这似乎风雷的,却是洞内一条蛰蟒,伏居于深窟,无害于人,只是距窟数十步,便奇寒袭人。那蟒呼吸息睡,便如此作响哩。”两人一面说,踅入石门。走得里余地,豁然开朗,仔细一望,洞顶却有许多盆也似孔窍,天光下注,所以明朗。果然道左一深窟;黑魆魃冷气侵人。

    柳运道:“蛰蟒伏居,不必扰他。”于是两人由道右而进,须臾又抵一石壁,下只露一井口似圆窦,两人蛇行穿入。里面却愈趁愈高,约摸有三四里远近,方由丛薄中取道钻出石洞。滕荟仔细一看,原来已经绕到碉楼右边平坦地圈之旁,一片吉祥茂草好不爱人。柳运一拉滕荟,嘱咐道:“滕爷仔细。少时取草得手,只向方才歇息处寻俺。拍掌为号,切记切记!”说罢一溜烟似直奔楸树林。
  
  这里滕荟一面留神,一面从微月中,见卡苗三五成群的从碉楼出入不绝。少时有一队,各持标枪,似乎将去巡逻。正这当儿,一苗大呼道:“火火!”于是群苗齐呼道:“火火!难道林内有奸细么?”一声未尽,碉楼中众苗早都野鹿似奔出,山嚷怪叫。原来苗人是不晓得镇静的,便如山中野牛,只消一个失足落涧,其余便相随投下哩。当时群苗全数儿噪奔入林。

    滕荟百忙中一望林内,业已星火错落,高高下下,悬宕得狐仙练丹一般。于是一矬身形,箭也似便奔圈地,略践棘丛,早已连跃入内。抽出刀一阵芟割,不消顷刻,得草巨束。这时林中群苗,突自狂呼乱跑,竟还有向火叩拜的。或欢嗓道:“圣灯圣灯!”原来山中旧有圣灯之传说,说是山灵示现,人以为瑞,是轻易不得见的。乱了许久,有一苗跃登高树,撮下一火星,却是半段粗枝香火。众苗一见,又是一阵乱噪。滕荟都不管他,背上草拔步便走,方一跃踏出圈,不想荆草中“嗤”一声跃出一条青黑菜花蛇。

    滕荟一闪之间,脚尖儿稍沾平地,便闻碉楼中铃声大鸣。林中群苗一声喊,都风也似抢回来,便乱糟糟掌起火燎,各处寻人。这时滕荟早已鸽跃猿奔,踅回歇息之所,轻轻一拍掌。柳运笑吟吟从深草中钻将出来,悄语道:“滕爷快去罢!这群苗人虽一时间不觉得,恐时光稍久,便去检看那洞口哩。”于是两人匆匆转步,仍由秘魔洞穿将出来,连夜奔回柳运家,业已是次日旁午时分。滕荟一看那草,青葱葱略绽碎白花儿,还带香气。因喜道:“亏得柳兄导引,唾手成功。今杨将军遇春现驻长水,便请同行,好录兄功绩。”

    柳运笑道:“俺粗野山民希罕甚功绩?不过略为报效朝廷罢咧!滕爷但去报功,俺便不送了。”滕荟道:“如此不敢相强。但缴令后俺将有浴日楼之行,还须柳兄导引哩。”柳运沉吟道:“导引虽不敢辞,但俺闻石纥纥那老儿,甚有道法,滕爷此去,若但仗本领,怕不成功。只好届时再议罢!”于是滕荟告别,转赴长水,将取草一段事细述罢,并言所得滕芳等消息。大家听了,好不惊异。

    遇春沉吟道:“俺料滕芳弟必因倩霞耻于回头,没奈何同去刺三保,致有此失。倩霞虽拗性,然其壮气,亦甚可嘉。荟弟先去救倩霞等自不消说,但俺最喜的是得遇壮士柳运。石门谷正当大姚山阴,将来借柳运,便可夹攻大姚山哩。今于老弟且同花将军居守,俺便赍草先赴永绥。俟破敌之后,再议鹦山近得长将军战事消息,可喜武鸣凤、冷田禄都能立功。(穿插中已隐逗下文田禄忌鸣凤。)一俟倩霞等出险,大家正好竭力报国哩。”大家听了,都各欣喜。

    当日花连布置酒高会,席间遇春把酒叹道:“草野中尽多奇士,即如雷扬为人,何等磊落,便是凌鲤,也是一意气男子,并非猥琐没脊骨的人。”一句话不打紧,羞得杜照满面通红。遇春都不理会,接说道:“今看柳运,淡于居功,又是个山民有意思的人。他说将来剿山,须寻求熟谙山中扼塞的人,真有见识。但恐不易寻求哩!”于益笑道:“要是俺逢春弟办这档子事,决不费手。他定捉住山苗,手掐脖儿,硬叫他导引哩。”众人听了,都各大笑。次日遇春赍草率队,驰回永绥准备制草破弩。这且慢表。
  
  且说滕荟急匆匆踅赴石门谷会着柳运,便议探山。柳运道:“此去鹿芝坪小天门,却有一种䱉鱼神,此鱼深居湫潭,性能通灵,善兼咒术,每每化形出人,土人呼为䱉鱼神。小天门路侧有一丛祠,行人至此,都须叩祝致敬。倘有不虔,便遭其侮。便是那石纥纥之为人,也古怪不过。俺闻他监押滕、叶两人,终日价只是儿戏。滕爷此去,也须虔心致祝他,便事事顺手了。”滕荟听了,不由暗笑道:“柳运终染些尚鬼南风,成天疑神怕鬼的。”因道:“俺是不怕什么邪神巫鬼的,但这䱉鱼神,究竟是什么物儿呢?”

    柳运正色道:“方才怎样说来!滕爷如何口角轻藐?这䱉鱼形状如鳢,阔口长脊,不但居水,亦能登陆。往往夜至人家墙角篱下,唼唼有声,其家定有喜庆。至化形示人,其状不一。往年近山曾有虎患,山家聚会,便祷于䱉鱼神祠。果然不消两日,忽有一双角小儿来噪道:‘山凹中一窝猫,你们如何不捉将去?’大家跑去一看,竟有四支大虫,绵羊似伏在那里。再寻那小儿,却已不见。因此都知是䱉鱼神化身,所以大家崇奉越盛。”

    柳运这里侃佩而谈,却将滕荟暗笑得肚皮疼。便道:“此去俺定遵台教,不会误事。”于是住得一宵,次日两人结束毕,即便登程。一路上滕荟留神,那道径又是一样险峻。日午后,行抵鹿芝坪。柳运指道:“这里便是滕、叶两人被押入山之所了。您看那高岭参云,悬空鸟道,便是向小天门的路儿咧!”滕荟慨然四顾,不由意气勃勃。便唾道:“好个峻险山势,却被恶苗盘据弄得阴不堪,以致山精野魔等物,都庞然自大,称什么神道。䱉鱼祠在那里?俺倒要瞻仰瞻仰!”柳运摇手道:“唷!滕爷这是怎么咧?”
  
  一言未尽,却见道左转出个娇憨憨苗女,蛮髻拥云,桶裙拖地,一张俏脸粉团似白得稀奇。手持牧猪棒,回头一声“咯咯”,便有四五大肥独,牛犊般奔来。那苗女一面摇头晃脑价歌唱,一面驱豕跟在后面。两人也没在意。柳运道:“那飷鱼神祠便在前面,滕爷你但随我举止便了。”滕荟谩应道:“就是罢!俗语云:礼多人不怪。俺想神道也欢喜恭维的。”说话之间,已到丛祠。滕荟一望,不由大笑。原来并没庙宇,只在几株老树间,筑起个鸡窠儿似的草屋儿,屋前数亩大地面,却寸草不生,四围细草斩齐,便如有界限一般。

    这时柳运早已肃叩毕,喃喃致祝。滕荟诧异得没入脚处。便道:“柳兄呵,劳您驾,俺连那一份儿一总代祝了罢!”说着一回头,正看见苗女驱豕走来,便笑谑道:“你也快来多多拜祝䱉鱼神,保管你得个如意马郎哩!”(苗歌称苗男曰马郎。)说罢,拖了柳运,跄踉拔步。刚到草地上,便闻后面苗女喊道:“喂!你两个如何拐俺猪去?”两人怔望,果见那群猪围拥脚下,嗅胫碍趾,十分讨厌。滕荟一脚踹去,那猪“飕”一声捷似猫儿,任你怎样飞跑,他算跟定咧。两人被绊得筋斗连连,后面苗女,却拍掌大笑。

    柳运有些悟得咧,忙叫道:“滕爷且住步!”那知滕荟这时怒气冲冲,刷一声拉刀便剁。这一来不打紧,群猪顿时人立,一个个扇耳拱嘴,搭起前爪,便如猪相公才出高老庄一般,顷刻将滕荟困在垓心。刀锋所至,如中絮团。便有两猪,将爪儿搭在滕荟背上,黑扇似大耳朵,摇得好不起劲。滕荟跳纵如飞,只是排脱不开。于是柳运重复向丛祠深深谢过。

    那苗女拍手大笑,“拨刺”一声,恍若霹雳。顷刻间旋风暴起,惊沙乱飞,两人惊怔拭目之间,一切景象都变。但见悬磴蛇盘,峭壁插空。柳运怔叫道:“妙妙!这是小天门咧。”仔细一看,那里还有苗女群猪?柳运道:“苗疆山川气秘,异事甚多。俺闻石纥纥押滕、叶赴浴日楼,便是缩地作用。今眼睁睁无端到小天门,莫非又是那老儿的玄虚么?可见膝、叶两人,该当出险咧。”两人思付一番,仍然前进。
  
  那知柳运一番怙惙,竟很有因儿。原来滕、叶自被监浴日楼后,和石纥纥日混厮熟,两人除无聊游览,并闷极习艺外,便听石纥纥疯言疯语。却是石纥纥静坐时多,通不去监察他们。倩霞慧黠,便微叩他道:“您那履水不沉法儿,大约不外运气轻身,俺等素习武功,必可学得。可能见示一二么。”纥纥道:“你说武功,是俺道法中之一端,如欲习此,且随我居此几十年,待你成了老太婆样儿,敢怕便成功咧!”倩霞听了,唾一口便走。一日滕、叶悄悄计定,想捆定石纥纥,威胁他释放二人。

    滕芳道:“你且走去。和他闲兜搭,俺从后给他个冷不妨便动手,不怕他不束手就擒。”倩霞也道:“你看他身旁那根藤棒,想必是受数(俗谓邪法祭炼曰受数。)过的,所以指挥如意,通不离身。你也便趁势先抢在手,他便完了酸儿咧!”(俗语谓无法可施也。)两人方切切私计,正在得意,只听背后笑道:“小人儿们旺生旺长,别这么歹毒。并且咱们相聚没多日咧!藤棒不须忙,俺正要赠你两人哩。但是到你们手中,只好将去打狗。”

    滕、叶回头惊望,正是纥纥,搭煞着白眉毛,眯齐着三角眼踅来。先向倩霞笑道:“你是著名的野妮子,没人惦念。”又向滕芳道:“你终不成也没个弟弟么?”说罢狂笑,直奔潭边。两人赶去,他却咕起眼,一言不发。恰好潭内一尾鱼“拨刺”一跃,纥纥点头道:“你们但记鱼儿登岸,咱便该散伙咧。”两人见他颠状已惯,倒不理会。只是从此后消弭密计,合纥纥越发亲近。转瞬间两月有余,你想滕、叶都是生龙活虎般的脚色,无端困得不生不死,好不心急意躁。

    滕芳还可强为排遣,惟有倩霞,一团好胜之念,火腾腾的,弄得不痛不痒,无可爬搔,日复一日,竟有些形容减瘦起来。一日对滕芳叹道:“咱自拘困在此,通不知经略平苗战事如何?咱两人尽管困着,将来苗乱定,咱被人释出,闹个大眼瞪小眼,才一百个没意思哩!今日想来,还不如由芦花港跟您回寨哩。”说罢,小眼皮一搭煞,不胜怨怅。滕芳道:“霞姑不须烦闷,俺看石纥纥很有道理,综他的疯话想来,咱定有出陷之日。左右没事,咱且和他闲谈去。于是两人踅去,刚一脚跨入石纥纥静室,抬头一望,不由大惊。

    正是:叩寂未曾通一语,瞻垣先已诧双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四回:示道术纥纥嘱慈言,赴军营逢春得健仆。
  
  且说膝、叶抬头望去,只见石纥纥端然坐榻,对面墙上,却挂着两只脚。两人大骇。纥纥笑道:“久坐脚子无用,所以将他寄顿起来。”说罢向壁一招,两只脚飞凫般冉冉自下。纥纥从容安在胫上,一跃下榻,两人相顾诧绝,便先叩他苗乱战事。纥纥笑道:“你等还在这里,乱事那能便定!但咱们相聚不久,你等切记鱼儿上岸时,便来寻我糟老头子。什么布桥,通没用的!”两人听了,越发摸头不着。

    过得两天,这夜月明如昼,初更时分,滕、叶方临水徘徊,滕芳见水月涵空,趁着林峦静悄,不由四望慨然,道:“这所在,倒有些像咱寨中水亭。”(回映有致。)正在无聊,只见澄潭内水声微动,箭也似一道浪痕,直抵矶岸。倏的一翻水花,早有人一跃而上,不容分说,拖住滕芳道:“俺的二哥,你真个在这里哩!霞姑快引路,咱先去结果石纥纥。俺便浮水去,拽过布桥,快些出险。”滕、叶一看,梦想不到却是滕荟。凉喜之下,不由恍悟石纥纥鱼儿登岸的话。

    滕芳忙道:“老弟你不知石纥纥大有道理哩!”因草草将石纥纥许多异状,并预知其来等事一说。滕荟愕然道:“怪呀!怪得俺窃苗卒护队布桥时,柳运说你但心祝石纥纥,保管事儿顺利。果然去窃布桥,一群守卒都睡得死狗一般。今二哥既如此说,快去见这古怪老头儿!”三人匆忙中方要拔步,只见棒影一晃,纥纥从身旁踅来。笑道:“老头儿倒不古怪,只是你们这群小人儿特煞火气大罢了。不要思念摆布人,且随我来。”三人情知有异,如何敢支吾?于是跟他入静室。

    滕荟乍临异地,见纥纥怪模怪样,心内终有些胡怙惙。纥纥笑道:“偏你这鱼儿不信鱼神,弄得一身猪秽气。”滕荟大惊,不由顿时敛念。却将倩霞纳罕得两只俊眼直白瞪。于是纥纥凝神良久,然后张目道:“苗族倡乱,终是劫运使然。但天兵入山,难免滥戮生灵。全在将兵者一念慈祥,便造福无量。今老夫无他嘱咐,你等回见经略,切须道老夫之意,便以吾藤棒为志。至于首恶者当伏显戮,老夫却没暇多事哩。你等去后,吾亦从此远逝了。”说罢正襟危坐,秃顶上放出一片华彩,道气盎然,更没有丝毫颠态。

    三人见此光景,不由都肃然叩拜。纥纥挥手站起,拎起藤棒,出得室一望月色,大笑道:“咱们去罢。”三人恍惚惚跟至矶边,纥纥将棒向水一抛,顷刻化为一枯木槎儿。倩霞这当儿倒觉得十分恋恋。纥纥笑道:“缘尽了一刻也留不得。日后你到龙母山,少放一把火儿,便见你情分咧。”(为下文夜烧三十九峒伏脉。)说罢向空一招,凉风遽起,滴溜溜吹动枯槎。
  
  三人跳上去,不消顷刻,直抵彼岸。回望纥纥,还仿佛徘徊矶内。于是三人次第登岸,足方踏地,那里有什么枯槎?仍是一根藤棒,浮泳水中。三人郑重捞起,好不诧绝。这时柳运早从蹲伏处凑来,问知情形。便笑道:“俺说石纥纥有些道理,如今连布桥都不须用咧!”原来柳、滕两人路逢苗女之异,并忽到小天门,不由滕荟不信神怪。两人途中计议去窃守苗的布桥,柳运便说须虔祝石纥纥。果然到守卡,一无阻碍哩。
  
  当时四人不敢怠慢,便连夜直奔石门谷。柳运殷殷款待,自不必说。只有倩霞真似笼鸟乍出,恨不得一步踏向永绥。滕芳兄弟各述别后之事,并遇倩霞及失陷之由。倩霞一旁坐听,却羞得小脸儿绯桃似的。柳运大赞道:“叶姑娘大好志气,但听石纥纥临别嘱咐之话,可知叶姑娘建功正多哩。”倩霞听了,忽的俊眼一转,便起告辞。二滕惊道:“你这时那里去?”倩霞赧然良久,却无一语。

    滕芳道:“你快莫孩子气,连俺这长大汉子,都一般中人暗算,何况你个女儿家?你杨叔叔(指遇春。)不会笑人的。俺已因你充趟烟瘴远军,难道你还要找个零儿么?”众人听了,不由大笑。倩霞没奈何,只得鼓着小腮帮子不语。滕荟便道:“刻下永绥凶苗霍洛端猛悍无敌,恐怕这当儿还在披猖,霞姑去了,先斫他大脑袋玩玩,岂不写意么?”大家一阵哄掇,倩霞方眉黛渐舒,格的声笑咧。当日柳运合阿根端正饮膳,大家说一回适遇卦板之巧,又谈到凌鲤坚守苗寨,怎的了得。

    滕芳笑道:“那小子给俺这恶当上,委实可恨哩!”谈笑之间,宾主欢洽。二滕又殷殷劝柳运同赴军中。柳运只笑而不语。二滕没耐何,便道:“柳兄虽不赴军,且作这里的东道主更是便当,将来还须相扰哩。”柳运道:“当得当得!”一宿过后,次日三人谢别,便奔长水。花、于两人乍见滕芳、倩霞,两下里都暗暗称奇。滕荟述罢探山许多事,大家欣喜,自不消说。于益跌足道:“可惜俺没缘会会石纥纥。俺若见他,一高兴便不转来哩。”

    花连布道:“于兄真正高逸!念诵什么颠道人还没完,今又添上石纥纥,可见你当年葛玄一先生性好道法,所以门弟子沆瀣一气哩。”藤芳听了,忽有所触。便道:“奇哩!俺在凌鲤家中,会见他所用的那柄南精剑,上面却镌着玄一款式。难道便是葛先生之物?不知怎的却落在他手中?可惜凌鲤将去助逆,真有辱此剑了。”杜照这时正默坐低头,这一来却捞着话柄儿。于是将凌鲤得剑之异,细细一说。大家听了,越发称奇。

    于益道:“俺葛先生本如神龙般,来去莫测,这柄剑,或是他云游所始哩。如此说来,凌鲤也堪称玄一门下了。”倩霞听得不耐烦,便道:“俺就恨他那猴相儿。今天大家不商议赶赴永绥,去料理那厮,却说这些没要紧。”大家听了。都各大笑。当时于益也要同去,花连布那里肯放,惟恐石姑姑重复闯来。那杜照是狗拉屎,狗知道,料石姑姑恨他切骨,恨不能立时离这是非窝,无奈花连布不会发话,只好眼睁睁看滕、叶三人驰赴永绥。(略逗下文石姑姑欲杀杜照。)这且慢表。
  
  如今且说杨逢春自村店别过滕荟,直奔经略大营。真个是心忙似箭,两脚如飞,那里管什么路程?除非腿子撑不住,方才随处歇息。那知心忙路岔,偏又岔入个小山套,绕了半日,方合大道。正在没好气,只见虎也似的个莽汉,生得豹头环眼,身躯矮劲,手内拎一破篮儿,内贮酒脯香楮等物,大踏步对面撞来。两个通是直铳儿,略不回避,就听“嘣”一声,莽汉叫声:“坏咧!”顿时闹了个后坐儿。篮儿一摔,物儿都倾。

    莽汉方一仰面孔,逢春已掉臂而去。莽汉一不声响,爬起来飞步赶上,拦腰便拖。一支手赛如铁铸,竟将逢春拖得歪歪斜斜。逢春怒起,也给他个闷腔儿,只哼一声,用一个黄龙转身式,要想摆脱,竟不能够,于是斜刺里一拳掏去。那莽汉依然不作声,只左手接住拳,再也不放。这股牛劲儿,闹得逢春暴躁如雷。两人跌跌撞撞,扯拉了半里地,通是一言不发。末后还是逢春一使解数,方将莽汉摔跌于地。却失声道:“俺的爹,你死后,还没福喝盅儿哩。”说着如飞爬起,便拾破篮儿。

    逢春一看,便赶去问他道:“你这鸟大汉,叫什么呀?”莽汉咕起眼道:“你又不赔咱爹的酒,走你的路罢!”恰好脚下有一斗大的顽石块,莽汉没好气,用脚一踹,早弹丸似滚出多远。逢春又惊又笑,便道:“你摔掉之物,俺都赔你。但你这把子气力,端的可爱。为什么穷困如此呢?”莽汉道:“不须说咧!俺姓张名起,记得小时节,也有田有房,有衣有食,有使唤的人,有玩耍的物。后来不知怎的,被咱爹一顿酒,喝得精光。咱爹临死,只嘱咐俺岁时荐酒。今天是咱爹忌辰,俺乞讨了三两日,方办得一篮物事哩。”

    逢春道:“你家在那里?”莽汉道:“俺还和爹住在一搭儿哩。”说罢,向道左短林内一指。逢春暗笑道:“人都说俺老逢有些憨态,如今看起来还属不着俺。”因笑道:“去去,且向你家歇歇脚。”于是两人拔步,踅过里余地,便到短林。逢春仔细一望,只有团瓢似的草窝儿,在一坟墓旁边,也没得门牖,只用苇箔子当门。
  
  逢春不待人让,闯然入内。里面四壁空空,只有破草榻,壁角下却堆许多鹅卵石。再看张起,更不解让客礼数,只忙着将余酒尘脯,罗列墓前,香楮碎掉,只好插草如仪。逢春正怔看他憨做作,那莽汉已双手抹眼,裂嘴大哭,真有皋鱼泣血之势。倒招得逢春,眼角儿也有些酸酸的,暗想这人倒很有至性。于是向前劝住他,同入草窝,没得坐位,只得并坐于榻。逢春道:“你倒是一孝子:在此庐墓几年咧!”张起道:“什么叫庐墓?俺有两间破房儿,为葬咱爹卖掉,只好假在这里罢了。如今住惯了,倒甚自在。”

    逢春听了,不由点头,因道:“你如此气力,怎不学些武艺?”张起道:“谁耐烦学那些麻烦!俺十余岁时,家还未落,咱爹送俺去念书,俺一字儿也没认得。又叫俺去习武,俺越是记不得手脚招数,那鸟教师,偏扎手舞脚的耍得人头晕,吃俺气将起来,猛的将他扑抱住,那教师竟大叫而倒,吐血满地,据说是内腑伤重。俺至今想来,并没用多大气力哩。从此俺武也不学,闲的没干,只是野跑。可恨两只腿一开,便像不是俺的一般,只风也似滚去,您想此去雷门崖,少说着还有四百里地,俺只大半日光景,便踅个来回。”

    逢春一听,不由大喜。张起道:“俺还会桩玩艺儿,便是飞石子猎取飞走等物,一下一个,再没不中。既可补助衣食,更可击偷窃之类。所以俺只身在此,甚是安稳。”说着就壁下拈两枚石子,同逢春出来,尽力抛向远处。前石方出,后石随发,但听“啪”一声,碰个正着。逢春失声道:“妙妙!你这人如何说话不实在?既会此绝技,倒说不曾习武功?”

    张起怔道:“什么武功?俺幼年时光,曾见一邻家老姆飞梭织布,且是煞溜,往往一面价摒挡家事,抚喝儿女,目不注梭,却飞运不失尺寸。俺便道:‘阿姆敢是有甚妙法儿么?却怎能官止神行呢?’邻姆笑道:‘俗语道得好,巧者不过习者之门。你想俺自二十余岁便弄机,到白了头发,这梭儿已和俺成了一个人,意之所至,梭自能赴,更不用去注视他了。你看古来之羿射僚丸,那个不是妙极自然呢?’(名言妙理。)俺听了邻姆这番话,便终日价抛打石子,果然越习越妙,再无虚发。玩意儿罢了,又什么五功六功咧!”说罢直橛橛站起道:“时光将日没咧,您也该去寻站宿咧!今日咱爹酒没喝自在,俺还须去乞讨酒钱,明日补荐哩。”

    逢春听了,端相张起神色,只觉越看越妩媚起来。(非逢春不识此君。绝倒!)便道:“你不须乞钱,俺好歹还打搅一宵,酒食之费,俺这里自有。”说罢,由行囊掏出包碎银,约有两余,递给张起,道:“酒肉之外,尽数儿都买蒸馍,想也够用了。”张起沉吟道:“也罢了的,好在镇上李跛脚还欠俺一张狼皮钱,一总儿把来用就是。”

    逢春道:“何必如此?”一回手再要掏钱,张起已一转身跨将出去,逢春赶出一望,果然见他脚一点地,眨眨眼影儿已杳。不由暗笑道:“这人想也好喝盅儿,不然两余银子,置备饭食,尽也够了。”思忖一番,在墓旁徘徊良久,那沉沉暮色,业已压将下来。刚踅入草室,只听短林中有人走动,须臾竟近室外。一人道:“依我看,不必寻这橛巴棍子的晦气,这种穷骨头,会随和儿也不至乞讨了!就像前两月,范二老虎请他入伙,不过因他有把子浑气力,善用飞石,要借他壮壮帮风。人家白的是银子,花的是彩缎,特遗大头目和他接洽。他两眼一瞪,将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的回去,自己却伛偻脊梁骨,到处乞讨,动不动拿他死爹打桩。”

    又一人道:“话虽如此说,此一时,彼一时。前两月他还没穷得要紧,如今他吃上顿,没下顿,金刚似汉子,瘦子一半,这当儿或听人话,也未可知。况且咱借重他,只这方寸草窝儿,由室中挖个地道,便可发王大户的墓子,又不用他费手脚,安稳稳坐分彩头,他岂不愿?”一人道:“哼,这也难说!这种人若怕饿肚皮,如今苗子们乱得一团糟,凭他气力,插人脚怕不得意?他却和他死爹鳔上咧。”(略述张起品格。由人口点出,妙妙。)两人一面说,已近室外。

    逢春偷眼外张,却是两个短衣汉子,都生得矮眉邪眼,尴尬样儿。方在诧异,只听林外猛的大喝道:“什么鸟人,在俺门前张望?”逢春忙看去,正是张起拎着个绝大荆条篮,如飞踅来。两个汉子忙迎上一步。陪笑道:“张大哥,少会呀!亏得俺们没进你屋内,原来不曾在家哩。”张起喝道:“闲话少说!你两个俺都认得,咱们水米无交,你寻俺作甚?”两人笑道:“好甘脆话儿!咱们乡里乡邻的,难道不许谈谈么?张哥你放心,俺决不问你借二百钱。”张起道:“你等休同我张哥李姊的,有话便说。”

    一人听了,向同伴道:“你的主意,你便说,我是奉陪的。”那一人没法,只得先嘻嘻笑了一阵,然后吞吞吐吐一说来意,却一面留神,瞅准张起拳头。不想话还未完,张起已大跳喝道:“好王八蛋,放你娘的狗屁!我只问你,怎的单瞧俺张起不够朋友?”说罢置下篮提拳便打。两人喊一声,如飞跑去。张起恰待去赶,逢春已鼓掌踅出。张起余怒勃勃,逢春忙拖住他道:“俺都已听明,他借地挖墓,你不允便罢,何必气打起来!”

    张起怒道:“怎的你也如此说?譬如有人向你商量这等事,你到不气打么?(便以君子待人,竟有儒者气象。大奇!)这等话,你耳朵内竟容得?酒饭在此,请你吃饱赶路罢!”说罢向地大唾,忽的将荆篮掇到逢春面前,大有不容再入屋之势。好逢春,有生以来还不曾吃过这大渣儿。当时不但不介意,反越发爱张起不过,陪笑良久,张起方才释然,便相与提篮入室,掌上盏昏暗瓦灯。张起便一宗宗将酒食从篮内拿出,乱糟糟堆了半榻。逢春仔细一看,酒却不多,熟肴之外,却有五六斤重的炙豚腿,黄牛烂肉一大方,一个个气蛤蟆似的大蒸馍倒有五六十个。

    逢春惊笑道:“咱两人如何吃得许多?”张起一面劈肉,一面道:“停会子细谈,俺今天痛快极咧!却有一桩,心下畅快,鸟肚皮越不作主。今且教咱爹享用些儿。”说罢,割一诀肉,斟了半碗酒,匆匆跑向墓所,不多时便转来,嘴头上油晃晃的,便用那碗先给逢春斟上,然后两人就榻对坐。逢春方要回敬,张起已拎起酒瓶,嘴对嘴灌了一气,便递给逢春道:“您自己用罢,俺喝不得这东西,就是一杯的量几。”说着抓起蒸馍,弹丸似三两个入肚,然后虎也似吃起肉来。顷刻间风卷残云,去了一半。

    逢春一见,豪兴顿起,知陪这等客是用不着客气的。于是酒到杯干,肉足饭饱。逢春食量,本自可观,如今却小巫见大巫,只吃得十分之三,其余都归张起受用,不由望了人家暗暗纳罕。须臾饭毕,张起扪腹道:“呵唷,这肚皮生在俺身上,也晦气得紧,今日之饱,委实是有数儿的。”说着连连呵欠,就要困倒。逢春道:“张兄慢睡,俺看你好条汉子,怎不想些事作,尽管屈在草野中,岂不淹没了?”

    张起叹道:“告诉你不得!俺都因吃了肚皮大的亏,一人兼四五人之食,起初曾给人放羊,只上工两天,东家橛着嘴辞俺道:‘张伙计,咱散伙罢,再过两天,这群羊折变了,还不够你吃的哩!’俺一气儿跑回家,方想起咱爹在时,并没有嫌我食量大,有时节见俺狼吞虎咽,反欢喜不过,而今却受人这等摈簿,(一语凄然,宛然孺子。)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咱爹墓上,大哭一场。正这当儿,只听背后人唤道:‘起儿,你不是给人放羊去了么,怎又得闲踅回?’

    “俺回头一望,却是邻村刘奶奶,拄着杖儿踅过。此人家道殷实,膝下儿媳一大群,在村中总算福人儿。当时俺气苦中,便将东家辞掉之事一说。刘奶奶笑道:‘这可应了俗语咧,又要驴儿好,又要驴儿不吃草。你这东家也小气得紧。你食量大,还大到那里?不须气苦,俺茄园正少人灌种,你愿佣工,便随我来罢。’俺听了,即便到刘家上工。一看那茄园,足有十来亩,大户人家佣伙多,都是成桶价盛饭,成盆价端菜,

    “当时同伴厮见了,俺暗想这等人家,料没有数碟打碗,掂斤拨两的,俺这大肚皮,想不至吓着人家。虽如此想,当时俺紧紧肚带,吃个半饱,同伴虽稍诧异,却还未形之词色。及至俺作起工来,大家都喜得没入脚处,因俺半日之功,便敌他们数日之力。”正说着,只听室外窸窣有声。张起恨道:“莫非那俩王八蛋又来寻晦气么?您看俺打这囚攮的。”说罢一捏拳,直撞出来。

    正是:微风顿起空林籁,逸事能传壮士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五回:死松桃忠魂入梦,战柳邓文吏鏖兵。
  
  且说逢春张起赶出一望,不由大笑。原来人影也无,却是两支鼬鼠儿驰逐。两人依旧入室,张起道:“也是俺合当倒运,同伴虽见俺食量大,还不怎样,因他们应作之工,大半推我代劳。不想那少尔奶奶却是精灵古怪。见近日来佣伙饭食只是不足用,往往烦他重作,他便向刘奶奶道:‘娘呵,咱家佣伙大半是近村人,近来饭食只管不足用,难保没偷漏等事,娘有空儿,须着个眼方好。’

    “刘奶奶道:‘是呀,我看近来这群把把蛋子凶捣搡,也觉诧异。便如前天吃伏热,(村佣三伏时,有所谓四大顿者,皆犒劳之名目。)往年只须一只猪,今年倒用了一只半。过两天便是开秋锄,等我留神便了。’他们娘儿计议已定,合该事有凑巧。及至开秋锄那天,真个肉山酒海,您想俺半个肚皮,如何能常常客气?不消说,放量一吃,将同伴都吓得放下箸儿。偏有俩促狭鬼要和我赌食量东道,将四五人的份儿,都推向我跟前。
  
  “顷刻间俺吃了个落花流水,大家欢笑之间,却听厅屏后,拐杖儿狠狠响了一下。原来刘奶奶早已张去咧,于是次日便将俺辞掉。俺愣怔怔还以为是工作不济事,后有同伴告诉俺这番情形,俺方恍然。因此俺拼着挨饿,守咱爹苦度光阴,直至而今,也不曾饿瘪了。您看俺生此赘腹,何事能作呢?”逢春道:“这正是你的异相处!你看古来大将大量,昔日赵国名将廉颇,日食斗米,名满天下。当今黔楚苗乱,你若投在军营,正好显名立功,还愁不饱肚皮么?”

    张起叹道:“从军一道,俺何赏没思量过?只是而今将帅武人,一肚皮自私自利,拿着百姓膏血养的兵,专以去苦害百姓,凡一用兵,必先提出利国福民,其实是争权势,保地位,民之一字,他眼犄角也瞅不着。你看军务一兴,出军费、供军需的也是民;遭焚劫、遭蹂躏的也是民。两雄互角,狗咬狗一嘴毛,无论胜败,归根儿一方面夹尾巴一跑,便没事一大堆。只苦了老百姓,痛定思痛,破巢未完,疮痍未复,那报复争战的消息又来咧。四民失业,天愁神怨,法治全无,国几不国,所以俺宁甘饿死,不愿与武人作牙爪,攫吸百姓。”(使人尽如张起,天下太平矣。作者秉笔至此,为之三叹。)

    逢春道:“唷,你这段议论发错咧!据你所论,正该按到唐末藩镇时代,内轻外重,中央守府,号令不出国门,藩镇拥兵,互相残杀。动不动丘八爷大家一挤眼,宰大帅,杀留守,只当杀鸡子。当时那些藩镇,非不吐气扬眉,你看后来杀夺相仍,那一个有好收场?他目无其上,自然他手下军士也瞧不着他,这就叫‘上无道揆,下无法守’,上下交争利的勾当。(映时局发论,沉痛之至。)当今国纲,如臂使指,虽有权相和珅稍窃威福,大纲自在,国本方坚。不论其他,单说这平苗额经略,何等的忠赤才略,武人如他,只怕你日日焚香顶礼也甘心哩。”张起道:“是呀!俺也闻得额经略是个大人物,但俺这一个草民,那里能到他跟前?”逢春笑道:“凡事儿都须慢慢浸去,你若先跟俺去,保管有近经略的机会。”张起诧异道:“这是怎么档子事呢?”

    逢春不由暗笑,因道:“张兄你自然是姓张名起了,至于我是张三李四,你怎的也不回问我一声?日后提起话来,你只好说俺是黑魆魃的傻小子了!”张起听了,不由大笑,顿时跳下榻,唱个无礼喏,这才愣呵呵听逢春一叙姓氏,并现在去投额经略之由。便喜跃道:“今且不用提经略咧!即如杨爷兄弟如此英雄,俺也愿执仆隶之役,没齿无二。”说罢扑翻身纳头便拜。逢春大悦。扶掖之间,张起又噪道:“这等大事,俺须先告诉咱爹去!”逢春至此,忍不得咧。便道:“这爹字,不是与人共称的。”(绝倒!)张起听了,不由也笑道:“主人说得是!今咱爹……”说着自己掌了一记嘴。
  
  逢春笑道:“你今且消停,明晨辞墓不迟。”张起听了,忽的扑簌簌流下泪来,撇着瓢儿似大嘴道:“俺不恋别的,只怙惙俺去后,没人给俺爹岁时荐酒。”逢春道:“你又憨咧,人之神气,无所不在,只要你心诚,不怕千万里外去荐酒,你爹神魂依然得享用的。”张起大悦道:“主人家说得是。”向屋内四顾,笑道:“如今俺没得恋恋了,待俺服事您睡罢,明早好赶路。”说着将逢春行囊扑刀一古脑儿堆向榻脚,请逢春和衣卧在榻头。他却猴在榻脚,非坐非卧,神情儿十分好笑。逢春道:“客中不拘礼,你也睡罢。”
  
  张起这才应声卧倒,鼻息数转,业已沉酣如雷。逢春一时间却睡不去,展转良久,忽见一人。全身甲青,满面浴血,突的向自己一扑,道:“逢春兄,你来得好晚!冷冷……”说着咬牙矬拳,张目大叫。逢春惊望,分明是武鸣凤,不由跃起把臂道:“武兄,这是怎样?”一声未尽,就见张起跄踉跃起,“砰”的声向门框便是一拳,大骂道:“好俩王八蛋,又来此胡瞅!”这一来,逢春也自醒转,方知是梦,不由惊得橛然坐起,根根毛戴。
  
  再看张起,竟倚了门框打晃儿,竟像自己那年在省考梦见武鸣风厮打,抱柱酣睡神气一般。逢春惊笑之间,反将方才梦境抛开,忙踅去拖醒张起。张起揉眼道:“原来没相干,俺只当他俩又寻俺挖地道哩。”于是两人重复卧倒。逢春定定神,回思梦境,好不诧异,一时间反来覆去,没作理会处。只嘟念道:“武老哥就和俺对劲儿,他为甚梦中那般光景?”唾一口方要合眼,却见张起一骨碌爬起,拍榻道:“明天走不成咧!俺只觉有件事似的,这当儿才想起来。人家苦哈哈挣的工钱,须还掉他。好在俺脚子快,主人先走一两日,都赶得上,待俺打野物儿赏债再去。”逢春问其所以,却是该邻村黄小乙四千钱。这小乙家去此三五里,素日佣工为业。逢春笑道:“这不打紧,俺与你还债就是。依我看将这草室并你父墓,都托给他照管,且是便当哩。”
  
  张起大悦道:“主人家心思,便这等周密。(不意逢春竟承人费周密两字。绝倒!)俺如今可一无牵挂咧!”说罢,又复困倒。逢春这时只怙惙着武鸣凤,也不去理他。刚一蒙胧,又仿佛见冷田禄得意扬扬的踅进,一夜价颠倒迷离,好容易沉沉睡去,方似醒非醒,又听得耳边呜呜咽咽,并禽鸟惊飞。便有人橛声概气的说道:“起哥,你这一去,怕不发达!他老人家,有我照管就是咧。”逢春一睁眼,业已天光大亮,一望榻脚,不见张起,踅出室外,却见他正撅着屁股扫除基草,还反手背抹泪不止。

    旁有一人灰朴扑的站定,便是黄小乙。原来张起睡到五更头,便爬起将小乙寻来,托付他一切后,便趁空儿扫除父墓,泣辞起来。于是逢春劝住张起,一看小乙,果然是张起之友,相貌诚朴,可托得很。当时三人入室,逢春把出数两银递给小乙,嘱咐一番。张起百忙中先将逢春行装背将起来,就屋内团团一望,拔脚便跑。途春等赶出,却见他向墓喊道:“爹呀!你自在住着罢,儿便去咧!”(着语不多,而至性宛然,作者劝忠教孝之旨,随处皆见,而书中人物,如雷扬、颜小二、张起,尤加意写来,以敦名教。词微旨远,如是如是。)逢春点头太息之间,张起已匆匆出林,便奔大道。
  
  于是逢春别过小乙,赶忙趁去。逢春脚步,也不算慢,不想眨眼当儿,张起已在四五里外驻足呆候。少时逢春赶到,他略一拔脚,又在三里外咧。逢春暗道:“如此厮趁,却不是法儿。”于是唤住张起,令他慢走。那知脚子快得慢不下来,张起脚下,似有风催云涌,如神行太保缚了甲马,顷刻间又将逢春抛下四五里。逢春吁喘喘赶上,道:“别这么走咧,咱须想个计较。”张起搔首,忽喜跳道:“有咧,待俺背着您走!”逢春笑道:“岂有此理,你如今已背着行装,若再加上我,好不有斤两。”

    张起道:“不打紧,主人你自负行装,俺再背起您来,便轻松许多咧!”逢春大笑道:“你这可成了负袋骑驴的痴汉咧,左右这斤两都在你身上哩。”(毕竟此公明白。绝倒!)张起焦躁道:“怎样好呢?”逢春沉吟一回,忽得计较,便道:“俺借你些脚势,倒还使得!咱们牵挽而行,俺展开飞行术,你将脚步放慢些,如此一调剂,便不致迟速太差咧。”张起大悦,于是依计行去,果然便利。道逢行人,望着两人双燕似的飞快,都觉诧异,两人都不管他。
  
  不消两日半,业已将近雷门崖。战地所在,十分荒凉,间有村落穷户开设小店,却一个个短衣带刀,大家自卫。原来这时节不无逃兵土匪。(引起下文。)两人问知情形,踅过两处村店,知距经略大营只有数十里了。却有一曲河湾,漫溢沮洳,将夹河田地,淹漫许多。两人盘旋良久,已闻得经略营中鼓角隐隐。恰好踅近一家村店,门首有两个少年叉手而立,一见逢春是军伍打扮,便笑道:“爷台向大营去么?敢好尖歇一响!”逢春点头,和张起踅进客室。

    小店遥窄,窗外便是街道。少年侍候汤水毕,逢春道:“你只给俺作斗把米饭,不拘什么肉来两大盘,便得咧。”少年笑道:“您二位用得了么?”张起喝道:“用不了干你鸟事!”一少年陪笑跑去。另一少年便帮张起安置行装。逢春漫问道:“你这一带曾有水灾么,如何道路上甚是泥泞?”少年吐舌道:“您老不晓得,说起来比水灾还凶哩。这河道名星湫河,靠近经略大营,前几日天杀的吴半生出一毒计,先壅住河源星湫潭的水,猛然一放,要使敌人尽成鱼鳖。那知经略料事如神,早就使人守测河道深浅,见忽然水势暴落,便料到半生毒计。于是移营高阜,反选派锐健,暗伏在敌人劫营要路,吴半生果然中计,不但大折苗卒,反弄得丢盔卸甲,几乎被德楞太擒获。所以此间道路,至今漫漶。”逢春大悦道:“妙妙!可是俺问你,近来吴半生还能支持么?”

    少年道:“吴半生而今被乌苏拉迷昏咧!又搭着屡屡战败,便如孙悟空到了观音菩萨掌心,再也翻不出经略的手。又探知大姚山并永绥、长水,被个杨遇春将军逼得紧紧的,石姑姑累次催他设计较,(补叙清晰。)他已弄得如掐头蝇一般,百中忙,龙母山石柳邓处败信频来,也催他去策应。原来长将军一班人甚是利害,半生没奈何,只胡乱出些计策,使人教给柳邓,那知通不中用,所以近来半生无聊,只没日没夜和乌苏拉淫乐取快。几次价要亲赴两山觇近来情形,无奈乌苏拉眼皮一搭撒,小嘴一撤,他那张屁股,便动不得咧。”

    逢春喜道:“俺再问你,长将军那里战情怎样呢?”少年道:“这个小人却说不清,只闻得正大、嗅脑两城早已解围,便是松桃厅,只怕这当儿也克复咧。前些日有经略营中人道经此间,说长将军麾下折损了一员勇将,又有位姓冷的,十分锐猛,立功也多,经略已派人调他来大营听用咧。”(清机徐引。)逢春听了,料是田禄,不觉又想起梦中武鸣风来。正在怙惙,只听街众喊道:“打打打!”逢春由窗一望,却是个破衣汉子,青布包头,赤着半段毛腿,足下却踹双破快靴,望而知为营兵改装,手中抓了半个蒸饼,一面跑,一面往口内填。

    须臾街众赶上,拳脚齐下,乱噪道:“逃兵溃勇,打死无论。这不是你成群价搅人的当儿咧。人家媳妇子避出去,你还致回人家给你们烙薄饼,缝破裤,还腆着狗脸道:‘俺们兵大爷是保护你们的,俺们一到,你可要过太平日月咧。’”说着便这等乱糟糟撞到店门。那汉子走头无路,一脚踹入,恰好少年赶去掩门,“啪”一声,将汉子那条腿夹个正着。汉子情急大喊道:“俺也是打前敌的人,早知如此受辱,还不如死在松桃厅城下哩。呵呀,俺的武爷爷,闪的俺们好苦哇!你糊涂涂死掉,难道就没灵应庇护俺们?”(笔势奇恣。)逢春猛闻一证,料他是那营中逃兵因踅去向街众道:“此人若没不法之事,可好饶过他么?”
  
  街众道:“都因他抓人蒸饼吃不给钱,您老如此说,便放掉:他。”说罢,一哄而散。这里少年拉起那汉子,自去忙碌饭食。张起不管好歹,端给那汉子一碗汤水。汉子饮罢,喘过气来,将两膊一勒,叹口气向逢春谢过。然后端相良久,道:“看你老光景,也是营伍人,如今这碗饭,吃不得咧!是天不佑好人的。”说罢泪如雨下。(奇极。)逢春道:“你莫愁苦,你端的是那营人,为甚这般光景?”汉子道:“小人叫邢胜,从军以来,蒙长将军拨在武把总队下。”逢春道:“那个武把总?”

    邢胜道:“便是讳鸣凤的了。”逢春猛闻一讳字,陡忆梦境,直惊得站起来,急问道:“这武爷可是赤脸膛,高个儿,性如烈火的么?”邢胜洒泪道:“正是!俺家武爷,数日前在松桃厅城南陨命,好不冤苦。”说着将拳捏得格崩崩的一片山响,恨道:“好姓冷的,我就看你旺生旺长一辈子!”逢春惊怔之余,又要闻长将军那里战事,便索性命邢胜安稳坐下,从头说来。
  
  原来(巢龙母山之节目,由邢胜述出,简妙之至。)石柳邓自结联大姚山众,起兵围困正大、嗅脑两城,甚是得手,又欲东围松桃厅,却被邻邑文山官儿史绍登,自率数百练勇,并当地民壮一千余人,埋伏要路,一阵飞镖,将苗卒打死无数。所以柳邓不无顾忌,欲得了正大、嗅脑,再围松桃。不想两处的官绅守御得法,急切间竟死守不下,一时相持杀戮之惨,不可尽述。柳邓气将起来,便由山选派骁目,兼围桃松。那知松桃厅官儿,业已与史绍登联合起来。

    当时绍登综合松桃、文山两处民壮,据厅城守御,甚是得法,更出奇计,出击苗众,那练勇飞镖,甚是了得。绍登马上步下,击刺如飞,有一日匹马赴敌,连斩苗目三人,一柄长刀,电光似疾,所以松桃虽围,也不得下。这当儿经略大兵堪堪要到,柳邓急起来,便一面飞遣乌苏拉去据赤霞,一面力攻三城,并亲率手下藤牌健卒,驰抵松桃,单搦绍登出战,连结苗寨十二座,将厅城围得铁桶一般。

    这日柳邓身披苗铠,头戴金冠,上插雪也似白鸽羽,用一幅红苗锦,十字披胸,胸前簇起朵斗大团花,提一把镔铁薄刃刀,长可四尺余,率了藤牌卒,就城下腾踏叫骂,真有喷火裂地之势。正这当儿,便闻鼓声起处,城门大开,倏有一队练勇燕翼似肃然趋出,压住阵角,一个个怀抱短刀,腰跨镖囊,只一步趋之间,很透着矫捷非常。

    中有一人软巾长袍,略为扎拽,提一杆烂银长枪,纵步而出,生得清皙皙甚是文雅,便是那文山县令史绍登。于是两阵对圆,齐齐一声喊。柳邓大喝道:“你文山官儿,俺不去犯你的界也就够了,如何还逞强干预闲事?”绍登喝道:“寸地尺天,皆属皇家,你这贼苗,早晚叫你不知死所!”柳邓大怒,一摆长刀,踊跃而上。绍登大笑,只略一移步,用一个白蟒翻身式,长枪一抖,早有一团白光,笼罩起来。两军大惊。

    正是:会看屠龙夸妙手,漫云文吏事毛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六回:蜗角岩冷武争功,车轮战杨芳困敌。
  
  且说绍登枪势一摆,顿时前后左右银花乱落,柳邓一见便是吃惊。原来枪法在武功中为十八般兵器之祖,在善用者,定能制胜,况绍登枪法不同寻常,是从钩镰枪法脱化而出,刺掠之间,另外是个路数,他平居在县教练勇飞镖之外,便注重枪法,四五丈的高楼,可以拄枪跳耸而过哩。当时柳邓不敢怠慢,也便抖擞精神,叱咤而进,刀锋一按,早已卷入枪光中。两人这一交手,直杀得翻翻滚滚,足有百余回合。绍登是从容不迫,柳邓是腾踔如雷。两阵助威,喊了个山摇地动。究竟城守人恐绍登有失,当即鸣金罢战。

    柳邓率卒抢至城下,却被强弩射回。回至苗寨,甚是得意,便令十二寨骁目轮流攻打。正在猖獗,不想正大、嗅脑两处探子接连报来,是长将军大兵业已杀到。麾下骁将冷田禄立解正大之围;嗅脑之围,却被骁将武鸣凤解掉。苗卒损折,不计其数。刻下长将军用松桃厅本籍人杨芳为先锋,提大兵长驱直突,火杂杂的杀向松桃来咧。柳邓大惊,直气得怪叫,忙询探子两处围解细情。探子道:“冷田禄剑术绝伦,善能高来高去。他领兵到正大,便夜入咱寨,飞剑取了咱骁目的首级,就寨中放起火来,他手下兵便一拥斫入。”

    嗅脑探子道:“咳,说也不信,那武鸣凤骑一匹劣马,手使门扇似大斫刀,杀起人如斩瓜切菜,便似天神一般,连踹咱大寨四座,无人敢当。嗅脑城守人鼓噪而出,顿时来了个里应外合,重围立解。”(虚写冷、武立功,稍加详述,可谓繁简得宜。)柳邓听了,不由急气交攻,又恐长将军先去捣其巢穴。思量一番,只得火速派人人山,分咐在山各峒主,小心守御,便命狗头峒主为护山首领:总制一切。一面将这里各寨,分为两区,一区困城,一区扎向要路,名蜗角岩。自领健锐,准备迎敌慢表。
  
  且说杨芳和冷、武提兵先行,既胜之后,好不气概,又探知遇春那里也甚得手,冷、武二人越发踊跃。途中二人谈起解正大、嗅脑之围,未免各矜其能,彼此不服气。鸣凤面红筋涨一阵,也就罢咧,田禄一张脸,却气得白渗渗,半晌间还两目作怒。杨芳笑道:“你两人莫孩气,总是自家兄弟,什么我的功,你的功?你看俺从军以来,竟当了好体面的饭桶!迟日到蜗角岩,没别的,该俺露一手儿咧。”说罢大笑。他这意思,原为解和两人盛气,当时说过,便抛在脑后。

    及至将到蜗角岩,杨芳方在帐料理军事,却见人影一晃,田禄笑吟吟踅入,先四外一望,道:“老武不曾来么?今日俺抓个上风儿,这攻取蜗角岩,杨兄便派俺罢!”杨芳笑着摇手道:“巧咧,不成功!你如何不早说?昨晚俺已许了武兄弟咧!那么,便屈尊你个接应罢。”田禄怔了一回,没奈何,快快点头退下。暗想道:“原来他俩是一把儿,怎的便这等巧,俺一请令,就被老武早占了去?打接应是不错,俺且看事作事罢。”鸣凤那里晓得,依然欢天喜地准备立功。
  
  田禄看了,越发不自在。这日杨芳离蜗角岩十余里扎下大营,便微服出览地势,只见苗寨六座,一字儿首昆相顾,甚是得法。北路寨却靠近木麓,草树丛杂。杨芳端相一回,暗暗得计。便唤进田禄附耳数语,先遣他埋伏去了。然后亲提大队,直压苗寨。三通鼓罢,武鸣凤率领健卒匹马飞出,不容分说,风也似便击首寨。柳邓大怒,铜鼓起处,夜叉似提刀纵步而出。这番结束,越发别致,通身红苗锦,一色鲜亮,便似段才出炉的赤炭。

    不想阵未及列,鸣凤一柄刀直起直落,业已从苗丛中直斫进来,于是两下里不暇答活,双刀并举,马上步下,杀得难解难分,一片纵铮,刀光乱闪。正这当儿,却听得中寨那里一声喊,纷纷嚣动。官兵大呼道:“俺家杨将军已杀进中寨,石柳邓还不纳命!”柳邓百忙中惊望,果见先锋大纛,游龙似卷赴中寨,隋后官军早潮水似由斜刺里滔滔而进。柳邓着忙,手中刀略一慢,鸣凤大呼道:“贼苗那里走!”大刀一旋,连肩带背劈去。柳邓喝声不好,忙一侧身,反手一刀,只听“呛啷”一声,刚刚闪开。

    这时官兵已乘势奋呼而进,刀剑起处,众苗卒血肉横飞。柳邓情知不敌,连连健跃,闯出重围。刚奔赴中寨,只见杀声如沸中,后寨内一派火光,早又冲天而起。顷刻间,草树都燃,风高火猛,黑焰迷空,苗卒哭号,声震数里。柳邓大惊,情知这里寨不能保,便领了一队残卒,从狭路欲奔松桃。正在拨草穿林,斗败的狗似的狼狈前进,只听一声喊,鼓声大震,旗帜飞处,早由深草中撞出一队步兵,一个个短刀阔斧,拦住去路。中有一少年壮士,英风凛凛,貌如美妇,手燃长剑大喝道:“石柳邓那里走?认得俺冷田禄么?”

    原来田禄遵杨芳之计,火烧后寨,趁闹里便伏在此间。原没想便见奇功,那知柳邓晦气,竟被他等个正着。当时柳邓暴跳如雷,便使出当年斗牛的神勇,长刀一摆,顿时和田禄杀在一处。田禄矫捷有余,未免气力稍弱,况柳邓情急,勇力越增。数十回合后,田禄一剑斫去,被柳邓尽力一磕,险些磕飞。田禄健跳,一怔之间,已被柳邓率残卒冲将过去。田禄大怒,刚要赶去,只听背后大叫道:“冷老弟,快快赶呐!”
  
  田禄忙回望,顷刻心下一百个不自在。原来却是武鸣凤不及候队,匹马赶到。好狠田禄,眉头一皱,恶念顿起。一面掏,镖,一面笑吟吟迎上道:“武兄来得正好!你马快,快些赶。”鸣凤不及答话,一磕马由田禄面前冲过。田禄大喜,觑准鸣凤背后,刚要发镖,可奈不作美,鸣凤队卒业已赶到。田凤没奈何,也只得提剑赶去,一路没好气,倒运的苗卒不消说多死几个。一望柳邓,早已钻入深菁中,影儿不见。武、冷不敢再追,便合兵一处,踅转蜗角岩。
  
  杨芳大营早移扎停当,便一面遣人向后路长将军处报捷,一面镐士叙功。不多时,武、冷进帐,各各缴令。杨芳笑道:“今日两弟之功,都是上选,但武老弟浴血苦战,几劈柳邓,还匹马穷追,应得首功。”田禄不悦道:“那么俺伏击柳邓呢?”杨芳笑道:“那是侥幸之举!老弟莫怪我说,你违令出奇,岂可为训?我命你烧起后寨,便赶赴中寨,接应我与武老弟,你却伏在狭路上,倘若前寨上柳邓不败,岂非自分军力么?”(正大之论,使见将材。)众将校听了,都各佩服。

    惟有田禄快快而退,暗恨道:“这真个费力不讨好!叵奈老武处处压着俺,便连杨芳也偏护他一把儿。”气愤之余,便索兴枯坐己帐,不去请令奋勇。有时逡巡营中,便听得众兵纷纷价快谈鸣凤之勇,田禄耳根心头,越发添了许多不自在。那知杨芳早看出田禄悻悻之意,为调和武、冷,便密唤鸣凤分咐道:“俺素知松桃城南有一地名枯橱坂,草树茂密,极便伏兵,(凤集枯桐,安能不死。)且为奔龙母山的捷径,你可就此邀击柳邓,断其归路。”鸣凤道:“明日破寨大战,须解重围,俺岂可偏对自逸?”

    杨芳道:“你不晓得,你不见冷老弟急于立功么?所以这次要他去破寨解围,也是俺调和你两人的意思。”鸣凤怔道:“俺两人好端端的,没意见呀!”(直性可爱。)杨芳笑道:“不须多问,你只准备作事便了。倘截擒得柳邓,不消说这场头功,还是你的。”鸣凤大悦,却未免怙惙杨芳的话。于是更不思忖,一迳的去寻田禄,将杨芳一席话和盘托出。又憨笑道:“怪得很,咱两人只差着没穿一条裤,如何须人调和起来?”

    田禄听了,骨碌碌眼睛一转,赶忙分辩。你想田禄伶牙俐齿,鸣凤那里解其中玄虚。次日平明,大兵启行,田禄既得前敌之令,好不踊跃。暗想道:“这次不愁姓武的争得功去!俺只遗人在枯桐坂左近多设疑帜,柳邓虽逃必不敢走那条路。且叫你等呆雁罢!”(那知下文偏出所料之外,笔情诡幻。)一路盘算,引大军趋松桃。
  
  且说史绍登探知杨芳兵到,并蜗角岩之捷,好不欢喜。方思量趁势斫寨,给他个内外夹攻,无奈柳邓业已连夜价跑回松桃寨内,不暇喘息,便命各寨骁目,分头备战,又就自己中寨,布置停当,以防敌人忽到。夤夜斫寨,绍登不敢卤莽,单等杨芳兵到,就柳邓困疲当儿,再出城夹击。这日过午后,绍登上城瞭望,只见正西上尘头大起,鼓角喧天。探子飞报道:“杨将军大兵到咧!”绍登大喜,便使人改装出城,先通款曲。

    杨芳距苗寨十来里,扎营毕,见了使人,询知绍登守城情形,甚是叹服。便嘱使人回报绍登道:“城众切勿先动,一俟俺战贼疲困,再出夹击,柳邓定可一鼓擒获。”发放毕,业已入夜,田禄急于见功,便见杨芳道:“今趁柳邓新败亡魂,俺想夜去斫寨,定然得手。”一言未尽,恰巧鸣凤踅入,不问就里,便噪道:“妙妙!待俺和你去。”田禄听了,不由冷笑。杨芳沉吟道:“夤夜斫寨,倒是一计,只恐柳邓或有防备,今你二人去,互相照应,倒也使得,只临时仔细就是。”

    鸣凤大悦,便兴匆匆先趋出准备一切,以为田禄准备毕,定然知会同行。那知候至二更天后,通没动静,鸣凤猢狲似的,时而绰刀,时而振甲,所带队卒,也都严装以待。正在焦躁,左右飞报道:“冷爷已开队好多会咧,命俺传语武爷道:‘小小阵仗,您不去也罢!’”鸣凤大怒道:“放你娘的屁,有此话怎不早报?倘冷爷先去有失,看我斫掉你头。”说罢霍的跳出帐,绰刀上马,引了手下队卒,飞也似赶来。这夜星月微皎,风露浩然。(缀景有致。)
  
  且说田禄一肚皮忌愤之念,抛掉鸣凤,跃马行去,累胜之后,未免轻敌,静悄悄引众由左寨取道。只见左寨杳无动静,于是放心袭至中寨,一声号,大呼斫入。却静宕宕不见一人,遥望中帐上灯烛辉煌,有一人伏案假寐,三四得卒,逼定鬼似的立着,见人斫入,通不挪移。田禄大疑,无奈马势走发,急呼道:“我兵且退!”一言未尽,那马咴一声,已抢到帐前。但听“扑通”一声,连人带马,凭空的跌落陷坑。
  
  帐左右伏苗,大呼而出,钩竿长矛一齐上。田禄虽勇,无奈坑内施展不得,饶是这样,他还一跃跳出,刚要拔腰剑奋斫,脚被钩枪钩倒,手下队卒,早被伏苗赶杀四散。于是一苗目当头踊跃缚了田禄,便赴后寨。原来柳邓已在后寨,他百忙中缚草为人,作此准备,不想竟用着咧。当时田禄夹在群苗中,愤呼如雷,大家也不理他。

    方至中寨后,只听左寨边忽又喊杀连天,当头苗目忽如飞跑回,刚道得一声:“又有劫寨的咧!”语音未绝,便见刀光一闪,一骑马闯进来,顺手挥刀,那苗目顿时了帐,趁势一旋刀,田禄身畔四五健苗,早又麻林似躺下。那人手下队卒也便大呼抢到,救放田禄。田禄定睛一看,却是鸣凤。于是愧愤交并中,顿时化成一股说不出的怒气,两膊一振,夺过苗卒一杆标枪,向群苗堆直杀进去。鸣凤一柄刀,也便风旋电掣,只杀得群苗叫苦连天。两人率队卒左冲右突。不多时,六座寨次第价铜鼓大震,鸣凤恐众寡不敌,便同田禄奋砍而出。这里柳邓闻田禄既获复失,好不恨恨,检点苗卒,又折损许多,只得准备明日鏖战不题。
  
  且说冷、武踅转营,杨芳询知情形,自然是申伤田禄,奖渝鸣凤。鸣凤决不理论,只乱噪道:“冷老弟开队,怎不知会俺?亏俺腔后赶去,不然还了得!”田禄没奈何,只得满脸生痛的连连称谢。事有凑巧,恰值鸣凤有别事要禀杨芳,不暇周旋田禄,一扬脸拔脚踅去。田禄已然十分不是意思,那知过节儿偏凑趣,不多时杨芳偏唤田禄,细问他失损多少队卒。又沉吟道;“柳邓累败之后,还能准备用计,看来也未可轻敌。你明日临敌破寨,俺令鸣凤助你何如?”

    田禄听了,又羞又气,便揣定是鸣凤给他说了坏话,那知鸣凤禀别事毕,早自去睡大觉咧,连影儿也不晓得,真称得起冤哉枉也。当时田禄只暗恨得咬牙,便道:“俺明日临敌,一来有杨兄助阵,二来还有史绍登开城夹击,柳邓虽凶,那怕他不寨破解?倒是枯桐坂须少武兄不得!万一柳邓从那里漏网,岂非纵虎归山么?”杨芳听他说得有道理,也便无话。

    田禄退回,那一股恶念只在心坎盘旋,几次抚剑要去刺杀鸣凤,究竟良心上有些不许他。良久,倒闹得心烦意躁,起坐不安,便索性寻鸣凤,战觇动静。恰好鸣凤一觉睡醒,一见田禄,便笑嘻嘻对烛顷谈起来。说回寨事,又商量明日擒贼事,不但向田禄甚是亲热,更慨然长叹道:“近两日来知怎的,只管梦着回家。更奇的是方才一觉,俺竟梦着杨逢春兄。淹两手抱住他粗胳膊,还像那年乍见厮打一般。”(笔致幽妙。)田禄听了,顿忆旧好,险些自供恶念,”谢罪起来。特是刹那间天良又隐,(人之为恶,亦须有许多层次,写来入理。笔致缜密,尤作者擅长处。)便淡淡别过鸣凤,暗分派手下一小队,明日就枯桐坂左右林木间,多设疑帜不题。
  
  且说石柳邓次日升帐,唤齐六寨骁目,便拨遗两寨之众去防备绍登夹击。自抽四寨健苗,两名骁目,复率了护卫藤牌卒。骨笛铜鼓,一片声喧,就寨前平阳,列成一片阵式,只那白鹄羽,便平铺多远。柳邓全身披挂,纵马驰骋。左右两骁目分两翼排开健苗,好不气概。斯须间大虫飞舞,官兵卷到,两下里射住阵脚。门旗开处,杨芳提刀纵辔而出,一望柳邓阵式,大笑道:“此双螯餐势之阵,后路力虚,在法宜取中权。”便传下令去,命各队都识此意。

    正这当儿,柳邓阵内一鬼怪似健苗,提一标枪,跳跃而出,单那枪锋,明晃晃足有尺半。原来苗人标枪,便如而今刺刀一般,一样价有刃口,便于刺斫,甚是霸道。这时官军中一小校喝一声飞步迎敌,不消十余合,被健苗一枪刺翻,就胸前顺势一画,直开到小腹。官军大怒,即有两裨将纵马闯上,双刃齐下。这里健苗奋呼当儿,柳邓刀势一摆飕飕飕,又窜出三五健苗,哈一声各挺镖抢;单取马腹。两裨将舞刀遮拦,未免吃力。
  
  贬眼之间,一骑倒地,那一骑方要驰救,又被丛枪刺中马腿,登时跌翻。于是官军各校,驰马都上。苗阵锐卒,也便炸蜢似纷纷跳出,两下混战,鼓声如雷。柳邓见苗卒步下得势,便索性跳下马,举长刀东西指挥。于是杨芳微微一笑,回顾田禄。田禄提剑,用一个苍鹰拏云式,剑光起处,又刷一声就地一旋,便似个极大月阑,凭空及地。柳邓一怔之间,健苗数十早已纷纷倒地,一个个截断脚子,鬼也似叫。于是两下里金声一起,暂收校卒。柳邓大骂道:“冷田禄,你是俺帐下囚,如何还敢猖狂?”

    田禄大怒,吼一声挺剑直上,这一路钩拦劈剁,施展出平生本领,真个轻妙绝伦,神出鬼入。若非柳邓勇力有余,也就难逃公道。将个杨芳,只看得喷喷点头。(田禄的是异才,又为本书中重要人物,处处加意写之,正为续编正写白教张本。)这里柳邓也便刀势如风,力敌田禄。两个滚来滚去,冷森森两团白光,纠作一处,自辰及午,不分胜败。杨芳暗忖道:“这等蠢苗,须用车轮战法智取。”于是鸣金少息,各用强弩射住阵。柳邓杀得鼻口生烟,跑回阵饮水少歇,一腔躁怒只是按捺不下。
  
  便有晓目进计道:“寨主须防敌人袭取后路,此间对敌,自有俺等承当。”柳邓正杀性发作,那里肯听?霍的站起,依然出阵。这次却不见冷田禄,杨芳一拨马,挺矛而出。两人这一交手,又是番光景,一个是跳耸如雷,一个是虚与委蛇。原来杨芳算定,欲懈柳邓之力,却一面遣田禄袭他后路,并接应绍登去咧。这里柳邓却呆鸟似蛮战,但是他这副勇力,也就可惊,连敌两将,并没破绽。

    这时杨芳便处处留神,不多时柳邓暂懈,但那刀势,越发价凶。杨芳是何等人,早知他是强弩之势,于是一声长啸,泼刺刺纵马拧矛,直卷入柳邓刀光中。只往来十余合,柳邓已暗惊杨芳真本领,正在拚命强持,只听自己后路上一声号炮,飞上半天。众苗卒顿时乱窜,势如墙倒。这里官军趁势大呼道:“杀杀杀!史家练勇已和冷总爷合兵一处,后路得手,快杀贼苗,取头功呐!”这一声不打紧,柳邓真魂都冒。正这当儿,杨芳神矛起处,喝声着,柳邓往后便倒。

    正是:因宜制胜夸良将,立解城围指顾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七回:杨遇春挥泪斩凌鲤,叶倩霞飞剑刺洛端。
  
  且说杨芳怒马敌,矛到处,柳邓大呼,一跃闪开,恰好身后一骁目挺枪赶到,杨芳矛锋一按,直将骁目钉在地下,及至拔出矛,柳邓业已如弩箭离弦,直奔后路。于是杨芳举矛一招,官军大呼齐进,漫山遍野价直踅过来。这当儿群苗乱窜,自相排踏,四寨骁目,都各逃命不暇。百忙中要觅柳邓,早已不知所在。于是未死的齐声呼降,纷纷跪倒。
  
  杨芳意在柳邓,便命手下偏校,暂俘苗众,勿得滥杀。却急领一队,追赴后路苗寨,走未及到,已见冷田禄飞步迎来,后面绍登旗帜,也飞舞而来。田禄迎叫道:“如今后两寨都破,方才在乱军中,曾膘见柳邓只领数十护卒,狼狈而逃。俺奔赶之间,却又不见。”一言未尽,背后有两卒没命的追来,急报道:“冷总爷快向城南赶去,有人见柳邓奔向枯桐坂咧!”

    田禄听了,不由大怒,原来他暗设疑帜,本忌的是鸣凤得功。不想柳邓奔山心急,偏不管好歹,奔向那里,虽见左近林木间旗帜隐约,他偏心眼儿活变起来。暗想道:“这定是敌人诡计,虚实相反之法哩。”当时田禄急不暇语,挺剑旋步。杨芳料武、冷两人料理得来,便挥大军,直迎绍登。两人马上见了,不暇全礼,便合兵一处,直入松桃。将近城外,松桃厅官儿业已率众出来,于是忙碌碌大家入城,且料理一切,单候鸣凤等捷音。这且慢表。
  
  且说田禄争功心切,一路上率队卒火速奔去,不消顷刻,已到枯桐坂,便闻得喊杀连天。纵目一望,只见柳邓业已剩了单身,虽竭立挣命,怎当得武鸣凤久蓄的生力?但见他跃马挥刀,将柳邓杀得披发大叫,跌跌滚滚。少时柳邓足稍慢,跄踉踉向前一撞,鸣凤趁势纵马一冲,柳邓扑地便倒,撤手扔刀,刚要挣扎跃起,急拔短刺。早有鸣凤队卒,蜂涌而上,眼睁睁将柳邓围裹住就拿人。田禄猛见,那一股酸愤之气,直彻脑门,顷刻间杀机满腹,便回手掏镖,猛顿喉咙,高叫道:“武兄,小心敌人暗器呀!”

    鸣凤马上一回头,田禄一个箭步,已到跟前,手起一镖,鸣凤应声落马。于是田禄大呼道:“好贼苗,怎便暗器伤人?”众队卒大惊之间,围势一松,柳邓已兔脱而去。这当儿,鸣凤队卒邢胜,恰冷眼看得分明,当时气恨交攻,一头昏倒,及至醒来,业已剩了一个人儿,卧在草地上。原来田禄已声言鸣凤被柳邓镖杀,竟督队抬尸,向松桃去咧。邢胜大怒,便拼命赶向松桃,想要声证田禄之罪。无奈同队的,一大半没眼见此事,虽有两人稍为瞬着些,又都畏事,不敢出头。

    百忙中,长将军大军继到,一面价驻营松桃,一面价分布进攻剿山,正忙得没入脚处。田禄不消说,正在长将军手下大红大紫。邢胜料声证无望,便买了一陌纸钱,就鸣凤柩前大哭一场,一气儿逃跑出,想回家去。经此肚饥抓食,所以被街众赶打起来。当时邢胜述罢,泪下不止,一望逢春业已脸色渗白,猛的跳起大叫。恰好店少年端了一盘馒头送进,冷不妨一哆索,盘儿倾落。张起不管他事,一面去拾,一面两个馒头落肚。逢春喊道:“有这等事?这武冷两人,都是俺朋友,俺也是投经略大营,名杨逢春的便是。”

    邢胜惊道:“那么您是俺家武爷常念说的杨爷咧?”逢春听了,顿时虎目泪落,顿足道:“邢胜,你跟俺去,甚鸟军务,俺也不费他娘的气力。俺算和冷田禄干上咧!你敢去经略面前,告证此事么?”(虽不必有此举,然语自痛快,友谊可感。)邢胜沉吟道:“小人却非怕死,可是俺同队人说得好来,只据你一人一面之辞,如何能证冷姓之罪?没的闹成诬蔑,倒搭上自己脑袋。俺看杨爷,只好谨防你这位好友,还是去巴结功名要紧。”

    逢春听了,只好连连叹气。一看张起,却像拿馒头煞气一般,一壁狠嚼,忽张目道:“主人竟有此格吧吧的好朋友,倒也奇怪。端的这冷总爷,怎生模样呢?”逢春没好气,唾道:“你看见媳妇子样儿的,便是他咧!”因将田禄容貌一说。张起听了,憨笑道:“得咧,俺算牢记上咧!”(为下文奇笔伏线。)逢春也没在意。不多时饮膳都到,热腾腾摆满桌上,便索性命邢胜同用。逢春、邢胜一肚皮不舒齐,少用便罢,惟有张起,只吃得店少年暗暗吐舌。

    这时逢春深怜邢胜,便取些散碎银两,打发去了,一屁股坐下来,只管发怔,暗道:“不想冷田禄这般狠毒,偏又凑巧,俺到这里,经略恰调将他来。这种人俺老逢眼中,如何着得下?还不如踅回,和阿哥破大姚山去哩。”气怔之余,便要真个转去。仔细一想,又恐违了遇春之意,二来也终想瞻谒经略,于是长叹一声,只得起行。百忙中一望张起,却又不见。

    但听得隔壁屋内店少年哈哈笑道:“算了罢,你别呕我咧!便是媳妇子样儿,也有个面面不同,难道一定是柳眉杏眼,一笑俩酒窝么?你说的什么冷总爷,不过长的白嫩漂亮罢了。你但记清杨爷所说的容貌就是,要一定叫俺比个媳妇子样儿你看,俺可没那副老脸子。”逢春踅去一望,只见张起正扭头折项作鬼脸。少年大笑道:“妙妙!你活脱便是媳妇子样儿,如何还只管缠俺?”(科诨中都映下文筋节,)逢春倒为一笑,于是唤出张起,即便起行。
  
  日色稍西,业已行抵大营。但见军幕云连,好一片严肃气象,长垒连延,营门大启,正中央飘起经略大纛,长风一吹,猎猎作响,遥望营门前,护队森列。于是逢春驻足,将朴刀也付与张起,略整结束,分咐道:“你只暂在营外稍候,俟俺进见下来,再安置你。”张起冒然道:“就是罢,俺一概都懂。”于是两人厮趁前进,方近营门,只见从西道泼刺刺一骑跑来,上面那人行装大帽,顾盼飞扬,一望逢春,顿时抛镫下马,满脸诧异之色。大叫道:“噫噫!逢春兄,你如何来在这里?端的盼煞小弟咧!”

    逢春一望是田禄,顿时气冲两胁,心头乱跳,刚叫出一声冷字,只听张起大喝道:“媳妇子样儿的来咧!”语声方绝,从逢春背后一个虎势扑去,田禄冷不妨,竟被他劈胸抱紧,恶狠狠往下一压,势如山倒,但听“噗通”一声,两人对厮面滚倒在地。张起手脱不出,向田禄嫩腮便咬。田禄大怒,竭力的想翻上来,无奈张起笨力大,将田禄两臂束得紧紧的,再也抽展不得,没奈何顺着手势,只管狠拎他腿里子。(绝倒。不想此书宁还有泼老婆厮打,奇绝!)

    两人这一厮挣,本已有声有色,再加着逢春嗔喝张起,拉扶田禄,三个人在营前,竟闹得一团糟。少时田禄一运气,摔开张起,跳起来大喝道:“你这厮敢是疯颠?”刚要去抓,众护队业已踅过几人,田禄人都认得,便向逢春喝问道:“这疯汉是那个?你是何脚色?怎便到此胡闹?倘经略闻得,还了得么?”迷春自报姓名,一说来意,众人顿时都笑道:“原来通是自己人。”

    于是一望田禄、张起,一个个尘头土脸,委实不像模样,便向杨、冷道:“今日也巧,你两个都是才到。上谒经略,冷爷不消说,是经略指名调来,便是杨爷,系遇春将军荐来,也定是经略契重的人,今就这等邋退媳妇似的进见,未免透着不雅相。”张起插嘴道:“俺就见不得媳妇子样的人,谁见了谁晦气!可知武……”逢春听了,忙使眼色。众人接说道:“你两人且先到敞幕定定神儿,再进见罢。”杨、武听了,各各称谢。张起要跟去,却被逢春止在营外。当时护队引入杨、冷,自去上班。

    这里杨、冷互相白瞪一回,各怀鬼胎,只得互诉些别后情形,并两方战事。田禄说到遇春托寄家书,便极力掩饰,只痛骂那重庆客人,办事不当。逢春冷然道:“还亏得从鸣凤家书中得消息。”田禄猛闻鸣凤两字,那神情儿就不用题咧。便说他贪功阵亡,赞叹一番。正说着,典谒吏来传田禄,两人散后,也便无话。少时逢春进谒经略,并呈上遇春禀札。经略喜道:“遇春当一面,正自有余,那里军事,越发得手,你在此且和冷田禄听候遣用罢。”

    逢春退下,只得和张起且候消息不题。呵呀!一张口,说不得两家话。今且说滕芳兄弟并倩霞驰赴永绥,到得那里,遇春已一面煎制吉祥草,一面大败霍洛端两阵,洛端虽连失小寨,却仍然恃勇恣肆,但是已同鲤共守大寨,变攻为守,成了强撑之势。况且长水·被官军克复,石三保叔侄不能不顾及老巢,布置山中,所以永绥,只仗凌鲤等相持。雷扬见苗氛渐挫,城池无虞,便要辞去面母,却被孔铨、遇春等拦住。

    这日滕、叶到来,大家厮见,自然意气相投。倩霞见了遇春,只红着小脸,叫声杨叔赦,便跑开,这夜晚,大家置酒快谈,甚是畅快,不觉提起霍洛端怎的凶猛。滕荟冒然道:“这厮脑袋早就寄在项上,等低明日先取将来。”膝芳忙蹶其足,遇春会意;一瞟倩霞道:“这颗头自有人来取,俺明日自有道理。”倩霞听了,只淡淡一笑,及至歇息下,却暗叹道:“好没意思!人家诚心让的功,便得了,也没味儿。俺看杨叔叔似乎是戏报俺。都因俺曾被人困,才让人看低咧!”芳心展转,竟自掉下泪来,呆坐一回,忽得一计。

    次日遇春集众,议战洛端。大家会意,都推倩霞。倩霞假意攮着鼻儿道:“俺昨夜感了风寒,浑身酸楚,一些儿气力没得哩,还是别位去罢!”大家一望倩霞,依然红红白白脸蛋儿,更无病容。遇春方在迟疑,倩霞已翩然而退。其中滕荟好不灵透,便一挤眼,向大家草草数语。大家失笑道:“女孩儿性儿,或者也许有之。”便是遇春,不由也微微含笑道:“既如此,俺且唤他来都去临阵。”

    于是唤回倩霞,大家各自结束。因霍洛端长于步战,大家除遇春骑马外,一色的短衣劲装,你看雷扬的气象沉雄,二藤的精神骏迈,再加着倩霞的刚健婀娜,那一段琼璧风姿。真也是一时盛集。将个孔铨喜望得只是跌脚,不由大笑道:“俺没得干,且给众位准备庆功酒罢。那位斩得霍洛端,俺须亲敬他一大杯。”说罢,一迭声唤端正酒筵伺候。
  
  按下孔铨喜极欲狂,且说霍洛端这日正在大寨和凌鲤商量再去搦战。凌鲤不耐烦道:“你且安静罢,近来咱寨只宜取守势,以待石寨主山中布置好,派生力来援才是。”洛端碰了个软钉子,回到己帐,正没好气,恰好侍卒进饭来迟。洛端大怒,跳起就项一抓,顷刻将侍卒脖儿拗折。洛端吼一声,兽性发作,捏着断项,便吮鲜血。帐下群苗正在张皇失措,便听寨外喊杀连天。一卒飞报道:“众敌人前来搦战!”
  
  洛端大怒,倒提金环烈焰刀,即便出战。及至凌鲤得报,忙去压阵,他已火杂杂奔去咧。且说倩霞随众赴阵,虽不高兴显本领,究竟芳心上有些技痒,况闻洛端凶猛异常,也要看个分晓。当时闪在遇春马后,伶俐俐抱剑留神,不多时阵式排开,直压苗寨。雷扬当头,提刀叫阵。苗阵上一声喊,洛端舞刀飞出。倩霞虽曾陷苗窟,却不曾见这般凶物,当时水灵灵两眼不由一怔,滕荟大呼道:“雷兄仔细!”一言未尽,雷、霍已杀在一处。滕荟这里,提刀作势,看光景对洛端十分加意。

    倩霞百忙中一望雷扬忽然刀法散乱,只辨得招架,不由怙惙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怎的声闻赫赫的雷扬,竟如此不济事?”沉吟之间,洛端刀势一紧,雷扬回头便败。遇春失声道:“这凶苗真是大患!”举刀一摆,膝芳早飞步抢出,接住便杀。这一路腾挪闪占,端的可惊。无奈洛端腾踔生风,越杀越勇,并且腿臂上偶中刀锋,全不理会,不消数十合,滕芳虚晃一刀,也便败下。

    逢春惊顾倩霞,方要抖辔出马,只听滕荟大呼道:“时斋尊重,难道俺们都是饭桶么?”说罢,缩身舞刀,一路风滚,顷刻间兜入洛端臂股之间,不容分说,从他衩裆仰手一刀,削个正着。但听“铿”一声,洛端趁势跃起。倩霞眼光一瞥当儿,早望见他臂腕以下都是逆鳞。方一吃惊,膝荟剑光又起,眼睁睁削在洛端右髁。洛端腾掷如风,反身形一转,恶狠狠向滕荟杀来。

    于是两人颉颃半晌,滕荟也且战且却。雷扬大呼,燃朴刀复出助战。滕芳看出便宜,剑花一撒,从斜刺里也攻上来。那洛端力敌三将,全无畏怯,四个人风团似滚作一处。(极力写来,都为倩霞出场作势。)这时两军大呼,战鼓如雷。凌鲤提剑睐阵,十分得意。惟有倩霞,虽好端端站定,那暗中替三人使力气,也就不在小处,(何事干帅?一笑。)秋波溶溶,只随人家转来转去,暗急道:“这三位真是也,笨到家咧,那厮浑身刀剑不人,如何不思量取他咽喉?”正在沉吟,便见雷、滕等又复败下。

    洛端大喝,挺金环刀直抢到官军门旗边。于是遇春大怒,刚要抖辔,倩霞这当儿,再也耐不得咧。(已入玄中。)忙娇唤道:“杨叔叔,慢劳动,待俺取他!”说罢轻躯一耸,彩云似翻落当场,不容分说,便是一路玄女剑。白光闪处,人影不分,并且专从上路取势,便似条条闪电,穿云下击,只管向洛端当头夹项,风雨般裹来。这一来,洛端大惊。原来他喉间皮肤,也如常人怕人取的。

    当时洛端不由手忙脚乱。倩霞撒开剑,那肯放松?一个如闹昆阳的巨无霸,一个如入魏博的红线女,这场大战,端的热闹非常。这其间凌鲤大惊,赶忙鸣金。洛端怪发飞立,气偾心忙,业已杀怔。但见倩霞平势一耸,蹿出三丈外。洛端大吼道:“那里走?”飞步一追。说时迟,倩霞用一个彩凤回头式,娇身一拧,明晃晃剑尖一闪。那时快,恰好洛端昂头赶到,急难回避,但听“扑”一声,正中咽喉。顷刻间血雨四飞,洛端大吼,还跃起丈把高,方才死掉。于是雷、膝等大呼冲击,苗阵大乱,正想乘势去战凌鲤,却听本阵鸣金。于是两军罢战,各自踅回。
  
  遇春等方到镇署,孔铨已秃着头儿,笑迎出来,乱噪道:“俺早已闻报咧,叶姑娘端的好本领呐!”于是大家进厅落坐。孔铨便兴匆匆端杯酒,递给倩霞。倩霞如何肯受?只是谦逊,究竟他慧心玲珑,一望众人相视而笑的神气,不由瞧科,顿时腮儿一晕,牵住遇春不依道:“他们装模作样去败阵激戏俺还可说,怎么杨叔叔也不提醒俺?”退春大笑,大家一阵欢呼。这一来,倩霞嫩脸儿白来红去,越发不得劲儿。还是遇春正色道:“儿戏揭过,且饮过酒,商量破寨要紧。”

    于是倩霞饮罢,遇春道:“方才俺非不想趁势逼敌,但凌鲤而今势同困兽,不虞难敌,但恐其逸。俺知其寨后有一奔山狭路,名木门渡,此间正可截擒于他。明日破寨,那位去当此任?”滕芳应声道:“待俺去,俺就爱他那把南精剑。”倩霞也跃然道:“俺也去!俺至今还恨他那猴相哩。”(芦花港之役,卿犹未忘耶?)众人听了,不由都笑。
  
  次日平明,遇春大整队卒,都饮过吉祥草水,便和雷扬鸣鼓而进,直逼苗寨。凌鲤大怒,嘱手下苗目等严备毒弩,护住大寨,自己便提剑跃出。一见雷扬,大喝道:“惫懒猎夫,今日须见个死活!”雷扬大怒,即便接战。遇春留神,见凌鲤南精剑翻飞上下,精光闪闪。忽想起玄一先生,甚是动念。又见凌鲤剑法委实高强,不由骤马高叫止战。两人跳出圈子,遇春和颜道:“凌鲤,你陷身逆乱,还不早思拔脚,端的负了大好男子。及今投诚,还未为晚!”

    凌鲤怒道:不须多话,丈夫急难借友,惟有一死。”说罢挺剑直抢过来。好遇春端的爱才,只将长刀一摆,闲闲的兜住凌鲤。凌鲤奋勇力战之间,雷扬已率队大呼,直突苗寨,一色的长矛马刀,好不凶勇,虽有苗目抵拒,济得甚事?顷刻斫倒鹿角。但听寨内一声鼓,那燋铜毒弩,便似飞蝗。可奈官军饮过草水,都不理会,顷刻间,雷扬跃入寨门,官军趁势潮水似涌人。这当儿,苗众大溃,满寨乱窜。凌鲤情知事坏,便死命冲突,脱过遇春刀锋,一连几跃,直撞入乱军中。

    这里遇春挥兵大进,更张两翼,兜杀起来。众苗卒哭号震天,弃械大半。一晌间,一座铜墙铁壁似的大苗寨,竟被官军搅了个稀糊脑儿乱。于是遇春下令止杀,急遣雷扬、傅长兴分两队搜捕凌鲤,一面起苗中的辎重器械,并粮食之类,一看被掳的汉人子女,好不可怜,便一总儿暂带进城,听候遣放。其余俘获苗众,都交孔铨,听候处置。更一面飞骑,赴经略大营告捷。不必细叙。

    当时遇春忙碌毕,业已夜分,不多时,雷、傅都回,并不见凌鲤下落。遇春笑道:“这光景他定逃向木门渡咧。”一言未尽,左右飞报滕、叶擒得凌鲤转来。遇春大悦,便合孔铨就署厅,明烛而坐,左有傅长兴、右有雷扬按刀而立。正这当儿,忽的剑光一闪,烛影为摇,即有一人飞鸟般瞥然而入。众人大惊。

    正是:名剑终当有所托,勇士行见丧其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八回:访高士捣穴擒渠,为美人割袍断义。
  
  且说众人望去,却是倩霞笑吟吟捧定南精剑,呈上遇春,道:“凌鲤这厮好不倔强,亏得滕叔踢飞他此剑,方才就擒哩。”遇春接剑一看,果然精光腾灼,再一看玄一铭辞,不由慨然有感,(多情者必重义,真好遇春。)因向孔铨道:“可惜凌鲤有负此剑!但其人血性可取,倘知悔悟,便收服他如何?”孔铨道:“好好!但凭处置。”于是遇春置剑于几。不多时,滕芳踅进,略说擒凌鲤情形,便命左右带将进来。须臾凌鲤反剪两臂,大叉步踅入,气昂昂挺然而立。左右喝跪,凌鲤嗔目大叱。

    遇春道:“凌鲤你血气用事,析义未精,一朝失足,急宜觉悟。今圣朝宽大,不戮降俘,你能输心赎罪么?”凌鲤朗然道:“丈夫然诺为重,俺既许友以死,何须多说?”滕芳道:“凌朋友,俺且问你,丈夫大节,无过忠孝,你甘心助乱,忠是不用说咧。便是你家老太太,那等的拦你助乱,你都不听,这孝字又没得咧。忠孝两亏,还讲什么丈夫?今俺主将不过因你一身武功,又偶得玄一先生遗剑,推屋乌之爱,想谕你归正。这等的仁至义尽,你如何还自糊涂?”说罢,就要趋解其缚。那知凌鲤一跺脚,破口大骂。

    你想雷扬是纯孝的人,听凌鲤背母助逆,早已气如山涌,当时掣刀抢进,就要斫下。遇春摇手道:“且将他带下去,俟他仔细思想,明日再议。”倩霞气得小脸儿渗白,却不敢说什么,一壁价又怙惙那把南精剑,本是滕芳所得,他若见让,自己还有些指望,若凌鲤投诚,不消说物归原主咧。思忖之间,恰好遇春又拂拭那剑,微微太息。倩霞见了,累得这一夜通没好生睡,(女儿心性,写来绝倒。)

    次晨爬起,便见滕芳道:“俺猜凌鲤今日便该死咧!”滕芳便随口道:“夜长梦多,这也难说。别的不打紧,俺只爱他那把剑哩!”(妙妙!)倩霞听了,只好干咕眼,心头有事,便就押凌鲤处,一探情形。方知夜来凌鲤,酣醉如雷,似没事人一般。倩霞猜测不出,只得且觇究竟。须臾遇春命大陈兵仗,带进凌鲤。问道:“你这一夜想已思量过来。究竟怎样呢?”

    凌鲤慨然道:“将军推爱如此,俺岂不知感?但恨今世无以报爱。俺生平立节行,实愧夫怀二心事人者,(古今反覆者谛听。)但愿将军推爱,抚视老母弱妹,俺虽死,更无遗憾。”说罢意气慷慨,哈哈大笑。遇春听了,不由一望几上南精剑,挥泪道:“可惜你空遇此剑,却不遇葛先生一番教育。(乌知退葛先生教育者,断义即在眼前乎f)今你既坚志如此,不必再讲。”说罢一挥手,左右将凌鲤拥出,须臾献首厅前。遇春见了,兀自连连太息。

    这时倩簸便如小手儿搔心一般,目注南精剑,十分垂涎,却又笑道:“俺想此剑,端合杨叔叔佩用。”滕芳暗笑道:“这妮子好不捣鬼,俺不如送个整分人情是正经!”因笑道:“俺不亏霞姑力战,还擒不得凌鲤,此剑便归霞姑如何?”倩霞听了,这才心头一块石落地,佩起剑来,只管憨笑。于是雷扬趋进道:“今城围既解,小人报恩已毕,(语不离宗。)急须归去见母。”遇春道:“雷兄高志,固不可强,但一向军事匆匆,没得和雷兄痛饮快叙,今且消停三两日,看俺布置剿山如何?”孔铨噪道:“正是!俺一向也喉渴的很咧。”
  
  于是这日大犒士卒,置酒高会。酒至半酣,遇春沉吟道:“今此间剿山人已足用,吾欲分霞姑并芳弟到经略处听用,一来防吴半生或逸,二来如长将军处需人,也可就近去助。”大家听了,都各称善。这一场淋漓痛饮,好不畅快。少时遇春又指划些剿山大概,忽踌躇道:“大姚山径,却有些费手。便是内中葵花、石姑两寨左近险扼,端须有明晓地势之人才好。”因顾滕荟道:“你遇的柳运壮士,能深明地势么?”(闲闲引出甄正叔。)腾荟道:“他不过略晓道路大概,至于苗中卡守之要,恐不了然。”

    雷扬听了,不由引杯笑道:“俺倒有一好友,深晓山中险扼,并绘成大姚山图,甚是详细。”遇春惊喜道:“今此人现在那里?可好造人相邀?”雷扬道:“此人因避乱,现居罗秀山中,但是他雅有高致,恐还须将军屈驾。”因将雷母本欲投奔正叔,并正叔为人,说了一遍。遇春叹道:“观人者必于其友,足下风度如此,那正叔何须再说?曼陀谷不在天上,咱明日便去何如?”大家听了,都各称叹。这时李一鹤却挺起腰儿道:“甄正叔是永绥部民,只消俺去张名刺,加一请字,也就体面不过咧。”(绝倒。)众人也没理他。这夜遇春和雷扬,深谈至夜分,方才安歇。

    次日滕芳倩霞自赴雷门崖。少时雷扬去见遇春,业已换了来时衣装,猎人打扮。遇春惊道:“难道雷兄此去,便不返么?”雷扬谢道:“小人去志已定,今归去见母,恐老人大不喜见武装,所以换了。”(细密处都见情致。)孔铨听了,顿时大跳道:“雷壮士快别胡闹,你守城之功,皇家自有擢赏,如何便白跑掉?倘你家老太太拗性发作,不打“紧,都有我哩。”雷扬听了,惟有笑谢。遇春称叹一番,索性也换了便衣,只佩短剑防身,更不用坐骑,便与雷扬飘然出城。军中人见了,无不称赞。
  
  且说两人出得城,取道行去,只见郊野荒凉,十分可叹,但是那有情的山色,依然青葱。遇春久困军事,不由心旷神怡。路经雷泽镇,那雷扬敝庐还反锁在那里。于是雷扬启门,草草肃客,当晚宿过一宵。次日平明,取道赴山。两人无暇玩景,及至到洄溪常善家,日未及午。雷扬见母亲无恙,不由大喜。遇春恭敬敬见过雷母。雷扬一问常善,知正叔果在曼陀谷。便向雷母述知遇春来意,道:“娘呵,快给俺们备饭吃,吃罢便去。”雷母听了,却一声不响,便踅向屋后灶炊饭。

    雷扬便幼儿般蹦跳跳跟去,又说又笑,直将个贵客遇春,丢在屋内。遇春触景,不由顿想起李氏娘子,正在惘怅,只听雷母道:“这位将军,端的骨相非常,福泽无量,像他方是功名中人,我儿不须羡慕。”雷扬笑道:“娘放一百个心。”因将自己坚辞擢赏之事一说。雷母喜道:“这般才是!但你为甚又拉出正叔来,使他猿猜鹤呀。”(俊语可思。大杀大斫后须有此清凉文字。)母子这番闲话,听得遇春爽然自失,便觉白露苍葭,近在咫尺。
  
  须臾杨、雷饭罢,匆匆起行,不多时峰回路转,便近曼陀谷。但见旷朗幽静,别有境界。人谷里余,却有清溪一道,夹岸长林中,山花扑簌,时禽乱鸣,一阵阵溪风送响,或夹叱犊、浣衣并村童读书之声。(武陵耶?辋川耶?其地如此,其人可知矣。)遇春见此光景,心神大畅。一会雷扬却搴裳沿溪奔向一个牧童。于是跟将去,便听雷扬道:“小哥,从村里来么?你可知甄先生在家不曾?”牧童道:“在:在!前半响他老人家还教给俺个字儿,说大字裆里添个点,便是太哩。”

    旁有一儿正蹲在溪边捞水草,便笑道:“你偏没说对,那会子他家小童来寻俺玩,说他先生又拎了药锄,踅向深山咧,不定几日才回哩。”遇春方在一怔,那牧童笑骂道:“小杭杭子,都是你知道!”那小儿不服气,便奔他一阵撕扭。于是雷扬道:“还是到他家便见分晓。”说着引遇春拔步入村。到得正叔山庐一望,不由怔了一对儿,只见门儿静悄悄反锁着。这时村中男妇业已围了一大堆,见遇春气概像个军官,都吓的遮遮掩掩。其中便有人道:“方才甄家小童又玩去咧,待俺去寻来。”

    须臾那小童如飞跑来,怔怔的一望遇春,却向雷扬道:“雷大叔,少见呐!偏巧俺主人采药去咧。”说着启门让入。遇春等步入草堂,只见几净窗明,琴书潇洒,古剑在壁,案有道书几卷,却是室迩人远。遇春不由怅然。这时天色已暮,小童殷殷款客,鸡黍之供,别有风味。须臾入夜,村墟静悄。杨、雷这夜高眠,真赛如作片刻神仙。次日平明,雷扬写一短简,述遇春相访之意,请正叔在家相候,订于四、五日后再来,便交给小童,一径的和遇春踅回己家。
  
  遇春军务倥偬,便自回永绥,恰好接到经略之谕,是长龄解围三城后,便提兵进剿龙母,柳邓统三十九峒之众,方在抗拒。狗头峒主与柳邓意见不合,吴半生曾百忙里单骑赴龙母搬兵助守赤霞,都被狗头峒主拒绝。现柳邓在山呼招不灵,大有穷蹙之势。并言冷田禄屡败半生,及武鸣凤在松桃阵亡。谕后更有一行字道:“杨逢春过于赣直,每与田禄龃龉。一日田禄战败乌苏拉,逢春便诮其贪色,不忍擒获。以此口角,竟至挥拳。吾故遣逢春仍回助君,以平两人之气。刻已奉命就道矣。”

    遇春得谕,惊喜之中,又悲痛武鸣凤。方摸头不着,接连着于益书来,请示进剿大姚机宜。并言四、五日前,石三保一面布置山险,一面加派骁目去授赤霞。石姑姑曾夜入长水,欲甘心杜照,幸被觉察,只仓皇中将杜照两眼剜去。(一路虚写,笔墨简净。)遇春沉吟一番,早定进剿大概,只俟见正叔地图,便行分派。方料逢春一时来不到,因经略那飞谕,是八百里加紧的。不想次日平明,逢春闯然而入,一脚跨入,便噪道:“这些日可气煞俺咧!”因夹七杂八先将冷田禄害鸣凤之事一说。

    遇春猛闻,惊愤中又是疑慨,便道:“果如吾弟所说,你却不该踅回,正应监察他才是。幸俺遣滕芳、倩霞赴经略处听用,还可放心。”逢春问知就里,拍手道:“他两个想还没到哩,俺是趁了飞腿来的。”因将收张起之事说明,遇春甚是诧异。须臾张起进见,遇春望他容态有殊,喜道:“军中飞足,正是用得着的!”滕荟便打趣逢春道:“你该和冷某共事才对,怎的动不动耍起皮锤?你当人家脊梁骨,和我一样白挨打么?(映前文节目。)且你怎又知人家犯色劲儿,致烦经略形诸笔札?”(浑语中为下文田禄气走伏脉。)

    逢春愤道:“你那里晓得!那一日俺两人双战乌苏拉,俺明明见乌苏拉对他一笑,他顿时放开一角哩。”遇春正色道:“且莫乱讲,此后咱对冷田禄小心便了。”逢春却顿足道:“俺只恨往返一趟,没立甚功。将来石姑姑等这泡货,端须俺去收哩!”大家听了都笑。转眼过得三、四日,遇春依然步行去访正叔。逢春也吵着去,却被遇春止住。
  
  且说雷扬这日在洄溪专候遇春,并与雷母商量移居正叔那里,结邻高隐,正说得入港,恰好遇春到来。于是两人起行,这次正叔已见留简,果然在家相候。便迎出门来,肃客而入,到草堂茶罢落坐。遇春见正叔眉宇蔼然,道气满面,不由肃然起敬,便致来意。正叔道:“山野草民,何知军事?恐负将军盛意,奈何!”遇春再三恳请,正叔方点头道:“今将军既坚欲得地图,以竟大勋,鄙人亦窃有所请。夫苗民逆命,罪固当诛,然上帝好生,夫孰非含生赤子?此后大军入山,请务戡部下滥施诛戮。”

    遇春听了,越发起敬,便连连点头,并将异苗石纥纥贻棒见嘱之事一说。须臾正叔寻出地图,展开在案。遇春只见险扼所在,了如指掌。大概是破葵花寨,由牛角沟夺隘。破石姑寨,由飞索桥直攻察后,更为捷便。其余坚碉要路,共有十来处,好不详明。遇春看罢,顿时虏在目中,便深深致谢过,请正叔出山。正叔只笑而摇首,却一面价和雷扬说起结邻等事,怎的诛茅,怎的起屋。将遇春羡慕得好不此心飘飘。

    于是谢别起行,到得雷扬家,还觉心头爽然。方要邀雷扬再赴军中,那雷母已直挺挺的道:“将军大功垂成,请放掉俺孩儿罢。”遇春不便启口,这一夜和雷扬联床夜话,次晨暂太息而别,回到永绥,便忙忙分路剿山,并遣逢春赴长水助于益,由石门谷进兵,袭石姑寨后飞索桥。这里自合滕荟取路牛角沟,提大兵杀去慢表。
  
  且说滕芳、倩霞到雷门崖,既见经略。经略见两人都是异材,恰值前两日长将军因剿山事忙,前来调人。于是火速价遣倩霞助剿龙母。这里膝芳、田禄连日攻关,已将关寨前长圩攻破,进围那坚大碉楼慢表。且说倩霞到得松桃,杨芳已提兵进龙母多日,已夺了几处山险。军中厮见了,杨芳道:“霞姑来得恰好,今狗头峒主虽与三保不和,然尚负隅。吾欲火攻诸峒,彼中必然大乱,便可趁势得手。”倩霞喜道:“今夜俺便去。只消烧他朝阳峒,四外诸峒其势自乱。”计议既定,当夜倩霞结束伶俐,提剑便出。
  
  且说石柳邓连日苦战,又恨狗头峒主事事拗手,正在朝阳峒寨和苗女们置酒破闷,忽见正南峒寨火光冲天,苗卒乱喊。柳邓暗想:“这四外峒寨都是本山腹地,官军料难飞到,这定是峒寨偶然失慎,遂不以为意,依然饮酒。那知顷刻间西峒寨火势继起,风高火猛,不多时廷连北峒。柳邓方才吃惊,方跳起提刀,想亲去察看,便见一骁目飞报道:“寨主,不好了,官军里真有异人!现有一飞仙似的美女,仗剑腾踔,在各峒寨纵火狠烧,并且身挟白光,那光到处,人头便落。刻下各峒骁目死的甚多。”

    一声未尽,只听正南上喊杀连天,接着东峒寨火光也腾霄而起,顷刻将座朝阳峒,围在火焰山中。柳邓大惊之间,左右又报:“狗头峒主连失五寨,杨芳、滕芳业已提兵杀到灵楸峒。狗头峒主方在力拒。”原来这灵楸峒正是朝阳的屏蔽。柳邓一惊非小,赶忙分派手下四路救火。及至天明,方知各峒内并没有官军,只一叶倩霞便闹了个不亦乐乎。于是杨芳等围攻灵楸峒甚是紧急。狗头峒主料难支持,便暗地输款官军,擒柳邓自赎,于是率心腹数十人,假作与柳邓议事,直闯入朝阳峒,将柳邓一索缚倒,献上军门。各峒苗一齐投降,不必细表。
  
  这时大姚山,也正是剩毕当儿。原来遇春等取路牛角沟,直攻葵花寨,一路上势如破竹。苗人轻剽,见势头不佳,早散伏于深山窟菁中,各逃生命。三保禁止不得,只和数骁目,连日苦拒,更知石姑姑也在被困,自顾不暇,不由对左右大叹道:“都因俺误听吴半生挑弄之言,遂至于此!但俺三保生为苗人,死为苗鬼,俺终竟完结在此寨中。”说罢集骁目置酒痛饮,伏剑而死。于是骁目开寨投降。遇春验过三保尸身,收束各事,便命滕荟火速价助取石姑寨。

    滕荟到那里,只见石姑寨业已破掉,那逢春只不住憨笑哈哈。问起石姑姑,竟褪毛鸡似的,押人囚笼,竟非复花朵般模样咧。原来于益去攻石姑寨,先一面遗队卒,就寨前虚张声势,自己和逢春却半夜里袭取飞索桥。逢春身形稍笨,方一踏索,只是活颤,不由吐舌道:“这把戏不是玩的,俺只与你巡个风儿罢。”于是就崖前树后立定,眼睁睁看于益飞渡索桥,直达彼崖。
  
  且说石姑姑在寨前拒战终日,这夜里方要和衣稍息,忽想起吴半生,不由恨的暗骂道:“这真是前世冤孽!他一言挑动风波,直至如今,他竟死活在赤霞。俺一朝有暇,定要细细割碎他。”正在怨恨,只听寨中嚣动,飞报有警。石姑提刀跳出,方向寨右人声起处抢去,忽听脑后大喝道:“贼苗妇,那里走?”石姑回望,正是于益,于是顷刻间两人杀起。石姑此时心慌意乱,只杀得数十回合,一气儿便奔寨后,亏得护寨健卒斜刺里撞将来截住于益。

    石姑趁空逃向索桥,刚蜻蜒点水般刷将过来,只见深草中,猛的一物乌云般飞起,向石姑当头便落,接着一个大汉,虎跃而出,不容分说,一把将石姑娇嫩嫩身躯,抱得死紧。石姑怒挣,怎当那汉气力大,并且自己有物罩身,不得手脚,顿时被人馄饨似捆缚咧。这汉子便是逢春。原来他呆等多时,忽然背痒不耐,刚脱下上衣痛搔,恰好石姑飞过来。俗语说:鲁人有鲁智。于是这宗法宝,竟自成功。须臾于益赶到,便命逢春先挟石姑回军,自率队卒焚烧石姑寨,收束降苗。

    滕荟到来,业已寨破半日咧。于是于益等合遇春两路会齐净山,草草将毕,冷I禄、滕芳大破赤霞关捷音也报来,只就是逃脱了吴半生、乌苏拉。遇春方在扼腕,那报子密禀道:“吴半生果然逃去,(为续编伏线。)那乌苏拉,却被冷爷擒得,爱其恣色,藏匿起来。经略并德将军只知乌苏拉在逃,所以没人敢去多嘴。因冷爷破寨系由寨后独树崖涉险飞入,及至杀出来,只说是乌苏拉奋勇逃去哩。”(补叙清晰。)大家听了,甚是诧异,却是这时正和花连布、孔铨等收束永绥、长水两处军事,忙得一团糟,不暇查考,直待稍有头绪,遇春等方领大军,赴经略大营。一切告捷叙功等事,不必细叙。
  
  过得数日,长将军也整队到来,经略大喜,便在营大犒颁赏,大吹大擂价好不有兴。这时冷田禄见了遇春一班人,只冷冷的。遇春初到当儿,便暗将所闻藏匿乌苏拉之事细询田禄。田禄如何肯认帐?经遇春宛转开导,命他献出,他只不听。犒军这日席散后,田禄自归己帐。大家不觉又说起这节事来,倩霞忽一笑趋出,大家都没在意,便谈些军事,并想怎的设法去搜辑吴半生,又揣拟回经略怎的叙功褒奖雷扬。遇春又提起凌鲤,叹道:“吾当不负他嘱,将来定恤顾他母妹。”

    正谈到热闹,倩霞含笑踅人道:“杨叔叔快去看,俺方才暗从冷爷帐隙一瞅,却有个绝俊媳妇儿。若说是乌苏拉,又是一身汉装。”滕芳一问模样儿,拍手道:“噫,那正是乌苏拉哩!”一言未尽,逢春气吼吼拎刀便走。遇春忙喝道:“不可卤莽,你只听我说话就是。”于是遇春当头,逢春、于益、倩霞、滕芳、滕荟一个个跟在后面还不算,百忙中张起也尾将来。原来张起替武鸣凤不平,那股愤气,还未出哩!(总点出诸人名字,醒甚。)

    且说冷田禄自负有功,一腔高兴,正在己帐和乌苏拉款款笑语。乌苏拉方轻拢香鬓,踅近复帐幕儿眼前,只听帐外一阵脚步响,遇春等闯然而入。乌苏拉飕一声掩身入幕,于是田禄惊跳起,双眉微竖,不暇他顾,先将身子挡住复幕,愤然道:“诸兄为何这等相逼?”遇春道:“冷老弟,你这节事如何使得?不要说擅藏逆犯罪名甚大,便是吾辈义侠男子,岂可为一妇人颠倒?今便当将乌苏拉献出,大家在经略面前自与你设法遮掩。”

    田禄冷笑道:“没相干!弟少年无状,却不该在帐潜藏妓女。那里来的乌苏拉?今承兄谕,即当速遗他去!诸兄速退,也给俺稍留面孔。”遇春君子人,一听此话,不觉面色迟疑起来。那知逢春不管好歹,冷不妨抢向复幕,将田禄尽力一推,刷一声揭起幕帘。众人眼光齐注之间,早见乌苏拉张张皇皇,站在里面。众人未及语,只听背后张起大呼,“飕”的声一石子飞去,正中乌苏拉脑门,扑地便倒,顿时香消玉陨。遇春方顿足失声,便见田禄面孔铁青,不容分说,向逢春拔剑便剁。
  
  逢春大怒,吼一声刚要放对,只听帐外大呼道:“且慢动手”!急匆匆抢入一人,横身中间,却是杨芳。(又补点出一人,醒目之至。可谓始终无懈笔。)于是大家齐上解劝。田禄一时气怔在那里,只大喝道:“诸兄见逼,还有可说,怎的奴子张起,竟这般欺人?”张起道:“俺晓得什么欺人欺心?俺只知武……”遇春叱道:“还敢胡说?快给冷爷叩头!”于是大家按倒张起,大笑道:“他虽卤莽,倒了结此一番公案,又可全冷老弟品行,便将功折罪如何?”田禄没奈何,只得一笑。

    于是遇春又切切劝导田禄一番,这段事便揭过了。那知田禄无端失掉活宝,又因武鸣凤一节事料露马脚,愧见同人,气愤之余,邪念顿起,当夜在帐中,自家叱咤良久,竟割下袍襟一幅,示与遇春等断义绝交,并留书一通给遇春,自家竟潜奔襄阳,去寻红英去了。说到这里,有分教:红苗乱平方洗甲,白莲风起又挥戈。欲知后事如何,且待续编演来。


第一二九回:定红苗畏威怀德,泣折柳分道扬镳。
  
  上回书交代到额经略兵克两山,全苗底定,杨遇春等各奏肤功;正在庆功贺凯的当儿,却因杀掉乌苏拉,冷田禄气愤而逃。这段情节,乍看来似乎鹘突;不知细按之,恰在情理。原来君子小人便如油之与水,要想长久同臭味,断乎不能。所以为君子的,无论怎样掬诚待小人,只要一事不如他意,他顿时便翻脸无情。况且杀劫方兴,以后便是九年教徒之乱,冷田禄正是个中大魔头,这其间神差鬼使,他自然不安生咧。呵呀呀,冷田禄虽不够朋友,却是跺跺脚就走,不曾仗本领反攻遇春等。看起来,还是老辈子的小人好得多哩!
  
  闲话少说,如今糊里糊涂又是民国十四年二月时光咧。南北糜烂,带甲满地,作者一副穷骨子幸逃锋镝,不免接续前稿,找个饭落儿罢。咳咳,话说杨遇春当时在帐,正和于益等谈收束军事等,只见左右来报冷田禄不知去向,并留书一封在案。遇春大诧之下,逢春便噪道:“这种人,狗改还吃屎!定因乌苏拉死掉,又去寻美貌苗女去咧。”于益情知有异,便顿足道:“坏咧,他这一走,定然激入邪路。”说罢,和遇春等匆匆踅入田禄帐中,一眼便望见案上留书,并袍襟一幅,于是遇春等忙拆看那书,道:

    杨、于两兄足下:昔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况乎髫龄同学,周旋有素哉!功名之际,昔贤所叹,弟虽无似,然附骥树功,自谓可告无罪。乌苏拉,一女子耳。弟虽不矜细行,何至终累大德?乃不蒙省察,遽摧人爱,毋亦咄咄逼人耶!夫丈夫贵自立,事会之来,何常之有?弟今从此逝矣。云天无尽,或再相见;贻书诀绝,弃掷何官。幸各自努力,无令白日笑人耳。(巳有贼气。)
  
  遇春看罢,不由跌足长叹道:“冷兄弟也太负气,为一妖姬何至如此!却是我等也失于卤莽,使他转颜不得。真个他从此撞入邪途,那副才具委实可惜,俺便当速追他回。”说罢满面矜惜之色,就要出帐。于益笑道:“俺看冷老弟定不转来,但看他割襟示诀,便知其意了。”遇春惶然道:“他虽负气,咱既系总角之交,总当成全他。惟今之计,咱且分头去赶。”正说着,滕芳兄弟也踅来。大家方要拔步,逢春却唾道:“俺看冷田禄是借此遮羞脸哩,咱只给他个白不理,他没结果眼,少时定然转来。属小孩哭的,没人去瞅睬,他也不哭咧。”大家听了,没暇去理他,便各自分头出营,匆匆上马,如飞赶去。
  
  这一哄不打紧,早有人报知经略。经略骇然道:“冷田禄其才可用,但其人骨相有异,终当作贼,此事却忽略不得。”沉吟一回,立唤过杨芳,给与大令一支,吩咐道:“冷田禄擅逃军伍,法当斩首。你便速持此令,赶他转来,吾当宽恕其罪。他若不遵令,便取他首级见我。”说罢,面色一沉,霜威凛然,竟自拂袖踅入屏后。杨芳暗惊道:“我的佛爷桌子,经略这不是诚心摆布我么!漫说冷田禄不知去向,没处去赶,即便巧了赶上,他本领不弱于我,取他首级怕不成功。”一面怙惙,只得匆匆上马。出营一望,但见平原旷野,恰好有几名兵丁正在交头接耳。杨芳因问道:“你们可见杨总爷(指遇春。)从那路去么?”兵丁向北一指道:“杨总爷从此路去,已过去多时咧。”杨芳暗道:“毕竟时斋心思快,俺料田禄也必奔时之路。”于是连加两鞭,那马长嘶一声,便如腾云驾雾。
  
  按下这里。且说冷田禄一气儿匆匆结束,略带资斧,跨马出营。一望营门,不由慨然长叹,暗想此间终非俺出展之所。一路怙惙,且奔来途,顷刻间离营十余里。回想跃马立功,并和乌苏拉一番绸缪,便如作梦一般。正在马上顾盼,按刀沉吟,忽听背后大呼道:“冷老弟慢走!总不成你怪愚兄便到如此地步?自家兄弟,难道便忍如此诀绝?快些转去,愚兄还有忠言相告。”呼绝声处,“咴咴”的青骡儿闯到面前。却是遇春秃着头儿,只穿件长衫,慌得鞭儿都没带,却提着半段枯柳枝。(如画。)

    田禄一见,不由怦然动念,却冷笑道:“大哥不必留俺,咱弟兄缘尽于此。额经略营中没俺驻脚之地咧,诸兄既苦苦相逼,何又恋恋?”说罢一振辔头,就要驰去。遇春忙道:“今一切慢提,‘功名’两字虽不足羁縻豪杰,难道老弟不念同学之谊么?今前路茫茫,你又何地去驻脚呢?”田禄道:“大哥不必管,这其中没有大哥的事,便是大哥素来待俺,俺早铭肺腑,他日相逢,或当有以报惠。”说罢将手中丝鞭遽给遇春,随手接过那枯柳枝,笑道:“大哥持俺鞭去,便如俺随侍左右;如想俺重复转去,俺便如这柳枝一般。”说罢“喀嚓”声折为两段,抛在马下。遇春一见,不由泪下,随手挥向柳枝。后来士人便名此地为折柳渡。

    原来此地林木极盛,柳林尤多,相传遇春泣柳,枯枝重生,足见英雄多情,待友之厚;可惜冷田禄自走歧途,有负良友,虽属附会,却也有些意思。(古人送别,折柳赠行,今却折柳绝交,大奇。)当时田禄正要拨马踅去,只听短林中“噌”的一声,便见一个莽汉魍魉似摇摆出来。仔细一望,却是逢春,猴在张起背上,一跃而下,大叫道:“冷老弟,你这等玩法太透着色劲儿大咧!没了穿红的,还有挂绿的,一个乌苏拉何至闹的你没魂似的?快些转去,容俺给你磕百十个响头儿陪罪如何?”

    原来逢春那会子见大家都慌忙来赶,自己未免也慌了手脚。真是愣人有愣路数,他便命张起背了他,出营便赶。可巧误打误撞,赶个正着。当时田禄猛见逢春和张起,不由火头冒得丈把高,一言不发,暗地掏镖在手,趁张起方在呆望,“嗖”的声便是一镖,亏得张起一跃闪开。逢春大怒道:“姓冷的,真个给脸不要!乌苏拉臭花娘丢过不说,我单问你式鸣凤兄怎样死掉?”因顾遇春道:“阿哥太也多情的过火咧,难道武兄不是一般的朋友么?只管顾惜活姓冷的,却怕对不住死姓武的哩。”(快人快语。)说罢,“呛哴”声抽出单刀,就要奔向田禄,遇春连忙喝住。逡巡之间,田禄一抖辔头,早绝尘驰去。顷刻时尘头滚滚,已没入长林深处。

    遇春马上不由抚膺长叹,逢春诧异道:“田禄人品极不正,兄为何重惜于他?”遇春道:“你不晓得,当年葛先生便数言田禄性质非佳,恐入歧途,所以俺累次箴规于他,一来为全交谊,二来为辅成其材,为国效用。今他负气而去,断不甘回乡寂寞,现在法网驰疏,各处奸民很是不靖,如白莲教徒现已萌芽于川楚一带,田禄倘激而入此,总算咱们一段之过哩。”
  
  (为下文田禄寻红英伏线。)逢春听了,只好噘了大嘴不作声,怏快然随遇春方寻归路,只见对面尘头大起,一骑马风也似跑来。马上人却是杨芳,手揭大令大叫道:“时斋兄!可见冷田禄不曾?”说罢,紧勒奔骑,匆匆将经略之命一说。遇春大惊,也便将方才情形一说。杨芳不待听毕,便要赶去,遇春慨然道:“他已和咱们断义绝交,杨兄此去,虽有经略大令,定须动武,咱们好歹相交一场,总不成如此翻脸。”

    杨芳沉吟道:“那么怎样去交令呢?”遇春叹道:“咱只去据实面禀,求经略恕过他便了。即或经略见罪,俺自承当。”逢春噪道:“依我看,既有经略大令,俺和杨兄便捉他转来,听经略发落就是,真个的俩打一个还不成功么?”杨芳听了,不由一笑,于是三人带张起一同慧转。杨芳一望营门,不由心头乱跳,便吐舌向遇春道:“少时经略若怪将下来,只说俺去得稍迟,田禄走远就是。您不曾奉命去追,不必自己引罪。”遇春道:“你只据实先禀,俺自有道理。”

    两人怙惙之间,已近帐外。这当儿逢春心下好生不得主意,暗道:“田禄这段事总算俺掇起来的,少时经略倘若见罪杨芳违令,俺心下固然不安;若俺阿哥直气发作,给田禄求情,触怒经略,或致得罪,俺心下越发过不去咧。”想到此处,顿时躁汗如雨。逡巡之间,二杨已拔步进帐。这时逢春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侧耳听去,便闻杨芳先禀过追赶情形。经略喝道:“杨遇春自为友谊去赶田禄,无关我令;你为何违我之令,竟不去赶呢!”说罢,哈哈大笑,十分洪厉。

    逢春大惊,原来经略脾气儿:凡无端大笑,就要杀人。当时逢春几欲闯然入帐,便闻遇春朗朗禀道:“杨芳本想去赶田禄,却因遇春一言拦阻。田禄擅逃,法固当诛;但平苗以来,田禄颇立殊功。遇春自惭德薄,无以规辅朋友,今便束身司法,以赎田禄之罪。”说罢“噗通”一声,似乎跪落。便闻经略拍案道:“好!”一言未尽,逢春不管好歹,大呼道:“这罪名都在杨逢春身上,便请经略治罪!”说罢,飞步入帐,和遇春并跪案前。杨芳一见,顿时也矮了半截,便道:“杨芳奉令无状,自当得罪,何得累及他人?”

    逢春昂起头来道:“话不是这般讲,凡事都有由头,不然冷田禄也跑不掉,你自然奉不到这支令,便是杨遇春也无从拦你去赶。从头说来,此事都由俺起。”因将田禄为乌苏拉死掉气走一段事一说。经略听了,诧异之下,不由颜色立霁,便道:“原来冷田禄不堪至此!这等人只如狗鼠,倒不消为他纷纭了。杨遇春友义可嘉,端的是好男子。”逢春听了,方恍然经略喝一“好”字是这般下文,不由悄悄一抹额汗。(笔气酣足。)经略道:“俺今为退春,便恕杨芳违令之罪。”三人听了,一齐叩谢。

    正这当儿,恰值长龄、德楞太为收束军事等情双双进见,三人即便退出。方踅至遇春帐中,滕芳等也各自转来。问知情形,滕荟笑道:“这倒不错,冷田禄自跑来时旧路,俺兄弟倒瞎赶一阵獐。却是此行也不为无益:俺走到崖左一处山村,就人家求水解渴,那家儿却是熟苗,谈话间提起吴半生据关以来,怎的地方涂炭,因叹道:‘半生难逃,恐他怀恨于经略,未必一时便远飏。仗他毒咒等邪法,暗下毒手亦未可知。’俺当时便惊询他怎的邪法。

    “熟苗道:‘他用祝由法移栽恶疾外,还颇有颠倒五行役使魔鬼之法,种种诡幻,不可尽述。’俺又问道:‘他既有邪法,如何抵抗王师时不曾施用?’熟苗笑道:‘凡邪法,大概是阴气用事,只好暗地里鬼鬼祟祟,作一事,害一人。若遇人家正气足、福命厚,还不成功。若在战阵上,刀枪火炮,阳气赫然,那邪法点点阴气,济得甚事?便是施用,也不会有效。您但看古来邪法倡乱,自五斗米邪教以来,历代间名目累更,薪尽火传,却是:终究不能成事哩。虽然如此,吴半生山鬼伎俩,也不可不防。’

    “俺听了甚觉有理,况且此间山川深阻,吴半生真在左近隐伏,亦未可知。”大家听了,都各耸然。惟有倩霞、滕芳是见过石纥纥诡异之状的,不由同声道:“这事儿宁可信其有,加意防备,莫被半生那厮作了手脚去。咱们便禀知经略何如?”遇春摇手道:“不可冒昧,此等玄虚话岂可轻渎经略?咱只大家小心就是,每日暗地里轮值一人,保护经略,逡巡大帐。好在军事收束,旋师在即,单候檄取大姚山某土司官并龙母山狗头峒主到来,经略发落毕,也便凯旋咧。便是自捷书报上后,皇上圣谕也快颁来咧。”

    正说之间,人报京中某京卿赍旨而来。大家趋出一望,经略已就正帐中,排设香案侍候。帐下将佐,自长龄、德楞太以下,都全身公服,分班侍立,真个是彩缨曳组,跄跄济济,由帐下直接辕:门,黑压压肃然无声。但闻辕门外马蹄轻响,遇春等悄悄望去,便见三骑马按辔徐至,后面两骑是青衣大帽的仆人,前面马上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便是某京卿:生得清皙俊伟,气度从容,头戴四品官帽,却是遍体行装,缺襟长袍,方马褂,足下官快式的京靴,微风一飏褂襟,早露出佩的荷囊、燧石、小刀之类,这一套儿是满洲人员服饰不可少的。

    这时某京卿就马上视端容寂,双手当胸,恭捧谕旨。略一驻马,后面两仆人早下马趋进,便有一仆半跪接过谕旨,高举在顶;那一仆人便服侍京卿下骑,京卿趋跄两步,恭敬敬接捧谕旨。这时经略早已趋候,跪接如仪,便把京卿滔滔而进。京卿更不一语,直入正帐,便就南面,案下经略早已跪听宣读。此时帐上下万众无声,真个蚁儿行动都闻得。
  
  须臾,某京卿朗朗宣谕毕,大略是奖慰之外,便轸念战区,着经略会同地方大吏收束善后,务从宽大。并赦某土司不能驭下之过,并狗头峒主某从先附逆之罪,即着两人仍居两山,抚辑苗众,以示圣朝宽大、绥服苗疆之至意。首逆吴半生通令严拿外,其逆苗石柳邓、石姑姑等,着即献俘京师,以彰国典。其余将弁,按功叙录,自经略以下,都升赏有差,不必细述。当时京卿宣谕后,即将谕旨高供在案。经略如仪叩拜毕,便跪问圣安。京卿敬答道:“圣躬安。”说罢,转身就客位,方和经略叙宾主之礼,(仪节秩然如绘。)就旁座上谈叙起来。退春等见了,不由暗惊朝命尊严。不多时,京卿起辞,自就行馆,次日便须驰驿北上,匆匆覆命。当日经略回拜赆行,一切缛节,不必细表。
  
  恰好次日大姚山某土司到来,自着囚服,锒铛被体,进见经略之下,一见那等气概,早已骨软筋酥,叩拜之佘,但称死罪。于是经略宣布朝廷德意,某土司感激流涕。经略见他非凶狡一流人,便加温谕。某土司欢欣鼓舞,不可名状,出得营门,还率妻孥等罗拜方去。惟有狗头峒主尚在迟迟未到,经略因会同疆吏忙碌一切,也没在意。不想探子报说:狗头峒主迟三两日方能到来,其所以迟来之故,却因山中某峒主不义其缚献柳邓,喷有烦言,被他探得咧,便率兵直入某峒,一阵凶杀,将峒主全族都屠杀咧。现方示威全山,甚是得意,所以迟了行期。

    经略闻报,只微微冷笑。(便有作用。)遇春闻知此事,甚是沉吟,恰好这晚便是自己巡值,因向守帐卫弁道:“经略这时方在燕坐么,佬欲进见如何?”卫弁笑道:“他老人家安得燕坐?每晚批阅公牍之暇,吸些旱烟老叶,便算燕坐了。(写出荩臣劳瘁之状,恐近日军阀受不得此苦。一笑。)俺常听得磕烟锅儿啪啪山响,今晚却不闻得,想还在料理公务哩。咱且偷瞅瞅再讲。”说罢,真个拉遇春就帘缝一瞅。只见经略正脱帽露顶,瞑目沉思,自语道:“这事儿须得如此震慑他。”说着随手拎起烟筒,作个刀斫势,便闻“啪”的一响。遇春方一回身,冷不防一人促步而入,手擎一物,只撞的铿然响脆。经略喝道:“是那个?”遇春大惊。

    正是:镇抚兼施策之上,恩威并用见相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三零回:倩霞女望月起遐思,狗头主归山纳诚款。
  
  且说来人却是经略的老仆,姓施,年已七十来岁。自经略服官以来,他无役不从,为人忠耿,就是有个倔脾气儿。便是经略都呼为“施老伴”而不名,原来经略寒微时节,多亏他拾柴汲水,卖得几文钱添补日用;至于犬马之力,更不知尽了多少,所以经略贵显后,十分另眼看待。依经略之意,便想除去他奴籍,趁着现时捐例大开,给他捐个顶戴荣身,厚赐金赀,命他回家享福。他却一百个不肯干,只愿随侍经略。

    这时正给经略烹茶来,被遇春一撞,险些茗具泼倾。仔细一望是遇春,不由笑逐颜开。原来他甚是器重遇春,往往酒后对人便竖大指道:“你看咱营中大员小吏许多人,若论福相,那个也不及杨遇春。”人家便笑道:“您老几时又学会麻衣神相咧?”他正色道:“相法不相法且丢开,但是人的气度是觇得出的。俺看他举止言动,便如经略少年时一般,将来怕不作到这个位子么?你不曾见过经略少年时,那里晓得?你看遇春剑术,便是经略都佩服的。”说着便眉飞色舞,将额经略怎的得老英雄茹南池的剑术许多情节,夸述比拟一番。(遥遥一照前文,笔势如神龙掉首。)人家听了,无不忘倦。

    当时遇春忙悄说自己欲进见经略,恰好经略喝问下来,于是施老仆踅进置茶,从容一禀。经略笑道:“遇春来得恰好,俺正有段事方在踌躇哩。”说罢,顿时捻了一筒烟,焰腾腾的吸起。老仆见了,知经略大高其兴。原来经略禀赋异于常人,每晚料量军事,恒至夜深。其间良伴,除烟筒外,便是一大壶老白干醇酒,杯箸菜品,一概不用。思虑越深,那烟筒吸得越狠,唇吻觉燥,便引壶鲸吸,润一下子。当时老仆奉命,转身喝进,遇春应声踅入。经略笑道:“今天某土司那番情形,却非桀骜之辈;只是狗头峒主,竟敢迟迟不到,并且在山恣杀同类。今王师未撤,竟尔如此,将来终恐他再萌野性哩。”

    遇春道:“愚见正为此事,请经略妥思安抚震慑之法。”经略大笑道:“你且慢说己意,俟将俺的主意写将出来,待相印证,以见是否所见相同。”说罢,取笔挥就,置于文件之下,便索性瞑目,向椅背一靠,但见烟气迷漫,吸得那烟筒越发起劲。及至遇春说毕,已见经略一跃而起,取那所写字儿两人一看,不由相视而笑。次日经略便传知营众并长德两将军,如法预备,这且慢表。
  
  且说那狗头峒主自恃缚献石柳邓之功,当遣人解赴大营时,经略略又加温谕,他便看经略十分易与。及至檄取他赴营发落,他也不甚为意,只趁势儿威欺各峒主,恰好某峒主因不平说闲话,又被他杀了个落花流水。他方想赴营,又值苗探来报北京皇帝谕旨到,便命他管领龙母山,他不由大笑道:“皇帝老儿倒好说话的很,那鸟经略还张皇的什么!”
  
  于是兴冲冲带领数百健苗,旋风似卷出山来。狗头峒主全身披挂,胁佩苗刀,骑一匹卷毛飞焰赤虹马,前后骑都是娇滴滴的苗婆儿,一色价花髻桶裙,璀璨陆离。从仡鸟蛮花中一路歌呼,直奔额营。这日离营数十里,忽闻得画角隐隐,狗头峒主喜顾左右道:“额经略知皇帝老儿给咱面孔,想自出接迎咱哩,你不听得鼓角喧天么?”(绝倒。)说罢一磕马,当头便跑。前后苗女也便嘻嘻哈哈花团似簇将来。

    正在驰骋,忽闻前面高崖后一声鼓起,顿时转出一彪人马,一个个铠甲鲜明,天神一般。为首一将威风凛凛,横着明晃晃的泼风万大喝道:“杨芳在此!什么人敢在俺卡地驰驱,难道你队中没前驱候骑,怎不来报俺,犯俺卡规?”众苗女吃了一惊,一阵吱吱喳喳,杨芳大怒,顿时叱兵士捉下两个。狗头峒主晓得杨芳利害,却还是意气扬扬,因大叫道:“俺非别个,便是狗头峒主,新奉皇帝诏命,管领龙母山,此去要会会额经略的。”正说着,后面苗队也便卷到。

    杨芳喝道:“任你什么人,但犯俺卡规,俺便要按军法从事。快将你前驱候骑献出是正经!”狗头峒主也怒道:“淹便献出,你待怎样?”说罢,便喝苗队一字排开,自己拔刀向一长大苗骑一指道:“此人便是俺前驱候骑,你待……”一言未尽,但见杨芳长刀一挥,那苗人顿时横尸马下。于是汉军中一声鼓起,队伍一翻转,顷刻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却让开一条道路。杨芳喝道:“从此至经略大营还有两道重卡,你端须自家小心哩。”狗头峒主慑于杨芳气概,只得愤愤的率众而过,却究竟恃着蛮性,不甚理会。

    少时到第二卡,却是滕芳值守,这次前驱候骑早去报告。滕芳见狗头峒主,却甚和气,于是苗队都过,狗头峒主不由马上顾盼起来。这时便闻画角悠扬,越发吹得苍凉悲壮。狗头峒主却笑道:“俺久闻汉人惯会虚矫铺张,经略战胜,是亏俺一臂之力,他却得意到十二分。”谈话间,已到第三卡,狗头峒主仔细一看,不由大笑:“原来仅半队老弱兵丁拥着一位将官。那将官虽生得体貌魁梧,却呆呆的一言不发,只干咕狗头峒主两眼。候骑向前报告,那将官笑道:“放着大路,走就是咧。”

    原来这大将却是逢春。于是狗头峒主暗暗怙惙道:“原来汉人们竟弄些开门炮的勾当,早知如此,俺为什么干受杨芳的闷气!等俺回头再说,俺定要找他岔儿哩。”这当儿营垒森森,相距已近。不多时画角声停,只见军幕绵延中,惟有小队巡骑倘佯笑语,见了他也没人来问。狗头峒主越发顾盼自得,便兴冲冲长驱直骛,竟至营门。这时却有卫率高声喝住,不多时典谒吏出,何知所以,便命人引狗头峒主等且赴行馆。

    直至天晚,也没人来理他,狗头峒主已然不是意思,次日只得盛装趋谒。满想经略不知怎的奖谕他,那知刚到辕门,典谒吏已传宣道:经略事忙,明日进见。”狗头峒主只得忍性儿踅回。次日又去,依然挡驾。话休烦絮,一连三日如此,直将狗头峒主弄得火冒钻天。又自恃皇帝谕旨已下,料经略奈何他不得,这日野性大发,竟在辕门外大跳大叫,火杂杂手按苗刀,闯入辕门。苗子们脚是快的,顷刻间跑入两箭远,却被里面衙弁拦住。
  
  于是司法官趋进,问知所以,注籍且去。(渐不妙咧。)这时典谒吏也便宣命令退,明午准见。狗头峒主兀自气吼吼按刀而出,回到行馆,没得消遣,这晚上便置酒作乐,命苗女们又歌又舞,闹得行馆中灯火烛天,喧笑如沸。狗头峒主大醉之下,便搂了苗女,公然淫秽。次日绝早,先到营前一望,仍然是静荡荡的,不由暗笑道:“原来经略本领不过如此,将来俺管领全山,定然写意咧。”想得高兴,便回馆选了百余健苗,准备随自己进见。

    逡巡之间,忽闻辕门前鼓角喧天,接着行馆外马蹄如雷,滔滔而过,便闻辕前·鼓乐齐鸣,暴雷似众兵一声喝号。狗头峒主方在诧异,忽听行馆外步履喧动,左右飞报道:“经略传见!”一言方尽,便见一奇伟丈夫高揭大令,带剑而入。随后便是典谒吏和数名长躯武士,各抱长刀,凶神一般。狗头峒主一望那丈夫,却是声名赫赫的杨遇春,方一跃而起,未及言语,遇春已喝道:“经略已经升帐,你进见端须小心!”说罢趋进,一拉他手腕。
  
  狗峒主顿时觉腕儿如折,只痛得怪叫道:“将军放手,俺小心就是!”于是愣愣怔怔率他健苗,和遇春厮趁而出。一出行馆,便望见旌旗弥空,分左右翼森然扎满,由行馆直接辕门,密匝匝不见首尾,单是各将佐头上红帽缨儿,便照得半天通红。这当儿,狗头峒主身不由己,早被遇春旋风似撮到辕门。众健苗不敢落后,只得硬着头皮,都簇在峒主背后,于是辕门守弁大喝道:“经略只传见峒主,余人不得擅入!”狗头峒主一怔之间,早被人将苗卒驱向一旁。

    这时辕内又抢出四名武士,直将狗头峒主脚不沾尘的押将进去。便见带刀将弁夹道而立,长甬道尽处,早飘起经略的中军坐纛,微风一吹,唿刺刺翻舞作响。便见有两位丈夫,全身戎装橐键,胁下佩刀,威凛凛分左右两道趋入大帐,狗头峒主偷眼去瞅,却是长龄、德楞太两将军。狗头峒主不由暗惊经略威严,那凶气早挫了一半。这时典谒吏早高声喝进,四武士不容分说,便拟揪罪囚一般,直将狗头峒主架进去。
  
  狗头峒主一望经略,却是个和蔼老头儿,惟有两目,神光炯烔逼人,搭着长、德两将军左右肃侍,便如两尊护法韦陀一般,倒委实可怕得很。于是狗头峒主向经略叉臂作礼罢,睁开两只狗眼,不住价东张西望。经略欣然道:“俺檄取你到此,业已多日,你来迟之故,俺已尽知。你们同类残杀,已成习俗,俺体皇上宽大之意,也不去责问,但你不该因区区琐事,玩俺檄命。你自恃缚献柳邓之功,并恨某峒主讥你不义,便恣意凶杀,都是跋扈恶状,此后你在山,能洗心涤虑,不侵不叛么?”

    狗头峒主夷然道:“俺自然不会侵叛的。经略既以俺擒柳邓不算功,不算义,便放邓柳回山,也是小事一段。”说罢凶睛一瞟,大笑道:“俺狗头峒苗众没畏刀避剑、怕人报复的,俺便和柳邓拚个死死活活都得哩。”经略大笑道:“好好!今天兵未撤,你便敢猖獗如此,今都不必说。俺且问你,为什么昨日擅带刀剑闯闹辕门?在俺军法,便当枭首,昨天俺司法官呈籍禀将来,俺念你献贼来降,尚知大义,所以姑且停法,趁今日觇你趣向。今你乃顽梗如此,朝廷虽有德意,也只好收回成命咧。”说罢,面色立沉,袍袖一摆,左右将弁一声大喝,四名武士一拥齐上,早鹰拿燕雀般将狗头峒主双臂反剪,用拇指粗细铁索缚将起来,随手一顿索系,狗头峒主业已撞个跄踉,明晃晃刀锋双叉,便要架出。

    这时狗头啊主不由魂飞魄落,忙大叫道:“俺已是经谕旨处分过的人咧,经略须斩俺不得!”经略喝道:“朝命虽下,你却来迟,还不曾拜谕。俺只按军法斩凶狡苗渠,有何不可!”说罢拍案喝斩,那冷森森刀锋业已架在他脖儿梗上。狗头峒主不由哀鸣求恕,向天自誓。这苗人发誓,却不同汉人随便念痒痒咒,一经立誓,不会反覆的。于是长、德两将军和遇春躬身趋上,一齐给狗头峒主求免。

    经略颜色略霁,叱命松缚,这一声方将狗头峒主惊魂提转。便见遇春趋近,他只用两指将铁索的总结儿轻轻一捻,“哗啦”一声;断索都委于地,只将狗头峒主惊得目定口呆,不由哀鸣道:“经略天威,俺苗众誓不反覆了。”经略这才宣布皇上谕旨并绥辑苗骤之厚意,狗头峒主惟有伏俯感激,连称死罪,当时觳觫叩谢而出。回至行馆,又复大乐。
  
  原来铺设供给忽的丰腆华美,不多时经略又命人赐酒赐肉,大摘苗卒,又单赐他宝刀名马、奇锦彩布之类,直将狗头峒主闹得悄恍如梦,不由长叹道:“经略才度真不可测,即此便可见其军法咧!”正自嗟叹,杨芳所捉去的两苗女也经人送来,狗头峒主越发欢喜,次日便叩谢经略,率众回山,一路上还称叹经略不处置。(一路铺写怀畏狗头峒主,都为下文捉献吴半生作势。而半生弄邪法一段,又隐隐逗引白教之乱。细意熨贴,灭尽针线痕迹,若认作衍文,便是笨伯。)
  
  且说额经略发落狗头主后,接着便忙碍收束等事,又特将史绍登嘉奖一番。孔铨等虽措置乖方,致起苗乱,却因守城之劳,便从免议。遇春从容向经略备述雷扬义行并甄正叔才调高致,经略听了,甚为叹赏,知他两人无意功名,便手书匾额两方,以旌其闾。雷扬是“移孝作忠”,正叔是“高风千古”,分遣军吏,驰送将去。这日遇春等会在一处,正谈此事,逢春贸然道:“人的性格真个等等不同,即如冷田禄,看功名太重,竟致忌害武鸣凤兄;雷、甄两人又看得功名过于雪淡。依俺看,功成受赏,方是中道。”

    于益笑道:“这就在乎人的性儿咧。说到归根儿,雷、甄两人端的令人钦佩,这功名富贵本似浮云,古今多少豪杰,非福德具备的,往往不克终享令名。雷、甄两人正自大有见解。”逢春笑道:“于哥儿既钦羡他,怎么一般价在营立功,却不隐去呢?”于益笑道:“俺身虽没隐,这片心却不同诸兄了。”(为下文入道点逗。)
  
  倩霞听得不耐烦,恰值这晚该他巡值,便逡巡提剑踅出。就经略大帐前逡巡过一周,抬头一望,弦月始升,淡微微一层轻霭,衬着甲帐连延,旌旆无声,侧耳远听,微闻大营外提铃喝号。倩霞莲步踟蹰,不由望着冷森森月儿遐想道:“真是古人说的好,隔千里兮共明月。俺和若芬姑不觉已相别多日,俺这里对月想他,安知他不对月想我呢?只恐英雄夫婿捷报传来,喜得他一寸芳心不暇想我哩。此后他两人如花美眷,锦绣前程,真可称女儿家最乐之事了。”想到这里,不由一阵面红耳热,微弄剑柄,忘其所以。

    偏那盈盈月华照到他素面上,便似慰贴他道:“阿妹你如感寂寞,何妨与我这孤零嫦娥作个良伴呢?”(写倩霞退想固是应有之笔,却难得幽洁旖旎如此,至空灵轻倩,更属绝伦;而微逗下文遇春完婚,又在隐跃中也。用笔至此,复何间然。)少时微风徐振,轻云略拂,方将倩霞遐想遮断。不由暗唾一口,踅近经略帐牖,悄悄一贴,只见经略正在危坐观书,旁置印剑。

    忽闻嗤然微响,便见一碧莹莹火团儿,有钮扣大小,由门限缝儿贴地钻入。展眼间直奔经略脚下,相去尺余,突然却转,便盘旋激射,只管就案下且前且却,便似草间萤火儿一般。倩霞正在纳罕,便见经略恰吸罢一简烟,顺手儿一磕余烬,火星爆然。这一来不打紧,但听“哗剥”一声,火团立裂,化为无数火团,满帐飞舞。顷刻间碧焰腾腾,那火光红中闪绿,竟将经略围在火焰山中。倩霞大惊。

    正是:漫言异术矜余草,会见妖气起战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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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8 22:55: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三一回:逞邪法半生被获,勘赤霞经略班师。
  
  且说倩霞见满帐怪火发作,方要提剑抢入,保护经略。只见经略便如没事人一般,却自语道:“人都说苗疆盲风怪雨发作无时,今晚好端端天气,却又起大风。”说着开取印匣,印件公牍。说也奇怪,大印方出,那怪火顿时都灭,嗤然一响,仍是一个小火团儿。原来经略大印非同寻常,不要说天子的威命百神呵护,便是经略生杀威福,都凭这颗印信那股阳刚震烁之气,早将阴邪吓退咧。

    那时的官爵,便是一命之吏,都非幸得。说个俗话儿,总须坟地里有那棵蒿子,方才作官。岂同而今官爵之滥,狗戴上帽儿都是官;官名儿朝更夕换,随便印臭美。老实说,那鸟印便如戏具?休说祛邪,连唬人都不成功。说到这里,便有挑疵的道:你这话虽讲的下去,但经略那等爵位,在军中虽不便带着掌印夫人,那司印吏总须有的,如何自家用起印来?作者笑道:老兄话虽在理,却未免记性差些。您忘了额经略素性脱略简易么?
  
  夜晚间料理公牍,偶然要用颗印,便不耐烦旋叫印吏了。闲话少说,且说倩霞俊眼儿随那火团一转,便见火团倏然飞出。当时急不暇顾,便匆匆进帐,禀知所见。经略诧异道:“方才俺但觉满帐风动,并没别样怪异哩。”于是倩霞将滕荟所闻熟苗一席话一说,经略笑道:“吴逆逃死不暇,纵有鬼祟邪法,岂足置念!倒累你等每夜劳攘,可念得紧。刻下俺已严檄各处,务要捉获他哩。”

    倩霞道:“妖民异术,实亦有之。”因将自己被困在浴日楼,石纥纥许多异状一说。经略微笑道:“或亦有之。今你既见俺大印祛邪,吴逆妖技越发不足畏了。”说罢,见倩霞结束如画,提剑婷婷,另有派英伉明丽之致,不由暗叹他女儿心性忠侠可嘉。忽的想起他在北京夜留刀柬一段事,便提起前情,赞许一番。随手将案上新茗赐给他吃,倒将倩霞一张俏脸儿惶愧得红中带白,嫣然一笑。方谢赐饮罢茗,忽听帐外“刷刷刷”暴风飘起,接着空际“轰轰”怪响,便如万鼓骇震。突的一股风头扑到,那沙石便如急雨,直击帐壁。倩霞大惊,一个箭步先去抢守帐门。
  
  这时护弁等齐声呐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硬弩向空便射。倩霞一望,却见矗天矗地黑塔似一件东西其中微亮闪烁,便如万颗繁星,疾于奔鸟,从西南方涌起,直奔大帐,势将下压。这时护弁噪道:“这光景不像飓风:定是移山驱石的邪法儿,快请经略速避为是!”一言未尽,那东西已到帐顶。倩霞急中生智,不待经略吩咐,抢起印飞步出帐。只玉臂高擎的当见,但听“唿喇喇”一声响亮,怪风顿息。都东西竟流云似平铺下来,挨着人身,却是腥秽轻气。

    大帐前扁生生落下一物,大家拾起一看,却是张纸雕的山峰儿,上面符篆灿然,还有许多鲜血痕迹。于是经略从容步出一看,不由大笑。这时遇春等早闻警赶来,经略因笑顾道:“遇春,你看吴逆虽计穷无聊,但他这遣运颠倒之法亦有所授,可见现时盛传白教,内地里大有邪徒哩。”遇春是看过玄女秘籍的,此等把戏,有甚不晓得?因笑道:“法无邪正,惟在用之之人。但矜符术,不过自促其死罢了。”经略听了,连连点头。一看倩霞,还女神似的高举大印,大家一阵谈论,他方悟过,置印原处。
  
  当晚遇春甚不放心,便助倩霞巡值终夜。次日大家谈起这节事,无不称异。这其间却气坏了个施老仆,大怒道:“俺偌大年纪,随经略爷南征北讨,什么异样凶险事没见过?俺曾被飓风撮吹过,由山前落在山后;战场中鬼火儿围绕俺,胡须都烧着,俺依然端活端好到如今。他这鸟邪法若遇着俺,也不消大惊小怪,也不消经略大印,只须将俺那话儿脱出来,一泡大尿,什么邪祟都须远避。可惜你们见不及此,怎不用这妙着呢?”正说得高兴,一眼望见倩霞在旁,不由觉自己的话有些不仿佛,(绝倒。)因道:“叶姑娘,你原不晓得这些事,俺是说他们笨匠儿哩。”这一描白,越发不够一句咧。

    大家听了,便打趣他道:“您这妙法儿大概比张天师的神符还灵,好在隔两天经略还须赴赤霞关踏勘留兵暂驻之所,一路山行,难保吴逆不再弄玄虚,你这位老法师。倒须随行的哩。”施老仆欣然道:“那是一定。如今俺还有个计较,且等俺见经略密陈,总须叫他安如泰山哩。”大家听了,也没在意。
  
  转眼间,又是半月光景。军事收束,一切将毕,那狗头峒主又遣人来献苗地珍奇物品,并附一密禀,道刻下吴半生仍在两山深密处,出没无常,切须防其邪法等语。经略见了,付之一笑,便重赏来人去讫。次日便传令赴关,随行是遇春、于益。这当儿,各营将弁铺排得好不威严!但见缨弁如云,甲光曜日,便有许多苗民夹道纵观。须臾经略大轿从麾盖飞扬中已徐驱而至,先有两行戈什哈,一个个跨马佩刀,服装雄丽,由武巡捕率领,扬鞭前驱。

    卫队尽处,却是两名参将官儿,一个个滑眉吊嘴,一望是京油子脚色,大概是朝贵门荫子弟。一个悄悄从怀中掏出鼻烟壶儿,抹了一鼻子:向那个道:“喂,老威,你闹一家伙罢。这所在山岚气重,不像咱北京时气正,须保养些儿。咱在北京,这时光是吃罢甜酱粥,遛画眉、下茶馆的当儿咧。再不然,清晨遛腿儿,逛回小市,多么写意。俺这点鼻烟,还是德记家的老货儿哩,您品品这味道,中带酸,再好没有。”那个听了,顿时张牙咧口,呵欠连连,闹得涕泪纷纷,便笑道:“咱这瘾头儿便像寡妇守节,禁不得人引逗的。俺方才立誓戒烟,你如何又招摆俺?”一个道:“得啦,我的威二哥!你若戒得烟,还不叫俺二嫂光屁股哩。”

    原来这威姓烟瘾极大,每次闻烟便须四五钱,又一日他犯瘾半晌,奄奄欲死,好容易借了几吊钱,慌张张跑向烟店,恰值人家生意忙,给别的主顾左一包右一包地直包,他着起急来,便将脑袋向柜台上一仰,喊道:“喂,快给俺来四钱上好鼻烟,便装在这双孔肉.壶里罢!”因此传为笑谈,人都叫他作威大鼻。他在京营当穷差时光,月饷有限,窘得要掉腔。一日他隔壁有位老太太听得他俩口儿吵起架来,威姓道:“你无论说甚么,俺总要舒齐一下子。”

    老太太不由暗笑道:“这俩口儿好没人样,难道大白日价便干弄么?”便听得威嫂儿攮着鼻儿,似乎哭泣。老太太暗道:“毕竟是女人家,有正形儿。”正在思忖,却闻威嫂儿唾道:“天杀的!你只顾上边眼子舒齐,又酸又麻辣的胡嚼蛆,却不顾人家下边咧。”老太太不由诧异道:“难道他俩口儿干弄还有特别花样么?怎的上边眼子会舒齐起来?”想罢,悄悄楚过角门,就威姓窗外隙缝向内一张,老太太忍不住“噗哧”一笑。原来威姓正在那里颠头播脑的大闻鼻烟,快活到十二分;威嫂儿却光溜溜的坐在坑上,只用破夹被围着下身,原来被威姓将裤儿都当掉咧。

    奉劝诸公,如今鼻烟虽不时尚,却有鸦片、纸烟卷代兴。若不早戒掉,恐怕令正要光屁股的。闲言少叙,当时两人一番胡噪,观者都诧异道:“怎的护卫大轿却用这等浮脆人?”正言当儿,经略大轿已一拥而过。单是那八名轿夫,真个上身如塑,步如流水,便非北京轿班儿不成功的。却是轿中经略一些气概也没得,还戴副图光大墨镜,便如驴遮眼,将个干瘦脸儿掩却大半个。轿后拥护人过了半响,却有人坐押两乘小轿而来,大约是经略的仆役,管经略服用等物的,只是随小轿的两位将官十分气概。众人不由悄悄谈论道:“我看这两位比经略长相儿倒强得多。”又有人道:“人不可貌相,你没听说过施公案里的施不全么?人家本领都在肚里哩。”
  
  不题众人胡噪,且说经略一行人迤逦行去,直奔赤霞关。方转入山套,踅经一带长林,倏的山云陡暗,长风怪吼,便听前驱一声喊,突然止步。随小轿的一将官顿时鞭马奔去,一问所以,前驱齐噪道:“怪得很!方才前面明明大水涌来,白浪滔天,如今将军马到,却依然是沙原平地。”那将官道:“不许胡吵!只小心就是。”说罢仍奔回小轿前,却和那将官各自留神。

    须臾旌旆逶迤,转入一片菁径,两旁里短木丛杂。前驱正行之间,又怪喊道:“烈火!烈火!”突地一停步,险些乱队。小轿前那将官重复奔去,便见大轿前那两位参将业已惊颜如土,一见那将官便噪道:“杨将军,你看这真是野岔儿!那个王八蛋说瞎话,方才道两旁赤焰烧空,遍山通红,如今又是好道路咧。当这差事吓得死人,没别的,咱换换地处罢,跟福大的放心些儿。”那将官赶忙瞪他一眼,便闻轿内经略哼了一声,那将官依旧奔回,却向小轿内人恭敬敬说了几句话。

    正这当儿,人马走乏,顷刻间将到关门,方盘上磴道,只见有两名戈什哈忽的齐声怪叫,两骑马“咴”的一声,后尾直竖,八蹄齐奋,无端跃起三丈多高,狠嘶一声,向大轿踏压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喀嚓”一声,人倒轿翻,两骑马尽力子咆哮蹙踏,鬃飞眼直,“咴咴”的张口磨牙;便如怪兽一般。这时碎轿下人马乱滚,前后护队喊声大起,便见小轿前两位将官飞马奔来。说也奇怪,两匹马距轿数步,只是盘旋不前。

    两将官大怒,便索性下马,提刀奔去。两怪马一见,顿时竟人立起来,血口一张,飞扑将去。两将官略一闪身,回揕刀锋,便将两怪马穿肋杀掉。方要趋近碎轿,忽见远菁深处人影一晃,仿佛长发四披。一将官眼快,顿时一镖打去,但闻有人怪笑,顷刻间影儿不见。这里大家便忙忙驻队,都趋碎轿前一看,便见血肉狼藉,好不可惨!除两名戈什哈并三个轿夫骨断筋折死掉外,便是那位经略爷也直僵僵死在血泊里。大家一见,不由相顾叹息。
  
  说到这里,诸公不由怀疑道:难道额经略便这般交代了么?诸公不要忙,且请你闷一霎儿。因作者被近年捣乱世局总没个下回分解,闷得心头直长大疙疸,这种滋味有愧偏享,所以今天也弄个闷圆子给诸公尝尝。可有一件,那位闷急了可别骂,作者这虚设疑阵,是文法本当如是的。再者听话听因,看文看字眼,你想额经略真个死掉,大家岂止“相顾叹息”?早就该乱了套咧!当时大家连忙从血泊里先将经略撮弄出来,方置在平地,却闻菁内有人呻吟道:“呵呀,我的妈呀。”接着两只靴子脚向外一蹬踹,又闻有人叫道:“哟,老威,别抱后腰胯,你这一掐把,咱两个都跑不动咧。”大家跑去一望,却是两参将正拖卧着挣命,于是拖狗般将两人拖出。

    正这当儿,后面小轿踅到,中有一人掀农而出,顿足太息道:“俺不信邪法,不想却丧掉一名老伴儿。”说罢连连洒泪。这时两将官也便趋近道:“方才深菁中似乎奸人逃去,看来种种变异非出无因,便请经略速离此处,施某尸身拨护队舁回大营便了。”那人听了,即便登轿,两将官各上鞍马,紧跟小轿,滔滔而去。原来小轿中人方是额经略,那西将官便是遇春、于益。大轿中死掉的,却是施老仆。原米施老仆橛气发作,不信邪法,知经略明日赴关,当晚他便见经略,进他妙计,弄个虚阵式,以诓奸人。
  
  经略本不理论什么邪法,但见他义气耿然,便不去拦他高兴,那知他竟真个李代桃僵咧。却有一桩便宜:他总算作了半日的大经略,虽然压杀,亦可自豪。便如而今争总统那把交椅似的,那管下场如何,只顾写意一霎儿就得啦。但人家施老仆一片心却可对天地鬼神,作者却不敢和而今伟人相提并论了。(庄论谐讽,一肚皮眼泪。)不提这里被拨护队抬施老仆尸身回营,自有一番忙碌。
  
  且说经略到赤霞关,遍山中勘罢形势,大旆所经,山中苗民无不夹道欢呼,争献牛酒。经略一一抚慰,并宣布天子威德。苗民大悦,每抵一峒聚,苗民争将经略大轿抬将进去,其首目人等便率妻女歌舞进酒为寿。这当儿,却快活煞两位参将,整日价醉眼模糊,倒多费几两鼻烟。于益却纵观山水,每至幽绝处,便呼遇春道:“杨兄,你我如能在此结茅倒也不错,我想咱们葛先生这当儿定在名山大岳中自在哩。”

    一行人环山遍勘,不知不觉,又耽延十余日。及至经略回辕,又和本地疆吏料理了许多善后之事,又一面价厚葬施老仆于雷门崖下。军事稍完,行程已促,于是长、德两将军率众先发,随后经略大军也便继进。经略不耐轿中蹋促,便弃舆而骑。于益等都踅向前队,只有遇春、倩霞随护经略马前。一个是龙威虎震,一个是玉貌锦衣,鞭丝响处,军容如画。一时官吏送行,百姓纵观。

    那一番风光气概,就不用提怎样热闹咧!真个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当日便应驻歇大槐坂地面,当地官儿供给大差,自然忙得脚打脑勺儿。日平西时分,距那坂还有七八里路,经略马上纵目,见前旌萦转,队伍逶迤,长蛇似在林影中曲折如画,因笑顾遇春道:“唐人燕国公张说出镇幽蓟,曾矜奏文皇,自诩可将十万骑,虽然英爽,终非纯臣口吻。你看这荼火军容,何一非出自庙谟睿算?吾辈小臣,不过备牙爪驰驱之用罢了。将来你际会风云,建大将旗鼓,须识此意哩。”(写出一片精忠大义。)遇春听了,连连唯诺。
  
  正这当儿,忽见倩霞倾耳道:“杨叔仔细,难道后路有警动么?”一言未尽,后队中一声喊,顿时驻队,海螺大鸣,倏的一分,排成了个燕尾阵式。便有人飞骑来报道:“后路上甚嚣尘上,似有兵马来袭,端须仔细。”经略微笑道:“不须张皇,吾自据中权,你两个且向后路看来。”遇春道:“叶倩霞且在此随侍经略。”说罢,磕马跑去。

    这一来,将个叶倩霞急得抓耳挠腮,“唿”一声先将披衣甩去,顿时露出俏生生一身夜行青缎密扣窄衣,纤腰一长,莲钩立镫,伸着老长的蝤蛴脖儿,要回望个究竟。但是这当儿,后队严阵已遮得密层层,忽的一阵远风送来,竟挟有铜鼓之声。倩霞一听,不由蛾眉微竖,又碍着不敢离经略,一面张望,一面回顾经略,两只耳环摆荡闪烁,越显得憨态可掬。
  
  经略方在好笑,便闻后队中又一声喊,尘头飞处,鼓声已近。倩霞更耐不得,倏的一跃,直登马背:便见后路上尘土弥空,顷刻卷到。后队中方要放箭,便听来兵中有人大叫道:“不要放箭,俺家狗头峒主擒得吴半生,亲来献上,要见经略!”这一声不打紧,倩霞忘其所以,竟张开樱口,格格大笑;忽见经略,不由悚然,赶忙跃坐马背,只是遽然忍笑,竟将小脸儿涨得通红。(写倩霞娇态,都在不即不离中。惨澹经营,煞费苦心,于是经略立命护弁列队。

    这时遇春已引将狗头峒主来,叉臂致礼罢,便匆匆一说擒半生之由。经略大悦,深加奖谕,便命推过半生囚车。只见半生业已被捆得馄饨似的,方在里面瞋目而视。并且囚车上血秽狼藉,大概是为镇制他的邪法。当时经略草草喝问他许多罪状,方知前些时经略所见许多怪异,并施老仆之死,都是他弄的玄虚。这时赳赳苗队也便拥在峒主背后。正这当儿,只见前路上尘头又起,倏有一丛人如飞卷来,倩霞大惊。

    正是:才惊峒主擒敌妙,又见官员接帅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三二回:长沙郡义女探监牢,龙母山凶渠入罗网。
  
  且说倩霞见前路踅来一群人,只认是狗头峒主不怀好意,设前后夹攻的埋伏,方要拉剑之间,仔细一看,却不相干,原来是本地官儿前来接差。照例的报名进叩,闹了一阵,便即旋踵前驱。狗头峒主还欲相送至大槐坂,由经略再三抚慰,方率众罗拜,恋恋而去。你道吴半生怎的被擒?原来狗头峒主自悦服经略后,便想捉半生来献。恰值半生在赤霞关山深处藏匿,暗弄种种邪法,欲害经略。狗头峒主没处访查他,也就想罢咧。

    那知这小子作够劲儿,该当伏诛,自那日弄怪马错压杀施老仆后,他由深菁中幸逃镖锋,便一屁股逃向龙母山。狗头峒主侦知了,便遣人扬言道:“俺家峒主和石柳邓素不相能,并非是惧额经略。只要经略提兵北回,俺山中依旧起事,以报苗众被杀之恨。俺峒主所佩服的,就是吴半生才智过人,可惜无从寻他,与他商量起事。”这番话播遍全山,不消说早传入半生耳中。

    半生狡猾本是绝顶,起初还不甚相信。这时他藏在一处山峒中,那主人本非富有,过得三两天,忽然供给丰盛,不但饮食服用一切写意,便是美丽苗女一任半生横眠竖卧:并且环肥燕瘦,日日更新。问起主人,却笑而不语,半生既甚觉过意不去,又未免心下怙惙。过得四五日,便坚叩主人是何缘故。主人笑道:“您聪明人,何须细讲?您但看所御的苗女何等颜色,俺本峒寻得出那等脑袋么?那都是从留人峒遣来慰你寂寞的。你想这当儿指挥全山,可以遣美丽苗女,还有那个?”

    半生大喜道:“如此说来,那狗头峒主如此见待,真个有意于俺了?”主人大笑,顿时取出许多黄金异锦,置在半生面前道:“狗头峒主谨将此意,见个聘您住山的意思,将来许多大事都待商椎哩。”这“财色”两字制伏人,没有不成功,便如投簧之钥,专以钻人心缝;何况半生本是财色之徒,虽然狡黠,当时也便发昏咧,岂有不深信之理!于是便由主人为导,直赴狗头峒主处。相见之下,狗头峒主好不款洽异常。

    谈到经略用兵等事,狗头峒主锉的牙一片山响,拍胸道:“俺这片心惟老天知道,俺因乌经略屠杀太凶,势将剿灭全山,俺所以擒送柳邓,形迹上似乎不义气,受万人唾骂,留千载臭名,其实俺全为早息战征,力促和平起见。”(噫,原来这八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字,是这里的发源。)半生听得,越发将心放得实拍拍的。

    那知狗脸是会变卦的,并且翻得飞快,当时两人携手大笑之间,只见狗头峒主面色一沉,长嘴一拱,大喝道:“吴半生,你今天却上了俺的道儿咧!”说罢下面一扑脚,顿时将半生踢翻,左右健苗一齐动手,半生叫骂挣扎之下,已被人牢牢捆定。并且享用了半碗臭狗血,闹得颐颊淋漓,好副贼形儿,便顿时塞入囚车,连夜价赶赴雷门崖。及到那里,恰值经略已经起马,所以狗头峒主直赶送来。
  
  且说经略当时喝推开半生囚车,正要前进,只见一骑马,后随一人,风也似跑来。马上那人却是逢春,还未及下马,后随那人持一条大铁棍,不容分说,便想赶杀苗队。当被大家拦住,仔细一言时,却是张起,兀自跑近囚车,便想动手,大家急忙拽开他。原来逢春厮赶在前队末尾,闻得后路有警,所以飞骑踅回。当时经略谕知所以,便命他专押半生,先行逐队。随后人马滔滔,直抵大槐坂驿馆。大军所驻,热闹非常,看经略的男女老幼直挤得密密层层,并有许多小商贩来赶行营生意,便如大春社庙会一般。

    说到这里,又要人致问道:“喂,作者先生,别尽管老妈开膀咧,大兵所驻,都闹的本地百姓鸡飞狗跳墙,屋舍财产一概不顾,只要一家儿苟全性命,保得体面,便是万幸。即如近年,那次过兵俺没领教过?你如何说如赶春社一般?”作者一听,不由痛泪交流,顿时捉不着话靶儿。因人家致问的,委实是刻下军队真像,并且不多日,作者有位河南禹州的朋友,全家被屠。写到这里,只好叹俺那朋友生的时代太好了。须知额经略行军当儿,还是最野蛮的专制时代,如今不是共而且和、大文特明的时代么?俺还和你老兄说什么呢!(寄慨不少。)
  
  于是经略直入行辕,(遥接法。)各队伍安营都毕,本地官员参见罢,业已入夜。但见大旗招展,万众无哗,真有“令严鼓角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之势。这时石柳邓和石姑两人囚车自有人监守,逢春监押了吴半生,不敢擅离。偏搭吴半生两只贼眼瞟着逢春,只管乱骂。张起大怒,过去便是两记耳光。半生骂道:“你敢杀掉吴爷,总算你是好些的!”逢春笑道:“你别招骂咧,且给他衔枚口橛是正经。”

    正在捣乱,忽闻遇春帐中,大家说笑得十分热闹,张起便道:“你为甚不谈天消个遣儿去?等俺监守他,挨叔伯骂如何?”逢春嘱咐仔细,即便踅去。刚一脚踏进帐,便闻滕芳笑道:“端的好剑,便是用这剑的凌鲤,总算条好汉子,就吃亏了拗性些,不明大义。”于益笑道:“他摆布你还不够受?你还赞惜他。”滕芳笑道:“他虽摆布俺,俺看他总够朋友。你看杜照,亏得被经略遣去咧,(补叙完杜照,省笔。)那种反覆小人,俺见了就发恶心呕吐哩。可惜凌鲤母妹那等地劝阻于他,这当儿闻知凌鲤凶信,不知作何光景哩,(微映下文。)将来路经长沙,俺想赶空瞧瞧他娘儿去,以报一饭之惠哩。”

    倩霞鼓掌道:“哟哟,只是您那副算卦行头没处去寻咧。”滕芳笑道:“那容易得很,算卦行头随处可备,霞姑高兴,何妨随俺去望望?说也不信,那凌鲤之妹妥姑,好个明慧模样儿,并且眉目间颇似若芬,你一时看不着若芬,且去看看他罢。”倩霞笑道:“您说那妥姑便这等好法,难道他就及俺若芬姑?”滕芳道:“口说无凭,见着便信。俺看妥姑性格长相,和若芬便如妯娌们。”(一语落题。)倩霞大笑道:“那么您便为媒,给俺逢春叔说个媳妇罢。”正这当儿,逢春闯然跨人,大家一见,不由哄堂大笑。

    于益插嘴道:“可知老逢得个媳妇儿,要念千百声豆儿佛哩。他一闻遇春兄滕府定姻,他便噪自己被阿哥拦回,失掉在外边招好媳妇,如今却正中尊意咧。”逢春一听,居然有些赧赧的,亏得紫皮脸,不甚显得。大家一望,又是一阵大笑。正这当儿,杨芳含笑踅入道:“诸位有甚笑话,为甚偏找我乐呢?”因顾逢春道:“老弟你如何也在此谈天儿?”逢春道:“俺看不过吴半生那厮狗脸,这方踅来疏散疏散,却正逢他们嚼蛆。”杨芳道:“差使要紧,您便转去。”一言未尽,只见一守兵如飞跑来道:“杨爷快去,您那张起要宰吴半生哩!”

    众人大骇,忙拥去一看,吴半生正在车内破口大骂,腮颊上鲜血淋漓。张起却一手提刀,一手拎着只耳朵,夹生便咬,大唾道:“你竟敢骂俺主人,等俺细细割碎你再讲!”逢春见状,连忙喝退他,先给半生敷上金疮良药,看光景还不碍事。却是众人都替他吓得额汗淫淫,因此等要犯,如何擅杀得?须臾遇春由经略帐下踅来,问知所以,好生后怕,便痛斥逢春,并要重责张起。
  
  杨芳道:“此事静悄些罢,若经略得知,甚不方便。”于是逢春亲自动手,给半生塞上口橛。众人各踅回帐,遇春也跟将来,倩霞谈起方才大家谈笑这一段事,还一面笑,一面拂拭那南精剑。(侠女爱剑,丰姿宛然。)遇春不由叹道:“凌鲤这人端的可惜,况他能得葛先生所用宝剑,已暗含着和咱等有些因缘,无奈他执迷就死。俺当时已许恤其母妹,今过长沙,俺也想去望望他家下哩。”滕芳道:“如此更妙了。”倩霞笑道:“依我看,杨叔叔不必去,您斩掉凌鲤,不叫他母妹难为情么?”(略逗下文。)闲话一回,当即各散。
  
  次日经略大军按站而进,一路上官员迎送,一切繁文不必细表。这日行抵长沙,恰值经略偶感微疾,本可服付清散药就好,那知遇一跟师娘学艺的医生,一付燥热剂下去,顿时将邪热闭在里面,闹得经略十分委顿。当地官吏并随营人员慌了手脚,便赶忙另换医生调理经略,于是大军只得暂驻。怕要犯或有失闪,另在城里觅了一所严紧宅舍,将半生等监在里面。经略格外小心,又派了威姓那两名参将协同逢春,领百名兵丁看守监舍。

    滕芳、遇春等因经略害病,心下焦躁,也便将探问凌鲤母妹一段事忘在脑后。且说两参将一到监舍,京油子本领全在嘴头,不消三言五语,已将逢春恭维得浑身舒齐。威姓道:“您贵昆仲真是难兄难弟,可见经略用人大有斟酌,这等要差非杨兄当的了么?快些张贴寓条,以重监务。”于是命随营书手写了“监舍重地,禁止喧哗”等字样,又写了“杨将军公馆”五字,鲜亮亮都贴出去。逢春那里理会这些事?公务之暇,便和两参将说说笑笑,或大家散步寓舍,看兵丁们刷马莝草。两参将有时高兴便和兵丁们东拉西扯,脱略礼节,北京旗人原有这通脱性儿,是不足为奇的。

    一日威姓方在寓门外闲望,只见一个缝穷的大姐,青帕包髻,穿一身破蓝布裤褂,手携针线提篮,逡巡踅来。只一举步之间,威姓早望到人家一捻香钩,虽穿着鸦青色的旧布鞋儿,却是又瘦又周正,伶仃到绝顶。威姓一怔之间,恰好那大姐面孔一抬,望着“杨将军公馆”五字,忽的眉峰略皱,从嫩白脸色中泛出一缕红霞,直彻两颧,竟看不出是羞是怒。却忽又整容,嫣然一笑,向守兵道:“此间是大破大姚山杨将军的公馆么?”说罢头儿一低,只管瞧自己脚尖。(其念深矣。)守兵含糊应道:“正是哩。”大姐微笑道:“你总爷们可要缝缀破绽,多少作成俺点生意?”说罢晶莹莹俊眼向内直瞅。

    守兵道:“你来的不巧,那会子俺伙伴有几件绽破衣,都觅人缝好咧。你闲时到此踅踅,或有生意也未可知。”大姐道:“如此俺明日再来。”说罢微吁一口气,婷婷踅去。这里守兵方一转脸,却见威姓两手一张,口内怪刺刺地作声道:“忒另另!”守兵笑道:“您这是干嘛呀?”威姓脖儿一缩,扭起身段道:“俺这是赶黄莺儿哩。呵呀,好个雌儿,那语音真清脆圆润,听得人好不受用!你没破衣,便撕一件也该作成人家,怎忍心叫他空回去?”守兵道:“那么你威爷快撕衣作准备,好在明天他还来哩。”当时一笑各散。
  
  次日经略病势渐痊,便犒赏军众牛酒,以息劳倦,各营中欢呼痛饮,好不热闹。逢春吃过几杯酒,自寻滕芳等谈天。惟有威姓吃得红郁郁脸儿,酒罢之后,负手踅出寓。只见一群兵丁正在空地里大家习射,一见威姓,都笑道:“威爷快来一下子,俺们也好学学艺!”这一来正搔着威姓痒筋。原来满州京旗人骑射之道很有讲究,当时挑差升缺,都以射箭考试。便是八旗子弟文场小试,都有箭试一场。当初立法,意在存满州尚武之风,只是后来旗人们习于骄惰,也便视为具文,每逢小试,都觅善射的替代。威姓在京,便很作这档子卖买,所以他射法委实可观。

    当时威姓哈哈一笑,略卷袍袖,接过兵丁弓箭,步法一拽,微作骑马式,腰儿一哈,头儿略侧,“嗖嗖嗖”连发三箭,衔尾价都中红心。众兵丁喝彩之间,只见威姓回头一瞟,忽地投弓于地,转身便走。众兵交射兴浓,也没理会。原来威姓百忙中却望见昨天那缝穷大姐儿又俏俐俐踅近寓门,所以他逡巡趋转。便见大姐一手掠发,和兵丁兜搭道:“今天总爷们有生意么?俺家离此好几里路,走得人脚跟生痛,若没生意才背晦哩!”

    兵丁笑道:“对不住,今天还没破绽衣。”大姐赌气道:“如此,俺便转去咧。”兵丁笑道:“但请尊便。”威姓不由暗骂那兵丁道:“这蠢獠子,只好一辈子当火头军!”正想踅近,就见大姐莲步踟蹰,仰天微笑,忽问道:“杨将军在里面么?他监押的什么人呀?”兵丁道:“你问这些事作甚?监押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大反叛,你若见了,要吓煞哩。”大姐道:“俺听说还有个美人似的石姑姑,真个一个妇人家有如此能为?俺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泼辣货呀。”兵丁喝道:“喂!”大姐顿时倒退两步。兵丁怒道:“你这妮子好大胆!只管离离奇奇地胡问,难道你是什么奸人的眼线么?”

    大姐一听,忙吓得一哆嗦,纤手一颤,针线篮儿落地。方一弯腰去拾,便有只长瘦胳膊从他背后伸来,不但夺起篮儿,并硬扎扎的在他玉腕上擦了一下。忙闪身一望,却是昨天那位军官。大姐忙掩面道:“您这位爷,快给俺篮儿!俺快去罢,省得人家疑心俺是什么眼线咧。没生意也罢,犯的着吓俺女孩子么?”说罢小眼皮一搭撒。

    这一来那军宫那里还受得?忙笑道:“你别着急,俺便是帮管监舍的威二老爷。俺正有许多破绽衣要缝哩,蟒袍补褂,还有俺太太的裙儿袄儿、鞋鞋袜袜、骑马布等等,一概俱全。只要你有得工夫,咱便缝他个十年八载都成功,俺丢掉老爷不作,便在此开爿大估衣店都使得。”说罢醉眼一挤,向那兵丁道:“喂,老乡!你是怎么咧?你怎红口白牙地说人家大姐是奸人眼线?有这等眼线,快让他多来两个。”正在胡噪,那习射的兵丁也踅来两三个,便凑趣道:“这位大姐别着恼,俺大家有生意作成你。”
  
  于是威姓提篮,便引那大姐进寓。这时大姐眼光四照,处处留神。须臾踅到一处高廊下,壁上弓刀挂满,却是兵丁习击刺的场所。不多时,两三兵丁取到绽衣,交给那大姐,自去歇坐。威姓却不肯走,便猴在一旁,看那大姐引针理线。这当儿那大姐坐在平地,舒着双尖尖脚儿,看得威姓浑身不得劲儿,不由嘻开嘴,拖下长涎,和人家七拉八扯,没说强笑。那大姐只含笑微应,不由沉吟略叹道:“俺一个女孩子晓得什么?那会子因问起大破大姚山的杨将军,便说到石姑姑,俺不知利害,想看看石姑甚么样儿,不想吃那位总爷(指守兵)好顿强白。若都像威老爷这般和气,可知好哩。”说罢“格”地一笑,“哧”一针险些刺了手。(细微处都见经营。)

    威姓见状,便觉千万毛孔都熨贴到十二分,因大笑道:“你不要忙,不怕今天只缝一件,俺也给你一日工资。你要知石姑什么样儿,俺先将杨将军长相儿说来你听。”于是一拔腰板,指手画脚,将逢春容貌细细说出。他本是贪近香泽,没话找话,管丈母叫大嫂子的勾当。那知那大姐却面色沉凝,倾耳静听,及至威姓语势将毕,那大姐两手一抖,但闻“叭”的一声。威姓大笑。

    正是:个中自有关心事,闲话偏逢注意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三三回:剖衷情霞女撮良缘,痛手足妥姑刺莽汉。
  
  且说那大姐听威姓说罢,不由狠狠一咬线结,耳环一荡,手势略抖,“叭”的声线断针折。(细腻绝伦,传神正在阿堵中。)威姓大笑道:“俺告诉你不要忙,慌怎的?”于是趁势趋近两步,竟坐在人家身旁,相去咫尺,便闻得鬓云甜香,一阵阵钻入鼻孔。恰好那大姐另拈针线,向空一照,即便穿好。

    威姓赞道:“好眼色!若是俺穿这针,少说着也须费半日工夫。”(憨皮赖脸,绝倒。)因说道:“你若想知石姑什么样儿,等俺比一下子:他那身段儿,敢好比你略高些,依俺看,却太细溜咧;脸膛儿比你还白些,依俺看,却不如你华色鲜润;眉儿呢,比你略直,却欠舒婉;眼儿呢,比你略大,却带悍气;至于鼻儿嘴儿,却和你一般秀气。却有一样,他万万不如你。”说着语气喘促,手儿一伸,竟几乎握及莲钩。

    那大姐赶忙一缩腿,“唿喇”一翻衣,盖在上面,脸色一红,旋复仰天微笑道:“你威老爷说了半天,原来是说相声哩。”威姓笑道:“你不信?等你来熟了,俺暇时领你瞧瞧他。便是那杨将军住室就在囚舍旁,你也望望他英雄气象,方知俺话不虚哩。”大姐听了,忽的面容整肃,便道:“这当儿咱就望望去如何?”正说之间,恰值有人来请威姓,那大姐只得缝罢衣,得值踅去。
  
  从此一连三四日来寓缝衣,和威姓越发厮熟。兵丁们怜他是贫女,也没人去问阻他。一日傍晚时分,那威姓又趁来兜搭,因见那大姐方缝完一件衣:便赞道:“真好活计,等我明天给你双份工资。”大姐撇嘴道:“罢唷,您许俺望望石姑、开个怯眼儿还不成功,又是什么明日给双工资,您还不如说等你大军走后,给俺一百份工资哩。”威姓大笑道:“你这张小嘴好不尖利!既如此俺就领你望望石姑去。”于是威姓前走,引那大姐直赴监舍。监外守兵望见了,都悄地里笑那威姓。

    这时那大姐精神忽振,虽一面觇望石姑等,却不住价东瞧西看。威姓指道:“你看那厢住室,便是杨将军住处。”大姐听了,方嘤咛一声,恰好室中逢春见忽来一缝穷女子,不由诧异趋出。方到阶下,那大姐看得仔细,不由直声怪笑道:“这便是大破大姚山杨遇春杨将军么?且容俺苦女子拜见。”说罢眉峰处,横飞杀气,莲步如风,一回手拘出把亮莹莹匕首,牙关一锉,向逢春分心便刺。

    威姓失声道:“我的妈呀!”一声未尽,便见逢春躲闪不及,略一怔的当儿,那匕首随他身势一偏,便闻“哧”一声,已将长袍划破,险些及胁。那大姐踊跃大叫道:“阿哥有灵,快将助我!”这时逢春就廊柱略一遮身,大姐飞步赶去,尽力子一匕首,“喀嚓”声却搭在柱上。于是守兵大呼,那大姐仓猝问拔匕首不出,自知不妙,一翻身方想撞向廊璧。只听逢春大喝道:“那里走!”双臂一张,早将他拦腰抱定,撮孩儿似的置向平地。

    那大姐挣扎之间,手儿一抬,已将逢春面孔挠了一条子,长血直流。(不曾过门,先抓老公。一笑。)于是守兵持索齐上,便将他牢牢捆定。威姓却噪道:“你这妮子不是诚心毁我么?这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呀!”正在纷纭,恰好遇春、滕芳因经略病愈,不日起马,他两个忽然想起去看望凌鲤家下,随便踅来,想知会逢春。刚一脚踏到监舍,滕芳早望见那大姐,不由失声道:“原来是他呀!”
  
  遇春急切间还没暇问,便见逢春一面抹鲜血,一面气愤愤大喝道:“快杀掉这凶女!俺杨逢春与你何仇,却来刺俺?”那大姐听了,忽地花容一怔,诧异道:“难道你不是杨遇春么?”守兵喝道:“噤声!这是逢春杨将军,便是遇春杨将军的胞弟。”说罢,引手一指道:“你看这方是遇春将军。”大姐望去,果见一奇伟丈夫和一个面熟之人并立一旁,因长叹道:“俺报仇不成,有负阿兄,今闲话休提,便请就戮。”说罢瞑目坐地,毫无惧色。大家一见,好不诧异。

    威姓却噪道:“这段事总算俺忽略,俺只当他是一缝穷丫头,谁知竟是个稀奇泼辣货,快问他主使之人要紧!”众人听了,也没人去理他。这时滕芳早将遇春拖过一旁,附耳密语。但见遇春一面惊异,一面叹息道:“果如老弟所料,这女子虽见解不明,却血性义气,委实可嘉。等俺问过他再作道理。”说罢,命守兵排列,大家落座,由遇春一问那大姐姓氏并来此行刺之故。那大姐侃侃而谈:不由听得大家都相顾动色。威姓不由悄悄吐舌道:“原来人家是这等样人,俺还指望他小心眼一活动,和俺写意一下子哩。”(绝倒。)
  
  原来那女子便是妥姑,自闻凌鲤凶耗之后,几次痛哭欲死。凌母痛子,自不消说,又恨他明珠投暗,自戕其身。上年纪的人怎禁得如此愁痛?不消个把月,一命鸣呼。妥姑哀痛之余,便激起报仇之念。将凌母草草殓埋毕,便欲赶赴雷门崖,看机会刺杀遇春。不想他弱质伶仃,遭此家难,眼泪洗面,忧心如捣,不知不觉自家大病一场,受尽了凄风苦雨,方才病愈。

    这时经略大军业已平定两山,妥姑报仇念切,便仍然准备行装,又将他哥子所遗的一把匕首置在身旁。这日便走别母墓,一望天色沉欲雨,不由暗想道:“当时葬俺母亲,诸事草草,但那圹封便禁不得淫雨浸淋;俺这一去,料难生还,须料理坚固方妙。”沉思之间,一阵伤心,不由泪落如雨。到墓一看,果然封筑的土皮有些剥落,衬着乱草弥空,寒晖在地,好不凄凉动人。

    妥姑徘徊四顾,想起家难身世之慨,不由跑到墓前大哭一场,一面便咽道:“娘呵,女儿明天便去寻俺仇人,只是间关险阻,他那里又千军万马,女儿虽志气可恃,还望母亲暗中相助。”祝罢挥泪站起,手除了墓前乱草,细看封筑土皮,似乎还可支持。正这当儿,一阵灵风吹过,籁簌地挟着细雨,便有群林乌,将着雏儿,闻有人脚步响,“扑喇喇”飞噪起来。

    妥姑触景,不禁点头自叹道:“俺这畸零女儿还不如这鸟哩。”因将手帕一遮髻鬟,方要转步,只听背后唤道:“妥姑姑慢走,你真个在这里哩,他老人家好不灵怪哩。”妥姑一望,却是村中岑妈妈。原来这岑妈妈居近凌母之墓,素常价和凌母又甚相得,凌母没后,竟将他哀痛得什么似的,一切摒挡葬事,都多亏他。妥姑看他便亲人一般,所以便托他就近照料母墓。岑妈妈曾力阻他,别去报仇,妥姑只是不听。

    当时岑妈妈拉了妥姑,便向己家。妥姑悲切切说罢自己明天便要向雷门崖之事,岑妈妈道:“俺正想劝阻你去哩!因俺夜间似乎梦见你母亲,满面笑容拍我肩道:‘妥儿佳运将到,你一切替我主张罢,莫任他性儿胡跑。’俺醒来还似你母亲笑吟吟瞅着我。所以我要去劝阻你,恰好你正在哭墓哩。既你母冥中示意,你应当听从才是。”

    妥姑一听,感痛中却未免疑岑妈妈闹了个神道设教,因叹道:“妈妈好意俺岂你知?但俺自有道理,望妈妈此后加意照看我母之墓,春秋令节替俺这薄命女儿上炷香、烧陌纸钱,俺母女便感戴不尽了。”说罢,含泪拜将下去,倒将个岑妈妈招得涕泪纷纷,因道:“不是的呀,俺偌大年纪,再不会掉谎的,真个俺梦见你母亲来。”正说着,窗外细雨忽止,只是那天气阴得泼墨一般。妥姑趁势起辞,岑妈妈知他志向坚定,只得谆嘱小心,含泪送出。
  
  妥姑一径地踅回家,天色已暮,孤零零掌上灯烛,方暗叹岑妈意厚,还资说母亲冥示,逡巡之间,院中雨声大作。少时越落越紧,长风鼓动,并且雷电交加,一条条电光赤龙相似,那雨便如倾盆翻瓢,檐溜如绳,一盏孤灯被雨气侵得半明不暗。妥姑倾听,好不焦躁,暗道:“天公真不作美,怎偏和俺苦女儿作对儿?这等雨势,明天怎地上路哇。”怨怅之间,一眼望见行装旁亮晶晶匕首,顿时又自奋道:“今雷电交作,想是天公作我杀仇之气哩。”于是起携匕首,就灯下拂拭一回。

    只是那雨越下越大,妥姑想及母墓不坚固,又平添一段心事。芳心辗转,顿时困倦上来,便和衣卧倒。方在万感如潮,只见灯火一闪,影绰绰踅进一人,近抚其背道:“妥儿,苦了你的志气咧,但你佳运将至,且有美满姻缘,幸勿执意远奔。你如不悟,但看俺墓前,必有显兆。”这时妥姑分明见是母亲,喜洋洋面色,好不可亲!只是自己口噤如哑,并且转动不得。心下一着急,双眸忽张,那里有什么凌母?只闻得倦雨淋浪,微风细细。

    于是蹶然坐起,痛泪直泻,思忖一番,摸头不着。一回手触着枕旁匕首,不由暗叹道:“梦是心头想,定是日间听岑妈妈一番话,所以闹得梦魂频倒。俺这等人还有甚佳运?倒是母亲说墓上有显兆,奇怪得很,明天须去张张哩。”想到这里,又想起墓经大雨,恐有陷塌,辗转之间,也便将梦境抛开,稍为安睡。次晨便跑向墓所一看,不由吃惊:原来那墓业已被雨淋浸得势如平地,幸还不曾塌陷下去。正当墓前,忽茁出一株野花,并且朵朵并蒂,开得来云锦相似,盈盈欲笑。

    妥姑见状,惟有纳罕不已,因奔向岑妈妈处,备述此异。岑妈妈和妥姑踅来一看,便正色道:“你看你母亲如此示警,定有道理,你无须再拗性咧。便是这坟墓都坏,你如何抛丢便去?且俟修筑完好,再作计议罢。”妥姑听了,只得且耐火性,便忙着雇人修筑塌墓。小村中诸凡缺手,文齐武不齐的,料理之间,经略凯旋之信业已传来,长沙是必经之路。因此妥姑便等候下来,扮作个缝穷大姐,欲刺遇春。那知阴错阳差,以为杨将军定是遇春,那里晓得闹拧了位置咧。
  
  当时妥姑述罢,遇春慨然道:“凌姑娘,你志气虽好,可惜你的见解差误。凌鲤之死,是身陷叛逆,自罹国法;遇春奉行,不过是服从公务罢了。咱两家并无恩怨可言,俺方服凌鲤是条汉子,今由此经过,正要去瞻谒你家老太太,恤你家下。不料姑娘冒罪,行此拙计,并知你家老太太业已病故,尤为可悯。今俺念你乎足义气,便释你转去,明天稍暇,俺还去拜你母之墓哩。”说罢命左右给妥姑松缚。

    妥姑慨然道:“今不必多说,俺既被擒,便求一死。且俺痛念同怀,血仇未报,即便蒙你释掉,定然愤郁而死,倒不如这当儿给俺个痛快!俺和阿兄携手地下,同依老母,便感你情意不尽了。”说罢猛伸纤手,便要夺守兵的佩刀。众人连忙拦住,同声赞叹。这一来,闹得遇春惶惑无计,于是滕芳笑道::“解这个死扣儿,非此人不可。”便向遇春附耳良久。遇春喜道:“妙妙!便交叶姑娘办去。如此义女,正是吾弟佳偶。”于是腾芳先行踅去,自然知会倩霞。

    这里遇春细问妥姑侨装等琐事,妥姑只一言不发,绷得小脸儿笛膜一般。不想威姓没眼色,便噪道:“你这妮子好不淹没人!俺好意领你开开眼,你却玩了这么一档子赤谷鸟!(京语请闲事也。)你那刀子再一加劲,俺这脑壳儿也随着耍掉咧。”正在胡噪,妥姑便见彩蝶似飞到一个妙龄女子,真个是秋水为神,芙蓉作面,那一番英爽阿娜的丰姿,顿时映照得自己黯然寡色。心下方在诧绝,那女子一张温和脸儿业已凑向自己面孔,端详半晌,却笑道:“噫,好个俊姑姑!你这一阵风吹倒的模样,那里会拿刀动杖呀?你若学这种勾当,端须俺教给你哩。”说罢一抹鼻儿,抬头笑道:“俺曾大闹和相府,夜入经略第,便是平定苗疆,俺也有些区区功劳,叶倩霞的便是俺哩。快请你到俺帐中叙谈一回,咱女儿家谈话没避忌的。”

    妥姑一闻“倩霞”两字,忽想起凌鲤曾暗算他,正在心头忐忑,已被倩霞一把扶起,拖了便走。这里众人不由相视而笑。正这当儿,经略遗人来唤遇春,那威姓便如小丑儿一般,不住价作揖打恭,向遇春兄弟央及,只求将这段事瞒过经略。遇春应诺,却笑道:“军中事体是大意不得的,以后您总要略持仪节才是。”威姓吐舌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个小妈儿可把我教训过来咧。”说罢一迭声地唤取金创药,与逢春敷上爪痕。
  
  不题这里胡乱,且说妥姑随倩霞直入大营,但见壁垒族旗十分严肃,又加着八旗劲旅各按部伍扎列得真似兵山将海,妥姑一路留神,不由暗叹道:“官军气象果然不同!可惜俺哥自附于称兵苗众。今俺须臾就死,也不必去理会了。”距帐不远,却见一军官踅来,向倩霞笑道:“霞姑当意呀。”说罢一笑而过。妥姑偷望,就是方才在监舍和杨遇春同立的那人,略一寻思,竟是那日在家借宿的卖卜先生。诧异之间,业已入帐。

    妥姑一眼望去,便见凌鲤那把南精剑端正正地挂在壁上,不由心如刀搅,大哭道:“俺今日但求一死!”说罢极力挣开手,向壁便撞。倩霞只轻轻一拉,将妥姑揽入怀中,趁势儿同坐帐榻,先给他拭泪拢发,然后拍他肩头太息道:“咱们都是女儿家,性格相同,言语易入,因你见解差误,所以杨将军命我劝告于你,说实了是器重你一片义气。再说个笑话儿,即如你方才玩的把戏,还不如我合着眼玩的把戏哩。”(有得姑娘说嘴。)因将自己想刺和相并刺石三保等事一说。

    妥姑听了,虽是惊耸,却一翻小眼皮道:“这些没要紧说他作甚!”倩霞笑道:“你莫着急,俺就见不得人似气蛤蟆似的。俺说这番话,是说俺的见解差误和你一样,这暗箭伤人是十有八九不成功的。所以俺幡然大悟,如今才知自己一铳子劲儿,只好给人作话靶哩。”妥姑唾道:“俺为兄复仇,只拚一死,却比不得你!”

    倩霞道:“俺没说你见解差误么?你兄投身叛逆,自伏国典,却与杨将军何干?杨将军便如当刽子手差使一般,不过奉行军职罢了。若推说起来,你应当去刺皇帝老子才是。今简断捷说,你怎只知手足私情,却不知君臣大义?但你一个憨女儿,不明此理,俺也不必多说;惟有你既是爱兄念切,便当苦谏他不可附逆,方见你手足情深。如今他已鸿毛般死掉,你却又身干国纪,岂非笑谈?”

    妥姑这时,虽然自知所为于义不当,但一时气苦之间,只摇头说道:“俺母于事前力劝于他,你那里得知?今一切不说,但请你杀掉俺罢!”说罢竟撒个赖皮毛,一头扎在倩霞怀中,一阵伤心,撇了酥儿咧。倩霞知他心已略软,便长叹道:“你既还有母亲,越发不应如此。(憨得妙。)你兄既没,只有你是母亲血脉了。”妥姑不由哽咽道:“俺母业已去世,所以俺没得牵挂,才来复仇。”倩霞正色道:“这个你越发差误!你这‘仇’字解说本不成理,老母既没,更当爱身,存亲血脉;将来虽归他姓,总有半脉相传。”

    妥姑听到此,不由泪落如雨,呜咽有声,便抬头一望倩霞,满面感痛道:“阿姐,俺如今一切抛开,只是你提起老母,真令俺生死不得咧!”说罢竟索性抱住倩霞,放声大哭。(到此写妥站回心已毕,然其问笔墨深深款款,不知费作者几许经营也。如读者草草看过,真是老大冤苦。)这一阵呜咽,大概将自遭家难以来,许多的愁痛佛郁一古脑儿泻将出来。

    倩霞连忙抚慰,并引巾给他拭泪,动见他玉颊莲靥之间顿时略现舒和之色,另有番女儿风姿荡涤出来。原来痛哭一法,实是医忧散愁的妙剂,比吃什么舒肝平气的药都妙。人若有伤心难受的事,只要哭出便不作病,不然闷在心头,利害得紧。古人说忧能伤人,便是欠哭之故。所以八大山人署画款,“八大”两字联写来绝似“哭”字,可见他一肚皮兴亡之痛,全赖一哭发泄,方能多活几年哩。但是而今世局,便是哭也哭不得许多了,咳!
  
  当时两人正在宛转牵引,便闻帐外哈哈笑道:“霞姑说的真个透彻,凌姑娘不须拗性咧!且等俺这买卜先生给你算算流年佳运何如?”(妙妙。)说罢,一军官闯然而入。妥姑仔细一望,可不正是那起黑票(俗谓不辞而去者。)跑掉的卖卜先生!但是这当儿威仪麦表,好不气概。妥姑诧异得水灵灵两眼只好干转。于是滕芳自道姓名,并言凌鲤暗算自己和倩霞一段事。妥姑听了,也觉凌鲤计太歹毒,真是胡闹,不由拖着倩霞,面现歉愧。

    滕芳道:“今一切莫提,便请霞姑辛苦一趟,亲送凌姑娘转去,以见俺家杨将军重你义气。”说罢,目示倩霞道:“那节要事,一切拜托。”妥姑忙道:“俺既蒙恩不死,如何还敢劳叶姑娘亲送?”滕芳大笑道:“凌姑娘不须谦逊,早晚咱都是自家人哩。”倩霞听了,也便微微含笑。妥姑怙惙之间,滕芳已转步出帐。于是倩霞一面价令妥姑略整头面,饮茶歇息,一面价和他款款谈话。两下里都是奇女儿,自然越谈越投机。正这当儿,忽听帐外一阵步履之声,便见一人含笑而入。

    正是:方看匪寇垂墉象,会卜贞如归妹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三四回:不速客来又逢淫孽,贞女归妹新系红丝。
  
  且说妥沽见来人结束齐整,进帐之间,便有一派凛凛英风照人眼目,仔细一望,却是遇春。便见他欣然道:“凌姑娘来意俺俱得知,虽念头差误,却义气可嘉。今一切不说,便请叶姑娘伴你转去,俺也随去一拜你家老太太之墓。须知凌鲤既是条好汉子,又曾得俺师葛先生所用之剑,咱两家总算颇有渊源,俺此行亦礼所当尽哩。外间轿马都备,便请同行。”妥姑听了,好不惶愧!方待推辞,遇春已转步而出。

    这里倩霞不容分说,拖定妥姑娘即便出帐,但见四名兵士,各掮祭品香楮等物,已随遇春匆匆出营,各队兵弁都望着自己微笑。幸得倩霞作个遮羞牌儿,妥姑便依他肘下,匆匆出得营。便见一乘大轿早已伺候停当,遇春已跨马率众,随在轿后。妥姑见此光景,身不由己,逡巡之间,已和倩霞同登那轿,如飞便走。随后马蹄震动,滔滔便发,这一来,闹得妥姑心头七上八下,又是感痛兄母,又测不出遇春等是何用意。那倩霞却喜孜孜挽定他,一会儿给他理理角,一会儿问他一路风景,却笑道:“离城数里,业已风景清幽,停会子到你家下,想更妙咧,俺还打算和你盘桓两日哩。”妥姑听了,越发不测所以。
  
  不题众人一路行去,且说那岑妈妈,好容易稳住妥姑不向雷门崖,方想慢慢劝导于他,那知经略大军从此经过,自妥姑侨装贫女立志寻仇,他便日日放心不下,每日午后总要向妥姑门前去张望,因他午后不久即回。数日以来,知他行刺不得手,又狠狠劝阻他一番,妥姑那里肯听?

    这日午后,岑妈妈又踅去老等,只不见妥姑转来。看看天色,已有未初时分,不由暗念道:“今番他迟迟未回,一定那匕首开利市咧,等我少时再来。”一路踅回自己家下,草草吃过中饭,只觉心头小把儿挠的似的,一会儿想起妥姑得手,不由替他痛快;一会儿想起他倘有失闪,大营中杀个把人便如宰鸡子一般,真个花朵似的女儿家便凉渗渗吃这么一刀,可不痛煞人哩!想到这里,心烦意躁,这当儿正点着一筒旱烟,无意中向嘴一插。却烫得嘴唇生痛,仔细一看,却倒拿了烟筒。(绝倒。)于是唾一口,放下烟筒,依旧踅向妥姑门首。只见还是静悄悄的,双扉反锁。

    岑妈妈随意坐在门首大青石上,但见一片斜阳业已挂向疏林,不由暗叹道:“真是风景如故,人物已非。这所在,俺和凌母常在此歇坐闲话,(不知两母手中可曾掐草帽辫否?一笑。)便是妥姑兄妹也都孩儿似在此憨跳,如今妥姑便遭这等身世。”正在抚今念昔,睁开了七八层皱皮的老眼翘首远望,只见尘头起处,两骑马如飞跑来。上面两个官兵模样的彪形大汉,各挎长刀,一见岑妈妈,猛喝道:“喂,老妈妈,这里是凌家么?快说快说,俺家杨将军随后就到!”(鹘突之至。)

    这一声不打紧,岑妈妈但觉脊骨上“嗖嗖”地凉气直冒,暗付道:“这定是妥姑事坏,官兵们前来抄家。”当时身形一颤,顿时跌落石下,因战抖抖地道:“俺是外村人,不晓得这家姓什么。”说罢想强挣避去,无奈两条老腿只是向后转。正这当儿,便见飞也似来了一乘轿儿,轿后马上一位军官十分威严,督率兵士,各挟祭品。岑妈妈方又一怔,忽听轿儿内妥姑唤道:“妈妈莫怕,俺好端端回来咧!”一声未尽,轿落平地,顷刻间光彩一耀,先有一绝俊姑娘搴帘而出,随后妥姑也便逡巡走出。

    岑妈望得便如作梦,于是妥姑趋近,向岑妈妈略述情节。岑妈妈一面听,一面念佛。这时大家都已下马,岑妈妈不容分说,向倩霞纳头便拜。慌得倩霞拉之不迭,却笑道:“妈妈偌大年纪,可不折俺小人儿寿算哩!快请替主人接待客罢。”一句话提醒他,先向腰中摸了半天,摸出钥匙,匆匆启门。那先来两兵却暗笑道:“原来这妈妈倒是个老精灵,钥匙现在他手,他还说不知这家姓什么哩。”
  
  这时遇春便命兵士等暂驻门首,自和妥姑等入内,便在草堂上大家落座。问知妥姑家境,好不太息,便向倩霞道:霞姑且在此盘桓两天,俺拜罢基即须转去。”妥姑听了,不由泪落,连忙叩头拦谢。遇春那里肯听?因叹道:“姑娘你不晓得,令兄临刑当儿,俺已许他恤其家下。都因经略患病,一向事忙,俺还没来,姑娘却到敝营咧。”妥姑不由脸色微红,好生侗促。倩霞便道:“且去拜墓,暇时再谈罢。”
  
  正这当儿,岑妈妈泡到茶水,百忙中他又寻到邻舍家两个婆娘帮忙儿。因心下安舒,精神便长,一面价来回蹀躞,一面还噪道:“某嫂儿呀,(指邻妇。)你下面且开张些,好过火儿,不然这冰凉的家伙那里就热咧?人家爷们都是武将加锋,急三枪的性儿,等得了你滋弄水儿么?”原来那邻妇因人多,正用大锅烧水,百忙中灶眼添柴太多,所以岑妈妈只管噪下面开张些。当时邻妇笑道:“唷,你老人家少吵罢,别描白咧!人们男人们听着,什么意思?”
  
  这时遇春业已起出,妥姑只得和倩霞跟在后面,直赴墓所。兵士早将一切祭品摆列停当,爆竹一鸣,遇春便恭敬敬上香奠酒,和倩霞伏地叩拜。妥姑不消说:俯伏主位,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说也奇怪,便见香烟一袅,婷婷直上,少时氤氲缭绕,竟作个长圈儿,将那株并蒂奇花围在当中,良久方没。岑妈妈一见,不由喜得张牙舞爪,俟遇春等拜罢,便缕述凌母见梦等事。

    遇春听了,好不纳罕,不由一望倩霞,连连点头道:“凌母梦示决非偶然,霞姑暂留此间,一切在意罢。”说罢率众跨马,就要转去。岑妈妈忙道:“那有这个道理!众位远来,连杯水都没吃去。”倩霞这当儿已看准岑妈妈是热性儿人,将来撮合妥姑一段事少不得他,因笑道:“妈妈不必过意不去,左右俺还须搅扰两天哩,”说话之间,遇春已匆匆而去。这里岑妈妈拍手道,“你看人家杨将军,真是大人大样!他这一来拜墓:越发令人痛惜凌鲤枉丧一命,好生不值得。”

    这句话不打紧,顿时又招得妥姑珠泪纷纷,倩霞连忙劝住,厮趁踅转。刚一脚跨入院,便听一邻妇笑道:“某嫂儿呀,快着烧锅罢,少时岑老妈妈子一阵风抡了来,又该下面开张开张地胡唚咧!难为他连连片片串下去,还说人滋弄水儿。”那邻妇笑道:“话怕揣邪了,象这种笑话有的是哩!俺邻舍家是小两口儿,有一天俺去借盐,因方落过雨,俺穿了双平底旧鞋儿,走起路来十分蹑悄。刚走到他住房窗下,却闻那女的“格格”笑道:‘你向上起起儿,待一霎都淌出来,收不住咧。’便闻男子喷啧咂嘴儿,一面笑道:“好香好香!俺听了,不由好笑,只得驻脚。便闻女的道:‘呵唷,俺给你掀张开,你到底也搿搿腿呀。’俺听到此,几乎失声笑出,便翘着脚就窗缝一张。某嫂儿,你猜怎么回事呀?原来他两口儿对坐吃螃蟹哩!那女的正掀开只满黄肥蟹,笑吟吟递给他丈夫。”

    邻妇听了,不由大笑。正这当儿,恰值锅沸,“唿”的一声,岑妈妈大笑道:“淌出来收不住咧!”说着当先健跳而人。两邻妇一见他,越发笑得吱吱喳喳。岑妈妈道:“哟,你两个别弄水儿咧,人家干不过,都跑掉咧。”一邻妇笑道:“我撕你这张老肥口!”那邻妇道:“你别撒村,当着人家姑娘家,什么道理!”妥姑听了,不由也嫣然一笑。岑妈妈冷眼旁瞅,却暗诧道:“妥姑自遭家难以来,满面孔阴冷杀气,何曾开过笑口?你看他这当儿,眉宇发舒,便似枯木逢春之象,莫非凌母暗示佳运当至一席话真有道理么?”

    怙惙间,一看倩霞和妥姑并肩而立,真是一对玉人儿,便笑向两邻妇道:“你两个这样胡唚,妥姑不打紧,也不怕人家叶姑娘见笑么?”倩霞道:“妈妈快别这般说,俺在千军万马、长枪大戟里边混,并和野苗子打过交涉,所见所闻那里都能斯斯文文?只怕俺说起笑话儿,比嫂嫂们说的还有趣哩。”(惜乎,霞姑香口笑话不传,亦一憾事。)两邻妇拍手道:“噫噫,那么姑娘便说一段!”倩霞笑道:“等俺和嫂嫂厮混熟再说罢,这当儿失却客体,不让人说是野丫头么?”说罢一瞟妥姑,抿嘴而笑。
  
  (回映凌母前语,笔致玲珑。而最难着笔者,则倩、妥两人本是陌生生的女儿家,今欲联拢来,如闺中腻友,而倩霞兼任撮合之责,此际着笔,殊难游刃有余。看他闲闲写来,绝不着力,只倩霞一语点逗凌母之语,而妥姑芳心自生许多感触,视倩霞自然亲热许多;然后联床深语,倩霞摄合之事自迎刃而解。即一路写诸妇嬉笑,亦正是发舒喜气,一解妥姑忧伤阴愤之怀,然后敛眉一笑,方可就寻常女儿之正轨,而倩霞撮合之事毕矣。其问纯是井井步骤,无一泛墨。昔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盖世无圣叹其人者久矣,为之掷笔长叹。)

    妥姑听了,芳心一动,转念滕芳借宿许多事,这其间真似有些因缘,不由越瞧倩霞越觉亲爱起来。这当儿岑妈妈拍手道:“要是叶姑娘龙女似的都称野丫头,俺们只好叫母夜叉咧。”众人听了,都各大笑。这一来,闹得满室喜气冲溢,不知不觉将妥姑久已深锁的眉头冲开,也竟张开小嘴儿合不拢来。于是岑妈妈掌上灯火,又揎拳勒袖地说道:“两位邻家嫂儿辛苦半晌,快歇歇儿,等俺作饭请你吃!”邻妇道:“俺可辛苦什么?咱大家动手,爽快些!”倩霞跳起,一勒藕乜似玉臂,不容分说,便去淘米。

    岑妈妈道:“唷,可了不得,姑娘是客呀!”一言未尽,只听背后“嗦嗉”地拉的柴响,忙回望,却是妥姑抿嘴儿笑道:“妈妈不要嚷客,俺主人家也帮个忙儿哩。”一邻妇惊笑道:“今天可是日从西出,妥姑娘整日价浑似个气姑姑,怎的忽然天开晴咧?俺看你欢喜面上,少时松松肚带,也多吃两碗饭。”那邻妇笑道:“你少松些儿罢,松大发了,钻进风去不是玩的。”浑笑之间,妥姑已烧起灶来,倩霞百忙中一掇米箩,倾了许多。岑妈妈便笑道:“好姑娘,你搁着罢,你们都是一品夫人的命,那里会弄这个?”

    倩霞笑道:“俺可没那大造化,倒是凌姑娘安安详详,真象个一品夫人的气度。”(一语成谶。)一邻妇正舀了半瓢水想去添锅,不由听得入神,喜孜孜瞧定妥姑,随手向锅一倾水。恰好那邻妇正低头搅米,冰冷冷两股激水早顺着脖儿流到脊梁上,只激得倒抽一口气,笑骂道;“浪蹄子!你真个滋弄水儿哩?”嬉笑之间,饭已停当,于是大家动手,调开座位,团团就座,一面用饭,一面谈笑,竞闹得满室生春,十分热闹。倩霞偷瞧妥姑已婉婉奕奕,居然复其女儿态度,便喑揣自己这把冰斧斫得下去,定不致卷了刃。

    须臾饭罢,邻妇辞去。岑妈妈摒挡一切都毕,不由老大一个欠伸。倩霞趁势道:“妈妈先别困,俺还须方便方便哩。”说罢拉了岑妈妈,却赴别室,两人便喊嘁喳喳密语起来。但闻岑妈妈喜道:“这是天大好事呀,妥姑终身却有着落了!俺便和他说去。”倩霞道:“妈妈别忙,等俺和他磨停当,你只一敲边鼓便得咧。您是凌母同辈的一位老人家,又抚爱妥姑,将来妥姑主婚,还须借重您哩。”岑妈妈听了,惟有哈哈而笑。两人踅进室,却依然绷着笑脸。于是岑妈妈道过安置,自去歇息。

    这里倩霞和妥姑闲谈一霎,也便联床就枕。这且慢表。且说岑妈妈闻方才倩霞先透给他遇春想聘妥姑为弟妇之意,好不欢喜!这当儿他如何睡得去?辗转良久,便悄悄起去,就窗隔外一听,但闻两人唧唧哝哝,深谈甚甜。少时妥姑似乎伤心饮泣,长叹道:“既是如此,一凭杨将军主张罢了。”倩霞喜道:“这便才是,俺说你一个聪明人,还看不透杨将军是何等样人么?既如此,明天俺转覆命,早些订姻便了。”岑妈妈听至此,知事已成功,这才踅回房睡了自在觉咧。
  
  次日岑妈妈老早起来,揣着一肚皮的兴头,悄悄踅至妥姑房外,推门而入。只见倩、妥两人联枕拥被,两张娇脸儿春色惺忪,差不多挨在一处。倩霞云鬓微拖,一只玉臂直打出来,露着紧笃笃玉乳;妥姑却贴然偎在他怀内,一只手搂住他腰胯儿,下面被开处却蹬出白生生一段腿腕。便见倩霞睡眼双合:忽地梨涡微动,嫣然一笑,(双双睡态,艳绝。)“哧”一声一抬胳膊,竟掀开胸前被角。岑妈妈怕他着凉,忙去给他盖好。

    倩霞惊醒,笑道:“唷,妈妈起得好早!俺方才梦中正拖着俺家杨叔叔(指逢春:)不依哩:俺梦中转去回覆那段事,他倒倔头犟脑,拉起十足劲儿,只是不点头。你道俺这大媒能依他么?”岑妈妈笑道:“俗语说得好:梦象是反面,俺猜你家杨叔叔若得知好音,只有张开大嘴乐不够的咧。”因一瞟妥姑,低笑道:“好个叶姑娘,真能说劝!便象这姑姑牤牛性儿,你只一席话便成功咧。”

    倩霞笑道:“低声些,看他惊醒要害羞的。”那知这时妥姑早就惊醒咧,闻倩霞等一席话,只觉心头小鹿儿似的乱撞。他并非如儿女常情的害羞,只因和岑妈妈逞过性儿,非复仇不可;如今倒被人拖到仇人一家去咧,未免脸上讪讪的。此时睁眼也不好,不睁眼也不好,正在左右为难,恰闻倩霞说他害羞,因趁势猛一张目,便打岔道:“咱两个女儿家一处困,害什么羞哇?”说着拖倩霞披衣坐起。

    这当儿岑妈妈再也忍不得咧,因笑道:“妥姑姑如今性儿才象个柔和女儿家哩。今闲话休提,俺先给你道个喜,祝你夫妇将来吵嘴打架,一直到一百岁。(奇语。)你道好么?”这句话不打紧,却将妥姑羞的一头扎在倩霞怀内,于是倩霞笑抚他道:“好姑姑,不要恼,等我骂这老奶奶,说话有多么背晦!人家都祝人夫妇和美,您怎盼人吵嘴打架呢?”岑妈妈笑道:“两口儿太和美了,便出缘故。总要美中不足,方能白头偕老。你看那八九十的老夫妻,大半见了面都象乌眼鸡哩。”(阅历之谈,确有此理。)

    大家一阵欢笑,即便结束起身。此时红日当窗,都现出疃疃喜色。倩霞一面梳洗,一面道:“俺今便回营,杨将军当遣人来致聘礼,以后一切安置且俟再谈。”说罢匆匆结束,便要拔步。岑妈妈道:“叶姑娘一拧拧脚儿,如何跑路?俺邻家有头驴儿,且骑去罢。”倩霞笑道:“俺是有名的野丫头,跑点点路算什么?”(女郎尖吻,妩媚可人。)妥姑听了,不由“哼”了一声,于是和岑妈妈一同送出大门。但见倩霞道声“再见”,顷刻香躯一矬,两只小脚儿便如蜻蜓点水,眨眨眼已影儿不见。将个岑妈妈直望得吐舌不迭,便道:“人家这才是真本领哩,我的傻姑姑,你还和人家闹个什么劲儿?”
  
  不提岑妈妈携妥姑欣然踅转,静听好音,且说倩霞一路上得意洋洋,直返大营。见了遇春,一说姻事成就情形,大家好不欢喜!逢春嘻开嘴,只是憨笑,倩霞便道:“杨叔叔,怎的谢谢俺呀?”逢春这时喜得忘其所以,贸然道:“君子报惠,三年不晚。等俺留神,给你寻一门好婆……”一个“家”字还未出口,于益赶忙笑捂他嘴道:“喂,老弟真是乐糊涂咧!你是霞姑长辈儿,自问你这话该打几个嘴巴?”
  
  众人听了,不由都笑。于是遇春便请二滕为正式媒妁,匆匆置备聘礼,随行兵丁一概地挂红披彩,直赴妥姑家去下订礼。并嘱二滕转致己意,令妥姑且随岑妈妈安居,一俟将来完姻,便来迎取。又特赠数百银两,以资用度。二滕既到妥姑家,岑妈妈不消说应酬一切,许多繁文,不必费笔。数日之后,额经略疾已大愈,(原来经略之病专为逢夫妇当撮合,一笑。)大军是有程期的,也便不敢久延,即日起程北上,这且慢表。
  
  呵呀,作者一支笔难说两家话,如今且说冷田禄。自那日在折柳渡和退春决绝,镖打张起,一辔头撒马跑去,踅过数里,望望后边没人来赶,方才放下心来。一路闷闷,越想越气,只是急切间想不出投奔那里,只得信马由缰,且寻归路。这时大军所在,道中时有营中朋友往来,倒也没人理会。踅过两天,田禄已盘费都尽,心下越发闷闷。这日傍晚,住在一家村店中,饮了回闷酒,信步到店门首闲望,只见虽是小村聚,倒也溪光山色,十分清雅。

    正这当儿,只见一个粗蠢蠢汉子,抢起一头短发,上穿短衣,下露赤胫,口内衔着一双草鞋,两手反撮,却驼定个绝俊的小媳妇儿,涉溪过来。那媳妇妖妖娆娆,两手搂定汉子脖项,后面高跷小脚,穿一双新红鞋儿,一面俊眼四瞟,一面却用脚尖点那汉子胯眼道:“小心着呀,跌了你不要紧,要让老娘洗个澡儿俺可饶你哩!”那汉子被点动痒筋,不由笑颤,身儿一晃,只吓得小媳妇山嚷怪叫。田禄正望得有趣,他两人已行将登岸,恰值岸坡上有块大圆石,那汉子一不小心,“哧”一溜顿时滑倒。

    小媳妇来得伶俐,趁他倒势,便燕儿似跃落岸上;那大汉在岸边,却闹得拖泥带水,正直橛橛踏上岸没好气。小媳妇却笑骂道:“怪不得人都叫你死王八,俺看你也没些活超气儿!如今不用你送咧,没的叫人家见了,倒笑你自显本领,会闹水哩。”说着眼色一飞,已和田禄打个照面,便一路俏步踅近店门。恰值店主人一脚跨出,便笑道:“哟,今天范大嫂打扮得这等标致,敢好去唱大破洪州去咧!”小媳妇一扭头儿唾道:“搁着你那贫嘴!昨天那鸟客人欠俺宿账还没清么?”

    店主笑道:“你脸子也特厚!无论怎样,你须是个妇人家,反正人家压着你,你没压人家,什么冠冕事儿?便当着人家生客官直吵宿账!”小媳妇听了,一瞟田禄,便笑道:“生客熟客,一锅儿烩着。老娘虽作生意,却没许愿施舍哩!你让那鸟客人凭良心说,老娘打发他还不够瞧么?末后还是他撑不住劲儿咧。如今要赖账,叫他那辈子托生时,将俺这下边物儿横长着当他的嘴:叫他不住闲的教一辈子书!”说罢微笑,咬得牙儿格吱吱的。田禄方看得入神,只见一蓬头小童笑吟吟跑来,不容分说,拖着小媳妇便跑。

    正是:村妓逞娇偏艳目,枭雄属意已移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三五回:恋梨花客途卖马,逢老虎山坞夺雌。
  
  且说田禄正看得甚是有趣,只见一小童跑来,拖住小媳妇道:“范大姐,快去罢,客都来齐咧,俺家主人正等得你不耐烦哩。”说着两人一路嘻笑,相将而去,田禄直着两眼,望得人家影儿不见,方回头问店主人道:“这娘儿莫非是门户中人么?”店主道:“正是哩。他绰号叫作范梨花,手脚儿委实俊样,但是性儿辣些,客人们若出钱不爽快,他顿时嚷得一街两巷皆知。方才背他的那汉子便是他丈夫,他还有个小叔儿,生得黑粗精壮,小名虎儿,人都叫他范老虎。三不知叔嫂两个有些混账事,后来不知怎的,范老虎因偷梨花的钱乱用,被梨花一棍赶出。(微逗下文。)如今梨花却明作了皮肉生涯哩。”

    田禄笑道:“这雌儿如此辣性,一定恋不住客人咧。”店主笑道:“您是不晓得,他床笫上据说很有讲究,所以左近一班子弟们在他身上亡魂落魄,见了他便如天上掉下香饽饽一般,他方才就是陪酒去哩。”田禄听了,也没甚理会,闷闷踅回客室。须臾入夜,就灯下一检行装,只见已剩了两余银子,仅够当夜食宿之用,不由暗躁道:“好没来由!俺一时使性动气,将功名抛掉,只落得穷途落寞。看起来这色字真能毁人,以后总要戒之方妙。”寻思之间,忽又想起乌苏拉一片柔情,并花朵似的娇模样儿。不由痴怔怔。随手一检装中之物,却触着个小磁瓶,无意中倾出两粒药,纳在口内,沉吟之间,已随咽而下。方想就枕,忽闻院中一阵莲步响动,便闻店主人笑道:“范大娘踅回好早哇,席散得这等快么?”

    便听梨花笑道:“老娘今天真个晦气!也不知那辈子没干好事,却遇着今天席上三个酸子,一个个唱连升三级的鸟样儿,色劲儿都簇脑门,见了俺都嘻开臭嘴,你也拉,我也拉,肉麻得人要死!这还不希奇,末后三个人竟明打明的订起条约来咧,是三个人共出宿钱留俺一夜,这一夜分作三期,以拈阄定先后次序,那个得彩阄便先上场。吃我一顿臭唾,三个酸子都跑掉,闹得主人家也没高兴,所以我早早转来哩。”

    田禄听了,不由心头跃动,忽觉一股暖气直达丹田,顷刻间不能禁持;再一听两人笑语,逡巡之间,淫心大起。于是田禄更耐不得,便踅向店主房外,就帘缝一张,只见梨花正俏生生偎坐在主人膝头,却一面搂了店主脖儿道:“俺只在此寻个宿儿,料想你没得亏吃的。”说着一面嘻嘻地笑,却去捋店主的胡子。店主笑道:“俺不是见宝贝不拾,只恐人知得,生意人不老到,便没人作成了。”

    梨花索性将脸儿偎紧他,一面抬起只小脚儿道:“你看俺来回跑这么远,脚都跑痛,不怪可怜的么?你左右有闲床,咱们只规规矩矩睡一觉就得咧。老到不老到,只要约束你那作怪物儿便了。”说罢星眸一乜,竟将店主偎紧,只顾嬉笑。田禄但见瘦脚儿甚是可爱,这时觉自己情兴越法不能禁持。便见店主喘促促地道:“虽如此说,你也须约束着方好,不然俺被你撮起火来,这半月生意便白作咧。”梨花笑道:“不打紧,俺先记你笔欠账就是。”店主笑道:“呵唷,我的妈!俺怕那辈子嘴长竖了,当教书先生哩。”
  
  两人一阵调笑,早张得田禄浑身火热,于是也不思忖盘费缺乏,匆匆踅回室,喊过主人,便叫梨花陪宿。店主正愁没法安置梨花,今见田禄高兴,便连忙将梨花引进室,扣门而去。这里田禄和梨花数语之后,即便解衣登榻,无非是如此云云。那梨花无意接此客人,既爱田禄漂亮知趣,又以为他富有囊金,娼女们岂有不被钞、俏两字所颠倒?于是不禁不由,风情尽露。田禄也是客中寻春,颇得奇趣,更兼梨花宛转随人,方知店主说他床笫之功不虚。狂罢,业已天交三鼓,于是田禄引臂替枕,笑问梨花道:“俺听说你和你家小叔儿还有勾当,却怎的又赶掉他呢?”

    于是梨花一扭身儿,端相着田禄,却抿嘴笑道:“这准是那王八店主向你胡嗄来!”说着沉吟半晌道:“不瞒你说,俺小叔范老虎,若论精壮法,也比得过你,只就是脸子讨厌。这还罢了,他又学会了偷鸡摸狗,乱用俺的钱。本已气坏人,那知他又胡交了邪魔外祟的人,学点子摆布人的法儿。有一天俺早起穿裤,忽觉里面毛茸茸的,抖翻一看,却有一窝大耗子,都被他噤咒的动也不动。吃我骂了他一顿,他稍为人样些。过了几天,也是合当淘气,那天夜里俺留了个过路客人,却是山东打铁的侉哥儿,只那胳膊头儿便有俺大腿粗,水牛般气力。整治人一夜,俺已经没好气,那知他天亮当儿还不肯去;俺没法儿,只好和他胡拉八扯,耽延时光。

    “你想俺那当儿何等疲倦?眼都懒睁,还只得和他张家长李家短的耍贫嘴。不想侉哥们都好刨根搜底,外挂着死抬硬杠,俺有心不理他,无奈他出得一宿嫖钱,总觉不够本似的,俺一不说话耽延,他就要不作人样。俺只得胡诌道:‘你快些去吧,如今此地地痞多,你一个外乡人,这大天亮的时光还卧在俺家,须不方便。’侉哥听了,果然害怕,匆匆而去。当时那鸟客人去后,俺正盖了夹被儿,舒舒腿胯,仰卧将息,方一蒙眬,便又似那山东侉儿凑进来,急忙一看,却是该死的范老虎见客人去了,来趁热灶。吃我劈面一口酽唾,一挺身儿,但听得‘呵呀’一声,却竟将他跌翻榻下,头上撞了个老大疙瘩。那厮觉得没趣,便气吼吼踅去。便是那天午饭,俺碗中忽一阵臭烘烘,一石,却有两段干猫屎橛。抛了碗,掀锅一看,又有个死蛤蟆。”

    田禄听了,不由好笑。梨花一挽散发道:“当时俺料是老虎作怪,吃俺大骂一顿,那老虎也没照面,俺也就罢咧。不想当晚俺睡醒,忽觉背后面冰凉的一条物件只管乱钻。”田禄大笑道:“想又是范老虎作怪吧?”梨花笑道:“谁说不是呢!你不晓得,那厮专弄坏法儿摆布人,可恨得紧。俺厌烦他,就为这点子。”田禄道:“使促狭本来可厌。”梨花道:“当时俺惊起点灯一看,却是条青花长虫,再向身旁一望,还纠缠着四五条哩。便听得范老虎在窗外只管冷笑得意。”田禄道:“唷,这却没趣了。”

    梨花笑道:“他那时没趣,你这时却得趣咧!”于是翻下身贴然就抱,又说道:“当时俺急咧,和范老虎嚷骂一场,便赶掉他,也不知他这时节那里撞尸去咧。(微逗下文。)却是他那些摆布人的小法儿,不过几句禁咒,俺便从他问会的。据他说,他交了两个白教中的人,人家还会种种大法儿,却不教给他哩。”田禄随口道:“这禁咒小法如戏法一般,倒可解闷,你何妨教给俺呢?”梨花笑道:“现成得很,等闲时再讲。”于是两人体倦,相抱酣眠至晓。

    次日田禄本想登程,当不得梨花迷人手段,便模糊糊勾留起来。田禄这时颇觉昨夜那药儿稀奇,检看那磁瓶,方悟是从朱烈处得的秘药。梨花问知所以,只笑得拍手打掌,不消说重复试春。便是田禄,也不禁自诧自家那话儿非复吴下阿蒙,便将这秘药什袭藏起。(微映下文独擅红英。)当时一连数日和梨花曲尽淫乐,梨花还没变样儿,那店主人见田禄欠下店资,早已将脸子腆得老高,一日竟将梨花悄唤出房,来了个点首叫罗成,两人鬼鬼祟祟踅进下房。

    田禄觉得诧异,便跟去偷听,便闻店主道:“俺点明你是好意,冷客人是什么出血的脚色,单是俺店钱便欠下许多。并且看他扎手扎脚神气,不像老实客商,分明是个营混子。这等人照例地白吃白喝,还挂着白玩白耍,你若和他一说所以然,马上瞪眼。依我看,你认个吃亏,干你的油水主意去,他属雄狗的,没的恋咧,自然也就拔腔,俺这生意也好正经作呀。不然你两个只顾胡捣搡,俺这小店也成了沙锅捣蒜一锤子卖买咧。”梨花道:“唷,你别太小气了,人家冷客人大模大样,真个便亏人么?”店主冷笑道:“可知他无一不大,将你弄昏了哩。营中朋友俺是没领教过么?”(不想军界中朋友在当时已有如此美誉,无怪而今之变本加厉也。)
  
  田禄听了,不由生气,略一沉吟,即便踅转。果然不多时,店主踅进,陪笑道:“俺有件事来求冷爷。您大人们有甚不明白?便是小店资本缺短,请您先赏俺账欠罢。”说罢垂手一站。田禄只得道:“俺这里还有几件衣服,你先拿去稍抵账目,随后俺都还清。”店主沉吟道:“随后呢,怎说呀?并且这衣服小地面没处出脱。”说罢咕起两眼,站了个纹丝不动。田禄见了,甚是有气,便道:“既如此,明天俺都给你如何?”店主道:“敢情好哩!只怕明日……”正说着,只听田禄那匹马因草料不足,“咴咴”的一阵叫。

    田禄听了,不由顿然神耸,暗愤道:“俺骑这匹马随经略跳荡立功时,何等英雄!如今事体大异,无处不受人轻慢,真是好没来由。”又一转念,顿时热汗直下,暗道:“呀呀,这匹马俺何曾出过钱?分明是武鸣凤赠俺的。唷唷,不须胡想咧,倒是快出脱此马当盘费是正经,不然见马想起他,那里当得!”想到这里,只一阵红头涨脸。看官须知,无论何等恶人,那颗本明良心总是在腔子里的,这便是孟夫子说的性善之理。但世人不肯修其本明,以致物欲蒙蔽,才甘陷于恶人一流,便如乌云遮日一般。

    若说恶人没有良心,那便不通之至了。当时田禄正在神明上受天理之裁判,那店主却只当他没了结果眼咧,正在作嘴脸,或哼或哈,恰好梨花翻然踅入,便笑道:“主人家不须唠叨,冷爷欠账都归在俺身上就是!”田禄是方才听过他两人密语的,以为梨花趁势来打趣他,不由冷笑道:“不须说咧,心领你盛情就是。主人家你便将俺那马好歹卖去,总还可以开销你两人哩。”梨花忙道:“哟,这是怎么咧?俺可不会口甜心辣的灌人米汤。”说罢,真个由怀中摸出四五两银,掷给店主。原来他甚爱田禄,不由便看轻钞儿,竟趁空踅向家取出点积蓄。田禄见状,更觉不安,因拉他并坐道:“你不须管,俺自有道理。”因向店主道:“你只去如俺命办理,越快越好。”于是主人退出,少时便听得马蹄响动,出店而去。
  
  这里梨花早偎在田禄身旁,说说笑笑,因见他不甚高兴,便道:“等俺教与你禁咒儿消透罢。像那拘蛇禁鼠还没甚好笑,独有个仙人脱衣之法,甚是有趣。你且立定,待俺试一下子。”于是两人对面站定,但见梨花口内念念有词,低眉合眼,如巫婆一般。田禄方在好笑,忽的“哧”一声,扣带都脱,早光溜溜站在那里,于是两人抚掌大笑。田禄一面结束,一面道:“有趣得很!可知你赶掉范老虎是正理,不然他动不动脱你衣服,却不仿佛。”

    梨花道:“那厮拳脚还快得很,俺赶掉他,一半怕他给俺招灾惹祸哩。”(为下文范老虎抢占夏氏伏笔。)两人一面说笑,一面授受禁咒,不多时,田禄都会咧,便悄悄先念脱衣禁咒。梨花没理会,正踅向院中去晾手巾,忽的一身精赤条条,连忙笑跑入室。田禄望得兴致大动,于是两人又狂了一阵。方才毕事,恰好店主人卖马踅转,共得银九十余两。田禄这时便挺起腰板,随手抓起两大锭给店主道:“此银清俺欠账有多无少,俺‘白吃白喝’,你总算没说对。至于那两个‘白’,请你就不须管咧。”(绝倒。)店主人羞得红了脸,没口子道谢而去。
  
  便是这般光景,田禄又留几日,只剩得数两银子,方和梨花恋恋而别。这当儿倒落得无马一身轻咧,他便施展开飞行工夫,一路闯去。银两尽了,他便卖弄禁咒,如戏法一般。聊资糊口。要说田禄没钱用,岂不容易!稍施手段,那怕你铜墙铁壁,还不是取之如寄么?话不是这等说,大凡人在高枝儿上落过脚,他便等闲不肯往下跌。你想田禄在额营也是响当当的脚色,一时间如何肯干偷摸营生呢?至于他后来无恶不作,便是和正人分途,如入鲍鱼之肆,与恶人俱化了。

    闲话少说,且说田禄一路上思前想后,回忆一场跃马功名,便如作梦。这日行进一处山村,细看方向蹊径,却已近陀山坞,不由顿然想起夏氏等,暗道:“惭愧得紧!俺赴额营时,向他们夸嘴邦邦的,如今这般回头,好生没趣!”思忖间一望前路,去陀山坞还有六七里,因走得口燥,想寻店歇坐吃茶。连踅问两家,恰都关得门结实实,便是村中住户,也都关门闭户,有的门口还张贴着奇怪神像,纸灰狼藉。田禄不解所谓,信步踅至村尽处一家小店,却正逢一个老者急匆匆出来关门,田禄一脚已经踏入,老者忙道:“俺这里不是店呀。”

    田禄笑道:“你这里既不是店,如何挂着店幌儿?”老者一望,方晓得那把挂红布条的破笤篱不曾取下,于是连忙取下,和田禄进门,“砰”的声先关好门,然后道:“客官,你是远方人,不晓得,俺这里早晚便打饥荒咧,(谓闹事也。)所以大家都不敢作生意。您既进来,歇歇便去罢,吃茶吃饭,快请吩咐。”说罢,甚是慌张。田禄见了,越发怙惙,便忙命他泡上茶来,自己一面就坐歇息,一面叩其所以。老者道:“俺这里叫汪家集,本是个安稳地面,白从去年春里来了个凶邪强徒,自称为范虎爷…”

    田禄不由心中一动,因道:“怎么样呢?”老者道:“那厮生得长大黑粗,兼会拳棒,初到时节,只靠变弄小戏法儿为生,什么禁蛇咧,聚鼠咧,吞刀喷球等技,他一概都会,大家也没人理论。后来他便渐渐偷摸,又交结左近许多不三不四的人,不时价搅闹村坊。大家方想设法撵掉他,那知他又投着个大靠山,入了什么白衣圣教——客官,你是走江湖的人,想明白这白衣圣教的气势吧?”田禄道:“不错,俺早就闻得。”

    老者道:“那厮一入白教,越发凶横,距村四外数十里,往往有劫路事儿。最可恨的,他会桩邪术,令妇女自行脱衣。”田禄不由点头道:“哦哦,以后怎样呢?”老者道:“便是那厮曾在前面陀山坞所在看中了一家妇女,便恃强将人家丈夫打坏,将那女娘劲生生霸占抢来。”田禄拍案道:“竟有这等事!”老者道:“当他抢媳妇的当儿,虽将人家打坏,俗语说得好:秦桧还有俩相好的,果然人家朋友们不答应咧。这两日风声不妙,听说人家已约下人和他厮拼,所以敝村闹得如此萧条。”

    田禄道:“如此说,这个范虎爷也住此间了?”老者道:“正是,村东头那房儿便是他家。”田禄一面听,一面暗想道:“这范虎爷大概便是梨花说的范老虎,可惜俺不耐烦管此闲账,且到陀山坞会会夏氏再讲。”主意已定,便开发茶钱,匆匆上路。方踅至村街中间,却逢一黑大汉,吃得醉醺醺,敞披大衫,手提一把明晃晃牛耳大攮子,拍胸骂道:“明日俺范虎爷和陀山坞杂种们有些小交代。那个囚攮的敢趁势出头塌俺的台,咱们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路喊骂,凶实实瞅了田禄一眼,直撞过去。

    田禄暗道:“果然这厮挂些凶相。”于是拔步出村。不多时,已到陀山坞,先望见夏氏靠屋后那片树林,方心下欢喜,忽闻背后岔道上有人唤道:“噫噫,冷爷慢走,您如何又自己转来咧?”说着一人急匆匆跑到前面,却是蒲三利,满脸上焦滞之气,左额上斜束一布,像是裹着创痕,短袄中还隐藏一把刀。于是两人厮见过,田禄笑道:“巧得很。恰遇着你。俺转来之故,说起来话长,咱到毕得立家细说罢。得立夫妇并罗有高想都好哇?”

    三利顿足愤然道:“说不得咧,夏嫂儿被汪家集的范老虎抢去咧!毕得立被他捶得卧在床上,便是俺这额伤也是范老虎打的。俺和罗有高已约范老虎明天厮拚,今冷爷来得恰好,快助一把儿罢!”田禄听了,不想那老者所说的被抢媳妇便是夏氏,因怒道:“这不打紧,这节事俺在汪家集店中已闻人说,却不意夏嫂儿被他撮去。”三利道:“那厮手脚着实捷便哩!”田禄笑道:“不必为虑,咱且望望毕得立去。”于是他两人进屋。那毕得立正伏枕呻吟,望见田禄,诧异中便要撑坐起。

    田禄连忙止住他,一看他伤痕还不碍事,便道:“你所遭的事俺已都知,明天到汪家集,俺自有道理。”三利道:“冷爷为何忽然转来呢?”田禄方要叙说,恰好罗有高拎了一包食物来看得立,大家厮见之下,草草落座。田禄便将自己情形略说一二,有高愤然道:“凭冷爷一身能为,那里不作事业?现在年光,都明明的抢人咧,只要有能为,便皇帝也作得哩!只是夏嫂儿还须被范老虎揉搓一夜,俺早知冷爷巧到,便不约下两个朋友前去帮打咧。”

    原来有高因明天厮拚,又寻了两个地痞,无非是张三李四之类。当时胡噪一阵,大家草草用过食物,天色已晚,便索性都在得立处安歇,准备明天寻范老虎打架。有高却鬼鬼祟祟,由裤中掏出块狗血染的布,把来挂在当门。田禄问其所以,有高道:“范老虎会些鬼八卦,所以俺准备魇胜法儿。俺听说他便在白教中胡混,还有个大靠山,是一大教自哩。”田禄因道:“莫非这当儿白教越发盛了么?”有高道:“正是哩,俺有朋友新从湖北一带来,说那里白教流传更为兴旺哩。”(略逗红英起事。)田禄听了,也没在意。
  
  次日留三利照应得立,田禄便同有高先去寻那两个地痞。你道那两地痞住在那里?便在一土倡家落脚。当时田禄走过里把地,便见一片短篱中有一所狗窝似小房儿,篱门紧掩,却听得里面咕咕冬冬,跳得烟尘抖乱,还有人喝彩道:“好腿呀!凭这个金鸡独立式,便是头子咧。”接着又道:“妙妙!你看这黑虎掏心多么扎实。哈哈,这一偎更妙咧,屁股上真有大工夫!”

    两人听了,先向篱缝一张,田禄见两个汉子,一个正推腰拉胯地打拳脚,一个却旁观彩喝。还有个三十多的妇人,猱头撒脚,生得黄黄的尪脸儿,两个红眼圈,一张苞牙嘴,也站在一旁扭头折项地道:“算了罢,留些气力停会上阵使罢!”田禄料是俩地痞和那土娼,正在好笑,只见那打拳的地痞风也似抢到妇人跟前,不容分说,身子一矬,双臂往上一撑,旁观的地痞大赞道:“好劲头儿!你看这霸王举鼎。”田禄忍不住哈哈大笑。

    正是、闭户方矜身手技,隔垣已有笑窥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三六回:联教务客说王三槐,寻恶隙伏擒冷田禄。
  
  且说田禄见那地痞自逞气力,莽熊似一矬身,捉住土倡两脚,竟高高举起,吓得那土倡没命地山嚷怪叫,田禄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地痞一怔,“噗哧”声将土倡摔在地下。有高忙唤道:“快些开门!”于是那旁观的地痞连忙启门让入。两地痞一见田禄,便笑向三利道:“好哇,原来你还好这桩事哩!这个小兄弟仔你几时认识的呀?”说着趋近田禄,斜眉瞪眼地便来握手。有高方乱噪道:“罪过罪过!”
  
  但见那地痞“呵唷”一声,凭空价仰跌去,“扑通”一声,正罗在土倡身上,两人蛆虫似一阵滚。有高不管好歹,先将那地痞揪起道:“你两个真是冒失鬼,这位便是俺常称道的那位冷爷呀!”那地痞“呵呀”一声,连忙向田禄施礼谢罪道:“冷爷端的好本领!怎俺方握你手,便似被弹簧弹的一般直跌出去?俺若学会你这招儿便活值咧。”

    这时土倡已从地下龇牙咧嘴地爬起,便恶狠狠推那地痞道:“贼王八!可知老娘也被你摔得值咧哩!”大家听了都笑。有高便道:“事不宜迟,如今咱便去罢。”两地痞昂然道:“走走,俺因等得你不耐烦,所以先活活手脚,您可别当是临阵磨枪呐。冷爷是大行家,咱们讲气功的人是要常活动的。”田禄赞道:“对对。”于是两地痞十分得意,便各带器械,大家踅出篱门。
  
  两地痞一路上撩天哨地,一会儿紧紧腰身,一会儿抽出刀来摩弄拂拭。田禄却故意猥琐琐跟在后面。少时有高忽叫道:“忘咧,令爷没拿兵器来,怎么处呢?”一地痞笑道:“卖线的摇小鼓,厨子出门背漏勺,干什么说什么。冷爷客路来得慌速,难道你也不提布一声?依我看,你也是个二百五。”田禄笑道:“有你二位当头阵,定然取胜,俺简直用不着兵器咧。”一地痞正色道:“冷爷这话真也在理,难道这打察子的勾当真须劳动冷爷么?”正说着,忽闻汪家集方面一阵欢呼喊叫顺风吹来。有高道:“范老虎那厮想正在齐人哩。”

    两地痞一听,笑容立敛,一面走,一面互相计议。一个道:“范老虎是王八撩脚子—一有前劲没后劲,咱俩给他个连环进攻,让那小子没喘气工夫,定然毁了他咧。”一个道:“那小子是浑楞儿,咱不须和他死打,只你在他前面虚晃招儿,我瞅个冷子钻到他屁股后,结实实将他一家伙就停当咧。可有一件,你在前面总要沉住了气,不然他一得空,来个黄龙转身,一回马刀,巧咧属二姑娘玩老鹛的,我就许架不了。”一个笑道:“不害羞,你还说哩!谁让你将劲头儿都倾给那臭花娘呢?呵呀呀,只是昨夜就不须说咧,那个你怎的偏架得了呢?”(纯是无赖口吻。写生妙手也。)
  
  两地痞一路胡噪,田禄听得十分好笑。逡巡间,踅近集头,便见有两人正在那伸项延望,一色的土布色短衣,缠腿洒鞋,利手利脚。一见有高等便道;“喂,朋友来咧!范爷已恭候多时,便请下场。”说罢笑吟吟一抱拳,让开道路。田禄料是范老虎的陪场朋友,只咕了一眼,随众而进。这时两地痞挺胸腆肚,晃得两膊高高的,模样儿拿得十足。穿过街坊,向左去有两箭来远,早望见一片广场,业已黑压压站满许多人。

    原来村中首事人等虽是害怕,却不敢不出头,生恐两下里打出人命,连累他们,所以集合多人,俟吃紧当儿准备作调停。不然霎时之间范老虎便交代咧,别的都不打紧,只是作者这段书怎样向下诌哇?当时广场中人见有高等一到,顷刻波分浪裂,先文绉绉走出两个首事人,向有高等抱拳道:“今天您两家虽是失和气,比较高下,俗语说得好:责人不过头点地,千万彼此手下留情,莫闹人命,便是看顾小村咧。范爷那边,俺都也恳求过,请彼此心照就是。”
  
  有高还没答语,两地痞将眼一瞪道:“俺拳头上可没眼睛,看姓范的造化罢!”说罢一跺脚,蹿进广场。田禄等随后都入,便见场下首一个大汉,正是范老虎,穿一身青绉窄衣裤,便如半截黑塔一般,背后有帮场的替他抱定短刀。一地痞方甩衣盘辫乱噪道:“咱先打回拳脚罢。”老虎喝道:“那个耐烦哄娃子玩呀,痛快快刀子相见是正经!”说罢,回身接过刀,使个旗鼓。

    地痞道:“哈哈,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一乎叫请爷进,真漂亮呐。呔,小子着家伙罢!”说罢,一扭身拉出单刀,当头便剁。范老虎哈哈一笑,急架相迎,单臂一展,那短刀翻飞上下,疾如风雨。田禄随便延望,虽看不入目,但是那地痞业已手忙脚乱,不由怪喊道:“姓范的,你真干呀?那么俺也给你个绝户着儿!”说罢一矬身,一个箭步,原想冷不妨刺老虎的下路,不想蹿过劲儿咧,老虎一闪之间,他竟从人家胁旁擦过。

    老虎趁势飞起个鸳鸯拐子脚,“啪”一声,正踹在他后尻上,于是地痞“噗哧”声闹了个嘴啃地,不由大叫道:“小子,你真没阴功!老子屁股都坏咧。”范老虎一翻刀背,方要钉他后胯,只听背后“哗啷”一响,已有条索鞭影儿向当头便落。好老虎,真个伶俐!当时并不回身,只略一侧项,斜挺刀锋钩开,略一扭身,擦地急趋而进。这个地痞兜收索鞭未回的时光,范老虎平挺刀,一翻手腕,顿时扎在他脚胫上。

    田禄忙喊道:“还不高跳,用倒拖飞蛇法!”这地痞直然不懂,索性来了个草驴滚尘,索鞭纠缠之间,又将自己绕住咧,连痛带急,卧在那里,不由大嚷道:“范大爷,咱们没过节儿,可怜俺还有个八十四的老娘哩,您宰掉俺,真透着损到家咧!”有高一见,那股火直冒得丈把高,方一甩敞衣,拉刀要出,只见田禄略挽双袖,用一个春云出岫势,足下一捻劲,早纸人般飘落当场。

    老虎一见,觉敌人来得稀奇,因擎刀喝道:“朋友,你叫什么?既要较量,为何不拿兵器?”田禄笑道:“不瞒你说,打个把老虎,何用兵器?俺便叫卞庄子,你可晓得?”范老虎本是浑蛋,不知卞庄子为谁,也不知田禄是打趣他,反凝想道:“卞庄子?怎的左近不听说有此姓呀?那么俺看你是远来朋友,咱就打拳玩玩。”

    田禄见他浑得令人长气,假作笑吟吟,趋进抱拳,眨眼间手势一分,但听“噼叭”一声响,范老虎左右颊上早挨了两记肥耳光。方在一怔,只见敌人身影一晃,不知去向,才待提刀回望,忽脑后结实实来了一拳。于是老虎大吼翻身,却见田禄笑嘻嘻对他作鬼脸,两只赤手,还一只叉腰,只用一手戟指他,作抠眼样儿。

    这个样儿,在比艺中最为轻薄。相传昔有一着名拳师,有一着极妙本领:善抠人眼,便是他儿子都不肯传给。一日他儿子想了一计,正趁他沐浴当儿,由后面抠他腰眼,拳师一回身,两指已到其子面上,其子忙跪呼爸爸。当时范老虎大叫道:“卞庄子,那思走!”说罢抡开短刀,风雨般裹将来。田禄都不在意,这时腾挪闪占,移步换形,赤手纵横,直卷人刀光影中,并且嬉皮笑脸,瞅空儿单打老虎的嘴巴。还没得数十回合,老虎一张脸业已红涨猪肝一般,那牤牛劲夹着怯刀片儿,越发没命地乱斫,看得众人都有些发笑。
  
  这时田禄卖弄本领,便东摇西摆,且战且退,须臾竟退到场壁前,背后没路。老虎大喜,尽力子一刀戮去,以为田禄定被钉在壁。不想“嗖”的声,田禄跃起三丈余,“刷”一翻身,来了个饥鹰扑兔式,就老虎后腰下只轻轻一指,老虎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步儿叉着,腰儿探着,嘴儿张着,眼儿瞪着,挺着那把刀,便似小偷挖窟一般,须臾汗珠冒出,却只是纹丝不动。

    众人大惊之间,田禄早踅近,笑喝道:“你这厮还称老虎?真个给人打嘴!俺且问你:人家好端端的堂客,你如何把来快活?(老虎当应道:“彼此彼此,只是你拳头大胳膊粗罢了。”作者因思及现今世局,不复能笑矣。)并且仗了什么邪法儿,吓得一村人贴神捣鬼,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你会光人家屁股,俺也光你个屁股瞧瞧。”于是默默诵咒,范老虎顿时衣裤尽落,撅起黑肥大屁股,好不写意。
  
  田禄先瞟他胯下,颇觉甚是好笑,不由想起梨花所说亵语。正在好笑,要赶去痛打,便有当地首事人等连忙劝道:“壮士息怒,好歹须看顾俺们,不然人命关天,俺们如何拖累得起?便着他交还夏娘子,即刻离开此处便了。”田禄趁势道:“既如此,且饶他狗命!”有高恨道:“怪道这厮敢作怪,原来仗自己有大本钱!”说罢,抄起老虎那话儿就要去割。首事人等连忙笑劝。田禄默诵解咒,老虎顿时活动,羞得抢穿衣裤,如飞便跑。于是由首事人等引路,大家都到范老虎窝处取出夏氏。
  
  这时满村轰动,直送田禄一干人出村方散。两地痞自觉没趣,半路上借尿遁去。于是田禄在陀山坞勾留数日,和夏氏极尽绸缪。一日大家聚话,夏氏笑道:“真他娘的晦气,俺无端受范老虎一场磨折!那厮不但凶横,还狡猾非常,他只管自己吹旁在某大靠山门下甚是得脸,这次是派他出来稽察各路朋友的行为;俺问他你那大靠山究竟是谁呢?他却再也不肯说。”有高笑道:“夏嫂儿,你究竞是呆瓜!你若趁他和你吃紧当儿,偏不叫他舒齐快活,你只忍一霎儿,他自然不打自招,掮出他这大靠山咧。”夏氏听了,笑着赶打。
  
  得立恨道:“那狗娘养的即便有靠山,也没冠冕人物哩。”大家谈笑之间,田禄说起自己行止,不由搔首。夏氏便骚骚地轻拊其背笑道:“冷爷便在此住一世,且是妙哩。”有高忽笑道:“便是那天冷爷摆布范老虎,俺至今还不明白:冷爷会点穴法罢了,却怎的也会咒脱人衣?那是范老虎的拿手把戏哩!”夏氏听了,不由笑得前仰后合,便附有高之耳嘁喳数句。

    有高大笑道:“哦哦,好个范梨花!如此说,范老虎越发不够朋友咧。”(田禄、梨花一段亵事由夏氏口中暗点出,轻重得宜。)三利笑道:“若说够朋友,还是人家金溪村高爷天德。”(连下无迹。)田禄听了,不由心头一动,随口道:“此人俺曾会过。”因将上次路经金溪村一段事略说一二。

    三利道:“如今高天德越发气概,这一带凡白教中人,谁不捧人家呀!人家作事又大气,又服人,往往地面上有事体,或两家争斗,都就他详论曲直或解决。只是官中人们都不喜他,因有他碍手碍脚,不便生是非苦害人。(为下文天德被迫闹教张本。)好在冷爷此去,路过那里,便和他盘桓几时也未尝不好。像冷爷如此英雄,正是他愿交接的。俺听说近来湖北四川等处教友们很和他联络,可也不知怎么档子事?”(隐逗下文,有匣剑帷灯之妙。)田禄听了,随口漫应。又过得几天,便别过夏氏等,匆匆登程。临走当儿,夏氏自然哭天抹泪,有高道:冷爷将来阔绰了,俺们都去侍候哇。”

    一行人送出老远,方各散掉。不题田禄踽踽上道,且说范老虎突被挫折,那肯甘心?便悄悄藏在左近村落,遣他党羽探田禄行止。夏氏等一班人都是浅碟子嘴,盛不住话,早将田禄有意投访高天德的话张扬出来。老虎探知,不由大悦。原来范老虎被梨花逐出后,为日不久,便夤缘钻在天德门下。天德党徒甚多,便模糊糊命他稽察各处教友有无恃教滋横等情,老虎大得其意。他虽在外胡闹,却瞒得天德甚是严密。

    当时老虎略为沉吟,主意已定,便趁田禄未离陀山坞,他便踅回金溪村。天德问会稽查情形,老虎敷衍答对过,却作出愤诧神色道:“俺来时探知陀山坞地面有一匪徒,诈称是咱教中人,十分凶横。并且专弄小邪咒儿,脱人衣裤,恣淫妇女。俺因他坏咱教中名头,曾去和他理论,他还恃强不服,并且大骂你老人家哩!”
  
  天德笑道:“既非咱教中人,且自由他。”老虎见撮不起火儿,又道:“话不是这等讲,您虽不理论,恐他或撞进这里,借咱教名儿胡作非为,不与您脸上不好瞧么?”天德道:“既如此,你便留意,他倘过此胡闹,你便领人众且捉他来。只不可无事生非,须知咱这时因湖北四川等教友不断地你来我往,官中人甚为注意,所以俺这时务在韬晦,不欲多事。”

    正说着,却闻内院中娇滴滴地唤道:“春兰呐,长天大日,懒得你压油儿,怎不浇浇花呢?”老虎一听,却是天德的爱妾,名叫玉雯的,绰号“玉观音”。因他生得丰容盛鬟,一身雪白皮肤,更妙的是八分肉彩。老虎初到天德家,偶见玉雯,便馋涎拖得老长;却惧怕天德,不敢妄想。
  
  那知春兰这丫头却是个骚货儿,不断地泡茶买针线,踅向外院。见老虎精精壮壮,便知其材具可观。两人狐绥苟合,本多时便已入港,果然春兰大遂其欲。一日两人又在会合;老虎只顾问起玉娘子。春兰道:“你莫妄想,人家福态贵相的,是什么样儿呀?你以为像俺似的么?你见了玉娘子便现贼相,俺都晓得哩。”老虎听了,趁势儿涎着脸,越发追问。春兰投其所乐闻,便将玉雯许多床第风情摹说出来。老虎听了,便笑道:“他有什么贵相呢?难道比你还好不成?”说着一阵胡闹。

    春兰道:“好馋货儿!今说玉娘子,你便发疯似的,但是他真有点贵相,你却猜不着哩。”老虎听了,便真个的胡猜一阵。春兰不去理他,少时却大笑道:“你别瞎猜咧,俺不告诉你,你一世莫想猜着!”于是附老虎之耳一说。老虎大笑道:“原来如此贵相,却是老公嘴咧!”便顿时记在心里。当时闻玉雯厮唤,顿时打就主意,便向天德唯唯而退,暗地里去侦田禄行踪。
  
  一日知田禄已落在金溪村南五十余里外,地名野鸡浦。他便匆匆见天德道:“今风闻那匪徒业已撞到这里,咱端须仔细才是。”天德笑道:“他不来生事,咱不须理他。”这时廊下干仆等正在垂手侍立,中有一个长大白皙的俊仆,方高举两臂去吊窗儿上的铁丝纽,口内还衔着半段绳,准备系牢。正这当儿,却闻围屏后一阵笑语,玉雯扎括的标标致致,带春兰扭将出来。

    天德一见,满脸堆笑,便道:“你们去游玩,只在村左近看看野景罢。昨天新买的那匹马还老实,且骑了去便了。”玉雯方掩巾一笑,便听廊下微吵道:“怪事怪事,快扶过他!”天德携玉雯就帘外一看,只见那俊仆竟自赤条条一丝不挂,既立向高处,并且两臂放不下,一时间轩豁呈露,未免有些不雅相。

    玉雯猛见,双颊绯红,“哟”一声,方要转步,眨眼间只觉带松纽解,竟似有人来剥脱一般。方叫道“不好!”业已白羊似站在那里,这一身赛雪欺霜的嫩皮肉已然可观,更兼小肚下一片濯濯,好不写意得紧。那众仆背面之间,天德早勃然大怒,便命春兰先拥玉雯进房,忙令人扶出俊仆。急觅老虎,早已踅出去咧!原来他鬼计施毕,却故意躲出去。须臾觅到老虎,天德怒甚,叙罢所以,便命他去捉那匪徒。老虎得意道:“小人便料那厮到此间定不安生,但那厮武艺高强,惟今之计,须用智取。”因如此这般说了一套。天德道:“由你去办罢!但莫令那厮得脱。”说罢拂袖入内。
  
  这里老虎得令之下,退出外院,顿时挺胸腆肚,大叫道:“来呀!”便有护院健仆,一个个袖手踅进,道:“老范,你大呼小叫的是什么呀!方才那段写意光景,奇情妙态,作梦也见不着,咱大家快快眼睛不好么?你却掇弄主人去捉匪徒。现在邪咒儿会的人很有,准知是那个王八蛋呀?”老虎方一咕眼,一人笑道:“这把戏也不算什么,俺闻近来湖北四川教友们谈起,近日别致事儿有的是哩。便是咱主人,什么把戏不会呀?只不肯轻易和他们混闹(清机徐引。)罢了。”

    又一人道:“俺这两天屁股只管往下坠,干不了活儿咧。”又一人合着眼咂嘴道:“真是仙桃仙果,望一眼增寿三年。可惜春兰那雌儿偏衣服穿得结实,不然那丢丢秀秀的体段儿,可不写意到十二分哩!”说罢互相嬉笑,就要散掉。老虎焦躁道:“你们这干宝贝,既是松包,又是饭桶!咱这一去,冲锋对垒都有俺哩,你们只这般这般,面儿都不露就成功哩。你们虽不怕光屁股,那匪徒专会咒木橛钻人臀孔哩。”一阵诙笑,众仆只得由他,便忙忙各携器具,出得金溪村,准备捉人不题。
  
  且说田禄离得陀山坞,一路思忖,只得先投访天德,再作区处。旧路重经,想起在额营一番际遇,便如春梦。只得打起精神,重觅事业。这日来至野鸡浦,只见树草连天,径路险僻,一探问金溪村,知相距只数十里了。当晚宿过一宵,次晨上道,不多时,渐入窄径,两旁长林茂草,阴森荟翳。田禄正在低头拔步,忽见道左林中人影一晃。方稍驻足,便闻左右一声喊,顿时足下一蹶,被索绊翻;不容分说,由草中抢出四五把挠钩,钩得结实实。

    田禄大怒,方待猛跃,便见林中抢出个大汉,一把按住田禄,顿时捆好,哈哈笑道:“卞朋友,认得俺么?”田禄细一望,却是范老虎,因大喝道:“你这鼠辈胆敢暗算于俺,俺便结识了你这厮!”老虎喝道:“朋友别忙,自有人结识你哩。”说罢,替众仆拥定田禄,直奔金溪村而来。将近村,老虎早狗颠似先去报功。恰值天德正和两个四川教友谈话,(接榫无迹。)老虎不便逮入,先隐向帘缝一瞅。

    只见上首坐定两人,一个身材高大,精神炯炯;那一个却是黑瘦子,生得尖嘴勒腮,满脸上透着机警。这时两人正在展谈姓氏,大身量的姓冉,名金奎;那黑瘦子姓乐,名节,都是川东人氏。金奎一面叙谈,一面笑吟吟从贴怀取出一封书札,呈上天德道:“敝教主王三槐久慕高爷意气如云,同阐教义,因某等入都之便,特令奉书,拜识尊颜。”
  
  说到这里,凑近天德低语道:“便是函中之意,也因近来官吏掊克害民,无所不至,更时时侦防咱们教务,恐一旦有事,不可不早作预备。新近更得湖北教友们的通信说:教主朱仙娘化去的当儿,说不久咱教当兴,可以转移天下,新开朝运。并且川陕楚分野之间,煞气侵天,血光晕日,应有刀兵大劫。却是咱教应运除旧布新之象,所以荆襄一带教务甚旺,仙娘便将教主权位传给他得意女徒襄阳陈氏。(千里来龙,迢迢一现,绾合红英,令读者眼光一豁。)

    “这新教主甚是了得!荆襄一带,声势震动。官吏畏事,都不敢声扬,偏搭此时田总制是个浮脆文人,除诗酒流连、簿书纷?外,不问余事。属吏承风,自然一切苟且颟预。陈氏教主见时机已至,便遣人通函于敝教主,极意联络。所以敝教主遣某等奉书来商同意,一旦有事,大家好彼此相助。”老虎听了,不由暗暗吐舌。

    便见天德笑道:“这襄阳陈氏和俺久通音问,他那里一切情形俺都得知。”说着匆匆看罢来书,先郑重揣起,然后笑道:“虽是教中事,但天德之意却与王教主不同。咱教大旨,是劝人为善,似不必这般张皇。今官吏虽多贪污,却是朝廷未尝失德,王教主之意,俺却不敢与闻。若寻常缟纻订交,正天德求之不得哩。”说罢哈哈大笑,便问两人赴京何干?金奎一望乐节,道:“俺看高爷好个端正直爽的人,你赴京办那档子事,便说说也不妨。”乐节道:“正是哩。”于是叉手不离方寸,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奸相当权酿灾劫,妖民买路铲贤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三七回:襄阳城耸观太守,红英女缓着归鞭。
  
  上回书说到乐节自叙赴京之由,你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川中白教,渐渐恣横,明目张胆地各处开坛集众,煽诱乡愚,其名叫作讲道缘。入教的,不限等级,不分男女,一概平等待遇,呼为教兄教弟、教姊教妹,诓说是一入其教,便大家有无相通,生计容易,并且有教主袒护,不怕官吏欺压。一时间奉信者众,奔走若狂。

    况且每当开坛,都至午夜,男女混杂,夜聚明散,闹得地面上淫盗案件累累不绝。这时南充知县刘清,早又调署广元县,下车之后,便严禁教众开坛。教徒们见了,付之一笑。原来这官样文章,川中新官到任,照例的有这么一篇。教徒们狃于旧习,依然肆无忌惮。那知刘清早作准备,这日探得某镇开坛,顿时躬率健役,将教目一索捉来,即时痛扑,暂为监押。

    教徒大哄之余,便求教中上等头目烦人向刘清关说。言辞间,恐吓之中,还微露纳赂请释之意。刘清大笑,顿时当来人将那教目提出,重打一顿,大喝道:“便是王三槐犯在俺手,也休想侥幸!”来人没法儿,鼠窜而去,回见上等头目,大家方无计可施。只四五日光景,又被刘清赶散两处坛场,将教目连连串串索拖进城。并且由别案大盗口内,钩距出有某教目坐窝分肥,顿时捉到讯明,和大盗一起正法。

    上等头目见此光景,便忙去告知三槐,以为三槐至不济也得“哇呀呀”一下子,巧咧就许亲去摆布刘清。那知三槐更来得稀松,只一翻眼道:“你们惹他干么呀?他那人又臭又硬,便如茅厕石头一般,咱如今事未大作,不可明去摆布他。刘清敢于放手作事,便仗着川督某人器重于他,那川督也是个拗手拗脚的人,今不如从根本掀翻他,某川督既去,刘清自站不住脚。便没刘清这段事,俺正想挤去川督哩!只好遣人赴京,就和珅处去弄手脚。”三槐主意既定,便遣冉、乐两人各赉金珠瑰宝,带了仆从,先押货赂人京,顺便命冉、乐赉书联络天德。却是冉金奎因畿辅沧景一带还很有骁悍教友,此行北上,也趁势通通声气。
  
  范老虎听得明白,不由暗想道:“原来高天德一向是假撇清,成日整顿教规,稽察教友,他却暗地里远通声气。怪不得前两月春兰向俺说,襄阳陈氏曾致书天德,(顺笔点清,省笔。)累得天德沉思了好几日,也不知葫芦内卖得甚药。如今却王三槐又遣人来,活该落在俺眼里,等你得罪俺时再讲。”(为下文老虎告讦伏线。)

    正在怙惙,但听天德笑道:“两兄北上事务原来如此。将来两兄回见王教兄,(三槐。)便请转致弟意,俺也不作回书了。”两人唯唯,站起告辞。天德正在客气挽留之间,范老虎拔步踅进,兴冲冲一说匪徒捉获,外面众仆也便拥田禄喧喧而至。天德遥望,却是冷田禄,不由惊向老虎道:“这便是你说的那匪徒么?”老虎得意道:“他这张漂亮脸子俺不会认错的。”天德一哼之间,冉、乐已拔步外走,天德匆匆送出室。

    田禄望见,便冷笑道:“高兄,你这是怎么咧?俺正要来拜访你,何为着人作弄俺?难道你认得范老虎么?哈哈哈!”说着,一瞟冉、乐两人,一色地劲装缚袴,像个武行朋友。冉、乐也瞅了田禄两眼,却不便问。天德忙道:“冷兄莫见罪,容少时负荆。”说罢送出冉、乐。这一来不打紧,闹得范老虎摸头不着,怔住在廊下。

    须臾天德送客回,亲解田禄之缚,没口子道歉,匆匆一说范老虎误报匪徒之事,便喝老虎道:“你这厮卤莽如此,还不结冷爷陪罪!”田禄一望老虎,只是大笑。老虎料事不妙,便给田禄唱个无礼喏,匆匆趋出。这里天德自携田禄入室,两人重新见礼,宾主落座。田禄隐瞒起自己在额营许多事,只说是功名蹭蹬,所以踅转。
  
  天德笑道:“如今功名被当朝奸相拨弄得贿赂公行,也委实不值一钱。冷兄这般材武,何必以此介意?且在俺处安居便了。”说罢叹道:“都因现在朝政不纲,以致各处豪民蠢蠢思动,便是方才那两客,就是川中王教主三槐遣得来的。”因将三槐来联络之意草草略述,因笑道:“只是俺意在韬晦,保持教务,只好由他们闹去了。不但川中,还有襄阳新教主陈氏,越发声震一时。他那里时时和俺通问,所以俺甚悉他那里情形。不过俺和他们所见不同,不欲卤莽发动便了。”
  
  田禄听得襄阳陈氏,不由心头一动,忙问这陈教主是何等样人。天德笑道:“提起这个奇女子话儿长咧,你我快友相逢,端须痛饮,且待衔杯畅谈罢。”于是一声吩咐,就广厅中摆开酒筵。两人落座,饮过数巡,天德便娓娓洒洒说起那襄阳陈教主来。听得田禄忽惊忽喜,点头咂嘴,不待主人来劝,只管连举大杯,哈哈大笑。只因一番清话,勾起千种相思。

    田禄心花怒发之间,却见天德一竖大指道:“你道这陈教主是那个?便是江湖间大名鼎鼎的女侠田红英哩!”(郑重点出,落纸有声。)田禄大笑。一抬手翻酒满案,便道:“实不相瞒,田红英便是俺舅之女,今相隔几年,俺正思量去投他。”天德惊道:“怪道冷兄有如此武艺,原来和陈教主是中表至亲。只是令表姐丈陈二官人近来十分惫懒,病体缠身,却不像令表姐英爽气概哩。冷兄将来若去,便为俺多多致意。俺总看主持教务,不可妄有动作,虽有教中法术,究竞不甚可恃,即如俺亦晓法术,便是敝处教友也大半通晓,却是俺不许他们炫惑于人。”

    田禄笑道:“高兄此话,俺却要驳你了:既不许教下人恃术滋事,为何范老虎在陀山坞恃术纵淫?”因将自己挫折老虎一段事一说。天德听了,不但恍然范老虎挟恨要摆布田禄,并恍然他弄手段激怒自己,致使玉妥一丝不挂,当众出丑。不由大怒,一迭声命左右去唤老虎,并命准备大杖,要敲杀他。田禄劝说之间,左右回报道:“范老虎现已远飏,不知去向。”

    天德顿足道:“早晚捉住这厮再讲!”正说着,有两处教目,为定期开坛事前来报说,于是天德暂置下范老虎。便连日价款待田禄,两人讲到武功上,越发投机。只是田禄触起红英,恨不得一脚踏向襄阳,扎实实亲热一番,以消病渴,过得数日,即便告辞。天德挽留不住,厚赆送行,并嘱致意红英,不必细表。
  
  呵唷,好难作的书!作者一支笔一向不得暇,弄个娇滴滴有情有趣的红英,晃在诸公眼前,嵌在诸公心头,却纸包绢裹的藏压起来,黑不提,白不道,引得诸公心痒难挠,朝思暮想。作者来自忖暗含着挨的骂,少说着也有两笸箩外带一大堆。殊不知诸公越骂,作者越痛快:因书能惹骂,定是奇书;便如人能惹骂,决非庸人哩。诸公一向闷得过火,如今也要快活得过火了。(少说闲话,小心挨骂呀!一笑。)
  
  待作者扭转笔,畅叙这可意娘红英何如?且说红英巧结田禄,两个正打得一团火热,无端被个臭花娘林刀鱼飞长流短,打散鸳鸯,当时惘然相别,和陈敬匆匆上道。一路上那里有好气,每逢落店,绷得小脸儿笛膜一般,看着陈敬蠢牛似的,倒越发想起田禄动人情趣。偏搭陈敬不晓就里,(这就里是不容晓得的。一笑。)以为红英渭阳情重,有时节提起冷先生,红英越发不乐,却有一件:只要谈到冷田禄,红英方略有笑容。

    一日晚上落店后,陈敬见红英又深锁双蛾,无聊无赖,一壁价微吁,一壁价低头转侧,只管觑自己凤头鞋儿。陈敬戏道:“你又发呆,俺没法引你欢喜,只好又谈冷老弟了。”红英脸儿略晕,便唾道:“没的扯淡!难道俺没亲弟田甘?一般的手足相别,俺念姓冷的作甚!人家这两日有些不舒齐,你越来瞎三话四。”说罢,使性儿脱衣解带,引衾而卧。

    陈敬这里还作猴相,红英却忽一声翻身向壁,香云堆枕,下面纤足一踹,荡开被角,却露出一段雪白腿腕。陈敬登程以来,因红英不耐烦,一向没去撩雨拨云,这时未免有些耐不得咧。于是趁势儿闭门背灯,方要解衣,只听店伙“啪啪”叩门道:“陈爷要茶呀?要熄火炉咧。”陈敬忙道:“不要!”店伙踢踏踅去之间,陈敬方脱却裤儿,一足登榻,只听店伙又来唤道:“喂,陈爷,歇息须醒睡些儿,近来此地小偷儿多得很哩!客人们都不敢沉睡,不是吸鸦片烟消遣儿,便是吃酒玩钱磨夜工,再不然便弄……”陈敬躁喝道:“弄你妈那巴子!你这不是诚心搅么?”

    店伙笑道:“小心没不是,俺说过就是,陈爷你自在快活睡罢,要用什么只管喊俺。”一路唠叨,倘佯而去。倒引得红英云鬟微动,似乎暗笑光景。于是陈敬趁势钻入香衾。红英道:“俺今天疲倦,不耐烦,咱须规规矩矩地稳睡。”一面说着,星眸半合,不去理他。陈敬道:“就是吧,俺因你样儿发闷,所以陪你解解闷儿,不然若闷出病来,那还了得!”

    红英长出一口气道:“不要胡闹,谁家没个不耐烦呢?”正说着,被陈敬触着胁下痒窝儿,不由笑作一团,便道:“好讨厌的,别只管缠人!”陈敬这时只有嬉嬉而笑。少时衾浪掀动,红英只待理不理,陈敬一面温存,一面忽说起那年在章华驿的一番光景。红英听了,不由微露情态,一扑身儿却微叹道:“凡事儿过去了都是孽障,你看咱今天又住在此处了。”(其中有在冷先生家和田禄一段风光,然语气不露而思理跃然,是为钩魂摄魄之笔。)陈敬因笑道:“正是哩!便是咱在冷老弟家勾留些时,不似昨日的事情么?”红英听了,叹口气,不由情态稍畅。

    陈敬忽笑道:“俺有句新话儿告诉于你:有人说善运罡气的人,那股鸟气直能运到下体。他并且亲自教与俺,可惜俺不成功,一调息闭气,倒越发不如不运气咧。”说着便附红英耳朵低语。红英唾道:“小心着!店中人杂,不要胡闹。教与你运气的定是混账行子,难为你还瞎跟他学,真是一对儿不害羞!难为你们面面相觇,可怎的学来呢?”陈敬道:“你道这人混账么?便是冷老弟呀!”

    红英道:“唷唷,好没人样!你两个没开玩笑那?”陈敬笑道:“你不晓得,有一日俺两人讲起武功,他便谈起这法儿,俺听了也是不信,他脸子却厚得很,顿时大扬扬地当面试验。”红英颤着道:“呸!”陈敬笑嘻嘻向红英耳根边说道:“他比俺虽扎实些,也不见怎的。说来却也作怪,及至他运起罡气,便说不得咧。”红英听了,连连大唾。陈敬情致大动,胡闹得疲倦起来,双手一撒即便睡去。
  
  红英这里舒舒腿儿,不由情思如潮,星眼微饧,一看陈敬正仰着丑脸子沉沉酣睡,便起身收拾身下,重复卧倒。偏搭着陈敬鼾声如雷,甚是聒耳,直待了一个更次,方蒙胧困去。梦识颠倒中,还如在冷先生家和田禄背地绸缪。正在得趣,不可言传的当儿,不由娇躯一扭,呻唤道:“好弟弟!”一言未尽,只听陈敬应道:“快醒吧,天快亮咧!”

    红英一睁眼,却仍在陈敬怀中。一看窗上,业已晓日初上,忙遮掩道:“都是你夜来胡唚冷老弟哩!”于是夫妇起身结束。红英觉得晓风凉习习,玉骨生寒,便贴身又穿了件锦半臂,这才出得店门,往前站赶去。这日午尖便微觉不舒适,及至晚站,觉得身儿疲倦,用过晚饭,便想洗个澡儿。刚掩上门,脱光衣裤,坐向浴凳,偏巧陈敬推门而入,一见红英赤体凤姿,顿时要解衣同浴。

    红英唾道:“客路中,什么样儿!你便坐在外面,防着店人们瞎闯来是正经。”说着推出陈敬,只一掩门之间,冰凉的一股门风激射而入,红英也没理会。及至浴罢,忽然遍身烦热;入夜以后,又觉寒冷起来,顿时伏枕呻吟,寒颤不已,两颊上如着胭脂,却火也似的热。原来情思郁结,又受感冒,竟闹得阴阳相搏,病将起来。陈敬见状,慌了手脚,连忙延医打药,殷勤调治。一连十余日,顷刻不离病榻,夜深疲极,方歪向红英脚后打个盹儿,衣不解带自不消说,便连头面都不暇整理。直至红英渐次就愈,业已耽搁了个把月光景。从此红英方不甚厌陈敬,芳心中渐置下田禄,缓整归程。
  
  这且慢表,如今再说那老仆梁方。自主人夫妇行后,他便夙夜价经理内外各事。宅内琐事自有粱妈妈和花娘子操持一切,国安夫妇也不断地在宅料理,倒弄得井井有条,清门净户,比陈敬在家时许多朋友杂沓大不相同。马胜等一班人,梁方本不待见他,这时大家脚步自然疏疏的,都不耐烦去看梁方的橛脸子。过得两月余,陈宅上甚是清闲自在。

    一日花娘子给小二作了件夹半臂,放下针黹,有些倦闷,便随手包撮起,想寻小二谈谈。踅向梁妈妈处一看,知小二还没进宅,不由暗笑道:“这两个小猴儿,别看面儿上老气不过,究竟也是热火罐儿似的。”想得怔怔的,随步由后门踅向后弄。离小二门首还有十余步,忽闻大街上鸣锣开道,马蹄响动。

    花娘子前却之间,突地有两个蓬头小厮莽熊似由背后跑来,乱噪道:“快看快看,好稀奇事,和尚作知府咧!”一阵风似擦身而过。花娘子脚儿稍慢,已被一个踏着脚尖。花娘子攒眉喝道:“你这行行子敢是走了尸咧!”顺子一捞,顿时揪住那小厮马斯盖。(小厮顶上短围发,俗谓马斯盖。)
  
  那小厮脚势正走发,忽被一挡,顷刻连身悠转来,“嘭哧”一头又碰在花娘子肚儿上。花娘子本来脚痛,这一来,望后便倒。那小断立脚不住,顿时闹了个软扑虎。花娘子又气又笑,方待扬掌,只见前面那小厮忙来笑扶道:“花婶婶没跌坏呀?俺两个只顾看和尚官儿,却踹了你老人家脚。”花娘子仔细一看,便是后弄邻舍家小厮:因唾道:“你两个慌张马似的,如何直吵看和尚官儿呀?”两小厮不暇答话,扯了手直奔大街。

    这里花娘子方整衣逡巡,只见小二家门儿一启,国安踅出,望见花娘子,连忙迎上。花娘子拍手道:“好晦气!俺给你家娘子送半臂来,却被邻舍小猴儿踹了一脚,还跌了一跤。他直吵看什么和尚官儿,真也稀奇!你听锣声还不远。”国安诧异道:“俺只闻得今天新太守王立猷(隐代“树勋”两字,即瓶水斋诗中所咏“襄阳太守王和尚”也。)接印履新,却怎么和尚官儿呢?既如此,俺也去张探一回。阿姊,他自在家,您自去寻他罢。”花娘子抿嘴笑道:“你不用他他的叫得热闹,俺偏不晓得这个他是谁!”(花娘子清脆香口不闻久矣,今一落笔,又跃然纸上也。)国安一笑,即忙奔赴大街。这里花娘子自从容踅进门,一见小二,便诉所以,两人笑了一场。

    小二穿起半臂,十分厮趁,因笑道:“好阿姊,你暇时教我作针黹吧。不知怎的。俺拈起针儿来,直比那铁叉还橛手,总是没人指教的缘故,还不如打拳撩脚,到底他还能指拨俺。”花娘子道:“呵唁,方才他他了你半晌,如今你又他起他来。(脱胎《世说》“我自卿卿”语,隽甚。只清拧一“他”字,而国安夫妇纯洁爱情已和盘托出,非鬼神于文者耶!)我看你两口儿,不即不离,亲爱得倒有分寸。像主人家两口儿,就不用提咧。”说着摹拟一番,两人不由都笑。小二便道:“如今俺娘娘(指红英。)想不久该由蒙自回头咧。”花娘子道:“正是哩。”(闲闲谈来,如闻娇吻。)两人正说得高兴,只见一人大笑奔入。

    正是:长昼无聊方绮语,泼天异事说黄堂。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三八回:王和尚无心得奇术,徐太太有意昵淫髡。
  
  且说花娘子与小二正在谈天,只见国安笑着跑入道:“怪不得咱这里朱仙娘浪张着兴妖作怪,你看明明秃厮儿居然作堂堂知府咧!真是甚么怪事都出在咱襄阳地面。俺方才赶去,见那新知府有四十多岁,瘦削尪白脸,满面上阴隲纹,两只眼却很精灵。服用阔绰得很,单是姨太太就有四五个,一溜小轿,都扎括得花鹁鸽似的。俺刚到那里,便见那马胜正在人群中高处,嘻着嘴,直着眼,指手画脚,却被跟轿健仆老大的马撵开去。”(为下文马胜闹事伏线。)说着跺脚道:“这种人(指马胜)俺就不待理他,还好,自主人出门后,他一总儿也没来。”

    花娘子笑道:“且搁着没要紧。这和尚知府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难道真个似《佛门点元》那出戏么?”国安唾道:“他也配!说起来,是个顶不安分的坏和尚,只因走当朝和相的门路:所以他闹到这步田地。”于是一五一十,将这个新太守的出身述出。
  
  原来这新太守王立猷是江南人氏,自幼孤单无依,便投身某寺,作了行童。寺中主持是个粗鲁俗僧,只知理财过日子,种地种田,还忙碌不迭,也没心情教徒弟认字诵经,只驴马似地役使。立猷穿破衣,吃粗饭,寺中大些的和尚你骂我敲,都拿立猷当开心丸,所以立猷十二三岁上,着实受罪。喜得他聪颖非常,寺隔壁有一家书塾,立猷趁空儿便给那塾师或是扫地,或是挑水,去效殷勤。

    先生们见不得好,便也一般的教他认字,那知他一认就会,倒将先生诧异得甚么似的。只半年光景,他已能自看浅近的书。那知主持见立猷耽搁工作,便骂道:“咱又不想赴考应举,认那鸟字作甚!你看塾师先生,认的字倒多,只好穷着嘴巴骨子给人家看孩子。”(也自有理。)从此不许立猷到塾。也是立猷时气来咧,一日主持有位僧侣从寺中经过,偶见立猷,喜他警慧,见他正撑着小身儿搬运积柴,因笑向主持道:“我看此子很是聪明,俺方应杭州天竺寺主持之招,不如我带他去,修理他一番,将来成个文僧倒也罢了,他倘出息了,作了紫衣国师,你这师父还用种地灌园么?”主持听得有理,当即应允。
  
  那天竺寺是有名丛林,不但文僧荟萃,并且梵籍富有。这一来正合立猷之意,随班诵经之暇,他不但深研经典,并且潜心文学,什么歪诗咧,侉赋咧,都弄得来,更写得软媚流畅的一笔好字。杭州杂艺人本多,如医卜星相等术,立猷都粗知门径。这时好奇文人颇讲扶乩炼笔之术,立猷一见,更好得没入脚处。偏搭他善交际,有口辩,见了人满面春风,一团和气,真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只五六年光景,杭州合郡人都知立猷是一名僧,和他交结的人,渐有富商显宦。这等繁华所在,天竺寺又据西湖胜地,大家酒食应酬是难免的,因此每有胜集,若无立猷在坐,便觉这主人俗气不堪。立猷竟暗含着成了方外的清客篾片咧。咳,有这作孽的人,就有孽缘来凑合。一日寺旁客店中寓下了个很体面的老头儿,衣冠阔绰,精神很好,赤红脸,银条似的白胡子。来的时光本携着两个绝俊的姬妾,不多几日,仆人等传出话来,说他主人家富异常,特来游玩山水,并选购佳丽。这口声一露,媒婆子蜂拥而至,你也领姑娘来相,我也引美人来看,闹得清净山门蜂喧蝶舞。

    不上半月光景,用巨金买了两名十八九的大姑娘,那长相儿真够十成。只过得十来天,便唤媒婆白白领去,又喧嚷着另买。老头儿等闲不出,那本地的富人阔少,却恨不得踏断池门限,并且隆重馈赆水也似送来。立猷看得诧异,偶向那老头儿的仆人一问他主人是甚等人物,为何这等的气概阔绰?仆人笑道:“他老人家的钱,随手便有,越用越多,只愁没法儿花哩。”立猷听了,不便深问,只有越发纳罕。

    可巧过了两天,那老头儿病咧,立猷趁此机会,便向那仆人自言能医。仆人喜道:“如此甚妙,大师稍待,且容俺进去传禀。”于是匆匆踅入。少时如飞跑出道:“请呐。”立猷轻衣进店,随仆人另到一所精致小院,里面花木帘栊,甚是整齐。及至进室,那陈设越发富丽,箱箧等物都是广漆描金,曜眼增光;案头上不设别物,只有道经丹书数卷。老头儿光头拖履,只穿件紫酱缎流云百福花样的长袍,正斜倚隐囊,自己推摩肚腹,一见立猷,急忙站起。

    当时两人施礼罢,宾主落座,款谈整语。老头儿自言姓尚,是湖南人,却是一口北京话。只一接谈之间,立猷已知他是个遨游湖海的人,定非寻常铜臭富翁。当时也不便深诘,便诊脉立方,即行辞出。那老头儿本没重病,合该立猷走字儿,(俗谓有时气也。)竟应手奏效。过了两天,老头儿回拜立猷,又请了一场酒。从此两下里越来越款洽。老头儿也知立猷和本地绅商很有联络,足以取信于人,便很有意借重他。(便有用意。)两人往往促膝笑语,立猷偶问他金钱不竭并屡换少妾等事,老头儿只是笑而不语。
  
  这时却有个巨富曲辫子,姓胡,平时价一钱如命,若不怕饿煞,恨不得连饭都省掉,若说清客吃酒,是有生以来没有的事。这时居然破格的交结那老头儿,每有馈送,便是成百的纹银,并且曲承老头儿的颜色。两人密坐倾谈,动不动便是大半晌。立猷也曾遇着两次,未免心下十分纳罕。过得十余日,那胡姓越来得脚步勤,并夸说自家有所别墅,十分幽静,意思想请老头儿迁居。立猷方越发纳罕。

    一日晚上,老头儿盛陈酒馔,邀立猷入密室谈宴。酒至半酣,老头儿笑道:“今有一桩大生意,老夫想借重足下帮衬作成,事成之后,定有重谢——你我便平分这注横财都使得的。老夫素习黄白之术,南北通都,脚迹殆遍,幸一生没露马脚。老夫之术,实说来非能点金,却能缩质成精。这炼成之精,便是金母,取点点金母,搀合铁铅等物,便化成如量的真银,所以各处贪夫,无不见信。但他既信之后,便入俺圈套,金母既炼成,俺便悄悄跑掉,再以此法转惑他人,所以俺的金钱简直的用不尽。今胡姓已信俺到八九分,明日便邀他亲试俺点金,足下在旁一佩服称赞,敲几下边鼓,自然大功告成咧。”

    立猷听了,顿时羡慕得连连咂嘴,因老头儿深谈如此,便笑道:“怪不得您如此阔绰。这也罢了,为何您屡换少妾,难道所选佳丽都不足入目么?或是有钱没处花去呢?”老头儿笑道:“俺偌大年纪,还有什么少年心情?讲甚姿色?不过取少阴以益老阳罢了。但铅汞交接之法,鼎器先须合用,充盛壮实的女子委实不多,所以屡屡更换。”说罢索性儿口讲手摹,怎样地运气,怎样地炼具,怎样地降龙伏虎,怎样地吸采真阴,竟畅论房术起来。

    这一来,越发搔着立猷痒筋。原来他天生聪颖,一切杂术都要问问途径,惟有这房中术却无从研究。当时立猷喜极,竟不容分说,站起来,“噗通”一声矮了半截,那老儿惊扶道:“这是怎的?”立猷道:“今你老人家既有这两样妙法,无论怎样,便恳传授于俺。明日你作弄胡姓,俺便帮衬,却一钱也不分您的。”老头儿没法,只得叹道:“足下既有意学此,总算有缘法。但须千万小心,不可轻用混传,倘闹出事来,连累俺许多不便。俺不日还要向北京去一趟哩,那里王公大老,非财色两字莫想震动他。”

    立猷见老头儿应允传给他,好不欢喜,便趁势又跪倒,磕了顿光头。于是两人一面饮,老头儿一面说出炼黄白并房术之法。原来诸般杂术,但是口诀真传,并没许多枝叶费话,简短捷要几句话,吃紧处一点便得咧,你要看大套的书、长篇的论,便费了事咧!凡学术皆然,不但杂技。当时立猷沉心紧记,既至酒罢,业已都会。这一喜也是非常,当时别过。
  
  次日那胡姓果然一脸子金银气,兴冲冲踅来。立猷准备着大敲边鼓,自然在座。大家厮见过,那老头儿却故意地没事人一般,只管东拉西扯。看看谈至午后,那胡姓急得屁股上长刺一般,便一申述昨日之议。老头儿说:“哦,那段事俺还忘了哩。”又皱眉道:“足下那别墅果然静僻,人迹不到么?须知这炉火大法非同小可,这法泄天地之秘,夺造化之权,鬼神见忌,百魔肆扰。更有六丁六甲。值日神道,给役左右,倘若有人物冲破,立刻雷火下焚。那时节,慢说银本灰尘,金精失走,便是老夫,也有性命之忧哩。(鬼话连篇,对铜臭贪夫只宜如此。)依我看,足下既然富有,便不作这事也罢。”(欲擒先纵,作弄人者有之技俩。)

    胡姓听了,没口子道歉道:“俺并非信不及您,要看您当面试法。因您这妙法赛如神仙,人若遇着仙术,有个不想开开眼的么?至于俺别墅内,都已准备停当,单候您择日到墅,便送银本三万两。”立猷一听,不由悄悄吐舌,暗笑道:“这等老悭,平日价钱穿在脊梁骨上,想拔他一毛比登天还难,如今却被人捉住牛鼻咧。”因趁势说道:“你不必过虑,贫僧极会相面,但看胡居士肥头大脸,两耳重轮,并且赤溜溜鼻头,亮澄澄脑额,印堂喜溢,那股财气直冒得丈把高。凭这福相儿,您作此事断没闪失,便是俺今日也定要开开眼,和胡居士结个人缘儿,将来金母炼就,没别的,贫僧定求胡居士写一笔大大缘簿的。”说罢大笑。

    这一路连撮带恭维,喜得个胡姓屁股都要笑。老头儿知时机已至,便收起装腔,起邀两人直入静室。红旺旺的一炉活火早已准备停当,炉旁有块废铁,约有三四两重。胡姓忽然机灵起来,便借着掂揣分量,拎起来仔细审视。果然不含糊,的确是铁,于是“噗嗒”声先放下心。便见老头儿由一小小皮箧内拿出个精致小金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亮晶晶白金沙儿。用指甲只挑了粟米大一点点,取了半杯水,和入金沙,用木簪只一搅,业已浓白如乳,绝似水银。胡姓见了,便已连连称奇。老头儿这时满脸郑重之色,摇手止住胡姓乱噪,便将杯水倾向废铁。

    说也奇怪,不但立时渗入,并且颜色变白,于是投入红炉,“唿”一声起了一股青烟;老头儿便盖好炉儿,邀两人一旁默坐,他却就炉旁蒲团趺坐下去,顿时垂眉合目。仿佛入定一般。胡姓不解所谓,但诧异得张大了口,仰看屋梁,闹了个吴牛喘月的架式。立猷却留神倾耳,便闻得炉内沙沙有声,便如重车辗沙路一般;不多时又如水汽蒸瓶笙,悠扬宛转,细响起来,良久,响声渐大,那炉盖也便微微跳动。

    于是老头儿张目站起,又倾耳静听一回,然后挽袖要揭炉盖。这时胡姓惊惊耸耸,只睁大了两只眼,便见炉盖启处,火光一闪,顷刻白烟迷漫,便如春云出岫。就烟气散尽当儿,老头儿早:笑吟吟从炉内钳出那块铁,白花花宝光腾起,真正好白银呐!(哈哈,还来出《桑园会》么?可惜没大嫂你来看哪。一笑。)于是立猷一扯胡姓,致贺道:“端的居士有偌大福分,这等异术真是千载难逢哩。”.

    胡姓至此,业已死心塌地,略无疑念;又因立猷是一名僧,必有见解,当时欢喜散后,过得两天,便将那老头儿恭敬敬请入别墅,烧炼起来。立猷甚是怙惙,喑想老头儿虽去作骗,此间客店内还有他许多箱箧,其中定是珍贵之物,难道便都扔掉么?”只过得十来日,老头儿骗局业已发作,那胡姓被坑,几乎自寻短见。立猷踅向客店一看,那店主人正撅了大嘴没好气。立猷一问情形,原来前两日,老头儿的仆人便大卖空箱箧,只给得一半儿店钱,便影儿不见咧。
  
  当时立猷既得奇术,好生欢喜,方要瞅空儿作耗,偏偏事有凑巧,寺中一位大知客僧因半夜价出去钻狗洞,被本地青皮讹诈了一下子,回来得了惊气阴寒,那话儿只管往内缩,不消一日,涅盘去了。主持量材器使便命立猷作了知客。若讲八面风、交际应酬上,立猷总算克举斯职;却有一件,他作了许多孽,也就在这当儿。

    原来天竺寺香火非常繁盛,不论朔望,总是士女如云。南方妇女,既俊样又通脱太方,拜佛随喜之余,总要和知客僧滴滴答答地说笑个尽兴。况且立猷这贼秃何等的风流自赏,岂有摸不准女客脾气的?终日价在娇花嫩蕊中厮混,一点禅心岂肯作沾泥絮呢?说个挖苦话:倘他裆中夹小鼓儿,总要搠穿的哩。

    (相传有一老僧,自诩道力,每开堂讲经,见众僧目注女客,便加呵斥。众僧不服,老僧曰:“道力非口舌能争,是可验也。”因命每人裆中置一面小鼓,凡心不动者,则物不举,则鼓不响,以是为验。众僧咸诺。次日讲堂上,众僧列坐,不一时莺娇燕姹,连翩而至。于是众僧裆中鼓次第而鸣,惟老僧则寂然。众咸服其道力,及场散验其鼓,则已贯革矣。附录一笑。)

    不消两月光景,早被他惑诱了三两个女客。其中有一位半老佳人,姓徐,还是宦家的老太太。年逾不惑,却专讲床第工夫。既得立猷,大遂其欲,便明目张胆地借讲经说果为由,命立猷出入门下。(四宇绝倒,果然是出入门下。)一日两人正在赤体颠倒,立猷急欲见功,竟忘掉去掩外房门。立猷方偎在徐氏背后只管推耸,只听外房帘儿一响,亏得徐氏机灵,忙掀被连立猷一蒙,即喝问道:“是那个?慢进来,俺这里静卧一霎儿。”

    只听外面狠狠地一跺脚,摔帘而去。两人赶忙爬起结束,由厢室中唤出心腹小鬟,问他方才那个曾来呢?那小鬟松着髻儿,睡得红郁郁的脸,一面呵欠,一面咬着小指瞟立猷道:“自师傅进房,俺便困午觉去咧,谁可知道人来狗来呢?”徐氏喝道:“浪蹄子,你还不向二门上张张去。”
  
  小鬟跑去后,立猷隔断高兴,方想溜出角门,从后院跳墙回寺,只见小鬟慌张张跑来道:“可了不得咧!方才二门上人告诉俺,说不大工夫,少主人从内院气吼吼的出去,顿时约了一班混混们,各带木棍铁尺,仿佛有什么事似的,撞出宅门去咧。”徐氏听了,顿时娥眉倒竖,将脚跺的一片山响,骂道:“这小杂种竟敢寻娘的晦气!可见抱的蛋是伏不热的。”因向立猷道:“你只管大样样住在这里,看他怎样!
  
  原来徐氏有个过继儿子,名叫徐望,很不成材,吃喝嫖赌,交结混混;又有些笨气力,浑胆子,在三瓦两舍价不断地招惹是非。亏得徐氏也是个泼辣货,还能制的住他的。自徐氏交好立猷,早被他看在眼里,他却不理会什么门户玷辱,反窃幸自己可以有挟而求,因此对徐氏往往倔头倔脑。徐氏本是机灵人,有什么不晓得?也便稍稍假以颜色,每逢徐望索钱用,便把给他些。那知徐望越发得意,钱既应手,信意瞎用。

    有一天被徐氏喝骂几句,当时他一摔袖子,蹶将出去,徐氏也没在意。不想这晚上,徐望闷闷的在自己室中饮酒,一壁价拍案捶凳,一壁价支使小鬟端汤端菜。末后竟倚醉将小鬟抱坐膝头,连连亲嘴道:“小肉儿,你且唱支曲俺听听,左右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勾当,谁也挡不住谁。”小鬟挣脱,恨的咬牙道:“我看你顺溜点好多着的呢,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老人家(指徐氏)一翻腔,一条棍赶掉你,你只好吃不了的苦兜着走了。”一言未尽,只见徐望跺脚跳起,血淋淋说出一片话来。

    正是:俨然冠裳居上位,不堪历史说从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三九回:走京华喜踏软红尘,闹天竺掀翻风月事。
  
  且说徐望跳起发话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许他放火,便不许人点灯?你怕他,俺便不怕他。那贼秃多咱遇着俺再讲,俺定规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小鬟听了,撒脚便跑,趁空儿一五一十说与徐氏。顿时将徐氏气了个楞怔怔,从此待遇徐望越发严厉,徐望迁恨立猷更不消说。这日恰逢见徐氏丑事,所以他趁着一股土鳖火,竟要与立猷为难。

    当时徐氏大恨之下,恐立猷出去真个被徐望作翻,便硬生生留立猷住了三两日。那知这三两日中,天竺寺山门外却热闹得不可开交,那徐望光了脊梁,手提短刀,一跳丈把高,只骂立猷道:“你这贼秃,真冤苦了我咧!谁人没妈呀,你就……好贼秃,你真可以!”街坊人有不知底里的,忙来乱劝,并问:“您和立猷,僧俗无关,动这么大气为什么呀?”徐望张大了嘴道:“为……咳咳,俺和他干上咧,非宰掉他不可!”

    这一来,闹得主持僧十分诧异,百忙中遍寻立猷,偏又不见,当时只得央街众作好作歹,将徐望等一干混混推劝回去。主持僧细一探听,原来立猷竟作出这等坏事,于是也不说破,直待立猷回寺后,主持僧还是不哼不哈。却是立猷惊愧之余,好生委决不下。一日主持登堂,遍召众僧,忽拈出“色空”两字令大众谛参,并各作偈一首。
  
  大众一听,不由都齐望立猷。立猷这时不由面红过耳,恨无1244地缝可钻,只得老着脸,勉强作就。情知此地驻不得脚咧,次日便弄辞主持,飘然离寺,姑且就客店中住下。好在他手中十分从容,又仗着医卜等术,每日得些活钱大钞,在店中自由自在,倒也写意。他原想候个机会再去别处云游,那知徐氏舍他不得,依然和他暗地偷摸。

    不多几日,立猷因给一家闺女看病,三晃两晃,又被他勾搭上咧。可巧这闺女是徐望一个狎友未过门的妻子,丑声既播,那狎友恨入骨髓,便和徐望暗地一计议,去作准备。这日傍晚,立猷从那闺女家兴冲冲踅回,方走到一片苇岸旁,只听苇丛里一声胡哨,“瞍嗖嗖”跳出四五大汉。立猷眼快,早见徐望提刀在内,刚要回头便跑,就觉背后“嘣哧”声有人给了一拳。

    立猷大叫跌倒之间,背后那人已赶上,揪住他脖领大叫道:“徐兄弟快拿刀来,碎割这厮!”立猷忙望,却是徐望的狎友。俗语说得好:狗拉屎,狗知道。立猷暗想:“今天可坏了醋咧!徐望是惫懒人,还好说;独有他这朋友定不饶我。”逡巡间,忽见那狎友一抬腿,立猷见他裤胯上补缀着一处,便顿时得计,忙叫道:“你们两位都是爽快朋友,譬如你今日宰了我,大料没甚益处,巧咧还许被捉入官,坐监挨打,偿命都不定;再譬如俺拿银赎罪,从此永不踏贵门,你道好么?”

    徐望这时正欠人一屁股两肋叉的赌帐,一听此话,顿时望那狎友一咧嘴道:“你看怎好呢?”立猷听口气有因儿,便道:“俺说到那里办到那里,定不再去打搅。(这等打搅法恐难乎为主人的了,一笑。)两位用钱,俺腰中先有儿十两,你看这是空口说白话么?”那狎友还没搭控,徐望早伸手从立猷腰包中摸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抖开一看,亮晶品碎锭乱滚,足有五十来两上好纹银。

    这东西好不利害!有多少大人物们都因此丧名败节,何况一群无赖鬼?当时众混混本事干己,因挤到面孔上来装朋友,这时一个个乌黑的眼珠随着白花花银锭乱滚,不容分说,早将立猷扶起,一拍胸膛道:“你既说到此,总算自己知罪咧。可有一样,俺们五个人,每人五十两,马上交钱。”立猷道:“那也容易。但众位一个个黄天霸似的,跟定个和尚,街坊上一走,什么样子呢?不如明天傍晚在此处交割罢。”

    众混混道:“就是罢,谅你也不敢不来。”说罢,一拉那狎友并徐望大笑道:“今晚俺们的东道儿,且向柳泉居吃醋溜鱼,喝老白干,给二位消消气罢。”说着一拥而去。好立猷,一面膘着众人去远,一面打定主意,更不怠慢,回转身,一气儿潜赴徐宅。这晚大显手段,将徐氏熨贴到十二分,然后趁势借用三百两银,口吻之间,甚是抱歉。徐氏一搂立猷脖儿道:“你用银,尽管来取,不用蝎蝎螯螫的。”须臾事毕,立猷取银自去。

    那徐望却吃得醉醺醺,从前门回家。次日立猷果然到那里如数交银,这事儿便揭过去咧。那知徐氏偶然不高兴,因事责打小鬟,小鬟气愤之下,竟将立猷借银之事告知徐望。徐望方知立猷拿他的拳头捣他的眼,并且白肥实了众混混。这一气非同小可,便顿时聚拢无赖,又要寻立猷的过节儿。立猷侦知消息,知此处不可久留咧,便斥卖物具,飘然北上。特雇得体面船只,载了许多书籍经典,一切服用等物甚是精致。一路趁风挂帆,饱看江山胜景,好不写意。立猷诗才本好,舟中无事,吟咏自适,到得扬州,已自得诗盈卷。
  
  这当儿扬州繁盛,甲于天下,更兼大盐商聚集之所,真个是世上仙都、人间欲府。那盐商们吃尽穿绝,是福儿都享到,只有一副俗骨、满肚皮臭屎没法儿刷洗摆脱,因此便想到声气上自附风雅,只管自己任什么不懂,偏要讲诗词,说字画。好在有的是钱,随手撒出点,便招得一干假名士趋之如鹜,或给他作园亭记叙,或给他题别墅额联,掇了他臭屁股侉恭维,无非为赚他几个钱。因此平山堂咧,蜀冈寺咧,时有盐商雅集,大家歪诗恶札,你一首,我一首,题得满壁皆是。

    偏搭这时盐运道台姓卢,号香雨,嗜好风雅。这卢公却非浮慕,自己真有高才,他这一提倡,众盐商越发得意。其时众商中,查、黄两姓更为豪华爱交结,所以四方游士到此,无不缟纻投赠,杯酒盘桓。立猷既负这等才情,又到这等所在,众盐商自然倾到异常,连日文酒欢宴,都觉文僧在座,真风雅极咧。偏搭立猷舌灿青莲,妙绪泉涌,真有三教九流无所不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的光景,再论及诗文,越发妙极。于是大家佩服,不两日光景,早已轰动扬州。

    卢公闻得,自然欣然要见,便有某商引立猷进谒。接谈之下,卢公大悦,便索观他舟中所咏,欣然命笔,为作一小叙,并题卷首“江窗山山诗草”。这一来不打紧,不但顿时将立猷撮上云端,当晚立猷舟中便馈遗山集。原来众盐商有种憨透腔的毛病:只要此人有名,是个名土,大家便争先恐后的馈送金赀,自己这才增光露脸。何况卢公这一捧立猷的场呢!却是真正名土,你若时气不来,名头不起,你想得他们一个钱都难。

    后来郑板桥老先生没发达时,曾在扬州卖字,众商一看,都笑道:“这丑八怪似的字,还不如我脚趾捉笔写的哩!”板桥没奈何,只好叹口寡气。当时落拓,甚是可怜。那知时来运转,老先生高发甲科,作了任县官,书画名满天下。这时又到扬州,嘿!你瞧罢,众盐商你拥我挤,求书的绢纸少说着也充满三间大厅。板桥一概谢绝,却镌一印章志感道:“二十年前旧板桥。”

    其时有一盐商,因馈送龙虎山张真人,定要得板桥写联,便遣人向板桥说道:“只要您肯写,俺破着大银子润笔。”板桥戏向来人道:“既如此,俺看银子面上,叫他拿一千两银来便写给他。”来人转去,板桥倒拍手大笑,以为调侃俗物,出出恶气罢了。不想次日,来人竟持了径丈的大对联并五百两银,一定求写。板桥掀髯一笑,顿时濡墨染毫,大书一联道:“龙虎山中真宰相。”

    来人方大赞笔势如龙蛇飞舞,只见板桥一鼓眼,掷笔而起。来人道:“那一联呢?”板桥道:“对不住,请问那五百两银呢?他既拿一半来,俺也写一半去。”来人干瞪回眼,没法儿,转去向某盐商一说。这回盐商却上了倒劲咧,便冷笑道:“好好。”登时命来人又携了五百金,自己也跟在后面。一见板桥,先即交银。

     板桥更不顾客,便续写那联道:“麒麟阁上活神仙。”真个精神勃勃,再好没有。不想某盐商微笑道:“板桥先生,您这字只要有价就好办咧,一千银算什么!俺今天手痒,单要撕对联玩玩。”说罢抓起对联,顿时撕掉,一言不发,回头便走。板桥大怒,顿时命仆人将那千金掼向街坊。但看这段事,便见盐商的标劲儿咧。
  
  不题当时立猷大得金资,越发的铺张行装;且说卢公和立猷诗酒盘桓数日,好生契爱于他。这日立猷进衙告别,正值卢公政暇,便留立猷小饮为别。酒至半酣,卢公笑道:“和尚有阆仙之才,只是俺却愧昌黎,不能使你声价增重。虽然如此,都中公卿嗜慕风雅的,俺尽都相识,便为和尚作荐札数通如何”立猷大喜,赶忙致谢。于是卢公写了书札,交与他。

    次日立猷走别众商,即便登程,一时饯送之繁,好不风光!须臾送客都去,将要打鼓开船,立猷以一个落拓和尚,闹得如此风光,未免有些得意,这时正在中舱,打扮得西天取经的唐三藏一般,歪坐湘簟,斜倚隐囊,笔砚在几,诗卷堆床,烹一壶龙团细茗,执一只官窑白磁杯,方在那里似饮不饮,细品水量,只听船头上船人喧哗道:“你这先生却也古怪,俺没说这是人家特雇的座船么?俺岂不愿捎个脚,多闹壶酒钱么?但是人家老客不答应吧。放着河下许个脚,多闹壶酒钱么?但是人家老客不答应哩。放着河下许多搭客船,您老请屈尊些吧。”

    立猷出舱一望,只见岸上立着一人,有三十多岁,面目清晰,衣冠朴素,后跟一人,掮了行装,似乎是仆人模样,那光景是趁船未就。立猷为人天生和气,当时便合掌道:“尊客想是趁船么?此船虽是俺雇好,好在和尚们没得家眷,尊客如不嫌弃,便请同舟。”说罢哈哈一笑。岸上人听了,都赞立猷洒脱得很。(便合俗人心目,所以立猷能乘机逐时也。)那人一听,连道谢意,即便和仆人登舟。

    船家大悦之间,又噪道:“你老莫怪,只要雇船老客发出话来,俺们捎脚,说实了是个外快哩。”一路陪笑,先引那仆人到后舱安置行李。那客人与立猷入中舱,彼此施礼落座。一通姓名,方知那客姓何名家琪,便是北京人,在江苏地面索人一笔欠账,今却乘船回京。笑谈之间,确是个京油子。立猷略陈自己梗概,家琪只笑道:“吾师盛名,俺在此间久已耳闻咧。”说罢傲睨自得,便辞归后舱,便听得他吩咐仆人置备午膳。

    仆人道:“咱采办的品物也就送来咧。”正说着,果然岸上有人挑了一大担大包小裹,后跟一南货店伙计,手持货单,匆匆到船。那仆人即便接应,伙计一一报算货物,总计三四百两之谱,大半是贵重食品、山珍海错。仆人笑道:“货虽不全,也只得将就用了。好在鱼虾鸡鸭大肉之类随路都有。”店伙足恭道:“担中官燕如不足用,可否再送些来?”

    仆人皱眉道:“这东西洗镊燕毛甚是磨工儿,并且洋粉似的,也没个味道,置备太多了,人家(指家琪。)还不定用不用哩。”说罢,接过货单,踅入后舱取银。立猷暗道:“这何客一定是个贩南货的商人咧。”便听何客道:“好啰嗦!你只收货付银就是。单子便抛在这里,你不必要他回扣钱,咱向南边逛一趟,没的落个小气名儿。”仆人道:“您便不吩咐俺也晓得,俺在您宅门上,何在乎这个哩?”何客道:“这便才是。”

    须臾仆人出来,拿一纸银据交与那伙计道:“你便向钞关大街三益号钱庄上去支银罢。并且烦你带个话,说主人就要起程,叫那吴老板不必来送咧。”伙计听了,没口子笑着点头,便掏出一个包儿递过去。仆人笑道:“你瞧,又来这个咧,这不是骂人么!快收回去,等俺再来时,叫你那小媳妇给俺斟个盅儿就有咧。”伙计也笑道:“只怕您不赏脸哪。”说着揣起包儿,登岸自去。

    这里也便匆匆开船,便见那仆人和船家只管借锅借灶,甚是忙碌。立猷以为北京人另有玩漂习气,也没理会。不多时,自己饭罢,也闻得后舱中开起饭来。立猷无意中就板壁缝一张,只见何客一人据了一桌丰盛酒馔,真个是山珍海错,堆满春台。何客只略为检用,随即撤下。妙在那仆人也如主人一般,随意吃罢,便一古脑儿赏给船家。
  
  立猷不由暗诧何客豪侈。一连两日,都是这样。这日何客寻立猷闲谈,立猷正吟罢新诗,向行卷中抄写,何客笑道:“和尚弄这些没要紧作甚?快些搁起,咱们谈谈天儿。”于是自唤仆人,烹上一壶大寿眉贡品名茶,便高谈阔论起来。无非是南北显要大官升迁调补,并北京之繁华靡丽,以至酒食冶游等事。这一来,立猷诗思当然须退避三舍,不觉也将自己所能杂技略谈一二。

    何客拍掌道:“这些把戏到北京还可吃点香哩!”立猷高兴之下,便将庐公所作的数封荐札给他看。何客一览,却笑道:“这些老先生们俺都认得,但俺嫌他们总带些酸溜溜的风味,所以俺寻常也不甚亲近他们。吾师此去,若止意在蔬笋,借这干老先生们揄扬声气,弄个丛林方丈,还可以的。”说罢抛札一旁。立猷不由暗诧他口气阔大,便道:“这几位都是贵显要人哪。”

    何客大笑道:“在吾师心目中固应如此,但据俺看来,没甚大趣哩。”立猷听了,也不便深问,只趁势道:“那么尊客在京作什么贵事呢?一定是交游如云咧。”何客只微微一笑道:“俺便在虎坊桥住家,虽是草芥之人,北京人都知道俺。吾师将来到京,倘蒙见访,再细谈罢。”立猷摸头不着,也便抛开。从此每当泊船,何客定登岸乱买土物,去一趟便是数十两银子,夹七杂八,几乎将后舱堆满。

    一日立猷偶问道:“尊客贩如许货物,抵京好销出么?”何客道:“笑谈笑谈,俺因是外省土物儿,带回送人罢了,还讲甚好销?”立猷一听,颇觉不好意思。及至水路尽,相与登陆。何客早雇了数乘驮骑,满载土物先行去了,这里立猷也便雇车赴京,一路无话。不几日抵京落寓,立猷稍息劳尘,便持了卢公荐札,次第去见公卿。

    只十来日间,不由高兴减去大半:原来近日有位巡城御史谢公,为人方正骨鲠,见近日都门朝官大半不持仪节,荒嬉游宴,并结纳游士等人,自矜通脱,他便恳切切上了一疏,请整官纪。皇上准奏,便连连谕饬朝臣,所以这时公卿们都缩头龟似的,大避风头。立猷干谒一阵,幸亏有卢公荐书,还不致被人谢绝。有的送他四两程仪,有的和他两首诗,再干脆的,只见见面,茶话半晌。

    过得个把月,弄得立猷十分失意。一日闷闷地踅向厂甸,买了部近人诗集,回头踅到虎坊桥街,忽想起何客来。方要就人访问他住址,只见一阔宅前舆马杂沓,宅中主人正出来送客,一时间传呼纷纷,甚是气概。宾主拱揖之间,立猷遥望那主人便是何家琪,看那登舆之客,至不济也是个外省盐司官员模样。立猷不便招呼,便向对宅一商店漫问道:“这家主人敢是姓何么?倒也阔绰得很。”店人笑道:“正是哩,这是北京有名的吏部经承先生何家琪哩。”立猷诧异道:“经承无非是一部中胥吏,却怎的如何局面?”

    店人道;“您是方外人,无怪乎说这怯话儿。他虽就一小小经承,天下官缺之升迁调补铨叙等事,都在他手心内攥着,便是吏部中,合堂官员都须请教于他。因部中旧例浩如烟海,堂官司官等是摸不着头的,不过拱手儿画诺署行罢了。他们经承却是代代世袭,一肚子旧例记得逼清。就此便可上下其手,操纵大权。譬如某官当升当补,那官儿便须用累千上万的银子向他手中打点。不然,他便查举出一条老例来,说不及资格。你要银子花足了,便是有些不合例处,他偏能查出条万辈子的老例来,说是合例。所以内外各官都你兄我弟地去拉拢他。他享用之侈、交游之广,就不用提咧。便是方才这客,就是新简的某省藩司哩。”

    立猷一听,不由恍然北京还有这等局面,无怪他说公卿们有些酸溜溜的风味了。这等人交结来大大有用哩。欣喜之下,即便到宅门通名进谒。何家琪一见立猷,便大笑道:“吾师为何这些日才来枉驾?想是风雅得不耐烦,来寻俺这俗物了?”一言未尽,只见一俊仆匆匆踅入。

    正是:豪猾相逢谝水乳,冠裳滥窃在须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零回:颠僧惑众说仙娘,一贯害人遭孽报。
  
  且说立猷方要和家琪倾谈,只见俊仆踅入道:“某藩台那笔款子已经交到某号咧。”家琪点头道:“你说给某会计登账便了。”仆人道:“今天湖南会馆里还请你早些去哩。”家琪皱眉道:“讨厌得紧!俺说措大脚色办点事,必须连皮带骨,再也缠不清。那来人没和你提么?咱那所以然到底怎样呢?”仆人道:“今晚便如数定局,迟个三五天就都交清。”家琪道:“这还罢了。”仆人退出。立猷见此光景,知那店人一片话不虚,便逡巡将所携诗集置下。方要谈叙契阔,家琪一瞟那书,便笑道:“和尚只弄这些没要紧。真个的,你那荐札干谒等事还得意么?”

    立猷不由赧然。一道所以,家琪抚掌道:“如何?俺就知这寒乞营生不成功。如今北京风气,不同老年讲文才诗画等等。如今大老朝官们,因和相当权,大家除奔走要津外,对于时政得失,一个响屁都不敢放。俗些的,讲究吃喝玩乐,恣意放浪;雅些的,谈谈道藏,说说佛经,甚至于扶乩炼笔、说鬼谈玄,并炉火房术等事。所以近来九流杂技等人到京来,如混的得法,倒很是得意哩。像刻下相士虚谷子、星士夏云峰,都能名利兼收,奔走一时。像和尚这等材情,何必专专从文字中求得意呢?你我虽只同舟数日,但俺看你不像清净法师,定是热闹和尚,所以俺才说这片话哩。”

    立猷听了,如梦方醒。从此和家琪深相结纳,又夤缘进身和府,逞弄起浑身才情,果然不多日,轰动京师。因家琪交游既多,复多显要,大家展转揄扬,顿时将立猷捧将起来。在京一年有余,立猷作孽甚多。因他往往登坛讲经,招得士女混杂,奔走若狂,竟有翰苑中人拜称弟子的。还有某尚书年老好淫,酷好房术,招立猷出人宅中,内外不分,不几日尚书媳女三人都被立猷一勺儿会咧。

    这时立猷广有金资,单是外宅藏娇便有好几处,闹得声名日大,辇毂下无人不知王和尚。正在得意,不想暗地里怒恼一位官儿,便是那曾上疏请整官纪的谢御史巡城。他本有肃清地面之责,便暗遣番役,准备拿办立猷。立猷消息灵通,前几日便已得信,于是家琪道:“你不如暂避风头为妙。某省制军方在用兵剿乱,军务中倒是进身门径,依我看你不如到那里索性还了俗,闹个官儿玩玩,倒也别致得很。”

    立猷听了,顿时官兴勃然。知家琪和某制军交情素厚,便求家琪作了荐函,悄悄的收拾行囊马匹,起个黑票,(俗谓逃遁也。)一屁股叨嘣二百五,(俗谓走也。)直抵某省。某制军见有家琪荐札,自然青目,便命立猷随军效用。一来立猷人漂亮,二来合该他官星发旺,自他到军中,便不断地打胜仗。不消说滥功窃保回回列入立猷的名儿,由县丞职分次第升去,及至军事告竣,他居然闹了个五马黄堂的太守。这时距他离京逃跑又好几年,谢御史早已去职,北京人们也都不理会什么王和尚咧,于是立猷扬扬到都,居然官府。在吏部略为点缀,不久便选授为襄阳知府。但是有知他底细的,早已传说纷纷,所以这日履新,大家直嚷看和尚知府哩。
  
  当时国安说罢,花娘子笑道:“和尚出身什么稀奇!当年朱洪武不是和尚么,人家没作一朝的人王帝主么?只要他作官好,管他什么出身呢?”小二恨道:“是和尚便没好东西,俺今日想起那年在慧照寺来还有气哩。”花娘子笑道:你既不喜欢和尚,为何那日见那疯和尚胡说八道,你还乐得什么似的呀?”小二道:“俺是笑他济颠僧似的,鬼话连篇一一便是方才你说‘朱洪武’三字,也是撮那疯僧口中热气哩。”

    国安听了,不由笑问所以。花娘子一面皱眉兜鞋,一面嘟念道:“方才那两小猴儿踹人这么一脚!”因笑向国安道:“你且转转脸儿。”国安笑着背转身。花娘子作做半晌,小二道:“俺给你揉摸一霎罢,备是脚指血殷咧。”花娘子道:“唷,可了不得,你那劲头儿,快请歇歇罢。”说罢抿嘴一笑,悄悄一指国安脊梁道:“背呀,你倒往下背。曾子曰……”(哈哈,又是出《三娘教子》。)国安不由大笑跳转,还见花娘子把着一钩暖玉,才提上鞋儿。(情致深漾。)

    花娘子便笑道:“论理说,俺忙得很,还要给梁干娘作送人的活计,没空儿再谈咧。但弟弟方才说一段新闻,俺也须回敬一段儿:便是有一天,俺和弟妹(指小二)偶在这门首望望,只见后弄中围拢了一群人,不住乱笑。俺当是什么稀稀罕儿,便和弟妹踅进一望,却是个肮脏不堪的化缘和尚,满面泥垢,龇着白牙儿,一面向人求布施,一面胡唚道:‘如今杀劫将到,一班善男信女们,快快布施,种些福果,佛法无边,灾难永退。刻下真主已降,便是洪武帝再世转身,投了女胎,依然姓朱,不久便龙兴应运,要夺还他的一统江山。更有许多星君下界辅助。好个襄阳城,便是龙飞之地。但看我佛功德池中白莲花现,那便是新运当开咧。’

    “众人听了,不由大笑道:‘你这和尚可要作死?倘被官中人听得你这般妖言惑众,定要捉去打煞哩。’和尚道:‘俺是金刚不坏身,他们官吏不久都作刀头鬼,将奈我何?’说着敲起钵鱼一片山响,更大嚷道:好个朱仙娘,洪武化身长;再来开国运,白莲一炷香:众人听了,都吓得不敢笑咧。便大家推搡他,狂舞而去。幸亏那时旧太守有名的不管闲事,若遇着这个和尚太守,他若认真追究起来,恐朱仙娘都大大不得劲哩。”(反振下文。)
  
  小二笑道:“本来朱仙娘太也浪张得不像样咧!拿一个女人家,暗含着当什么教主—一真也怪,不怕虎狼似的汉子,见了他都绵羊似的。他真也有些鬼八卦:头两月正大旱的当儿,他们教徒们请他求雨,须用十二名女童侍坛,还须属龙的方合用。咱这弄后边陆大妮子便被选去咧,他回来对俺说,差点没吓煞。朱仙娘往静院中高铺法坛,令牌宝剑符朱等物一切都备,自己打扮得何仙姑似的,执拂而登。先焚一道符,令女童绕坛,念一遍劫龙神咒;然后画第二道符,吩咐一女童道:‘你持此符出院门便向西走,但逢着穿白妇人,不论老少,你便将此符向他一扬,急速回头便跑,引他到坛,千万不可和他说话,切记切记。’

    “那女童谨记下,接符而去。果然西去里把地,真遇着一个穿白少妇,笑嘻嘻从对面扭将来。那女童紧闭小嘴,迎上去将符一扬,便见那妇人激灵灵打个寒战。女童急忙回步之间,便闻那妇人一声狂叫,十分猛厉。女童吃惊回望,只见他披头散发,直了眼睛,“喀嚓”声将衣襟一裂,露出雪白两乳,大步便赶。女童一面跑,又一回望,只见他脱去上衣,赤膊追来。少时女童再一望,那妇人业已衣裤都脱,光溜溜的狂追。不多时,直到坛下,女童急忙登坛,那妇人奋身一跃之间,只见朱仙娘取剑在手,‘当啷’声一击铜令牌,那妇人应声仰卧坛下。便见一缕浓烟似的白云突然从他阴中冒起,不消顷刻,早已布满天空。

    “大风逡起,雷电交加,顿时大雨如注。只是那当儿,电鞭霹雳便如在人头上一般,好不怕人!这时那妇人仰卧坛蓬之下,四围云气堆满他身。少时甘霖已足,朱仙娘画罢第三道符,那妇人嘤咛一声,恍如大梦初觉。于是仙娘命女童等将预备的衣裤给妇人穿好,当即遣送回家。陆大妮诧异得什么似的,后来却听教中人传说道:朱仙娘是用符咒强摄女孛星精下附妇人,以致大雨。据说这女孛足便主雨泽哩。”

    花娘子笑道:“说了一圈,俺看朱仙娘总是个浪张货,他那典故儿多得很哩?俺看他就像《青石山》那出戏里的九尾玄狐,偏偏俺干娘信服得他了不得。这不是,又因朱仙娘不久大开坛会,只管吵着叫俺作件水田道衣,准备献于仙娘哩。”国安听了,甚是不悦,便道:“俺娘那老见识一时是解说不醒的。但咱襄阳地面本是个南北要道,五方杂处,如今出个朱仙娘这等胡闹,却不像好光景。但望这个新任的和尚知府拿官力去驱逐禁止他方好。”(反振下文。)
  
  当时三人闲谈良久,花娘子自行踅回慢表。你道这朱仙娘毕竟是个什么怪女人?说起来,甚是有趣。原来襄阳府城北乡中有一个土豪富户,姓朱,名一贯。自祖上以来,便以武断侵渔起家,受害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到得一贯时光,家资日富。这一贯阴险凶淫,仗了财势,无恶不作。忽的相中了同村一个老秀才的女儿,名叫月娟,欲娶作二房。

    老秀才人甚直鲠,当时一贯遣人示意,并许养给老秀才一家,老秀才大怒之下,却不敢得罪一贯,婉言推却。一贯一想,秀才脾气是万牛拉不转的,沉思一回,反没事人似的,抛在脑后,便密语他心腹坏蛋如此如此。那秀才家道虽穷,还有十来亩麦田,便在村外不远。这年麦秋,秀才和两个儿子都在麦场中忙碌,夜晚便宿在场房中。

    当夜忽然火起,一霎时父子同命。秀才老妻和月娟只哭得死去活来,只得收殓埋葬过他爷儿们。欠下许多费用,便想卖田料理,不想各账户道:“俺的账,朱大爷(一贯。)业已都给咧。”秀才妻子方诧异之下,又是过意不去。恰好一贯登门吊唁,秀才妻子泣诉之余,便谢他代偿费用之惠。一贯慨然道:“咱既系村邻,理当缓急相周。况老先生品学,俺素所景仰,些些微意算得什么!朋友原如弟兄,此后老嫂最好是搬到我家,即不然,俺和老先生朋友之情也断不以生死而异。”说罢狠狠一挤三角眼,居然掉下两点没名目的泪来。

    这番假惺惺本不足以哄人,因为明显易露的是猫给耗子拜年,没安着好杂碎。假如秀才妻子一想他素常和我家本来是黄狗不溺门,今忽然如此靠近,定非无因;要是再机灵些的人,就可想到丈夫儿子一旦烧煞,也大大可疑。无奈妇人家那有此深虑呀?当时秀才妻子见一贯情状,不由十分感激,当时命月娟出来拜谢。一贯正眼儿也不瞅,又扯了两句谈,便迈开四方步,腆起天官赐福的脸,自行踅去。

    从此柴米钱布、日用所需流水价向秀才家送。只过得个把月,秀才家中忽然失窃,被人摸了个一干二净。一贯踅去,又大为维持一番。刚稍停些,秀才家又找来两个账主,都是凶神似的光棍,不容分说,据在内房里拍台秽骂,拿着秀才亲笔借据,倒有好几百银——原来秀才笔体又被一贯心腹人摹仿了去咧。当时秀才妻子急得要死,那一贯早又踅来,只一瞪眼,立取金偿还,两账主唯唯而退。
  
  便是如此光景,转眼一年有余,那月娟越发出落得仙女一般。恰好那一贯的大婆子也会凑趣,闹了一场病,竟自死掉。于是一贯见火候成熟,便再遣人说合,想娶月娟为继室。秀才娘子这当儿因痛夫伤子,业已病得待死待活,当时闻信,且喜月娟得所,病中一喜,心气一开泄,便死掉咧。月娟没法儿,丧葬之费一无所出,不消说又是一贯包圆儿。
  
  月娟为人慧黠,颇颇致疑一贯之为人,当时虽勉强许托终身,心下十分伤痛。及至一贯临娶他的前一晚,月娟忽梦见他父亲满面悲愤之色,向他说道:‘儿呀,你若不到朱家,俺此仇报得不畅哩!’月娟惊醒诧叹中记在心头,次日含泪登舆,便归一贯。一贯费了无量心机、赀用金钱,才得活宝到手,自然是欢同鱼水,将月娟亲娘似的供养。

    那知月娟到朱家不久,已探得老秀才父子之死便是一贯的绝户计;至他竭力周恤,便是步步图娶的计划。月娟及知此节,和个血海深仇的人同衾共枕,那里有好情绪?亏得一贯百般献媚,月娟方渐为相安。为日不久,月娟便身怀六甲,胎足诞生一女。一贯大喜,(且慢喜,往后瞧罢。)连日价吃酒庆贺,宾客盈门,只是没有本族在座。

    原来一贯既没儿子,又冷待族众,本族人又恨他又怕他,只好淡淡躲开。及至那女孩周岁后,真长得俊煞了人,通似个玉娃娃,那慧黠伶俐就不用提怎的得人意咧。一贯与他取名仙仙,所以后来人便呼为仙娘。当时一贯拥艳妻,弄娇女,真也写意了几年。仙仙长到三四岁上,淘气异常。一贯夫妇若有时敦起伦来,因他是小孩儿,不甚避讳,他见了便乐得什么似的,往往爬向月娟身上,学一贯的样儿。

    有时他号哭磨人,一贯便拥抱月娟来哄他。月娟此时郁郁日久,遂得心症,只隔得三四月,竟自香消玉陨。一贯这种人只图纵欲,并讲不到情字,月娟既没,也不甚理会,便又纳一妾,就命他照管仙仙。便是这年春天,一贯忽觉耳内奇痒,便取支金簪儿,坐在房门旁,歪着脑袋,用簪取痒。正在舒适,只见那妾踅来道:“待我与你取取耳呀。”

    一贯方哼了一声,只见仙仙撒开脚,小马似的从门后跑来,拍手道:“噫,好个大蝴蝶儿!”说着全身儿向门一扑,只听“吱吜”一声:一贯狂叫跌倒,顿时气绝。原来那簪儿被门一撞,竟横不榔子贯入脑内,这小子真应名儿真成了一贯咧。那妾惊号之下,婢仆奔集,一看门后,那里有甚么蝴蝶?只有仙仙也跌在那里,正瞅着小眼儿格格地笑哩。

    于是众族人闻信都来,忙乱着棺殓一贯,便议丧事当由众族公择一人名叫朱佩的嗣在一贯名下,主持丧事。一切葬埋等事,不必细述。亏得那妾还能和朱佩支持门户,过得几年,还能相安。仙仙六七岁上,身格儿已自娉婷,竟像人家十来岁的光景。念书识字自不消说,更喜的是见事就学,一学就会——却有一件:会了便厌弃咧。整日价淘气憨跳,身子天生灵便,你说是上树爬墙、使促狭、摆布人,简直的是头子。一天到晚通似个走马灯,若说稳坐一霎,是没有的事。
  
  这年仙仙业已十三岁咧,越发出落得粉淡淡的脸儿,水灵灵的眼儿,长细细的身儿,尖瘦瘦的脚儿,只一开口,先堆笑靥。同村人见了,都道:“真是什么模子脱什么坯,当年月娟俊煞了人,如今仙仙又是这样儿。”这时仙仙族众很有想浸润一贯家货的,那知仙仙机警不过,竟据理佩佩而争,问得族众都似哑巴。却一面略出金赀,分赡各家。

    因此族众也顿时变计,将强求赖索之念化而为抱粗腿、掇屁股,惟恐一失仙仙之意,大家便没得沾润咧。从此仙仙喜怒任意,日益娇放,玩鸟雀、骑走马、看戏游春,到处招摇,简直的不似女孩儿,竟像浪荡公子咧。一日见了一班跑马解的武妓,仙仙大悦,顿时招进宅来,和他们学武艺,拳脚棍棒、刀儿枪儿的闹将起来。一学三四月,都已学会,方才遣去。恰好族中有个无赖子,朱佩偶然得罪了他,他便登门找岔儿。被仙仙一顿拳头打了个七佛勿出世,爬在地下只是叫妈。从此族众越发不敢管他的闲帐。
  
  那知仙仙十四岁上,便已闹出一场笑柄:原来一贯在日,家中有个娈童,名叫金奎。既至月娟过门后,一贯为防微杜渐起见,便将金奎荐到别处。一贯既死,那金奎在别家不得意,便造伺候丧事机会,跑回吃旧锅儿粥。这时金奎已有三十来岁,老老苍苍,执役殷勤,因此一贯那妾便将就留他在家下看看门儿。那知金奎此来原打算捞捞稍,(好男风者谛听。)还亏得那妾颇颇正气,金奎注意好几年,竟无从入港。

    及至仙仙招武妓学艺的当儿,终日价在别院憨跳,只剩那妾在房,金奎便喜有机可乘,只借禀白家事,施些调诱手段。那妾却待理不理,反闹得金奎心痒难挠。左思右想,忽得一计,便到药店中暗买了点点春药,趁那妾晚上独酌之际,他却在二门外踅来踅去。果然不多时,只见一小婢提酒壶出来,一面揉睡眼,一面嘟念道:“呵呀,好困!白日里脚打后脑跑一天,晚上还不让人安生困觉,只管咂他娘的黄汤子。”说着一脚刚跨出二门,金奎冷不妨“妙呜”的一声,小婢大惊。

    正是:淫风将播襄阳郡,秽事先从中髯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一回:败门风个中报应,践佳期一塌糊涂。
  
  且说小婢猛惊得一哆嗦,一看是金奎,便唾道:“好没人样!人家黑天摸地的向外厨取酒本就害怕,你还吓人一下子。”金奎道:“俺替你取来罢,这两夜前院里很不干净,门儿窗儿无故自开,总听得院中有人走动,或这里响一声,或那里啪一下。前天厨夫王二麻子睡得好好的觉,竟被人掇到肉案上去。还有那扫地小厮,明明见白胡老头儿向他笑着招手哩。(一席鬼话吓住小婢,然却是微逗下文仙仙遇妖狐一段节目。)俺告诉你,此后困觉,只给他个蒙头大睡,什么响动也别起来瞧。准是咱院里有狐仙老爷子。”

    小婢听了,顿时吓得将酒壶交给他,赶忙缩回脚,在二门中呆等。金奎且喜得计,一霎时取到酒——不消说和入春药,便猴在二门外暗听动静。便闻那妾吩咐小婢道:“你搁下酒便去睡吧,俺饮一会儿也要困咧。”接着便闻小婢答应,三脚两步跑入下房中,“砰”的声关好门。金奎暗喜,又倾耳半晌,却听得那妾微微叹气。金奎轻推二门,悄悄踅入,就正室窗隙一觇,只见那妾业已收拾杯斝,云髦篷松,两颊上轻霞似的,红郁郁的透出春色,一面背灯移枕,一面就榻束袜莲钩。少时软洋洋痴坐,一个欠伸,斜靠在枕儿上,咬了小指儿只管呆想,这时罗襟半解,玉肌掩映,看得金奎好不动兴。

    直待那妾解衣入衾,金奎方慢慢推门而入,不消说鹤行鹭伏,踅至榻前。倾耳一听,那妾已鼻息沉沉,知是药力发作,于是放手作去。先抄转她侧卧身儿,然后掀去香衾,早露出横陈玉体。于是金奎自解衣裤,更不客气,以下情形便不须表咧。且说那妾睡梦中甚是得趣,忽一睁眼,不由吃惊。因酒力既软,又经被人扼要,逡巡之间,该死的金奎又竭力狂逞,此时此际,未免难乎为情。只心下稍一活动,便和金奎开交不得咧,于是金奎掩身入去,两人竟各所愿。直待金奎去后,那仙仙方从别院中跳转来。
  
  从此那妾和金奎暗中绸缪,非止一次。又以为仙仙年小,也不甚理会他。不想有一日夜间,事有凑巧,仙仙偶因肚泄,到院隅去大解,只见那妾房中灯火明亮,只管低低笑语。仙仙悄去一张,虽是似解不解,不知怎的,顿时觉心头跳跳的,脸上红红的,身儿懒动,脚儿懒抬,一定要看个究竟。你想金奎这当儿正在新欢乍结之时,急欲有心讨好,自有一番光景。张得仙仙疑疑惑惑,暗笑道:“其间定有个趣儿,不然他们俩为甚挣命似的呢?”直望得两人都棉条似的相抱困歇,又显出一番光景。

    仙仙悄悄回房卧下来,好不纳罕。他是水流似的性儿,顿时想试法试法才好。思索良久,不由想到朱佩身上。原来朱佩为人既颟顸,又挂点呆憨,虽为一贯嗣子,不过吃饱穿暖罢了,那妾和仙仙只当养个活废物。因此朱佩倒驯顺得紧,仙仙有时高兴,便和他撕皮打脸,滚作一团玩闹;有时不高兴,便喝来骂去。好在朱佩通不理会,所以仙仙倒也喜欢他随和儿。这时朱佩已有二十四五岁,白白胖胖,很象个人。

    当时仙仙既发动天然欲念,却还不解是怎样趣味。次日瞅空儿去寻朱佩,恰值朱佩自己在榻上睡午觉,撩手叉脚,仰面朝天。仙仙踅去,一掌拍醒他。朱佩模糊道:“别胡闹!俺还待睡一霎哩。”仙仙趁势道:“等我也陪你困困。”于是一骨碌爬上榻,偎在朱佩怀内,东摸西掐。朱佩和他顽皮惯了的,也不理会,只是睡魔已退,便道:“这长天大日的,咱怎么玩呐?、咱还向后园里探雀窝,你道好么?”仙仙笑道:“今天俺偏要卧着玩,你只要拗俺一拗,就不成功。”朱佩道:“卧着玩怎样呢?只好顶针续麻的数白嘴,或唱个歌儿,或猜个谜儿罢。”
  
  仙仙笑道:“谁耐烦玩那个!昨天晚上俺学了个乖,管保你没有玩过哩。”(绝倒)说着向朱佩身旁一歪身,朱佩虽憨,不由笑着想躲。仙仙怒道:“我看你拗着俺!”说着俊眼一瞪。朱佩真个不敢抬身,只是被仙仙顽皮得甚不得劲,不由东歪西扭,一面乱笑。那仙仙也笑得前仰后合,不知怎的,忽然按住朱佩,却大为诧道:“怎又是这样儿?”朱佩大笑,忙鲤鱼打挺似的挣起来,笑不可当,忙道:“别尽管如此闹,不好价呀。”

    仙仙道:“什么不好价!”于是不容分说,越发和朱佩顽皮起来。朱佩便道:“咱还是想法儿玩玩吧。”于是两人拉挽起来。朱佩道:“咱织花线玩吧。”说着寻了一根长线,随手一挽道:“这是老牛槽。”(织花线中之名目。)仙仙接挽道:“这是织布梭。”朱佩手儿一翻道:“你看这个黄金印。”仙仙两手交叉道:“给你个玉连环。”朱佩道:“俺来个晶盘落月。”

    仙仙大笑道:“俺与你个一网打龟。”于是一搅那线,罩到朱佩头上。朱佩笑道:“不来咧,不来咧,咱且摆七巧图儿玩吧。”于是取过图牌,两人迭相挑摆。朱佩心思笨,除会摆玲珑塔之外,(图中之最易摆者,因七张牌便摆七层也。)其余一概弄不来,招得个仙仙拍手打掌地笑。朱佩不服气,便加意就图中寻个一个独掌朝纲的人儿式道:“你如能会摆此式,俺便服你。”
  
  仙仙按图细想,只见那人儿一手加额,卓然独立,便沉心静气地将七张牌颠倒摆并。说也作怪,真个被他摆对咧,就是那人儿腰下似乎凸出一点儿。朱佩笑道:“不对不对,弄这图儿差一点便不对咧。”仙仙笑道:“差什么呢?”朱佩道:“你看不见这人儿腰下凸凸的?”仙仙听了,忽有所触,便笑道:“俺正要看你这人儿凸凸的哩。”于是一扑身儿,已将朱佩按倒在榻。朱佩笑得喘不过气来,仙仙都不理他。
  
  但见朱佩扎手蹬脚,只口中悄笑道:“别如此闹,人来了不好价呀!”然而仙仙竟不搭腔,朱佩又不敢违拗他,两人宛转间,少时便吃吃地笑,朱佩问他学的什么乖,仙仙只笑而不语。从此两人偷暇,便玩个不住,渐得佳趣。这时仙仙方说出学乖一段事,只笑得朱佩前仰后合,便道:“俺不信金奎那东西便强似俺。”仙仙唾道:“谁叫你比较去来?”朱佩本是二憨头,不甚理会这档子事,不过奉承仙仙高兴。却是仙仙既尝着甜头,自然要得陇望蜀,不消几日,便觉朱佩没甚大趣。
  
  合该孽缘凑合,一日仙仙和那妾各约定朱佩、金奎晚间欢会,金奎那厮午后没事,踅到赌场中凑个趣儿。村坊中没别的赌法,不过是赶老羊、掷六个骰儿。这时众赌徒正呼五喝六,兴高采烈,金奎仔细一望,无非是赵大、钱二之类。其中一人,歪戴帽子,敞披大衫,勒起只黑肥胳膊,就骰盆中抓起骰子,拉开叫驴嗓子大叫道:“咱们是在地无闲注呀,你看这个花豹子大顺呐!”“当啷”一掷,众人都撅了大嘴,那人哈哈大笑,顿时掳了一大堆钱:原来骰盆中真是个五幺的花豹子。金奎一看那人,却是着名赌棍向铁头。此人凶横无赖,外带着鬼鬼祟祟。当时一赌徒便笑道:“向爷准是在何家坟内受数去来,那大仙爷准又扰了您鸡子老白干咧。”
  
  铁头得意道:“那不用提咧。”原来何家坟便在村北,当年虽属何姓,而今却成了一片义地,其中草木深秽,未免作了狐黄白柳的窟宅。这铁头好邪,未曾赌钱,夜深时便先赴坟去捣鬼。他那捣鬼法更是可笑,必须赤体披发,携了香柱并生肉油铛,就坟中煎起肉片,一面口中吹哨子学鬼叫,一面抛肉草中,仿佛祭狐鬼之意。那哨子吹起来,幽杳尖厉,甚是难听。(至今北方僻邑之赌徒犹有习此术者。更有深夜祭鬼,赴荒坟窃取死人颅骨,刮磨为骰,则散随呼转,无不如意,是名大炼术。又有趁人新死,窃取其鸡鸣枕,拆作亵衣,服之者云亦能制胜。总之赌道中千奇百怪,为害人心,殊非细事。)所以那赌徒说他受数。(略逗下文老狐媚惑仙仙。)
  
  当时金奎见铁头跟前小山似一堆钱,不由眼热,便笑道:“什么受数不受数,傻子睡凉坑,全凭时气壮。”说罢抄起骰子叫道:“诸位快下注,俺也抄一家伙!”众人一见,那钱注越发丰美。铁头见金奎笑他受数,顿时老大不高兴,便一把抄住金奎胳膊道:“金兄弟,话不是这般讲。你既笑俺受数,俺倒不打紧,仔细着得罪老仙儿,须不方便。”金奎笑道:“什么老仙!等俺给他个鸟枪尝尝他便不作怪咧。”

    铁头怒道:“你既这么说,咱哥儿俩便玩一下子。”说着拍案叫道:“俺今天请个全桌客,在场的都算俺姓向的。”说着面孔红涨,青筋暴露。众人方要调停,只见金奎踊身一掷,大叫道:“您瞧这个花十五吧!”众人注目之间,只见骰儿一落,顿时坐住了一个幺两个六,只有一颗骰尚在旋转。金奎大嚷道:“六六六!”一声未尽,铁头肩儿一耸,冷笑道:“谁说不是个六呢!”

    众人一看,都各大笑,一望金奎,业已垂头搭脑地呆在那里:原来那颗骰虽转了六来,却将一个幺碰成个二,竟闹了个血鼻子的大臭。于是铁头绷着面孔一数注,竟有二百多吊之谱,顿时伸手瞪眼,和金奎要钱。这一来竟将金奎塑在座上。原来金奎手头儿本不富裕,虽蒙那妾宠爱,不过偷给点零用之资罢了,一时间这项大钱那里来得?
  
  当时铁头拍案道:“朋友,说正经的罢!俺向某的赌账,马上要见招苏的。”(市语谓钱也。)亏得众人连忙调停,那铁头方允明日交钱,临去一拍胸膛道:“俺怕不着姓金的,明日他不给钱,活该俺拳头开市,我看你兔子小厮跑到那里去!”骂罢,一溜歪邪,扬长而去。这里众人也便各散。
  
  金奎无端找了这身病,好不闷闷!一路低头沉思。正在急躁,忽听背后有人笑道:“喂,金老弟,怎么咧,莫非交不上差了么?(指与那妾暧昧一事。)为何蔫头搭脑的呢?”金奎一望,却是村中拉驴卖药李先生的儿子李四。这李四也是个后庭崽子,和金奎互相有一手儿,所以两人无话不谈。当时李四笑吟吟拖住金奎,便请到家少歇。金奎强勉笑道:“老子今天不高兴,你别纠缠人!”李四不容分说,拖了便走。
  
  两人入室,泡上茶闲谈一回。那金奎有事在心,未免应对间神意不属,李四笑道:“真个的,你为甚这般失魂落魄?像你夜夜搂着人家女娘儿,还不写意么?(指那妾。)你我相与一场,你若应付不好他,我帮你一下子如何?”金奎唾道:“别嚼姐咧!俺因方才输了一头子,那赢主王八蛋既臭且硬,明天便须交钱,俺急切间没法料理,所以闷闷。”因将方才和向铁头赌骰一段事一说。李四故意吃惊道:“了不得!那铁头是有名的泼皮,打降人还不算,顶霸道的是给人栽大蜡磕碜人哩。(今北方泼皮犹有此风。)像金哥儿你这张嫩屁股,禁得住摆布么?”金奎听了,越发不自在。

    李四笑道:“你真呆串皮咧!像这点点事,只消趁你心上人欢喜时,和他商量就得咧。”金奎随口道:“他这两天偏不大欢喜咧。”李四大笑道:“不打紧,我给你件法宝,管保他一舒齐,百依百随,这点点钱钞算什么呢!”说罢由抽屉内取出两丸丹药道:“这药儿吃下去好不有力,你但等他快活头上,和他要钱,自然成功。”金奎料是春药,随手接过,却笑道:“你这厮好不作怪!这定是偷摸李大叔的。(指李先生。)他老人家辛苦制就药,原为赚人大钱,你却把来和你婆子受用。”李四失口道:“你偏没说对,这药儿却是贱内把给我的。”(绝倒。)金奎一听,只笑得打跌。

    李四猛然悟过这句话漏了底咧,顿时红着脸遮掩道:“便是昨天俺爹命贱内捡晾药包,所以随手拿了几丸。”金奎见他忸怩样儿,不便再打趣,即便辞出。一迳的踅入自己室内,倒头便睡,准备着蓄足精神,一战得彩须臾入夜,二鼓后月上花梢。(正是幽会时光。)金奎又饮了两杯酒,提起脚步,一面入内,一面思付道:“今晚趁他喜欢时,定然须索取输的钱。”想的高兴,即便一迳入去。只见那妾正在晚妆初罢,坐在榻头上捡点物件。金奎不便搅他,只得搭趁着和他说笑,又一面助他捡点。偏偏是些零碎包儿,无非是线布之类,于是心急手忙,一阵乱掠。

    那妾道:“用不着你来乱抓,布绉了,线揉了,是不好用的。”说着推开金奎。金奎这时已然耐不得咧,便随手扯挽,又一面涎着脸笑。那妾唾道:“你快去吧,今天一百个不成功,俺恰好月事到咧,并且压住风气,今只管一阵阵凝痛。”于是咬着牙儿,攒定眉头,用指儿直向外指,意思是逐客咧。金奎这时,一来欲心不得发泄,二来记挂索钱之事,不由大扫其兴,便一声不哼,低了头坐在一旁,只顾没好气。那妾却不忍深拂其意,虽没法款洽于他,未免须笼络一番,消消他那股子闷气儿,便笑吟吟凑近金奎,一面温存,一面笑道:“今晚委实来不得,你莫扫兴,难道过两天咱不会快活么?”

    金奎随口道:“可俺明天更有扫兴事儿哩。”因将赌输之事一说。那妾笑道:“呵唷,怪不得如今巴结人的,先须装作精神——你看这东西,也有个告奋勇的样儿哩!(绝倒。)这算什么,明天俺如数把给你钱就是。只是李四的媳妇子怎会得到他公公的混账药呢?”金奎笑道:“那媳妇子长得丢丢秀秀,浪样儿就似个狐狸精。他们那段事还用说么?李先生拿这药不知引坏多少人,也该他自家闹点丑事。”(奉劝卖春药的先生别大登广告咧,一笑。从前春药发单只可有时贴向僻巷,若遇正气官府,还要禁止;而今报纸广告上春药名目愈多愈奇。此项生意发达,足见近来男女防毁,日即淫靡。世风也,教化也,简直的没人过问咧。呜呼中国!)
  
  两人说笑一番,金奎且喜钱有着落,那欲火也便稍息,只得整衣下榻,逡巡踅出。抬头一望,月色正朗,便信步由夹道踅入跨院。刚近朱佩住室,微风起处,吹得门儿“吱吜”一响。金奎暗道:“这朱佩真也有些憨气,如何大敞着门便困觉?”思忖间,移步过去。刚一脚迈入门限,想探手给他带门,忽闻榻上有人转侧,并且娇嫩嫩嗽了一声,似乎是睡梦中光景。金奎不由暗诧道:“原来憨子一般也晓得那事儿。
  
  这定是朱佩熬不过,不是偷摸婢女,便是引进娼妇,俺且看看是那个。”想罢悄悄踅近榻,趁月色低头一看,顿时喜得一颗心跃到喉咙:原来榻上那人却是仙仙,正仰着娇嫩面孔,沉酣春梦,那一番生香活色,映入溶溶淡月中,好不浓艳可人:但见他雏发堆青,红肌玉映,伸出藕也似两条玉臂,浅压酥胸,下穿腥红色绸裤,罗带半解,斜覆单衾。

    更使人魂销的,便是尖翘翘两只红菱,微露被外。古诗人道得好来:“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省人事。”那一种情窦初开、春融欲醉的光景,就不用提咧。当时金奎一见,顿时热刺刺一股火气直注丹田,他那未发泄的一团欲念,如何不顷刻提起?于是不管好歹。方要闯然登场,便见仙仙嘤咛一声,顿时一个黄龙转身。

    正是:有意难偷阿母桃,无心却试裴航杵。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二回:娈童瘵疾葬义地,仙娘邪念引灵狐。
  
  且说金奎方要掠裤登榻,忽见仙仙从朦胧中反身向里,被儿一漾之间,已有一股甜细细幽香溢出。原来仙仙天生妖艳,他肌肤间有一种天然香气,非兰非麝,是为肌香。世界上原有这种尤物,并非作者信口开河。当日李笠翁很讲房术,他曾评论过妇女肌香,种种不同,却和面孔丑俊没关系。大约百人中,难得一个有肌香的;凡有肌香的,一定妖媚,即使是中下姿色,他眉梢眼角必另有一番说不出的特别情致,这便叫作媚气。擅此气的,定能颠倒男子,至于姿色,就在不论之列了,所以古今著名的尤物,不必都似画中人。

    唐人诗道:“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虽是宫阃怨嫉口吻,安知不是自恨没生得天然肌香呢!如既有肌香媚气,又复美丽,便可称十全尤物了。所以将来朱仙娘能倾倒一时,引出一场浩劫,倒应了叔向之母那句话:“有甚美者,必有甚恶了”。闲话少说,且说金奎当时淫兴大动,便悄悄登榻歪倒,一面方要不作人样,忽听室外似乎有人走动。金奎大惊,只得跳下榻,百忙中隐身房门之后,便听得一人道:“人不作好事,将来总须短命,再不得好死的!”
  
  金奎大骇,只疑是自己事泄。却又闻得一人唾道:“只见活人受罪,谁见死鬼扛枷。你输了几个钱,便这等急不赤的。”金奎偷从门缝望去,却是两个仆妇摸来就窗根下解小手儿。金奎心下少安,恨不得他两人一下子溺完了意去。那知两人偏不慌忙,一面解手,一面低低细语。一个道:“俺就恨小菱那妮子,鸡精似的,一上场就是他赢。今天咱合伙摆布他,俺暗自与你牌吃,你道好么?”

    那一个笑道:“你真是说嘴打嘴!你方才说俺不作好事,你这份安心莫非是好事么?”一个笑道:“偶然弄一遭儿也使得的。”金奎听了,方在好笑,只听一人道:“唷,怎的这房门还虚掩着,莫非朱佩不在房内么?咱进去看看。”金奎大惊之间,却闻那一人道:“快去吧,小菱还等来牌哩。”于是逡巡而去。这里金奎惊定,也不怠慢,仍然匆匆登榻。那仙仙那知就里?自然被金奎欺负一阵,竟直至金奎药力都尽,两人方相抱软语。原来朱佩傍晚时偶然踅出,却被人拉去吃酒,竟狗也似的醉倒主人家,却暗含着被金奎掠了俏去。从此仙仙越发放荡,日日撮弄金奎。为日不久,便和那妾打开窗户说亮话,三个人彼此无忌。有时节兴之所至,便闹个联床大会,往往通宵淫乐。

    俗语说的好:“漏眼滴尽海水。”金奎虽然精壮,怎敌得双斧斫伐?不消两月,业已虚损不过,只是虚阳相火越发鼓动。一晚上微雨初过,新凉中人,金奎和那妾狂罢一度,只觉还不足意。恰好仙仙敞披衫儿,歪梳扁髻,戴一朵四季海棠粉淡淡鲜花儿,赤着雪也似的身体,笑吟吟踅近前道:“今晚却凉爽得很。”说着一抬腿,扬起只小脚,回眸笑道:“你看俺这双鞋子可还能踏雨么?”那天踏到青苔地里,沾污了一块哩。”(绝世美人耶?罗刹变相耶?大智慧人,自能觉悟。)金奎一见,如何当得?顿时拉他并坐,却仔细端详。于是将仙仙抱置于榻,又复竭力狂逞,须臾之间,竟自精如泉涌。

    亏得那妾识窍,连忙从旁抱紧他,竭力度气,方才止泄。金奎疲倦得便似一堆泥咧,方勉强坐起要穿衣裤,忽的一股尖风从窗隙吹入,直达后脊,金奎一个寒噤,满身起栗。当时也不觉得,次日忽觉小肚连下部冰也似的冷,并且虚痛异常;更奇的是下体暴缩,并且是只顾向小肚内抽。不消半日,竟抛了牡丹花下,和风流鬼作队去咧。(该死。)仙仙和那妾自有一番伤感,便厚具棺殓,将金奎埋入那片义地。
  
  仙仙乍失掉如意君,花前月下,好不伤惋!虽有朱佩暂慰寂寥,究竟情思萦转,睡梦难忘。那妾究竟老气些,又有家事忙碌,倒不似仙仙只管思念那档子事。一日节近中元,阴沉沉天色,凉渗渗秋风,各家祭墓萧鼓相续不断。这日仙仙和那妾从一贯墓所祭罢踅回,路经那义地,只见曼草萦径,拱木敛云,一望金奎那墓,业已被狐兔穴了几处窟窿。距墓不远还有座三尺来高的小丛祠,祠超上横凿“大仙庙”三字。仙仙触境伤怀,不由泪落。正在那里徘徊,不忍速去,只听那妾惊唤道:“唷,姑娘咱快去罢,这所在不好价!”说罢拖了仙仙一径踅转。

    当晚仙仙香衾独拥,展转不寐,魂梦颠倒中,便似和金奎绸缪一般,及至醒来,越发感念。次日便置备香楮,要和那妾到金奎墓前焚祭一番。那妾道:“那所在阴渗渗的,怪怕人的。昨天俺踅到墓后,忽仿佛有人拉俺衣襟,并且深草中有个大棒槌似的花狐尾巴一晃不见。俺曾听金奎说过,那所在很不干净,往往夜静了便有鬼火儿狐火儿。便是赌棍向铁头,就常到那里去受数,(照应前文。)如今却疯的人事不懂,大把价吃屎尿,将他儿子几乎掐死,捉住他老婆,弄块长石头只管往不便处塞。你看那小庙儿,便盖得尴尬。姑娘你小人儿家,心魄不结实,依我看,连你也不必去。”

    仙仙听了,那里肯罢?又自恃会些武艺,便跺脚道:“你不去便罢,快闭了你那张淡嘴!”那妾笑道:“呵唷,姑娘又使性咧。既如此,你晚半晌儿悄悄自去罢。”仙仙一鼓俊眼道:“为什么呢?”那妾笑道:“傻姑娘,可怎么好你?难道你不听得近来咱族人们七嘴八舌么?向金奎墓上去须悄静些方好。”仙仙怒唾道:“俺虽是女子,就不会自蝎蝎螫螯的,好丑俺自带着,干别人鸟事?没的扯淡一大堆!只要俺有本领,就是闹翻襄阳城谁也管俺不得哩。”(口气已自有异。)那妾知他是风火性儿,便道:“如今纸锞儿还没叠好,弄清爽了,也就到下半晌咧。”于是两人坐下来,一面叠纸锞,一面闲话。仙仙性儿急,刚叠得两个,业已不耐。那妾笑道:“好姑娘,别怄我咧。别看你抡枪舞剑机伶煞个人,这细活儿便不成功咧。”
  
  仙仙不服气,忙又叠一个,不想手指略用劲,“哧”一声撕掉一角,招得那妾笑不可仰。正这当儿,只见一仆妇踅进,向那妾道:“大相公(指朱佩。)请您哩。”那妾笑道:“哦,是咧,准是置备喜事定礼哩。”仙仙道:“俺听说王家那女儿倒好个长相儿,为甚的到处提亲都不成功,倒应了俗语说的‘串八家子不下驴’咧?”那妾道:“谁说不是呢!人家长的白白致致,胖胖大大,就是两只脚欠收拾些,走起路来咕咚咚,有些像山汉似的——其实也不算褒绽哩。(略逗下文。从两人闲话叙出朱佩定亲,省笔之法。)这头亲近来方说定。”说着一径踅去,良久方回。
  
  这一耽搁,直至日色大西方才叠完纸锞。仙仙便用提笼装了,悄悄由后门小径竟赴墓所。一路上经过一片野塘岸,只见疏林落日,十分萧瑟,那远远暮霭业已霏微徐起。仙仙没心赏玩,直赴金奎墓前,焚化香楮,恓惶惶落下几点珠泪,回思前情,甚是恋恋,不由痴怔怔立了半晌。信步踅到那丛祠边,又顿时起阵怪想,暗道:“俺小时节听人说古迹儿,说起狐仙不是标致少年,便是白胡儿老头子;若是母狐仙,一定是天女模样儿。更说是他那张嘴可以倒转来,当那话儿用,吸人精髓,真真作怪的紧!这小庙中狐仙可不知是公是母?什么样儿?”想得无端无绪,竟对那丛祠吃吃憨笑。

    看官须知:凡狐鬼等物惯能凑人邪念,乘虚而入,所谓以邪招邪。若你方寸中直然没这档子事,那邪物再不会侵入的。又有一说:凡招邪的人,是生有邪骨,气机所感,方能中邪。作者初时一百个不信此理,以为同此一副骸骨,还有什么邪骨呢?不想往年拳众之乱,作者目击一事,方知邪骨之说真真不虚。因作者那时还抱着死书本子作秀才营生,同学有周、谢、张三君,都是觥觥少年,大家说起拳众,甚是热闹,趁兴儿便商量试一下子玩玩。恰好厨夫某人会那邪咒儿,不断地装模作样,每次下神,不是猪八戒便是什么打虎武松,大家都晓得的。便硬掐脖问他咒语。原来是稀松平常常的“观世音菩萨”五字,和“哈唵叭哒吽”五字,真言也差不多。

    厨夫道:“焚香之后,须正立合眼,秉念存想,默念那五字,神就来咧。”大家听了,便如法而行。直待半个时辰,周、谢两君果然实拍拍躺跌在地,并且战战然屈伸两臂,骨节儿“格巴巴”山响,咬牙闭目,似乎浑身都是劲,就是站不起来。不消说,更报不出神名儿来咧。作者和张君直站的脚根生痛,通也没事,便躲过一旁,看那厨夫跳猴戏。这时作者和张君都站在厅门外,只见厨夫稍为凝立,忽的跌倒,两臂一伸,顷刻跃起,那面孔顿时没血色,合着两眼狂舞大叫道:“吾乃猪八戒是也!”

    此时张君笑得肚痛,不由打诨道:“你家猴儿哥哥那里去了?”一言未尽,那厨夫“嗖”的声一个箭步,向张君劈面一拳,幸得作者赶快拖过张君,那拳“啪”的声打中门框,很有气力。当时大家笑过一场,也便去开,周,谢两人却好事不过,定要学学。不消三两日,也竟如厨夫一般,两人竟得起意来。这时邻县方铺设很大神坛,两人竟混在里面胡闹。及至拳乱平,两人都没得好结果:周君被教民仇杀掉,家产也充公,赔教民损失;谢君虽没死,却疯颠了好几年,归根儿跳了河咧。今张君累年遨游军界警界,颇称得意,近且为川中某邑令绾符栽花,颇颇不恶。作者虽顶没出息,然布衣蔬食,累经丧乱,穷骨犹在,揆昔人知足知止之义,也算罢了。这总得说是身上没那根邪骨咧。
  
  且说仙仙证立良久,只见祠前树上一个花项雀儿只管向他乱噪,“咕咭”一声,屙下一堆白粪。仙仙唾一口,随手拾石子打去。只听深树中一声笑,突的闪出个双髻小童,那光景只有十二三岁,模样儿便如女孩,青头皮衬着俊庞儿,甚是可爱。仙仙方在呆望,他已笑嘻嘻跳到跟前道:“你不是朱家姑娘么?亏得我方才没骂出来。这雀儿是俺喂的,你却给俺弄飞咧。”说着眼儿一瞟。仙仙顿时觉心中喜爱他,便道:“这不打紧,等俺买两个赔你。你是村中人么?为甚不跟着你妈妈,一个人儿猴在这里不害怕么?”

    小童拍手道:“你娇滴滴姑娘家都不害怕,俺一个男汉子便害怕么?俺便是前村人,你若害怕,俺顺便送你到家何如?”说罢,竟跳钻钻蹭近前,握住仙仙手儿,笑脸一扬,便有一阵异味香气从他衣领中发出。(伏线。)仙仙猛闻此香,不由神思一荡,便趁势道:“既如此,咱们便去。”说着拈香唾给他黏黏余发,仔细一看他面孔,真个娇嫩得吹弹得破,因随手一抹他腮儿道:“兄弟,你姓什么呢?怎的在俺村中一向不曾见你呢?”小童道:“俺姓胡,移居前村没多几日,所以阿姊不曾见过。”两人一面说笑,一面拔步。

    那小童偏又作怪,握住仙仙的手,时时用小指偷搔手腕。仙仙暗笑道:“这猴儿难道就思量那事儿么?”便不去理他。逡巡间,已到野塘岸边,那塘岸窄径,仅能容一人。两人前后厮趁方踅到岸中间,小童忽骂道:“是那个挨刀的使促狭?为何掘断一段!”仙仙一望,果然掘断五六尺长,塘水至此也便漫漶四溢。便道:“这定是罾鱼的人偷扒的,咱怎样过去呢?”
  
  小童笑道:“等我驮你过去罢。”仙仙笑道:“你要驮我,咱都要洗澡儿咧。”小童道:“阿姊不晓得,俺是很有气力的。您不信,咱便试一下。”于是将身一蹲,两手掐腰,很有个样儿。仙仙笑着扑上他背,以为他定然跌倒,那知他身儿一长,轻松松站将起来。仙仙诧笑中竭力下压,小童笑道:“没事没事,俺是习过武艺的,有的是劲头儿。”仙仙听了,越发惊喜,便道:“天色将晚,咱快去罢。”小童一听,忽又将仙仙放落道:“俺这鞋裤一下水便湿污咧,好在这里没人,等俺脱掉他。”说着面向仙仙,公然脱光。

    仙仙初时还没理会,既至他挺然站起,仙仙一眼膘到他身上,不由惊得芳心乱跳,暗道:“这猴儿好作怪,却如此的大人相!俺向来不曾见他,莫非是左近村中的人么?”想得怔怔的,不由踅近小意,方笑吟吟的一咽香唾,小童已蹲转身躯。仙仙身不由己,扑抱他背,双腿一拳,那小童两手回撮,已搭在仙仙臀股之间。仙仙顿时觉一股媚思直钻心房,不由抱紧他脖儿,附耳轻笑道:“兄弟,你一直驮俺家去罢。”

    小童一回头,两张口儿凑个正着,不消说顿时合成个“吕”字,但闻“喷喷”两声响,仙仙“格格”地笑道:“小猴儿快去罢,倘有人撞将来,什么样儿呢!”小童道:“不打紧,俺是孩儿家,没人打俺光屁股。”一面说笑,竟自涉水而过。仙仙跳下地,方想和他兜搭,只见小童更不再穿鞋裤,直奔岔路,却回头笑道:“阿姊,你自去罢,咱们晚上再见!”正说着,暮风一起,树叶飒飒,小童影儿一晃,业已没入草树中,望得仙仙痴痴怔怔。及至自己踅到家,业已掌灯时分,恰值朱佩正和那妾商量择日迎娶之事。仙仙说起路遇胡家小童,朱佩诧异道:“前村没姓胡的呀!或是新搬来也是有的。”三人闲话一回,各自归寝。
  
  仙仙就枕,刚一朦胧,便见那小童赤条条偎进被里,一言不发。仙仙想要开言,无奈口如噤住,只得任其所为,闹得仙仙痴痴迷迷,却是口噤体酥,言动不得。直厮并两个更次,那小童方嘻笑而去,这里仙仙也便倏如梦醒。如此两三夜,那小童却笑道:“俺本是通灵天狐,合当混世,和你甚有缘法,与你交好,甚是有益于你。后日自知,今却不可泄漏。”说罢含住仙仙香吻,度了一口气。仙仙顿时言动如常,一问他缘法之故,小童只笑而不语。

    这时两人正相抱款洽,仙仙无意中笑道:“都是俺那天想念金奎,给他上墓,却招得你来歪厮缠。”小童笑道:“你想念他么?你且合合眼。”仙仙星眸略闭之间,但听小童道:“你看俺是那个?”仙仙睁眼一看,几乎吓得怪叫:原来怀中所抱的就是金奎!一瞬之间,又复了小童样儿。仙仙道:“吓煞人!你这样作怪,不有害于俺么?”说着竟怕将起来。

    小童忙偎慰道:“俺说的有益于你哩,难道你体验不出近些日你精神转旺,那脸上颜色越发似新开花儿么?但看你快活当儿,元精要泄,俺便停顿,便可知俺无害于你了。岂但无害,俺还当教给你许多受用法并种种法术哩。”仙仙听了,不由欢喜,却也不敢深问。从此小童每来,时换形貌,或作老翁,或作壮夫;或顶冠束带,居然是位宰官;或全身甲胄,顷刻又作将军。(真将军、宰官亦当作如是观,无非梦幻而已。)最奇怪的是能变女人,依然男具。

    仙仙笑道:“你这倒似个阴阳人哩。”小童笑道:“不要忙,你总有遇着时。”(伏线。)仙仙听了,也不在意。于是小童便教给他许多媚术,无非是内视填肌并采补鏖战之法。仙仙依法修习,果然妙不可言,交媾之后,不但绝不疲倦,并且气力转增。十余日后,仙仙方想叩问他别的法术,不想那妾见仙仙精神有异,并房中往往有嬉笑之声,好不诧异。一日夜里,那妾暗暗留神,悄踅向仙仙窗外一张,不由大惊,竟软了腿儿,移动不得。

    正是:妖由邪召亦天意,劫当运会岂人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三回:闹襄阳仙娘传白教,归故里杀劫应红英。
  
  且说那妾向内一张,只见房内灯火明亮,帐儿高揭,仙仙正和一个美男子相与笑语。那妾细望那男子,美丽非常,竟是生平没见过的人物,举动之间另有一番潇洒光景。两人情致自然可观,望得那妾如雪狮子向火,好容易移步踅转,兀自心头乱跳,却没想到是甚怪物儿。他和仙仙本自没忌讳,次日见了仙仙,只管端详他面孔,格格乱笑。仙仙道:“你笑什么?”那妾笑道:“昨晚上俺作了梦,似乎见你仰卧着……呀呀,梦罢了,不须说咧。”仙仙听了,早已明白,便正色道:“唷,你惹他么?你看他可像个人?”

    那妾道:“这话奇哩,那个人漂漂亮亮,如何不是人?难道不是人你便要……”仙仙道:“你那里晓得?俺说给你,不许吃惊呐。”因从头至尾一说所以。那妾要是个正气懂事的女人,定当急劝仙仙勿近邪祟,并且立想解除之法,捉却妖狐才是;但是朱一贯家如何会有正气女人?不然怎么败家出丑、现世现报呢!当时那妾一听,虽然惊诧,却委实羡慕。仙仙笑道:“不知你缘法怎样,等俺和他商量去。”当晚仙仙转达那妾之意。小童沉吟道:“这也是数当如此。便是你我缘法,也尽在五十日中哩。”说罢,命仙仙引进那妾,三人一榻,自有一番光景。

    那妾初时只图欢乐,不觉得体倦;三五日后,竟自精神大萎,却益发狂淫无度。仙仙偶劝他将息,他如何肯听?这时仙仙又一心注在种种法术,倒不去理论那事。又有十余日光景,一切符咒大半都会。小些的法术是降神治疾,变化隐形;大些的竟咒风诅雨,撒豆成兵,剪纸为人,还有些感人心目并改易境界的种种幻术。好在仙仙伶俐非常,都一一谨记。只有那妾,听了一点也不懂。更奇的是仙仙和那妾两人房中各有一小童,家中人渐渐觉得,偶有偷瞧的,轻便挨两记耳光,重便被打得头破血出,再不然一团黑影冲出,次日那人定然生病,因此大家都不敢去管闲帐。
  
  这时仙仙和那妾一对儿疯魔一般:仙仙是就后园中演习法术,往往夜深,闹得离离奇奇;那妾却越发不成模样,不是无端的闭门歌笑,便是传粉插花,满院赤身狂走,遇着男子便抱定胡闹,种种亵语不堪入耳。朱佩没法儿,只得约了族众,严守大门,一连四十余日。大家通不聊生,便有族人等商量着去请法师铺坛降妖。恰好近村有个巫婆,甚有名头,大家便先唤他来试法试法。

    那巫婆有三十来岁,生得妖妖娆娆,本是个歪剌货出身,他认的干儿子便有十几个,浑名儿“无底洞”。当时应召,作张作致地踅来,方呵欠连连的要降神,忽然大叫一声,往后便倒。众人搀起,业已委顿不堪。大家不知就里,便拖他别室渐歇,那巫婆却只管偻着身儿,杀猪似的叫起来。末后还是他自己由裤裆中取出段五六寸长的木橛儿,业已血污淋漓。众人见了,又惊又笑,便听空中一声响亮,顿时飞下块磨盘大的顽石,将神坛香烛一古脑儿捣碎。大家喊一声,各自跑掉。从此那巫婆又得一浑名儿,叫“捣掉底”。
  
  不题族众纷扰。且说仙仙练习诸般法术,不久尽皆学会,那妾的面色却瘦得黄瓢儿也似。转眼间,小童在朱家已满五十日咧。当晚小童向仙仙道:“俺在此缘满当去,三十年后,吾法当兴,以应劫运。自有一班人传播吾法,你虽传吾法,却不可妄有作为,因你数非杀劫中人。那时你一得替人,吾自当迎致于你。”说罢,探手入裩,从尻后撮下一把紫郁郁的狐毛,郑重交与仙仙道:“你且珍重此物,将来传吾法术,广收徒众时,但取一茎焚起,便异香郁然,因风远扬。凡闻此香的,定然立生信仰心,不拘远近,自然归如流水。你得吾法术,也便足娱平生了。”说罢一把手,就要踅去。仙仙虽是恋恋,情知留他不得,只问道:“将来俺的替人是那个呢?”小童道:“这事不可预泄,此人大概和你差不许多。”仙仙又道:“将来俺大传你法,可好定个名目?”
  
  小童道:“这那里预定得?事机所凑,届时自有同气类人互相应求,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种名目,吾法便可乘时应用。你但看古今法术一门,其名目代代不同,可知是因时立名了。”(邪教自五斗米创名,以至举众,薪尽火传,名目虽夥,究其实,一而已矣。有潜伏,元熄灭,咄咄怪事!直至而今,不敢谓便无也。其理殊不可测。)正说着,忽闻那妾在房中吃吃憨笑。

    小童道:“此人魂魄已游墟墓,早晚的人了。你须谨记:不可贪娱自戕,能用人不为人用,方能得房术之益哩。”(所以仙娘能媚煞许多人,即谓是老狐化身亦无不可。)说罢嗤然一声,一缕火光从窗隙钻出,再觅小童,业已影儿不见。仙仙愣了半晌,忙将狐毛藏起,且去张张那妾。不想那妾依然赤身在榻,丑态百出:原来别个淫狐又已趁虚而入。仙仙趁他清爽时,告以天狐已去,那妾模糊糊,都不省得。果然十来日后,竟自髓竭死掉,从此朱家方才安生。
  
  那仙仙自和灵狐交接后,那种丰腴鲜艳的颜色就不用提怎的漂亮咧。不消说,自有朱佩补缺儿,一切家事也便归仙仙一手主张。先觅了两名健仆,以备遣兴,好在朱佩绝不闻问。这时族中无赖都嚼破这颗豆儿,谁不想这块天鹅肉尝尝?一来得趣,二来多少还捞摸两把,便一个个熏香剃面来献俏儿,恨不得自呈身体来面求赏识。好在仙仙量海,那怕酒多,给他个来者不拒,卜昼卜夜,闹得满宅中云酣雨腻。却有一样:诸无赖为日不久都支持不得,其中颇有虎也似汉子,竟闹的杖而后起。

    大家偶然相聚谈起,各征旨趣,这个道:“了不得!俺一度后,业已软疲得泥似的。”那个道:“俺虽强撑几日,却通似被人抽去脊骨。”有的闭目咂嘴道:“妙的紧!但一着他身,真是千万毛孔都是爽利的。他眼儿也罢,眉儿也罢,只要一颦一笑,马上使人就丢丑,你道不怪气么!”有的微笑道:“俺只爱煞他那呼吸收放法儿,简直得颠倒个儿,他竟是弄耸咱们哩!”(对面著笔,略写仙仙内媚之术,为下文频倒众人张本,更为红英取影,此一笔作数笔用也。)便是这般光景,闹得丑声四播,族中老诚人只好掩耳太息,都暗叹一贯始孽竟至如此。便商量给朱佩完姻,好歹撑起个人家。和仙仙一说,也自愿意。于是便诹吉下礼,匆匆娶过。
  
  那王家女儿果然俊模俊样,壮壮实实,大家见了都各欢喜,便是仙仙也不便再去兜搭朱佩。不想过得十来日,夫妇俩便吵起架来,气得朱佩只是跌脚,那新妇只哭道:“一个人,天生天就,俺愿意古怪么?那么你下半月不理俺就是。”(绝倒。)仙仙听得蹊跷,当晚趁朱佩橛将出去,便笑吟吟踅进新房道:“嫂嫂和俺哥新新鲜鲜,为甚便鸡肠鸽胆的呢?”
  
  新妇红着脸道:“姑姑不用问,过些日你哥子就好咧,”仙仙笑道:“新媳妇空了房不好价,这当儿又没处抓俺哥去,俺陪你作伴罢。”新妇惊道:“可了不得!这点事还值得启动姑姑?”说着满脸通红,竟羞急得抬头不得。仙仙见了,越发诧异,当晚便硬生生和他同榻。就枕之后,仙仙故作玩皮,索性脱得光溜溜,冷不防钻入新妇被内,东摸西索,吓得新妇缩作一团,急得待哭。逡巡之间,仙仙吃惊道:“你原来是个异体人,怪得俺哥……”这时新妇已羞得双哞紧闭,只有伏枕叩首。

    原来新妇形具二体,上半月能男,下半月能女,便是俗呼的阴阳人。这也是朱一贯作恶多端,所以体面事都凑集他家。当时仙仙顿时又动好奇之念,揣摩着那新妇的临时物儿,(妙语解颐,“临时”两字何等冠冕,无奈下回名儿太不趁搭。一笑。)十分好笑。两人也是一段孽缘,那新妇到此时业已丑态毕露,不可掩咧,反将羞怕之念收起,只得一任仙仙胡闹。两人抚抱之间,不多时便已帐动床摇,以后事便不须说咧。从此仙仙又得个异样玩物,朱佩没法儿,便三个人索性都无避忌,再搭着诸无赖和健仆等。
  
  胡加点缀,朱一贯家竟成了一片秽墟。(处处带提朱一贯,警世之笔也。)这时族人正经些的,竟越发不敢踏门,因仙仙既淫悍自恣,又会邪法儿,只求他不来寻撩,大家便念佛咧。于是仙仙越发胡闹,那金钱随手挥霍,调鹰走马,衣服奇丽,到处里招摇游玩。凡襄阳一带名胜之区,无不踏遍,随处物色如意郎君,用以自娱。往往结驯连骑,喧笑过市,见了的都暗叹道:“你看朱一贯淫恶一生,没个亲儿子,似乎这报应落在空处咧;那里晓得,一个女儿给他打嘴现眼,来的更扎实哩!”
  
  又过得五六年,仙仙已二十余岁,正一朵富丽奇花开到极绚烂处,见了的无不夺精丧魄。这时朱佩夫妇都察疾死掉,两健仆早换了五六次,凡经仙仙摆弄煞的,业已不下十余人。仙仙虽吵着就族中给一贯再择嗣子,却没人敢去送命,仙仙一赌气,便坐门招夫。族众只好由他,方暗想他这等泼辣货没人敢要,那知为日不久,仙仙竟拉进个过路乞丐作了女婿,更硬叫那乞丐也随姓朱。那乞丐长相儿便如三寸丁武大郎一般,给他起个名叫朱兴,不过把来作个挂门的幌子罢了。

    从此人便呼仙仙为朱仙娘。这时仙娘大肆淫纵,只管将一贯所积的造孽钱流水般用去。当地豪猾谁不思量这雌儿?因此朱宅中酒肉熏天,笙歌彻耳,渐渐有官幕胥吏等人也来踏脚。那仙娘但逞豪性,那里晓得什么物力艰难?便盛具供给,大吃二喝。其中狡黠之辈,未免施展出弋财之法来赚他金赀,好在仙娘有求必应,因此又颇有侠女名头,远近轻薄人谈起来,都恨不见见这女孟尝。

    但是一贯的田园产业,不消一年有余便已去了三分之二,仙娘兴致却越发恣肆起来。又因所交男子都是平常材具,便异想天开,索性移居襄阳城中,就热闹所在开设一座大大酒肆,其中深院曲室,好不整齐。仙娘每日价浓妆淡抹,亲自当垆,一双俊眼睃来睃去。有这等俏俐老板当酒幌,不消说座客常满,便是在礼的朋友也定要来歌坐一霎,闻闻鼻烟儿,拿茶当酒咧。(在礼教门,戒烟酒,却以鼻烟好茶自矜。此教北方尤盛。)这其间,仙仙任意选材,只捡那长大姣壮的,拉到密室,恣性受用。

    久而久之,他又想出一甄拔真才之法,便是就后院边筑起一座高楼,下临街市,就墙外特设净桶四五只,以备便溺。他却吩咐贴己婢女等专在楼窗内守望,凡见有特殊阳具的,即便遣人这入。仙仙趁兴取乐,更无时节,有时厌弃了,便攒将出来。那甘以性命填虚牝的,也就相续不绝。如此四五年,那仙娘财力未免不支,二来广猎男色,也有些厌倦咧。于是有意收效,态度一变,便又在清旷之处另为卜居,院宇宛窈,推有情致,门额标“修真道院”四字。

    仙娘自号“了尘”,云衣执拂,打扮得何仙姑一般。深院中辟一静室,上供仙位,专以给人符水治病,并设乩坛,占问休咎,最奇的是还能祝仙祈子。(为下文立献纵教伏线。)如此一来,直闹得襄阳地面举国若狂。便有些不信的,都惑着仙娘姿色,希图亲近,起心眼里不忍说他是惑众诬民。因此历任官府都装聋作哑,不去问闻,因为仙娘手段高妙,凡官幕中人都史他撮弄得颠颠倒倒。至于本地豪富纨绔等人,竟有拜倒石榴裙下,亲亲热热叫干妈干姊的。有气势的都这样,其余众人自然从风而靡了。

    但是本地街痞们得不到仙娘好处,毕竟怀恨在心,便趁黑夜纠合了四五人前去胡闹,却被仙娘一顿棍棒打得花瓜一般。好笑这些人明明挨了仙娘的打,却只说是大仙有灵。他们用意,是怕倒了光棍的名头,那知这一来,仙娘门前生意百倍,自晨到晚,那半条街上烧香叩仙的人便如赶庙会的一般,香气氤氲,便似横铺白雾。仙娘不是在静室趺坐,便是和得意人秘密欢会,寻常烧香的人是望不着他颜色的。
  
  如此又十来年,川楚间白教渐兴,风行之速,真是一日千里。这当儿,四川王三槐、陕西高天德渐渐都露头角,各自开坛集众,授徒传法,隐然有教主之势。说也奇怪,那教中一切秘法,也不知究竟传自何人,竟和仙姑所能默相契合。仙娘恍然想起灵狐临别时一番言语,知时会已至,便各通声气,应和起来,一般的开坛传教,设立教目。荆襄一带,各教徒越来教多,渐渐延及全省。

    这当儿,两湖制军偏是个虚名文士的田春航,(毕秋帆。)虽是状元出身,却没有疆吏才干,只会饮酒赋诗,结纳名流,刻刻古书籍、搜搜烂金石倒还罢了,若说治理地方,简直的二五眼。(俗语谓人之瓶预者。)因此属吏承风,谁也不来多事,看教徒们闹得太不像,顶多贴出张禁止聚会的告示,便算公事办过。这时仙娘虽有四十岁,依然颜如少女,凡和他睡过的,便不愿离他门前,丧身倾家,不一而足。

    曾有个少年,抛了花枝似浑家,恋着仙娘不过半年,穷得叮叮当当。一日他友人戏问他道:“那仙娘已看看成了老太婆咧,他到底怎样个好法儿呢?”少年笑道:“那少女情态固然好,却如新酒浓醇,总带些暴冽性儿;惟有仙娘,便如远年陈醪,一沾风味,自然使人神融骨醉。这还是说的寻常偎倚,若到罗襟半解,香泽微闻,背灯移枕,回眸一笑的当儿,呵呀呀,不须说咧!再到了肌肤既亲,春魂欲化的当儿,呵呀呀,更不须说咧!你既不是我,如何晓得那种趣味呢?古人说得好:娆妖老女,态有余妍。你只咀嚼这两句话,便知俺虽然穷困,委实值得哩!”友人听了,大笑而去。就此看来,足见仙娘狐媚之术。

    那仙娘传教之余,依然符水治病,虽有武功,却韬晦不露。因他谨记灵狐之语,不欲妄有动作,却时刻留意教徒们,想觅替人。光阴迅速,又过得三两年。襄阳少年如吴兴礼、高佩忠、韦保琳、马胜一班人早已次第入教,惟有马胜有嫪毒之具,更能得仙娘欢心。那陈敬虽也有意入教,却恐怕倔老头子梁方前来咕噪,又搭着不常家居,因此便因循下来。以上便是朱仙娘一段来头。(总结一笔,以醒眉目。)
  
  这且慢表,如今且说那花娘子自小二处踅回,果然忙着作成道衣。那梁妈妈便蝎蝎螫螫偷空儿献给仙娘,偏巧被梁方知得咧,老夫妇又吵了一场。过得数月,便听得新任知府王立猷的宠妾曾到仙娘处留宿祈子;又过得个把月,那立犹竟亲书谢仙的匾额,鼓吹着送去。气得梁方跺脚道:“如今的事直然说不得!像这等作怪的女人,官府正应禁止才是,如何还去招惹,添他气势?”梁妈妈忙合掌道:“罪过罪过!人家大仙保佑咱一方人,你如何这等声颡?”

    梁方恨道:“你看得眼热,你也去住两宿去,我看你还会养儿子么?”(绝倒。)一言未尽,只听窗外笑道:“唷,俺若再添个老弟弟真再好没有!”说罢踅进,却是花娘子。梁妈妈一指梁方,又气又笑,便道:“你看你干爹这老货,人越不理他,他越要上来咧。”梁方道:“你懂得什么!那仙娘又淫又诡:断没好事,没有种儿是不会长苗的,须瞒不得我老人家哩。”梁妈妈惊笑道:“你可是倚老卖老?怎当着干女儿胡啜起来!”花娘子笑道:“种不种的且搁起,真个王知府……”

    这时窗外又笑道:“什么种呀?快给俺留两个,种在当院,看个青秧生意儿也是好的。”说着咕冬冬跑将进来,却是小二,还高勒两袖,背上沾些湿泥:原来方浇花去来。这一来,拧到八下里去咧,大家不由拍掌大笑。小二问知所以,便唾道:“这知府真也没正经,那会子俺还听国安说,昨夜知府衙中捉住一个人,现已监押起来—一你道是那个?便是那讨厌嘴脸的马胜!”大家听了,方在一怔,忽隐闻大门外人语马嘶,便见国安匆匆跑入,大叫道:“主人回来咧!”
  
  乡树于今瞻故里,白莲从此发妖葩。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四回:傻二官无端诉亵事,俏花娘临别示深心。
  
  且说国安一声喊,回头便跑。这里花娘子和小二一齐拔脚,恰好“格登”声挤在门口。梁方急于奔出,那短短橛橛白胡子业已偎到花娘子脖儿梗上。梁妈妈便噪道:“钥匙呢?快开主人正房门去!你看这群猴儿崽子(指陈家众仆。)还不知那里玩去哩!”说着一拥挤出,冷不防脚下一滑,“噗嗤”声栽倒。这时红英业已俏生生踅进二门,一面用绡巾掸拂头面,一面笑道:“唷,怎连个人芽狗芽也没得?真个人进来,掮得锅去,你们还不觉得哩。”

    花娘子抢在前头,一面笑着问好,一面吵道:“怪得今早那喜鹊只管喳喳的,俺们那会子还念诵主人家哩,你这脸膛儿越发新鲜咧,大舅爷(指田甘。)那里都好哇。”于是小二等都拥上前,一面簇定红英,一面乱问候。梁方百忙里请罢安,便跑出照料行骑等事。这里红英等方踅进正室,便听外面陈敬笑嚷道:“那会子路经府衙前,倒吓了我一跳。只见人山人海的看热闹,我只当是什么事,原来是马胜被府尊亲自送出来。那府尊还和气不过,满口道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然俺早就到家咧,他却拉住俺,尽管说没要紧。”

    红英一听,便笑唾道:“这种人真讨厌,人家忙碌碌的,他却来朱仙娘长,朱仙娘短,没头没脑地嚼蛆。”(马胜被释,虚述来何等灵便。)大家听了,不暇致问,便分头安置一切。须臾国安和陈敬踅进,众仆人也都次第来叩见主人,并安置一切。陈敬四处一望,颇觉欣然;红英却樱口微吁,似乎不乐。花娘子便笑道:“女人想娘家是一定的,保管这当儿娘娘还惦念舅爷哩。”陈敬忙笑道:“真个的,俺也忙发昏咧,快给田老弟写封平安信才是。”
  
  红英眼皮一抬道:“那忙什么?你倒是先给冷表弟去封信是正经。”(情见乎辞。)花娘子听了方觉纳罕,只见梁妈妈拐着腿踅进道:“不知怎的,主人家走后,这院里通似冒清气。如今好了,又似热火罐了。”(反振下文陈敬家难。)红英便笑道:“方才没蹶了脚哇?真难为你奔奔磕磕的。”梁妈妈道:“如今主人回来,俺可要歇歇腿咧。您不晓得梁方怪脾气,他每夜里必要起来巡视院内一次,这也罢了,却必定还要叫俺起来给他壮壮气,吃我橛他道:‘有梁国安巡夜,不强似咱这俩棺瓤儿么?’(琐语中叙点梁方忠荩,都非泛笔。)俺这腿本来因常起夜犯了寒气,所以方才一欢喜,闹了个跟头。要不是朱仙娘好灵符药治着俺腿,越发爬不动咧。”

    正说着,梁方踅进,听得“朱仙娘”三字,便恶狠狠瞅了他婆子一眼道:“你少说什么猪仙娘狗仙娘,快给主人泡茶端脸水去罢!”花娘子一面好笑,一面回头,却见小二给主夫妇折叠换下的衣裳,红英那柄佩刀横置在案上。他百忙里拿起刀,要去挂壁,不想刀把上那沉香色丝穗儿萦缠住镜台脚子,猛地一拉当儿,“哗啷”声镜儿落地,小二赶忙去拾,业已成了两半月儿咧,只急得小二楞怔怔捧了破镜。

    陈敬恐红英忌讳,只乱着向梁方问长问短,花娘子趁势儿悄拉小二逡巡踅出。偶一回头,见红英通不理会陈敬等谈家事,只一手支颐咬着指甲儿沉吟不语。(欲知心腹事,尽在不言中。从此不安于室,即入教之动机。写来纯是步骤,非仅状难显之情。)花娘子越发怙惙。两人方踅至厢房前,只见国安撅着嘴踅来。花娘子便笑道:“你怎忙得这等没好气呀?”

    国安两手一张道:“你看么,俺常说那位马爷(指马胜。)讨人嫌,自己鬼鬼祟祟,不知闹些什么事体,方从监押中放出,却又赶来送什么接风酒菜。依我看,请主人给他壁回去。他如今又入了白教,咱家远他些儿好多着的哩。”花娘子微笑道:“收不收由主人家呀,你只回一声就是咧。”小二便笑道:“你看着,明天他(指马胜。)就该来起腻咧。”说着,两人拉手而去。

    这里国安进去回禀,陈敬不便回璧,只好收了,却招得梁方唠叨好一阵方去。陈敬却笑向红英道:“我看马胜也没甚讨厌处,(须知大有讨厌处哩!一笑。)不知怎的,他们都不喜欢他。倒是那会子他忽被府尊送出,不知为什么事儿?暇时我一定问问他。他又说吴兴礼等都入了白教咧。你看咱们出门数月,就有这些事故。”红英听了,随口唯唯。晚饭后,一宿无话。
  
  次日马胜果然跑来看望,得意洋洋地谈些教中事儿,并一定请见红英,客气肉麻了好半晌方去。接着吴兴礼等也都来往,又有木行各商夥等穿梭价进见报账,还有当地许多朋友你请我唤,直忙得陈敬没入脚处,一连好几日。这其间却闲煞了红英,每日价无聊无赖,除了和花娘子、小二等谈天儿,便是在敞院中练练武功,有时节说起途中风景并田、冷两家许多事,也都没笑容儿。惟有说起冷田禄方渐渐色喜。
  
  花娘子是个机灵鬼,便心下暗暗诧异,又见红英待陈敬光景落寞,不似从前,不由暗向小二笑说道:“你看咱娘娘有些蹊跷,她当初和咱主人若没那桩暗味事,也不叫人致疑;如今忽然情意落落,没巴鼻的人,焉知她不又心内有别个呢?你但看她说起冷田禄便眉欢眼笑,若论亲情,还不如田舅爷亲一层哩,你看这是怎么档子事呀?俺想那冷田禄定是个漂亮小白脸儿。”小二道:“唷,你别胡说咧:据娘娘说起田禄武艺,比咱主人高得多,难道不教人欢喜么!”

    花娘子嘴儿一撮道:“唷唷,恐怕还有事儿比咱主人高得多哩。”(绝倒。)小二道:“俺就不信,要这等说,你那个弟弟倘若寻你来,你就不用见他咧,没的也有人背地嚼蛆。”说着竟脸儿一缆。(带写出小二正性,便见君子不以小人度人,又见花娘子若不遇正气的梁国安,亦是一养汉精也。而随笔叙出花娘子之弟,即为下文卸去花娘子伏线,更为神妙。用笔至此,已臻化境)

    花娘子笑道:“好没意思,咱背地闲磕牙罢了,你还值得苏秦他妈一般脸子屁股的?不过大家留点神罢了。”正说着,恰好红英要找件衣服来换,唤了小二等去抬箱笼。两人踅去,寻出衣服,服侍红英穿好。红英对镜扣脖钮儿,(如画。)那头角上红痣映入镜中,十分鲜润。花娘子因笑道:“俊人儿长个痣记,倒添了俊气,无怪人说十麻九俏,想来都是一理哩。”红英微笑道:“什么俏不俏,倒是这烦痣才引认了一门亲戚。”于是说起巧遇冷先生的一段事,不觉便笑吟吟说到田禄。

    小二肚里如何盛得住话?便贸然道:“有人说冷表舅爷好个长相儿,真个的么?”(绝倒。)花娘子正站在他身旁,便悄悄狠摔他一把,忙接着说道:“是俺猜着冷舅爷既有那样武艺,一定长得如大闹东京的白玉堂一般哩。”这句话不打紧,只见红英眉黛一舒,咧着小嘴儿格格乱笑,顿时腮儿微晕,低头瞧了弓鞋道:“说不定早晚他还许来看望俺们,那时你们再开眼罢,俺看襄阳地面还没有那样人哩。”花娘子不由目视小二,微微含笑。正说着,只听前院大厅里大说大笑,红英便道:“吴兴礼一班人这当儿还没去么?”

    小二撤嘴道:“那个马爷早就拖了他们来咧!那会子俺从厅房外过,听得他说朱仙娘教中的事,甚是热闹,那马胜还只管怂恿主人入教哩。我看娘娘千万劝着主人,不要信他胡说八道。”(反报下文。)正说着,陈敬踅入道:“小二你这话倒不错,我如何便信他的话!”因向红英道:“都是马胜招头儿要见你,如今吴兴礼等都要见见你哩。我一推辞,他们便吵道:‘一样的朋友兄弟,如何还分厚薄呢?’”

    红英唾道:“没的俺拐腿瞎眼,见不得他们!”说着兜兜鞋子,站起身,便听得梁方便橛橛地在前院喝众仆道:“你们真吃了凉柿子似的,不管人家有事没事,踅去一坐便是半天,难道还指望吃了人家的瞪眼食才来么!今天主母受感冒,一早便命你们去请大夫,你们却抛在脑后哩!”花娘子一听,早明白梁方是指桑骂槐,一百个不愿红英出见。好笑陈敬,真问红英道:“怪不得今早你蔫蔫的,原来又受了感冒咧。”(一“又”字已回应前文途中感病一节。)
  
  红英唾道:“你别照顾我咧,难道你那个老当家的(指梁方)古怪脾气你还不晓得!他到会给人请病假哩,好笑俺到家才几天,他便每日总要骂一通儿朱仙娘,就仿佛我要入教,他预先表明不答应的意思一般。如今准是听客人说朱仙娘,他又不高兴咧。(已露不满梁方之意,都为下文伏脉,)我如今偏怄怄他,听他们谈朱仙娘去。”说着,和陈敬双双便走。刚到二门边,梁方业已直橛橛踅入,便道:“主母不见他们也罢,少时他们也该去咧。”红英听了,只绷着脸,一摆手,一连几步已出二门。

    梁方没法儿,愣了一会,逡巡自去。这里花娘子却笑道:“你看这老头儿,少时定要寻俺干娘的晦气咧。”因拉小二道:“咱俩且去偷瞧瞧他们又谈什么?这群馋嘴巴子的人,莫非真个等瞪眼食吃么?”于是两人偷踅去,就帘缝一张。只见红英和陈敬自在主位,吴兴礼等都在客位上,规规矩矩地谈话。唯有马胜缩在人家一旁,便如猴儿坐殿一般,一面口内乱讲,一面乜斜眼光向红英乱漂,又抚掌道:“那天俺一出府衙便遇着陈嫂,就知贵人星临,一定顺利。方才俺大家和陈兄说呢,咱们消闲了,应当习练武功才是。从俺这里说,俺们都要请嫂嫂指教的。”(便打进步。)

    红英听了,连忙谦逊。马胜噪道:“俗语说得好:老嫂比母。这是应当教训的。”众人听了,都各欢笑。陈敬却笑道:“马老弟莫乱嚷,我且问你,到底为什么事,那府尊那样的前倨后恭呢?”马胜红着脸道:“无非为教中小事儿罢了。”这时吴兴礼不禁微微一笑,便道:“咱们也该别过咧。”(伏笔。)马胜趁势道:“正是,正是。”于是唿喇声都站起来。花娘子拖了小二,赶忙回跑到二门内。便见红英伶俐俐和陈敬送客而出,红英只站在厅阶下,手理鬓角,道声“诸位慢走。”

    这时马胜正漏在大家屁股后头,回头哈着腰儿,口内谦逊,两只眼却直勾勾地下注红英脚儿,不提防砖缝苔滑,“嗖”的声滑了个犬面朝天。红英身儿灵便,赶忙一弯纤腰,伸手扶起。陈敬方在傻笑,只见梁方从仆人室内气哼哼地跑来,两臂一张,隔开马胜。恰好国安随后也到,梁方因喝道:“你这孩子也不着吊咧!(俗请没正经也。)你不晓得马爷常来常往么,怎不先铲净地苔呢?”大家一笑之间·匆匆便出。红英瞅瞅梁方,也没言语。花娘子和小二故作匆匆跑出的样儿,拥红英回到正室。

    须臾陈敬踅入,和红英午饭后,花娘子方要楚去,只见国安跑来道:“阿姐,你武昌地面还有个叔伯弟弟么?”花娘怔想半晌,道:“没有哇,俺有个弟弟,那些年听说在黄麻一带当纤夫,名叫花茂春,武昌地面却没有哩。”国安笑道:“如此说来,阿姊大喜咧,此人正是花茂春!吓,好体面阔绰的一位商人哩,现方寓在客店中,特来接你到家享福哩。”花娘子听了,惊喜疑讶一时都有,便道:“俺可不去,俺只有赖着主人家哩。”红英夫妇也觉诧异,便忙命花娘子出去厮见。

    半晌之间,只见花娘子面有喜色,却又眼泪汪汪地踅回,道:“好没来由,俺在这里好端端的,他这一来倒让人心头翻轱辘似的。俺如何舍得主人家呀?不要说是主人家,便是满宅中人,热刺刺的,也叫人割舍不得。”说着拎起怀巾便拭眼角。于是红英夫妇一问所以,原来花茂春和花娘子相隔多年,由纤夫积资,渐渐起家,又搭着运气好,开爿商店,十分得利,如今竟在武昌地面姿妻筑室,作起一份人家。因自己常常出外经商,所以想接姊姊回去和浑家帮过日子。

    当时红英笑道:“你应该大喜才是。武昌离这里不是千里万水,咱门相见容易得很,你还哭天抹泪的怎的?”正说着,只见小二泪愔愔似愁又似喜地踅来,一把拖住花娘子,一个“喜”字方才脱口,却扑簌簌落下泪来,(多情者必重义。)道:“呵唷,恨煞人!等俺早晚捉住天老爷子,定须拟掉他胡子!(奇语。)怎的人家都有个亲骨热肉呢?(隐隐回映盘陀山一段。)如今俺娘唤阿姊哩,她老人家这会子业已哭入了八场咧。”花娘子听了,越发婆惶,便和小二一同踅出。
  
  方到梁妈妈院前,只见国安笑嘻嘻跑出,一见花娘子便道:“阿姊去不用忙,反正茂春还就势办点土货哩。”花娘子咬着牙儿,似嗔似喜,膘定国安道;“唷,俺偏不去,你倒成了吉丫屁咧。(俗谓性急也。淡淡一语,而花娘子与国安若即若离之情,又作曲终尾声。是谓妙笔也。)小二道:“好好,不去不去。”国安一笑之间,那梁妈妈业已颤巍巍地接出,三人一见,顿时落下六条泪痕。国安大笑道:“这不叫没来由么!”梁妈妈恨道:“你倒像你爹那铁打的肚肠,深眼窝子,耍掉泪疙瘩比蛤蚌珠还稀罕哩。”

    国安脖儿一缩,一径踅去。这里三人入室,啾脚了大半响,也没作道理处。末后还是梁方踅来,劝慰良久,花娘子方才定意回家,次日便忙忙收拾箱笼。不消说红英夫妇各有所赐,那梁妈妈更抖擞出老箱底儿,不知给干女儿什么才好。末后寻出一件绣花大袄,还是四十年前她作小媳妇时穿的。花娘子披在身上,倒似个社火娘儿,招得大家笑了一阵。这晚花娘子侍候过主人家,便在梁妈妈室内,大家话别。

    国安摆下肴酒,大家饮过两巡,梁妈妈捶腰叹道:“俺近来身儿越发糟朽,女儿这一去,不知俺还能见你不见哩。”说着那语音业已哽咽。梁方道:“你莫想不开,女儿这一去,总算是归根落叶,咱大家当贺她一杯,欢喜才是。你别看主人这里花团火热的日月,咳,据俺看来……”正说着,只听院门外一仆喊道:“梁伯伯呀,建筑工头请您说话哩。”梁方一蹾酒杯,叹道:“你们听见么?这不是咱主人又听主母一番话,要修理演武院中的屋子,以备马胜等前来学演。这班人既入邪教,如何近得呢?”说着恨恨踅去。

    这里国安也叹道:“这马胜顶不是东西!他前些时被府里捉去,定没好事,早晚俺访查访查。”花娘子正色道:“阿弟,你们以后操心事儿正多哩,反正干爹也没在这里,咱且作为闲谈,此后咱主母身上你们须大大留意。咱主人是马糊糊,一古脑儿没主张,俺看近来主母和主人情意不似从前咧。”因将自己所疑娓娓说出。国安听了,很不自在。梁妈妈却道:“也许是主母过爱娘家亲或也是有的。”

    小二却笑道:“娘还没听咱主母夸那个冷田禄,说咱襄阳地面没那样俊的人儿哩!”国安道:“你哓得什么!如今阿姊去了,只好你在主母跟前多加留心,遇事规劝,方不负主人待你之意哩。”(大家一席话都为下文隐约伏笔。)须臾梁方转,大家便揭过这番话,畅敲离悰,夜深方散,次日花娘子拜别主人并梁方夫妇等,自有一情况,不必细表。
  
  且说陈敬搭了马胜一班人,酒食微逐之余,无非谈讲武功。不多日,演武院收拾已毕,大家越发高兴,便不时聚在一处,无非群居嬉笑,把习武功应个名儿。红英本性便好动,又圆思念田禄,芳心闷闷,便也拿这干人消遗儿,不断地去演武功。那马胜妄想非分之念早就安下,这时自然急于自献,一切丑态自不消说。那知天公不作美,自己长了一副丑脸子,虽有内才,无从炫露。

    作者写到这里,不由掷笔长叹:如今的社会,你要吃香喝辣,全仗着漂亮外表,至于内才真本领是谈不到的。不想马胜也抱此恨。那知孽缘当合,他这副内才竟无意中从陈敬之口,达入红英之耳。当年陈敬新婚时,虽也戏说起马胜内才,却不似这番说得扎实,不然怎么坏事呢?看起来闺房燕昵总须有分寸,撒村胡数,遇了正气妻子,付之一笑;若遇着流动点的,纵然便不至于坏事,但无端引得他心上胡估惙,这便一百个划不着哩。所以古人夫妇间相对如宾,你道是摆排场么?诸公尽多交接朋友的人,倘闻得什么俏皮新闻,奉劝您牢装肚内,千万莫向令正扯舌头,好多着的哩。

    原来陈敬有一日和吴兴礼闲谈,不觉说起马胜被押之事。吴兴礼笑道:“那天你偶然问他此事缘故,你没见他红脸么?他那丑事瞒不得我。”说罢如此这般讲出一席话来,笑得陈敬打跌道:“不想他还会发卖人种!(小心着发卖到自己门下呀。)这王知府也糊涂得很,怎但听那爱妾的话呢?”(旁观则清,当局则迷,此等人正多也。)原来马胜自入教以来,甚得仙娘欢心,凡一切蛊惑男女之术,其中自然少不得他。这时仙娘求仙祈子之法,倾动一时,自有一处秘密静室,铺设得天宫一般。

    凡求嗣妇女,焚香通诚后,便须沐浴身体,就秘室先祈神梦,及至醒来,必有感兆,或梦见仙翁仙姥,或梦见一切神人,因此十有五六当即月信不至,所以一时人无不倾信。那王立猷到任不久,那爱妾想得于争宠,一闻朱仙娘祈子之灵,便吵着要去印仙。你想立猷本是个弄玄虚的老手儿,他如何肯贸然便信?当时便命那妾借病为由,唤进朱仙娘来,就在衙中设坛求符水。立猷趁势盘询仙娘法术,真个是闻所未闻,很是玄妙—一你想灵狐所传,自然非立猷意想所及了。

    当时立猷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欢喜之下,便请仙娘就衙中求仙祈子。仙娘沉吟道:“这须使不得,(没种儿如何用得呢?一笑。)府衙繁杂之地,诸凡不洁净,如何降得真仙行祈子大法呢?”立猷没法儿,只得定期三日之后,命爱妾去专诚叩仙。仙娘踅回,便先准备一切。马胜小子专拉长耳朵探听这些事,当晚人静后,便钻到仙娘房中,狂罢一度,便讨这件美差。仙娘道:“你这须小心,官府女眷比不得平常人家,倘露马脚,不是耍处!”马胜笑道:“俺都理会得。”
  
  不题这里设下香饵,专等鱼儿上钩。且说那立猷爱妾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到祈子那日,便浓装艳抹,打扮得花鹁鸽似的。日平西时光,坐了软轿,只带个小婢,一径来到修真道院。一路留神,果然院宇潇洒,清洁无尘(那知有大不清洁在。)下轿步人头层院,已见仙娘笑吟吟迎出。两人先入寻常室内,落座畅谈。须臾日暮,掌上灯烛,仙娘嘤咛一声,左右应诺,顿时排好一桌精巧酒馔,并向左右吩咐仙坛前安置一切。那爱妾逊谢一回,宾主便入座就饮,仙娘含笑相劝,好不殷勤。

    那妾酒一沾唇,只觉芳香无比,并且醇和异常,因惦念祈子之事,便也不敢多饮。仙娘笑道:“酒是仙人不忌的,接近仙人,倒不必清醒白,(绝倒。)焉知没有醉八仙下降呢?”一面谈笑,一面取了个鹦鹉啄的大杯捧上酒来。那妾本有酒量,于是连浮大白,不觉两颊微酡。仙娘一笑,命收过酒馔,便引那妾先到仙坛前焚香通诚。一切都毕,然后引那妾曲曲折折直入秘室。湘帘一启,已有一股氤氲媚香喷出,其中篆袅金猊,瓶花姹娅,四壁糊得便如雪洞一般,西间内是沐浴之所,兰汤澡豆之类早已安排停当。
  
  仙娘道罢安置,便携小婢掩扉自去。于是那妾慢缓衣裤,裸身就浴。这样一来不打紧,水气蒸腾,又香又暖,那妾拍浮之间,顿时觉酒力春心一齐发作,四肢倦举,骨软筋酥,两只星眸也便饧将起来。那妾挣扎着拭干身体,方要穿衣趋就东间卧榻,只见银烛光摇,便有一个钟离大仙模样的人推开纸壁,笑吟吟拔步而出,一言不发,抱起自家光溜滴的身儿直入东间。

    那妾这时言语转动都不得,惟有心头惊喜,只好瘫了手脚,凭那仙人处分起来。良久良久,直至魂融魄荡,方觉暖溶溶一股阳和直达最妙之处。那妾倏如梦醒,一看那仙人竟不肯便去,反熨贴贴抱定自家,温存起来。这时仙人有说有笑,并无奇异之处,直然的也是人。那妾疑讶之下,仙人忽附耳笑道:“你如爱我,咱们仙缘便可长久。”那妾快活当儿,不由点头,仙人大喜,便取冷水给她吃了一口。
  
  那妾顿时清醒如常,仔细一想,自己不敢信是梦咧。原来仙娘酒中下了媚药,并掺加些少蒙药,历来被他坏过妇女甚多。今次这仙人便是马胜,又一面动作,一面直述所以。那妾本是个浪货儿,得此健男,如何不喜?于是两人竟密订幽期。马胜自恃本领,问明那妾在第儿层院中,隔了两天,竟自夜入府衙。如此光景好几次,幸未发觉。不想有一夜,马胜狂罢后,方由房上折落二堂前脊,却被护院人张见,顿时钩索齐上,一拥捉翻,马胜想施展手脚,业已无及。

    马胜这厮狡黠不过,知府衙阔吏姓潘的现为教中小头目,便道:“俺是奉朱仙娘之命来给潘姓送急症的符药,因心急事忙,所以夤夜竟入。”立献见他说得离奇,唤潘姓一间,潘姓知马胜在仙娘跟前得脸,不便得罪他,只得含糊回道:“小人果然有求符药的事,请老爷一问朱仙娘便知分晓。立猷只得暂将马胜监押起。次日还不暇传唤仙娘,仙娘使人已到,一说情节,果和马胜吻合。

    立猷踌躇之间,那爱妾早撒娇撒痴地乱噪道:“朱仙娘是得罪不得的,她若脑将起来,将肚中小宝宝教仙人再弄出去,那不坑煞人么!”(奇语。)那马胜并非贫穷,决没偷盗(那知偷的不是钱。却是元宝一枚。)情节,依我看索兴给仙娘个脸面:将马胜礼貌送出才是。如今襄阳地面,便是个教目,官中都不便得罪,(为下文闹教张本。)何况仙娘呢?”一言未尽,只见立猷哈哈一笑。

    正是:既定娄猪归袋貑,黄堂帷薄惯包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五回:陈二官惑事入白教,梁老仆爰主显丹心。
  
  且说王立猷哈哈一笑,正要讲话,只一仆人踅入,手持两封信札呈上。立猷一看,却是本地巨绅给马胜关说的。立猷一想,自己纵妾祈子,于官箴上就不仿佛,倒莫如模糊糊消掉此事,于是顿时将马胜释放,并加礼貌。当时陈敬听吴兴礼说罢,一笑各散,便信步踅向演武院。却听得小二笑道:“娘娘这撤手刀法真个煞利!”红英笑道:“这一着儿只有俺冷表弟还来得。(念念不忘。)你看马胜蠢牛似的,(却有桩不蠢哩。)恨不得教俺把着手教他,(一语已将马胜腻嬲红英情状描出。)那一天竟爬在俺脚下,涎着丑脸子只管磕头。”

    小二唾道:“可不是么,再没有比他讨厌的,俺就不待见他。今天真是日从西出,他们竟没来起腻。娘娘你这平底硬帮鞋儿也该换换咧。前天俺娘(指梁妈妈。)命俺作双鞋儿,要送与朱仙娘,俺看朱仙娘的鞋样儿大小如娘娘一般,娘娘便先穿了不好吗?”(琐琐闲语,却已牵拢了两魔头,奇绝。)红英笑道:“唷,俺可怕折寿煞!一个人穿仙娘鞋子,有那福分么?(那知正是仙娘替身。)便是梁妈妈,竟敢叫你给仙娘作鞋儿,真真胆子不小哩。”(又透不满梁方之意。)

    小二道:“俺娘是悄悄教俺做的。俺真是受枷板气,还须提防着国安发倔性,他爷儿俩但听得朱仙娘三字便撅嘴哩。”红英笑道:“你也特煞的脓包,难道国安便吃了你?”(闲闲一语,已为摆布陈敬伏线,非善读者莫解笔炒。)陈敬逡巡之间,已见红英衣襟一荡,早到院门。正这当儿,只见老仆梁方一张脸气得红虫一般,随后踅来,向陈敬道:“主人今天可也晓得那马爷为人咧!这种人理应谢绝他才是。方才吴爷一番话,梁方早有耳闻哩。”原来梁方近日在街坊上听人议论马胜那段事,还没暇向陈敬说,今日可巧在窗外听得吴兴礼述说,所以跟陈敬来唠叨。
  
  当时陈敬只笑道:“俺都理会得。”正说着,恰好红英和小二翩然踅进。梁方正在气头上,一看红英打扮得跑马解的一般,本就不是意思,又见小二笑吟吟捧刀随后,不由劈头便橛道:“你那糊涂妈(指梁妈妈。)好没正经!俺怎的命他嘱咐你,等闲价不必到此踢跳,难道他不曾说给你么?”小二吓得脸儿通红,便道:“今天院内没人,所以娘娘叫俺跟来练练刀法。”红英一瞟梁方,不由脸儿略沉。

    梁方也便不敢多说,只垂手站在一旁,俟红英踅过,又和陈敬唠叨半晌,方闷闷踅向己院,一肚皮土鳌火正没处发泄,刚一脚踏进院门,便听得梁妈妈笑道:“咱娘娘脚儿比朱仙娘还瘦些儿,先穿这双鞋也使得,你再给仙娘慢慢作罢。可有一样,连国安一般是倔种,只瞒过他爷儿俩就得咧。真也古怪,咱襄阳那一个不信朱仙娘,偏他爷儿俩闻得朱仙娘便乌眼鸡似的,妖妇娼根的乱骂。有一天娘娘还戏说要入教哩,俺看他爷儿俩拧到那里去!”

    梁方一听,不禁气往上撞,紧走两步,一掀帘儿,便见梁妈妈四平八稳坐在榻上,手内拈起只凤头鞋儿正在端详。小二却低头站在一旁,猛见梁方,刚道得一声“爹来咧”,梁妈妈一惊,赶忙将鞋子藏在屁股底下。梁方乘怒,劈面便睡道:“你这婆子,不正正经经教导孩儿们,却鬼鬼祟祟弄这个。难道朱山娘是你前世的歪刺妈?你便想着法儿去孝敬他,送衣咧,作鞋咧,乱成一片。这还罢了,为什么还教孩儿们瞒着我呢?这都是你当老人家的教导孩儿么?哼哼,咱主母不入教便罢,只要说入教,你看我先毁掉你哩。水儿怕浸,火儿怕煽,你这老婆子便是个是非由子!”

    梁妈妈怒道:“你这话通似放屁!俺帮你一辈子,有甚过犯在你手里?你便动不动排大侄似的排揎人一场。敬神弄仙,悬袍挂匾,也是妇人家常有的事;一不作贼,二不养汉,便响当当对得住你。不过因你概声丧气,俺不待价看苦瓜脸子,有点事背着你,你倒样上来咧。”说着气得颜抖抖,大声向小二道:“媳妇,你快给朱仙娘作鞋去!俺没本事对付别人,梁国安须是俺儿子,他若声颡都有俺哩。”
  
  一席话夹七杂八,梁方一听,气得浑身乱抖,不容分说,一把揪住梁妈妈小纂儿,向下便拖。小二方赶忙去劝,只听“咕咚”一声,梁妈妈大叫栽落榻下,方骂声:“你这老东西……”梁方手起拳落,只管向梁妈妈臀背之间,乓乓乱打。梁妈妈哭挣道:“你是好些的便打煞我!”说着猛一扬手,“喀嚓”一把,梁方脸上顿时鲜血直流,于是气如山涌,拳如雨点。小二急得怪哭,冷不防爬在梁妈妈背上。梁方气愤之下,只是跺脚。

    正这当儿,梁妈妈嘶声一叫,老寒腿一伸,“啪”一声被梁方跺个正着,顿时奇痛连心,顷刻一声喊,当即昏去。梁方急切间还骂道:“好好,我让你孝敬朱仙娘。”一言未尽,小二大号起来。梁方一看梁妈妈,不由又是一股急火,一口气舒不来,两眼上翻,老腿一软,吭哧声也跌坐在地。小二一望,越发怪哭。正这当儿,国安飞步抢入。原来他也听得人讲说马胜那段事,并朱仙娘许多嗳昧事,气闷闷刚踅转,却正逢老两口置气。

    于是国安急不暇问,夫妇分头拍唤醒梁方等。那梁妈码竟一丝两气,委顿不堪;梁方还气得只管哼哼,一见国安,竟自掉下泪来,(别有伤心事也,)长叹道:“你看咱家,就没个好气象咧。你妈稍微明白点,何至于此!咳咳。”国安听到此,却见榻上有双新女鞋儿,当时也不暇问,便趋扶梁妈妈,不由泪落。梁妈妈哭道:“儿呀,你不须扶我咧,死掉倒干净。”说罢数数落落,将方才置气之故说了一遍。国安不敢插嘴,便忙服侍梁妈妈呻吟卧下,一面命小二速备汤水,并取止痛药来。梁方望得心烦,恨恨自去。那天色也就晚将下来。
  
  不题这里人仰马翻,且说当晚陈敬饭罢,踅入内室。只见红英穿一身窄利衣裤,斜亸香鬟,正就红烛下拂拭那刀。一见陈敬,漫笑道:“今天演武院中却清爽得很。小二也好笑,他竟要学那撤刀法,学了半响通不成功,倒遇着他公公橛了一阵。”陈敬笑道:“理他哩,那老儿就是这不得人意的脾气。”红英微哼一声,依旧用干布竭力拭刀,烛光之下,荡得两支耳环闪闪铄铄,衬着玉面樱唇,好不丰彩。

    灯下观美人本就动人,何况红英俊爽之概,非同寻常。于是陈敬喜孜孜坐在对面,望着他通不转睛。红英一抬眼皮,却笑道:“你那个老管家(指梁方。)几时放掉的你呀?他橛着胡子,唠唠叨叨,又向你上什么十大条陈呐?”陈敬望得人神,只一声不响。红英唾道:“难道你聋咧!”陈敬笑道:“我何尝聋,那会子你和小二在演武院笑说马胜,俺都闻得。便是梁方和我唠叨,无非也是说马胜罢了。”红英诧异道:“马胜怎么咧?”

    陈敬笑道:“怎么不怎么,那厮好笑得紧哩。”红英笑道:“人要长个丑脸子,“便是笑话招牌。”陈敬道:“唷,你道他丑,人家知府的姨太太还拿他当香饽饽哩。”说罢踅近身,哈哈大笑。红英摸头不着,滴溜溜俊眼乱转,便笑吟吟拉定陈敬道:“他到底有甚么可笑哇?”陈敬为人本有些大咧咧,当时现定红英俏庞儿,只是憨笑,便道:“不说罢,那厮真没人样。再者你们女人家听了笑话,见了人家便忍不住笑,(单是忍不住笑倒还不错哩。)被他描悟到自己丑事,须不相宜。”

    红英一听,越发要问所以,恰好婢女等踅进铺陈卧具,于是两人将话遏住。须臾吃罢一回茶,夫妇相与就寝,不多时便闻深帏中妮娓笑语起来。但闻陈敬又说又笑,红英悄唾连连,却一面吃吃的笑,少时道:“俺不信你瞎胡说,就说他如此没人样。”陈敬低笑道:“你不信便罢。你是没见过罢了,若要据那吴兴礼说来,仙娘能媚少年,就在这点子上,马胜偏能中他意。不然知府姨太太会喜欢他么?”

    红英笑吟吟的道:“唷,不须说咧,俺就不信连朱仙娘竟那等的没正经。”陈敬笑道:“姜是老的辣。至于马胜那厮没人样的,你不记得我曾向你说过么?”(遥应陈、红新婚时的一番私语。)红英听了,越发笑道:“你倒是老疴猪记万年糠,谁有心情记那些没要紧的呀!”于是枕席风情,十分款洽。好笑陈敬没正经,胡咀蛆,这一来不打紧,红英既闻马胜伟男,又闻得朱仙娘许多浪荡取乐之事,顿时一点芳心,胡思乱想。陈敬如何理会得?当时见红英格外兴浓,还以为自得奇趣哩。从此红英待马胜亲近许多,按下慢表。
  
  且说梁妈妈本是年老病身儿,和梁方打架后又着了气,不知不觉一头病倒,医药无效,看看饮食不进,梁方等慌了手脚。又见梁妈妈昏惘中还念通朱仙娘,梁方大怒,赌气不去迎她,越发将酒破闷,吃得半酣,便骂仙娘。一日红英来看梁妈妈,恰值梁方对了国安又言三语四地发佩气。红英不悦道;“你这老人家,便是倔性,可也有个时光。如今梁妈妈堪堪待死,俺又在这里,你只管牵藤蔓葛骂那仙娘怎的?”
  
  梁方乘气橛道:“主母不须管,只要梁方在一日,咱宅中人休想提念什么仙娘。”红英冷笑道:“这宅中人三字,未免笼统些罢。”说罢拂袖而出。(伏线。)当时梁方等也没在意。又过了三两日,梁妈妈看看不支,国安与小二衣不解带,齐头半月余没出院门,小二割臂煎药,也是无效。这日傍晚,梁妈妈稠痰上涌,气息喘促。

    小二忽想起演武院内后墙下有一种野草,形类羊奶花,颇能清痰,便趁空见拎把短铲,匆匆踅去。一望院门,却关得结实实,推了推,却纹丝不动。暗想道:“一定是主人家因梁妈妈闹病,心下发烦,这些日院中没人,所以由内反锁咧。俺不如跳将进去,省许多事。”想罢,顺步跑向院后墙,一跃而入。方分花拨草地来至后轩隔外,只听马胜笑道:“啊呀,爽俐得紧!俺不是当面奉承,那朱仙娘究竟过了年岁,只好给你拾鞋哩。你还没得仙娘内媚工夫便已如此,倘再得她传授,越发要得人命咧。有这等天大的妙机会,你如何呆在家里不去入教?凭你这十全的材具,一入教真是前程无限哩。”

    红英笑道:“俺何尝没心事,只……”马胜道:“俺懂得咧,准是只碍着梁方。他左不过是个老奴,好便好,不好撵掉他,没事…大堆咧。”红英笑道:“不要忙,反正咱两人好在这里,还愁不入教和你在一搭儿么?”说着喷啧的嘴儿乱响。红英道:“你别涎脸咧。今天梁老妈妈子病得待死,俺还须早回宅去。”于是莲步响动。

    小二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一伏身,钻入丛花。便见红英和马胜笑嘻嘻携手而出,那红英鬓云微乱,春靥犹在。小脚儿刚踏出轩门,便推开马胜,星阼四望,然后向后墙一努嘴,低笑而去。这里马胜颠头播脑,嘻开一张蛤蟆嘴,迷齐着两只蛇眼睛,耸起个回回大鼻头,只管向空咻咻地似嗅余香,叉似驴子闻骚儿。(描写刻甚。)直待红英俏影儿踅进院门,他还酣望得意。直将小二惊气得眼睛发黑,百忙中就要提铲去斫马胜。

    正这当儿,只见马胜笑迷迷踅进丛花,撩起长衣,解裤便溺。小二觑得亲切,暗暗咬牙,方愤气潮涌,想作手脚,忽隐隐一阵哭声送入耳朵,仔细一听,竟是国安。这时马胜业已口内哼唧着小曲儿,奔向后墙,一跃而出。于是小二心忙意乱,不暇他计,更不顾再寻野草,情知梁妈妈不中用咧,便如飞跑向院门,号泣而回。一看国安正在擗踊大哭,梁方一面挥泪,一面还顿足道:“你信敬了仙娘一场,原来也会死哩。”(倔性如画。)

    这时宅中婢仆早都赶到。须臾陈敬踅来,十分太息。大家便七手八脚,将梁妈妈装殓停当,择日安葬,不必细表。只有红英一总地没照面儿,众婢仆都暗觉主母心狠。国安热服在身,自不便入宅服役。便是梁方,因丧事忙乱,入宅时光也稀稀的。这其间却得意煞个马胜,不消说曲尽媚猪之技。两人既新欢乍结,按理说陈敬一方面自须冷落。那知红英别具深心,不但待陈做情意转浓,并且拨雨撩云,恨不得夜不虚度,便将先前在慧照寺所得的甚么散春愁咧,益阴丸咧,一古脑儿施展出来补助兴致。好笑陈敬呆瓜似的通不觉察,只图欢娱,不顾性命。(为陈敬察疾伏线。)

    这时红英已大动入教之意。陈敬本是个无计较的人,当不得内而红英、外而马胜两张利口痛赞白教许多好处,因此心下也有些动动的。红英趁势道:“刻下官吏专以渔肉富户,咱虽一时怕不着他,为长久计,总须厚植势力才是。你看刻下白教蔓延三省,好不兴旺!教中团结之力甚是伟大,咱一入教,一来官中不敢欺压,二来教中极有能人奇士,咱夫妇既以任侠自命,正该趁势结纳哩。便是前月里,咱某处木厂分行生生被贪官因报税数目稍微不符,竟勒罚了一笔巨款。要是咱们入教,再不会有这等事的。”陈敬听了,不由连连点头。这且慢表。
  
  且说小二自觇得红英秘事,老大疙瘩结在心头,却因丧哀痛,忙乱间不暇理会。转眼间梁妈妈葬事都毕。国安哀痛之余,终日闷闷。偏搭着梁方既悔痛打梁妈妈,又闻众婢仆风言风语地说主人家有意入教,百忙中马胜等一班人越发来得脚步勤,不但白日踢跳,往往半夜价连红英都在演武院内酣歌纵饮,马胜还往往住在院内。并且红英见了他便绷验儿,渐渐地指桑骂槐,拿出主母威势,先借端将两个谨厚仆人一齐撵掉,另由马胜荐来两名俊仆,一名柳升,一名罗仁,都是油唇滑嘴的少年。不消三两日,便派柳升管杂务,派罗仁专管演武院。便是会计一项,本是梁方专职,如今将柳、罗两个都在会计上挂了名儿。

    梁方耳目间所见如此,安得不气?几次价讽谏陈敬,凡家事须自作主张。无奈陈敬本是个褦襶货,近来因酒色淘漉得越发模模糊糊,除唯诺之外,反笑道:“你偌大年纪,快歇歇心罢。一言抄百总,俺都理会得。再者你颠三倒四的,只管说老辈子话,也有些不合时尚咧。”梁方刚想痛说佐君创业之艰,陈敬已一笑躲开。于是群仆觑出主人意旨,知梁方势派要倒,便大家一挤眼,顿时给人眼里插棒棰,居然倔头犟脑。梁方每有呼唤,竟自十个溜九,剩那一个还须费许多唇舌,他才强勉着去办那桩事。

    梁方累气之下,身儿啾唧自不消说,还添上颠颠倒倒,似染心疾。只是那倔脾气越发十足,两句话不投机便“汪”的一口,恨不得吞掉那人。因此大家越发厌恶他。一日小二和国安悄述那日红英秘事,国安听了,只气得剑眉倒竖,顿足道:“马胜这断会须落在俺手!只是咱主母如此光景,怎样好呢?”夫妇方相对愤惋,只听得陈宅中连哭带喊,吵成一片。

    国安奔去,只见梁方正气吼吼地抡动大杖赶打柳升,业已面目变色,浑身乱抖。那柳升一面躲,一面大跳大叫道:“这个怨我么?主人家要去,俺须拦不得。好没来山,却寻人晦气!”梁方骂道:“你这厮好不混账!主人家去见朱仙娘,你为甚横拦住他们,(指众仆。)不教告诉俺呢!你这毛浸子,才端陈家饭碗便这等弄手作脚,打煞你都不多哩!”那柳升如何肯服,还是满口中不干不净,大嚷大哭。

    梁方恨极,一举杖连身扑去,国安急忙去拖。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扑通”一声,梁方已跌翻在地,恰好有块石子儿正拄心口,老人家“啊呀”一声,顿时昏晕。国安大惊,连忙扶抱起来,偎坐于地。于是众仆齐上,纷纷掐唤。良久良久,梁方才缓过一口气,两目一张,趁怒还要挣起。当不得国安扶抱紧,众仆再三劝慰,梁方落泪道:“你们不晓得,这桩事关乎咱主人一家盛衰——岂但盛衰,直然有身家性命之虑!当年老主人怎的托嘱俺来,俺岂可坐视?”因向国安道:“你快快扶俺去见主人!”说着心气一疼,又复昏晕。

    原来陈敬、红英三不知已被马胜引到仙娘处,竟自入了教。过了两三日梁方才知,不消说大骂众仆不早来报告。众仆道:“都是柳升说主人有命,不许告知你哩。”所以梁方这时怒打柳升。当时众仆又是一阵掐唤。再看那柳升,早风也似跑入内院。一仆人骂道:“这厮小老婆脸子,定向主人跟前搬弄是非。”(句中有眼。)又一仆唾道:“他是柳方中的阿弟,可见没得好种性。那方中近来脚步好不来得勤,满口中偷天换日的话。可怪咱主人偏喜欢他。”(叙出方中,为红英起事伏线。)这时国安早将梁方搀起,众人都劝道:“您老今天气坏咧,且待将息好再见主人罢。”于是帮着国安簇拥定便走。

    小二在后弄门首早已望见,不知是怎么回事,惊得怔怔地跑来接扶。国安摆手道:“还不妨事,且消停歇搀扶。”正这当儿,只见一人倘佯踅过,生得尖头削耳,鼠日鹰腮,水蛇腰搭趁着王八背,两撇短须微掩掀唇。穿一领七零八落的敝袍儿,腰束破麻绳。屁股后头挂得叮叮当当,窸窸窣窣,仔细一望,却是碎铜烂铁之类。还有一束破书,两串老钱,也荡悠悠掺在里面。他却手持竹板,口唱山歌道:汉水滔滔也么如醍醐,白铜酸上设也叫鹧鸪。春风也么十里襄阳个路,饮马个江头赛画图。楚昆也么吴头哇旧战场,投鞭没自古断流长。罡风吹动也么荆襄水,花放没白莲哪自在香。(两歇括教乱,雄丽绝伦。)
  
  那人一面唱,一面抡起两只膀子,便如商羊作舞,由大家身旁直擦过去。一仆低垂道:“合该咱这里晦气,只管出这样怪物。这便是那个柳方中哩。”国安望了一眼,不暇细问,便谢退众仆,自和小二扶梁方进院,安置在榻,先忙取定神丸给他服下。梁方模糊糊还乱骂柳升,且喜面色稍转,须臾睡去。国安、小二彼此相看,不由泪落。

    国安一说梁方生气之由,小二吃惊道:“咱这些日不大进宅,不想主人没巴鼻竟闹出这些事。咱爹若得知主母和马胜许多无状,不真个气煞么!”国安叹道:“但盼以后咱主人能醒悟,便是大家福分。只是马胜那厮,俺委实气他不过哩!你看方才那怪物便是柳方中……”一言未尽,只听梁方“呵呀”一声。国安大惊。

    正是:一息尚存惟爱主,百身莫赎念先恩。欲知后事此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六回:闻琐语义仆伤主业,逞歪才险士着新书。
  
  豆说国安一言未毕,只见梁方“呵呀”一声,手足乱动,口内模糊道:“主人哪,须知梁方犬马力尽,报主之恩也就在这番话了。”说罢喉中哽咽两声,依然睡去。(从梦境点出梁方忠荩,奇幻之笔。)国安叹息一番,接说道:“那怪物便是柳方中,早就在仙娘教中胡混。他本是个落拓秀才,平日价调词架讼,无所不为,被官中名捕急咧,一屁股逃向杭州。游荡了两年,离离奇奇的跑回来,忽自言已得什么性理之学并韬略兵法。专讲什么静坐咧,摄心咧,又杂取些佛说道语廓落落没边际的话,夹七杂八作成两卷书,便把来挂在屁股后头,逢着人便拿书作幌子。

    “起先还有好事的念他是读书人,大家互相传说,间也有人礼貌他;后来他越来越离奇,三不知搭上一个私门娼妇,硬说他有娘娘贵命。那娼妇吃惊不小,一来不敢容他,二来贪他寄顿的金资箱笼,便冷不防到官出首妖人。好笑方中被捉入官,还用书护着屁股。那官儿见他离奇样儿,以为是个疯子,敲打一顿,监押数日,便放掉咧。他出来一寻娼妇,早已跑掉,不消说寄顿之物一概没影。

    “方中气急交攻,越发不成模样,便终日撞向街坊,讲念他那两本子书。说是自己学问便如国初李卓吾先生一般,自称什么江汉先生,不是谈天运,便是占旺气。说到现在朝政和大小官吏,便箕踞大骂。有时节无端大哭,忽然怪笑,佯佯狂狂,真似胸有落蕴,其实是个险波阴邪的怪物。他自到朱仙娘教中,越发举动乖僻,敢作大言。听说仙娘传教规法很参用他书中之意,所以他这当儿已是某处的教目咧。这种人决非善类,若遇贤明官府早就当办的。可恨柳升竟将他钩引来诱惑主人,再加着主人夫妇竟自入教,真正可虑得紧。前路茫茫正自难料,但看主母行为如此,也就可想将来了。”说罢一望梁方,不由虎目中慨然泣下。

    小二愤然道:“俺看主人虽诚厚,日子久了,也许看破主母行为,只好那时整理家事咧。”(反振下文。)国安皱眉道:“但愿如此。只恐主母性儿主人制他不得。”正说着,忽闻陈宅中一阵欢呼嬉笑之声顺风吹来。国安长叹道:“你听得么,这时主人想又聚饮哩。主母不必提,便是主人家对咱落寞也可想见了。咱爹爹气倒如此,主人竟不闻问,可叹咱爹爹还一味价想挽危局哩。”

    小二正色道:“这话却不应如此说。不但爹爹忠诚一生,责无旁贷,便是咱两人这副担儿,也就不轻哩。”(居然是侠中正气,然不过孝行中余事耳。此书小二、雷扬都是上上人物。)夫妇叹息一番,起看梁方,幸没变动,便轮替着榻后暂息,草草过得一宵。次日梁方神气略清,便向国安道:“俺刻下转动艰难,又有要言须谏主人,你快将主人请来。俺曾受老主人深重之托,想主人也不怪俺。”国安唯唯踅去。不多时转来道:“主人这会子和马胜出门,便是主母也同了柳方中到仙娘处习什么法术去咧。”(虚写仙娘传法,省笔。)梁方没法儿,惟有抚心长叹。
  
  直过得十来日,陈敬直然的影儿没见,梁方却能扶杖步履咧。这口探听得陈敬在外室独坐,梁方思忖一番,便慢慢扶杖踅去。一进宅门,只见院中静悄悄的,众仆想都踅去闲玩。院中盆花干枯,阶草渐滋,尘埃虽不狼藉,也便罩帘骤牖,厅廊角下倒有一大堆蜡泪并残蒺的瓶花,乱糟糟堆在那里。还有两只陈绍大酒坛,一只空洞洞横卧着,地上余沥犹湿;那一只还有半坛酒,口儿上却拖盖着一条妇人的青帕头,半截儿浸在酒内。(细细写来,陈宅荒宴衰飒之状如见。家国一理,此间蹇蹇老臣之心何如哉!)

    梁方拄杖徘徊,想起君佐临危时一番付托,不由老泪直泻。方逡巡踅过二门,只见柳升扎括得像姑一般,从外室笑吟吟寨帘而出,臂上搭着面巾,一手端了磁盆儿,红着腮儿,低头刚踅下阶,只听陈敬喘促促的道:“净净手,你只取些温水来便了。”(非写陈敬爱余桃,却都为察疾张本。)这时梁方业已踅近,那柳升望得一眼,匆匆自去。梁方太息一声,即便倚杖室外,垂手入室。只见陈敬光着头儿,满面上青白滞气,多日不见,竟似瘦了许多,一双眼似睁不睁,方靠儿偻坐,手中拿了一纸长笺,正在折叠。一见梁方,便置在几,却笑道:“你近来可好咧?”

    梁方道:“老奴无状,不能给新仆作榜样,还劳主人念及,真真有罪!但老奴闻得主人业已入……”陈敬料梁方又要唠叨,反索性道:“这段事俺正要告诉你哩。刻下白教甚是时尚,便是官府们都不禁止,并且很联络接近他。他教中规法又很正大有道理,咱家入教,更有许多相宜之处。”说着将长笺拈起道:“这便是白教规法,一条条都劝人作好事,很有道理哩。”

    梁方道:“主人此话差谬了。凡异端惑人,都用善言诱众,这只可说是诱人的作用。简捷说来,当观其行,不可但信其言。即如朱仙娘那样的妖妄丑秽,那个不知是万万接近不得的?主人承偌大事业,如何但听人掇弄,自没主张?便是主母,更不可有逾闺范,再如柳方中,马胜一班人,直言之,都系败类,急宜远之。老奴无状,但望主人早早觉悟,便是老主人默佑咱家咧。”说罢颜巍巍跪将下去,泪落如雨。

    陈敬一见,颇颇动念,连忙扶他起来道:“你的话也尽有理,容俺……”刚说到这里,只觉胸气一阵短促,竟咯咯地喘嗽起来。梁方不好再说,倒给陈敬捶回背,方才踅出。一路沉思,越发心如油沸。因方才捶背声音空空的如叩虚壁,分明是瘵疾已成之势哩。但是梁方还指望陈敬悔悟,并且他不晓得红英和马胜苟且之事,以为红英是寻常放纵性儿,高兴胡闹,便趁空去痛谏一番。
  
  不想红英更有拒谏之能,不待梁方张口,他一张小嘴便如推倒核桃车子一般,只说入教之意全出在陈敬,自己方谏劝不迭。那一番正大言词,好不剀切透彻,比梁方意中之语还恰当十倍嘿。却是梁方前脚出去,红英这里业已跑向仙娘处,不然便在演武院和马胜等厮混。渐渐便有教友们群相往来。为日不久,襄阳市上轻薄少年便传出一种口号,三瓦两舍里唱动道:城南仙娘爱少年,鸡皮三少仙乎仙。美人如花说城北,陈家少妇都且妍。盛会无遮大欢喜,摩登淫席夸良缘。解巩何须郑交市,汉江游女春风喧。天香郁郁(灵狐贻毛。)不可触,即看法乳能亲传。(红英为仙娘高弟。)仙兮仙兮美且好,白蕊风动青萍翻。
  
  这口号处处唱动,梁方听得好不难过。原来这时红英已承仙娘传与一切法术,认为替身。仙娘门下忽增这位绝艺绝色的高弟,自然兴盛百倍。那四方闻得异香,陡生信心的也就越来越多,闹得仙娘道院外喧阗如市。红英有时节三五日价住在道院,一切家事都不理论,那陈敬瘵疾病也便渐重。梁方见此光景,未免忧愤异常,百虑煎心,往往终夜不寐。
  
  国安夫妇累次泣谏,梁方叹道:“俺风烛残年,但活一日便尽一日的心力罢了。只是来日大难,你们到其场处正自难说哩。”国安等听了,都各垂泪。见梁方不堪苦恼,虽见红英近日来越发放浪,恣意宣淫,那敢向梁方提一个字儿。也是梁方合当寿尽,这日为端阳佳节,陈宅中大家散假,随意游息。蒲酒榴花,点缀风光。众仆人攒三聚五,欢呼痛饮,大家谈起来无非是仙娘长,仙娘短,并救中许多离奇儿。

    有的道:“如今创光棍就是入教了,你看某人,蔫玉八似的,一入教便挺脖儿。”有的道:“便是想抓钱也须入教,你看某某,只熬上个小教目,那挥霍阔绰法,真个赛如阔大爷咧。”一人道:“顶呱呱的,还须长个潘安脸子,驶大行货。不然仙娘不高兴,一脚怕不将你踹到月亮里去。”一人耸肩道:“呵唷,好写意!俺要能挨仙娘的小脚儿,这一辈子便活值咧。最异样的是柳方中那个狗头,邋邋遢遢,活脱似他娘的个蓝采和,你说他那桩儿得人意?那里晓得人家偏偏走洪运,不但朱仙娘喜欢他便是咱主母……”
  
  又一人赶忙握住那人的嘴道:“你可是作死咧,小柳儿(指柳升。)听得了不是耍处!你马上就须卷铺盖咧。”一人叹道:“俺只可怜梁老头儿,借大年纪一些风色也不懂。咱主人这当儿被人缠的只思量那桩快活风流事儿,差不多连日子都过忘咧,他还尽管去唠叨,劝主人提起精神,整顿家事。他才是个老瞎蝶哩。”众人都笑道:“咱莫谈隔壁账,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在主母又赴道院,不定回不回,吃醉了,大家困他娘的。明年今日,你我这班人便未必如此齐楚咧。”说罢拉开怪嗓子一阵拇战。
  
  梁方听得发烦,便赌气离开他们,信步在院前后倘佯一回。只见处处狼藉,通没人整理。少时踅进祖室前,不由凄然泪下。原来室内不但隔牖尘封,香火全无,便是端阳节供木主的角黍等物都没得。梁方暗念道:“怪得人家说家门将败,先将祖宗抛在脑后。便是主人新婚时,种种不吉,便非好象哩。”于是逡忍入内,扫拂尘土。又蹀躞到厨下,取了角黍蒲酒,供在主位前,然后一一焚上香。直忙碌许久,方才洁爽。

    这一来不打紧,老头儿烦惋动作之下,竟居然泛上饿来。干是反扣室门,拄杖踅回家。恰值国安夫妇将赏节酒食安排停当,老头儿趁着虚饿,便一气儿吃了几个糯米角黍。方才入肚,又向国安絮絮谈起主人近状。心内一打结,不知不觉将黏性食物塞积胸膈,却是当时不觉得。老人好食困又是免不掉的,梁方食罢便是一觉;直到日平西时方醒,(都为梁方病没作势。)只觉肚内累甓一般。于是慢慢踅出家门,方走到后弄口,想赴陈宅,只见一乘华丽软轿如飞而过,轿中一个媳妇子扎括得狐狸精似的,水灵灵眼儿东瞧西望。轿后一骑骏马,上跨俊仆。

    更别致的是后跟一平头小奴,却肩着一躯艾钟馗,有四尺来高,很有神气,钟馗所持的斩鬼蒲剑上面还花绿绿画着符篆。梁方正在呆望,恰好一个乡下汉子穿了硬帮帮的新布衫,提了个空篮儿,唏哩哗拉,冒失失挤到马前,大概是进城看亲拜节的。当时乡人闪路之间,不由提篮晃动,那马吃惊,猛一岔道,那俊仆不容分说,“唰唰唰”向乡人脑袋上便是几鞭,大喝道:“你这呆鸟不长眼睛!不晓得这是府大人的官眷么?”

    乡人奔避当儿,一行人已吆喝而过,两旁人都纷纷避道。便有人悄悄议论道:“看起来官府们真阔绰,这府尊姨太到仙娘处去一趟,少说着也须百十金。但看这画符的钟馗,就不知破费多少银子哩。”一人笑道:“你看官府阔绰么?我看陈家媳妇子(指红英。)也可以的。俺听说仙娘就要传教主之位与他,他一高兴,便允助教中开坛费用万数银子。听说不久便举行,凡各处教目届时都到。先讲演白衣圣经一日,然后传位。你拭净眼睛看热闹罢。”

    又一人道:“俺听说仙娘所奉的灵狐业已招寻仙娘来咧,并说这个陈家媳妇子应运而生,贵不可言。便是仙娘也是辅佐引导他的人物,理当功成身退。还有许多预言,越发离奇热闹,俺却记不得许多。大概是说陈家媳妇子有个武则天的命儿,却须由马上得之。呵唷唷,我的佛爷桌子,这不要造反么?无怪乎刻下白教在川陕一带也闹得一天星斗。将来他们真个联合起来,怕不出大乱子么!咳咳,你看刻下的官府,这等事不说是严行禁止,并想解散之法,反倒纵容他们,又弄个小婆子掺在里面混。俺听说那姨太和陈家媳妇很要好哩。”

    又一人道:“您这话虽然离奇,也有因儿。但看陈家媳妇子那身武功,便不像个安静女人。再搭着又学了仙娘的法术,继了仙娘的位子,诸般辐转,真不得了哩。你看刻下教中人,甚么脚色都有,那一个不挺胸腆肚。若有词讼到官,那官儿先吓得孙子一般,是非曲直丢在一旁,先查问他是否在教。那教中人怎的不张致呢。”一人叹道:“倚势恣横,还不出奇。最奇的是他教中异香怎就能惑人呢?俺眼见许多规规矩矩的人三不知也入教咧。”

    一人唾道:“简断捷说,凡入教的总是有那份邪骨头。(片官扼要。)俺听说一段趣闻,可不知是否实在。说是有个拗性人,听得人说教中坚人信心是恃邪术,凡入教领诚:照例由教主给一杯茶,当面饮尽。据说茶中有邪物,便盘踞此人心腑,至死不变。拗性人闻得此异,便想试觇一下子。就假作入教,却将那杯茶悄悄倾泼,果然杯底现出一粒黑物儿,有钮扣大小。拗性人暗暗收起,即便回家,反覆谛玩,不知何用,便随手儿置在枕函中。夫妇困到半夜里,忽听枕函中类似耗子作闹,打开一看,却是个寸余长的黑人儿,相貌狰狞,夜叉一般。

    “拗性人大笑道:‘原来你这物儿惯会蔽惑人心呀。’用两指钳出,寻条细绳儿刚要捆拴,那小人身形一晃,几乎脱去。拗性人知是邪门物儿,恰好他婆子月事方到,便探取秽物,一抹缚定。那小人呦呦方声,似乎乞命。拗性人都不理会,便把来悬在床头,用马尾拧绳儿慢慢抽打。方才天明,教中某教日业已遣人来关说,愿出百金赎取此物。拗性人道:‘赎取不打紧,只须说明是怎么档子事,俺解解心下疑团便得咧。’来人无奈何说道:‘俺说给你,却不可转为张扬。行这法术的人,便有精气附在此物,所以能蔽惑人志。你今作践此物,某教目如何安生呢?’

    “拗性人一笑,将小人交付来人。夫妇俩玩弄银两,方在欢笑,拗性人忽悟道:‘不好,咱既得钱两,又探知他诡术,某教目岂肯甘心,夜间定来弄玄虚哩。’于是忙碌碌准备一切。当晚室中安置停当,拗性人携了水枪,伏在大门外大树之后。三鼓时分,先呼呼地吹起一阵狂风,不多时,一个狰狞大汉掮着明晃晃大斫刀拔步走来,“啪”的声踹开大门,踊身而入,便听得“噗嚓嚓”连声响亮。这时拗性人两手擎枪,目不转睛,说时迟,那时快,长影一晃,大汉踅出。拗性人一声喊,‘咕咭’一枪,大汉便倒。赶去细望,却是个纸人儿,业已被秽水喷得一塌糊涂咧。于是唤出婆子,掌灯火先看室内,榻上两具草人都已两段了。你说这事儿多么稀奇!”
  
  众人这阵胡噪,竞将梁方听呆,只觉心头十分难过,不由喑叹道:“俺便舍掉老命,还须谏诤主人。倘主母继了仙娘的位子,那还了得!”一路沉思览进宅,通不见众仆影儿,知红英等尚在未回。刚走到大厅后,只听得柳升住室中一阵笑语。梁方侧耳半响,不由气呆。正是:凭谁只手挽狂澜,难将独木支摧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七回:坐酒楼马胜逢豪,闹教坛红英继位。
  
  且说梁方一倾耳,却听得一仆妇笑道:“你这猴儿,便不知香臭。俺知你近来挤不上摊儿,好意给你解解闷,你倒尽管歪厮缠,不放人去。停会子那主儿就许回来哩。”(指红英。)柳升笑道:“你放一百个心。如今那主儿不久便是簇新新的白莲教主咧,教中许多事,好不忙碌,他一定没暇回来—一你不见马胜等一班人近些日也没来么?咱两个便连夜睡他娘的都不打紧。咱主人已痰中挂血,成了痨病鬼咧,那有精神管人闲账?他们外边都嚼念道;陈二官人怎会不生痨病?左右服侍的小老妈儿一个个都似狐狸精,每人物儿里润一下子就须费掉一大盏哩。”

    仆妇唾道:“放他娘的温吞屁!(俗谓不冷不热曰温吞。)剜口拔舌的,叫他嘴上长大疔。他没给人床底下去打夜更,晓得什么?咱主母变着法儿撮弄主人,那管日里夜里,一高兴便脱得光溜溜耸弄一阵,俺要会画,几百幅春图儿也描成咧。俺们虽有时凑个趣儿,算什么呢!可笑主人拚命价效力讨趣,俺看主母却还不是真情兴。”柳升笑道:“唷,你不说俺也猜着咧。他那副真情趣定发泄在马胜身上哩。”

    梁方猛闻此语,不亚如高楼失脚,正在眼前发黑,那仆妇却笑道:“你虽晓得,却不如俺靓得仔细。马胜物儿,真个不像人生的,咱主母喜欢他,就在这点子。再就是柳方中,虽不如马胜,他却肯弄下残营生,他那根狗舌头生得也长。呵唷唷,怪差人的,不说罢。”柳升道:“噫,你快翘翘腿子,你看俺也来得。”仆妇道:“呸!你留着向主母跟前献勤儿去罢!你和罗仁,这当儿都成了看样儿的货咧。除非俺还可伶可怜你。”

    柳升笑道:“这也未见得。咱主母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脾气,玩腻烦了马胜,还许用俺们哩。”仆妇笑道:“你别自家俊样咧!你想咱主母当了教主,还拘拘在家下么?山南的,海北的,什么样的可意人没有哇?休说你们小蛋蛋子,便是马胜也未见常常得意哩。”(映逗阳禄之来。梁方两番闻琐语亵语,是虚叙仙娘传位,并虚写红英淫纵,陈敬病深,即为致死梁方之由。其中纯是节节脉络,无一泛笔。)说着动作有声,渐渐入妙。
  
  梁方这时心头便如开了一爿油盐杂料店,酸甜苦辣,一概俱全,顿时神识迷惘。本要意回内院,反顺着脚子由角门岔向演武院。怡好国安也闻得红英将为教主的信息,想到演武院,就吴兴礼等觇觇动静。一见梁方神色,不由大惊,赶忙趋进扶掖道:“您如何却在这里?”梁方两眼直勾勾的,忽然掀髯笑道:“好!好!主人你……”说着身形一转,愣怔怔竟像个不倒翁。

    国安惊极,忙要扶转,那知梁方单臂一挥,十分有力,竟仰天大笑道:“好!好!”说着步履如飞,出得院中角门,直奔后弄。国安忙赶去,恰好小二由家门一步踅出,梁方一个跄踉,亏得小二伶俐,一把搀住。国安喘吁吁赶近。只是挥手。于是夫妇扶入梁方,安置在榻,彼此摸头不着,方高量着去请医生,只见梁方尽力子一吁气,“哇”的声吐出一口稠痰,直声喊道:“好,好马胜,你,你,你这厮……”夫妇一听,各吃一谅。方彼此一鼓眼,梁方已张目醒转,四下一望,诧异道:“俺几时转来的?”
  
  于是国安一说所以。梁方沉吟良久,忽要竭力撑起,却是两只瘦臂索索乱抖,一些气力也没得,因叹向国安道:“自你妈没后,咱一向许多时竟瞒在鼓里,不想咱主人竟闹出许多事体。梁方呵梁方,要你这老奴何用!”说罢反手自挝,十分恨恨。国安含泪劝慰。于是梁方命小二且退,便将方才两处所闻大略一说。

    马胜那段事本在国安肚内,倒不为奇,当时只顿足道:“主母将为教主一事,便是国安也才闻得。并知仙娘现已隐避他处,刻下教务,已由主母主持。如吴兴礼一班人,都派为大教目,分向各处。只有柳方中、马胜,虽为教目,却只在总教中办理事务。咱主母正式就教主之位,便在本月十五后举行哩。(国安所闻较详。叙来历落有致。)此事看来竟无法挽回咧。”

    梁方听罢,惟有槌胸长叹,精神一倦,反倒睡去。这一来,积忧裹滞食,顿时发作,胸膈胀结得石板一般。一连三四日,仅啜杯水,却还请将陈敬来苦谏一番。陈敬这当儿,已尪瘦得不成模样,听到梁方深切之语,也知点头,因发恨道:“俟俺病体稍爽,定当先远吴兴礼一班人,然后再设法摆脱教务便了。”

    原来梁方不使揭穿红英和马胜一段事,只好笼统着说兴礼等都非益友罢了,所以陈敬竞说兴礼,看起来那庙里都有屈死鬼哩。当时梁方就枕叩头道:“主人这便才是。更要紧的,是自家善保身体,万一老奴一口气不来,九泉之下也好见老主人呐。”(一语凄然。)陈敬听了,含糊答应。梁方心下稍宽,饮食略进。但是神气日颓,睡梦中只管恨恨呓语。
  
  一连数日,国安夫妇通没暇进陈宅去。那知此数日中,红英在修真道院内业已闹得如火如茶。一时间教友四集,何止数万人,满街坊白蜕白带,冲冲撞撞,族檀香烟,上冲露汉。再加着许多看热闹的男女,真是人山人海,比寻常庙会,何止杂沓十倍。距道院半条街,便已拥挤不开,牵姑拉姨,携男抱女,竟有不远百十里,大车小船,搭伙结伴来观盛举的。都因教友们煽夸得十分稀奇,不但说朱仙娘白日升天,更夸说新教主陈二娘娘简直的是天女临凡,神通广大。不消说,更且武功绝伦,远胜仙娘,所以大家都赶来开开眼睛。及至红英继教主之位这口,晓色甫分,襄阳城中业已万人空巷,都水也似向道院流来。这且慢表。
  
  且说小二这日傍午时分,见梁方神气竟清醒醒大有转机,(回光返照。)因向国安道:“这准是昨天吃某医生的药对症咧。你在此侍候,俺趁空儿用原方打药去。”说着抿抿乱发,一个欠伸。国安不由也欠伸道:(暗写夫妇连日侍病。)“那药坊老远的哩,过修真道院,还须拐个半截弯子,还是俺去罢。”小二道:“你也未见快胜俺哩。”说罢描起药方儿,匆匆便走。这里国安看梁方清爽,暗暗欢喜。
  
  且说小二一路踅去,见街坊人拥异常,不由恍悟今天便是红英继位之日,便一面暗叹,直奔药坊。方踅至道院街口,业已万众如潮。顺势一拥,已近道院,只见蓝白色彩楼门牌高矗天半,门牌上不着一字,却用白绸结成朵大大白莲,由大门直接仙坛。用柏松枝搭起高棚,翠森森一望无际。千万朵白纸莲花悬缀其上,微风一吹,如散香雪。

    棚下教友们出出入入,兴高彩烈,却也分男东女西,只是目招不禁,握手无罚,甚至于凭肩喁喁,恬不之怪。那女的大半是妖娆少妇,一个个嘻嘻哈哈,扭头折项,有的望望天色,有的望望仙坛,还有藏藏躲躲,牵丁男教友拉体已己话的。好笑王立猷更会凑趣,竟派了官中人役,会同了城防兵丁前来弹压。原来在官人役兵丁等,大半入教,便没有立献之命,也定要到场的。小二挤在人背后,急切间竟不得出。

    正这当儿,忽闻仙坛前鼓乐声动,凄惋悠扬。众人大喜道:“教主登坛咧!”一言方尽,万足齐发,不知不觉将小二簇到坛下。便见一队女童各执幢幡宝盖,一队男童奏起细乐笙箫,列立坛阶下。忽地燕尾似一分,其中光华一闪,现出一人。髻上道冠,身上云衣,乘拂佩剑,真飘飘然有凌云回风之势。只俊眼一瞬之间,场中万众顷刻静默,都光着眼儿齐注坛下。小二伸脖望去,可不正是红英!那一副润脸俏庞儿,格外价光彩发越。这时坛上鼓乐齐鸣,异香馥郁。地毯上满铺纸莲,坛座是把精刻莲台式交椅,后列麾盖,案上设有印牌法仪等物。
  
  左有马胜,右有柳方中,都结束得优伶一般,一个是丑貌丑胎,一个是怪模怪样。逡巡之间,红英已翩然登坛。三个人这一厮衬,倒也相映成趣。于是红英绕坛三匝,先顶礼白衣圣像,然后参礼四方,徐行就位。向坛下一望,款吐娇声道;“今天朱教主功行圆满,避位修真,特命红英主持我教事务。圣经奥理,自须按坛会之期演讲传布,但红英系一孱愚女子,此后教务还望教友群策群力。咱形式上虽有等级,至于真正精神,都系平等。”说着俊眼一膘,嫣然道:“与会的兄弟姊妹,都要听真:此后凡我教众,不限疆域,不分流品,千万众只如一人,生死祸福惟当共之!”(所以有魔力成九年之乱。)坛下众人听了,都相与肃然点头。

    于是细乐又作。那金炉内氤氩异香越发滃然,却是小二闻得,但觉一种臊臭气味,刻不可耐。烦愤间正要挤出去,(老狐怪香,自惑不得小二正人。)只见红英琅琅然一振法铃,揭起圣经宣示道:“你看这千百言的圣经教人为善,今直捷说来,总不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八个字儿。”(廊落套语,凡以教门惑人者,大抵袭用此术,但人不细察耳。又凡教门,必取形式庄严,非取美观,盖取耸人精神,于团结上极有力量。)

    方要接说下,忽闻坛下一阵喧哗。便见一个老翁舞起一条杖,旋风一般,(奇峰突起。)将众人推得跌跌撞撞,厉声大叫,飞步登坛。不容分说,抢起大杖向柳、马两人劈头便打,颐抖抖地大喝道:“你这两个贼寮!诱惑人灭门赤族,俺且为陈氏报仇!”柳方中脖儿一缩,闪向案后。马胜不提防,正中鼻头,鲜血直注。两人大叫道:“梁方老儿敢是癫痫咧!”

    马胜一伸手要捉当儿,只见梁方抛杖于地,神色大变,直趋向红英跟前,放声大哭,那如泉热泪沾襟尽赤,顷刻间声嘶力竭,摇摇欲扑。小二望得仔细,不由骇极,刚要不管好歹闯上坛阶,只见梁方转身下坛,仰天大笑道:“好了!好了!兀的不是老主人来也!”声尽处闯来一人,却是国安,和小二四手齐上,扶住梁方。

    众人大惊之间,红英大怒道:“你这老奴好生无礼!俺一向宽容于你,你却故作癫态。还不与我快撮出去,候我处置!”这时国安夫妇惊急得惟有挥汗。那知梁方更不待扶,一面舞蹈:竟牵连了国安等卷将出去。这里红英被梁方闹得高兴大减,当时便讲段圣经,草草了事。至于那朱仙娘被灵狐撮向何处,也就不须凿四方眼儿咧,总言之是朱一贯的恶报罢了。(完仙娘。)
  
  且说梁方狂跑到家,还是狂舞大笑,须臾颜色渐变,向天空指了指,竟自气绝。国安夫妇擗踊大恸,一面遗人去报陈敬,一面料理棺殓。正乱着,陈敬跛了来,想起梁方一生忠赤,也便痛哭一场。一问暴卒之由,国安道:“今天午后,俺爹本安稳稳的,忽闻邻家小儿乱吵着去看主母就教主之位,他便蹶然跃起,势如狂易哩。”陈敬听了,模糊糊只命从厚掩葬。国安等涕泣甲谢。

    转眼个把月,一切都毕,夫妇便进宅见过红英。红英情意十分冷落,只问得一声便自丢开。过得月余,忽命国安就各木厂分行中从事稽察。国安有甚不晓得?便向小二叹道:“今主母行为已非口舌能争,俺赴差后,可以照顾主人的只有你了。刻下主人已成孤立之势,这便怎好呢?”小二道:“近来主母虽主教务,却也自料理家事。头些日忽接到田舅爷的信,说他家度日艰难,要投向这里来。主母和主人提起,还客气得很。由此看来,主母心目中还有主人家哩。”(映逗田碌将至。)国安道:“如至亲贤明,能以臂劝主母未尝不好,只是田舅爷怕不成功。”小二道:“你且宽心。你去后,俺在主人跟前多加留意便了。”
  
  不题国安离却襄阳,巡察分厂。且说红英自主教务,越发地推扩起来。所设各路教目,都是挑选的谙习武功的。又定出规法,时时练习,因此各处豪猾以及亡命大盗但犯事案,便投教中,久而久之,颇有犯法行为。无奈官吏品茸,不欲多事,并且各衙署公人等半系教友,迭相隐庇,曲为包纵,因此教中人间有犯事的,也便糊涂了账。于是红英大高其兴,便渐渐暗用军法,部勒教众。

    原来红英虽擅武功,兴致飞扬,就了教主之位,起先不过是逞性好奇,但图淫纵,本没起甚么大念头。不想杀劫当开,无端地出了个柳方中。这小子一肚皮很有些杂耍儿。他本有两卷书,谈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这时便又杂糅些韬略书意,乱糟糟着成一书,取命叫《江汉戎机》。红英一看,颇觉好玩得紧。方中大喜,便顿时以智多星自命起来,和红英日夜深谈,不是望气占星,便是行军对垒。

    不怕两人干弄到快活头上,方中也要东拉西扯的引谈几句《江汉戎机》,(此等书只宜此时用。一笑。)并且腆着脸子,造出几句谶文道:白山颓,黑水竭。日出东方,大耳兴业。月以阴灵替阳德,江汉之间光赫赫,亭亭白莲出几叶。〈奇古朴茂,乃似汉魏歇谣。)这谶文隐切陈姓女人当兴,清运当绝,真也亏他胡诌出来。
  
  他老着脸子日日向红英胡说八道,指天画地。你想红英既擅武功,又会仙娘的邪法,怎禁方中这般拨撩,不消说心头跃跃,另起一番思想。从此和方中越发契合,便将这《江汉戎机》视为至宝,技击之暇,便和方中研论此书。久而久之,便觉兴兵打仗没甚难处。正在兴高千丈的当儿,恰好四川王三槐、陕西高天德都先后遣人通意致贺,研询教务。红英越发自喜,当即遣人分头报礼。那冷田禄在金溪村闻得红英为新教主时,便是国安离开襄阳当儿。(一笔扭转田禄,笔势劲甚。)
  
  如今且说马胜那小子,无端色运亨通,凭一件超人物儿,得着个娇滴滴的红英,虽有方中等人,都夺不得他的风头,刻下当着簇新新的大教目,好不有兴。这日午后,和红英调笑一回,信步踅到城外河边,徘徊一回。只见临河一带酒肆,一处处酒帘招飏,甚是有趣。那竹树茂密处,还泊拢着小船儿,上面鸡犬妇孺,无所不有,大概都是浮家泛宅的贫户们。

    船中妇女都光头净脸地聚集船头,或补缀衣服,或整理缆楫,也有哄逗小儿的,也有顽皮笑语的,顺着水音儿,娇嫩嫩嗓音儿十分清脆。古语说得好:“野形偏艳日。”马胜一见,顿时脚子懒走咧。抬头一望,恰好岸上有爿酒肆,轩窗四启,正临众船,于是信步踅入。酒保一望,早狗频似迎上来,笑道:“马爷,今天高兴呀。如今河鱼正肥,新酒亦熟,您老一向为甚不来消个遣儿呢?”说着用肩上搭巾给马胜掸净衣尘,引入轩内,拣一处临窗座位。

    马胜凭栏下望,烟波如画,搭着众船婆嘻天哈地,真似一幅渔家乐的画图。马胜一面眼张失落,一面随口道:“你这里生意还好哇?”酒保却忙碌碌揩台抹凳,胡吵道:“你老若待客,咱这里有满汉全席;若自家消遣,咱有随意小吃。酒呢,女贞陈绍,洋河高梁,汾州酝,沧州酿,您老喜欢吃那样,随意吩咐。再不然闹壶鸭头绿,更是本地风光。”马胜直着眼子道:“你这酒肆在这片好所在,必然生意旺的。”

    这一来驴唇不对马嘴。(描写两人各意有所注,入妙。)酒保机灵,便笑道:“您看俺这里生意不错,就因这点子。”说着向众船一努嘴,道:“如今写意的私窠子,又大半在水面上营生哩。”于是哈着腰儿凑近马胜,悄指道:“您看那细身量的叫白条鱼。那个眯缝俊眼、高额骨的叫小香瓜。那个丢秀身量的叫玉坠儿。那个细皮白肉,团脸儿又胖又嫩,一笑两酒窝,好双小脚的叫搭搭痒。您老看那个好哇?”说着一缩脖儿,向下面尽力一咳嗽。这一声不打紧,顷刻十来张俏脸儿一齐仰望,那酒保赶忙缩向马胜背后。

    马胜但见船婆扭头折项,互相笑诧,你掐我打的乱笑道:“准又是秃四子(指酒保。)这挨千刀的作怪哩。咋天傍晚,咱大家船上扫收了一大堆瓜子、龙眼、长生果儿,把大家哄得都慌蝴蝶似的。可笑东船上施妈妈竟沉着脸子,叫咱们划开船去,惟恐大家趁了他妮子的生意。末后轩子上夜猫子似的一笑,钻出个脑袋,却是秃四子天杀的丢物件哄人哩。”

    一船妇笑道:“那东西真个恨煞人!依我看,咱背地里骂他一场。”一言方尽,酒保笑着闪出道:“喂,诸位大嫂子,要背地骂皇帝,真透着嘴损咧。”那船妇冷不防,吓得一哆嗦,恰好他敞着怀,露着白肚皮,正乳孩儿,乳汁一射,呛得那孩儿只管怪哭。于是众船妇笑成一片,许多俏眼光也便飞向马胜。
  
  马胜望得有趣,便胡乱点了酒菜,趁酒保踅去当儿,坐了下来。方一回头,(一“方”字便写出马胜意注轩下,一总儿目未旁瞬也。妙妙。)只见轩隅座位上一个客人,身穿蓝缎暗龙长袍,足蹬绿皮捥云抓地虎薄密快靴,一顶范阳毡笠和一件黄绸包裹置在旁几,半段绿色鲨鱼皮剑鞘儿从笠下露出。那客人两臂凭案,正在伏首假寐,漆光似一头黑发很是漂亮。马胜看了看,也没在意。

    因这当儿襄阳游侠甚多,都因歆慕红英的大名,要在白教中混混。正这当儿,酒保端上酒菜。马胜随口道:“这个客人也像个武行朋友哩。”酒保道:“可不是么!他一到这里,便探听陈教主。听得俺说教中兴旺,他越听越欢喜,只管大杯价吃起酒来,所以竟疲倦哩。”说着低笑道:“马爷你留神,少时他醒来你瞧瞧,人家那脸子才称得起呱呱叫哩。”正说着,只听轩中一阵笑语,马胜望去,不由大悦。

    正是:游侠相逢多意气,酒楼纵饮少年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八回:赤手纷纷一场厮打,红窗喁喁两地相思。
  
  且说马胜一望轩中,却是一班少年教友,一个个花拳绣腿,打扮得黄天霸、朱光祖一般,各携着应用刀剑,看光景是从练习场中踅来。当时彼此抱拳招呼过,乱纷纷各自落座。将个酒保忙得两处乱跑,一面喊道:“伙计,别只管慢腾腾地迈四方步咧!卖点力气,也对得住一天三顿老米饭吓。”于是别的酒保笑道:“老秃哇,我看你今天还有工夫和小娘儿们打哈哈儿没有。”一面说,一面奔走喊端酒菜。
  
  马胜这里方饮了一杯酒,只听众船妇一阵喧笑。马胜一看,却是个老太婆,黑丑肥胖,一张西字脸,横丝儿肉一走一哆嗦,勒起两只黑臂,倒持扫帚,只管向个十三四岁的妮子赶打,一面乱骂道:“你这妮子便敢拗手别脚!老娘搭殷勤,赔酒饭,给你揽下客人,便是秃瞎拐癞,都得算数儿!人家任老板不过身体笨大点,难道便压煞你?若都要严丝合缝,班班配配,老娘如有那手段,还向猪行里管打眷去哩。”(俗谓配猪也。)

    那小女听了,偏向她摆头晃脑,歪着个小髻儿,靠近船舷,一面作丑脸,一面唾道:“你老人家是什么都喜大的哩。”(绝倒。)众妇拍手道:“暗唷,施奶奶说嘴括面的一辈子,如今却让你女儿一句话给泄了底咧。”老太婆又着又愤,迈开鲶鱼脚,咕冬冬赶去。不想舷旁恰有一个船妇淘漉苦菜,抛置了许多烂叶还未收拾,老太婆冷不防“咕咭”一脚,“噌”的声仰面栽倒,百忙里肥躯一滚。

    众妇惊笑道;“可不是玩的。”众手齐上之间,老太婆上半段身业已倒垂向河,亏得两船妇手快,每人捉住她一只腿子,向上便揪。逡巡之间,老太婆一根糟旧腰带被船舷磨解脱——原来胖人腰带都是虚松松的。当时两船妇只顾丁生拖活拽,马胜眼光一瞬之间,众妇已哈哈笑起:只见老太婆一条裤脱到腿腕,两船妇通不理会,仍然生拖活拽。老太婆大喊道:“裤儿掉咧!什么意思呢。”两船妇逡巡之间,早招得岸上人大笑。
  
  这时那轩中众少年也便大笑,中有一人道:“喂,老马呀,你怎的不助一把子力呢,也是功德。”众人听了,顿时哄堂。就这声里,那客人猛然惊醒,一见马胜丑脸子,直着两只眼瞅着他,本就没好气,恰好酒保端了一碗热汤菜给马胜送来,龇了黄板臭牙唏唏地道:“好热家伙!”走到客人案前,顺势儿暂置在案,意思是换换冷手。

    那客人一瞟马胜,因怒向酒保道:“你这厮好没道理!怎的单弄些驴球马蛋来聒噪俺。”说着“噔”一拳砸向案上。偏巧那张案陈朽不堪,有一根浮嵌的木板一头儿正压在汤碗底下,这一拳下去正郁在木板这头,顿时板掀碗碎,热汤汁溅起多高。酒保刚叫得一声“呵呀”,马胜大怒道:“你这厮如何骂人!”那客人咕起眼睛,更不答话,五指一叉,向酒保便是一掌,更骂道:“俺教你襄阳人们惯会欺生!”
  
  这时那轩中众少年业已探头怔望,便见马胜火杂杂奔将去。那客入大喝道:“你待怎么?”身儿未起之间,马胜一拳已到。客人喝道:“来得好!”双手一畅隔过拳,顺势儿带住手腕,用一个开窗推月式,只一搡,马胜趁奔势,脚下虚飘,顿时倒退两步,往后便倒。那客人脚下略动,“嗖”一声赶到跟前。马胜怒甚,也便鱼跃而起,双拳一分,顿时打入。
  
  两人这一交手,众少年都睁大眼睛,乱噪道:“哈哈!你别看这只野鸟,手法儿委实灵妙!噫,咱马大哥怎么咧,难道今天喝多了么?如何这等闷昏昏稀松松的。”又一人咂嘴道:“怪得很,你看这野鸟手法家数儿,竟有些像咱教主一般轻捷哩。人家这拳脚打出来,好不有斤两!”正说着,只听“乒乓”两记。

    一人惊道:“老马挨了嘴巴咧!”一言未尽,又是“砰砰”两响。又一人搓手道:“老马真成了笨蛋咧!这个鸳鸯拐子脚,如何不用翻水车步法儿破他的?却撅起大屁股白挨两记。”又一人大叫道:“坏咧!坏咧!”众少年齐噪道:“咱别云端里看厮杀咧,快些动手!”说着唿唿唿都甩大衣。纷纭之间,马胜已大叫跌倒。众少年都是茅包性儿,这一乱,案倒器碎,酒馔淋漓,先闹得唏哩哗啦。酒保趁势爬出来,咧了大嘴,只管叫妈。
  
  便有机灵伙计道:“咱店中客人惹了教中人,不是玩的,你还不快去禀知教主,好歹先脱卸咱的干系!”酒保听了,愣怔怔如飞而去。这里众少年早飕飕飕奔赴客人,一声喊大家齐上。那客人哈哈大笑,更不慌忙,先使个四面锋虚拦众人,顷刻放开门户一场好打,但见:纷纭拳脚,往往来来;叱咤风云,吆吆喝喝。这壁厢排墙人众,大喊包围;那壁厢负隅势成,悍然不惧。狠攻巧取,攒闹处俨如小鬼倒金刚;移步换形,流走时又似众星捧明月。这一边乱云铺海,风雨雷电一齐来;那一边独掌朝纲,叱咤指挥偏如意。翻翻滚滚,风鱼跃泼苦难摸;跌跌爬爬,山猿摆阵总胡闹。正是:不是一番死缠扰,怎能引到活妖娆?
  
  两下里这一场厮打,直闹得山摇地动,早惊动许多人围挤来看。少时那客人打得性起,一个箭步窜到广院中。众少年大呼道:“打打打!今天咱教中撅了尖儿,还用创字号么!”说着一拥赶出。先有两个长大少年,业已鼻青脸肿,却乘愤气摆拳而进。那客人格拒之间,又有三四人从背后攻上去。那客人捷疾身儿便如风车儿旋转。

    正这当儿,又有三四人从左右插胳膊便上。那客人使出手法,并不十分死打,却单瞅空儿引逗众人,或彼此撞个仰巴叉,或前拥后挤,闹个顶屁股。左边的一回肘捣了右边,或中间的想翻身,后边戗住,便似乱蛆一般,看看打成死疙瘩。那客人大喝道:“俺到这里还有许多正事,好没来由,却在此哄孩子!你等去便去,不去俺便……”
  
  马胜大喝道:“你便怎样?”说着扬拳闯上。那客人喝道:“俺且安置下你!”说罢轻轻一指,戳到马胜臂弯。众少年还吵道:“老马打呀!别尽管耍虚招,摆架式咧1”一看马胜,业已塑在那里纹丝不动,单臂高擎,倒好像霸王举鼎。少年本都是怯条儿,简直的没见过这点穴法,顿时乱噪道:“这野鸟还有个鬼吹灯哩!你遇着俺教友们,真是鲁班门前掉大斧哩。”说着两少年左右齐上。但见那客一耸身,用一个大鹏展翅势,双手一分,两少年哼了一声,也乖乖地塑在那里,这一来和马胜又闹了个三分鼎足。于是其余少年大惊,唿喇声向后一退。
  
  众观者喧动之间,便闻店门外有人大喊道:“闪路!闪路!倘若跑掉这野鸟,你们担得起么!”那客卓立当场,大笑道:“你们尽管都来打,俺一脚若不踢翻襄阳城,不算手段!”话声方绝,只见店门前众人一闪,便听得有人娇滴滴笑唤道:“呵唷唷,你端的想坏……。唷唷,俺的表弟!你几时到得这里?”(开口便得神。)

    那客人乍见之下,顿时也喜跳得丈把高,一言不发,急趋而进,若不因大庭广众之下,和来人一定要抱腰亲吻才是意思哩。呵呀呀,这两个魔头忽又合并,简直说,白莲骨朵儿就要放瓣咧。你道这两人是那个?那位道:喂,作者老先生,别罗索咧。俺们肚里的冷田禄、田红英,早就顶嗓子眼咧,还用您来表白么:既如此,作者便恭敬不如从命。少说闲话,这种年头儿。是没亏的。(哈哈,您看他还是少说闲话哩。)
  
  当时红英、田禄两个人凑到一处,喜孜孜你看我,我望你。百忙中还没抓住话岔儿,只见众人一闪,柳方中含笑挤进,不容分说,向田禄便是一揖,大笑道:“怪道俺昨夜见将星聚在荆襄分野,果然冷兄便到。咱们教务当兴,真非偶然理!”说到这里,作者料诸公又要起疑难道:柳方中真个能未卜先知么?话不是这等讲,大凡奸黠人都有一份鬼机灵,你想柳方中和红英耳鬓断磨,两人款洽之间,便是红英一颦一笑他都留意的。

    这冷田禄本是红英心坎上的人,不消说谈话之间时时提起田禄怎生好本领。既爱念之至,自然说话时不知不觉神情流露。方中是何等样人,岂有不瞧科的道理?于是只当闲谈,早将田禄的长相儿套问明白咧。所以他这时一见田禄,又闻红英亲热热呼唤“表弟”,他岂有不知之理!好方中真个狡猾,便顿时知这根立柱须得抱牢,(反报下文马、冷不睦。)你看他开场板就给田禄个甜枣儿尝尝。当时田禄猛见他怪样儿,不由要笑。

    还揖之间,红英一双俊眼只注定田禄,却笑道:“方才他们风风火火报给俺,说是过路客人将咱教友们都打咧,不想却是冷表弟!这就无怪乎咧。表弟你怎高兴到这里呢?”说着一张小口只管合不拢来。又道:“唁们别后,俺只接……”忽又一挥纤手道:“走走:此间非说话之所。”又眼睛一转,笑道:“表弟,你也成了傻子咧!老姊在襄阳好歹还有个名头,难道你摸不着门儿?(那知是门都摸到矣。一笑。)却猥琐在这里。”(写红英拉杂说来,便无伦次,喜极神情如画。化工笔也。)说着便喝仆人道:“你们怎还木巴棍子似的站着?还不将冷爷行装等拿起,并将你的马给冷爷牵来!”于是就要和田禄厮趁迈步。

    只见柳方中道:“呵呀,冷兄慢去,如今还有三尊站像等您开开限光哩!”红英猛悟,一扭脖(至此方一扭脖,妙妙。)瞧见马胜等,不由大笑,便踅去每人一指,顿时点转,三人各长呼一口气,顷刻抱头蹲地。原来这晕穴乍点醒转来,总须待一霎儿方能清醒如常哩。当时红英命其余教友们照看马胜等,便和冷、柳两人厮趁而出。酒肆门外仆人等业已拢定三骑马。方中这小子真会钻人心缝,便不肯夹在里面去打扰。于是一面上马,一面向田禄道:“没别的,俺暂失陪。”说罢拨马向道院而去。

    这里红英喜孜孜和田渌上马并辔,直奔陈宅。这且慢表。只苦了酒肆主人,被大家摔砸得一塌彻涂,连大气儿都不敢出,那秃四子(酒保。)还指望这场损失着落在教友和马胜身上,便娜蝎整整赠了去,想要张口。只见马胜业已清醒如常,那脸上气色也不知是怔是气,干咕着两只怪眼,便如瘟神爷一般。其余教友却乱噪道:“马兄算了吧。人家根子硬,和教主总是一刀割不断的亲戚。您等消消气,且偎个热灶儿,倒是正经。(反振下文。)人家这会子想已唠起家常磕儿(俗调叙谈日唠磕。)咧。”马胜听了,跺跺脚,扬长便走,不由自语道:“原来这就是那个冷田禄哇!俺耳朵内倒烂熟得紧。”于是和教友一哄而出,望得秃四子只有干瞪眼。这且不提。
  
  且说红英梦想不到忽获这等活宝,当时两人入宅之后,直在内室落座。婢仆等都来叩见舅爷。两人各谈别后情形,好不欢喜。红英见田禄越发英俊,便笑吟吟亲给田禄斟了一杯茶,俏生生踅近他,吩咐侍婢道:“你等且向外厢侍候,俟呼唤再来。”侍婢等应声而出。这里红英便趁势坐近田禄,不知不觉,那兜罗锦似的玉手早握住田禄手儿搓了两搓,便道:“咱们别后,俺只接到你一封信,报说俺舅去世,以后通没问音,恨得人什么似的。”

    说着咬咬唇儿,微笑道:“不想你因那林刀鱼浪娼根,倒跟了杨遇春和苗子们打回交道。该!该!那浪娼根早该杀。不然咱两人……”说着俊眼儿注定田禄,半晌不语,却笑道:“你到处都吃浪货的亏,既从圃军营,又因个什么乌苏拉挤你到这里来。不然,俺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了你来呢。但是俺睡里梦里,茶里饭里,那一刻不将你在心坎上转几遭儿呀。”说罢双蛾微登,不胜怨抑。

    田禄听了,不由结实实把握她手儿,一面没口子道歉道:“这个俺敢起誓的。俺自宰掉林刀鱼,本想直奔这里。”红英笑唾道:“呸!(一字传神。)你为甚不来呢?又没人绊住你腿。”田禄笑道:“谁教你家豪业大,气像阔绰呢?俺想要是平平地来个穷亲戚,未免给阿姊丢脸,满想从军营里混个体面再来。不想虽弄得个小小前程,却又出了岔子。如今却好咧,阿姊便用大棍来撵,俺都不去咧。”
  
  红英一撤嘴儿,道:“你倒诌得四棱见线,怪好听的。”田禄拍膝道:“阿姊不信,还有个老大证见哩!便是俺出本村头时,在阿姊到村时光所坐的那块大石上直呆坐出神了好半晌,差一丝毫没奔向这里。这都瞒不过石大哥呀。”(指石头。米南官呼石为兄,雅人深致;田禄呼石为兄,浪子情急。写来好笑。)红英笑道:“你别胡扯咧!俺且问你正经话,真个那杨退春便十分了得么?可惜俺舅舅家没住多日,就在邻村,竟不曾见着此人。”(有意无意的话,都是书中脉络。)

    两人正款款情话,只听侍婢隔帘禀道:“如今马胜马爷现在客室,要见教主。”红英听了,顿时慌蝴蝶似的离开田禄,便喝道:“什么要紧事,快叫他赶赴道院帮柳方中办事去罢!今天四川王爷(三槐。)又有书来,还须写回书哩。”(略逗下文倡乱。)侍婢唯唯自去。这里田禄也便将在高天德处所闻所见一说。红英笑道:“且叫他们鸟乱去,咱这当儿且不管他。”于是田禄又询问红英教中诸事,不由大喜道:“原来阿姊既占这般地位,又学会仙娘许多法术,真个可贺得很。没别的,阿姊须教给俺哩。”

    红英摇着头儿笑道:“凭良心说,你说这话可不口讪?俺便这等轻易易教给你?你不记得你教给俺小小点穴法,便将人摆布到家么?”说着星眸微饧,似笑非笑。(得神。)田禄笑道:“这不打紧,你也只管尽力子摆布我便了。”红英一听不由笑得前仰后合,情不自禁,便过去揽定口禄脖儿,附耳低低密语。喜得田禄眼睛都直,微笑道:“原来阿姊又学会仙娘内媚之法,真个叫人快活煞咧!快些到夜里,咱试……”红英忙推他道:“悄没声的。”正这当儿,但闻一阵喷喷嘴儿响。红英笑道:“你且安静。”

    田禄忽地拍掌道:“该死!该死!你看我可像个人,简直的发昏咧!”红英怔道:“什么事呀?”田禄道:“俺姊丈呢?”红英唾道:“俺当是什么事哩!你倒大惊小怪的,吓人一跳。如今他病病歪歪,现在跨院养病,一切家事都靠俺哩。咱且用过中饭再到跨院罢。”田禄不肯。红英只得唤侍婢先到跨院知会。两人便慢慢站起,同赴跨院。
  
  田禄方踅进角门前,只见一个少妇于持一封信件,从跨院内匆匆而出,步履间甚为矫健,画容儿黄瘦廋,颇有间损之色。一见田禄,不由愣怔怔站住。红英便道:“小二想又侍候你主人来咧?”因指着田禄道:“这便是俺常说的那位冷舅爷,快来叩见过。”小二听了,越发愣怔怔向田禄端详半晌,然后拜见过。却向红英道:“这是国安来的禀函。他想抽空儿暂回,望望主人病势。方才主人看过,叫俺问主母去。”说着递上信件。红英草草一阅,随手撂给他道:“你给他去封信,但说主人病势不打紧,叫他不必来吧,”说罢和田禄拔步入院。这里小二叹息自去,回到家中,只得依命写信。恐国安知得田禄到来,定不高兴,便暂不提这一层。慢表。
  
  且说田禄刚入跨院,便闻得药香扑鼻。一看正室门帘帧深垂,悄然无声,只有个老仆妇坐在廊下凳儿上,衔着根旱烟袋前仰后合地打磕睡。红英唤道:“喂,老汪呵,看戳了牙,穿了嗓子,都不是玩的。还不撂下那梃杖,快去泡茶。你主仆俩倒对劲儿,都是待死不活的!”老汪猛惊得一哆嗉,口儿一张,烟袋落地,抹抹老眼,跳起来便掀门帘,瞅着田禄笑道:“这位大少爷是那儿来的呀?倒俊样得紧。”
  
  红英也不理他,领田禄慢步而入。只见陈敬正挠着头儿,在榻上斜倚隐台,榻几上药盏儿还未收,壁上药方儿贴得一搭一块。那面上颜色青中带白,死气无华,瘦得一张脸猴儿一般,只显得一双大眼睛眶儿多深,正望着壁上挂钟呆呆发怔。忽见红英背后田禄,不由惊异中牙一笑,赶忙站起。那知虚透的人脚下发飘,赵趄之间几乎栽倒。田禄忙去扶住道:“不想相别未久,姊丈竟一病至此。”陈敬强笑道:“俺也是想不到,只管病魔缠身。老弟几时来的呀?”一言未尽,只听室外老汪嚷道:“哎呀,可要了俺的命咧!”

    正是:蚕妇一言成主谶,襄阳寡妇起名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四九回:真愤愤国安侦奸,假惺惺田禄探病。
  
  且说红英忙向窗外一望,却是老汪一脚踏折那旱烟袋。因笑喝道:“那浪棍子倒是你的命根子。(乌知卿亦视浪棍子为命根乎?特棍制不同耳。一笑。)还不快泡茶去!”于是和田禄对面坐在榻前椅儿上。田禄道:“俺方才到贵府。”因将别后许多事并和马胜厮打等事一说。陈敬合着眼连连点头,便道:“冷老弟来到正好。您看俺这病腔儿,早晚倘有个好歹,剩你表姊个寡妇人家,正须老弟着实照应哩。”(不劳吩咐,早已照应咧。)说着竟十分凄惶。

    红英鼻孔里一笑道:“久别相逢,且不叙谈,却没来由说丧气话。”田禄道:“说忧是喜。”姊丈这等年岁,又虎也似的身体,那里便有意外事咧。只好好将养,自然痊愈。”陈敬点头,也便将入教等事谈得几句。那知气成的人说话都费劲,没一盏茶时,业已喘嗽不已。于是田禄道:“姊丈且养神,俺外面坐吧。”陈敬坐久真也有点撑不住,因向红英道:“老舅不比外人,你姊弟且自叙谈吧。”

    红英听了,正中下怀,便道:“如今该开中饭咧,在这里大家吃过再去吧。”陈敬皱眉道:“这会子胸口实坯坯的谁想用饭。”红英笑道:“如此俺们用饭去,且叫老汪给你煨好莲子粥吧。”陈敬听了也没答腔。于是红英向田禄微微含笑,方要双双(字法。)踅出,陈敬忽道:“那会子小二拿了国安禀函来,你见来么?”红英道:“巧得很,俺方到院门外,恰遇小二,已见过来聚咧。”

    陈敬道:“那么叫国安暂回来也使得。不知怎的,这些日俺只是挂记他。这新来的小蛋蛋子,如柳升等,终是不着吊。”(即不妥当之意。)红英慢应道:“停两天再说罢,他外边事若不忙,便唤他瞅空儿来一趟。”一面说着,同田禄厮趁而出。方下阶儿,只见老汪匆匆地端定茶盘,由院门间唠叨而来道:“这看茶炉的王八小厮,越等着泡茶,他越松打松赤地拉风匣。却比说马爷那会子踅去,气得雷秃子一般。”

    红英喝道:“你这老婆子,那里有这些闲话!”老汪道:“唷,难道这位大少爷不吃杯茶便去么?”红英笑道:“什么大少爷,这便是冷舅爷呀!”说着和田禄翩然出院。这里老汪却呆立良久,自语道:“这位冷爷和马爷站在一搭儿,真个赛如岑彭马武咧。”(微逗下文冷、马争宠。)于是自去服侍陈敬。慢表。
  
  且说红英和田禄来到正院内,便顿时咄嗟筵开,相对谈宴。三杯入肚,彼此间眉目含情。红英贴身的几名侍婢,素日与红英都是一气,其中有两人,一名香雪,一名绛云,都生得有八九分姿色。自服侍红英以来,也学会抡刀舞剑,每逢红英款段出游,或登坛开会,两人都扎括得红线女似的,紧紧跟随。便是红英恣意淫乐,也都不避她们。当时香、绛两人见红英眼儿有些饧饧的,便含笑向余婢一努嘴,次第避出。
  
  但是这群顽皮妮子如何肯不瞧回隔壁戏?于是一个个含笑眉语,各作手势,“有的低唾一口,有的互相拉挽,顷刻之间千形百态,纷然并作。无奈地势无多,只好悄悄地尽力子互相排挤,于是大家忍笑。不一时,窗隙帘缝间业已绿云扰扰,金莲交错,都伏贴贴向内悄觇,默然无声。却是不一会工夫,大家眉梢眼角间早已春痕隐约,或悄悄唾一口,或咽的声咽口唾。

    有时大家眼光相值,便彼此一笑。或前面的被后面的拥挤,不暇回顾,只将屁股耸御。后面的欲觇不得,便狠狠地一挺腰,将人家臀儿干撞一下,又顾而之他。霎时间窗帘间莺穿燕掠,窸窸窣窣。这当儿,室中一种微妙声早又引得大家如雪狮儿向火一般,各据地位,纹丝不动。惟有大家伙微微含笑,并小脚儿踯躅而已。(暗写春色刻甚。)直待至室内红英软软地娇唤道:“那个在外面?打盆脸水来呀!”大家听了,方豁然清醒,于是应声面入。

    只见红英斜靠在座儿上,满脸生春,鬓丝微乱,一手拈巾去拭樱唇,一只耳环却落在座儿边。(想见狂态。)那田禄却面向里歪卧在榻,仿佛醉倒一般。大家一见,都相视会意。便一面撤去饮馔,一面由香雪端上脸水。红英只略为净手,却笑道:“你看冷舅爷真是行路辛苦,吃得两杯酒便醉困明。”香雪抿嘴儿笑道:“正是哩,这桩事腰上腿上都须使劲儿,可知辛苫哩。”(妙妙。)红英笑喝道:“死妮子!你还不去传知外面仆人,便将冷舅爷行装安置在厅房里间。”绛云笑道:“不劳娘娘吩咐,那会子柳升早已安置停当咧。”
  
  不提这里田、冷两人十分款洽。且说马胜正自恃伟具,颇颇不敢妄自菲薄,一心想独擅红英,谁料忽从云端里掉下个胜己十倍的冷田禄。当时赶来,一来要觇觇红英情意,二来想和田禄谈谈,再作区处。那知抹了一鼻子灰去,于是气愤愤踅转道院,只管发怔。正在心头七上八下,忽觉脑后轻轻地搔来一指道:“唔呀,马兄,你怎不去陪侍教主的重客至亲?顶要紧的,先须自认唐突之罪,给人家下个礼儿,如何赶獐似的,却赶俺老柳来?俺是没一处能取人重的,你却不然哩。”说罢哈哈一笑,大袖摇晃,顷刻转过一人,却是柳方中。

    马胜跳起来道:“柳先生,你看着,俺便不能服这口气,早晚且叫姓冷的晓得俺哩!他只仗小白脸子,管得鸟事!”方中吐舌道:“依我看你省些事罢。俗语云‘疏不间亲’,只要教主不改原来情意便是幸事,你如何还想胳膊拧过大腿呢?等过两天,咱向冷田禄跟前溜一沟子,(印谀媚之意。)他欢喜了,给咱们点剩汤水咂咂,好多着的呢。”马胜听了越发气闷。方中也不理他,便就案书写答覆王三槐的回书,直至写完,那马胜还挺坐一旁,只管出大气。

    方中不由好笑,因道:“马兄你多虑的是什么,难道不知自己有擅长之处?冷田禄虽生得漂亮,也未见便压下你去。且来谈正经吧。”因将回三槐书信之意略略一说。原来近日川省三槐手下教目们,又被刘清拿办了好几处。那刘清并且上条陈于某制军,盛陈白教之害,乱象已成,须饬川中各属官吏认真防范严禁,以防意外,并言须整顿营务,讲求武备等事。他自己在县又教练了千余民壮,甚是了得。三槐颇不自安,想要起事,却畏惮某制军并刘清,未敢遽发,(为下文某制军去川,刘清罢官张本。)所以致书于红英,探探湖北一带官吏情形,意思是预为联络。
  
  当时马胜听了,直然没入耳,便赌气踅回己室,纳头便睡,直至初更以后,方才醒来。出室一望,只见星疏月暗,向方中室内一望,却不见他,只有灯火微明,门儿反锁。不由怙惙道:“这当儿他向那里去?难道他真个抱姓冷的粗腿,去了么?”想到这里,顿时想起田、冷两人今夜不定怎样风光,不由一阵面红心躁,闷搭搭踅回室,只管出神。怅恨一回,又白恃本钱出众,自家慰藉一回,一时间弄得坐立不安。盘旋良久,不觉二更大后。便暗笑道:“我好发呆,何不悄去张张他两人再作道理呢!好便好,不好我便将他两人都刺煞,拚着干咧。”

    于是猛气顿增,便匆匆结束伶俐,携了短刀。出得道院,便一溜烟似直奔陈宅后弄,意思是由后墙超越而入。刚踅近国安门首,只听门儿“啪哒”一关,又似乎人影一晃。马胜匆匆间没理会,早已飞步而过。到得后墙边,一耸身,“噌”一声跃下墙头。这所在本是他出入熟道,知得后院众房中向来没人值宿。当时他悄悄飘落地,方要奔角门跃入内院,忽听靠东边房儿内似乎有人叽喳。马胜一怔,便越发放轻脚步,趁到那房儿窗外。倾耳一听,只听得香雪语音低笑道:“你这怪物是给不得脸的,得了锅台就要上炕。方才俺偷瞧把戏,方看到得意时,你却牵人这里来。闹了一会子也便是咧,今又要这么、那么。看起来俺就一辈子不理你。”

    方中道:“我好意讨你欢喜,你却不知好歹,倒如此说。”香雪唾道:“你休觉不错似的,你还自以为象冷爷一般标致哩,倒叫人一见发生恶心。”又闻方中语音微笑道:“没事没事,你别看冷田禄十分得意,只恐一旦梁国安回来,定要淘气。那小子见了俺和马爷等都一概地立楞眼,何况冷田禄和教主那番亲热情形呢?”香雪道:“梁国安一时如何能回来?你看娘娘偏打发得他远远的,想也是心内怙惙着他哩。”又忽低笑道:“如今提起马爷来咧。那会子你没来的当儿,冷舅爷和娘娘方才上床,便将马爷挖苦一阵,说得他丑八怪似的一钱不值。倒是俺娘娘只微微含笑,没有答腔。想是马爷总有点可爱处哩。”

    马胜猛闻,不由又喜又怒,喜的是红英情意如故,怒的是田禄不但攘己之爱,并且目中无人,正气愤愤要奔角门,只见眼前烛光一亮,室中通明。忙向窗内一张,只见柳方中正和香雪在榻上滚作一团。香雪挣不脱,便有气没力地道:“俺就看你有什么能为。”于是手足一放。少时香雪笑道:“你可是看了人家冷舅爷的样儿来咧、如何按住人这般狂恶施为?”

    马胜一听,便知田禄已经大得其意。再想到红英待自己的许多柔情曼态一旦尽数儿倾给田禄,顿时一股醋溜溜的愤气直彻脑门。方要奔去,只听方中道:“近几日你家主人病势,俺听说越发利害咧。”香雪道:“你别和我含着骨头露着肉的,难道你不晓得教主用意么?总要叫俺主人髓竭死掉哩。”马胜听得不耐烦,一矬身直奔角门。只听红英在正室中喝道;“什么人?”

    马胜略一驻足之间,却听得绛云在厢室中模糊应道:“二门角门早都关好咧,这准是浪猫子作耗哩。”马胜一听,只当是自己脚步重咧,逡巡之间,不由倒退十来步。正这当儿,只见一道黑影由正室上后坡倏然飞落,马胜一见,不由撒脚便奔后墙。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靠东房儿内灯火遽熄。马胜回望当儿,那黑影已扑到背后,刀光一闪,便奔后心。

    马胜惊极,只认是田禄觉察咧,斜刺里急闪开,用一个龙门跃鲤式飞身上墙,还不遑他顾,先顷刻跳落墙外,方回手拔出短刀,只听后面喝道:“俺把你这班没廉耻的男女!夤夜入人宅舍,是何道理!”语声绝处,那黑影已迫跃而出。马胜一听,却是国安语音,百忙里摸头不着。那国安已提刀赶到,瞋目道:“马胜,俺且问你,你自己搅乱陈家还不算数,如何又引个姓冷的来?”(妙妙,)

    马胜一听,只气得张口结舌。方喝道:“梁国安,你这不是梦话么!”国安喝道:“便不提姓冷的,你半夜三更入人后院作甚?”马胜怒道:“俺寻教主自有事务,要你这厮多管!”国安大怒,刚要闯上所拚,只听老远的东墙根下方中唤道:“唔呀,慢着乱!都是自己人,争竞的是什么?”说着提灯一闪,已到面前。
  
  原来方中那会子正和香雪弄耸得起劲,忽闻院中动静,他便先吹灭灯。忽闻国安喝了两句,追跃出墙,不由心中大疑,便顿时点上提灯,外加隐光罩儿,略一沉吟,(贼,贼。)却从东墙角跳出,仿佛是在宅外巡察一般,在东墙根下伏听梁、马两人越说越拧,所以便忙忙踅来。当时马胜一见方中由东墙出来,心下明白。因趁势道:“柳兄你是晓得的,咱两个方才在宅外巡了一回,是俺加意小心,跳到院内张张。
  
  好利害的梁管家,说了许多没情理话,还要和俺放对。顶奇怪的是他说冷田禄是俺引来的,那个混账王八蛋才引他来哩!”方中一面摆手,一面向国安道:“梁管家,你这是错怪马爷咧。”因将田禄在酒肆和马胜相打之事一说。又道:“便是俺们时在宅外巡察,也不稀奇。本来你家主人病得凶实,俺们作教友的有个不尽心照应么?”说罢一使眼色,向马胜道:“如今梁管家既回来,好极咧,咱从此夜间倒好安眠理,”说着和马胜冷笑而去。这里国安却顿足大恨道:“早晚叫你这班狗男女都死在俺手中!”于是愤愤地踅回己家。见了小二,一说方才窥探情形,不由慨然泣下。
  
  原来梁国安自被差出外之后,无日不挂念主人。前几日与主人来禀,想要暂回看视,函发之后,他只管坐卧不安,便不等回书,即时上路。这日到家已有初更时分,便是田禄新到的那天。小二一说近来红英情形、陈敬病势并田禄又来等事,国安听了业已忧愤填胸。偏偏小二不甚知田禄来的详细,只认是马胜在酒肆和田禄相遇,便引将来。这“冷田禄”三字早在国安肚儿内,况且又有花娘子临去言语牢记心头,当时国安气得什么似的。

    小二劝道:“这只好盼咱主人一朝病好,再作区处咧。”国安叹道:“据主人至今不悟看来,如何会病好?俺又不能常常在家,如今姓冷的来,更是个祸事端儿。刻下主人已是群阴包围之势,俺还虑主人将来或遭意外哩。”小二恨来:“倘然真有这事,咱夫妇定须为主人复仇!”国安道:“那是自然。”夫妇一面叙谈,一面用过夜饭。

    这时业已将交二鼓,国安欲觇田禄情形,那里等到明日,便勿勿结束,带了防身宝刀,一径地直奔陈宅。先由跨院跳墙而入,就窗隙觇觇主人业已拥衾而卧,一张尪白脸被惨淡灯光照着,便如死人一般,满屋中药气扑鼻。国安想起陈敬豪华半生,一旦猥琐如此,不由两眼酸酸的。一转眼光,只见那老汪正在外间里伏案打盹儿。案上药盏尚在未收,药炉上嫩着温水,沙沙有声,于是国安轻轻踅进外间唤醒他。

    老汪一见国安,道:“哟,梁老侄,你几时来的呀?”国安素知老汪有个爱贪大辈的脾气,也不怪他,忙摇手道:“莫要高声,俺偷空儿方才到家,须明日再见主人。俺且问你,新来的那个冷田禄现在那里?”老汪道:“那会子大家在正院厅房中给他安顿行李,天晚之后,咱主母将他请到内室唠家常磕儿去咧。”国安一听暗暗切齿。因又问道:“难道咱主母将主人家丢在跨院,白不瞅睬么?”

    老汪笑道:“倒也不哩,有时咱主母瞅睬起主人,倒碜得人什么似的。左右俺这般年纪,对你小人儿们说话也不口涩。你想咱主人卧病到这步田地,咱主母只要宿在此,便不肯安生,却只管用大碗参汤灌咱主人。便是参汤入肚立刻化为精水,也来不及哩。俺看主母是诚心要主人的命。”国安忙道:“因何见得呢?”老汪道:“你们小人儿晓得什么!你想虚透的人,本就相火妄动,咱主母偏变这法儿去鼓动主人的精神。有时节白昼宣淫,有时节用药助兴,便是俺这两只老眼,都看得肮脏极咧。”国安听了心乱如麻,便摇手止住老汪,拔步便走。由角门踅入正院,目不旁瞬,便奔厅房。

    只见灯烛都熄。悄然无人,国安恐田禄或者寝息,就房外倾听良久,绝无动静。正这当儿,却有一阵低低欢笑之声由内院中顺风吹来。国安心下明白,便悄然穿过厅房,由二门花墙上一跃而入。便见正室中明烛煌煌,红英袖影在窗上晃动,似乎去剪烛儿,接着微笑道:“你看咱两个歪卧没多时,业已烧尽一支烛儿咧。等迟两天俺屈你为个总教目,在宅里住也罢,在道院住也罢,随你意便了。”

    便闻男子语音道:“在宅里住久,未免惹人谈论;道院中,俺又不耐马胜那厮。倒是在演武院去住的好哩。”国安一听,料是田禄,便悄近窗一张,果见个美男子,英武非常,正和红英对案而坐,含笑叙谈。绣榻上衾枕颠倒,红英懒髻儿业已拖散下许多,倦眼惺忪,春态犹在。国安义愤之下,竟要拔刀。忽一转念又恐投鼠忌器,惊煞病主。逡巡之间,只见红英娇躯一扭,不慌不忙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从来尤物偏淫毒,会见痴人花下亡。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零回:窥秘戏马胜吃寡酷,诉病状陈敬觉甘鸩。
  
  且说国安正在逡巡,只见红英瞟定田禄笑道:“左右你是暗地里的主儿哩,随你那里住都使得。只是马胜狗也似的人,你何必介介于他呢?”田禄笑道:“俺只看不上他那张丑脸子。”红英笑唾道:“别说没要紧,我且问你,你说你从甚么朱烈处得的秘药,真个比俺藏的药儿还有趣么?俺那药儿却给你姐丈用了不少,那痨病鬼不死不活,也是件讨厌的事。”(罗刹面目渐次出现,陈敬死期至矣。)

    田禄笑道:“依我看来,姐丈既病势如此,简直是活受罪咧。倒不如用俺那药叫他生生快活煞倒也不错,然后你我……。”国安听至此,正气愤愤没作理会里,恰好红英耳聪,微闻响动,竟喝问起来。于是国安不敢逗留,便缘廊柱跃升室顶。刚翻落后院,不想却遇马胜。虽在星光下望不清面目,却是马胜身段是瞒不过国安的,所以趁怒气直追出墙外。
  
  当时国安向小二慨然道:“今主母和田禄有必死主人之心,俺无论怎样不能再离主人。即便受扑责叱辱,且自由他。从明日起,俺便在主人跨院侍候,或能使主人稍便摄养,亦未可知。”小二毅然道:“正是哩,俺自盘陀山蒙主人恩养提携,倘主人遭嬲戏而死,你看我放过那个!”《为后两刺红英伏线。)夫妇说罢,相视慷慨,当时草草安歇。次口国安去见红英,不消说大遭呵斥。国安道:“稽察分行,亦不须常年驻外。今俺主人病重,难道不许国安亲来侍候么?”红英听了,一时间也没的说,便很恨且赴道院。
  
  这里国安先见了旧仆人等,只见大家都一个个垂头搭脑,一见国安,就仿佛得了主心骨儿一般,不待国安开口,便七嘴八舌地将近日红英许多淫纵无状之事一说。正这当儿,只见柳升高兴兴携了卧具踅来,一见国安,颔首道:“俺到跨院中安置好,少时再谈罢。”原来红英心眼快,料得国安是来讨厌,所以他却先遣柳升。当时国安问知所以,大怒道:“侍候主人不劳你来。”

    柳升道:“这话奇哩。这叫作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难道是俺巴结差使不成!”说罢冷笑而过。国安大怒,从他背后夹领一把,手势一翻,已将柳升抡跌在地。便喝道:“那个许你去侍候主人?主人那里,自有俺哩。你便将此话去回主母,杀别有俺国安担承,干你鸟事?”柳升坐地哭喊道:“俺怕你么?咱们见主母说理去。”国安怒甚,抢去便是两脚,踢得柳升且滚且喊。亏得大家拢上,连忙劝开。柳升只得拾起卧具,哭骂踅去。这里大家一挤眼,骂道:“这厮今天可撅了尖咧,少不得在主母跟前又架弄是非。”
  
  国安沉吟一回,便奔跨院。恰好那老汪方龇牙咧嘴地在廊下倾痰盂儿,国安近前一看,只见痰中血丝儿十分鲜艳。国安心下正在难受,只听陈敬在室中似乎呓语道:“娘子,你且容俺歇息一霎儿。”少时又模糊叹道:“如今只有梁国安夫妇是旧人儿,他们竟不来望望我。”说着喘息有声,又似睡去。于是老汪向国安摇手道;“主人就是这样儿咧,没日没夜,忽困忽醒。每日只咂点稀粥儿。只要喘献起来,那虚汗便劈头盖脸。”

    国安听了,不暇答语,便轻步意入室中。只见陈敬正倚枕半卧,双眼蒙昽,面颊已枯瘦得猴儿一般。却是褥角下还微露一只大红睡鞋儿,甚是瘦小。国安想到红英和田禄一番秘语,不由暗暗切齿。正逡巡踅近榻前,恰好陈敬惊醒,猛见国安,似乎惊喜异常,刚要坐起说话,忽地一阵喘嗽,将瘦脸涨得红布一般,脑门上汗珠直有黄豆大小,却一面向国安伸手乱招。国安连忙趋近,不暇言语,先给陈敬拯背。

    好容易止住喘嗽,陈敬嘶声道:“你来得正好,想是你主母唤你来罢?”(写陈敬颊倒如绘。)国安含糊答应着,便道:“小人出外这些时,不想主人病到这般光景。如今一切不说,先须静养。小人便在这院中永侍主人了。”陈敬叹道:“俺何尝不想静养?只是你主母偏弄些琐屑家事来向俺唠叨商量。其实呢,他凡事都自作主张。即如你昨天来禀,俺甚愿你踅回,你主母却不甚理会。如今你来甚好,且先给俺挡阻闲杂人如马胜等,俺不知怎的,见他等就长气——莫非是病势不吉,性气改常么?”说着捶床太息道:“俺如今后悔已迟,假如俺早听你父亲谏劝,远着这般人,岂不好呢!”

    国安听了,究不便指说红英,只得含糊说道:“主人此后留意,无论是什么至亲(指田禄)一体的(指红英)人,只要他变着方儿逢合主人心意为乐,此人便不怀好意哩。”陈敬听了,居然有些觉得,因唤道:“老汪呢?”恰好老汪出院提温水去咧。

    陈敬见院中无人,方悄说道:“国安,你看俺病势如此,有甚心情纵欲为乐?无奈汝主母……咳,便是你主母近来性情,俺也颇有觉察。白日里偶来望我,很冷冷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俺服甚药饼他也不理会;坐得稍久,便提教务中事,吵得人心烦神昏。若夜里来宿此院,便又是一番光景。国安你在俺家长大,俺也不避于你。简直说,你主母通宵嬲人。这还不算,独有一件更稀奇,俺看他和马胜眉梢眼角间总透着不仿佛,倘真个作出暧味事,此后俺家怎生……”说着语气愤促,又是一阵喘嗽。

    国安听了这句答辞,好不为难;若直陈红英淫恶,恐陈敬顿时气煞,若要不说,又如骨鲠在喉。沉吟一会,只得含糊道:“主人暂宽心养病,以后国安白当设法逐去马胜等一班人。”正说着,恰好老汪踅进。于是国安掩住话,只报告了几句在外稽察情形,恐陈敬劳神,便退出来。从自己家下取了卧具,当日便进跨院侍候一切。这且慢表。
  
  且说马胜昨夜和柳方中踅回道院,方中笑道:“马兄,你怎么也钻到宅后院去咧。你看俺便识风头,小冷子(田禄)这当儿当时当道,咱挤得上台盘去么?俺咋晚将小冷子恭维得欢欢喜喜,却瞅空儿和香雪那妮子鼓捣一阵。莫非你还偷入内院瞧把戏去来么?却怎的又夹上个梁国安呢?他又几时忽然跑回家呢?奇怪极咧!”马胜一扬丑脸道:“国安俺倒不在意,俺就不服气小冷子。”

    这时方中忽然攒眉沉思良久,自语道:“俺看国安来意不善,咱大家倒须在意。至于冷田禄,你却千万须自量,切不可去拨撩他,自讨没趣。一来他是教主心尖儿,亲热热的小表弟子,二来你长相儿,本领儿,那一桩及得人家?只求他不来寻你的晦气,便是万幸咧。马兄,我劝你煞煞火儿,索性学俺老柳去巴结人,好得多哩。”

    马胜一听,那股醋火儿直冒得丈把高,若非深夜在道院,险些儿气得怪叫起来。方中见状,却暗暗得意,又忙摆手道:“好马兄,你务必俯纳鄙言。你我之间,俺能不关照你么?便以本领而论,你如何敌得冷……哈哈,不必说咧。”原来方中狡黠之至,他早存了个坐山观虎斗之意,所以拿话激动马胜。一席话不打紧,马胜准备挨痛打不题。
  
  次日马胜方在道院中闷坐,只见红英怏快踅来。他以为一夜工夫,红英已然变态,因恰值左右无人,便沉着脸儿道:“教主大喜呀,俺前些时闻得田舅爷(田甘)要来投奔,人家正根正蔓的还没到,旁不相干的表老爷却先到咧。又那等的英雄,又那等的漂亮,可见教务当兴,群英聚会,像俺这饭桶的人,自然提不到话下咧。没别的,俺只好告退咧,”说着大鼻孔一掀,好不难看。

    红英情知他醋溜溜的,因笑道:“看你这样儿,还有些不舒齐哩!你晓得什么?俺因国安擅自转来所以长气,你无端拉这小脸子作甚?再者冷田禄来不来,干你甚事?是吃你,是穿你,是挤了你的位子咧?说呀!你怎的又没话咧?”说罢,格格一笑道:“你看人家柳方中,怎不似你鸡肠鸽肚的呢?此后有机会,俺还要指挥万众,难道都容人来干涉么?”说着眉梢一挑,颇为凛然。

    正这当儿,方中踅进,向马胜一使眼色,向红英说几句闲话,便笑道:“顷下教中头目等闻冷兄到来,好不高兴,已订在明日就道院跨所中给冷兄置酒接风。一来大家款洽一番,二来都想瞻望丰采,并闻武功的绪论。教主不知,刻下咱们教中业已将冷兄平苗怎的英雄,当一部书似的讲说咧。”说着哈着腰儿,向红英微微而笑。马胜听了却一扭脸,哼了一声。方中刚要又开谈,只见柳升泪淫淫踅进,见了红英便述国安挡打他一段事。

    红英怒道:“国安这奴才好生可恶!这分明是找俺的岔儿哩。”说罢一迭声唤侍仆去叫国安。方中连忙摇手,因向红英低语几句,末后却道:“他此时侍候病主,自是名正言顺,挡他不得。但是陈兄之病,也没多日子咧!到得那时,只说他侍病无状,正大光明地撵掉他,便一天事体都毕,何苦这时呕气呢?”红英听了,气为稍平,却笑道:“冷田禄来,都是自己人,教中何必客气置酒?这定是你措掇的。”

    方中听了,耸肩一笑,便道:“就烦教主转致冷兄,明天务必赏光。”马胜怫然道:“这档子公份别算着我呀,我是走背运的人,配巴结人家走子午运的么?”方中大笑道:“不教你出钱,单教你白吃如何?”红英笑道:“理他呢。”因一瞟马胜道:“我看你敢不算着!”说着一望日影,翩然站起,竟自含笑而去。这里马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眼,老柳,你见么?往时他(指红英。)在这里总要耽搁到下午大后,和大家说说笑笑。今天屁股略沾椅儿,便笑眯眯地去咧。哎呀,这种劲头儿真个十足。由这里到宅上没多远,少时小冷子又该……咳咳,……”

    说着向方中伸懒腰,呵欠连连,大唾道:“昨夜连觉也没好生睡,这是那里说起!”方中见状,暗笑得肚痛,便搭越踅出,自寻教目们准备酒食,并大家准备玩弄马胜。原来马胜这小子,很没人缘儿,自以为是教主宠人,见了教目等腆起张丑脸,架儿端足,很觉着够脚色,所以大家都厌恶他。这时方中微露玩笑他之意,大家无不称善,便单等明天瞧热闹。慢表。
  
  且说马胜见方中踅去,自己没滋搭味地歪在榻上,心上一闷,顿时沉沉睡去。俗语说得好:心有所思,便有所梦。马胜梦中仿佛已打软田禄,自己依然搂住红英,趁高兴狂逞无度。正在冻狗子似的,蒙胧中喊嘁有声,只听耳边有人唤道:“马爷醒来!敢是梦魇咧。”马胜睁眼一看,却是仆人来请用中饭。不由恶狠狠唾道:“混账东西,直怎的没眼色!便是俺寻常困觉,也不许来打搅呀,何况……”(神理入微。)说罢一翻身,鼾声又起。直至天晚,方闷蔫蔫的醒来。

    这一次是否能续前梦,作者不敢武断,但见他无聊无赖,坐卧不安。没奈何唤进晚饭,草草用罢。对烛枯坐半晌,又就室中大踱一回。却微闻院中教目们群相聚语,无非是谈论田禄,并明日请酒之事。一人道:“俺听说今天冷爷业已发信向陕省,一封是给陕省教主高天德,那一封却发问什么陀山坞地面,交毕得利等人,唤他们都投这里来。不消说,定是冷爷的好友,(唤毕得立由闲谈插叙出,是省笔法。)…个赛如一个的本领!”马胜听了,越发不自在。
  
  方暗想田禄才到没几日,便牵引党羽,忽又一人笑道:“俺看马爷……。”便有一人道:“悄没声的。”马胜起疑,顿时悄步趁去。便闻那人笑道:“俺看马爷这两天很透着不自在,其实公卖公酒,婆卖婆洒,谁也碍不着谁。”一人笑道:“这其间没你的事,你自然会说风凉话。你若是马爷,保管属老西的,要哈醋咧,”一人道:“少说没要紧,俺只担扰着明天那两个主儿(指冷、马。)酒场相见,就许打饥荒。”一人嗤笑道:“没事没事,你别看马爷平日价像煞个御色,这时恐他没那股横劲儿,”众人听了,都各嘻笑,又引嘈嘈讲说回国安。
  
  马胜也没心去听,回到室内,越想越气。倾耳街柝已交二鼓,猛然一阵面红耳热,再也按捺不住想去觇觇红英待田禄究竟什么光景,又恐见了越发长气,没奈何和衣歪倒,只是委决不下。良久忽跃然而起,一径地结束伶俐,直奔陈老,仍由后墙跳入。这次群房内却静悄悄的,于是由那角门边一攀墙,跳落内院,从一株大桂树边踅进正室前廊。只见齿窗深闭,红烛光摇。先就帘隙一张,只见绛云正痴呆呆坐在外间咬指甲儿,靠壁下小风炉上着酒铫,案上一具精巧食盒已预备停当。便听红英唤道:“绛云瞧着洒畦,热酸了须不中吃。”接着莲钩点地,微唱道:“你,你长在阿依心子里。”

    马胜暗喜道:“这光景田禄是不曾来,所以他自唱消遣,等俺老马去当他那个你去。”刚要趁势掀帘,只昕二门外一阵笑语,接着灯光一闪,马胜赶忙缩身桂树后。只听二门“吱哑”一响,早已进来两人,提灯下望得分明,正是田禄携了香雪的手儿,笑语而来。这时帘钩一动,红英早翩然迎出,这一身雅淡晚妆,好不写意。田禄笑吟吟趋进,便抛了香雪,握住他手儿。

    马胜心头愤跳之间,两人已双双入室。接着香雪也熄灯入去,便和绛云泡茶奔走。绛云却笑道:“娘还说酒怕热酸哩,如今没两盏茶时冷爷已来咧,可见俺雪姐公事公办,这其间没体己耽搁。”香雪唾道:“死妮子,等我撕你嘴?俺就怕你胡嚼蛆,所以俺刻不容缓地将冷爷掇了来。”红英笑道:“你们别闲磕牙咧,且将酒馔端进来,向西间稍息去罢。”于是密窣有声。田、冷两人笑语之间,香、绛两个已嘻嘻哈哈进西间。须臾东间内笑语益浓,并闻杯箸响动。
  
  马胜这当儿心播体颤,竟想赌气子踅去。方待抽身,只听红英笑道:“明天教目们请你吃酒,不差什么,你都会着的。你看咱教中人物如此之盛,将来有机会,且有事作哩。王三槐不消说很有意联络咱们,只有陕西高天德,俺累次去信,略露挑逗之意,他回书语气只是冷冷的。此人倒颇觉古怪。”田禄道:“天德为人深沉,不易测度。便是三槐使人冉金奎等,从他那里赴京营干,特致三槐联络之意,他也没甚表示哩。但天德刚毅得很,如果有所作为,倒很是劲脚色。今且不论他人,咱这里可靠的人物都是谁呀?”红英道:“除柳方中外,还有吴兴礼等人,再就是马胜也还罢了。”
  
  马胜听至此,不由拉长耳朵。却听田禄鼻孔里一笑道:“柳方中呢,若论机谋策略,总须属他。吴兴礼等,俺还不曾会过。只是马胜那松脓脓的样儿,如何也把来算人物?倒是俺今天傍晚去瞧姐丈,在跨院门首曾见个雄健仆人,委实精神不凡。后来俺问老汪,知那仆人叫梁国安。此人倒堪称人物,(邪诐人未尝无眼力。)只是他高亢得很,见了俺干两眼,竟自走掉。”红英笑道:“不料你撞着瘟神咧。他本领倒有些,只是倔强可恼。你莫理他,俺早晚还撵掉他哩。”说着莲步窸窣,似已凑向田禄。

    马胜听田禄贬薄他,越发心如火发。正这当儿,忽闻两人咂得嘴喷喷有声。马胜一听,那里还耐得,便不管好歹,从桂树后蹑足而出,就窗隙望去。只见红英业已罗襟半解,实丕丕坐在田禄怀中,星眸微饧,一手搂定田禄脖儿,低笑道:“咱不吃酒罢。”于是向榻上一努嘴,两人顿时牵抱站起,便就卧榻。马胜眼光模糊之间,两人已各缓结束,赤条条的动作起来。一时间许多妙态,不消说都饱了马胜馋眼。

    好笑马胜尽管愤不可当,却还痴念发作,以为自家长处,田禄当拜下风。那知望到吃紧所在,方知田禄不仅是虚有其表咧。原来田禄自得朱烈秘药后,已非复吴下阿蒙咧。当时两人那番酣洽神情,就仿佛预知马胜来窥探,故意作得有声有色,来臊臊他皮一般,顿时闹得满室中春光撩乱。这时红英兴起,便唤进香、绛两人,都命他们裸体登榻,依次儿替代自己,酣战田禄。

    马胜望至此,又知田禄精力巧咧,比自己还胜一筹。大愤之下,不由暗念道:“难道俺老马还属外人不成?且拼着闯进去,看他(指红英。)如何发落俺!”想至此,方要大叫抢进,忽一眼望见红英那口宝刀高挂在榻壁上,刹那之间勇气已馁。原来红英虽淫荡,待教日等却甚严厉。所以昵近如马胜,也不敢贸然哩。

    当时马胜气得不耐再看,只得悄然寻旧路,连跃出宅。回到道院,倒觉疲困起来,一觉睡去,直至日高方醒。便见众教目们你来我往,兴冲冲的在跨所中大说大笑。马胜踅去一望,只见敞厅上早已铺设得齐齐整整,东西两席,居中一席,客位外,左右两座。大家一见马胜,拍手道:“马兄来得正好,您看这位子安得不错罢,少时您和柳兄便在中席上左右一陪,代表俺们。陪尊客须得大人大物,方显得大家敬意,再者也教教主欢喜些。您这是不能推辞的了。”马胜听了,如何有好气?一言不发,回头便走。刚踅至跨所院门,只听“嘣”一声,有人大叫栽倒。

    正是:愤余未暇从容步,狭路偏来谲诈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一回:红英巧用脱衣术,田禄怒打丑厮儿。
  
  且说马胜方低着头跑至院门,冷不防方中急步趁来,一面嘟念道:“好梁国安,这小子竟要滋事咧!还亏俺去得巧,不然他两个定打个天翻地覆,管保今天这席酒也吃不成咧。”两人各出不意,“嘣”一声撞个正着。方中脚下一歪,险些栽倒,忙拖住马胜道:“你还向那里去?少时冷田禄到来,咱就吃酒咧,并且大家推咱们为头脑,快快转去罢!”马胜挣道:“俺昨天没说不算俺么。”方中笑道:“屁话,屁话,你一躲避,不透着怕田禄么?”说着反一松手道:“你如果怕他,就请便罢。”(妙妙。)

    马胜叫道:“那个怕他呀?难道他咬掉我卵不成!”于是和方中踅回敞厅。大家又噪道:“如今马、柳两兄都到,便快快催请冷爷吧!”方中道:“慢着,俺有句话透给众位。今天冷某人可是没好气,咱大家言语酬酢间,可得留点气。”马胜恨道:“他没好气,你猜我呢?哼哼。”方中道:“你不晓得,俺那会子向演武院去寻冷爷,罗仁说刚向跨院探病去咧。俺赶赴那里,你们猜怎么着呀?梁国安铁青着面皮,虎也似拦住院门,和冷爷叫喊之下,只管揎拳勒袖。你想冷爷如何容得?只喝道:‘你这厮还了得!’一个紧步蹿上去,就要拖他。两人眼睁睁便要动手,是俺一抖机灵,横身其中,作好作歹地将他两人劝开。”

    马胜恨道:“柳兄真有你的!你这份机灵,依我看是一百二十分的多事。他两个无论谁把谁打煞,那一个一抵赏,且是妙哩。”(因思刻下赫赫之军阀,未必不作此痴想。一笑。)方中道:“岂有此理!俺既恰撞到那里,要一旁袖手,不惹教主见怪么?今闲话休题,少时冷爷便到,咱且准备招待吧。”大家听了,顿时各整衣帽,竟有踅出踅进,看光景已提起精神的。马胜见了,越发不悦,只得撅了嘴呆坐。大家故意价由他身旁晃来晃去,谁也不去理他。少时外面仆人飞报冷爷已到,于是大家争先迎出。
  
  田禄方到院中,已被大家围定,一个个拱手哈腰,乱成一片,什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咧;什么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咧。惟有那柳方中更会凑趣,一面给两下里彼此指引,一面用大袖给田禄择衣襟上的飞尘。马胜从窗中望见,但觉迎出去也不好,不迎出也不好。正在厅中逡巡,田禄等已一哄而入。偏偏方中会张罗,向马胜笑道:“你和冷爷认识得最早,(指马胜酒肆被折事。)似不必俺来介绍咧。你且和大家款陪冷爷,俟俺吩咐厨下今天酒馔须格外精致些。”(既陪客,又管厨,倒是一位绝好的大知宾。)说着一闪身,竟自踅出。

    马胜没奈何,只得迎上前,向田禄咕噜了一句。田禄因初入厅中,四下顾盼,竟昂然不甚理会。马胜见了,顷刻面红过耳。幸得田禄偶一回头,随口道:“唷,原来马兄也在这里。”说罢只向众人连连客气。于是大家就厅房里间,宾主落座。马胜一肚皮不自在,本想钻在人背后。当不得大家劲推他作代表,便拉向田禄案前,坐在下首。大家偷望去,一个似玉娃娃,一个似丑八怪。侍仆挨座进茗之间,马胜却别转头呆望壁间。田禄却道,“怎这两天不曾见马兄?俺那日在酒肆唐突足下,至今还没谢罪哩。”

    马胜道:“冷兄端的好本领,这才算得起人物哩。”(即用窃听之语反唇,妙妙。)田禄听了,还没在意。这时大家便纷纷夸赞田禄是平苗的英雄,因拍手道:“如今咱们教中能人,除了冷爷,还须属咱们马大哥哩。你但看那天三个人被冷爷点穴之后,那两位直困了两天多方行动如常,咱们马大哥一醒之后,顿时便跳钻钻的,这其间便显出能为高下咧。胜负常事,谁都有个疏略,不算什么;惟有马兄这副精气神,委实令人佩服。”说着大家一挤眼,哈哈大笑。

    这一顿恭维中的挖苦,弄得马胜更起了土鳖火儿。因干笑道:“冷兄是甚等之人?便是本领也和教主是一个人。(念念不忘此事。)俺这没出息样儿,大概还不如吴兴礼等,诸位拿来和冷兄比较,不怕造口孽么?”田禄听了,顿时面色稍沉。(渐浙觉察咧。)正这当儿,只见柳方中秃脑门上略沾煤尘,匆匆意进。见大家拱坐,便笑道:“今天是大家欢聚,如何客气气的摆满堂佛儿。”说着亲给田禄斟了一杯茶,便一屁股坐下来,大说大笑。逡巡之间,厅外侍仆踅进外间端正酒筵,便请入座。

    于是大家众星捧月似的拥出田禄,宾主谦进一番,便依次就座。马胜没奈何,坐在正席左边。论理说该他先敬田禄的酒,但是他这时望着田禄,恨不得夹生咬两口方是意思,眼睁睁仆人捧上酒壶,他通不理会。相了一会,方中只得拥场,便笑吟吟进酒道:“今天咱初次聚会,冷兄且饮个认识盅儿。”田禄眉棱一动,瞟着马胜道:“柳兄,咱早已认识咧,难道那天在酒肆,柳兄没在场么?”因向东西席上一望,道:“怎的那天那两位教友不在座呢?想是至今还见怪于俺。这两位教友倒好性气,可敬得紧。”(渐起锋棱。)
  
  方中忙道:“冷兄且吃酒。那两位究竟不如马兄有涵养。您看马兄,提起那段事,便佩服得您什么似的。”马胜只哼了一声,通不答腔。于是东西席上乱吵道:“冷爷本领,大家都想瞻仰的。可惜那天俺们不曾见,少时酒罢,一定要请教的。”田禄一听,不由抚掌大笑道:“马兄听真,无论如何,俺可不敢放肆咧。”马胜听了,一时间羞妒愤气直攻脑门,不由丑脸一扬,“啪”的声一暾酒杯,道:“冷某,酒筵之上,如何只管戏弄人?须知俺马胜也不是好惹的!你当俺真个蔫脓脓的么。”(醋意都发矣。)

    田禄一听,知自己和红英秘事,他竟暗含着横来干预,不由也气往上撞。方一挑眉,恰好方中递过一杯酒。说时迟,那时快,马胜拍案大喝道:“好不识抬敬的东西,这算耍什么骨头呢!”田禄大怒道:“你骂那个?”方中忙道:“马兄这是怎么咧,如何才吃酒便醉?”一言未尽,只见马胜站起,一脚踏翻椅儿,冷不防卖一个乌龙探爪便抓田禄。田禄冷笑跳起,略仰身接住他手腕,“喀嚓”往后一拧。马胜怪叫,拐左拳当头便打。

    田禄喝道:“你这厮,且叫你认得冷某!”单臂一横,格开拳,顺势儿斜刺里一掌刷去。马胜一只臂被人拧住,欲闪不得,只听“啪”的一声,面颊上已然命中。田禄不待他喊叫出,那只手又竭力一拧。马胜“哎呀”一声,老实实身形一转,业已屁股朝了人家。田禄那只手越往高举,他越探着身儿往下矬,不消说,尊臀高耸。田禄一脚起处,那管他前胯后臀,只顾乱踢。马胜大叫道:“姓冷的,你争不成敢打煞俺!”于是破口秽骂。你想一个气急的人,又为着那档子事起衅,不消说掀腾臭屎缸一般,语涉红英。田禄越怒,猛一放那只手,下面一踹,马胜喊一声,爬跌在数步之外。田禄赶去,顷刻拳脚交下,大喝道:“俺便打煞你这厮!”
  
  方中见打得不成模样,料马胜业已够受,于是跑过去拖住田禄道:“冷兄,且请息怒。都是俺们接待不周,且恕马兄,看大家面孔吧。”说罢,“咕冬”一声矮了半截。于是大家一拥齐上,有的向田禄作揖拱手,有的乱糟槽来搀马胜。田禄还气吼吼屡欲挣打,当不得柳方中一颗头顶住田禄小肚儿,只央求道:“千不是,万不是,都是俺等不善接待得不是。
  
  如今冷兄但挝俺这张老脸子就是咧。”田禄不好再逞,连忙扶起他道:“柳兄你不晓得,姓马的今天有些寻俺晦气哩。”这里马胜业已鼻青脸肿,委顿不堪,却还挣扎道:“好么,姓冷的,你……”众人忙拦道:“得啦,俺的马大哥。”说着命厅外仆人扶了马胜,便就别室。这一阵乱,大家因马胜被打,都暗暗心头痛快。方中连忙向田禄连连陪罪,一面命仆人移好座位,道:“这是怎么说,今天被马兄气着冷兄,这席酒好不别扭。那么咱们便草草用过饭,改日再补酒吧。”

    田禄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因他便阻人兴致不成?但是俺冷某席上挥拳,未免令诸兄见笑哩。”众人道:“岂敢岂敢。本来马兄性儿暴躁些,动不动张口骂人。柳兄是晓得的,你老常常受别扭气,那个不知呀?”方中耸肩道:“咳,俺一身瘦骨架,只好忍气。冷兄这顿教训,于马兄未尝无益哩。”田禄听了,知大家都倾向自家,十分高兴。当时便纷纷人座,欢呼畅饮,直吃至下午大后,方才各散。
  
  那田禄且不归演武院,便信步来寻红英。恰好红英默然独坐,面有愤色。田禄不悦道:“难道俺不该折辱马胜么?”红英唾道:“没的胡嚼姐!你和马胜闹猴儿,俺知了,倒笑得人什么似的。那等人算什么?俺却因梁国安竟敢向你无礼,令人可恼!如今咱们偏赴跨院,看那奴才还敢拦阻么?并且你两人为甚便吵闹起来?”田禄道:“国安只说姊丈有话,意在静养,不许教友等探视。”

    红英道:“难道你不曾说你非教友可比么?”田禄道:“俺何尝没说!当不得他业已横眉怒目咧。若非柳方中去寻俺,俺可肯饶他!”红英怒道:“如此咱便去。”田禄微笑道:“不必致气咧。俺的秘药现在你手,但早早加国安个侍病无状的罪名就得咧。”(陈敬之死,田禄与有力焉。)红英听了,不由舒眉一笑,两人又笑语良久方散。
  
  那知过了数日后,那陈敬病势竟似有好转机。原来陈敬虽虚弱已甚,毕竟是壮年人,皆因红英有意戕伐他,所以才日就不支。如今国安寸步不离他,一来调护当心,二来又得摄养精气,所以竟渐觉好些。这时陈敬已觉得红英用意,便看国安如亲人一般。红英战得这番情形,已然视国安如眼钉肉刺。偏搭国安加意防闲,不要说香雪、绛云等偶然入跨院,他定要紧紧跟随,便是红英偶宿院中,他虽然拦阻不得,却有一件,这夜院中便通宵是他履声,并且移个坐具,就窗外守坐,不断地问茶问水。红英便想嬲弄陈敬,实实也有些不好意思。如此光景,又是十来日。那陈敬竟越发有转机咧,饮食之间不由大增。国安心下欢喜,自不必说。
  
  只有红英,满拟陈敬死掉后,她好任意胡为。如今国安这一来,如何容得?却是一时也没计较。不想陈敬死期已迫。一日红英方怙惙着除去国安,心下有些不舒畅,方斜倚榻栏,秋波萦转,只见田禄笑嘻嘻踅来,一屁股坐向他身旁,便温存道:“怎长天大日地只管发闷?你看近些日教友越增,应该欢喜。外间谈起你诸多法术,比朱仙娘还强得多哩。今天发闷,你弄个小术儿解解闷不好么?”红英推他道:“尽管人家不欢喜,你偏来胡闹。”说着身儿一翻,面向榻里,绣襟一翻,早露出水红中衣,并软绵绵臀儿。

    田禄情不自禁,不由一面抚摸,一面忽想起自己会的脱衣咒语,因笑道:“阿姊你既吝教,俺且在鲁班门前耍回大斧。”说罢默诵邪咒。声方绝处,红英赤条条地跳将起来,一面抓衣盖体,一面惊笑道:“促狭鬼,你从那里会得这把戏?”田禄笑述得术之由。红英笑道:“俺所能法术,都是行军对垒的大作用。像你这法,只好江湖间变戏法。”说着结束衣服站起来。忽一沉吟,不由拍手大笑道:“俺且问你,你看梁国安可恶不呢?”

    田禄恨道:“那还用说么!俺看国安不但可恶,此人若不去,巧咧俺在此也立不住脚。若依俺硬作去,早将他杀掉,如今阿姊便因他发闷,却是痴哩。”红英笑道:“硬作来张肉露骨;究不相宜。今不如这般如此弄煞他,岂不妙相!便是他妻子小二,也是个倔强刺岔骨,如今一并除掉,好不痛快。”说罢抱住田禄,附耳数语。但见田禄连连道妙,只偎住红英香腮狠狠一亲之间,早掀起无端风波。
  
  当时两人毒计既定,可怜那忠心赤胆的梁国安还瞒在鼓里,只顾竭诚尽虑的调养陈敬。瞅空儿踅向家,小二问知主人病有起色,好不欢喜,便先忙忙的焚香谢天。原来他自国安入跨院调养主人以来,自憾妇人家不便侍疾,便每夜焚香谢天,愿减己之寿以起主疾哩。这日夫妇正在早饭罢,国安方匆匆要进宅,只听“啪啪”的有人叩门道:“梁大叔在么?”国安出去一望,便笑道:“亏你寻得来咧,怎不坐坐去呢?”

    那人道:“俺牢中事忙,不须咧。你老脸色为何这般晦暗呐,真是病床前的人都挂三分病,老话儿不会错的。”于是一阵踢跶而去。小二方暗忖这是那个,只见国安捧着个磁盖碗踅进来。小二便道:“方才是那个呀?”国安道:“你忘了么?这便是那个许烂腿。上年他姑死掉,不是咱帮了他数十金么?如今他丢掉小生意,当了县里的小牢头。(出许烂腿,为下文国安陷获伏线。)前两日在街坊上偶然遇着他,提起咱主人的病来,他说白兔儿热血能治痨病,所以俺托他寻得些来。”于是揭开碗盖,只见鲜艳血色,尚自热腥扑鼻。

    原来这许烂腿虽是市井细民,却落落颇有直气。但是他好喝盅儿,又好掷个幺二三,因此家业破落,穷得要命。及至他娘病没,竟至无以葬殓。他本想卖妻葬亲,却多亏国安周济了他。后来便货缘当了一名小牢头儿,感激得国安没入脚处。逢时过节,总要来看望国安,小二也曾见过的。当时小二笑道:“这许烂腿真受托得很。”国安道:“他为人向来如此,实心眼,直桶性儿。你想混牢狱饭吃,总须黑心烂肝花方成功,他当小牢头怕混不长久哩。”说着捧定盖碗,匆匆赴宅。
  
  方在跨院门首,只见老汪四平八稳地坐在台阶上,一见国安,忙摇手道:“主母和冷舅爷领了一班邻佑街坊,方在院内探病,命俺在此知会你不许进去。”国安怒道:“你不必管,俺如今给主人寻得药来咧。”说着飞步踅入。老汪没法儿,只得喊道:“国安慢去,主母有话!”一声未尽,国安早闯入正室,一眼便望见红英田禄和街坊三四人,正在外间大说大笑,室外还有四五个教友探头探脑。

    国安见嘈杂如此,不由大怒。方随手置下盖碗,气冲冲向红英要发话,红英已冷笑道:“你既自夸侍疾,如何不在院中?争不成被你误事。今又不从俺命,硬踅进来,看你这厮目中可还有个上下么?还不与我滚出去,从此后便离陈宅!”说罢蛾眉倒竖,从水灵灵俊眼中透出一股杀气。只见国安大恨一声,向前便闯。

    正是:邪正岂能同臭味,狱牢行复见幽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二回:解报恩许婆探衙署,遭诬陷义士入囹圄。
  
  且说国安闻红英一顿排揎,不由怒眦欲裂,便直挺挺向前分辨道:“主母如何不明事理,尽管将话颠倒来说?自国安侍病以来,主人病势如何,须瞒不过大家的。国安偶出,亦为主人寻药去来。今主母忽来,竟无端要逐国安,难道主母不欲主人好么?”一句话戳了红英的肺管子,她顿时颊簇红潮,拍案道:“你这厮如此放肆,还了得么!今诸位高邻都在这里,你看这奴才。”众邻佑忙道:“梁管家,少说句罢。咱大家没的吵得病人发烦,俺们可要告辞咧。”田禄这时咕起眼睛,只有冷笑。国安愤甚,便道:“诸位莫去,俺寻来兔血,现在此间。”说罢端起盖碗,趋近红英。方置在案上,想对大家开看,只见田禄忽然仰视承尘,嘴儿略动。
  
  国安向红英指画之间,便见红英娇喝道:“哎哟!”顿时惊蝴蝶似的闪入屏后。这时田禄业已大叱跳起,一把揪牢个精赤条条的梁国安。众街坊望得恍惚如梦,正在相顾诧绝,红英由屏后喝道:“今高邻都在这里,这奴才久蓄淫念,今更赤体见辱。他所以托言侍病,便是为早晚间挑逗于俺。便烦众位作个证人,送官处冶。”于是唤进教友,乱哄哄簇定国安。最奇的是国安痴痴怔怔,一言不发,只是胯下郎当,甚不雅相。邻佑等便拾起脱落之裤给国安围在腰间,又将余衣带了作证。大家方拥出院门,只听陈敬急喘喘问道:“什么事呀?”红英道:“你不要管,且养病吧。”于是由田禄当头,送国安竟赴官中。这一哄,招得看热闹的人千千万万,一时间议论纷纷。这且慢表。
  
  且说小二自国安踅去后,只管觉得六神不安。回想自盘陀山蒙主人恩养以来,满想竭忠尽虑,帮主人兴家兴业,不想主母红英淫恣如此,主人又看看病得待死,果一旦不讳,自己和国安身世也就可想而知。想得怔怔的,一眼望到室隅他那把钢叉,不由又是一番感触。暗想红英先时节待自己也算罢了,只是而今却改变得说不得咧。方千头万绪的思想起落,忽闻有人急煎煎只管扣门,并且高唤道:“梁嫂儿,快些开门!”

    小二暗道:“这又是那个?”忙跑去启门一看,却是宅里的旧仆高安。只见他满面慌愤之色,一脚跨入门,便回身关好,喘吁吁地道:“梁嫂儿,这怎样好,梁兄遭人算计咧!”小二猛闻,方惊得张口结舌。那高安已夹七杂八,将国安被送到官之事一说。小二听了,只气得浑身乱抖。高安顿足道:“这都是冷田禄和主母使的毒计,用邪法儿捉弄梁兄。如今便借此为由撵掉你们,连寸草都不许带去。只怕少时主母就来封你宅儿哩。俺瞅空来知会你,好作准备。咳,这怎么好?”说罢连连搓手,小二只挣得一句:“竟有这等事?”便听大门外一阵脚步杂沓。吓得高安一吐舌,向后便跑,一面低语道:“俺只好从你后门溜咧。”语声绝处,门外已打的一片山响。
  
  小二气怔一启门,便见柳升得意扬扬地跟定红英,领了几名新仆一拥而人。红英不容分说,劈面向小二便是两掌,叱道:“你两口儿作得好事!原来都是狼患子。快与我干净净滚出去,俺不见罪你,便是情分。”说罢指挥新仆,便要封锁各室。小二惊气之下,便朗然道:“主母不须如此。今国安既糊涂涂被捉入官,俺在势当去。却是俺蒙主母恩养一场,今只好碴个头儿报谢主母,此后俺总须报答主人的。”说着面色凛然,插烛似磕下头去。

    红英方一扭脸;那柳升心头快活,想趁势臊臊皮,更猴子似的跳过来搀小二,道:“梁嫂儿莫多礼,且宽心罢。这档子事本来梁兄太放肆些,你想主人如天,岂可欺的?然而未免带累了嫂嫂,这也叫没奈何。俺们和梁兄同事一场,谁不赞叹?且等主母消消气,俺们不怕磕破头,定要哀求主母收你两口儿回来咧。”说罢夜猫子似的一龇牙,方要大笑。只见小二站起来一伸乎,噼噼啪啪向柳升小白脸子上便是几记耳光,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近俺!此间有你说话处么!”

    正闹着,老汪奔将来传陈敬之命,来寻国安。这当儿柳升逞性,掩面怪哭;老汪颠三倒四地乱噪他所衔之命;红英犬怒,指小二只管喝叱,一时间竟闹到一塌糊涂,惊动得邻人们都登墙规望。少时小二慨然泪下,向老汪道:“汪婶婶,便烦你替俺叩谢主人。俺不能亲去磕头,只好异日报德了。”说罢翻身拔步便走。红英只气得向众人道:“你看他这倔强样儿,便见俺撵去他们不为心狠哩。”

    正说着,只见小二重复踅转,愤气之中,不由珠泪淫淫,一言不发,踅进室取了钢叉,“哗哴”声就地一拄。红英惊道:“你待怎么?”小二冷笑道:“这须不是主人家的,俺一身外便是这个良伴,此后或有所用,亦未可知。”(去的慷慨,已有风萧水寒之意。)说罢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这里红英自有一番指挥,便收没宅中所有,锁门而去。不必细表。
  
  且说小二拎了钢叉负气而出,一时间惊愤万状。直踅出这条后弄,方稍清醒。见街上人望了他都诧笑不已,小二都不理会。当不得市上小儿们,见个少妇拎着柄明晃晃的钢叉,都以为是稀稀罕儿,业已跟在背后戳戳点点。百忙中有认得小二的便噪道:“这是陈教主家的人,好体面武功!快跟定看耍叉呀。”众小儿一听,越发都拥来。小二见了,只得拿出装怪兽的旧样儿来,迈开健步,一路好跑,直踅过几条闹市,抬头一望,已到槐柳大院。这所在都是贫户所居,人烟稀少,并且树木最多,外路来趁生意等人,都就宽敞处各支窝铺,远望去便如穹庐一般。其中流丐小贩,无所不有,并有山东侉哥儿们冶铁生业,终日价叮叮当当,甚是讨厌。
  
  当时小二信步来至一家铁坊门首,坐在一株大树下,一时间心如油沸。暗想国安被陷,俺一身许多责任,总须先寻安身之所,再作区处。只是孤零零一身,又不名一钱,人海茫茫中,那里去投奔呢?正在焦急,只听有人瓮声瓮气,道:“某嫂儿,你放心,管保后天这几件器具都磨淬停当。”小二望去。却是个黑壮妇人,挑了许多零碎新铁器,大叉步由铁坊踅出,后面一个媳妇子抱着娃子送出。但看那媳妇乌煤吊嘴,便知是铁匠眷属。小媳妇送至门口,即便踅回。这妇人将担儿一换肩,自语道:“真他娘的有分量。”
  
  这时小二正垂头而坐,那妇人忽望见小二身旁那铁叉,只认是来卖旧货的,便道:“喂,那位大嫂,你这叉敢是卖的么?他这里是吴家铁坊,收货公道,俺给你出脱了吧。”说着喘咻咻踅近小二。恰好小二一抬头,那妇人赶忙置下挑担,一把拖住小二道:“唷,可了不得,你不是梁奶奶么?怎一个人儿撞到这里。”小二忙望他,似乎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方在发怔,那妇人已笑得前仰后合道:“梁奶奶真是贵人好忘事,俺那年没到府上去磕头么?若非梁大叔周济俺,俺这会子不定寻了那个野汉子哩。”

    小二猛闻此语,忽悟是许烂腿的婆子纪大脚,外号叫“风娘娘”。因他性儿直爽,又有把子笨气力,平日价山汉似的串走街坊,故有此号。当时小二猛见纪大脚,便如亲人一般,不由落泪:“少见了,纪嫂儿。俺如今……”大脚道:“唷,奶奶怎的委曲咧。”小二叹道:“俺如今一言难尽了。你家在那里?俺还有事相告哩。”大脚道:“那片碎石砌短墙的小小篱门儿便是俺家。”小二望去,果见半里外,竹树深处有数间草房儿,甚是雅静。于是站起来,拎了钢叉,即便随行。那大脚挑起担儿,顷刻已到。两人进门后,大脚先抛下担儿,引小二便入正室。小二看这院虽小,也有东西厢房。正室后一片菜园,似乎也有看·园的场房。当时两人入室,彼此间不暇叙礼,小二便置下钢叉,滔滔汩汩,一说国安遭陷之由,并自家见逐之故。

    纪大脚不待词毕,业已气得跳乱骂道:“真他娘的没世界咧!谁不知陈二娘娘那种浪张致,他们教中没夜没日地干肮脏事,如今倒打一钯,却来诬梁大叔!偏他娘的而今官府都是浑蛋。但看王立猷的小婆子被教友等玩弄了,他还没事人似的,便是榜样咧。”说着抬起一只大脚,紧紧鞋带子,一面吵道:“您饿了,厢房中有米,柴草水瓷锅灶儿都在后院,劳您自家便去收拾。”说着忙忙站起,抖抖衣衫,向外便跑。小二忙道:“纪大嫂那里去?”大脚道:“县衙前那群蛋蛋子(指公人。)俺都熟识,今且探探梁大叔再说。”于是梗起脖儿,但见那小纂儿晃搭搭如飞而去。(像煞个风姨娘。)
  
  这里小二发怔一回,就后院中饮口冷水,暂压火气。只见菜园中果有几间房锁在那里,不由暗想:“国安一时间既被诬到官不消说总须监押,这馈粥供给,却是吃紧,俺只好暂住此间慢慢设法了。只是俺赤手空拳,这便怎处?”想得心烦意乱,便坐在靠后墙一堆石上,出神好久。眼望日色业已西矬,却忽闻墙外两人踢踏而过。一人道:“好硬铮汉子呀,几句话顶得县官只噎气!”一人道:“这才叫国乱显忠臣哩。你看陈二官人闹了一辈子,如今被他浑家那歪邪骨,弄得乱七八糟,而今一个梁柱似的梁国安又复被陷。我看陈家倒霉定咧。”

    小二听了,方在动心,只听先一人道:“可叹金刚似的汉子,陷入牢狱去咧,不消两日,就须折磨下几斤肉来。你看这片房便是许牢头的,这块肥肉却不一定便落在他口里。”一人道:“折磨算什么?我看梁国安小命儿都悬人手咧。可是《百花亭》戏里八拉铁头有话:‘他两个这一挤眼,便没了我咧。”(见昆剧。指红英田禄谋除国安。)
  
  小二听了,几乎想唤住人家探探底细方是意思。正这当儿,只听纪大脚大喊道:“原来梁奶奶在这里发呆哩!俺跑进来不见你,急得俺什么似的。”说着咕冬冬跑到面前,只是抹汗。小二忙问道:“俺丈夫怎样咧?”大脚道:“如今好了,你放一百心,如梁大叔掉一根汗毛儿,俺就不依那天杀的。”(奇语突兀。)说着奔赴水瓮,拎起长瓢,咕嘟嘟灌了一气。忽一攒眉,就瓮后蹲下身,解裤便尿,澌澌的好半晌,方长出一口气,站起道:“说也好笑,这泡尿涨得人小肚生痛,可恨县衙前再也没个僻静所在,而今可舒齐咧。”(写纪大脚又跃然纸上。解如此行文,绝无呆板之弊。)于是一面紧裤,一面和小二踅入正室,便张牙舞爪地一述所探情形。
  
  原来国安到官后,经田禄写了呈辞,送上堂去。那官儿见国安迷惘,明知是教中弄玄虚,但他却怕教中势大,只得向田禄道:“此人既被他主母送官,呈中情节,想必不虚。但他似乎迷惘,怎生研问呢?”田禄道:“此人畏罪,故作此态。但用些冷水来激他,自然清醒。”那官儿命人取到水,还未泼洒,田禄口内已似乎默默念诵。官儿偷瞧,越发明白。逡巡间,水方沃去,国安一个寒战,顿时醒转,一看自己形状,百忙中摸头不着,因大叫道:“俺方在主人病室,如何却到公堂呢?”

    官儿喝道:“你这厮不畏天理,竟敢赤体犯上,今被你主母送到案下。快些实说,莫待拷问!”因将呈中情节喝问大概。国安听了,顷刻气得面色都青。忽见田禄,不由顿悟所以,因大叫道:“大老爷明鉴,俺主母现为教主,善弄法术。那个不知小人性子倔强?抵触主母诚然有之,若以这等淫邪之事诬罪小人,小人即不足惜,难道就不为陈姓顾惜么?此中委曲,小人即便屈煞,也不欲说。却有一件,冷田禄万万不能证俺!”官儿道:“不但冷田禄,还有许多邻证哩。”

    国安越发明白;因瞋目向田禄道:“人要天理良心!俺侍病多日;不曾有什么邻佑来看望,如何俺方偶出,齐齐来些邻佑?难道预知今天该出什么事体,先来作见证么?”田禄道:“你在大众之下赤体被捉,还分说的是什么?”官儿道:“着哇!”国安叩头道:“如何大老爷只听一面之辞呢?也该访查小的素行才是。”官儿听了,顿时喳得干咕眼。这时堂下观者,不由都睹地指戳田禄道:“你但看这小模样子,便知和陈二娘娘是怎么回事咧。”

    正这当儿,那官儿却模糊糊地吩咐道:“且将梁国安钉镣火狱,待俺慢慢拷问。”可叹国安还待分辨,那官儿已拂袖退堂。当值人役不容分说,便将原衣给他穿好,吆喝着取到手铐脚镣一一服事起来。这时田禄眼看着国安人狱,方欣然踅去,回报红英,两人又有一番算计。这且慢表。
  
  当时纪大脚就衍前东探西问,略得梗概。便有人打趣他道:“想是纪大嫂贴干孤老没有油水咧,总盼俺许大哥得这件阔差。你快给俺一个嘴儿,俺和大牢头袁三哥说个情分,总还可以的哩。”大脚唾道:“放屁!你看俺孤老多,且给你妈妈拉两个去。”一路浑笑,大脚信步踅向狱前。方在那里探脑,恰好那大牢头袁三凶神似的带了两个伙计从狱内踅出,乱吵道:“这种人一百个没成头。今天东排第三囚房闲着,该许烂腿值差,如今差事下来,他还没影哩。你等快向左近酒馆中抓住他去。”

    伙计等方要拔步,恰好许烂腿歪戴着帽儿,敞披一件破长衫,趿着双破鞋,从狱墙左边歪歪刺刺地踅来。一见袁三,便道:“袁老总,什么事呀?”袁三顿足道:“俺的许爹,你真把人怄杀咧。”于是拖了许烂腿,大家又踅入牢门。大脚见此光景,不由暗幸道:“天可怜见,梁大叔落在俺丈夫手中,还好些哩。”于是坐在县门照壁前,给他个老等。公人们向来都见惯他的,也不理会。
  
  等了好久,却见冷田禄和一个堆腮缩项的公人,一面价喊嘁喳喳,由身旁而过。但听田禄道:“今便拜托转达袁老总,俺便在县前某茶室内专候。”那人道:“就是吧。”于是匆匆回身,直踅入狱。须臾和袁三匆匆出来,竟赴县前。大脚虽是妇人家,公门中许多鬼蜮却瞒不过他,不由暗惊道:“这定是陈家和那浪娼根要买嘱牢头,毁掉梁大叔。俺那天杀的如果属猴儿拉稀的,坏掉肠子,没别的,咱须骑驴的朝东,骑马的朝西咧。”思忖之间,业已大午之后。

    大脚方急躁得蚰蜒似的,只见许烂腿满面愤色,顶了一脑门子汗,由狱内匆匆跑出,一面真了脚子跑,一面叹道:“咳,这是那里说起!”大脚忙喊道:“喂,当家的,这里来!”烂腿听了,四下乱望,一眼望到照壁,跑过来道:“唷,你来得正好,俺正要回家去嘱咐你点事。如今你在此,到省俺一趟腿。”说罢拖定大脚,回头便跑。

    正是:漫嗟豪杰偏遭难,惟有屠沽解报恩。欲知后枣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三回:探囚牢夫妻慷慨,换狱舍郎舅猖狂。
  
  且说许烂腿急匆匆拖定他浑家向狱墙后便跑,招得众公人都大笑道:“您两口子老夫老妻的,怎还都十八似的,那股劲儿一发作,便这等情急,就地下得了阴寒不是玩的,那么到俺班房中关个门儿罢。”大脚等不暇理会。两人直到狱后僻静之所,烂腿才跺脚道:“你看真是人有旦夕祸福!今早俺还给梁大叔送兔血去,如今他就遭事咧。”大脚忙道:“这事儿俺已都知。”因将遇着小二一节一说。

    烂腿恨道:“陈二娘娘好副狠心辣手哇!好在梁大叔既巧值俺该管,梁奶奶又在咱家,还算幸事。如今俺嘱咐你,就是梁大叔的饭食,从明早起便天天送来。至于狱内照应,都有俺哩。”大脚喜道:“这便才是,人应当报恩的。梁奶奶算交给俺咧。”说着四外一望,悄语道:“你可留神大牢头撺掇你作手脚畦。”因将方才见田禄等情状一说。烂腿恨道;“且叫这般狗男女作梦去,俺许烂腿虽吃牢狱饭,还有些人心哩,何况梁大叔那番恩意呀。”大脚听了十分放心,便一气儿跑转。
  
  当时小二听大脚说罢,略为神定。大脚道:“你只管放心,明天且跟我望望梁大叔再讲。”小二不由连连称谢。大脚道:“唷,俺们受惠还少哩。”须臾日落,大脚便忙碌碌掌上瓦灯,将担来的铁器一件件擦磨。小二道:“你弄此作甚?”大脚道:“不瞒你说,俺当家的不会弄没天理的钱,只仗着一份工食,如何能养家?俺十指又如捧槌一般,不会拈针拿线,所以俺给铁坊内作这磨工,寻点钱添补日用。”小二称叹道:“真是公门里好修行。像你夫妇也就少有。”
  
  大脚笑道:“罢哟,甚么好修行!那现世报(指烂腿。)不过是个怪物罢了,他的亲叔子久在京营中混,也熬得个小小武职,便是这次额经略平苗,他叔子随营叙功,也升了千总职分咧!前几月来信,叫他赴京,想看机会安插他在营中混。他脸子高腆,一百个不耐烦去,只说是人须自食自力。你说这不是贱骨头没造化么?”(为下文国安亡命赴京伏线。)小二一面听,一面随手也搽磨铁器,那手腕儿且是煞溜。

    大脚道:“噫,梁奶奶在宅里时享用惯的,如何也会作粗笨营生?”小二叹道:“俺当初甚么劳苦没受过。”因将自己在盘陀山被陈敬恩收来许多事一说,不由慨然泣下道:“今俺主人遭群阴构难,看来凶多吉少了。”大脚劝慰一番,直至更深,两人方同榻安歇。大脚鼻息数转,业已沉酣。只有小二,一时间忧思如潮,再也睡不去。既念国安,又愁陈敬,直到半夜还是清醒白醒。正这当儿,只见大脚蹶然坐起,一翻身跳下榻,向外便跑。

    小二只认是他尿急起夜,还没理会。少时却听得后院中“唏哩哗拉”柴草响动。于是披衣起来,就堂屋后门向外一望。只见大脚光了身儿,从残月之下曳了一捆柴草,便奔饭灶。“噗拉”声扔在灶前,身儿一随,坐将下去,竟将头一低,纹丝不动。小二不解其意,踅去一望。只见他鼻息沉沉,依然睡去。便唤醒他问其缘故,太脚楞证怔的道:“怎么,天还没亮么?俺惦着早早炊熟饭,给梁大叔送去哩。”小二听了,不由感激泪下,方知大脚是撒了个大楞怔。于是和他入室,重复困倒,这次小二却蒙眬睡去。
  
  不多一会儿,天光大亮,小二惊醒来,只见大脚业已揉着头儿,炊饭停当,并有只新荆篮儿置在案上。小二连忙起身,草草结束。大脚道:“不忙呀,这当儿县前想还没人哩。咱且梳洗梳洗,省得人见了说咱们风娘娘似的。”一句话说对了景,不由自己也笑咧。于是两入取过奁具,各端脸水。小二不消说是无心膏沐,妙在大脚这副晨妆也简单得很,不过将草鸡窝似的头略为抿抿,撩起面水来个猴洗脸一抹撒,就停当咧。

    须臾妆毕,大脚忽起坐不安,摸摸肚皮,又揣揣胸口,念诵道:“老天加惠,这当儿可别叫俺不自在。”逡巡之间,忽跳起来道:“呵呀,俺的梁奶奶,难道你就不俄么?”一句话提醒小二,顷刻觉肚皮内空碌碌的,原来昨日两个人都忘掉用饭哩。(小二忧心,大脚热心,一时毕露。)说到这里,便有挑眼的道:这不是两人慌得忘用饭,我看是作者先生弥补漏空哩!作者道:拿吃饭点缀书,此例不开自我。你看雪芹先生那部小说大王《红楼梦》,单拿吃饭作节目哩!

    当时纪大脚忙盛得饭菜,先盛了尖尖一碗,递给小二。自己刚举箸吃得一口,只见小二落泪道:“俺夫妇倒生受你了。”大脚那口饭方下咽,连忙捶胸道:“噎煞俺咧!梁奶奶别只管恓惶,你一身还掮着很重的担儿,如何和肚皮过不去?快些提起精神办事要紧。”小二听了,不觉陡增毅气,又搭着肚皮真也有些不作主咧,于是一气儿吃了四五碗方才放箸。大脚喜道:“这便才是。”说着另端正饭食,置在荆篮内。小二见了,便要提携,大脚早已挎在臂腕上。两人厮趁出门,大脚反锁停当。只见旭日瞳陇,已高三丈。大脚道:“这当儿去正是晨光。”于是遮遮掩掩,直奔县前不提。
  
  且说国安押入囚牢,幸逢许烂腿当值。那大牢头袁三看着烂腿将梁国安置在东排第三囚房,便大模大样地发话道:“梁主管,你是阔门头的人,平日价交朋结友,水也似用钱钞,那个不晓?却有一件,像俺公门中苦哈哈的朋友,你却白不肯瞅一眼哩。如今怎样,你自己思忖吧!咱们见雕放箭,单看你出手怎样哩。”说着瞪起牛眼睛喝烂腿道:“这就看你手段咧。”

    烂腿忙笑道:“俺都晓得,这点点事还用老总挂心么?”于是一整面孔,将国安紧锁在蹲柱上。直待袁三谩骂去后,他方掩上囚棚,一松那锁,命国安坐在苇荐上。然后叹道:“不想梁大叔竟遭这等诬陷。你放心,等俺探探陈宅情形,并您家下,再作区处。”国安慨然道:“俺家下料无善状,只是俺主人定死于群阴之手。”说着两目一张,赤如熛火。烂腿道:“您且宽怀,且看官中怎生发落吧,过几天开释出也未可知。”于是服侍国安,甚是尽意。
  
  直至出逢大脚,得知小二被逐之事,并田禄和袁三鬼祟神情,他心下不由怙惙,踅回来向国安愤愤一说。国安夷然道:“覆巢之下,宁有完卵?俺家下被逐,早在俺意料中。至于彼等要绝俺性命,俺国安有命在天,恐未必尽如人意哩。”说罢反一阵冷笑。须臾薄暮,狱官来收过封。顿时灯火惨淡,铃柝四起,各囚室中呻吟号泣,好一派惨厉光景。国安却依然高卧荐上,鼻息如雷。
  
  次日一早,烂腿方服侍国安用过热汤水,只见一个同伙向他努嘴道:“喂,你那口子寻你来咧!怎还领着个媳妇子?咱们头儿(指袁三。)正在门首跳猴哩。”烂腿道:“许是梁奶奶来咧。”急匆匆跑到狱门,一眼便望见小二楞怔怔站在大脚背后。那袁三却腆起一张凶脸子大跳道:“俗语说,牢狱不通风。这所在要随便出入,要俺们干鸟么!”

    大脚撇嘴道:“罢哟,你这副嘴脸快收起来!你这牢门是属娼妇屄的,有钱就张,没钱就闭。又通风透雨出出入入地胡嚼蛆,难道出入了你婆子那两扇门儿么?你等着,这点勾当都在老娘身上。却有一件,等你婆子下小人儿的当儿,我也有法叫他不通风。”别的公人便笑道:“这可了不得!袁三哥,你快给他通一家伙罢。”大脚笑道:“放你妈的屁!你妈才叫人通哩。”说着领小二昂然直入。袁三干咕两眼,竟无如何。原来大脚还善收生,和公人们都有个小稀溜。

    当时烂腿引大脚等直入第三囚室。大脚是来惯的,却不理会。惟有小二,乍到这等所在,抬头一望,好不惊心。只见众囚舍便似蜂房,那种污秽狼藉法不堪入目。这时正值清晨出风,(牢中暂放犯人游行,谓之出风。)大家蓬头赤脚,便如一群俄鬼一般。有的靠墙箕踞,有的三五游行,还有说说笑笑,表示他是硬汉的。见了小二等,都光着眼乱望。小二怔忡之间,便见烂腿扑奔一所因房,回头道:“梁大叔便在这里。”小二听了,心如油沸。刚奔到栅门,只见国安暾得那条长索“哗啦啦”山响。

    大脚顿时赶着烂腿道:“好哇,你这现世报!”烂腿忙道:“你不晓得,大家眼目如何不瞒瞒呢?”两人纷纭之间,小二早奋身奔入,一把拖住国安,竟自言语不得。顿足良久,然后挥泪道:“咱夫妇遭此诬陷,这便怎处?”国安道:“事已至此,只好暂耐。你在外边,顶要紧须探访主人情形。俟俺一朝出困,说不得只好将主母一切淫纵胡为直禀主人,那时俺拚了性命也要驱除田禄之辈哩。”小二愤然道:“难道襄陪官府便没个持公道的?如县里只管含糊,俺便向府里递状如何?”

    国安道:“你好没分晓。王立猷现方纵逞教徒,咱们诬枉岂能仲理?今不必自扰,且观动静,俺看官中将俺定甚罪名?俺所虑的,就是咱家主人。”两人只顾深谈。小二回头,只见荆篮儿置栅内,大脚夫妇却躲向一旁去咧。小二知他等恐妨自己谈话,便一面将饭食捧给国安,一面将大脚许多好意一说。国安听了,若有所思,便道:“你去探访主人,恐招那厮们的耳目,倒不如便托纪嫂儿更为妥当。”

    小二道:“正是哩。你在许兄值管中,也算幸事。”国安沉吟道:“只恐他值管换人——然而这也是意中事。此间你不必常来,快些去吧。”正说着,大脚也便踅来。于是国安深致谢意,竟力促小二等出狱而去。那大脚踅回家,慨然以探访自任,从此供给国安,都托了许烂腿,他便不断地踅向陈宅左右不提。
  
  且说红英诬陷国安之后,一时眼钉肉刺忽然都去,好不畅快。便一面命田禄买嘱袁三,就狱中害杀国安;一面和田禄、马胜等大肆淫乐,更以余兴嬲戏陈敬。原来马胜自料闹不过田禄,这当儿业已蔫蔫郎当的软化咧。那知袁三这小子是凶猾之尤,且会吃长远食儿,暗忖道:“这种肥实买主是等闲遇不到的,俺一朝作翻国安,还弄甚鸟?俺且稳住买主,教他在俺手中常常滋润,给他个猫鼻上抹腥,自然干不着俺老袁哩。”

    于是当初次在某茶肆和田禄交代当儿,他便欣然道:“俺的冷爷,您有什么不明白?俺这一行,若说一颗心不歪在胯骨上,连我也不信。只要您大手大把的,凡事好办。却有一件,咱作事莫急促,不露马脚方妙。这其中筋节儿俺是知道的,不然今天来个活跳跳的四犯,没得三天半便向外拖死狗,也透着不够公事呀。况且姓梁的硬头强脑,不是什么善岔儿,须得俺慢慢摆布。须先折睡他硬骨架:倔性子,然后饿得他塌了腔,弄得他眼腈发蓝,屁股怪的。(奇语。)这患病情节完备,报上堂去,直待四老爷(典史。)并管狱二爷查验过,并胡乱经官医诊过病状,然后俺方可放手作事。您想这事儿急得来么?”

    田禄道:“如此说,由你去办。”说着从怀内掏出五十金,道:“这点小意思你先收下,随后陆续再送。”袁三一见,顿时沉吟咂嘴,迟疑半晌,然后接过银包道:“冷爷既出手咧,俺为交朋友搭上一注。也须算着:您想,和狱伙计们都有点缀,稍一不到,定然出岔子。再如报病当儿,开销更大。如四老爷并衙中管狱二爷等,那一个不睁大眼睛张大口,单等这白花花的大东西?然而这时且不用提,只要您老明白下情,亏不了俺们便是咧。”于是两人别过。袁三这厮好不从容,便将五十金自入腰包。隔了两天,又启发了田禄数十金。好在红英挥金如土,并没注意。袁三大悦,以为国安竟是奇货可居,所以一任烂腿去服侍他,宽假他,并不过问。
  
  转眼间半月有余,那袁三已陆续挤金三四百两。这时陈敬病势业已一息奄奄,宛转床褥。跨院中只一老汪。那红英脚步便稀稀的咧。陈敬自国安来侍病的时光,已有些觉察红英,如今红英更肆无忌惮,有时节田禄在座,两人便公然眉目传情,陈敬方恍然自己一向瞒在鼓里。于是日盼国安,真如望岁。红英只谎说国安仍去稽察分厂,却一面里催促田禄叫袁三下手行事,不想袁三只是吱唔。红英终是女人家;不谙世故,倒是田禄揣度着袁三用意,便寻着袁三,打开窗户说亮话,命他不出五日结果国安,一总儿贿赂他五百金。袁三欣然道:“就是吧。”当时两人别过。
  
  且说国安屡得许烂腿悄报陈敬病重消息,这日方和许烂腿谈话闷坐,只见袁三横着眼踅来道:“梁主管,莫怪我说你是干锅爆豆,俺没造化想你的好处,如今却有人替你打点咧。没别的,请你高迁一步。”说着喊道:“老六这里来!”一言未尽,只听破锣似的猛应一声,便有个黑魆魆的汉子,生得鹰准鸮睛,从西排最后的囚房大叉步踅来。烂腿一见,不由暗暗叫苦。原来这汉子叫郎六,曾一脚踢坏他娘的胁肋,就是袁三的小舅子,两个人狼狈相倚,一般心狠。

    郎六这小子平日价不在狱中,只偎在袁三家下胡混,并和他姊子不清不白。吃着一份小牢子的工食,专为袁三摆布人时去当刽子手。当时烂腿忙道:“这差事俺值管得好好的,不须换人吧。”袁三喝道:“你真个不觉照么?你看梁国安被你值管以来,倒保养得好膘头咧。有这样舒齐所在,你也值管俺两天!从此便不劳尊驾哩。”这时郎六业已拉定国安项索,狠狠一顿。不想国安挺然一扬脖,顿时牵得郎六向前一撞。
  
  郎六骂道:“你这死囚!”手起处,向国安左颊便是两掌。国安方怒道:“你这厮!”袁三从后面早又“啪啪”两脚,一路推拥吆喝,三个人竟奔那西排最后囚房。望得个许烂腿只是发怔,又不敢便跟去瞅。逡巡之间,只闻国安厉声大骂,并袁三跳喊发威。便见郎六凶神也似奔出,就房外墙上摘下大拇指粗细的纽藤鞭,不容分说,一翻身抢入房。但听“唰唰唰”抽打声中,那国安骂声也便越发起劲。
  
  烂腿顿足暗叹道:“这便怎好?”忙蝎蝎螫螫趁到那囚房外向里一望。只见袁三高坐在柙床旁凳儿上,连连喝打。国安已精赤脊背,被高吊在屋梁上。那郎六藤鞭正抽得呼呼风响。这时国安业已皮绽血流,却咬定牙关,一语不发。袁三喝道:“今且教你尝个甜头儿,以后有你受用的哩。”于是命郎六住打。那蹲柱旁一切设备早已停当,是臭烘烘一桶大粪,距蹲柱一尺来远。两人一齐动手,由梁上解下国安,便就索儿牵就蹲柱。

    他们是练就的手法儿,只一瞬之间,便将国安系牢在柱。那姿势儿非蹲非坐,只脚尖稍为着地,脖儿扬着,腰儿哈着,两腿拳着,简直的一段身体弄成三道弯天地神圣。更难受的,便是那只屎桶正对鼻头,热腾腾木樨香薰得人几乎气闭,其名叫作“猿猴献果”。正这当儿,袁三忽张见烂腿,便喝道:“这里没你的事咧,快些躲开!”烂腿陪笑走进,道:“俺是请老总示下,东排囚房接收什么人呢?”说着向国安一使眼色。

    袁三骂道:“快闭了你那鸟嘴,干你的去!”因吩咐郎六道:“这厮是根扎手刺,你须小心在意。”说着腆起大肚皮昂然而出。烂腿直跟到狱门外,袁三道:“接收甚人且不忙,你且等俺分派罢。”原来烂腿明知没人接收得,他这是搭说话,探探袁三口气,是否还容他在狱,以便设法维持国安。当时烂腿听袁三说罢,心下稍安。先就同伙中一探问移换囚房的情节,尽知田禄、红英一番秘谋,不由吓得一身冷汗。暗想道:这节事须瞒不得小二。快去知会他,大家想主意。实出无奈,先叫他向府里去递冤状,也是缓兵一法。于是一面沉吟,一面撒脚便跑。刚转出照壁后,只见一人飞步跑来,不容分说,拖住烂腿便走。

    正是:莫笑脚下并匆匆,须知各怀心腹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四回:许烂腿大闹萧王祠,梁国安夜奔槐柳院。
  
  且说烂腿方转过县前照壁,却被大脚一把拖住,直奔向僻静之所。烂腿道:“了不得!这便怎好?”大脚道:“咳咳,真个糟咧!偏偏他又……”于是两口儿一齐鼓眼,不约而同地都忙问道:“难道这档子事你都知道了么?”烂腿急道:“什么呀?”大脚也道:“俺又知得什么呢?俺是跑来告诉你一段事。”烂腿跺脚道:“巧咧,俺叉何尝不有事要说给他们哩。”(写两人急遽之状。神化之笔。)两人这彼此一顶板,再也弄不清爽。末后还是烂腿头脑略清,便道:“先说你的。”大脚道:“俺这两天腿都跑烂……”

    烂腿随口道:“放你妈的屁!你说脚跑大我还信些。”(涉笔成趣,妙妙。)大脚也不理他,接着说道:“只探访得陈二官人那病势日重一日,陈宅旧仆一概撵掉。那陈二娘娘和田禄等;成日价在演武院中厮混。今天早晨,俺又向陈宅大门前,只见新丧榜牌业已摆将出来。”烂腿惊道:“如此说陈二官是死掉咧?呵呀,俺的梁大叔!”大脚道:“说来也可叹,陈二官至死还不知梁大叔被陷在狱,只当他又出外稽察。二官临死当儿已皮包骨头,活鬼一般。那二娘娘禁止人入视,竟连老汪也撵出来。那二官挣命了一日夜,长号国安,声音喑哑。后来忽然无声,二娘娘方领人进去一看,那二官已翻跌在榻下,光着身儿,死掉多时咧。”说着咬牙道:“你说二娘这烂污贷不欠敲么!”

    烂腿猛然道:“这段事梁奶奶想巳知得咧?”大脚拍手道:“你还不晓得哩,他如今已病了两三日,只是昏昏沉沉,有时呓语,有时清醒,似乎是气郁过甚。所以陈二官的死信,俺还没说给他。你看这死信可以告知梁大叔么?”烂腿听了,顿时一阵挠头搔屁股,没作理会处。大脚只当他是因小二病倒,心下发烦。便道:“你快别大气,人家(指小二)便是病在咱家,也未见得便吃嚼你一辈子哩!并且人家自到咱家,也没袖手吃现成茶饭,不是揽点针黹作,便帮为磨铁器。便是供给梁大叔,你当都我的钱钞么?你百不想想,你又没钱,我又不曾抓干孤老,隔个三两天俺便给你几串钱,准备梁大叔的饭食,都是梁奶奶所得的工资哩。人家还惟恐久住不便,巴巴自在菜园房儿内居住。你如何便这等嘴脸!”(小二自任馆粥一节,随笔补出,都泯痕迹。)

    烂腿搓手道:“你胡吵的是什么!如今你听我说。”于是将国安方在危急情形,一一述出。大脚不听犹可,一听此话,顿时噪道:“这还了得!我看事已至此,陈二的死信还瞒梁大叔夫妇作甚!索性一古脑儿都告知他们,梁大叔也好自作准备,梁奶奶便急速去告府状。不然郎六那断恐就要下手哩!”烂腿忙道:“悄没声的!就下手还不至于,他总须摆布得人不差什么,先呈病状。惟今之计,俺先去望望梁奶奶再作道理。”于是两口儿一气奔到家。

    只见小二困卧在园室中,正在寒热交作。张目一看烂腿夫妇,竟不大认得,依然沉睡。烂腿便道:“看光景是气愤郁结,阴阳相抟,你快些请医来调治好他再说别的。”说罢,和大脚来至自家屋内。只见壁上挂着柄亮晶晶短刀,二尺来长,十分锋利。又有一柄精致匕首置在案头。烂腿信手拈起匕首把玩,只见钢口绝好,是新出冶的,便道:“如今梁奶奶患病,你还有暇作磨工么?”大脚道:“这不是铁坊里的,这是人家梁奶奶未病之先,忽的看那铁叉,只管沉吟,便叫俺将那叉拿到铁坊中,锻打了这两把刀。”

    烂腿随口道:“他用刀作甚?”说着摘下短刀。猛地心中一动,便道:“这刀儿俺且带去,倘郎六那厮早晚间发作起来,俺便攮他几刀子,给他个撒腿一跑,找俺叔子去。”(烂腿无意藏刀,却为国安应用。自家准备找权子,却又成下文打发国安亡命。极变幻灵动之致。)大脚道:“正是,正是。这种没天理的鸟所在,也不是人住的咧。”你看这一对浑楞儿这副侠情热恋,也就少有。古人说得好:交道在屠沽。又道是惟有屠沽解报恩。可见市井厮养中尽多壮士哩。
  
  当时烂腿心挂国安,便藏好短刀,跑回狱中。先向自家值房中藏好那刀,瞅空儿遥望国安,又已被人家摆布到小站笼里,将脖儿拉得挺长。囚房外有两个郎六的心腹伙计,正在那里装模作样。这时天色业已傍晚,四下一瞅,却不见郎六。烂腿不由心下怙惙,暗道:“难道他今天便去报病状么?这事儿真要急促。”逡巡间,踅近萧王祠。只见许多小牢子正围着郎六,在祠外敞棚儿下大说大笑。

    一人道:“咱这些时,口内几乎淡出鸟来。今晚咱大家给郎爷贺喜,明天又是萧王爷的生日,照例的晚半天便放假,大吃大喝。这两场酒,咱总须喝他娘的。”郎六听了,合着两只凶眼,一面捶着胯骨道:“算了吧,这姓梁的真是茅厕石头,又臭又硬,呕得人火杂杂一肚子气,没得高兴饮酒咧。并且这等鸟差算什么喜呀!”一人笑道:“你看郎爷,真会闹这股子劲儿,真沉的住气。这差事不消说,袁爷分给您彩儿,损死了也得二百两头。白花花四支整宝人了腰包,他还说算什么喜呢。”

    又一人道:“郎爷放心,俺们今晚是诚心致贺,并不是绕弯想吃嚼您。您和袁爷简直说是一个人儿。”说着向大家一挤眼,正色道:“俺这话不差吧?(暗讽郎六淫姊。)只要您在袁爷跟前多照顾俺们两句话,便什么情分都有咧,何在乎这场酒,只管客气呢?”郎六笑道:“既如此,俺便领情。”先发话的那人大笑道:“还是你会投郎爷的心缝儿,三言两语,郎爷那颗心便扑嗒声放下来咧。”众人乱笑道:“好尖嘴子,这便该单罚你一席酒才是。难道郎爷便这等小气,真成了四方脑袋但钻钱眼咧?”
  
  烂腿听了,且喜有机会可报告国安一切,便悄悄回到自己值房,静候消息。约摸有一更多天,早听得郎六和大家在那敞棚下欢呼畅饮。烂腿不敢怠慢,刚悄悄踅出值房。事有凑巧,恰好一个伙计拖了郎六那两个心腹,嘻天哈地地走来。伙计道:“那死囚既上柙床,还怕跑掉不成?你不去吃喝,可是憨哩。郎爷少时酒足后,趁着高兴,一定向文庙后睡自在觉去。你还怕担不是么?”

    原来袁三家下使住在文庙后,距狱甚近,为的是往来捷便。当时烂腿赶忙向回里一缩,三个人已牵扯而过。烂腿暗喜天与其便,忙奔至国安囚房前,仔细一望,又是一怔。只见牢中小使儿叫淘气的,正坐在门首,撅着嘴自家抱怨道:“俺连偷个果儿吃的命都没有,方想趁他们大吃大喝,瞅空儿去抹抹嘴头,便又将人安在这里。”烂腿趁势道:“真也叫人气不平,你一个孩子价,苦哈哈的,他们连这点体谅都没有。你只管尽力子去偷吃,俺替你看守如何?”淘气一听,顿时长起精神,跳起来道:“敢是好哩!好许爷,等俺回来你再走哇。”烂腿道:“就是吧。”一语方罢,淘气已跑出老远。这时更听得敞棚内轰饮如潮。
  
  于是烂腿连忙进棚,先剔亮壁上油灯。从惨暗暗光中,早望见国安直挺挺被收卧在柙床上,遍体伤痕,甚是可惨。一睁眼望见烂腿,不由耸然,却是言语不得。原来他嘴内还堵着塞口。烂腿这当儿左顾右盼,心头满跳。先将他嘴内塞口掏出,急说道:“如今梁大叔先莫吃惊。俺探得两个消息,甚是不妙,怎么办呢?”于是急匆匆将陈敬已死,并红英、田禄秘谋一说。国安猛闻,气痛交并,顷刻颜色大变,长呼一口气道:“呵呀,俺的主人,兀的不痛煞国安!”

    烂腿忙战抖抖掩住他嘴道:“如今大叔性命要紧。且趁这班狗男女去吃酒,等俺放掉您,大家跑他娘的!”说着东张西望,便想寻石头来砸柙锁。国安略一沉吟,明炯炯虎目乱转,愤然道:“不须如此,俺何苦又累及你?只要有机会,俺自能脱此牢笼,你且看俺饶过那个!”烂腿一听,猛然想起国安原来是个虎也似的汉子,便道:“如今却巧咧,只明日便是萧王的生日,他们照例得放假吃酒,便俟明晚看机会行事如何?”

    国安方道得一个“好”字,便听门外咕冬冬有人跑来。烂腿忙给国安堵上塞口。刚一脚踏出门外,那淘气已笑吟吟兜了许多果饼跑到,便道:“好许爷,真亏你作成俺。他们预备的中饭,瞅个冷子都被俺摸来咧。你老不得一个儿么?”烂腿道:“俺不吃咧。”于是踅回值房,一面盘算明天怎的行事,一面又顷听国安动静。亏得郎六吃得醉醺醺,搂他姊子去困觉,当夜国安得以安然。
  
  次日烂腿爬起,先就狱墙端详良久。只见高耸耸上插荆棘,更没有着手之处。暗想梁国安虽有超群本领,这等高墙恐怕要费手脚。正在思付,只见两个掏拉圾的街工携着掏具走来。一人道:“你也爽利点,拉个主顾。”那一人道:“毛老八,你真想不开!俗语说:官工慢慢磨。你便一家伙给他掏清爽,他不会给双份工钱的。”烂腿向前一问,却是因今天萧王生日,狱内洁除,并掏漉墙下通外的大阴沟。原来这阴沟向里口儿平日价用石块砌牢,只留碗大一孔以备泄水,惟有掏漉时,方才掀动砌石。

    烂腿心中一动,暗想这倒也是个机会,却不知今天能否毕工。于是跟街工到那里。只见毛老八楞头楞脑,顷刻价动起手来。那一人便唾道:“难道你吃了硬窝窝头怕存食么?咱且歇一霎打甚紧,今天不完还有明天,明天不完还有后天哩。”说着赌气子放下掏具,一屁股坐在地下,由怀内掏出根短烟筒,敲火便吸。烂腿趁势走进,便和他东拉西扯。不多时,那毛老八将掏具一丢,也嘻了嘴凑过来。

    于是烂腿一面变着方儿耽延他们,一面端详那阴沟出路。直至将午,街工方启起砌石。烂腿看光景今天定不能毕工,暗暗心喜,便一径地意向家。看那小二病势,依然昏沉。大脚问知国安准备越狱情形,拍手道:“好好!如今除此,也无别法。但是你作手脚也须小心,倘被人看出破绽,须不是耍处。约摸三四更左右,梁大叔可到咱家。俺且静听消息吧。”
  
  于是烂腿匆匆跑回狱,便见众伙计业已割肉打酒地乱作一处。袁三和郎六都换了簇簇新的衣服,在萧王祠前晃来摆去。祠前香烛祭品都停当,是少颜落色的一对磕头丫,(烛名)七长八短的一束香,中间一方掀皮露骨的瘟猪肉,左配一只只五痨七伤的瘦母鸡,右配一尾屈脊撇肚的干盐鱼。还有两根大牢棍,扎着裹脚似的红布条,分靠在案神以前。据说这两根牢棍很关乎大牢头的一年利市。

    这时合狱各色人等,不多时都陆续四集。用竿儿挑起一挂短爆竹,倚在祠前槐树上。烂腿知要行礼咧,便赶忙掺入众中。袁三斜睇日影道:“这当儿四老爷没来,定是事忙,不来行礼。”正说着,请四老爷的人跑回来道:“四老爷没空来,袁老总便行礼吧。”于是袁三率众叩头毕,爆竹砰訇,闹了一阵。只见更夫杂使人等,拿出了喝夜的怪嗓子,向袁三似乎贺祝,又似声诺,顿时七手八脚,将祭品等物撤去。原来这项东西例归他们享用,至于大小牢头等,这天吃酒,端的是肉山酒海哩。
  
  当时烂腿退下来,先瞅空遥望国安,居然没受摆布。因这天算个喜庆日,合狱人犯都邀宽假。又意到阴沟前,只见街工们正歪在地下,死狗似的睡中觉。砌石方启完,掏流积秽,还没动手。这时天色已到未初时分。烂腿暗喜。须臾袁三周巡狱中,吩咐道:“这晚半天就该放假咧,你等一切行动并晚上吃酒:都须小心。”众人笑道:“你老放心吧!但请回宅去快活,这里都有俺们哩。”于是袁三笑迷迷踅去。
  
  这里大家顷刻乱作一处,有的说笑乱唱,有的攒聚赌博,还有趁空溜出,寻狱左近的私窠子小娘儿的。惟有烂腿有事在怀,在自己值房中反倒头酣睡,以便蓄足精神夜间作事。既至醒来,业已掌灯时分。祠前敞棚下也便摆列酒馔,大家都在那里围着郎六说笑。烂腿一问袁三还不曾来,暗喜今晚事成八九。便趁空先踅向阴沟。只见果然工没完,那沟口儿只用几块浮石皙堵。又望望国安囚房前,还是淘气在那里。他沉吟一回,打定主意,便踅赴棚前,敷衍大家。

    当时大家就座,欢呼痛饮。一个个酒到杯干,箸落如雨,不多时拇战角胜,各换大杯,伸出拳头都恨不得戳倒人,却是喊出来便如蝇子嗡嗡。因在牢狱重地,按理说饮酒都不许,何况喊叫拇战?但是大家饮兴,却不因此少减。烂腿随意应付,时时留意。直至二更将尽,大家已喝的惺松着眼,舌头硬橛橛。口内“肏娘肏娘”的乱骂,还不见袁三到来。郎六便道:“咱俺这酒也够咧,不差什么,散吧!莫误正事。”

    大家噪道:“不要紧呐,来,来,来,再豁个通关,便由郎爷那里起。难道而今像说书唱戏似的,还有劫牢反狱的事么?”于是纷纷扰扰,又复搅起酒来。烂腿趁势悄悄溜出。这里大家都不理会。正在拚命的哄饮,只见提灯一闪,四老爷便衣踅来,后面跟定一个仆人并袁三。原来四老爷因今晚狱中放假,特特加查一次。袁三在家酒足饭饱,本想和老婆睡咧,因四老爷忽然加查,不能不来。

    当时大家一见四老爷,都跄踉站起。四老爷拉起官腔,吩咐几句小心仔细的话,便微拈鼠须,迈起鸭步,由仆人前引,就各囚室巡过一周,仍由袁三恭敬敬送出。这里郎六便命人关好狱门,上了大锁。梆锣响动中,值更人迭相警唤道:“小心着。”便有人接应道:“知道了。”那声音幽远沉惨,好不难听。
  
  且说烂腿溜回值房,不多时听得巡锣发动,并不慌忙。他知这些更夫照例的巡两转,便寻所在去打坐更。今天大家都在敞棚吃酒,他自然是向棚左近坐打,为的是一声声送入他们耳朵内,好显他勤于职事。这光景说来似乎好笑,不知如今许多的作官人,那一个不在上司跟前打坐更呢?要说是悃福无华,悄没声的去尽心爱民,谁肯卖这份呆气力呀!当时烂腿顷听一回,果然不多时,那片梆锣只管在棚左近敲得起劲。便连忙取出柙钥,直奔国安囚室。方惦算没法诳开淘气,只听黑影中淘气低声道:“许爷再作成俺偷些果饼吧。”
  
  烂腿一听,顷刻便是个机灵,便忙道:“俺这会子酒多破肚哩!你去偷果儿没多大耽搁,不须俺去看守咧。”说着向左一隐身,似奔茅厕。暗瞧淘气,也便竟奔敞棚。烂腿暗道:“谢天地,今天机会种种凑巧。”于是三脚两步奔到国安囚室。这次国安虽锁在种床上,口内却没堵着。当时两人一见,各不暇语。烂腿取钥开了柙锁。你道种钥怎便这般投簧?原来烂腿在昨夜已经留心那锁是什么样式,今天回家时便在市上照样儿买了一把。

    当时国安略为活动,一跃而起,切齿道:“如今可惜只少把刀剑!”烂腿猛想起那把短刀,便道:“巧咧,俺值室中现有一柄。只是刻下那班男女(指田禄、红英等。)势派既盛,又有本领。梁大叔虽是英雄,毕党孤掌难鸣。依俺看来不必去拨撩他,且投俺家中,再作区处罢。”国安慌忙中也没入耳,被烂腿拖了便走。刚踅出囚室没几步,只见远远的一个小黑影儿直奔将来。烂腿惊道:“淘气转来咧,这便怎处?”国安道:“不打紧,你且闪开。”于是烂腿暂奔僻处。

    好国安真有胆智,一翻身复入囚室,就门后蹲身伏好。须臾淘气一脚踏入,国安一伸腿,顿时“噗哧”声闹了个狗吃屎。淘气方骂道:“真他娘的晦气!”已被国安跳出,一把按牢。淘气刚叫道:“了不得咧!”一声未尽,国安急起一把土,先堵牢他嘴。才提鸡子似的提上柙床,“咯噔”一声上了锁,弄得淘气只好干鼓眼。国安都不管他,便寻着烂腿直奔值室。
  
  烂腿方从暗中摸着那短刀递给国安,只见窗外灯火一闪,两个伙计吃得跄踉跟把臂而来。一人模糊道:“郎六惦着池姊子,不照面也还罢了;怎的三晃两晃,咱老总也没影咧?难道他们还闹个连床会么?怎的咱也插一胳膊才写意。”那一人道:“别胡唚咧。”国安听到袁、郎两人,不由杀气横飞。方暗想他两个定是都在文庙后外宅中,少时俺出狱先结果那厮们。逡巡之间,两伙计已到窗外。

    烂腿想去关门,又恐反露破绽。于是急中生智,赶忙将国安向榻下一推,自己歪身在榻,只作睡去。这时提灯已至室外,一人唤道:“喂,许兄睡了么?有凉茶快给些喝喝。今天吃酒多,喉咙干得生烟喔!”那一人便拖他道:“人家睡的好好的,你来麻烦,什么意思?你要茶,等我撒给你一大泡,并且还是热的,巧咧还挂着好体面的酒味,冲你一下子管保喉咙不燥。”

    一人笑骂道:“放屁!喉咙便干煞,咱大家总须启发老总,再弄一席彩兴酒吃吃。俺听说那笔款子人家业已交清,限三日之内要结果姓梁的哩。为什么咱老总今晚那当儿才来呢?便是在陈宅演武院中,和那俏皮小伙并那小娘儿(指田禄、红英)交代此事。跟老总的三儿向俺说,那小娘儿那张致法就不用提咧!真是‘若要俏,一身孝’,活脱就像秦雪梅吊孝的样儿,瞟着那小伙合不拢嘴儿得笑。直至送出咱老总,两个人又携手回院。你想夜间光景,还用说么!”
  
  正乱着,脚下一蹶,人倒灯灭。两个人连笑带爬闹了一阵,这才跶踢踅去。听得个梁国安暗暗咬牙。烂腿顷耳良久,见没动静,这时已有三鼓左右,便和国安奔到阴沟口。两人一齐动手,顷刻搬开堵石。烂腿道:“梁大叔此去珍重,咱明天相见再作商议罢。俺家在槐柳大院,那路径您是知得的。”国安应诺。一伏身,由阴沟蛇行而出。这里烂腿更不再堵浮石:便悄然踅回值房,潜听动静慢表。
  
  且说大脚这夜里静候消息,直至五鼓将半,还不见国安到来。正在烦躁,只听墙头上“唰啦”一响,似有个黑影儿扑到房外。大脚忙道:“梁大叔么?”推门一望,却是个大野狸子,见了他“咈哧哧”竖尾作威,一拱爪儿,跃登屋顶。野风吹过,隐隐闻人语嘈杂。大脚惊忙中开大门四望,只见一簇火光飞也似向槐柳大院奔来,须臾已近门前。大脚赶忙缩身关上门,由临街高窗向外偷张。只见四五健仆各持刀棍,拥着个劲装伶俐的俏娘儿提刀跑来。

    看看将至门口,那俏娘儿忽一摆明晃晃钢锋,约住众人,沉吟道:“俺明明见那厮向这条路逃下来,却怎的不见呢?”众人噪道:“也许逃向岔路,冷爷已向岔路上赶去咧。如今马爷伤势不轻,不如且回头料理马爷,赶紧报官捉人为妙。这片所在,小门小户的人家多,料也藏不得人。”那俏娘儿点点头,于是火燎向回路一卷,杂沓而去。张得纪大脚好不心头乱跳。原来那俏娘儿正是红英。

    当时大脚料国安业已出狱,方从黑影中踅向菜园,想望望小二。只见一条黑影“嗖”的声从菜畦内钻出。大脚骂道:“浪狸子,又来吓你娘哩!”只听黑影答话道:“纪嫂儿么?俺梁国安在此。”这一声不打紧,顿时吓得大脚一哆嗉道:“呵唷,梁大叔你好大胆!你几时钻进来的?他们赶你不着,方转去哩。”一言方尽,只听有人大喝道:“好哇,你诚心害人,可肯放过你哩!”两人听了,不由大惊。

    正是:方逞无明飞杀气,又从睡梦动惊魂。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五回:国安越狱复主仇,马胜贪淫遭狙击。
  
  且说纪大脚刚要和国安意向正室,细问所以,忽听有人喝叱。细一倾耳,却是园室中小二梦呓。大脚忙道:“如今大叔且望望梁大婶再讲。您两口儿一个身陷牢狱,一个病魔缠身。真也是一步灾难。”于是和国安推门入去,先敲火点灯。国安一望浑家,止不住英雄泪落。只见小二蓬头垢面,昏沉沉卧在榻上。四壁空空,却有些未完的针黹乱糟糟置在榻旁。

    国安近前摸他头额,却火也似的发热。两目偶张,仍然闭紧,国安慨然顿足道:“看来此病非旦夕能愈,但俺这当儿却顾不得你咧。”大脚忙道:“梁大叔且自宽心,慢作计议。”于是取床夹衾与小二盖好。逡巡之间,业已五更将尽。两人踅入在室,国安将带血短刀向案头一掷。愤然道:“不想事不凑巧,却便宜了冷贼!”于是滔滔汨汨,说出一席话来。
  
  原来国安由阴沟爬出后,幸喜没人觉得。倾耳一听,四街上静悄悄的。那文庙后是条短弄,离狱虽近,却须大宽转绕向衙左。国安思忖一番,便施展跳耸能为,“嗖”的一声跃登人家屋脊。一连几跃,穿过几家,向下一望,便是一带矮房儿,便如众星拱斗一般,环依文庙。这些住户大概都是下等土倡,专作公人们的生意。不论昼夜,大开方便之门,专给公人们息劳解乏,放放色劲儿,顶阔气的缠头费不过二百老钱。但是学官衙舍也夹在矮房中,因为广文先生清苦得很,衙舍塌坏了,只好租居民房。

    当时又有种流行语,是淫风和文风有密切关系的。所以各州县,凡文庙左右,总是些土倡比户而居。这番原理虽然离奇,但是证以而今的文明进步,便男女防撤,闹出许多的新奇风月事儿,只怕当时那句流行话竟有些道理了。当时国安略为驻息,轻轻跳落。一气儿绕过文庙,早望见袁三宅舍。便扑进墙左边,略略倾听,一翻身跃入墙内。只见二门虽闭,从垂花门楼上还浮出灯光隐约。

    却闻得有个妇人歪声浪气的道:“小翠儿呀,你将狗关在后院,便在后院房中睡罢。说不定人家冒失鬼似的跑回来,便须偎在你房中哩。”便听得一个丫头一面打呵欠,一面笑道:“你老人家有的是本事,大海大量的,都收容了不好么,又找寻俺们作甚?这会子高情大意的送人情,只怕明天一转脸,便搭拉的一尺长哩?”妇人笑骂道:“等我撕你那张肥嘴!”于是步履响动,丫头“噻噻”的叫着狗,那声音已入后院。

    接着廉钩微响,“吱咀”声一掩门儿,妇人笑道:“今天狱中吃酒,俺只当你不来了哩。”一男子道:“俺酒已吃得八成,不想四老爷溜进去。所以我瞅空儿也便溜出,不然你和姊夫这时光。……”妇人唾道:“贼形儿!今晚你姊夫已将那笔钱弄到手,等我和他说,多分给你些。却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绊着姓梁的可不是小事哩。今天狱中大家都喝的醉猫似的,你该格外小心,不溜出来才对哩。”男子笑道:“俺本想不来,只是一时间困不去,所以信脚又来咧。”妇人一笑,便闻一阵子扫榻安枕,裹率有声。

    国安至此,怒不可遏。便提轻身势,一耸身抓住墙檐,身儿一旋,业已偏落院内。只见正房东间内灯火明亮,趋就窗缝一张。只见那郎六正赤条条仰卧在榻。妇人却敞披短衫,光着自生生下身,坐在榻后马桶上,一面笑道:“你只知和姊子要钱用,你那里晓得俺和你姊夫怎的磨嘴皮呀?如今案头上那包银两,约有五十多两,便是两日你姊夫给人家下像伙(牢头得赂,松犯人刑具,俗谓下家伙。)得来的。如今偷把给你,等你应分的钱到手,须先还此项。再者你也老大不小的咧,尽管浪荡到几时?有了钱别胡花了,也该积趱些,说房老婆,成个人家。难道你偎靠姊子一辈子不成?”
  
  郎六笑道:“像俺们这等阴隙,还想作什么人家?如今现成成放着姊子,不但不用俺给养,还养活着俺。俺现钟不打,倒去铸铁,俺还没憨透空哩!再者这营生结仇落恨,说不定这颗脑袋……”一言未尽,只听房门“喀嚓”一声。郎六方惊问道:“谁呀?”就这声里,国安飞步抢入,一把揪住郎六辫发,短刀一起,便搁在他脖儿梗上。这一家伙冰凉挺硬,吓得郎六倒抽一口凉气,抖着道:“梁大叔,梁祖宗,这通不干俺事,都是俺姊夫袁三……”

    国安喝道:“俺正寻袁三那厮,他在那里?”郎六道:“他还在……”一个“狱”字没出口,国安手势一按,郎六手足一札煞,头颅滚落,咕嘟嘟项血喷出。国安就榻帏上略拭短刀,一望那袁三老婆依然高坐马桶,没事人一般—一原来业已吓痴咧。国安走去,一掌拍醒他,喝道:“如今袁三究竟在那里?你若虚言,俺便是一刀!”妇人道:“他他他真在狱未回,不然俺兄弟他敢……”

    国安喝道:“没人伦的东西!俺今不屑杀你,却也饶你不得!”于是揪住髻儿提到榻前,割帐带将他捆牢,堵上他的嘴,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他向郎六尸身一抛。正拔步要走,忽一沉吟,竟取了案头银两,揣在怀内,一迳的越墙而出。侧耳狱内,并没动静,于是施展开飞行术,直奔陈宅。他在狱中窃听两个醉伙一番话,知田禄、红英都在演武院中,所以并不迟疑,直奔将去。
  
  不想马胜这小子活该倒运,紧赶慢赶,却去挨顿刀子。原来马胜自屈服于田禄之后,也只得去学柳方中,抱人粗腿。红英本没厌恶他,所以他远能和田禄平分春色。自陈敬死掉后,他越发去巴结田禄,演武院已成他三个人取乐欢笑乙所,马胜是没一日不去踏脚的。这日晚上,红英将赂金交付袁三,心下畅快,便和冷、马两人置酒欢饮。一面调笑,一面谈起教务兴旺,好不有兴。

    马胜便道:“像梁国安这种人真是找死!你想教主将来还要干惊天动地的事儿,岂是寻常娘儿们,容人拘束?你一个奴才家,还拧倒那里去?”说着向田禄笑道:“所以俺如今咬破这颗豆儿,惟有拜倒教主鞋尖儿下。漫说教主,就是教主心坎儿上温存、眼皮儿上供养的人,俺一般不敢拧着他哩。呵呀,冷兄,你那顿拳头,教训得俺好不亲切有味呀!”说罢耸起肩儿,哈哈大笑,将田禄面前冷酒一饮而尽,猢狲似斟上热酒道:“冷兄吃杯热酒,冷酒入肚不自在的。”又随手用袖儿给田禄挥撢肩尘。
  
  红英见状,心下颇觉舒齐,便笑道:“这便才是。都是自家人,为什么见了乌眼鸡似的呢?你不怕人家捶你,只管吊猴儿。”(俗谓滋事也)马胜笑道:“俺可不那么浑蛋咧。”红英听了,顿时杏眼斜眸,咬着唇儿,似嗔似喜的道:“咱们打开板壁讲亮话,无论他是谁,只有听俺指挥的。若都任性儿吊猴,咱连这教务也就不用干咧。”(隐然渠魁口吻,所以成乱。)说着斜亸香躯,微微含笑,那浅晕梨涡被酒力一烘,早透出几分春色。

    马胜见了,顿时心头痒愔愔的,便趁势连灌数杯,趋着脚子站起来,跑向榻歪身便睡。其实他心头清醒白醒,微开眼缝,便见田禄向红英笑道:“你看他不肯去咧,那么今夜俺寻香雪困去。难为他方才跳花脸儿,也须给他个面子。可惜俺那秘药今夜没处用咧。”红英笑唾道:“快去吧,明天莫忘了催促袁三办事呀。”田禄应诺,便匆匆一径出院。这里马胜听得田禄履声方绝,便一咕噜爬起,不容分说,竟跪倒红英膝前。冷不防倒将红英吓了一跳,因笑道:“你这鬼八卦俺早明白。如今田禄去咧,又装这丑样儿作甚!”

    马胜道:“我的娘,请你将那秘药赏俺用些不好么?就俺这本质,再用了药,可知妙得紧哩。”红英听了,只好“格格”地笑。当不得马胜涎脸得凶,只抱定红英腿膝,再也不起。红英道:“为你这厮,还须俺到内宅去取那药。”说着腿儿一抬,将马胜钩将起来。两人偎倚坐定,又吃过几杯酒,都有些春兴勃勃。于是红英翩然起出。这里马胜便唤过门房中俊仆罗仁来撤酒馔。这罗仁只有十八九岁,生得柔媚,便象个女孩子。自入陈宅,便成了大家的弄童。
  
  当时罗仁撤罢酒馔,便泡茶扫地,剪烛床铺,一面和马胜说说笑笑。马胜酒后本没正经,又因红英踅去良久,还不见回,他便随手抱住罗仁,一阵肉麻。酒后之余,马胜如何肯安生?那罗仁也不敢违拗他,不消说,两人丑态百出。一个是姑作消遣,一个是不容不从,马胜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闹的体倦不支,方和罗仁沉沉睡去。如今按下这里。这且慢表。
  
  且说国安提短刀飞奔陈宅。那演武院本是宅西的跨所,他便直奔西墙根。他知田禄住室还在敞厅之后,便一迳北奔去。从疏星耿动中,望见厅前那株老槐,便驻足略倾听,然后一耸身跃登墙头。恰好那老槐一枝横柯离墙头不过二尺来远,国安就墙上稳稳气息,双足一蹦,业已雀儿似飘落柯上。不想树上有个老鸦巢,当时扑刺刺一阵惊噪。

    国安忙就枝叶茂处隐住身体。待了一霎儿,方想缘树而下,直奔厅后,只听二门口有人嘟念道,“真丧他娘的气,小罗子只管不来,俺一个人儿,业已毛不顿时,(恐惧之意)这群瘟鸦儿也来吓人。等俺明天掏净鸦雏儿,且烧肉吃。”说着呵欠连连,踅向门房。国安听语音是小仆祥子,当时也不去理他,便悄悄下树,竟奔厅后。他虽一腔义愤,因田禄、红英武功绝伦,却也不敢冒昧。当时国安提轻步势,便如蜻蜓点水。一望窗户,业已下幕,那烛影儿还突突乱闪。再望到室门,却虚掩在那里。

    于是国安一矬身,趋就门右,先偏着身儿,用刀尖一点那门。只听“吱吜”一声,国安赶忙竦身挺刀,目无旁瞬。夜行人的规矩,除投石问路外,这一着儿叫作叩洞引狼。因为敌人倘或觉察了,趁他贸然出户当儿,便可刺取其首。当时国安拉回架式,不见动静,不由暗喜道:“合该俺国安为主复仇。”于是慢慢推开门,先探进短刀,四外一挥,然后趁势涌身而进,一摆刀,掀起里间软帘。眼光到处,不由怒从心起,喊一声奔将去,“喀嚓嚓”便是一刀。只听“呵呀”一声,早有人健跃而起。

    正是:满拟一刀两除憾,谁知有李代桃僵。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六回:许牢荐客赴京营,红英奋勇追壮士。
  
  且说国安挺刀抢入里间,便见榻上并卧着一双男女。女的俏脸儿侧现于外,那髻发却为帐帷遮住。那男的掀鼻张口,仰着个丑脸子,却是马胜。国安大怒,略为沉吟,短刀一举,“当哏”声触响帐钩,大喝道:“且先结果你两个?”声尽刀落,“喀嚓嚓”红光崩现。只一刹那间,马胜却一声怪叫,赤条条翻榻后,但是肩项之间,早以鲜血淋漓。原来榻后面有道布帏,帏后面另有一间雅室,却有后窗。

    当时马胜幸从梦中惊醒,猛见国安短刀已到,亏得那刀短些,他又忙向里一翻,所以只斫伤肩项。当时马胜翻落后,不暇他顾,方撕掉一片布帏,说时迟,那时快!国安已绕榻赶到,刀势一挺,向马胜后心便刺。马胜情急,喊一声蹄出布帏,一回手抖动帏布,向国安当头没命地一抛。也是他命不该绝,只国安撕掳那布的当儿,他“嗖”一声,跃登窗案,“啪嚓”一脚踹落窗户。那窗棂的断岔儿参差支拄,便如锋刃一般。

    马胜逃命要紧,便咬咬牙向窗洞一钻,只听哗啦一声,马胜通身便如刀割,血人儿一般,大叫着跌翻窗外,顷刻间痛极渐晕。那知国安转向堂屋后门当儿,一眼望见榻下头颅,却是罗仁。不由气愤得略为发怔,只管按刀沉吟道:“难道田禄等不在此间?即不在此,一定是在内宅,须作速赶去。”正这当儿,恰好马胜“呵呀”醒来,不管好歹,向院后墙便跑。

    国安猛闻,杀气又起,忙由堂屋后门挺刀赶去。马胜见事儿不妙,只得把心一横,一眼张见靠墙厠所有把粪叉,于是抄在手,转身对敌。这一路吆吆喝喝,早惊动内宅中红英。原来红英跑去取秘药,只见香雪等还没安歇。一问田禄,香雪道:“他到此吃了一盏茶,说是要寻那个袁三交代事儿。”红英听了,料是催袁三早些行事,便和香雪闲谈一回,又慢慢寻出秘药。方要拔步,猛闻演武院中似有人喊了一声,他只当是马胜撤酒风,也没在意。不想接连着砰訇乱响,少时竟喊唤越凶,竟有国安的语音。

    红英大诧,百忙中摸头不着,便匆匆摘下宝刀,不暇从前边转绕,便一径的踅出内宅后门,西去数十步,便是演武院的后墙。这时确闻国安大喝道:“好你一班混帐男女!同谋害我,又摆布煞俺主人。不要走,且先拿你开刀!红英一听,料是狱中有了岔子,于是一拧香躯,顿时跃入室。只见国安一口刀上下翻飞,已将马胜杀得万分危急。马胜手内只拿着半截短棒,还在那里支持,一见红英,忙喊道:“快快快来!”说着跄踉一撞,直挺挺僵卧于地。
  
  这时红英一摆刀,连忙接战。方喝得一声:“好你这奴才!”国安短刀火杂杂就地一砍,跃起丈余,大呼道:“主母听真!这时国安唤你一声主母,便尽俺为仆之谊,从此你我主仆义绝。呵呀,田红英,你端的须还俺主人命来!”(凛凛义愤,足泣鬼神。)说着虎也似奋勇扑上。这一路纵横击刺,竟将红英杀得手慌脚乱。说到此,这情节似乎不合桦儿。怎么呢?红英那等武功,断非国安能敌,岂有手忙脚乱之理?

    读者诸公,且试猜其中缘故,也让做书的喘喘气儿。于是有的道:“这不难猜,定是红英酒后疲乏,或是自陈敬死后,越发恣意淫乐,弄得没精神吧。”又有人道:“不然,不然。红英本天生怪物,所禀异人,酒色如何能困他?想是猛见国安,又惊又讶,又夹着是个闷胡芦,因此诸念纷乘,所以仓猝间,整不起精神。”

    作者道:这两番说法虽也沾谱儿,却还似是而非。古人说得好,“师直为壮,曲为老。”你想红英所作的伤天害理的事,几句话被国安当面喊出,刹那间良心被刑的当儿,他无论是怎样的悍戾人,一定精神上暂时萎靡。况且国安义愤填胸,生死不顾,不论武功,便是那壮烈之气,已足使红英手忙脚乱了。再换个话儿说,便是国安理直气壮,红英贼人胆虚哩。闲话少说。

    且说红英闻国安一番话后,不由气馁。却是一转眼间,悍气立振,将宝刀舞动,真赛如风鸣雷掣。不消数十回合,国安如何当得?正在危急,只听敞厅前一班健仆喧呼而来,火燎之光也便上烛空际。原来那房中的祥子闻得闹事,也便去唤集健仆咧。当时国安被红英逼得走投无路,驰逐问已近后墙。红英喝道:“那里走!”一刀砍去。国安健跳,从斜刺里用一个燕子穿云式,一拧身跃登那靠墙的毛厕。

    红英一缩步,猛见院中火光乱抖。健仆忽喊道:“冷爷么?快些救起来。”红英心头略一模糊,脚势一慢,那国安趁势便越墙而去。这里红英急于追去,当不得众健仆只管乱唤什么冷爷马爷,闹的红英略为沉吟。及至越墙赶去,只见国安已得老远。于是脚下加劲,苦苦一追。原来众仆不晓得马胜在院,认是田禄干了扞咧。

    当时大家救起马胜,只见已浑身是血,气息仅属。于是分两人扶马胜人室安置,其余健仆早开了院后门,顺着红英喊喝之音,一路赶来,红英施展开陆地飞行的本领,和众健仆一气儿追过几条街坊。刚走到岔道上一座石坊前,只见田禄由县前那条路上飞奔而至,大叫道:“坏咧!如今梁国安越狱杀人,现在官捕业已四出追缉。咱须准备他作手脚,今你等……”红英忙道:“俺正是去赶那厮。”田禄听了,更不答话,忙夺过健仆手中一把刀。红英道:“你我快些分头去赶。”田禄身形一晃,已向那条岔路而去。这里红英依然率众前进。
  
  原来田禄去寻袁三,正值县衙前公人喧闹。那个四老爷秃着头儿,披一件女衫儿,慌得鞋都没穿,正在狱门前,揪住袁三只管大批耳光,哭着乱跳道:“俺在部里供事三十多年,你太太给人当老妈儿,只差着没管上炕,熬油似的才熬到如今前程,被你这厮轻轻送掉咧!”田禄大诧,就人一探听,偏巧那人是个黏皮带骨的慢性先生,因笑道:“你这相公,三更半夜里不去困自在觉,打听这没要紧作甚?他们(指四老爷、袁三等。)平日价惯给人小鞋穿,也该有人给他小鞋穿穿。您瞧着,明天丢官革役,都该回家抱娃子去咧。”田禄忙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那人笑道:“其实也不算回事,不过县官耽点处分,行套海捕的公文,也就一天鸟事完毕。便是今夜有个狱中人犯,不知怎的,竟忽然脱了柙床,反将个看守小牢伙置在柙床,他竟从阴沟内钻出去咧。可笑袁三这当儿才查觉。”正说着,狱前又一阵乱。便见一个衙中幕友和管狱二爷,由狱中勘查了匆匆而出。这时县捕也便带领伙众,各执器械,打起亮子,分路而去。

    田禄急问道;“咳咳,这犯人姓什么,叫什么呀?说说。”那人笑道:“你们读书人倒是急性子,也须容人想想呐。”因搔首道:“想起来咧。说起此人很有名头,咱襄阳意气朋友提起他来,都竖大指。便是陈二官人门下的主管梁……”一语未尽,只见田禄回失便跑。招得那人倒笑道:“你看年轻人儿多么古怪!他审贼似的问俺半天,刚要说张三李四,他倒跑掉咧。
  
  且说田禄一气儿转向陈宅,便怕的是国安要作手脚。恰巧在岔路口正遇红英,一见红英样儿,早已有些瞧科,所以草草数语,便分头去赶。如今且说国安由那岔道直奔槐柳市,虽然脚下如风,当不得红英飞行甚速。屡次回头,见红英相距越近。幸得红英跟前有火燎耀目,反倒有碍了远的目力。须臾将到槐柳市。
  
  这所在竹树最多,国安一折身,隐入道旁一片竹林,身儿一伏,钻入丛篁密条中。方一属息,便见红英等风驰而过,直奔街市。这里国安不敢久停,恐他踅回搜觅。细看穿出竹林,便是一条蜿蜒小径,直通那街市的后身儿,十分幽僻。于是国安出得林,便奔小径。那小径和街市大道比起来,是个弓弦势。当红英刚入街口,国安已到大脚家后墙边,急忙跳入咧。
  
  当时国安说罢,便站起向大脚深深一揖,道:“俺夫妇承你两口儿诸般维持,刻骨难忘,只好异日图报。今许兄不能便来,俺也不及面别咧。”说着由怀中取出那包银两,置在案上,道:“今俺在袁三家中取到这不义之财,便留作房下给养之用。他生死由天,俺也管不了许多。”说着提起短刀,就要拔步。大脚忙道:“梁大叔可是气愣怔咧?这当儿官中连夜追缉,想正闹得马仰人翻,没的既脱了钩,又撞入网。况且您投奔那里,也须定个方向。您快定定神,等俺那口子回来,大家从长计议。”正说着,喔喔鸡声业已唱动。

    大脚道:“您看天光就要大亮,这会子宫中公人们正在风风火火,如何去趁他高兴?官中办事,都是属王八撩蹶子的,有前劲没后劲,只要事儿一冷,便没人管闲帐咧。”国安听了,只得耐性暂待。他在牢多日备受苦楚,这时身体一倦,便就厢室中酣然一觉。直至将午方醒,忙问烂腿,还没来家。

    大脚怀着鬼胎,惟恐烂腿或露马脚,不是耍处。方紧紧鞋脚,嘱国安好生留意,自己溜溜瞅瞅地蹭出门,想赴县前探探消息,只见邻舍家两个小厮手拉手跑过,一见大脚,便喊道:“呵呀,许大娘,了不得咧!俺许大叔还没来家么?今夜狱里跑了差使,并且大牢头袁三的舅子郎六,也被人割掉头。俺听说官儿着急,已押起个牢头来,可也不知是大的是小的。”(吓煞。)

    大脚听了,方吓得腿子发软,只见那个小厮笑指道:“你平白的吓许大娘作甚?兀的不是许大叔来也。”说着两个人风驰而去。大脚忙望时,果见烂腿慢条斯理的奔家而来。一只手中提了一串油炸烩,一只手提着酒瓶,更挂着两尾鲜鱼,还颠头晃脑,口内乱唱道:有酒须醉襄阳春,有钱慢道可通神。呀呀唔,君不见,惟有惑恩并报怨,千年万载不生尘。呀呀唔导哙。
  
  一路胡唱,笑吟吟踅进家门,先向大脚一飞眼风,然后道:“来了吧?”(指国安。)大脚点头。两人厮趁进门,大脚连忙将门关好。烂腿将所持物件递给大脚,然后“扑嗒”声坐在院石上,道:“呵呀,俺的佛爷桌子!如今俺腔子里才似乎有心咧。”大脚道:“你只管不来家,俺正在发慌,却被小行子吓人这么一跳,这当儿心似马抓,难为你还弄吃食物来。”烂腿道:“你晓得什么!俺这故示从容,正是避人眼目。不然你由狱中慌张马似的向家跑,那还了得!作公的那眼睛好不歹毒哩。”正说着,国安由厢室趋出。烂腿一见,连忙摇手,于是三人相与入室。

    国安先述罢自己出狱后的作为。烂腿道:“可惜昨夜只拿郎、马两个当了灾。如今袁三已被押,官中正行文各处。便是陈二娘娘,今早便递了呈辞,说您谋刺主人,误伤马胜等情节。这当儿只宜潜伏,听听消息再作道理。您如果没处投奔,俺倒有个所在。刻下俺叔子在京营,等俺给叔子写封信。您投向那里倒也不错。刻下额经略平苗旋师后,提拔起杨遇春一班人,都是龙超虎跃的脚色。现方大整营务,刻意求材。梁大叔这等本领,如到那里,还愁没生发么?说不定将来发达了:闹个十来品的大武官作作哩。”

    大脚笑道:“你还有心胡诌哩。既有十来品的大武官,为甚叔子叫你去,你倒似嫩驴上磨呢?”烂腿笑道:“俺这等草料会什么呀。但是梁大叔去时,还须更易姓名。只好临时再说咧。”正说着,只听外面有人唤道:“许头儿,官儿传唤哩。”烂腿大惊,忙跑去先就门缝一张,只见却是值堂的公人。逡巡之间,那公人已叩得门一片山响。烂腿只得硬了头皮,连忙启门。公人道:“官儿升堂咧,唤你就去。”

    烂腿忙一整神,陪笑道:“是是。那么您且歇一霎罢。”公人道:“不得闲咧,咱就走吧。”说罢立楞着三角眼,很透尴尬。烂腿没法儿,只得请公人暂候,连忙跑回向国安道:“如今官儿唤俺,怕那事有些不妙。梁大叔千万小心,不可轻出。”因向大脚道:“俺去后,你随后也到县前探俺消息。倘有不妙,急速告知梁大叔,趁今夜黑夜里逃赴北京便了。”说着手忙脚乱,寻了半张旧纸,又从大脚奁具中摸了半天,摸出指头大一块画眉的烟墨,吐口唾沫,就案角便研。

    这时大脚忙从针黹包中寻出一支描花样的秃笔,仓惶中一拔笔帽,笔头儿又掉咧。正在忙作一团,那公人又叫道:“喂老许呀,别只管慢腾腾的咧。袁头儿等并淘气早就到堂,竟等着你哩。”(吓煞。)这句话不打紧,大脚顿时抖着吐舌道:“这光景你去不得咧。你和梁爷快从后门逃走,有什么事,待俺和他们鬼混去。”(大脚侠气,正复可敬。)烂腿一面摇手,一面颤巍巍拈起笔头,胡乱蘸墨,便白字连篇地写了数行自在体儿的字。

    只是写到国安名字,只急得他抓耳挠腮,再也想不起改个什么名儿好。偏搭这时,那公人又叩了两记门,大喊道:“你这不是安心么!”烂腿猛然有触,因奋笔道:“今有侄友安国。”哈哈!你看这位先生,搜索枯肠,出身臭汗,只将“国安”倒了个个儿,毕竟没想出一个字来。然而已预为国安驰驱皇路之兆,这份才情也就很难为他了。当时烂腿草草写毕,折叠停当,方交给国安,只见那公人三两步跑人院。
  
  大脚连忙出去挡住室门,道:“唷,怎么咧,谁家没有内外呀。”公人发话道:“岂有此理!快些吧,许大爷,若再磨坨子,(俗谓耽延。)俺跟你挨顿屁没板子才不值哩。”烂腿一见,忙由大脚肘下冲出,连连陪笑道:“老弟莫急躁,俺因方才买了两尾鱼,嘱时你嫂子整治整治,今晚咱哥儿俩喝个夜酒如何呢?”公人道:“得咧,俺的许大爷,你真是房上发火都不着忙。”说罢拉了烂腿如飞而去。

    这里国安和大脚好不怙惙。国安愤然道:“纪嫂儿不必着急,如果事儿发作,俺定当赴官自首,决不牵累许兄。”大脚道:“您快别作此无益之想。俟俺少时去探,自然明白。”说罢忙忙做饭,和国安用罢。随即到园室里一看小二,仍然昏沉沉似睡似醒。便随手取了原服的药方,准备打药。嘱咐国安紧闭门户,便匆匆直奔县前。这里国安一面照应小二,一面提心吊胆的且候消息不题。
  
  且说纪大脚迈开健步,一气儿踅到县门。只见众公人三五成群的正在大堂前踅出踅进,时或交头接耳。大脚仔细望去,偏偏其中没个熟识的人。正在踌躇,便听得二堂上吏役吆喝,刑杖响动,并挨打的哀号之音,纷纷并起。大脚一听,不由心头乱跳,便向一公人陪笑道:“大叔辛苦咧。今天大老爷审的什么案子呀?”

    那公人一瞅大脚结束,知是城关左近的人,便笑道:“咱们都在城关住,难道昨夜闹的天都翻转,您通不晓得?这便是因狱内跑差的那档子事,老爷疑心大小牢头们,说不定便有和该犯通气,并得赂纵放等事,所以今日重刑严讯。一经讯出,顿时便是个掉脑袋罪名呐。”大脚听了,不由一个整颤儿,“呵呀”一声。便在这当儿,只见一个公人,用大帽子扇着汗,匆匆跑来。

    正是:乍闻险语动惊魂,又见隶人传戏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七回:闻警信泣血寻仇,脱樊笼侨装亡命。
  
  且说大脚方惊得要尿裤,失声道:“呵呀,真利害!”便见那来的公人向说话的公人道:“老哥修点好,替俺站站班去。王八蛋说瞎话,俺从老爷升堂,直着脚子站到这当儿,两只鸟腿子又麻又木,外挂着酸涨痛硬哩。”说着望见大脚,顿时作鬼脸道:“呵呀大嫂子,你来的真真妙煞个人。快给俺捻捻揪揪,叫俺舒服一下子吧。便是教俺叫你声小妈儿。都使得的。”
  
  大脚仔细一望,却是壮班上的刘姥姥。诸位听明,这可不是醉卧怡红院的老太婆。皆因此人是个谐谑鬼,见人便开玩笑,每逢城关里扮演社火,姥姥背外甥那档子会,定是他一个儿跳猴,(按该剧只一人装饰如丑婆子,戴假面具,负木娃,持大纸扇,圆如笠,且舞且击扇,蓬蓬作鼓声。)因此人都呼他为刘姥姥。他且是脸憨皮厚,每逢在关帝庙前遇着人,必要谦逊道:“家里待茶呀。”因俗呼关帝为老爷之故。

    人家方笑道:“你这张嘴脸,只好给黑将军(周仓)作老婆,如何唐突关帝呢?”那里晓得他暗含着长上两辈去,将人骂透咧。他少年时,大年初一给大姆婶婶等拜年,绷着脸子,恭敬敬作出要叩头样儿。诸婶姆随口道:“搁里儿吧。”(“搁”字俗读为“高”,“搁礼”与“高礼”音同。当时诸母盖命其高礼,如长揖之类,不须下跪为礼也。)他踌躇道:“搁里儿怕使不的吧。”诸姆婶道:“使的呀。”

    他道:“既这么说,俺就给您搁里儿。”说罢一揖便跑。诸姆婶细一咀嚼“搁里儿”二字,不由又笑又骂。当时大脚见是刘姥姥,若在平日,心里板也似的,自然是口给交御,惟恐不工。但这时光大脚却来不及,一望先那个公人业已踅去,便一把拖住刘姥姥,向僻静处便跑。刘姥姥低喊道:“你们快来呀!如今世界颠倒哩,这婆娘要强奸俺哩!”众公人望见都笑。大脚也不理他,直拖至马王庙后。刘姥姥道:“这所在没人来,还不可以么?”大脚忙道:“收起你那贫嘴!我且问你,如今俺当家的到堂怎样咧,可还没有牵累么?”

    刘姥姥正色道:“俺虽平日价口里喷粪嚼蛆,今天您为正经事问到俺,俺可不敢胡说白道。实告诉您,俺出来的当儿,俺许老哥正和淘气粗脖子红脸的分辨哩。淘气那小子一口咬定,说闹事的前一夜,许老哥曾替他看守了一篓儿犯人。闹事的那夜,他去偷果饼,又遇着许大哥形状仓皇,要去出恭,及至他偷果踅回,便被犯人捆捉咧。许大哥只说这两件事如何便见着和犯人通气呢?老爷听了,喝道:‘你们这班人都犯着嫌疑,俟俺仔细查访,逃犯在城关潜伏都未可知。今且须重责你们。’说着拍案喝打。”

    大脚道:“呵呀!”刘姥姥道:“大嫂别忙。那当儿俺因腿子站的实在不作主咧,值刑人上堂时光,俺已脸子朝外溜将出来。你若向这顿板子落倒那位屁股上,俺可不敢妄语。袁三自然在堂,还有别位小牢头,都在研问之列咧。”正说着,只听大堂前人喊道:“刘头!”于是刘姥姥高声忙应,如飞而去。这里大脚怔了良久,暗想官儿有查访城关之语,自己家中浅门窄户,倘被作公的撩看踪影,那还了得,须赶快打发国安上路为妙。想到这里,匆匆回步。刚到大堂前,只见四五公人架定袁三和淘气,呻吟而出,二人都被打的一丝两气。
  
  大脚不暇细看,便一气踅转家,向国安一述情形。国安慨然道:“既如此,俺须自首,岂可累及许兄。”大脚道:“不须如此。俺料俺丈夫不讨迹涉嫌疑,大不了只有羁押几天,或枷打示惩。倒是您作速赴京为妙。”国安听了,不由仰天长叹。大脚道:“梁大叔不必挂念,这里梁大婶都有俺夫妇照应哩。”国安叹道:“俺并非为此。俺为主刺仇不成,如今那厮们既经此变,定作准备,一时间不能快意,所以可叹。”

    大脚劝慰一回,连忙踅到穷市上,给国安置备一份行头。挨至天晚,用过晚饭,便将国安装扮起来。头戴黑黄色硬檐旧毡帽,穿一件褐色破短衣,下身是土色粗布大脚裤,足踹多耳草鞋。背了个小包裹,带了短刀,手持一根未经刮磨的细铁杖。又取灶烟就他面项间略为搽抹。装毕一看,活脱是个铁坊中的伶俐学徒。大脚道:“少时您混出城去,倘有人盘问,只说是槐柳大院铁坊中人,便万无一失。”
  
  国安应诺,向大脚深深致谢,便要拔步。大脚连忙取过那包银两道:“您盘费没带,如何便去?”国安道:“俺只带十余金便足用咧,其余都给纪嫂留用。”说罢打开包,取起几锭碎银装入包里。大脚也不谦让,只道声珍重,相送出门。眼看国安身影儿踽踽去了,方十分叹息,将要关门,只见国安重复踅转。大脚猛然想起,不由失声道:“您看俺糊涂煞咧,如何忘了梁大婶!可惜他这会子依然昏沉,竟不能夫妇叙别。”

    国安道:“俺竟不必去看他咧。将来他那病幸而得好,俺有几句话,便烦纪嫂寄语。须知俺梁国安主仇未报,此心不死,日后倘得际遇,定然为主复仇。好在他(指小二。)亦受主人深恩,定知俺这番用意。(微逗下文小二两刺红英。)还有一节:俺主人若下葬后,千万呢咐他悄悄去哭奠一番,因俺国安不能亲来哭拜了。”说罢虎目中痛泪直泻。

    正这当儿,却听小二软软地吁了一声。大脚道:“好巧,梁大婶似乎醒来咧。万一他清爽能认人呢?”于是和国安直入园室。只见小二还是模糊糊。一睁眼望着国安,似乎笑了笑,将那飞蓬般的头就枕上偎一偎,两只手一抚心口,(点出同心之意。)忽的两臂一奋,瞑目大叱,拳头一伸。恰好枕畔壁上挂着一面镜儿,这一来被打落地,竟跌作两半清光。(夫妇永诀之兆。)国安见状,只有长叹一声,回头便走。大脚跟送去,关好门户。
  
  大脚这一夜惊惊耸耸,既挂念烂腿,又怙惙国安,百忙里还须料理小二,闹得通夜不寐。次晨绝早,先跑向县前一探听,知烂腿昨天并没受刑,不过须监押些日。大脚放下心来,便到押所探看烂腿,趁势将国安已去一说。烂腿道:“好好,他迟延着也怕闹是非哩。如今幸得陈二娘娘正忙着料理夫丧,又有些教务缠绕,一定不暇促官缉人并自己派人访查哩,但是梁大婶病不见好,俺又一时出不去,咱家中只好你自己当心咧。”

    大脚点头。当即离了押所,踅转回家。便逐日供给烂腿饮食并押所费用,又一面求医药调理小二。过了数日,小二竟渐觉清醒。大脚因他初愈,受不得大惊恼,便索兴将国安许多事并陈敬死信,暂且瞒过他。过了几天,听得袁三在狱自戕死掉。他婆子席卷所有,跟所欢快活去咧。郎六那是分家的臭尸骸,埋在城外官地上,也被野狗拖烂。大脚暗暗念佛。这且不提。
  
  且说红英那夜里会着田禄,四下里都不见国安,只得匆匆转回。一面斟酌报官,一面掩埋罗仁。细看马胜伤势,真也不轻,一只眼睛也被窗棂扎瞎,成了独眼先生。当时大家乱至天明。道院教徒们早闻信都到,一个个磨拳擦掌地道:“这还了得,竟有人敢寻咱教主的邪岔儿!现在王立猷的姨太太和咱教主要好,况且又有马兄的关系,最好教主请他撺掇王立猷立刻闭城,挨户搜查。俺们便各备快马,分头去赶。还怕梁国安跑上天去么!”

    众人都哄道:“妙妙!”于是雄赳赳一齐跳起,就如戏场上打手们各抖敞衣亮台风儿一般。柳方中拈定鼠须微笑道:“诸位安静。方才你们这片话,老实说,不够一句。县中应管的事,如何掺向府里,并且加上府里的姨太太。还火杂杂的闭城搜户?你们想,像回公事么?你们又快马咧,分路咧只管胡吵,这不是打草惊蛇,催着姓梁的远飏或深藏不出么?”众人不悦道:“依你怎样办呢?”

    方中道:“依我看来,国安无端脱柙越狱,定有助手同谋,巧咧便是狱中执事人等。这一层须密禀官追究,如能究出同谋之人,国安定有踪迹可寻。再就是咱们须不动声色,悄悄查访。还有一节更须注意:国安为人坚毅不屈。”说着微瞟红英和田禄,笑道:“俺料他虽伤马兄,还未必心下释然,此后还须防他再弄玄虚。”说罢眯齐两眼只管沉吟。(料事如见,便见贼材。)大家一听,很觉有理,因笑道:“柳爷真不愧江汉先生之称。”

    方中得意道:“不必谬赞。如今不久,咱教中又是坛会之期。接着便办陈兄丧葬大事。这热闹堆里,大家更须留神。”众人听了,无不佩服。方中真个趁空儿亲见县官,陈明须追究同谋人之意。所以县官提到一班牢头等人,胡乱究问一阵。便是这夜二更多天,一个教友就城关左右悄悄侦察,在城门洞内遇着一个精壮男子,结束如铁坊中人,行步之间颇觉忙速。因漫问道:“朋友从那里来呀?这时光出城作甚?”
  
  男子道:“俺向城外铁坊里看订些货物,便是方从槐柳大院来。”教友一想,槐柳大院本多铁坊工作,因此略不致疑,两下里交臂面过。(国安远矣。)过得几天,坛会期近。各络教目如吴兴礼等一班人,并许多男女教徒,都纷纷四集。顿时襄阳城中,热闹非常。再搭着各教目一档档醵金备祭,鼓吹喧阗,不断的先向陈宅致奠。各木厂商伙等,也便你来我往。闹的红英等十分忙碌,便没暇去催官捕凶。按下慢表。
  
  且说小二病势日好一日,已然清爽如常。问起国安,大脚只说是依然在狱。小二又好些日没见烂腿,以为他是事忙。却见大脚每日必出,有时还长吁短叹,便连给铁坊工作都没精打采。小二暗想:“他生活本不宽裕,如今俺夫妇又累了他,也难怪他心中发闷。便催促大脚向铁坊去取铁器,以备磨刮。大脚笑道:“梁大婶不必多心,你只养病要紧。俺并非愁念日用。”

    小二道:“真个的哩,俺那柄叉本毁作两柄刀,如今俺只见柄匕首,莫非那一柄铁坊中隐藏起来?您何妨去取铁器,趁势问问他们呢。俺那叉的铁质甚好,被他们昧起来倒觉可惜。”大脚听了,不由失口道:“那短刀他拿去咧。”小二道:“谁呀?”大脚忙道:“左不过是俺那口子罢了。如今想还在值房里哩。”小二听了,也没在意,便随手擦抹得那匕首耀眼争光,长叹一声,连连点头。

    大脚暗想道:“他夫妇都是刚烈性儿,但看他忽然打刀,这其间许就有用意。如果他再得知陈敬死掉,并国安行刺亡命等事,火性一发,定要还去报仇。如今那陈二娘娘气势如此,简直是白送性命。不如等俺丈夫出押后,掉个谎,便送他直赴北京,方为妥当。”如此一想,越发瞒得小二结实实。
  
  那知有一日大脚又赴押所,小二偶然踅出望望,恰好铁坊中那媳妇子也抱着娃子站向门首。两人便凑向一处,兜搭闲话。那媳妇道:“梁嫂儿一病这些日,面庞儿都消瘦咧。真是人时气不顺,竟闹糟心事。不想你们当家的又闹了这么一当子事。”小二便道:“人该有牢狱之灾,想也是命该注定的。如今俺只盼老天开眼,将他放出咧。”

    那媳妇道:“唷,可吓煞俺咧!难道你当家的大闹牢狱,血淋淋杀了两条人命,在逃无踪,你竟不知么?”小二猛闻,真赛如晴天霹雳,竟呆在那里,张口不得。那媳妇是个快嘴婆,那知轻重,于是将国安那段事一五一十说一遍。小二猛闻,只觉得天旋地转。便在这时,又听一阵鼓乐声,悠扬宛转,顺风吹来,那媳妇道:“明天便是陈二娘娘开坛会之期咧。这便是赴会的教友们,先去吊奠陈二官人哩。”

    这句话不打紧,只见小二颜色惨变,挣了半晌,然后道:“你说甚么,难道俺主人业已死掉了么?”那媳妇道:“可知是没活着。如今不久的就要发殡哩。”正说着,那娃子“噗喳”一声,屙起屎来。那媳妇唾了一口,慌忙跑入。这里小二苍茫四顾,只觉天地异色。模模糊糊踅入室,深想良久,不由概然跳起,便匆匆结束,揣起匕首,一径的关好前门,竟由后园墙角边悄悄跳出不题。
  
  且说纪大脚在押所耽延许久,匆匆踅回。只见东坊西街,十分热闹。一处处鼓乐祭台,都是向陈宅去的。教友们在街上吆吆喝喝,横冲直撞。大脚暗想红英如此气概,真不易剪除。逡巡间,又遇着两个邻舍家娘儿来瞧热闹,硬拉大脚一同随喜。大脚没法儿,只得跟他们到教坛门前走了一遭。无非是人山人海,拥拥挤挤,并些奇装异服、鬼眉祟眼的教友。

    大脚也没心细看。这一耽搁,业已日色平西。大脚一气儿跑到家。扣门良久,没人答腔。大脚暗想,定是小二在园室里困着咧,便忙忙踅向墙后。唤了半晌,依然没人。大脚躁将起来,便挪两块石头一垫脚,由墙头爬将进去。先向园室一张,不见小二。于是前后寻遍,通没影儿。不由心下起疑,便跑向邻舍家一问,也都没见。

    正没作理会处,恰好铁坊中那媳妇也趁了来,便道:“俺那会子还和他胡诌了半天哩,怎的便寻不着他呢?原来你这个梁大婶有些傻头傻脑的,他当家的闹事跑掉,他也不知;他主人死掉,他也不晓得。俺却都向他说咧。”一言方尽,只见大脚道:“呵呀,俺的小妈儿,你可坑煞俺咧!”

    正是:方拟周旋离患难,谁知平地起风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八回:声满天地一阕莲花,义动鬼神初飞霜锷。
  
  且说大脚听那媳妇一番话,知事儿泄漏,小二定不安生。当时“呵呀”一声,赶忙跑回家。先一寻小二榻头,那柄匕首业已不见,于是越发瞧科。这时天色业已掌灯时光,黑魆魃的,不便去追寻。大脚枯坐怙惙,越想越不妥,只急得他满屋里乱转。没奈何胡乱睡下,只觉耳根畔又似有人惊呼,又似街坊上人马乱跑,便如那夜里由窗内暗窥红英追国安一般。便这等惊怔终夜,晓色甫分,连忙爬起,托邻家照看门户,即便去寻小二。亏得他两只大脚十分得力,不大工夫已踏遍几条街巷。这且慢表。
  
  且说小二昨日主意决定后,跳墙出来,一径地直奔陈宅。随路上买份香楮,拿在手里。到陈宅抬头一望,不由万感攒心,热血如沸。只见门楣贴白,出出入入的,都是些教友们。有的张小二眼,却没人来理他。小二方要闯入,恰好柳升从里踅将出来,一见小二,顿时拦阻道:“你到此作甚?”小二大怒,只抢上前一推,柳升业已闹了个后坐儿。柳升大叫,众仆人纷纷都出,猛见小二,不由都相顾惊异。
  
  小二道:“俺一向流落行乞,不知主人病死。今俺来哭拜一番,略尽主仆之谊。叵耐柳升拦阻俺。”说着两行痛泪如雨而下。众仆叹道:“梁大嫂,莫怪俺说,你不如省些事罢。如今梁国安又闹了那么档子事,你还哭拜主人怎的?没的那主儿(指红英。)知得了,有许多不便。”小二道:“梁国安自作自当,不关俺事。俺主仆之谊,总要尽的。俺不但哭拜主人,还必须吊唁主母哩。”说着满脸悲痛,向内便走。
  
  众仆见此光景,只得一哄儿跟在后面,不住地纷纷议论。只见小二望见灵堂,便跄踉踉扑将去,大呼道:“俺的主人,你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俺这片心,但望主人阴鉴。从此国安报主无力,却是俺盘陀山中一名难女的差任了!”说罢扑地大哭,声震堂壁。这番哀痛,好不苍凉悲壮。众人见了,正在相顾动色,便见小二忽地止住哀痛,一面价焚化香楮,一面昂首四望道:“今俺主母既不在灵前,定在内室理。”
  
  众人听了,也没在意,以为他随口说说,也便去咧。那知小二站起来,忽顿一声长笑,向内便走。众人忙唤道:“你且住步。主母……”一语未尽,小二已大叉步撞入内院。恰好香雪从室内踅出,猛见小二一副异样脸色,十分可怖,方惊道:“你怎么……”小二笑道:“咱相别没多时,难道你也不认得俺咧。”主母在那里?快说来,俺要拜见哩。”说着又笑道:“难道俺出了陈宅,便是外人么?俺一般自己会寻。”

    于是闯然入室,东张西望。这时内院门外众仆已大呼道:“你这是怎么说呢!如今主母忙得甚么似的,现在道院。”小二听了,又复一笑,即便转身出来,又到灵堂前徘徊一回。众仆七嘴八舌,连连促去,他却不慌不忙,就灵前扫过地,又焚上一炷香,然后又哭又笑地逡巡走出。众人望得惊惊诧诧,正拥小二哄至大门,恰好田禄一步踅到。小二“格登”声止住脚步,两目一张,赛如闪电,微笑道:“冷舅爷么?”说着一手探怀,(险煞。)忽点点头儿,扬长而去。田禄摸头不着,一问众人,方知就里,不由笑道:“这妇人想是穷无所归,有些失心样儿咧。”大家胡猜一阵,也便丢开。
  
  及至晚间,红英由道院踅转,和田禄在演武院中款款情话,忽见柳方中匆匆踅进。红英攒眉道:“明天坛会等事,左不过照例举行,你便斟酌去料理吧,如何这当儿还来麻烦人!”方中笑道:“俺却不为此,只因有件要紧事和教主商量:前些日川中王教主三又复槐来信,说川督某人现已去任,新换总督名阿弋色,便是和珅门下的一个大大的清客。

    “此人是篾片脚色,那里晓得甚么疆务吏治?抵任之后,先将刘清撤省候用,所以川中教务进行十分得手。刻下教主正大赈贫民,以收人心,您若无远志便罢,要不甘居王教主之后,这贩贫表惠一段事,也该趁时料理才是。好在陈兄丧葬在即,远近观听十分倾动,这正是天大机会。依俺拙意,便说是陈兄遗嘱,就他葬事之前,表惠乡里,大散金栗。

    “这等一来,管保人心归附,教务日兴。将来或有变动,管保咱们振臂一呼,从者如市哩。您想刻下的政治武备并大小官吏,除了酣嬉不事事,便是掊敛虐民。咱教中若趁此收买人心,一旦有变,数十万之众可一呼而集。那时节联结川陕教会,北向以窥中原,军锋所指,不难势如破竹。难道只许古来有个金轮皇帝么?”(武则天。)说罢指手画脚,哈哈大笑。
  
  原来乐和、冉金奎等,自拜访高天德后,便北赴京都,用重金赂通和中,教他借端罢去现任的川督。您想和珅权势炙手可热,要摆布外省大吏,真不费吹灰之力。于是授意他门下走狗现居台谏之职的,轻轻的条列那川督几款,无非是鸡蛋里找骨头,一道封章,上达九重。不消几日,便将那川督罢任。继任的阿弋色,本如严分宜门下的赵文华,当时自然趋承意旨。辞别和相之时,早牢记了刘清大名。

    所以到川之后,一反前任所为,不但刘清撒任,便是稍为正气的官员,也大半陆续去职,另换他一班铁腕手。各处里大刮地皮,弄得川中有天无日,盗贼横行,饥民日众。三槐趁此,便一面开拓教务,收揽饥民。又一面遣人多持金资,一半儿交结阿弋色的心腹官吏,一半儿各处游行,宣传他许多好处。因此三槐教友,遍于全川,那声势日盛一日。那冉金奎又顺道联络沧景一带的教友,却在京南林姓教友家中耽搁了许多日。

    这林姓教友单名一个青字。生得黑面长躯,精通拳棒,家资富裕,又正在少年。他起初原系土豪,在本地面上弄些经纪牙行的勾当。疏财好交,人有缓急,往往千百金脱手便去,因此在本地颇有游侠之称。却是任意滥交,久而久之,那庇盗并藏亡命等事,便在所难免。官中虽有稍闻得,因这时和相当权官儿们都学成好好先生,谁来管闲帐。所以他居近京都,竟能恣肆自如。他每至京都,除燕市酣歌外,定要去兜搭那个西山活佛妖妇李氏。浸润日久,所以他竟信服的了不得,暗含着也作了教徒,直北一带教友们,他便算是头儿脑儿咧。因此金奎承三槐之命,特地去联络他。(顺笔带序出林清,筒洁之至。)
  
  当时柳方中这阵恭维,不但红英听了一身飘飘,如在云眼儿内,便连田禄也都高兴非常,因笑道:“将来教主果应天命,柳兄怕不是个开国元勋!连俺冷田禄也要弄个异姓王作作哩。”方中笑道:“别关了门儿起国号咧。教主若有意赈贫,俺便趁各教目齐集当儿,吩咐他们分头准备。便就咱教中累年所积的进款,再提用些各木厂中所盈余的款项,只怕也就足用咧。”

    原来陈敬那片木厂商业,自梁方经理后,累年以来,十分兴旺,要提用几万银两,并不为难。(梁方为主理财,却如此用去,可叹。因思自来荩臣谋国,府库充实,大半为后来宵小滥耗也。)红英笑道:“就是这么办去吧。你不用蝎蝎螫螫的,俺不同寻常小气妇人。”方中踅出。这里红英等依然剪烛倾谈。红英忽笑道:“你看那小二泼妇好不自量!今天下午半晌,他忽然撞向道院,要面见俺。吃俺命人将他撵掉咧。”

    田禄笑道:“你还不晓得哩。那会子他还硬闯到姊丈灵前哭拜一番,还硬生生踅到内室去寻你。后来大家说你在道院,他方佯佯狂狂的去咧。我看他是穷得有些失心样儿,来求见你,料是还想吃旧锅儿粥也未可知。”红英听了,不觉心软,便叹道:“论小二,本没甚么,都是梁国安那厮带累他。俺如今想起,自你姊丈由盘陀山带他到家以来,和俺耳鬓厮的这些年,如今他流落无归,也觉可叹哩。”(为下文两释小二伏线。)两人淡至更深,方才安寝。
  
  次日红英,又询问众仆昨天小二哭拜情形,十分叹息。挨至下午大后,红英方和香雪、绛云各札括得仙女一般,各骑马直奔道院,准备夜里登坛讲道。红英当头,一路上垂鞭缓辔。只见远远的有一个褴缕丐妇,蓬头垢面,用旧帕包丁头额,余帕四垂,仅露两目。拄着一根柴棒随路顾盼,似乎拨寻拉圾堆儿,只在红英马左右追随不已。红英望见道院,一紧辔头。后面香绛两人,也便紧跟下来。

    三骑马方到院门,纷纷抛镫之间,只见道院执事人等纷纷辟易,更一面喝道:“这是甚么所在,你这贫妇还不快去!”红英望去,便见那丐妇步履如风,抢到跟前,不容分说,双膝跪倒,大号道:“不想今日小二还能见着主母,但望恕俺一切,还祈收录。”红英猛惊得一退闪,仔细望去,只见小二面目憔悴不堪,煤垢狼藉,不由心头老大不忍,因说道:“你为国安所累,今也不必再说。俺虽不能再收录你,你既到此,俺便赈恤你些便了。”

    说罢方命执事人去取钱米,只见小二大叫道:“且待俺谢过主母!”说着丢下柴棒,奋身一踊,一回手掏出亮品晶的匕首,用一个猛虎扑食势,向红英分心便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红英用一个早地拔葱势,“嗖”一声跃起丈余。身势一飘,业已落向小二背后。小二一刀扎空,两目都赤,急忙挺刀翻转身。红英一足腾起,那明亮亮的钢鞋尖儿早已挑向他腹阴之间。小二忙缩闪,只听“哧”一声,挑穿前襟。

    小二转怒,便力挥匕首,风旋而上。好红.英,赤手纵横,巧拒直格。还没得三五回合,红英觑准小二手腕,一脚踢去,“当哴哴”匕首落地。小二大哭道:“主人有灵,快来相助呀!”说着一头撞将去。红英喝声“那里走!”侧身一闪之间,趁势下面一腿横扫去。小二大叫仆地。香绛两个一齐上,早将小二牵捉停当。

    小二这时惟有怒气勃勃,瞑目坐地。红英喝道:“你这厮想是受了国安主使,又来胡为么!”小二慨然道:“俺受主人厚恩,自应给主人报仇,何须受甚么主使!难道你盅杀主人,败坏陈氏,不自觉得么!”红英大怒,不由拾起那匕首,要抢去杀他。忽一沉吟,反叹道:“小二你伺候俺一场,争不成俺便手刃你,但你这番愚志,也委实可怜。凭你本领,何必来弄手脚?今俺放却你,若不自量,再被俺捉得手,那时却说不得咧。”说罢掷还他匕首,便喝香绛放掉小二。

    小二站起来,舒舒手脚,更不一言,拾起匕首,扬长自去。于是道院门前许多人,无不相顾惊哗。及至柳方中闻信跑来,小二已去得远咧。方中道:“教主不该放掉他。此人坚毅之性不下国安,安知他不再来胡闹呢?”红英笑道:“那妮子有何能为?没的咱捉他送官,又张扬得到处皆知。咱方要收拢人心,若便处置了他,不透着咱小模小样的么?”方中一想,倒也有理。于是丢开这事,依然兴冲冲开坛讲道不题。
  
  且说那纪大脚这日遍寻小二,腿都跑直,只是不见。下午当儿,他随路买些食物用了,又直着脚子,跑向城外幽僻处,随寻随呼。闹得脚痛口干,十分难受,便一屁股坐在城潦边柳树下,暂为歇息。须臾天光向晚,遥望襄江中风帆点点,残阳遥挂。大脚暗想道:“我也真糊涂咧。小二既挟带匕首,忽然趸去,定有用意。我应向陈宅左右去寻才是,如何这般海寻起来。”

    想到这里,方要转去,只见两个鱼贩提着酒瓶,掮着空担儿,说笑而来。一个道:“真也看不出,那贫妇就有这等的胆量志气!刻下陈教主是何等乌谷,他便去虎头上捉虱子。”那一个道:“甚么话呢,梁国安的妻子,还会弱得了么?”大脚一听,连忙站起来,拦着陪笑道:“你二位谈的甚么稀奇事呀?”小贩道:“事儿稀奇得多哩。”因将小二那会子刺红英一段事草草一说,听得个纪大脚目定口呆。

    小贩又笑道:“俺方才因见他踅向教场后,所以俺两人偶然谈起他来。”说着笑吟吟厮趁踅去。这里大脚顿时两脚如飞,奔向教场。及到那里,业已暝色四垂。大脚黧鸡子似的两只眼东张西望,只见教场后一堆一聚,都是些贫民窝铺,还有几处颓毁的土窖突峙于深浓暮色之中。大脚忙喊道:“梁……”忽又顿住口,改喊道:“大婶呀!大婶呀!”原来他因“梁”字恐别人听了,或有不便。好在自己语音,小二是熟闻的。

    不想刚唤过几处窝铺,只见一个凶实实的流丐从窝铺钻出,道:“这里没大婶,却有大叔哩。”说着邪眉瞪眼的意向前,很不仿佛。原来襄阳地处五方,莠民所聚,此类恶丐也是一种。此类人名虽为丐,暗地里却无所不为,可恶得很。便是后来红英起事,也因襄阳所在特别的浮嚣杂乱,才易于暴动哩。当时大脚一见,唾一口匆匆踅过,还听得后面大笑道:“好个婆娘!就是底儿沉些。”(谓大脚也。)

    大脚一想,这等所在,小二如何撞到此间。心下一急,便慌张马似的踅向破窖前。猛听得窖内小二唤道:“纪嫂儿么?俺在这里呢。”大脚不暇他语,跺脚道:“我的妈!”一声未尽,小二业已迎出。暮色中虽望不清爽,但见小二穿一身褴缕衣衫,居然丐妇。当时大脚拖牢小二,道:“咱有话到家说吧。您累俺一夜没合眼,今天又跑了一日哩。”不想小二脚似生根,纹丝不动,反不容分说,将大脚拖进窑内。

    两人就地坐了,小二先将自己跑出后的事一一叙说罢,然后叹道:“俺如今既知俺主人凶耗,如何还能苟生?海枯石烂,此仇必报。好在俺丈夫已奔京都,倒去俺一椿牵挂。俺从自作主意,行踪无定,不但不能跟您回家,便是俺的行踪,您也不必牵挂咧。但您拯救俺一番厚意,只好来世图报了。”大脚听了,不由热泪交流,便道:“梁大婶,你为主复仇,俺也不拦阻你。但凡事也要三思,刻下陈娘儿那气焰,不如且避避她。俗语说得好,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还是跟俺回去,等俺丈夫出押后,伴你入京,寻着梁大叔,从长计议才是。”

    小二慨然道:“那审利害三思四思的,都是没血性的人借口之谈。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家,还定要为天地间留些正气。至于生死祸福,俺自离主人家以来,早置之度外了。”大脚听了,又是赞叹,又是苦劝,小二那里背听。大脚没法儿,索兴便陪他在密。更深之后,疲极睡去。不想他奔驰一日,通没暇吃什么,入梦之后,那五赃神就有些不安生起来,不住地咕噜噜作闹不已。亏得大脚疲乏不堪,一任肚儿内呼庚呼癸,他不过在梦识中抓肉包儿吃,直支撑到天光大亮,方才醒来。一看小二,业已影儿也无。大脚怔叹一番,料小二意不可回,只得自行回家,慢慢侦察小二动静。达旦慢衰。
  
  且说小二恐自己行动有累大脚,所以不欲随他转去。当夜趁天光将亮,便抛了酣睡如雷的纪大脚,一迳地出窑而去。从此乞食城关,浑无定在。朝冲市尘,暮宿古庙,受尽了凄凉苦楚。渐渐地蓬头饥面,衣不蔽体,无复人状。小二都不理会,依然意气不衰。沿门托钵之佘,便随口编了两只莲花落的歌儿,就大街小巷间条条唱动,以当叫化。其词道:

    落拓复落拓,劲节讵畏严霜烁。妾家本居盘陀山,庐墓依母何清白,无端邂逅受人恩,移植朱门欣有托。侬家夫婿何桓桓,厮养未足减颜色,何期妖牝索人家,主人一旦蒙其恶。莫邪干将本雌雄,谁云大义无巾帼?哩哩莲花落。落拓复落拓,豫子何人报智伯。漆身吞炭殊精诚,国士桥边剑光作。侬虽弱女义当为,剑花会向仇头落。江汉之水流汤汤,载侬精心与毅魄。岘山之石不可烂,贱妾寸心亦无懦。喧哩莲花落。
  
  小二歌声悲壮,情词凄惋。襄阳人大半都认得他,见了的无不流涕叹息,争将食物来周济他。

    正是:义声能动荆襄地,正气常留江汉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九回:埋侠骨灵感青枫枝,来奇士隐觇白莲教。
  
  且说小二唱歌乞食,转眼间过得半月余,这时陈敬丧事临近,又因为下葬前三日大赈贫民,便在道院旁高搭赈棚,分百十个能干教友各司其事。这等举动,当地官吏人等如何不会来捧场凑趣?一来是恭维红英,二来借弹压为名,赈务中略一沾手,多少总落些油水,是不会有亏吃的。县官儿是不消说,自然须会同他办理一切。便是太守王立猷,也竟挥如椽之笔,用四六句子作了一道捐募富户助赈的启文,直将红英夸得如古之女怀清一般。

    这消息传之远近,所有饥民无不额首相庆。距赈日还有三五日,那四方贫民业已一队队携男抱女,陆续而来。闹的大家相逢,不作别语,惟有陈二寡妇四字喊得震天。原来饥民们还有好些不知红英便是白莲教主的,只知财主陈二寡妇来放赈,所以如此相语。不想这四字流传开去,直到后来红英教乱,大家还是说陈二寡妇造了反咧。推原这四字的来头,便是这时光哄出来的。
  
  且说小二在这半月中,几次价窥何道院,并探侦陈宅左右,满想趁隙行事,或逢红英出入,便可得手。那知柳方中和田禄好不狡黠,早已嘱咐两处人,但见小二,即便撵开。所以小二竟自无隙可乘。他细一寻思,总是面目未改,人都认识之故。于是一横心,自作准备不题。
  
  且说红英自开过坛会后,便忙碌着备款派人,操办赈事,早将小二抛在脑后。不儿日,开赈期届。这日红英想掩人眼目,便光命田禄将陈敬遗像请入扎亭中,一面奏动笙箫鼓乐,抬赴娠韧。自己随后便换了浑身缟素,带了香雪、绛云,都打扮得琼花玉树一般,由柳升等素衣素冠在前开路,一行人竟赴疑棚。方出宅门,只见夹道观者业已人山人海。纵观不足,还要沿路追随,便似一条人浪,可着街坊灌去。

    两旁店球里,也便堆得人如千座佛一殷。那乡间的老太婆等,不由都合掌费叹道:“您看这娘娘,不像白衣菩萨临凡么!怪得这样大发慈悲,普赈饥民。真是修好得好,俺只祝他明日添一大堆胖娃娃。”有的便笑道:“唷,可了不得!您这份口孽,一定要入十八层阿鼻地狱,差一层儿都不成。人家是个规规矩矩的寡妇家呀,你没见方才扎亭中的影像么,那便是他丈夫。”

    老太婆听了,顿时自己左右开弓地打了两个嘴巴,大家见了,不由都笑。就这纷纷扰扰之中,红英等已转过两条街坊。不多时望见赈棚。只见众饥民层层密密,携男抱女,都是瓢儿似的脸色,鹑儿似的衣服,嘈嘈杂杂,拥拥挤挤。一见红英等到来,都“轰”一声拥上来,围得风雨不透,寸步难行。便有当地地保和官中派来的人役,各执老大皮鞭,抢上来一阵吆喝,方才赶开。

    须臾,红英等到得赈棚总门首。只见一列九间大棚,各有执事人料理簿籍钱米。领赈人东进西出,不许混杂。中间棚内高供着陈敬影像,案旁座位便为红英休息之所。中棚对面搭起一座小小高棚,却是县中幕友和户房书吏等人休息之处。这时正有位幕友拉起声调,念那棚中上的题额道:“博施济众”,便大赞道:“贴切得很,只是口气稍大些。”正在纷乱,红英已翩然进中棚。

    那幕友顿时伸着长脖儿,眼睛都直,即忙命左右拿自己名片前去道意。那红英接了片儿,一面用纤手卷弄,一面向去人道:“有劳贵上前来帮忙,俟事后再谢,今便原贴请安吧。”说着交还贴儿。那幕友听得莺声呖呖,业已骨软筋酥。及至去人转来,喜得他跳起来,夺过那名片,便把向鼻头狠狠地嗅了一阵,然后笑吟吟折叠起,揣入怀内,便一迭声对众人大赞道:“你看人家陈教主如此气魄,并不小看人呐。咱们当朋友的给这等人帮忙,便三天不吃饭也不觉饿哩。”(描写刻毒。)
  
  不提这里胡噪。且说红英进棚后,略为歇息,便命香、绛两人就像前焚香奠酒。自己盈盈拜罢,又到各棚中巡视一番。这时放起赈米,人声喧喧,蜂屯蚁聚,好不热闹。红英回到中棚,坐在灵案旁饮茗歇坐。背后是香、绛两人,一色的云装高揭,编衣翩翩。一个执拂,一个捧定黄函的白衣圣经。大家从外面望着,真似一尊活菩萨一般。(红英惯以色身度人,即谓活菩萨可也。一笑。)

    正这当儿,只听棚前一阵喧闹,便听得执事人等喊道:“你这东西,敢是疯子!你既头天没注册,俺可怜你,一般给你份钱米,你还不快去,又要面谢教主作甚?若这些人都面谢起来,只怕明年今日还放不完赈哩!”正乱着,棚前人众都喊道:“打!打!疯婆子来咧。”于是乱嘈嘈一阵颠滚。正这当儿,那幕友望得分明,便乱喊道:“你们这群公人们干么来咧,难道专来摆样儿么?还不快拴着他来!”

    红英觉得诧异,刚要站起去看,只见棚前众人一闪,霍的跳入一个奇怪贫妇,乱发四飞,便如个猱头狮子。一张漆黑的脸,外挂着刀剩的血痕纵横,五官不分。身上衣服七零八落,滚颠的泥母猪一般。只见他望着影像,先点点头,“哇呀哇”的举声一号,扑翻身便奔红英。红英一怔之间,那怪妇将左手所持米袋一抛,右手一回,明晃晃掏出匕首,一挺手腕,直奔红英。便听“喀嚓”一声响,椅背立裂。

    再看红英,早斜刺里蹄出丈把远,仓皇间隐在棚柱后。那贫妇拔刃赶去,两眦都裂。刹那之间,两人风围似绕柱三匝。这时棚内外虽万目睽睽,却仓猝间都如木偶。恰好田禄闻信,飞步抢进。贫妇大怒,“铮”一声飞刃刺去。田禄头儿一低,“扑嗒”声却将帽儿穿落。红英喝一声,奔到贫妇背后,横扫一脚,顿时踢翻。田禄趁势按住他,这才捉下。当时那贫妇大呼道:“俺报仇不成,惟有一死!却须容俺痛哭主人。”说罢暝目卧地。

    红英等听得语音,方知又是小二。田禄怒道:“你这厮累次行刺,俺就杀掉你!”说着抢起匕首。红英沉吟道:“俺单单恕过于他,看他还有甚么能为!”说罢慨然命田禄抛还他匕首,并解其缚。小二站起,忽向红英下拜道:“俺和你恩自是恩,仇自是仇,俺蒙你教俺武功一场,理应拜的。但俺报主之心,颇慕豫让击衣之义。你如不肯,俺也只好赉恨地下了。”

    你想红英虽然淫邪,却是个英伉非常的女子,见小二说到这里,不由意气发动,因大笑道:“好,好,俺便如你意。难道俺就不及赵襄子么?”说着真个脱下外罩的白衫儿,递给小二。小二接了,仰天大笑。顷刻持匕首奔至影像前,叩头大恸,真是泪尽继血。这时影像前忽的灵风肃然,吁吁喁喁一阵响,突的滴溜溜一个小旋风卷上棚顶。望得大家恍恍惚惚,竟有些毛不登的。

    正这当儿,便见小二跳起来,躄踊长号道:“主人有灵,这便是俺盘陀山中穷女子报恩之日了!”说罢挺匕首恶狠狠连刺白衫,趁势回肘横锋,只向项下一抹。红英软洋洋的失声道:“呵呀!”就这声里,小二已咕冬栽倒。大家围拢来一看,只见小二面色如生,还似乎微微含笑。再看红英,俏庞儿竟自惨白,似灭华色。于是大家暗暗称奇。
  
  这阵哄闹,连各棚员执事人都大半聚拢来,竟弄的不能放赈。柳方中也赶了未,急切间没作理会处。正在扰乱,只听人丛中一人道:“唔呀,竟有这等事!这没有别的说法,只作为疯妇扰乱赈厂,自家抹了脖子,由地方呈报到官,俟官儿验过抬埋便了。依我说,陈教主竟请回府,这里有我们办,不会错的。”说着拱肩缩背地挤进来,直若两只追色的眼,向红英连连拱手道:“您请,您请。”

    方中一看,却是那个幕友先生。因赞道:“还是师爷肚内有经纬。如此,教主就请回吧。”幕友得意道:“甚么话呢,咱们当朋友的,肚儿内若没抽展,只好竟挨东翁的窝心脚了。”于是也不等公人,竟自家跑向栅门去,乱唤地方。正这当儿,忽觉左肩上绵软软手儿抚了一下。回头一望,却是红英。只见她含笑道:“有劳先生咧。”一语之间,口香散馥,一股甜甘甘气味,也不辨是唇香还是舌香,竟舒舒服服钻入他鼻孔中。

    红英背后香、绛两人也便秋波慢转,笑得甚么似的。这一来,那幕友可自在到云眼儿去咧。于是张起瘦胳膊,连喊闪开。他平日价一脚迈出,定要忖忖尺寸,如今却连颠带跑,竟将红英等引至街坊上,还逼定鬼似连说道:“请吧,请吧。”直待红英等倩影去远,他还只管搔首自庆。那知香、绛两人是笑他这块糟豆腐是怎么做的哩。当时柳方中等便依幕友之话,一面命地方请官验尸,一面仍督各棚执事人放赈。慢表。
  
  且说那纪大脚,自那日由破窑踅回家,终究放心不下。隔了两天,痴心指望小二或还在窑内,跑去一望,却是个空。后来在陈宅左右偏僻所在,却曾遇小二两次,劝他跟自己去,小二只是不依,十余日后,索性见不着他咧——原来小二这时业已毁身灭形,状如疯妇,所以大脚便劈面相遇,也认不得。及至红英放赈这日,大脚偶从押所看望烂腿回来,刚走到大街上,只听后面锣声响亮。

    回头一望,却是县官儿舆马如飞,打着大红伞盖匆匆过来。大脚连忙避路,因自语道:“官儿这时忙忙的,难道是亲赴赈棚弹压么?”便有人道:“赴疑棚是不错,却不为弹压哩。如今晚年光,真没好人走的道列。像陈教主大疑饥民,作这等大善事,偏偏还有人想杀掉他。”于是将小二行刺并死掉一段事说了一遍。大脚猛闻,只惊得撒脚便跑。一路上便闻人纷纷议论道:“梁国安两口儿真是好样的。”

    大脚一气儿踅到赈棚,只见官儿业已验罢尸,将要上轿。值役公人和地保,正在那里领了官给的薄棺,装掩小二。大脚横着膀子,挤进一瞅,顿时吓得冷汗直淋。只见小二披发如鬼,项血淋漓,面上剥毁得一塌糊涂,只有眉目之间还仿佛是他形状。大脚心痛非常,不忍细看,随了众公人直赴掩埋之所。
  
  须臾踅出西城,穿过两条街坊,便沿城濠向北。走了三里多地,已是山公祠的地面。这所在林木参天,甚是幽静,相传便是古时高阳池的遗址。那山公祠盖在一座小小土冈之上,冈后一片官地,土馒头弥望皆是,便是官中掩埋尸骸并异乡人厝埋之所。当时大脚泪淫淫地远远瞅公人等摒挡都毕,一哄散去,他这才踅近葬所,止不住泪下如雨,便撮土插草哭拜毕。

    细一望这所在,茂草连天,乱坟丛杂,不由暗想道:“此间日久了,一个坟头如何辨识?”想罢起寻良久,要弄个标识。无奈连片大些的石块都寻不着。恰好踅到一株大枫树下,便随手折下枝粗枒槎,插向小二坟头姑作标记。准备着烂腿出押后,再弄个小小石碣,以备将来指示给国安。当时在坟前又徘徊良久,方才掩泪回家。不知不觉,踅向小二所居的园室,瞻望一番,又是一阵伤感。

    须臾入夜,大脚凄惶惶自己安歇下,反来覆去,只恍惚小二还在面前。因唾了一口,方要朦胧,忽闻庭中飒然吹过一阵微风,刮得窗纸忒忒乱响。隐隐绰绰,似闻有人作歌道:浩浩愁,茫茫劫,郁郁千秋化碧血,毅魄侠魂不可灭。九年之后昭吾节,血食江汉光奕烨。大脚猛闻,方在顷耳,只见门帘启处,小二含笑而入,业已光头净脸,衣履飘然,向大脚道个万福道:“此间不久当沦豺虎之域,九年而后方见日月。那时咱们还有一段因缘哩。”大脚喜极,跳起来道:“原来梁大婶婶还好端端的哩!”说着扑去一拉,只听“咕冬”一声,大脚道:“呵唷,栽煞我咧!”睁眼一看,自己整个儿颠落榻下。

    案上那盏半明不暗的灯,已颤巍巍紫荧荧,结了个鬼眼似的灯花儿,似乎是瞅着他听听街柝,三记已过。大脚毛森森爬将起米,好不诧异。仔细一想,又不由暗暗点头道:“小二义烈如此,自然当死而为神。这所在,田红英如此作闹,还怕将来不闯大乱子么!只是他分明说九年之后还和俺有段因缘,难道他还能还阳回生不成?若果如此,真成了诌书俚影,倒给赵焕亭老先生添了好体面书料咧。”哈哈,诸君不必笑诧,这是作者替纪大脚设想哩。不然,在纪大脚当时,真个便知民国年间有这么一位不飞不鸣、落落拓拓、和笔蛏蠹鱼搭伙计的赵焕亭?(一肚皮愤世伤心泪,以戏语出之,可为一哭。)这岂非笑话本、糟糕传,还讲其么作书呢!闲话少说。
  
  当时大脚胡思乱想的疲倦起来,只得放倒头一觉安眠。次日起来,忽见许烂腿徐徐踅来。大脚喜问情由,知已开释出押。于是方要述说小二,烂腿叹道:“俺早就听得人说咧。等消息停些,俟接到梁大叔到京之信后,再与他去信说这档子事不迟。”大脚点头。于是又述昨梦之异,并想给小二立石碣。

    烂腿细测梦境,也没作理会处,便道:“梦兆且不须提,倒是石碣标识须得立的。然而这当儿事体未冷,咱就去立标识,许多不便。少时俺先去拜奠一回。却是正理。”两人一面说,一面作饭用毕。大脚三不知早买来香楮,由烂腿挟了,夫妇厮趁出门。街众望见,便笑道:“许大哥大喜呀,今天出押咧。你两口儿莫非是烧香还愿去么?”

    又有和大脚玩皮的道:“烧香了愿,第一须要洁净。俺大脚嫂嫂自许大哥在押后,自己干晾了这些日,好容易大哥回家,不消说饭都不迭吃,先须办那档子事,要说是准洁净……哈哈,俺不说咧。”大脚骂道:“小猴儿,老娘心里没病,由你胡嚼舌根去!”一路浑笑,两人直出西城门,不多时过得山公祠,方到官地头上,烂腿道:“咱就此焚化吧,省得招人眼目。”于是焚香化楮。烂腿忽想起自己老娘蒙国安给资殓葬,不由哭得悲悲切切。大脚也便陪哭良久。
  
  然后两人踅近小二坟前,不由都诧叹非常。只见昨天插的那枫枝儿,竟自青葱葱生根活咧。并且那枝梢一顺儿北向,便如小树一般。(微逗下文小二显灵护国。小二是本书中极出色人物,故加倍以精彩写之,且见本书劝孝励忠之正旨。)于是烂腿叹道:“你看梁大婶真个有些灵气,这枫枝儿好不异样。这便是绝好标记,更不必再立石碣咧。”于是夫妇踅转。烂腿依然逐日值役,只日盼国安来信。慢表。
  
  且说红英当日自赈所转,精神恍惚,如有所失,只连日沉沉困睡。直待三日赈毕,方才精神复原。这时马胜业已创愈,满身上便如刻画。接着田甘花子一般,由蒙自投奔了来。红英问起他家乡产业,早已一干二净。红英甚怒,便数落他一场,那里有好眼瞅他,便命他在宅中吃碗闲饭。那知一种人有一种人契合,马胜这小子偏和日甘说得来,两人便不时地一处斯混。

    不多日,红英一干男宠已被田甘探听得明明白白。不消说,见了田禄,自有一番溜沟子舐屁股的光景。为日不久,那夏氏、毕得利等一班人,自接到田禄相招之信后,也便匆匆投到。红英既寻常视之,又因陈敬丧事在即,没暇理会他们,只吩田禄,叫毕得利等在道院供奔走之役。不多几日,陈敬发殡期到。头三天开吊受奠,那丧仪之盛,官民赴吊之繁,已然风光热闹得不可开交。不想四方饥民既受赈济之惠,便有当地的歪绅劣生,借此大大抱红英的粗腿。
  
  一来出头操办,既多少可以得些油水;二来借此接近教主,便是以后调唆讼事、架架官司,都是占便宜的。这等名利兼收的勾当,岂肯白放过?于是不约而同地各就本地上敛了钱文,制就白缎白袖的施伞。他那里有工夫去查饥民的真姓名?便拎过一本《百家姓》,从头抄起,胡乱撰上些名儿,写在旌伞之上。(倒好似如今办选举的公民册子,由执笔的随便造人。一笑。)又都想了四字的题额,无非是“惠我饥黎”,“广种福田”之类。

    各处一聚拢,就有数百具旌伞。就陈敬发殡这日,大家便靴乎其帽、袍乎其套的,鼓乐喧天,都送将来。老远一望,一片皓白,直遮断两条街。百忙中软舆如飞,前面是俊仆扬鞭辟道,后面是雏鬟款段追随。却是太守王立猷的爱妾,也去送殡。这一番热闹,直然的说不了许多。须臾鼓吹呛咛,那陈敬灵柩方踅近南门口,正在万众避道,田甘这小子也在灵柩旁装模作样的当儿,只见一辆小轿,后跟一个朴实实的老仆人,由城外匆匆进来。轿中人有四旬年纪,相貌清瘫,精神炯焖。遍体行装,头戒七品官帽儿,似乎是个委员模样。

    这时抬杠头儿在灵柩之前、红英素舆之后,要抖个飘儿,正拉起身段,敲动响尺,口内“左转”“上眼”地喊起号儿。不想来轿之旁有一个乡里人,拉着个大叫驴,那驴猛闻响声,一惊之间乱跑乱挣。那来舆无处退避,逡巡之间,业已撞到柩前。杠头儿方喊道:“慢着来!”不想田甘这小子一向在姊子跟前得不着脸,如今趁此想露露面孔,于是闯上前去,抓住那来舆前杆,向舆中人大骂道:“娘的瞎眼东西!你看这是谁家发殡呐,你就敢如此胡撞!休要惹俺性起,将你拴在道院里慢慢处置!”说着用力一搡。前面舆夫一个蹶斜,顿时舆歪人倒。

    舆中人赶忙站起,方冷笑道:“你是那个?”那老仆已喘吁吁抢上前,一面扶定舆中人,一面向田甘发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皇家路,大家走,便有冲撞,如何便出口伤人?难道这里没王法么?”田甘跳骂道:“放你妈的驴子屁!甚么王法咧,皇家咧,干俺们教门中鸟事!”说着向老仆劈面一掌。亏得舆中人一拉老仆,算是没打着。

    舆中人不由大笑道:“好奇怪!怎离省会这么远近,便另是一个世界?难道本地官长们都睡着了么?”正这当儿,恰好红英命舆夫掉转舆儿,大叱道:“田甘不得无礼!”俊眼一瞟,那舆中人眼光亦到,彼此间都似一沉吟。红英舆儿又已掉转,随后灵柩也便滔滔并发,直出南门。张得那舆中人好不诧异,只得登舆自去,直奔府衙。这且慢表。
  
  且说红英这日料理葬事都毕,业已日色平西。许多人纷纷回宅,闹得那条街上游人如蚁,红尘四合。直至掌灯时分,依然茶肆酒馆中座客如云。大家口内没别的话,只有谈讲陈宅丧仪之盛。那陈宅斜对门儿有一家齐整茶肆,名叫福泉清,尤其热闹,三五个茶伙计正在穿梭价照应座客。只见一人,徐步而入。便帽长袍,结束雅洁。茶伙一望,只当是府县衙中人,不由顿时足恭道:“师爷今天闲暇呀。咱里间厅上有雅座,不省得闲人聒吵高。”

    那人随口道:“不须咧,此间就好。”因信步拣一座位坐定。茶伙赶忙泡上茶。方要照应他坐,只听西座上有人喊道:“喂,老李呀,(指茶伙)你别只管看人下果碟。俺坐了这么大半天,白没人理。便是现到蒙山顶上采茶去,也该回来咧。这要是陈二寡妇宅里甚么冷爷咧,马爷咧,外挂着还有甚么国舅田爷他们一班人到此,凭良心说,你是个甚么样儿?”坐客听了,不由都笑。便有人道:“你这张嘴真挖苦。冷爷、马爷也罢了,田甘那厮在他姊子家吃碗瞪眼食,还值得提在话下?你也真会俊样他,还皇亲国舅的胡唚。”

    西座那人正色道:“你不信,将来陈二寡妇那小二娘儿若不闯大乱子,你就剜俺的眼睛。他在这里教党四布、任意横行不消说,便是四川王三槐,陕西高天德,他都是联络声气的。近来俺有位朋友从四川来,说起四川刻下很有乱象,三槐的教众差不多遍于全省,横行胡为,一言难尽。川督阿弋色一概不管。属吏承风,自然没人去多事。只有一个刘青天,如今又闲在省寓。倘川中一但有事,你自想想,咱这里会没事么?”

    那客人听了,不由微微一点头儿。于是又有人道:“你无论怎么说,田甘那厮总不是人物。倒是今天被他欺侮的那舆中人,很有气度。你看人家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俺看那位似乎是省里的委员们。”客人听到这里,不由微扭脸儿,只顾低头吃茶。这里众茶客依然高谈阔论,不觉各征所闻,将红英教务中事并淫纵等情,一一谈论起来。未后一人低语道:“说了半天,总是本地县官通似木头疙瘩。若是刘青天在这里作官,便是一百个陈二寡妇,他敢开坛聚众的胡闹么?你看四川的大教目,少说着也被他敲杀了十来个咧。”又一人笑道:“咱纵容着小婆子在道院中胡混还不算,并且今天扎括得狐狸精似的前去送殡。这更岂有此理了!”大家听了,不由大笑。
  
  正在纷乱,只见一人秃着头儿,提着宽袍襟,一脚踏进。大家一挤眉,顷刻静默,有的便忙忙会茶钱。那茶伙早笑面虎似的迎上道:“柳大爷么,雅座上吃茶吧。”那人摇首道:“不须咧,俺道院中朋友们没人在此么?”茶伙道:“没得的。”那人听了,转身便走。由那客人座前经过,彼此望了一眼。那人意出数步,又回头望望,方才去了。

    这时满厅茶客也便纷纷各散,只剩下那客人还在沉吟品茗。茶伙踅近道:“真是人多嘴乱,方才大家若不绒口,被后来那位听了去,就有许多不便。您老还换换新茶呀?”那客人道:“不用了。俺且问你,方才那人莫非是教中人么?好个落拓长相儿。”茶伙笑道:“你老莫小看人。他样儿虽不警人,那一肚子杂耍儿也就少有,陈二寡妇布置教务,大半是倚仗他哩。此人机谋百出,狡诈非常,所以教门中背地里虽无所不为,外面上却讲经劝人,竟闹些大仁大义。即此前些日,陈二寡妇大赈饥民,也便是此人的主意。您猜他何所取意?”

    那客人笑道:“无非是收拢人心,沽名钓誉罢了。”茶伙道:“着哇,你老好高才。您看陈二寡妇还特地掮出曾二官的影像,将赈饥善举归美亡人,像煞是知礼道表的。那里晓得,就是他要了陈二官人的命咧。”那客人诧异道:“怎么呢?”茶伙笑道:“您老如此高才,有甚不明白的?您看陈二寡妇那小模样儿,可像个安静女人?便是方才大家吵的甚么冷爷咧、马爷咧,连着方才后来的这人,一古脑儿都是他的男宠。陈二官若活着,他毕竟不能任意舒畅,所以他撒开了和陈二官一亲热。这一来,陈二官就交代咧。俗语说得好:‘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催君骨髓枯。’你老听明白了么?”

    那客人沉吟道:“原来他竟这样儿,也可称为人妖了。俺且问你,方才那落拓样儿的人叫甚么呢?”茶伙道:“此人自称江汉先生,名叫柳方中。”那客人听了,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个江汉先生柳方中!哈哈,他便叫柳方中。”于是跄踉站起,会了钱钞。方要拔步,只见提灯一闪,一个老仆踅入,引了那客人徐徐而去。这且慢表。
  
  且说红英送殡踅转,当晚和冷、柳等料理些事务毕,忽想起田甘无端骂街,想要责叱他一番,便命人去寻他,却早同马胜胡撞出去咧。方中道:“田老弟常在福泉清吃茶,俺且望望去。”方中去后,一直的也没踅转。红英和田禄又说起今日所见的舆中人很有气度,大家猜测一番。红英便留田禄在内室公然同宿,两人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次日红英踅赴道院,和方中料理些教务。方中有事暂出,红英信步踅向白衣神堂。只见里面收拾的庄严灿烂,罅香静袅,不由想起教务兴旺,好不快活,因逡巡踅向后院花圃散步。只见嫣红姹紫,一半枯焦,静悄悄也没人儿。不由暗嗔道:“这花圃俺是命罗有高经管的,他如何这般懒惰?可笑田禄还聒吵俺,派他些好事体。便是蒲三利,俺派他领人役洒扫道院,也不见得勤干。看来都是些没成头的人。”
  
  沉吟间,分花拂柳,踅至一架紫藤花下。忽见一对彩蝶儿翩翩飞舞,若即若离。红英大悦,便放轻脚步,想要捉住他。一直趁到园室窗外,那蝶儿忽一掠翅,飞过圃墙。红英微笑,方要转步,只听室内罗有高大大的一个呵息,道:“呵呀,老弟呀,你几时来的呀?猫腰撅屁股的营生(谓扫地也。)弄清爽了么?”一人道:“怎么叫清爽?丢手就算完。这长天大日的,你也不怕睡扁了脑袋?也该提点精神才是。”红英细听语音,却是蒲三利。

    罗有高道:“蒲老弟,你光会说,你叫俺怎么长精神?咱梦想不到,千山万水赶到这里来,弄他娘的这等营生,被人家瞧得屁也不值。你看毕老哥还能了,虽一般没人拿着当擦屁股的纸,却还因夏嫂儿和冷爷要好的缘故,还能吃香喝辣,不短钱用。像咱们当这份苦差,便苦极咧。如今想起来好不悔煞人也!你想咱们在陀山坞的当儿,凭着本领抓钱用,自由自在,那些不好?即如有耍胳膊的朋友,或受了伤,或伤了力,便该寻到我咧。

    “俺挖挖墓子,取取颅骨,配他娘的些金疮壮力的秘药,少说着也赚他百八十两大银子。再如好药子的财主阔少们,自己那话儿不争气,便该寻到你咧。你随便拐摸几个小人儿,取取卵丸,配些耍药,也就白花花抓到银子。像如今不用说咧,等雁似的等到月份头上,领点工食银,顾了肚皮里,巧咧就顾不了肚皮外。偶然向冷爷诉诉苦楚,他又是个大咧咧的性儿,只叫咱们忍耐着。”说着愤然床道:“咳,我真他娘的干够咧!”(为下文红英肆淫用罗蒲伏线。)
  
  三利道:“你不用着急,咱们长长工夫慢慢的性,给他个老等。没有一百年不开张的油盐店,就许有请教到咱们跟前的时光哩。你看教主刻下这局面,一天大似一天,真个的便闲煞了你我么?”红英听了,不由暗喜得芳心跃跃。原来这当儿他和田禄所得的秘药业已无多,正需配制。便是将来举事,那金疮壮力等药,更是不可少的。怙惙之间,即便悄悄回步。刚踅到神堂前,只见一个仆人手持名刺,匆匆寻来道:“原来教主在这里呢。”

    正是:语秘乍闻方注意,客来不速又惊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零回:说妖妇改刊白衣经,开乱兆大炼修罗法。
  
  且说那仆人止住脚步,向红英道:“启上教主,现有一人外面求见。”说着呈上名刺。红英一看,却是“汤无畏”三字,上注着三个小字是“心教徒”。思忖一番,不解其意。便漫问道:“此人什么形状?”仆人道:“很有气度,看光景象个官幕中人。”红英点头,一面命仆人去请,一面踅向客厅相待。不多时,只见仆人引那客人已进二门,果然威仪严整,气像不俗。呢帽官靴,长袍马褂,顾盼间精神四映。望见红英立候在厅阶下,连忙趋步而进,宾主相逊。进得客厅,即便见礼落座。仆人献了茶。

    红英带笑道:“妾以一凡庸女子,猥蒙见访,不胜荣幸,今观尊客不似敝处人,敢询仙乡那里?见访何事呢?”说着仔细瞧那客人,只觉面善得紧。客人道:“俺原藉浙江。素好说剑读书,也曾遨游南北,而今却拘促辕下,听鼓省垣,说来委实惶愧。今见教主以一-弱女子,竟能创立偌大教务,可见是非常奇女,将来定有非常事业,越发令俺须眉男子惭愧无地。今过宝山,自应来见金面。须知俺汤无畏虽涉仕途,却志不此哩。”说罢哈哈大笑。

    红英听他语气不俗,一面逊谢,一面水灵灵眼儿只管端详他。无畏便道:“俺此来一则晋谒,二则谢昨日冲撞灵舆之罪,三……”红英惊笑道:“呵唷,对不住,原来尊客就是昨天舆中那人么?俺教下人粗鲁状,得罪的紧。”说罢站起,深深万福。无畏赶忙还礼道:“教主磊落英多,怎还拘此小节?拘小节者,不能立大事,却非俺无畏来见之意了。”
  
  红英听他语有斤两,不由暗暗怙惙道:“此人语气倜傥,倒也可怪。”因漫问道:“尊客名刺上注‘心教徒’三字,莫非刻下除俺们白教之外,还有甚新教么?”无畏大笑道:“如今除贵教应运合天之外,那里还有新教?俺是服膺贵教,心仪日久,又因拘足仕途,无缘近接,所以题‘心教’两字,以志向慕之意。”红英大悦道:“那么尊客方才语气未完,那三则,或是有意于敝教么?”

    无畏道:“正是,正是。俺正要亲叩神堂,虔心入教。还有许多鄙愚之见,要为芹曝之献哩。”红英大喜,便一面命人先去神堂前整理香烛,一面和无畏品茗谈话。细问起来,方知无畏是乡榜出身,由大挑班儿分发湖北,是个即用知县的职分,到省未久。这次却因泰寻常例差,来到襄阳。那无畏议论风生,口口声声慨叹仕途污浊。说到痛快处,竟拍案道:“如今奸相当权,朝政混乱到如此地步,饥馑连年,盗贼蜂起,万民堕于水,真有时日曷丧之痛!可惜便没个非常人物来革故鼎新哩。”说罢一膘红英,慨然长叹。(渐渐来拨撩了。)

    红英也自是狡黠之尤,如何肯便露底里?当时只微笑道:“尊客既在仕途,便有致君泽民之责。将来身居显要,自然治理的国泰民安了,何用长叹呢?”无畏笑道:“这却不然。如古之房、杜、魏征等人,他为何不作隋之名臣,偏要辅佐唐家呢?可见是国基已坏,国运已衰,竟是无从着手了。而今没非常之人便罢,如若有之,俺也不管他是外国人,是中国人,男人也罢,女人也罢,俺定当辅佐他创一番天大事业,(咄咄逼人。)方显得俺汤无畏满腹经纶,一腔豪气。”说着站起来,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红英佯作失惊道:“尊客快快谨言,倘被人闻得了,大大不便。”无畏笑道:“俺非莽汉,除在道院中、教主跟前,俺岂肯如此放言。”(语语机锋。妙妙。)红英听了,不由也豪气飙起,小鼻翘儿一搧动,微笑道:“不瞒尊客说,俺这道院委实怕不着什么官吏哩。不但官吏,便是皇……”无畏大笑道:“可又来呀。”红英笑道:“且别谈没要紧的,请尊客且拜过神堂吧。于是陪了无畏,便赴神堂。
  
  无畏草草拜过白衣圣像,按例说须教主宣讲几句圣经,入教的跪而受礼,名为领经。当时红英笑道:“宜讲本为开示愚人,今尊客如此通达,领经一节竟可不必了。”无畏道:“怪则如此,俺倒要细看看经中道理。”于是将所供圣经恭敬敬请到旁座,坐下来细看。但见他流览绝快,掀那书篇儿便如迅风扫叶。红英只得陪坐,不由暗笑道:“究竞读书人,免不得秀才气。难道俺这圣经还缺欠什么道理么?”

    但见无畏那一番目下十行之概,又不觉惊服他的才调。少时,无畏看毕,一言不发,恭敬敬合上圣经,置在案头。却微笑道:“原来是篇秀才文字,不足动人,更不足以聚人。看来白教之兴,也是幸运了。”红英听了,不禁诧异非常,道:“这经中劝人信神行善,又颇以合释道两家的精意,也称得起道理完备了。”无畏笑道:“论道理,不过如此。难道教主立教之意,除说道理之外,便无其他的作用么?”说着眼光一闪,直注定红英俏庞儿。

    这句话不打紧,便如投簧钥匙一般,顿时启开红英的心房。忙笑道:“尊客既如此说,定有高见了。”无畏道:“依俺愚见,教主既创立白教,第一先须辟除这势力最大的儒教,方能耸动人心,归之者必如流水。这便是聚人之法。既能聚人,然后能有作用。今教中所撰定的圣经,却没理会辟儒非孔一节,岂非失却宝珠么?”红英听了,不由心花大放,将小脚儿跺的山响,道:“是呵,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便请大笔添入辟儒之意,从新刊布如何?”

    无畏慨然道:“当得效劳。”于是唤仆人取过笔砚。你看他更不思索,振笔直书。红英一双俊眼,只跟定他笔头儿免起鹘落。不消一顿饭时,早已洋洋洒洒,写就十余条义例。红英接过一看,真是语语翻新,能圆其说。大辟儒教,却将白教夸张得天花乱坠。红英喜甚,不禁失口道:“尊客真命世异才!今归吾教,诚非偶然。”于是两人相视会意,相与抚掌。

    那知红英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竟无端上了个恶当。若非汤无畏这么一来,借着辟儒散掉他们的人心,以后白教之乱,岂止九年呢。这便是俗语说的:从老根上给他灌坏水,使他渐渐枯萎,这法儿好不歹毒哩。原来儒教在中国,简直的是天地日月。上等人不消说,便是负贩屠沽,那一个不认得“孔子”两字?大都邑不必论,便是深山穷谷,那一处没有《论语》一书?

    你想红英无端拂人之性,去辟儒,这不是自家找栽跟头么?诸君不信,但看后来道咸之交洪杨之乱,那鸟谷儿比教乱又凶得多咧。就因他轻侮儒教,创什么天父天母等邪说,归根儿败在个道学先生会国藩的手中。可见汤无畏小小笔锋,不亚如后来杨遇春等人的长枪大戟。这便叫作无形战胜理。
  
  当时红英大悦之下,便邀无畏到客厅,换茗长谈。无畏谈起武功,亦复精奥,将个红英,欢喜得没入脚处,不由的渐倾肺腑。无畏正色道:“俺此来并非无意,实因久觇王气起于荆襄之间,又征以刻下童谣,(即柳方中所造者。)知不久当应在教主。现在咱教气势已成,只待机会。”红英尬势道:“那么咱教中正在需贤,汤先生何不便在此相助为理,何必还恋恋那鸡肋的仕途呢?”

    无畏听了,不由一阵沉吟,略露为难之色,逡巡道:“俺身在仕途,正好暗探官中举动,潜助一切,这是一层;再者俺为贫而仕,也须待禄衣食。有此两层,所以这时光倒不必随陈左右。”红英听了,越发觉得他机警非常,便道:“如此甚妙。只是先生用金资何须发愁?此后在仕途中结交要人助俺教务之处,但用金资,只管向俺提取就是。俺非小气妇人,将来天下金资还须供俺挥霍哩。”(好大口气。)

    无畏大悦,站起来揖谢不迭。你道无畏也象如今政客似的,见钱眼开么?原来他另有用意,早定了个拿人家拳头捣人家眼的主意。以后他挥金结士,便用红英的钱哩。当时红英想卖弄他教中人物,便坚意留筵,一迭声的唤人去请方中、田禄等。无畏微笑道:“教下群英,俺久已闻名佩服,改日再会不迟。”(狐鼠辈,本不入无畏之目。)说罢长揖告辞,竟自飘然而去。
  
  不多时,方中踅转,红英告诉方才一切之事。方中沉吟道:“竟有这等人物!”因一问无畏相貌,恍然道:“不错,此人昨晚还在福泉清吃茶哩。俺因他气度不俗,今早就府衙前人们一探听,知他是省里来的委员。可见咱教务兴旺,渐渐震动官吏。”说着忙取过无畏拟的条例,一面看,一面反覆沉思良久,向红英道:“这辟儒一节,虽然是辟大咱们教门,却未免扭背入积习之性。”(方中为狡黠之尤,故未易轻轻便瞒却。)红英因被无畏恭维得五脊六兽,正揣着一肚皮武则天的高兴,不由怫然道:“你也太咬文嚼字咧。”正说着,恰好田禄、马胜双双踅进,并且屁股后头还跟着个小偷似的田甘。

    冷、马两个都是武人,当时问知所以,也不看无畏的笔墨意思,便吵道:“妙!妙!孔老头儿也该一边儿歇歇去刚,咱这白教正该和他作对头哩。”田甘一听,忽想起小时念书被先生敲打的苦楚,顿时也钝钝迟迟地附和道:“对对,那孔老头儿讲的话,没一字俺懂得的。就这里看来,也该劈劈他,搿搿他哩。”红英嗔道:“你懂得什么!”大家就此哄堂一笑,便将方中一番诡挑剔岔过去咧。
  
  红英高兴之下,更不怠慢,便一面改刊圣经,分散给各教目从事宣讲,一面专人分赴川陕两处,探听王、高两人的动静。又一面提升罗有高、蒲三利两人为总教下的二等教目,专门的不作别事,单为盗坟剜墓,拐取幼童,以为配合药料之用。罗、蒲两个自然须搜罗此项人材,丁是不数日间,四方无赖神偷之辈,早闻风而集,便散布在远近各处,任意胡闹。

    弄得大家主坟莹彻夜里巡逻看守,民家人们,日色方西便忙忙的呼男唤女,关门闭户,恨不得用铁橱将孩儿盛将起来。即是如此,各处里还不断的被拐被挖。报到官中,再也捉不住贼人。大家聚语,却还想不到是白教中作崇。只恨的骂道:“这种年光真也少有!怪不得各处地面竟闹些稀奇事。”即如某人,白日里在街上偶然和人口角几句,睡了一夜,却将一头长发无端失掉,更奇的是床下落了把纸剪子。

    又有一个小媳妇儿,偶在门后闲望,被一个过路后生望了两眼。那媳妇一打寒噤,顿时风也似跟那后生便走,亏得街邻一路喊唤截拦下。捉那后生时,早已不见。用定神药灌醒媳妇,他却一切不知。又有一家饭铺内,卖了一天的钱,晚上拎起钱筒想要上贯,只觉轻飘异常。倾出一看,却是纸钱。又有一个半吊子,夜深从赌场回来,偶然内急,便就一家墙后蹲下出恭。忽见一个黑衣人儿,脚下飘飘的,从东奔来,“唰”一声便跳进墙去。

    半吊子暗忖这厮夤夜入宅,非奸即盗。我正没赌本咧,且拉他个后腿,榨他些油水。于是不暇出恭,便悄悄伏在深草中。果然不多时,黑衣人一跃而出。脚未落地,半吊子猛然抢去,两人一阵厮扭。半吊子觉那人甚是有力,却直着两眼,哑巴一般。逡巡之间,半吊子偶一歪身,碰在墙角上,顿时撞破鼻头,鲜血随淌。因随手一抹,洒向那人道:“真他娘的丧气!”

    一言未尽,只见那人扁生生倒在地下,却是个纸人。左手中居然捻定个银包儿,究有二十多两。半吊子方在发怔,那家院中已大呼失盗。半吊子喊出人家来,一说情形,那家人道;“好奇怪!俺这银两还是锁在柜内的呢。”又有一位老头儿,从亲友家夜饮回,踅至一家门首。那时夜深门闭。忽见两个人一高一矮,从对面撞来。那矮的一扁身儿,竟从人家门缝而入。那高的直着脚子,却扑到自己跟前。老头儿方叫道:“慢着来!”只觉虚烟似的一挨身,倏然问竟自不见。老头儿大惊,只以为遇着鬼物,竟吓得大病一场。其余种种怪异,不一而足。原来这都是教门中人暗弄的邪法。不提。
  
  且说红英因王三槐累次来信,盛言教务得手,默察世局,大可揭竿而起,以图大业。词气之间,并有推尊红英为领袖之意。红英见此光景,本就心下跃跃。不想又被汤无畏大搔痒筋,于是兴冲冲暗嘱手下各教目分头准备,广收亡命盗贼之徒为之羽翼。一面价聚草屯粮,一面价暗出劫掠。自己也便选择恶煞凶耀之日,在演武院中高搭法坛一座,每夜三更时分,换了道装,仗剑登坛。先礼星斗,然后参拜了四方的值日神祗,焚黄宣咒。一切受数都毕,便命香、绛两人捧过两盂奇怪物事。一盂是湛湛清水,一盂是紫艳艳的干血汁儿。

    你道什么是干血汁?便是红英买嘱了官中刽子手,从犯人血腔子中取来。那取法也煞是特别:便是预先准备下个去皮的大馒头,用长竿插定。趁那犯人脑袋一落,耳空上皮肉向内一缩,还未喷血之际,便忙将馒头插入腔内。不消说那馒头浸透鲜血,便把来阴干收起。临用时,用水一渍,这便是干血汁。当时红英向两盂物事便又宣念异咒毕,向东方吸口生气,向孟内一喷。说也奇怪,那两盂内的水和血登时旋转不定。
  
  于是香、绛又从坛后舁过两个箱儿,打开来都是剪的纸人纸马,一般持戈带甲,鞍辔俱全。红英高坐法坛,便指挥香、绛就那人马眼目上各点盂水一滴,就心头上各再盂血一滴。名为“开眼光”、“通心窍”。这时红英诵咒愈疾,顷刻间纸人马纷纷蠕动。香、绛连忙盖好箱儿,收藏起来。还有一法,便是俗称的“撒豆成兵。”红英这番大法术,名为修罗炼魄通幽大法,据名公说起来,旁门中真有此术。便是用秘咒之力,拘拢墟墓间的孤魂野鬼,附在纸人等身上。那“开眼光”、“通心窍”,无非也是借用生人精气的意思。

    说到这里,便有见笑的道:“作者先生莫非没睡醒么?而今是科学昌明时代,你如何还闹大笑话呢?”作者笑道:“科学物质等等,固然昌明,然而属于哲学精神的道理,也未尝没人去研究呀。怎的如今什么鬼学咧,神学咧,也吵的十分起劲呢?况且宇宙神秘,触处皆是。岂可悍然武断,硬说没这宗事呢!再者当时白教之乱,如呼风撒豆等语,真真见之于奏疏的。

    又如后来林清之变,道光爷真用鸟铳从宫墙上打下两个纸人来。再如变起时关帝显灵,大雨如注,浇坏许多纸人,这都见过当时名人笔记的。满算老年间人都是浑蛋,说些梦话,但就情理而论吧,林清等若没有点有把握的邪法儿,他只结交一群浑楞儿、几个臭老公,也敢闯宫杀院,想夺皇帝那把交椅?人虽至愚,也愚不至此呀。不过恃邪创乱,终归失败罢了。
  
  且说红英每夜间作法,炼制妖兵,正在高兴当儿,不多日川中使人先自踅转。一说工三槐处情形,业已火杂杂就要起事,并言三槐随后便遣人面陈一切。(为下文使人被捉泄密伏线。)红英大悦,越发高起兴来。满想陕西高天德一定也大有准备。这日和方中、田禄等猜疑一回川中情形,方中得意道:“俺料高天德在势不能独异哩。”田禄忽想起天德冷静情形,不由笑道:“也未见得哩。”正说着,人报陕西使人转来。三人听了,不由大悦。

    正是:三省兵戈将顷刻,一人动静费踌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一回:伍佩弦结客白袍将,王三槐聚众秘魔山。
  
  且说红英等正在揣拟高天德是何情形,忽报陕西使人踅回,急忙唤进来,面询一切。使人道:“高爷刻下正被本县官儿聘请出来帮办赈务,一天到晚非常忙碌。当时见了教主的书札,沉吟良久,只微笑道:‘怎你家教主书中之意便似四川王教主一般?便是王教主也累次来这等的书札。今俺不便作回书,你只带俺几句言辞回去复命罢!’”说罢,从贴身取出一幅花笺,双手呈上。田禄不由目视方中,微微而笑。只见红英微耸眉头,念那词句道:教本为善,适可而止。加以作用,乃非教旨。戕教存教,一念几微。慎哉祸乱,勿与福违。
  
  红英念罢,目示使人退出,便愤然掷笺于地道:“俺以为高天德是个伉爽有大志的人,不想却这等粘皮带骨、吞吞吐吐!”田禄道:“俺往年过金溪村时,便见他态度颇冷静,只是他办理教务甚是认真。”方中耸肩道:“他只要认真教务,便好说咧,将来不愁他不和咱一事。这种人虽不易动作,但是一旦动作起来,定是个劲膀膊哩。(又见贼智。)如今咱只须准备一切,且等川中信息,便可相机行事咧。”
  
  不题这里红英等准备着兴妖作怪,且说四川王三槐自赂遗和中,并交接新川督阿弋色,不但刘清撤任,便是正气官员都大半闲居。三槐肆无忌惮,大扩教务,遍干通省。此时三槐意在耸众自异,便托言养静修真,自在川中秘魔山建筑坛院,大兴土木:并四围修造下院数十余所,以备各教目前来白事居住。那秘魔山本来地势险峻,山中地画广阔非常,在里面屯粮集草、制造甲仗兵器之类,甚是相宜。三槐又相度地势,建造关卡碉楼,收拾得铁桶一般,名为备盗。
  
  这时他总教下除王树风之外,还有四个大教目:一个叫谢天福,书吏出身,颇精拳棒,生得白尪框一张脸,两道竖眉浓而且劲,人呼为“赛二郎”。一个叫牛保义,屠户出身,力大无穷。他少年时和人赌力量,曾生挽斗牛之角,使他分开。此人生得面黑如铁,好著皂衣,善用一柄真武剑,挥霍如风,因此人家赠他个绰号,叫“黑风怪”。

    还有一个是富户出身,家有一片盐灶场,甚是兴旺。他身处富境,族中没落子弟未免时思浸润,起初他也去点缀,不想族中有个泼皮,混名儿臭石头,见他不哼不哈,以为可欺,只要手中没钱,便卧在他门首,蛮闹海骂,并且嗾使出自家老婆前去讹人,这富户偶一推拉,那老婆便自家掠衣披发,说是富户调戏了他。富户没法儿,只得拿钱了事。此风一开,族人们纷纷效尤,甚至于你来放火,我来上吊,二大爷硬割田谷,三婶婶强拉耕牛,闹得个富户按下葫芦瓢起来,简直的日不聊生。

    你想那富户,便是泥人儿也有点火性,何况那富户性如烈火,兼精拳棒,在本地少年场中也是跺跺脚四街乱颤的脚色,就因为终是同族,撕不掉面孔。当时族中人这么一挤兑,不由引起他的生楞性儿。可笑臭石头等不知就里,依然得意洋洋。一日,又公推出个泼辣婆娘前去作闹。这婆娘生得鸡精似的,有三十来岁,腆胸脯儿,破锣嗓子,和人三句话不投机,便讲揪头掠髻,外挂着撕裤挦毛,外号儿“闪电奶奶”。

    当时臭石头等聚在一处,专听好音。倾耳良久,不听得富户宅中作闹,于是众人诧异道:“闪电奶奶怎的这么雅悄,莫非他背着咱们吃独食去了么?”臭石头怒道:“他真个如此,俺马上便当他的闪电爷!”于是匆匆跑出门,方想去观究竟,便听得一阵呻楚之声,隐隐送来。抬头一望,正是那闪电奶奶,红郁郁的脸儿,龇牙咧嘴,小警儿滚得稀烂,攒着老大眉头,偻着身儿,一只手插入腰际,一拐一点,向家飞跑。

    臭石头暗笑道:“好么,你在俺跟前弄乾坤,可知还早哩!他一手护腰,不知得了多少钱钞来咧,俺且赶将去分一半再说。”于是放轻脚步,紧跟在后。便听得闪电奶奶嘟念道:“你说这事儿说得么?不说罢,不说罢。”(绝倒。)臭石头一听,越发以为他得了实惠来咧,先喜得什么似的。须臾到得闪电奶奶家门,只见他不暇掩门,匆匆便入,直奔住室。

    这里臭石头略为踌躇,又起贪心,暗道:“合该俺财运享通,如今他家中无人,少时他拿出钱钞,俺简直的抢了便走。他若不依,俺只给他个胡厮赖,没人没证,还和他平分什么!”想得得意,便越发放轻脚步,凑向住室窗隙一瞅,只见闪电奶奶正背着脸儿,半蹲半坐的在坑上,似乎是整理腰间。于是臭石头悄悄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从闪电奶奶背后扑上大呼道:“快拿过来吧,看抖掉了银渣儿还了得哩!”

    伸手一摸之间,却抓着一块湿浓浓的粗纸,臭气异常。臭石头仔细一看,连嚷晦气,一摔那手,猩红点点。闪电奶奶一瞧是臭石头,便咬着牙儿道:“你这冒失鬼,使这等鸡肠鼠肚,谁还背了你吃独食么?如今那主儿(指富户。)业已预备了钱钞,俺因肮脏脏月事忽来,没等着拿钱。你如等不得,便叫你婆子去拿来吧。”
  
  臭石头听得拿钱,撒脚便跑向家。一看他婆子臭奶奶正在撅着屁股喂猪,臭石头噪道:“傻婆子,如今有件事要用着你哩。”因将闪电奶奶之话一说。臭奶奶扭头道:“俺不去,知那主儿给钱不给呢?俺又不会撒泼放赖,没的白不赤的僵在那里。”臭石头骂道:“浪蹄子,你去一趟,多少须夹塞他点东西来,(绝倒。)难道还有亏吃不成?”臭奶奶被逼不过,只得拢拢头儿,整整衣衫,扭扭踅去。这里臭石头高兴异常,独酌自庆。

    三杯落肚,妄念纷起,暗想道:“钱难弄,屎难吃,如今俺婆子抛头露面地去拿钱,挨讹受杠,听人家多少的挖苦话儿,真也不容易!这注钱到手,定规须办点正事,千万别胡花咧。要紧,要紧!”少时望望屋内,穷气飕飕,不由叹道:“臭石头实在是个苦小子,自呱呱一声,直到今日,简直的穷得精眼毛光。也没吃过,也没穿过,遇了好人叫声‘小可怜’,遇了坏人叫俺声‘胎里穷’。如今得了大钱,俺可要捞捞梢咧。先给他个烧饼果子(北俗呼油炸脍为果子。)不离嘴,夹袄马褂常穿着,再置头毛驴子,开爿磨房。好在俺那家主婆过日子滴水不漏,俺两口儿兢兢业业,鱼帮水水帮鱼的,过起份火腾腾的日子,好不快活!寡指着耍不要脸,济得甚事呢?”

    想得得意,连连举杯。刚唱得两句《十不闲》道:“月有圆缺天有阴,横财不发命穷人。”只听房外号陶大哭,臭奶奶拉着腿子跄踉闯进,业已发乱衣裂,裤儿上一道撕痕,露着巴掌大的一块白皮肉,不容分说,揪住臭石头便唾。臭石头莫名其妙,好歹劝住他,一问所以,大跳道:“这还了得,他这法儿比强奸还歹毒!你且将息,俺寻他拼命去!好哇,怪不得闪电奶奶那种样儿,原来都吃了横亏来咧。如今俺没那话儿,看你怎生处置!”说着如飞而去。那知那富户早准备下一味硬作,臭石头到门方骂得一句,早被富户一拳打翻,喝令左右一齐上,按捺定便撕裤儿,小萝卜粗细的木椓子顿时奉敬尊臀。

    当时臭石头一路哭骂挣将回来,望着臭奶奶,只好彼此干鼓眼,甘苦自知。欲待约人寻衅,又委实不好说得,只得暂忍愤恨,再作区处。也是合当有事,过得月把,那富户忽然和一个灶丁的老婆刮搭上咧。偏巧那灶丁偶赴某处,半路上被人杀死,凶手无着。于是臭石头便调唆灶丁族人和那富户打起官司,便说富户因奸谋毙灶丁。官中人看那富户久已垂涎,这一来真是抓住有柄的烧饼咧。

    于是一索儿将富户捉到官中,敲剥捶楚,无所不至。直待资业挤干,方判了个嫌疑散押,取保释出,业已家产都尽,穷得叮叮当当。这时臭石头因调唆这场是非,很捞摸些油水,居然也有头有脸,似个人儿咧。一日和族人等正在门首闲谈,恰好那富户衣裳褴褛,从门首掩面趋过。那富户本是个漂亮胎貌,生得精精壮壮,马上步下,武艺精通。善用一杆烂银枪,家数非常,有“白袍将”之目。
  
  这当儿猥琐琐踅过去,族人等方在背后指点,并笑道:“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你老人家(指臭石头。)一天旺相似一天咧。”臭石头得意之下,便大笑道:“你看这才是现世报哩,他(指富户。)会摆布人屁股,俺看他穷得也快卖屁股咧。”不想说话声高,早被富户听去,那股无名烈火简直说大就大咧,当时却不发作,忍气踅去。便是这夜里,那富户跃入臭石头家中,一气儿杀掉臭石头,并男女五口。

    从此富户亡命在逃,各处流转,没奈何,卖艺糊口。一日踅至川西某县,又在闹市中作场,说过一套江湖话,向四外观者一抱拳,即便打了一套拳脚。俗话说得好:“人是衣衫,马是鞍鞯。”那富户破衣破裤,用麻绳儿系着腰腿,脚下踹一双打板鞋子,打起来落落拓拓,未免有点不够瞧的。他却不理会,依然的熊经鸟伸,丢开浑身解数。盘旋良久,却不见观者喝彩丢钱,那富户急欲求工,顿时抖抖精神,一变拳法,真是满场中龙超虎跃,风团一般。正这当儿,那富户“嗖”的声一腿飞起,只听“哧”一声,观者顿时都哈哈大笑。

    恰好一旁有两个媳妇子,便红着脸儿,笑唾道:“咱快去吧,这卖艺的好没人样!”一言未尽,那富户打到酣畅处,简直的收煞不住,又一拧身,用了个踢倒太山势一足蹴去,只见“嗖”的一声,平空里飞起件乌油油的东西。观者拍掌大笑道:“好哇,小心着穷爷的法宝哇!卖拳棒到这般地步;简直说,你不如给俺两个嘴巴哩。”胡噪之间,那东西“啪嗒”一落,正砸在一个孩子头上,只管怪哭。

    原来富户那裤糟破不堪,起先是挣裂裤裆,露出本钱,后来又踢脱鞋子。当时富户被嘲,委实不能再作场,便举目四望,点点头儿,长叹一声。方披上破长衫,想要踅去,只见众人一闪,踅入个高大汉子,衣冠气概,甚是阔绰,向富户抱拳道:“足下端的好拳棒!具此武功,为何流落江湖呢?便请屈过舍下一叙如何?”富户一望那汉子,不由自惭形秽。那汉子不容分说,拖了便走。
  
  须臾抵一所高大的宅舍,甚是气概。许多厮仆一见那汉子,都垂手侍立。那富户一路怙惙,来至宅内大厅上,偷观其中的陈设,便如自己当年身处富境的光景。那富户触境生感,不由直橛橛站在那里。及至主人揖坐,方才神色稍复。宾主互问姓氏,彼此客气数语,富户方知那汉子姓伍,名佩弦,便是本地著户,自言以盐为业。谈吐之间,十分豪爽,询知富户流落情形,十分叹息。

    富户茶罢起辞,那汉子那里肯放,立命仆人领了富户,就别室中沐浴更衣,就在大厅中大排筵宴,和富户款洽起来,宾主偶谈到武功,那汉子也略知一二。直吃到月上花梢,方才散席,当夜便留富户住在雅室中,一切伺应便如上宾一般。次日,富户好生不安,便寻主人,要辞谢踅去。仆人道:“俺主人吩咐咧,您只管住个一年半载都不打紧,总须俺主人出门回头方容您去哩。”富户没奈何,只得暂住。

    一连七八日,那饮食服用,真是掉着样儿供上来,竟有富户平生所未享用过的。那侍仆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见富户闷倦了,便唤出内宅歌姬吹弹歌舞,有时又领了他花园散步。只是富户一问起他主人究竟就何营业,怎便如此气势,仆人见问,只微笑不语。那富户心头胡猜乱想,再也猜度不出,始而怙惙,继而焦躁,两念交乘,竟忽觉得不妙起来。

    因这时川中盛行帮匪,这帮匪有青帮红帮之分。青帮讲意气势力,不害人;红帮虽一般的讲意气势力,却多着椎埋杀割,时时有血案子,其名叫作“挂红”。两帮人截然不同,那老大哥(帮中首领之名。)却都有很严厉的规法,很团结的精神。其时帮中有所谓“宰白鸭”的说法,便是帮中要人犯了命案,或官中缉捕紧急,势不能免,便捉弄个外路人来前去顶凶。他们帮中人手眼通神,暗通官中,顶凶一到官,任你怎祥分辩,那算白说一大堆。当时那富户疑虑到宰白鸭之事,甚是怙惙,但自恃武功,颇想不辞而去。无奈侍仆等殷勤非常,只言主人一两日间即便转来。富户欲观究竟,只得且住。
  
  一夜晚上,那富户偶到院中便溺,却听得下房仆人嘁喳谈话。一仆人道:“如今咱主人因为那档子事,弄个活祖宗来,也不知供养到几时才用他哩。”(险语吓煞。)一仆笑道:“光景也没多时,单等咱帮友一到,就该动手咧。”(愈说念险,方见下文之奇。)富户一听,不由且惊且怒,沉吟一回,便踅转室内,拍案大叫道:“来呀!”一仆人急忙奔入,一看富户沉着脸子,因笑道:“您要什么?尽管吩咐。”富户冷笑道:“俺就要两宗儿:一来要命,二来还要你主人。你这厮再支吾俺,不去请主人,俺立时就走掉!”
  
  仆人忙道:“你老别生气,俺去请家主就是。”说着匆匆跑出。这里富户方在气吼吼挽袖勒胳膊,准备动武,只见门帘启处,佩弦含笑而入。方说得一句“失陪”,业已被富户劈胸揪住,大喝道:“好哇!你将俺软禁在此,弄得好乾坤哩!俺穷命虽不值钱,却没卖与你去当白鸭。”佩弦知他误会,不由大笑道:“足下放手。俺攀交足下,却有正事相烦,怎的说到白鸭上呢?”富户听了,颇觉冒昧,没奈何,赧赧然一问所以。只见佩弦愀然退立,一整面孔,忽的矮了半截。

    正是:长跽有求知底事,深谈悍妇亦惊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二回:郭建业大闹黄杨浦,王树风恩结夜叉婆。
  
  且说那富户见佩弦跪倒,连忙扶起道:“伍爷这是为何?只要你不用俺这条命,其余的事俺一概不辞。”佩弦喜道:“如此足见高谊。”说着宾主落座,那佩弦便从头至尾说出一席话来。原来伍佩弦身在青帮,是个盐枭的头领,这一带方圆三二百里间枭徒都归他指挥,所以家资甚富。不想正在得意当儿,忽从外路来了个女枭徒,名叫恽三娘,生得长大白皙,好体面一身武功。善用双股剑,驰马如飞,若讲高来高去,耸跃能为,越发了得。

    他曾拒捕官军,跃登十几丈的高楼,利屣如飞,使人目眩。四外官军丛射,箭如飞蝗,三娘舞动双剑,挡得那箭便如风旋落叶,归根儿被他跑掉。他在红帮中活脱是个夜叉婆,手中人命少说着也有十几条。并且性如烈火,敢作敢当。却有一桩好处,是甚爱其夫,并无淫行。(是红英反影。)他丈夫名叫吴代,是个三寸丁谷树皮的脚色,只仰望浑家过日子。三娘却不庸奴其夫,依然夫妇和美。

    只是三娘脾气发作,便捶楚吴代,少时性过,仍然视如活宝。他手下徒众也不弱于伍佩弦。当时盐枭头领,势力范围本各有地盘,不相侵夺。那知恽三娘自恃本领,忽的来夺伍佩弦这片所在。当时彼此一交代,不消说,立时说岔。于是各率党徒一场厮并,被恽三娘一顿拳头打了落花流水。佩弦身负重伤,卧床两月方愈。从此恽三娘便硬据此方,指挥枭徒在黄杨浦地面筑寨据险,其是气概。
  
  官中虽知得,只好干鼓两眼。这鼠弦怀恨欲报,也非一日,从此便留意江湖朋友,想约客去折服三娘,所以一见那富户拳棒,顿时便款如上宾,又一面分头遣人去邀他心腹党羽。当时富户听罢,大笑道:“您如此蝎蝎螫螫,俺当是南山捉虎、北海擒龙的事哩!恽三娘一个妇人家,没脚蟹,有甚能为?您若早说得,管保他那鸟寨早被俺踏平咧。”说罢,“霍”地站起道:“黄杨浦在那里?明天咱就去如何?”

    佩弦道:“明天怕去不成,俺所邀的人众还须三两日方能到齐。”富户笑道:“伍兄的人众若有用,也不须邀到在下哩。擒贼擒王,只捉到恽三娘,便一天鸟事完毕。这是折服争气的勾当,又不是剿贼灭寇,何用多人?你只给俺准备两个硬膀臂便了。”说罢,哈哈大笑。佩弦思忖道:“如今俺党徒们还没到,硬膀臂却不易导,只可先从健仆中挑选两人,跟你去罢。”

    富户听了,忽的一个虎跃,势如上马,又一翻身,两手平端,势如抖枪,却笑道:“俺的硬膀臂就是这两宗儿。”佩弦会意道:“有的,有的。”于是立命仆人整备肴酒,宾主又欢饮一回,方各归寝。次日一早,佩弦又摆设盛箍,先将一杆镔铁枪置在座右。富户道:“那黄杨浦距此多远?”佩弦道:“只有十来里地。”富户道:“既如此,酒且斟在这里,等俺去捉得三娘来,叫他把个盏儿如何?”说着,一望那枪,道:“此枪铁似乎眬劣,恐不堪用。”说罢,绰枪出厅,一丢解数,只舞得两个来回,一抖之间,“喀嚓”声折为两段。

    佩弦大悦道:“只足下这番气概,足可吞慑敌人。”于是唤左右,抬过一杆银光乱闪的小蛇矛,那枪缨儿足有一尺余,甚是精致。富户上手掂掂,十分称用,于是匆匆结束,大叉步便往外走。佩弦跟出宅外,一匹银鬃骏马早已备好。那富户抱拳为礼,绰枪上马之间。佩弦道:“足下珍重,俺随后便率仆人等就去接应。”富户应诺,一抖辔头,早已风驰而去。
  
  不题这里伍佩弦率健仆各持兵器,纷纷上马,随后接应。且说恽三娘这日在寨,因长日无事,便命左右小鬟们扑跌打拳为戏。大家嘻嘻哈哈,翻翻滚滚,便如莺穿燕掠。三娘高起兴来,便甩去大衣,紧紧鞋子,倏的一个迎风舞柳势,腰儿一袅,跳落当场。众小见了,各捻拳头,“哈”的声,一齐拥上。三娘身段灵妙,又复高大,故意引得众小上头扑脸,东颠四撞,不是这个碰歪了罂儿,便是那个踏脱了鞋儿。

    三娘故意价卖点破绽,众小鬟窥隙攻上,却又扑个空,笑得个三娘倒有些粉汗淫淫。正这当儿,只见左右飞报道:“今寨外有伍家来的人,单寻娘娘挑战。寨众们赶去捉他,都被他用枪杆打翻。”三娘眉头一登道:“伍佩弦这厮还不死念,也就可笑得紧。他们来了多少人呀?”左右道:“就只一人一骑。”三娘听了,跳起来,一口酽唾吐向左右道:“你们这些脓包东西!来人只单人独骑,便命寨目们捉下就是咧。”

    正说之间,只听寨外一阵呐喊,须臾两寨目飞步而入,各带伤痕,大叫道:“来人凶得很,差不多要杀进来咧!”三娘大怒,忙喝左右备马,只用丝巾儿紧紧腰身,便似一朵彩云般飞身上马,一摆双股剑,杀出寨门。眼儿睃处,早见一骑白马,上面一个英凛凛的汉子,正在往来驰骋,一见三娘,纵马而来。头挽矮髻,结束纯青,生得明眸皓齿,十分佼健。彼此一望之间,三娘剑指喝道:“你这厮好不自量!难道不认识俺恽三娘么?你是伍家何等人?快通名来!”富户笑道:“俺不娶,你不嫁,通名作甚!”说着,诞枪跃马直杀过来,只枪锋一抖,便明晃晃大似月阑。
  
  三娘不敢怠慢,倏的双剑一分,放开门户,小脚儿一磕马镫,顿时杀在一处。两骑马此来彼往,荡起征尘,就寨外平阳浅草间,端的一场好杀。但见:剑泼秋水:枪舞梨花。神枪倒处鬼神愁,宝剑飞时山岳动。一个似玉龙戏海,烂银光卷一团团;一个似彩凤翻山,青锋花落几朵朵。一个是钩拦劈剁,两团白气裹芙蓉;一个是抽刺掠挑,一条怪蟒离洞穴。真个是椿喉戳腹,咄咄逼人;削额劈肩,头头是道。今日里黄杨浦畔,赛白袍战夜叉婆;异时间白莲教中,恽三娘与郭建业。
  
  两人这一阵冲锋大战,顷刻百十回合,不分胜败,不但寨众都看呆了,便是两人也都暗暗称奇。少时三娘性起,喝一声,拨马便走。富户大笑道:“那里走?”一磕马,挺枪赶去。眼睁睁马尾接马头,那富户一抖枪,向三娘后心便刺之间,只见三娘忽的一磕马,向斜刺一闪,款扭柳腰,左手起处,“嗖”一声便是一个撒手剑,一道寒光直奔富户咽喉。原来这一着儿是三娘的生平绝技,专以败中取胜。

    那知那富户会家不忙,赶紧甩镫,就马上平身后仰,(家数非常。)一足飞处,“呛哴哴”踢起那剑有三丈来高,“唰”一声却落在浅草地里。三娘一怔之间,富户已挺身坐起,趁势儿一抖银枪,向三娘后胁便刺。三娘大怒,兜回马,一剑格去。只那枪缨儿一摆缠之间,两件兵器急切间分拆不开。三娘伸左手抓住枪杆,方要力掣宝剑,不想富户力气大,猛一掣枪,三娘娇躯顿时晃了两晃。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各逞气力一牵扯的当儿,两骑马一个旋转,三娘身儿一扑,几乎被富户腾手抓住。于是三娘索性弃剑,双手夺枪。马上用力,究欠扎实,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跃下马,那富户奋力一攀之间,三娘脚儿落地未稳,一个踉跄直扑过来。富户大笑弃枪,双手便抱。三娘虽得那枪,无奈富户已扑近怀,那长大兵器既百忙中运动不灵,那富户两条铁臂眼睁睁就抱将来。于是抛掉枪,略退之间,那富户一伸手,险些捞着三娘的束腰丝巾。三娘喝一声,挥拳搏战。两人这一路步下交手,各逞拳术,腾跃驰逐,一直扭结到深草地里。
  
  正这当儿,只听得有人大笑道:“三娘慢动手,咱都是自家人呐!”声尽处,闯到一人,“唰”一声跳入当场,单臂一扬,将三娘等隔作两处。随后十余骑泼刺刺地跑来,中有两人,轻弓短箭,白教中的打扮,簇拥了伍佩弦和健仆等,各各抛鞍下马。当时三娘累得云鬓微乱,吁吁娇喘,望见那人,便喊道:“王树风兄来得正好,快帮俺打这厮!”
  
  树风笑道:“都是俺这些时在总教主那里忙得一团精,不知你和伍兄便有这过节儿。如今快来大家厮见,抛却小过节儿,俺还有要言奉告哩。”说着,向富户抱拳道:“足下端的好本领,这正是俺教门中求之不得哩。”,于是草草一说自己来意。三娘笑道:“王阿哥,你若是早些钻出王八窝,不省得俺和人家厮打么?”树风大笑道:“这又是俺的不是咧。”于是大家一笑,唱个无礼喏。

    佩弦先向三娘一道歉意。这时三娘俏生生整理腰巾,又攒着眉头,兜兜鞋儿,不由“噗哧”一笑道:“俺若早知得你和王兄是朋友,谁耐烦占你这片所在呀。亏你破工夫竟寻这位朋友(指富户。)来,幸亏俺两个手搏没多时,若再待半盏茶时,俺也不管他是鼻头、是胸口,就给他这么一脚。”说着一蹴脚尖,露出明荧荧的钢锥。于是树风大笑,便令三娘导引,一行人直奔寨中。
  
  原来王树风自在苗疆漏网后,便投奔王三槐,帮理教务。更一面给教中物色能人,如乐和、冉金奎等都是他夤缘引进。伍佩弦慕他声望,又是个硬靠山,早就潜自纳交,至于恽三娘,却是初当枭匪时,曾被官中捉获。在官捕健有什么正经人,当时四个捕健押着三娘赴官,这时三娘只有二十多岁,水葱似的人儿,俏俐俐的跟定他们,漆黑的发儿尘浣狼藉,短衣窄裤滚弄得皴皴皱皱,下面鞋儿上遍沾了许多污泥。

    正在且前且却的当儿,捕健中有一个胖子,迷齐着眼,瞧瞧三娘,不由拖下口涎,喘吁吁一望太阳道:“呵呀,好他娘的热,像恽娘儿细皮白肉,不怕晒化了么?”因报唇向一同伴道:“喂,老二,你有把子笨气力,你背他两步不好么?”说着眼儿一瞟,又嘻着嘴道:“这一拧拧脚儿,按理说应当绸包绢裹,到写意时,还须给他安置很妙的所在才是。如今就乱踹粗沙大石,好不令人心痛哩。”

    老二笑道:“你别不害臊咧,你心痛不打紧,你可知人家恨得咱牙儿痒痒哩。那么你肥脊宽背的,贴在上面又软又舒齐,你就背他两步吧。”胖子耸肩道:“你不晓得,俺有个毛病儿,凡娘儿们一沾俺身,俺立时八下里不得劲儿。别处还好,惟有这……”说着弯腰儿一阵丑态,趁势儿手拂三娘脚儿道:“俺就恨煞这块污泥,你到会找俏皮所在受用哩。”(奇语奇想,无赖之至。)

    三娘大怒,刚要冷不妨给他个冲天炮,一看远近间时有行人,只得沉着脸儿,不去理他。不想略退步的当儿,那老二一伸手,又摸到鼓蓬蓬的玉乳上。三娘喝道:“干么呀?”老二干笑道:“没事没事,俺给你舒舒衣折不好么?”便这等一路调戏,直到旅店。三娘赌气子不理他们,只坐在廊檐下冷眼瞧他们呼酒唤菜,十分高兴。不是这个过来挨挨肩,便是那个踅近摸摸髻,气得三娘俏脸儿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就苦于手上带械,没法捶他们。

    正这当儿,却见厢房中一个客人,服饰气概甚是阔绰,反拢左袖,在门首踱来踱去,两目灼灼望着自己,似乎是有些诧异。恰好店伙踅近,那客人便唤住他,小语良久。但见店伙回望三娘,一竖大拇指,微笑踅去。三娘方在心头怙惙,又想设法料理众捕健,忽觉自己腮上,滚热的肥手儿摸了一下。

    一看那胖子业已笑嘻嘻近低语道:“恽娘子,你既是个娼家子,咱都是明人,也不用细讲咧。你这下子一到盐捕局里,只有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咧。吓,那刑法儿就没法说咧,猴儿坐殿咧、羚羊挂角咧,这还不算,独有一桩,真透着损德堂,便是烧得透红的铁螯,将你裹脚剥脱,便这么架你上整‘吱拉’一声,以下事儿俺也不忍说咧。俺如今积点阴功,就此放掉你,左不过是屁股着标,挨顿板子。方才俺没说么?明人不用细讲,你这玲珑剔透的小心眼儿,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那么咱就此落个……”

    一个“交”字未出口,三娘香颊顿时簇起两朵红云,可也不知是羞是气。但见鼻翅儿一搦动,水灵灵眼儿一睃,只略略扭脖,向室中一努嘴儿。这一来,乐得个胖子只管打跌,忙悄笑道:“我的妈,你真是干这个的。”于是如飞跑入室,先吩咐老二道:“没别的,为兄要劳乏你一趟。离这店七八里,俺有个干亲家皮老娘,可不知搬家不曾,请你去打听打听。”说罢,吃了杯酒,咧嘴道:“这种酒要酸掉人的下巴。”

    于是由行囊中提出两串老钱,抛给那两个捕健道:“老兄弟,哥哥今天实在走乏咧,非闹点好酒不成。西庄上有大烧锅,烦你二位去打点头岔酒来,总要斟在盅里香喷喷堆白花,方才地道。”两人接了钱,都暗诧异道;“胖老哥向来没这般大方过呀,今天倒是日头从西出咧。”于是和老二一齐出店,分头踅去。
  
  不想老二却是个机灵鬼,觉这事儿有些蹊跷,踅了不远,悄悄回来,就店首一张。只见那胖子在廊下,正背着脸子拖拉三娘,那三娘只咬着唇儿,似笑非笑。逡巡之间,两人已牵拽入室,那胖子随手掩上门,便听得里面嘻笑推挽,乱作一处。老二暗笑道:“好哇,这胖小子真想仙桃仙果的吃咧。等我就他吃紧当儿,吓他一家伙,先让他害场回马疳再讲。”于是蹑足到窗下,就隙缝一张,只见三娘垂手而坐,胖子搂定他肩膀儿,正在作丑态。

    三娘笑唾道:“你只去掉俺的手械,俺就依你,不然快躲开这里。”胖子道:“反正这档子事,用手作甚?(绝倒。)你只安稳稳仰在橱上,容俺服侍你就是咧。”说罢,拉开骑马式,蹭近榻沿,便抄三娘两脚。老二望着他一张肥屁股圆笃笃的,正在好笑,只听三娘娇喝道:“去你娘的!”双足一进,老二眼光一瞬的当儿,只听“哗拉噗哧”,那胖子一个筋斗,直跌出室外,门歪人倒。三娘赶出,大喝道:“今日叫你认得老娘是那个!”说罢一抬脚踏住胖子,举起手械就要当头一下。
  
  老二惊喊抢去的当儿,便见那厢房中客人如飞而至,右手一举,早已架住三娘双手,便道:“有话慢讲,不必动手。”于是笑吟吟扶起胖子道:“捕差老哥,你可认得俺王树风么?”说着向三娘一使眼色,又笑道:“俺就为俺这表妹,在这里等候贵差,如今凡事都有商量,咱且进室细谈吧。”这句话不打紧,不但胖子吃惊,便是三娘也老大一怔。

    正是:一语解纷常事耳,由来游侠识枭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三回:添羽翼三槐收健将,告逆乱一士显狂痴。
  
  且说那客人一语道罢,三娘和胖子顿时各转念头。三娘暗道:“怪得很,这是俺那门子表兄呢?”那胖子一听见“王树风”三字,暗惊道:“坏咧,这王树风是江湖中杀人不眨眼的脚色,他这一来,准是劫脱人犯。”想到这里,两条腿子只管乱抖,没奈何一瞅老二,又差得脸子通红,只得跟王树风等大家入屋,随便落座。

    树风道:“实不相瞒,这恽三娘是俺表妹。如今官中事都是瞒上不瞒下,便请贵差看俺薄面,放掉三娘,俺多少还有点小意思,请诸位买杯茶吃。”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大包银,足有百十多两,笑吟吟递向胖子。胖子喜出望外,方伸手接过,只见老二直橛橛地道:“您那干亲家皮老娘没搬家,还给您捎了好儿来咧。”
  
  胖子红着脸道:“得咧,二兄弟,少时老哥多敬你两杯吧。”一言未尽,只听室外喊道:“人家烧锅内没得头岔酒,您快咽口馋涎了事吧。”(嘲语妙妙。)说罢,两捕健厮趁而入。原来他两个一般的起疑,悄悄踅回。当时那胖子弄得八下里不是人,只得老着脸谢过树风,和伙伴携银匆匆而去。
  
  这里三娘和树风谈叙起来,深感树风拯救之谊,便真个结为异姓兄妹。从此相别过,那三娘依旧在红帮中纵横。这时树风偶同两个教友奔走教务,道出此间,恰好遇着伍佩弦率领健仆匆匆而来。当时树风询知伍佩弦和恽三娘一段事,不由大笑,力以排解自任,所以同佩弦赶到,正是那富户和三娘打作一团的当儿。
  
  当时三娘领引大家入寨,各相款谈,便大排宴席,与佩弦杯酒释嫌。酒至半酣,树风左望那富户,气概昂昂;右顾恽三娘,英姿佼佼,因举杯笑道:“你两人如此本领,怎不想个发达事作?如今倒有个绝好机会,便是俺总教王教主正在求贤若渴,你两人若投教中,将来事业正多哩。”两人听了,都各大悦。惟有伍佩弦更自私心暗喜。从此富户和三娘都跟树风投到教中。
  
  说了半天,这富户姓字为谁呢?此人姓郭名建业,在三槐教下,和赛二郎谢天福、黑风怪牛保义,都是铮铮有声的,再搭上夜叉婆恽三娘,人称白教四将。惟有恽三娘虽然入教,却不信教中邪法,因积势所在,不便独异,只得聊且鬼混。无事时盘马舞剑,再暇逸了,便和他丈夫并辔出游。大家见那彩风随鸦的样儿,都替三娘叫屈,三娘却不理会。

    三槐本邪淫性成,当三娘初入教时,三槐喜他姿色,曾累次遣人伸意,都被三娘婉言拒绝。一日三槐乘醉,夜入其居,恰值三娘和衣而卧,春灯照处,好一个睡美人的样儿。三槐大悦,方一手去搴他腰带,三娘猛地惊醒,一脚腾处,忽见是三槐要跌,不由长叹一声,腿儿一进迸,早将三槐平挑起来。随即跃起道:“教主如果苦苦相逼,俺夫妇便当即去。教主一向恃邪嬲人,无非是作弄没志节的妇女,今俺胸无邪念,教主如不信,只管施展法儿,将奈我何?就此看来,请您自家尊重吧。”

    一席话,绵里裹针,倒将三槐拘在那里。却是他终不信三娘的话,真个对三娘施展乱性脱衣等邪咒。那知念诵得口角白沫,一看三娘只如没事人一般。从此三槐方打掉此念:倒十分重视三娘。这便是白教四将的来历。且说三槐在秘魔山大肆妖妄,潜图不轨,彻日夜价开坛涌经,并施符水,闹得山谷间暄阅如市,男女混杂,四方无赖饥民真个是如水趋壑。每当焚香诵经,声闻数里,旆梳雾沛。

    全川中各处教股不可胜数,任意价恃势横行,杀掠等事视如寻常。因那川督阿七色既如木偶,并且如三槐的人影儿,被要得团团转,属吏承风,谁来多管闲事?甚至于平民和教中人因事涉讼,两造到堂,且将案情并是非曲直抛在脑后,先都粗脖子红脸的分辩是否教中人,甲言是,乙必说非是。妙在那问官更来得干脆,便时搁起案来,且调查两造入教的真伪,那一面的官司就不必说咧。

    川中盗匪本就多于他省,三槐趁势借教门去收罗他们,所以数千里内外消息,顷刻可通。况且各州县办盗无方,惟用招抚苟且之计。盗既就抚,又无善法安插,有的胡乱掺入城防营中,有的便用作本地捕健,叫他们转捕群盗。这一来,坏水浸根,自然要糟到底咧。却是三槐教势,无形中越闹越盛,已成不治之症。
  
  况且自刘清撤任后,通省官吏大半变作好好先生,只要王三槐不闹上公案桌子,不将掌印太太搀去入教,便两眼一合,一概不问。便这般朦胧隐蔽,所以王三槐在川中闹得乌烟瘵气。那北京土大夫们只风闻得三槐是个不安分之徒,还是从乡人口中相传述来的。那知合该王三槐教乱发作,却被一个离离奇奇的罡刺秀才将他的奸谋闹穿。这位秀才说起来煞是有意思,且待作者慢慢述来。
  
  原来川中合江县地面有个落拓秀才,姓赖名汉儒,生得五短身材,虬髯绕颊,极有口材,谈吐间声如洪钟。因他二十来岁的时光,曾夜间窃人人家,偷摸人家大闺女,被人家知觉咧,秀才赶忙跳墙,被人从后一棍,将左腿斫伤。秀才殊不为意,反以自喜,因自号“跛卿”。他极有文才,天资绝人,却就是不用于正,真是该谐百出,遇人无所不狎侮。

    终日价落落拓拓,只在市坊上鬼混,或与市儿酣嬉,或拉驺卒共饮。饮得半醉,便放言无忌,或信口吟诗,题得街墙上,歪歪斜斜。更有一桩讨厌处,是猎人酒食,攫朋辈的钱用,人家问其原故,他便嘻着嘴道:“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难道你我腔子里这口气还有你我不成?”(倒被他一口道着至理。)说完了,趋着脚子早又跨向别处。

    他自跛脚后,恰好某乡富翁有个女儿,模样儿一百成,却是个胎里残疾,跛了一只右脚,因此之故,还在待字。秀才闻得,大喜道:“这正是老天赐俺佳偶。”于是整整衣冠,自去求亲。那富翁素知跛卿是个邪神秀才,如何敢拨撩他?没奈何,攒着眉头出来接见。那跛卿不容分说,冲口而出,直呼“岳丈”,接着便长揖入座,娓娓而谈,真是三教九流、诸子百家,说了个天花乱坠,并且狂态全收,蕴藉得没入脚处。

    这一来倒出乎富翁意外,于是大悦允亲,喜得快婿。方估惙着早备嫁奁,那知只过得两天,这日富翁清是起来方看着跛女在院中浇花,只听大门外“辘辘辘”一阵牛车响,须臾家僮入报道:“赖姑爷来迎亲咧。”富翁大诧,跑出一看,只见一头老牸牛拉了一辆白岔车,上面端坐一人,扎括得靴乎其帽,袍乎其套,金灿灿秀才顶儿早已照眼生光,谁说不是赖跛卿呢。

    当时跛卿放下牛鞭,跳下车,由车拖下两只大花鸭子,被红绳儿拴得呱呱乱叫,他却恭敬敬捧在手中,向富翁致词道:“夫妇之道,人伦之始,俺不敢不行古礼。便是俺这牛车,也是期望令爱有桓孟之德,其余世俗迎娶繁文都不必用,趁此良辰,便成嘉礼罢。”富翁攒着眉头,接了呱呱的大鸭子,只得先让他进内落座。不由顿足道:“今这般仓猝,小女装奁一切未备,怎么办呢?”

    跛卿笑道:“那都是后世俗例,古人《礼经》上是没得的。便请令爱登车吧。”富翁拗他不得,赌气子一切由他。于是匆匆入内,虽是急就从事,富人家妆饰衣服终是便当,不多时,将跛女扎括出来,珠翠盈头,遍身绸缎,尽也像个新嫁娘儿。跛卿望见,摇手道:“这种衣饰是不成功的。”富翁不悦道:“贤婿,你这题目也就难咧,今仓猝成礼,那里去弄再好的衣饰?”

    跛卿手儿乱摇道:“不是不是!你快命令爱梳起椎髻,穿起练裙,方合礼体哩。”富翁听了,越发诧异,索性一言不发,扶入跛女,重新改装出来。跛卿大悦道:“这才是俺赖跛卿的偕隐之侣哩。”这时富翁被这位乘龙快婿气得愣怔怔,也不懂得他胡嚼的是什么。便见跛女坐上牛车,跛卿一勒外套宽袖儿,抄起长鞭,向车轮上“啪啪啪”叩了三下,一掉鞭,声如裂帛,竟自辘辘而去。

    那一轮旭日照着他金顶珠儿黄晶晶的,且是有趣,望得合村人无不大笑。当时富翁又气又笑,又挂着放心不下,次日一早,便遣家童去暗觇跛卿家中是何举动。不多时,家童回报道:“他那里清门静户,一个贺客也无。俺倒见俺姑娘提着个小龙子,向门外土井中汲水去咧。”富翁暗诧道:“难道这也是古礼中有的么?”

    过了两天,富翁有位老友过访,闲谈之间,富翁提起跛卿这段事,那老友大笑道:“你幸亏遇着我,不然叫你生生闷煞!他那牛车、鸭子,是御轮奠雁之意,布衣练裙,提瓮出汲,便是古人桓少君、孟光的典故。你不信,将来令爱归宁时,保管手上磨一层泡,那又是举案齐眉的故事了。”富翁听了,只好干鼓眼。从此赖跛卿怪僻之名,哄传远近。
  
  却是跛卿得妇之后,夫妇间甚是和美。一日,跛卿朋辈过访,大家便打趣他道:“你说老嫂甚是爱你,这是你自己俊样着说,这没对证的事,俺们是不信的。”跛卿跃然道:“咱如今赌个东道,立时叫你们眼见如何?”众友听了,笑着应诺,却猯度不出他夫妻爱情怎的令人目睹。但见跛卿将众友让至空庭书室内,嘱咐道:“君等但由窗缝外张,不许作声。若作声,冲破俺法术,俺便算赢东道。”说着跑出,随手儿反扣上室门。

    众人由窗外望,便见跛卿甩去长衫,短打扮儿,拎起一把木锨便和泥水。然后就墙上刨去一段泥皮,便叫道:“娘子快来,帮俺个工儿,且提起一桶水来。”便听得内院中一声娇应。众友方相视而笑,便见赖娘子勒着藕也似的玉臂,提水踅出。跛卿这时已两手满把黄泥,向刨处乱垩,因顾指道:“水且放在墙下,泥不够时再用。你看这墙既脱皮,就许露缝;既露缝,就许有人钻穴隙相窃。倘有人瞟得你去,岂是小事?这是俺杜渐防微的老打算,所以俺汲汲修理。”

    赖娘子抿嘴笑道:“你闹得泥母猪似的,有人撞来不是笑话么?”跛卿道:“今这院内一个人也没有,俺并且关上大门咧,恐人来防俺工作。”说着,掬泥乱抹。赖娘子含笑四望,果见静悄悄的,连书室门儿都反扣着,便挽挽袖儿,道:“你这般费劲拔力的,等俺来抹垩一片罢。”众友望得此,都暗忖道:“果然要透些爱情咧。”便见跛卿道:“这粗笨营生,你如何作得?等俺去小解回头,立时就完工咧。”说罢,直趋书室窗下。

    方要掠裤,忽摔着两只泥手唤道:“娘子这里来,这个工儿倒须你帮帮。”赖娘子逡巡踅来,微笑道:“干么呀?”跛卿道:“俺这污手解不得裤,请你搭个手儿,给俺托将出来就得咧。”赖娘子红着脸,笑道:“哟,你越来越没人样咧。”跛卿急道:“反正这里也没人,这怕什么呢,难道你没见过不成?”

    众友听至此,望着他夫妇神气,已经忍笑不禁。正这当儿,只见赖娘子扭头四顾,果然含笑近跛卿,一伸手儿,早由他裆中如波斯献宝般托出一件郎当当的物事。那跛卿顿时一拍泥手,大笑道:“诸位看怎么样?俺这东道算是赢定咧。”室内众友哄堂之间,赖娘子已嘤咛一声,如飞跑入。那跛卿虽赢了东道,赖娘羞愤之下,竟几乎吊了脖儿。
  
  久而久之,这跛卿越发离奇,除在市坊鬼混外,便在家内和赖娘日夜起腻。又从场戏中弄了许多衣饰,时而将赖娘子打扮作昭君娘娘,自己扮胡奴,闹一回昭君出塞;时而自己全身甲胄,扮作威瘰凛楚霸王,却叫赖娘子扮作俏生生虞姬,闹一回夜帐别姬。钲、铙、萧、鼓,混吹混擂,闹得四邻都不安生。每当暑月,便令赖娘子浓装艳抹,却脱得光溜溜,他也便裸体相对,整月价闭门不出。

    有一天邻家房上发火,他依然紧闭大门,便是樊哙也休想撞进去。却是赖娘子偶然归宁,他恨不得出警入跸,必亲身庋一领大袍儿,将赖娘子翼将出来,直登软舆。有一日,他对门磁店内的老板无、意中“噗哧”一笑,跛卿大怒,顿时到店内打了个不亦乐乎。从此大家都不去理会他。谁知月不常圆,彩云易散,过得三四年,赖娘子一病死掉。

    跛卿不由跌着拐腿大恸道:“天丧予,天丧予!”从此越发离奇,歌哭不常。他竟奇想天开,命匠人制了一具抽屉棺木,将赖娘子尸身装入抽屉,每日三次抽看,焚香酹酒,直至尸臭发越,不可向迩,他方丢手,从此便不问生事,坐吃山空,并且大把价挥霍济人,更不管求者之意真假。有一日,方屏挡了一箱衣服要去质当,只见街坊上更卒阿三白冠麻衣,哭丧着脸子走来,不容分说,向跛卿叩头哭道:“小人老娘昨晚半夜死掉,如今光着身儿,没法装殓哩。求你老人家赏借数十串钱,等小人卖掉妻子再还您吧。”

    跛卿忙道:“苦恼,苦恼!谁家没有父母哇?你这样孝心葬亲,还提什么借字?”因指那箱儿道:“你便抬去,折变了去葬亲吧。但咱们有街坊之谊,俺还是去吊奠一番。”阿三连忙辞谢,跛卿那里肯听,便命心腹仆人(绝倒。)和阿三抬了衣箱,自己拎了一份香楮,一同到阿三家。只见阿三母亲的榻上,果然用白布单儿蒙着具又短又粗的尸身。(绝倒。)跛卿都不理会,居然深深拜倒,成礼而出。

    阿三这里方欢喜得一跳丈把高,只见那心腹仆人匆匆转来,大笑道:“如何?你看俺的算计何等周密!你榻上若没有这假局子,方才管保露了馅子咧。”阿三忙道:“亏你亏你,明天咱四六股分衣服吧,今且烂煮俺娘,喝他场子痛快的。”(奇语,匪夷所思。)说罢,“唿”一声掀开布单,从榻上拖下一只死白狗来。(能令读者眼光突然一亮。)两人当时便烹狗沽酒,痛饮大嚼。原来这场骗局,就是跛卿的仆人出的坏主意。
  
  但是两三天之后,一日天色向晚,跛卿偶上街坊,分明见阿三的母亲由一家门首踅出。跛卿激伶伶一身冷汗,吓得抽头便跑。(绝倒。)明日特寻阿三去讲说这件事。阿三忙道:“不错,俺正因这段异事要告诉恩公哩。便是昨夜里,俺分明梦见俺娘对俺说道:‘三儿呀,俺受赖恩公莫大之恩,本想去托梦谢谢他,无奈他福气太盛,将来出将入相,有八座的贵命。那股阳刚之气甚是厉害,俺那会子在街坊上遇着他,几乎被他阳气冲散了哩。’”跛卿听了,不但心下释然,并且大大自负,便顿时发箧陈书,要学些文韬武略,以备将相之才。

    他不知从那里得了一本古兵书,埋头钻研了半年,大喜道:“古人常说可将十万兵,真真不错!”也是该当乡里子弟倒霉,这跛卿正在心痒难挠的当儿,恰好左近有一股山盗窃发,跛卿投袂而起,便以兵法干说县官。偏那县官也好事,竟命跛卿督率各乡团前去办贼。只一阵,被山盗杀了个丢盔卸甲。那跛卿奔走逃命之间,还把着那本兵书,一时哄传,以为笑谈。那知为日不久,又有百十条人命、数十万的财产又被他试了手儿咧。

    正是:迂儒误国亦犹尔,怪壬轶闻偏出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四回:赖秀才伏阙揭奸谋,汤大令无心得健仆。
  
  且说赖跛卿泥古丧师,绝不知悔。因见本县河道岁岁漫延为患,他又慨然有治水之志。先从熟读《禹贡》起手,更搜罗了几种历代名人治水的书籍。伏读经年,一旦跃然而起,便绘图列说,上干县官。县中父老大惊,便聚合了,和跛卿大仲辩论。无如跛卿口似悬河,历陈疏凿导引之方,真是头头是道。众父老始而疑,继而信,终且大喜,便请他试一下子。这一试不打紧,弄得原有堤防都坏,那水横流暴溢,无法收拾,竟淹煞百十人口,漫了三两处村庄。

    从此跛卿咄咄书空,似染心疾。这时他家业调丧,穷得要命,只剩下孤零零一身,寄居僧舍,悬鹑百结,面目如鬼,见了人还是高谈阔论,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僧人容不得,将他撵出。从此跛卿朝村暮郭,只仗着吟诗乞钱。有时节便痛哭赖娘子之墓,看看就要冻饿而死。那知天无绝人之路,跛卿将来还有一命之荣,神差鬼使,就有救星到来。
  
  一日跛卿方行乞郭外,坐在破庙墙下捉虱子,只见官道上一骑骏马踅来。马上人衣冠修洁,猛见跛卿,忽下马趋近道:“你老兄不是赖跛卿先生么?数年不见,为何落得这殷光景呢?”跛卿仔细一望那人,却是往年常在县门前卖生意草药的方大郎。原来这方大郎往年时曾和他父亲怄气,他父亲上了年纪的人,提起拐杖扑打去,一跤滑倒,栽落门牙两个。老头子气愤之下,便将大郎送了忤逆,落齿呈堂。

    大郎慌了手脚,素知跛卿一肚皮鬼八卦,便寻跛卿求一良策,想免挨这顿屁股板子。跛卿沉思良久,忽点首道:“你拿耳朵来,俺嘱咐你锦囊妙计,别人听去了便不灵咧。”大郎将耳朵凑向他嘴边,跛卿不容分说,恶狠狠便是一口,咬得大郎耳朵长血直流。大郎诧异道:“这是怎的?”跛卿笑道:“好糊涂虫,你还不明白么?少时你到堂,不必开口,只给他个哭泣,将耳朵舒给官儿,便天大的事都了咧。”

    大郎没法儿,只得依言上堂。那官儿一见大郎耳上齿痕俨然,便喝那老头子道:“你自己咬儿子,拉掉牙也就是咧,如何还到官胡闹?”于是扯个淡,将爷儿两个撵下公堂。那大郎因此事,甚是感念跛卿,所以十分厮熟。当时跛卿向大郎一述苦况,大郎叹道:“不想赖先生如此没时运。俺自别过您之后,便夤缘投到王教主三槐那里,如今也熬到个四五等的小敬目。像你先生如此才调,何妨去干谒三槐,想些好处呢?而今他那里正在收揽人材,倒是个绝好的机会。”跛卿听了,低头望望自己的衣衫,不由叹口寡气。

    大郎慨然道:“俺今因教中事路过这里,且喜马上还有数十两银子,便赠先生换换衣衫,兼作路费如何?”说罢,取金与跛卿,竟自上马而去。按理说,跛卿得这资助,去投三槐,未尝不是机会。那知他官星照命,挤来挤去,他狂态复作。当时跛卿得金,果然兴冲冲换了整齐衣衫,去投三槐。不想三槐事忙,一时不能接见。跛卿住在旅店中,除痛饮高歌外,逢人便大发疯谈,竟以三槐的军师自命。

    因这时三槐奸谋业已道路间纷纷传说。过了几日,又遇着旅店中新来了一个游娼,跛卿一见,又发了情魔,以为那游娼眉梢眼角神似赖娘子,于是终日价买笑追欢,硬鼓着肚子当大老官。你想方大郎所赠之金,除置办衣服盘川外,能剩几何?不消五六日光景,早已精眼毛光,几件衣装亦都当卖,依然成了个破庙头上的赖跛卿。但是他以为一见三槐定能得意,不消说,大把金钱就涌将来,也不将穷困搁在心上。

    那知人家店主东却容不得,眼睁睁将他当作秦二爷咧。(见京剧《当锏卖马》。)跛卿一想:“王三槐这小子好不可恶,凭你一个邪僻骨头,就这般慢待国士!古来黄金筑台,以开贤路,俺如今困在旅店中,他竟不来瞅睬。”想到愤惫处,拍案大叫,于是问店家寻了文房四宝,研得墨浓,蘸得笔饱,你看他文不加点,顷刻写成一封书札道:

    都人伏处偏隅,窃闻大教主广开贤路,思阐扬教务,以集不世之勋,私心窃喜,妄思进当务之策,仰赞高深。乃闲关逆旅,金尽裘敞,终不见接,毋亦非所以待天下士乎!夫士之来者,软不愿竭智尽能,以效愚得?然而终或违去者,则以羁旅困厄,势不能久持耳。今与教主约,能以黄金千两、美女十人,其余服饰资用之具,一切称是者见赐,则鄙人当暂戢图南之翼,以待后命。不然者,吾亦从此逝矣。上渎尊严,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跛卿写完,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阵,甚是得意,便匆匆向教中投书,回店静候。以为王三槐既创白教,必是个磊落人物,定须用大话震动,这一下子定然成功。俺只要得他这么一资助,便走他娘的清秋大路,且快活下半世再说。那知静候几天不见动静,直到十余日后,方见个小教目踅来,拎着两串老钱“啪”的声掷给跛卿道:“俺家王教主说,你这秀才作得好文章,聊赠薄费,请你赶考去吧,俺们教下是用你这样人不着。”说罢一扭脸子,冷笑而去。

    这一来,不但将跛卿气得发昏,便连那店主东也跟着凉了半截,于是更无商量,老实实将跛卿逐出。跛卿气愤之下,越发佯狂。一日竟趁三槐大开坛会,他狂奔去,直闯而人,大跳大闹。三槐大怒,竟喝令手下人,拖出去“噼噼啪啪”一阵痛打。打得个赖跛卿血流遍体,一丝两气,便这样拖到野外,委之而去。教门中此时气焰,打煞个把人只当鸡狗。当时跛卿被野风一吹,悠悠醒转。浑身稀烂,寸步难行,便爬向大道拨房中(护送行旅者。)寻口热水吃。亏得那拨房中的老兵甚是和气,问知跛卿被打情由,十分叹息,便留他在拨房中将养伤痕。

    也是跛卿合该时来运转,他遭此困厄后,竟能狂态全收,感激老兵自不消说。月余光景,伤痕平复,便想辞去。老兵道:“赖先生,你这等文才,怎不上京求名呢?那才是读书人的正途。你莫怪我说,王三槐打你一顿,倒是你天大福分。你若在三槐处胡混,不会有好处的。刻下三槐潜图不轨,正在联合陕楚教徒,不久的便要起事。你混在里面,染坊中还拉出白布来么?”因将三槐许多密谋,并分布准备等事,一条条述出。跛卿沉吟挫齿道:“这厮如此猖獗,可恨川督阿弋色竟遏不上闻!”老兵叹道:“而今的官吏,没法说咧。”
  
  跛卿愤道:“可惜俺没力量赴京,俺若到京,定要上书去告发三槐奸谋。”老兵道:“你要赴京也不难。俺有个侄儿叫姚启,跟着北京一位御史老爷当长随,他方告假来家,不久便回京。你若跟他去,且是便当。”因笑拍跛卿之肩道:“赖先生,还是去赶考应举呀。”(老兵多情可感。)两人闲谈之后过得个把月,果然姚启来辞他叔子。老兵便吩咐他携带跛卿北上。这时跛卿一变故态,居然蕴藉潇洒,谈吐风生。

    姚启一见,倒十分倾例,因笑道:“像赖先生到得北京,不愁不发达哩。俺那主人也是合江县人,姓曾名廷杞,您曾耳闻此人么?”跛卿喜道:“这却巧极咧!俺岂但耳闻此人,曾延杞是俺同窗好友,总角故交。他生得长长的身量,清皙皙的面孔,谈起话来如和人吵架一般,他是某年会的进上,名在五魁之内,是不是呀?”姚启拍掌道;“一些儿也不错!那么您老到京,便投奔俺主人,可以得些照顾呢。”姚启因为跛卿是主人家的故友,自然极为热情,当下抵足长谈不题。
  
  过得三两日,那跛卿即便和姚启登程。到得京城,姚启引跛卿见过曾廷杞,一见之下,那曾廷杞果然十分热情,当下盛筵款待,安排跛卿住下。过了几天,跛卿写了一道奏折,历数川督阿弋色种种渎职行径,请曾廷杞见机代为转套上去。曾廷杞却因此大为动气,把跛卿训斥了一香,怪他不识时务,自惹是非。跛卿这一腔热情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下也就冷了半截。

    一日,跛卿正在屋外闲踱,思忖今后的进退,忽闻客室内有说话声,语气甚是恼怒。跛卿赛近窗户一张,却是曾廷杞正对姚启大发脾气。只听他说:“你带个穷书生来,不是来败坏我么?姚启,你想想,咱们在京供事,能熬到今日算是不赊老米吃咧。若照他的话,上折子胡说八道,你主人纱帽丢掉还不算,巧咧触怒和相,那还了得!你想想,川督阿弋色是和相什么人呀?姚启,你真看赖菜人是混撞是非不是?王三槐他不怕闹塌天,又干你穷秀才甚事呢?”

    跛卿听到此,暗叹世态之薄,不由慨然,正这当儿,只听室内脚步一响,曾御史道:“姚启,明天说给帐房里,封出五两馈仪来,送赖某人就是咧。”跛卿赶忙退步,向门后面一隐身,便见曾御史搭拉着脑袋从客室内出来,踅进内院,一面还嘟念道:“岂有此理!御史虽说是皇上家的狗,难道是大家的狗,叫咬谁就咬谁不成?”接着便见姚启也蹭出来。

    跛卿待他走过,方悄悄踅入客室。饮了碗残茶,叹了口寡气,对着一穗孤灯,只管沉吟感慨。少时愤然暗想道:“秀才上书,古来也尽有的。俺何不自揭三槐奸状呢?”想到这里,壮气奋发。一看案上,文具都备,于是提笔构思,将老兵说的三槐奸谋,一条条胪列起来,须臾作成一通揭奸书状。跛卿文业本来可观,这通书状真说得言词激切,凿凿有据。他写完之后,一字字复看一遍,暗想道:“此书一上,真个祸福难定,且不管他。俺赖跛卿便是因此得罪,落了响亮名儿也是好的。”于是藏好书状,拂榻就寝。这一夜魂梦颠倒,通没好生睡。
  
  次日姚启早起寻跛卿,想婉转代伸主人之意,只见室中无人,以为他偶然踅出去咧。不想一连三日,跛卿也没回宅。姚启方在纳罕,忽听满城中纷纷轰动道:“赖秀才叩阌上状,告发白莲教主王三槐潜图不轨,现已拿交刑部,严刑拗状咧。”姚启一听,一颗心只是乱跳。方没作理会处,不想曾御史也闻得消息咧,便向姚启大跳道:“你真真该死,你看赖某人果然闹出是非咧!若连累咱们,怎么好呢?”说罢,忙喊道:“快套车,俺且向刑部里探探情形再讲。”姚启不敢作声,连忙唤车夫套好骡车,眼看曾御史一步一叹上车而去。这里姚启待了一霎儿,只管放心不下,便跑向刑部,想听个渗落,(俗谓消息也。)却被看门人吆喝回来。
  
  直至傍晚,曾御史方从容回宅。姚启瞅瞅主人面色,很是舒展,料是没被连累。曾御史道:“还是咱们算有时气,那赖某供词,只说到京以来便在各店中落脚,并没牵涉咱们。只是他也可怜得很,如今和相已授意刑部堂官,要加赖某个妖言惑众的罪名,重重的办一下子哩。姚启,你瞧瞧赖某人不是疯子么?只后日便是某某两司官复审拟罪,俺看他得个充发,就算侥幸哩。”

    姚启听了,想起他叔子殷勤跛卿之意,甚是替跛卿着急。(姚启亦细人中热肚肠者。作者偏将古道醇风属之老兵奴子,而曾御史俨然衣冠,乃不与焉。知作者下笔寄慨不少也。)次日恰好他有个朋友来望他,此人叫吴安,新在刑部里当点小差事。姚启向他一说自己要瞧瞧后日复审跛卿,吴安道:“这容易得很,你只随俺混进去就是。”当时两人别过。
  
  次日姚启老早的去寻吴安。巳分时候,某某两司官到齐会审。姚启趁在人背后,偷觇那番堂威,好不怕人。不多时,两司官相与就座,姚启一瞧,靠东坐的那位,生得麻面黄须,满脸奸滑;靠西坐的那位,却生得坦坦扬扬,十分凝重。姚启悄向吴安道:“吴兄,这两位司官老爷,你认得么?”吴安低语:“靠东那位是北京有名的黄二舌头,因他舐得好屁股,便是和珅门下四五等的小走狗。靠西那位是湖南人,姓汤名益谦,是位大名士,写得好体面的一笔颜字。”正说着,只听值堂人役喊过堂威,接着黄官儿提起笔来,向犯簿一点。左右唱道:“带赖汉儒!”须臾跛卿上堂,匍匐在地。
  
  黄官儿略问情节,便喝道:“我看你便是个大大奸民!刻下太平无事的时光,你却这等妖言惑众。凭你一个落拓秀才,就这般大胆,此显系有人主使,想要倾陷封疆大吏。此风一长,刁民得意,还了得么?”说着拍案道:“看大刑伺候!你只实供主使之人,俺便从轻发落你就是。”左右一声答应,顿时将拶子夹棍准备停当。汤官儿道:“且慢动刑,且命他背述书状,咱细按按情节再讲。”于是跛卿滔滔汨汨,将三枕奸谋一条条背述出,满堂人听了,相顾惊骇。汤官儿道:“黄兄听他这背述情节,似乎所告非诬哩。”黄官儿不悦道:“你听他胡说哩,这等贼皮骨,总须打着来问。”
  
  于是喝命动刑。拶子、夹棍,次第用过,弄的个赖跛卿昏去几次,都用凉水喷醒来。他却词气越壮,据地大呼道:“生员只知忠心揭奸,以报吾君。皇天后土,实式凭之,这便是主使生员的人咧。”(语亦壮烈。)汤官儿看不过,便道:“此人是个要犯,黄兄别只管刑求,等过两日再细审吧。”于是扶出跛卿,当即退堂。望得个姚启惟有暗暗吐舌道:“不想赖先生竟有这般股子横劲儿,”

    过了几日,姚启又去探听,知跛卿忍刑,一如前词,又过了数日,忽闻朝廷命某钦使赴川中察办事体。姚启向吴安一探听跛卿近状,方知跛卿亏得汤官儿力持不可刑求,才没被黄官儿胡乱敲煞。恰好这时王中堂王杰密奏皇上:“三槐谋反,事关重大,须急命钦使查办虚实。赖汉儒暂寄监候拟。”所以才有某钦使赴川之命。这消息一传播,早惊动教徒林清,便星夜遣人去通知三槐,这且慢表。

    后来赖跛卿因不久三槐果反,朝廷念他告发有功,忠耿可嘉,便赏他个知县前程。这跛卿历任剧邑,很有政声。那老兵叔侄也便依他终身,此是后话不提。(完赖跛卿。)且说林清急欲将钦使查办之信通知三槐,好作准备,特选门下健步,不分昼夜,资书前往。这健步姓何名卓,生得干筋瘦骨,赤发猱面,能日行三百余里。那位某钦使方驰驿出京,他已先登程一两日,直奔川中秘魔山去咧。
  
  如今再说红英等准备作乱,日盼三槐使人来,面罄一切。(遥接上文。)这时汤无畏和红英屡通信息,并捏报点子官中事儿,以坚其信。业已累次的诓用红英金资,只说是替红英交接当路,并收拢各处的豪猾,一旦有事,便可一呼而集。其实无畏在省垣中,便用这项钱,一来点缀上峰,二来阴求死土,以备缓急。一日无畏偶从县前街过,只见一个皂隶打扮的人,酒气酥醺,面如红布,却生得豹头环眼,气如生虎,正提着油钵似的拳头,按倒一个凶实实的大汉,一举下去,那大汉已痛得杀猪似的乱叫道:“白头儿,你也太认真咧,难道俺说说你家令堂,便真个的么!”(绝倒。)
  
  街坊人众听了,便笑着拉开两人。正这当儿,只见一个龙钟老妪从小篱门内扶杖踅出,向皂隶喝道:“你这孩子,还不家去用饭,又吵闹街坊怎的?”皂隶望见,顿时蔫蛇似趋近那老妪跟前道:“叵耐那鸟屠户只管嚼说娘,难道他就没娘么?”说着扶持老妪,雀跃而入。

    无畏向人一询问,知这皂隶姓白名鹏,就在县中当差,好勇善斗,以酒为命。虽当皂隶,因他食量兼人,又往往因醉耽搁公事,所以班上总头儿等闲价不派他事,一径地穷得要命,每每不得一饱。但是他事母极孝,方才是那屠户来讨肉帐,白鹏没钱,不消说两人越说越岔。起先是屠户乱骂,白鹏通不理会,末后屠户骂得高兴,顺着口道:“操你娘的!”这句话方脱口,白鹏虎跃而起,顿时耍起拳头。当时无畏听了,却暗诧道:“这白鹏倒有些磊落气概。”
  
  又一日,无畏寓中雇了一名厨夫,有三十多岁,生得甚是精壮。你看他挑水劈柴,好不煞利!并且脚步如飞,凡命他市肉沽酒,项刻便到。却就是烹饪粗恶,并且放下厨刀便没影儿,总要到街坊上酣嬉尽兴。遇着风雨天儿,他便钻在厨房内,沉睡如雷,便是无畏有唤,他都待理不理。只来得十余天,便和家人等吵了两回架。却是他未从吵架,先将手儿背起来,就仿佛怕失手伤人一般。

    时方暑月,他还戴着大风帽,紧掩脑后,似乎怕风。家人们因他倔头强脑,都不喜他。他姓风名燕,自言是安徽亳州人。无畏初见他,也没留意。一日,有人馈送无畏绍酒两坛、金华火腿两只,便交给厨房内,零供饮膳。无畏只吃得一两顿,风燕便说已尽。无畏不亲细事,也便不去追究。那知有个仆人觉得这事诧异,这天傍晚,悄悄到厨室窗外一瞅,便如飞去报无畏道:“怪不得风燕说酒脯已尽,原来此刻,他在厨室中偷吃得快活哩。”无畏悄去一张,不由暗暗沉吟。

    正是:斗酒彘肩觇意气,由来壮士不寻常。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五回:风壮士逢侠遂改行,杜巡检上任转忧贫。
  
  且说无畏悄悄一张,只见风燕正勒起两条虬筋盘结的健膊,一足蹬椅,举大杯痛饮。案上半段火腿,业已吃得不差什么。须臾丢开杯子,索性捧起酒坛,口对口灌了一气,然后引起厨刀,切块脯丢在嘴里,只咕嘬两三下,早已入肚,大赞道:“好酒好酒!主人文诌诌的吃在肚里,可不辱没这酒?俺这些时口内几乎淡出鸟来,须索性吃净他娘的!”说罢,踉跄站起,就室中盘旋一回,两臂一张,“格巴巴”骨节山响,忽一抖膀,作个开弓势,醉眼一张,精光四射。

    正这当儿,却回手一按风帽,不由顿时敛容,自语道:“没成头,没成头。”说着向酒脯痴视半晌,又自家嘟念道:“俺只管吃得快活,倘主人查落酒脯,怎么说呢?”说着满室乱踱,甚是好笑。少时望望厨内鼠穴,忽然面有喜色,似已得计,便依然据案鲸吸大嚼。望得个汤无畏好不怙惙,当时悄然退转,暗想道:“风燕气概离奇,不像寻常厮养,俺倒不可不究问他的来历。”

    于是思忖一番,便屏退左右,唤过风燕道:“昨天俺那酒脯,为何用得无多,便已罄尽呢?”风燕张皇四顾道:“好叫主人得知,那坛酒被耗子蹬翻,连脯儿也拖去吃咧。”(绝倒。)无畏失笑道:“壮哉此鼠!但是昨天俺看得你饮酒食脯,甚是豪气,你酒量几何,能吃多少肉呢?”风燕夷然道:“小人肚皮是没考究的,往年时遇酒便饮,逢肉便吃,如今却说不得冽。”说罢神色湛然。无畏见他语态,越发怙惙,因漫问道:“这等暑天,难道你戴着风帽不觉热么?”风燕见问,赶忙用手下按帽儿,忽的熟视无畏道:“小人习惯如此,不觉热的。”无畏沉吟良久,命他退去,从此暗暗留神。
  
  过了几天,恰值风燕又在厨醉卧。无畏踅去,悄俏掀他风帽一看,只见脑后一条伤痕,有二寸来长,深几彻骨,却陷作长槽形儿。无畏惊望之间,方端详是何器所伤,那风燕猛然惊醒,见帽儿已落,不由分说便捻拳头,逡巡间见是无畏,不由敛手。无畏喝道:“你这人行踪诡异,不必瞒我,你端的是何来历?可便述来。”

    风燕慨然道:“今主人既见疑小人,却不要吃惊。俺本是直隶河北剧盗,绰号儿‘风火神’的便是。自纵横绿林以来,从没遇着敌手。俺生平独自行劫,不搭伙伴,所得金资,半济贫乏。一日俺游行至清河地面,那所在有座邓家堡,堡中富户有个邓老太太,年已七十来岁。宅第阔绰,楼阁连延,却孤零零住在堡外。家中只有几名女婢,无一男子。听说他有两个儿子,都在远省作事,每年价大驮小骑的向家寄金银绸缎,有时节箱箧委积,便置在院中廊下,各处皆是。更奇的是他家大门从没关过。
  
  “这邓老太太也不和堡人往来,只在家纳福儿,那自奉之侈,真是拟于侯王。小人闻得邓家如此情形,颇觉诧异,白日里先到他门首张张,果见两个风吹欲倒的女婢在门首踢毛毽儿。入夜之后,小人便结束伶俐,掖了短刀,一径地踅赴邓家,果然重门洞开,只一碗昏沉沉的门灯挂在门洞内。小人伏听一回,只微闻后院中有人笑语,于是小人逡巡踅入,经过两层院落,通没一人。各室中摆设得十分整齐,金银器皿不计其数,箱笼等物齐梁充栋。小人恍入宝库,也不知拿些什么好。因见那铁梨长几上,摆着一只紫金唾盂儿,便随手揣入怀内。方要用刀弄开箱笼,忽见靠东山墙有一列楠木书橱,便仿佛多宝橱的式样。

    “小人以为内藏珍宝,便开橱门,逐抽屉看去,都是些簿籍之类,却分红簿皮、黑簿皮两种。红簿上写一‘善’字,黑簿上写一‘恶’字。小人先打开红簿,略略翻阅,其中一条条列着人姓名住址,并种种行为。大概都是孝悌忠信等事,每一列下注某年月日,济银若干,也有没注字的若干条。小人置下红籍,又看黑籍,也是一条条列写着人姓名住址,下注某年月日已斩决。小人方阅得三四条,其中便有两人,一是直隶恶绅某人,一是山东大盗某人。小人老大吃惊,忙又翻过两页,手儿一颤,险些簿儿落地。原来其中有一条儿,明白白写着小人!忙看下注,却是‘待斩’两字。”

    无畏听至此,不由惊道:“据你说来,邓家定是埋名的大侠了?”风燕一抹额汗道:“主人听吧。”(夹此数语,加倍精彩。行文奥窍不可不知。)“当时小人置簿掩橱,方在不得主意,只听脚步细碎,两个女婢笑语而来。小人赶忙伏身榻帏之下,便闻帘儿一响,小人偷张时,早见两婢女翩然跨进,前面一个有十八九岁,后面那个只好有十一二岁的光景,一色的短衣劲装,下踹尖翘翘的铁尖硬履。

    “两人入室,便‘扑搭’声坐在椅上。大婢笑道:‘今天老太太高兴得很,反正轮到你我扑跌还须待霎儿,咱且偷空歇歇脚。’小婢笑道:‘好姐姐,你当是俺拉你来歇着么?俺却是因那反弓腰的法儿总弄不合式,少时扑跌起来,俺旧又吃老太太的拐棍子,所以悄拉你来,请你教给俺。’大婢笑道:‘你这才是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哩。不是那会子歪着个小髽髻,和俺斗猴儿咧,那么着,你快来学。老太太那会子还说有事吩咐俺,大概又是取人脑袋的事哩。’(险语吓煞。)

    “于是两人就室中各作弓腰,那腰肢儿通似无骨,髻儿一直反折至地。小人方吃惊他们武功了得,便闻后院中有人唤道:‘小蕙呀’,于是小婢一吐舌,连忙暾应,便拉了大婢如飞而出。便闻得有老妪语音道:‘今天月色阴阴的,便似那年大郎回家,携得曹灵官首级的光景。屈指算来,又是一年时光咧!敢好不久,你家二郎也要来咧。本来如今恶强盗多,他兄弟能不到处耽搁么?’一婢笑道:‘老太太别说咧,怪恶心人的。婢子这当儿想起曹灵官那颗烂猪头似的脑袋,还作呕哩。’又一婢笑道:‘俺看曹灵官真是自来送死,他若不在咱宅外探头探脑,大郎也没暇去料理他哩。’

    “小人听至此,越发吃惊。原来这曹灵官却是燕齐之间一个著名的坏强盗,手下聚拢着数百人,专以打家劫舍,飘忽无常,所作淫杀案件,不一而足。因他生得赤发卷须,善用一条生铁鞭,百十人近他不得,所以有‘曹灵官’的绰号。当时小人心下含糊,本想悄悄踅去,继而好奇心动,又轻她们强煞了是群妇女,便想探个究竟。于是从榻下抽身出室,跃登正房,就房后坡伏定身形,向下悄觇。只见后院中十分敞阔,数盏白纱灯高悬四周,靠后楼月台上面太师椅儿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身穿沉香色的裙袄,腰板儿笔直。

    “椅后一婢拄着根瘿木杖侍立,便是方才室内所见的大婢。月台下还有三四婢,正在穿梭似地扑跌,莺穿燕掠,轻矫如飞,直然的一些声息也无。不瞒主人说,小人寄身绿林,尽也晓得诸般拳法,但那班婢女所习,实为小人生平所未见。须臾轮到那小婢单身试艺,便如风轮般满地旋转。及至试到反弓腰等法,那邓老太太却笑道:‘他小小岁数,也就难为他咧。’说着无意中一仰面孔。小人方在缩身如蜩,便见邓老太太回顾大婢,笑道:‘今天你等试艺,不为埋没,且作回众星拱辰之戏,以娱不速之客何如?’

    “小人方觉不妙,只见众婢一声嗷应,各翻短襟,顷刻掣出七把冷森森的匕首,便如飞虹闪电,站定方向,即便互相攻击。这其间换形移步,腾踔上下,时而如雁字横空,时而如乱泉涌地,(描写精绝。)变化倏忽,哧哧有声,便如彗星经天一般:须臾,七把匕首一摆形势,俨如北斗。(好看煞人。)邓老太太大笑道:‘小蕙置下杖儿,快替俺邀下房上恶客来。’小人听了,方暗道‘不好’!不知怎的,便觉人影一晃,小蕙已到身后,便这等夹项一抓,手势如千钧之重。当时小人情知遇着硬敌,逡巡之间,已被小蕙捽落房下,直抓到邓老太太座前。

    “小人匍匐在地,当时灵机一动,便自认是小偷儿,并掏出紫金盂为证。邓老太太抚掌道:‘你是俺黑簿中的风燕,却如何当面撒谎?但你竟敢到此,总算是有胆气的男子。’小人听了,忙叩头乞恕之间,偏那小婢猫儿似的踅近俺,一把抽出俺的短刀道:‘这厮带着劳什子哩,老祖宗何妨就此斩掉他,不省得日后派俺们跑腿子么?’邓老太太大笑道:‘他虽然名在黑簿,且幸他素行尚在善恶之间,倘能从此改行,咱们便须恕过他。’说罢,命小蕙取锭银子,与小人压惊。

    “小人当时恍惚如梦,惟有叩头。方訇匐拾取银锭,便闻小蕙笑道:‘这厮就这般好端端出去,未免太便宜他。’说罢,提起脚向小人脑后一蹴。小人当时骇极,也没觉痛,及至出得邓宅,不觉痛极昏倒,醒来一摸脑后,业已受了铁鞋尖的重创。从此小人深知江湖间大有能人,便发誓改行,流转至此,得蒙主人收录。”无畏听了,甚是惊异。从此便厚遇风燕,不与群仆相等,并免去他厨子职任,收为心腹健仆。
  
  俗语说得好:“官要响亮,钱来挡挡。”汤无畏既有红英那里取之不竭的金钱,撒开了应酬上峰左右,不消说上峰跟前誉言日至,便顿时调署省垣首县。他既得首县,常和制军等接近从容,便趁空儿将湖北教徒不稳之象和盘托出,并请制军速伤所属,拿办红英。无奈那时田制军只知摆名士架子,委实不会整理地面。幕府中虽然裙屐如云,只好就置酒高会的当儿装装门面,所以无畏虽有曲突徙薪之谋:田制军竟一笑置之。
  
  不想这时省垣中却有个芝麻大的官儿,竟将红英逆谋闹破。说起此人,真是官场中一段笑话,也可见官场中什么苦子、乐子都有哩。原来北京有位在旗籍的老哥,姓杜名佩,家道贫寒,为人却落落有直气。生得粗实实,黑脸短髯,乍望去,如同回教徒。他在某部当差,苦磨了二十多年,方选了个湖北某处的巡检。他得喜报之时,正给邻舍家作抬土短工,弄得尘头土脸。

    当时邻舍人给他一道喜,他一撅大嘴,顿时抱着脑袋蹲在地下,一言不发。众人便噪道:“你看杜老爷顿时就来官脾气咧,便不屑和咱们交谈咧。”又有人道:“你懂得什么?纱帽底下无穷汉,人家杜老爷这就要走马上任,发大财去咧,咱们这老伴往那里摆呀?”杜侃长长吁了一口气,苦着脸子站起道:“众位别取笑咧,俺这那里是选官,分明是催俺的命!你想俺在京,还须搭着短工儿糊口,如今迢迢远道的去到省,行李、盘费,一概都无。顶要命的,到省后还须置备靴帽袍套,难道穿着橛腔袄、无子鞋便去禀见上司么?众位想想,这一路摒挡,省死了也得二百银子,这不是要俺的命么?”

    众人笑道:“你原来为此呀,这不打紧,俺们攒钱借给你。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哩。却有一件,你只须将杜大嫂押给俺们当利钱。”大家正在胡噪,恰好邻人踅来,问知所以,连忙向杜侃恭喜道:“杜兄不必发愁,所需银两尽出在小弟身上。今且由小弟给你贺喜,大家喝喜酒吧。”众人噪道:“还是大家出个公份贺贺杜老爷吧。将来俺们到他任上,打个抽丰,也觉脸子光彩些儿。”(写众人闹喜,正是反振下文。)

    于是大家拥定杜侃,直奔酒馆,闹了半日酒。次日邻人果然送了二百银子,连借据也没要。杜侃接银之下,又是感激,又是欢喜,便粗粗安置家事,托付邻人。方盘算着资斧有余,想置头毛驴儿以代骏马,便是到省后,再卖掉驴儿,也不赔本,只听门外有人叩得一片山响,杜侃踅去一望,不由又攒起眉头。

    正是:赴官方感芳邻谊,索债偏分代步钱。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六回:薄官穷途传笑柄,坊卒醉酒遇同寅。
  
  且说杜兄踅出一看,却是米店里的伙计,不由心中一惊,只好陪笑道:“你来得正好,俺不久就要出京咧,该你的米钱正想给你送去哩。”店伙笑道:“哟,杜老爷可别误会,那点点帐算什么呀,也值得提在话下?俺是奉店东之命,来与您叩喜哩,您若认作来讨帐,俺就是个婊子生的。”说罢,龇着牙儿连连陪笑。杜兄心眼实在,便让他里面坐,那店伙趋着脚儿却又不肯。彼此僵了会子,店伙却笑道:“既承你杜老爷体恤,敝东资本小,打把势的买卖,如你老钱在手头,俺便梢着吧。”(市态如舀。)

    正说着,又一人从门首过。杜兄一望,暗恨道:“难道今天债主儿都吃了会来的么?”幸喜那人只望着店伙,点点头儿,一笑而过。这一笑,杜兄心头甚是难受,便赌气子入内取银,交付店伙。方回到室内,只管发怔,只听院内有人嘁喳道:“马老板,你总得凑这热闹么?你等俺索要清楚,你再来不行么?”便有一人道:“你会赶头水,俺就好吃马后屁么?银子钱,硬头货,谁不抢个先儿哩?”杜兄向窗外一张,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连连跺脚道:“俺要骑驴子,只好借张果老的纸驴儿咧。”

     原来那院中两人,一个便是方才从门首踅过的,是煤铺内的掌柜的,那一个却是布店店伙。大家都晓得杜兄出京在即,所以双双的跑来清帐。当时杜佩无话可说,老实实欠债还钱。一算计,所剩银两只有百十余两咧,于是买毛驴的念头只得收起。便择了吉日,准备了只鸡斗酒,香烛纸锭,前去告坟辞墓。刚扎括上新作的蓝布长衫儿,从家中扭将出来,不知怎的,只觉两条腿子裹缠得不舒齐。原来他不穿长衫业已好几年咧,发誓说,没想到一朝选出官来。
  
  当时杜侃到墓前拜罢,祝告一番。一看那坟茔,青草多深,十分颓坏,不由从得意中又发出一阵伤感。暗想道:“古人说得好:‘祭而丰,不如养而薄。’可叹俺爹娘眼巴巴的望着儿子去作官,得禄养亲,如今儿子选出官来,你两位老人家只好冥中欢喜了。(天下为父母者多抱此憾。)儿子去个一年两载,先须寄钱整理坟茔要紧。”(处处反报下文。)想罢,就慕前恋恋良久,亲手拔去些草,又索性脱去长衫,就左近人家借得一把铁锨,便拿出短工手段,在墓上培掩许多土,方才洒泪踅回。(杜侃是性情中人,所以能困穷终得佳运。)一路上便舍不得再穿长衫,只折叠了搭向肩头,徐行回家。望得街坊人众,又是好笑,又是欣羡,居然有蹭了来预定到任所相访,并马上荐长随的,杜侃一概辞谢。
  
  次日,便背起一肩行李,徒步登程。从北京到湖北,是水陆程途都有,这位杜老爷只给他个两脚打地,除了搭个小船儿,是他歇脚的时光。一路上省吃俭用,只怕到省后没得浇裹。(俗谓费用也。)那知心头越怙懒,偏偏同船客人们谈起湖北官场中,风气奢侈得没入脚处,竟讲究舆马服饰、吃喝排摆,像那悃幅无华的人员,是一辈子没得差委的。杜侃听了,好不懊丧。却是还自恃是部选人员,有缺分的,总不致久在省垣赋闲,如此一想,便觉心下少安。

    这日行抵湖北省会,杜侃背了行李,在街坊上东张西望,都是些阔绰大店,末后寻到一所小草店,出出入入的人,大半是负贩苦工之辈,店额三字烟薰火燎的,若有若无,杜侃仔细一看,却是“福后栈”三字。不由沉吟道:“这定是‘福厚’,白了一个‘后’字。(那知却是佳谶。)这样小店总可以省钱的。”走去一问房价,店家道:“俺这里是二十个老黄钱住一天,自备食用:开水管饱。您要图舒齐,后院还有体面房间,却是加倍的房钱。”杜侃忙摇手道:“就是前院吧。”于是跟店东拔步进店,拣了一间小耳房,安下行李。当日晚饭,便到街上食摊闹了两碗白米粥,吃了一盘粘米菜团子。算了算,只用去三十多个钱,不由心下稍为安贴,道:“俺没想到,外省吃食物比北京贱得多,看来支撑三四月,还不至两手空空。”
  
  这时为腊月初旬,南省天气虽暖,却说冷就冷得彻骨,因地气潮湿,是另一种阴冷。杜侃到省,开章第一义,先须置备一身公服,皮衣是置不起,只好弄身棉的。跑了两家大衣庄,一问价目,便吓得拔脚便走。末后还是从穷人市上,花掉四五两银,买了一弄儿帽靴袍套,虽然古老些儿,也只好将就了。次日探准藩台的见客牌期,便兴冲冲结束起来,揣了部凭并手本,前去禀见。佐杂人员趋衙,照例是步行的多,却是人家都有手续,是将公服大帽包作包袱,到官厅中再为更换下便衣。

    杜佩却不晓此法,便顶冠束带,靴声踏踏,就长街中趋跄起来。店肆中人望见,已然笑不可仰。偏偏杜侃初次趋衙,本如怯场的票友初次登台一般,矜持得过火,只觉周身不合辙儿。百忙中又要怙惙进见的仪法言词,竟致心维口追,嘴角乱动,似乎念念有词,弄得一张脸子白白尪尪,大步小步的,扬着脚直冲而前。事有凑巧,恰好有个小媳妇子,提了米篮儿从对面踅来,望见杜侃,只当是那里新死了人,撞出来的僵尸,“呵呀”之间,杜侃一脚踹去,正踏了他的小脚儿,于是人倒篮翻。

    杜侃方想跑去,却被个过路的老头儿一把拖住道:“你这冒失鬼,快给人家掬起米来再去不迟!”杜侃自知理屈,只得猫着腰子掬了半晌米。及至弄清爽,一看天光业已不早,他恐误禀见,方想飞跑去,老头儿道:“老兄这般忙碌,是赴人家庆吊去么?”杜佩道:“俺是新选巡检某人,方到省:禀见藩台去哩。”说着,用尘土手一抹额汗,便如个糊涂花脸儿,挥手便跑。背后众人都笑道:“这样人也出来作官,难道他家里大人们便放心么。”
  
  杜佩听了,也不暇理论。须臾,望见藩司辕门,只见舆马纷纷,正在热闹。杜侃都不管他,便昂然闯人一所很体面的官厅。只见里面铺设整齐,却没多官员,只有三四位狐装煌煌红蓝顶儿的官儿,大家正在交头接耳,说体己话。(体己话者,不可对人言也。古今吏治之坏,必由于此。作者之寄念深矣。)望见杜佩,颇现诧异之色,却也没人理他。杜佩方在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的当儿,只见进来个年老的厅役,悄向自己道:“俺看您这服色,想是佐职班儿吧?那么佐职官厅还在西边哩。”杜侃恍然大悟,向厅役便是一操。

    那厅役连忙笑避,引他出来。杜佩一抬头,只见厅额上写着“府道官厅”四字。这回杜侃得了主意,便扬着脸子向西寻去,望见西列末尾,有两间房儿写着“佐职官厅”,杜佩一脚踏进门,恰好有个尖头削脸的人,翻着两只圆彪彪鼠睛从内出来,那身服色和杜侃也差不多。彼此一望之间,那人顿时足恭道:“呵呀,你老哥莫非是新到省的么?”

    于是杜侃一通官阀,那人越发足恭道:“福气福气,某处巡检是个顶盖肥的缺,兄弟往年时,蒙某恩宪栽培,派去代理了一个月,便捞摸了两千来银子。如今老兄又是部选实授,这横财是发定咧。将来老兄到任后,兄弟是定求提携的。”说着,赶忙旋踵打帘儿,竟将杜侃掇入去。里面是木榻尘案,冷气嗖嗖。火炉中只有栗子大两块火炭,然而却有三四位佐职老爷围炉笑语。

    其中一个瘦子,竟脱出一只袜脚,烤那点星星之火,还似乎舒服得了不得。一见杜侃,起初是略欠屁股,及至那人代述杜侃官阀,大家“轰”一声都跳起来,向杜侃一阵足恭,眉欢眼笑地牵衣促坐。那人便道:“且别乱,请问杜老兄上过手本履历了吗?如今接见过县台们,便要轮到咱们咧,老兄若没上,咱就去吧。”杜侃唯唯,跟他寻到典谒吏房中,掏出手本履历。那典谒吏细看杜佩灰扑扑的样儿,便似个出土的古人,(奇语。)不由失笑道:“杜老爷,恭喜呀,刚到省么?且请候一霎儿,藩台也便传见咧。”

    那人陪笑道:“那么俺那手本早上去了吧?”典谒吏笑道:“席老爷,俺算佩服你就是咧,这屋内的地都被你踏光,俺却不见你个秃小钱儿。”那人笑道:“你老兄向肥羊大猪身上去捞摸,就愁用不尽的,何在乎瘦狗身上呢?”于是笑吟吟和杜侃意出。两人一路叙谈,杜侃方知那人叫席儒珍,是个未入流的佐杂班儿,到省二十多年,只得了几次例差,真是脑袋顶都钻光咧。

    当时儒珍正色道:“像咱们当佐职的,就得给他个憨皮厚脸,苦炼穷磨。(八字可为佐职的金科玉律。)你若一犯大爷脾气,只好回家抱娃子去。像你老兄有部选的缺’分,是尝不着候补滋味的。”说着大唾一口道:“像俺就不用提咧,睡到五更头上思想起来,真是自己对不住自己,比养汉老婆还不堪哩。”杜侃听了,想想自己境退,不由暗暗矜悯他。(纯用反振之笔。)

    两人踅回佐职厅中,大家一面胡拉八扯,一面静候传见。但厅外面一档档喝“请”,并夹着退下来的官儿舆马纷纷,闹了半晌,已将及午,杜侃肚内早咕噜噜一片山响。儒珍笑道:“这般滋味,杜兄是初尝吧?”于是笑嘻嘻由怀中掏出两个干面大饼,和杜侃分吃。说也奇怪,只见众佐职人人掏怀,顿时如临潼斗宝一般,摆了一大堆食物,也有麻烧饼,也有饭锅巴,也有炒米,也有油纸包的寒具,其中有个少年跟前,却是两个鼓蓬蓬的大肉包儿。

    众人不由乱瞟两眼,叹道:“还是某寅兄出身世家,事事考究些。像俺们,若天天享用肉包儿,年终核算起来,也是笔巨款,足够两三月的房钱哩。”说着,就有“咽”的声咽唾的。(此段摹写刻骨,何减《儒林外史》,是作者异样出力的文字。)那少年听了,却甚是得意。大家正在吃得起劲,只听典谒吏在院中传呼:“道乏”。杜侃不知就里,尚在枯坐,厅内众人已纷纷踅出。儒珍笑道:“今天见不着咧,破工夫明日早些来就是。”(儒珍吐嘱风雅,还是佐职中翘楚也。一笑。)

    于是两人趋出,各接了自己手本。杜侃却贸然道:“藩台几时传见俺呐?”典谒吏腆着脸子,通不答腔。杜佩还想说什么,却被儒珍拖向僻静处道:“你好生冒昧,这禀见白跑腿,是寻常事呀,个把月内你能见着藩台金面,就算你走子午洪运咧。”杜侃听了,且信且疑,便和儒珍分头回寓,话休烦絮。
  
  从此杜侃日日趋谒,直待二十余次后,方进见回来,拔着腰板儿,专候藩司给挂牌赴任。那知日复一日,通没消息,便连杜侃去赶衙门,只博得“道乏”两字,将个杜侃急得七佛勿出世。眼睁睁资斧将尽,未免检点行装,次第价都付质库。转眼间数月光景,真是举目无亲,穷途羁旅。原来藩司将杜侃所呈部凭缴部后,只命人就新到人员册籍上给杜佩注到,便没事一大堆,忘记在脑后咧。
  
  当时杜侃又苦撑了个把月;委实没有结果眼儿。这时节衣装都尽,不消说靴帽袍套另投新主,便是那件蓝布长衫也长辞而去。数了数腰包内,只落得两串老钱咧,不由长叹一声,泪如雨下。正这当儿,店主一步楚进,便道:“杜客人,莫怪我说,刻下候补场中是可以饿死人的。你虽有缺分,知几时可以抓住印把子呀?只管稂不稂、莠不莠,也不是个办法哩。”

    杜侃叹道:“贤东,不瞒你说,俺流落此地,没有亲朋,委实想不出什么生活哩。”店东道:“如今倒有个吃饭所在,只是你是老爷家,不便去作,官体要紧哩。”杜佩唾道:“不妨事,只要有饭吃就得咧,老爷肚皮一般也会饿的。”店东笑道:“既如此,某街上正在动工修理皇亭,(正名万寿官,即各大员岁时朝谒之所。)颇缺泥水工儿,俺荐你去如何呢?”

    杜侃听了,一阵栖惶,暗叹道:“万般是命呐,俺在京作短工儿,如今又要作工去咧。”沉吟一回,终觉有些不好意思,因嘱咐店东不要提他是官儿,便名为杜大,跟店东一直赴工。工头见杜侃雄实实的身量,便知气力不错,于是收下他,派他专抬黄土,按日工钱六十文,一天一发。工头偶问他来历,他只说是投亲不遇,大家听了,倒也没人理会。
  
  从此杜侃短衣椎髻,沾体涂足,杂于邪许相呼之间,居然是短工杜大咧。过了个把月,倒觉心广体胖,竟有乐天知命之意。其实呢,是叫作没奈何,他那簇新新巡检老爷的念头,是无时或释的。真是梦是心头想,一日杜侃睡梦中,忽承藩台挂牌,饬赴新任,他禀谢之下,未免感激万状,方“卑职”“卑职”的作呓语,激伶伶醒来,却是一梦。大家听他睡梦中只管称“卑职”,不由苦询所以。偏偏杜侃生平不会撒谎,只得据实一说来历,大众方恍然他是巡检老爷。工人口头轻薄,因他抬得好黄土,便以“黄土老爷”相呼。久而久之,传遍街坊,儿童等偶见杜侃踅过,便群呼“黄土老爷”。
  
  不想这抬土工作,也须讲小鬼跟前烧香。那工头有个舅爷,在工作中很拿事,杜侃三不知的得罪了他,于是工头辞他出来。他所得工资本逐日嚼在肚里,及至出来,越发失所。一日杜侃浊气发作,便脱下一件短衫,质酒痛饮。吃得半醉,一径地跑到藩司衙前,俯仰叫骂。公人等以为他是疯子,一顿皮鞭,打得长血直流。这一来,杜侃酒醒,放声大哭。跄踉踉跑到府衙后身,正想拣僻净处去上吊,恰好一个更夫踅来,问知所以,十分叹息,便道:“你大小是个官儿,不可轻生。那么屈尊你,和俺搭伙计去吧,工钱不必提,一醉一饱是稳稳的。”杜佩应诺,从此便作更夫,直混了三四年。
  
  杜侃宦兴阑珊,业已安之若命咧,不想他否极泰来。一日夜里,天气酷寒,杜侃在街檐下生了些劈柴火,煨了一大沙壶老白干,恰好某商肆中烂煮肥狗,将吃剩的狗腿给了他半只,于是杜侃就檐下一面向火,一面自吃自饮,又温暖,又快活,不由分说,将铃梆向身畔一抛,倒头便睡。正在沉甜当儿,只觉脑后“啪”的一掌。睁眼一看,面前两盖大纱官衔灯亮如白昼,马扎子上(即行椅也。)端坐着一位官员,左右健仆提鞭分立。

    杜侃一看官衔灯,知是首县汤无畏出来巡夜,当时羞愧得无地可入。方在逡巡,已被健仆拖到无畏跟前。无畏喝道:“你这更夫好不可恶!半夜里不去打更,却在街上吃醉了向火。天燥风高,倘若延烧街市,那还了得!”因喝隶役道:“快与我拖下这厮,重打四十板!”隶役应,便要动手。这一来,杜侃没法儿,只得一抹脸子,大叫道:“堂翁,给卑职留体面呀!”(阅至此,未有不失笑者。)这一声不打紧,吓得汤无畏直站起来。

    正是:方谓阅阀逢醉卒,谁知邂逅遇同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七回:无畏定计赚红英,杜侃诘奸捉教匪。
  
  且说汤无畏梦想不到更夫口内呼出“卑职”两字,当时慌忙站起。问知所以,不由又惊又笑,因亲手扶起杜侃道:“老哥莫罪,但您这般蹭蹬,也就少有的,如此且到敝署屈尊几天吧。”于是和杜侃踅赴县署,顿时命杜侃沐浴衣冠,焕然一新。细询知久不赴任之故,甚是太息。次日无畏面见藩司,一说杜侃这段事,那藩司猛然想起杜侃是部选人员,早就该赴任的,不由甚是过意不去。便立时传见杜侃,挂牌赴任,又风示各官属资助杜佩些儿。真是登高而呼,顷刻集事,不消两日,便凑了数百金,便由无畏交与他。

    那知杜侃经此困厄以来,倒大长学问,竟将“义命”两字认得逼真。当时向无畏道:“俺只身赴官,用不了许多钱,抵任之后,总比俺抬土打更强得多哩。如今省中正办某项急赈,何妨将此款移济灾民?使他们同沾上宪之惠,也就是杜佩身受了。”无畏听了,不由起敬,果然依他意思转达上宪。那杜侃深感无畏,赴任之后,两下里还书问不绝,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无畏既为首县,得上峰倚重,时以红英谋乱为念。他既得风燕,便又厚待那皂隶白鹏,特提拨他充了县中捕头,每有棘手捕案,便命风燕相助,因此省垣一带,盗贼绝迹。那无畏能吏之名,也便啧啧人口。红英闻得,只认作无畏给他扩张教势,深信不疑。一日,红英方和田禄、方中等谈起三槐使人还不见到,大家方在猜疑,只见一个仆人踅入道:“今有汤无畏使人到来,要面呈书札。”红英笑道:“汤先生这些日没来要钱,想是手头儿又乏咧。”田禄道:“也许是近日有什么机会么?”

    方中却低头沉吟道:“我看汤无畏总透些鬼祟气哩。”红英道:“且看来书再作道理。”于是命唤来使。须臾,门帘启处,踅进个威凛凛的汉子,向红英声喏道:“小人风燕特来下书。”说罢,取书呈上。红英先将风燕望了望,然后拆书一看,却笑向风燕道:“你家主人也特煞小觇俺,区区省城,俺有什么不敢去的?便是皇宫内苑,俺不久还要踏踏脚哩。”正说着,马胜一步踏入,红英将那书随手递给方中。

    方中看罢,却是汤无畏因近日联络了几个有势力官员入教,众官想来参谒教主,又恐张扬不便,所以无畏邀红英到省,大家厮见。马胜知得,先一膘红英,喜跃道:“老汤真能干呐,俺便侍候教主赴省。”方中沉吟良久,命风燕退出,却拈起鼠须道:“俺看教主还是不去为是。咱这时教务风声日大,贸然赴省,倘有意外怎好呢?况且这使人风燕目睛闪闪,很透尴尬,汤无畏用这等精壮人,意欲何为呢?”

    红英等听了,还没作声,那知马胜这小子因近来不能独擅红英,想趁着机会大大的巴结一下子,便掺言道:“方兄也过于仔细咧,若照你说来,咱就一事也别办咧,还扯着耳朵听王三槐信息作甚?”田禄道:“俺看教主去一趟也使得,既有势力官员们入教,倒是咱起事的机会。凭教主一身本领,还怕什么呢?”大家一阵七言八语,方中只好默然。于是红英立作回书,订于一二日后即行赴省,面谈一切。交与风燕,匆匆去了。

    这里马胜大高其兴,便忙碌准备鞍马赴省。惟有方中,终觉放心不下,想怂恿田禄同去,又碍着马胜不便。正在犹疑的当儿,恰好某处教会里闹了乱子,立等总教下去人料理。红英正因和马胜同去恐田禄不悦,便趁此机会叫田禄去料理此事。按下这里红英和马胜匆匆赴省。你道汤无畏怎的忽请红英赴省呢?原来这里面还含着许多情节。上文所述的那位黄土老爷杜佩,诸公想还记得,且待作者转笔叙来。

    原来杜佩自赴巡检任后,真是不卑小官,很能整理地面,诘奸除弊,事事认真。他所驻的地面名茅家港,虽是荒江僻区,却是通襄阳的一条小路,一般也有商贾旅店,各路杂色生意人往来不绝。杜佩穷困出身,耐劳习勤,他也没有老爷习气,没事时各处溜脚,访问地面上种种利弊。本地父老便叹道:“此地本是淳朴之区,等闲价没有闲杂人。如今因新兴白教,左近少年们混入教中,很不安生,所以招得有不三不四的人时相往来。此后这盘查旅店倒要注意。”因将近来红英许多作为一说。

    杜侃记在心里,从此入夜后必要亲身查店。过了月余,官民甚是相得。一日夜间,杜侃领了两名健役踅至一家旅店。方一脚踏进门,只听正房内一个客人骂道:“吾们四川人是满讲理的,怎烧点子洗脚汤直至这时光还不成功?你便欺生,可也有些分寸!”说着“哗哴”一响,似乎是摔碎茶杯。院中店伙道:“那锅是铁打的呀,汤要不热,你老又要发哮躁咧。”一抬头望见杜侃,忙喊道:“倪客人,侍候着,巡检老爷查店来咧。”

    那客人越怒道:“什么老爷他也须讲理呀!”这时一健役高举提灯,业已引杜侃踅入正室外间。便见由里间抢出一人,头裹白巾,结束伶俐,敞披长袍,足踹黄牛皮快靴,一翻牛卵眼睛,和杜侃撞个正着。健役喝道:“客人仔细,这便是此地巡检杜老爷。”那人鼓起眼,略一闪身,杜佩已拔步进内。只见榻上置了包裹朴刀,还有具大毡笠却挂在壁上,看光景是远方行客。

    杜佩看罢,一问那人来历,那人道:“俺叫倪世通,是从四川来到襄阳访友,你老可听明白咧。”说着,仍向院外骂店伙道:“你这王八蛋的还不快端脚汤来!若在俺那里,有百十个俺也斫掉你咧。”杜侃暗道:“这所凶野如此,定非好人。”因漫问道:“倪世通,你到襄阳访那个呢?”世通愤然道:“俺索性告诉你,大概你们湖北官儿有点管不着。俺是四川王教主门下人,去到襄阳陈教主那里问候起居哩。”杜侃听了,不由心中一动,又略问数语,那倪世通待理不理。

    杜侃是个诚实人,一时间抓不着岔儿,只得同健役出来。方走到院中,只听倪世通自语道:“什么人都是官,这种官儿只好咬俺鸟哩。”杜侃听了,方在气往上撞,猛想起:“刻下有某种药物,厉禁私贩,行客所过关津,例须检查行李。这厮来自川中,正是产某药之所,俺何妨检检他行李再说?”于是重复踅回,便喝健役:“检他包裹!”那世通在旁,只是冷笑。须臾检罢,并无药物。世通不由目注毡笠,哈哈大笑道:“你这位杜老爷,要想俺的好处是没账的,你这算何苦呢?”说着蹭到挂笠的壁下,双睛乱转。

    说也奇怪,杜侃向来心思迟锐,这次不知怎的灵机一动,方伸手要摘下毡笠,世通已大跳道:“难道俺便犯抢不成?”方想拦阻,已被健役一齐上,捉住两手。这里杜侃摘下毡笠,只一翻,早从笠胎内拉出一封书札,只略为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揣向怀中。方要叱健役捉下世通,只见世通业已脸色大变,吼一声,健臂一奋,竟和两役滚作一处。这一阵砰旬撞击,两役竟制他不得。杜佩大怒,由外间抄起门栓,端了个四平,仿佛使枪一般,觑准世通腰眼儿只一戳。这一下儿,世通大叫栽倒,两役趁势方将他捆捉起来。看起来这黄土是没白抬,不然杜侃也练不出这把子气力哩。
  
  当时杜侃捉得倪世通,更不怠慢,便牵他回衙,按书札问了他回情节儿,命人加意看守。连夜价来见本县堂翁,呈上搜得的书札,备说情节。那知县官儿大惊,一看那书,是三槐亲笔与红英的。书中大意,便是说川中教徒气势已成,都已暗暗分布妥当,更加着当局官吏武备废弛,大可约期起事,先占据川鄂两省,然后相机北上等语。那知县战抖抖的看完,又是吐舌,又是搔首,道:“呵呀,这可怎么办呢?这事儿关系大咧,咱又不知上宪们是什么意旨,你老兄既捉他来,怎么办呢?”说着,站起来,满屋乱转,却没个所以然。原来这知县叫百寿,是旗籍人员,只会作得一手好八股,颟预成性,人称作“百不理”。

    当时两人白瞪一回,未后还是杜侃想起汤无畏十分能干,便道:“堂翁既不得主意,依俺看来,莫若您悄悄赴省,先和首县商量一下子,再作区处。便请他先探探府尊等的意旨,更为捷便。”知县道:“好,好,就请你老兄替俺辛苦一趟吧。”杜侃应诺,便连夜价将倪世通交付本县。次日杜侃一径赴省,面见汤无畏,一说所以,呈上搜得的书札。

    无畏看罢那书,却笑道:“襄阳陈寡妇要不安生,本不是意外事。无奈咱本省田制军遇事含糊,耳根又软,这等掀天的大事,只凭一封书札,就怕他不敢轻惹白教。再者田制军又是不哼不哈的性儿,若禀过他,先将倪某解省研问,恐怕制军这里还没研问清爽,陈寡妇那里早已得知消息咧—一因白教中人各处都是,一解倪某,教中人没有不知的。倘陈寡妇趁势儿作起乱来,如何是好呢?俺看首府宫槐强干沉毅,遇事倒很有主张,俺想先将此事和他商量,设法儿先将陈寡妇擒获,然后再禀知制军,方为万全之策。再一面请制军移文川督,捉拿三槐。不瞒你说,这陈寡妇久已在俺意念之中,俺已假意入教,探知他许多虚实,并能得他信任。若设法儿先擒他,还不为难哩。你老兄便急速回去,和本县坚守倪某,静候消息吧。”于是杜侃匆匆回禀百寿。
  
  这里汤无畏那敢稍延,便揣了那书札,见首府面陈一切。那首府宫槐惊道:“此事最好先办红英,给他个霹雳不及掩耳,(英雄所见略同。)然后再提倪某禀制军,方不致走漏风声。那么汤兄便向襄阳去一趟,和那里王太守相机办理罢。”无畏笑道:“王太守如能办事,那陈寡妇还不致大煽邪教哩。今卑职倒有一策捉获妖妇,只要府尊作主就是。”说罢和宫槐附耳良久。宫槐毅然道:“好,好,就这么办,便是将来制军责咱冒昧,也不打紧。”

    于是无畏踅回县衙,一面价遣风燕去赚红英,一而价就县署跨院中铺陈一切,并悄悄征集美色优伶,听候传用。不两日,风燕踅回,呈上红英的回书。无畏大悦道:“妖妇来省,便算入俺彀中了。”因顾风燕道:“你可知那家酒店中有极醇的酒,快去买来。以为灌醉妖妇之用,方好下手擒拿。”风燕道:“主人若用此法,小人倒能配合一种软玉酒,此酒入口,清淡无比,其实酒力极强,发作起来,沉醉如泥,凭他有泼天本领,也易如缚豕。因小人往年为盗时,曾除一某乡恶霸,是从他家中得此秘方。”无畏喜道:“此酒酿起来,几日能熟呢?”风燕道:“顷刻可就,只须寻常洌酒入两样药末儿就是咧。”无畏大悦,便命风燕、白鹏在跨院准备一切。慢表。
  
  且说红英和马胜联辔登程,因省垣重地,也自事事仔细,两人结束只如寻常旅客,又似农间夫妇去探亲一般:红英是钗荆裙布,跨一匹花斑小驷;马胜更来得俏皮,草笠芒鞋,短衣窄裤,马上带着行李包裹,一会儿跨马后随,一会儿牵马提鞭,只在红英马前后厮趁,便如王小赶脚一般。有时节没说强笑,只瞅了红英俏庞儿。及至落店,一切伺候更不消说。店人等只认作是两口儿,不消问得,便给他两人安置在一室,满口里“马爷”“娘子”的乱叫,乐得个丑鬼马胜浑身没有四两重。这其间许多风光,自不必说。

    这日将近省城,两人就江沿茶肆中歇坐一霎。马胜笑道:“走的好快路,已然的要到咧!依俺意思,咱两个走上一年半载的才妙哩。”红英斜膘一眼道:“你嘴里再没正经!如今咱去会新教友,人家又是体面官府们,你那猴相儿须要检点才是。”马胜道:“就是吧,俺只闭了这张鸟嘴,学李逵扮哑道童如何?”正说着,江风吹处,浮云尽敛,早望见武昌省城,雉堞隐然,跨山临江,十分雄壮,果然是南北咽喉,自古用兵必争之地。

    红英凭栏远眺,不由意气飞动,张开樱口,只管微笑点头,悄语道:“你看,不久这片所在便归咱掌握咧。”马胜听了,顿时一挤丑脸子,也悄笑道:“那么你便先派俺个武昌留守罢。”一言未尽,只听隔室中有人微笑道:“马爷若作留守,小人便去伺候。”两人失色之间,只见帘儿一荡,转出一人,却是总教下的个小教目,见了红英等,垂手一站。红英诧异道:“你到此作甚?”

    小教目道:“好叫教主得知,自教主登程后,柳爷(方中。)只管放心不下,特派俺随路打探消息,以便早为回报,好大家放心。”红英笑道:“既如此,你便分头作事去吧,俺和马爷少时便进城咧。”小教目踅去。马胜唾道:“就是老柳惺惺事儿多,真是捧着卵儿过河,多此小心!咱教中不去寻人晦气,难道还有人寻咱晦气不成?”
  
  两人出得茶肆,方上马走了不远,只见风燕匆匆迎来,当时下马声喏后,即便返辔前导。一行人进得城门,直奔县衙。那马胜初到省垣,两只贼眼只管不够使。三人踅过制军衙前,马胜偷瞧东西辕门内,缨弁如云,甚是威武。正直着眼儿东张西望,恰好今天城外某营中合操演炮,“轰隆隆”一声响,接着震天价一声呐喊。马胜大惊,拨回马,回头想跑,却被风燕拦住道:“今天是城外某营试操,便是这营官也是新入咱教的哩。”

    马胜听了,方才坦然。一路上,一颗脑袋只管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望得路人都悄语道:“这厮两只鸟眼就像个大强盗哩。”红英却扬扬然,都不理会。须臾到得县衙,由风燕引路,直入跨院。马胜一望,其中铺设得帘模床榻簇簇一新,大厅中桌椅字画没一件不讲究。这时风燕引两人先入一所静室,其中陈设越发精致。早有俊仆踅入,伺候盥漱。
  
  风燕便道:“教主等且自歇息,俺家主人今天正去约集各位新入教的官府,大概晚上方能回头。”说罢,命俊仆端上精致茶食,即便一齐退出。这里红英等用过茶点,一看复室中越发齐楚,钿榻上锦衾角枕,灿然耀目;棐几上粉奁镜台,一概俱全,便似香闺绣阁一般。红英大悦,就镜前照照俏庞儿,却笑道:“汤无畏真个办事周到。”说着就榻上一歪身儿,就要歇息。

    马胜偻着身儿凑到榻前道:“老汤虽然办事周到,可不知将俺老马安置在那里?怎的俺也陪你在这里住,才写意哩。”红英合着眼,唾了一口,不去理他。马胜信步踅向大厅,就木炕上也便盹睡一回。及至醒来,业已天光薄暮,只见华灯四彻,室中、院中点得一条烛龙一般。马胜方踅向静室和红英谈得数语,只听室外靴声踏踏,帘儿启处,踅入一人。

    正是:凭空伸下拿云手,要灭白莲一炷香。欲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八回:抢寡妇冷高闹牢狱,开劫运川鄂动妖氛。
  
  且说红英和马胜方在谈话,只见汤无畏含笑踅入道:“有劳教主等久待,俺方才已亲去约会新教友,明日午前都来参谒,今先取得各人的职名在此。”说着由靴筒中掏出一搭子官衔名片,都是蝇头小字,各具衔名,文的是府道州县,武的是参游都守。红英数了数,竟有四十多位官府,不由笑逐颜开,向无畏道:“汤先生果然材干出众,没多日子,竟已联络了许多人,可见吾教当兴。先生之功,也不在小处哩。”马胜贸然道:“这些鸟官府也就好大架子!教王既到,他们竟不来迎接。”

    无畏笑道:“马兄,你不晓得咱这是机密事吗?今夜没得事体,俺且为教主改筵接风;并贺马兄护驾的功劳如何呢?”说罢,一声吩咐摆筵,室外风燕等哄应如雷,顿时就大厅中盛陈酒馔,阶下美伶分两班奏起笙箫细乐,春灯照处,满院生晖。于是无畏肃红英等踅入大厅,无畏把盏,与红英安了首座,然后和马胜左右相陪。

    马胜偷瞧去,真个是水陆毕陈,金波玉酸,左右俊仆,都是大帽长袍,垂手而立,那一番豪华气象,马胜生平竟没开过这种眼。当时别别扭扭的,饮过两巡酒,只觉周身不得劲儿,箸儿下去轻了也不是,重了也不是;端起杯儿饮浅了也不是,饮重了也不是,竟闹得如芒在背,脸子上发烧火燎。偷瞧红英,也有些拘拘束束,不由暗想道:“怪呀,俺老马在襄阳也是开过眼的,怎到这里成了怯哥哥咧,难道官府们真有渗人毛不成?”

    正这当儿,无畏却笑道:“马兄如何饮酒不乐?那么咱免去他们伺候,选两个小优儿前来侍酒吧。”于是命阶下美伶进厅,与教主叩头。红英望去,只见一个个白皙姣好,秃襟小袖,不由樱唇微绽道:“且命他们奏回十番清乐侑酒便了。”于是仙音缥渺,红烛光摇。这一番觥筹交错,吃得个马胜方才快活起来,便连红英也不觉春风满面,连连举杯。
  
  正这当儿,风燕提壶踅进,无畏便道:“此间没得好酒,今有无畏乡人从敞乡携来一种酒,还可用得,俺且来借花献佛如何?”说罢亲自斟杯。马胜这时已吃得楞着眼儿,便噪道:“汤兄有好酒,如何舍不得敬客呢?”于是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连赞道:“好酒,好酒!”无畏大笑道:“这酒虽妙,俺只许马兄吃三杯,因此酒后劲儿大得很,您若吃醉了,明日怎的会新教友呢?”马胜笑道:“没事,没事。这种水也似的酒只清香得有趣,便吃他一瓷也不会醉人的。”

    无畏摇手道:“不成,多吃一杯也不得。”说着,给红英斟饮三杯,就要藏过。(明说醉人,正以释其疑虑,马胜等安得不入玄中。)马胜劈手夺过壶道:“俺就不信此酒能醉人。”于是不待无畏劝酬,便与红英你一杯我一盏地受用起来,须臾,酒尽两壶。风燕知力量已足,便向无畏一使眼色,无畏道:“时光不早,咱也该散席安息咧。”于是匆匆饭罢,又选了两个美伶在院中伺候一切。
  
  这里红英待无畏去后,方和马胜闲谈数语,只见马胜连连欠伸,两只眼只管向一处挤,那身儿东倒西歪。红英方嗔道:“你怎的如此惫懒?”一语未尽,顿时觉一股热烘烘倦怠之气由小腹直冲而上,顷刻间散入四枝,一阵软洋洋的,俨如抽去通身骨节。方想站起来疏散疏散,小脚儿一蹶之间,“噗哧”声跌在地下。只见马胜并不赶来相扶,只大嘴一张,似笑非笑,也便一堆泥似的,由椅儿上直矬下来。

    红英大骇的当儿,只听室外脚步杂沓,便有人大喝道:“红英妖妇,今天叫你识得俺汤无畏!”声尽处,无畏踅入,背后风燕带领几名健役,各持绳索,早将红英、马胜抹肩拢臂,背剪双手,贴心紧缚,五花大绑停当。红英喝道:“汤无畏,你原来是这等坏心烂肺,须知俺教中和你甘休不得!”无畏喝道:“你勾结四川妖匪王三槐,逆谋已露,俺汤无畏探你底细也非一日哩。”马胜一听,不由破口大骂,却被风燕过去两掌,打得口角流血。于是顷刻牵赴县狱慢表。
  
  且说汤无畏捉下红英等,当夜便去禀见宫槐,具陈一切。宫槐大悦道:“妖妇既得,急须禀明制军,先含糊以左道惑众的罪名斩掉他,然后严禁白教,散其党羽,便是四川王三槐也自然闻风敛迹,然后请制军移文川督,拿办三槐。这么一来,一场祸事便可化为乌有哩。”无畏沉吟道:“虽然如此,但是制军性儿没得决断,因循之间,须防教徒们前来捣乱。”宫槐道:“妖妇在狱,自须小心,俺当知会城防兵弁,加意防守便了。”两人谈了一回,业已鸡声喔喔。宫槐道:“事不宜迟,汤兄在此少为歇息,咱们便进见制军,以取行止吧。”于是两人就书房中用过早点,即便进见制军。

    到得官厅中,方才天色大亮,两人候了多时,一见制军:禀明原委。制军听了,沉吟半晌,便命无畏且退,因向宫槐道:“这汤令也冒昧得很,如今白莲势派也非等闲,不过入教的多,未免鱼龙混杂,要说就图谋不轨,未免也小题大作了。况且和相当朝,最犯恶各省大吏遇事生风,俺看此事不必大洞,只将陈寡妇监系些日,责他书一纸悔过状儿,释放之后不许他张皇白教便了。咱自了本省事就罢咧,至于四川王三槐等,咱何必去多事呢?”说罢一沉脸儿,竟自端茶送客。宫槐是素知制军是书生性儿,愚懦畏事,只得长叹一声,拂袖而出。和无畏一说制军情形,两人只好一对儿干鼓眼。无畏没奈,只得命风燕等仔细县狱,且待制军后命。事有凑巧,偏偏本县内出了一桩重要盗案,风燕、白鹏只得急去办案,这且慢表。
  
  且说柳方中自打发小教目随探红英之后,每日价除料理各路教务之外,便和教友们谈天说地。一日,外路大教目吴兴礼、高佩忠两人踅来,报告些各路教务,并猜度回红英赴省的事体。大家正在七言八语,只见门板儿“磴”的一响,横不榔子撞进一人,却是田甘。揉着头儿,只穿件累赘长袍儿,满脸上浑闷闷的气色,一屁股坐在吴、高中间,连连呵欠道:“好困人,这长天大日的,难道你们不发闷么?”方中笑道:“如今马兄跟教主赴省,田兄却没伴儿咧。”田甘道:“屁话屁话,难道俺和马胜穿一条裤不成?”

    方中一挤眼儿道:“你和老马虽没穿一条裤,却走一条道儿。”田甘听了,顿时笑得两眼没缝。原来毕自立的老婆夏氏,自到襄阳以来,暗含着便成了田禄的外室,不消说,金钱应手。再搭着罗有高、蒲三利等各得美差,他们都是一班旧交儿,自然时来纳贡,因此夏氏头儿十分宽裕,依然的乔眉画鬓,扎括得狐狸精一般。便在城外码头上开起一爿酒店,十分整齐,取名叫“物华居”。

    那夏氏高起兴来,便自去当垆,这酒幌儿好不漂亮,因此每日价坐客如云,生意兴隆。田甘这小子虽百事不中用,惟有偷摸女人家却有特长,何况夏氏本是烂桃儿,来者不拒呢,因此田甘和马胜都喑含着和夏氏有一腿子。当时兴礼等向方中问知所以,便噪道:“田兄既有这般有趣所在,理应请俺们吃个快活酒哩。”方中拍手道:“田兄怎么样?你要俺大家不发闷,就须破费一家伙。”田甘笑道:“这算什么?咱们就去。”
  
  于是四人一路说笑出得道院,直奔“物华居”而来。到门一看,果然金碧辉煌,轩窗净清。这时坐客还没得多人,那夏氏梳着光溜溜的头儿,穿一身青绸衣裤,鬓边斜插一朵半开的山茶花儿,正斜倚柜栏,一手掠鬓,趋着脚儿和一个伶俐店伙滴滴答答的说话。那店伙反背着手,扶着开水壶梁儿,却瞅着眼注定夏氏,微微含笑。方中等业已到门,他两人竟没理会。正这当儿,只听“咈”的一声,壶水冒出,冲起许多灰尘,夏氏赶忙用丝巾乱扬之间,田甘先“蹭”一声跳到面前。

    夏氏笑道:“你这冒失鬼忽的撞来,倒闹了人家一头灰。”田甘嘻着嘴道:“你这不是自己栽筋斗,报怨地皮么?谁叫你和人讲话出神呢?”夏氏一抬头,望见众人,顿时笑逐颜开,便抛却田甘,上前厮见过。方中笑道:“夏嫂儿,生意好哇?今天没别的,俺们要生嚼田爷,你有体面酒菜,只管拿来。”夏氏扭头一望田甘,咬着牙儿笑指道:“该,该,俺早就叫你请众位爷们来赏个脸面,你听到请人吃酒,就像抽你脊梁骨一般,如今俺看你还舍得舍不得?”说着亲去整理台椅,并唤酒伙端正上等酒菜。

    于是大家随便就座,惟有田甘虽是嘻嘻的笑,却未免心头乱跳,暗想道:“今天这一吃嚼,就得一笔大钱。咳,这是那里说起?”怙惙之间,那夏氏已俏摆春风地给大家斟上盅儿。兴礼笑道:“酒店老板还管斟盅儿,那么俺们天天要来吃酒咧。”夏氏笑道:“只要众位不嫌弃,可知好哩。”说笑之间,众店伙已流水似端上酒菜,真个是嘉肴美酒,堆满春台。那夏氏更不回避,只坐在座儿旁,陪大家说笑。

    田甘见那桌酒筵好不心痛,但见大家兴高彩烈,也只得随声附和。于是笑语之间,杯箸纷纭,兴礼等吃到半酣,又一阵豁拳行令。这豁拳田甘还勉强来得,惟有行令却要了田甘的好看儿咧,方轮到自己,业已输了两大杯。夏氏笑道:“你只管吃酒,俺替你来吧。”于是作张作致地挪挪座儿,便代田甘行令,那一番妖娆情态,好不写意。
  
  方中一面衔杯,一面凭窗外望。只见远远的踅来一人,举步如风,俨如奔马。须臾近前,却是个赤发猱面、风火鬼似的汉子。行朦大笠,手提朴刀,满面风尘,似乎是长途行客。方中正暗诧此人好生异相,只见他碧睛一闪,望着酒店大叉步竟入。也不待酒伙导引,便就方中对面昂然落座,“啪”的声倚了朴刀,拍案道:“酒伙,快端酒饭!俺用罢还进城哩。”说罢,一翻眼睛,略瞅众人,拄起拳头,叉腰而坐。那酒伙忙陪笑跑来道:“爷台辛苦哇,您用什么酒饭呐?”

    那人道:“爽利些是正经,牛肉薄饼每样来两盘,外带两大壶酒,不用杯子。”酒伙应诺,方一转身,那人道:“俺且问你,城内陈家道院在那条街上呐?”酒伙一说,那人道:“快去将酒饭来,咱老子有事进城,忙得很哩。”说着站起来,“扑扑扑”一拍行尘,两只眼直勾勾却注夏氏。恰好田甘座儿距他不远,冷不妨行尘簌簌落了一身,已然有些不是意思,又见他目注夏氏,不由发话道:“你老兄安详些儿,俺们是吃酒,不是吃土哩。”

    那人冷笑道:“你们南方人终年价水泡水浸,吃些土儿硬硬身骨却不好么?”田甘怒道:“你这厮好没道理!”那人道:“怎么,道理怎么讲呐?俺南北来往万八千里,还没见道理什么样儿哩!你问问咱老子教门中人,可是你囚攮的欺生的?”说罢,虎吼跳起,一把抓来。恰好夏氏扭过来要拉劝,不提防“啪”的一脚,正踏在小脚儿上。那田甘一闪之间,恰值夏氏跌倒,两人就势一滚,却撞到吴兴礼身上,“喀嚓”声,人倒椅翻。
  
  三人方在乱搅姐,佩忠大怒,一个箭步窜过去,照那人便是一掌。那人忙闪,大笑道:“怪不得说襄阳地皮硬,来来来,咱们且打个三百回合!”说着,托的一摆拳,便要交手。这时方中赶忙抱拳趋近道:“朋友慢动手,你方才自称是教门中人,可知咱都是一家,只俺柳方中便是管理陈家道院的人哩。”那人惊道:“您便是人称江汉先生的柳爷么?小人唐突,却得罪了。如今陈教主现在那里?俺正有要事求见。”

    这时兴礼等也都爬起来,只光着眼儿呆望。方中惊问道:“那么足下何人?从那里来要见教主呢?”那人道:“此间非讲话之所,且请引俺到道院详述一切吧。”说罢,乱喊酒伙道:“俺的酒饭钱该多少?快些拿去!”方中道:“这酒店也是咱教门人,足下不须开发,咱便进城吧。”于是那人提了朴刀,即便拔步,大家簇拥在后面,也不暇去理田甘等,竟自匆匆进城,直奔道院。
  
  大家叙礼落座后,方中忙询来意。那人便一五一十,说出一席话来。原来那人便是林清的健步何卓,自到秘魔山,一见三槐,报告朝廷遣钦使查办川中之信。三槐大骇,情知自己逆谋泄露,罢手不得,于是和王树风并教下四将商议一番,便顿时命王树风、谢天福、牛保义、郭建业四个大教目分四路出发,号召教徒分头起事,却命那恽三娘就大道要站上去迎钦使,并嘱咐三娘如此如此。

    当时树风道:“咱既起事,那陕、鄂两处教主急须遗人去知会他,以壮唇齿之势。陈教主那里,咱虽先已遣倪世通去了,却事体终不落实,今何卓捷步如神,便烦他一到襄阳,约陈教主顷刻响应;再顺路北上,迂道赴陕西高天德处,说他一同起事,岂非一举两得么?”三槐沉吟道:“高天德总是冷静样儿,和老牛筋一般,俺前些时屡遗书礼去挑动他,(为下文告密、激变天德伏线。)却不得他什么要领。”

    树风道:“虽如此说,终须去知会他,他若一般响应,正可掣北方官军之势哩。”三槐大悦道:“就是如此。”于是唤过何卓,说明自己一番计划,便命他星夜价奔赴襄阳。当时何卓匆匆述罢,便道:“俺来时,王教主业已火杂杂地分布一切,只怕这当儿已经起事咧。今陈教主在那里?快引俺见过,俺还要驰赴陕西哩。”
  
  方中听了,又惊又喜,刚道得一句道:“却是有劳何兄远来,偏偏陈教主因事赴省去咧。”一言未尽,只听院中人乱噪道:“喂,这不是柳爷遗去的那个小教目么?怎的这般模样,快扶住他,沉沉气儿。”方中大惊,和兴礼等一齐趋出。一看那小教目,只跑得气喘吁吁,面目更色,一见方中等,两手乱抓,嘴儿略张,却哇哇的吐了两口白沫,腿子一软,就势儿坐在地下。于是大家围住他槌唤良久,又端过些热水给他吃下,小教目两眼略闭,稍为舒息,然后张目道:“柳爷,不好了!咱家教主并马爷现已被汤无畏赚捉入狱。
  
  就是因四川王教主遗来的使人被一个什么茅家港的杜巡检捉获,搜出王教主的书札,才闹出这事来。”因将无畏怎的计赚红英等许多情节一说。众人听了,大吃一惊。方彼此相顾之间,只见一人跄踉跑入,大跳道:“好个汤无畏,他就敢捉弄俺姐姐!你们这班鸟人怎还都装大麻木哇?”众人一望,却是田甘,业已醉得口角歪斜,想是众人出得物华居,他又找补了个花酒儿。吴兴礼很有机智,并不着慌,只笑着拖开他,方叠起三指向方中要说什么,只听院外有人大叫道:“咱这时还不杀向省城,还等甚鸟?”

    声尽处,踅来一人,却是冷田禄。原来田禄料理毕教务回头,途路之中,业已风闻得红英等陷狱之事咧。当时方中道:“冷兄你且……”田禄道:“你说,你说!”(一时急遽之状如画。)方中道:“推今之计,先须设法儿救出教主等,然后再……”说到这里,只管搔首。兴礼大笑道:“江汉先生如何说半截话儿,然后又怎么样呢?”田禄这里方在暴跳如雷,那方中已趋握兴礼之手道:“鬼谷先生,还是你神机妙用来得捷便,这然后的下文,俺竟有些不得主意起来。”兴礼抗声道:“除了急转直下,更无他法,咱且仔细商议吧。”于是命人扶出小教目,这里大家一齐进室。
  
  田禄询知何卓来意,只管急得搓手儿。兴礼道:“如今教主等虽在狱,却不打紧。汤无畏计策虽有,那制军必不能听,救教主等出狱一节尽容易作。只须冷兄和高兄(佩忠。)赴省一行,自能毕事。只是教主出狱后,咱这里便须顷刻起事,先据襄阳,这其间许多准备就须此时规定,方是先发制人之策。不然,教主朝出,官兵夕至,咱这里还准备得及么?好在教主在狱,决不至有意外,那制军颟预性儿,俺是晓得的。咱这便号召各路教目分头起事,倒是要着儿。”

    田禄听了,方在思忖,那高佩忠是粗鲁性儿,贸然道:“咱去攻打省城救教主,须带多少人去呀?”兴礼笑道:“攻打省城,岂非速救主之死么?”田禄恍然道:“高兄不须说咧,你只跟俺作事就是,但是俺几时去呢?”兴礼屈指道:“这里准备停当,至快也须七八日,冷兄莫如便赶赴省城先作准备。切记十日后,咱这里定然起事,只须一二日前救出教主等便了。”于是匆匆议定。田禄道:“事不宜迟,高兄便和俺同去。”何卓道:“今这里起事在即,俺须急赴陕西。”说罢,执手告辞,就要去。方中笑道:“何兄空着肚皮,如何跑路?”一句话招得大家都笑,于是唤过酒饭。何卓用讫,大家一齐送出,道声“珍重”,只见何卓略一抱拳,举步如风,眨眨眼,早已去得老远。
  
  不提这里柳方中等借大开坛会为名,招集各路教徒,准备作乱。且说冷、高两人匆匆赴省,两人都改装作小商贩的样儿,混进城去。果然听得街谈巷议,将汤无畏捉拿红英等一段事说得离离奇奇,也有说无畏多事的,也有说红英该办的。田禄就人细细探听,知红英等在县狱安然无事,方才心下稍安。佩忠恨道:“汤无畏这厮下这种毒手,咱既到此,理当先毁掉他!”田禄道:“不须忙,咱救出教主后,再割他脑袋不迟。”

    于是两人就僻巷小店住下来,不时地踅赴县前后踏勘道路。转眼间,两人从襄阳到省业已八九日咧,这时风燕等已经办案毕回头。无畏因红英这事,屡次价进谒制军,请即以左道惑众先斩掉他,然后解散白教。无奈制军既愚幡畏事,偏搭着无畏不善应酬各上宪,除首府宫槐外,没一个喜他的,于是纷纷藉藉,无畏轻躁好事之名,因之大起。那制军本是棉花耳朵,便越发不准无畏所请,只管含糊下来。无畏没法儿,只得一面命风燕等加意护狱,一面和宫槐商量办法。
  
  这日晚上二鼓时分,风燕、白鹏各提朴刀,在县狱前后巡逻一回。只听狱中静悄悄,甚是安静,于是两人踅回衙中值房。白鹏笑道:“这些日为陈寡妇闹得人日夜不安,今夜闲暇,咱且喝两杯罢。”风燕道:“老弟仔细着,你看陈寡妇入狱之后这些口,白教中竟静悄悄一无动静,俺想其中定有缘故。”白鹏笑道:“陈寡妇除非弄邪术脱逃,那会子咱到狱里你见她那小样儿么,浑身猪狗血,花花绿绿。(补出镇魇红英情节,缜密之笔。)弄邪法既不成功,他便有泼天的武功,想也不能带械越狱哩。”

    风燕道:“虽如此说,他教下很有高来高去的能人,也须仔细他来作手脚哩。”白鹏道:“那里有这么巧的事!咱这里一端杯儿,狱里就会出岔子么?”于是唤人端整酒菜,两人且谈且饮。白鹏不管三七二十一,吃得兴酣,只管勒胳膊挽袖子,一会儿又就烛下拭拭朴刀,就仿佛等厮杀一般。风燕却饮得数杯,便就院中散步一回,倾耳听听衙内外的动静。知无畏方在西签押房内批阅公牍,悄去一张,只见无畏正在秉烛流览,一个侍童儿在外间伏案盹睡。

    听听更鼓,业已三记,风燕意回值房。只见白鹏已经吃得舌头都硬,腆着张关爷脸儿,大笑道:“风老哥且吃酒,不打紧的,便是他们教中人来,咱索性都捉住他。”正在乱噪,只见窗儿上红光一闪,接着便听得人声乱喊道:“不好了,东马号里走了水咧!”于是锣声响亮,远近间人声鼎沸。风燕大惊,仓皇间提刀便跑。方抢出院门,果望见东马号内火光腾起,接连着厩后柴堆火杂杂地烧将起来。原来这马号紧靠县狱后身儿,只隔着典史衙署。

    当时风燕方想先去护狱,只听背后咕咭咭一阵光袜底响,有人大叫道:“好混账的管号的!难道知咱们今夜偷吃酒,便给人眼里插棒槌!”风燕回望去,却是白鹏,慌得帽子也没戴,鞋也跑脱,手拎一根大门栓,如飞跑来。风燕忙道:“你的朴刀呢?”白鹏道:“丧气得紧!俺提刀刚一迈步,那鸟门垠不知怎的,摔了一跤,百忙中摸不着刀,所以俺捞根门栓赶来。”风燕仓皇中不暇思忖,忙道:“你快先去护狱,俺帮他们扑灭火,随后就到。”

    白鹏跑去之间,风燕已三脚两步赶到马号,方一脚跨入院门,那火光照耀业已亮如白昼,忽听得众人又喊道:“贼贼,捉捉捉!北厦房上有了人了!”风燕大骇,一个箭步抢去,抬头一望,果见北厦上站立一人。于是不暇言语,由挎带中掏一石子,觑准打去。只听“噗哧”一声,厦上那人望后一仰。说时迟,那时快,微风吹处,那人一挺身,依旧站牢,原来是个桑皮厚纸制的人儿,你想风燕当年本是干这种营生的老行家,这调虎离山的着儿如何不晓得?

    当时风燕叫声:“不好!”踅转身,直奔西签押房。方转过二堂西山墙,要进西月洞门儿,只听脑后“嗖”的一声,便是个金刃劈风。好风燕,更不回顾,只反手抡刀向外一磕,“当啶哴”一声响,风燕赶忙斜刺里一拧身,来了个回头望月势,一抽刀护住面门,便见一人脚步伶俐,穿一身夜行衣靠,手挺单刀,风趋而进,只手腕略振之间,那一片刀光早已撒开来,笼罩数步。风燕大惊,情知来人是一劲敌,于是大喝一声,即便奋砍而上。两人这一交手,端的怎生光景?但见:

    纷纭脚步,动宕身形,身似穿梭,脚如流水。刀光闪处,冷森森气作寒云;人影飘时,急团团快如闪电。前趋后逐,俨如花底斗狸猫;狠斫恶攻,又似山中争虎豹。一个是平苗勇士,玄一剑派岂寻常;一个是河朔健儿,风火神名不虚得。小钩栏几番变化,大摆场又是一回。正是:彼此护主,却有邪正之分尔汝争雄,各有顾忌之意。
  
  两人这一番挥刀恶战,吆吆喝喝早凉起满衙人众。顷刻间,警锣乱鸣,火把高举,早有护衙勇队须了捕健等,各持花枪单刀大呼拥来。那夜行人向风燕虚晃一刀,跳出圈子,大喝道:“咱的事忙,今且饶汤无畏多活几日,早晚间都教你等是死数!”说罢一伏身,刚要跃起,只听“啪”的声,一条大门栓飞将过来,风燕便闻得白鹏大叫道:“好狗攮的们呐,你在狱里作活儿,偷得陈寡妇等去还不算,还敢衙内来作手脚么?”这句话不打紧,顿时吓得风燕六神无主,只提刀略怔之间,那夜行人已哈哈大笑,“嗖”一声跃登二堂。
  
  白鹏喝道:“那里走!”一跺光袜底,方跃上前檐,风燕忙喊道:“白老兄,小心暗器呀!”一言未尽,忽觉自己眼前一瞥,风燕赶忙一低头,但闻“啪”的一声,早有一支钢镖正打在项后月洞门楣上。于是众人惊呼之间,白鹏一个筋斗,骨碌碌跌落在地。说也奇怪,他跃上时,本是慌忙得空着手儿,如今却倒提把朴刀。众人拥上,大喜道:“莫非你夺得贼的刀,将贼杀在房上了么?”(惊忙之极,反出趣语,一时神情活现。)

    白鹏鼓着眼道:“别提咧,这贼小子真挖苦,他方才将这刀抛给俺道:‘物归原主,俺便也失陪咧,’说着人影一晃,竟自不见。俺拾刀,脚下一滑,所以跌下。”风燕一听,恍悟白鹏丢刀时,那夜行人已自进衙,于是不暇言语,方要去觇无畏,只见提灯一闪,侍童引无畏匆匆而来。风燕心下少安,方要自陈疏忽之罪,早见那位典史老爷黄着脸儿跑将来。一见无畏,只管战抖抖满面流泪,便夹七杂八报告红英、马胜越狱之事。
  
  原来田禄、佩忠当这夜二鼓以后,便悄悄跃入县狱,一径地杀死两个狱卒,钢刀起处,削断红英等的刑械。四个人都是飞檐走壁的能为,狱垣虽高,济得甚事!当时有一小牢子只唤得一声:“不好!”已被佩忠杀死,所以大家都吓呆,眼睁睁看他们跑出墙去。依红英之意,定要自去杀无畏。田禄忙草草一说方中、兴礼等的计划,红英挫着牙儿道:“既如此,俺只好急回襄阳,只是轻轻放掉汤无畏,那里使人气得过!”

    田禄道:“这只须俺迟行一步取那厮的首级便了。”于是红英等跳城而出,各施展开飞行术,直奔襄阳。这里田禄也便用扰人耳目调虎离山之策,先就东马号放起火来,安置了厦上皮纸人,然后飞身入得县衙。方伏在二堂屋脊前,想探觇无畏在那里,也是无畏命不该绝,恰好有两个小仆在二堂旁边耳室内,商量着玩钱儿,一个道:“昨天咱赶老羊,(骰子戏之名目。)俺输给你一大串钱,今天俺该捞捞梢咧。”一个道:“活该你输,如今老爷(指无畏。)还没向内院安歇,你就想呼幺喝六,可是骨子发痒,要找打咧。”一个道:“没事没事,老爷那会子就进内院安歇咧,还是俺伺候进去的,这会子他老人家想正和周公老爷子谈天哩。”
  
  田禄一听,暗喑心喜,便由二堂后坡飘落身形,直奔内院。就各室中张寻一番,只见些图画册籍,并布衣敝箧之类,还有个老仆人在西厢中沉睡如雷。原来无畏宦游以来,并没携眷,若像如今的官儿,动不动三四个姨太太,这夜深当儿,定然是追欢取乐,不消说定都膏田禄的刀头咧。可见清心寡欲,一味给国家办正事,是没得亏吃的。(危盲庄论,官僚谛听。)当时田禄由内院翻身出来,刚踅近值房前,正是风燕才飞赴马号,白鹏也醉醺醺提朴刀抢出的当儿。

    田禄伏身一仲腿儿,白鹏一跤跌倒,朴刀落地。田禄趁势抢那刀,又撞进一小小院落,静室数间,只见正室中灯火隐隐。伏窗一觇,却是位刑名老夫子,正在拱肩缩背地料理案件。榻上那位师奶奶业已拥衾高卧,却一面睡梦中呓语道:“老爷子还不睡么?俺给你偎得热被窝才是好哩。”田禄抽身出来,这才转向西签押房院中,恰好正遇风燕。这时狱卒等惊定跑出去报典史,恰值白鹏赶赴狱所,白鹏得报,所以又踅回县衙。
  
  且说那典史老爷说罢狱中失事,无畏顿足道:“陈寡妇既去,这乱事定然立起,俺当先见首府,再作道理。”正说着,风燕取下门楣上那支镖,只见镖尾上还凿着“冷田禄”三个小字。大家见了无不骇然,于是无畏连夜价去见宫槐,禀知一切。宫槐大惊,只得一面价知会城守营弁,分头去赶红英等,一面挨至天明去见制军,述罢一切情形,便请调兵发赴襄阳,直剩白教。制军大惊道:“国家大兵,岂可轻动!可恶汤无畏无端生事,狱中失犯,俺只责成在他身上!”

    宫槐道:“如今教徒擅敢劫狱,盗去陈寡妇,越发的反状显露,便恐他顷刻作乱,制军发兵,岂可暂缓?”制军焦躁道:“宫兄,你怎的也这般没分晓?光天化日,那里便钻出许多反叛?便是各省里闹白教,也非一日,尽有些风传不稳,你可见那里真反起来?咱为防备起见,也只须札伤王立猷就地防范罢了,如何便等闲兴师动众呢?”说着连连摇头道:“这汤令荒唐得很,荒唐得很!”说罢,竟自佛然送客。宫槐闷闷慧回,只好和无畏且听营弁追赶的消息。你想红英等脚力何等捷疾,不消说是一百个赶不着。
  
  转眼间过得十余日,制军这里方一高兴,要札伤王立猷,不想晴天霹雳,警报传来:那红英竟于四五日前率教众作乱,突占襄阳,一时杀戮官民,不计其数。更分其众为五大股,用五色旗帜,号为青股、黄股、黑股、白股。红英以白莲教当兴,自领白股,青股是冷田禄,黄股是吴兴礼,赤股是高佩忠,黑股是马胜。柳方中居中运筹,韦怀琳专司运输,还有许多的中下教目,各领支队,分属于五大股。这一啸聚,就不下数万人。那红英既据襄阳,更分遗四大股徇掠各县。

    一时间烽火连天,那各县失陷的警报也便接二连三地报到省垣,于是官民大震,一夕数惊。百忙里谣言百出,竟有说襄阳太守王立猷已被红英杀掉,祭了大旗的,也有说王立猷已经从贼,就要领兵来打武昌的。黄昏之后,大家便相惊以邪法,有说许多红灯散布天空的,有说纸人豆马业已蔽江而下的,一夫夜呼,顿时万人奔走,闹得一座省城就要无故自乱。这一来,方惊醒那老牛筋似的田制军,只得召集通城僚属,一面价遣探去探确息,一面价商议发兵,并预备城守等事。亏得首府县还能镇定,便匆匆料理城防。

    正忙得没入脚处,四川警报又早到来。原来王三槐业已雄据秘魔山,遣其教众大扰两川,所过之处,恣意杀掳。所用衣甲旗帜,一概尚白,却以五行金、木、水、火、土分其教众。三槐自领水字队,谢天福领金字队,牛保义领木字队,郭建业领火字队,恽三娘领土字队。王树风却为大总领,辅助三槐指挥一切。起事之初,五大队便不下十余万人。三槐居然传檄各处,大意以官逼民反为名,自称白教天督,(名奇。)顿时分队四扰,闹得全川势如鼎沸。至于怎的起事,却是王树风和恽三娘先出其不意刺杀钦使,趁人心大震之间,便率众占据了重庆。
  
  正是:奸民已发篝狐难,钦使偏逢丧首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六九回:乌林阿衔命赴西川,恽三娘侨装刺钦使。
  
  上回书交代到三槐倡乱,遣恽三娘刺杀钦使,王树风趁乱率众占据重庆。你道一个堂堂钦使,并偌大一个重庆府,为何这般易刺易据呢?原来白教党人散布得中外都遍,京僚也罢,外官也罢,贤愚好歹,三槐都知得个不差什么。这位钦使名乌林阿,本是勋贵纨绔出身,胎毛未干,便已袭了祖父的世爵,二十多岁便是簇新新的二品京堂。他所好的,无非是吃喝玩乐,吹撩排摆,更酷好的是声色歌舞,狎近倡优。
  
  有时节纷墨登场玩个票,闹出“黄鹤楼”(京剧名。)里的周公瑾,你看他锦袍玉带,手掠雉尾,一绕场卖个台风儿,真是活的一般,因此五陵少年都呼他为“小周郎”。俗语说得好:流星跟着月亮走,屎蜣螂跟着屁嗡嗡。乌林阿既轻佻如此,他的朋辈也就可想而知。其时他有个狎友叫郝振寰,生得漂亮非常,外号儿“郝大花鞋”。据说他天天换一新式鞋子,北京鞋店内都赌不过他。此人是内阁中书出身,据说他每当入值,不惯独宿,他却异想天开,将美妾扮作俊仆,随他入值。

    因此北京坊曲间有句诨话,是郝老爷的跟班的,一使两用。说到这里,诸公未免致疑道:“朝官入值是河等郑重事,郝振寰竟敢如此胡闹,难道不怕人指陈他么?”那里晓得郝振寰却是有恃无恐,原来他和乌林阿都是和珅的私人。你想那当儿已是乾隆末年,皇帝髦老,倦于政事,和珅权势,简直是站着的皇帝,猖獗如白莲教已将起事,满朝官儿都没人敢去陈奏,又谁肯因郝振寰去惹和珅呢?(总见白教酿乱源于奸相。)

    当时那振寰和乌林阿在北京少年场中,真有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之势,每日价选姬征歌,酒食追逐。正在玩得起劲,不想郝振寰官星照命,挨他班次之上有位中书公,忽的因重庆知府缺出,按次当选。恰好这位中书公耽于诗酒,是个老名士脚色,总觉一作外官,未免手版趋跄,逢迎大吏,自觉腰胯硬了,干不惯这种营生。郝振寰探知他意,不由大悦,便遣人说合,自己愿出万金,买他此缺。

    那位中书公一想,有这上万的银子,也足够安稳稳喝粥的咧,既得腰缠,又不失风池地位,倒也再好没有,于是慨然应允,顿时到吏部里递了病呈。不消说,郝振寰居然当选。但是振衰虽然阔绰,其实是仗着把式打的圆,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寨的勾当,遽然间拿出万金,也就吃力得很。偏巧那位中书公又是个老凿性儿,非立时见白花花的大银子不可,闹得郝振寰官虽选出,倒整日眉头不展,蔫蛇一般。一日振衰正在静室闷坐,思忖这笔款子,想要折变众姨奶奶的金珠头面,又怕他们啾啾唧唧。

    正在展转的当儿,忽觉背后来了只绵软软的手儿,回望时,却是他第三个姨奶奶纤云,打扮得粉香脂腻,一张俏脸便似海棠花朵儿,笑嘻嘻的道:“人家都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你放了外任,怎倒似昨天你那不争气的物件咧?”(绝倒。)说着,一扭身儿,趁势坐向振衰膝头上,一舒玉臂,抱住振寰脖儿,附耳道:“俺有些事儿求求你,但是你若不答应,你看俺撕那银桂小蹄子!没的他事事都拔尖儿,偏他有个老不死的乌龟爹么。”一语之间,口脂散馥,嫩面孔也便偎向振寰腮颊。

    这一来,振寰一天烦闷顿时抛向东洋大海,便笑道:“这又奇咧,你荐你兄弟跟咱去管账房,允不允在我,没的你骂银桂作甚?”纤云一绷脸儿,似嗔似笑,狠狠向振寰额上戳了一指道:“乖哥哥,你不用和俺含着骨头露着肉的,你那位皇亲国丈(指银桂之父。)前两日只管狗颜似的不离门,干什么来咧?也没见那浪蹄子不害臊,为安置他老子,将你奉承得还有样儿?呸,俺不待价形容你们罢了,他一个大墅髻,只管偎在你小肚下作甚?”说着红潮微晕,掩口而笑。振寰见状,更耐不得,于是趁势抱起纤云,直入复室。

    良久良久,但闻纤云吃吃地笑道:“如今俺也学了他,(指银桂。)没别的,俺兄弟是跟你去定咧。”振寰道:“小事一段,不必提咧。俺这两日不高兴,就是为交人那笔钱,你们只知俺放了外任,你也荐兄弟,我也荐老子,那知俺措款为难呢。”纤云笑道:“你为甚不和乌林阿商量呢?你两个好得穿一条裤,这点事儿定然帮你的。”振寰道:“你晓得什么?若在平日,俺早向他挪借咧。如今他因一个爱妾死掉,一百个不高兴,咱为什么去碰钉子呢?”

    纤云道:“他那爱妾不是小巧身段,好:说好笑,两只半大脚,单爱穿水红鞋儿,小模样儿有些似银桂么?”振寰道:“谁说不是呢。便是前些日,乌林阿的太太还向我说,要接银桂去玩两天,消消他老爷的愁闷哩。”(乌、郝两人俨有易内饮酒之势,所以下文恽三娘易于行刺。)纤云笑道:“如此说来,咱正该投其所好,趁势儿将银桂赠与他,然后再问他借贷,还愁不成功么?却有一件,俺这是为你打算,你若叫银桂知是俺与你出主意,俺是不依你的。”

    于是两人一笑,振寰携着个云鬓蓬松的纤云出来。立时折简摆筵,请得乌林阿来。酒至半酣,振寰一如纤云之策,那乌林阿原是色中俄鬼,当时欣然应允。过得几天,那振寰的爱婢银桂自知为纤云所卖,便和纤云吵了一场,含泪登舆,直入乌府。从此郝振寰安然赴任,与乌林阿时有书札往还,交情越密。
  
  为日不久,恰好朝中有派钦使查办四川之命,可恨和珅这当儿还想蒙蔽朝廷,恐别的官员去不妥当,因此特派了私人乌林阿。当时这乌林阿既奉朝命,驰驿入川。合该沿途州县官晦气,乌林阿一路骚扰挑剔,一陈设,一饮馔,都要鸡蛋里挑骨头,奈何得一班办差员役屁滚尿流,稍一触怒,顿时吊起来一顿臭打。因此风声所播,大家都知乌钦使难伺候得很,便大家拚命地巴结,想讨钦使欢喜,都是前几天供张一切,将钦使行辕扎括得天宫一般,干仆、名厨屏息伺候,无奈乌钦使总没个笑脸儿。

    不一日,钦使将到重庆,那县官儿着了忙,正在乱抓瞎,郝振衰却笑道:“乌钦使的毛病儿俺是晓得的,你只须一桩儿对了他的脾胃,你便给他准备卧狗的窝,喂猪的饭,他都笑哈哈的没挑剔哩。”于是县官敬叩所以。振寰笑着附耳数语,于是县官含笑而出,顿时标出缘头签、红圈票,遣干役分赴四境传唤美妓。这郝振衰也便唤过个干仆,吩咐道:“此间如有美色妇女,不拘他是土倡游妓并私窠娘儿,你去物色一两个来,以备钦使到来;侍筵侑酒。”
  
  干仆沉吟道:“好教主人得知,刻下倡妓等不知怎的,都大半移居村庄,也有说是怕钦使跟人等无赖横搅的,也有说是刻下白教不稳,王三槐就要起事的。便是前两天,此处的教徒们,每家门首都挂出一朵白莲纸花儿,又大家争制白袍、白带,便是城中几家布庄白布都卖缺。又教会中唤集铁匠,成日夜里叮叮当当的,也不知打造些什么?”(咯逗下文树风等据重庆。)振衰道:“那无非又是开坛讲经等事,若说王三槐就要起事,想还不至于罢,你只去物色美妓便了。”
  
  干仆唯唯退出,就城关坊曲踅寻半日。虽然有两个,都也是平常姿色,并且怯头怯脑,说起话来硬橛橛的。若谈起吹弹歌舞,侑局行令,一概不懂,只会撒村谑浪,并关上房门那桩事儿。干仆暗想:“乌钦使是北京有名的京虚子,这种村妓定不入目。”于是信步踅向城外,就江沿儿上看回往来船只。因重庆地面时有撑船的游妓,大概如广东的花船儿,却只作住家的模样儿,一船中老少鸡狗,无所不有,中有一两朵娇花嫩蕊,暗作生意。因这种娘儿都是从苏杭两处来的,雅好淡妆,土人便唤作白雀船。

    当时干仆流览一番,见白雀船上也是些平常脂粉,方想踅去,忽见数十步外有只小船儿泊在那里,船头上有个猥琐男子正在那指手画脚,似乎是江湖叫卖,靠岸上却围拢了许多人。干仆踅近一望,那男子却是卖江湖膏药的,便有人唾道:“花枝儿插在粪堆上,他倒有这样个标致老婆。”于是“轰”的声都挤入人群。干仆跟望去,便见人群中有个二十多岁的美妇,结束伶俐,穿一身洒花青衣裤,正在那里手弄铁丸,便如狐仙炼丹一般。那丸儿忽上忽下,捷于掷梭,不多时,添至五枚铁丸。

    这时美妇便放出浑身解数,你看他曲承直接,肘靠膝磕,疾徐进退,因五丸起落之势,玉臂纷纷,娇哞闪闪,一捻柳腰,伏仰转侧,便如绵条似跟定五丸,那段姿势儿就别提多么妙相咧。少时众人一声喝彩,便见五丸“嗤嗤嗤”连珠而上,大家眼光还不及眸,就见那美妇两手一张,来了个秋蟹伸整势,说时迟,那时快,五丸“唰”的声相继而下,那美妇两只乎便如牵丝一般,顿时两手分接四丸,趁势儿双手一并,身儿一锉,又是个海底捧月势,最后那一丸俨似投壶一般,“啪”的声,正落在四丸之中。

    于是众人连连喝彩,抛钱如雨。干仆大悦,方想向前兜搭,只见美妇用布囊收起铁丸,一翻衣襟,又取出两柄亮莹莹的匕首,“霍”的一旋,“嗖嗖”舞起,少时舞到酣畅处,但见一团白气翻翻滚滚。众人正在齐声叫好,只见一柄匕首脱手而出,那美妇更不慌忙,接得这柄,掷却那柄,指顾倏忽,直然的目不及瞬,两匕首闪闪烁烁,往复循还,便如有十余柄匕首翻飞上下。(好看煞人。)少时美妇两手一收,敛容而立,众人这才稍舒气息。
  
  其中一个老头儿拭目欣然道:“此名为跃剑之戏,如今江湖中此等技艺是不多见的了。”干仆方在分拨众人,只见美妇微笑道:“俺夫妇是远方过路的,偶缺盘费,所以胡乱卖卖药,献献薄技,博诸位哈哈一笑,得些资助。你这位老爷子怎的说俺是江湖解戏呢?不瞒您说,俺南京北卫都走过,各大官府们如有宾客堂会,唤得俺去献献技,都还以礼貌相待哩。”干仆听了,正中下怀,便含笑踅进道:“你这位娘子技艺甚好,可好借一步说话么?俺是府中仆人,特有事相商。”

    美妇笑道:“如此且屈尊到船上谈话吧。”于是引干仆直赴船中。恰好那男子药也卖罢,大家厮见过,谈得数语,干仆方知那美妇姓吴,以卖金疮药为生。于是干仆一说本府老爷物色有色艺的妇人,伺候钦使之意。那吴娘子还没言语,男子连连摇手道:“这事却使不得,既如此,咱们快离此地吧。”说着直橛橛站起,就要逐客。

    干仆微嗔道:“你这人好不识抬举,我看你躲向那里,难道单等捉向官中么?”吴娘子便笑道:“总管你不知得,他的意思是恐俺伺候不来。如今府里老爷既赏脸面,俺们便竭力巴结。却有一件,俺是卖艺不卖身,话须讲明哩。”干仆暗笑道:“这小娘儿好不油滑,但听他这伶牙俐齿,侍筵侑酒定然在行。”因笑道:“好好,如此你便单候传唤吧。”于是匆匆价回府署,禀知振寰。振寰大喜,便连日价准备盛筵,静候钦使。
  
  过了一两日,钦使前驱已到,振寰和县官都远迎出十余里。大家进城后,又闹过一番繁文,饮使在行辕见了县中一切供应并土妓等,倒也没甚挑剔。那郝振寰因这夜自己作主人,大宴钦使,正选派值筵俊仆,并吩咐酒馔,忙得没入脚处,只见那县官和城防某都阃不待传禀,匆匆而入。那都阃姓金名曜,是个回教徒,长得既如人才驸马一般,并且秉性粗俗,振寰素常很不喜见也。当时便笑道:“金老兄今天闲暇呀,为何同县尊见顾呢?”金曜急匆匆地道:“了不得,如今教中要闹事咧!”振寰怫然道:“贵教中近来平稳,没甚事呀,便是昨天那个私宰的哈某人,俺已嘱县尊轻轻开释咧,又闹什么事呢?”金曜顿足道:“不是不是!”说着嗬嗬半晌,急得气喘汗流,口角乱动,却越急越进不出一字。
  
  原来金曜又有些口吃的毛病。振寰见状,越发不悦,还是那县官替金曜说道:“金寅兄说的并不是回教,却是说的刻下的白教。便是今天午前,金寅兄偶上街坊,却遇着一个烂醉的白教徒,正在那里扎手舞脚,肆口乱噪道:‘如今却好了,不久的白莲花放,管教你们一个个都是死数,你们要命的都跟我来。’正说着,却有几个雄赳赳的教徒将他搀去。因此金寅兄特到县中,和卑职来面禀宪台。”振寰“噗哧”一笑道:“怎的你老兄也这等没轻重,醉人胡说,怎便当件事似的大惊小怪?如今钦使过境,有大过这件事的么?”于是金曜和县官无言退出,这里振寰依然兴冲冲准备一切。
  
  须臾天晚,那钦使行辕内早已悬灯结采,由内及外,亮如白昼。许多随员仆役,大呼小叫,敞厅上华筵早备,鼓乐呛咛。振寰和钦使却在便室内促坐深谈,互叙契阔,无非是畅谈京华近事,并嫖经赌纶。钦使谈到高兴处,拍膝道:“喂,郝兄,俺这趟差使倒也没有什么不舒齐的,到省(成都。)之后,无非敲老阿(阿弋色。)一下子,教他好歹的复奏上去,俺回京时给他维持一切。好在有和相主持,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么?只是俺自出京以来,再也没睡过自在觉儿,这桩事却晦气得紧。”

    振寰故作肃然起敬之状道:“钦使为国驰驱,席不暇暖,这等的勤劳忠荩,将来载在史册也是古今罕有的。”乌林阿大笑道:“老郝,你别怄我咧,若使银姐儿(银桂。)能随俺出京,俺也快活得多哩。”振寰趁势道:“钦使若乏人伺候,却巧得很,此处有一卖艺妇人,善能飞丸跃剑,巧妙绝伦,少时席间便命他伺候何如?”乌林阿听得“妇人”两字,顿时浑身发痒,便站起来凑向振寰耳根,也不知喊喳的是什么。

    但见振寰连连点头道:“这还用钦使吩咐么?钦使官箴要紧,俺自然作得严严密密。少时酒罢后,您自到静室歇卧,那妇人就去伺候的。”乌林阿大悦道:“那么快吃酒!郝兄你虽然作了外官儿,又是四川第一肥缺,俗语说得好:‘三年重庆府,十万雪花银’,但是你我知己弟兄,也犯不着客气繁费,只随便来个家常饭就得咧。”振寰笑着唯唯,一声吩咐,廊下侍仆暾应,须臾敞厅上华灯四照,酒筵齐整,满院中又挂上各式明灯,于是振寰陪钦使便衣就座。
  
  这时陪坐的除振寰外,一个是本地巨绅贺某,有三十来岁,滑头滑脑,唱得一口好皮簧京调,也是个公子哥儿出身,却捐纳了道员虚衔,在家纳福。一个便是府学教授毛敬思,年已七十多岁,龙钟伛偻,便如干虾一般,却很负道学之名,真是迈起步儿都有一定尺寸。他生平独居外室,必到高兴时,方令侍婢向他夫人传话道:“某为刷续大事计,欲从事敦伦,敢请。”他夫人听得这两句老例子的话,便知老头子高兴发作,于是也使人答复两句话道:“妾敬闻命矣,敢不祇承。”

    他两口儿这一嚼文咬字不打紧,倒累得传命侍婢,十回倒有八九回受诃斥。因敬思致词待复的当儿,必要整冠束带,如对越神明,那一番端然正色,侍婢见了,往往忍笑不得哩。当时宾主揖让,依次落座。须臾兰馐密醴,堆满春台。振寰举杯劝过一巡,那贺某方向乌林阿攀谈些都中权贵等俗事,毛敬思拉起长声儿道:“古人说得好:今夕只可谈风月。今重客在座,贺兄如何只谈俗事?便是谈风月,还不是敬我钦使之意,咱正该论文才是。”于是欣然把酒,只管苦询近来都下的文风,闹得个乌林阿张口结舌,那贺某也便佛然之色现于颜面。正这当儿,只见振寰哈哈一笑,说出一片话来。

    正是:衔杯今夕聊复尔,喋血当筵顷刻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零回:王树风险据重庆府,高天德保教渭南城。
  
  且说郝振衰见贺、毛两人,一个是油腔滑调,一个是腐气酸风,脸子上都挂些悻悻之色,不由笑道:“贺兄只谈势宦,不免近俗;毛先生苦口论文,又未免雅得过火。今俺有个折衷办法,来个雅俗共赏何如?”说罢,向廊下干仆一使眼色。乌林阿方饮得两杯酒,但见毛敬思置杯于案,就要拔脚,振寰忙拉他就座之间,红烛光中,早见个盈盈美妇当筵拜倒,只是寻常结束,却轻倩异常。乌林阿拭目大喜的当几,振寰笑道:“这个吴娘子好一手飞丸跃剑的绝技,今烦他侑酒献技,不是雅俗共赏么?”

    于是吴娘子站起来,道个万福,含笑把盏,将个乌林阿只引得目不转睛。略问数语,吴娘子莺声呖呖,对答如流,乌林阿大悦,只笑吟吟地向振寰伸大拇指头。这时贺某早已睁大眼睛乱噪道:“妙妙,快些娇娇地唱个曲儿,洗洗大家的耳朵。”敬思道:“岂有此理!钦使在座,应该召府学秀才来,恭诵两篇《诗经》,还不失雅乐之意,岂可令妇人唱曲儿呢?”说罢,花白小胡儿一撅,竟不去再瞅贺某。恰好贺某正是个半吊子性儿,顿时也便粗脖子红脸。

    乌林阿方在大扫其兴,吴娘子一瞅两人,却笑道:“婢子整年价流转江湖,学得些小戏法儿,今毛老爷不爱听曲儿,俺且弄回戏法吧。”于是向东呼了一口气,樱唇略动,似乎是念念有辞。便见毛、贺两人顿时一个呵欠,敬思肃然离座,直趋东壁下便座前,又是拱手儿,又是哈腰儿,仿佛和许多人揖让一般。少时一整面容,竟就高座,咯咯地嗽了一阵,便口讲手画,开起谈来。振寰等仔细一听,却是讲的《中府》“天命之谓性”一章书,真是一字字要嚼出浆汁。

    两人正相视惊笑,忽闻一句京调导板高唱入云,真是婉转顿挫,的确是顶呱呱的程派。(长庚。)一看那贺某,正在西壁下撩袍端带地卖起台风儿,大唱“洪羊洞”八千岁探病一场。这当儿,厅内外大家惊笑,几乎哄堂,吴娘子连连摇手。须臾,毛、贺两人都有些声嘶力竭,吴娘子又嘟念数语,毛、贺两人方复常态,恹恹的趋就座席。贺某却笑道:“今天酒不曾用多,却疲倦得很。”

    吴娘子目示振窦等不许声张,那一番娇倩模样,早将个乌林阿魂儿摄去,干是威仪尽失,早将钦使大架子抛在脑后,便伸大叫,和吴娘子拇战一回,连连举杯,恨不得将吴娘于抱坐膝头方是意思。亏得郝振衰顾些体统,便命吴娘子就厅外献飞丸跃剑之戏,果然神妙非常。这一耽延,业已更鼓三敲,乌林阿酒入欢肠,只鼓起色眼儿拍案叫绝。振寰识窍,便匆匆劝饮数杯,当即散席。乌林阿仗酒盖脸,竟携了吴娘子直入静室。
  
  振寰高兴之下,回得府衙,款去冠带,方和纤云说笑乌林阿许多丑态,忽闻远远微起喧哗,须臾人声鼎沸,突听得西城门上一声号炮,火光腾起,照得半壁天都红。振寰大惊,方厉声唤人去探所以,便见两个仆人如飞跑入,大叫道:“主人快些躲避!如今城中教徒们业已开狱杀县,接近大教目王树风,现已分扑各官舍,大杀大抢,金都阃、县官儿都已被难咧!”振寰骇极,战抖抖作声不得。亏得两仆人略有胆儿,便拥了振寰和纤云从府园后门儿撞将出去,想暂就民家躲避。

    这时全城大乱,杀喊如雷,一处处火势冲霄,照映得教徒们白衣如雪。振寰等方没命的撞出府衙后街,恰好一队逃难男女横冲过来,两仆人只喊得一声,业已裹入队中,一涌而去。这里振寰紧拉纤云,一路瞎撞,百忙中纤云的小鞋儿跑脱一只,碎石子一劙,小脚儿痛如刀刺,不由“噗嗒”声坐在就地,抱了脚放声大哭。(平日价春云细裹以媚藁砧,至此乃大受其累。一笑。)

    振寰见状,又急又痛,方猫着腰去拖扶他,只见火把一曜,有三四十个凶悍教徒,横着雪亮的钢刀,大呼而来。当头一人,正是那娇滴滴的吴娘子,一手仗剑,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人头,振寰一望,“呵呀”一声一跤晕倒。及至醒来,业已被缚在自己府堂上,左右教徒刀剑如林,堂正面端坐两人,一个是大教目王树风,一个便是假扮吴娘子的夜叉婆恽三娘。当时振寰见状,没命的叩头乞饶。三娘喝道:“你这厮本当杀掉,如能归从俺教,便饶你一命,你如违拗,且教你看个榜样!”说罢,命左右掷过钦使乌林阿的首级。振寰只吓得伏俯在地,从此便陷身贼中。
  
  这一番川中警闻,报到武昌,声势之凶,真个全鄂震动。田制军没法儿,只得一面价飞章告警,一面分饬本省绿营兵弁分头抵御,幸得红英等仓皇起事,只知各处里抢掠胡闹,并没有一定的进行计划,一时间还不至杀向省城。但是湖北各县大遭涂炭,柳方中又出了裹胁百姓的坏主意,俏俊女子自然充教众的玩物,精壮男子都强迫入伙,因此越聚越多。不想正在川鄂糜烂的当儿,陕西高天德也便揭竿而起,这一班教徒却用八卦分队,各占一字。

    因陕西地面旧有一种八卦会,在会之众都晓拳棒等技,起初本用乡团之法保卫地面,后来却鱼龙混杂,一变而成八卦会众。及至白教大兴,这干人又一变面目,尽入白教。亏得教主高天德为人正气,还能镊服其众。天德虽一般是白教,却不尚邪法,专讲武功,因此陕西白教徒比川鄂硬实得多。至于高天德向来冷静,为何也趁势而起呢?这其间却有一段原故,倒合了“官逼民反”四字,想也是劫数当然,且待作者转笔述来。
  
  且说天德自那年在金溪村结识冷田禄,并送乐冉北上后,依然的整理教务,熬打武功,没事时逍遥家居,倒也自由自在。但是他名气日盛,本地渭南县凡有什么慈善义举等事,未免都请他承首提倡,天德却任劳任怨,实事求是。那知一个人若要人人道好,是件办不到的事,天德既在人民方面落了好儿,那当地痞绅蠹役等自然是丛怨积恨。好在天德意气自负,也不以为意。

    这时渭南县中有个教目,称沈名子谦,生得长躯伟貌,武功绝伦,为人慷慨好义,他上辈子历充本县捕头,到得子谦当差时,越发的很有声名。一日子谦带人办案,盗首被捉后,所带捕伙不消说是趁势打劫,将强盗家的箱笼什物乱抓乱抢。子谦见了,已然不是意思,但因捕家老总都是这样儿,为的是捕伙们得些油水,以后办起案来方才出力。当时子谦见他们抢得是分际咧,便摇手道:“凡事不可太过,便是为自己留地步。”(竟是两句格言。)
  
  众人噪道:“可知老总一辈子的当捕头,没叫人家割剁了,便是为自己留地步哩。”子谦一听,不由悚然汗下。正这当儿,只见两个捕伙拖拉着强盗的妻女出来,披发跣足,甚是狼狈。子谦仔细一望,登时脊骨上“嗖”一声,冷气森森,手内正提着一把刀,“当哴哴”落在就地,舌儿吐出,急切间收不回去。原来那强盗老婆便是邻县著名捕头冯一套的女儿。

    这冯捕头凶狠异常,无恶不作,平时价讹诈乡富,栽赃唆攀,自不必说。惟有他捉获强盗,先非刑拷供一番,那惨厉之状,简直的像个活阎罗。什么火烧战船咧,什么寒鸭浮水咧,还有吊猴压鸭诸名目。最惨的是“大登殿”,将犯人摆置在高椅上,似蹲似坐,只脚尖着椅,顶压重石,四面火烘,直弄得那犯人哀鸣如鬼,求死不得。诸般非刑共有十二样,因此得“冯一套”之号。当时子谦触目惊心,冷彻肺腑,胡乱带案销了差,顿时告退捕役之职,索性儿要去削发披缁。无奈家人亲友等死命拦阻,子谦没奈何,只觉一颗心没寄放处,(无论何等宗教,其要素不过寄放人的心而已。乃叹中国乏哲士创一适宜之宗教,以寄放人心,以平天下嚣然之气也。)便终日价佯佯狂狂,似染心疾。

    这时陕中八卦会正在大兴,虽非教门,但会中宗旨义理,也灿然可观。可怜子谦求安顿身心,正如婴儿之求慈母,于是不管好歹,居然入会,从此整饬会务,不遗余力。不多两年,白教继起,高天德声望日隆。子谦欲觇其异,正想去造访攀谈,不想八卦会中因和某乡中聚众械斗,一场血战,杀伤三四条人命,头领凶手一气儿都溜之大吉。
  
  这场事子谦本没与闻,那知有个小偷儿,名叫罗阿毛,当年在子谦父亲手中犯过案,这小子总算有骨头,及至从案中滚出来,便一气离掉本乡。过了十余年,居然舆马辉煌的衣锦还乡,成了个簇新新的乡绅。原来他自跑出后,便在某营中吃粮入伍,时气一来,颇积战功,竟挣了游击前程回来。当时罗阿毛缙绅自命,出入官府,本来人眼皮子是薄的,大家便眼欢似的捧敬他,再也没人肯说他偷鸡摸狗的老话儿咧。
  
  一日阿毛舆马扬扬,拜客回头,正在街坊上走得一团风似的,恰好子谦从对面撞来,三不知一脚踏到舆前。舆前健仆举鞭大喝道:“瞎眼的死囚,难道望不见罗老爷过来么?”子谦定睛一看,却是阿毛,不由哈哈大笑道:“俺当是那位罗老爷,这位罗老爷却不是外人,俺家厅柱上的土都被他脊梁沾去,至今还有个大背印儿哩。”(讥阿毛曾被缚于柱也。)
  
  阿毛见是子谦,只差得而红过耳,恐怕他越说越不妙,兜起老根儿,只得赶忙下舆,含笑为礼。子谦是直爽人,当时也没在意。那知八卦会闹了人命,竟将子谦一索儿捉入官中,说他是喝令主使,监押在狱,眼睁睁就要定案偿命。子谦细一探访,却是罗阿毛向县官说他的坏话。这时天德不平,便联合了许多正气绅缙面谒县官,一述子谦被陷之故,竟自愿出名将子谦保释出来。

    子谦忙去晤谢之下,一见天德丰姿言论,已经十分倾倒,及至谈到武功,并白教劝人为善的义理,子谦钦佩之余,方恍然白教规模比八卦会又强得多咧,于是深自结纳,顿时入了白教。那子谦本是八卦会中的重要人物,他既这么一来,会友们也便闻风都来。陕西白教之盛,也便从此为始。天德也深重子谦为人,两个人提挈教务,十分得手。那子谦刚毅之性更过于天德,每每论起事儿,天德常为所屈,从此两人便成了刎项之交。及至天德被教徒们推为教主时,子谦便在渭南县作了个大教目,整理得教中规法井井有条。
  
  及至天德被本县官儿请出来办赈务,子谦也便奔走其间,两人一对儿是一星顶一卯的脾气,丝毫不苟,务使饥民们实惠均沾,那管他风里雨里,奔走各乡,不辞劳瘁。居民望见,没一个不合掌念佛。(古来枭雄倡乱,必要利用百姓合掌念佛;独怪今之捣乱大家,竟没一个理会小百姓合掌念佛。仔细想来,都还不够枭雄资格。由帝而王,由王而霸,既都不可得,得见枭雄之材,暂戡世乱,亦可矣。然盱衡当代,又令人指屈不下也,徒令无辜小民日宛转于水火锋镝之中。呜呼民国!)但是当地公人和刁劣绅缙等,见这大堆白花花赈银,自己连个银渣儿也捞摸不到,也就不约而同的没一个不恨高、沈入骨三分。天德都不管他,自回复红英书札之后,依然和子谦忙碌服事,这也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那范老虎自那日诬捉冷田禄,触怒天德,趁空儿溜之大吉,在外县胡混了半年光景,依然踅回渭南。探得天德不去理论他,这才放下心来,便钻头觅缝地在本县当了一名皂隶。恰好那天德的使女春兰,又因勾搭仆人等,被天德善遣出来,听其自适。玉雯姨娘本爱春兰,当遣出时光,很给春兰些衣饰细软。老虎和春兰本是旧交儿,趁此机会自然是旧情复续,两人便胡乱烧过一份天地纸,居然夫妇。春兰不忘玉雯,不断地向高宅走走。天德是个大量人,虽耳闻得春兰嫁了范老虎,也就不耐烦去理论他们了。

    范老虎这种人那里晓得作人家?既得春兰之后,便仗了老婆的奁资,任意挥霍,终日价差也懒当,只在街坊上呼朋携友,吃喝玩乐。不消数月,便成了个空心老倌,衣食渐艰,皂隶名儿也革掉,只闷在家里没好气。春兰便道:“你这东西,真是癞狗扶不到南墙上,只要吃三天饱饭,便不是你哩。当初在高宅,你若不闹事体,如今不知熬到什么分儿,虽比不得沈子谦,中等教目定然到手。便是抛开往事,单说俺嫁你之后,只那大皮箱就是四五只,真是绿的是绸,红的是缎,黄的是金,白的是银,你若按本分,作个人家,还愁吃穿么?却折寿的你一顿胡抡,白填搡了一干白吃白喝的王八蛋,如今却扯脸子歪屁股的没好气,老娘还不待看这种样儿哩!”

    一席话,夹七杂八,数落得范老虎垂头搭脑,良久叹道:“别提咧,当初俺虽然作事冒昧,高天德也有些寡情少义,难道他一件件的事作得都对么?不消说他在教中威福任意,屡毙人命,便是他和襄阳陈寡妇、四川王三槐私通信息,图谋不轨,这血淋淋的犯款事,都应作不成?多早晚惹俺性起,俺便揪翻他娘的!”(略逗下文。)春兰唾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咧!咱这些时若不亏了玉姨娘,可怜俺跟你挨饿,赏给些钱米,你这死花子早被狗拖咧。”

    范老虎道:“那个稀罕他给那点子钱米呀,遮不了风,挡不了雨,倒须知他天大人情。”春兰听了,气得眼泪纷纷,索性儿不去理他。两人枵腹相对,彼此肚内一阵阵的咕碌碌。末后还是范老虎忍不得,便杀鸡抹脖的,央着春兰去求玉雯周济。春兰没奈何,只得略整衣衫,换换鞋脚,方由敝箧中取出个小包裹,老虎两眼早黧鸡似的注定,暗道:“这歪刺骨,防我便如防贼,少时他去后,我且捞两件换酒吃去。”思忖之间,却见春兰打开包儿,都是些布头线脚,只有双褪旧鞋儿,并一只簇新新的腰兜儿。

    老虎暗道:“这女人穿过的鞋是没人要的,这件腰兜少说着也换两数银子哩。”沉吟间,却见春兰换上鞋儿,揣起腰兜,将包裹锁在箧内,匆匆要走。老虎大失所望,不由随口道:“这腰兜却怪好的,敢是你作了送玉姨娘的么?”春兰唾道:“你也不开眼,并且血糊心,人家玉姨稀罕这劳什子么?咱早里晚里不断地踏人门垠子,那晋门的李升,咱就白了人家么!这腰兜儿是送他的哩。”老虎愕然道:“那个李升呀?”春兰恨道:“你这浑虫,他家有几个李升呢,昨天没给咱背米来么?”说着,一扭脸扬长而去。
  
  原来这李升是天德新收之仆,的确是个小白脸子。当时老虎疑心顿起,忽想起当日自己勾引春兰,十分煞溜,如今春兰安知不又爱上李升呢?想到这里,顿时拔脚便跑,一望春兰后影儿方意出巷口,于是老虎悄悄蹑去。不多时已到高宅,只见春兰一脚踏上门阶儿,忽的驻足凝思,扭头儿四下望望。老虎暗惊道:“不妙,这绿帽儿是戴定咧。”(小小节目亦有许多曲折,总缘作者再不肯直统统写去也。)刚要握拳闯上,恰好那李升从内出来,一见春兰,规规矩矩一侧身道:“范嫂儿才来呀?那会子姨娘还念诵你哩。”

    春兰道:“老弟,俺累次劳乏你,真真过意不去,俺给你作了个腰兜儿来咧。”说着取出。李升恭敬敬接过腰兜,连忙揖谢,便引春兰匆匆进内。两人厮抬厮敬,通没有不仿佛的样儿,于是范老虎心头一块石落地。方要逡巡踅回,只听高宅内厮仆传呼送客,须臾,大叉步踅出一个赤发猱面的异相男子,身背黄袱,手提朴刀,天德随后送出,彼此拱手。老虎忙隐身照壁后的当儿,但闻天德道:“何兄北归珍重,多蒙王教主远道垂念,俺早晚间便发回书便了。”

    老虎暗诧道:“莫非王三槐那里又来撩拨他么?(指天德。)俺倒要探个底细。”于是溜溜瞅瞅从照壁后踅出,方要等高宅人出探询一番,忽听背后笑道:“老范哪,俺昨天捉了个外来的怯条儿,得彩不少,咱且闹一壶去吧。”老虎一望,却是赌友张胜,于是两人拖臂挽肩,(只四字,活画出无赖神气。)直奔酒肆。
  
  落座后,饮过数杯空心酒,老虎问起怎的得彩,张胜得意道:“说来真是个外快,便是昨夜郭家店内,住下了个湖北佬南贷客人,他忽的高兴要玩钱,当时被俺们同道大家一挤眼,便赢了他三四十两。他却笑道:‘这算不了事,赌的是输赢哩。如今俺贩的南货,不久的总要大长行市,这三四十两算什么呢!’大家便问他南货怎的长行市呢,他却道:‘俺由南方办货时,四川王三槐、襄阳陈寡妇业已攻城掠县的反将起来咧,以后南北道梗,可知南货要贵哩。’你说这怯条子输掉钱,倒会自己圆场,若是四川、湖北教徒们反将起来,咱这里怎一些风闻也没得呢?”老虎听了也没在意。两人吃罢酒业已日色平西,于是老虎跄踉自归。方踏进大门,已听得春兰在室内“啪啪”的擇尘土,又一面嘟念道:“这死王八,连看看家都坐不牢,又不知那里撞尸去咧!”
  
  正说之间,老虎一步踅入,一张红脸儿酒气醺醺。春兰怒道:“你有钱去灌丧黄汤子,却没钱养活老婆,叫俺低三下四地去求人!”老虎见榻上摆着个大包袱,又有三四十串钱,光喜得跳将过来,将春兰啃了一口,大笑道:“你嘴内现方酒气喷人,如何怨人吃酒呢?”春兰唾道:“没的浪声嚷!人家玉姨娘真是一百个不错,俺去了,人家那里正在摆酒宴客,玉姨在内院忙得手足不闲,还拖住我问长问短,巴巴的给我旧衣服并那钱,少时客人走后,又命我吃顿酒饭哩。”

    老虎道:“真个的?俺那会子同张胜去吃酒,经过高宅,恰值一个客人出来,那模样甚是怪相。你说高宅宴客,莫非就是此人么?”春兰道:“正是哩,俺是听玉姨说起来,才知得那客人叫何卓,是直隶林清的党徒,方从四川、湖北王、陈两教主处回头,特地来拜访俺家主人哩。”老虎听了,心有所触,正要细询春兰何卓到此何事,恰值有邻居妇人踅来借盐,一岔岔过。过得几天,真个闻得四川、湖北白教徒起事消息,又闻得朝廷命该省督抚相机招抚。正纷纷传说之间,又听得湖北教首陈二寡妇业已率领数十万教徒杀到河南地界。

    过得几天,风声逼真,襄阳、重庆失陷之信,竟已见了邸报,于是陕西教众未免不安,亏得天德力戒附和,便大集教众,开坛讲演本教主旨是劝人为善,不可陷身叛逆,自干国典。这时天德业已办毕赈务,特因此事到县,自陈自己总领白教,却与四川、湖北截然不同,刻下风鹤频惊,难免就有造言生事,诬及本教的,便请县尊出示,严禁造谣。当时那渭南县姓曹,名海岳,从军功出身,为人粗鲁,外号儿“曹二标子”。见天德这般说,便笑道:“龙生九种,各各不同,一个娘肚内爬出的还不能一样,何况同教呢?你老哥只管放心,俺便禁止造谣的就是咧。”于是天德辞出。这里海岳更不怠慢,方提起笔来,要自拟个禁谣告示稿儿,只见帘儿一荡,进来一人。

    正是:方恐滔天掀祸乱,谁知平地起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一回:范老虎贪心揭秘札,金溪村教众抗官差。
  
  且说曹海岳见进来的那人并非别个,却是他嫡亲娘舅潘老头儿。(莫是潘老丈否?一笑。)原来海岳没发达的时光,很蒙潘老儿周济,所以莅任以来,潘老儿相从在衙,就如二号老太爷一般。若海岳稍为失礼,潘老儿顿时拍台便骂道:“二头哇,你忘了你十冬腊月,没穿棉袄,冻得秋鸡子似的,手背朝下和俺要钱咧,咱爷儿俩几辈子都算不清帐哩。”因此曹海岳十分怕他,潘老头儿真个是说一不二。但是潘老头虽然把持政务,也真能替海岳料理些事,因他年老阅历多之故。却有一件,就是贪财没够,恨不得将县中地皮,大块儿铲向家去。

    当时潘老儿和海岳对面落座,谈过两句闲话,便笑道:“那会子高天德进衙门干么呀?”海岳一说天德请求出示之故,潘老儿沉吟道:“这节事却要仔细,你一给他出禁谣的告示不打紧,将来高天德倘若是响应川鄂,你这袒匪庇逆的罪名,如何担得起呢?依我看,你要换换顶戴,倒不如拿办天德,倒是绝好机会哩。”海岳道:“拿办未免冒失些,倘引起大乱子,也非小可。老舅既如此说,咱只给他个闷腔儿就是咧。”

    潘老儿道:“如此也是一法,但俺看高天德将来不会安静的,你看他有所作为,处处要落好名儿,这就是枭猾笼络人心的手段。”(所见甚是,然出以抉怨,则坏事有余矣。)原来潘老儿当天德办账务的时光,曾和天德商量,想吞账若干,经天德严词拒绝,因此挟恨,想趁势陷害天德。又因天德家富,这一查抄逆产,其中沾润便不消再说咧。那知一念之贪,引起燎原大祸,不但自己和海岳老命丧掉,便连陕西许多人民都罹刀兵之劫。古人说贪人败类,再也不错的。

    当时海岳果然一依潘老儿之话,竟不哼不哈,将禁止造谣之事搁置起来。不想过得十余日,上宪行文到来,因川、鄂教乱,札饬各县严禁教徒等开坛集众。海岳正没作理会处,潘老儿又趁势请拿办天德。但是县幕中朋友们未尝没晓事的,大家又一阵七嘴八舌,说一拿天德,定惹大乱,闹得曹二标子不知怎样才好。正这当儿,只见一心腹仆人,面带惊惶之色匆匆踅入,凑向海岳耳根,密禀数语。海岳大惊道:“竟有这等事!快带范老虎向内书房中,俺仔细研问。”于是吩咐仆人等备刑伺候。

    海岳方就内书房落座,那仆人已将范老虎带到,向上叩头。海岳喝道:“你告发高天德潜通川、鄂教匪,起事在即,事关重大,你若是挟嫌诬告,你可知反坐罪名便是斫头么?”老虎叩头道:“大老爷明鉴,小人和高天德并没仇恨,只因小人偶得着高天德一封通逆的书札,小人若不出首,恐将来吃了挂误,所以小人将这封书交给大老爷,便没有小人的事咧。小人也并非告发高天德,不过脱自家干系罢了。”(范老虎一席话深浅得宜,想见奸猾。)说罢,由贴身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书札,双手呈上。

    海岳一看书面,钤着“四川总教会王缄”的字样,不由惊骇中抽出信笺一看,果然是王三槐致书天德,约同起事。中有几句道:“弟处已势同骑虎,决意先发制人。此函达时,弟或已借同鄂友义军特起,北望旌旄,即盼会师”等语。海岳看罢,思忖一回,只得命带下范老虎,好好看管起来。自己在室内转了半天磨,只得仍去请教那位老舅。潘老儿端起架子,手拈鼠须,仰望梁尘,半晌也不答腔。海岳搔首道:“你老人家看这高天德,是拿办不拿办呢?”

    潘老儿唾道:“咳,你这孩子真拧性,又糊涂!若早依俺拿办天德,又升官,又发财,多么写意!你却总是大咧咧,满不在乎。如今有人的的确确拿逆书来告发,你还和我商量拿办不呢!”说着拍案道:“难道这事还有不拿办一说么!”海岳忙道:“对对,如今咱就拿他。”说罢撩衣勒袖,拔脚要跑。潘老儿鼓起眼睛道:“你干么?”

    海岳道:“俺就差三班挂捕去拿他呀。”潘老儿道:“挂你娘的屁股!你想高天德是何等脚色?你就明打明地差几个臭班头去拿他,可是要黄鼠打不着,闹身骚哩。算了罢,看不得你手攥印把子,毕竟肚内没抽展,还是我老头子给你出个道儿罢。”于是举手一招,海岳猫着腰子伸耳过去。(想见潘老儿架子十足,始终屁股没离椅也。)
  
  这里潘老儿鼠须翕张,扎得海岳耳朵只管怪痒,(描写入微。)只这一阵喊喳,早激起滔天大祸。于是潘老儿功成身退,单等着凉渗渗挨却一刀。海岳也便大喜称善,赶忙准备一切,要捉天德不题。你道这范老虎为何恩将仇报,忽来告发天德呢?敢情他也是为利起见,并且蛤蟆想吃天鹅肉,想趁势儿挟淫玉雯,及至事儿闹僵,他便下了这般毒手。原来他自那日得玉雯周济后,倒也十分知感,但是过得些日,依然穷得叮叮当当。俗语说得好,懒狗惯掏死猫子肉,只得仍磨着春兰,不时地去到高宅。

    好玉雯真是热心眼儿,无多有少,总不令春兰白空回来。一日春兰又从玉雯处挟了个小包裹回来,因走得心烦,又从玉雯屋内吃了两盏凉茶,顿时觉得肚内不舒齐,便置下包裹,匆匆入厕。方踅回屋,只见范老虎不知何时业已撞进来,正由包儿内检出一封书札,一面看,一面乐得前仰后合。一见春兰,便大笑道:“原来咱们也有翻身时哩,这股子横财算是发定咧。”春兰唾道:“你别穷疯咧,你当是什么钱票存折么?那是人家玉姨娘给俺几缕子细线,一时间用旧信简装得来,难道你瞎眼睛不成?”

    老虎也不答腔,忙抖出线,将信封揣起,然后正色道:“傻老婆,你晓得什么?这小小信札,便是咱财星照命咧!咱有这大把柄,说个扬气话罢,高天德的小命儿便攥在俺手心里,便是叫他搬出来,咱搬进去,他也不敢哼一声哩。但是俺范大爷是个心慈的人,不忍的摆布他,如今打开板壁说亮话,你就去告诉玉姨,叫他和俺要个好儿,以后咱要金就金,要银就银,便是和高天德明讲都不打紧。”说着一拍胸道:“不然,俺拿此信告到当官,管教高天德一家儿都是死数哩。”于是手舞足蹈,却又一整面孔。

    春兰起先见他丑态还没注意,末后见他越说越奇,不像玩话,因谅问道:“你说了半天梦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虎道:“好梦话,可知此信关系重大哩!”于是将信中词意一说。春兰听了,一个震颤跌倒在地,爬起来不容分说,向老虎劈面一口唾,便哭道:“你这般存心,想着发财吧,狼心狗肺!俺看你把那信给我,好多着的哩。”说着,扑过来便抢那信。老虎大怒,只用手一推,春兰便是个仰八叉,趁势儿拳足交下,将春兰暴打一顿,并大喊道:“高天德私通叛逆,岂是小事!”

    春兰恐邻佑知得了,只得忍气吞声地止住老虎,便含着泪儿去寻玉雯。一路思付,说老虎挟淫之意,甚是为难。少时暗恨道:“这天杀的想是穷疯咧!俺只哄着玉姨弄出一笔钱来,将那祸害信换回来,大约也就没事咧。以后俺便抱了瓢当花子老婆,一定须离了那天杀的。”一路上越想越气,及至见了玉雯,那心中越发难受羞愤,急速之下,竟将老虎之意和盘托出。玉雯气极,不由转笑道:“难为你这种混话就来说,他以为是偌大把柄,俺看着屁也不值。王三槐虽约姓高的,姓高的可曾有允约书信落在他手中么?”

    春兰哭道:“俺委实没面孔来见您哩。”玉雯究竟是一妇人家,不知利害,并狃于天德气势,那里将范老虎放在心上?于是挥退春兰。那老虎既遗春兰之后,高兴到绝顶,及至春兰踅回,晓得事儿僵咧,当时冷笑两声,也没说什么。春兰还指望趁空儿偷出那书札焚毁灭迹,那知老虎愤愤而出,当夜便没转来,次日竟赴县首告天德。如今且说高天德自那日请求曹海岳出示禁谣之后,过了几日,见县中没动静,却听得川鄂警闻越闹越凶。

    这时手下各教目,便很有讽劝天德趁势响应的,都被天德严词拒绝。这日正独坐沉思,想和沈子谦重伸教规,约束教众,只见仆人踅入,呈上海岳的名刺道:“今县里因出示禁谣事,请主人赴县斟酌,并且吃酒。”天德道:“你传语来使,俺明天到县就是。”仆人退去,天德只觉耳鸣心跳,恰好沈子谦由城中踅来商量教事,两人谈过一番。天德道:“你来得正好,刻下各教目颇有不晓道理的,讽劝俺趁势胡闹,咱总须重伸教规才是。俺明天还须赴县,你便在此暂留三两日,倘教目们有来胡说的,你便传谕俺意何如?”

    子谦唯唯。次日天德自带一仆人匆匆赴县,这里子谦便在客室中一本天德之意,重新草订教规。方写了两条儿,正在执笔沉思,忽听一阵马蹄声动,子谦一望,却是陕北大教目华封祝和陕南大教目何起凤,遍体行装,执鞭而入。那华封祝生得火色鸢肩,武功娴熟,他还是个武孝廉出身,在陕北一带极能以意气服入。何起凤却是秀才出身,为人机警,智略过人,精通剑术,平日价任侠而然诺,颇有朱家、郭解之风,自总领陕南以来,甚得教友信服。因他耸踊轻捷,善用飞剑,江湖中都称为“云中凤”。又有两句口号道:“陕北一朵花,无事莫撩他。陕南一只凤,千万不可动。”他两人都是天德教下的健将,那党徒之盛,真是千里之间,呼吸可通,当时华、何便因川鄂教乱,所以亲来探探天德意旨。
  
  且说子谦见是华、何,慌忙迎出。大家执手契阔,各自欣然,自有仆人等拉过马去。三人入室,落座茶罢后,华封祝便一说来见天德之意。子谦还没答语,起凤却笑道:“俺料高教主定不愿附和乱事,然而大势所趋,恐将来也由不得他哩。”子谦道:“正是哩,所以高教主命俺重订教规,以便约束教众,恐有跃跃欲试的哩。”说着取过草稿儿,请起凤过目。起风略一看,便置下道:“这恐也管不得事。”

    于是子谦一说天德赴县之故,华封祝却不理会,惟有起凤颇为沉吟,便详询曹海岳之为人,拍膝道:“子谦为何不同高兄赴县?好歹也有个照料。”子谦愕然道:“他赴县寻常宴会,还照料什么?”起凤道:“话不是这等讲,如今咱教中人颇被嫌疑,官场中诡计多端,咱总须仔细才是。”华封祝道:“何兄不必过虑,这当儿只要咱教中稳静,俺料那曹知县必不敢轻生是非,明天咱两人便进城去望教主如何?”说话之间,摆上晚饭,三人用过,业已掌灯时分,便大家谈起川鄂教乱,互述所闻,并加揣测。

    子谦笑道:“何兄见识高明,你看咱陕西教徒终能免乱么?”起凤叹道:“这就须看运会咧!但咱陕中教徒不同川鄂,若当地官吏处置得宝,再加着咱教主是保持的主义,陕中教乱自不至发作。却是陕中官吏殊未见优于川鄂,俺方才没说么,将来势之所趋,也就令人难测了。”封祝噪道:“如今官吏都被和珅闹坏了,还提他怎的?倒是俺近来听说宝鸡地面有个农人,因耕地掘出一面石碣,上面有生成的‘天德当王’四字,那字儿非篆非隶,就是石头脉纹:你说不是怪事么?”起凤笑道:“华兄少说没要紧吧,如今咱教主现正背着老大的黑锅,你少来点缀凑趣吧。”
  
  三人正谈得热闹,只听大门外所仆喧哗,须臾,众仆人拥定跟天德的仆人,急喘喘直撞进来。那仆人大叫道:“沈爷等快拿主张吧,那曹海岳因有人告发咱教主潜通川鄂,今天诓请吃酒,竟自捉下入狱。”因将范老虎揭呈三槐密札等事说了一遍。三人大惊之下,华封祝一跳丈把高,乱噪道:“这还了得!咱快些召集教众,杀赴县城,且抢出教主再作道理。”子谦顿足道:“那么一来,教乱立起,须知不是教主的意思哩。惟今之计,咱须聚积教众,为教主揭状鸣冤,好在那私札并非咱教主允许起事的信件,咱总有理可辩。”

    封祝提着拳头,愤然道:“如今这‘理’字,向那个去说呀?”(封祝此语乃似为今世局而发,可叹可怕。)子谦一望起凤,却只微微含笑,一声不响。(自是解人。)子谦便道:“何兄,你看此事怎么办呢?”起凤道:“你说鸣冤辩理,自是题中应有的文章,却恐不济事。好在曹海岳是个没主张的人,咱教主虽捉入狱中,断不碍事,咱明日且去鸣冤,看事作事。只是今夜定有一番搅扰勾当,咱们且须当心。”

    封祝噪道:“难道曹海岳敢杀掉咱教主不成?”起风道:“话非如此说,高教主既被捉,便恐官中连夜来查封这里,你说不是一番搅扰么?恐和遭打劫差不多理。”子谦方拍掌道“是呀”,封祝这里业已揎拳勒袖,起凤道:“两兄且安静,少时官人们如果到来,俺自有道理,只须华兄守住大门儿,免得一时扰乱就是哩。”封祝道:“就是吧,他们如果硬闯大门,俺先宰他两个再讲!”

    原来这华封祝性如烈火,在教徒中极有胆气,他生平所佩服的就是高天德。(为后文华封祝殉教伏线。)当时起凤又和子谦议论回鸣冤辩理之事,起凤笑道:“这不过是一步办法就是了。”子谦问其所以,起凤却笑而不语。(的是妙人。)惟有华封祝只躁得磨拳擦掌,一会儿跑出大门望望动静,一会儿听听街柝,只管起坐不安。这时高宅众仆也便准备火燎棍棒,提防着公人们趁势抢劫。
  
  直至鸡声唱动,也没动静。华封祝向起风道:“何兄,你这卦大概没算着吧?”一言未尽,只听得街坊上人喊马嘶,并有人慢条斯理拉着长声儿喝道:“你们这干笨货,如何只管一处打疙瘩?快分些人去堵住他后门!走漏了金银细软,我老爷是敲断你们狗腿的!”于是封祝当头,领众仆一拥而出。先望见两盏官衔灯高高揭起,却是渭南县右堂,那位典史四老爷骑着高头大马,正在猢狲似的指挥左右。一干公人中还夹着七八个城防兵丁,步行拉马,各色俱全,乱嘈嘈直奔宅门。

    原来海岳捉下天德之后,果然又听了潘老儿的话,属唱《打杠子》(京剧名。)的话:“舅舅的主意真得货”,便立委典史带领他的心腹公人等,来查封天德的家资,又特命兵丁同行,以壮气势。当时封祝吼一声,命众仆列立,自己虎也似据住宅门。典史喝道:“你这厮是高家什么人?快滚开这里!”说罢,喝兵丁便来牵拉。封祝只两臂一张,众兵丁顿时“呵呀”一声,一齐后退。典史越怒道:“你这厮擅敢抗差,还了得么?捉捉捉!”语声绝处,公人和兵丁又复一拥齐上。

    封祝大怒,只骈起两指,就门首上马石这么一穿,只见石皮爆裂,立成两道深凹。众人大骇,“轰”的声往后一退,恰好有个兵丁刀柄儿向后一戳,正戳在典史的大马眼上,那马“咴”的声一岔道,早将个四老爷跌翻在地。于是封祝赶去,方要挥拳,背后子谦、起凤慌忙迎出。子谦一伸手扶起典史道:“您率众到此,定有公务,且请饬令手下人不得罗皂,都立候门外,便请进内细谈何如?”

    典史见子谦恰在此间,那气焰顿时大挫,又见封祝勇力如此,便趁势下台道:“沈兄在此,却巧极咧。俺这是奉县尊面谕,来查封天德的家资。方才那红脸汉子是那个?竟敢抗差,直然的没王法咧!”起凤笑道:“王法也罢,官法也罢,便请进内说罢。”于是两人挟定典史,方要进内,只听全村中一声喊,便如天崩地塌,典史大惊。

    正是:祸机相触须臾事,民气嚣然顷刻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二回:递冤状教众闹琴堂,激大变枭雄出棘狱。
  
  且说那典史方要进宅,只听得全村呐喊,人众奔走之声,便如千军万马。早见一队村民风也似的拥来,大呼道:“高天德罪名未定,如何便来查封家资,这不是官强盗(三字奇,凡贪官酷吏,颇可生而为名,死而为谥也。)来打劫么?打打打,咱破着给他去偿命!”原来自天德仆人跑回时,天德入狱消息业已传遍全村。这金溪村众教徒们不必提,便非教徒,没一个不感戴天德的,于是连夜价商量号召,原准备明晨赴县,替天德辩冤伸理,不想这当儿突闻官中人来,所以大家顿时拥来。

    当时那典史见村众来势凶猛,只吓得拖住子谦,不知所以。于是起凤向村众挥手道:“诸位且退,少时咱自有辩理处哩。”说罢,和典史进内书室落座。那典史细望华、何两人,凛凛仪表,询知是陕北、陕南的大教目,心下好不怙惙。起凤道:“如今简断捷说,您便赶早回县,少时俺教众们便去见县尊。您此时查封高家是不成功的。”那典史也是个老油子,情知硬作不得,只得道:“既如此,俺且去回复县尊,请他定夺吧。”因笑向子谦道:“沈兄在县最久,难道还不知兄弟为人么?即如高教主这桩事,本是突然,咱但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好哩。”说罢起辞,率众怏怏而去。
  
  这里起凤却和子谦等在密室中深谈良久,子谦道:“何兄此话甚是有理,俺也虑到陕西教众在势不能独异,只是咱教主深愿保持教务,但能免得起事就免得,然而也不可不准备。好在俺这里教众起事便有余,你便可即回陕南,预备一切,并号召陕北教众,单候俺这里的消息。华兄便暂留此处,助俺一切,如何?”封祝噪道:“依我看,直捷了当杀向县,救出教主,斫却曹海岳的狗头,竖起大白旗,先他娘的率教众直取西安,然后和川鄂教众,卷甲北上,好不快意哩。”

    子谦忙道:“不可冒昧,高教主向来意旨俺是知得的。”于是何起凤更不怠慢,便匆匆上马,竟回陕南。这里子谦留封祝在村居守,他便率教众直赴县城。一路上,各处教徒闻风加入,不移时早聚合了上万的人,都手执冤状,焚起高香,并穿上教衣白袍儿,白皑皑数里远近,便如天降大雪一般。
  
  不提这里子谦等蜂涌赴县。且说那曹海岳自派出典史之后,满肚皮高兴。潘老儿得意道:“作官作官,原为的是满把抓钱,如今得高天德这项家资,不强如担惊受怕的多作几年官么?你舅舅老咧,委实替你们操不起心了。你这一下子拿办了泼天大逆,响儿是叫咧,腰包儿也满咧,但是你舅舅这副老皮骨还舍不得丢在此地哩。”(那知偏叫你丢在此地乎?一笑。)说着痰嗽一阵,然后道:“俺不久要回家喝粥去咧,整理整理俺那破落房间,大概还能煨冬儿哩。”说罢大笑道:“人跳跶一辈子,什么意思呀?便挣得黄金过北斗,还能带到地下去么?”(见财喜极,反作旷达语,而居功分财之意,乃跃然言下。刻画入骨。)

    海岳忙道:“老舅别吵穷,只要外甥升官发财,还亏了你老人家么?即如高天德这项钱,全凭你老人家吩咐,咱爷儿俩对半分都可以的。”两人正谈得嘴抹蜜似的,只听帘外道:“唔呀,你两个都老大不小的咧,分赃莫打架,但是少时准有件疙瘩事,到底怎么办呢?”声尽处,踅进一人,却是刑友吴师爷。原来这吴师爷是海岳的狎客,就势儿作了幕友,所以和东翁总有个小唏馏儿。当时海岳笑拍吴师爷,让座道:“有什么疙瘩事呢?”
  
  吴师爷道:“俺料教徒们定然聚众起哄,前来理论。”潘老儿笑道:“这节事俺早料到,只将为首的捉办几个,说他是高天德的死党,其余便一哄而散咧。那一年俺在某县时,回民等因事聚众,直闹进大堂,那当儿你不沉住气,如何当得?”三个人正在胡噪,恰好典史转来,急煎煎一述查封的情形。潘老儿跳起来道:“这事儿非结实实惩办聚众为首的不可!沈子谦他既出头,按说是先办他哩。”吴师爷道:“眼,那个太岁是动不得的,还是胡乱捉两个教民,镇镇其余为是。”

    于是海岳转怒,顷刻发了标子性儿,便忙忙知会城守营某把总,分布兵丁,以防暴动。少时,但听得把总衙前号声发动,有声没力地吹了两下子。原来那当儿,各处武备废驰不堪,城守兵额本就有限,再搭着把总没落子,吃个空额,所余兵丁只有十来个人,并且是老弱残兵,外带着都是大烟鬼。你想各省分兵力如此,那一时黠悍之徒,怎会不生心作乱?这就是内重外轻之弊,所以起白教之乱。(因思而今世局,却是内轻外重,然而却越闹越乱,没法收拾,奈何奈何!)

    当时众兵丁便如曙后晓星,疏落落摆在衙前,每人抱着一杆黑魆魃的锈枪,更搭着七长八短,军装不全,又妙在没有一定的岗位,随便雅步。不大工夫,早已凑挤到一处,闲谈起来。这个张牙勒口,一个呵欠道:“真他娘的别扭!昨天挑了王大妈妈(俗谓乳也。)一百钱的大烟,方想过个足瘾,不想马舍子(赌友也。)拉俺去玩钱,玩了半夜,钱也输掉,闹得俺人困马乏,及至跑回家,方想过瘾,你猜怎么着?俺那香喷喷的大烟业已都变成烟屎咧,(烟灰也。)原来波你嫂子过了个足瘾儿。吃俺一顿臭骂,骂得你嫂子夹着口睡觉去咧。俺没法儿,只好砸烟灰。(砸者,调和烟灰之称。据云个中圣手,吸烬再砸,能至八遍。吾乡又有拱灰之称,拱者,取蜣螂拱粪丸之义,亦可谓谑而虐矣,附录一笑。)口沫都吐干,(调烟灰之用。)弄了一宿,也没弄进去。”(谓不入烟斗也。)

    那个道:“喂,老三,你不对呀,昨天你捉住在城墙上拉屎的那老乡客,俺听说你很得些油水,你怎的被窝里放屁,吃独食呢?”老三耸肩道:“这个是各人的彩兴哩,你那天借搜私盐为名,钻到半截俏(盐粢之妇。)屋里,鼓捣了好半天,你为甚不挈带俺抽个头儿呢?”于是众兵都笑道:“如此你两人拉个正直,小过节儿不算回事,少时俺们请你俩下个回回馆,闹碗羊肉烂面如何呢?”大家胡噪之间,却有一兵掮着枪向后一仰,正撞在大堂房檐上,“喳叭”声折断锈枪头儿。

    恰好那把总因本县派了这等大差使,特地里穿了开禊袍,薄底靴,上罩倭绒镶云得胜马褂,又将多年不动的大腰刀佩在胁下,对镜一望,觉得威风凛凛。方一迈虎步之间,把总太太却笑道:“你怎忘了挂招牌呢?”于是亲手儿取过一顶挂披肩大蓝翎的官帽儿,给把总扣在头上。那把总兴冲冲带了两个护兵正踅至大堂前,一见那兵枪折,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因喝道:“自己军器如何平日价都不晓得整理?混帐东西,且记下四十军棍!”说罢,昂然入去。

    这里那兵一面寻了段麻绳儿绑缚枪头,一面咕哝道:“别摆他娘的臭架子咧,一天到晚支使人刷锅燎灶、喂猪看狗,着了紧进子,还须倒马桶、看孩子、给太太打脸水、洗裹脚布,那一桩儿不占误工夫,还有空儿整理军器么?”(绝倒。)正这当儿,忽闻街坊上人声喧动,早有侦望的公人跑来道:“教徒们真个来咧!”于是飞步入报。这里众兵只得分左右队,把住大堂。须臾,只见众教民一片雪白,由照壁后分两股拥来,纸状纷纭,香烟缭绕,一齐大呼道:“今俺高教主无辜被系,便请青天大老爷即时开释!”

    这时公人们一路吆喝,便拥海岳直临堂前,屁股后头却跟定潘老儿、吴师爷。那把总不管好歹,站在海岳面前,大呼道:“你们且止喧哗,静听大老爷吩咐!”于是众声稍静,海岳便大声晓谕天德得罪之故。教徒大喊道:“王三槐虽有联络书札,如何便作高天德附逆的罪状?今俺们跪求大老爷,立时开释天德,实为公便。”说罢,“唿喇”声一片白,跪了一地。

    海岳一见,不由连连搔首。正这当儿,只听得潘老儿极力咳嗽,于是海岳沉着脸儿,冷笑道:“高天德这件事体,本县自有权衡。”因喝问道:“沈子谦可在思面么?”教徒道:“沈子谦忙碌教务,没暇来。”海岳道:“可知沈子谦还稍知轻重。既如此,你等且退,便公举两个首目来,容俺细商。”教徒等听了,只得推出两个教目,大家且陆续退画去寻子谦。这里海岳也便带两教目踅回衙内,不移时,某把总匆多出衙,盼咐兵丁小心护衙,这且慢表。
  
  且说教徒等一时间住在城关,各处都满,便有几个机警的教目去寻子谦,一说方才请求的情形,并商计划。子谦密语道:“推今之计,俺和华、何两教目早有定规,今天这一请求,正是激怒大家之法。且稍待两日,待俺布置就绪,咱便如此如此,刻下俺已分遗人去知会教众去咧。”教目等听了,方才恍然,于是悄悄地晴示教徒们。果然这天晚半晌,入衙的两个教目又被海岳监押起来,并贴出一纸告示,谕教徒从速散掉,不得自干究办。众教徒这时成竹在胸,也就不去理会咧。

    好笑曹海岳将个狞龙似的高天德装在狱里,他却不飞禀上宪,请示处置,却只管和潘老儿想法子,要再去查封高宅。亏得吴师爷还稍识风头,便劝他一面飞禀上宪,一面严守城防,以防意外。转眼过得四五日,海岳见教徒们一无举动,反倒静下来,于是大高其兴,要卖点精神镇慑教众,便拿出标子打扮,扎起包头,穿上营混子样的大马褂,下面是大档墩角裤,足踏挖云战靴。他从先在乡里耍人儿的时光,本会个三角毛的把式,耍得好花刀,这当儿特选把刃薄背厚鲶鱼式的大斫刀,提在手中,好不威武。每天傍晚时光,总要到四城门兜个圈子,吓得些女人孩子们藏躲不迭。(也只好去吓妇擂。)
  
  这日傍晚,海岳方踅到西城门,只见从城外踅进个火色鸢肩的大汉,身背布袱,手持香烛,向海岳膘得一眼,匆匆便走,只一拔步之间,那脚下甚是沉着。海岳究竟是武行朋友,不由随口喝道:“你这汉子,进城何事呢?”大汉道:“俺因母亲抱病,特到教会中祈求符水。”海岳听了,便不为意。(那知正撞着本命煞神。)当晚在衙内方和潘老儿等谈起川鄂教乱越发凶实,刻下因襄阳王太守立猷弃职逃走,朝廷已降旨严拿,(略了王立猷,省笔法。)

    潘老儿摇着头儿道:“看来作官的左右总须有能办事的人哪,即如这王立猷,这等个黄堂太守,只落得有家难奔,奉旨严拿。倘若他左右有人指点他先拿办陈二赛妇,如何会到这步田地呢?”说着,瞟向海岳道:“你舅舅跟着你,总算没白吃闲饭哩。”大家听了,一阵称赞。正这当儿,忽闻县狱前微有喧哗,大家正在倾耳,又微闻城内外似有呼啸之声。吴师爷惊道:“莫非城关间有了明火么?”潘老儿这当儿也顾不得拍老腔,忙摇手道:“你听你听!”

    一言未尽,便闻得县衙前人声鼎沸,夹着尖厉厉几声胡哨,火光腾处,直冲霄汉。海岳大惊,方霍的站起,提起那把大斫刀,早见三两仆人滚跌抢入,大叫道:“老爷快走!沈子谦率领教徒业已劫牢打狱,抢出高天德。刻下四门上教众把守,竖起白旗,更有一队杀问县衙来咧。”吴师爷“唔呀”之间,只听得“咕冬”一响,却是潘老儿连椅栽倒。这老儿本有个痰迷的症候,此时连急带怕,两眼一翻,稠痰暴涌。大家顾不得理他,吴师爷方战抖抖地道得“东翁”两字,海岳怒气一涌,竟大叉步提刀抢出。(究竟还不弱,而今此等敢作敢当的官儿亦不多见矣。)
  
  城防兵丁没奈何,只得远远地簇在背后,呐喊助势。海岳方抢出大堂,业已火燎腾空,教众如蚁,就一片刀剑光中,便见一人率众杀来。海岳一望,正是那火色鸢肩的男子,白色教衣上血痕点点,一手仗剑,一手提着范老虎的脑袋,不容分说,向海岳劈面打来,道:“你这害民贼!逃向那里去?”海岳忙闪过脑袋,足方立稳,男子一柄剑业已奋刺而上,势如猛虎。你想曹海岳如何是那男子的对手,两人只走得七八回合,男子一剑劈去,海岳一闪没闪开,顿时连肩带项,抹了个斜岔儿,鲜血潮涌,死尸栽倒,一点忠魂,只好先去等舅舅咧。看官须知像曹海岳这等人,也不可一概抹杀,总算是为国尽忠,死于其职。像咱们生在而今世局,你想见个能死于其职的官儿,如何会能够呢?
  
  闲话少说,不题这里大闹县衙,尸横血溅。且说高天德自入狱后,依然的神气镇定。好在他平时既有人缘儿,又搭着狱中牢头恰是教徒,所以天德不但没受困辱,便连教徒等外面信息都由牢头传递。天德既知子谦等起事的计划,只急得暗暗叫苦,急命牢头去坚止子谦不可胡为。那知那牢头也是在数的群魔之一,正要兴风作浪,露露头角,于是只含糊复命于天德道:“沈子谦只率领教徒替教主伸冤辩理,并没别的举动。”天德心下稍安。

    及至见两个教目又被捉入狱,天德情知伸辩无效,感愤之下,不由暗叹道:“人生有命,俺这步速邅,未必不是促俺自修的机会。此后倘能幸免于难,俺定要隐迹山林,自乐教理。如今川鄂恃教作乱,想也是此教一层魔障哩。”天德想到这里,不由心下洒然。(略逗下文天德隐去存教。)又想到堪继教主之任的,惟有沈子谦,便命牢头寻子谦,暗达自己这番意思。那牢头只含糊糊唯唯。过得几天,这夜晚,天德方枯坐深思,万念都静,忽闻狱墙外杀喊连天,火光照曜。

    天德大惊的当儿,早见那牢头凶神似提刀跑来道:“如今沈教目业已聚众起事,便请教主赴教会中抚慰大家,主张一切。”夫德方惊得作声不得,只见华封祝手内提着范老虎的首级,率领百余教徒大呼抢入,不容分说,命数十教徒拥了天德便走。那天德跄踉出得狱门,早见县衙前火光腾踔,众教徒喊杀如雷。于是天德大呼道:“快不要妄杀官民,肆意焚掠!那个不听,俺高某惟有一死以谢教众!”说罢,涌身一跃,向狱门一头撞去,只听“呵呀”一声,顷刻间红光进现。

    正是:怒潮方涌势难遏,杀劫当开数莫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三回:乱三省妖民播邪教,求一士奸相逞凶谋。
  
  上回书说到高天德见教乱已成,惨杀官民,惊急之下,一头撞向狱墙。累得看官们一齐失声道:“老天没眼睛,高天德不该就死呀!这准是作者先生又来使惊人之笔哩。这‘红光进现’四字,大概是落在那位典史官儿身上,因他是司狱之官,这当儿必来护狱。”诸公虽猜得近理,那知这位四老爷因莅任以来,很能善待囚犯,又注重囚舍清洁,因此每年价少庾毙几名犯人,就这点小小阴德,早已默邀神佑,不早不晚,他却被正堂派委下乡勾当公事去了,所以竟幸免于难。可见存好心,行善事,是没亏吃的。

    诸公不信,但看刀兵大劫之下,能保性命的毕竟是善人居多数。作者这话虽迂腐点儿,其中却有至理。何况吾人生在现今之世,战祸连年,四方大乱,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国维全无,公理难问,哀我小民,简直的如一群舍哥儿,宛转于水火锋镝之下。什么是你的保障?什么是你的人权?当道诸公直然的不认得咱这“民”,字你向他们哭瞎眼,那算你活该看不见什么,他该吸你脂膏,该敲你骨髓,还是越来越很。当此时光,求神仙、拜佛祖既然没用,呼爷爷、告奶奶也是枉然。
  
  呵呵,举头一望,幸喜还有湛湛的青天。你别看他无形无质,是一片浑然空气,其实是万汇主宰,凡含生血气之伦的性命,都在这碧翁翁的手内攥着哩,你要脱免浩劫,就须存好心去感格他。吾人除此保障外,更没有别的生路了。诸公不信,且看这某把总就要报应临头咧。原来这某把总少年当什长的时光,曾领人赴某村剿匪,匪倒不曾捉得,他倒妄杀了儿个良民,诬为匪党,以邀功绩哩。
  
  闲话少说。且说高天德一头撞去,恰好某把总闻警之下提刀赶到。教徒等猛见天德向前一撞,只认是被把总赶杀,于是喊一声,拖开天德,那把总回头要跑之间,早被一个长大教徒一刀剁翻,鲜血四溅。天德大怒,夺过左右一把刀,便要去杀那教徒。教众纷扰之间,火光闪处,恰值子谦领十余人抢到,一见天德,拖了便走。天德还奋跃大呼道:“你你……,你们作得好事!”抢攘之间,早被子谦等拖向教会。
  
  到门一望,业已白旗扬空,刀剑如林,火燎四灼,亮如白昼。众教徒望见天德,欢呼如雷,便由子谦为首,拥天德直入教堂,一述起事之故。天德至此,好不为难,明知陕北、陕南业已由何起凤号召起事,大势已成,无可挽回,正在沉吟,只听众教徒大呼道:“教主若再迟疑,俺们情愿就死教主之前,以谢教主!”说罢,奋呼震天,“忽喇”声跪了一地,再肴子谦,也便矮了半截儿。于是天德慨然道:“事已如此,俺高某却有几条约束要请大家遵行。大家如不遵守,俺至死不允主持此事!”众人齐呼道:“愿听约束!”

    天德道:“既如此,吾众所至,不能妄杀。至于奸淫掳劫,更须切忌。还有一切军纪,倘有犯者,必惩必诛。咱今且出榜安民,便分头遗人驰谕教众,悉遵俺约束为要。”于是众人大悦,复拥天德直入县衙,只见已被华封祝杀得血溅尸横,便连那潘老儿,吴师爷也都一命呜呼咧。当时天德深责封祝,便忙忙下令止杀,出示安民。面价传檄四方,响应川鄂。及至天明,城中业已安堵如枚。只有曹海岳和某把总的尸身暴起来,正合了古人说的“齐虏以口舌得官”那句话。

    当时和珅口若翻澜,奏起事来,说到高兴处,轩眉张目,竟有些指手画脚的样儿。嘉庆这时虽年幼,心下便有些不耐烦。正这当儿,和珅奏事已毕,皇帝从容赐茶,因燕谈数语。偶然说到博学鸿词科颇颇得人,和珅一瞟太子,微笑道:“自古鸿词丽藻,无过扬、马,相如文章也就是一篇谏猎书还稍明治道罢了。”他这话,是明明讽刺嘉庆好扑戏并游猎等事。嘉庆暗怒之间,乾隆却笑道:“咱满洲以骑射得天下,所以阿哥们都习些武事。卿家近来政事之暇,还不废角抵,柔和筋骨么?”

    和珅免冠道:“奴才谨遵国制,不敢稍废。”这时节正在炎暑,”他奏对之下,业已汗气蒸蒸。嘉庆暗道:“这厮专权贪黩,恣意于膏粱声色,淘漉得身子虚洞洞,他还要当面欺君,自谓不废角抵,好生可恶得紧!”正沉吟间,忽见和珅那帽儿上嵌着一颗绝大的明珠,耀眼争辉,毫光直射,比起皇帝御冠上那颗葫芦形的宝珠,竟差不多少。原来乾隆帝这颗宝珠,便是在内苑御河中忽见奇光烛天,因而搜获得一枚多年的老蚌,遂得此宝珠,形如葫芦,正合嵌御冠之用。乾隆帝曾喜而赋诗,命群臣属和,当时很侈为瑞事哩。
  
  且说嘉庆见了那和珅的帽珠,不由少年脾气发作,因奏道:“和珅素有善角抵之名,今偌大年岁依然不废练习,想必更为精妙。臣想和他比试一番,以博天颜一笑,何如?”说罢,手按玲珑碾玉扣带,腰板一挺,英气勃勃。乾隆帝欣然道:“今天且喜闲暇,便赌回胜负也倒有趣。只是空赌胜负,也显得没兴头。”因顾内侍道:“快向奉宸库取异锦四段来,待朕来陪个彩头吧。”

    嘉庆道:“今此间就有彩头,臣输了,给和珅玉带;和珅输时,臣便取和珅的帽珠,岂不甚妙呢?”说罢,双眉轩动,威森森目光向和珅一瞟,和珅不由激伶伶一个寒战。原来和珅听到“取珠”三字,不知怎的,如闻晴天霹雳,今见嘉庆帝目威,竟有些手足失措起来。原来“取帽珠”一句话,竟成了和珅的凶谶,正应日后伏诛之兆哩。

    当时和珅略一定神,已复常态,明知嘉庆要唱出“脱袍打严嵩”玩玩,不要说自己角抵不成功,便是有能为,岂敢便当场不让,摔倒太子呢?为难半晌,只得奏道:“臣是何等之人,焉敢与东宫交手?”乾隆道:“今日咱君臣闲暇,偶然赌戏为乐,尚非荒宴可比,试一为之,也自无防。”和珅不敢违旨,只得碴头而起。

    这时嘉庆便略为扎拽袍儿,拔步下阶。乾隆帝高兴,竟微微含笑。嘉庆龙行虎步地来至廊下,和珅没奈何,立在场下手儿,正要一拱手,请嘉庆先打将来,忽觉脖儿梗上锥也似的一刺,顿时奇疼彻骨。这时嘉庆拳脚已到,百忙中更没空理会脖儿,只得忍了疼,即便交手。不想刹那之间,项后又似针扎的一般,来了两下儿。
  
  说也古怪,只觉有个小虫儿缘脊而下,闹得和珅龇牙裂嘴,疼汗如雨,真是哑子吃黄莲,苦在心里。不消说,三晃两晃,被嘉庆一脚绊翻,“吭哧”声仰跌于地。这一来越发不妙,顿觉后脊上大痛一下,并且粘淫淫的。于是和申伏俯称罪。乾隆帝笑道:“卿家究竟上了些年纪,比不得后生家了。”这和珅无端失却明珠,如何不气?退回私宅;解衣一摸后脊上,却有个寸许长的小火蝎子,业已压扁咧。

    诸公听到这里,定有猜是圣天子百灵相助的,其实不然。因和珅这老奸能谄能骄,他虽没命地恭维得权宠的内监,却不去理会御前奔走的小监。有时节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军机处,偶遇小内监,他连屁股都不肯欠欠,因此小内监等甚是恨他。恰好和珅立处靠近宫槐,正有个小蝎子从树孔爬出,一个小监踅去一拂,正拂在和珅的脖儿上,所以暗含着吃了个小小横亏。且说和珅从输却明珠后,便将嘉庆记在心里,幸得乾隆英明,他还不敢暗进谗言。

    那知嘉庆也一般将他记在心头,见他招权纳贿,任意价颠倒朝政,将个嘉庆帝只恨得牙痒痒。但是清朝家法,太子诸王等都不许擅谈朝政。嘉庆虽然性儿深沉,但见和中日益无状,不由在自己邸中每每酒酣,便拍案道:“和珅这厮一颗狗头,吾终当斫取之!”又尝在射圃习射,每对左右道:“你们看那射标红心,圆丢丢的,可像和珅的脑袋?”你想和珅党羽侦刺事的各处都有,不消说,嘉庆这番情形早传入他耳朵中,但他这当儿正在倚仗得宠,也不以为意。
  
  一日嘉庆又复微服出游,来至前门外一所戏园前,听得里面丝竹嘹亮,歌喉婉转,便信步踅入,拣一雅悄座儿坐定。刚要唤茶,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混混,(京师谓地痞曰混混。)敞披大衫,歪戴着帽子踅来,不容分说,向嘉庆靠肩一坐。只一叉腿之间,早露出腿攘子的柄儿,(刺刀也。)更鼓起两只望刀眼睛,喊茶役道:“喂,快拿茶来!老子看过中轴,还有事哩。”那茶役赶忙陪笑道:“霍爷闲暇呀,今天的戏再好没有,少时就是《落马湖》的大轴子。”

    嘉庆不耐烦,便趁势站起道:“今天这戏熟厌得很。”方要移向他座,不想脚下一迈,怡好一个清瘦瘦的老头儿低头踅来,两下里都没理会,嘉庆一脚正踏了老头儿的青布新鞋子。嘉庆连忙道歉,那老头儿也笑吟吟拱手道:“彼此彼此,冲撞冲撞。”一望嘉庆仪表,不由肃然起敬,便笑道:“老兄如没找着座位,何妨到楼上同坐呢?”嘉庆细一端详那老头儿,有五十多岁,器宇蔼然,衣冠俭朴,像个宦途中人,但是眉棱间似蕴有抑郁气色。因笑道:“如此也好,此间本来太喧杂。”说

    罢,和老头儿厮趁举步,却听后面那混混冷笑道:“怕喧杂,就该自己家里唱堂戏呀。”那老头儿听了,不由向嘉庆一笑。两人到得楼上,落座叙谈。嘉庆知那老儿姓颜名政敏,湖南人氏,是位某部的郎中,吐嘱之间,十分蕴藉。正这当儿,只听楼下一阵喧闹,两人向下一看,却是那混混凭平的又移到一处整齐座儿上,那茶役正打恭作揖的哀告道:“您老无论如何须让开这座儿,你老在北京,创大人大物的,有什么不明白呢?”说着,一竖大指道:“咱今天要是惹了这主儿,明天就该唱《拆楼记》咧。”

    那混混大跳道:“放你妈的驴子屁!霍大爷平生就是不服硬,便是和珅来都不打紧,你休要拿和珅的臭奴才来吓俺!”说着,凶睛一瞪,就要动手。嘉庆听得“和中”两字,不由注意。正这当儿,只见众人“忽喇”一闪,顿时踅进一个五短身材的人,油晃晃紫黑面孔,横丝儿肉,齐嘴巴子短须如刷,衣服阔绰,后跟四五名横眉溜眼的打手,便如《郑州庙》谢虎闯酒楼一般,一团风似的抢到。众座客大惊,不由纷纷站起,顿时你挈衣,我抓帽,就要卷堂大散。

    急得数名茶役东拦西遮,没口子嚷道:“诸位消停,不碍事的,那位趁势儿要拐座钱可不够朋友哇。吸,说你哩!”(此句传神之笔。)纷纭之间,又听得茶役笑道:“霍爷别见怪,怪不得你老有个拄心骨儿,坐在这里没事人似的,原来您和王爷都是自己人哩。伙计,爽利点呀,快泡好茶,今天王爷一高兴,赏你把金豆儿,就不用你婆子站门子去咧。”(调倚门卖俏也。)一路·诙谐,当即稳住众人。嘉庆一看那五短身材的人,竟和那混混笑嘻嘻拉手抱腰,乱拱耸一阵,然后相与靠座,便南声北调的讲起话来。
  
  这时戏台上锣鼓震天,筋斗满地,全武行的《落马湖》正演到热闹处。那短身材的人皱眉道:“这种戏什么看头?”因唤道:“来呀!”即有茶役应声而至。那人道:“快叫戏班中换一出《小上坟》,须叫‘一阵风’和‘八棱旦’串演来!”于是茶役嗷应,向戏台上喊下话去。说也奇怪,《落马湖》顿时收场,接着便跳罢“加官”,手锣一响,苏笛儿吹起引场,上场门帘儿一启,可不正是那缟衣如雪的乔秀英?于是满园人相视以目,交头接耳,许多眼光也便向那短身材的人庄来。

    望得嘉庆甚是纳罕,颜敏政却叹道:“厮养横行,一至于此,真是白日大都之下,魑魅鼓舞咧!”嘉庆道:“颜兄何故感慨,莫非识得此人么?”敏政道:“俺起先原不认识这种人,近日却因俺新放外任,无意中得罪此人,竟致改放了别人。此人非同小可,便是和珅豪奴中五虎之一,姓王名风山,外号儿‘矮脚虎’,他和‘鬈毛虎’、‘松百寿’真是气炎薰天,无恶不作。和珅卖官鬻爵,都由他两人兜揽经理。两人狼狈为奸,同了那三虎,横行无忌,占人田产,淫人妻女,也说不尽他许多凶恶。那‘鬈毛虎’更为凶淫,家中设有地牢,并西洋机器春椅等项,抢来有姿色的妇女,便任意宣淫,那妇女倘若违拗,顿时挎打煞丢入地牢。”

    嘉庆愤然道:“奴才如此,其主可知。颜兄荣升那里?为何得罪此人呢?”敏政叹道:“俺应放贵州藩司,王凤山遣人向俺索馈数万金,方许放出。老兄请想,俺一个穷京官,漫说没银两,便是有银两,这等没行止的事,岂是咱读书人所为?因此俺一口回绝来人。不想王凤山真个手眼通神,只过得两天,便已改放了别人咧。”嘉庆本知在朝众官大半是和中一党,但见颜敏政词气之间十分蕴藉,不由暗想道:“此人倒是真正读书人,不肯去依附权门,总算有脊骨。”(为下文敏政督川伏脉。)正这当儿,恰好茶役前来换茶,又听得楼下吆喝一阵。嘉庆望去,却是王凤山和那混混把臂而出,看光景甚是亲昵。敏政便问道:“茶伙计,你可知这混混是谁呀?他如何混在王凤山一处呢?”

    茶役吐舌道:“那会子可把俺吓坏咧,俺只当他两人定是一场打,不想那人识得个王凤山,特来卖弄,抖标劲儿。你老人家在北京住,岂不晓得有个绰号‘赛专诸’的混混么?便是那个混混了。此人姓霍名德,力举千斤,原是屠夫出身,后来改习厨司。生平凶猛有胆,没有他不敢作的事,因此五城混混们都被他次第折降,却未免都恨他入骨。一日大家邀集了,各持刀棍伏在要路口,想摆布他。果然不多时,霍德裼裘而来,大家喊一声,刀棍并举,一拥齐上。

    霍德大笑道:‘老子今天若不夹生的嚼你们,你们也不晓得“赛专诸”的厉害!’说罢两臂一分,便由刀棍丛中直抢进去。怡好一个胖子正喘吁吁扬刀待剁,早被霍德一脚踢翻,就势儿夺刀在手,向胖子大腿上‘哧’一声,便是一削,胖子怪叫之间,一片鲜肉已被霍德嚼在口里。于是众人大惊,一齐拜倒。从此霍德在北京混混中便坐了第一把交椅。

    但是他在杀打行中虽有名儿,却不见和王凤山等往来,因王凤山手下有的是打手,用不着他。如今王凤山忽的和他拉交儿,或者有特别用他处也未可知。(微逗下文霍德行刺,真可谓特别用处。)您二位都是斯文人,不晓得他们这等人怎的凶实。霍德这小子,只要掠顺了他的毛儿,真是不忌生冷,便是斫皇杠的勾当,他也肯干。裤腰带上拴脑袋的岔儿,凶得紧哩!”

    敏政听了,付之一笑,当时和嘉庆款谈数语,彼此别过。从此嘉庆越发深恶和珅,只得给他个锋芒不露,待时而动。在邸之暇;却以角抵作娱乐之具,单挑选十来岁的俊壮孩子,各穿起锦衣绣袄,头绾双髻,打扮得玉娃娃似的,扑跌为乐。换了一班又一班,闹得外边纷纷议论,都说嘉庆狎比娈童。嘉庆闻得,越发自喜。不想风气所被,京师像姑们顿时大行其道,至今故老们讲究起来,还说是北京玩像姑的风气,是由于嘉庆作俑哩。无稽之谈,也就不足深论了。
  
  如今且说和自嘉庆登极以来,好不心头惴惴。过了个把月,见嘉庆依然待他优渥异常,很拿他当个老臣元辅,凡有大政,必和他商议而行,和珅为人本来机警非常,就知嘉庆反面里大有文章,于是终日栗栗,越发的暗嘱党羽,窥探圣意。这时朝臣等窥知圣意,都要争先抓个干脆,来打这将死的老虎,一来溜溜皇上的沟子,(俗谓逢迎曰溜沟子。)
  
  既得圣眷;二来趁势沽个直臣名儿,将来载在史书上,是不会有亏吃的,于是你一本,我一本,都将和珅的罪恶赃款一宗宗揭奏起来。吓得个和珅每日价起坐不安,茶饭无心,有时节独坐藏珠楼,对了许多的奇珍异宝,但见满眼的璀灿陆离,毕竟没一样可以慰慰这颗心的。(言下点醒世人不少。欲求慰心,除天理外,无他物也。)正这当儿,却又消息传来,有位朝臣论列了和珅四十多款。和珅一想,四十款中只要一款坐实,便不得了咧。俗语说得好:“狗急跳墙,人急造反。”于是和珅暗和王风山等商议一番。

    但见凤山道:“事有凑巧,奴才有个肝胆朋友,名叫霍德,现方在御厨中当差,这件事他去最妙。”和珅大悦,便顿时盛治筵席,大陈金帛,在密室中准备停当,由凤山唤到霍德,和珅亲自款陪,十分隆敬。闹得个“赛专诸”承宠若惊,正在搔搔头、摸摸屁股的不知怎样方好,只见和珅恭敬敬斟了一大杯酒置在自己面前,忽的双腿一软,顿时矮了半截儿。

    正是:老奸今识批鳞险,大事宁辞屈膝求。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四回:乾清宫侍卫捉刺客,平仲祠双侠问山樵。
  
  且说霍德见和珅双膝跪倒,不由大惊,连忙跪扶道:“相爷这是怎的,可不折坏了小人?”和珅这时业已泪流满面,便悄悄将自己恳求之意一说,又道:“霍壮土如允此事,此后和珅家业,当与壮士共之。笺笺金帛,不足言酬高谊哩。”.霍德猛闻和珅之谋,也是一惊,但是他凶性天成,又自恃身手勇力,因慨然披项道:“俺既蒙相爷如此厚待,这一腔热血便卖给相爷吧!”和珅大喜,这才挽起霍德,依旧入座,酒至半酣,先将所陈金帛都给霍德送到寓处。

    于是霍德雄赳赳跄踉起辞,和珅道:“且慢,古语说得好:‘红粉赠于佳人,宝剑赠于烈士。’今俺有宝刀一口,却正合壮士之用。”说罢,命左右由藏珠楼上取过一柄短刀,七宝镶鞘,甚是精致。霍德接来,“呛啷啷”拔刀一看,但见一片寒光,湛湛如水,那刀只有一尺来长,锋芒晔晔,不可-正视,端的是口上好的苗刀。原来和珅当国,四方进献,他须挑了上份儿,其余的方入皇家,所以后来查抄和珅,很有些奇珍异宝为内府所无,这把苗刀便是一宗赃物了。当时霍德藏了短刀,慨然起辞,和珅拉了他手儿直送至府门外,方彼此一鼓眼,霍德便扬长面去。
  
  且不题和珅葫芦里卖什么药,如令且说乾清宫外有一个守门的侍卫,此人名叫元惺,系满洲正黄旗人,便是当年响当当著名督抚噶礼的后人。当时噶礼在两江总督任上,因贪酷被皇上念问赐死,所以他的后人贫乏不堪,喜得元惺还能自立。这元湦又生得十分异相,尖头削颊,两只大眼睛赛如铜环,皮肤颜色便如枯树皮一般。有生以来谁也没见过他的笑容儿,无论行、立、坐,总要挺起腰板儿,他生得身量细而且长,远望去森森耸耸,便如一株老松。并且秉性凝重,富有膂力,在乾清门值班时,无论祁寒暑雨,大风严雪,他都有一定坐位,寸步不移。因此同僚们每背地里笑道:“元大哥就似个橛巴棍子,倒象他家奶奶老怪物哩。”

    原来噶礼之母很有异性,他见噶礼贪酷无状,甚不为然,气愤之余,便勾起他的酒德,因此越气越饮,越饮越气,久而久之,只要三杯落肚,便大骂噶礼不止。及至噶礼被罪入狱之后,皇帝本没决意赐噶礼之死,不想有一天,噶礼之母进宫贺节,皇帝偶然问起她儿子究竟为人怎样,你猜这老太婆怎么对答呀,古人说得好:“其父攘羊,其子证之”,这老太婆竟闹了个“其子攘羊,其母证之。”于是皇帝叹道:“其母都这般说,可见噶礼死有余辜咧。”于是噶礼竟正国典。

    当时京师有句俗语道:“噶礼母,不护犊。生也由汝,死也由汝。”所以元惺同僚们如此说法。一日元惺又和同僚入卫,时当夏令,人家都是轻纱软葛,元惺还是粗布单袍儿,石佛似坐在那里。大家便笑道:“喂,老元呐,你也该换换季咧,窝出病来不是玩的。”一人笑道:“你晓得什么?人家元大哥是专练这套寒暑不侵的硬功夫哩。”又一人笑道:“你也别说,就看咱元大哥这副苟不言苟不笑的气度,便象个大元帅的样儿,将来一外放任,损死了也是个提督镇台。”

    元惺听了,通不理他们。于是大家随意乱踱,七言八语,一个道:“真他娘的丧气,昨天俺到悟真道人处算了一命,他说俺不出两日,定见血光之灾,幸有紫薇、武曲两星运照本命,还不碍事。平空的心里添个大疙瘩还不算,又费了一两头的卦金。有这一两头,咱们下个羊肉馆多么写意呀。”

    一个笑道:“哈三哥就是好吃牛羊肉。你提起羊肉馆来,招得俺胸口间腻孜孜的,这会子左右没事,咱们且到小罗子那里抄个便宜茶喝吧。你还不知道哩,近来小罗子供奉御画之暇,画得好春宫儿,那眉眼儿开得就别提多妙相咧,内监们争着买去玩,所以小罗子大得其利,咱去搅他下子很不为过。”众人道:“妙妙,反正咱这里有位不动坛的老和尚,(指元惺。)还怕误了差事不成?”说着一拍元惺肩头道:“老元呐,你若口渴时,俺们给你端碗茶来,等下了值,咱们是广德楼的请儿,你看如何呢?”

    元惺一哼之间,众人已嘻嘻哈哈,直奔如意馆而去。原来这如意馆是供奉御画之所,其中供事都是写生妙手。因清代皇帝都好游心艺苑,特设此馆,以娱宸衷。那馆便在乾清门左边,相距甚近,馆长罗小峰和这班侍卫们甚是厮熟,所以大家又去起腻。这一来不打紧,倒作成了元惺独力救驾的功劳,居然可与汉朝忠臣金日殚名垂不朽咧。
  
  且说元惺见众人去后,依然危坐愈恭。正当日长如年,困人天气,薰风吹处,元惺稍为疲倦起来。刚似乎两眼一合,只觉耳边有人促呼道:“起起,捉捉捉!”元惺惊醒,纵身跳起:方举目四望之间,便听得如意馆中“砰啪噗哧”一阵跌撞,接着有人乱叫乱骂,复有人极力大叫道:“有刺客咧!”这一声不打紧,元惺不遑他顾,先拔腰刀,叫声苦,不知高低,百忙里却是空鞘子。原来他入值时,经过闹市,却被个不开眼的扒儿手给偷去咧。

    当时元惺急怔之间,便见一个凶神似的大汉,手挺短刀,业已火杂杂抢进宫门,这时门内小监等都吓得呆在那里。说时迟,那时快,那大汉一个简步,业已窜到门阈之下。于是元惺大呼,赤手扑去,先给他羝羊触角,“嘣哧”一头便撞向那汉后脊。那汉冷不防,向前一扑,右手中那把短刀正戳入门框木缝中,“喀嚓”一声,一下子夹牢。急忙力拔之间,背后元惺早已双张铁臂,拦腰便抱。那汉子赶忙一闪,手已离刀,也只得赤手应敌。
  
  那知元惺耸跃本领虽差些儿,却有力如虎,两人这一手搏真个是拳脚如雨,死追蛮打。三晃两晃,那汉子一拳堪来,却被元惺接住手腕,两人趁势一撕扭,业已搅作一团,“吭哧”声一齐跌倒。元惺力大,方要翻上身子来个骑虎势,力扼敌项,只听身旁大叫道:“晤呀,好混账王八羔子,真个要造反咧!”声绝处,一棍飞到,正砟在那大汉脚骨上,他更不客气,老实实抽回大棍,又是一连几捣,这才捣得大汉颓然什地。元惺就势几拳,只打得那大汉口鼻流血,便忙忙捆缚定。

    一看那耍大棍的却是罗小峰,两人未及交语,众侍卫随即赶到。元惺一眼望见那个哈侍御偏额上一处刀伤,长血直流。原来哈侍御等方到如意馆,恰值那大汉提刀闯入,张皇四顾道:“乾清宫在那里呀?”大家见他持刀,更搭着神色有异,哈侍御喊一声,当头便捉。那汉刀光起处,刺伤哈侍御,急忙跑出。那罗小峰情急之下,便拾了根顶门木棍,随后赶来,恰是元惺摔倒那大汉的当儿。
  
  当时大家捉住那汉,反倒相顾失色,情知这档子事关系行刺,非同小可。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哈侍御细看那大汉,失惊道:“噫,你不是御厨中厨夫霍德么?你竟敢作此逆事,这其间定有缘故。”霍德冷笑道:“什么缘故?你是什么东西,配来问俺么!老子有话,自有讲处哩!”这一闹不打紧,顿时满朝大扰,早有该管的人先将霍德带交刑部,当即有当值大臣奏闻嘉庆,于是厨夫霍德行刺宫闱一段事,顷刻间哄动京师。

    大家听了,纷纷议论,那机警官员们,早猜到是和坤的逆谋,这般血海关系的勾当,谁敢去多嘴呀?只惊得个和珅魂飞魄散,百忙中一切不顾,先弄了点鹤顶红藏在身上,准备着事儿一发作,立刻吞入肚。终日在府中唉声叹气,起坐不安。众姬妾等见相爷不欢喜,只得尽力子浓妆艳抹,争妍取媚。
  
  那知这老奸对酒增愁,看花转闷,只每日独坐藏珠楼中,书空咄咄。过得两天,却闻得刑部中将霍德以疯人定案,牵赴菜市口吃了一刀,和珅这才强打精神,放下心来。每逢进见,却也窥觇不出皇上意旨。这时川、楚、陕白教之乱正闹得十分起劲,于是和珅便想起拥兵自重之策,请自出督师,以平教乱。嘉庆笑道;“卿是两朝元辅,国家重臣,调燮阴阳,以臻郅治之隆,方见卿家的相业。扫平小丑,自有一将之任,何足劳卿家呢?”和珅听了,只得闭了佞口。

    从此嘉庆时时召见他,或谈论治道,或从容赐宴,更兼温渝频颁,赐予稠叠,闹得个和珅竟自模模糊糊,也不知是福是祸。这日正在深思自叹,对镜徘徊,在大厅廊檐下踱来踱去,只听“哒哒哒”草鞋声动。和珅望去,却是个山野道人,竹笠棕拂,飘然而至。仔细一看,不由惊喜趋下,把臂道:“汪道友你从那里来呀?数十年中俺竟没寻着你哩。”

    那道人笑道:“相:公不寻俺,时会一到,俺自来寻你哩。相公可还记得四十年前,咱们在城南刘相公庙雪夜煨芋,抵足深谈,俺一番期许相公的话么?现宰官身,正好度人,何况相公握衡平之枢,居造福之位,一念之善,四海蒙麻,阴骘善果,何等广大!可惜相公富贵薰心,大造其孽,贪一瞬之荣华,随历劫之业报,眼睁睁钟废漏歇。你还寻俺作甚?便是佛也救不得你了。”说罢,举拂一挥,声如霹雳。

    那和珅目定口呆、形神并丧之间,只见那道人衣裾飘拂,竟自冉冉踅出。原来和珅少年时,家贫读书,膏火无资,每夜晚便在刘相庙神灯下尹唔半夜。其时庙中老道便是这个汪道人。神殿中,一个念书,一个在蒲团打坐。一夜大雪,两人向火煨芋,火光照处,显得和珅满面红光。汪道人叹道:“和君,你不可自视菲薄,据你骨相,将来怕不位极人臣?却须好自为之,勿堕恶业。今夜之话,君须记取,俺不久也便云游他处,此后相见,但勿忘雪夜煨芋一番话便了。”和中听了,也没在意。及至他居权得势,不由暗怪汪道人是个异人,便连年遗人物色汪道人,通没影儿。和珅得意之下,想起少年贫苦,便派人重修相公庙,以作纪念。不想今天,汪道人忽然自至。
  
  且说和珅良久神定,连忙传问仆人:“可见汪道人进府?”大家都称不知。和珅细想方才见那汪道人,依然是四十年前的容貌,不由爽然自失。再思及他隐约一番话,又非佳兆,慨叹一番,还痴心想那汪道人或便在刘相公庙也未可知,于是屏去驺从,只带一小童儿踅向刘相公庙,一问庙中道众,也都没见。和珅感慨之下,循览庭除,只见一处处都是自己少年时脚踪所踏,那一痕淡日斜照苔阶,还是四十年前一片景色。(写苍凉幽细。)逡巡间,踅至西廊下,却见壁上用瓦锋划题一诗道:相业那堪问,乱邦恨有余。练飞三尺白,到此意何如?那诗字儿歪歪斜斜,后缀“水王”两字。

    和珅看罢,不由毛骨悚然,情知“水王”暗合“汪”字。细味那诗,闹得一肚皮不自在。当日回府,只觉得无精打彩,便独宿在花园精室中,摄养精神。午夜风起,吹得满园中寥寥萧萧。老鸮悲鸣,又仿佛有人寒窣走动,喟然长叹。及至叱问,通没人答腔,(衰气已至,固应尔尔。)闹得和珅通夜也没睡安生。次日晨起,方在梳洗,忽圣旨急宣入朝,就在乾清宫便殿中垂询政要。和珅本旨,不敢慢怠,便顿时趋入内室,穿戴上朝的衣帽。他素日排场,凡上朝衣冠,都归一个宠姬伺候,照例的衣冠都毕,对镜望望容止。

    当时和珅整冠已毕,那宠姬便俏摇春风地绕到和珅背后,去舒袍摺儿,无意中向前面镜中一望,不由“呵呀”一声。和珅急忙回望,只见那宠姬花容失色,却抿着鬓角儿,皱眉道:“俺清晨起来贪凉爽,花下梳头,想是冒了风气,方才胁下作疼,所以失声。”和珅听了,也没在意,便匆匆入朝而去。这里宠姬怔了一会子,便向同伴们悄悄数语,众人惊道:“你这死妮子,快别拿神见鬼咧,相爷好端端的入朝,你说这样不吉利话,相爷知得了,还了得么?”大家一阵七言八语,吓得那宠姬再也不敢哼一声。不想便是这日旁午,钦派查抄和珅的人员,业已率领许多内役一拥到来。当时见人就拿,见物就封,那一番热闹情形,便如《石头记》中北靖王查抄宁国府一般,也就不必细述一切咧。
  
  原来和珅在乾清宫便殿奏对之间,嘉庆忽地天颜震怒道:“和珅,你多年误国,罪难擢发,今日可知罪么?”,和珅大惊,赶忙免冠碰头,连称死罪。正这当儿,只见由壁衣中转出四名角抵小童,不容分说,早将和珅拿下。便顿时交付刑部,勘问罪状,一面价派员查抄。当时所抄得的赃物真个骇人听闻,据说不亚于明朝严嵩的赃物。不消说是珠用斗量,:金如山集,惟有那串珍珠朝珠,便是嘉庆皇帝都没开过这种眼。于是嘉庆震怒,先下诏宣布和珅一切罪状,然后旨下赐白,诛却和珅,果应了汪道人“练飞三尺白”的谶语。
  
  后来那宠姬流落民间,嫁了个秀才相公。她曾向人说道:“和珅最后人朝的时光,俺从镜中却见他项拖白练哩。”那秀才喜闻故事,茶余酒后,便询问和珅府中许多轶事。宠姬道:“和珅淫侈之状,不可尽述。他所居室中,从不点灯烛,却有一颗夜光珠悬在帐头,满室通明,更无烟火气。又有块温璞,重可数十斤,置在座隅,便盎然生暖。避暑时光,有碧色鲛绡之帐,水精鱼藻之榻,龙须之拂,冰蚕之悦。

    最奇的还有一具仙音枕,其质空明,非金非石,枕之则百乐竞奏,惟心所念。至于他的淫乐之法,更为奇特,有四脚貂裤、合欢机,更有暖室镜壁,为冬月裸逐之需。至于服用饮食,其精美奢侈,更不必说,便是寻常一味,都有专精其艺的伺候。不瞒你说,俺便是伺候小炒肉一味的。”这句话不打紧,秀才顿时馋涎拖下老长。原来这秀才平生好吃口儿,当时秀才跃然道:“妙妙,你会小炒肉,快显显手段给俺尝尝。”

    宠姬笑道:“唷,可了不得,难道你不想过了么?你一年到晚贼破嗓子地教书,巧咧许够一味小炒肉的钱。”(绝倒。)秀才道:“怎么呢?”宠姬笑道:“我劝你压压馋虫吧,这小炒肉须一只整猪,只项脊之间三寸长的一条肉,方能合用。你一买肉都是论两,如何作得成小炒肉呢?”秀才听了,不由叹气,只好“咽”的声咽口唾完事。那知事有凑巧,过了两天,秀才居然命人抬了一口肥猪来。原来这年恰该秀才值社,有一头荐神的猪该由他宰割来,分给社众。
  
  当时宠姬一见那猪,便笑道:“可惜是口死猪,作出小炒肉,味亦大减。俺在和相府,都用活猪割取一条肉哩。”说罢,真个由猪项脊间割了肉,便赴厨下。这里秀才好不高兴,便在房中温酒,专等尝小炒肉,装一霎儿的和相爷。(此语含着无限的伤心,但看今之中等军阀,都恨不得趁机会装一霎儿的大将军。此兴彼仆,循环不已,此世乱所以没底止也。)

    须臾,宠姬端得小炒肉来,只那漂亮颜色,馨香气味,早已将秀才馋得猴急不堪。宠姬道:“你且自饮,俺还须到厨下料理。”于是踅入厨房,屏挡一切。不移时,踅入房中,只见秀才整个儿的趴在椅下。宠姬失惊,扶起他一看,原来因小炒肉味美得过分,急吞狠咽之余,竟将舌头也吞卷了半段。(绝倒。)从此里巷传笑,落了个话柄儿,说人要吃肉,光须用线拴住舌头。就这节笑话看来,那和珅穷奢极欲,如此焉有不败之理呢?以上便是嘉庆皇帝用角抵小儿拿办和珅一段轶事。

    以此之故,那川、楚、陕三省教乱,因朝廷没暇专意征剿,也便日益披猖。只三四年间,三省里督抚屡易,又命邻省出兵协剿。无奈当时官吏泄沓成风,武备堕驰,更没人能为朝廷分忧,只苦了遭劫的百姓。只有陕西高天德教众稍微好些,攻陷城邑,严禁杀戮。如川、鄂教众,凶锋所至,简直地一言难尽。作书的一张嘴,难说两家话,因演述教乱之原,只得将本书主人翁杨退春暂为搁置,今却须专笔来接述咧。

    且说杨遇春一班人随额经略平定苗疆,在长沙小驻,随即启节北上。真足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一路上旌旗萦转,大军所过,秋毫无犯,百姓们夹道纵观,无不称叹。只有杨遇春偶然想起冷田禄,还未免时时太息。逢春却憨头傻脑,终日乐得咧开大嘴。倩霞是孩子腔儿,只要大军一驻,他定要各处去游览,一山一水,一古迹,一名胜,琳宫也罢,梵宇也罢,他必要逛个尽兴。别人鞍马劳顿,都要歇歇儿,”惟有于益偏有这份闲心儿,倩霞每去逛,再没有不拖着于益的。
  
  一日军驻一处,地名回马坡,那所在傍山近水,风景清幽,北望一峰,嶙峋拔起,上面青郁郁树木中,隐露红墙一角。倩霞和于益踅近山趾,只听清磬一声,冷落飘忽。于益喜道:“这些日被军中鼓角吵得人昏头搭脑,咱快去逛逛。”正要拔步去间,恰好一个山樵由树林影里负薪踅出,随口作歌道:盖世勋名只等闲,青骡隐迹去悠然。白云自足留君住,何必青城始得仙?
  
  那樵夫一面唱,一面踅近山趾。倩霞便道:“喂,樵大哥,此山何名?上面可有好逛的所在么?”樵夫道:“好教姑娘得知,此山名平仲峰,山清水秀,山上还有平仲祠,地势幽雅,且是好逛得紧哩。你这位姑娘要去逛,左近山家有的是山兜子,俺与你雇一乘如何呢?”倩霞笑道:“不须劳驾。”于益道:“樵老兄,你还会唱诗,怎不读书考秀才去呢?”樵夫道:“惭愧惭愧,俺如何会唱诗?这首诗却是平仲祠壁上的,也不知是那个文墨过客所题,俺天天去给祠中老道送柴,日子久咧,那老道便将壁上字都教给俺,俺念着曲儿似的,所以胡乱唱唱。那祠壁下还有一统大碑,字儿密杂杂,俺可没法认他咧。”说罢,将柴担一换肩,徐徐自去。

    这里于益和倩霞也便信步登山,一路价穿林拨草,转过许多窄径,那里地势越发幽秀,杂花山鸟,点缀山光,细泉穿沙,琤琤悦耳。倩霞一路踊跃,如何肯安生?见了野花便揪来插髻,须臾粉红熳碧,堆得头上花姐姐一般。又撷了两手花儿,却憨笑道:“可惜这些不知名的好花儿,不能叫俺若芬姑看看,她多读书籍,定然识得的。”(“不知名的好花儿”,霞姑此语,看低多少假名士。因惟不知名,乃可称好花也。)说罢,随手一搓,将花儿揉了一地。(憨态如画。)于益这时高瞻远眼,忽远指道:“霞姑,你看那是什么?”

    正是:世念淡时看物化,道心生处见天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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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8 22:5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七五回:献逆俘将士论功,归故里兄弟联骑。
  
  且说倩霞随于益指处望去,却是远峰间一股云气,苍莽莽的倏忽变化,因笑道:“您难道没见过云气?便是俺在滕家庄后湖中玩耍,那清晨日落,水气涵虚,也就似这云气理。”于益忽笑道:“霞姑,你在那样好玩所在,岂不受用,为甚跑来大营耍子呢?”倩霞听了,竟猛然对答不来,只得干笑道:“您可说罢,俺也不晓得是怎么档子事。那么你老人家生在山水之乡,又有田园之业,不愁吃,不少穿,为何也跑了来呢?”于益大笑道:“你可说罢,俺也不晓得是怎么档子事。”(复句得神。)

    倩霞听了,只是憨笑,却不由顿时凝然倾想。两人一时间反倒没话,但趁着山风肃肃,盘桓而上。那倩霞衣裾飘动,俨若御风,于益从后面自言自语地道:“红颜一春树,流光一掷梭。”须臾踅过一条小小溪桥,松杉夹路,直接祠前。两人踅近祠,方在瞻望祠额,只听“汪”的一声,窜出只大花狗。倩霞略闪之间,只见一个破衣老道徐徐踅来,两只眼精精灼灼,形如野鹿,却笑面佛一般,直概概站在门前,也不晓得作个礼几。于益道:“有扰道长,请问这平仲祠,是怎的个古迹儿呢?”

    那老道龇牙一笑,只用手向内指,原来却是个哑子。倩霞也不理他,便和于益逡巡踅入。只见祠内松荫森森,阶草芊芊,倒也十分幽静。正殿三楹,额题“英风高韵”四字,东壁下果有一统大碑。两人厮趁入殿,只见那神像塑得来甚是别致,是一位紫髯将军,全身甲胄,佩剑横刀,英气如生,跨一骑大青骡,作飞驶之状,那将军揽辔回望,紫髯飘动,仿佛太息的样儿。倩霞正在手掠鬓角,憨憨呆望,只见于益在东壁下去看那碑文,忽的鼓掌大笑道:“好一个盖世功名只等闲哪。”(道念深矣。)

    倩霞忙凑去,一读那碑,却是南宋名将姚平仲的一段小传。那神像便是平仲战败,骑骡入青城山修道的一段故事,故老相传平仲由此处弃兵入道,所以特建此祠,以存古迹。当时倩霞笑道:“我当是什么古迹儿哩,原来是姚平仲一段事。这姚平仲也是个冷性人,热闹闹的领兵带将,真难为他便放下一切,便当老道去。”于益越发大笑道:“妙妙,好一个盖世功名只等闲哪!”
  
  正说着,只听山下大营中暮角悠扬。倩霞一望天色道:“时已不早,咱也该转去咧。”于益信口道:“转去就转去,俺看转去是转去,不转去也是转去。”(言下大悟。)倩霞听了,不由微怔道:“您说的是什么?”于益道:“转去就转去。”(妙妙。)倩霞正在摸头不着,恰好那野道人踅来,于益大笑着,一把拖牢他道:“你看是转去好,不转去好呢?”(笔亦愈转愈妙,行文至此,一片化机矣。)

    道人听了,挣脱身,“嗬嗬”两声,撒脚便跑。这里于益也便手舞足蹈,一气儿疾趋下山,倒累得倩霞碎步如风,便如流星赶月似的。直跟到山脚下,于益方才驻步,稍复故态,闹得个倩霞小眼儿只是滴溜溜的转。于益道:“真个时光不早咧,今夜五更头就须起营,为时无多,俺到底是转去不转去呢?”倩霞微嗔道:“您今天好端端的,为甚说起话来没头没脑?咱这不是转回去么?”于益正色道:“对呀,俺看你也该转回去哩。”

    倩霞听了,赌气子不去理他,只咕嘟着小嘴儿,低头走路。须臾将近营门,恰好逢春奉令去放夜哨,兴冲冲从营门踅出。于益道;“喂,杨老弟,你叫俺转去不呢?”说罢,望着营门大旗只管点头。逢春道:“于兄才转来么?逛得什么古迹儿?少时俺回头,再快快耳朵罢。”于是匆匆价各自分手。
  
  当晚倩霞在自己帐中,正在纳罕于益那会子一番情形,只见于益躬身踅入道:“霞姑,俺这可要转去咧。”倩霞一望他,业已换了寻常衣服,用佩刀掮着小包裹,仿佛要上路的模样,不由惊问所以。于益道:“俺本无意功名,如今跟人家仆仆北上,倒冤苦了这两条腿子,俺从此便要转回家去咧。俺已留书在帐,辞别经略并时斋等,要先走一步儿咧。霞姑,你若到京玩玩,还可以的,咱们再见罢。”倩霞大怔之间,于益巳转身而出,一耸身形,早已瞥然不见。倩霞惊定,连忙去告知遇春。

    遇春大骇,急同倩霞出营四望,那里还有于益的影儿?便奔到于益帐中一看,果有两封书札置在案头,一是辞别经略,一是留别遇春等,大概都是无意功名的话头。遇春和倩霞正在爽然若失,逢春和滕芳也便闻信跑来,逢春噪道:“于兄本是俺拖他来的,他这一壶子未免烫得太热点,等俺赶回家去,拖他转来。”倩霞听了,便一述于益游平仲祠的光景。遇春叹道:“于老弟性情恬淡,俺是知得的,如今且由他去,便禀知经略吧。”当时经略闻禀,深为叹异,从此满军中诧为异人。

    惟有倩霞经于益这番激触,不由暗想道:“像于益从军平苗,颇立功名,他一个男人家还不欲功名羁身,像俺叶倩霞,因逞一时意气,要显能为,也在大军中混了一场,如今苗疆底定,俺总算叫了响儿咧。如今经略凯旋,一到北京,无非庆功受赏,俺若再混在里面,转象蛇足一般。仔细想来,不如便回滕家庄,挽挽俺‘疯妮子’三字名头,倒也罢了。”主意既定,便顿时照猫画虎,也如于益一般,作书留别经略等,趁五更时分悄然出营,竟自施展开飞行术,直奔滕家庄。这且慢表。
  
  且说经略大军平明起行,百忙中又不见了叶倩霞,在他帐中检出他留别之书,大家看了,无不啧啧称叹。滕芳当时也要追倩霞,同回滕家庄,逢春噪道:“既如此,咱们大家散伙。难道北京皇帝便是大老虎,张开大嘴专等吃人,吓得你们都要溜之大吉?”(绝倒。俗语云:“伴君如伴虎”,缠缚于功名之苦处,又被逢春一口叫出也。)亏得遇春和杨芳再三相劝,滕芳方才随行。当时经略见得倩霞留书,只连叹道:“奇女子,奇女子!只看他这般来去无端,便是古之剑侠;也不过如此哩。”

    不几日行抵北京,皇帝派人在长辛店行郊劳之礼,并驾幸正阳门,受献俘之礼,那一番风光威仪,好不热闹严整!道上观者真个是人山人海,一见那军容之肃,士马精妍,并杨遇春等英风凛凛,无不额手称庆。须臾兵卫夹道,剑戟如林,拥定三辆囚车踅过。头一辆是吴半生,缚得秋鸡子似的,在车中垂头搭脑,一言不发。第二辆是石柳邓,这时节蓬头跣足,赭衣遍体。柳邓身格魁梧,缚坐车子内,还有半人来高,两膀上虬筋如梗,怒目横眉,只那凶睛瞬处,吓得观者都掩面不迭,不由悄悄议论道:“好凶苗子,只这胎貌便吓得煞人,错非额经略,真还制不住他哩。俺想那苗婆儿石姑姑,不定怎样丑八怪似的,不然会那么泼辣作怪。”

    正说之间,又一队兵卫拥来,大家一望囚车中人,顿时千态并作,也有搔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咂得嘴儿怪响的,也有微微叹息的。其中一个老先生,撑起大眼镜,一撅胡子,尽力子一跺脚道:“唔呀,古书籍实在不欺人的!古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有甚美者,必有甚恶。俺活了这大年纪:今天却见了人妖咧。”语声绝处,身旁一个小媳妇子尽力子将那老先生一搡道:“依我看,你这老怪物就是人妖哩。”众人有晓得他两人底细的,不由都掩口而笑。

    原来那小媳妇是个私门头,便被那老先生包占着。当时众人纷纭之间:石姑姑囚车业已徐行而过。这时石姑姑还依然苗锦奇丽,蛮髻玲珑,俊目四膘,只有微微娇吁,忽的格格磔磔,说了几句苗语:便如娇鸟啼春一般,听得众人都怦然神动。直至囚车过尽,居然还有伸脖远望的,便相与乱噪道:“古称蒙面以斩妲己,将来出决石姑姑,怕不要刽子手的好看么?”
  
  不提这里市人乱噪,且说当日额经略觐见天颜,便口奏平苗情形,并略奏杨遇春、杨芳等各人的功绩。皇帝大悦,温慰有加,便令所司按功叙官,自经略以至士卒,都各升擢赏赉有差。这一番凯旋盛况,简直的震动朝野。不多几日,朝命下,额勒登保进封伯爵;长龄、德楞太按秩加级;杨遇春功最多,超擢京营副将;杨芳擢升参将之职;杨逢春、膝芳、滕荟都为都司;武鸣凤死于王事,忠勇可嘉,待加封副将衔,并赐恤金;于益不欲为官,宜遂其志,著和叶倩霞并赐彩帛,以旌其功。

    此旨一下,大家好不高兴。额府内真个是群英济济,那马宽依然健在,和遇春相晤之下:只喜得摩挲老眼道:“时斋努力,这不过是你发轫之始,咱那柄金错刀,兆头儿好得紧哩。”(回映首卷,如鲁公一笔书也。)说罢哈哈大笑。从此额府诸将连日价吃酒庆贺,惟有遇春偶想起武鸣凤,冷田禄来,心下还有些啾唧。这其间只快活了个逢春,终日价笑面虎似的。
  
  一日大家饮酒,谈起行止,你说向那里赴任,我说向这里为官,大家正在兴高彩烈,只见逢春悄没声地将酒杯搁下,仰起脸儿道:“你们这般鸟声嚷,难道要散掉不成?”说罢眼圈儿一红,大嘴一撅。众人笑道:“散是自然要散咧,属耍猴的,没得猴弄,不散等什么呢?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杨兄,趁大家还聚会着,且吃一杯吧。”逢春听了,抬起舍哥儿似的两只限,望望这个,瞅瞅那个,尽力子一挤眼,双泪忽落。

    这滕芳好不促狭,便愀然长叹道:“咳,从此咱们东一个,西一个,风流云散,各人干事业,各人有运命。况且世事无常,国家多故,咱大家既受皇恩,又都是武将加锋,俗语说得好:‘瓦墙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咱这当儿,齐齐整整,饮酒作乐,知道那一会儿效命疆场呢?呵呀,杨老弟呀,嘉会不常,盛筵难再,俺劝你多喝一盅吧。”众人一望滕芳促狭神色,正在暗笑得肚疼,只见逢春一面听,一面已经哭得抽抽搭搭。

    滕芳绷起面孔,又叹道:“咱不久热刺刺地一散,总还是生离,俺如今想起死别的滋味,咱那个活跳跳的武大哥(鸣风。)而今安在呢?”一语方尽,只见逢春大嘴一咧,“哇”的声放声大哭。大家见状,不由哄堂大笑,滕芳却鼓着腮帮子,没事人似的。于是杨芳笑顾滕芳道:“你这人真促狭,如何单叫杨老弟不欢喜呢?依我看,杨老弟就该乐不够才是,你想,不多几日,你和时斋哥儿两个,定要乞假省亲,那时节衣锦还乡,登堂拜母,这是一乐咧;不久的完婚授室,洞房花烛,这又是一乐咧;刻下苗乱虽平,但道路传闻白莲教日盛,各处里很不安静,倘一旦朝廷用兵,咱们这班人焉知不又聚在一处呢?那时节风云际会,上马击贼,取金印如斗大悬肘后,这个乐儿越发的大得多咧。区区目前聚散,何必伤心呢?”
  
  说罢哈哈大笑。偷瞟逢春,“咯噔”声止住哭,只双眉一展之问,早“噗哧”声笑咧。滕芳冷然道:“杨芳兄真有你的,俺刚放下钱,你就势便提起来咧。”于是逢春大悟,指着滕、杨两个道:“可恶可恶,你两个一般是促狭鬼,却来耍弄俺老逢。”众人听了,越发大笑。遇春道:“乐不可极,咱这般喧嚷嚷,恐经略得知,大不稳便哩。”当时大家尽欢而散。
  
  不多几日,吴半生等都已正法。滕芳兄弟因遇春不日请假省亲,大料着不日必要迎娶若芬,便忙忙先自回家,准备一切。杨芳自赴陕西西安参将之任。惟有逢春,虽已放出某处都司,他却不欲赴官,便同遇春请假归省。当时大家行踪既定,便连日价置酒高会,又在陶然亭置备酒筵,野游欢聚。这当儿正在秋初,万物萧疏,大家方在把酒凭栏,欣赏野趣,只见一队队男女各捧香楮,迤逦而过。

    问起酒家,方知近来那个西山活佛越发的符水惑众,并且辅间党徒颇多,细问起来,便是刻下流行的一种白教。遇春叹道:“现时此种邪教盛行于川、鄂、陕西一带,地方大吏都不闻问,真正可虑得紧哩。”逢春笑道:“咱不必虑他,可是杨芳兄说的话咧,朝廷一旦用兵,咱这班人又聚在一处咧。”(为下文平教乱伏笔。)大家听了,都为一笑。过得数日,大家拜别额经略,各奔前程。
  
  且慢表杨芳赴任,滕氏兄弟即返乡园。且说遇春兄弟联辔登程,便命张起另备两骑马,一驮行装,一备张起代步。只走了一日,张起业已不耐烦,便索性用两骑分驮行装,自已徒步。”遇春问其所以,张起道:“好教主人得知,小人这两只腿子若闲在一旁,便要生病。”遇春一笑,也便由他。那知张起一路上横冲乱撞,又捡了许多石子,随手打鸟儿,一到旅店,倒头便睡,睡醒了只知吃酒,有时节想起他死鬼爹来,还要大哭一场。

    逢春气将起来,便要撵掉他。遇春道:“此人颇有至性,你不听得额经略的议论么?天下人没有废材,只要用得其当哩。”于是一路行去。这当儿兄弟归程,款款情话,日则并辔,夜则联床,讲一番武功战略,拟一番家园风光,真个是笑口常开,归心似箭,比当时赶京求名,旅途寂寞,大不相同了。那逢春又谈起自己赴经略大营时,道途所经许多险阻,真是欣感交集。

    这日薄暮时分,宿在一处村店,那张起吃得醉醺醺,睡醒一觉,业已二更来天,他偶然内急,便摸索到后院墙根下去大便。偏巧干燥得紧,正在“吭哧吭哧”起劲的当儿,忽的微风送响,也有一阵“吭哧滑哒”之声钻入耳朵。张起就月色抬头四望,原来紧靠墙左边,便是店家两口儿的住室,灯光射窗,那声音就从室内发出。张起暗怒道:“好哇,俺这里屙泡屎打甚紧,难道便污秽了你的院子?就这样来形容俺!”想罢,屎也没屙完,跳起来趋近窗下,就窗缝向内一觇,不容分说,“蹬”
  
  一脚踹开房门,大呼抢进。只惊得店家两口儿一齐怪叫,赤条条跌翻在地。那店婆儿急想抓衣来穿,方一伸手去取榻脚上的裤儿,那知店家冷不妨手掩肚下,向上猛一起,正撞着店婆儿的鼻头,顿时长血直流。这时张起竟怒吼吼拖着店家的腿子,重新摔倒,乱噪道:“你这厮男和女斗,已经不像模样,你还要赤条精光的压煞人家!你不服气,咱两个便比试比试!”(绝倒。)说罢,就要虎势扑上,只吓得店婆儿白羊似地钻入里间。

    正这当儿,只听窗外有人喝道:“张起不得无礼!”张起听得是遇春的声音,抛掉店家,直橛橛跑出,便述自己方才所见。遇春笑喝道:“不许胡说,快去给马匹添夜料要紧。”说罢,方要转步,忽闻一阵读书之声顺风吹来,清韵铿锵;十分悠扬。遇春久困鞍马,忽闻书声,不由心旷神怡,仔细一听,便在店跨院竹树深处。方要趁步去仔细窥听,只听店婆两口儿却格格崩崩拌起嘴来。

    正是琐语偏能传异士,订交从此会风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六回:访书声异人谈数学,拜慈帏乐事叙天伦。
  
  且说遇春正想去窈听书声,只听店婆儿又笑又唾道:“真他娘的丧气!天下就有这般的大傻瓜,难道他魍魉似的大汉子就人事不懂么?也逢着你这馋货儿,不等客人们安歇悄静,就没人样,如今吃那傻瓜张扬得一街两巷,什么意思呢?”店家道:“唷,谁家烟筒不冒烟哪,这很不算回事。倒是那林先生真有点鬼八卦儿,怪不得你今天到跨院中汲水,他说你气色猥琐,须小心磕碰,如今你真个磕破鼻头,难道咱俩那档子事,也是他数学本上注定的么?“(俗语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何况那档子事呢?一笑。)

    店婆唾道:“别胡说咧。”说着“噗”一口吹灭灯。招得遇春暗暗好笑,却因他们说什么林先生,大约就是这读书之人。此时月色如画,照得那跨院一带粉墙上竹树影儿凌乱如画。遇春信步踅向跨院角门前,侧耳一听,却是读的《左传》城濮之战一段书。左氏叙战文章,本再好没有,又搭着读韵悠扬,精神百倍,真有千军万马、辙乱旗靡恍在目前的光景。遇春生平就好读左氏之书,当时引手推门,徐步而入。只见小小院落十分幽雅,向南一带纸窗竹屋,阶下盆花石几,位置楚楚,都涵浸在月光中,掩映作态。

    室中人朗诵正酣,遇春伏窗望去,只见那读书人有三十余岁,生得白皙清瘤,神韵孤迥,秃着头儿,却披一件宽博长袍,正在两指拈卷,涵咏神味。北墙上却挂着一柄长剑,墙下窄几上还堆着几卷素书并棋奁酒具。当时遇春乍战高致,不由神往,便拱立半响,然后慢慢推门踅进,长揖道:“足下高致,幸恕冒昧,小可因夜闻高韵,便欲识荆,敢请姓氏。”那人忙站起,还礼之间,熟视遇春,却笑道:“尊客原来是杨时斋将军,幸会幸会。”遇春惴然道:“足下如何识得小可呢?”那人大笑道:“将军平苗伟略那个不知?所过之处,人都要看煞东坡。俺虽僻处蜗庐,也早识云仪哩。”说罢,趋就下座,重施宾主之礼。遇春落座,甚是愕然,略谈数语,便叩姓氏。
  
  那人道:“俺姓林,名樾,闽南人氏,纵游四方,亦无定业。幸生平颇谙数学星卜等事,便挟薄技,流转江湖,不过为读书学道之资罢了。”遇春昕了,越觉此人语气不凡,不由叹道:“今觇先生高致,使人名心顿淡。”林樾道:“俺少年时亦曾从军,为国杀贼,自通数学,乃知功名闻达须有福命。如将军者正是其人,此后位至封候,荣贵无量,勋名盖代,福命本如此,将军名心如何会淡得呢?”遇春听了,连忙逊谢,因略叩林樾韬略等书,无不对答如流。遇春惊讶之下,一望壁剑道:“先生磊落如此,不消说定能击剑了?”
  
  林樾大笑道:“惭愧得紧,俺那剑便是昔人抚弦琴之意,聊具此物,以壮俺读书之气罢了。”说着取下壁剑,抽出一看,果然是把多年锈剑。遇春见了,不由抚掌大笑。林樾道:“实不相瞒,俺当年从军只有十四五岁的光景,只以望气占星等术供奉军主,至于击剑武功,却未尝学。”遇春失惊道:“足下天资直如此颖异,一定是少有神童之誉咧。”
  
  林樾道:“这又不然,俺不过赋性有偏,近于数术之学罢了。”说着,由砚角下取出两个红纸封儿;取一个递给遇春,那一个仍压砚下,却笑道:“俺早知将军今夜此时必然枉驾相访,故预书数语,以博一笑。”遇春连忙打开一看,果然上写“某日某夜某时,杨遇春将军相访谈话。”遇春惊叹道:“先生神术,端的赛如邵康节了!那一封儿又是预说的什么呢?”林樾大笑道:“少时自知。”于是起携遇春,到庭中徘徊玩月。
  
  这时月华如水,照彻庭除,仰望天空,更无纤云。惟有蜀、楚分野间,白气漫漫,上冲霄汉,便似一道银河,横亘天际。林樾遥指长叹道:“将军见么?不出一年,川、楚间兵劫当起,阴气肇乱,法当起于女子。然而将军功名,也就因此大盛。”遇春戚然道:“真个此气有些异样,如此咎徽,不知人民劫运还能消弭么?”林樾叹道:“天象垂警,国运当驳,必待人心厌乱,那时方有转机。此时乱气正蓬勃如釜中之气,如何会消弭得?如无端消弭得,天生将军又不合于气数了。”

    遇春道:“先生如此说,无论何人都逃不出一数字了?”林樾笑道:“那是自然,不消说吾辈凡人,便是神圣仙佛,也都在气数中流转哩。”(至理名言,谁谓小说非大文哉!)遇春听了,大为叹服。正在望月慨然,只听背后有人跑来,声如奔马,“砰啪”一响,林樾抚掌大笑。遇春回望来人,却是逢春,业已一脚踏碎一盆兰花儿,方在那里发怔。原来逢春被泡尿涨醒来,不见遇春,便跑起来喊张起,也没人答腔,向下房一看,张起正睡得四脚哈天。

    逢春推醒他,一问遇春,张起道:“那会子大主人在院中步月,莫非出店去了么?”逢春心疑,却因尿急,便踅向跨院墙外先去小解,正听得遇春语音,和一人畅谈什么气数,所以他冒失失直撞进来。当时遇春忙给逢春、林樾彼此一指引,并谢舍弟卤莽。林樾正色道:“此亦定数,这盆兰应在此时坏在令弟脚下。将军如不信,且检看俺砚下那一封字儿便见分晓。”遇春诧叹之下,连忙大家入室,取过字柬一看,不由叹道:“先生神数真个惊人!”

    林樾道:“此不足奇,有理必有数,本如形影。但理著乎显,数寓于微,圣人设教,只言穷理。理果能穷,自能前知,不言数,而数已存乎其中。但穷理以尽性,不索隐而探微,正怕浅识之士骛心玄远,流于奇邪,但矜趋避,转遗性分应尽之事,所以罕言天数,只好俟人自会悟了。”(推阐至此,竟是奥义微官。)遇春听了,只有连连点头。两人又讲回文韬武略,彼此越发倾倒。只苦了杨逢春,一字也不懂,听得他没精打彩,呵欠连连,因站起道:“大哥且在此淡天吧,俺还要找补那半截觉儿去哩。”

    遇春听了,便站起告辞,拉着林樾手儿道:“先生如此高材,怎便无心用世呢?当今国家多故,正是男儿报国之秋,先生怀宝迷邦,却可惜得很。”林樾叹道:“俺自通数学,颇知命薄,却是三四年后,俺当追随将军马足之下,自有一番聚会。”遇春喜道:“既如此,俺着亲之后,不久即回京营,先生何妨屈驾敝营,以便朝夕领教呢?”林樾笑道:“还早还早,人生聚散,越发是有定数的,迟早一刻都不得。”说罢,将遇春兄弟送出院门,拱手自回。
  
  次日遇春登程,去走别林樾,只见院门反锁。店主道:“林先生就好乘兴出游,不问远近哩。”遇春听了,只得爽然登程,一路上还叹慕林樾不置。逢春却笑道:“依我看,不通数学也好,譬如自家推数,知得死期,白白的预先不自在,不如糊里糊涂,给他个时至则行,免却多少烦恼呢。”(不想乐天知命之学,却被逢春一口道出也。)兄弟两人联辔笑语,一路上说不尽许多风光。路过滕家庄,遇春不欲耽搁,便悄然而过。(省笔。)

    不一日,行抵四川边界,因张起脚力异常,便命他先去报信。张起欣然道:“俺这两条腿正闲得要麻木咧,这一去溜溜腿子,且是快活。”逢春道:“你到重庆,但打听腾蛟村,是没人不知的。”张起听了,一面结束行膝,换上多耳麻鞋,提了朴刀,一面嘟念道:“腾蛟村,滕摇村”,念了十来遍,记得牢牢的,便匆匆而去。(略逗下文趣事。)这里遇春等也便徐驱装骑,按站进发。这日行距腾蛟村十余里路,只见景物依然,村墟如故,并且乡音入耳,十分熨贴。

    逢春马上大笑道:“大哥可还记得你赴京之时,俺追赶你么?那时俺从于兄处骗了十余两头,真是笑话。如今于兄想已早经抵家,正盼念咱哩。便是俺伯母和俺父母,见张起去报咱回家之信,也不定怎样的欢喜哩。”遇春欣然道:“正是正是。咱在军中时,虽常有书信寄家,(补笔不可少。)如何及得这番亲叩膝下呢。”兄弟俩说得高兴,便一紧辔头,放马跑去。

    只见道中各岔路上,很有些衣冠齐楚的乡客,并有些赶小贩生意的人,前后厮趁,都奔腾蛟村而来,一个个眉欢笑眼,有的道:“人家那家门几辈子厚德传家,行惠乡里,后人们会错得了么?”有的道:“俺听说杨府哥儿们也要衣锦还乡了,真是庄运兴隆,几年的踢跳小孩儿们,如今都响当当挣得大官大职。”
  
  有的道:“还是少年人儿没准性儿,就有放着现成的官不愿作的。你可知咱们邻村冷先生的儿子?那小伙子,讲漂亮法,不亚如杨府哥儿们,论那桩武功本领,都是顶呱呱的,不知为什么事,只额经略凯旋的当儿,他忽然咯嘣二百五咧。(谓逃跑也。)眼睁睁挣官到手,他就没福消受,总是当年冷先生没作过阴功事哩。”一人笑道:“俺看如今的事,都是碰时气罢了。即如村西头施茂德秀才那老头儿,际穷得叮叮当当,又脾气古怪到十二分,亲手拾着白花花的银子二百多两,他就会双手去交还失主。你看他这样的憨透腔,他就能走这步洪运!只明天回亲时,陪上一席喜酒,以后竟剩了舒着嘴巴子吃嚼女婿一辈子咧。”众人笑道:“你看着施老头儿眼热,快些叫你令正多弄几回瓦,千万别冷了热窑就得咧。”众人一路说笑,遇春等听了,料是村中人有什么嫁娶喜事,当时也没在意。
  
  须臾里门在望,便闻得一阵鼓乐之声。当年杨秀才在时,有时乘骑趁墟,凡回到村头上,定要下骑步行。于是遇春等一遵老例。兄弟两牵了四匹大马,鞍辔鲜明,又搭着长袍高靴,胁下佩刀,英风凛凛。村中小儿们只认是路过的将官,顿时乱噪道:“走哇,咱看官去呀!”顿时都溜溜瞅瞅,跟了一大群。遇春等刚踅至街心,只见对面尘头大起,并且有个妇人老声老气地笑喊道:“你这两个蛋蛋子,总是又听了你王八大叔的话咧!如今喜堂行礼还须待一霎儿,老早的撮弄俺去,摆的那家子古董呢?”

    便有个孩子噪道:“大婶呀,你走不动,俺背你去吧,只要你老赴席回头,多给俺偷俩肉圆子就有咧。”又有个孩子道:“大婶要这般老来俏哩;还巴巴换双扎花儿的新鞋子,虽然支使得俺大叔多瞟两眼,那里晓得自己脚趾头吃苦头哩。”妇人笑骂道:“小猴儿,你们再要牵扯,真个要跑脱鞋子咧。”一路喧笑,看看撞到面前。遇春手扯两骑,方要闪路,只听逢春大喊道:“娘呐,噫噫,快回去!俺和俺大哥都回来咧。”

    这一声不打紧,遇春方仔细看那妇人就是郑氏的当儿,只见郑氏拍掌大笑,莽熊似一迈步,真个簇新新鞋子甩脱,便这样一个箭步窜到遇春等跟前,一只手拖住一个,满脸上都是笑,却眼角边热泪直淌,乱噪道:“呵呀呀,我的肉肉孩儿们,难为你就和苗子们拚了一场来咧。怪得于益说你们不久当回,不想今天就到咧。”于是遇春等赶忙叩拜,这才细看郑氏,依然的红光满面,却簇新新长裙短袄,红花满头,这时只喜得死劲子攥住遇春等问长问短。

    正这当儿,遇春却听得背后有人老远的吵来道:“这个惫懒老婆,天生的没紧没慢!人家贺客一总到齐,他想还梳头裹脚地臭排场哩。”(久不闻贤夫妇馨咳,今一登场,又活跳如生也。一笑。)郑氏眼快,望见是杨鸟枪,便噪道:“你快莫胡,依我看,咱转去吧,明天给人家道喜也不迟哩。”这讨鸟枪业已望见遇春等,只喜得笑一声向前便跑。不想他这时靴帽袍套,外挂着一双厚底靴子脚,只身儿一扑之间,不由一交栽倒。逢春赶忙由郑氏手中夺出手,跑去扶起。遇春也便跑来。

    鸟抢大笑道:“喂,家里的,咱还去给人道喜作甚?竟等着人家给咱道喜吧。”说着,乱拉那四匹马,向遇春道:“你娘昨天还念诵你哩,先快到你家再讲。”遇春兄弟忙忙叩拜毕,遇春道:“叔婶今天似乎是与人贺喜去,那么人情要紧,便请致贺去吧。”郑氏道:“那儿呀,便是于益性儿真古怪得紧,他自一个人儿先转回家,便风风火火地托媒觅亲事,如今娶咱村西头施茂德秀才的女儿为室,今天恰是喜期哩。”
  
  逢春喜道:“既如此,父母便去致贺,少时俺兄弟也去吃喜酒哩。”正说之间,只见拖郑氏的两个孩子,一个将小拇指伸入口中,向遇春呆望;那一个却拾起郑氏的花鞋子,提了鞋带,只管悠荡。郑氏虽然老气,然而这当儿当了大侄大儿的,未免脸上有些热辣辣。那知鸟枪更不客气,便一把夺过鞋,“啪啪啪”一摔尘土,没事人似的,递给郑氏道:“快去吧,人家花轿到门,还须你接接轿,说套吉利话哩。”这里遇春等拉马移步之间,老夫妇也一路拌嘴,喧喧而去。
  
  且说遇春等一径到家,叩见了李氏娘子,当时那一番悲喜交集情形,自不必说。遇春望见母亲鬓发虽皤,慈颜如故,不由喜慰异常,便略述在京际遇,并从军征苗,蒙恩得官一切情形。李氏喜道:“便是于益先来时,俺已略闻你等从军情形。这总是天恩祖德,方有这番际遇。此后报国正长,却是可喜得很。”正说着,逢春噪道:“伯母自见张起,想必料到俺兄弟要来咧。”遇春恍然道:“是呀。”李氏道:“什么张起,难道是你兄弟先遣来人么?咱家中并没见此人。”遇春听了,甚是诧异,只得命婢仆辈安置行装。

    逢春那两骑索性儿不卸却,便命那仆人先拉向自己家去。原来自于益归后,便给李氏娘子雇来婢仆各一,他不但对于李氏越发尽心,便是对于乡邻中也越发慷慨异常。李氏娘子也问过他急于觅婚之意,他只笑而不语。当时李氏娘子向遇春等说起于益回家后情形,大家也都摸头不着。李氏见逢春魁魁梧梧,很有个武员气度,不由喜道:“怪不得你总舍不得你哥子,如今果然挣了点子功名。我想起你和于益偷跑时,险些儿没把你爹娘急煞,如今你快同你哥子去见你爹娘,也教他早欢喜一霎儿呀。”

    逢春笑道:“好教伯母得知,俺们已见过多时咧。”因将方才路逢父母之事一说。李氏听了,不由哈哈大笑。这一笑不打紧,乐得个遇春真如乍膺九锡。原来李氏娘子素性端凝,遇春有生以来,从没见母亲启齿大笑过哩。当时李氏道:“既如此,你兄弟便歇歇儿,用过饭,且先到于家致贺去吧。”

    逢春笑道:“伯母好想不开,咱为甚饱了肚皮方去吃嚼他呢?可不便宜了于阿哥!”说罢,拖了遇春匆匆便走。李氏笑吟吟跟出来,眼见他兄弟晃晃荡荡厮趁而去。这一来,轰动全村,遇春等还没到于家,早已跟了许多人。须臾踅近于家,早有迎门仆人飞报入去,遇春等方踏上门阶,只听背后有人唤道:“杨兄少会呀!”

    正是:贺客在闾含喜意,伧人入望蕴奇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七回:抢酒肉张起困村农,捆劣董逢春逞莽性。
  
  且说遇春兄弟方踅至于益门首,忽听背后有人相唤。回头一望,却是西北邻村藤摇村的梅四先生,业已扎括得靴帽袍套,头上晃着金闪闪的秀才顶儿,屁股后头跟着地保,像煞有介事体似的。原来此人是个老滑劣董,半辈子专吃混饭。他少年时节,曾向人家寡妇家去踏脚,被地痞捉住诈财,多亏于太公排解了事,所以他对于家十分尽礼,岁时令节往往来问候,因此也识得遇春等。还有人说他和他寡嫂有一腿子,想是在村中揽事没够,饭免伤人太多,那悠悠之口也就无足深论了。
  
  当时遇春兄弟趋上,彼此见礼。只将个梅四先生乐得龇开黄板牙,大说大笑,眼馋似瞧着遇春等的服饰,又是夸赞,又是乱问得官的情形。遇春草草略述,梅四先生大笑道:“好好!真是英雄出少年。将来你兄弟闹到红顶大花翎的分儿上,俺给你把门去如何呢?”逢春听了,甚为厌气。恰好鼓乐声近,夹道男女顿时欢呼道:“花轿快到咧!”

    逢春因拉遇春道:“咱快进去,省得碍人道路。”那知梅四先生拖住遇春,只管问长问短。这时花轿由东将到,笙管嗷嘈,夹着许多执事人等并瞧热闹的男女,业已挤满门首。少时,于家迎亲的男女大宾也都吉服迎出。逢春方白瞪着眼望着梅四先生,只听郑氏道:“逢儿呀,你兄弟怎不快进来?”这门首儿还有礼节哩!”说着,笑迷迷扭将来,一面给逢春舒展袍后襟儿,一面指挥着于家仆人,在门限儿上铺设红毡,摆置马鞍子。
  
  正在忙碌碌,只见鸟枪鼓着黧鸡似的眼睛,大步赶来,不容分说,撮住郑氏肩头向内便拖,一面道:“你这婆子真是狗揽八堆屎!新房里许多事,摆装奁咧,铺被褥咧,一霎儿坐福咧,上头咧,下半响便须准备子孙饽饽长寿面,如今连系交杯盏的红丝绳儿还没预备,一古脑儿许多事还不够你张罗的?却跑到这里来浪张。”郑氏一望鸟枪脸子,只比关老爷稍差一色,便使劲子摔脱道:“俺里场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我看你少喝一盅儿好多着哩,难道喜堂里你没执事么?”
  
  鸟枪听了,一转身重复跑入,不提防二门限一碰靴子脚,险些栽倒。郑氏唾道:“栽煞这老王八!”(描写妙绝。)众人暗笑之间,逢春早耐不得咧,便道:“梅先生,你不是也贺喜来么?走走,咱快进去。”梅先生道:“呵呀,俺只顾讲话,忘了正事咧。俺只好明天来贺喜,今天赴城中办点公事。不瞒二位说,俺如今穷忙得紧,敝村人放不掉俺,硬举俺当村董,整年价吃了自己的清水老米饭,瞎跑穷腿。便是昨天傍晚,敝村中捉住个偷儿,只今便去送官哩。”说着,向西一望道:“俺的人也就来咧。”
  
  逢春等随他眼势望去,果见街西头尘头大起,闹嚷嚷踅来四五村汉,拥定一个倔头倔脑的汉子,一步一棍的打将来。逢春眼快,不由失声道:“噫,怪呀!这汉子分明是俺的仆人张起。喂,梅先生,你怎说是偷儿呢?”说着,气愤愤踅近梅四。恰好喜轿将到门,鼓乐声喧、人语嘈杂中又夹着一阵喜鞭炮,梅四先生听不清逢春的话,只含笑道:“不错的,偷儿叫张起。”逢春大怒,顿时一掌掴去。

    梅四先生往后便倒,不想一个喜娘儿正扎煞着两只小脚儿扭到他身后,想来接喜轿,这一来,顿时撞了个仰面朝天。一声“呵呀”未出口,两脚一扬之间,梅先生已一堵墙似的倒将下来。帽弁一脱,早从喜娘小肚上滚倒就地,他那颗半秃的光头儿,正好在喜娘香裆中。用力一撑,意思是想借势爬起,不想喜娘被撑得痛不可忍,气愧中一阵乱踹,早将右脚踹入梅先生外套开褂中,梅先生不管好歹,只“咯嘣”跳起之间,那喜娘“呵呀”一声,小鞋儿顿时挂落。于是喜娘挣坐起来,只得抱了一只光袜脚,连嚷带骂。

    百忙中,西来村汉也便踅进,只挤的于宅门首马仰人翻。梅先生红着半边腮颊,大跳道:“反了,反了!杨逢春你便作到一品官儿,也不该凌辱斯文,斯压乡党,作什么你便掴俺耳光?你问问,梅四先生可是好欺侮的?”逢春喝道:“你擅敢诬……”遇春连忙抢进喝住。一望张起,料其中定有螺丝转、杭榔头,(俗谓缘故之意。)便一面向梅四连连陪礼,一面道:“这张起委实便是小价,不知何故被捉?”于是亲自拾起大帽儿,给梅四戴在头上,那秀才顶儿也便歪在半边。

    那梅四正愣怔怔要说缘故,只听喜娘叫骂得已带哭声。便有两个邻佑妇女不管好歹,跑向前便来挽拖,一面笑道:“喜大嫂呀,别骂咧,当着许多男人家,怪砢碜的。这才是撞喜哩!起起,花轿到咧。”说着用力便拖。那喜娘却只管打坠儿,亏得那个邻妇眼快,一瞅喜娘,又一瞅就地下,顿时红着脸儿道:“唷,我的妈!”说着赶忙拾起花绿绿一件东西,一转身儿,背着大家鼓捣了一阵子,这才见喜娘绷着脸儿站起,便如没事人一般,使劲子一推众人,奔向喜轿;却狠狠向梅四脑袋上白瞪一眼,攒眉而去。(传神在阿堵中。)
  
  这里梅四还要指手画脚,无奈花轿临门,于是遇春道:“咱们且到书塾中细谈吧,少时贺喜不迟。”说罢,和逢春、梅四并张起、村汉等一同举步。张起噪道:“梅先生,你看如何?俺说俺是过路的,你却不信。如今俺主人在此,你说是怎么办吧?”遇春喝道:“不许多话!”须臾,踅到书塾门首,遇春一望,整洁如故。原来于益生性好静,自葛先生去后,这书塾便改为客室并习静之所,仍有院僮日加整理。当时大家入去,自有院僮先引遇春并梅四客室落座,只好让张起等且到厢室。

    遇春一瞅逢春不在跟前,便道:“梅先生且少待,等俺问问小价究竟是怎么档子事,再来奉教。”于是踅人厢室,却只有村汉们正在交头接耳,连那地保也一旁发愣怔,一见遇春,忙都站起。遇春笑道:“张起在那里?”地保道:“方才那位爷台,风风火火将他拉向前院室内去咧。”遇春赶去一望,只见逢春正气愤愤地在室中来回大踱,催问张起被捉之故。于是张起从头至尾说出一席话来,倒招得逢春抚掌大笑。
  
  原来张起自恃飞腿,自奉主人先去报信之命,便迈开健步,如飞走去。一路上,惟恐忘记村名,便将“腾蛟”两字颠三倒四价嚼念。当日日平西时本可到腾蛟村,不想他却岔过去咧。只见偏西方向烟树重重,好大一片村落,张起暗想道:“俺主人家曾说过的,腾蛟村非同寻常,老远的望去,便有气势。前面那村落一定是咧。”正在踌躇,恰好一个村老背了两袋谷,猫着腰子,蹒跚踅过,猛见张起奔马似跑来,两足通似不沾地,不由驻足诧望。

    张起道:“喂,你这老头儿来得正好,俺问你一声,前面村落就是腾蛟村么?”村老一听张起直橛概口吻,未免没好气,便随口道:“正是藤摇村。”张起道:“老头儿,忙什么?俺且问你,那村中可有姓杨的么?”村老越发没好气,便道:“岂但姓羊的,便连姓猪的都有哩。”张起不待人家说完,早已踅出一箭多远。望得个村老只管发怔,暗道:“这小子倔头倔脑,并且两只园彪彪亮眼睛,便是脚下也煞俐得异样,近来左近村很不安静,敢是黑道上的朋友吧?”逡巡之间,也便踅去。这且慢表。

    且说张起径奔前村。俗语云:“望山跑死马。”既跑到前村头上,业已天光薄暮,累得个张起又饥又渴,口干舌燥,一阵阵饿腹雷鸣,顿时觉得眼冒金花。原来张起从小儿忍饥挨饿,留了个病根儿,只要一泛上饿来,立时须吃东西。当时张起忙忙四望,只见清溪一道,环抱村流,距村头里把地临溪岸上,却有一片大窝铺,铺外挂着鱼罾鱼叉等物,从席缝中隐透灯光,顺风儿挟着喧笑之声。

    张起暗想道:“俺此去,一到主人家进门便嚷饿,未免有些不仿佛。那窝铺中既有居人,不如向他们买些饮食,用了再走。”于是奔到窝铺外,便闻里面似有四五人笑语声音,一人道:“喂,老高呀,今天俺们吃嚼你,不为过分。你只在南村刘财主家守了两夜,便得了许多镐赏,足抵你撒两天网的。你若死心瞎眼,过河拆桥,以后再有这样肥事,俺们便不耐烦给你拉纤哩。”便有个壮汉声音道:“得咧,诸位老兄,俺老高脾气,就不会剜剜屁股,唆唆指头,(俗谓悭吝也。)今天是鲜鱼大酒,咱们敞开了乐。”

    一人笑道:“刘财主家闹贼还不为奇,因财主是可扰之家;俺听说南村里,给人看菜园的王妈妈丢了布衫儿、棉裤套,还有东村姚大娃的媳妇子,连月布子都丢咧。这贼老信也真不开眼!”一人笑道:“你晓得什么?这事该来问我才对。姚大娃的媳妇子是贺老妈妈的老闺女,贺老妈妈很积攒些体己钱,暗含着都给了老闺女。偏搭贺老大(贺妈妈之子。)查落得紧,一到妹儿家便眼张失落地各处乱瞅,所以大娃媳妇子将银两藏在月布中。俺听说那银两,连碎银渣都算着,是大小三十二件,足足的库秤四十一两三钱五分微壮点哩。”

    一人笑道:“怪呀!人家月布中的银两数儿,你怎知得如此详细呢?怪道你常向大娃媳妇门首晃来摆去哩。”那人急道:“你这是什么话?人家大娃媳妇失银后,悄悄向贺老妈妈哭诉情由,所以俺才晓得。”一人道:“哦哦!这越发奇咧,难道人家母女俩唠体己嗑儿,(京语,谈话日唠喧。)这其中还夹上个你么?”(“你”字脱口如生。)那人越急道:“好罗嗦!俺虽没在座,就不会听人说么?”一人道:“你到底听谁说呢?”那人愤然道:“俺就是听贺大媳妇子说的。”(绝倒!)

    这句话不打紧,招得大家哄然大笑道:“是了是了,这就不用说咧。俺们若再搜个根儿,你老兄不须吃酒便红了脸儿咧。贺大媳妇子白白胖胖,骚骚俏俏,也真煞好的哩!”说着,一阵放杯箸的声音。张起听了,先就席缝一张,只见窝铺内有四五个短衣村汉席地而坐。矮案上,两盘熟牛肉,一簸罗气蛤蟆似的大馒头,还有一瓦缶红炖鲤鱼。靠北墙一只酒坛儿,泥头打去,案上四五只大碗业已斟满白酒。

    张起一见,不由馋涎拖下,方要拔步踅进,只见一人伸拳道:“老高哇,咱两人先闹两拳。”说着怪喊道:“全来了哇!”张起不由接声道:“两相好哇!”说着,略一驻足。便见里面众人互相诧异道:“咱们一群人都在这里,这是那个呢?”一人道:“不用说,准是卖切糕的舒白嘴。那小子专吃白食,长只狗鼻子,顶好的嗅头,想是闻着香气儿寻了来咧!”一人笑喊道:“老舒哇,今天人多酒肉少,对不住,没得你吃的,你少来拉相好吧!”

    张起笑道:“没得老舒,却有老张哩,没别的,俺向众位买杯酒吃如何呢?”说罢,一揪苇帘儿鞠躬而入。众人一望张起粗莽形容,好不诧异。座中一个细高条子汉子便道:“客官,你不晓得,俺姓高的今天是请村众们吃酒,并非卖酒食的,请你向村中小店内去吧。”张起道:“俺猴急得很,非立时吃不可。却有一件,俺并非吃白食,你不放心,俺先亮亮梢如何?”说着,由怀内掏出两锭银子。
  
  众人眼光随着白花花银光一滚,只见两锭足有十余两,再瞧瞧张起形容并语音,正在互相怙惙,那高姓却不悦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你钱多,管不得俺不卖呀!”张起道:“卖不卖由你,吃不吃却由我哩!”(妙妙。)说着,端起一碗酒,咕嘟嘟灌将下去,大把捞起肉只顾乱吃。众人噪道:“难道到俺这里犯抢么?”说着纷纷跳起。正乱着,高姓大怒,一捻拳便扑将来。张起大笑道:“咱打完了再吃也使得。”说着,翻身跳出窝铺,一个箭步窜到空场,随后众人也便大骂拥上。

    您想一群村汉,如何是张起对手?不消半盏茶时,一个个跌跌滚滚。高姓怒极,趁空儿踅转身,拎了鱼叉,重复抢来。张起打得兴起,抡起两条铁臂,打入叉光中,直将高姓逼到溪沿。趁高姓一叉刺来,张起略闪,随手抓住叉杆,尽力子只一搡,大喝道:“去你娘的!”只听“扑通”一声,叉和人一齐落水。众人一见,喊一声向村中便跑。张起都不管他,奔入窝铺,这回却大得自在,顷刻酒肉齐进,并点缀了数十个馒头。一眼瞅见酒坛儿,又嘴对嘴灌了一气,便跄踉踉拔步踅出。这时业已天黑如漆,不辨路径。张起傻人也有傻算计,便向狗吠多处撞去,打算进村儿。不想凉风一吹,酒力上涌,方踅经一片树林,早已“扑通”一声栽了一交,于是酣然一觉。这且慢表。
  
  且说众村汉待了一霎,重复聚在一处,那高姓也由溪浅处挣上来。大家那里气得过?蹭近窝铺,听听没动静,这才一拥进去。只见满案上汤汁淋漓,杯盘狼藉,大酒坛倒在地下,泼了一片酒,那两锭银还依然在案。一人笑道:“这小子真是个二百五,(俗谓憨子也。)只顾嘴头快活,却忘了银子,真是因小失大哩。”一人沉吟道:“这厮来路透着不对,除了黑道上的人,不会这样漫散用银两的。无怪咱左近村中只管失窃,昨天梅四先生还令地保知会大家,留意形迹可疑的人。咱快去寻地保,大家商议,集合人捉住这厮再讲。”高姓道:“对对,那地保就在俺隔壁住,诸位便到俺家,用点家常饭再去行事。”说着,揣起银锭,和村众直奔村中。
  
  原来这高姓捕鱼为业,和梅四先生稍沾瓜葛,所以说起话来,就比别人响亮些儿。当时众人路经短林,却微闻鼾响,瞑黑中,大家也没理会。须臾,踅到高家,业已二鼓来天。大家方入去,谈得几句话,却听得隔壁地保吩咐他婆子道:“如今左近贼老倌闹得凶,连姚大娃媳妇子的月布都偷去,你那背人物件儿也要小心着些儿呀。”众人听了,相视而笑。正这当儿,只听大门外喊道:“大小子,开门来呀!”
  
  高姓道:“俺爹回来咧。”说着跑出。须臾,引进一人,便是张起所遇的村老。高姓道:“爹给俺姑姑送谷去,怎不住下呢?却奔奔磕磕走黑道儿。”村老道:“俺本想住下,因在途中见了个问路的汉子,不但形迹可疑,并且问咱这村儿什么杨家。如今左近闹贼,所以俺连夜踅回。”说着,一说那汉子形貌。高姓一听,正是那夺吃酒食之人,便取出两锭银子一说所以。村老惊道:“此人定是强梁歹人!事不宜迟,快去寻地保商议。”
  
  不提高姓和村众饭也不顾吃,便大家会同地保准备捉人;且说这村中,有座小小的真武庙,住持庙的却是一个火居老道。老伴儿才三十来岁,生得煞煞俐俐,便在庙旁筑了儿间草房住家儿。这妇人给大户人家佣工,等闲价不得来家,但一来家,不怕是大天白日,那老道定耍反锁庙门跑回家去。因此村人望见庙门反锁,便放意的向他家拍门打户地去要钥匙。久而久之,落了两句口号儿是:“要真武庙老道的钥匙——讨人嫌没够。”这也不在话下。

    便是这日,大户家有些喜庆事,早筵已罢,那妇人偷摸了一包果饼肉食之类,瞅个冷子踅回家,把与老道。老道一瞅妇人梳洗得光头净脸,新衫儿,新鞋子,并且红郁郁脸蛋儿,大有微醺之意,不由心头动动的,便嘻开嘴拖住他道:“你偷吃酒吃够咧,却把残落东西与老公。”妇人笑唾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闻闻俺嘴中,可有酒气?”说着一张口,凑近老道面孔。于是老道兴不可遏。妇人推道:“你灰朴朴两只手,别污人的新鞋子,这时光来不得。”说着脱手跑掉。

    老道追唤道:“今晚你不来家,咱明天再讲。”妇人笑道:“你只在庙中挺死尸吧。”老道没法儿,只得运用道力,安顿下作怪物件。当晚在庙中闹了一壶酒,就着老伴儿所赠食物,且吃且饮,其乐陶陶,不由高起兴来,便拉开哑嗓子,以箸击节,信口唱首道情道:最逍遥,老道人。住云房,松鹤邻。诵经讽忏休来混,三杯绿蚁消尘念。一枕黄粱梦谷神,阿婆拉过床头困。这便是金丹大道,说什么炼气修真。老道唱得高兴,须臾酒尽,困将上来,也便没什么胡思念咧。刚吹灭灯火要困倒,只听隔墙娇漓滴一声喊,老道猛闻,顿时拔脚便跑。

    正是:梦魂未到睡乡境,魔障忽开色界天。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八回:议婚事妯娌叙家常,闹喜堂新郎逃俗例。
  
  且说那火居老道忽听得隔壁墙娇喊道:“花花花,花呀花花。”老道一听,通身麻痒,如飞跑向自己家中,百忙中忘关庙门,进得自家篱门,倒关了个结实实。原来这老道是个老骚儿,不怕猪八戒他二姨戴上朵花儿,他也要盯他两眼。久而久之,便搭上了个村中烂污妇人,诨名儿“海来号”,生得有一人半高,甩屁股,沙槁腿,两只半大脚歪歪跨跨,据说还很有考究的。他自己常说他们小脚娘儿们行缠藕覆,重重包裹,及至被底摩挲、肩头助兴时,不过叫男人家受用些鲍鱼气味。

    俺这脚虽外观有限,但终日价下稻田,泡濯得白洁异常。冬天不消说,自然是搭向男人背腋之间,熨暖如炉;便是夏天,白亮亮地叉开来,给男人家驱个蝇儿,挠个痒儿,再着了紧,进子翻个上下,叫男人歇歇腿子,你问那小脚女人办得到么?他执论如此,人家也没法笑他。若说起他的长相儿,越发奇特:一张苦瓜脸,两道吊梢眉,金线眼边,高高牙床支出多远,外带着两只大黄苞牙。俗语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妇人只管丑得鬼也似的,老道偏和他热得火也似的。他每到老道家中,便以叫猫作暗令子,所以老道一闻暗令,如飞而至。
  
  当时两人厮挽入房,彼此解衣,各不客气。老道趁着酒兴,偏要将灯剔得亮亮的,以助兴致。正在风狂雨速,闹得婴儿姹女就要结胎时,只听篱门外响如奔马,接着有人大喊道:“吸!里面有人么?杨家宅子在那里呀?你们鸟村人直怎地欺生?俺擂了半趟街的门,通没人答腔。再不答腔,老子便打将进去咧!”老道大惊,忙吹灭灯火,和妇人屏息良久。幸亏外面那人哇呀哇的大吐一阵,模糊糊乱骂道:“好么,俺今晚非寻问杨家不可。”

    老道一听,只吓得高兴全无,便悄向妇人道:“糟咧,这厮半夜价探问咱村中杨富户,定是大强盗。”那妇人余兴未尽,一扭身儿道:“来哟,你一个精光老道,怕他怎的?”正说着,忽闻庙中一阵磕撞之声,足音橐橐,直入正殿。老道忽想起没关庙门,便噪道:“完咧完咧。”妇人唾道:“你哄那个?既完了,俺怎么没觉得呢?”(妙妙!)老道恨道:“都进去咧。”(愈岔念妙,解如此用笔,天下无呆板文字矣。)妇人使性子,推起他道:“明明蔫蛇似的,才蹭得人痒痒的,倒说都……”

    老道急道:“你还胡噪!快起来,帮我向庙中望望。方才喊的那人似已进庙,被他摸去物件,岂是小事?”于是两人重新点上灯,忙忙结束。妇人先抄起一根门闩,老道没得兵器,一瞅床脚边有根衣杵,便抢在手中。倾耳一听,只闻正殿上鼾声如雷,却没别的动静,因嘱咐妇人道:“咱两个进庙,看光景行事,若那歹人样儿凶实,切不可惊动他。咱须先寻地保,集合多人,再动手。”妇人恨道:“这鸟强盗,早不来,晚不来,单等人那么着,他偏……咳,你看俺先毁他个样儿!”

    这时老道业已拎了提灯,两人方跑出篱门,只见横道口火光一闪,早有一群人各持棍棒蜂涌而至。当头一人正是某地保,一面走,一面向高姓道:“喂!高先生,少时咱办住人,那两锭赃银,依我说不必露出,只说那人硬夺酒食,便是盗贼哩。梅四先生不是什么好交代的脚色,咱拿出两锭,他准疑惑咱不定昧起多少哩。”老道一见,赶忙迎上。那妇人虽是烂污,究竟因黑夜找老道,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赶忙退入篱门。

    这里老道匆匆一说所以,高姓道:“巧咧,那人既寻杨家,定是夺俺酒食之人,俺们也正寻他哩。既是庙中有响动,咱们快去。”说着,两下里合在一处,一拥入庙,竟奔正殿。火光腾处,早见龟将军足下卧着个彪形大汉,行装朴刀掷在一旁,刀头儿却压在身底下。大家一见,便耍动手。地保道:“慢着,此人既有行装,像不是歹人,焉有贼老信掮着行李卷的呢?”高姓道:“不必管他,捉住他再问。”于是吩咐众人,先将绳儿作个圈套,趁大汉沉睡如死,由脖儿下套停当,左右两人各持一端,仿佛勒人的架势。

    大家一声喊,大汉猛然惊醒,只坐起之间,老道已趁空抽刀在手。那汉子大怒,一声喊只有半截儿,已被人勒紧咽喉。三个人方在乱滚,大家这里业已棒棍齐下,早有两村汉抢上来,一拧大汉两腿,丢翻在地,即便捆缚停当。那大汉一啾众人,知是窝铺中事儿发作,便大笑道:“你们这干鸟人好生歹毒!俺并不曾白吃你酒食,曾留下两锭银子哩。”高姓喝道:“胡说!你这厮定是歹人。如今某保正也在这里,朋友,到官去吧。”那汉道:“俺叫张起,俺主人杨家就在此村,你等如何诬人是歹人呢?”

    老道道:“这越发胡说,岂有仆人不识主人门户,还半夜三更乱喊询问之理?咱快遣人去请梅四先生是正经。”便有两人应声而去。这里众人不听张起分诉,丢他在殿,便一齐拥入老道室中。某保正端足架子,一面得意,一面只嚷口燥;老道忘其所以,今见保正老爹惠临,一会儿又要接梅四先生的大驾,这茗候一层是万万免不得,于是隔墙叫道:“喂,家里的!快快端正茶水,一会儿俺便取去。”

    不想偏有个促狭鬼,知某大户家有喜庆事,老道的老伴儿定不暇来家,便滔将去悄悄一张,却是海来号,正猱头撒脚的在灶下烧水,于是忍笑踅回。那老道还绷起面孔道:“这老婆真没紧没慢,等俺瞧瞧去。”须臾端得茶来,大家斟起便饮。那促狭的攒眉道:“好盐水!倒格外有些海味儿。”众人会意,不由都笑。正乱着,去的村汉和梅四意来。一问张起来历,张起那里有好气,只是乱骂乱嚷。梅四大怒,所以今天郑重其事的送盗赴官。
  
  当时遇春听罢,也觉好笑,便踅回客室,向梅四一述情由。梅四惊道:“这还了得!有屈贵驾,多多有罪!”说着跑入前室,先向逢春连连作揖,然后趋近张起,就要亲解其缚。张起却瞪起眼睛道:“咱们堂上见,那个王八蛋才来解绳!俺两锭银子买了一顿饭,还成了强盗咧!”遇春连忙喝住。这时高姓和保正也逼定鬼似的踅来,不待张起再骂,早将两锭银子掏出,就见梅四眼睛随银一滚,却狠瞅了保正一下子。遇春笑道:“小事错谬,不足介意,此银仍归高姓将去。众位散掉,梅老先生就势儿随个贺礼,且是便当哩。”
  
  正说着,只听院中有人大笑道:“大哥、老逢,你二位来得好巧!这才是福神喜曜临门,那里还有什么福神喜曜哇!呵呀,幸亏俺逃将出来,不然闷煞咧!”说着一脚踏入室,却是于益,穿一身崭新的新郎服色,十字披红,一顶插金花的大官帽却拎在手里当扇儿扇,脑额上汗气蒸蒸,腮颊都红。
  
  当时大家厮见,两下里话都不够说,却将个梅四先生挤在蛤刺里,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为难半晌,只得目示保正等都溜出去,自己方蝎蝎整整蹭到室门口,想要冷不防溜之大吉,不想张起却笑道:“梅先生,咱们那档子事是云过天青,少时就吃喜酒咧,您别去吧。”这一声不打紧,于益却望见梅四,歪着秀才顶儿,神情儿十分好笑,方要趋进罚旋,又见张起灰朴朴一身行装,却秃着脑袋,不像跟遇春同来的。当时于益莫名其妙,顿时闹了个张楞巴。(呆望之意。)
  
  于是逢春大笑道:“于老弟,你平日价自夸机灵,见事了然,怎一般也蒙住咧?”这里遇春即便略述张起一段事。于益笑道:“如此说,梅先生越发该在此饮酒咧。俺且摆个和事盅如何?”一言未尽,只听院内有人噪道:“这是怎么说呢?俺只到茅厕里尿泡尿的时光,即将个新郎跑掉了。一辈子占旺相取吉利的大事,谁家不按古例儿面福星、坐喜神呀,他却拿起脚子就跑。也没见这班喜娘儿浪蹄子,就不会替俺拦拦他,(指于益。)只会夹着口坐在炕脚头,专等吃喜酒、接喜钱哩。也是俺那个木头疠瘩(指乌枪。)不管闲事,你里里外外的当知客,又腆着一嘴巴骨子骚毛,(谓须也。)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会先嘱咐新郎别离福座儿么?”

    于益就窗缝望去,正是郑氏,慌慌张张,跑得裙幅都歪拖,摇着个戴喜花的小纂儿,直奔前室而来。遇春不晓就里,方要迈步迎出,早被于益一把拖到壁角大椅上,急语道:“大哥稳坐别动。”说着,猫儿似伏向椅后。这里郑氏业已闯然而入,一眼瞅见梅四先生,彼此干瞪一下子,便向逢春道:“你老子再不作好事,挺大个新郎瞎跳掉,他就会没见着!”一回头望见遇春,便踅向前,笑道:“你也来贺喜咧,可是你见新郎不曾呢?”

    你想遇春,是个礼法君子人,今见长者有问,那里还敢大刺刺的端然而坐?只臀尖略为欠起的当儿,于益着了老鼻子的急咧,于是脱口道:“大哥别离座儿!你只说没见新郎就得咧。”(绝倒!情急中往往有笑柄。昔有荡子,通其邻妇。会夜入其室,适其夫归,乃伏米袋中以避之,“然惧甚而战。夫顾而问曰:“此何物耶?”妇遑遽未语间,芳子乃遽应曰:“米,米!”附录一笑。)这一来,大家都笑之间,郑氏不容分说,早将于益由椅后拖出。

    于益忙央道:“好婶柿,那新屋中人都挤满,热气腾腾,再叫俺石佛似的面冲东南方坐什么福,俺那里当得起!再者杨大哥等都到,俺主人东家的,能不来应酬么?”郑氏笑道:“快不用你来客气!新人新郎,大似皇上和娘娘,今天是没人敢争礼的。快去重新坐福,没得惹福神老爷见怪,将来两口儿一辈子乌眼鸡似的。你忘了韩湘子抛了林英云游访道,就因成亲当儿背了福神么?”(微逗下文,妙在无迹,并妙在引证俚典,又恰合郑氏口吻也。)

    正说着,鸟枪也寻了来。于益没奈何,只得向遇春攒眉道:“大哥记着,将来大哥完婚时,千万将二婶婶(指郑氏。)先设法安置起来,免得他老人家摆布活人。”郑氏也不理他,便梗起小纂儿,督着于益而去。这里遇春等也便随鸟枪都赴正宅致贺饮宴,不必细表。惟有梅四先生不待席终,便溜之大吉。
  
  当晚遇春等各自回家。张起拜见过李氏娘子,遇春说起张起一段事,母子们笑了一场。次日遇春兄弟遍拜村中父老,接着父老们都来看望,一连忙了两天。于益新婚三朝已过,早猴子似地跳出来,(想见郑氏俗例之繁,拘束于益之苦,写来绝倒。)不是来寻遇春等谈天儿,便是邀向书塾快聚。这其间却忙煞了郑氏!因为遇春等订期祭墓,他是个老家局儿,(即长辈之意。)自然须导引上祭,便没早没晚的来舌噪李氏娘子。

    这日郑氏正和李氏商议上墓之事,恰值于家新妇施氏前来拜门儿。当时酬应一番,送得施氏去后,郑氏不由笑道:“大嫂嫂,你看人家新媳妇不眼热么?多咱咱们家也抬两个花不溜丢的媳妇来,才是个乐儿哩!”李氏笑道:“俺正有件事要和婶婶商量:令遇春兄弟既已在外订姻,难得他们又乞假来家,趁这当儿给他兄弟双双完姻,倒也省却一桩心事。”

    郑氏拍手道:“呵呀!大嫂嫂,你怎么想来?自他兄弟得官来家,却不去怙惙这档子事,可是说书唱影的话咧,有什么中军元帅就须有掌印呢!虽然他们威威武武的去上任居官,闹了半天,还是个光棍子,不惹人笑么?却有一件,咱这两个媳妇,不是北村里、南宅里,闹乘花花轿便抬得来,如今老远的道路,又搭着近来各处闹什么他娘的红教白教咧,程途中未免使人不放心,若错过他兄弟在家的机会又觉不好。俺往往夜间思量起便睡不着,可恨那天杀的(指鸟枪。)不晓得咱们养儿子的人盼着看媳妇儿,好‘扑搭’声放下一颗心,他却说人家见儿子得了官,乐得没觉困咧。有一天晚上,他端着酒盅儿只管嘁嘁吃,俺爬起来将酒倾掉。你说不恨人么?”

    李氏笑道:“婶婶既有同意,俟俺和遇春商议迎娶之法。依俺之意,命遇春兄弟同日完姻更显热闹些儿。”郑氏一听,只乐得手舞足蹈,咧开大嘴,笑得眼睛没缝儿,便道:“妙妙,俺想起他兄弟俩初遇葛先生时,横不榔子卧在野地里,几年的傻孩儿,如今都人也似地娶媳妇,真也是件乐事哩。”(只闲闲一语,呼应首卷,而全书筋脉都动。)正笑着,忽一沉吟,顿时眼角边湿淫淫的,急向李氏道:“大嫂哇,你看他兄弟完婚后,媳妇儿是带去不呢?”说着眼张失落,十分着急。

    李氏故意笑道:“傻婶婶,咱们这当儿还跑得动、颠得动,要媳妇在家作甚?自然是带出去咧。”这句话不打紧,顿时招得郑氏眼泪纷纷,道:“呵呀,可罢了我咧!您说他们小两口儿热辣辣的咯嘣一走,不坑煞人么?”李氏笑道:“定法不是法,娶了媳妇再议别事。”正说着,遇春踅入,却见郑氏撅着大嘴。李氏娘子和遇春一说方才所议一段话,遇春沉吟道:“娘说的是,孩儿等不能家居,母婶跟前正须媳妇侍奉,况且刻下各处不靖,武职人携带眷属更非所宜。”

    郑氏听了,不由噪道:“遇春呐,快别这样说!俺是因你们完姻后,熟辣辣的一走,未免叫人刮心割肝地怪舍不得。其实俺正愿意连媳妇都去,不然在家的在家,在外的在外,轻易到不了一搭儿,若要给俺们添孙孙,那就……”李氏惟恐他再说下去有些不雅相,便连连摇手。郑氏道:“嫂嫂,你看俺虽是粗鲁人,俺也尽会体谅年轻人儿哩。难道你我当年没作过媳妇么?”(此书中郑氏,偏饶妩媚,开口便妙,正如《水浒传》中李铁牛也。一笑。)李氏笑道:“唷!婶婶真是提起娶媳妇来乐疯咧!咱且商议正事吧。”

    遇春笑道:“如今滕、凌两家虽是远道,孩儿算计,在乞假日限中完姻还能赶得上。膝家那里不愁没人来送亲,只就是凌家,只有新妇一人,好在新妇邻姆岑妈妈和新妇甚是相得,便请他同来且是妥当。稍停两日,孩儿便遗张起,先北赴滕家通知一切,回途过长沙,便护送凌家新妇并岑妈妈一径到这里。俟两家新妇都到,母婶等再订吉期迎娶便了。”

    李氏娘子道:“如此甚好,事不便迟,你便给滕、凌两家写好书信,打发张起去吧,俗语云:笨雀儿先飞着。再者人家嫁女,也须准备些妆奁咧并鞋鞋脚脚咧,早得信息,诸凡从容些儿。”遇春道:“张起脚力快得很,俟孩儿等祭过墓后再打发他去不迟。”郑氏道:“你还说哩!你弟弟二憨头似的,收个仆人也像个半吊子。那天于家大喜事,俺在那里忙了一天,跑得脚鸡眼生痛。次日早晨,俺方在洗脚,那张起却三不知跑将进来给俺磕头。”说着抚掌向李氏道:“大嫂哇,你说那才是笑话哩!慌得俺抱着只湿漉漉的脚没处放,亏得他二叔才起床,被还没叠,俺刚用被掩住脚,不想逢儿冒失鬼似地跑进来就想叠被,吃我瞪了一眼,他方才和张起踅出。如今道途中很不安静,张起去,可以的么?”

    遇春道:“不打紧的,如今咱川中白教虽然蠢蠢,却是秘魔山一带闹得凶些,大道上还算安静。”正说着,逢春踅入,向郑氏道:“娘,快家去吧。俺父亲因寻不着那颗顶珠儿正在没好气哩。”原来鸟枪自遇春等从军后,一高兴也便捐了个监生头衔,弄了个金顶儿,他却一向不好意思的便戴。便是前两天于家喜事,他寻出项珠摩挲良久,又信手儿搁起来咧。今因祭墓大典在即,在势没法不戴,所以要预为之备。当时郑氏笑道:“可了不得,他比俺还忙哩!俺刚求对门何大嫂做鞋去,他倒扎括起帽儿来咧。你爹那颗鸡蛋黄儿不是在靠东柜窑窝儿内、俺那针线叵罗里么?”

    逢春听了,回头要走,郑氏道:“你别给俺瞎抓去!那叵罗内针包咧、布包咧、粉线匣儿咧,还有零零碎碎的丝绸包儿,其中都没有。有两个梨大的线团儿,你捏捏那个劲实,顶珠儿便在里面—-便是你爹前几天信手丢在床上,三不知垫了人胯骨一下子,俺赌气子给他藏起来咧。”(琐琐入妙。金戈铁马,大杀大斫后,必须有纡徐文字,以舒其气。)逢春愣了半晌,却笑道:“这般左一个包、右一个匣的,俺那里记得清爽?你老人家自己去寻吧。”郑氏笑道:“你爷儿俩一对儿费无忌!”(俗谓废物之意。)

    正说着,只见一人闯然而入。正是:家庭琐屑传情致,都在春风喜气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九回:祭祖茔光动乡闾,起遐思情传倩女。
  
  且说郑氏正要站起去寻顶珠儿,只见鸟枪匆匆踅进道:“惟有你事儿罗嗦,一个顶珠儿碍你甚事?却藏得有影无踪。如今对门何大嫂又在咱家,专等你去找鞋带子要绽鞋,你却在这里坐了个四平八稳!”郑氏噪道:“这何家老婆也是悭吝鬼,寸把鞋带子就不肯白搭上。”因向李氏道:“大嫂还没见哩,去年俺求他作条裤,他倒落了俺二尺布。俺拿过裤来穿一穿,就是兜不住屁股肚。”李氏听了,只笑得合不拢嘴。遇春不敢笑,只得转过脸儿去。

    逢春却噪道:“娘别尽管合辙押韵的唱诗咧,快走吧。”惟有鸟枪没人似的,眼看郑氏笑迷迷的和逢春匆匆踅去。这里李氏娘子便将方才所议完婚之事一说,鸟枪听了自然欢喜。过得两天,祭墓之期已届,祭品、香楮、鞭炮等物早已准备停当,并喊了一班鼓乐。祭台上红花彩绸,配搭得十分整齐。这日清晨,郑氏老早地打扮停当,衫儿、裙儿、外套儿焕然一新。偏巧何大嫂作的新鞋儿有些挤脚,没奈何,只得忍痛一时,便这样俏摆春风地由家门扭向遇春家。

    这时村中男女夹道纵观,郑氏素常满街跑,是没人不识的,大家一见郑氏,便噪道:“二婶婶今天好风光呐!养儿一场,这才显出你的功劳来哩。”郑氏笑道:“不当家划拉的,俺有什么功劳?无非大家帮衬罢了。”(绝倒。)众人听了,不由大笑。又一个村童跑上来道:“二奶奶呀,你好歹给俺偷些祭果儿来,不然俺单在这路口上丢石块,撒泡溺,不污你新鞋子,便是垫你脚趾头。”郑氏笑道:“小猴儿,快躲开!”逡巡之间,可巧脚下一蹶,郑氏攒眉道:“都是你这猴儿会说吉利话儿!”

    正这当儿,隐隐闻得遇春门前鼓乐声动。郑氏一听,撒脚便跑,便有一件黄澄澄的东西掉落于地。村童拍手道:“噫,噫!二奶奶,掉咧!”郑氏一望地下,连忙拾起一物,戴在耳朵上便跑。原来郑氏今天特煞的高兴,他当新媳妇时有副真金耳环,只却扇时戴了一霎儿,以后便压入箱底,永没施展,今天却戴出来。样儿古老,却着实有分量,钳口儿既大且松,所以掉落。(请读者掩卷试恩,著此闲笔何为?既读下文李妈妈拾环一节,乃为下文李氏娘子等避兵入山伏线;夫乃叹作者手写此回,而文心恒萦注于数回之后也。)
  
  当时郑氏跑到遇春门首,只见祭台儿业已抬出。鼓乐暴作之间,接着一阵鞭炮。鸟枪这时业已顶冠束带,踹着两只靴子脚匆匆由内跑出,望见郑氏便噪道:“你免劳进内吧,娘娘等就出来咧。真是磨宅老婆不拾闲,磨了锅台磨炕沿。”(又一韵语,可谓妇唱夫随矣。一笑。)郑氏一梗小纂儿方要吱喳,只见李氏娘子满面春风中却带了些戚然颜色,早和遇春兄弟厮趁而出。

    那郑氏不容分说,抢上前携了李氏道:“嫂嫂,咱们前头走吧,省得他二叔说俺误了大典。”李氏道:“这却使不得。今天是遇春兄弟得官祭墓,皇上家名器为重,倒是叫他兄弟先行,咱们只随后就是咧。”观者听了,无不暗赞李氏出言得体,便有两个年高父老相视点头。其余年轻男妇们只知瞧热闹儿,只见遇春兄弟穿着崭新的公服,紧跟台祭儿。随后是李氏、郑氏,一个是从容大雅,一个是烂漫天真。惟有鸟枪,却是提起长袍儿,三脚两步早已跑到祭台前面,意思是先向坟地内张罗去咧。
  
  原来杨氏坟茔起先原有看坟的,后来杨秀才家境不佳,也便从简去掉。近些年来,都是鸟枪岁时整理。那坟茔地基虽大,树木却稀些。近两三年,方由鸟枪栽植些新树:并修了原有的坟房儿,原想招人来看坟,只是没有相宜之人。上年时,有个邻村人,情愿不受雇来看坟。不想过得儿天,他在坟房内夜间招赌。又有一个携老婆的来看坟,鸟枪以为他有家脊,自然可免闲情儿,不想过了个把月,鸟枪只见村中无赖们大把价提肉携酒没早没晚的向坟地内跑。

    那老婆初来时,本是猱头撒脚,这当儿;头儿也光咧,脚儿也煞俐咧,并且穿起两件新布衣,见了鸟枪,只管丢眉溜眼。鸟枪虽有些瞧科,也还没发作。不想一夜里,有两个无赖,在老婆那里争起锋来,火杂杂动了刀子,几乎闹出人命。鸟枪没法儿,只得次第撵掉,赌气子不招看坟的。所以这当儿,自去张罗一切。
  
  且说遇春等一行人踅进坟茔,只见墓草凄迷,松楸声咽,微风肃肃,衬着半阴晴的天色。遇春一阵伤感,便要落泪。一望母亲,早已珠泪纷纷,因勉强笑道:“今天孩儿们得官告蒸,母亲等请节悲感才是。”口中只管如此说,那语音早已鸭咽。郑氏一见,那里当得?大嘴一撤,就要放声。亏得逢春噪道:“今天谁也不许伤感,倒是行过礼后,俺和大哥除除幕草是正经。”于是鼓乐声停,向坟所摆好祭果,行礼如仪。鸟枪早领了两个壮汉,向坟房中准备茶水。
  
  这里喜鞭炮砰旬大作之间,早有许多贫家小女儿,一窝蜂似拥将进来,都围定祭台儿,光着眼乱望。还有几个梳歪髻的小女儿口中衔了二拇指头,蹭近李氏等只管上上下下的打量。百忙中,瞅着遇春兄弟,就有吓得掩眼儿的。原来村中习俗,叫作抢福果儿吃。当时郑氏故意瞪起眼睛,向一个拖鼻涕的小女喝道:“谁家一个姑娘家,跑到人家坟地里来?你看俺一脚踹出你去。”那小女一听,顿时吓得撇了酥儿。众儿女一见,也便要跑。

    李氏笑道:“婶婶你这是何苦呢?吓着人家孩儿不是耍处。”于是唤住小儿女等,将祭果一一分给。其于福胙等,命抬将回去,以备阖家饮福。这里遇春兄弟便掖起袍襟,在左近借了两把锄头,就墓前芟除荒草,望得观者无不点头赞叹。李氏和郑氏就茔中巡视一回,一面向坟房中落座吃茶,一面道:“咱这坟地,饶是二叔如此经管,还是荒落,咱早晚还是寻个看坟的方好。”

    郑氏笑道:“嫂嫂快别提看坟的咧,不是招赌就是养汉,委实气煞人哩。”正说着,只听鸟枪在外面吵道:“你这贫婆儿来晚咧!要吃福果,怎不早来?如今分完咧。”李氏等向外一望,却是个四十多岁的贫婆儿,生得安安详详,一手挎只饭篮儿,一手拄杖,向鸟枪笑道:“俺并非来讨福果儿吃,只因方才在坟外草地内拾着一物,料是上坟的娘娘们失落的,所以俺特地送来。”说着由怀中掏出一物,递给鸟枪。郑氏眼快,不由一摸耳朵,跳起来,如飞跑出,一把拖住贫婆道:“你这人倒好实心眼儿,见了外财都不取。”

    说着,由鸟枪手中抢过只耳环,戴在耳上,便拖那贫婆直入坟房。望得李氏娘子暗喑称奇,不由笑吟吟迎上,道:“你这位大嫂,真是拾金不味。快坐下,咱谈谈。”贫婆局促道:“娘娘们在这里,俺如何敢坐。”郑氏不容分说,将他按坐下。一问来历,原来这贫婆姓李,丈夫叫褚诚,就是距腾蛟村百余里外的山中农家。起初本有数亩山田,因历年歉收,又搭着褚诚诚实有余,谋生无术,久而久之,竟至一贫如洗。夫妇虽竭力给人作短工儿,艰难度日,仍是衣食不周。

    这时李妈妈却由邻村中散工回头,因那主人家刻薄得很,有限工资,被他一折二扣的,所剩无几。李妈妈闷闷踅经坟外,无意中拾得耳环,不由暗叹道:“横财不发命穷人。俺一个穷人家,忽得金环,没的倒招出是非。”(大有见识。)所以一径地送将来。当时李氏听罢,连连点头。又见那李妈妈言谈动作,十分诚实,不由心下怜惜。因漫问道:“你丈夫在家,只仗作短工度日,就难怪你衣食不周了。”

    李妈妈叹道:“这无非是小妇人命苦。俺丈夫并非横惰之流,他诸凡农务都会,如种园修植树木等事也来得,就吃亏了赤贫如洗。如今只仗出赁点房租儿添补度日。”郑氏道:“你既赤贫,“如何还有闲房出赁呢?”李妈妈道:“您不晓得,俺家上辈子所留的老房儿甚是宽敞,就是深山中太辟静咧,没得买主,所以至今还在。”正说着,恰好跟鸟枪的村汉进来换茶,郑氏便道:、“你给俺飞回家去,拿两串老钱来,等施谢谢这位大嫂。”
  
  李妈妈忙道:“娘娘们如要赏赐他,俺立时就走咧。”说着提起篮儿,便要跨出。不想李氏娘子正思量觅一们妇,因笑道:“李妈慢走,左右你作短工儿,且到俺家忙两天如何呢?”李妈道:“如此,小妇人当得间候。”须臾遇春等踅进,问知李妈妈来历,因笑道:“俺小时节常向山中去玩耍,(回映得秘书、食肉芝一段。)却没到过你那山村。”李妈妈笑道:“俺那片山村叫青骡峪。地形儿弯环曲折,只有一小小路口,形如悬瓮,不是山中人,休想寻若道径哩。”(为下文李氏等避乱伏笔。)

    于是李氏出得坟房,又向墓前瞻恋一番。只见那新栽的小树儿,长得支支离离,不甚茂盛。因向李妈妈笑道:“你家夫丈既晓得栽树,你也懂得一二么?”李妈妈笑道:“俺们山村人,眼望的是树,嘴吃的是树,整年价和树打交道,有甚不晓得的呢?”于是娓娓一说栽植修养之法,真是头头是道。李氏方听得十分有趣,郑氏却噪道:“李妈妈呀,你这话俺明白咧。养树就如养小人儿一般,先须摸着他的性儿哩。”(片言扼要。)鸟枪噪道:“你就晓得养小人儿。”于是大家一笑,便寻归途。

    过了两天,遇春便修好书信,打发张起先赴滕家庄。这且慢表。不提遇春等家庭风光,入则膝下承欢,出则良朋快聚;且说那叶倩霞,自回得滕家庄,见了父亲一清并滕蒙,述知平苗一切事儿,大家欢喜不尽。一清道:“如今苗乱虽平,只是刻下白教,各省里闹得十分兴旺。又搭着奸相在朝,百政颠倒。大乱之起,必在旦夕,将来杨时斋怕不有大事作?”因笑顾倩霞道:“你这妮子,快不要去跟人憨跳咧。”

    倩霞笑道:“俺高兴便去,不耐烦便不去。横竖俺也没吃着皇帝老儿的俸禄,自由自在,且须碰俺的高兴哩。”(写侠女高致,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鹤。)膝蒙大笑道:“霞姑,你事事讲碰高兴不打紧,自你一高兴赴京盗珠,后又一高兴潜赴苗疆,几乎没把俺们急坏了。还是你若芬姑有些知你性情,当时为寻你,闹得人仰马翻,他却淡淡地道:‘霞姑性儿活泼,既乘兴而去,必然兴尽而返,便不寻他也使得的。’如今你真个先自跑回,竟被你若芬姑一语道着咧。”

    倩霞笑道:“俺出门一趟,谁也不想念,就是想念俺若芬姑哩。”滕、叶两人不由抚掌大笑,一瞧倩霞,早已趋入内院。当时倩霞既晤若芬,自然彼此欢喜。倩霞略说遇春平苗本领,早招得小鬟仆妇等,都格格挤向帘儿外,便如听评书一般,(不知当日霞姑灿花之舌,得及此书生花之笔否。一笑。)不由得东喷一声,西喷一响,不约而同地暗想道:“俺家姑娘,轻易没有笑容儿,只似一盆水澄澄的。如今杨姑爷如此本领,难道他还不格格的笑一声么?”于是争就帘继一瞅,只见若芬依然没事人似的。

    当时大家退下来,一个仆妇便赞道:“咱家姑娘无怪将来是一品夫人的命儿!你看人家多么大样大量的呀,听了天大喜事,就会不笑笑!象那等拾个秃大钱,就乐得拍屁股的人,再也没大福的。”一个小鬟却笑道:“俺偏不信姑娘真不欢喜。你等我暗暗留意,偏要寻出姑娘欢喜的证据来。”众人笑道:“你真个能寻出姑娘欢喜的证据俺们没别的,准先托薛媒婆给你寻一个绝俊的小女婿子。”小鬟听了红了脸,便来扑打。正闹着,只听若芬唤人倾脸水。

    原来倩霞一面谈,一面挥尘净面,若芬也就势除下金钏,随手儿置在榻头,就用倩霞面水洗洗手儿。当时仆妇等应声踅进,来端面水,只见若芬正在和倩霞对坐吃茶。那小鬟一眼便瞅见榻头金钏,便向众仆妇抿嘴一笑,即便端起面盆踅出。须臾仆妇等都来,小鬟悄笑道:“如何?俺说姑娘不喜,是故意拿这劲儿,果然被俺看出喜的证据来咧。你想姑娘素常价行止动作,不消说是都有准规矩,便是戴个花儿、卸个朵儿,无论怎样的忙,再不会丢三抛四。今日为何将手钏儿扔在榻头上,就忘了戴昵?”(写若芬贞静端庄,乃从小鬟等科诨中透出,文心微妙之至。)众人听了,不由会意,相视而笑。从此倩霞除和若芬作伴外,依然跟一清精研武功。过得些时,滕芳兄弟也便由北京抵家。滕蒙询知遇春等乞假省亲,十分欢喜,因笑道:“俺一向在家闷得紧,将来有机会,俺也要出外散散去咧。”
  
  不提兄弟聚首,各淡别后之事。且说倩和若芬一处欢聚,不多儿日,已复儿女常态。隔一两日,便磨着若芬到后湖中去玩耍一回,或闲得压油儿,便磨着若芬讲回典故儿、教回针黹儿,消磨光阴。只是倩霞听起典故儿,便精神百倍;只要手儿一拈针,顿时呵欠连连。招得小鬟都笑道:“叶姑娘括针儿,就似秀才相公掀书本,一摸便困。却怎的抡刀舞剑,又那么妙相呢?”倩霞赌气子道:“天下无难事,只怕用心人。俺偏要学学他哩。”

    于是每日饭后,定要伴若芬作些针黹,虽不能飞针走线,然而好歹的能连缀上,也就算很难为他咧。便是这般光景,转眼个把月。一日午后,若芬不在房中,倩霞一个人,低垂玉项,作了一霎活计,只觉脖儿低得发闷,便停针向窗外一望。只见院宇静悄,日影迟迟,只有溜溜的微风,吹得檐前铁马叮咚。不由暗想道:“真是人是地行仙,几日不见走一千。俺在苗疆跳荡时,如在目前,而今却坐在深闺绣榻作这耐性活儿。”

    这一想不打紧,顿时觉金戈铁马、旗帜翻飞,恍如见遇春等跃马如龙、挥刀蹴敲,自己便如提刀跳跃,奋斫于千军万马之中。又一联想,竟想到遇春兄弟抵家后家庭风光。再一联想,竟想到若芬将来于归。许多没头没脑的念头儿,竟乱嘈嘈地都拥上来,顿时闹得脸烧耳热。百忙中一针戳去,竟戳到手指肚儿上,于是略一定神,暗笑道:“好没来由!人家若芬姑若想揣时斋叔抵家光景,倒还罢了,俺这不是没来由么?”(绝倒,写倩霞儿女心情,细洁之至。)想罢,赌气子丢下针黹,踅到院中,试回拳脚。正在熊经鸟伸,打得十分起劲,只见一个小鬟笑嘻嘻地跑来,道:“叶姑娘,怎不瞧瞧去?如今俺家主人们都眉欢眼笑的,都商量着送俺姑娘出阁哩。俺还听说,俺姑娘的小婶婶,叫什么凌妥姑,和俺姑娘是一个喜日子出阁哩。”

    倩葭愕然道:“你别胡说咧。”小鬟一扭头儿道:“姑娘不信便罢。方才杨家姑爷打发人来下书,并送喜帖儿。那来人叫什么张起,呵呀!叶姑娘,你还没见哩,那来人长得山精似的,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几乎将俺吓栽一跤。呵呀!叶姑娘,俺姑娘被人抬了去,您不想他么?”小鬟一面噪,一瞅倩霞,业已没影儿咧。

    原来他说到“张起”二字,倩霞早已跑向前厅。果见滕蒙兄弟正询张起一切细事。当时大家厮见,滕芳便笑道:“霞姑,你时斋叔问候你哩,并请你伴送若芬姑到他家盘桓几天。”倩霞以为是真,不由笑逐颜开,便道:“真个的,几时起程呐?俺正闷得什么似的哩。”一言方尽,只见滕蒙哈哈一笑。

    正是:夭桃喜信方传到,折柳离情可奈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零回:辞故里妥站就婚礼,落贼船岑姆起疑团。
  
  且说滕蒙笑道:“倩姑莫听你芳叔乱道,今俺打算亲送你若芬姑去哩。”倩霞一听,惯时觉心头热辣辣的,不由秋波一转,狠狠瞅了滕芳一下子,索性踅回内室去寻若芬。只见若芬依然没事人似的,倩霞呆了半晌,忍不住小语道:“阿姑大喜呀!”一声未尽,只觉翅几酸酸的,并且百忙中抓不住话岔儿,于是趋近若芬,挽了手儿,自己的脸儿倒挣了个通红。(写儿女心性,微妙之至。)

    若芬道:“霞姑不必如此,暂时相别,不算什么,难道你还同寻常女子,视行路艰难么?以后相忆,尽可去看望俺哩。”说着将倩霞拉坐身旁,随手给他整整鬓角,道:“吾辈女子,终须给人作家。你这时舍不得俺,恐日后俺还有时舍不得你哩。”一言未尽,只听帘外有人笑道:“你两个舍不得,都是白搭,一个个都须叫人家抬了去。”

    倩霞冷不防竟吓得一哆嗦。一瞧帘际,却是滕芳美吟吟钻将进来,向倩霞道:“霞姑不须恋恋,等消停时,咱不会到你时斋叔家玩玩么?可有一件:你要去时,须知会俺。你再拿出咯嘣一走的老把戏,俺可不能寻你去咧。”倩霞听了,不由嫣然一笑,便搭讪着和滕芳踅出,且看滕蒙等准备行程,并忙碌厚赏张起,知他不能耽搁;便即时遣他直赴长沙。这里滕蒙便匆结束行装,轻装快马,并带了家人李成,送若芬径赴用中,按下慢表。
  
  且说那凌妥姑,自和杨逢春订姻后,依然和邻姆岑妈妈形影相依。一日岑妈妈由凌母墓所挑了一篮野菜,方踅出墓田,只见岔道上尘头滚滚。便有个彪形大汉,行滕毡笠,胁下佩刀,脚不沾地似的奔过。眨眼之间,已到半里之外,看那方向,竟奔自己村中,岑妈妈也没在意。上年岁的人,脚步迟慢,又搭着近来身子啾唧,踅了半晌,方到村中。转过一条街坊,却见众人围着那大汉乱噪道:“你这厮少来撒野!像你这般硬概橛来问,人家谁来理你呀?你自家都凌呀岑呀的闹不清爽,也就可笑得紧。”

    一个少年掉臂道:“这厮两只大怪眼,依俺看来,不是好人,咱撵他出村是正经。”那汉大怒道:“你撵那个?俺问你们岑妈妈住在那里,便不是好人么?”说罢一勒袖儿,就要动手。怡好村众望见岑妈妈,因噪道:“如今岑妈妈就在这里,你自家去问吧。”说着一哄而散。这里岑妈妈一望大汉莽样儿,不由心下怙惙道:“这莽汉无端寻我,倒要小心。”

    原来这大汉便是张起。遇春前者路过长沙时,张起并没见过岑妈妈,到得村中,一路倔声倔气地乱问,众人都不理他。张起没奈何,又问凌家。众人见他说话没头脑,越发不理。张起大怒,所以和村人哄将起来。当时岑妈妈怯手怯脚地问知张起来意,只喜得哈哈笑道:“原来你是奉杨爷之命来接凌姑娘的!快向老身家下暂坐,等俺引你去拜见凌姑娘。”
  
  当时这一喜,腰脚顿健,不一时已到家门,便引张起入内安置,自己如飞跑到妥姑处一说所以。妥姑沉吟道:“那么张起可有他主人的来书么?”一句话问得岑妈妈恍然道:“还是姑娘心细,我就没问他这层。”于是匆匆跑去,少时持了一封书札进来。妥姑接来拆看,真是遇春之笔。书中大意略述完姻,并遣张起护行之意,更坚请岑妈妈相伴同行。妥姑念一句,岑妈妈脸上喜气添一层,及至念完,只将个岑妈妈乐得前仰后合,便笑道:“姑娘自家大福气便罢了,如何还挈带俺去享福呢?”

    妥姑这时未免赧着脸儿,既不好意思怂恿他去,又惟恐他真个不去,不由置下书札,嫣然道:“你若不去,俺也便不去哩。”岑妈妈大笑道:“可了不得!这偌大干系,俺可担不了。好姑姑,俺去俺去!”(如闻其声,此等细腻情致,最不易曲曲传出。读者但知快读之乐,而不知作者下笔时通身汗下也。属笔至此,为之四顾苍茫。)于是坐下来,夹七杂八地道:“咱们这一去,倒没别的挂恋,就是他老人家(指凌母。)这坟墓须托付人。再就是咱们这片草房儿。”噪了半晌,忽笑道:“唷!这是怎么说呢?人家张起现在外面等候拜见姑娘,这当儿腿子都许站直咧。”于是匆匆踅出,引张起进来拜见妥姑。那妥姑详询一切,甚是得体。当晚张起仍到岑妈妈家住了。
  
  次日,岑妈妈和托姑商量行程,摒挡一切,家具无多,便觅了妥当村人看护凌母之墓,两处房儿也便赠与村人为岁时香火之费。忙了两日,妥姑泣拜母墓,业已准备登程,不想岑妈妈抖擞精神忙碌了几日,忽然感冒起来,一头歪倒,只管呻吟。妥姑没奈何,只得延医给他调治。将个张起,急得蚰蜓似的。因为起程须行水路,便时时踅向码头,一来散步,二来想留神雇觅船只。好在那码头距村不远,张起拔脚便到。

    转眼耽延十余日,岑妈妈病方大好。这日张起去雇船儿,就河路下踅了一周,只见许多船户,也有卸载的,也有搭客挂帆的,张起望了半晌,都不中意。因他忽然心细起来,要觅个带家眷的船户,一来妥姑乘坐方便;二来道路上不致出岔儿。当时张起一路瞧望,只见一个艄婆儿,青帕覆髻,拎了一篮米菜从自己身旁踅过。随后一个黑渗渗鲜眼睛的船户,用树条儿提着一挂白鱼,却笑道:“如今食用诸物一天贵似一天,便如这挂鱼,就用了一百老钱。昨天咱买了两束柴草,也就是几十文。”艄婆随口道:“就因生计不易,所以俺才劝你戒酒哇。”张起一听这番柴米油盐的话儿,以为他两人定是两口儿,于是跟在后面。
  
  果然行不多时,便见苇岸边泊着一只江行船儿,一连三个舱房,甚是宽绰。船面上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船户,生得白尪尪面皮,紧眉攒眼,正勒起两条毛腿在那里洗脚。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背着个大葫芦,(怨户小儿皆背药芦,取其落水易浮也。)只管跳闹。艄婆等上得船去便喝道:“阿大,如何尽管顽皮搅你舅舅?”说着,接过船户那挂鱼便入舱中。于是张起踅登船上,道:“今俺有女眷们要赴四川重庆,你这船只可以去么?”

    那黑面庞船户一瞧张起,便笑道:“俺是江行长船儿,只要价钱相宜,那里去不得呢?您有几位女眷呐?”张起道:“只有一位姑娘和一位老妈妈。”船户顿时一瞅那洗脚的少年,便道:“喂!老八呀,买卖来咧,你快去后梢烹壶茶来。”那老八一听,也便笑逐颜开,忙忙擦脚。这里船户道:“您老贵姓呐?一向那里发财?这是携眷回家么?”张起道:“休得乱道。俺姓张名起,是护送主人的家眷赴重庆理。”

    船户便道:“原来是张二爷,失敬失敬。俺叫林阿大,伙计马老八便是俺的妻舅。您老只管放心,俺林家船在这码头上是有名的,船价公道,间候客人的殷勤周到更不用说。您老挈好吧。”于是和张起一商船价,果然不贵。张起随手掏出一锭银,约有四五两,递给阿大道:“且给你一些订银,你便赶紧收拾船只,今天傍晚俺们便下船哩。”阿太大悦,接过银两,却悄悄一吐舌,因喊道:“老八呀,爽利拿茶来呀!快叫你姊子作中饭。张爷赏个脸面,就在这里用饭吧。”张起道:“不须咧,少时再见。”
  
  正要拔脚之间,只听岸上有人唤道:“喂,林老大!你揽着生意了么?巧咧,俺的货船今晚便开,干脆,咱两个那桩交代你收到,俺租价儿也该交货咧。什么话呢,货在你这里过一夜,减一层成色,吾是找扣租价的。”张起一望,却是个醉醺醺的船户,惺惺着眼儿踅来。便见阿大道:“你胡噪的是什么?下半晌货准到你船上就是咧。”那船户听了,笑着转步。

    这里阿大方又周旋张起,那船户又回头道:“阿大呀,咱事儿办托当的,少时送货须要你去。你那个马老大,鬼眉鬼眼的,俺一百个信不及他。他半道上一高兴,放倒鲜货抽个头儿,完了事,依然是整包整裹,(绝倒。)俺那里去查帐咧?”阿大顿足道:“你这是什么话呀?你不知马老八是俺妻舅么?”那船户道:“是你妻舅管甚事?你们胡炒包子烂炒面的勾当,俺不能不小心罢了。”张起听了,摸头不着,便向阿大道:“难道你这船上还夹贩鲜货么?”

    阿大道:“您听那醉鬼瞎噗哧。您就不用杯茶再去么?”张起道:“不咧。”于是下船踅回。一看岑妈妈等,业已将随身行装收拾停当。张起一说船已觅妥,岑妈妈道:“既是傍晚下船,姑娘且去别墓吧。”于是和妥姑径赴凌母之墓。妥姑拜墓之余,不消说是瞻恋徘徊,泣不可抑。便是岑妈妈也搭了许多眼泪。及至踅回,业已夕阳西下。便忙忙唤觅挑夫,一行人簇拥妥姑竟自下船。
  
  那岑妈妈和妥姑徐行出村,不由得步步回头。须臾,码头在望,客船上的人乍见妥姑容光,无不伸项延望。张起先跑到船边,唤阿大安好跳板,以为那艄婆要接出来,那知只有马八直着两只眼睛站在船头,一面看妥姑等直入中舱,一面忙碌着接递行装。须臾诸事都毕,业已天晚。各船上灯火错落,并贾客们笑语喧哗,倒也十分热闹。张起自在前舱里歇了一霎,不多时,阿大送到晚饭。

    张起因问道:“先时光俺见船上有个艄婆儿,想是你家里的咧。此后送茶送水叫他来,也方便些儿。”阿大笑道:“不瞒你说,俺因他孩子瓜子的太累赘,已经寄顿在人家船上咧。”张起不便再问,只得唤出岑妈妈,端进饭去。当时,也没在意。次日清晨,放喜鞭炮、打鼓开帆,照例的讨要吉利钱。张起一一开付,暗瞅两个船户,倒也殷勤和气,这才放下心来。不想走得两天,阿大和马八便有些倔头倔脑,并且有时节向中舱内溜眼儿。一日清晨,岑妈妈只听得船舷边哗哗的,推窗一望,却是马老八正掏出雅相物儿尿得起劲。

    岑妈妈赶忙掩窗,便喝道:“你们船户常载人家眷口,难道不晓得行路规矩么?”老八道:“你这位老妈妈偌大年纪,倒像大闺女似的脸嫩,这有什么稀罕呢?”说着皮肉作响,似乎是那雅相物儿敲触大腿,将个岑妈妈气得作声不得。亏得这时妥姑在前舱中,吩咐张起什么事体。岑妈妈不敢告知张起,恐他火燎性儿顿时发作,只得暗暗留神。不想次日绝好的顺风儿,两个船户忽然泊船不走咧。

    张起问其所以,阿大鼓起眼睛道:“您常出门的人,莫非真的不懂得么?前面不远便是一片大险滩,俺们性命交关,非同容易。咱那格外酒钱,须先把给俺哩。”张起大怒,和他吵了半晌,还只得如数与他。又一日,船到了一处荒岸,距岸不远却有座小庙儿,荒落不堪,连庙门都没得。庙额剥落,却隐隐有“甘侯”两字。马老八不容分说,一径的落帆泊岸。张起诧异道:“此时天光尚早,如何便停船呢?”

    阿大道:“你瞧不见么?这不是经过甘侯祠了么?往来船只,谁敢不荐神祈佑呢?不然,他老人家发下神鸦兵来,一阵翅儿扇,那还了得?”张起道:“这甘侯又是何人呢?如此破庙有什么神道?”阿大道:“你少说无礼话!庙破神自在,这甘侯就是三国时东吴大将甘兴霸,灵异得凶哩!”张起还待和他争执,不想岑妈妈听得“神道”两字,早已绷不住劲儿,便道:“荐荐神也使得,无非是香烛酒肉等物,却不可太烦费了。”阿大也不答腔,竟赴后舱料理祭品。

    这里张起在前舱中和岑妈妈方谈了几句话,只听船头上阿大唤道:“祭品都齐,张爷快来行礼吧。”张起踅出一看,不由要笑。只见船头矮几上摆定三色祭品,鱼便是鱼,却只剩头尾;肉便是肉,却皮包骨头;鸡便是鸡,却惟剩架装。(俗谓鸡骨架也。)衬着七长八短的一束香,少颜没色的一搭黄钱,稀稀拉拉的一挂纸锭,还有个狗肾似的半截脱皮的腊头儿。一古脑儿粗估去,也不值二百文钱。

    张起暗想:“如此举动,是不会有大启发的。”于是向小庙儿行过礼。不提防阿大拉起怪嗓子喊道:“张爷大喜呀!”说罢和马老八搂起祭品等,只向水里一倾,回手掏出个小红帖儿向舱中便跑,一面道:“今天老客们荐神,俺须见见姑娘叩喜哩。”张起忙拦住他,便命岑妈妈将出一串钱,道:“如今祭品钱、叩喜钱都在这里了。”

    阿大睁起眼睛道:“这不是诚心搅么?俺船上荐神老例,损煞了是四两头,少一毫都不成功。”张起大怒道:“你是使船儿,你还是打杠子呢?”说着,一捻拳头。阿大冷笑连连,也便端起篙来。慌得岑妈妈在中间作好作歹,归根儿把与阿大三两银,方才了事。便是这般光景。将个张起怄得火星乱爆,然而也没法,只好掂算着船到重庆痛捶阿大等一顿。这日船住了,阿大等上岸买菜,张起方在船头上徘徊眺望,只见岑妈妈溜溜瞅瞅地踅来道:“呵呀,您看这船户有些不妥吧!”张起大惊。

    正是:夜阑闻语怀疑处,始信江湖少坦途。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一回:来霞港娣姒巧遇,腾蛟村兄弟完姻。
  
  且说张起当时惊问所以,岑妈妈道:“你且莫慌,等俺说出听的他们话来,你看他们像正经船户么?怪得你说雇船时,这船上有个梢婆并孩子,原来阿大将那艄婆租给他们同行咧。昨夜俺在中舱内服侍姑娘困下,只是翻来复去的睡不着,却听得阿大和马老八在后舱里,只顾嘁喳拌嘴。少时语音渐大,老八道:‘你无论怎么说,租赁俺姊子的钱,损死了,也得咱两个四六平分。’阿大道:‘这话奇咧。那是俺老婆,干你鸟事!’

    “老八道:‘你老婆是不错,俺姊子只许和你睡,不许和人睡哩。你拿出当年的婚帖来,俺家许你出赁老婆么?’阿大顿了半晌,却笑道:‘俺就依你,四六平分。只要咱前途利市,何在乎出赁你姊子几个钱呢?你看咱目下这注肥财,隔两天就要到手。将来出手之时,总要寻个阔绰门户,那惯养瘦马的所在,却得不着好价钱哩。’马老八道:‘俺早有打算咧,一俟得手后,咱便跑他娘的回船呐。’张爷,你听此话,不很透尴尬么?”

    张起本是粗莽汉子,那里将林阿大等放在心上?因大笑道:“这种没脸的王八们,不定胡吣的是什么哩!妈妈不必狐疑,便有警动,俺尽能料理他们。”正说着,遥见阿大等回来,两人也便把话掩住。从此张起果然留神,又时时掂弄朴刀,或就船头起舞一回。有时节单手提锚,抛出多远,望得阿大等连连惊叹道:“张爷好大力量!俺们比起您来,就似只小鸡儿咧。”于是竟自恭顺许多。张起见状,越发不以为意。那知阿大等奸谋早定,便如猫儿将扑,必要先藏牙爪。

    这日船到一处荒江,两岸上草树连天,四无村落。遥望前途十来里外烟树霏微,似有镇聚,阿大道:“前面便是嘉陵驿。船过税卡,好不麻烦,咱们虽非商船,他也定要搜索一回,恨不得女人裆中都要摸摸。咱不如暂泊此间,等夜深时,稍取迂道,偷过税卡,省许多事哩。”张起一听,倒也有理,于是依他住下,阿大等便整治酒来。须臾,天色傍晚,皓月东升,照得空江中苍苍凉凉,十分幽旷。

    张起坐在船头,一面揣念滕蒙等早当起程南下,一面望着亮晶晶的月儿只觉心头荡动,意思想高唱两句方觉舒畅。(此即诗人所谓诗境也。)正这当儿,只听后梢上叮叮当当一阵响,却是铁勺敲釜之音,便闻阿大哑着喉咙大唱道:风火船儿浑铁篙,老子生性本粗豪。一杯酒酹长江月,一尺银鳞尺五刀。阿大唱罢,哈哈大笑,道:“马老八,你也来个曲儿,少时吃酒也快活些儿。”马老八道:“这话不错,咱竟剩了快活咧,你且听着吧。”于是唱道:靠水吃水快活三,江上生涯岂等闲。莫官艄公不晓事,风流且使卖花钱。
  
  两人唱罢,相与抚掌。张起方要进舱,只见阿大拎着矮几,提着酒壶,踅来道:“今天没别的,俺们略备小意思,要奉敬张爷三杯。”张起方待谦逊,那马老八已端了肴莱由后舱踅来,便顿时摆设停当,牵衣促坐。张起本来直性,又非江湖老手,那识其中机关?逡巡之间,已被阿大等拉坐下来。此时皓月当空,江风微拂。张起便道:“今无端生受你等,使人不安。”老八道:“得咧,俺的张爷!这算什么呢?”于是大杯价斟起酒来,且谈且饮。

    少时饮至半酣,阿大道:“张爷抛掷铁锚那等妙相,想是常玩船上勾当、识水性吧?”张起道:“俺那里识水性,不过笨气力罢了。”阿大不由目视马老八道:“那么张爷力量可称神力,可能演一下子,教俺们开开眼么?”张起一听,不由技痒,一望船桅下有块镇船石头,足有三二百斤,便笑道:“俺且举这石块试试力量。”说罢,站起来撩衣迈步,趋近石块,双手端牢,喝声“起”,早已高举过顶。

    林阿大喝彩道:“好哇!”说着,一拖马老八,挺然站起。两个一阵价揎拳勒袖,并犬赞道:“人家张爷这才是梆的硬的真功夫哩等他老撂下来,咱们也去试试。”一面噪,一面趋近张起背后。张起得意之下,更要再显能为,便举定石块,就船头回旋数回,招得阿大等簇在背后,只是怪嚷。逡巡之间,张起一足已踏船沿。这时却惊动妥姑,忙和岑妈妈踅向前舱门。月光之下,望得分明,只见张起手举大石块,身临船沿,背后阿大等正要手作推势,岑妈妈一声“呵呀”未出口,只听“扑通”一声,张起已顺流而去。

    妥姑大惊,正想抢出跳水,早被马老八跳转来一把拖牢,大喝道:“姑娘不必害怕,俺们作的是贩卖生涯,只有送你到享福处的,决不有玷于你。”岑妈妈大怒,便拼着老命,跳起来便是一掌,不但没打着,早被马老八连妥姑都推人舱中。便反扣舱门,和林阿大回帆转舵,自竟逆流而上。不题妥姑等被困贼熊,且说张起飘荡荡顺流而下,正在危急,不想江风暴起,又搭着夜潮忽涌,一个大浪头,竟将他推到一处苇港岸儿上。

    张起昏迷良久,吐了几口清水,苏过来,只冷得抖衣而战。略一沉吟,又是一阵着急,只是这深夜中没法理会。幸喜距港岸数十步外微露灯光,张起奔去一看,却是个小小窝铺。里面乱糟糟的虾筐鱼篓,草铺上还有卧具,就地下一块破席头,还摆着一瓦盆熟虾,并有两只粗杯子、一大砂壶酒。看光景,是渔人铺屋,却静悄悄不见人儿。

    张起这时,正冷得水淋淋的秋鸡子似的,便不管好歹,斟起一杯,灌下肚去。方要再斟,只听窝铺外有人笑道:“老伙计,回来了么?真是有福的不用忙,俺刚煮熟虾、烫热酒,你就舒着嘴片子来吃咧。”声尽处,踅进一个老渔人,猛见张起,不由吓得一哆嗦,便道:“你这人好生古怪,怎半夜三更价来扰老汉的酒儿呢?”张起赧然道:“您不晓得,俺方才被贼船户暗算落水,所以到此。今请你容俺一宵,明晨俺便去赶贼船。”于是一说落水之由。
  
  渔人惊道:“竟有这等事!既如此,你只管用酒,且脱下湿衣来,等俺与你烘干。”于是由卧具中寻出一床夹被与张起暂遮身体,便就窝铺外燃柴草烘那湿衣。少时,又一老渔人踅来,问知情由,十分叹息。张起换上干衣,觉得精神壮旺,不由向两渔人连连致谢,又愤然道:“俺无端遭贼人暗算,便当连夜赶将去。”渔人道:“这荒江黑夜,却使不得。但是你去追赶,是向前途,是回后路呢?据你所说贼船情形,定是劫掠有色妇女,贩卖给青楼人家。这种人必取回路,以便将妇女藏入窝处,再慢慢出脱。依我看,向后路去赶为是。但是,你须天明去赶,就怕脚步快也来不及咧。”

    张起一听,甚有情理,便道:“俺脚步倒是飞快,那贼船逆流而上,必然迟钝,看来还能赶得上。”于是草草宿了一宵,次日谢别渔人,便奔回路。你看他施展出全副脚力,真赛如腾云驾雾,来往风帆见了的,无不诧异。只半日之间,早已踅过百数十里。张起一路留神,凡遇来船,必高声问道:“老客们可见一只灰白布帆船儿过去么?”来船人都道不曾见。张起越发慌急,那两条腿子便如缚了神行太保的甲马一般。正这当儿,只见迎面飞也似来了一只大官船,帆影开处,桅杆下站定一人,正和一精干仆人指点笑语。张起这时跑得大汗满头,两眼都直,仓惶中正要高叫问讯,只见那人失声叫道:“岸上人不是张起么!你如何撞到这里?”

    张起仔细一望,却是滕蒙主仆。原来滕蒙自起程后并无耽搁,过得河南界,便寻旅店寄顿下马匹,改就水路。恰巧张起等登程,因岑妈妈闹病耽搁些日,所以此时竟自巧遇。当时张起喜急之下,说不得话,只有连连招手。于是李成命将船拢岸,将张起搀将上来。喘息良久,方才将妥姑被难之事匆匆一说。滕蒙笑道:“如此说贼船距此不远,想还在来霞港停泊,咱快回船赶去。”因顾李成道:“你便去换了水衣,准备行事。”说罢,命张起就头舱歇息,顿时回船。大船上水手多,便添上八根篙楫,如飞赶来。

    不多时,将到来霞港。张起一眼望去,早见林阿大那灰布帆船儿泊在港嘴芦苇深处,于是大怒,就要跳向船面。滕蒙笑道:“你且歇息吧。这两个鼠辈,李成自能料理他。”正说着,李成换了一身水衣靠,斜背短刀,踅向舱门。滕蒙道:“你此去不必杀掉他们,只擒付该管就是。”这当儿,距阿大船儿约有百十步,滕蒙便命靠住船,一行人踅到船头,张起和滕蒙隐身桅杆后。便见李成用一个顺水投鱼势,一个扎猛钻入水,浪花微动,隐隐见水线一道,直奔贼船。原来李成在滕家庄后湖中不时的泅水玩要,因此也略通水性,只不及滕芳精通罢了。按下这里滕蒙等眼看擒贼。且说岑妈妈自被困后,只有顷刻不离妥姑,并且拼着老命,不住地破口大骂,便虎也似把住舱门。

    这日早晨,马老八刚向舱门一探头儿,岑妈妈跳起来便是一把,竟抓得他长血直流。这时马老八上岸去买米菜,只剩阿大在后梢上整理中饭。正撅着屁股刷洗锅滞,一面自语道:“真是钱难挣,饭难吃。俺虽然掠得一枝花,不愁不发财,只是俺老婆这些日子也被人家弄翻过来咧。可恨马老八,他还要分俺租老婆的钱!休要惹俺性起,瞅个冷子,给他顿板刀面吃!”语声方绝,忽觉屁股上奇痛彻心。

    阿大“呵呀”一声,未及掉转身,早被李成一脚踢翻,明晃晃短刀一摆,喝道:“你这厮少动一动,俺便是一刀!”说着含刀在口,解他腰带捆缚停当,揭起船板,丢将下去,岑妈妈听得动静,抢到后舱门,见了李成正在插起短刀,只吓得开口不得。于是李成草草一说来历。岑妈妈方道得一声“谢天谢地”,只听岸上马老八唤道:“喂,林姊夫,快接一接,俺还顺便割肉去哩。”李成听了,赶忙伏身舱门后。

    便见马老八诧异道:“锅儿柴儿撂得七横八竖,怎么没人儿呢?”说着,提菜米一跃上船。只两足方落船舷,李成大喝道:“人儿倒有一个,正候尊驾哩!”于是抢出来,飞腿扫去。马老八急闪之间,已到后梢。仔细一看李成,大料事情出了岔儿,却是他自恃会两手儿,也便不惧,因拍拍胸道:“好汉们作事不忌生冷,你这厮便是官中捕役,咱也须见个高下哩!”说罢双拳一摆,和李成打在一处。只三晃两晃之间,早被李成一脚蹴出丈余远,“吭哧”一声跌在船舷上。

    李成飞步赶去,方要捉拿,马老八就势一滚,“扑通”落水,却一冒头儿,大喝道:“小子,你也洗个澡吧。”说着手扳船舷,便揪李成右腿。原来马老八是个江湖间拐贩人口的怯贼,没开过眼睛,不认得水衣靠,以为敌人不识水性,他想在水中占上风儿。那知这一来弄巧成拙,当时李成趁他揪势,一跃入水。两人这一路拳脚水战,只闹得白浪如山,早惊动许多镇上人都来观望。只见水中两人打了个翻江搅海,端的怎生光景?但见:水花四晕,浪影横飞。拳到处,如揭水精帘;脚蹴时,俨翻冰雪窟。连环进步,波痕冲破玉龙飞;转纽移形,涛声震如狮子吼。猛然高跃,陡揪起两座银山;倏尔低潜,乍凹下一片玉海。正是:搏兔亦须用全力,一场水战不寻常。
  
  两人这一路水中大闹,望得观者摸头不着。正这当儿,便见一只船如飞棹近那只泊船,官船上一个威凛凛的客人大呼道:“众位不必惊疑,俺是特来捕贼船户的!”众人听了,不由齐声大呼。马老八一着急,早被李成一把揪牢,按下水去,便用手法将他后项一拗。马老八“咯喽”一声,乖乖大张口,顿时受用了几口水,不能挣扎,早被李成抛上官船。随即一跃而上。于是船上人将马老八捆缚停当,又由泊船船板下提出一人。于是官船客人自通姓名,向观者一说原委。又道:“贵处可有什么官府么?”众人道:“有的,俺这来霞港有巡衙署。”正说着,又踅来一人。众人道:“巧咧,此人就是本地地保,滕爷有事,交他办吧。”滕蒙连忙招那人上般说明缘故,便命李成随地保押了林、马两个送交巡检。
  
  这里张起早由泊船上命岑妈妈扶定妥姑,便上官船。滕蒙和若芬让入舱中,彼此一接谈,妥姑方知若芬就是自己的大嫂儿,并且是都奔婆家门,当时悲喜交集,那一番亲热情形,不必细表咧。须臾,张起由泊船上搬毕行装,李成和收封贼船的官人也便踅来,一边是回帆开船,一边是办理公事,这都不必细表。
  
  且说李氏娘子,自命遇春遣张起去接两个新妇,便顿时忙碌迎娶之事。新衣新衾,并新房中许多陈设,一件件都得手到眼到。亏得李妈妈甚是能干,这其问省了李氏许多心。那鸟枪夫妇更不消说,不但手脚不闲,并且夹上两张嘴,夫妇俩每有商议,定规抬杠,从天亮吵到天黑,以是为常。后来郑氏索性地我行我法,更无商量。那一大堆的妈妈吉例儿,简直的多咧。自响门时起,(婚期前一宵便动鼓乐,俗谓响门。)便摆布得新郎屁都不敢放。特郑重其事的命遇春录了一纸,一条条的,便如仪注单儿,老早的贴在壁上,以免遗忘。
  
  遇春还不怎样,惟有逢春一见这许多吉例,早已攒起眉头。一日,撅着嘴寻于益闲谈,不由突然问道:“那天俺娘特地抓你去坐福,到底是怎样滋味呢?”说着只管搔首。于益一听话中有因,不由暗想道:“那天俺被杨二婶摆布得好不难受,就这等罢了,未免太便宜他。”因笑道:“吓,那滋味,别提多么难受咧!他老人家(指郑氏。)叫俺面向喜方,婆儿似坐在床头上,腰儿挺着,脖儿梗着,眉儿低着,眼儿睁着,盘膝打坐,两手叉腰,纹丝儿不许动。直坐到两个更次,坐的人头迷眼花、浑身麻木,外搭着腰酸腿胀心扑搭。这还不算数儿,并须紧闭了嘴,不许言笑。像这些呢,忍一下子还可以的,惟有一桩顶肉麻,就是和新人并肩而坐,简直如灶王爷灶王奶奶一般,任凭闹新房的人百般打趣,却不许笑一声儿。据说是若笑了,就泄喜气,分明有十分福,可以笑掉九分九哩。”

    逢春听了,顿时倒抽一口凉气,道:“这可怎么好,你说的这套刑法,一些不错,俺娘业已开出吉例单儿贴在墙上咧,俺老逢委实受不得。于哥儿,咱们没讲究,你想个法儿,坐福那一场你替我去吧。”说着,站起来便是一揖。(绝倒。)于益大笑道:“岂有此理!作新郎的事,如何替得?并且是公坐公有福,婆坐婆有福,谁也替不得。倘俺去替你,被二婶婶看穿了,管保叉出俺来理。但你一定要免这套刑法,俺也有个法儿。”于是附逢春之耳嘁喳数语。

    逢春大悦道:“妙妙!只要脱过那重难关,漫说是装醉鬼,装什么都使得哩。”于益笑道:“你记着,可别举发出我来呀。”于是逢春喜洋洋别过于益,径自踅回。偷眼儿瞅他母亲,忙碌得小纂都歪。他既得了于益的锦囊妙计,也就不去理会咧。李氏娘子家虽一般准备青庐,十分忙碌,然而没多吉例,也就消停数多。又因李妈妈十分勤能,便和鸟枪商议着,叫将他丈夫褚成来看守坟墓,并且在家帮忙。只诸事粗粗就绪,业已过得月余。
  
  一日郑氏方和鸟枪拌了两句嘴,赌气子踅出来,只见村中孩子们一阵乱跳道:“杨二婶怎还闲在这里?你家新媳妇儿都来咧。”郑氏笑道:“你们别胡说咧!俺家两个新媳妇相离远哩,是走不到一块儿的。”孩子道:“您不信就罢。那会子,你家张起在杨大婶家说的哩。”说着拍手道:“您老别害怕,你家的新媳妇,差一点儿没被人家抢了去哩。”
  
  郑氏一听,顿时黄了脸儿,撒脚便跑。恰好刚近李氏门首,只见退春和张起匆匆而出,门首备好两骑马,正要扳鞍纫镫。并且有许多观者,正在交头接耳。郑氏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噪道:“可他娘的没王法咧]那个婊子生的敢抢俺家新媳妇?遇春你去捕贼且等等儿,等我跟你去,将那贼捣个稀糊脑儿烂。”正乱着,恰好一个老头儿掮着空扁担踅来,郑氏闯上前去,由他背后猛一抽扁担,老头儿冷不防,“扑哧”一跤。郑氏都不管他,一连两个箭步,早已窜到马前。

    慌得遇春忙笑道:“婶婶莫惊,一些岔儿也没有。俺这便赴府城码头上去接新亲,俺母亲正要遣人去知会婶婶哩,您入去自然晓得咧,”说着,拉马便走。这里郑氏还愣了愣,唾道:“这村中孩子们只会瞎说,吓人这么一跳!”说罢,随手拖着扁担就要进大门。招得邻佑妇女都笑道:“二婶婶敢是喜糊涂咧,硬生生夺人扁担作甚?”一句话提醒郑氏,一望那老头儿方由地下气哼哼爬将起来,光着眼呆望。

    郑氏大笑道:“这是怎么说?人家老胳膊老腿的,栽这么一跤。”于是趋近前,交付扁担,连忙万福,道:“你老人家别怪罪俺,你是上年纪的人,有担待的。你看胡儿上都是土,等俺给你捋捋吧。”一言尚尽,只见那老儿连忙后退道:“表奶奶呀,这个孙儿怎么敢当呢?”郑氏仔细一望,却是邻村老表亲某翁,论起辈儿来,郑氏可不大两辈儿!这一来,观者大笑之间,郑氏忽觉肩头上有人狠狠地拍了一掌,回头一望,却是鸟枪,急匆匆地道:“嫂嫂在门首等着你哩,你却在这里胡嘁嘁。俺这就到于家书塾料理一切,少时新亲就到咧。”一面说,一面跑去。

    郑氏一望门首,果见李氏娘子笑吟吟招手。方要拔脚,只见鸟枪又跑回道:“还有一件事,你无论怎样须依着我。”郑氏诧异道:“什么事呢,劳你如此挂心?”鸟枪道:“少时新媳妇们到来,你千万别向书垫门前睇吼儿去,(俗谓偷瞧曰睇吼。)等媳妇娶到家,由你整天价端详他都使得,你这婆子,急燎星似的,俺不能不嘱咐哩。”郑氏唾道:“没的扯淡!俺睇吼不睇吼倒不要紧,你这套话,老实说,向逢儿去嘱咐倒还有用。”鸟枪道:“他不熊去睇吼哩。”

    郑氏唾道:“那也难说,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儿子。俺当年才到新亲公馆时,也不知是那个没脸的,只管闪在大门旁咧着大嘴傻笑哩。”一句话不打紧,只招得个笑比河清的李氏娘子也格格不已,因唤道:“婶婶快来谈正经话,别只管和他二叔算老辈子的账咧。”(琐琐写来,字里行间都是喜气,更不用喜祥字面堆砌。白描圣手也。)于是亲自踅出门,将郑氏拖将进来。
  
  大家入室落座,李氏将那会子张起题回报告的途中一切情形述了一遍,只惊得郑氏连连念佛道:“可了不得!那两个贼船家该怎么死呀!幸亏遇见滕家船只,不然……”说着跳起来要走。李氏道:“你忙什么?遇春和他叔都分头接迎新亲去咧,于家佣工们也都在书塾中伺候哩。没的你这婆婆真要先相相媳妇么?”郑氏道:“不是呀,俺家去,快给老佛爷烧炷香儿哩。”

    李氏笑道:“那又何必忙在一时呢?如今倒巧咧,两媳妇一同到,咱就斟酌迎娶喜日吧。”原来李氏娘子早借得于家书垫作新亲公馆,并请施娘子(于益之妇。)陪待一切咧。当时妯娌两个商妥喜日,郑氏想起许多吉例儿便稳不住屁股,匆匆回家。一寻逢春,却在于益处闲谈。郑氏便道:“你和人家滕大爷没会过面,这当儿不用你去接待。俺告诉你,从响门日起,不许你出大门儿。”逢春笑道:“就是吧,俺从响门日起,一直到坐福,您那吉例单儿俺都背诵得滚瓜烂熟咧。”郑氏笑道:“这便才是。”
  
  不提母子这里闲磕牙,且说遇春到府城旅店中,会着朦蒙,大家厮见,各叙契阔。早有岑妈妈踅出,拜见过遇春,并略述被难之事。遇春更不耽搁,即时命张起雇了四乘小轿,命滕蒙并若芬、妥姑、岑妈妈等坐了,自己骑马前导,直奔腾蛟村而来。随后是张起押定脚夫,挑了行李。四十来里路,不消日平西时,已到于家书塾。这时塾门前悬灯结彩,村中男女聚观,甚是热闹。便有鸟枪和于益双双迎出,滕蒙下轿厮见,便由遇春引入客室。

    随后若芬等三乘轿子略为一驻,岑妈妈先下轿来,便和施娘子并迎候的仆妇等扶出若芬、妥姑,一拥而入。这一对玉人容光,曜入观者眼中,不由都喷喷称羡。正这当儿,只听有人噪道:“众位快闪闪,俺这伺候新亲的起了个早五更,大清早不知那个邋遢鬼拉了一堆屎,三不知被淹踏了一脚。您说臭烘烘一只脚,俺能不家去换换鞋么?”

    众人一望,却是村中阮奶奶,穿一身新布衣裤,跑得小纂儿搭拉着。望到脚下,果然是双青梭布新鞋子,想是来得慌张,大绿鞋带子还拖下一条。众人一闪之间,便有个小厮笑道:“唷,今天阮奶奶好标致呀!不用说别的,就是这双新鞋子,不用说俺阮大叔见了快活,便是我也心头痒痒的哩。”一言未尽,只见阮奶奶“呵唷”一声,往后便倒。

    正是:喜动乡闾瞻气象,风鸣协吉在须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二回:逃福神急煞老阿娘,避教乱拟地青螺峪。
  
  且说阮奶奶听得小厮打趣他,正要瞅是那个,不提防阶石光滑,栽了一跤。便跳起笑骂道:“小猴儿,你又觉得什么痒痒咧?”说着,直奔进去。原来阮奶奶有五十来岁,能说会道,一肚子杂耍儿,就像个百事通,村中凡有喜庆嫁娶等事,他没有不在场的,所以李氏娘子特地请他来照应一切。当时阮奶奶踅进内厅,见过若芬、妥姑,见施娘子正相陪款谈,自己插不下嘴去,便踅到厢室和岑妈妈客气两句。正这当儿,张起引人送进行李。阮奶奶跑来跑去,一一安置。
  
  正忙得没入脚处,只见嘻嘻哈哈挤进一群妇女,一个个扭头折项,溜溜瞅瞅,扎括得花花绿绿,你拉我拖,这个道:“你碰了俺的花儿咧。”那个道:“你踏了俺的鞋儿咧。”有的还悄手蹑脚趁在人背后,一面笑,一面望着阮奶奶摇手儿。便这一般一窝蜂似地卷到窗子帘边,捉缝儿向外偷瞅,恰好施娘子脚步声动,大家就忽的声掩口后退,少时又挤眉弄眼地围拢上去。阮奶奶一望,却是一班瞧新媳妇的,无非是张家婆李家嫂,七大姑八大姨之类。于是踅近前笑道:“你们来得正好,快些进去递递茶水,陪人家唠个磕儿,也替俺手脚忙碌。”

    一个媳妇一撇嘴道:“你老人家敢自见过大阵仗,能者多劳哩。俺灰朴朴样儿,若进去,不叫人家笑掉大牙么?”又一个媳妇红着脸道:“俺可不进去,人家都娘娘似的,咱见了人家说什么呀?”又一个小女,歪着髻儿,手指头掏着嘴道:“妈呀,你看这两个新媳妇,不长不短,不胖不瘦,头儿脚儿、眉儿眼儿,怎么安装来就怎的俊煞个人哩!”阮奶奶见此情形,赌气子不去理他们。
  
  须臾,李氏娘子打发李妈妈过来,见过若芬等,又谒见滕蒙,敬致主母之命,滕蒙连连谦逊。当夜于家书塾里外价摆设筵席,大家叙谈热闹,自不必说。次日滕蒙到两院中拜见李氏娘子并郑氏,大家酌定吉期,同日迎娶。一连两天,饮酒欢聚,好不有兴。这其间,却忙煞个郑氏,闷煞个逢春,娘儿俩简直顶了牛儿咧。郑氏越忙,逢春越想溜出去。郑氏恐他溜出去,破了吉例儿,所以越发查看他。

    一日:于益抽空儿去瞧逢春,郑氏便噪道:“于老侄,你看你兄弟(指逢春。)这拧行行子,可把俺累坏咧。等喜日坐福的当儿,你也给俺着个眼儿,要叫他破了吉利,不是玩的。你忘了你大喜日,俺特地寻你去坐福?你看你小两口儿多么和美呀。你如今也该替俺费点心才是。”于益正色道:“就是吧,这档子事婶婶满交给我,他若溜脚,我一把就抓他。那坐福舒服法,俺岂可偏了老弟,总得也让他舒服一番哩。”郑氏听了,大悦之间,恰好家人来唤出去。

    逢春忍不住,悄笑道:“于哥真有你的。”于益也笑道:“别的不打紧,你事后若举发出俺来,俺是不依你的。”不提小兄弟暗中捣鬼,且说杨家喜期,转眼已到。响门这晚上,两院里悬灯结彩,大吹大擂。门首闹过,还须到新房中吹唱一阵,以坐实“响房”两字。这当儿,一切执事人,不分男女并上下,都许挤向新房听吹唱。照例的唱两出吉利戏,什么《全家福》咧,《龙风配》咧。闹过一回,郑氏高兴,一面监察逢春按他的吉例儿步步作去,一面又点了出《万里封侯》。

    次日喜期,村中男女贺客老早地踅来,一时间鼓乐喧天,茶酒款待。将到巳分时,两院里发去喜轿并迎亲的宾客;新房中一切铺设,并喜堂中许多点缀,以及礼生喜娘等,早已都安置停当。那一番风光,好不热闹!但见:春风满院,喜气盈门。弁者装者,来往于桂砌兰阶;村客来宾,笑语于高堂广厦。笙歌缭绕,都是双声;裙屐纷纭,横摆一字。屏开孔雀,画堂深处逗香丛。篆袅金猊,宝炬光中并红蒂。银河天上,行看此夕渡双星;金屋人间,顷刻相逢联二美。正是:百年佳偶前姻定,五世其昌后日祥。
  
  当时杨宅两院,一般风光,只将个郑氏忙得如开锁猢狲,并且急得如热锅蚂蚁。因他虽然闻得两个新妇一般俊样,究竟不曾目睹。况且闻得妥姑曾经改装行刺,大料着便是俊样煞也定要泼辣煞,巧咧若是风娘娘似的,自己那傻儿子定要大吃苦头。因此他心头怙惙,自然比李氏娘子凶得多。况且百忙中还须监查逢春,所以闹得自己走马灯似地跑进跑出,刻无停趾。好容易鼓乐声中,彩轿到门。新人下轿,喜娘等挽入喜堂,和逢春行起拜堂大礼。一时间鼓乐鞭炮,纷然大作。

    这时,郑氏一颗心只管乱跳,反素性藏到新房里间。因少时就要挑蒙头,媳妇丑俊,是不能退换的。须臾,新郎、新妇拉定红丝,入新房。喜娘等扶新妇面冲喜方,端坐于榻。郑氏溜将出来,早见喜娘递给逢春一根红绸缠就的喜杖。逢春望见郑氏,便道:“妈呀,你去挑这劳什子吧,俺去歇歇腿哩。”郑氏道:“可了不得!你别气我咧。”喜娘笑道:“也没见您娘儿俩,这当儿还磕牙哩!”于是悄生生踅将过来,把住逢春执杖之手,向新人流苏蒙帕上只一挑,顿时,有一片光华飞射出来。

    喜娘随即念歌道:红巾小小裹风光,不许檀认面庞。此刻四眸直视处,个中喜煞老阿娘。念罢,向郑氏道个万福,连忙退下。不想郑氏眼光一总儿没瞅着他,只见妥姑那一番端美姿态,真是温柔大雅,这才心头一块石落地。方指挥喜娘安排一切之间,一瞅逢春忽然不见,郑氏大惊,赶忙从院中揪将进来。逢春哀告道:“好娘,俺到院中疏散疏散,也不算背吉例。这新房内人气蒸腾,并且触处红得眩眼,那里当得?”

    郑氏道:“既如此,你且在新房对间里静坐,单等傍晚,就要坐福咧。好孩子,别拗着娘。”乱过一阵,接着便内外贺客纷纷都到。遇春那边,诸般光景自然亦复如是,无非是贺喜吃酒,许多礼节。作者便总括一笔道:于是遇春兄弟完婚已毕。不多时,天色向晚,两院里华灯喜烛,点得火龙一般。
  
  郑氏怙惙着坐福大典,重新扎括得花娘娘似的,正在新房中监定逢春,指挥喜娘们铺设鸳鸯锦褥。方将妥姑报弄到持一头儿,道:“逢儿呀,你们一辈子占旺相的事儿,可不许腼缺。你便和媳妇并肩坐吧。”语方绝,只听于家馆僮儿急匆匆在院内唤道:“二老太太呀,(指郑氏。)俺家主母这两日陪待新亲累着点儿,方才在家只管闹头晕,可巧家中安神药也没有咧,你这里有药时,快给俺点点。”郑民忙道:“这是怎么说呢?倒黑着你家主母咧。你略等等,俺给你寻药去。”

    这时,逢春正在新房中连吃喜酒,一大壶斟起来,业已壶底朝上。郑氏便道:“少吃些吧,少时坐完福,还有交杯盏哩。”说着,跑向自己房中去取药。分明是记得药包儿在几抽屉中,却翻寻遍,再也没有。末后,还是从针线叵箩内寻出来。忙碌中,不暇查问是谁抓置的,便匆匆交与于家馆僮,一面嘟念道:“逢儿坐上去,别背着喜方呀。”说着踏入,却不见逢春。忙问道:“新郎呢?”喜娘道:“他吃酒没够,您去寻药,他就灌酒去咧。”郑氏笑道:“也没见你们,就怕跑大了脚!替他灌灌酒不结了么?”

    一看妥姑,端正正坐在那里,真是替月圆姿,羞花润脸,红烛光中,越显得丰艳非常,不由喜得郑氏只管孜孜含笑。待了一霎儿,不见逢春转来,不由焦躁,自己到院前后喊了一回,不见答应。正在慌张,恰好鸟枪吃得红郁郁脸儿踅来。郑氏道:“你爷儿俩都没正经,只晓得灌丧黄汤子!如今就要坐福,逢儿钻到那里去了呢?你还不命人去寻。”
  
  于是鸟枪在院中大呼小叫,一壁价点起灯笼火把,命人去寻,一壁价老两口儿坐在新房外间,只管互相埋怨。郑氏道:“你一个作老子的,却什么事都不留心着眼,就叫逢儿撞出去。”鸟枪道:“这话奇咧!你整天价跟在他屁股后头,如何反来怨我呢?都是你讲些妈妈例,闹得孩子毛手毛脚。你肴人家大嫂嫂,什么例也没有,俺由那里来时,业已诸事都毕,就要摆合卺喜筵咧。咱这里,不但人仰马翻,倒索性连新郎都丢掉,我就看你吵着坐福吧。”

    郑氏道:“你这话通用不着。难道你不愿孩儿们旺相么?这坐福是周公大礼。(绝倒。)俺要有才学,撰得出周公大礼,还不嫁你这二百五哩。”(奇语绝趣,郑氏跃然纸上。)鸟枪鼓着醉眼道:“你不嫁就拉倒!谁还稀罕你不成?”(愈说愈趣。)郑氏怒道:“老王……”一个“八”字未出口,忽想起新她妇在里间儿,这样家范未免不可以示新妇,于是借事为由,跳起来道:“这些没有用的人,(指佣仆。)只会吃饭!等我自家寻逢春去。”正乱着,遣去的人次第踅回,都说是遍村寻到,就是没影儿。

    郑氏一听,这一急非同小可。由人手中夺了一盏提灯,方要撒脚,只见于益匆匆跑来道:“这是怎么说呢?坐福吉例儿,如何耽误得?二婶婶,俺帮你寻去。”郑氏一听此话,越发着急,一张脸赛如红布一般,豆大汗珠儿只管钻出。于益见状,好不得意,(怨毒之于人甚己哉!一笑。)便簇拥了郑氏如飞便跑。
  
  这时,郑氏心乱脚忙,出得门来,简直的不辨方向。不消说,是由于益掇着东颠西撞,一路上磕磕碰碰。须臾闹了一个更次,串过许多熟识人家,敲门打户,夹着狗咬吵吵,顿时惊动全村,都说是杨鸟枪家丢了新郎。于益跟在郑氏后面,一路大叫:“逢春老弟!”闹嚷嚷踅南跑北。那郑氏连急带气,外挂着脚趾生痛,不由气喘吁吁,大汗如浇。偏搭着今天喜日,薄施粉黛,被汗汁一冲,闹得条条缕缕,再用袖一阵擦抹,早已弄得如刘彪他妈一般。

    正这当儿,恰好踅到一块街石前,脚下一蹶,便趁势一屁股坐在石上,愤然道:“于老侄,咱回去吧,那个王八蛋再讲什么浪吉例!你看逢春这东西,把人急不霍乱么?”说着话音哽咽,只管用手去拭眼角。于益暗想:自己施于人的这套刑法,比起自己受于人的那套刑法,也不算吃亏咧,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真个的哩,咱各处都寻到不见他,莫非他三不知钻向我家么?”郑氏恨道:“由他去吧!他不怕不要老婆,俺都不管。俺要回去咧。”于益笑道:“您别着急,咱且搭趟腿,看是如何。”

    于是两人起行。方到于益门首,馆僮儿迎上道:“那会子,杨二老爷(指逢春。)跄踉踉来寻主人,如今却醉困在客厅里面哩。”郑氏听了,三脚两步闯入去,一看逢春正歪在客榻上,酣睡如雷。于益笑唤道:“逢老弟,快起来找补坐福去罢。”知逢春这时真个睡着咧,当时模糊糊眼未及启,便噪道:“于哥,你这计策真不错,俺妈万也想不到俺藏在这里哩。(绝倒。)说罢,咯嘣跳起。

    三个人顿时各有各态:逢春是光眼乱望;郑氏是又气又笑,只望着于益点头儿;于益是抚掌大笑,并连连顿足道:“逢老弟,别来葬送人,俺是不晓得什么计策的。”郑氏笑道:“得咧,一言抄百总,是俺那吉例儿招得你们作怪。呵呀!可急煞俺咧。如今坐福豁免,快去合卺吧。”于益忽一把抓住逢春道:“二婶婶,您看如何?俺原先说得明白,他若溜脚,俺一把就抓住他哩。”于是郑氏大笑,拖了逢春便走。当晚杨家两院里合卺风光不必细表。
  
  过得三朝,滕蒙坚辞要去。退春挽留不住,便在书塾中置酒饯行。在座者,退春兄弟外,便是于益。大家吃得半酣,谈起平苗等事,不由眉飞色舞。滕蒙忽慨然道:“俺家叶一清兄他曾说过,如今患气方盛,不久将有白教之乱。俺兄弟便道:‘可惜这次苗乱,叶先生不曾施展能为,为国尽力。将来若果有教乱,先生定当出而有为咧。’”逢春贸然道:“对呀。”滕蒙道:“那知叶先生两眼看天,却笑道‘俺志不在此。俺若非倩霞妮子来赞人脚,俺早就飘然远引咧。日后俺向平愿毕,终当从吾所好。’”

    遇春爽然道:“叶先生倒高超得很!只怕咱在座诸人,都没有这番恬退高致。”于益听了,只微微含笑,恰好空中有一缕白云随风舒卷,因笑道:“便如这天际云儿,俺看为霖为雨,终不如悠悠岩穴的快活哩。”遇春随口道:“各人志行是万有不齐,只是叶先生说患气方盛,却大有见识。”因将曾遇林樾、谈气数一段事一说,滕蒙甚是惊异。当晚酒罢,大家谈至夜深方散。
  
  不题次日滕蒙别过李氏娘子并杨、于等,便整归程。且说李氏妯娌两人,娶了这般两个媳妇儿,真是心满意足。若芬侍奉婆婆,自不消说是孝顺之至;惟有妥姑,偏能在那样公婆跟前也能如若芬一般,为日不久,竟将个急旄星似的公公、风娘娘似的婆婆侍奉得无可无不可,因此老两口儿老牛拉不转的性儿,倒教媳妇给拘束住咧。那郑氏整天价嘻着笑口,只怙惙着遇春兄弟假满北去。然而两轮日月不肯饶人的,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三月光景,看看假满。

    一日李氏向鸟枪夫妇道:“如今遇春等要北去赴官,媳妇儿还当同去为是。”鸟枪道:“同去自是正理。”叔嫂商议已定,各自告知媳妇。那知小妯娌不约而同地道:“如今世乱未已,媳妇等还是在家伺候公婆为是。”李氏等只得由他们,便忙忙给遇春兄弟准备行装。临起程头一日,于益走来话别。逢春道:“于哥,你闷在家里,左右没事,便还是同去吧。”

    于益笑道:“这次俺可不奉陪咧。但是,日后俺去的路程比你们还远得多哩。”(道念深矣。)说罢,哈晗大笑。正说着,于家馆童寻来,道:“主母等主人回去用晚饭理。”于益听了,拔脚便走。逢春因笑道:“大哥,你看于哥倒甚是亲爱他娘子。”遇春道:“于老弟性格儿有些古怪,忽热忽冷,不可捉摸。或者热性就是冷念见端,亦未可知。”不提这里兄弟窃语,次日拜过父母,带了张起,登程北上。
  
  且说李氏娘子,在家中悠忧顾养,并有若芬帮理家政,闲暇时或家庭清谈,或邻姆过从,只过得数月快活光阴。不想霹雳一声,忽哄传湖北白莲教主陈二寡妇占据襄阳,揭竿而起。为日不久,又哄传川中秘魔山王三槐教众蠢蠢欲动,闹得各处里风鹤惊心。村庄中篱落之谈越发无所不有。惟有鸟枪,偏不信许多传闻,每逢人家唏嘘聚谈,他便掩耳而走。说也奇怪,他和浑家抬了一辈子的杠,独这桩事,两口儿却所见略同咧,一任人家惶惶恐恐,他夫妇却满不理会。
  
  又惟恐享氏娘子听哄传害怕,便不时的走去譬晓。那知风声越来越紧,湖北教乱已屡破州县,闹得天翻地覆。冷不防风声传来,朝廷派查办四川的钦使乌林阿,不久将到重庆。于是谣言大起,有的说拿解川督进京的,有的说是趁三槐未起事,先来解散白教的。听得个鸟枪夫妇都没好气。一日和李氏娘子闲谈起来,郑氏道:“嫂嫂不要听外边瞎三话四的。由他闹塌天,咱只家中坐,多给老佛爷烧炷香,便天大事也没咧。他们没主见的,又是想搬家咧,想避难咧,都是闲得没干。”

    正说着,恰好李妈妈踅入,因笑道:“要真个风声不妙,说避难的话,俺家青螺峪便再好没有。真是严密密葫芦一般,只消将峪口塞断,漫说是贼人进不去,他连道径都寻不着哩。”郑氏笑道:“李妈,你可没的说咧,放着好日子不过,为甚钻死葫芦头去呢?”正说着,只见于益匆匆踅来。原来自教乱哄传以来,李氏便命于益时时探访消息。当时郑氏笑道:“于老侄,你探得风声怎样?他们这里又吵着移家哩。”一语方尽,鸟枪也踅来。

    于益道:“近来风声有些不妥。王三槐那里业已反形大露,要响应湖北。便是这里教徒等,也很不安静。昨天俺到府城中探得,教徒等都已暗置器械并白衣等物,并且钦使乌林阿将到重庆府。城中有远虑的人,很担忧着教徒们要出大岔子哩。如果有意外之事,咱这村离城不远,恐难免波及哩。”李氏慌道:“如此咱们移家青螺峪倒不可太迟咧。”

    鸟枪这时不由也心下狐疑,因道:“既如此,明天俺和褚诚先到青螺峪安置一切。咱三家人口便先搬去,随后再移辎重家具等物,如何?”李妈妈道:“正是哩,早些移去消停得多。倘若没变故,只当去逛回山景儿。”于益笑道:“提起山居来,倒合了俺的脾胃咧。”鸟枪随口道:“山居本来怪有意思的。”一言未尽,只见郑氏站起来,向鸟枪便是一口酽唾。

    正是:避兵方见桃源地,反目又占脱辐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三回:于益横刀诛火判,教匪聚众打村坊。
  
  且说郑氏,因舍不得离老窝儿,听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商量移家,本就怪长气的,今见鸟枪也竟顺着竿儿爬向人家那一头,不由倔气发作,便恶狠狠地唾道:“你有意思,我还没有意思哩。俗语云:‘破家值万贯’,那里就乱到这里咧?”于益笑道:“二婶婶,要不移家,倘若乱起来,人家来抬了您去,怎么办呢?”郑氏笑道:“他若抬俺,俺就坐在他炕头上,当老太太去。”当时大家一笑,也便暂听消息。李氏娘子终究放心不下,便一面命褚诚先赴山中稍为安置,一面命若芬料理家具,更时时力劝郑氏不可执拗。不想郑氏通不理会。这时这两口儿旧性复发,鸟枪不力劝还好些,若一张口,两人定要咯嘣半晌。
  
  一日,于益又赴府城,却探得乌钦使只有一两站的路程便到重庆,又探得郝振寰物色美妓伺侯钦使。再暗看街坊上,教徒们来来往往,很透着忙碌。于益心下怙惙,信步楚到一处,却见一美色妇人,江湖技妓打扮,正在人丛中飞丸跃剑。于益驻观良久,暗诧道:“此妇不但神态有异,眉棱:间隐含杀气,便是这般技艺,纯是真实武功,定非猥妓一流。如今作此行踪:未免有因。”沉吟间:美妇作场已毕。便有个衣履鲜明的人直趁上船,于益也顺步跟向岸旁。

    须臾,见那人含笑下船,匆匆自去。便有闲人相与淡论道:“这位便是府衙中的仆人,是奉了府尊之命,物色美妇伺候钦差的,想是看中了卖艺的娘儿咧。”于益听了,越发怙惙,便又在别处探望半晌。及至回途,复经那美妇船旁,却见有两个精壮教徒从船上匆匆下来,那美妇只大刺剌地送到舱门,两教徒却回身恭敬敬地肃然一站,然后拔步。

    这一来,于益大疑,一路暗想道:“岂有寻欢之客对妓女如此恭敬的?巧咧那美妇就是教门中有能为的人,他一去接近钦使,难保不出意外之事。流此看,及早移居是正经。”于是匆匆踅回,向李氏等一说所见,大家都各吃惊,便顿时各家下唤集佣仆,收拾家具。正忙碌得一团糟,不想郑氏两口儿吵架来。原来郑氏一定不移居,便连妥姑婉劝都不点功,气得鸟枪双脚乱跳,他却没事人一般。大家没法儿,只得连日价迭往劝驾。

    那知郑氏是醉鬼性儿,越扶越逞强,一任大家苦劝,他只是不点头。并且故示闲暇,大盆价晾酱,大束价捆干菜,百忙中,将体己鸡蛋也拿出来,巴巴地泡起盐水,醃在大坛内。摆列的屋内院内堆头垛脑,人家进去,他便一宗宗指与人家看道:“你看这些物儿,都是俺土里刨食挣得来的,好容易哩!就搬家,没的都便宜了人家。再者,老佛爷是不会亏人的,再搭着门有门神、灶有灶神,俺一年四季价不管风里雨里的给他老人家烧香拨火,难道就没个保佑么?可是人家说得好来,生有处、死有地,你忘了当年黄巢造反,他那个好友某和尚,藏在树窟窿内,还被黄巢无意中‘喀嚓’一刀祭了旗哩。”

    (偏能引证俚典,绝侧。相传,某寺老僧,与黄巢最相善。僧复善推命,预知数当死于巢手,于是倾资事巢。巢感甚,恒念无以为报。及巢将起事,僧跪述所以,且求免裁。巢大笑曰:“吾能造命,何有于数?然事起仓猝,恐误伤,师宜觅佳处暂避,”于是僧谢而起。每伏一处,辄惊然曰:“黄巢来矣。”则惊走、如是者屡,最后得老树窟而伏。俄闻杀声动地,巢拥众及持而止,则叹曰:“今法当祭旗,生物尽避,则奈?”一人指树曰:“此亦生物也。”于是巢刃下,而某僧毙。)

    大家听了正没作理会处,已闻得乌钦使业已到境。这日下半晌,李氏娘子命若芬前去劝驾,郑氏委实没法再拉拗咧,只得勉强应允,便连支价收拾家具。一时急就,你想如何来得?次日天亮,大家都跑去帮同料理。正在乱抓,便见村人一阵乱跑,大呼道:“了不得了!如今府城中杀了个尸山血海。白教中恽三娘假扮艺效,割了钦差的脑袋。大教目王树风打破府城,捉了知府,顷刻就要分屠各乡哩!”

    这一闹不打紧,只见郑氏“呵呀”一声,一个震颤,腿子一软,咕咭声,跌坐在酱盆里。如飞爬起,便抱醃蛋坛儿,手儿一滑,“啪喳”声坛碎蛋滚。郑氏赶忙去抓,却闹了两把蛋黄儿。正扎煞着两手不知怎样才好,只见鸟枪急匆匆跑来,向李氏道:“嫂嫂,哨快走吧,丢这拗性婆娘由他去。”说着一搡,郑氏顿时一个踉跄,妥姑连忙扶住。郑氏大怒道:“你为什么搡人一跤呢?”说着,举手向鸟枪一甩,只听“嗒”的一声,鸟枪脸上业已淋了许多蛋黄儿。

    大家又急又笑,正在乱成一片,只见于益浑身结束,手提一把明晃晃长刀,飞步抢入道:“大家且莫乱!此时教徒四布,咱移家反不相宜咧,不如俟乱事稍定再移。此时却恐本地匪人勾引小队教徒搅抗村坊,俺已集合了村中数十个精壮少年,准备防御。”因向鸟枪道:“二叔,您但照看各院家小:不必惊乱。俺自能保护咱村哩!”说罢,匆匆跑去。
  
  不题这里全村中都顿时关门大吉。且说于益,率领了精壮少年,就进村道口间往来巡视。又派个精细少年,在府城来路要道上暗深动静。乱过一日,却不见什么警动。当晚,于益汇回。郑氏劈头便问道:“咱们明天移家可以的么?”于益笑道:“您别听人家瞎三话四,那里就乱到这里咧。倒是您多醃盐蛋,准备麦秋时犒劳短工是正经。”众人听了,不由都笑。村众们便有想连夜迁移的,于益道:“据俺看来,此时王树风等初据地面,一来布置事忙,二来定要收买人心,左近地面必不致遗党徒来骚拢。咱所虑的,就是本地匪人勾串教徒。自明日起,凡我村众:各备刀棍金鼓,分伏村中要隘,一有警闻,一齐虚张声势,但吓走心虚的教徒便止。其本地匪人,俺自能杀一做百使他不敢再来。然后慢慢移家方为妥当。”

    村众听了皆唯唯称是,便连夜准备一切,次日便如于益计划,分伏停当。时将过午,于益方领精壮少年在村头横刀骋望,只见府城路上的暗探匆匆跑来道:“于爷快些准备,今有府城著名土匪龙天培和东乡里火判官洪大头,勾合了百余无赖教徒来扰咱村,现已距此不远咧!”于益忙望去,果见来路上尘头大起。因吩咐所领少年道:“快将咱预备之物摆列起来。”众少年应诺,顿时就村首道口摆列停当,却是茶洒果饼堆满长案,便如路祭桌儿一般。于益一挥手,众少年雄赳赳各抱长刀,列位火后。于益这时全身结束,外套大敞衣,胁下佩刀,早已趋就几前,卓立而待。
  
  不多时,嚣声渐近。从尘头岔涌中有百十余人,各持刀械,着地卷来,乱糟糟并没行列。其中教徒占一大部,一色的白衣白带,其余便是许多杂揉脚色,没得刀械的便持大杠短棍之类。当头却有两人。一个是长瘦身材,黄面短须,两道疙瘩眉,一双毒蛇眼;浑身青衣裤。脚步伶俐,手持一根凹面镔铁锏,便是龙天培。那一个有四十来岁,宽膊肥脊,身材高大,腰束红带,下穿蛇皮裤,衬着赤足草鞋,上身只穿一件大红缎绣花背心儿,露着两条虬筋盘结的黑紫健臂;提一把泼风似短柄夹钢斧。(土匪装束。)

    再望到他那颗出品的大脑袋,倒将于益吓了一跳,原来这厮便是东乡中著名土匪火判官洪大头。此人本是个滚了马的大强盗,平生作恶多端,因他纠人行劫,临去时总要放一把火,将事主家烧得清光,所以得火判官之目。他那脑袋肥而且大,便如紫肝颜色,并且两额角垒垒可砢,似乎是肉角突起。再衬着狞髻乱发,本就怪模怪样,不想一张肥脸上却是个塌陷鼻头,胡椒似的小鼠眼,大嘴一咧,就要通到耳岔上。当时洪大头提斧踊跃,猛见于益并几后众少年,不由诧异,便喝道:“你是什么人咧,擅敢在此?如今天兵到咧,还不让路!”
  
  于益泡拳趋上长:“洪、龙两兄不必如此,咱们同是本地人,总该有些香火情分。俺于益久仰二位,今特备茶酒,结个相识如何呢?实不相瞒,敝村中首领人就是在下。”龙天培一听“于益”两字,顿时一愣。因他素知于益大名,却不曾见过,今见于益那一番矫健精神,未免有些怯于法脚。洪大头却不管好夕,便冷笑道:“你这厮作此软局来哄那个?俺杀入村去,何用你来款待呢?你既是村中首领人,很好,快交出十万银两以助兵饷,并将村中妇女都领出来,由俺挑选。不然惹俺火判官性起,保管叫你这片鸟村顷刻灰烬哩。”

    于益大笑道:“洪兄不可如此。如今乡里扰乱,你既依附到白教中、应该维持乡里才是,如何反为虎作伥呢?既如此,咱们见个高下也使得。”说罢。一甩敞衣,几后面众少年一声喊,顿时一个号炮飞上半天,便听得全村中呐喊如雷,金鼓齐鸣,早有一片刀光棍影从各隘口隐隐跃跃。众教徒本悉乌合,又是因龙、洪勾引,私出劫掠,一时间不得主意,竟都怔住。龙天培颇颇机警,当时只喊得一声:“且慢动手!”那不知死活的火判官早已一声怪叫,火杂杂便奔于益,斧光摇处,就是一个饿虎扑食势。

    于益拔刀迎战之间,那火判官一柄斧早已“嗖嗖嗖”势如风雨,那一路马前枪、开门炮,倒也闹得烟尘抖乱。于益冷笑,略一沉吟,已得主意。便丢开浑身解数,一柄刀上下翻飞,蹄高耸下。须臾,舞到酣畅处,只是一团白光,人影都无,曜得众教徒眼花撩乱,但见洪大头时被白光裹得东磕西撞。那龙天培见势不妙,正要硬着头皮去提铜助战,忽的嗤然一声,那白光射到面前。天培目光一眩之间,忽觉左耳根痛彻心苗,急忙一摸,业已去了一只耳朵。

    众教徒大喊不好,正要崩退,只见那白光就地一滚,疾如闪电,洪大头一声惨叫,突见有两件物儿飞上半空,“啪嗒”声同落于地,却是钢斧并半截血淋淋的胳膊。天培大惊,一摆锏,就要率众逃命。说时迟,那时快,便见白光一敛,于益横刀拦住去路,却笑道:“你等慢去!话须讲明,今日此举倒是谁的起意?”

    天培忙道:“便是洪、洪、洪大头约俺们来的。”于益笑道:“这就是了。龙兄不必害怕,咱们还是好乡里。以后如有勾引教友胡闹的,还望龙兄传语,拿洪大头作个榜样便了。”说着,一整面容,杀气森森,由地下拖过个半死的洪大头,刀光起处,只听“噗哧”一声。几后众少年和声大喊,天培大惊。
  
  正是:诛恶不辞刃飞白,保村方免血流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四回:整团规结怨无赖子,走深山移寓见娘村。
  
  且说于益一刀剁去,洪大头身首异处,那颗圆彪彪的肥脑袋,早滚向数步之外,这也是火判官一生杀掠放火之报。当时天培并众教徒都惊得作声不得。便见于益提起首级,命手下少年挂在村头树枝上。目光一瞬,威凛凛瞟向教徒等。众教徒大惊,方要乱窜,于益却笑道:“诸位听真,俺村人和贵教中无怨无仇,这都是洪某一段之过。但是贵教中若放不过敝村,尽管再来,俺于某静候厮杀,决不含糊。”

    天培忙道:“于爷息怒,您的神威俺等都已晓得咧。”于益大笑道:“如此,俺还当尽主客之谊。”说罢,横刀长揖、便请众人来用茶酒。但是洪大头蛤蟆似的尸身横在地下,众人恨不得插个翅儿早飞将去,如何还敢扰人茶酒?于是乱嘈嘈谢一声,争先恐后地回头便跑。这一阵挨肩筷背,倒招得于益哈哈大笑,便命少年等掩埋了洪大头的尸身,即行回村。这一来,于益威名顿时大播。
  
  王树风从先大闹苗疆时,本是遇春、于益等手下的败将,当时闻知此事,吃惊道:“这个太岁,(指于益。)只求他不来干预咱们便是万幸,如何还去拨撩他?”于是痛饬教徒,不可向腾蛟村去踏脚。但是腾蛟村左近村落,不多日子,已被教徒等分队肆扰,杀掠烧劫,无所不至。每当入夜,远近里火光腾踔并男女哭遍野,真是惊心动魄,吓得个郑氏整日价小九儿一般,巴不得的顷刻移家,他那股子老牛似的拧劲儿竟给吓掉咧。那知郑氏越心急,越一时不能移家。

    因王树风既据重庆,复分队徇下左近各县,连胁带裹,教徒们越来越多,以致土匪蜂起。腾蛟村又是富庶村落,父老一想,若于、杨两家移得家去,直然的没有主心骨咧。于是大家集合了,坚意挽留,请保全村。于益道:“诸位还不晓得,俺的移居,不过送家小等入山避乱。至于俺,仍当居村,一来捍卫桑梓,二来不废农业。俟俺入山安置毕,还想操办团练,为本村久安之计哩。”众父老道:“既如此,何妨暂缓移家,将团练稍办出些具体再去?咱本村也稍有所恃了。”

    于益听了,也觉有理,便顿时挨户招集少年,置备器械,定规法,明纪律。不消几日,业已凑集了二百人。于益便分为左右二队,从中拔两人为队长,按日训练,都以军法部署。左队长姓丁名悦,是个考老的武童。右队长名叫苟由仁,此人生得麻面黄须,翻眼撩睛,行步搭拉头。少年时很不安分,后来无以为生,在本城捕班中当狗腿混过些时,因倚势诈人钱财,被捕总撵掉。

    他回家没事作,便交了左近许多无赖搅闹村坊,每逢庙会或墟集,由仁等便打扮得奇形怪状,或抹个三花脸儿,或戴朵纸花儿,扭扭跳跳地唱起秧歌,硬和各摊案上要钱,人家不给,他不但破口移骂,还顿时用小刀自剩面目,长血直流,归根儿得钱方罢。一日又在墟上胡闹,正在地下撒泼打滚,忽觉胯骨上来了一拐棍子。由仁合眼噪道:“好么,你这厮动手打俺就好说咧i今天老爷们和你小子干上咧。乖乖的给两串老钱,少个钱边儿你看俺可饶你?”睁眼一望,却是本村韩长者。

    由仁羞得红着脸站起来道:“您老赶集来啦?俺今天颇有酒钱,咱爷儿两闹一壶吧?”原来这韩长者是由仁的老表亲,由仁没落子了,便去乞贷,所以见了韩长者十分恭谨。当时韩长者微笑点头,两人所趁到一处饭摊上坐定。由仁真个的从兜肚内掏出一大把钱来递给饭伙,乱喊着要酒要菜。韩长者也不拦阻,只向饭伙略使眼色。少时两人吃过两杯,韩长道:“由仁,你莫怪我说,凭你这长大汉子,怎的也能以想法儿生活。如今你干这营生,不觉削脸面么?”

    由仁赧然道:“不瞒您老说,俺从小儿放荡坏咧,以致如今落了个四不象的样儿。俺就是跑山营生还将就得,左近山中曲曲弯弯、蛤蛤刺刺的所在,俺都透熟。所以前两年俺曾在青螺峪一带打猎,便是许多的崎岖密道,俺没有不到过的,因此颇颇得利。”说着自己清脆脆一个耳光,道:“没出息的东西!不想俺后来发疯似地一阵赌,连鸟枪火药本儿都输得精光。如今只得跳丑脸儿,求饱肚皮,这就叫没法儿哩。”韩长者笑道:“俟俺给你些资本,你还去打猎,不强如干这个么?”

    由仁喜道:“如此敢自好。”须臾酒罢,那饭伙仍将那把钱递与由仁道:“韩先生已经命俺记了账咧,请你收回这钱吧。不然,少时一转弯,你来寻账,俺如何当得起?”由仁方在干笑,韩长者已从容自去。过了两天,韩长者果然把给由仁资本。从此由仁入山业猎,不消说山中道径越发熟稔。但是他打猎得资,依然随手乱用。于益因见他身乎伶俐,所以拔为右队长,按日价领队操练。看看个把月,于益见所办团练粗粗具体,正想移家入山,不想苟由仁恶性发作,闹出一件事来。
  
  原来苟由仁从先在捕班中当狗腿时,未免和群盗鼠窃有番交接,或连个手儿坐地分肥,后来还时时往来。这当儿教乱既起,地面大乱,于是群盗等大得机会,每夜价四出恣扰。一夜,由仁持械夜巡,却遇着一伙土盗,其中有两人识得由仁,彼此一搭话,土盗道:“如今苟爷高发咧,想定得意吧?”由仁道:“得咧,白白效劳,没得什么钱钞,还不如你们写意哩。”土盗笑道:“苟爷高兴,瞅个冷子跟俺们去发点外财不好么?这当儿乱糟精,你们团总(指于益。)那里查落去呀?”

    又一盗道:“便是查落着,也不算甚大事。俗语云:‘团练团练,狐搭狗干。’你们团总,又没帅印,又没大令,难道他敢把谁怎么样不成?”由仁听了,甚是有理,又搭着近日手头窘,于是掺入伙儿,竟去行劫。俗语说得好:“吃惯嘴,跑惯腿。”由仁既尝了甜头儿,如何还肯收脚?于是时时和人去劫,却幸得不曾露马脚。也是合当有事,一日,由仁吃得半醉,困件狗屁不值的事,竟拿出队长架子,将本队团丁名叫傅遂的暴打一顿。

    于益知得咧,问其所以,由仁便道:“这傅遂,不该在操练整队时偷瞅人家看热闹的娘儿。”原来由仁新近所得劫资不少:便搭上了个邻村的荡妇,正打得火一般热。这日那荡妇打扮得浪模浪样来瞧热闹,却被傅遂膘了两眼,所以由仁醋劲发作,假公济私地大抖威风。当时傅遂暗恨道:“你这厮不断地去和那老婆那么着,却瞋人家这么着。等俺在筋节儿上纠人去翘个对儿,先送给团总再说。”主意既定,便暗暗留神。有一夜二鼓来天,傅遂方在邻村路口上暗中伏窥,果见苟由仁于于而来,到得村头,却一径地直趋斜径。

    傅遂暗诧道:“怪呀!这条斜路是赴破窑的一股小道,他半夜里向那里去作甚?”于是悄悄跟去。须臾,行抵破窑,只见苟由仁忽地驻足,轻轻拍掌;便闻窑内有人道:“苟大哥来了么?咱们便拉出去吧!”(谓行协也。)说罢,从窑内跳出四五个壮汉,火燎一举,傅遂赶忙伏在深草中。便见苟由仁提刀指挥道:“今夜便向北村里走走吧,少时还在此聚齐儿。”于是大家呼啸一声,火杂杂直奔北村:

    这里傅遂更有个老主意,便伏定不动。待了一个更次,果见由仁率众人转来。大家提包负箧,兴冲冲直入窑内。原来这座破窑荒废多年,四面深草没膝,只有孤身流丐等时来居住。当时傅遂欲觇究竟,便悄悄蹭到窑门口,向下一张,只见里面火把明亮,四五壮汉正拥定由仁,在里面分赃争竞,一个个横眉溜眼,彼此间就要厮打。地上是衣饰财物,分作数堆。

    由仁道:“咱们干这营生,义气为先,别只管吵窝子架!”(狗盗犹知作此语,而今之自命救世英雄者,乃专吵窝子架者,则又何也?)于是指挥分配,众皆无辞。由仁自取一份儿,裹包停当,便交与窑中老丐道:“此物暂寄在此,等俺消停时再取。”因又笑道:“今天咱们虽然利市,但俺有些不高兴。”群盗笑道:“您也算罢了的,人家那小娘儿细皮白肉的,教你干臊了一阵皮,还待怎样呢?咱们干这个,就是这档子事上须留阴功哩。”说着,各包赃物纷纷站起。傅遂赶忙闪入深草之间,由仁已率众出窑,当即各散。
  
  于是傅遂踅转,连夜价报知于益。于益且惊且怒,次日绝早,便传命全队合操。那片操场就在村社庙前广场上,当时本村父老、首事人等陆续到场。左右队摆列整齐,十分威武。候了半晌,却不见于益到来。那由仁正得意洋洋地在队前往来徐步,忽然颜色暴变,呆若木鸡。父老等惊望去,却见于益面色厚堆严霜,大踏步直入场来。背后两健仆抱刀跟随,一个手拎大绸包裹,那一个却揪着一名老丐,只吓得抖衣而战。原来于益趁空儿稳住由仁,早已驰往破窑,人赃俱获咧。

    当时众父老摸头不着,不由都迎上问故。于益道:“诸公勿喧,少时自知。”于是径就公座,拍案喝道:“带苟由仁!”这一声不打紧,只见苟由仁贼眉鼠眼,就要跑掉,逡巡之间,早被执法团丁一把拖来。于是于益唤过报告证人傅遂,命他一述所以。父老等听了,正在相顾失色,却见由仁气扑扑地大叫道:“您莫听傅某一面之辞这是挟嫌诬陷俺!”于益喝道:“现在不但傅遂是证人,还有丐人亲手收你寄顿的赃物,你如何厮赖得?”

    由仁叫道:“您好糊涂!他们是串通诬陷俺。”于益怒道:“你这厮好张利口!”由仁也愤然道:“便是俺认了行劫,你须不是官府,又把俺怎么样呢?”于益大怒道:“你既在俺团下,俺就能按规法从事!团丁出劫,你自问可有脑袋?”说罢,喝命缚了由仁。那执法团丁是个黑魆魑的浑楞儿,平日价见由仁大模大样,正气得他鼓鼓的,于是不容分说,亮出明晃晃大斫刀,闯上前去,“噗嚓”声揪住由仁辫发就要推出。

    于是众父老一齐进劝,于益不听,只管连声喝斩,并慨然道:“法之所在,如何废得?使法可废,咱这团练也不必办咧。”正在不可开交的的当儿,却见一白发老婆婆号哭而入,百忙中于益等只顾磕头。大家一望,却是由仁的老娘朱婆子。父老趁势道:“由仁以团丁反去行劫,在法当斩,但是他有老娘,也自可怜。请团总贷他一死,尽量施责,以仲规法如何?”说罢,向于益一齐长揖。于益一望许多花白胡的长辈儿,又搭着朱婆子只是哭拜,俗语云:“乡官难作”,就在此等处。

    当时于益略一含糊不打紧,不想后来被由仁螫了大大的一钩子。古人云:“蜂虿有毒”,真真不错哩!当时于益难却众情,只得喝命拖翻由仁,就当场棍责一顿,只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地。然后喝命撵出团去,顿时除名。那老丐不消说挨了顿打,立时逐出。于益因此事未免又耽搁些日,重伸团规,再选右队长。及至诸事就绪:方保护了李氏等一班人徐行赴山。
  
  那青螺峪山径崎岖,好不难走,亏得山中人有业兜抬的,盘旋窄径,驰走如飞。先由褚诚进山去,雇好山兜并挑夫等,在峪口相候,不多时,李氏等竹舆都到,纷纷下来。大家一看那山口形势,好不踌躇。只见峥嵘峭壁,衬着一线的曲屈鸟道,那山口儿高悬半空,草树蒙翳,乍望去就似乎没有路径。若芬和妥姑都见过高山大川的,还不觉怎的;惟有郑氏和施娘子望见山势,甚是骇然。这时,众挑夫业已接挑了行装,由窄径中盘旋而上,一行山兜儿也便摆列开。

    大家正要纷纷乘坐,只见郑氏噪道:“我的佛爷桌子!这险门子的事俺可不去咧。山兜儿倘一滑脚,俺真成了鸡蛋滚山哩。俺与其摔煞在这里,还不如吓煞在家里哩。”说罢,眼张失落,甚是着急。于益笑道:“人家怎么坐山兜来?不打紧的,你老人家若害怕,便坐了末一乘山兜,俺紧跟在后。再者还有一法,你老坐上去,只给他双眼一合,就当是坐炕头儿。”说话之间,李氏等都上山兜。三个小姊妹排在中间,果然只剩末后一乘。可巧两个兜夫也会凑趣,一个是骨瘦如柴,一个是面黄肌绉、蔫蔫搭搭,好似两天没吃饭一般。

    郑氏一望,越发惴惴,正在进退维谷,一眼望着李妈妈,便道:“李妈呀,你搀扶俺上山吧,俺可坐不惯这浪兜子。”李妈笑道:“二老太太只怎的胆小?俺一来须照看娘娘们,(指若芬等。)二来你老那脚比不得俺们,走不到半里路,管保就起大泡咧!再者,草地里还有一种线绳长虫,专以缠人腿腕子,您老还是坐兜儿吧。”郑氏听了,没法儿,只得上兜。果然一如于益的话,双眼紧合。

    便听得兜夫一面上肩,一面嘟念道:“合该咱们晦气,单剩个分量重的恰恰轮到咱肩头上咧。喂,老三呐!鼓鼓肚子,进进腿,给他个使劲子干呐。”(绝倒。)说罢,直追前队。郑氏听了,甚是长气,却紧合双眸,不敢哼一声儿。不想因害怕之故,心既揪缩作一堆,不由诚中形外,累及肢体。当时郑氏猴在上面,缩作一团,虽不像个团球儿,也就未免摇晃颠簸。刚走得里把地,前面兜夫喊道:“您老快缩缩脚尖子,只管戳人腔沟,可受得哩!”

    不多时,后面兜夫又喊道:“您老别只管歪屁股,偏重了,俺山肩头是来不及的。”噪得个郑氏纹丝儿不敢动,百忙中又不敢睁眼。于益随后,只暗笑得肚痛,却一面催兜夫道:“快走快走!”郑氏耳中,但听得风声树声。并左右里鸣泉奔涧汨汨怪响,直然如驾云一般,不由心头小鹿“砰砰”乱撞。起先时,走数步一呼于益,自壮胆儿;末后,于益故意不应,郑氏以为是于益落后,失掉保护人,便越发怕将起来。但是双眼闭久,十分难受。正这当儿,忽听兜夫相呼道:“歪剌个歪!”

    郑氏正在怙惙,却闻得脚底下水声如雷,于益忽唤道:“二婶婶坐稳呐!”郑氏欲待高应,却苦于作声不得,心下一着忙,不由双目陡张。这一来不打紧,但见一条窄径,草深苔滑,左临深涧,奔涛箭驶,简直的没底儿,右也是峭壁千寻,仰不见天;偏偏前面是个胳膊肘样的拐弯儿,兜夫一足业已踏向弯路。说时迟,那时快,后面兜夫一喊“小心!”“格吱”一声,那兜儿已悬空际。(险绝!能令读者心悸目眩,股果不可止。)

    郑氏只微嘶一声,后面兜夫已一跃而过。恰好转过弯是一方丈大小稍平之地,郑氏方重新合眼,颠三倒四地乱念龙天善萨,两兜夫不容分说,“啪”的声将兜儿墩在地,一抹额汗道:“你老人家这不是诚心搅么?俺怎么说来?不叫你歪屁股,等着俺过,你偏趁俺使巧劲的当儿,不说是紧凑些,接接人气力,倒将个屁股歪来歪去。俺一面照看您屁股,一面还须使巧劲,倘一下弄差了,不干了杆么?(绝倒。)老实说,这趟买卖俺不奏咧。”说着一抱肩蹲在地下。

    亏得于益连笑带劝,允给他们多加酒钱,又向郑氏笑道:“你老只看前面山兜怎么平稳稳的走呢?放开了心,自然身稳咧。”于是兜夫欲着嘴重新上路。郑氏这次索性地一切不虑,只当逛山景儿。这一来,好不自在,但见奇峰怪石,空翠暗岚,一层层画儿似迎将来。遥望前面,一行人蠕蠕如蚁,出没于山光树影之中。须臾越走越幽秀,早遥见一片山庄,烟树霏微,一阵阵鸡鸣犬吠,俨似云端飘落,(不减一幅桃源图。作者属稿时,正当畿辅用兵,郡邑縻烂,世安得有此境以庇吾民乎!叹叹!)便是青螺峪山环腹地。

    那片山庄,名为见娘村。相传明末时,有一直北孝子,遭世乱,其母被掳,时孝子年方十余岁,仰天大恸,矢志寻亲。茧足间关,历时三十余年,足迹几遍天下。经许多兵戈虎狼的危险,后来却在重庆地面获遇其母,于是孝子奉母偕隐此村。土人钦慕其行,因以名村。当时郑氏高瞻远瞩,心神舒畅,又见道路渐次平坦,一处处山田高下,青葱如画,不由喜得指手划脚,东张西望,将颗头摇得拔浪鼓儿一般,又一面吱喳道:“这片所在好种黍,那片所在好种稻。”

    累得两个兜夫通没好气,赌气子脚下加劲,飞也似转抄向李氏前面。李氏娘子忽见郑氏小纂影儿由兜旁刷过,因笑道:“婶郊仔细,忙什么呀?”一言未尽,郑氏前面兜夫脚下一蹶,“噗哧”声爬在地下,郑氏顺势一溜,早跌在兜夫背上。偏巧那兜夫脊背棱棱,只垫得郑氏乱喊道:“你背上有什么物件呀?垫人这么一下子!”于是众皆失笑,赶忙都停舁稍息,由于益扶起郑氏。一望见娘村,还只有半里来路,那褚诚早跑去张罗一切。村头上早集拢了许多男女,遥遥观望。
  
  于益道:“咱们步行去吧,也舒舒血脉,省得二婶婶伤了筋骨。”于是当头引路。李妈妈扶了李氏跟在后面,施娘子一抖激伶来扶郑氏,若芬、妥姑一见,也连趋上。慌得郑氏乱嚷道:“可了不得,你们这三个一拧拧脚儿,自家走路还怕不牢稳,再来扶我,不累煞你们么?”说着,一扬大脚道“不瞒你们说,俺就知到山中须跑山道儿,所以俺临行之前脚也洗咧,鸡眼也挑咧,便是那个里高底儿俺也去掉咧!如今鞋子里,哥儿五个(谓脚趾也,非郑氏不能作此奇语。一笑。)好不舒服。”

    因瞅妥姑道:“就是这媳妇拧性,临行头天晚上,他公公洗罢脚出去咧,俺看盆内碧清滚热的水儿,那般叫他趁势也洗洗脚,剪剪指甲,他只是不……”正说得高兴,只见众舁夫都愣着听,若芬、妥姑都笑着转过脸去。郑氏正在莫名其妙,只见施娘子通红的脸儿,撮了郑氏便走道:“你老人家,如何当着许多舁夫尽管讲究脚呢?”郑氏笑道:“不是的呀,你们年轻人儿不晓得,脚要少时受了病,到老来是受罪的。”施娘子忙道:“快别说咧,你看大家都进村咧。”正说着,后面舁夫也跟来,于是一行人直奔村口。
  
  这时村中男女望见两个老太太领着仙女似的三个媳妇,不由都眉欢眼笑,交头接耳。早有李妈妈约定的熟识邻佑婆儿迎将上来,大家相见,李氏娘子只略为客气致谢,早已慌得大家乱吵道:“只要您不嫌简慢就得咧。”于是拥定李氏等一直进村。李氏娘子随路留神,只见村墟幽静,处处是碎石短墙,白板双扉,山鸟乱啼,杂花生树,约略有百数十户人家,真有黄发垂番并怡然自乐之致。须臾,踅近李妈妈院门。果然星宇宽大,就是破落些儿。便有褚诚引一行人进内安置。这里于益一面打发舁夫,一面进院,就前后一看,甚是中意。当日李妈妈忙碌得裤子要掉。晚饭后,大家奔驰疲倦,即便各自安歇。
  
  次日,于益方想去会会村中父老再为转去,恰好父老三四辈前来过访。于益深致请加照拂之意,父老笑道:“俺们虽居山中,当年令祖太公和杨秀才先生那样的行惠乡里,俺们都是久仰的今于兄和杨宅移居此间,俺们倒是叨庇德人宇下了。”于益听了,连连谦谢。大家便乱问起教乱情形,于益略略述说。大家惊道:“原来这教乱根儿这么个情形,竟要闹翻三两省想作皇帝,这不是反了么?可笑俺山中一些不晓得,前些日子还闹吃村社,大家都喝得醉猫一般。(桃源佳境,写来神往。作者恨不置身其中也。)后来方闻得什么钦差在府城中因嫖婊子,不知怎的被婊子割得头去。又听说那嫖子凶得紧,他还有个叉杆儿,(指王树风。)越发凶实,连知府老倌都捉来咧。”(确是山中人述新闻。)

    于是于益又一说府城情形,大家更为骇然。一人便道:“咱这里只消封住峪口,他就有百万神兵也不怕他。”一个父老踌躇道:“咱这峪后面蚰蜒坡虽然难走,也是条道径。”(为下文苟由仁引贼伏线。)一人笑道:“那条道不但毒蛇恶草,没法去走,还须钻过两个山窟窿,除非有穿山甲的能为方走得。再者,那条道除非咱们老古董样的人还晓得,便是咱村中少年们大概都不知,山外人益发不消说咧。”

    于益听了,也没在意,当日和父老等就村前后瞻眺一番,只见峰峦环抱,甚是严密,于是放下心来。即便入内,见过李氏等,就要踅回腾蛟村。李氏道:“俺家两院,左右是于老侄和他二叔(指鸟枪。)照应,今也不必多嘱咧,”于益听了,方要拔脚,郑氏却噪道:“老侄呀,你记着,俺那东房里还有半缸米,须要晾晾,免生虫儿。后房内还有散烟叶儿,须捆成把子,省得干泼撒了。再者俺住房前的酱缸咧,咸菜缸咧,下雨切须盖上,不然会生长尾巴姐的。”

    郑氏一面噪,于益这里一面屈指道:“这是四样咧,你老人家索性都吩咐了吧。”郑氏笑道:“还有一样,你告诉你二叔,别整天价灌黄汤子,里里外外都须着个眼儿。”于益道:“醷!这是五样咧。”这时妥姑进来递茶,忍笑道:“娘不须吩咐咧,于兄尽能料理。”不想郑氏见了妥姑,若有所触,便拍手向于益道:“真个的哩,还有一样儿:俺那后房东间里有个花花纸糊的藤叵箩——你认清了,盖儿上有红蝠的便是,里面是俺和媳妇换下来的……”

    妥姑忙道:“娘用茶吧。”(绝倒。)郑氏都不理会,便道:“换下来的鞋子。像俺还怕什么呢?因有媳妇的鞋脚,倘被人抖擞出来,不觉着怪不仿佛的么?你叫你二叔将那叵箩藏严实些儿。”妥姑听至此,回头便走。李氏笑得只抹眼睛,便道:“就是吧,我的老太太。”一声未尽,只见于益悄悄地放开五指,乱摇道:“惟有这一样儿俺可不管咧。”大家听了,不由哄然大笑。李妈妈道:“左右隔几天,俺就到宅里去望望,您有什么事不会吩咐俺么?”
  
  郑氏道:“对呀,那么你去时,大老太太(指李氏。)宅中冷清清的,也不值得起火燎灶,你就到俺炕上去睡吧,反正都是老东旧伙的,遇见这种荒乱年头儿,只要多个人着眼就好,什么避讳不避讳呀?再者他二叔,(指鸟枪。)也是老实人。”(愈转愈妙。)一句话不打紧,竟羞得个李妈妈脸儿通红,扭头便走。于是于益含笑趋出,又吩咐褚诚数语,便直奔腾蛟村而来。

    正是:山中岁月何潇洒,世上风波几变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五回:北京城国安混迹,浣花溪新抚访贤。
  
  上回书交代到于益回村,偕同杨鸟枪照料农事并各宅的家事,隔两月即行人山一趟,接济粮米,并一面作书,烦便人去报知遇春、滕蒙等。一切琐事,按下慢表。如今且说鄂、川、陕三省,教乱既起,一时间攻城掠县,烽火连天,万民涂炭。再加着群盗游民越聚越多,三省大吏虽调兵剿捕,无奈素驰兵调,统帅非材,有的逍遥河上,惟事观望;有的还借贼自重,乱费帑饷。贼走一步,兵送一步,实在挤到脸子上,便彼此打一仗。幸而捉几个被胁的良民,便张大其辞,冒功请奖,不说是毙贼无算,便说是某渠魁就擒。

    因此闹得贼遍三省,也就兵遍三省。俗语说得好:“贼过如篦,兵过如剃。”当时百姓流离死亡之惨,也就可想而知咧。其时三省之乱,比较起来,陕西略好些。因高天德不尚邪法,又能禁部下恣意淫杀,所到之处,止于搜括金资粮饷,遇着官吏士绅,还不十分仇视。惟有川、鄂两省闹得最凶。王三槐极其惨酷,仇视官民;田红英、冷天禄等是惨酷之外加以纵淫,因此部下效尤,凶锋所至,大肆掳掠,一时的金闺弱质并小家碧玉,也不知揉搓煞多少。

    其时川监阿弋色乱起不久,看事不妙,便忙忙打点重赂送给和珅,顿时他调而去。继任的也是庸吏。陕抚某人,因天德乱起,措置乖方,也便另易新抚。惟有湖北田制军,虽然冗阊无才,却因属吏中有两个好帮手,一是首府宫槐,一是首县汤元畏,所以红英等虽凶,田制军还能保住省城,敷衍一气。原来旧制军虽非将材,究竟是文学大名土,肚儿内多装两本书,两只眼睛便不致总糊着。及至乱起,也便识出宫、汤两人是精干贤员咧,所以破肃委任,倚之办贼。
  
  至于川中还能强勉支持之故,却因新抚初抵任时,正当王三槐分拨教众大掠两川,锐气方盛的当儿。王树风既据重庆,便命恽三娘占守,自领悍贼三四万人,夺得民船无算,竟自沿江焚掠,直犯成都。这个警闻报来,省垣大震,只吓得新抚手足无措。没法儿,只得召集你属胡乱商议守御之策,一面飞调各镇兵急速来援。正乱得没入脚处,警闻报到:王树风一路长驱,累下各县,前锋所指,看看就到观音峡咧。
  
  原来这观音峡距成都不过百数十里之遥。当时新抚闻报,只急得搓手。这日在抚街,又和属们会商抵御之策。大家正在面面相觑、互推核桃车(俗谓犹疑不决。)的当儿,只听析街外喧呼震天。新抚大惊,只当是有了变故,连忙命文武巡捕官前去查看。须臾,巡捕官来报道:“好教大人得知,也不是贼众,也不是民变。”新抚顿足道:“好罗囔!到底是甚事呢?”巡捕道:“是一班商民并夹着许多秀才人等,各执高香,口称要见大人,有所请求,现已屯聚在仪门之外咧。”新抚听了,甚是诧异,只得带领巡捕传呼而出。

    刚到仪门,已望见来众不下数千人,果然都手执高香,烧得烟气腾腾。并且每人手里一张禀状,风儿一吹,飘飘乱扬。当头却是一班秀才并体面商人,一个个顶冠束带,愁容满面。大家望见新抚,和声大呼道:“大人要保全省垣无限生灵,端须破格重用刘青天哩!”说罢,忽刺一声,一齐跪倒,接治禀状乱扬,香因乱举。这一来,新抚大骇,因他到任不久,那里晓得这个黑老虎去?(官场中,谓侯补人员不得意者曰黑老虎。)当时新抚沉吟一回,只得命人接了禀状,一面传进土商四五人,细询所以。

    于是大家历陈刘清的异常政绩并后来赋闲之由。商人道:“刘爷爱民,并能拿办教匪,使当时刘爷能行其志,焉有今日之乱?”秀才道:“唔呀,大人是要俯顺民情的。今日商民等此举,并非寻常借寇。大人不信,但看川中妇需,提起刘爷来,都呼为刘青天,要没有善政善教洽于民心,这‘青天’两字是不会有的。”新抚听了,又将禀状细阅一番,大概是历陈刘清的异政,并请擢用办贼之意。当时新抚委决不下,姑且命士商退出,静候消息。便请进藩臬等会商此事。

    正这当儿,恰好有几位位望隆重的绅耆也因此事来见新抚,大家异口同声地力荐刘清。新抚道:“既如此,俺便当札委擢用。”众人道:“刻下刘清屏居浣花溪畔,已年余来不曾听鼓,但饮酒读书,倘佯自适。又慕严君平之为人,只以卖卜自给,因他自卸任以来,为日不久,便告了措资长假咧。”新抚踌躇道:“这只好传呼他来见,令他具禀销假,俺再委用吧。”众人唯唯,座中一个白发巨绅却含笑不语。

    及至众人告退,巨绅独留,因向新抚道:“大人不欲保境则已,如欲保境,便请不拘官场仪例,降礼访贤,以示异数,然后刘清可得而致,必能感激驰驱。不然,彼官情已淡,若只以俗吏遇之,窃恐刘清未必肯出。”新抚道:“老兄此话亦有理,但……”巨绅笑道:“大人屈己访他,既得其用,自己又获礼贤下士之名,仔细算来,是没得亏吃的。”新抚欣然道:“如此事不宜迟,便请老兄陪俺去一趟何如?”巨绅应诺。

    这里新抚方命传呼舆马,巨绅笑道:“浣花溪畔却不宜摆设驺从舆马哩。”(绝倒。可谓花间喝道,松下鸣驺矣。)于是新抚失笑,便重新和巨绅都换上便衣,屏去从人,徒步出署。一径地出得城来,便沿锦江东岸迤逦行去。过得繁闹船舶云集之所,又行得五六里,遥见稻田弥望,风景清幽,一处处静女提篮、儿童晒网,菱塘苇岸,青葱如画,未到浣花溪,业已使人心旷神怡。原来这浣花溪是成都著名胜地,便是当年杜老卜居之所。那片妙景,早被个诗圣写绝,也就不必作者来点缀了。
  
  当时新抚正在徘徊,欣赏野趣,巨绅遥指道:“您看那塔尖左近一带,烟树霏微,一片村落,便是刘清寓居之所了。”新抚一望,那塔高耸耸直入云表,俯临江流,因笑道:“此塔倒也伟丽得很。”巨绅道:“此名迥澜塔,是明时川抚余一龙所修,为的是永镇水患。后来张献忠乱蜀,毁过此塔,即于塔中拆出一面石碣,上有谶词道:‘修塔余一龙,拆塔张献忠。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后来献贼果被我朝肃亲王一箭射煞。如今白教声势猖獗,若不早为扑灭,怕不像流寇似的么?所以大人此行不可缓哩。”

    新抚听了,连连点头。两人且行且语,须臾,穿过一带桑麻田地,曲径透迤,便通村落。恰好一声牧笛,便闻对面疏林中有儿童扣角作歌道:南涧之水白石烂,中有鲤鱼长尺半。短衣蔽体乃至肝,黄昏饭牛至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余音摇曳之间,却从林中转出个骑牛牧童儿。巨绅便道:“小哥,你是从村中来么?是那个教给你这儿欧呀?”牧童笑道:“便是俺村中的刘青天教给俺的,他老人家歌儿多得很,可恨俺记不得许多。”巨绅道:“刘青天在家中么?”
  
  牧童笑道:“这等清和天气,怕他不肯安坐在家哩,不是寻人吃酒,就是溪头钓鱼去咧。却是俺来时,他方摘下卜招牌,您要寻他,就须急急赶去。”说罢。向新抚望了一眼,道:“您这位老头儿也去寻刘青天问卜么?凭您这方面大耳,福态福相,没的须多出卦礼哩。”说着,驱牛自去。于是,巨绅和新抚相视一笑,忙忙踅近村,直抵刘清寓所。只见草屋一区,竹树萧疏,门临野塘,双扉静掩。

    有个老仆模样的人正坐在门外塘石上织草鞋子,见巨绅等到门,连忙趋近,道:“您二位来得不巧,要寻俺主人问卜,须候明天。俺主人方从三五邻人闲游去咧。”这时新抚跑得满头大汗,不由微露不悦之色。巨绅便道:“咱且入内歇坐,候他一霎儿吧。”于是由老仆导引,进得院内。只见药栏花径,楚楚有致;草堂三楹,十分爽垲,院有孤松一株,风籁谡谡,清荫袭人。两人进得草堂,随便落座,只见素壁长几,除书剑酒具外,没有他物。白木短榻上,却有一套北京荣宝斋印的袖珍缙绅爵秩全函,红布面儿上发垢渍满,看来是作枕头用的。(即此一物,便见高致清况。昔人诮俗宦案头有三样颜色书:黄皮的是京报,红皮的是缙绅,蓝皮的是拜客号簿。惜刘清草堂中少两色书也。一笑。)

    那巨绅随手开帙一看,却连本书都无,是一册子《南塘兵书》(明戚继光号南塘,著有兵书。)并一长册子日用帐,上面一条条,大半是欠的人家酒债,于是一笑置下。这时,老仆已烹进苦茗,仍然将那未织成的草鞋子拎起来。巨绅道:“难道你主人还课你织鞋么?”老仆道:“俺主人卖卜,有时节不敷用度,老奴便胡乱织鞋添补日用。”(是主是仆,仆如是,主贤可知矣。)两人听了,不由相顾称叹,巨绅便将来意一说。那老仆知是新抚降临,却并不惊喜失措,只叩过头,退立一旁。两人坐侯良久,颇有室迩人远之叹。于是巨绅吩咐老仆代传新抚来访之意,即便和新抚慢步而回。
  
  不想新抚方入衙署,又接得一桩警报,是某镇营兵因事晔变,竟已据地屯聚,瞅空儿想投教民。偏偏此项兵卒甚是精锐,起先本是群盗投诚,在川中镇慑地面,甚得其力,共有五营之众。这时却因某总镇误听蜚语,疑惑此项兵卒私通教民,要乘机起事,颇有分调其众、然后再拿办首领之意。不料事机不密,被首领等知得,所以顿时哗变起来,聚众数千,据了某处的山寨。某总镇使人去兜剿,倒被叛兵杀了个落花流水。当时新抚得报,真是火上浇油,正没作理会处,左右忽来报某巨绅偕同刘清进见。

    原来当日刘清出游踅回,老仆一述新抚来访之意,刘清沉吟一回,便趋谒某巨绅道:“刘清本是川中官吏,今抚宪有命,只消一纸札委便效驰驱,不想因明公过誉,致抚宪枉驾,真令人惶悚无地。如今名分不严,所以叛变四起,刘清何人?敢逾名分!”巨绅道:“足下高论固是,然非此不足见抚宪求贤之诚。如今乱事方亟,咱们便进谒抚宪吧。”当时新抚闻报,顿时接见。一见刘清气概盲论,好不心折,因攒眉道:“如今教民已大股抵观音峡,偏此时叛兵又起,倘兵匪势合,越发可虑。惟今之计,只好烦老哥先去御匪,俺一面再责成某总镇相机招抚叛兵何如?”
  
  刘清道:“大人策划虽是,但恐某镇难抚叛兵。因彼此怀疑,势难就范;若施剿除,则此项精锐健儿又未免弃之可惜。今刘清不才,愿假大人威德,驰一骑入叛卒之垒,收抚其众,即将之以御教民。如此,或可两得其用。”新抚听了方在沉吟,巨绅是深知刘清的,便道:“刘君此计甚善,愿大人勿疑。”于是新抚大悦,立命刘清具禀销假,顿时下了委札,并加了抚院营务处的官衔,便要抽拨兵马,随刘清前去招抚。那知刘清一切不用,只弄了两骑马,携了老仆,匆匆而去。
  
  不题这里新抚静待好音。且说那班叛兵,共有数千人。其中渠魁,一个叫王文豹,生得身长力大,弓马娴熟,久于行伍,便是广元县人,为人豪直不屈;一个叫何通武,也是个意气男子。当时两人率众据住山寨,自杀败某总镇来剿之兵,越发意气发舒。这日,王、何两人正在山寨里商议行止,忽听寨外一阵喧笑。须臾,一个头目来票道:“今寨外卡卒捉住个疯癫老儿,口称是奉他主人之命来投招抚檄文的,并命寨主等前去迎接。”

    文豹方深诧异,那通武是个火燎性,顿时跳起来,大叫道:“这还了得!快将这疯老儿捉进来,先剁他个七八段,然后再杀他主人。什么鸟官吏,便敢到此胡闹!”文豹道:“慢着,这老儿想有来历,也未可知。你可曾问他主人是那个么?”头目道:“他主人名叫刘清,就是从先作过咱广元县人称刘青天的哩。”文豹大惊,因顾通武道:“兄弟,你几误大事。这位刘青天是川省第一好官,佛儿似的人,看待百姓就如儿子,再不会虚诈不实。天可怜见,他来救咱们,咱不就抚还待何时?难道真个当强盗么?”

    何通武道:“话虽如此说,也不可大意。咱且试试刘清是否诚心来招。如非诚心,俺还是剁杀他。”于是和文豹附耳数语,文豹点头,便顿时召集寨众,吩咐一切。一面价唤进老仆,看过檄文,便命他回头去报刘清。这里山寨中一声令下,顿时鼓角喧天,旗帜招展,一队队整起军容。王、何全身披挂,胁下佩刀,骑了两匹高头骏马,领了数十凶悍头目,一声号炮,迎下山来,便滔滔价直赴头卡。
  
  且说那老仆转回报命,刘清一笑,主仆俩便策马前进。未到头卡,便听得卡里面鼓角怒号。老仆道:“叛众们虽接了檄文,主人此行还须仔细。”刘清笑道:“吾以诚心待人,不自今日为始。叛众虽凶悍,不足为虑。”正说着,已近头卡。只见一声呐喊,由里面拥出一队步卒,一个个横眉怒目,各抱长刀,“霍”地一分,排作燕翼。中有两骑,并辔而出,一个便是王文豹,那一个却是何通武。这通武相貌狞恶,生得赤发环眼,状如夜叉,这当儿黄绡抹额,乱发四飞,一声咤叱,顿时拨马抢来。

    随后文豹方抛镫下马,通武早由马上向刘清声喏道:“来者敢是刘青天么?恕俺何通武不能全礼。”说罢,一抖辔头,直抄向刘清背后,忽地“呛哴哴”拔出长刀,大呼道:“杀呀!”众步卒一声呐喊,那老仆大骇之间,却见何通武率领步卒直奔前路。于是刘清大笑道:“俺已戴将头颅来咧,背后却没得一人一骑哩。”一言未尽,何通武业已率众踅转。于是王文豹趋上,恭敬敬向刘清声喏毕,便亲自带住嚼环。一时间,人马如飞,直赴山寨。
  
  刘清一路留神,只见由头卡直到寨门,兵众森列,剑戟夹道,望见刘清,都作出磨拳擦掌的样儿,刘清都不理他。须臾进得寨门,向左右一望,越发的兵仗森严。当时刘清下马,直入敞厅。王、何两人叩见毕,刘清便宣谕新抚招抚之意,谈吐间声若洪钟,厅内外健儿耸听,无不相顾动目。那文豹方致词道:“俺等冒死叛变,原非得已。今天幸青天见临,俺们即当束手归命。倘负青天恩意,有如傲……”

    一言未尽,只见何通武跳起来道:“王兄快别掉句子咧,今咱们大家的爸爸来咧,快些磕阵头,跟他老人家去就是咧。”说罢,扑翻身纳头便拜。这一来不打紧,只见厅内外的人顿时都矮了半截儿。于是刘清哈哈大笑,却拍案大呼道:“快些将饭来,俺来得忙,肚儿委实不作主咧。”文豹大悦,顿时命人摆列酒饭。刘清更不客气,便据案狼吞虎咽的一阵。少时扪腹道:“如今俺食困发作,还须睡一霎儿。”于是大踏步转入后帐,竟自酣睡如雷,直至傍晚方醒。

    这夜,就宿在叛兵寨中,倒累得王、何两人放心不下,给刘清坐了一夜的更。当时刘清招抚就绪,回见新抚,新抚大悦,立加刘清同知衔,便委他带领此项兵马前去抵御教民。果然一战大捷,退却教众百余里。从此观音峡便设了重兵,即命王、何两人在此设防。那刘清却擢升知府,提兵防守省垣。因此之故,川中不至过于糜烂。
  
  转眼间过得三两年,这三省教民越闹越凶。朝廷虽屡换疆吏,屡派提兵大员分头剿办,无奈当时文武因和珅当国,积习相沿,都养成了冗阘委靡的性质,一时间要挺脖儿、拔腰板,给国家担当这样大事,如何来得及?所以和珅虽诛掉,一时间殊乏人材,将个嘉庆皇上闹得旰食宵衣,不时的严旨屡下,切责疆吏,并下诏罪己,然而都不济事,但闻得警报日至,只好在深宫燕坐之余,时时长叹罢了。
  
  不想戡乱有时,妖运当终,便有贤相荐材收拾乱局。你道所荐之材是那个?这不消作者来表白,看官诸公自然晓得是本书中的主人翁杨遇春了。要述这段大关键的情节,先须转笔述那为主复仇、破家亡命的义仆梁国安。因为作者只有一张嘴,一支笔,说着这里,就须撂下那里,看官别忙,且待作者慢慢述来。
  
  且说梁国安自襄阳幸脱性命,直奔北京。一路上忧愤交紫,行抵中途,不由病了一场。及至北京,未免衣服褴缕,形容枯槁,便持了许烂腿的书信,去谒见他阿叔京营千总许某。当时许千总接见之下,看了书信,一望国安面黄肌瘦的样儿,不由暗想道:“俺侄儿好生胡闹,你无端引个病夫来,怎么安置呢?”只得略询国安数语,命在营中闲住,俟有机会,再设法补入行伍。国安一肚皮本就郁郁,想起锥心的心事,往往无端地咬牙切齿。人家问他,他只有抚心长叹,有时节竟自放声大哭。

    大家以为他沾点疯病,越发没人理他。不想为日不久,国安接得烂腿之信,知小二业已殉主死掉,不由痛哭晕绝,良久方醒。从此,又复一头病倒,睡梦中只是乱喊乱骂,将个许千总厌恶得什么似的。没奈何,将国安移入自己小寓中,打算着俟他病好,给资遣掉。那知国安病势甚重,百忙中又转了热症,后来竟一息奄奄,形容如鬼。许千总见调理无效,正待命人抬国安出去,委之野外,只听背后有人笑语道:“俗语云:救人须救彻,这人好歹还有口气儿,咱一百拜都拜咧,难道还惜末后一搭撒么?”(俗谓拜也。)

    千总一望,却是娘子谢氏。原来这谢氏却是北京住户,他娘家住在后宰门左右,开一爿古玩铺。谢氏之父谢老板,为人和气,又精于鉴别古玩,因此宫中太监等都喜欢到他铺中闲坐,谈个天儿。其中有位张太监,名守信,本是河间儒家子弟,幼习诗书,因天阉入宫。此人秉心忠直,并识古今治乱大体,寄兴所至,酷好文雅书画,因此和谢老板甚是莫逆,两个有时赏鉴起书画来,真是越说越高兴。

    有一日,谢老板书画橱中藏有人家寄售的一册秘戏图,的确是仇实甫的真迹。张监见了,佛然道:“此种猥亵之画,便是真迹亦不足贵。”谢老板晓得他的脾胃,便取出一件古贤画像来给他看。张监大喜道:“这件东西且待俺带进宫去,瞅空儿进于主上,也可以有裨治道。”守信既是太监,又且是道学先生的样儿,所以谢老板妻女等并不回避。
  
  其时谢氏只有十余岁,便拜那张监为义父。后来张监在宫中地位日高,也便无暇来谈天儿,但是两家岁时馈遗还时时不绝。及至谢氏嫁到许千总处,仍然如在母家,岁时价通问张监不绝,这也不在话下。但是许千总初娶谢氏时,还是个京营正兵,多亏张监之力,只半年的光景便擢升千总。许某感激之下,不消说看待谢氏如活菩萨一般,真是叫他向东不敢向西,叫他撵狗不敢撵鸡咧。
  
  当时许千总见娘子发话,忙陪笑道:“还是娘子心慈悲,俺只怕他死在寓中不吉利哩。”谢氏道:“不打紧的,他倘若好转来,也未可知。”于是仍命人抬国安入室,日加调理。也是国安病灾当满,从此便渐渐痊愈起来,心下感激谢氏自不消说。在寓中没事,未免也效些奔走之役。一日,谢氏整备了几色时新果品,命国安送与张监。国安略整衣履,便担起礼物,向张监外寓而来。你道是什么外寓?原来那时节,阔绰太监都有外寓,为瞅空儿休息行乐之所。其中陈设豪华,园亭花木、寝室客厅,无一不具。

    更奇的是一般的广置姬妾,都是花朵似的人儿,终日价擦脂抹粉,品竹调丝,再就是拢袖而坐,专伺候主人来时干嬲一阵,应个虚景儿。这姬妾们大半是小家妇女,被太监出钱租得来的。因为太监既肯出大钱,并且他行乐是有名无实的,譬如摆一盘仙桃仙果给他看看,仍然是个个囫囵,人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其中也有笑话儿。曾有两个妇女,被租了一两个月,回得家来。后来太监又来租,便是说出大天来,两个妇女却再也不肯去咧。女伴们心下诧异,问其缘故。

    一妇女道:“你不晓得,陪太监睡觉,苦头儿大得多哩。他虽没那话儿,比有的还凶。有的呢,咱不过破些气力,泄人家那股子劲儿。陪他睡觉,咱不放出些情态来,他不是意思;咱放出些情态来,咱就吃了大苦头咧。”女伴笑道:“为何呢?”那妇女唾道:“你想罢,他那股子劲儿发作,没处发泄,他可肯饶人哩?将人头颠耸得昏头搭脑,外挂着抓咬啃打,无所不至。还有一件,将人引逗得…团火,没结果儿,这还不是老大苦头么?”那一妇女却笑道:“俺不去的缘故,倒不因此。因俺那主人下作不堪,他虽没那话儿,却想法用别的替代。”说着红了脸儿。女伴促问良久,那妇女却笑着一伸舌儿。当时太监们积习如此,所以张监虽贤,也未能免俗。
  
  且说梁国安一径地踅到张监外寓:只听跨所花园内人语喧哗,并有人噪道:“这一下子可干咧,快别惊他,由他树上闹去!且命人去寻耍猴的人,或可捉下来。”正这当儿,恰好应门仆人踅出。国安一说来意,仆人笑道:“既是俺主人干女处打发来的,不是外人,如今俺主人现在园中,你便眼俺来见见吧。”说罢,引国安便奔园内。国安一路留神,只见园内亭榭参差,花树翳如,五间的倒座儿大厅,回廊曲折,直接假山。假山后,却有一座三层高楼,楼前一株老槐,耸干直上,枝叶儿拂及楼檐。

    这时,却有几个园丁仆役,都聚拢在树下,仰面乱噪。其中一人,秃头长袍,气象阔绰,仰着脸儿,连连顿足道:“你们这班猴儿崽子,管干么的呀!怎猴子跳掉都不晓得?”国安放下礼担,抬头望去,果见老槐顶枝上蹲着个带铜索的墨猴儿,只有半尺来长,甚是可爱,正用爪遮额,俯视众人,作出得意神气。不想树叶晃动之间,树下一仆猛指道:“在这里了!”这一来,墨猴一惊,“嗖”一声蹄上楼檐,一连几蹦,便如兽头似地蹲在楼顶上。那秃头人越发骂道:“王八蛋们,还不快取枣儿去,逗下他来!”正这当儿,只见那墨猴身形一晃,众人大惊。
  
  正是:不是猿公恣跳掷,何缘身手显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六回:捉墨猴英雄显身手,投奸阉教众逞机谋。
  
  且说众人见那猴儿身形一晃,只认是又蹦向他处,目喜他不曾动。大家正要去取枣儿,这时应门仆人已向秃头人回过话,带领国安来请安。原来那秃头人就是张太监,那个墨猴儿最是他心爱之物。因那猴儿十分灵警,专会研墨,张监虽不善书,却好临池,每日需墨,便叫猴儿去研,以资笑乐。当时,张监不暇和国安说话,望见担盒内有马牙大枣儿,便道:“你送此物来却正用得着。”便命人抓了一大把,乱抛上去。不想众人气力小,并且手下没准儿,一把枣子只有三两枚抛到楼檐,气得张监只管搔秃脑袋。

    国安不由笑道:“待小人抛几枚看看。”说着,从地下拾起掉落的枣儿,两指捻定,手腕一挺,众人喝声“好”,只见那枣儿正打入猴儿怀中,那猴儿拈来便吃。一连三四个枣,倒招得张监也笑起来,便道:“你这手法虽然妙,但这般喂他,他越发不下来咧。”国安道:“且待小人上去捉他下来吧。”张监喜道:“你有这手法,好极咧。却是这么高的楼,怎么上去呢?”国安道:“小人自有道理。”说着,向猴子端详一回,便道:“不知这猴儿可有什么心爱的物事?”便有个快嘴仆人道:“他就是好研墨。”

    国安笑道:“如此,快取墨砚和水盂来。”众人应声取到,却不晓得国安怎的施为。便是张监,望着数丈的高楼,也未免心下怙惙。但见国安取礼担中铺的红纸塞紧水盂口,连墨砚一并揣入怀中,略为扎拽长衫儿,脱去鞋子,光着袜头儿,从容踅近那槐。双脚略顿,早已猴儿似抱向树身,然后“哧哧哧”一…气儿手移足随,不消半盏茶时,早已由竖干趁到横柯上。微风动处,人柯乱晃,这时众人仰望,只管相视吐舌。但见楼上那猴儿,见人趁了来,只“吱吱”地叫两声,却光着眼愣望,意思是自矜得所,不怕人来。

    但是那横柯,距楼檐还有四五尺高下,并且柯身稍细,不能吃力。国安方一使劲作跃势,那柯儿顿时便颜摇不定。众人仰望,正在替国安打软腿儿,便见国安趁那横柯一起之势,踊身一跃,抓住檐椽,说时迟,那时快,横柯向下一趁,国安双足业已悬空。张监方吓得黄了脸儿,便见国安全身一荡,顿时用个倒卷珠帘势,虎躯略拧,早已翻上楼檐,趁势儿脚下趋风,却大宽转奔向楼檐右角,就仿佛不见那墨猴一般。果然那墨猴并不惊蹄,越发光着眼看国安作做。但见国安索性儿蹲在檐角,也学墨猴的样儿。

    那墨猴摇头晃脑,外带着挤眼动嘴,满身乱搔,国安这里亦复如是。招得众人又惊又笑的当儿,但见墨猴向国安“吱吱”叫两声,便顿时收起惊态,越发望得起劲。于是国安又抛了两枚枣子,墨猴接食,越发欢喜,然而国安只如不见他,便由怀中掏出墨砚等物,注上盂水,从容便研。张得那墨猴目不转睛,不由站起来,且前且却。国安仍不瞅他,须臾一个呵欠,趁势儿歪身便睡,只光袜底一抬之间,却将砚瓦蹙翻。于是墨猴引爪搔首,颇露技痒之状。众人望到这里,不由屏息无声。

    便见那墨猴溜溜瞅瞅凑向砚瓦,瞅个冷子撮起砚墨,方想跳去,只听铜索响动,那猴儿“吱吱”地一阵急叫,便见国安一跃而起,早将那猴儿提在手中:喜得个楼下张监连连喝彩。原来国安诱到猴儿,只将脚悄踏铜索,便一下于捉住咧,当时国安施展能为,便抱定墨猴跳向横柯,仍然缘树而下。张监大悦,忙命人好生接过墨猴。细一端详国安,连连夸奖,便立时厚赐赏钱,又笑道:“你这人倒伶俐得很!你回去,替俺谢谢姑奶奶。(指谢氏。)你有空儿,何妨常到这里,咱们谈个天儿呢?今天却劳乏你了。”

    国安叩谢过,挑起空担儿转身之间,还听得张监笑向众仆道:“你瞧梁某人,好个骨格儿,又有如此身手,俺看章公公外寓里那些护院的还都不及他哩。”一仆便道:“主人何妨便留他在此护院呢?”张监大笑道:“你又来咧。咱生平不作亏心事,要甚护院的呢?”(微逗下文苟文明误投张监。)国安听了,不解所谓,便匆匆踅转复命,并述捉猴得赏一节事。
  
  谢氏夫妇听得国安蒙张监夸奖,自然欢喜。因此之故,许千总待国安颇施青目,不多几日便将他补了名正兵。那国安自入营五,每当下操,无论马上步下,诸凡武功,自然闹了个超超等,但那时京营中上官们都是循资熬到的武夫,只知玩玩走马,吹吹大烟,何曾理会到兵土的武功?因此国安虽抱绝艺,也不好与众浮沉。不想风云气动,不久杨遇春省亲销假,身莅京营。那逢春不愿离了哥子,所以也在京营供职。两人这一来,大整营务,认真操练。一日,又当大操,试及短兵。须臾众兵丁次第试过,点到国安。

    遇春危坐半晌,见众兵丁技艺平平,正有些倦闷,忽见国安声喏如雷,手抱单刀,趋进当场。只一路脚步沉着的光景,已有龙骧虎跃之势。遇春望见,不由精神立振,便离座下阶,以观其艺。这一来,全场神耸。但见国安从容容放开门户,“嗖嗖”舞起,纵横排奡,家数非常,并且力稳气沉,蕴蓄有余。须臾,一路大撒手(刀法中名目。)舞罢,声喏而退。

    遇春大惊,便顿时提笔记名,亲赐花酒。退下操场,还向逢春称叹不置。从此国安名动全营,试必冠军。不多几月,便被遇春擢为排长。方想从容提拔他,以励余众,恰值湖北、四川、陕西各省的教乱警闻次第报到京师,朝廷慨武备之弛懈,便风风火火命各处认真经武,京营拱卫重兵自然须特别加劲。遇春正忙得不可开交,又接到于益来信,知桑梓罹劫,全家入山,未免又添了一番悬念,便将张起打发回家,助于益护守村坊。国难家事,两者交萦,不由将提拔国安之意暂为搁置。
  
  转眼间一年有余。也是国安命里该有小驳杂,一日国安俩到街坊上,信步踅至一胡同口边,只见肆檐下一个老儿出售杂货。摊儿上碎铜烂铁,乱七八糟,其中有柄短剑,看鞘儿颇颇精致。那老儿一面拭鞘,一面自语道:“既要好货,又不肯出价钱,白白地搅人半晌,这是那里说起?”国安见是宝剑,不由驻足接过,抽出一看,只见精光耿然,似乎锋利,用指弹弹,仿佛是口纯钢物儿。因随口道:“这把剑,怎么卖呀?”

    老儿笑道:“你老相中了,价钱是好说的。您看这锋刃、脊背儿,多么加重,多么劲实!的确是百练精钢,老炉地道货,咱不像王麻子(北京著名铁器铺。)只卖空名头。方才有人给过五两头咧,您老若要,便算四两银。咱拉个主顾,什么多多少少的?”因一端详国安道:“您老在营务中,这把剑很配您使。将来上阵立功,得了大官大位,方知这四两头花得很值哩。”说着,哈着腰儿,满脸陪笑。

    国安听了,方在沉吟,只见一个穿紫花布的少年,敞披大衫,口唱窑调,斜眉瞪眼地踅来。一见两人正在讲交易,不由微膘国安,忽地向天拍手道:“忒另另,飞!哙,好他娘的一只大呆鸟哇。”老儿忙道:“某爷,别这么着呀,什么意思呢?”少年笑道:“闲话休题,今天你利市得紧,咱那勾当快拿来吧。”于是不容分说,一伸手便抓摊上的散钱。
  
  那老儿顿时鼠须撅起,一把抄住少年的胳膊道:“俺年有年规,月有月礼,一些不欠不少,你如今再要胡闹,却不成哩!”那少年红了脸,业已微嗔,却强笑道:“你这老小子好大胆,竟敢架俺胳膊。那么,你先借给俺散钱吧,你眼睁睁飞来峰的四两头就要到手,还不该孝敬爷爷点么?”国安一见他两个言三语四,就要放下短剑。那老儿又急又怒,便大嚷道:“某爷,你真个诚心搅么?只管胡吣的是什么?俺这也是将本求利的生意呀。你再不要脸,俺立刻喊厅上的抓你去哩。”(当时北京厅坊如今之警察。)

    说着,恶狠狠一搡。那少年不曾提防,顿时闹了个坐儿墩,便爬起来大骂道:“好么,你这老小子真正死心瞎眼!你打听打听爷爷是干么的呀?雁过来,他得拔根翎;虼蚤蹦了来,他还得卸只大腿哩。(纥蚤似虱而善跃,啮肤颇毒。吾乡俗又谓之狗蚤。)你就想吃独食?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俺不叫你马上见过节儿,不算朋友!”说着,一跳丈把高,一直地骂入胡同而去。

    这里老儿连忙向国安陪笑道:“您看,在北京作份小生意真是什么气都得受。方才这街痞倒聒吵您咧,您一时没带钱,只管先拿剑去,随后赐价就是。俺天天在此出货摊,是有名的古董老王,诚实不过,是没人不知的。”说罢,斟了杯滚热的香茶,敬将上来。看官须知,京师老奸商贩专有这套完搭买主的本领,只要你上前一问价,那算非买他的不可,他那路侉恭维,能令你明知上当也得买,何况国安真觉那把剑委实不坏呢!于是两下里顿时成交。
  
  国安乍得宝剑,十分高兴,便佩在胁下,信步儿转人胡同。方走到胡同那一头,只见方才那少年正在东张西望,一见国安,便迎上笑道:“您这位爷台,怎么拿白花花的银子买臭铁片子呢?那老东西专以骗人,您不信,细瞧那把剑,是水银蘸淬的。你还不寻他交代去!”说罢,大笑而去。这一来,招了许多人乱望国安。国安不由诧异,便抽剑仔细一看,正在无明火起之间,众人却大笑道:“你这人,真是冤大发咧!四两头却买把铁片子,只好留着切豆腐吧。那老王是个滚刀肉的脚色,倚老卖老,难缠得很,你若寻他退货,巧咧货退不成,还招他一片挖苦话哩。”

    国安听了,越发长气,只匆匆转步之间,背后已跟了一群人。到得货摊上,只见老王正笑眯眯猫着腰子收拾摊儿,一见国安,便笑道:“你老还用什么货么?”国安怒着气道:“你这人不对呀,方才那柄剑明明是低货,你如何骗俺四两银呢?银子是小事,但情理上可下得去?”说罢,解剑递给他。老王如何肯接?便冷笑道:“这话奇哩,俗语云:‘货卖当时’,难道你那时没长眼睛?俺也没有保管退换的招贴,你这话向那个说呀?”说着,拎起货包儿,冷笑着就要拔步。

    国安大怒,闯上前一把抓住后项。不想老王后项上长着个茶杯大的血瘤,当时老王只痛得倒抽一口气,双翻白眼,便大怒道:“你这该斫头的兵蛋蛋子!别觉着吃份鸟粮,就如披了虎皮。你这般胡闹,咱就找地处说理去。”说着极力挣脱,翻转身,一头撞来。国安一闪之间,但听众人大叫道:“不好了!打然人咧!”一看老王,业已气绝倒地,额角上鲜血津津。原来这一头来得势猛,年老人脚下无根,只一颊之间,恰好撞到肆柱础上。于是肆主大惊,忙命人拖住国安,顿时唤了当地官人,问明姓名并肇祸原因,即便送付该管。
  
  这信息报到京营,遇春甚是放心不下,便亲赴该管之所,细询国安一番。且幸是争殴误伤,于是为国安上下营救,得以不死。然而国安营中名字却因此事除掉,没奈何,只得仍寓在许千总家里。这时许千总业已死掉,亏得娘子谢氏依然收留国安,便命他料理些家事。那遇春甚为赏识国安,这时国安既不在营,倒去了许多拘束,因此有暇时,往往去访国安,谈论武功,十分款洽。

    但是国安为人深沉,自己的亡命来历并一腔心事,一总儿也不曾吐露。但是两人偶谈及湖北教乱,国安便恨得咬牙切齿,并将红英手下一干人,如柳方中、冷田禄、马胜等许多来历并恶状等,言之凿凿。遇春问他何由知得如此详细,他却长叹不语。遇春从此方知冷田禄自气走以后,真个的径人邪途,便也将自己和冷田禄的一番交谊向国安一说。国安听了,不由拍膝长叹道:“可见冷田禄是天生恶性,不然,有杨爷如此匡正他,也不至公然作贼了!”

    从此杨、梁两人时时款谈。有时张监来看望谢氏,偶逢遇春,也便促坐谈笑。遇春虽不喜接近太监们,然见张监为人正忠,并且谈起朝局来,很能了然于治体大概,口吻间颇有忠君亲国之意,不由暗暗称奇。至于张监,等闲见不到遇春一流的人物,当时一见那番气概和谈吐,自然也暗为刮目。但是这当儿,三省教乱越闹越凶,朝廷虽睿谋独运,想要平乱,无奈满朝文武不能为主分忧,将个嘉庆愁得什么似的。

    幸得韩城老相国王杰,自和珅诛掉后颇被恩遇,于当时朝政颇有赞划,便上章敷陈时务数条,其中最切要的,是广开言路,以策治安;破格用人,以求将材;严责疆吏,以戒冗阘;端正学术,以范人心。这道章疏奏上,皇帝方慨然要去施行,不想被个坏蛋太监从旁说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将个皇帝闹得龙心不定,就此将王杰章疏抛在脑后。原来他说开言路,无非是辟幸进之途;破资格,就怕开滥窃之渐。你道这坏太监是那个?原来就是和珅的党羽,幸而漏网,此人姓章名华,以佞巧有宠宫中,刻下地位不下于张监。

    当日和珅肆恶,窥伺圣意,大半是他先递消息。自和珅死后,他便也暗暗收敛下来。但是这种人属绿头蝇的,随便下个蛆,还是免不掉的。所以王杰疏上,他就给打了个破头星。他和张监比较起来,真是一薰一莸。张监有时和遇春偶谈起章监,只气得奋拳抵几,这也不在话下。转眼间,教乱披猖已是三年有余,且幸三省教民,意见不一,只知快意胡为,还没有枭杰之材从中联络大举北上的计划。当时朝臣等也就都揣着得过且过的馊主意,许多情形也都不必细表。
  
  且说梁国安在谢氏处只寓得数月,便被张监唤到外寓里总管些事体。张监是很器重老相国王杰的,时时地去通款曲,也便是国安奔走。一日,国安奉了张监之命,去到芦沟桥左近庄田上收一笔租项,及至回头,业已日色过午。国安行抵国门,觉得口燥,一望道旁有一小小旅店,便趁将进去,就院中凉棚儿下吃茶歇息。方吃得一杯,只听店伙在店门外噪道:“你老要打午尖,咱这里就再好不过。”说着,铃声响动,牵进一匹挺骏样的小川马,鞍辔鲜明,上负行装,褥套内露出剑柄。

    马后跟定一人,有三十多岁,生得短小身材,清秀面目,两道剑眉斜飞入鬓,行步间甚是飘逸。却是文土打扮,长袍缓带,更奇的是一部疏髯,根根见肉,直拖及胸腹。一手提鞭,一手还把着一卷书。只一转眼之间,顿时将国安吓了一跳,不由暗诧道:“此人眼光锐利法,怎的便像冷田禄一般呢?并且他步履态度,分明是个武功朋友,却又是文士打扮,好生可怪!”

    怙惙之间,那客人已入正室。便闻他吩咐店伙道:“快些随便来酒饭,喂好马匹,俺还赶进城去哩。”店伙笑道:“就是吧,您到了京门脸子咧,还忙什么?您老进京,有什么公干呢?大概不是升官,就是发财的勾当罢?凡是上京人,除不了这两档子事。”(所谓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偌大北京,名利而已,)客人道:“俺不过是来访个朋友。俺且问你,京中有位著名的章太监,外寓住在那里呀?”国安听得“太监”二字,不由倾耳,便闻店伙哈哈大笑。

    正是:莫诧行踪多尴尬,已从言语露机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七回:苟文明误投张公寓,梁国安捕盗王相府。
  
  且说国安只听得店伙大笑道:“您这一问可算问着咧!若问到别位跟前,巧咧他就不晓得。俺却是城内住家,就是张太监外寓的街坊。他那门首排场得很,您一寻就着。”于是穿过某街,踅过某巷,转弯抹角地一说那街道。国安窃听,却是张监那里,不由暗想道:“俺主人那里交游素寡,一向没有生客远客,此人却是那个?寻俺主人作甚呢?”

    怙惙之间,却闻店伙又道:“您这马好俊样,俺已命人多加好料咧。像这川马在北京是很少的,您莫非从四川来么?”客人道:“正是。”店伙道:“呵呀,我的老佛爷!刻下四川被一群反叛王八蛋搅得一锅乱粥似的,难为您单人独马怎的走来?”客人不悦道:“少谈闲话,快去端正酒饭。”于是店伙唯唯踅出。国安因事体忙碌,怙惙一番,也便一径回城。
  
  不想次日傍午时分,国安正趁张监不在寓,自己在室中核算这个月份所收的租项,只见个小仆,手持一张名刺匆匆跑来道:“梁大叔哇,如今主人不在寓,却有客来访,您看是怎么回复他呀?”国安一瞧那名刺:是“苟文明”三字,因笑道“你好没机灵,便回他主人不在寓就是。”小仆道:“他说有要事来见咱主人,一口的蛮子话,俺也听不清爽。好大叔,你瞧瞧去吧。”

    国安只得放下所事,匆匆出来。一看那客人,不由一愣:原来那客人便是昨天旅店中所遇之人。因举手道:“俺家主人恰不在寓,便请进内奉茶吧。尊驾到此何事呢?”那客道:“且容借一步说话,俺须面见章公公再讲。”说罢,就要拔步登阶。国安道:“此间却是张公公的外寓,并不姓章。尊客若访章公公,还须向某处某处。”那客一听,顿时神色张皇,忙笑道:“如此,却是俺舛误了,倒抱歉得很。”说着,一拱手,匆匆回步。张得个国安呆了半晌。当时因事体忙碌,也没在意。不想傍晚时光,张监回寓,面带忧容。

    国安从容叩其所以,张监叹道:“如今正直大臣只有个韩城王相国,可恨章华不断地在主子跟前说他坏话。难道章华不欲教乱平定么?”说罢连连叹息。国安触动日间苟文明错来拜访之事,方要禀明,忽一沉吟,却又咽住。原来国安为人精细,见苟文明形迹可疑,便打算探个实在,然后再禀知张监。因为这当儿,四川教民党羽极多,苟文明从川中来访章监,未免其中就有暖味勾当。当时国安主意既定,只恨不曾问苟文明寓在那里。一连两天,上街踏访,通没影儿。有一天傍晚时分,却瞅见文明在王杰府门前溜来溜去。
  
  少时又踅向府后,毛咕咕地徘徊半晌。国安远远的蹑在他后面,一直蹑到章华外寓门首。恰好门首有几个护院的,一面说笑,一面看街坊上来往的娘儿们。一见文明,便迎上乱噪道:“苟爷回来了么?俺主人正等你谈谈话,少时就摆夜宴咧。今晚是翠姨娘伺候您,您看那小模样儿,才是顶呱呱的哩。”正说着,一个小媳妇从照壁前扭过去,大家一阵挤眉弄眼,其中一人便笑道:“苟爷再来时,将四川没主的小娘儿给俺们弄两个来不好么?那怕你玩剩下的,俺也将就着,难道都留着你们快活么?”说着,拥定文明,一哄而入。

    国安见状,方知文明就寓在章华处,不由越发起疑。便就左近茶肆中勾留至二鼓天后,街上行人渐少,国安这才慢慢出肆,一径地踅赴章华外寓门首。只见兽环双掩,悄然无声。倾耳良久,隐隐闻西偏房中有笑语之声,料是护院人等还没睡。然而北京护院的,全挂子本领都在嘴头子上,国安那里将他们放在心上,于是趋进西偏墙,一矬身,“嗖”一声抓住墙檐,趁势一耸,早已猫儿似跃上墙头。伏身一望,只见西偏房中灯光耿耿,似有人相聚谈天。

    于是国安飘身跳下,奔到房外,从窗缝一张,果然是群护院的正在抹牌耍子。一人笑道:“今天咱主人真是和姓苟的十二分要好,连翠姨娘都舍出来陪他困觉。我想姓苟的这一夜也不用合眼子咧,净剩了屁股眼子朝上咧。”一人笑道:“你这不是白眼热么?你有本事,弄煞王杰,主人虽不能赏给你翠姨娘,那个大妈妈(俗谓乳也。)小朱妈儿,总要叫你搞一家伙哩。”国安听到“弄煞王杰”四字,不由大吃一惊。

    便见先说话的那人唾道:“你说那小朱妈呀,俺可不要他。他两只旗下片子脚怪讨厌的还在其次,俺们讲走子午运的朋友,不和光光乍没胡子的女人困觉哩。”又一人拍手道:“得咧,你别充正经朋友咧!人家小朱妈有胡没胡你都晓得,你还假撇清,说人家讨厌哩。”众人听了,不由都笑。国安正想去探文明,却见一人道:“别尽管逗笑儿,说实了,今天主人盛待姓苟的,是看王三槐大银子的面上,又搭着姓苟的就要去摆布老王,(王杰。)所以咱主人锦上添花,给姓苟的助助兴致。不然,怎会支出翠姨娘来呢?喂,说是说,笑是笑,主人夜宴也要完了,你们那位向那小院外走一趟,应应景呐?”便有两人一伸懒腰,站起道:“俺两人去去吧。”说着,去取壁上挂的提铃。

    国安暗喜正是机会,赶忙向丛花后一隐身儿,便见两人踢跶而出。于是国安施展轻妙脚步,悄蹑其后。两人自言自语地叹道:“可惜王老头儿,少时难免奇祸。”一人道:“俺听说姓苟的明天就走哩。”那人道:“他干这玄虚事毕,如何敢在京耽搁呢?你别瞧他那副胎貌,如今王三槐很拿他当拐棍哩。”须臾,行近一带粉墙之外,恰好一个小童出来泡茶,两人便问道:“主人酒罢不曾?”小童道:“方才完毕。”于是两人大振提铃,由墙外放重脚步,直踅过去。

    这里国安料是章华宴客之所,便近墙驻足,略一倾耳,果闻里面笑语甚酣,并有妇女声音道:“小梅呀,如今小童儿才泡茶去,还须待一霎才来,咱们且到后轩里歇歇脚。”说着一阵小脚走动,似已意近粉墙角门边。一人道:“这小童就是慌张马似的,出去泡茶也不带上门儿。”说着,“吱咀”一声,掩上角门,那脚步声便循墙向后而去。原来这院落便是章太监取乐的秘室,只有妇女们伺候,一应侍仆等都不敢入。当时国安略为踌躇,竟由角门掩身而入。只见正室中,灯烛辉煌,笑语杂沓。

    但闻一人笑道:“今晚翠姨好生伺候苟爷。您看苟爷这一换夜行衣靠,越发显得英气勃勃了。”便听得有妇人嘤咛一声。倏然窗纸上剑影一闪,妇人道:“呵呀,我的妈!”那人大笑道:“你这妮子怎这般胆小?俺是亲自给苟爷系剑呐!”国安一听语音,正是章华。原来张、章二监邪正不同,却是同朝奉主,如何能不相往来呢?所以国安听得出语音。当时国安不敢怠慢,忙悄就帘缝一张,只见苟文明业已结束得浑身伶俐,那章华正哈着腰儿,拿着一鞘剑,要给他系佩上腰。

    文明连忙谦逊之间,身旁一个绝俊的妇人却笑道:“今晚无论怎么说,少时苟爷回来,带一身凶扑扑的臭血气,俺胆儿小,是不闰候的。”(险语吓煞人。)国安料那妇人就是章监的宠姬翠姨,方要再觇究竟,只见文明“霍”地站起道:“公公,咱少时再见吧。”国安正要隐身,却见章华拖了文明,又低低密语。于是国安趁势跃出小院,仍循来路出得西偏墙,便奔王相(杰)府第。原来国安常奉张监之命在王府中来往,所以府中途径甚是熟识,知得王相内宅东偏有一书房儿,是相国退食假息之所。王相国年老好学,有时节阅涉书史,每每夜分不寐。当时国安一路沉呤,拿定主意。慢表。
  
  且说苟文明别了章监,一路暗想道:“方才章监说王杰老儿不蓄姬妾,一月间倒有二十九天宿在书房,(借点出密语之句。)此话未可尽信,俺还当先探寻他内室为是。”思村间,出得章寓,业已街柝三下。要说苟文明一身武功,真也不弱。你看他紧紧腰身,施展开夜行术,“嗒嗒嗒”一路好跑,不多一霎儿,已到王杰府墙之外。那老相国虽然位尊,仍如寒士一般,所居府第不过寻常宅舍,只有四五个仆人分居宅前后,护院人等一概都无,几几乎有古贤臣不设墙篱之风,所以文明一无忌惮。

    至于府中道路,已由章监说得明明白白,更不消用其踌躇咧。当时文明胸有成竹,一径地越垣房。直至前厅脊上,方一驻足,想听动静,忽微觉腰下一松,剑鞘儿略触大腿。文明举目四望,只见内院和东偏书房中都还有灯光隐隐,却听得一个婢女呵欠道:“弄了半天,弄得人浑身怪辣苏苏的。如今只有一寸多长没完事,好姐姐,你替俺受用了吧。”便有一个婢女笑道:“你辣苏苏的,谁又不痒辣辣的呢?你有一寸多长没完事,俺这里屁股紧颠还没压出他来哩。咱各人受用咱各人的吧!”

    正说着,却闻有个老头儿痰嗽一声,哈哈一笑。一个婢女笑唾道:“你不用耍精气神儿,俺两个早晚将你这老头儿熬倒了腔,俺就不信你总有熬劲儿。”(绝倒。)老头儿喘吁吁地道:“呵呀,真也够劲头咧!那么咱大家完事吧。”说着咕唧唧、滑哒哒地一阵响。(故作疑阵,趣极。及阅下文,未有不抚掌者。)文明一听,几乎失笑,暗想道:“可见如今假道学先生是信不得的,据章华说,王杰不蓄姬侍,那知这老骚儿更会玩呢!”于是一耸身形,由厅脊跳上二门楼,略一驻足,飘落内院。先向三人笑语的厢房内一望。不由忍笑掣身,转向正室。

    原来厢房内是一个老仆、两个婢女,三人各有所事。一婢是就几前矮凳上搓麻线:露着一段雪白的小腿儿,搓上搓下,所以说辣苏苏的。一婢是在炕上盘腿打坐地压衣服旧片儿,所以说屁股紧颠。那老仆佝偻在炕前头,正在刷生山药,以备老相国早点吃用,所以闹得咕唧滑哒,很不受听。因为王老夫人治家勤能,不使奴婢们惰怠,所以夜深还有所事。当时文明转向正室,由窗隙一瞅,只见老夫人正端坐在榻上念佛儿。

    榻头椅边侍立一垂髫小婢,却笑道:“老夫人,还不歇息么?明天再念吧。便是你老人家念一声佛,死一个教民,也死不干净人家,没的倒耽误自家睡觉。您看老爷,那等整天价眉头不展,还不济事哩。”(荩臣忧国之诚,却于小婢口中写出,奇绝。)老夫人笑道:“既如此,你就吩咐他们都去安歇吧。反正相爷总是在书房困的,不必在此伺候咧。”文明一听,急忙悄然拔步。方越到东跨院丛竹跟前,似觉眼前黑影一晃。

    要说文明在教民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脚色,何曾晓得什么叫心虚胆怯?但是这当儿,就要刺当朝相国,未免也有些不得劲儿。于是贼睛四望,只当有人。恰好一竿长竹被风晃动,向他深深一拜,(百忙宁偏有闲笔。)文明这才疑心顿释,凶心陡起。先向正室中倾耳一听,却闻得微有鼾声。文明大悦,暗道:“合该这老儿吃俺一剑!”于是一路轻趋,直奔书房。偷揭帘缝一张,只见相国王杰正在乘烛看书,布长袍儿就如寒士一般。有一沙壶酒置在案,那相国且阅且饮,时时就盘中拈取食物。

    文明乍望去,只见散漫漫的十分订恒不晓得是些什么食物。这当儿,相国嘴内却一连“格嘣”两声,文明方恍然,这位居人臣极品的老头儿真是好牙口:偌大年纪还格哪嘣地咬干烘蚕豆哩。(写相国清俭,又以俳语出之,总不肯落一笔也。)当时文明见状,顿时悚然退立,只觉心头扑扑乱跳,暗自怙惙道:“此人如此清忠,俺一剑刺煞他,真也有些下手不忍!但俺既在王三槐面前夸下海口,北行一趟,若不叫个响儿,如何成呢?”想至此,精神立振,方要拔剑,只听有人大喝道:“那里走!这回俺可捉住你咧。”

    文明吓得一哆嗦,仔细一看,却是纸屏旁一个书僮儿,睡得愣怔怔的,捉住个挺大的耗子。老相国方在微笑,这里文明业已抢步前进,只一回手拔剑之间,叫声苦,不知高低,只觉夹脑后“嗖”一声,便是个金刃劈风。好文明!更不回顾,只蹄身一闪之间,早由身后抢过个虎也似壮士,手提自己那柄剑,劈面便剁。文明百忙中不晓就里,只办得闪展腾挪。那壮士一柄刀风驰雨骤,文明赤手纵横,步步退让,堪堪在院中绕过三匝。这时,文明业已十分危急,恰好两人斗至靠墙一株大树跟前,国安喝声道:“着!”手起一剑,平挺刺去,只听“呵呀”一声,有人大叫栽倒。

    正是:触槐壮士今难得,绕树枭徒却有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八回:急友难豪猾拯娇姿,叹将才老臣忧国是。
  
  且说国安挺剑刺去,“喀嚓”声正中树身,但见文明身形一晃,顿时不见。这时书僮儿硬着头皮闯出来,想去唤人,百忙中忘了阶石,竟自栽倒在地。国安不暇理他,连忙跃登屋顶,运目力四下一望,那里还有苟文明的影儿?正这当儿,府中群仆早已闻声四集,乱嘈嘈提灯、棍棒挤成一块。一见屋上有人雄赳赳仗剑四顾,便顿时乱喊乱跳。其中有个老仆,名叫灵元,便是方才刷山药的,他还是相国当年作秀才时的书僮儿。说起他年纪来,比相国还大,却是张老公嘴儿,因此人就叫他作老公公。

    这老仆虽上年纪,就是好逞个强性儿,少年时会手三角毛,至老来越发高兴,每日总要踢谭腿、举石锁,再高兴,还耍回九节鞭。据他自己说,他的鞭法是从胡敬德(即尉迟敬德,俗谓胡敬德也。)学的,当年胡敬德和第十四条好汉秦叔宝三鞭两铜定了交情,共投唐室,便仗这路鞭法,挣了个开国的国公爷。若是有人请教他这路鞭法,他算是高兴极咧,大有饭可不吃、鞭不可不耍之势。然而相府众人们偏生撰了几句口号,是“徐麻子的脸,光得有趣;吴大脚的脚,小得有趣;灵公公的鞭,笨得有趣。”

    徐麻子是府中厨子,好用粉皂垩脸;吴大脚是府中老妈儿,好著个里高底儿,合之灵公公,所以三者并称。当时灵公公手提单鞭,脱帽大叫道:“房上贼王八,快些下来好么?你就敢来闹鬼吹灯!”说着,分开众人,就要攀墙上房。国安忙道:“刺客业已跑掉,俺是梁国安,特追贼到此。”众人一听,方在发愣,相国王杰早已听得明白,便命众人勿喧,唤下国安,问其所以。国安方要细述,相国一摆袖,屏退众人,于是国安从头至尾将侦随苟文明一段事述了一遍。王杰听了,内中牵涉章华,好不骇异。沉吟半晌,便坚嘱国安不可声张,当时奖谕国安,自不消说。
  
  次日,方想厚赏国安并访张监,那知张监昨夜听国安来察苟文明一段事,只惊气得他一夜不寐,次日早便来慰问。当时王杰出见,在书室彼此落座:两人低低谈了半晌,张监愤然道:“这桩事依我看来,不可含糊。苟贼虽逃,现有他贻剑为证,剑柄上明明镌着‘苟文明’三字,况且苟文明是川中著名教民头目,其声气所被,不下于王三槐,便是皇上都知得的。可恨章华,竟敢与之通气,来刺相国,这还了得么?咱便当立时奏闻才是。”

    王杰道:“此事不可冒昧。若捉住苟文明,自须奏闻,并彻底根究。如今只有贻剑,岂足为据?再者苟贼寓居章华处并国安夜侦的情形,实际上虽然如此,却没有什么明证。况且章华圣眷方隆,咱们安能扳倒他呢?依俺愚见,不如掩密下来,以后待时时加以小心罢了。但是尊仆梁国安竟有如此的精心勇气,咱们倒须刮目一二。”张监听了,惟有连连太息,道:“相国大度,虽然不究,但时局如此,加以奸监恣睢,并且乱势方滋,将材寥落,真也可虑得紧。”说着,竟自慨然泣下,因向王杰道:“近来虽也有上书敷陈时事的,但都是摭拾些韬略陈言,没一个能洞然于教民情形,可见如今将材不易得。”

    王杰道:“俗语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一时间,那里就有?咱们只好时时留心罢。”张监叹道:“正是哩!古人云:‘闻鼙鼓则思将帅之臣。’俺侍御宫中,深知主上以此为念,有时节自言自语地将额勒登保念两遍,道:‘这老头儿还可用吧?’俺听了,方私心窃喜,却是隔两日,主上又搁置不提。有一夜三鼓时分,主上忽然问我道:‘你道这额勒登保,使之办贼,还可以不呢?’当时俺汗流夹背,那敢掺言?因跪奏道:‘这都断自睿虑。’主上听了,半晌无语,少时却叹道:‘额某虽是宿将,但有人说他自平定苗疆后已染暮气,但恣意奢侈并声色狗马、宫室服饰之娱哩,”

    王杰笑道:“额公决不至此。”张监拍膝道:“着哇!当时俺不敢作声,后来俺细细探听,又是章华给额公打了个破头星。此僚不除,亦是隐患。但俺潜察圣意,也有不喜章华之处,因为章华事事的先意承旨,太过火些,往往圣意方动,他就准备一套言语答对,所以圣意有些不满他。”王杰惧然道:“人君喜怒,是不欲人窥测的。今章华不明此理,便恐有时失宠,也未可知。”(为下文章华见斥伏线。)张监恨道:“凡没屋子的,再不会有好人。俺就看他张致到那步田地!”
  
  此语一出,倒招得王杰微微合笑,便道:“公公不必激愤,倒是如今将材难得,可虑得很。此后咱须大家留意才是。”张监唯唯。两人又闲谈一回,方才别过。从此国安颇蒙张监刮目。至于那苟文明,一击不中,幸从树后脱得性命,当时踅回章寓,那敢逗留,便匆匆嘱章华暗报朝中消息于王三槐处,连夜价奔回四川去了。说了半天,这个苟文明忽然而来,忽然而去,究竟是怎么档子事呢?说起此人,也是教民中一个大魔头。他作乱之意,还含着些排斥满族的思想。不过其人为枭猾之尤,终于陷身逆乱罢了。

    且待作者转笔述来。原来陕西西安府,距城数十里有个百花村。村中著姓便是尤、苟两家,族大丁多,在村中很占势力。尤族中有个秀才,名叫尤昌源,颇有才情,性儿文弱,自幼聘定邻村王大户的女儿名叫素娟的为妻。苟族中也有个青年秀才,便是苟文明。两人年岁相仿,十分投契。但两人性儿却大不相同:昌源是循循自守,只知抱书本儿;文明却倜傥不羁,好酒及色,并且舞槊击剑,盘马张弓,往往深夜间怒马独出,或次晨、或隔三两日便和一群无赖少年把臂歌呼而还。

    到家中便呼卢浮白,酣嬉淋漓,穷日夜不倦,大把儿钱水也似用去,人都不敢问他一声儿,闹得村坊中很不安静。父老们遇着他,无不攒眉引避。文明却越发自喜,往往夜逾人垣,寻觅寡妇。但是他二十岁上,却不汲汲于聘定妻子。人家有叩这缘故的,他却捻起拳头,哈哈大笑道:“无妻一身轻,有剑万事足。如今满人当道,据我中土,俺一朝得志,还有许多大事待作,此时蓄妻子作甚?”问者听了,都吓得吐舌而退。

    原来苟文明因两桩事儿受了刺激,所以惊人言语便发作起来。一是满洲人种地不纳粮;一是他考秀才时,汉人名额几乎是百中取一,满人名额却几乎是十中取一,并且满人文字狗屁不通的,因定的额多,也居然高高命中。当时,他不管轻重,便在府学前大发议论,吓得个府学老师黄了脸儿,好歹将他搀扶开。从此人都知文明深恨满洲人,但是卵石之势,人都笑文明痴绝,轻薄人们便戏呼文明为“疯苟”。但是文明通不理会,有时在市头纵饮,专以谩骂满洲。

    其实西安的驻防将军名叫兆禄,年已七十多岁,生得白胖高大,胎貌很像个天官爷,能日食数升米、两只大蒸鸭,并且天生异禀,夜不虚度。因胡子白得讨厌,要讨小老婆子欢喜,便日逐地不惜重价,各处里寻觅乌须药。一日府学老师偶然和众秀才谈及此事,文明便道:“门生家中倒有些上好的乌须药,是门生祖上秘制,不传外人的。只是满洲人要用,俺却犯不上给他。”那老师听了,正想巴结将军一下子,因婉转托人向文明寻到此药,狗颠似献上将军。

    这一来不打紧,次日老师方打算去望望将军,趁势献个殷勤儿,只见将军遣人来请立时就去。老师大喜,忙忙跑去,到得将军厅房内只一掀帘儿,几乎吓栽一跤。只见将军腮颊都肿,拖着一部好体面的红须,便如王灵官一般,正在盛气而待。原来文明的药却是茜草末儿。当时将军向老师大发雷霆,老师没法儿,只得一说苟文明献药一节。将军大怒,顿时派部下健儿去抓文明,不想文明早已躲避。只苦了个府学老师,向将军屈膝陪罪,方才了事。
  
  文明在外面鬼混个把月,依然摇摆回来。这当儿,驻防旗人豪横非常,凡所驻之地,真是平趟着走,什么包赌咧、庇娼咧,搅闹街坊、讹索商户等事,时时不绝。每一出来,都是成群结队,其中分文武两档。文的是臭排场,闹酸款,说起一口怯京腔混充人物,俗不可耐。家里只管穷得要掉胫,他那股子先天的臭习气总是有的。偶然上街买点东西,必要文诌诌扭将出来。

    时当夏月,必要手握团扇,身上是白纱大褂,脚下是登云福履。至于衣履的新旧,却诿之于不论之列。但是这等打扮,就不该躬亲细务,他却左臂上挎只篮儿,里面绿的是葱,黄的是姜,白红间杂的是嘟噜肉,其余便是左一个纸包、右一个纸包,却是好茶叶、兰花烟之类。诸物中间,却翅翅然舒起只水烟袋。见了熟人,必要哈着腰儿,口内唏溜着道:“您请您请。”看这文派光景,似乎体面不过,那知他家中的婆子们都个个母夜叉似的。

    每当秋禾登场,你看这队大脚片好不凶实,简直的到田地里任意收割。田主稍为拦阻,只要旗婆儿开口一骂,众旗丁顿时蜂涌而至,纵殴田主,只如寻常。曾有个老农,委实被欺负急咧,这日看见某旗婆大背小抱地向他小场中胡掳庄稼,真痛得他受不得,一瞅某旗丁正穿着大衫儿在小场中看堆儿,老农认得他在驻防营中有职分的,人都称为二老爷,便跑到他面前,双膝跪倒,哭诉道:“二老爷救命吧!小老儿租人家数亩地种,一年价黑汗白流,驴子似的作,才有今日,若都被太太收了秋去,俺一家大小只好饿煞咧。”

    二爷一听,居然大大不忍,便道:“老伙计,你且别哭,咱有个商量。你说不叫太太(指旗婆。)收一点儿,难道他轻碾细压地作个小场儿,就白闲着不成?(他倒有理了。趣绝。)咳,你经营一年呢,也不容易;俺们盼秋盼一场,也不容易。我老爷为人最公道,那么着吧,咱们各收一半何如?”(绝倒。此作者闻于父老传述之实事也。今之满人,其威棱安在哉?然则逞武力者,可长恃乎?惜乎前车既覆,来轸方道。兵气弥漫,已遍全国。奈何奈何!)于是老农喜出望外,竟称颂二老爷不置。(人谓老农痴绝;吾谓老农不痴也。处积威之下,不得不然。今之公民,大登报纸,颂扬军队,皆老农称颂二老爷之类也。其实,公民有泪,只好肚内流耳。)
  
  至于其中武档子,却更为凶实,专讲起哄打降、寻人斜岔儿,有软敲硬讹之分。软敲是作圈套,编篱笆,择肥而噬;硬讹是小辫一盘,小刀子一拿,不管三七二十…,单检那殷实商户生讨硬借,其名又叫作耍胳膊落的朋友。其中健者有个叫黄老幺的,这小子真是个滚刀筋,软硬不吃。从小儿私殴官刑也不知挨了多少,遍体伤疤,凶横如故。手下聚积着许多无赖,专以搅街坊闹庙会。他曾当过死孩子,给某老板栽过大蜡,并且闯入某寡妇家,硬叫人家与他洗屁股。种种胡为,不一而足。文明瞧在眼里,气在心里,久已想料理他。

    一日又值城外庙会,文明游狂半晌,忽见游人纷纷乱窜,便见黄老幺光着脊梁,腰里带着明晃晃大攮子,一路大骂道:“今天那个王八蛋要出头挡横儿,咱们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说着,领了一群人风驰而过。文明就人一探听,却是寻一个外路出摊的岔儿。当时文明愤然赶去,只见那出摊的正吓得跪在黄老幺面前,满口哀告道:“黄爷息怒,俺格外孝敬您摊子钱就是咧。”老幺喝道:“肏你娘的,你说晚咧!”“唰唰唰”便是几记耳光。众无赖一声喊,方要攒打,文明趋进,健臂一撑,早将出摊的提向身后。

    老么大怒道:“你这厮,竟敢出头挡横,可要死哩?”文明笑道:“死算什么?你今天却遇着张天师咧。”说罢,虚晃左手,右手急进,“砰啪”一声响,老幺脸上早已命中。老幺怪叫拔攘,只一举手之间,文明用一个连环进步,右脚一飞,“当哴哴”短攮踢落。接着脚下一换步,左脚飞起,只听“啪”的声,横扫在老幺腮颊之间。老幺身形一晃,“咕咚”栽倒。众无赖大喊齐上,文明大怒,顺手儿夹项一把,捉住个细高条子,单臂攒劲,只一抛,业已仰跌两丈之外。众无赖见此光景,一齐怔住。

    于是文明大笑,进踏老幺,拳如雨点,“嘭嘭嘭”这阵侉打,也就少有。始而老幺乱骂,继而声嘶,始至作声不得,然而却不输口。望得观者无不暗暗称快,却又替文明捏一把汗。因为旗丁们属窝子狗的,咬起架来总是成群,黄老幺忽吃这般横亏,岂肯甘心呢?当时大家劝住文明,一瞅老幺,早已委顿在地。众无赖扶他跑去,老幺骂道:“得咧,姓苟的,咱们改日见。”便有人关切文明,劝他躲避。
  
  文明一笑,通不在意。果然十余日后,黄老幺率领旗丁数十人前来寻仇,却被文明一顿拳头,打了个落花流水。从此文明颇著任侠之声。事有凑巧,过得个把月,有一个府学秀才的娘子偶在门前买针线,一旗丁踅过,便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秀才大怒,当时和旗丁口角起来。便是这日傍晚,旗丁约了三四人掉臂闯入那秀才家中,将人家两口儿剥得光溜溜,痛捶一顿。于是诸生大愤,便拿出看家本领,立具公禀,告到官中。其时文明因事没在城,及至官中传讯之时,他却踅回,便挤向人丛中,单看官儿怎生判断。

    前清向例:凡旗丁犯事,总须驻防旗官儿和地方官会审。当时那县官儿含含糊糊,略问情节,还没说所以然,旗官儿便喝秀才道:“你自家老婆不知约束,反叫他站门子,卖骚俏,难道为你老婆断尽行人不成?我们从龙有甲份的人都是将来侯伯之苗,岂能不自尊重,调戏你的老婆?你这刁生,就捏伤聚众,还了得么?等我知会学里,一个个都革掉你们,左不过是一叵箩鸡蛋黄儿的事罢了。”(谓秀才顶也。)

    诸生听了,正要大哄,只见县官向旗官儿陪笑道:“某翁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这都是兄弟教化无方,所以士气嚣张,等兄弟请学里戒,饬诸生就是咧。”说着,由怀中掏出个很好的烟壶儿,亲自去敬旗官的鼻烟儿。两颗头方凑在一处,只听“劈啪”两声,每人嘴巴子上挨了两记耳光。全堂惊顾之间,只听堂下老远的有人哈哈大笑。县官大怒道:“是那个?快些抓他过来!”左右报道:“方才苟秀才摇摆出仪门去咧。”

    旗官儿跳起来道:“快捉快捉!这肥耳光定是他发来的。”于是顿时价满城大索,文明影儿也无。倒累得府学老师狠狠心,将上半年的学租赂送旗官几方才了事。但是苟文明越发地落拓自喜,索性府学里不去踏脚,举业全抛,只整日价和邑中少年驰马试剑,饮博酣嬉,丢得家中清锅冷灶,他只出没于倡楼酒里之间。
  
  一日尤秀才昌源前来相访,便进规谏。文明听了,却笑而不答,便道:“你莫头中气,俺的志向非你所知。倒是俺前些时在你家中吃喜酒,俺见女客中有个穿素的小媳妇儿,丢眉扯眼的,颇颇标致,他是那个呀?”昌源笑道:“你只留心这些事。他便是俺紧邻家,现在守媚。俺听说他还待嫁人,苟兄你如相中了他,待俺与你撮合何如?”

    文明叩案大笑道:“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老弟你自家探骊得珠,却把残鳞剩甲来打趣老兄?这就岂有此理了!”两人笑了一场,也便别过。原来尤昌源新婚未久,新妇素鹃有国色之目。文明所见的那寡妇,母家却姓潘,中等家资。只有个小叔儿叫郎阿二,素不务正,专依附着旗丁们旁虎吃食。儿次价兜搭他阿嫂,想人财两得,无奈潘寡妇通不理他,并以利刃自卫,恨得阿二什么似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苟文明一日从友朋家吃酒回头,距村十余里光景,忽见一辆双骡车儿风驰而过。跨辕的是个恶眉躁眼的旗丁,穿得缎棍一般,车中似乎嘤嘤隐泣。文明奔驰渴燥,也没在意。又踅得三四里,却见道旁有一茶肆,文明进去落座。方吃得两杯茶,只听轩子外人和驴子一阵乱跑,便听得有人喊道:“喂,你这相公不对呀,俺放驴子作生意,没卖给你驴子煮肉吃呀!你这等奔丧似地跑,不是诚心要驴子的命么?得咧,你便加双份价钱,俺也做不着咧。”又一个气急败坏地道:“你这厮,误俺大事,俺须不得和你开交哩!”

    文明一听,却是昌源声音。推窗一望,好不诧异。只见昌源气急交攻,形色大变,仿佛有天大要事一般,正和个驴夫大发威风。偏巧那驴夫十分倔强,梗着脖子,拉了驴子就走。文明大疑,忙跑出轩外问其所以。昌源一见文明,连连跺脚,便匆匆一说所以。文明一听,顿时剑眉倒竖,略一沉吟,便道:“老弟你不必家去,且向你姑母家躲两日,只今晚起更以后,俺定送弟妇到你姑母处便了。”说罢,由怀中掏了一把钱抛向轩中,道:“茶伙计,收了钱,俺要去咧。”一声方尽,文明脚下一捻劲,早已如飞奔向来途。望得个尤昌源呆了半晌,这当儿方晓得苟文明是个肝胆朋友咧。于是一如文明所指,竟踅向姑母家慢表。
  
  且说文明被意气所激,一气赶向那骡车。须臾,已跑了二十多里,竟自不见。方在躁汗如雨,只听鞭声响处,那骡车却从岔道短林边驶来。车夫见文明在大道上四望徘徊,因笑道:“你这位相公,敢是要进城去么?如此,俺捎你个脚且是便当,一壶子酒钱的勾当,你看好么?”文明趁势道:“你生意好哇,方才在那里卸的载呀?”车夫唾道:“别提咧,俺方才给一个旗丁拉了个二婚头来,以为那旗丁必要多赏俺些喜钱,那知那小子一毛不拔,人儿下了车,立催俺走,连头口还没喂哩。”文明忙道:“那二婚头现在那里呀?”

    车夫举鞭回指道:“就在这短林后面小村头上,门口儿有颗歪脖柳树的便是。吓!那个小后婚,真是模样儿一百成,就是哭得泪人一般。俺也不晓得那家子是干么的,只一群旗丁们出来进去。”文明眼睛一转,正色道:“你等着吃误官司吧!那旗丁是抢的人家有夫之妇,俺正寻他们讲理去哩。好么,你的车揽这等载,好大胆哩!”车夫慌道:“俺如何晓得他是抢人?这便怎好呢?”文明道:“你只要听俺吩咐,保管没你的事。”车夫喜道:“就是吧,你相公便请上车,俺拉你进村去。”文明一笑,和他低语两句,车夫点头,驱车自去。
  
  这里文明更不怠慢,一望天色,业已黄昏,于是一径地直奔小村头。果见一处歪柳跟前一片院落,后临旷野,四无居人。文明料是旗丁们窝聚之所,踅向后墙一听,隐隐闻得前院中吃酒豁拳,甚是热闹。微风送过,便闻后院小室中有妇人啜泣。文明大怒,即便双足略顿,由后墙一跃而入。先就小室一张,可不正是素娟!双手被缚,坐在灯下哭泣。

    文明弹窗道:“尤家弟妇,不必苦楚,俺特来救你。”说罢,抢步踅进,立解其缚。素娟见是文明,不由痛泪直下,只是一时间血脉麻木,娇躯一软,就跌坐于地。正这当儿,却闻前院有人噪道:“喂,老大呀,你这作新郎的只顾自家捣丧,饿坏老嫂,什么意思呢?等俺来巴结一下子,给老嫂送些酒饭去吧。”文明方在着急,便听前院中一阵喧笑。

    正是:急难相求多意气,谁云始念愧男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九回:干教主佥壬走风尘,策时局英雄动忠愤。
  
  且说文明方在着急,只听前院中又有人笑道:“很不用你去巴结新嫂嫂,来来来,咱豁三拳吧。”于是猫声狗气地一阵扭战。文明趁势,不暇避嫌,便一伏身背起素娟,竟自越墙而出,直奔回路,不多时,踅进一片杨林。此时新月如钩,光映道路,便见那车夫正在林中探头探脑。两人见面,也不暇语,便将素娟置在车上,车夫鞭丝一漾,顷刻如飞而去。不提昌源在他姑母家夫妇会面,厚赏车夫,感念文明。
  
  且说文明当时一口气踅回小村头,仍然逾垣而入,直奔前院,便见倒房内一班旗丁还在那里大吃大喝。文明一声不哼,提拳闯入。众人一看是苟文明忽从天外飞来,就知事儿不妙,其中有胆小些的,趁一哄之间早已溜之大吉,只剩了抢素娟的某旗丁和两个大呆鸟。某旗丁方吓得“呵呀”一声,文明提拳劈面两记,大喝道:“你这厮,抢人妇女,端须与俺说个分晓!走走,咱们自有所在辨理去哩。”说着,揪了旗丁,大叉步踅出门,扬长而去。

    可笑这两个呆鸟以为文明定是闻风寻来,拉某旗丁赴官告理,反正事不干己,且乐得抢的小媳妇丢在后室,趁这当儿抓个甩脆俏,真是再好没有。于是跑入后室一望,连个媳妇毛儿也没有咧。两人怔了一会,只得招集无赖,大家七嘴八舌地吵了一夜。次日,便奔赴城内,想探听这场官司。不想踅至半途,早见某旗丁遍体伤痕,胸塌胁折,直僵僵被人打死在地。于是无赖等大惊,始而想去报官,追捕文明;又一想,文明不是好惹的,大家吃个便宜酒的勾当,犯不着牵连人命。当时大家一含糊,便次第散掉,只好累地方去报官相验罢了。然而苟文明因这事也便亡命江湖。
  
  至于素娟怎的忽被某旗丁抢去呢?这其中还有一段文章。原来那潘寡妇的小叔阿二,因盗嫂不成功,便恼羞成怒,暗与某旗丁讲说停当,他用了百数银子的身价将他阿嫂卖与人家,订明时候,硬去抬人。事有凑巧,恰值那时素娟在潘寡妇室中,两人斟酌着描个花样儿。潘寡妇偶然内急,去向后院解手,只剩素娟在室中。当时某旗丁率众到门,一哄而入,一看素娟比潘寡妇又俊样得多咧,于是只作不知,抱登车上便走,并且一路大喊道:“郎阿二将他阿嫂卖给俺咧,现有他字据为证。”村人耳朵内早有阿二卖嫂的风声,又畏某旗丁的凶焰,所以一任他抢去。及至潘寡妇大哭大叫撞出门来,向村众一说误抢素娟之故,村众方都吓呆。昌源也闻警赶到,所以百忙中,雇驴便追哩。
  
  且说文明亡命在外,流荡两年,探得事儿冷下来,依然踅转,越发地任侠自喜。多读韬略等书,酒酣放言,略无忌惮。人有劝他折节读书、应举上进的,他便笑道:“咱们汉族天大的家当,被满奴生生占去,便如事主遭劫,如何还想在强盗手中讨生活呢?俺得有际会,定当光我黄裔,复我汉土哩。”大家听了,只有吐舌不迭。不想文明灾星发现,又因他出头聚众抗差一档子事,被官中捉入监狱,缧绁郎当。在狱底过了三个年头,方才遇着嘉庆皇爷登极的大赦。但是金鸡虽鸣,青衿已褫,文明出得狱来,家业都无,孑然一身,未免衣食不周,褴缕憔悴,亲知相遇,大半掉头便走。
  
  文明没奈何,只得在城门洞内小房儿中,和一个老更卒搭伙计。然而他一腔意气仍然不衰,伴身长物只有一把剑、数卷书,有时高起兴来,还要舞剑读书。十冬腊月,穿一件破袍儿,冻得唏唏哈哈,拱肩缩背。大家见了:又都呼之为“癞狗”。文明听了,大笑道:“疯癞的狗虽不可贵,然而有时节还能御盗咬人,终胜你们认贼为父,奄奄然一无生气哩!”一日,严寒大雪,城头上磐云如墨,万家烟树,都沉沉于夜色中。文明无聊,替更卒敲了一阵柝,抱肩踅回小房中,只觉寒风刺骨。剔剔壁灯儿,忽见自己昂藏身影,不由长叹道:“老天生俺苟文明这副钢筋铁骨,难道就这般罢了不成?”想至此,不由百感交集,便叩柝长歌道:长剑起兮风云翻,昀昀禹甸充腥擅。非我族兮恣冥顽,除而去之勿流连。壮士壮士何迍邅,会奋八翼排天关!
  
  文明唱得高兴,便将那更柝“梆梆梆”一阵乱敲,以促音节。只听门外一声吆喝,灯火齐举,不容分说,闯进两名健卒,拖出文明,按倒在地,“劈劈啪啪”,照定屁股便是三十大板。只打得文明山嚷怪叫,却听得有人喝道:“你这厮,既是值更,如何深夜里吃醉了,胡唱乱敲,搅闹地面?若不知改过,明天我老爷是撵掉你的。”说罢,带了健卒昂然竟行。文明一瞅前面的官衔提灯,却是城防营把总某人,大概是出来查夜咧。当时文明歌兴都无,回到房儿内,越发感慨,偏那雪儿只管萧萧飒飒。

    正这当儿,只听那更卒道:“真他妈的好大雪。苟相公,睡了么?”说着,推门进来,手中拎了一大沙壶酒并一大包熟牛肉,置在矮足破几上。一瞅文明愣怔怔撅着大嘴,因笑道:“苟相公,怎么咧?难道睡愣了么?且闹一盅儿,解解乏吧。”文明叹道:“老哥别提咧,人要走背运,处处别扭。”因将方才唱歌被责之事一说。更卒听了,倒觉好笑,便道:“苟相公,你莫怪我说你离离奇奇,又编的什么唱儿、歌儿?如今白莲教闹得各处里玄玄虚虚,没的叫人拿你去当白莲教办了哩。来吧,且闹一盅儿是正经。”

    于是更卒就热灶上煨好酒,两人且吃且饮。那文明三杯落肚,不由又信口开河,大发牢骚。更卒便道:“如今咱陕西白教,只有高天德还真能虚心用人,俺听说他教下很有四方豪杰来投哩。”文明道:“恐怕高天德也是虚有其名,未必真心好士。不然,如俺苟文明,他怎的不来物色呢?”更卒笑道:“你这话奇咧,你不曾去寻他,倒想他来寻你么?”因瞅见文明猥琐样儿,十分好笑,便暗忖道:“俺且夸他一场,醒醒脾儿。”便正色道:“苟相公,不是俺当面奉承你,凭你这般才情,若到高天德处施展施展你那文武本领,保管是如鱼得水哩。人生际遇,是说不定的,俺总觉你苟相公将来必有点后发儿。”文明听了,一摸屁股道:“老哥说的不错,俺这后面,果然发咧。”(绝倒。)两人笑了一场,酒罢安歇。
  
  更卒打趣文明也没在意,不想文明因触动怀抱,过了两天,真个别过更卒,去寻天德。一路上落落拓拓,只借卖字作盘费。到得金溪村,业已纳履踵决,振襟肘见,虽不至作了乞丐,也就十分褴缕。文明都不理会,就村店中好歹住下,便居然踵门投刺。你想高天德那样阔绰,宅门上的人见了文明这四不象的样儿,如何肯与他传禀?便顿时瞪起白眼道:“你先生来得不巧,俺家主人没在家。”

    一连三四次都是如此,末后文明气将起来,便在宅门首大嚷大闹,众仆人喝道:“你这花子敢是作死?可知这里不怕你撒野!”说罢一拥而出,便要来叉他,亏得街坊们向前劝开。文明废然越回,暗想天德慢土如此,料不是什么有大志的人。于是踌躇一番,方想喊店家来算账,又一想,店费没有,怎么办呢?瞅瞅书剑,又委实舍不得卖掉,不内长叹一声,泪如雨下。(写枭雄失意,颇多淋漓突兀之致。)

    这当儿,却见店家直橛橛地进来,道:“苟先生,您一住店便是十来天,半个秃大钱儿也不肯开发。俺小本营生,如何当得起?您今天也吵寻高天德,明天也吵寻高天德,寻来寻去,倒叫人家高宅推搡出来。老实说,您先给欠账再住店吧。”文明叹道:“店主不必如此,俺一总儿欠你多少钱呐?”店家道:“有一天,得一天,一顿窝窝头,两顿小米饭,你老难道不会算么?”(出口便成韵语,一笑。)文明屈指一算,不过五六串大钱,因将卖剩的几幅对联把给店家道:“你且去将这字儿卖掉,足够你的店钱。”

    店家迟疑道:“这东西有人买么?”文明道:“你不必管,如卖不出,俺另有法儿清账。”店家嘟念道:“只要你有法儿就好。”于是持联踅去。这里文明闷闷,索性儿倒头便睡。黄昏时分,店家方踅回,果然卖了八九吊大钱。还剩一幅对联,交与文明道:“这一幅没人要,人家既嫌曲蟮似的不好看,又说是什么强盗口吻哩。”文明叹口气接过,装入破行囊中,当即开清店账。次日用过早饭,佩剑负囊,徐行出店。
  
  方踅出村头没多远,只见两骑马迎面跑来。文明见头一骑马上那人,衣冠修伟,精神饱满,后骑上却是个仆人模样的人。彼此一望之间,不想马上那人见文明敞衣佩剑,行囊中又插着一卷字儿,觉得有些古怪,因驻马漫问道:“先生莫非是游学之士么?可好借观大笔?”文明叹道:“俺因访入不着,留滞此间。今回途中只剩得这幅对联,足下不嫌污目,尽管请看。”说罢,取联奉上。那人接来,就马上打开一看,不由失声叫好。只见那对联写的是一笔狂草,其词为: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
  
  真个写得是龙蛇飞舞、奇气郁勃。那人不由连赞道:“先生端的好书法,如肯见赐,便当重谢。”文明笑道:“足下既爱此剩物,便当奉送,不劳惠资。”那人笑道:“岂有此理。”因命仆人收起对联,由马上取下五两银,赠与文明。文明不由叹道:“可惜俺苟文明慕名访友,特到此间,只这幅字儿见赏于足下,还算差强人意的事。”那人随口道:“先生到此荒村来访那个呢?”文明道:“便是名震全陕的金溪村高天德。”

    这句话不打紧,只见那人“呵呀”一声,跳下马来,拱手道:“得罪得罪!只在下便是高天德。先生既枉驾辱临,如何不到舍下见顾呢?”于是文明一说众仆见阻之故,天德连连陪罪道:“可恨奴辈如此无状。容俺慢慢处置他们。便请过舍下,容俺负荆。”这时马上仆人早已跳下,于是天德叱令他先去扫榻,自和文明并辔入村。这次文明到天德门首,叉是一番光景。只见众仆一个个垂手侍立,没一个敢鼓白眼咧。当时天德揖文明进得客室,先将众仆叱责一番,然后互相款谈,摆酒相待。一切繁文,不必细表。

    从此文明便为高宅食客。原来这日高天德偶自教友处回头,恰好和文明相遇。这当儿,白教日兴,川楚两处时有信息相通。三槐书札间,早微露联络起事之意。无奈天德不欲胡为,只淡淡地付之一笑。那文明闲谈之间,几次价进言挑拨,天德意不为动,只以寻常食客相待。文明因此郁郁,颇不自得,不多日,狂态复作,使酒谩骂,看得天德教下人只如虫豸。他又不修边幅,有时节头面都不洗沐,往往对客大搔足垢,厌恶得天德教下人见了文明如见臭狗屎一般。不消说,天德耳中,谗言日至。

    然而文明却不觉得,便对天德献了一片计划,大概是劝天德乘白教之势,一面价招贤纳士,潜养实力,一面价联络川。鄂,以厚兵力。一旦有事,据关中之险,以向燕洛进退从容,大则以王,小则以霸。其中最惊人的,是劝天德号召之始,传檄四方,以排斥异族、光复汉土为名义,如此则义正理顺,天下豪杰必能闻风响应。当时天德听了,虽也觉得议论伟大,见解不俗,但是一来以为文明总是纸上谈兵,狂士之论;二来那时节的高天德不过是一意气男子,连倡教乱还意持冷静,如何会有排满革命的思想呢?

    当时天德未免向文明闹了“先生休矣”四个大字。文明见这一瓢水泼在石头上,情知不入,便慨然拂袖而出。过了两天,瞅个冷子偷了天德几锭金、一骑马,留书作别,径赴湖北襄阳。见红英于道院之中,抵掌狂谈之下,只见红英俊眼儿只管瞟着他的狂态,格格而笑。文明始而还不解其意,过了几天,红英通不照面,便有人暗向他道:“老实说,苟先生你不如别处去吧。你若想俺陈教主赏识,还须脱胎换骨,另长一副俊脸子来。”文明听了,便向那人一询红英的平日行为,不由抚掌大笑。于是径赴川中,去谒三槐。
  
  这一来,魔星会合,两人接谈之下,真是相见恨晚。三槐自庆得人,便连日价大会教目,置酒饮宴。文明摄衣就座,慷慨大谈当世之务,真是条理井然,别有高见。众教目听了,无不佩服。三槐大悦,便立命文明位次王树风之右,使参赞教事,日夜价指天划地,好不引重。如散金赂买阿弋色左右并赂通和珅等事,并聚众秘魔山,许多的筹划准备,大半是文明的计策。及至三槐起事之后,攻掠各处,也是文明划策居多。所以文明在川,隐然是教中渠魁。

    这时文明却因贤相王杰当国,累次价上章论戡定教乱,真是老谋硕划,动合机宜。三槐的暗探报到川中,文明惊道:“此老不除,咱们大事早晚必败。咱虽有章华在宫中挠感皇帝,终不敌大臣累次进言。惟今之计,须先除王杰哩。”于是将自己欲入京行刺之意一说。三槐道:“此计亦妙,却是苟兄不曾到过北京,刻下北方颇整理兵备,京营中更为认真。苟兄此行,还须小心,抵京后,便可寓在章华那里,就和他斟酌行事。他累年价受咱们大金银,是不能不帮忙的。”计议既定,所以文明慷慨北来。不想遇着个梁国安,竟自闹得败兴回川。这便是苟文明一段出身来历。(综一句以清眉目。)
  
  如今且说梁国安,自侦逐刺客苟文明之后,不消几日,已然名动京师。杨遇春知得了,好不惊异,暗想国安竟有如此能为,并且他往时说起湖北陈二寡妇一班教民如何晓得那等详细?颇颇令人纳罕,想到此,正要抽暇去寻国安闲话,并细问侦逐苟文明的情形,恰好杨芳从西安任所寄来一封书信。遇春拆看,除寒暄之外,便述些陕中教乱的情形并自己屡遏贼锋的事儿。书中所言陕中教乱基为详尽,末后却说虏势已在吾目中,不足虑。刻下朝廷大开害路,吾兄救国有怀,正大丈夫驰骋功名之会,何不本弟所述陕中乱状上书当道,以纾匡时戡乱之伟略呢?遇春正因教乱日甚,颇切杞忧,当时见书,不由怦然动念,便沉吟一番,姑且置下书札,去访国安。
  
  两人晤面,遇春先询问侦逐苟文明的情形,不由称叹不已,便愤然道:“教乱披猖,一至于此!俺颇想上书当道,以策时局。足下前者所言湖北教民中情形,甚为详尽;今俺又得陕西友人函述陕乱,也颇切实。俺想便本此意,竟去上书。不知足下为何知得湖北胆状如此明白?”国安听了,不由颜色惨变,痛泪直下,“格吧吧”一握拳头,抵几道:“杨爷莫惊,俺有椎心隐痛,既蒙见问,今日不得不说。杨爷你道俺梁国安是什么人?(顿挫有神。)俺便是湖北白莲教首田红英家的一名仆人。”(长句得势。)

    遇春一听,惊得直立起来道:“你……”国安挥泪道:“杨爷且坐。(一时问,两人一惊一愤神态悉现纸上。化工笔也。)俺因为主复仇,家毁人亡,孑然一身,遁迹入京。此后杨爷倘去提兵剿贼,俺国安愿随马足,万死不辞。”说着虎目中滔滔泪落,一翻身拜倒在地。慌得遇春连忙扶起,便正襟危坐,听国安从头至尾说出一段为主复仇的原委,不由肃然起敬道:“足下义气如此,天下少有。可恨田红英竟如此淫悍凶狡,此等妖妇安可一刻留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看来,俺上书策时一事,竟不可再缓了。”两人相与愤叹一番,遇春又想起冷田禄投身教匪,十分叹息。当时二人别过。
  
  这晚上,遇春便在灯下提笔起草,准备上书于相国王杰。方写得一半儿,恰好逢春踅进,问知国安所言一段情形,不由大笑道:“梁国安,好男子!可惜俺一向不曾和他谈谈天儿,这是怎么说呢。”说着,拔脚便走。遇春也没理会,直至写毕书,业已三鼓天后,当即安歇。次晨起来,想和逢春斟酌上书之事,一寻他时,左右报道:“二老爷昨夜出去至今没回。”(使人闷煞。)遇春方在纳罕,只听院中逢春大笑道:“梁老哥,你再称俺二老爷,咱两个须打一场了。俺只知你是好男子,谁管你仆人不仆人的!”(快绝。)说着,和国安携手踅入。

    遇春向国安问知所以,不由大笑。原来逢春昨夜一径地跑去访国安,捶门如雷,势如劫盗,闹得张监外寓中厮仆皆惊。既而问知是逢春,方才放心。当时逢春既晤国安,握手大笑,竟自先拜下去道:“不想北京这所在,竟有梁兄这等人,可敬可敬!”于是款坐快谈,细问红英那里许多事故。少时说到冷田禄,逢春唾道:“俺早知此人大大不堪,所以俺两个从同学时彼此见了,就和乌眼鸡似的哩。”两人谈叙投机,逢春索性不去,便和梁国安抵足而眠,所以这时双双踅来。当时遇春取出缮写好的书来,大家同看,国安沉吟一回,忽叠起两个指头,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忠愤虽思通帝座,阻君无奈有藏仓。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零回:嘉庆帝诅魂斥佞,额经略奉诏督师。
  
  且说国安见那篇书条陈教乱情形并用兵之法,果然言言切实,但是其中有几句颂扬圣德中含着请皇上远嬖幸佞人之意,国安便道:“近来俺听张公公说起,章华的圣眷依然不衰。前些日,曾有某大臣因奏对之间语及古来奸阉误国等事,皇帝道:‘卿家所奏,虽是杜渐防微之意,但我朝定制,内监不得干预政事。即此一事,似乎还胜前古。’可见皇上不喜人说他宠幸阉人。如今此书中似乎去掉请皇上远嬖佞幸的几句方好。便是王相国代奏此书,也不致或忤圣意。”
  
  遇春听了,连连称是,便道:“亏得你看得仔细,你索性将此书请张公公细看看。如还有可修改之处,咱一并修改,岂不更加妥当?”国安应诺,当即袖书别去。看官,你道像遇春这等人物,也去依附阉门么?原来遇春看那张监,实实的忠直贤明,并且凡太监性儿都好戴高帽儿,这一去请教他,很于自己事儿有益哩。
  
  不提国安袖书去寻张监。且说遇春静候两日,不见国安到来,以为张监事忙,不暇看书。正要去访国安,探探消息,只见逢春飞步跑来,道:“大哥,今天有桩事儿快人得很!俺听得那章华忽失圣意,也不知为甚事,竟自遣戍黑龙江,着该地将军严加看管,今早业已押出京去咧。”遇春骇然道:“真有此事么?却突兀得很。”逢春道:“俺初闻也是不信,方才俺向章华外寓张张,果然被官中查封咧。”遇春听了,方在猜测,人报国安到来。

    兄弟慌忙迎出,只见国安面有喜色,一见遇春便笑道:“如今事机顺得很,可巧奸人被斥,真是国家之福。张公公因连日圣怀不悦,不敢出宫,昨晚见了杨爷此书,不住地以手加额。如今书中稍为增减字句,便可以用咧。”说着,相与入室落座。国安取书交与遇春,遇春细看增减的字句,十分佩服。这时知得章华果然被斥,大料张公公亦知其详,因向国安一叩其故。国安低声道:“章监得罪之故,其事甚秘,恐怕外间都不得知。昨晚张公公说起此事,切嘱俺不可外传哩。”逢春焦躁道:“你快说罢,俺们只闭了这张嘴就是咧。”于是国安一笑,便述所以。
  
  原来嘉庆皇帝深忧教乱,见三省中警报日至,急切间又没知兵重臣倚以办贼,只愁得他老人家在宫中长吁短叹。偏偏章华这厮,想使宫人们惊惶搅乱,便时时价大造谣言,将白莲教中的种种邪术说得无奇不有,竟说教门中用邪法摆布人,不论千里万里,简直的呼吸可通。顶厉害的是夜遗许多纸剪的恶鬼吸取生人的魂魄,那恶鬼又能变化,或化虫豸,或化风火,或化异样的光彩:任是铜墙铁壁也挡不住。
  
  那教中还有一种诅咒之法,是有密咒儿的,如要置这人于死地,便心中存想此人,精神贯注,一面价默诵密咒,不消持诵三次,此人必死无疑。如今京师中,时时夜间惊扰,明早必哄传某某死掉,便是教中施展邪法的缘故。今宫中仗着主子的福大,一时间还不要紧,然而以后也难保种种邪术闹不到宫里来。那章华诸如此类的言语散布宫中,你想宫人小监等都是年幼的娃子,那里禁得恐吓?

    于是每到夜间,互相自惊,以讹传讹,闹得满宫中很不成体统。有的说见墙角下冒绿火的,有的说见个穿白戴白的媳妇子哭着钻入某楼下的。偶然宫人等感冒不舒服,便说是被邪法压住魂咧。便这殷的纷纷扰扰,大惊小怪,久而久之,闹得妃嫔皆惊。满洲旧风俗本信跳神,宫中有一所在,那制度十分卑陋,便如三间五道庙一般,其中所供也不晓得是什么神道,名为堂子,便是宫中跳神以祲眚书之所。那堂子虽甚卑陋,却是历代皇上无不恪恭事奉、视为祭祀中的大典,每年腊底、正初两夜间,皇帝还须偕同皇后亲自上祭。

    侑酒荐脯之后,帝后又须对着堂子席地而坐,皇帝击鼓,皇后按拍,合唱一支娱神之曲。若说起这堂子的来头来,却越发稀奇。相传满洲未曾入主中夏时,有位皇后,美艳无匹,只是性儿浮荡些,又好武事,兼嗜行围打猎。一日在满洲某地放围,由草中逸出只兔儿,皇后连射两箭不中,不由纵马赶去。转过一层小山峦儿,却见短林中转出一个少年壮士,结束劲健,手弓腰矢,觑得那兔儿正在风驰,只见他款扭狼腰,轻舒猿臂,拈弓搭箭,喝声“着”,那兔儿应弦而倒。

    皇后大悦,不由瓠齿粲然,一抖辔头,跑到少年跟前。只一看,不由一张樱口嘻开了再也合不来。原来那少年姣好精壮,可称男子中的尤物。当时皇后问知他姓氏邦族,却是山东张姓,因避仇来至辽沈一带。这时皇后情不自禁,且喜扈从等都没赶到,于是下马来系在短林,便和张姓携手,就那碧草深处,两个厮拼一会子。但见皇后吃吃地笑道:“好个张侉儿,俺须离不得你咧。”须臾,扈从都到,皇后便和张姓并骑而回。从此张侉儿大得宠幸。不久被满王子晓得咧,便定计设伏,命部下健儿将张侉儿拉煞于樽俎之间。

    但是为日不久,皇后便诞麟儿,头角斩然,好不歧疑。后来此儿大将起来,便袭了满王的职位,以后满洲日盛,在辽东便称大号。但是宫中忽有黑眚为祟,那位皇后更梦见张倚儿披发为厉。于是在官中立了那堂子以妥其魂。历代虔祀,无敢稍懈。这段故事虽近齐东野人之语,然也许有些来历。因为满人入关称帝后,还有太后下嫁摄政王的秽史,何况为酋长部落时代,那淫乱等事,自然在所难免的了。
  
  当时妃嫔等吃不起朝夕惊吓,便有人将章华所造的一片谣言从容中奏呈皇帝,请在堂子中跳神驱邪,并说得白教中诅咒摄魂之法血淋淋的十分厉害,意思是惊耸皇帝,好便跳神。那知皇帝悍不信这片话,倒因妃嫔等诅咒摄魂一句话引起自己所能的法术。原来北京中有处雍和宫,是西域喇嘛的庙院,驻京的喇嘛僧人都会法术,很有道行。国初时,曾有个章嘉和尚,不但有神通,并且深通释理,词翰优长,如祈雨禳灾等事,都十分有验。所以当时皇帝甚为崇奉于他,有国师之号。

    此风相沿,历代皇帝都喜接近喇嘛,一来是喜闻他的法术,二来是故崇其教,借以羁糜西藏。嘉庆皇帝偏生好奇,所以从喇嘛僧学得诅咒生人之法。要说喇嘛的法术,真有点传头儿,种种幻怪,实有不可思议之妙,如役使鬼物、摄魂接体、化畜移疾等事,皆能有手到擒来之效。然而他却有一种秘咒,非其教中人,他是决不肯轻传的。所以嘉庆爷以皇帝之尊威,从他学了一会子,只能得到些假咒儿。

    当时皇帝不过是偶然高兴游戏,也不曾理论什么有效与否。这时,因妃嫔一语却触动圣怀,暗想:“三省教民如此猖獗,我何妨用诅咒之法死其渠魁,其余丑众便不难一鼓荡平咧,”于是顿时传旨,命在宫中静室整备塔座并应用的香烛、法物等。每当宫漏三下,他老人家便虔诚洁沐,登塔作法,佛儿似塔上一坐,便瞑目存想,口中念念有词。左右待者,除室外伺候的数名小监外,便是张、章二监。大家见皇帝法官似的装模作样,又是暗笑,又是暗叹。一连两夜,闹得皇帝神似失眠,十分劳碌。

    张监便从容谏道:“不意跳梁小丑便烦圣虑一至于此,还请皇上节惜精神,选贤命将,以张挞伐才是。至于这诅咒等事,有验与否,殊未可知;并且阴气用事,殊非天子当阳者所宜哩。”那章华在旁,只微微含笑,一声不哼。皇帝道:“朕这法术,须七日后方能见效。汝等勿喧,且观后验。”章华趋近道:“主上忧念天下,何等勤劳!休要说法力无边,便是这一念之诚,定能感格天心,立平祸乱。窃恐这里塔撤之日,便是贼渠授首之期哩。”皇帝怫然道:“多话!都与我退出去。”(微逗下文章华失宠。)于是张、章二人叩首趋出,大家面面相觑而散。
  
  从此,皇帝依然每夜作法。到得第六夜上,皇帝诵咒越凶,垂眉合眼,真个全神贯注。这夜只有章华侍侧,瞧着皇上唇吻翕张,不由暗笑道:“这老头儿捣得好鬼!这当儿,四川王三槐、陕西高天德,都是白教中响当当的大头子,他心中存念的保管就是这两人。但是活跳跳的生人,一顿咒就会咒煞么?真也可笑得很!”想到这里,正在微微含笑,忽见皇帝龙目猛张,面有喜色,却向章华道:“你笑的是什么?”章华失口道:“奴才这里笑王三槐、高天德两个教魁就要死掉,不禁替主子欢喜。”

    皇帝脸儿一沉,道:“你怎知朕想的就是王三槐、高天德呢?”章华得意道:“奴才是窥测圣意而得。”(奸人亦有失算时。奸人进退,治乱系之,此其中殆有天焉。不然遇春群贤,焉有连茹之庆,以犬乱乎?)这句话不打紧,皇帝顿时震怒道:“你这般窥测朕意,意欲何为?宫禁之间,岂可有你这佞阉?”于是立时叱退章华。明日旨下,贷死遗戍。张公公因此事,所以两天没敢出宫。国安说罢,遇春兄弟不由都额手相庆。

    国安道:“事不宜迟,如今书既修改停当,杨爷便去上书,一定有好消息的,”说罢,告辞而去。遇春兄弟方踅回室中要缮写那书,只见国安又匆匆转来道:“今还有个佳音,是皇上曾向张公公叹息道:‘不想章华那厮为人如此佞伪,可见他曾说额勒登保自平苗后颇染暮气的话,不足为信了,当时张公公虽不敢掺言,却也据实将额公老当益壮的近状奏将上去,暗瞧皇上颜色,甚是欣然。倘真个起用额公,岂非大好消息么?”

    遇春噪道:“快活快活!真个额公起用,不消说,俺们平苗的一班人又要聚会在一块儿咧。别的先不用说,大家痛快快喝两场子也是好的。”国安叹道:“小人忧患余生,也不指望什么功名,但能将来在杨爷部下剿除妖妇,为主复仇,于愿便足。”逢春笑道:“你又来咧,你是小人,谁是大人呢?”于是国安一笑,匆匆踅去。这里遇春缮好那书,即便向王杰府中投递,请为代奏。这且慢表。
  
  且说那老相国王杰,忽闻得章华被斥,真是大奸忽去,如距斯脱,老头儿一片忧国忠心,早又涌将上来。他留心教乱等事,各省疆吏所报的教乱情形,他早札记了重要事体为一册子,这时便慨然想上道章奏,以策时务。只是官报中的话,讳饰捏隐,如何能十分确切?老头儿这日在静室中,把着小册子鼓捣了半天,拟成一道章奏。细一看所言教乱并平定之法,虽也条条有理,但因据官报所言,细一按之,终觉没甚实在。正在沉吟不决的当儿,只见左右传进一通书疏,另有副启,是请相国代奏,启末是“京营副将杨遇春谨察”数字。

    老头儿正在踌躇自己的章奏,因微笑姑置案上,依然一条条细审章奏。俗语说得好:“文字看三遍,疵累百出。”当时他老人竟越看越不得意起来,赌气子搁在一旁。饮了一杯茶,醒醒头脑,一眼望见遇春书疏,不由暗笑道:“小小武员也来上书言时事,可见如今是言路大开。不晓得他胡说的是些什么?”因信手取过,逐字细看。不看时,万事全休,一看时,顷刻将个老头儿塑在那里。直至看毕,竟大悦而起,一言不发,便将自己那篇奏草顿时毁掉。(服善如此。只此一节,足为贤相矣。)

    少时,坐下来重阅一遍,只喜得手舞足蹈,便一迭声价命左右快请遇春。不想遇春投书毕,早已踅回。王杰正想使人去传唤,只见左右递上今晨邸抄道:“如今额爷已蒙朝命为三省经略,督师去平教乱。(接榫甚急。)相爷今天还去贺喜不呢?”王杰一听,不由哈哈大笑,接过邸抄一看,只喜得连连点头。略一沉吟,一面命外厢伺候舆马,一面撇起遇春那书,顿时去拜贺额公。
  
  两人相见,王杰致贺毕,寒暄数语,便笑道:“如今珠轩(额公字。)统兵出征,不消说是方略早定。但是如今有个上书的奇土,所言戡乱诸策真是深明大略。俺今将这篇书带了来,珠轩你且瞧瞧,以备采择。俺明天再代奏上去,也不为迟。”说着,从怀中取出书来、额公一面接,一面笑道:“俺近儿年深居简出,不甚酬接人士,中堂素有人伦之鉴,既说是奇土,此人定然可观。却是那个呢?”说着展开那书,从头细看。

    老相国高兴到十二分,便如自家得了什么宝物要特地卖弄一般,一时忘其所以,竟哈着腰儿趋到额公身旁,向书上指点道:“您看这两句说教乱多么透彻!”一会儿又道:“珠轩,你是名将,你看他这一段说用兵攻剿等语,多么痛快!”额公念两句,他这里赞一声,少时,竟大说大笑,口沫直溅到额公脸上。妙在额公也闹得神游象外,看到酣畅处,竟自高声朗诵,音调铿锵,一壁价摇头晃脑。两个红顶珠,差不多碰在一处,望得阶下侍仆无不含笑惊视。

    少时,额公看到上书人的名字,不由大笑,猛然站起道:“我道那个奇士,原来却是他呀!”一声方尽,只听“啪”一声,将相国官帽儿撞歪一边。这一下子不打紧,却连老相国的怯乡谈都喜出来咧,忙一整帽儿,大笑道:“乐子这顶大帽戴了十来年咧,珠轩,你给我碰苏了,须赔我新的哩!”(此一段写两公爱才,神髓都出,空处传神,字字飞舞,是真能得活字诀者。而贯穿筋脉间,更玲珑剔透,此之谓文心意匠。)于是两人相与抚掌落座。王杰便道:“莫非珠轩晓得这个杨某么?”

    额公掀髯道:“此人往年时曾在俺部下平定苗疆。俺如何不晓得?”因将遇春平苗许多功绩一说。王杰听了,越发欢喜,便忙忙揣起那书,别过额公。方在自家书房中略为歇息,只见梁国安踅进请安,并呈上张监一封书札。书中是详叙遇春上书之由:并言:“刻下佞人(指章华。)已去,正当乘势荐贤,但请放心代奏。俺(张监也。)在皇上跟前必能言语帮衬。”王杰看了书札,方知国安还有如此的来历,不由称叹道:“原来梁壮士你还有如此的义气!好好,你等将来为国效力,也就可以复主仇了。你便回复张公公,请他多多分心吧。”于是国安退出,自去复命。
  
  次日王杰入朝,即便代奏遇春那书。皇上阅毕,龙颜大悦,又加着相国力荐,并张监从中揄扬,简直的水到渠成。不多两天,朝命下,命杨遇春参赞经略军事、着经略相机调用。这消息一来,先将个杨逢春乐得不知怎样才好,恨不得马上出京,前去杀贼。正在咧开大嘴合不来的当儿,只见左右踅进,呈上林樾的名刺道:“现在此人在外求见。”遇春大悦,便同逢春倒屣出迎。方至院中,早望见林樾长袍缓带。飘然而来。一见遇春,便笑道:“恭喜恭喜,如今杨兄福曜当头,将星光大,此后功名不可限量,看来贼不足平了。”说罢,彼此一揖,携手欢笑。

    入室茶罢,寒喧数语,遇春道:“自那年与兄一面后,端的想煞人。林兄一向游迹何方?怎不早到此相聚呢?”林樾笑道:“俺早就说过,聚散有定,迟早一刻都不得。俺以数推知杨兄风云气动,所以踅将来效指臂之助。今俺尘装甫卸,便来相访。请问杨兄,近日一定有大好机遇吧?”遇春一述上书得意之事,林樾笑道:“何如?数本如此,不足为异的。”

    遇春喜道:“今林兄肯来相助,真个妙极,何不将行装搬将来,以便朝夕领教?”林樾摇手道:“俺就寓在这条街某店中,好在咱大家不久出京,不必再搬来咧。”两人这里只管谈得热闹,逢春一旁却暗想道:“他这套鸟数门的话,俺总不大信。安知他不是早到北京,听人传说俺大哥新得机遇,特来此捣鬼呢?有咧,俺到他寓中瞧瞧去,便知分晓。”想罢,悄悄踅出,一径地跑向某店,便问道:“此间有位林客人,住在那屋哇?”

    店人道:“您问的是那位新来的林客人么?他行装都没解,说是拜访京营中的杨老爷去。您不是杨二老爷么?没见那林客人去么?他就住在西厢房中。”逢春跑去,就窗…张,果见件囫囵行装,尘土还没橝,置在榻上。不由吃惊道:“好奇怪!他真个方才到京。”于是向店人道:“今林客人住在俺营中,俺特来取他的行装。”店人笑道:“小人给二老爷送去吧。”逢春道:“不必咧。”说着进厢房取了行装,一径踅回慢表。
  
  且说遇春和林樾快谈良久,遇春道:“林兄直怎的见外了?何必自家住在客店,还是搬来为妙。”说着要命人去取行装。林樾笑道:“既承见爱,俺便从命。但行装少刻就到。”正说着,逢春提了行李跑来,笑道:“林兄不必客气,俺亲自取得你的行李来咧。”林樾大笑道:“亏得俺敝装上行尘还在,不然,俺就似说谎咧。须知此件敝装该足下去取,也是数应如此哩。”遇春问知逢春去觇窥之意,三人抚掌欢笑。于是命人安置行装,一面价置酒款待。

    宾主落座,且谈且饮,说一回三省乱状,测一回额公怎的行军。惟有逢春更加高兴,一面连引巨觥,一面将杨芳诸人一一提起,说一人,便屈一指,末后举杯道:“好快活!俺们这-班人,不久又聚在一处,想一个也不曾少的。”林樾忽微笑道:“杨兄,你莫怪俺拦你高兴。这次平教乱,人家都去得,惟有你一时间怕去不得哩。”(开出下文,笔势突兀。)这句话不打紧,不但逢春大诧,便连遇春也为停杯愕然。正要叩其所以,只听院中一阵步履响动,逢春眼快,向窗外一张道:“噫,张起来咧,怎的来势如此匆匆呢?”声尽处,仆人等引张起踅进。这时遇春早已站将起来,先问过母亲叔婶的安好,张起一面道“好”,一面叩见过,便忙忙一说来意。

    遇春兄弟大惊道:“原来竟有这等事!今老夫人抱病,究竟怎样?”遇春一面说,一面汗出满额。张起道:“主人勿惊,老夫人因吃惊悸,体微不安,并思念主人,所以于爷和老主人(鸟枪。)命俺到此面禀一切,敢好请大爷(遇春。)回家望望。”遇春听了便道:“既如此,咱明日便行。”林樾在一旁只目视逢春,微微含笑。逢春这时不暇理会,只气愤愤地道:“什么鸟教民,便敢如此胡闹!那个苟由仁又是什么东西?也没见于爷,只管好的那家子道,有事没事的只管去游山玩景。这件事若非霞姑赶得巧,还了得么?”正吵着,只见仆人进来向遇春禀道:“今额公那里差人来传唤主人商议出兵之事,说是不久就要请训出京咧。”

    遇春听了,好不踌躇,因向林樾道:“俺如今方寸已乱,怎的先回家省母方好?”林樾膘着逢春笑道:“杨兄,且去见过额公,再商行止不迟。”不提遇春匆匆价整理衣冠去见额公。且说逢春正当高兴之下,忽听张起来报这件事,便仿佛以酒撒气一般,一面拉林樾痛饮,一面命张起细说青螺峪失险的细情。看官,你道张起来报的是怎么回事呢?且待作者转笔,从叶倩霞处述起,便知分晓。

    正是:健仆报惊殊髂突,侠姑拯难说根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一回:滕若芬怀人寄札,叶倩霞养志娱亲。
  
  且说叶倩霞自送若芬于归后,好不闷闷。偏搭着滕芳、滕荟为日不久也便各赴都司任所,只剩了父亲叶一清和自家作伴儿。老人家又好静坐,除有时讲论武功,连寻常出游都懒怠去。闲得个倩霞没着没落,有时向后湖中玩玩,又未免看了亭榭游舫,想起若芬在家时两个同游的光景,一个人儿愣一会子,只觉心上掉了什么,不由暗笑道:“好没来由!人家业已风光美满作家去咧,俺这是发甚呆呢?也不知当初那个汗邪的定的咧,是个女儿家,必须去给人家作媳妇。”想到这里,看了满眼景物,不由微微吁口嫩气,(女儿家心性如画。)便索性一连几月不出,只和小婢们扑跌耍子,或教给她们个四门斗。针黹之暇,便在宽院中嘻嘻哈哈打着玩。一清知得了,也不去理她。
  
  一日倩霞闷甚,仍去湖边散步。方踅近水亭旁,望见夕阳明灭,回映得湖光树色十分有趣。只听一声“欸乃”,由苇港中摇出一只小船儿。上面一个年老渔翁,头戴箬笠,正背着脸向舱篷上置那渔竿。倩霞以为是村中老人,便叫道:“你老人家钓得多少鱼呀?且渡俺到水亭上玩玩去。”只听那老渔翁笑道:“你这妮子,连我都不认得咧。”说着一转脸,倩霞惊笑道:“爹爹,今天是怎么咧?也舍得离那间小屋咧。”

    一清一面微笑,一面撑船傍岸。倩霞不等船稳,两只小脚只一蹦,早跳上船,便夺过篙来,足一点,那船荡悠悠便奔水亭。一清笑道:“你这妮子只管慌花似的,难道将来到婆家也这样儿?”倩霞撅起小嘴,道:“爹爹还说哩,若不婆家婆家的,俺若芬姑怎会跑掉呢?都是当初爹爹多事,瞎作媒,硬生生将俺个好伴儿闹跑咧。”一清听了,不由大笑。
  
  少时父女两人舣船登亭,只见暮色垂湖,烟波如画,许多水禽儿啁啾投巢。一清笑道:“痴妮子,你看这禽鸟儿,飞鸣半天,终要投个归宿处。俺好意与你若芬姑寻个归宿处,你却如何说俺多事呢?难道你这妮子将来就不……”倩霞急道:“爹爹还说哩,俺只跟爹爹一辈子。”一清笑道:“若如此,俺却叫你累煞咧。俺在此作寓公,岂是长局?便是你这妮子,就好在滕家庄所靠一世么?”倩霞听了,只有憨笑不语。当时父女在亭上闲眺良久,方才撑船而回。原来这时一清看得世味雪淡,连一切武功都不理会,只有时倘佯于山水间罢了。
  
  过了些日子,滕蒙由川中踅回,倩霞问知若芬于归时许多情形,又是欢喜,又是想念,便索性放下心来,安居在村,和若芬时通书信,自不消说。后来闻得川中教乱大起,倩霞放心不下,便噪着想去望若芬。且喜为日不久,若芬有信来,说全家避乱青螺峪等事,并言于益安置得十分妥当,可以无虞。因此倩霞置下去望若芬的念头。

    不久,闻得和珅被诛,喜得倩霞手舞足蹈,特特地向一清道:“这老贼往年时若吃俺一剑剁煞,不省他祸害天下又这么些年么?可惜他媚川楼中那颗宝珠,定叫皇家收去咧。”(回映前文。)一清这时正在趺坐,只微笑张目道:“你倒还记得旧事哩。”倩霞笑道:“如今奸相被诛,皇上定要破格选贤以平教乱,说不定俺杨叔叔等又要为国立功。爹爹听了,可知欢喜哩。”
  
  一清失笑道:“这又干我甚事?”(冷得妙。微逗下文一清隐去。)说罢,依然合目,闹得个倩霞愣着俊眼儿,骐了会子,自语道:“你老人家不喜便罢,将来教民们闹塌天,你想找块静坐的所在,恐怕还没得哩。”(倩霞此语大有道理,惟治世乃容隐逸。如今兵氛遍地,群盗满山,安有隐居之所乎?属笔至此,为之三叹。)说着,赌气子去望滕蒙。
  
  只见滕蒙正接到若芬一封来信,便道:“霞姑来得正好,你若芬姑书中问候你哩。”倩霞取书一看,只见末后有两句,说着于益近来越发好道,往往纵游山水,不问远近,或披览道书,有时节竟换道装,惹得施娘子往往没好气。(又微逗于益入道。)倩霞不由笑道:“他们老哥儿俩倒对了脾气咧。”因将方才一清冷静之状一说,招得滕蒙哈哈大笑。两人又谈了一番遇春、滕芳等各处的近状,原来各处不断的有信函,情话之外,并略述所闻的近来教乱。

    滕蒙道:“今奸相既诛,不久朝廷必有一番举措。头些日,你时斋叔来信,说川中已换新抚,有一位很有大名的刘青天业已起用。便是陕西,也都另换大吏。并说你杨芳叔颇为本省抚军所倚重。如此看来,教乱还有戡定之望。但是他信中又说刻下有个什么章华太监,颇能蒙蔽圣聪。据这一节看来,朝中庶政恐一时还不能清明哩。”

    倩覆懒懒地伸个腰儿道:“咱们长年价接撇在家里,便如装在罐儿内,外边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咱们都不晓得。咳!随他去吧,合该教民们贼星发旺就是咧。(闲闲一语,将姑娘索居郁郁并技痒难耐之意和盘托出,而又最合女儿口吻。妙极。)俺这会子也不想去杀贼,俺只想看看俺若芬姑,就心满意足咧。”(暗牵下文赴蜀脉络,妙在无迹。)说着,小眼皮一搭撒,眼角边竟湿淫淫的。

    滕蒙恐他伤念,便道:“霞姑,你往年平范时,识得那个冷田禄么?”倩霞凝想道:“怎么不识呢?此人自经略旋师时便跑掉咧。”滕蒙道:“俺近来听人说起,湖北教民中有一悍目,也叫冷田禄,可不知是他不是?”倩霞惊道:“巧咧就是他,那冷田禄两只眼睛便靠不住不作贼。可惜那一身好武功,便是俺时斋叔叔都佩服他的。”这一岔,才把倩霞的伤念岔过去哩。(此节以闲语收科,固恰到好处,而不知作者因红英一方面不一提援,未免失之太冷,故作此狡狯,以回注之。凡作长篇小说,须识此法。)
  
  从此倩霞依然伴父闲居,每听人说教乱并红英、三槐等种种淫杀情形,气得倩霞一张小脸儿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累次价想赴川鄂刺煞他们,都被一清喝住。(不必有其事,不可无其意。虚写得妙。)倩霞有时闷极,见父亲趺坐习静,神态恬适,以为是个好吃果儿,便磨着一清教与他趺坐的门径。他略得大概,便喜得跳钻钻(三字绝倒。)的,如法坐将上去。不想还没得一盏茶时,早已弄得面红耳热,心头乱跳,只得“格嘣”声跳将下来,望了一清只管憨笑。
  
  话休烦絮。转眼间三年有余,一个生龙活虎似的叶倩霞,伴着个老头陀似的父亲,真将人家姑娘撤得蛀蜒似的。这其间,左近豪侠子弟颇有烦媒来说娶倩霞的,那知一清静极生慧,似能前知,都以为不是姻”,概行谢绝。滕蒙曾从容潜窃叩之所以,-清却笑而不语。一日,倩霞向父亲闲谈一会子,信步踅向内院。听得后院中群婢·阵喧笑,便听一婢拍手道:“你也别说,凭小兰这副小模样儿,这么一打扮,倒怪招人的。”又一婢笑道:“你这浪蹄子,摸不着朱砂,红土子也是好的。你看他怪招人的,快拉去作个小女婿吧。”
  
  群婢听了,一齐大笑。倩霞放轻脚儿,由堂屋穿过,悄悄一张,只见群婢正在后院中晾衣服,各样衣服晾满一院。原来都是滕蒙所服之衣,短袄长衫并夜行衣等等,无所不有。那个小兰,却穿起长衫马褂,头戴青缎便帽,在院中大步价摇摆得起劲。众婢围作一团,都眉欢眼笑,忽一眼望见倩霞,大家一闪。那小兰足下一蹶,仰八叉跌倒在地,百忙中要撑起来,不想那半尺莲船蹈了长禊儿,一咕噜又复跌倒。众婢大笑道:“你这地梨子似的身量,穿不起这衫儿。若是叶姑娘打扮起来,准比你洒脱好看哩。”

    倩霞正无聊,便笑一笑,真个命小兰脱下,自家扎括起来。一挺纤腰,便见袍风倜傥,只在院中略一回旋,早已招得群婢目不转睛,有的咬着小指儿笑道:“呵唷,若是叶姑娘是个男儿,可不快活煞了我哩!”小兰气不忿道:(接笔不测。)“叶姑娘脚儿小,走起来没根柱,不像不像!”一婢唾道:“你的丫丫儿(谓也。)却大,只好去砸地脚吧。”众人听了,正在喧笑间,忽然个个绷起面孔。倩霞一望,却是滕蒙,手持一封书信,从容踅来。

    倩霞慌得揪掉帽儿,两只手方去揪拉衫儿,滕蒙已笑吟吟踅近面前,目视群婢:“你们倒会逗着叶姑娘玩法哩。”说着举书信道:“如今你若芬姑请你到他家望望,你去不去呢?”倩霞猛闻此语,早已绽破樱唇,也顾不得解长衫儿,便劈手抓过那信,一面价颠倒抽看,一面笑道:“真的么?您若哄俺,俺是不依的。”于是匆匆看过一遍,还怕不仔细,又看过一回。忽地蛾眉双展,笑逐颜开,一言不发,持书向外便走。

    滕蒙笑道:“你那里去!”倩霞道:“俺就禀明俺父亲,只明日即便登程。”滕蒙笑道:“依我看,你去不成。那年时你潜赴苗疆,你父亲险些急坏。如今川中大乱,他那肯放你去呢?你倒是与你若芬姑寄封回书是正经。”倩霞一面跑,一面道:“不不!”(如闻香口。)那膝蒙匆匆中也便趁在他后面。不表这里众婢一阵发愣,有人拐去一件长衫都不理会。(作者伏笔极细,不著痕迹。上文倩霞游戏,即为下文男装张本。)

    且说倩霞和滕蒙先后踅进一清静室内,只见一清正坐在那里展阅一册古书,只管含笑沉吟。(却又古怪。)一见倩霞等进来,便随手将那书装入一只古锦囊内,置在道书堆中,意思十分珍重,然后笑向滕蒙让座。这时倩霞憋了一肚子的高兴,本待一口说出,却又怕一下子碰了钉子,只一犹疑之间,顿时小脸儿急得通红。没奈何,长袍摆荡地扑向前,劈头便道:“爹别只管吞吞吐吐,您到底叫俺去不去呢?”

    (没头没脑,无情无理,一语劈空而来,而按之急情憨态又恰在个中。即此一语,想作者下笔时浑身是汗也。读者胡乱看过,便是老大罪过。)说着,笑吟吟却蹙着眉头,手持那封书一直地举到一清胡儿边。(传神之笔。)这一来,招得滕蒙大笑道:“你父亲还没见此信哩,你这个囫囵枣不把人闹糊涂了么?”于是替倩霞一说来意。这时倩霞黑漆漆俊眼儿全副精神都注在父亲面上。只见老头儿并无佛然之色,一面听滕蒙说话,一面抽书念道:

    倩姑妆次:

    别久念深,笔莫能述。数于家兄来函中,得悉侍祉绥吉,为慰致量。想清娱之退,劳念远人,而远人相思,与日俱积,此情正相同耳。前者移居青螺峪避地以来,一切安善,惟日念吾倩姑不置。吾娣妥姑念及倩姑周旋渠于患难间,乃至涕零。今者蜀中虽乱,然山中日月,犹然太古。近者新抚颜敏政莅任,一意报刷,庶政一新;经武整军,亦有方略,数挫贼锋,遏其冲突之势,与刘公清可谓两贤相济。惟吾人迢递相思,殊萦梦毂。倩姑而寻常女子也则亦已耳,不然,何弗抚剑南游,以遂宿志,而吾人得握手一笑,不宁佳耶?临书张调,不尽所怀。幸禀堂上,以此决行。

    即颂
  
  侍祺
  
  若芬裣衽
  
  当时一清含笑念罢,倩霞一团眼光也便收转,正在俊睫乱挤、唇儿微颤的当儿,一清却道:“若妹真个多情,竟忘不掉这个疯妮子。但是……”倩霞忙急道;“去去。”一清笑道:“痴丫头,那个还抢了你的去不成?但是你这一去……”倩霞急道:“怎么呀?”一清瞟着那古锦囊点点头儿,转笑道:“你抢话说!我是嘱咐你,这一去须要小心,不但路上须小心,以后到了人家更须小心。(浑含妙极,隐照侪霞定姻。)再要疯丫头似的,我也管不了许多咧。”(隐志已定。)

    倩霞出其不意,不想老头儿今天如此作美,只喜得一扭脖儿道:“叔叔(谓滕萦。)听听,人家那里也不属外,是若姑姑俺不认得、是妥姑姑俺不认得呢?真个的咧,俺给妥姑姑保了一回媒,(又照前文。)如今到他家,他就笑俺不成?(反报下文。)俺小心的是什么?巧咧他还须结结实实应酬俺一下子哩。”滕蒙听了,不由大笑。倩霞道:“事不宜迟,俺早去一刻,也省得人家盼望。(自家心忙,倒说人家盼望。一笑。)今天是晚些儿咧,就是明日动身吧。”因向一清道:“爹爹有甚话就此吩咐罢。”说着在榻畔椅儿上起来坐下,乱成一片,荡得两只耳环闪闪灼灼。(妩媚如画。)

    一清笑道:“咳,你既这等忙,就随你去。俺本想留你几天,赶空儿再教你两路剑法,以后俺便懒怠谈武事咧。如今却不必咧。”倩霞手挈袍襟,正要跑去收拾行李,一听此话,顿时“扑搭”声又坐在那里,便道:“爹爹既还有剑法教俺,(一语,倩霞矜做之性如见。)俺为甚明日去呢?不去,不去。”说着一跃而起。(写倩霞活泼可爱。)一清见状,只管微笑点头,便不慌不忙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但见痴儿逞豪兴,谁知老子有深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二回:救同舟截江诛教匪,怜娇女临别赐奇书。
  
  且说一清微笑点头,对滕蒙道:“你看这妮子,还孩子似的憨嬉,就要自家出门,真怎么好?这件长袍儿又是怎么档子事呢?”滕、叶两人一听,这才都悟会过来,不由都抚掌大笑。滕蒙道:“连俺也吃霞姑闹昏咧。”因将群婢顽皮之事一说。倩霞眼珠一转,却笑道:“将来俺出门时就这样打扮,倒也煞好儿的,一路上且是方便许多。”一清攒·眉道:“由你,由你,我说过的,管不得许多咧。我也不多留你,只留你三四天,传你两路剑法就是咧。”

    倩霞大悦,恨不得磨着老头儿立时就教他。当时只得拖着袍儿出来,前去换衣。这里一清又将若芬书信看过一遍,随口道;“时斋近来有信么?如今朝政大有转治之机,看来时斋等又不患寂寞了。”滕蒙道:“是的,时斋头些日还有信来,说这个四川总督颜敏政便是皇上破格简用的。其人才具优长,确是个稳练知兵的大员,并说他入川之初,只带几名勇建标弁直入秘魔山匪巢,盛传朝廷威德,想要抚散其众。王三槐那等凶顽,却慑于颜公的辞气,竟伏不敢动哩。”两人谈了半晌,也便各散。
  
  倩霞从这日起,便奶干似的不离他父亲,不消说,心头小把儿乱挠,怙惙着什么剑术。那知一清一字不提,只妈妈子似的,教训他许多作家成人的话,听得倩霞好不厌烦。看看三日已过,倩霞也不敢便定行期。这日晚上,父女俩谈了一回,倩霞委实耐不得咧,便道:“你老人家说是还传俺剑术,毕竟几时才教俺呐?”一清失笑道:“我之所能,你已尽能,那里还有什么剑术?但是俺有一件宝物,比寻常剑术更强得多,可就是不遇识者,便同废物。我儿此去远游,沙河间尽有异人,可便携此宝物去,随机缘访求识者。但一退识者,也就是你终身姻缘所在了。”

    倩霞一听,好不惊愕,便见一清由道书堆中提起那只古锦囊,恭而且敬地从囊中取出一卷书,置在案上,然后命倩霞起立,指给他看道:“此书名《说剑寻源》,便是俺先师亲手所书赐与俺的。书中所言的剑术,便是先师生平本领。但俺所得,不过十之六七——便是俺传你的种种剑术了。其余造极的功诣,能归于剑气合一,如古剑仙。俺今无意用世,我儿可便携此书去,倘遇识者,也了俺一桩心愿。”说罢,将那书揭开来。

    倩霞这时猛见奇书,又听说什么剑气合一,如古剑仙,只喜得心头奇痒,那里还理会到一清情词有异?便电也似眼光射向书篇,叫声苦,不知高低,只见书篇上都画满了符篆似的古怪字儿,望了半晌,一个也识不得,不由嗒然败兴,道:“要识得这字儿,除非去寻仓颉老头儿去。这稀稀罕儿,爹留着玩吧,俺不要他。也没见爹爹的老师就这样古怪,画出这等字儿。”一清道:“俺先师多读古书,所以用这异字,以见剑术全功不可轻泄的意思。你且好好收起,将来怕不有用?”说罢,将书人囊,付与倩霞道:“你既要去,就是后日起行吧。”当晚,父女又谈了会子,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膝蒙知得倩霞要去,便一面置酒饯行并给他准备行装,一面给若芬写了家信交与他。倩霞真个的改作男装,对镜一照,好一个英俊少年,自己倒笑得什么似的,只是下面这一拧拧脚儿没作理会处,亏得群婢们会想法儿,便拣了双小小靴儿,内衬絮布,给倩性套在纤足上,踅了两步,甚是大样。大家正在嘻笑,一婢拍手道:“姑娘耳环虽去掉,还有耳孔哩。”说着,拈块瓯粉与倩霞涂严。倩霞索性端坐下,道:“你们人多眼多,细看看,可还有什么破绽?”

    众人笑道:“没得咧,绝好一个俊娃娃,便是招驸马去也使得咧。”倩霞大悦,于是站起来,放重语音道:“劳驾劳驾,待小生谢谢诸位姊姊。”说罢,一捏两袖,便是一个万福。这一来,招得群婢哄堂大笑。不想滕蒙一脚踏进,便笑道:“霞姑须切记着,道路上不可大意露了马脚。如今不必再换装,先演习一日吧。再者,你的行装俺已检点停当,你看看,可还少什么不呢?此间有的是马,你自家挑选吧。”于是和倩霞直奔前厅。倩霞方一迈步,一个小婢道:“姑娘仔细走,乍穿大靴儿须不得力。”说着,一同跟去。

    倩霞一望许多行李,大包小裹,还未及言语,那小婢却噪道:“唷,这些个行李,若再加上乘花花轿,姑娘就像是出阁去哩。”(一语乃成吉谶。)倩籲唾道:“呸!你就不会叫俺声相公?”因向滕蒙道:“这些行李俺一概不用,只随身衣服并袱被已足。马更不用,没的一路上倒累人。况且这路行程水陆都有,俺只沿途盘短雇脚,有时节步行一程,更为自在哩。”滕蒙强他不得,只得由他。当晚和倩霞父女谈了一回,滕蒙忽想起于益来,也便作了一封书札交给倩霞。一清这时也没什么话嘱咐的。

    及至夜深,各自安置。倩霞歪在榻上,只是睡不去,总觉着父亲还该有话说似的,便重新爬起来,踅入一清室中。只见一清尚在跌坐,见倩霞进来,便笑道:“我儿还没睡么?明天咱们还可以谈一霎儿哩。”倩霞听了,不知怎的,只觉心头震荡,便道:“爹也该安息咧。孩儿此去,不久便回。”一清笑道:“由你由你。”倩霞愣了会子,倒也没甚说得,便爬上榻去,与一清展开卧具,逡巡退出。这次歪在榻上,倒一觉好睡。

    次晨起来,群婢服侍梳洗毕,用过早饭,一清、滕蒙又嘱咐许多言语。倩霞这时结束停当,掖起袍襟,佩了南精剑,背了小小包裹,忍着笑儿向一清、滕蒙唱个大喏,大叉步向外便走,招得左右婢仆们无不含笑。于是一行人送出庄来,一清只道得一声“我儿珍重”,只见行尘起处,倩霞脚步儿好不飞快。大家凝望一霎儿,直至倩霞身影没入远林,方才踅转。
  
  不提一清等自行回庄,且说倩霞久困索居,闷在庄儿内,一旦远游,真好比羁鸟出笼。望望平阳大道,天空地阔,好不心旷神怡,不由精神百倍,一气儿便厮赶了二十余里。只见大道上行客纷纷,或骑或步,此来彼往,还夹着些脚驴子、独轮车,吆吆喝喝、吱吱咀咀。那驴夫挽着鬏儿,一掉短鞭,声如霹雳。车夫是晃动一张大屁股,随那车势高高下下地只管推。倩霞望得有趣,暗想道:“这种车子人呼为‘一轮明月’,名儿好听,坐上去也必舒服。”沉吟之间,踅近一处村头热茶棚儿。

    倩霞随便坐在只脚凳上,就卖茶的老妈妈子要了一碗茶,喝着便道:“妈妈,俺要雇辆小车儿赶前面的站道,此间有放车的么?”老妈妈揉着眼道:“客官若雇车,巧极咧,俺家便有。”因拉开破锣嗓子道:“大小子呀,有人讲买卖来咧!”便听得有妇人没好气道:“你还不快去,老厌物又在那里叫魂咧。”声尽处,由草屋内跑出个闷浑浑的笨汉,一望倩霞道:“客官敢是雇车么?是一座是双座呢?”倩霞道:“只俺一个人儿。”

    笨汉道:“如此,却须多破费客官些儿。您不晓得,独座儿是偏膀吃力,累得凶哩。您到前站去,俺也不要谎价儿,干脆,两挂子溜干裙吧?”这一“褚”不打紧,竟将个绝顶聪明的倩姑娘给怔住咧,便道:“此话怎讲呢?”笨汉道:“原来客官没出过门呀。两挂子溜干褚,就是两吊老钱。”倩霞道:“依你依你,只要你车子推快些。”笨汉道:“您擎好了吧,俺是有名的孝子刘飞腿哩。”说着,转身去推车。

    倩霞笑道:“刘大哥,我来问你,你是孝子?好极咧,这位妈妈想是令堂,真好福气。但是方才喊老厌物的,是你什么人呢?”笨汉红着脸儿道:“见笑得紧,那就是俺家里的。”(俗请妻也。)正说着,草屋布帘一晃,先迈出只鲶鱼大脚,随即踅出个丑八怪似的中年妇人,一双锁红线的烂眼先盯住了倩霞,却喝笨汉道:“你这王八,天生的是死肉!这收拾车子的当儿,就不会让人家客人进屋来坐坐?”倩霞忙道:“不须咧。”
  
  那妇人更不客气,踅近倩霞只管端详,一面笑道:“你这位客官,大闺女似的嫩面皮,单身出门不发恐么?俺当家的也出远车子,叫他送你到地头儿不好么?”说着,一只粗手便来牵拉。倩霞赶忙躲开,仔细一想,不由暗笑道:“这丑妇人管保不是正经货。”正这当儿,笨汉已将车儿推在大道旁,一面价套绊上把,一面叫道:“客官把行装置在一边,便请上车吧。”说罢,瞅瞅日影道:“今天日头爷到不了地,咱就到前站咧。”这里倩霞开过茶钱,方才一笑上车,那妇人却赶来,向笨汉道:“你得了车价别自己花掉了,忘了老娘。前站王回回家煮得好黄牛肉,你带点来,也是个人心儿。”笨汉道:“就是吧。”说着,单膀略歪,推车便走。倩霞笑道:“刘大哥真是孝子,你看你家里的也这般惦记老娘。”笨汉含糊应一声,便一面走,一面和倩霞搭讪闲谈。
  
  俗语说得好:“车船店脚牙,无罪就该杀。”倩霞虽不比永不出门的大妞妞,但是行路上的经验是不晓得许多的。不消儿攀谈,早已被车夫看出是生虎儿咧。于是一路上来启发,连闹猴儿,不是绊断咧,便是把扭咧,只走得六七里远近。逢着热食棚儿,必要停车大嚼一阵,牛皮似的单饼,藤着大蒜盐水,就吃了个舐嘴抹舌。倩霞暗诧他消化得凶,那知他时时地去出恭,便如直肠子狗一般。更讨厌的是一上把便犯食困,那车儿似行不行,有时竟停,回头望望他,却合了眼子迈鸭子步儿。

    独轮车儿本是越决越稳,这么一来,直颠得倩霞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只踅三四十里,业已闹得腰胯生痛,真将倩霞怄得火气腾腾。恰好行经一处偏坡棱儿,倩霞不管好歹,猛然跳下。车夫不提防,车歪绊扭,一兜后脖梗,“噗哧”声闹了个嘴啃地。于是爬起来噪道:“客人这是玩的么?若扭了胯骨,是一辈子残疾。老实说,您不加大酒钱,前站俺不去咧。”倩霞恨道:“那个要你去?”说着,由车上取了行李。笨汉只当客人要不给车价,便索性卧在车旁,大叫大闹。

    正这当儿,意过一帮行客,问知所以,便劝倩霞给了他车价。其中一个老客人笑向倩霞道:“客官是初次出门吧?如何雇刘孝子的车?俺是他左近村的人,很知他底细。他有个老娘却不错,就是一天价挨半天的饿。他故意怄烦客人,不省得他送到前站么?”倩霞一听,这才知行路上竟有许多的过结儿。于是向众一拱而别,拔步前进。这一来好不舒畅,到得前站,不过日色方落。

    当晚宿在客店内,饭罢便睡。一夜价梦魂颠倒,还似在滕家庄一般的和群婢玩耍。蒙眬中唤道:“小兰呀,你且打盆水来。”只听窗外店伙道:“客官醒了么?脸水就得。惭愧,俺叫老黄,不叫什么小兰哩。”倩霞睁眼一望,业已天光大亮,不由暗笑道:“可见凡天下事,矫揉造作总不近自然的。”于是披衣坐起,先将靴儿收拾好了,然后结带下榻,匆匆启门,结束毕,开过店钱,即便登程。
  
  话休烦絮。从此,倩溪一路上饥餐渴伙,晓行夜宿,或步行,或雇脚,都无话讲。一入湖北地面,便乘江船前进。只是湖北这当儿,教匪遍地,难民载涂,沿江所见那一番流亡景象,好不伤心惨目。原来这时红英已占据了襄阳,声势越大。手下大教目如冷田禄等,都率队剽掠,飘忽无常。当地官军只拿定了送贼的老主意,名说是追击,却是贼过去、他们去刷二岔。当时百姓,不死于匪便死于兵,真是里落为墟,千家野哭。倩霞一路上所见所闻,只好抚了那把南精剑,付之长啸。

    几次价听船客们说起红英等种种凶淫来,真是匪夷所思。倩有时气极,竟想暂不赴蜀,趁便儿设法去刺红英。无奈又想若芬,恨不得顷刻晤面,只得忍气儿顺流而下。这当儿,民船行走,谈何容易。水路上,不是官军的游弋沿只,便是教民们大帮的船只,其中子女金资,都掠载得满满的。民船望见影儿,先须赶紧躲避,饶是如此,江中民船还往往被促。因此虽遇顺风,那船儿未免时时耽搁,闹得倩霞在船上好不气闷,未免有些坐立不安,在舱内外跑出跑入。

    有时拂拭南精剑,或跳到船面上起舞一回,便有船客发话道:“你这位少爷莫怪我说,这样荒乱年景,行路的勾当端须安静才是。咱们躲匪船还躲不迭,没的倒去招风惹草。你拿刀动剑的,既没本领,倒惹匪船注目。倘大家跟你吃挂误,还了得么?”倩霞笑道:“匪船若来,算他是该晦气咧,俺教他都是死数。”众船客越发不悦,道:“年轻人儿,总要听人话,识道理,休说这等半吊子的话。”倩霞听了,付之一笑。
  
  可巧,这天日平西时,有只匪船从岔道一径追来,吓得船家并客人们只是乱抖乱喊。便见匪船上四五名白衣教匪持刀大叫道:“牛子们,那里走!”说话之间,两船相距只有两丈来远。众船客大骇之间,便见自家船上白森森飞起一道毫光,闪电般直奔匪船。但见众匪喊一声,持刀乱舞。那毫光飞射游走,不消半盏茶时,众匪徒次第价尸横血溅。突地毫光一敛,现出一人,仗剑大笑。

    众客急望时,就是那不听人话的讨厌少年。于是众客大惊,忙并船一处,纷纷拜谢。倩霞道:“不必如此,咱须发付这只匪船。”这时匪船上水手并被掠的难民等,早已一齐罗拜。倩霞一一问过,方知也是客船被掳。众人便道:“此间不知属那县该管?咱还须报官才是。”只见倩霞扬眉一笑,一手按剑,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屠龙未试惊人手,抟兔先骇旅客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三回:小侠女蜀途叹乱象,黄芦坡村店泄奸谋。
  
  且。说倩霞一手按剑,对众人笑道:“此等教民,杀掉便罢,何须去报官,耽搁行程?”于是指挥众人一一将尸体投向江中。众难民重新叩谢救命之恩,便叩姓氏。倩霞道:“奴……小可姓叶。咱们同行相救,不算什么。莫非这帮暴徒,便是什么陈二寡妇(红英。)手下的么?”众难民抹泪道:“好教恩公得知,这帮暴徒却是大悍目冷田禄手下的,专以派出来劫虏美貌妇女。便是俺们同舟客中,也有几个娘儿们都被匪徒用别船载得去咧。如今冷田禄和陈二寡妇正是一对儿淫魔,一个是搜掠美女,一个是专劫美男。前些日,两人因事口角,几乎火杂杂地厮并起来,亏得有个柳方中从中调和,方才罢手。”说着,一望倩霞面孔道:“恩公虽然英雄,此去前途若经过陈二寡妇的汛地时,端须小心一二。”
  
  倩霞一听,不由梨涡一动,哈哈一笑,即挥退众客,两下里各自开船。这时本船上众客再也不敢向倩霞发话咧,一路上奉若神明,倒闹得倩霞无可无不可。过了两天,果然经过红英汛地,倩霞却不晓得。忽见众客一个个蓬头垢面,其中年轻漂亮些儿的,还将灰尘涂面,都一个个蒙头缩脚,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有的望着倩霞道:“恩公快别向船面上张望咧,等俺们遮住你,你便藏向舱内吧!”情霞问其所以,方知已经过红英汛地,众客们怕被虏去当男妾。倩霞见状暗暗好笑。

    众客们那知就里,只管将红英许多的淫纵凶惨事,互谈起来。你想倩霞干净耳朵内如何听得惯这些烂污事?不由暗暗切齿道:“可恨女子中竟有这等妖物!俺如今恰扮男子,天幸他的手下人若撞将来,俺便将计就计,由他引去见那红英。且待俺戏耍他一番,然后刺杀他方才痛快。”想到这里,侠气勃然,不但不藏伏,反倒结束得十分整齐,洗抹得一张俊脸儿,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只在船面摇摇摆摆。

    那知天下事就是别扭扣儿多,越想教民等撞了来,他越不来咧。不知不觉,轻舟直下,早已过了红英汛地,直至宜昌地面。大家下船,众船客向倩霞千恩万谢,分途各散。这里倩霞也便另搭了赴蜀船只匆匆前进。一路上山迎水送,说不尽那蜀中江山风景之美。最名胜的,是巫山神女祠,武侯兵书峡等处。倩霞对景生情,不由添些儿女英雄之感。船中寂闷,除流览风景,便是那册《说剑寻源》翻来复去地展玩。无奈一字不识,也只得依然收起。

    但是一入蜀界,舟人相语,却又把王三槐怎的披猖作了谈柄。并言恽三娘雄据重庆,怎样了得。还有说川督颜敏政自蒙皇上破格简用,到任以来,种种善政的。一个客人便道:“俺听说这位颜公,还是皇上在潜邸时的故交儿,所以才破格简用。”一人笑道:“你这话也沾谱儿,却还不尽然。俺听说是皇上没登大宝时,曾私行于某戏园中,和颜敏政邂逅相遇,一言投合,便识得他是一个忠鲠才干的人员,自那时便已简在帝心哩。如今颜公和刘青天真是一对儿爱才如命。俺听说前几月里,刘青天曾遗人到重庆地面什么腾蛟村中,访问他的什么朋友杨姓、于姓,意思是清他朋友来相助破贼哩。”

    倩霞听了,顿时心中一动,忙拱手道:“你可知他的朋友被他请去了么?”那人摇手道:“不曾哩,人家杨姓两位都在北京京营中有职分:于姓虽然家居,却恰巧出门游山玩水去咧——还有人说干姓秉性高超,故意的推托不出。依我看,如今世界那里有这种高人,现放着有人提拔,功名之路可奔,为什么给脸不要,甩大鞋玩呢?难道怕富贵咬手不成!(那知富贵不但咬手,还能咬煞人哩。古今之贪夫殉财烈士殉名,真被富贵咬煞耳,可叹。)(为下文颜公子访于益伏线,亦即微逗霞遇颜公子一段奇文。)若是俺有这等阔朋友来招呼,早狗颠似地跑去咧。”倩霞听了,不由一笑。又听众客们互说蜀乱光景,甚是放心不下,恨不得一步踏到青螺峪,看看若芬。那知心下越忙,越有耽搁。
  
  因这时江中行旅时时戒备,处处须躲避匪船,一路上迂回瞪探,未免迟延,往往躲向僻静处,一伏便是一两日,将个倩霞急得火冒钻天。好容易踅过贼汛,江山开处,又是望不尽的重重险滩,白浪掀天,声为牛吼。但见:平铺白浪,立矗青峰;沙涌层层,石排簇簇。跳珠溅至,俨为滚釜翻花;牛吼雷鸣,说甚岩梁悬瀑。怪石争雄,急流中密排剑戟;漩涡竞绕,激水中陷阱参差。舵头偶误,一命如丝;纤唱齐呼,众夫伏地。正是:黄河孟门无此险,鬼母惶恐说滩名。
  
  倩霞一望那滩,极目不尽。但见前行的船只,水手们都跳上岸去,恨不得将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死命拖纤拉船。须臾过得险滩,江面渐为宽阔,船上人这才放下心来。不久,船行至一处叫黄芦坡的地面。倩霞弃舟登岸,看看天色渐晚,遂寻了一处僻静旅店歇下。那店主却是个婆子,为人倒十分和善,当时殷勤接待倩霞住下不题。次日一早,那店婆早为倩霞送来洗脸水并早餐,随口问道:“客官是往那里去呢?”倩霞还不及答话,店婆却又接口道:“目下蜀路颇不安宁。去重庆还不打紧,若赴成都却须一路小心。因那条僻道上没得什么大店道,孤身客人在山村野店中,却不可大意哩。”倩霞笑道:“小可是赴重庆去的。”店婆道:“如此却好。”因望望日影道:“如今天气还早,客官要歇息歇息,俺这里也有清静所在。”

    倩霞因贪赶路程,虽然觉累,还不怎样,就是两只小脚在大靴儿内,跑了半日,须要重新整理咧。于是趁势跟那店婆踅入后墙一处草房内,外有槿篱,篱外便是堆积柴粪之所,虽有些秽气发越,然而却烦颇清静。店婆踅去后,这里倩霞赶忙溜溜瞅瞅跑向柴堆后蹲了一霎,然后踅回草房。一面价脱了靴儿,束袜莲钩,一面瞧看房内,木几木榻、布衾大枕,倒也十分干净。近面墙上挂着一幅《风尘三侠图》,只是那李靖画得十分文弱,便如《西厢记》里张生一般。(微逗下文。)两旁配一副对联是:百年佳偶从今定,千里姻缘一线牵。那红纸颜色全然脱落,就如墙壁一般的黑,少说着也有三四十年光景。细看上下款,还有“某兄何先生合卺之喜”,并“友人某某拜贺”等字样。

    倩霞不由怙惙道:“看此光景,这屋儿就许是店婆儿当年的新房。他如此款待俺,倒要多把与他些茶资哩。”正在暗笑,只听院内有人粗声暴气地喊道:“喂!老何呀,咱们今天是简急麻利,快快来两壶老白干,一盘炒鸡蛋,外带着硬面大饼。俺们受用了,还有要紧公干哩!”便听得店婆长出一口气道:“你哥儿俩真是掮着大刀闯孤贫院,专以苦害穷人。你怎单看中了俺这块土地了呢?你们赊了多少账,都记在瓢把儿上,如今却又来寻人晦气。”

    倩霞由高窗上隙缝望去,只见院中站定两个短衣男子,一个是白尪子脸,生得獐头鼠目;一个是短髯如猬,双睛叠暴,腰中还掖着赶驴驮的短鞭,正向着店婆儿嘻皮笑脸。店婆儿一张拉拉脸子,苦得要滴水,两人只如不见。白尪子笑道:“老何呀,你赶快整治酒饭是正经!俺这账是皮拉好户,并且方才在喜缘镇上揽了一泡好生意,说不定便发大财。抖将起来,大爷们一总还账,由你算利钱如何?”

    短髯的道:“李大哥,你少来费话!老何他敢不整治酒饭,俺马上便按倒他,那么一下子。俺可是老嫩不拘,生冷不忌。”说着,笑嘻嘻凑到店婆跟前,冷不防向干瘪腮帮上一械大指,便是个响萝卜。店婆唾道:“汗邪的!老娘晦气,算撞着饿鬼,该舍食就是咧。”白尪子道:“俺且问你,苗老九这两天从这里过来么?”店婆道:“不曾见。”于是两人相视一阵子,挤眉弄眼,便噪道:“如此快来酒饭,俺还须赶赴十里墩抓他去哩。”店婆道:“你们猴急样儿,敢是报热丧去么?”

    白尪子道:“你不晓得,俺们在喜缘镇上人和店中揽了一宗财神爷的阔买卖,须得苗老九帮同俺去哩。”店婆唾道:“没的扯淡!阔买卖便罢,如何还财神呢?”白尪子吐舌道:“说起俺这客人来,吓你个仰巴叉!你当是那个?就是颜敏政颜大人的公子前赴成都看望他老子哩。”倩霞听了,不由倾耳。便见店婆道:“你扯谎也不沾谱儿。颜大人既作四川总督,他公子来省亲自然是仆从轿马,一塌糊涂。所过地面,还少了办差的么?用你这驴驮子,可不是笑话哩。”

    白尪子道:“你懂得什么,凡作大员大位的人,都比人心眼多八十个。颜大人一来想落好名声,显他清俭;二来这种荒乱年景,他岂肯叫他公子一路铺排,招盗贼的耳目?所以只命一个老仆人服伺公子,轻装就道,一路上随便雇脚,到得喜缘镇。”(颜公消节,就驴夫口中述出,只宜如此,方合分寸。)说着一挤眼道:“但是俺们是干什么的呀,他行装内的金银财宝还会瞒得过俺么?你说是财神爷不是呢!”

    店婆冷笑道:“好么,你别只管吵财神,你可知头顶上还有个天爷爷,他老人家不叫你发财,那横财还许咬手理。”说罢,恨恨的踅向门灶去治酒饭。两个男子也便踅入厢房中,一会儿低低密语,一会儿嘻嘻哈哈,甚是得意。倩霞也没在意,依然歪在榻上,略为歇息。却听得那店婆往来唠叨,并两男子咽啜饮啖之声。倩霞心思一倦,略为盹睡。猛然醒来,业已日色将午。方站起来,整整行装,要喊店婆开发店钱,只听篱外脚步走动,那白尪子道:“喂,许三哥,咱且到这老新房中闹一觉儿再去寻苗九吧。”

    短髯的道:“你别没紧没慢,咱快倒净了脏干正经的去吧。”白挺子道:“咱们这泡肥粪白摆给他却有些不合算。”短髯的道:“你真罢了,你要不发财,真得说是怨命!反正这肥粪是人家店婆出的本,撂给他,也显得咱不是白吃白喝的朋友。”(奇语谐想,匪夷所思。)两人胡噪着,一路踢跶,便奔柴堆之后。便听得白尪子道:“哨,这里丧气,咱别处屙去吧!你看这圆团团湿流流的尿窝儿,准是店婆干的营生。”倩霞一听,几乎失笑。

    便闻短髯的“噗哧”一笑道:“你难道没长眼睛?你看这不是两只大脚印,怎会是女人尿的呢?”(绝倒。)白尪子道:“怪呀,真个是大脚印,却又怎生夹在尿窝子两旁呢?明是女人蹲尿的哩。”短髯的道;“俺说你没紧没慢你还不服气,不快些倒脏,只管考较尿窝子作甚?”于是两人哈哈一笑,接着吭哧有声,似乎是各自屙屎。白子道;“怪咧,越事忙越犯大肠干燥,刚出个头儿,又进去咧。”短髯的哼了一声,接着“噗嚓”一下。白尪子道:“唷,你的眼子倒痛快,却象个直肠子狗。”
  
  短髯的笑道:“你若听俺的话,不省了这当儿既跑了叔伯腿、又着急么?凭一个大闺女似的公子哥儿和一个糟老头子,咱随便一来便作翻他咧,还巴巴的去寻苗九,无端叫他搀咱的份儿。咱和他女人有交情,难道和他也真有交情么!”倩霞一听,大吃一惊。暗道:“这两人准不是好人,颜公子雇他驴驮,好不危险!”于是越发凝神听去。

    即闻白尪子笑道:“你这呆子,那里晓得俺的神机妙算。你当是俺作成苗九么?那小子凶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若晓得咱们和他女人有一腿子,他岂肯善罢甘休?说个丧气话,咱的脑袋都系在裤带上咧。如今咱约着他作这件事,等他杀人落两把血,诸事完毕之后咱再瞅个冷子将他作翻。一来咱们放心大胆地玩他老婆,二来咱给颜公子报了仇。将来阎王老爷子要查落出这笔账,见咱这畨义举,就许将功折罪,咱分明该下十八层地狱,或者提升到十七层上都说不定哩。”(妙妙!作者笔致活超、天才独擅处,非人可学。)

    短髯的道:“妙妙,真有你的!颜公子雇咱两人,多添一人他倒好说,恐怕那个糟老头子既起疑心,又惜小费,就要说话哩。”白尪子唾道:“你真呆透腔!咱只须知会苗九,叫他抄便道先下去,在鹰愁润地面专等作活儿就是咧。”(险语吓煞。)短髯的大笑道:“俺真佩服你,咱这一下子人财两得,阎王老爷子又不计较,快活快活。”白尪子忙喝道:“这是什么事,你就大嚷大笑!倘被日游神听了去,那还了得。”

    倩霞听得要笑连忙忍住。便闻两人由积柴后踅过筒前兴冲冲地喊道:“艰,老何呀,咱们再见咧。”说着一路踢跳,直出店门。这里店婆恶狠很地瞅了两人的后影儿,方悄骂道:“这干现世报那一天死绝了,俺算熬出来咧,俺就盼你脚印儿随走随灭吧。’正这当儿,却闻背后倩霞笑道;“妈妈,收得店钱去,俺也要去咧。”店婆忙回身笑道:“客官歇过来了么?今天也不巧,俺与客官寻个清静所在,偏那两个挨刀的又撞来胡吵,你看俺这生意怎么作呀!”

    倩霞趁势道:“方才那两人好像是赶驴驮夫?”店婆道:“正是哩。他两个宝贝,一个叫李大,一个叫许三,常在此道上来往,贼头贼脑,一百个不是东西。他寻那苗九却是个有名的惯贼,那颜公子雇他驴驮,就许晦气哩。如今他们赴正西上导苗九,料没好事。你客官若雇脚,倒须小心。”

    倩霞一听,越发恍然。于是别过店婆,一径出店,且行且想道:“这位颜大人敏政官声甚好,他的公子赴蜀省亲,又这般的轻装减从,想也是个素秉家教、读书知礼的贤明公子,如今眼睁睁要落陷阱,俺既得知,岂能坐视呢?”想到这里,便要转出向西去追杀李大、许三。忽又沉吟道:“如今的奢淫骄慢的公子哥儿本也可杀,倘那颜公子是那等人,俺何苦去救他呢?不如去觇觇他再说。”于是嫣然一笑,便奔前途。
  
  不提倩霞去觇公子。且说那颜公子,你道是甚等之人?原来他名叫慕曾,表字沂生。因当年颜公为山东沂水县令时公子降生,故取此名。那公子自幼儿聪明绝世,过目成诵,真是三教九流、诸子百家装了一肚子去。并且好读古书,多识奇字。年方舞勺,业已中了本籍的一名秀才。内才如此,至于外貌上更是蕴藉潇洒,丰神滩濯,早有璧人之目。一向随父在京流寓,及至颜公蒙皇上殊擢川督的当儿,公子业已二十余岁,越发学问大进,气量恢阔。

    当时便欲随侍赴任,一来侍奉老人家,二来参赞机宜,与父亲办些章奏笔墨,既可省父亲心力,又可以自己添些办事的真经验,比那书本上的学问又自不同咧。不想颜公因蜀中荒乱,不欲携眷赴任,便命公子依然在京寓奉母读书,并命老仆全祥、健仆沙顺伺候京寓,自己竟轻骑减从,直抵任所。你想这时四川业已被教民们闹得翻过天来,颜公抵任,一面价料理教民、画筹戎机,可巧幕中文案们学问平常,要紧章奏等还须颜公亲自动手。

    不消半载,将个老头儿闹得克化不来咧,于是函唤公子速速来蜀。公子接到此函,十分欢喜,忙禀知颜夫人,一面饬沙顺整理行装。正要谆嘱老仆全祥好好地伺候京寓;只见全祥直橛橛地进来,一言不发,向公子磕了四个大头,就要辞去。公子吃惊,忙扶起他道:“全老保,你这这是为何呢?”只见全祥委委曲曲说出几句话来。

    正是:据鞍顾盼矜堪用,老将由来不畏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四回:蜀川道公子走风尘,喜缘镇侠女小游戏。
  
  原来这老仆全祥年已六十来岁,为人忠直,并有把子笨气力,是颜家顶有资格的老苍头。自公子在怀抱时,便是他负抱提挈,胳膊上拉的青屎,也不知有多少。~以后便伺候书垫,跟随赴考,真是无役不从。他就如公子的保姆一般,所以公子呼以全老伙而不名。当时全祥见问,流泪道:“老奴犬马力尽,已然成了废物,实实无面在此咧。”公子听了,便知他拧性发作,因笑道:“老伙儿,你别误会。俺并非不带你去,皆因四川荒乱,跋涉不易,你又上了几岁年纪……”
  
  全祥一听,顿时撅起胡儿道:“老奴虽然老迈,还幸得结结实实。象沙顺等那小行子,俺还料理他四五个哩。再者,一路上许多过节儿,那里不须小心,那沙顺懂得什么呢?”公子见状,料他是非去不可,只得点头应允。全祥大悦,便顿时寻出他少年舞弄的一柄竹节铁鞭来,擦抹得曜眼增光。大家便笑道:“全大爷这次保驾,越发要卖卖老咧。但是在路上你须少喝盅儿,逢了硬作的你有铁鞭去打,就怕是遇着软作的稔秧之类。”

    全祥笑道:“我老人家两只眼岂同寻常!要在俺眼前弄玄虚,他算晦气定咧!你瞧着,俺马上就戒酒,那算什么呢。”于是兴冲冲服侍公子,即便登程。果然一路上滴酒不闻。每到旅店,他便恨虎似地在公子房门首一坐,休说是串店妓女并闲杂人等不许来探头探脑,便是店伙们也不许无故进房。一路上和人吵嘴怄气。便是如此光景,直行抵喜缘镇上。也是合当有事,他由前途雇的驴驮,本可直抵成都,却因下一道峻坂,驴夫们照例的有些小起发儿。

    那全祥倔气发作,三言两语便和驴夫闹僵。所以重新雇两个驴驮,便是那李大、许三。当时全样和公子落在人和店内,雇好驴驮,便要登程。李大等诡计早定,便向全祥道:“不当人了,俺两个都是苦哈哈,家中老婆们都饿着肚皮。好在俺们家下距此不远,求你老先支给些脚钱,俺安了家下再走吧。”全祥道:“你说得可好哩!这半天的耽搁糜费,算谁的呀?”

    正说着,公子出来。见李大等实系贫苦,也便应允。及至李大等踅去,全样却没好气,主仆俩闷坐好久,全祥道:“公子不晓得走路的勾当,不必开口。如今平白地蹲店,这是那里说起。”那公子被他看管了一道,委实难受,便笑道:“这些时俺一总儿没好生用饭,你且到街上,看有新鲜糕点与我买些来。”于是全祥应诺意去。
  
  这里公子如脱梏械,方在室内来回闲踱,想到店门首眺望眺望,忽闻一阵弦索叮咚,并莺声燕语。向院中一望,业已有两个妓女扭将过来,后面跟着个恨虎似的老鸨子。头一个有二十余岁,细高身材,冬瓜脸,水蛇腰,单眼皮,薄嘴唇。两只半大脚赛如韮刀,并且一嘴黄板牙掀床露根。手内斜抱三弦。后一个有十五六岁,却梳着卧龙舟式的大纂,堆满了一头草花儿。生得不满三尺,圆面堆腮,两只死羊眼,呆而且白。歪腰胯,撅屁股。下面却是一双小脚,然而却像驴蹄子楞长出个尖儿,俗名为鹅头式。

    一手拎着花汗巾,一手拿一面八角鼓儿,晃得山响。便这般扭头折项,笑嘻喀地一径意近。公子方要掩门,已被那大妓女伸入三弦,咬着唇儿笑道:“你老听个曲儿吧。”后面老鸨子便“扑嗒”声向院中凳儿上一坐,摇着头笑道:“你老便赏个脸吧,孩子们老远的奔了来,不难为他们么?”因向小妓背上一扑道:“死妮子,你就像块木头,少时你若挂不住客,等老娘揭掉你的口皮。”那小妓冷不防向前一撞,八角鼓“哗哴”一声,正撞在大妓的屁股上。

    于是两人一阵撕扭,直从公子扎煞的两臂下钻将进去,不容分说,一屁股对坐榻头,拨弦便唱。那小妓刚娇音款吐,唱得一句“姊在房中绣麒麟”,公子忙道:“快不要唱!”大妓道:“哦,俺晓得咧,你准管是要听荤曲儿。这个现成,‘摘黄瓜’,‘十八摸’,外挂着‘打牙牌’,‘大姑娘洗澡’。你要再听扎实浪荡的,还有‘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小寡妇闹五更’。你老喜欢那个曲儿,待俺拿准了嫩腔儿,小工细调来伺候你。”公子听了,直然的满盘不懂,忙挥手道:“你们别吵,俺是不听曲子的。”

    两妓一听,忽的格格乱笑。那小妓并且咬着指儿斜睃大妓道:“阿姐真走字儿。”大妓居然脸上微红,向门外老鸨一使眼色,老鸨早眉欢眼笑地咧开肥嘴喊道:“伙计,上房里伺候水咧。”这一声不打紧,门柜上伙计高声答应之间,那小妓早趋着脚儿跑出。这里大妓更不客气,便笑吟吟凑向公子道:“你这个人怎的腼腆?你早说要那么着不结了么。俺们关关门是一吊五,外挂着三百钱的杂开儿。”正说着,一个伙计笑着端进一盆热水,放下便走。那大妓接手儿便去掩门,向公子一努嘴儿道:“喂,你也快着吧。”

    于是不容分说,回手解裤儿,向下便蹲,那公子等闲价那里见过这等排场,正呆坐暗诧之间,只见大妓白馥馥一张屁股业已凑向水盆。那大妓女胡乱撩得两把,站起来提着裤儿,凑向公子道:“快着吧,你是床上玩床下玩吧?”公子大骇道:“去去,那个要玩什么呀!”大妓一怔道:“你不要听曲儿,不是要关个门儿么?如今人家这个都脱出来,你还装憨儿哩。”公子听了,这才恍然,忙唾道:“岂有此理!”不想语方出口,那老鸨在院中却唤道:“金子呀,你别拗手拗脚,惹得客人不喜欢。随他怎样的玩罢。”(绝倒。)

    这时公子只急得无地缝可钻,不由闻鼙鼓则思将帅,方晓得老仆全祥真似个获法伽蓝。只得忙寻出两吊钱把与大妓道:“你快快去,就算俺玩过咧。”不想那大妓见公子俊脸儿急得红红白白,他倒顿时心荡起来,便一手提裤,一手去拖公子腰带道:“来来,快着些儿!不怕你稍微见些意思哩。”(绝倒。)正这当儿,忽闻小妓笑道:“你这个老头子,瞪着眼看俺干么呀?”

    公子听了,知是全祥转回。这明明的关了门,房中有妓,这算怎么回事呢?于是气急之下,给他个蒙头高卧。这时大妓也便拎钱推门,“砰”一声和全祥撞个满怀。大妓方“呵唷”一声,全祥却指着脸子唾道:“你们趁生意就这等不堪?若是我在这里,一定提着脚叉出去。”大妓笑道:“你老人家不听个曲么?”于是一路嘻笑,和老鸨等方才踅去。
  
  这里全祥一脚踏入,因跑得尘汗交加,放下食物,见地下放着现成盆水,便向脸上撩了两把,用巾去搽。忽地嘟念道:“该死的店伙们,只知要人的茶水钱,却弄些剃头水与客人,粘孜孜胡骚乱臭,还夹着他娘的断头发,沾须挂嘴。(阅至此,未有不犬笑者。)这是那里说起!”公子听了,几乎失笑,只得暂且装睡。微开眼缝,却见全祥就榻前悄悄一张,微叹道:“公子准是被他搅乏咧,竟自盹睡,可不知丢掉物件不曾。”于是将行装等物一一查看。

    须臾店伙送进灯烛,全祥道:“俺嘱咐你别叫串店妓女搅俺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店伙陪笑道:“俺一眼没照到,他就溜进来咧。”于是公子一笑而起,便命店伙去泡新茶,又命全祥将糕点等物摆在案上。公子…看,果然精致。全祥问知李大等还没转来,便抱怨道:“以后行路的勾当,公子少要搭话。江湖上骗诈局子多得很,老奴偌大年纪,所闻所见的就不在少处。”
  
  正说着,只听院中有人笑道:“伙计,你忙去吧,这屋内既是颜客人,俺们是熟朋友,是约定了在此相候,俺自家寻他就是。”于是唤道:“少卿兄,累你久候咧。”说着,一推门昂然竟入。公子等一看,却是个英英少年。遍体行装,十分齐整,那一副姣好面目,另有一番风流周傥的丰采。只见他负装佩剑,脚下是两只小乌靴。亭亭然站在室内,俊目一张,向颜公子略一端详,忽然失笑道:“原来尊兄不是少卿兄,如此俺却冒昧咧。”

    颜公子见那少年如此丰标,不由爱慕,方站将起来道得一声“岂敢”,那少年更不客气;便拱拱手放下行装,竟和公子对面落座。黑漆漆眼珠一转,方要接谈,恰好店伙送进新茗,少年便道:“你说颜客人在此屋,俺当是俺的熟朋友,原米却不是。”店伙道:“你的朋友或住他店也说不定。”全祥忙道:“正是哩,你这位客官快寻贵友去吧,别耽搁了。”

    那少年也不理他,随手斟上两杯茶,先敬公子一杯,然后自饮一杯,攒攒眉头,“噗”一声喷在地下道:“这等劣茶叶,如何吃得?少时咱换好些的。”又随手拈起糕点向口便吞,却检了一块餐饯状元糕与公子布将过来;道:“颜兄也用些儿,小可奔驰半日;真觉肚儿内发空刚。”公子方在客气,那全祥站在一旁,只诧异得不可开交,暗想道:“这小哥儿倒真洒落,他倒似主人咧。似这等抓吃抓喝,走到天边上也不用家中大人惦着咧。”
  
  正要向公子使眼色,只见少年道:“颜兄上姓俺是领教过的了,官印台甫怎么称呼呢?”公子道:“兄弟名叫蒸曾、表字沂生,”少年道:“久仰久仰,尊齿呢?”公子道:“虚度二十三岁。”少年笑道:“如此,小可是兄弟咧,你却大俺一岁。”全祥暗惊道:“不妙,这小哥掇人口风,顺竿就爬。他还许套笼着和俺公子拜把子哩。”因直倔倔地道:“尊客请寻贵友去吧!俺家公子因蹲店闷闷,要早些安歇咧。”少年笑道:“颜兄如患寂闷,小可陪你作竟夜之谈都使得,俺便从实不另去寻店咧。”公子道:“最好最好。”
  
  全祥见状,只好干鼓眼。便见少年注定公子面孔道:“小可曾读相人书,颇能望气。今见颜兄如此的雍容华贵,一口的北京语音,莫非和这现任川督颜大人有些瓜葛么?”全祥一听,只管乱挤老眼。那知公子也喜孜孜注定少年的俊庞儿,竟不去理他,便脱口答道:“那颜大人便是家严。俺此行直赴成都,便是省亲去哩。”少年抚掌道:“巧得很,俺的熟朋友也许赴成都,俺一路跟寻他,咱们正是一路。呵呀呀,萍水相逢,真是有缘。颜兄曾用过晚饭么?”公子道:“尚未。”少年道:“如此妙极,咱一同用吧。”

    于是一迭声喊进店伙道:“你这里可有什么上等的酒饭么?”店伙道:“小店中饭分三等,下等是……”少年喝道:“快说那上等的。”店伙笑道:“上等的无非是干鲜蜜钱、全副高摆、参筋翅骨肚、高汤厚味、清蒸爆炒,外挂着满洲烧烤。你要吃外国大餐,却没得的。只就是价儿昂些,八两头一桌。”少年笑道:“好讨厌,既要用,还怕贵么,酒呢?”店伙道:“花雕、陈绍、关东白干,一概俱全,”少年笑向公子道:“酒这物件俺倒没甚考究,颜兄喜欢吃那种酒,便吩咐他。”
  
  全祥暗道:“不妙,他是向俺公子身上推咧。”方要掺语,公子已笑道:“就来陈绍吧。”店伙笑道:“不瞒爷台说,俺这陈绍都是卖整坛儿,是一两银一坛。”少年道:“好罗嗉,来一坛儿就是。俺告诉你,如今酒饭带茶水钱俺一共开发你十两头如何?店伙一听,只乐得屁股要笑,连忙口称“谢谢你。”方要转身,少年道:“这种茶吃不得,有上好武夷寿眉快些泡来!”

    那店伙唯唯,一路喊将去之间,这里全祥却心下少安,以为店伙既向少年称谢,这东道一定是少年作定咧。方暗自怙惙道:“看他不出,小小人儿竟如此阔气。”便见公子失笑道:“足下只顾吩咐酒饭,俺还不曾领教尊姓大名哩。”少年迟疑道:“小可姓叶,没得表字,人家都叫俺叶青云,小可也便是叶青云了。”公子方赞道:“好个名字!足下丰采真是神仙中人,不愧‘青云’两字。”
  
  这里全祥又暗自想道:“这小哥又似个憨骨儿,怎的自己名字还马马虎虎呢?和俺公子的呆性儿却凑着对儿咧。”(一语道破下文。绝倒。)便见公子道:“叶兄出门访友,想是有要紧公干么?”少年道:“说来好笑,因敝友十分文弱,性复诚实,只会念书,偏又带了个既糟且倔的老头儿作伴当,(绝倒。)小可有些不放心,所以赶来寻他。”说着一瞟全祥。全祥暗道:“你不用暗含着当着和尚骂秃子。须知我老人家眉毛都是空洞的,就不能叫你绕弯儿吃了白嘴去!”
  
  少时,先吃嚼你再说。”于是赌气子踅向外间。但听得里间内两人说说笑笑,越谈越对劲儿,就仿佛多年的旧交儿一般。听得个全祥暗诧道:“怪咧,俺公子平日价大巴子元帅似的,没说没笑,并且最懒怠应酬生人,今天怎的日头从西出来咧?真是人家这小哥挂人缘儿?”思付间,由帘缝瞅去,只见两人对厮面探着身儿,彼此眉欢眼笑。正这当儿,店伙送进新茶。全祥接过,移步进内,先给少年满斟一杯道:“叶少爷尝尝此茶,可还中吃?”

    少年道:“你老人家歇着吧。少时提了酒来,打去呢头,你先尝一下子。俺花会子钱,别叫店家哄了咱。”全祥一听,越发心头一块石落地,便搭讪着与公子斟了杯茶。须臾,酒菜都到,忙得全祥手脚不迭。便在里间内调开桌椅,真个是碟盏盘碗堆满春台。另有一盘大块烤肉,椒盐香气直钻鼻孔,上插两把精致小刀儿,以备旋割旋吃。须臾,全祥斟上酒来,单看少年怎的让座。那知公子却站起拱手道:“店中仓卒,不成敬意。叶兄便请上座吧。”全祥听了,不由暗暗跌脚。
  
  正是:咄嗟筵来不速客,一时宾主未分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五回:入歧途偏逢恶盗妇,不速客再戏佳公子。
  
  且说全祥方暗急公子抢作主人,只见少年道:“岂有此理,今晚是小可敬意,颜兄不要客气。”说罢,径就主位。全祥大悦,忙拉开客位椅儿,假作进酒,一探身,竟将公子挤入客座。于是彼此吃过一小杯,少年道:“颜兄请自家随便饮啖,俺是饭到一盅酒,不能慢饮的。”说着,将干鲜蜜脯等物随手抓吃,许多菜品竟不去动,但是两颊上业已泛出些淡红春色。全祥暗道:“这小哥如此浅量,却要一坛酒。可惜俺老全戒了酒咧,不然剩下酒来,俺且落得受用。”

    正思忖间,一样样菜品流水似堆来,公子且谈且饮,也不过略为伸箸。这时全祥又添了一桩心事,见满案菜品没处销发,不由替少年惜钱。然而公子等却高谈阔论,十分有兴。少时,公子拉开书橱,看得个少年俊眼乱眨,因笑道:“颜兄一般价也是个肚皮,怎就装得这些书籍?古人说千卷撑肠,端的不虚。小可这里有把宝剑,颜兄且看如何,可能为古书上说的名剑么?”说着,取过宝剑,“呛哴”抽出,一片寒光顿时映得烛光闪闪。公子失声赞道:“好剑!”方要接过细玩,只听窗外“唷”了一声。

    全祥跑出一张,却是李大转回,蝎蝎蜇蜇的站在窗外。全祥恨道:“你怎的这时才来?只顾你去安家,明天耽搁俺上路怎么算呢!”李大道:“这来得还晚么?俺两人来回直赶,脚都磨成大泡咧。”便听得室内少年大笑道:“颜兄看,此剑就似有知识一般,专能断取伤天害理人的狗头哩。”李大惊道:“全大爷,如今屋内那俊样客人是那个呀?”全祥撅道:“你管他是那个昵,反正他坐不着你的驴驮就是咧。”

    于是依然踅入。便见公子对烛光细玩剑上的款识,沉吟道:“此剑名叫南精,古人宝剑中却没此名,想是近代的一柄宝剑。俺听家严来信说,如今蜀中讲剑术的只有重庆地面杨、于两姓,因杨、于两人和刻下人称为刘青天的素有一面之识,家严是听得刘青天说哩。(为下文敦请于益伏线。)不知叶兄也耳闻杨、于么?”少年听了,只眼睛一转,随口道:“俺也略为闻得。但此剑既称名剑,颜兄高才,何妨见赐一诗呢?”这一来,正搔着公子痒筋,便欣然道:“当得当得。便请叶兄即示原唱,弟当奉和。”

    一句话不打紧,少年的嫩脸儿顿时绯红。恰好全祥端上香稻米饭,少年道:“饭来饭来,颜兄慢饮,等俺吃饱再作诗吧。”于是跳起来,取了只青花大碗,斟满了上尖儿酒,一气儿灌将下去。向公子举碗一照,道个“干”字,顿时两腮上桃花泛起。便提起一只乌靴蹬在椅儿上,倏地将烤肉端过来,取小刀一阵脔割。接手儿取过三大碗饭,泡了高汤,你看他连饭并烤肉一阵搅拌,只向公子道得一个“请”字,便举箸大嚼。

    顷刻间风卷残云,连汁都尽,“啪”的声放下箸儿,意犹未足,便取过两张荷叶饼,又卷了烤肉大葱,只嚼得爽脆有声。然后扪腹大笑道:“颜兄慢用酒,恕俺不奉陪咧。”(写姑娘豪气如许,反见妩媚。真化工笔也。)说罢跄踉站起,便就榻上跂脚高卧。这一来,望得全祥只管发怔。百忙中他却将行装等类都提到下首榻上,以示拒客之意。那知少年更不理会,反顿时鼻息有声,酣然入梦。
  
  这里公子须臾饭罢。全祥忙碌碌将席面撤到外间,也顾不得吃,先附公子之耳道:“这客人鬼鬼祟祟,说话没根柱,少时他醒来,待他开过十两头之后,你可别客气留他呀。”公子笑道:“不打紧的,俺看此人豪爽迈俗,一定是个好人的。”正说着,恰好那少年稍为转侧,两人把话掩住。全祥到外间,瞧了满案菜饭,只愁得耸眉头。更可恨的是陈绍香气只管往喉咙里钻。老头子咬定牙关,不破酒戒,只胡乱吃饱,唤店伙撤去。听听街柝,已是二鼓天后,忙踅入里室。只见公子和那少年对厮面卧定,也就要寻周公谈天儿去咧。

    全祥暗道:“这倒不错,一个是吃饱食困,一个是酒后躺倒一觉儿,倒好似亲哥儿们咧。”于是悄悄推醒公子,向少年一指。公子蒙眬道:“老伙儿也去睡吧,明天还起早哩。”全祥道:“老奴怕不晓得,但……”少年欠身道:“老人家晓得什么呀,准是俺这十两头花值咧。你莫想不开,有的酒馔,别都便宜了店家。”说着,揉眼跳起道:“什么时候咧?”全祥忙道:“已经二鼓天后,您便开过十两头寻贵友去吧。”少年道:“那忙什么,俺就住在此,明天再给他罢。”于是直就下首榻上,将行装等轻轻提开,倒头便睡。

    全祥没奈何,只得踅出。就外间徘徊了一会子,再去瞅瞅,只见公子自覆一被,却将压脚被与少年盖在身上。不由自捻胡儿沉吟道:“人总须长个好模样儿,到处里挂人缘儿。”于是悄悄退出,也便一觉酣眠。但是他怀念上路,如何睡得沉?方才鸡声三唱,要爬起来的当儿,忽听公子在院中道:“叶兄,昨宵简慢莫罪,咱改日见吧。”全祥猛闻,咯嘣跳起,恰好公子一步踏人。全祥扼腕道;“叶客人先走了么?他撂下十两头了么?”公子笑道:“你如何这等小气?那只好咱花吧。”

    全祥顿足道:“怎么样,俺就怕公子须上当,他明是个江湖上的崩骗手哩,”公子道:“小事一段,不算什么。咱快上路吧。”全祥那里有好气,便喊过店伙来,开发饭资。看了这白花花的十两头把给人家,便如割他的肉一般。正和店伙抹零找尾的乱吵,偏那李大不睁眼晴,却求全祥将喂驴的草钱也算在里面,被全祥骂了个狗血喷头。李大不服气,两人儿乎打将起来。亏得许三一挤眼睛,从中间作好作歹,大家方才整装上路。
  
  一出店门,那全祥便碎米糟糠只管唠叨,将李、许两个呼来叱去。公子料他是心痛那十两头,也不理他。这目傍晚,行抵合溪驿地面一家客店。全祥方服侍公子下得驴驮,直奔店中东厢房,只听正房帘儿一响,便有一人大笑道:“好巧好巧,颜兄才到么?俺已歇息多时咧。这房中十分宽绰,来吧来吧。”全祥一望,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赶忙道:“叶少爷请吧,俺们另寻他店去咧。”说着一拖公子。

    那知公子脚步更快,早已向那人拱手登阶,相逊而入。原来那人非别个,又是那前途的少年。当时全祥愣了一会子,倒欣然安置行装,直入上房,劈头便道:“叶少爷既作主人,好得很,俺家公子便事事由东吧。”原来老头儿憋了半天,憋了个馊主意,以为这句话将人扣牢,使他作主人没得躲闪。便见公子和少年相让落座,互相谈笑,便似多日没见面一般。
  
  须臾,店伙送进灯烛茶水,少年道:“此等茶吃不得,快泡武夷寿眉来。”全祥暗道:“沾谱儿,他这套排场又来咧。”因一抖机灵,向店伙道:“今天俺这位叶少爷是要高摆上等全席,外挂烧烤,整坛的陈绍,连茶水钱在内给你十两头。”店伙喜道:“如此好咧,俺先谢谢您呐。”全祥忙向少年一指道:“主人家在那里哩。”少年笑道:“你老人家倒好记性,倒省得俺费话咧。”干是和公子对榻,各自安置行装。
  
  须臾茶罢饭到,索性就外间内摆列停当,席盛筵如昨晚一般。彼此间方才落座,全祥忙斟与少年一杯道:“此酒不错,这店家没哄咱理。”少年微笑,只点点头儿道:“你老人家如此心细,你可知明天该到那一站么?”全祥道:“若出门连站道都不知,可还像个人哩!明天是福全聚的午尖,下半晌经过白马峡、鹰愁涧等地。至于住宿所在,只好走着瞧吧。”少年笑道:“你知得就好。俺告诉你,明天是鸳鸯浦住宿。俺倘若一时赶不到,你就先替俺吩咐酒饭吧。”说着瓠齿粲然,抚掌大笑。

    正这当儿,却微闻李、许两人在院中嘁嘁喳喳。全祥也没在意,便服侍公子等用罢酒饭。少年呵欠道:“颜兄便坐,俺要先困去咧。”说罢踅向里间,公子也便逡巡跟入。这里全祥瞅了一席酒筵,简直的没法摆布,不由暗笑道:“呆鸟么?今天这小哥被俺拿话扣牢,他花钱,俺为甚不敞开了受用呢!”于是坐下来大吃二喝,一坛陈绍也装入肚大半,醺醺的唤店伙撤去家伙。

    老头儿饮得兴起,踅到院中一望,只见皓月当空,亮如白昼。瞅瞅李许都在下房中睡得四脚哈天,恶模恶样,不由暗忖道:“这两个王八蛋,一路上和俺顶嘴瞪眼,准是欺俺老迈。他还不知我老人家的本领哩。”于是兴冲冲跑入屋内,抖出他那把竹节铁鞭,便跑向下房外面咕咕冬冬舞将起来。闹了阵子,虽然将李、许等惊醒,自己也便疲乏不堪。跑入室内,一瞅公子等早已对榻酣眠,即便踅向外间,拿定了老主意,不去困觉,惟恐那少年冷不防又先踅去。那知酒力发作,支持不得,老头儿恨不得用棍儿支上眼皮。逡巡之间,心头一模糊,向榻便倒。正在梦识颠倒之间,忽觉有人尽力子摇撼他道:“老伙快起,你看这事儿怎么办呐?”

    全祥睁眼一看,却是公子惊耸耸的立在榻前,四野鸡声早又乱唱。不由一骨碌爬起,向外便跑道:“姓叶的准是又先溜咧,等老奴赶他去!”公子连忙拖住他,变貌变色地附耳数语。全祥顿足道:“公子真是实心眼儿,你听他那花胡哨怎的?他明是遮羞的话,借此脱身。说白的,光省下十两头。凭李大、许三两个怯脑袋,他就敢在鹰愁涧作手脚?他还说的冠冕:先走一步,途中保护。咱们真叫他冤苦咧!饶又花十两头,还添个心头怙惙,这是那里说起!”原来那少年五更头上爬将起来,负装佩剑,便将所闻的李大等诡谋悄悄地告诉公子,嘱公子路上小心,到鹰愁润地面他自有道理。说罢拱手出店,瞥然不见。至于这少年毕竟真是叶青云么?这点节目若待作者来点明,未免显得阅者诸公太笨咧。
  
  当时全祥一路抱怨,赌气子开过店资,将李大等吆喝起来,整理驴驮,即便登程。特地的斜背铁鞭,以示威武。那知远行无轻载,何况老头子本没甚筋头儿,行不数里,又将鞭解下插在行装上。李大等暗暗好笑,也不睬他。惟有公子心头甚是怙惙,然而见李大等甚是和驯,也便心下少安。这日午尖既罢,平安无事。全祥悄向公子道:“如何?这明是姓叶的花枝柳枝地骗嘴吃,您还信他那一套哩。便有事故,难道老奴没有铁鞭么。”(绝倒。)

    公子听了,越发的心下释然,却搔首道:“俺看叶客人总是个大方不拘的人。”全祥听了,只鼻孔里一笑。正要收拾登程,只见李大向公子陪笑道:“今天一路上多半是崎岖山路,您老没别的;须赏点酒钱,只当痛顾驴子。”公子失口道:“咱今天还经过鹰愁涧么?”李大吐舌道:“我的老佛爷,谁吃了大虫心肝豹子胆,敢走那里呀!那所在四无村落,荒草连天,不用说是打杠子的窝儿,便是毒蛇恶兽,还不要命么?咱一过白马峡便抄上道,宁可绕些远儿哩。鹰愁涧,好么,您便多加一倍驴子钱,俺也不敢去哩。”全祥道:“少说闲话,住宿时加你酒钱便了。”于是一行四众,匆匆登程。公子见李、许两人十分卖气力,一道上驱驮飞跑,暗笑是那点酒钱的效力。
  
  须臾,那路径果然越走越崎岖。抬头一望,四外都是层峰大壑,荒草长林,便顺着一条窄径盘纡前进。李大等驴鞭一鸣,回音远震。那一轮红日也便看看矬西。公子偶望全祥,不知多早晚又将那竹节铁鞭背在身上,并且猴在驮子上东瞧西望,仿佛精神得了不得。正这当儿,驴铃哴哴,早已穿过一条深沟。但见歧路纵横,平漫漫夹着丛莽。便见李大发出尖厉厉的怪嗓子,一面呵叱驴子,一面向许三道:“喂,老三仔细,咱们绕上道去呀。”于是一拍驴屁股,反就下道。不想那驴儿一败道,铃声乱响。

    说时迟,那时快,顿时由丛莽中惊起一只苍色老鹞子,铁翅一矫,便由驴脸上刷将过去,接着刷拉拉山风暴起,尘沙迷空。李大方骂得一声“驴子王八蛋,你真要下汤锅咧!”那驴子一惊之下将头一摆,往斜刺里岔道便跑。李大等出其不意,顿时被驴闪跌在地。这时风势越紧,两头驴驮载了公子主仆,简直地飞将去咧。
  
  不题李大等急忙爬起,拼命地便赶。且说公子等紧拉驴纲手,被风刮得两目难睁,气息倒噎。没奈何,由他跑去,便如腾云驾雾一般。须臾,天色傍晚,大风亦息。两头驴驮忽然“格登”一声站住。此时全祥在后面,早顺势从驴屁股上掉将下来,忙去瞅公子,且喜那驴驮夹在两株树中间儿,所以公子还在驴背坐了个四平八稳。全祥扶下公子,回头望望,那里有李大等的影儿!公子见暮色苍茫,又没宿处,不由心慌。全祥道:“您看前面小土坡儿丛树里,兀的不是透出灯光?咱且寻人借一宿儿,明天再作区处。”

    于是主仆各拉驴驮,到得灯光处一觇,道声惭愧。原来仅有一家人儿,孤单单的双扉紧闭。看那土墙短篱,十分破落,大约是穷苦人家。全祥无奈何,“啪啪”一扣门,便听得里面娇声辣气地道:“该死的挨千刀的,这早晚就转来,一定是没买卖。难道老娘屋内有和尚,怕你堵着么?”双扉启处,踅出个三十多岁的长大妇人,一张苦瓜脸,衬着高挑眉,大额骨,两只大眼滴溜溜乱翻。还搽脂抹粉的,梳一个牛角髻,踹着两只鲶鱼鞋。一见人和驴,不由咧开大嘴笑道:“俺当是俺当家的转来哩,原来是两位客官。如今天晚,您敢是借宿儿么?”公子忙拱手道:“正是哩。但打搅府上,多多不安,容明早多谢房金。”妇人拍手道:“这位少爷多么会说话呀,谁家背着房走哇,快请进吧。”于是将身一闪,由全祥等拉进驴驮。

    那妇人急匆匆先关上门,跟在背后笑道:“俺家茅檐草舍的,只有两个院儿,客官们便住西院吧。”说着,前头引路,由角门儿踅进去。公子等仔细一看,除三间草房之外,空落落的一无所有。公子自进房歇息,那全祥便将驴驮系在屋后。那妇人跑来跑去,一面价抓乱草喂驴,一面价端进热汤水,闹得公子甚是不安。便连连致谢道:“大嫂尊姓?为何独自忙碌?主人没在家么?”那妇人咬着唇儿,叹口寡气道:“俺姓阮。也是俺前世不修,嫁得个活现世报,他只在外胡乱趁生意,所以小妇人独自在家。”正说着,只听“啪啪啪”大门叩得山响。妇人笑道:“这次许是俺丈夫来咧。”说罢跑去。

    这里公子方眉头不展的和全祥怀念李大等,只听东院中脚步乱响,有人说话。但闻得妇人睡道:“老娘手段准比你强得多,你只料理这院里吧。咱快些整治饭,大家吃饱好干正经。”便闻得东院中析柴淘米炊饭之声。这时将近二鼓,月色大明。公子忽见窗上人影一闪,便闻房后驴驮微微移动。正要命全祥查看,只见妇人进来笑道:“俺方才与驴儿衔上口噘咧,省得他叫唤,招惹歹人。俺丈夫方才也转来,就叫他去院外巡更,你老放心吧。”说着,只管瞅定了公子面孔,目不转睛。(绝倒。)公子连忙致谢道:“大嫂请便,俺也要困歇咧。”妇人道:“饭食就得咧,俺便端去。”于是匆匆踅入东院,又闻得有人嘁喳。
  
  全祥倾耳道:“这妇人矫模做样的有些不规矩。你听东院中似乎有三四人说话,难道都是他的汉子么?”公子喝道:“不要胡说!”全祥道:“胡说不胡说,先寻寻防身家伙再讲。”于是就行装上一寻铁鞭,影儿也无。公子笑道:“那会子驴子惊时,你背着鞭,定是途中脱落咧。”正说着,妇人端进米饭盐菜,公子等谢一声,匆匆用罢。主仆一路辛苦,胡乱就榻歪倒。方要蒙眬,只听房后驴儿一阵踢蹶,便闻东院有人叫道:“怪呀!”那声音很像李大。主仆一怔,顿时跳下榻来。

    正是:客路惊魂方少定,杀机互伏又相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六回:叶倩霞跟踪除众盗,苟由仁起意劫娇娃。
  
  且说公子主仆听得李大语音,连忙跳起。只听妇人和一个男子一齐喝道:“你两人好生无礼!谁家没有驴子呀?你就向西院乱闯。”便闻季大等喝道:“你这厮瞒俺驴驮,意欲何为?你打听打听李爷是干么的呀?”说着脚步乱跑,已入角门。公子等大诧,急就窗孔望去,便闻有男子大喝道:“你是干么的,俺又是干么的呀?实对你说,老爷这就宰掉你们一干牛子咧。”

    一声方尽,便见李大、许三各提驴鞭,抢入角门。随后是一个凶神也似的大汉和那妇人,各提一把泼风刀,如飞赶到,那妇人只挽一个朝天椎,赤露上身,撒着裤脚,一个健步早已抢到李大面前,明晃晃刀光一闪,向李大当头便剁。不想李大忙闪身,恰好许三一步抢到,那驴鞭一架的当儿,妇人喝声“着!”刀落鞭断。许三一个“呵呀”未出口,业已被斜削去半个脑袋。惊得李大拼死地舞起鞭子,向那大汉没头脑地乱打。

    那大汉刀势一松,早被李大冲到角门。便闻妇人大喝道:“那里走!”“唤”的声窜到背后,平挺那刀,向李大后心便刺。李大着忙,就势儿反将拦他的男子恶狠狠劈胸一抱,只听“噗嚓”一声,刀入背心。李大惨叫一声,倒闹了死人活嘴,“吭哧”一下,竟咬掉了男子鼻头。那男子大叫,尽力地摔脱死尸,战抖抖跳将起来。方嚷着声乱抹面血,妇人喝道:“松王八!真是废物,还不快些料理那两个去。”这一声不打紧,只吓得公子主仆抖衣而战。

    全祥不暇言语,便抄起门栓,抢向门首,想给人家个冷不防。那知足没站稳,那男子血淋淋的提刀早到,顺势一腿,先将全祥踹翻,一个猛虎扑食势便奔公子。公子一闭眼睛,那刀锋离顶门只差分寸,只听“呛哴”一声,似有人用刀架住。公子忙望,却是那妇人赶到,尽力子一搡那男子,道:“你这王八可要作死,谁叫你杀他呀!老娘还恐吓着他哩。等老娘稀罕够了,由你摆布。”那男子大跳道:“哈哈,你这歪刺骨原来看中了他咧!须知俺杀人放火了半辈子,难道冷不防还戴个绿帽儿不成?这可真成了贼王八咧。”

    妇人唾道:“你看如今的官强盗那个不是贼王八呀,(骂世语亦叹世语。)偏你就戴不得?”那男子恨道:“俺偏杀掉他,省得你浪张!”那妇人冷笑道:“老娘也跟你混够咧,咱们简直的吵散伙吧。”于是随手一刀,竟将那男子削了个血脸儿,“噗哧”声死尸栽倒。那妇人擎刀大笑,方要去拉抱公子,只听“喀嚓”一家伙,先由窗外打进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奇峰突起。)接着有人大笑道:“大嫂子,他不着稀罕,你且来稀罕俺吧。”声尽处,跳进一人,负装佩剑,并且手提铁鞭。
  
  公子一望,方在如同作梦,便闻全祥挣扎着喊道:“叶少爷,快来救命,老奴这两只眼剜与你都不多。”妇人大惊,忙扬刀抢向来人,但一望人家那副面孔,不由擎刀不下,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喝道:“你也是投宿的么?老娘且有本事稀罕你们,你们便都从了我吧!”(绝倒。)那人笑道:“大嫂慢吵,你等作的阴功事儿,俺都晓得。那两个驴夫本来该死,便是你两口子方才火并,俺也管不着。但是地下这老头儿大概你不稀罕,那位公子虽然怪招人的,然而被你吓昏,也就不足稀罕咧。今简断捷说,俺同你赴东院,细细地讲稀罕去,难道还怕他两人飞上天去不成。”说罢,置鞭解剑,反一把拖定妇人便走。好笑那妇人为男色所迷,也不思量提着人头的人是怎生个来路,就仗着自己凶实,手中有刀,竟笑迷迷跟定那人,直奔东院。

    这里主仆两人惊魂少定,看了那男子尸身,正在不知所为,便闻那妇人大说大笑,并那人唯唯之声。全祥道:“公子看,叶少爷虽然来救咱,但他那秀气样儿,恐不是妇人的对手。咱不如趁此时先跑吧。”正乱着,忽闻那妇人浪声妖气地笑道:“老娘业已脱光,乖乖儿,你也快着些吧。”全祥顿足道:“坏咧,快跑快跑!”方拖定公子要走,便闻妇人忽地喊了一声,顿时便静。须臾,那人笑嘻嘻的踅来道:“小可一步来迟,致令公子受惊,如今咱便连夜里赶赴前途的站道吧。”于是匆匆一说所以。
  
  原来倩霞自将李大密谋告知公子后,便先赴鹰愁涧专等苗九。果然等个正着,当即杀掉苗九,取了首级。直候至天色傍晚,公子一行人竟不曾到。倩霞大骇,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便奔回原路去寻。却从那岔道上见着李大的草笠儿,于是顺踪赶去。踅得不远,又从道旁草中拾得全祥的铁鞭。
  
  倩霞料得公子等或是岔向此路,于是就月下施展开飞行术。正走得起劲,只见数步之外短林中人影一冒,便闻李大唾道:“今天真他妈的别扭,咱们鹰愁涧好好的约会,如今又惊工驴子,岔向此道,这可瞎摸海去吧。”许三道:“你看前面影绰绰有个人,咱们且问一声。”因唤道:“喂,前面的大哥呀,你曾见两头驴驮此道上过去么?”即有一男子应道:“此条背道上没得岔路,或者从此过去。前面没多远便是俺家,说不定向俺家去投宿哩,咱便一同走吧。”

    李大道:“如此却巧咧。”这个答语的男子便是妇人的丈夫,浑名儿阮盖王。原是小偷出身,拐孩子、剜墓子,无所不为。后来搭上那妇人,便劫人窝盗大作起来。那妇人本是个凶悍烂污货,系屠户的女儿。十五六岁上便被人捉了对儿,那知他毫不羞耻,竟自裸体握刀,寻向捉他的门首,一气儿秽骂三天,因此得了善骂之名。(为下文痛骂红英伏线。)他小名捣嘴子,自嫁了阮盖王之后,人便叫他捣大嫂。你想“软盖儿”那里禁得住捣?所以被老婆制得服服贴贴。

    这时阮盖王却在湖北地面投入罗有高手下,作些采割拐带的勾当,因此到处流转,单拣那险僻所在落脚,又随便劫杀行旅哩。当时倩霞悄悄趁在他三个后面,一径地直抵草房前。由阮盖王扣门,让李大等进去,倩霞由旁边墙上也便一跃而入,伏定身躯。但见阮盖王安置下李大等,便就院中和老婆低低密语。但闻阮盖王笑道:“今天却巧,你遇着两个,俺遇着两个,少时咱各办各事,这时且叫他们吃顿断命饭吧。”倩霞一听,便知公子等必在西院,姑且伏觇究竟。

    但见李大等起坐不安,只向阮盖王追问驴驮。胡乱用过饭,恰好捣嘴子来收像伙,李大便道:“你这位大嫂,见俺的驴驮来么?”阮盖王瞪起眼睛喝道:“什么驴驮呀!”正这当儿,西院房后驴驮踢蹶起来,所以李大等顿时发作。及至捣嘴子杀掉李大等之后,倩霞早又在隐僻处张得分明。及至捣嘴子一翻脸,杀却阮盖王,去拖公子,倩霞早已隐身窗外,所以将苗九的脑袋先抛进去!
  
  当时倩霞述罢一切,公子主仆惟有连连拜谢。倩霞道:“事不宜迟,这里人命关天,咱便快些去吧。俺送你主仆到犬路上,自有区处。”说罢,拾起宝剑佩在身上。全祥也拾起铁鞭道:“好个凶恶无耻的妇人,他若再来胡闹,俺便和他拼了!”倩霞笑道:“你们搅人家一顿饭,临走也该谢谢主人。”于是引公子等踅赴角门口。只见捣嘴子赤条精光,撅着张大屁股,白羊似地趴在李大的死尸上,正压得好罗罗儿。全祥仔细一瞅,两腿两臂都就尸捆缚停当,只有脑袋还可晃动,却是嘴内含了布团,只好光着眼乱望。

    全祥大怒,伸下手去,向屁股上便是两掌,骂道:“该坐木驴子的东西!我叫你见了人就吵稀罕,如今由你稀罕去吧。”那知捣嘴子腿虽捆牢,脚还能动,恰好全祥站近他脚边,被他尽力子猛一钩,全祥一跤栽倒,一张脸正合在他臀儿上。赶忙挣起来,只抹白胡儿,“呸呸”乱唾。倩霞笑道:“此等恶妇,不值污俺利剑,且自由他去吧。”于是就东院屋内一搜寻,却从破箧内寻出一纸字儿,上有“湖北总教二等教目罗有高”的钤记,又批着“给与阮某”等字样。公子见了,莫名其妙。

    倩霞道:“怪道那妇人自夸来历,真个是湖北教匪们派出来的。咱不必管他,快些去吧。”于是一行人踅回西院,拉了驴驮出得大门。这时颜公子便如奶哥儿,只紧跟倩霞肘下。不提防倩霞足下一蹶,忙“唷”了一声,就势儿坐在地下,又巴巴转过脸去,重新蹬蹬乌靴,方气急匆匆,红着脸儿跳将起来。公子道:“叶兄奔驰半夜,一定累咧,且上驴驮走吧。”倩霞笑道:“这懒驴子只好驮你们,俺还嫌他憋气哩。”于是命他主仆忙忙上驴,三个人转出僻径,直奔大道。
  
  这里捣嘴子亲热热地搂着个臭死尸肥屁股上,接得好凉露水,且自由他受用,慢慢等着出头之日不题。且说公子在驴上,只见倩霞步履如飞,不由暗暗称奇。五更头上,业已踅到鹰愁涧。残月之下,见那苗九尸身还横在道旁草内,不禁又连声称谢道:“叶兄大恩,浃肌沦髓,真令人寝食难忘。何妨共赴成都,客俺愚父子从容报惠,将来便在舍下托身,咱们便作一家人不好么?”倩霞笑道:“俺访友事忙,只好再期后会吧。”

    全祥道:“既如此,俺公子只好将您牢嵌心坎儿上,一日三遍高香,当一尊活菩萨供养咧。”(绝倒。为问谁家床头不有一尊活菩萨哉!然而没得救丈夫的本领,却有抓老公的本领哩。一笑。)三人一路说笑,又踅了十来里,业已天光大亮。倩霞道:“颜兄且住,待俺区处。”于是主仆下驴,倩霞便帮同全祥卸下行装,忽地抽出剑,向两驴屁股上各扎一下,两头驴子没命地落荒跑去。全祥方在纳闷,倩霞道:“前面不远便是昨天应住的大站道,俟俺去另雇驴驮,方才妥当。”说着轻躯一扭,早已脚不沾地的去咧。

    全祥赞道:“您看叶少爷作事,不但豪爽,又且心细。但看他脚步伶俐法,他的武功本领定然不小。老爷(指颜公。)前次来家信,说曾遣人赴重庆地面敦请什么于壮士,像这位叶少爷,真不愧‘壮士’二字:公子还当极力邀他赴成都才是。”公子叹道:“咱虽很愿他去,你看他豪爽之概,便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鹤,一定是风尘奇士、施恩不望报的脚色,他岂肯趁这当儿随赴官衙呢?只好日后有缘,再为报德了。”(微逗下文。)正说着,只见倩霞领了两个驴驮,吆吆喝喝的踅来。

    两个驴夫甚是朴实,便七手八脚的载好行装:这时公子止不住携了倩霞的手儿,满面感激之色,再伸前请。倩霞笑道:“公子不必如此,快赴成都,以慰令尊之意吧。”因向驴夫道:“你两个一路小心服侍。”驴夫道:“你老擎好吧,俺的买卖不会错的。”倩霞向公子拱手道:“公子前途保重,俺还须折向重庆去。”说罢,竟奔回途,眨眨眼影儿不见。望得个公子连连赞叹,方知他特为救自己,一路追随,绕了三两天的迂道儿。
  
  不题公子将“叶青云”三字牢记心头,且赴成都;并暂按下倩直赴重庆。如今且说于益自保护于、杨两家移居青螺峪之后,或在本村料理乡团,或入山省视两家,又有张起在山中护持一切,倒也十分平安。于益闲时节,除了逍遥漫游,便是玩索道书。虽然恽三娘等雄据重庆,闹得一塌糊涂,却久闻于益不是好惹的脚色,不但禁止部下前去骚扰,并且想说动于益入教相助,便两次遣舌辨之士赍了重礼厚币,到腾蛟村苦苦劝说。

    于益暗想:“若公然拒绝,难免他恼羞成怒,前来胡闹。虽自揣怕不着他,未免惊吓两家的家小。”沉吟一回,便对来使道:“如今贵教中尽有能人,谅一时也不缺在下。俺近来正作丹箓的工夫,一俟火候成熟后,恽头领若有用在下处,俺再趋候魔下未迟。”那恽三娘信以为实,又搭着教务忙碌,也便此事暂置。不想过得些时,颜公到任。先自轻骑减从,直入王三槐贼寨宜谕朝廷德意后,昂然竟行,便和那刘青天筹措办贼,动合机宜,官声大着。这时于益道心坚定,一切事看得雪淡,也便不以为意。
  
  一日,于益方在门首闲踱,只见一骑骏马,上面坐着蓝顶大翎的军官跑来。一见于益便下马拱手道:“此间有位曾经平苗的于益于老爷在那里住哇?”于益略一沉吟,便笑道:“尊官寻他何事呢?”军官道:“俺是总督标下:的差官,奉俺总督大人之命,持有手函,来请于老爷出山办贼。”于益笑道:“此事也诧异,谅一个山野闲人,怎便惊动总督大人呢?”

    军官道:“足下不知,皆因刘青天和于老爷素来认识,所以向总督面前荐贤。他住在那里,便请措示。”于益心下一怙惙,便抚掌道:“巧得很,此间便是于爷舍下。俺正来访他,待我与你先传报一声何如?”说着,转身踅入。这里军官欣然呆候。少时一个仆人出来道:“尊客来得不巧,俺家主人久出远游,俟他回时再去叩谒大人吧。”那军官没奈何,只得置下颜大人的手书,怅然而去。
  
  原来于益鬼混避进去,却命仆人如此说法。从此于益越发地纵游山水,恐当途再来物色。又因村中和山中都甚是平安,也便不以教民等为意。那知天下事偏出意料之外,不想那个被于益责逐的苟由仁竟瞅个冷子滋起事来。古语云:“蜂虿有毒。”真真不错。原来苟由仁自被于益责逐后,不多几日,便鬼混入教众中。又招了一干无赖旧侣为虎作伥,有暇时仍赴青螺峪一带打猎玩耍。虽知得于、杨两家都赴山中,他因在教中劫掠得意,银钱趁手,也没暇十分注意。

    不想过了些日,教势日盛,那恽三娘为要买人心计,忽然禁止劫掠,违者斫头。这一来,苟由仁财源既断,依然是个穷光蛋,没奈何,约了旧日的神偷妙手:干些小勾当。然而这偷偷摸摸的油水能有几何?大家晤面,只好彼此吵穷。一日,这干宝贝又聚在一处,你弄两壶苦酒,我弄两块狗肉,彼此间将酒破闷,都喝得惺忪着眼,各陈苦趣。说到劲头儿上,一人愤然道:“咱作这教徒,倒弄得头紧脚紧,便如多年的婆婆重新作媳妇。依我看,大家出了鸟教,吃旧锅儿粥,倒落个无拘无束。”

    一人笑道:“不是教门不好,是咱这里这个浪婆娘(指恽三娘。)胡做作罢了。自己浪够咧,却约束别人,显他是好人。你看在王三槐部下的人们,那一个不是横抢横夺,顶盖肥呀?咱是时气不济,没机会到王三槐那里,只好等雁似地等那浪婆娘淌点口水,(指卒馆也。)是一辈子解不了穷的。”又有一人大笑道:“喂,老哥,你要解穷,投奔王三槐也容易。”说着用两指交叠道:“他就好这个营生,你只须将你婆子扎括得花鹁鸽似的送与他,就成功咧。巧咧絮带着俺们都会得意哩。”

    那人正色道:“你也别说,咱若有美色女子献给三槐,一定得意。可惜房下的模样儿比猪八戒他二姨强不了许多,这却没法儿咧。”大家听了,不由大笑。由仁却顿时心中一动,便道:“众位,这话作准么?美色女子俺倒稳稳的有,并且一串儿就是三个。可就是抢他到手有些费手脚,他三个便如三棵灵芝草,有两只大老虎看守。众人若办此事,须候机会,还须听俺布置一切。咱抢了他三个,便由青螺峪山后仙姑庙僻港所在上船,人不知鬼不觉,竟奔秘魔山去献活宝,你道好么?”

    于是向众人如此这般一说原由,并他的计策。众人喜道:“好虽是好,只是青螺峪山口不易进去。若惊动山众,事儿便糟咧。”由仁笑道:“好笨货,谁叫你们去闯山口哇!咱就从后山险道蚰蜒坡作手脚。那条秘道,除了我,谁也不知。管教他们丢了三个媳妇,还不知怎生丢的哩。可有一样,那只大虫,(指张起。)大家却须当心。俟俺去探准他每夜里何处上宿,咱就预备一切,可以相机动手。如今却又正是机会,昨天俺听得那一只大虫(指于益。)又去游逛山水哩。”众人喜道:“妙妙!俺们先去准备船只并闷香软兜之类,单等你招呼吧。”于是商量停当,匆匆各散。
  
  过了两天,由仁在见娘村探准底细,便招集了大家分头作事。下午时分,大家跟由仁踅到青螺峪山后,抬头一望,但见林莽遮天,直然似没有道路。由仁道:“咱的软兜儿便置在此。钻那两道山洞,须背负他们出来哩。”于是穿林拨草,即便率众前进。说也奇怪,分明似没有道路,那由仁左转右转,偏能一路无阻。须臾,穿过两个山洞,里面漆黑,略辨道路。众人道:“怪不得苟大哥叫预备火燎,原来为夜里用的。”苟由仁低着头,也不言语。及至过得蚰蜒坡,业已日光将落,早望见见娘村的后身儿。由仁等各就丛莽隐僻处蹲伏下,只等入夜行事。不一时,村柝敲起,星光动野。
  
  约摸有二鼓以后,由仁方要先去探探动静,忽地一只野狗跑将来,不容分说,向由仁左腿上便是一口。众人忙赶去打狗,那由仁急忙摇手之间,那野狗大嗥大叫。这一来不打紧,村犬齐出,声如潮涌。由仁率众人忙另伏他处,便闻村中警锣大鸣,即有一队村丁执械列炬,就狗咬处逡巡一周,方才回村。由仁等屏息多时,遥听得村人都静,方慢慢蹭将出来。听听村拆,业已三鼓天后,由仁道:“时光不早咧,咱总是赶着夜里上船才好哩。”于是领大家直奔那李妈妈家的后墙。这时除由仁之外,还有四个无赖,都也有些狗儿刨的本领,便跟由仁“嗖嗖”跳进墙里面,却是一层大层院。
  
  但见由仁直奔靠西的房儿,大家跟去就窗孔一张,里面却鼻息如雷,睡着个彪形大汉。壁上挂着单刀,还有条生铁棍倚在榻头。众人悄问:“这是那个?”由仁连忙摇手,便从怀中掏出闷香盒儿塞向窗孔,扭动机关,便听里面大汉“呵嚏”一声。由仁揣起香盒,低语道:“如今一半儿成功咧,这鸟大汉便是有名的飞腿张起哩。且待俺跳入内院,开了这院角门儿,以便行事。”众无赖道:“这后院的后门也先开了,越发便当。”

    于是两下里分头行事。由仁果然施展他神偷本领,轻轻一耸身,由角门墙上跃入里面,一径地轻启角门。四无赖悄然踅入,由仁暗嘱小心,大家便猫儿似跟由仁扑向正房。刚转过夹道,便闻正房西间内“啪”的声棋子一响,接着有娇脆脆声音道:“大嫂嫂,俺学下棋,你也不让俺两步。”大家听了,悄向窗缝一张,只喜得心头乱跳。

    正是:劫娇未遂进身计,窥艳先觇仕女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七回:倩霞大闹仙姑庙,郑氏夜奔蚰蜒坡。
  
  且说众贼向室内一张,只见靠东壁桌儿前对坐着两个美妇,正在着棋。靠榻头立定一个美妇,眉目之间另有一派英妩之色,正双扬玉臂,伸了个懒腰,却笑道:“于嫂嫂是神仙(指于益。)娘子,下起棋来该有些仙着儿,如何倒被俺阿嫂将煞咧。”那美妇笑道:“妥妹妹,你别笑俺。俺和若嫂嫂高手棋厮并了一晚上,就不容易哩。妥妹妹,你困倦了怎不先睡呢?”立着的美妇笑道:“你不晓得,今晚俺婆母向村北头周姆姆家斗牌去咧。他老人家若输了钱,是不叫人散的,不定多早晚才回:俺如何先睡呢?”正说着,忽然云髻低垂,“呵嚏”一声香躯一矬,顺榻便溜。坐的两美妇赶忙来扶,并笑道:“你困了,先去睡吧。”

    一语未尽,两人一对儿软卧于地。原来由仁早又施展熏香咧。于是众贼推门而入。三个贼蹲在地下,由仁等将三美妇一一服伺到三贼背上,便前后拥护了直出内院,踅出后院大门。由仁又恐张起或者醒来,便从贼袋中摸出一把双簧紧锁,将他房门锁牢。然后赶上众贼,当头引路,这且慢表。
  
  且说这晚上,郑氏在村北头周姆姆家斗牌,说起来也真别扭,闹了一晚上也没开和。(赢也。)郑氏输得粗脖子红脸,越输越不许散,直至三鼓后方罢。周姆姆准备夜酒,款待和友,郑氏将酒撒气,喝得乜着眼,听大家讲说近来教民们惯用邪术夜摄妇女,其中有个快嘴婆子、外号儿“血湖溜”(俗谓有一尺说一丈之意。)的便说道:“你也别说,像咱们这干老棺材瓢子,自然怕不着他。像那家中有俊闺女媳妇的,真须小心点。昨天他们传说,西庄里老李家的媳妇子,半夜三更光溜溜的被一个小伙子背将出来,亏得他婆婆觉察咧。你说呀,人急了,什么法儿也会想出来,他婆婆恰好月经到咧,便从腿叉里掏出那宗法宝,向那小伙子当头一下。那小伙子扑地便倒,仔细一看,却是个纸人儿哩。”
  
  郑氏扭头道:“俺就不信,自是你胡拉八扯罢了。照你说来,大家腿叉内都须夹着那宗法宝方才妥当么?”众妇听了,不由大笑,便纷纷告辞。惟有郑氏是独行没伴,周姆姆笑道:“杨二婶小心点儿,别教小伙子背了去。”郑氏笑道:“我老人家,吃了几杯酒,是天不怕,地不怕。等俺捉住什么小伙子你瞧瞧。”于是一溜歪刺,便奔归路。(一路科浑,都为追逐由仁等作地步。如此乃不鹘突,然写来无迹。)方去北村口不远,忽见斜刺里丛树小道上“刷”地两条黑影儿一闪,接着便有三个黑魃魃的人儿,似乎各背一人,举步如飞,向村外僻道上便跑。

    郑氏暗诧道:“怪呀,真是夜不说邪,难道真有教民们夜里背人么?俺且看他跑向那里。”当时他借着酒力壮胆,便不管好歹,撒脚便赶,无奈前面黑影儿跑得飞快。那知郑氏偏有个拧性儿,非看看纸人儿不可,且喜他两只大脚穿的软底鞋,虽紧趁在后,前面人并不觉得。须臾,离村里把地,前面黑影等忽然站住,轻轻一拍手,又由丛草中钻出三四个黑影,只是淡月之下望不分明。便闻最前面那黑影道:“如今媳妇子都到手咧,快上软兜吧。”郑氏一惊,险些闹个后坐儿,暗道:“好奇怪,纸人还会说话,又有什么软兜儿?”

    怙惙之间,早见后来的三个黑影各抖一物,接背了背上的人,一行人匆匆举步。郑氏有酒壮胆,并好奇心起,依然随后紧跟。一路上穿林拨草,践历沙泺,扎得脚板生痛。不多时,已踅赴蚰蜒坡。那路径越发崎岖。约摸踅过四五里远近,夜风一吹,郑氏忽然酒醒,举目一望,乱山杂沓,怪鸟夜啼。这一来不打紧,吓得郑氏腿子直抖,暗道:“我这不是撒怔么?知他们是人是鬼,便跟了他乱赶。”正要勉强转步,只见一干黑影在一个砑晗洞口前略一逡巡,兀的火燎齐燃。亮火射处,顿时将郑氏吓栽一跤,想要大喊,竟惊得发不出声咧。此时不暇他计,便拼命跳起来,跟一干人进洞便赶。原来她望见软兜上是三个媳妇,并且就是若芬、妥姑和施娘子。

    当时郑氏这一入洞,这个苦头就大咧。因为人家跑得飞快,火亮余光射到后面:如何能照径分明?更兼洞中曲曲折折,湿泥老苔十分滑:脚,两旁并头顶上悬石纷垂,锋积崚增,撞一下子顿时皮破血出。那郑氏又急又慌,狠命地乱扑乱赶,跌肤滚滚,左磕右撞,及至出得洞口,业已闹得披头散发,脸上是长血直流。百忙中摔脱一只鞋子,郑氏也不理他。抬头一望,业已东方发白,鸡声喔喔。郑氏这时倒觉胆儿略壮,因为天光大亮,那一干人还依然奔走,便料得不是什么纸人,然而他却不敢声喊。

    逡巡之间,又跟人家踅入一处山洞。这洞中越发难走,低矮处便须偻身撅屁股。郑氏一不小心,方翘起屁股,“哧”一声已被石锋划破裤子,他挣扎之间,业已穿得好体面的屁股帘儿咧。这当儿,慢说裤破,便是肉破,他也不觉得。便这等滚滚爬爬,又出得这处洞口。这郑氏的小模样儿,也委实够瞧的咧。这时天光早已红日东升,郑氏从里把地外望见若芬等被软兜兜了飞跑,不由心胆俱裂。方觇得一干人从斜刺里窄径上要偏东走,郑氏心下着急,“忽”一声,眼前乌黑。可巧一个三尖子石块又嵌入他光板脚缝里,饶你有泼天本领也挣扎不得咧,于是一跤栽倒,当即略为晕去。及至醒来爬起,忙望那一干人,早已影儿不见。

    郑氏大骇,便疯虎似地奔那斜刺里的窄径。正在健步如驰,只听身旁短林中有人唤道:“妈妈慢走,小可借问一声,这里是赴青螺峪的山后便道么?”(翳何人斯?)郑氏一望,却是个俊秀少年,遍体行装,负装佩剑,业已笑吟吟踅到跟前,一见郑氏模样儿,只管微微含笑。郑氏那里有好气,便喝道:“你且闪开,俺有天大的事,丢了人咧!”少年道:“妈妈偌大年纪,如何还会丢人?(绝倒。)那个欺负你老人家,小可与你去出气如何?真个的问个路儿,你就不说?”

    郑氏道:‘“扯淡,俺是追人去哩!”说着,一拨少年,自己一转身,不想露出一大块白亮亮的屁股。(笑煞人。作者每写郑氏,必饶奇趣,犹之《水浒传》中之李铁牛也。)少年大笑,便赶上一把拖住道:“无怪你说丢人,你真个光屁般跑么?你追什么人,快些说来,待俺同你去。”郑氏大怒,极力乱挣,无奈挣不脱,便喘吁吁道:“好么”,你这人谁是和贼人一党,故意的拦住我,等我追不上人再说!须知俺腾蛟村杨家也不是好惹的。”少年惊问道:“那么杨遇春是你什么人?”郑氏一面挣,一面道:“是俺侄儿。”

    少年大惊,释手道:“原来是杨太伯母。您有甚急事,快些说来,俺与您料理去。”郑氏惊急之下,也不暇问少年是何人,便颠三倒四价略述原委。少年大惊道:“竟有这等事!您老可看准贼人的去向么?郑氏忙向斜刺里偏东道上一指。少年道:如此,咱快去。”于是脱下所负行装,丢人道旁草间,不容分说,背起郑氏便奔那道。郑氏但见道旁树木成排价迎面奔来,倏地便过。(写飞行入妙。)不多时,望见苟由仁等已奔到仙姑庙僻港边,港内有只船儿舣棹而待。

    少年道:“您看不得杀斫的事,且藏在丛草中,千万别作声,待俺先去料理船上的贼徒,绝其逃路,方才妥当。”说罢,将郑氏安置好,拔出宝剑,身形一晃,一道电光也似。郑氏分明见那条光影从由仁等身旁飞过,他们只如不见,只乱着放下若芬等,大家且不上船,便乱吵道:“苟大哥,咱们话须讲明,这三个美人由你去献王三愧,你如得了好处,忘掉大家,俺们不是白作这件挨雷劈的事么?”由仁道:“岂有此理,咱们是有福同享,(未必。)有祸同受。(诚然。)一条草绳上拴蚂蚱,跑不了你蹦不了我。你道好么?”

    郑氏望见若芬等,只急得双手乱搓,怒气冲天。忽的把心一横,方要抢去,只见妥姑一声娇叱,踊身跳起,双拳一分,便奔由仁。这一来,出其不意,众贼倒一阵大乱,“忽啦”一闪。原来妥姑在软兜上早已醒来,情知落人奸计,他们本会些寻常手脚,所以这时竟拚命地发作起来。却是她生手慢脚,那里济事。当时由仁喝一声,即便交手。妥姑怒极,放出生平本领,三晃两晃,看看不支。

    正在危急之间,只见由仁扑地便倒,随即有个披头散发疯子一样的人,“吭哧”一声爬在他背上,一把揿牢,乱啃乱咬,外带着放声大哭,两人顷刻滚作一团。众贼大呼齐上之间,便见一片剑光忽的由船上飞到,只着地一旋,已有两贼头颅滚落在地。众贼一声喊,方要乱跑,忽的剑光一敛,现出个英风凛凛的少年,手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向众贼一抛道:“那个稍动即便杀却!”众贼一看那颗头,是他那船上的伙计,于是相顾大惊,都如木雕泥塑。

    这里妥姑方失声惊唤道:“倩霞姊,快来救我!”只见由仁业已被那疯人一下子翻在身底下,竟自骑马势跨将上去,乱咬乱抓。少年赶去,向由仁下身只一剑,那由仁大叫晕去之间,妥姑也便赶到。仔细一瞧那疯人,不由惊叫道:“婆母快起来,如今好咧,俺那个倩霞姊可巧来救咱咧!”这时若芬业已望见倩霞,流泪之余,又见他一身男装,真个是莫名其妙。惟有施娘子,仍吓得抖个不住。又望见郑氏还死命地骑在那大汉身上,一面乱颠乱耸,一面骂道:“贼强盗,你不还我媳妇儿,今天是你死我活!”忽望见妥姑在旁,便跳起来,抱住大哭。于是若芬忙赶来,先一手拖了倩霞,又一手去拖郑氏,止不住悲喜交集,泪落不止。倩霞便道:“且不要乱,待俺料理贼众,再作区处。”
  
  正这当儿,只听背后喊声大举,有许多刀棍影儿由树林中转将出来。倩霞惊道:“难道后面还有贼众?”方要提剑抢去,只见当头一个老头儿,须发上尘苔狼藉,便如才出土的人儿,手持一根大闷棍,眼张失落地骂骂咧咧。后跟一人,舞刀如飞。随后是干村壮,各持刀械,乱哄哄着地卷来。倩霞认得那舞刀的是张起,忙高叫道:“张起慢动手,俺在这里!”

    一声未尽,那老头儿抢到跟前,不容分说,向倩霞举棍便打。“刷刷刷,”一连数棍,真闹了个烟尘抖乱,并骂道:“好小子,真把人冤苦咧I你抢人媳妇还不够受么,怎连个老太婆(指郑氏。)你都撮来呢?”倩霞一路躲闪,方要去拦张起,那老儿早又奔向愣住的众贼,抡棍便打。恰好一贼该晦气,顿时应声而倒。这时张起望清少年是倩霞,又惊又喜,便火杂杂拖转那老儿道:“如今滕家庄的叶姑娘在这里,料众贼插翅难逃。且审明他等再作区处吧!”那老儿一望倩霞,只是发怔。

    书中交代:这老儿便是杨鸟枪。原来他昨夜睡醒一觉之后,爬起来拾根闷棍就院外逡巡一回,还不见郑氏踅转,便赌气子奔向周姆姆家。敲门一问,方知郑氏早已踅去。鸟枪暗恨道:“这婆娘非捶不可,准是没耍够,又向别家斗牌去咧。”一路上且想且走,忽见淡月朦胧中,道旁有一物亮莹莹的。拾起一看,却是妥姑戴的一只垂莲式的耳环。
  
  鸟枪猛见,越发恨道:“这婆子万要不得咧,自己斗牌,如何还带着媳妇?”又一想,妥姑向来是不出门的,如何耳环落在此间?这么一想,不由举步如飞,想看个究竟。莽熊般撞进门,先到自己室内一瞅,郑氏依然没影儿。急跑向内院,只见正房西间内灯火明亮,却静悄悄的,门是大敞大开,急就窗一觇,连一个人儿也没得咧。鸟枪大惊,忙转向夹道,只见角门又开。不由惊喊道:“嫂嫂且醒醒,莫非媳妇们都在东间内睡么?”李氏惊醒,忙应道:“没得呀!”鸟枪大叫道:“不好了,三个媳妇都不见咧。”

    李氏娘子方喊得一声:“你怎么说?”鸟枪早已跑向后院。一见后院门又已大开,他便极力怪叫张起。不想张起通不答腔,一看那房门并且倒锁,鸟枪料事有异,便三脚两脚踹开门,从榻上捉住张起一阵推搡。恰好张起被熏的香力已过,跳起来道:“干么呀?”于是鸟枪匆匆一说所见。张起大怒,从墙上摘下单刀,就要拔步。还是鸟枪有些主意,便顿时鸣起警锣。

    不多时,村壮齐集,鸟枪略述所见,顿时打起火燎,由鸟枪当头引路,匆匆便赶。先由那拾耳环之处向北略走,大家乱噪道:“向北便通蚰蜒坡,是走不得人的,咱不如分东西两路去寻吧。”正说着,一个少年忽由道旁拾起一个钱荷包,里面只装着两枚打庄的骰子。鸟枪认得是郑氏的物件,便道:“不须说咧,快向北赶吧!”村壮中有识得道径的,便同鸟枪当先引路。

    大家穿过一层洞口,只见鸟枪一声喊,从地下抓起一物向怀内便揣,并急道:“快走快走,真说不得咧,难道他偌大年纪还被人剥光了么?”(绝倒。)大家也不暇理论,直又穿过那处山洞。踅得不远,却又在草间瞧见一件行装。众人喊道:“从那斜刺里偏东道儿上便是奔仙姑庙僻港的路,那里大半是贼人接手之所哩。”于是张起喊一声,和鸟枪直奔将来,恰遇倩霞横剑膝望,所以鸟枪不分皂白,便打将起来。
  
  当时鸟枪一下子怔在那里,若芬、妥姑连忙趋近,亲热热一边一个,拖定倩霞道:“倩姑快说怎的改装到此,并且巧救俺们?”鸟枪见他妯娌拖住个陌生的少年,越发呆咧。但见少年道:“少时再说吧,且先料理贼众为是。”正说着,恰好由仁大叫醒来,一腿已断,更跑不得。倩霞提剑赶去,大喝道:“你们这干毛贼,起此歹意,意欲何为!快些:说来,俺或可饶你不死。”只见由仁微微冷笑,恶狠狠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但修旧怨行恶计,岂料残生剑下亡。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八回:颜公子访侠逗姻缘,青螺峪聚美小款曲。
  
  且说苟由仁一腿已断,痛得面目改色,但求速死,当时便冷笑道:“俺妙计不成,惟有一死。你这厮不必张致,此事起意定计,都是俺一个人儿哩。”于是自报姓名,并怎的怀恨于益;怎的定计劫若芬等,想献于三槐;怎的入院施展薰香得手,一切之事,都滔滔说出。听得个少年方挫牙关,张起大怒,一刀下去,早已了账,吓得怔住的众贼一齐跪倒,哀呼乞命。张起还想排头杀去,却被倩霞止住道:“你等只留四个人来背软兜,余者速去。”众贼没命地叩头拜谢,留下四个人,如飞奔到那只船上,七手八脚踢下那没头伙计的死尸,撑船便走。这里四贼,只得战抖抖听候发落。
  
  这时鸟枪却望见郑氏正偎抱着施娘子坐在地上,还一面指天划地,山嚷海骂,并数落他追来的原由。说到热闹处,便跳起来,一拍屁股道:“那会子,俺真想和贼王八蛋的拼命来!”不想双掌方下,脆脆的肉皮声响。鸟枪望得分明,方睡道:“你也像个人!”只见那少年更不客气,竟跑到郑氏身后,摸着一块光屁股道:“妥姑姑,快将腰巾来,先给他老人家兜上点吧。山风儿硬,吹一肚子风气,如何使得。”
  
  施娘子望见,便忙站起来,解下腰巾,就郑氏腿又里竖着一兜,胡乱系牢。这一来,绝像个很大的月布。鸟枪方望着他浑家模样儿,难画难描,只见郑氏急吼吼地推那少年道:“你们小人儿怎这等不知礼数,俺便八十岁也是妇道,你怎便趁势儿摸摸索索。看我一脚踹开你!”说着,一伸光脚板。鸟枪跳过来道:“来吧,我就料是你干的把戏,若非此物引路,巧咧还寻不着你们哩。”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只鞋子。郑氏接来,仲脚便穿,道:“这宗事儿却真亏了你。”
  
  于是妥姑踅来,附耳数语。郑氏大喜,莽熊似抱住倩霞就腮上嘬了两口,道:“呵呀,好一个叶姑娘,俺先谢谢你。”倩霞道:“你且别乱,如今大太伯母(指李氏。)不知怎样着急,咱快回村细谈吧。”(描写郑氏,妙不可言。)一句话提醒鸟枪,便和倩霞喝令四贼,抖开软兜,将若芬等次第背起,只剩个大胖的贼,背了郑氏,由倩霞、张起夹护两旁,叱令快走。这次郑氏摸到软厚厚肉脊梁,可要解解老辈子的乏咧,于是实拍拍向下直压,压得个胖贼直翻白眼,却又不敢稍微落后,直穿过两处山洞,到得见娘村头,业已筋疲力尽,不由“呵呀”一声,一跤栽倒,只跌得郑氏“吭哧”一声。一瞧那贼,大汗如浇,业已口吐白沫。

    于是倩霞喝令众贼止步,若芬等次第都下。众贼叩头道:“如今请高抬贵手,放小人等狗命吧。”倩霞喝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滕家庄大战苗强的叶倩霞姑娘,你们如不甘心,只管再来胡闹!”说着,一足蹙去。不想“嗖”一声甩脱乌靴,顿时露出一只尖尖的脚儿,慌得妥姑忙拾起靴儿与倩霞穿好。村壮们惊视之间,三个贼早爬起来,也顾不得去拾软兜,就地下挽起胖贼如飞跑掉。这里大家一拥进村,方到那李妈门首,早见李氏娘子扶定李妈妈含泪而待。当时大家不暇述说,便由鸟枪谢遗村壮和一行人都入去,便由倩霞先述奔向青螺峪山后之故。
  
  原来;倩霞急于晤见若芬,自别过颜公子之后,便忙忙直奔腾蛟村。距村不远,却遇着个牧童儿,向他一问青螺峪的道径,牧童向一股蜿蜒小道一指道:“由此奔青螺峪的后身,比走前面山口还近得多哩。”倩霞一想,左右于、杨两家都在山中,何必先赴腾蛟村多一番周折呢?于是循牧童所指之路竟奔山后。不想无巧不成书,恰恰的巧遇郑氏。

    当时倩霞说罢,并述自己接到若芬书信后改装来此,并道途中一切的光景,听得个郑氏眼欢似瞅定倩霞,忽然笑道:“怪不得俺媳妇妯娌俩只将个叶姑娘挂在嘴头上,小小人儿,竟有这等本事!俺那会子还怨你瞅个冷子摸俺屁股,如今由你性儿,摸俺那里都不打紧咧。”李氏娘子一瞅郑氏裆叉,不由笑道:“二婶婶且和这位叶姑娘都去扎括扎括再谈吧。”一句话提醒妥姑,拉了倩霞并郑氏便走。这里鸟枪慰问李氏、施娘子数语,便同张起出来,去谢村众。大家得知倩霞巧救若芬等一节事,无不惊异。
  
  且说若芬见李氏没吓坏,心下稍安,便略述倩霞生平。施娘子道:“俺听俺丈夫说过他在苗疆从军时许多的功绩。”李氏凝想道:“是咧,给妥姑作媒的,不就是这位姑娘么?如今咱可别放他走咧,也好保护咱们。”正说着,只听帘外笑道:“谁要放他走,俺娘儿俩先就不依,俺方才许了吃白斋的心愿,非叶姑娘招了小女婿子,俺一辈子不开斋的。”说着踅进,却是郑氏,业已整理得光头净脸。随后是妥姑,携定倩霞,早已云鬟雾鬓,换了一身女装,婷婷盈盈,依然是娇痴女儿。喜得个李氏连忙站起,方要裣衽称谢,倩霞笑道:“那会子被贼胡闹,俺还没暇叩见太老伯母哩。”说罢,徐徐拜倒。慌得李氏搀扶不迭道:“姑娘倒怎的说,俺还没拜谢你哩。”郑氏噪道:“嫂嫂,你那一份礼,俺捎代着与你叩在这里吧。”说着,向倩霞咕冬跪倒。
  
  若芬等一见,忽啦齐跪,慌得倩霞左右搀扶。乱过一阵,然后大家落座。倩霞述过滕蒙致意,便从怀中取出滕蒙致于益之信交与施娘子。施娘子展读毕,便叹道:“书中词意,虽承滕爷期许功业,但他近来一心好道,他若不又去漫游,怎的遭此险事呢!”倩霞笑道:“于叔叔的性气俺是知得的,俟俺劝说他,或者就不想和老道打交道咧。”(为下文说于益出平教乱伏线。)大家听了都笑。于是互相款谈,十分欢洽。那郑氏站起就走,道:“叶姑娘,你别客气,就和俺住一屋吧。”

    妥姑道:“娘不要忙,俺已命人收拾前厅隔壁西跨院去咧。那里宽绰清静,方便得很。”郑氏道:“如此俺看他们收拾去。”须臾早饭,大家陪倩霞用过,李氏忽觉疲倦,若芬等便邀倩霞到西间内畅叙契阔。下午,那岑妈妈在腾蛟村闻得警信,也便跑来,慰问一切。原来岑妈妈一向在村,与杨宅两家照应一切。当时施娘子询知于益还没转来,十分闷闷。过得两天,不想李氏娘子因吃了惊恐,夜冒风寒,忽然一头病倒,十分沉重,睡梦中惊惊耸耸,只是呼唤遇春兄弟。

    这时于益也便转来,及见倩霞,得知苟由仁一段事,便道:“近来教民们越发披猖,俺料那颜大人还许放俺不过,因此俺时时出游,以避其搅。如今倩霞来得正好,刻下村中安如太山,俺更可纵游山水,办俺的大事咧。”倩霞笑道:“什么大事,倒招得俺于婶婶(指施娘子。)终日怙惙,就怕你白日飞升,抛下他哩。你看教民日甚,将来皇上想起咱们平苗的一班人,只怕不容你逍遥自在哩。”

    于益笑道:“匹夫不可夺志,慢说是皇帝不能强俺,便是三头六臂的人出来,也强俺不得。”倩霞笑道:“你也别将话说满了哇,天下事那里料得。”大家谈笑一回,于益道:“如今杨伯母思子甚切,即当遗张起入京报知。便是遇春兄职务羁绊,不能便来,逢春兄来,也可少慰伯母哩。”大家点头称是。便忙忙令张起北上,所以张起到京,正是额公起用遇春等准备从征的当儿。以上所叙,便是张起来京之故。(总束一笔,以醒眉目。)
  
  当时逢春和林樾听毕,即便罢酒。逢春只焦躁得摩肚皮,林樾笑道:“凡事有前定,俺没说这次出征你不准就去么?”正说着,遇春踅回,望着逢春挥汗道:“你看这事怎处?如今额公出征在即,俺既蒙恩派为参赞,势当随行;但是母病又甚,更当急去省视。”逢春脱口道:“大哥不必着急,方才张起细说伯母病状,并非甚重,不过是思念你我,俺便随张起先去省视,随后再从征如何?”因顾林樾道:“这倒应了林兄的话咧,俺不准就能从征哩。”于是林樾大笑。遇春沉思半晌,也只得如此办法。

    逢春却笑道:“林兄真有个鬼八卦门儿,你能晓得额公方才所谈的军事计划,俺才服你哩。”林樾笑道:“这有何难,额公用兵大意就是先扼湖北,截断他川陕的联络,然后再相机用兵,首清湖北,次肃四川,最后方收拾陕局。”因屈指道:“自教众乱起,而今已六个年头,合成九数,便是妖匪歼灭之期。不出三年,公等功业便大就哩。”(就林褪口中叙出额公平教众之大关键,简净之至。)

    遇春骇然道:“额公所谈计划诚如兄语,因为四川有颜敏政和刘清,尚可支撑危局;陕西高天德既比他匪较善,且喜杨芳还能助陕抚料理一切;惟有湖北陈红英最为骁悍难制,所以额公想先提大军控扼那里。并且近来陈红英雄据襄阳,手下各教目分据险厄,他已僭称什么圣莲女帝,宫室服用,业已僭拟无度。便是他的教下悍目等,都加以种种伪封号。他猖獗如此,只怕三年光景未必能平吧。”林樾笑道:“此辈亦乘气数劫运,时至自灭,不须虑得。”二人谈至夜分方睡。次日,逢春和张起匆匆就道,直奔家乡。这里遇春一面飞函报知滕芳滕荟并杨芳等,一面整理一切,邀同梁国安随额公出征。一切繁文暂且慢表。
  
  且说逢春一路上紧赶慢赶,不日抵家。大家晤面,各谈些两下情形,自然欢喜非常。李氏娘子欣喜之下,也便病愈。逢春便噪道:“伯母这场病,简直的和俺过不去。不然,俺和大哥都去杀贼,何等快活!”因顾于益并倩霞道:“咱们过两天快赴大军去吧。”于益笑道:“你别拉俺,这次俺可不奉陪咧。”逢春笑道:“俺知你曾却颜敏政招致之意,自鸣得意。等有机会,俺偏拉你出去,单教你作不成老道。别人不用提,于嫂嫂先须念俺的好处哩。”倩霞拍掌道:“妙妙,俺也算一份儿,咱偏想一百个法儿将于叔叔撮弄出去。”众人听了,都各大笑。
  
  转眼间过得个把月,逢春只盼遇春来信,以便奔赴额公大营。于益也不理他,越发地谈玄讲道。那倩霞更闲暇无事,或从于益讲些武功,或从若芬等说说笑笑。一日郑氏同若芬等都在西跨院中闲谈,恰值午饭,便开在倩霞屋内共食。那郑氏果然一口白斋,就那么硬吃淡饭。大家见他淡得难过,施娘子便笑道:“咱自祝告着叶姑娘早晚定姻,二婶婶就心愿都毕咧。”倩霞笑道:“那么他老人家就吃一辈子白斋吧。”妥姑笑道:“这是什么话呢?”

    倩霞道:“俺早思之烂熟咧,俺一个人儿何等摆脱一切,俺为甚落世俗圈套,去定姻呢?”郑氏道:“可了不得,谁家姑娘家许说这等话呀?当初周公老爷子最通人情不过,所以才定下婚嫁大礼。俺不晓得别的,俺就晓得两口子熟火罐似的,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和和美美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你当是一时半晌么?天长日久,孤零零的只钻自己的被窝儿,你当是玩的么?便就俺偌大年纪,偶然隔些:日不见俺那口子,还觉着没着没落似的哩。”说着,一瞟若芬等道:“像你们年轻人儿,还用提么?”(郑氏开口便沙,本书中特色也。)

    施娘子笑道:“哨,你老人家别说咧,亏得此间没有外人,什么意思呢?”郑氏正色道:“怕什么呀,俺说的实话。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不是眼前道理么?是个母,就须配公哩,不然,老天爷为什么用那样巧妙手段,把男女的凸儿凹儿制造得合合适适呢?”说着伸眉展眼,仿佛没事人一般。(妙妙。)这一来,招得施娘子笑不可止。便是若芬和妥姑,也忍不住樱唇齐绽。正这当儿,只听院中有人嚷道:“娘吵什么合适呀,俺一径闷在家里,怎还合适呢?”说着闯进一人,正是逢春,背后还跟着个摇摇摆摆的于益。

    郑氏方又要张口,早被施娘子一把掩住。妥姑红着脸儿去拉倩霞道:“都是你,都是你。”(传神之笔。)倩霞百忙中想寻事隔断郑氏的胡噪,便笑道:“于叔叔等来得正好,俺今有一册古怪书,是俺父亲赐与俺的。大家看看,谁能认得那字儿,俺便服他。”妥姑趁势也打岔道:“你只有服的人,就好办咧。”(如此楔出下文识奇字联姻,如此微逗妥姑之撮合,不惟笔墨都化,并且回映前文倩霞之撮合妥姑。文心玲珑之至。)于是倩霞寻出那古锦囊,取出那册《说剑寻源》。大家齐看那字,都各搔首。

    逢春道:“俺是不成功,于兄多读道书,想还认得。”这时于益只管沉吟,倩霞以为他能认奇字,乌漆漆两眼只管盯住他。却见于益道:“尊公赐你此书,可有甚嘱咐么?”倩霞道:“俺父亲只说了两句没要紧,叫俺好好收藏,又是什么将来缘法都在此书。俺想这字儿谁都不认得,是没得人缘的咧。可惜此书画载剑术之秘,大睁着眼不认得字,也是恨事哩。”于益一听,索性合了眼,只管沉吟,并嘟念道:“缘法缘法。”(已略晓一清之意。)逢春望得不耐烦,猛嚷道:“你认得那字么?”于益张目道:“俺那里认得?”逢春唾道:“俺见你只作嘴脸,只当你认得哩。”大家听了,部各一笑。于是倩霞收起书来,便随手挂在壁上。
  
  恰好那正院中有村客来访,于、杨两人起出,接待过,送客去了。逢春道:“这两日闷得很,且向村头望望吧。”说着和于益步向村头。正在徘徊舒眺,只见两骑马从大道上徐行踅来。前一骑上是个老仆,后一骑上是个翩翩公子,意态温雅,衣冠整洁,满面上书气盎然,用鞭一指村中道:“老伙儿,咱就在此下马吧。”于益方暗想这少年骨相不俗,只见那老仆和少年一齐下马,一径地踅近村头。那老仆向逢春恭敬敬地一站道:“借问一声,此村中有位于益老爷住在那里?”于益方道:“他……”逢春向于益一指道:“只这位就是于老爷,你寻他作甚?”老仆一听,方笑逐颜开,那少年早拱手趋上道:“原来足下就是于君。小子颜慕曾奉家父之命,前来叩谒,并有要言相商,且请到府面陈。”
  
  于益一面还礼,一面暗道:“这一下子可坏咧,他定要缠账不清哩。”原来于益等听倩霞说过颜公子,并且颜大人曾遣人请过他,所以料得颜公子忽然过访,定是颜大人放他不过。当时于益没法儿,只得和逢春引路,一径踅回,就正院中客厅落座,宾主寒温罢,款谈数语。颜公子久知遇春等的大名,对逢春十分起敬。须臾,仆人献过茶,那老仆全祥安置了行李马匹,也便踅进伺候。便由公子向于益一说来意,果然一如于益所料,颜敏政这次更是竭诚敦请,所以特命公子将意,就如自己亲到一般。并命公子专候于益应允,不然,不许转回。

    那公子般殷致词,好不恳切,闹得于益只管搔首,惟有暗恨逢春嘴快,便笑道:“公子不须如此。于益本一山野鄙夫,并且疏散性成,实系不能应命。公子不弃,只管在此盘桓,将来由鄙人作书,叩谢大人提拔之意便了。”那公子如何肯听,当时敦请再三,于益只笑而摇首。逢春躁得不耐烦,便道:“于兄你就去一下子,算得甚事?你多早晚杀贼尽兴再回来,误不了你当老道,不结了么?”于益听了,还是微笑。
  
  逢春赌气子踅出客厅,略一逡巡,向西院中便跑。恰好倩厦掀帘踅出,逢春不容分说,拖住便走道:“霞姑快瞧瞧去,你救的那个颜公子恭恭敬敬的寻将来,定要叩谢你这位大恩人。”这句话不打紧,郑氏和妥姑等人一齐都出。郑氏便噪道:“真也是呀,救命大恩,他是应当叩谢的。咱且瞧瞧这颜公子的小模样儿再说。”倩霞笑道:“你听俺二叔胡说哩!颜公子他如何晓得俺在这里?俺如今已非男装,对厮面,他也不认得俺。”

    逢春道:“你不信便罢。他虽不知你在这里,他却真个猴在正院客厅中,正和你于叔叔缠个不清哩。”因将颜公子敦请于益之事一说,大家听了,都各惊异。倩霞眼珠一转,忙道:“别的闲事俺不管,二叔你们如向颜公子提俺一个字儿,俺马上就离此地,只叫他和于叔歪厮缠去吧。哈哈,俺看于叔叔这次就怎么办。”逢春笑道:“施恩不望报,正该如此,俺为甚向他说你呢?(夫妇未成,颜公子早已占了许多“他”字。一笑。)却有一件,霞姑从此须藏得严实实的,颜公子不定几时才去,你若被他张见,一定又是个小麻烦咧。”倩霞脖儿一梗道:“那也没什么麻烦的,不过受他个头儿罢了。”

    于是逢春转步,随后悄悄跟了一大群人,就客厅窗外悄悄一觇,果见颜公子正和于益娓娓而谈。真个生得珠圆玉润,风神濯濯。大家见了,都望倩霞抿嘴儿笑,(得神。)于是一同转步。郑氏跨进西院,便噪道:“好个俊公子哥儿,俺看他眉儿眼儿,就是太觉斯文些,不然,他那俊样法,倒和倩姑娘像一对儿。”妥姑忙一拉郑氏,逢春却嘻开口憨笑,(清机徐引。)倩霞也没理会。少时,于益也笑吟吟踅将来,望了倩霞只是笑。倩霞道:“于叔叔,你仔细,你若向颜公子说出俺来,俺是不依的,”

    于益笑道:“人家口里谈起叶青云来,只管感念不置,干你甚事?”大家听了,不由都笑。从此,颜公子一住十余日,坚意敦请,于益那里肯应,只一味价殷殷款待,闷得个公子垂头搭脑。那知暗含着更闷坏个活跳跳的叶倩霞,原来他因西跨院密迩客厅,惟恐颜公子张见他,只好由后边角门踅入正院,和妥姑等终日厮混。又搭着颜公子真个不去,于益又真个不应允,这其间,倒急坏了他,便和逢春力劝于益出山,那于益却依然将头乱摇。一日,颜公子早饭后闷坐良久,在空庭散步一回,只见一个花白狸奴由西跨院跑出来,望着公子,前窜后跳,十分有趣。公子信步去捉他,逡巡之间,已入角门,抬头一望,不由心怀大畅。

    正是:秘籍未曾觇凤篆,良缘引到赖狸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九回:识奇字公子结良缘,据襄阳红英称女帝。
  
  且说公子一望满院中花木清幽,十分宽敞,地平如砥,靠墙根还有小小兵器架儿。正室三楹,帘影深垂,东间儿茜窗绰约,有微微篆烟从帘隙氤氯而出,静悄悄不闻人声。公子暗想道:“这所在如此幽雅,定是于益习静参道之所。可奈他不肯出山,这便怎处?”沉吟间,步入正室,向东间儿一掀软帘,有一股微妙幽香扑入鼻孔。只见室内几榻整洁,并有镜奁妆台等类。靠北是一张美人榻,罗帐高揭,上置锦衾角枕,榻帏深垂,下有踏凳。

    东壁长案前,堆两本书籍,还有只古锦囊挂在壁上。壁上挂一幅《庄子说剑图》,画着五个剑士,瞋目按剑,短后之衣,生气勃然。另有一具红泥长衰也挂在壁上,似乎是囊琴,却又扁而且细。颜公子为人,沉酣典籍,凡百物事都不大留心,何况陈设等物?当时公子只觉这室儿甚是雅洁,便随意坐在案前,揭阅那本书。却是一本缺篇少幅的《聂隐娘传》,并一本少头没尾的《会真记》。(妙妙。)

    公子拈起《聂隐娘传》略为翻阅,暗笑道:“文人狡狯弄笔,便幻出这等女儿。世界上那里有如此奇女?”将书置下,不由想起敦请于益的心事,一阵阵思烦倦超,趋就榻上,将身卧倒。方一着角枕,只觉另有一股脂香发气,甜甘甘的好不令人神魂舒畅。正在迷离之间,(好梦未圆,先独自享受半霎春梦。一笑。)忽觉有人轻唤道:“公子醒醒,怎长天大日的困倦起来?”

    公子睁眼一望,却是于益,手内折叠着一卷道书道:“俺寻公子问两个奇字,不想你却在这里。”公子连忙站起道:“此间想是足下习静之所,俺冒昧高卧,得罪得罪。”于益随口唯唯,两人就案前落座。公子指示毕书上奇字,于益赞道:“公子端的博学。”忽一沉吟,取下壁上锦囊,抽出一册书道:“俺今日斗胆试试公子奇才。此书字迹委实奇怪,便请指示如何?”

    公子一看书面题着“说剑寻源”四字,因笑道:“这定是足下所藏的剑术秘籍了。”于益道:“俺如何有此宝书?这便是此室主人的哩。”公子听了,也没在意,便将那书反复细玩,拍案惊叹道:“此等剑术秘籍旷世难逢,用此奇字,想是著书人慎重真传之意。可惜小子不谙武功,只能认识此字,讲解书中之义罢了。藏此书之人,定然非凡。”说着,揭到书末尾,忽见有一行细字道:“书付倩霞儿永宝之。一清识。”

    公子沉吟道:“这倩霞便是藏书之人?怎的却好似女郎名字?”于益大笑道:“不必管他,不但此书是他的,便是此室也是他所居。公子既识此字,他必然恭敬请数。你且少待,俟俺寻他去。”说着,含笑跑去。这里公子一面手执那书,细玩词意;一面就榻前来回大踱。忽然袍风一漾,漾起榻帏一角,只见榻下脚凳上尖瘐瘐放着一双褪旧女鞋儿。看官须知,这若在纨袴公子,顶体面了也须瞅两眼,怙惙一下子,颜公子却不理会,依然顺势向榻歪倒,只管细看那书不题。
  
  且说于益踅向正院,恰值倩霞在李氏娘子室,和若芬、施娘子大家闲谈。这室内只有逢春夫妇,于益悄笑道:“逢老弟,今有件事和你夫妇商量。当初你夫妇撮合,都亏倩霞,如今债霞有绝好的一门良缘,咱大家与他成就起来,岂不甚妙?”因将颜公子能识奇字之事一说。逢春悄笑道:“妙妙!这事儿容易得很,咱就此撮合起来吧。”妥姑微笑道:“你且慢吵,别将事看易了。倩姑对我无话不谈,他是立志不嫁的。如今妙在有颜公子能识奇字的机会,只须令颜公子盘马弯弓,别轻易放箭,倩姑为学剑术起见,便不容他不变素志咧。俺再竭力劝说,或可事成八九哩。”

    于益笑道:“妙妙,俺也是如此落想。待俺先瞧瞧颜公子去。”于是重新回,就窗外唤道:“公子少待,书主人就来。但是此人性儿高傲,轻易不求人,如今他求你讲解奇字,你却须端足架儿,拿定筋节,折服他的做气。万一你有意思求他些事儿,(绝倒。)便大可有挟而求了。”公子唯唯之间,方在不解其意,窗外于益又已重向正院。方一脚踏入,便听得逢春憨笑道:“倩姑你只吵施恩不望报,这次俺看你去见颜公子不哩。”

    倩霞笑道:“俺若知他能识奇字,早就去求他咧,还等到这时?大约着不须俺求他讲解,他想起俺救他一场,难道还能拿调腔么?”又听得妥姑“格格”的笑道:“那也难说。你只须不负他讲解之功,他一定乐得没日没夜教你这个得意门生哩。”(绝倒。)于益听了,就知逢春夫妇已向倩霞说明原委,暗含着打趣他,便一声不哼,没事人似的踅进去。

    这时倩霞正背着脸儿向妥姑笑道:“也没见这颜公子,怎悄没声的就钻到俺室内去咧?亏得俺的鞋脚儿都藏在榻下,不然,什么意思呢?”一言方尽,只听背后道:“实不相瞒,人家早已在你榻上睡了一觉咧。”(绝倒。)倩霞猛吓得一哆嗦,回望是于益,便笑道:“真个的么?于叔叔,你就该拦阻他才是。”于益道:“岂有此理!主人岂可拦客高卧,并且人家就叶青云榻上欧息,干你甚事?”(妙不可言,)于是众皆大笑。

    那倩霞正苦于不识奇字,难学真传,今忽有人识得,真是高兴到十二分。当时便不暇多话,跟了于益便走,却不知怎的,一颗芳心只管扑扑乱跳。暗想道:“好奇怪!俺叶倩霞东颠西跑,各处游行,什么人物没见过?怎的今天见个亲手拯救的颜公子,倒有些不得劲儿呢?”怙惙间,已到自己室内,这时,心头小鹿越发撞得厉害。只见于益将东间软帘一掀,倩霞忙望去,果见颜公子安稳稳卧在自己榻上,不但头枕角枕,并且手抚锦衾。
  
  可巧榻栏干上有倩霞换下来的一条束裤罗带,那带穗儿直拂到公子额角。哈哈,说也不信,便是这番平平无奇的光景,顿时将个生龙活虎似的叶姑娘小脸蛋儿臊得通红。正在越趄之间,便见于益笑喊道:“公子快起,人家书主人亲来领教咧。”公子“呀”了一声,抛书站起,便见眼前光华四射,于益身旁,站定一位绝世丽姝,高髻淡妆,笑吟吟梨涡微晕,忽地徐徐万福道:“公子别来无恙,可还记得小可叶青云么?”

    这一声不打紧,直将公子呆在那里,仔细一端详,不由翻身便拜,连道:“奇事奇事!”慌得于益扶起公子道:“公子欲知原委,且听俺说。”于是三人落座,由于益细述倩霞的来历。公子一面听,一面端详倩霞,惊叹之间,早挂出欣慕的颜色。那于益口虽忙碌,眼也不曾偷闲,互觇两人的神态,不由心中暗笑。及至把话说完,公子叹道:“怪道叶青云那等豪爽不羁,原来是当代侠女叶姑娘救脱俺主仆性命。小子到成都后,曾将此事面禀家严,家严感谢之下,即便饬令所属物色叶青云,以便报德。梦想不到,是姑娘乔装游戏。”说着,站起向倩霞又是一个大揖。

    倩霞还礼笑道:“公子到此多日,俺所以不敢相见者,就怕你们斯文人儿礼数太多,惯会缠人。(可知姑娘亦被缠牢哩。一笑,)不怕针尖大的事,也只管道及不清。”(如闻香口。)于益大笑道:“礼多人不怪。咱且吃杯茶,谈正经。”说着,向窗外恰见全祥后影儿从角门边走过,刚要唤他泡茶,公子也便张见,忙唤道:“老伙快来,你我的大恩公在这里哩。”
  
  倩霞方笑道:“好厌气!”全祥业已闯然跑入,一见倩霞,那一阵吐舌咂嘴惊异之状,倒招得三人哈哈大笑。于是公子草草一说原委。全祥喜道:“竟有这等事?”于是“噗通”跪倒,向倩霞便是四个大响头。倩霞忙扶他起来,转笑道:“你老人家越发白胖了。记清了,咱到下站还要那十两头酒筵。”公子等听了,不由大笑。于是全祥泡得茶来,还毛毛鼓鼓瞅了倩霞两眼,方一路嘟念着出去。(不知嘟念的是什么。一笑。)
  
  这里三人用罢茶,那倩霞跳起来,从榻上取了那书,即便向公子殷殷请教。这时,于益在旁一声不响,只秃撒着两眼,单瞧公子的神情儿。只见公子一壁厢对书,一壁厢注定倩霞,先将书中剑术一条条说了个天花乱坠,只喜得倩霞抓耳挠腮,便笑道:“好来,好来!真是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一条条想是纲领大概,至于详细节候工夫,并湛深妙理,还求指示。依俺之意,尽此一日工夫,你都教给俺吧。不然令人茶饭里也思,睡梦里也想,如何当得?”(极熟烂之情语,用到好学上,何等光洁。)公子一听,略为沉吟,又慢慢抬起眼皮,注定倩霞道:“这个却性急不得。”

    于益一听,情知公子有些意思咧,便噪道:“对对,性急不得,慢慢的来,自然八下里都合式咧。”(绝倒。)公子道:“姑娘如欲得此书的奥妙,先须如小学生一般,从认此字上入手。你想可性急得来?”于益点头道:“不错。”听得个倩霞只管发怔,顿着小脚儿,咬着唇儿,眼欢似看定那书,通没作理会处。正这当儿,逢春大笑而入道:“倩姑娘有此奇书,偏偏颜公子识得奇字,真是天缘凑……”

    于益赶忙尽力子一使眼色道:“你别乱吵,你能识此奇字么?”逢春吐舌道:“俺可没此本领。”那知于益使得过火,却被倩霞略为瞧科。看宫要晓得,英雄儿女,原是一档子事,是真英雄,便有性情。叶倩霞虽然是个飞行侠女,立志价摆脱俗情,但是他如月芳年,眼见若芬等都嫁得英雄夫婿,若说他小心眼内不生感想,这就不在天理人情中咧。你看古来侠女,至不济,还要寻个磨镜少年作配偶。可见是儿女情长不易消灭。
  
  何况颜公子这等人物,朗若玉山照人,并且能识奇字,这一桩先缚住倩霞。再者回想巧巧救他脱险一场,不能不说是有些缘法。综此种种原因,所以倩霞一瞧于益眼色,不由一点红云渐渐地晕满两颊,慢闪秋波,只好向逢春笑道:“二叔若认得此字,不省得俺苦苦求人么?”公子忙道:“姑娘莫怒,咱且慢慢计较。”于益道:“对对,事缓则圆,咱们别尽管在人家闺阁打搅咧。”一句话提醒公子,便向倩霞连谢无状,当即和于益等,转回正院客厅。
  
  这里倩霞对着一卷书痴痴呆想。想一回父亲付书的情形,又想一回途救公子的情形,又想一回再巧不过、两人在此晤面,并且偏是他(此一“他”字十分亲切。)识得奇字,又一怙惙于益的神色,不由芳心怦怦,闹得面红耳热,痴对那书大半晌。千头万绪正没作理会处,忽望见榻上角枕已被颜公子压了个凹儿。(笔墨微细。)倩霞略起遐思,竟觉得软洋洋的浑身无力,便长叹一声,执了那卷书,就榻歪倒。正在似忧似喜、百无聊赖的当儿,(一语抵人千百。)只听帘外“嗤”的一笑,随即有半个娇面孔露在帘缝。

    倩霞忙翩然坐起,那人已搴帘径入,直就榻上坐定,用一手挽了倩霞道:“倩姑姑,你猜俺来有什么话说?”倚霞一瞧是妥姑,忽然有些所缠人的样儿,不由因逢春、于益那会子那番神色,连想到妥姑定是一党,便矫作镇静道:“俺非你肚里蛔虫,如何知你说什么。”妥姑笑道:“咱今打开窗户说亮话:如今颜公子敬慕姑娘,恰好他尚未授室。”倩霞脸儿一绷道:“你别说咧!”

    妥姑道:“说,说、说定咧。”(如闻娇音。)便一气儿赶下道:“他方才已求你于叔叔等作个大媒,诚心求婚于你。你是怎么办吧?人家话儿更说得老气,只要你允此婚事,那卷奇书便算装在你肚儿内咧。”倩霞惊(此“惊”字恐不诚实。一笑。)笑道:“他就是如此说么?俺拼着不认奇字都没要紧,俺是立志不嫁,难道你不晓得么?你由着于叔叔作难去吧。阿弥陀佛,一报还一报,人家恨不得磕头礼拜求他出山,他怎么作难人家来呢?”
    原来颜公子和于益等踅回客厅,谈过数语,即便求婚。于益慨然以月老自任,他料得倩霞定有一番缠帐,所以先使妥姑来软磨,却没想到反将自家缠在里面。不然,蜀中王三槐之乱,若非他两个一咬扣儿,怎会平得爽快呢?由此看来,颜公子小小一段婚姻,也就大有关系了。当时倩霞说罢,一歪身,仍然卧倒。随手捞那书掩上面孔,并用脚尖蹴着妥姑的臀儿道:“去去,你这个人敢情相与不得的,越趁人心下发烦,你越来打趣。”妥姑笑道:“呵唷,这可臊的是那家子呢?当初你怎么硬掐脖儿磨俺来呢?(回顾倩霞摄婚一节,可谓情文相生。)如今……”

    倩霞唿一声丢掉书道:“如今怎么?难道俺逢春叔的人物还不好么?”妥姑笑道:“好好好,正因他好,所以俺才想你好。你若好了,是挂带着颜公子也便好。你们是一床两好,俺故此作这个好人儿。”倩霞斜丢他一眼道:“你多早晚也学得刮嘴搭舌?倒真似个媒婆子的嘴咧。”妥姑道:“闲话休提,你到底怎么办吧?人家于叔叔还听俺回话哩。”倩霞睡道:“你管他哩!”妥姑趁势也便歪倒,竟附倩霞耳根,底底密语。

    那倩霞只合了眼儿,连道:“不不。”妥姑道:“你看此事真是姻缘天定,你父亲付你奇书,便有深意。怎的那么巧,你救了颜公子,偏是他识得奇字。你若不允此婚,真是当面错过习剑术的机会,恐怕走遍天下也无人识此奇字咧。”倩霞张目道:“俺不习剑术也使得。”正说着,恰好那罗带穗上飘下一条乌油油的短发,妥姑灵机忽动,便拈发笑道:“你看这根短发,不像你的。”于是又附倩霞之耳悄悄数语。

    这次倩霞忽然十分忸怩,道:“你这话倒不差,咱们女儿枕榻,岂可容男子酣卧?这便怎处呢?”正说着,只听帘外“哈哈”一笑道:“呵呀,叶姑娘可憋煞我咧!你老实实一口应允,不结了么。”倩霞忙推妥姑,跳起之间,已见郑氏闯然竟入,乱噪道:“俺没别的份望,俺就盼望你允此亲事,先开开俺的白斋,也是好的。不瞒你说,俺再淡上两天,真个口中淡出鸟来咧。”后跟二人,却是若芬、施娘子。

    倩霞一瞧,料是于益布置的十面埋伏,因趁势慨然道:“俺虽有意允此亲事,归到颜门,但是如今蜀中方乱,俺既作颜家媳妇,自然须助颜大人平贼。若于叔叔不去助俺,俺的手段如何是王三槐的对手呢?如今这段姻事,不必问俺允不允,先问于叔叔去不去吧。”一言方尽,只听院中大笑道:“你这步棋俺已料个不差什么咧,谁叫俺好管闲事呢?俺便依你如何?”说着,踅进两人,正是于益、逢春。

    倩霞道:“于叔便依我,还不妥当,你若反悔不去呢?”逢春笑道:“我的保人,他若不去,朝着我说。”正乱着,恰好李氏娘子听西跨院内说笑热闹,也踅将来,因笑道:“倩姑允此亲事,再好没有。你于叔若撒赖不去,待老身作保何如?”众人一听,都各拍手称妙。倩霞见此光景,情知于益、逢春便如孙悟空搬取如来佛一般,自己是不能不伏首皈依咧。

    正在笑孜孜乱望众人,没作理会处,只见郑氏攒眉道:“叶姑娘,你便允了吧。真是如今的年轻人儿不好说话,俺记得当年他二叔(指鸟枪。)求亲时,伦只探探他不缺鼻子不少眼,便模模糊糊搭讪上咧。若像颜公子这样漂亮脸蛋儿,俺可不会说假话,还用大家伙如此摔掇?俺早一口允定,还怕猛然出个破头星哩。”(妙不可言。)(写大家摄合一段,是术心镂肾之文字。此等笔仗,非寻行数墨者所知。)众人听了,不由哄堂大笑。

    注有倩霞极力地咬住樱唇,不使开绽。但是眉梢喜气那里遏抑得住?只低头面色一红的当儿,大家已知事儿停当,便由于益、逢春两个大媒先去回报颜公子。公子自然是心花怒放,更喜的是于益出山,于是匆匆价转赴成都,禀知颜公一切情形,以备使人专迎倩霞完姻,并于益相助办贼。这且慢表。
  
  如今且说那湖北教首陈二寡妇田红英,自占据襄阳以来,真是声势日盛。五六个年头,累败官军,蹂躏各地,一时杀戮凶淫之惨,也就不必细述。手下各大教目,如冷田禄一般人,各率悍股,分据险要。亏得一干人但知威福任意,抢掠快活,殊无远虑。就中惟有柳方中有些机谋智计,累劝红英联络川、陕两处,以便伺隙大举北犯。无奈这时红英业已器小易盈,淫乐迷志,就襄城中大修宫室院囿,土木壮丽,僭拟王居。

    其中分前殿后宫,修得来千门万户。前殿为朝集教目之所,后宫为燕息淫乐之地。多蓄男妾,朝夕进御。更选精壮美男千余,入为宿卫军,一色的薰香剔面,打扮得如优伶一般。红英自号为圣莲女帝,出入间鼓吹喧天,幢幡宝盖,前张黄盖,后竖翠旗。红英结束得衣服奇雨,或坐软舆,或乘骏马,另有十二个童男,都是珠冠锦衣,各扮作天女天魔,手执巾拂提垆等物,在面前摆作头踏。所过之处,异香馥郁。

    那红英等闲价更不轻出,伪言静居修真,更广为种种妖幻之说,以坚教徒之志。其实红英却日居后宫,宫中有所望真阁,修造得便如隋炀帝的迷楼一般。红英除略为料理兵事外,便时居此阁,恣其淫乐。你想,红英荒惑如此,那里肯听柳方中的计策?又搭着官军累败,志满而骄,便是教下军事,他也一大半靠给冷田禄、马胜等人。冷、马两个,骄淫满志,和红英是一个病儿。两人初为争红英之宠,早已渐渐地各不相下,势同水火。

    马胜有时高兴,还肯到红英跟前点缀旧情;那田禄本是流水性儿,这当儿劫掠得娇花嫩蕊,还愁没精神,采撷不了,那里还肯施舍菩提露再倾向那两瓣旧红莲呢?于是每见红英情意疏落,反假意劝红英节惜精神,以就大业。好在红英此时委实的不缺他,也便不以为意。那知马胜专会与人小鞋穿。一日,和红英款洽之间,红英笑道:“你达桩事就是没够!你看田禄,倒老气多咧。”因将田禄劝语一说。

    马胜通不作声,只连连作势道:“俺说与你吧,你这朵过时的残花,只有俺来作个秋末的冷蜂儿,人家是不来这里的了。”因将田禄近日跋扈淫恣之状一说。原来田禄率领精悍教徒雄据武昌、襄阳之间,地名荆花堡,与襄阳取犄角门户之势,屡却官军,他的功绩最多,虽有宫槐、汤无畏颇能相机运筹,白鹏、飞燕十分英勇,无奈田禄骁悍异常,又搭着吴兴礼等一班大教目各拥悍匪,四出游扰,处处价被其牵掣,所以宫汤等竭尽智勇,只办得一个守住省垣。其间田制军屡欲招抚田禄,因知他的出身来历,随杨遇春平过苗疆,便两遗舌辩之士前去说抚。田禄大笑,都将使人唾面逐出。红英知得了,虽然心喜,却未免也稍有怙惙。
  
  那田禄恃功而骄,自不消说,一日,田禄掠得一名美妇,十分妖娆,只就是泪痕不干,轻易不笑。那田禄用尽方法,竟不能博其启齿。问其所以,那美妇叹道:“吾本孀居,亦无子女,只有一个弟弟依吾相居,如今被你等一番劫掠,吾弟竟自相失。骨肉都尽,吾的欢乐从何得来?”说着,痛哭不已。田禄道:“俟吾与你查访他,或能相遇亦未可知。”因问明美妇之弟的面貌。

    事有凑巧,不消几天,竟有人来报说那美妇之弟已被掠在总教下充教主男妾之列咧。于是田禄使人求取此男,红英虽舍不得那男子的模样儿,然为笼络田禄起见,居然放出肥肥禁脔。又过了些日,红英偶念旧情,更要问问田禄特求此男是何意思,便命人去唤田禄,准备叙旧。那知田禄正在秘室中置酒为乐,左拥右抱。

    当时使人承唤,进得秘室,仔细一看,不由吃惊:只见秘室中衾枕横陈,花香馥郁,四壁上满嵌明镜,下铺锦毡绒毯,更有许多秘戏精图贴满壁隙。有五六个美妇人,都脱得一丝不挂,只着红兜肚、红鞋儿,正在那里踢毽儿耍子,端的好一番光景。但见:横排斜立,恍似肉屏风;轻进巧退,俨如人双陆。纵横玉臂,撩舞处花散九天;蹴点香钩,萦拂间莲涌平地。(绝妙好词。)随风袅袅,翻折几许小蛮腰;抢势喧喧,绽裂一张樊素口。最消魂处,粉臀雷股散肌香;尤殊人者,云鬓酥胸沾汗溃。这一个金鸡独立,势取连环;那一个玉燕斜穿,翻空背剑。莺娇燕叱,攒聚时摸乳拈臀;花颤柳歌,分散处调唇斗嘴。

    正是:逐步争能,玉体分明逞皑皑;折腰拾毽,丹沟私处露微微。这一番奇艳光景,直将使人怔住。只见田禄短衣高坐,正望了一群妖娆,拈杯大笑。当时使人忙致红英之命,田禄冷笑道:“俺这里还只愁快活不了,烦你回复教主,只说俺偶沾微恙,恙愈便去。”那使人怕他厉害,不敢违拗,只得愆转复命。红英信以为实,也没理会。不想那马胜的暗探早将田禄欺谎一段事报知马胜,那马胜装在肚里,也不说出。一日,马胜正思量排去田禄,自揽权势,方在皱眉深思之间,只见一人匆匆而人。

    正是:欲知密侦心头事,都在仓惶急步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回:伸天讨江汉动干戈,争权宠冷马大火并。
  
  且说马胜一看来人,却是他的暗探。马胜道:“你为何慌忙如此?”探子道:“好教马爷得知,如今总教主因汤元畏拟出奇兵,抄袭我们的某路,特命冷爷火速赴援。不想冷爷逡巡玩命,所以触动教主盛怒,立时想去亲捉冷爷,以正其罪。多亏柳爷相劝,方将此事按下。”马胜一听,不由大喜,便狗颠似由他驻扎之所驰赴红英处。正值红英余怒未息,闻得马胜来见,便冷笑道:“这干旧人,没一个好东西!立命他速回原防,不许进见。”
    那马胜且有个癞皮性儿,便顿时鹄立门外。半日之久,业已更柝敲动,恰遇柳方中从内出来,马胜便作鬼脸杀鸡儿的央他说情儿。方中沉吟半响,却笑道:“老兄莫怪我说,你进见,不打紧,却不许说田禄的坏话。俺好容易按下一堆火,那里禁得你去拨撩?你等争权宠事小,却要顾全大局。自家内哄,没有不败之理哩。况且近闻朝廷颇有意起用额公,咱教正在用人,岂可无端水火?”马胜道:“你放心吧,俺说田禄作甚?俺不过告告奋勇,去御敌人罢了。”于是方中引入马胜,自行退去。
  
  这里马胜见红英于秘室,用了许多小心温存的手段,百忙中,还闹了个一首钻裆,两肩荷股,下马闻香的款式,方将红英服侍欢喜。他情知田禄根深,不可猝拔,果然不提田禄,只讨了那赴援差事,将无畏奇兵杀退。从此马胜在红英跟前大得脸面。然而红英虽不悦于田禄,还不致发生事故。那知贼运当败,偏有事儿来挤凑。一日,马胜部下掠得两个美女,路过荆花堡,却被田禄部下硬夺去,献于田禄。

    又一日,各大教目会饮,那田禄顾盼自雄,旁若无人,马胜本已酒多,见此光景,未免气愤愤的。恰好田禄行酒,座中有个教目抵死不饮。田禄叱道:“那个不饮,叫他晓得俺的拳头!”那教目没奈何,只得攒眉领酒,一口气喝呛咧,大呕大吐。田禄大怒,竟立命左右生叉出去。满座上面面相觑,正在没趣,田禄飞向马胜一杯道:“马兄快饮,你是尝过俺拳头滋味的,不须俺再费话了。”马胜一听,顷刻气冲两胁,待要发作,又是不敢,只得一捺盛气,反哈哈一笑,草草饮过。从此,马胜决意价排除田禄,只伺隙而动。可巧这日和红英款洽之间,因红英提起田禄,马胜便趁势进言。这当儿,正是额公提兵出征的当儿。(著此笔以清眉目。)
  
  且说红英听马胜说罢,仍挽了马胜脖儿,扑两扑道:“你别胡说咧,难道田禄就这等不知好歹?他既在荆花堡重地,又搭着近来北京的大头子(指皇帝。)很有意起用姓额的,他军事忙碌,自然不像你,只有闲心儿想这勾当。”马胜冷笑道:“你也被一干男妾口昏咧,只钻在望真阁中受用,那知田禄弄得好乾坤哩!”因将田禄前时节推病,并抗命不赴援两件事细细一说。红英听了,蛾眉微竖,只恨恨一咬唇道:“哦哦。”马胜忙道:“慢着咬,还有俺的舌头哩。(绝倒。)更有些情形颇关重大,你既不信,俺便不说吧。”

    红英道:“难道田禄还有异志么?”马胜道:“异志与否,俺也不敢说但他前者曾拒绝田某(田制军)招抚之命,异志呢,想未必有。但他每每酒后大言道:自古没有什么女帝。将来大业成就后,只怕你这圣莲女帝的大号也就有些不牢稳了。”红英怒道:“原来田禄如此可恶,惟今之计,急须除此患害。”马胜道:“虽如此说,机事不密则害成。此事只在你自决于心,也不必去请教那江汉先生,只给他迅雷不及掩耳,以会议军事为名,将田禄召得来,暗下埋伏,捉下杀掉才是。”红英道:“此计亦好。但荆花堡十分重要。”

    马胜忙道:“不须虑得,难道俺老马还不会独当一面么?”两人计议停当,又复高起兴来。百忙中,要取春药助兴,连呼侍女,只是不见。良久,进来个垂髫小婢,红英嗔道:“他们那里去咧!”原来伺候秘室的有四名俊婢,轮番上值。这夜里,该名红红的值役。田禄素有心计,因俊婢接近红英,他便密输厚赂,结为腹心,凡有什么消息,便暗报于他。当时小婢道:“俺红姊方才还在室外,因忽然肚儿痛,就踅去咧。”马胜等听了,也没在意,便和红英大整旗鼓,尽兴而散。便趁势不回原防,逗留襄阳,单看田禄被戮,自己好接他事权不提。
  
  且说田禄这日忽接到红红的密报,正在紧挫牙关,冷笑沉吟,果然红英大令到来,立命他急赴襄阳,会议军事。田禄大怒,立选精锐两队,吩咐停当,命他们随后悄悄进发。自己是轻骑减从,奉令便行。可笑冷、马两人,火杂杂就要厮并,那个足智多谋的江汉先生柳方中还一些不晓得。这日正接得探报,知额公统领大军长驱入鄂,连夺教中数处险隘,直抵汉江岸起凤桥(好名色,与腾蛟村遥遥相映。)地面,扎下大营。这所在,据建瓴之势,正是武汉险塞、荆襄要隘,与荆花堡遥遥对峙,并且擅上游之地势。那随营勇将,并有杨遇春、梁国安等人。

    这一来和汤无畏等兵势一合,真是声势百倍,与从前的官军大不相同。方中正想去见红英斟酌计划,忽闻红英唤田禄会议之事,便暗笑道:“瞧不起他一个妇人家,倒也有些打算。”便匆匆踅赴总教。只见前殿上业已布置得杀气森森,不但殿阶下甲士如林,并且壁衣后隐有刀斧光影。那红英全身劲装,外罩唐猊软铠,背后是一排长大女卒,明晃晃抱定他那把杀人不见血的雁翎长刀。方中见此光景,顿时一怔。

    红英笑道:“俺正要请你去哩,臀如咱教中有人胸怀叵测,你道该除掉不呢?”方中不晓所谓:随口道:“正该除杀。但不知教主心疑那个?何不明正其罪,却要壁后置人?”红英默然良久,一挑眉儿道:“不必多话,少时便见分晓!”正说着,吴兴礼、韦怀琳等次第都到。那红英盛气高坐,没甚言语,只翘首东望道:“怎的马胜还没来?”原来马胜寓所就在总教府东偏,只带了百余名卫卒。

    于是方中一面心下怙惙,一面说一回近日所得的探报。红英恨道:“正因劲敌当前,军事急迫,咱内部岂可不整?”正说着,忽闻东偏喧呼隐隐,须臾便静。方中毕竟机警,因急问道:“教主所疑,莫非便是冷田禄么?”红英狞笑道:“不是他是那个!”方中大叫道:“不好了!”一声未尽,只听城外鼓角暄天呐喊如雷。吴兴礼等大惊,方道声“准有变故!”

    只见左右飞报进来道:“今有冷教目精卒困城,按兵在外,不知是何意思,请令定夺。”红英大怒道:“这还了得!”正说着,阶下甲上发一声喊,刀剑齐举之中,便见一人形如健鹘,手提血淋淋一颗首级,剑光一晃,早将众甲士吓得纷纷乱闪。那人大踏步直进前殿,大叫道:“奸人马胜无端蛊惑教主,现已被俺取得首级!”说罢,掷头于地上,气吼吼提剑而立。

    方中见是田禄,正张皇不知所为,那知红英猛见马胜的首级,顿时一幅花容立变作罗刹面目,“霍”的跳起,由侍女手中抄起雁翎刀大喝道:“冷田禄,你跋扈如此,还不知罪?竟敢戕杀同人,不要走,吃俺一刀!”说罢,踊身进步,向田禄举刀便落。只听“跄踉”一声,却被吴兴礼抽剑架住。红英还要赶去,忽觉小肚儿上硬梆梆地顶到一件东西,并且两腿被人抱牢,一看,却是韦怀琳长跪于地,没口子乱叫道:“哦呀,同类相残,万万使不得!”说着,用那颗尖头顶直想顶入红英裆内才好。于是方中趁势拖住红英,那边吴兴礼也命田禄将剑入鞘。

    田禄愤然道:“俺冷某并非怕死,但是死于奸人之手,却委实不甘!如今俺擅杀马胜,便请教主定俺罪名,是杀是剐,俺若皱皱眉头,不算丈夫。取人一颗脑袋,还要壁后伏人,也就可笑得紧。”红英道:“你命卒困城,足见你心虚觉罪。”两人正在乌眼鸡似的各不相下,恰好探子飞报道:“今有清营勇将梁国安,已率奇兵道出士元坡,想侧袭荆花堡。额某前锋杨遇春亦提大军,由起凤桥纷纷发动。”

    方中趁势大叫道:“现在军情紧急,教主和冷兄如何还只争意气?”那红英气愤愤的,又不便说出马胜的一番讦言,只得转为一笑,即命田禄速回原防,相机应敌。兴礼等不敢耽搁,也便一齐辞出。兴礼叹道:“韦兄,你看这光景,便非吉兆。咱起事同人,如今竟毁掉一个老马咧。”怀琳道,“这事儿想是老马欲毁田禄所致,但是田禄也跋扈极咧。事非吉兆,自不必说,却是俺今天这颗头儿,居然顶到教主肚儿上,也算是一番异数哩。”原来怀琳久慕红英,却因内才外貌不成功,总爬不到高枝儿上去,所以自幸如此。
  
  不提吴、韦快怏然各返防地。且说红英留方中商议应敌,便屏退左右,先将马胜讦田禄之语细细一说。方中拍膝道:“此事教主若先和俺商议,何致马胜死掉?田禄跋扈则有之,却不致便有异志。今马胜自速其死,无非是另派教目接防原地,这也是小事一段。如今心腹之疾,教主却须留意:一是杨遇春智勇双全,威名久立。更兼那额勒登保用兵如神,像那苗疆豪杰,都一个个败在他手。二是那方才报到的梁国安,既骁勇非常,又且深明湖北的地势。教主更须当心的,便是他和教主当年另有一番周旋哩。”说罢,拈起两根鼠须,只管沉吟。

    不想红英自起事以来,骄恣得意,早已将梁国安忘在九霄云外,当时便笑道:“你莫吓得猢狲似的。俗语云:兵来将挡,水至土填。怕他怎的?你这样脓包军师,也就少有。杨遇春俺久闻田禄言其为人,也并非三头六臂的脚色。他侥幸平却苗疆,那是未逢敌手罢了。至于这没名少姓的梁国安,又是那个呢?”方中耸然道:“教主怎如此善忘?五六年前,他和妻子名叫小二的,屡谋刺杀教主,他一向在逃,他就是你家旧仆梁国安哩!”

    红英一听,不由勃然变色,顷刻一整花容道:“那断亡命在外,原来竟不曾死掉。他此来,无非添个在劫之鬼罢了。”正说着,人报马胜寓所的卫卒死掉四五名,还有马胜尸身未曾料理。原来马胜这日在寓所十分得意,专听田禄被戮的喜音。时至将午,闲得没干,便踅入后室,唤过两个随行的美姬,自己赤了下身,胡闹起来。正在掮了人家雪白的小腿儿,十分得意,忽闻寓外一阵喧动。美姬惊道:“来不得咧,你还不快瞧瞧去。”

    马胜正在起劲上,那肯便撩下车把,只模糊糊的道:“一百个没事。”语声方绝,忽闻前院卫卒大呼,并砰訇跌翻之声。说也凑巧,马胜刚刚要水到渠成,只猛惊之间,气儿一提,顿时精闭火遏,他那件雅相物儿越发地伟大异常。那美姬不管好歹,将身儿一阵乱扭,这才将个倔头强脑的大主儿顿时下野。那马胜弄昏,不知所以,忽然从热刺刺里硬脱出来,便如兴冲冲的人上台,忽地冷哈哈下台,百忙里,他如何肯?正在赤身厮赶那美姬之间,只见旁边那美姬怪声大呼,嗓音都岔。

    马胜方一转身,早见田禄雄赳赳手提血剑飞步抢入,大喝道:“马胜那里走?”只一脚踹翻旁边的美姬当儿,马胜料知事坏,忙提椅一掷,趁势儿飞登窗案,就想踹窗逃去。好狠田禄,用一个白蛇吐信势上竖剑锋,踊身一跃,“噗嚓”声剑入马胜脊背。马胜一声惨叫,“噗通”声仰跌于地。说来好笑,他那件未泄火的物儿,居然向田禄还似乎略点头儿。(绝倒。)看官须知,冷、马两人挤火头儿,便从这物件发生。如今田禄瞧在眼里,怒在心头,他老人家(指那话儿。)便是多么客气,也不成功了。于是田禄赶去,尽根一削,“啪达”声那物儿落地,然后割取了马胜的首级,直提出来。总教下虽有守门卫卒,那个敢试田禄的剑锋呢?所以被他直闯入殿。
  
  当时红英闻报,甚觉不平。方中道:“如今用人之际,教主岂可自伤田禄?快整起精神,料理对敌为是。”红英点头,便一面命人整备衣衾棺木,一面命人唤到皮匠,准备缝头。自和方中踅向马胜寓所一看,倒也十分可惨。只见院中横躺竖卧着四五具卫卒尸身,一路血迹,直到后室。室内马胜的无头腔子死蛤蟆似的仰卧于地,胸口剑创是从背后穿过,鲜血淋漓直浸到小腹。更有那雅相物儿,业已孤零零削落尸旁。红英见状,未免赌物怀人,凄然泪落。张得个方中在一旁只咬小指儿,暗想道:“原来老马真有这等的奇具,怪不得他和田禄势不两立,像俺老柳就差得多咧。”思忖间,只见红英回首道:“你看田禄就如此歹毒,这是什么意思呢?”

    方中道:“事已如此,不必说咧。但是少时皮匠来缝头,依我看这物儿也须缝上,方算全尸。不然,马老哥英雄一世,难道叫他死后去当老公么?”(绝倒。)红英道:“正该如此。”于是唤过那两个美姬,细细一问田禄行凶的情形。正在太息之间,外面从人已取到马胜的首级,并领进一名皮匠,匆匆地与红英叩头,当即动手缝头。飞针走线,须臾已毕。方中偷瞧红英俊眼屡顾地下那话,暗想道:“此物曾经他多年赏鉴,心爱不过,俺何不趁势溜一沟子呢?”因向皮匠喝道:“如今头虽缝完,还须你来缝级此物,并须要严丝合缝,生成一般。倘有疏忽,小心你的脑袋!”(此等军师,只堪筹划此物。一笑。)

    几句话不打紧,将个皮匠吓得战战兢兢的道:“小人只会缝脑袋,却不会缝口口。若是娘儿们的有些破绽,他本有原帮原皮,小人还可以勉强着手。如今此物齐截截的另在一下里,便是巧手绣女也不成功,何况小人粗手粗指呢?”(皮匠一片话又堪绝倒。)方中喝道:“休得胡说!快些动手。”皮匠没法儿,只得从地下捡起那物,掂了掂,很有斤两,便累累垂垂的按向尸身肚儿下,端详半晌,没作理会处。

    还亏他心思灵便,取出锋快的皮刀,先将肚儿下割嵌起四条长皮,然后就那物根儿上也嵌开四条薄皮儿,这才两下里安附停当,取针线动手。不想血渍既湿滑,他又须一手托物,缝了两针,依然脱落。张得那两个美姬砢碜得什么似的,正要逡巡避去,那知方中却又量材酌用,因顾他等道:“你两个快去助助手儿。”两美姬无可奈何,只得蹲下身去,老实实四只玉手托扶停当,这才由皮匠胡乱完功,匆匆入殓掩葬。一切繁文,不必再表。那红英回得府第,怏快良久,方将此事抛开。一面飞遣精细探子暗探清营,一面和方中商议应敌。一日正和方中指天划地,只见四出的探子接二连三地报来。

    正是:一场内哄匆忙过,四路军情次第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零一回:梁国安大战士元坡,杨遇春伪逐冷田禄。

    且说红英这日正和方中指划议论道:“不想北京老头儿(指皇帝。)如此不知好歹,俺一时价没暇北上,他倒派什么姓额的来寻人晦气。如今须从速联合川陕,大家伙儿长驱北犯,使姓额的首尾不能相顾哩。”方中耸肩道:“咳,如今稍迟些儿咧。俺料那姓额的川陕两处一定早有布置,这当儿咱方想联成一气,怕是不易。可惜教主前时不从俺的计策,惟今之计,先须固住自己,然后使王三槐、高天德南北进攻,以分额某的兵势。”

    正说着,川陕两路探子次第来报道:“如今川督颜敏政会合刘清大起兵马,又聘得腾蛟村壮士于益,又聘得侠女叶倩霞为子妇,现已与颜公子完婚,赞助军务。颜敏政自奉到额公进兵之命后,便命于益为先锋,四出游击。叶倩霞随颜公大营策应各路,刻下方助刘清单取重庆要地。王三槐已分遣教下四将郭建业等分头抵御。小人来时,那赛二郎谢天福已被于益所斩,便进兵于秘魔山的东路,教众屡败。军锋直抵牛嘴坪,方和郭建业彼此相持。便是重庆恽三娘处,也十分震动哩。”(先虚写一路。)

    陕探道:“刻下陕抚亦奉到额某进兵之命,额某并调派勇将滕芳协同西安参将杨芳,相机进兵。小人来时,大教目华封祝方和杨芳相持陕北地面,高天德严持渭南,急调陕南大教目何起凤,商议御敌,一时间还没甚胜负。但是高天德不喜用教中法术只凭武功本领,华封祝和杨芳交锋,倒能先胜了两阵哩。”(又虚写一路。)红英等听了十分惊心。方中沉吟道:“天德不用法术,莫非他另有见解么?”

    红英唾道:“什么见解,无非是他那冷静怪僻的性儿罢了!俺就担忧他那里或先有失闪。(那知偏是他后败存教。写天德不用法术,即标出本书崇正抑邪之旨。)象咱川鄂两处,武力法术,所向无敌。那北京老头儿便起倾国之兵,派十个额勒登保,又奈我何?但不知田禄回防后怎生御敌?想不久必有捷音报来。士元坡那里,现有高佩忠扼守,谅梁国安决无能为。”

    方中道:“教主不可大意,土元坡防地甚重,高佩忠勇而少谋,不如檄调吴兴礼协助于他,方为万全。”红英笑道:“高佩忠部下有勇将胡成、王茂林,料无意外之事。”正说着,只见探子匆匆入报道:“教主不好了!如今梁国安兵困士元坡,活捉高佩忠,刀劈王茂林。刻下胡成竭力死守,杨遇春统大军直压荆花堡,相距已二十余里。冷教目正一面拨部下去援士元坡,一面准备迎敌哩。”

    红英听了,“戳”的站起,大怒道:“梁杨那厮竟敢如此猖獗!待俺亲去杀退他们。”方中道:“教主岂可轻动。”因细细问过佩忠被捉并捉后的情形,沉吟良久,微笑道:“国安是一勇夫,倒不足虑,惟有杨遇春智勇双全,不可不除。今遇春止住国安,不杀佩忠,想是因此要牢笼田禄,使他归降。他们本是同学旧友,或者就出此计哩。”

    红英惊道:“那还了得!如此俺更须亲去,一面退敌,一面监视田禄咧。”方中笑道:“此时教主不必去,且待俺去相机定计,管保轻轻地捉得杨遇春,那时有用教主处,再去未迟。”于是附红英之耳低低一说。红英拍掌道:“此计大妙,料遇春也非铁汉,只须俺放出手段,他也就随手儿转咧。”两人计议停当,方中便驰赴士元坡。光命胡成只取守势,又悄悄驰赴荆花堡,和田禄计议一切不提。
  
  你道那高佩忠怎的被捉?原来,梁国安深明地势,知这士元坡为荆花堡侧面的要地,便请命额公,提一支奇兵前去袭取。遇春却提大军由正面直取荆花堡,知得田禄在此防守,便向国安叹道:“冷田禄误入迷途,终属可惜,俺念同门之谊,颇想劝他归正,吾只以诚心待人,必能感动于他。”国安道:“不可。冷田禄狼子野心,已与你绝交断义,只可力取,是没得他法的了。”遇春沉吟道:“也不尽然,只好临时再作区处。”

    于是两人分头提兵前进。遇春素来谨慎,因额公檄调滕荟尚在未到,只取进逼之势,并不急攻,便在那里距荆花堡二十余里的地面扎下营寨,便趁夜里略带护卒,就田禄营垒外巡视一周。只见警备森严,甚是合法,不由暗想道:“原来冷田禄军识大进,此人作贼,真真可惜。”躇踌一番,闷闷踅转,只见林樾正在偏帐中布著叠卦。

    遇春笑道:“俺正有些疑问,便烦先生一决:今劲敌当前,俺想不以力取,坐收臂助如何?”因将欲劝田禄之意一说。林樾笑道:“将军只宜勿动,暂候滕荟到来,力攻为是。不然,防有牢囚之厄,并阴人相缠。”遇春大笑道:“岂有此理!冷田禄便不允降,俺再和他马上周旋,难道俺还会被敌所擒不成?”林樾道:“卦数如此,将军须要仔细。”遇春听了也没在意,便略待滕荟,一面使人迭探国安到士元坡交战的情形不题。
  
  且说国安兵抵土元坡,高佩忠大怒,不待国安扎稳营寨,便遣胡成、王茂林双马齐出,前去踹寨。那胡成生得八尺长躯,威风凛凛,善用一杆浑铁枪;王茂林生得傻大黑粗,凶恶无比,用一把双手马刀,甚是了得。当时国安应战,两下里混杀一场,没甚胜负。次日国安结束整齐,横刀纵马,率领左右骁弁直抵佩忠营前,大呼搦战。两下里就平阳之地排成阵势,擂鼓三通,画角齐鸣。

    门旗开处,早见高佩忠抖辔大呼而出,头裹红巾,身披火烧云簇花战袍,下至腰带足靴,一色都赤,使一根火尖枪,跨一匹红鬃马,便如从洪炉里钳出的火炭一般。左有胡成,右有王茂林,背后树起一面火焰飞纹的蚩尤大旗,正中间斗大一个“高”字。三骑马跑到阵脚,势如品字,两下里一声喊,佩忠挺枪大喝道:“贼奴才!你亡命多年,兀自不死,今又投身清营,来犯故主!”

    国安喝道:“妖贼那里走!待俺一个个捉住你等一班狗彘,替俺主人报仇!”说罢,磕马如飞,直取佩忠。高阵胡成大呼,挺手中一杆浑铁枪,飞马接战,两下里荡起征尘,顷刻间杀了数十回合。那个胡成虽勇,却当不得国安义愤填膺,其气甚锐,长刀霍霍,风雨般裹将上来。少时,胡成略一手慢,早被国安一刀削去半个头巾。茂林大怒,一摆手中长刀,替回胡成,大呼酣战。

    原来这王茂林著名骁勇,从前官军也不知被他毁掉多少,国安自从征入鄂以来,早闻其名。当时国安不敢怠慢,两人刀去刀来,大战百十回合。那茂林越杀越勇;国安怙惙之间,一面价觇他破绽,不由忽想起拖刀手法,于是虚晃一刀,拨马便走。茂林大笑赶去,佩忠方喊声“小心”,只那两马头尾将接之间,忽见国安扭转蜂腰,刀势一翻,斜刺里连削带斫,茂林喊声“不好”,脑袋一偏,长刀未及起迎,只听“噗哧”一声,国安刀锋过处,茂林马上尸身竟由头项之间抹了个斜岔儿。两下里一声喊,国安兜转马,那马尾一摆,早已血溅数尺。(精彩百倍。)
  
  佩忠大惊,挺火尖枪一马飞出。国安喝道:“饶你须臾不死,明日再战。”说罢,拨马便回。佩忠大怒,几次纵马冲突,却都被劲弩射转,只得命人拖了茂林尸身,即便回营。原来国安先在陈家时,就晓得佩忠马上功夫委实不弱,便定了个因己之长攻其所短的计划,当夜在营挑选了四名健卒,都是手脚伶俐、步下如风的脚色。
  
  次日假忠带了胡成,老早的列阵搦战。只见敌阵中鼓声起处,旗影一分,国安短衣舞一柄朴刀,纵步而出,背后是四名步卒,各抱短刀,腰带绳索,大有准备捉人的光景。另有左右骁弁,勒马横刀,压住阵脚。佩忠大骂道:“贼奴,你摆此阵仗待怎的?说罢,飞马挺枪,便取国安。两人是一个马上,一个步下,当时这场好杀也就少有。正是:杀气阵云浑不辨,一时步马大交锋。
  
  两人大呼酣战,往往来来百十回合后,竟自搅作一团。佩忠是长挑急刺,盘马如龙;国安是猛跃轻趋,身轻似燕。若说佩忠马上本领,真不含糊,无奈国安步下高强,便如一贴老膏药一般,只管贴在他身上,朴刀闪闪,只不离马前马后。百十回合后,国安又刀法一变,一矬身躯,那刀光直平铺下来,专取那马肚马足。或猛然一跃两三丈,倒提刀锋,向下便揕。

    累得个佩忠顾下照上,万分吃力。正这当儿,忽见国安就地一滚,明闪闪上竖刀锋,便刺马肋。佩忠忙提辔闪过刀锋,不想那马后足一起,恰好国安用一个平地升雷势向上一跃,说时迟,那时快,眼睁睁国安头颅扫着马足,大叫一声,仰面便倒。佩忠大喜,赶忙回马一枪,那知国安是用的诱敌之计,倏的一闪身,趁来枪扎空之间,早已轻舒左手,拖住枪杆,竭力一拉,那马就是个脚失前蹄,那右手朴刀一扬,向佩忠脊背便斫。(险煞!家数非常。)

    佩忠大惊,赶忙弃枪,一抖辔头,下面两足尽力只一磕马肚,那马“咳”一声,四蹄齐奋,从斜刺里窜出两丈远,算是躲过刀锋。两阵上一声喊,慌得佩忠红巾脱落,长发四披,急拔佩刀想再迎敌,不想手忙脚乱,急切间还没拔出,后面国安业已大呼赶到,于是佩忠长啸一声,纵马而逃。高阵上,胡成大骇,一摆枪飞马抢出,却被清阵上左右骁弁戳住厮杀。只两阵上战鼓如雷、减声大举的当儿,国安施展开飞行术,早已赶佩忠直入高阵阵脚,敌阵劲弩便如飞蝗般射来。好国安,舞起朴刀,纷纷挡落,一个箭步,直从马尻后窜将上去,扭住佩忠背后的勒腰带轻轻一提,早已摘离鞍心。

    佩忠大呼,急待挣扎,国安喝声“着!”用一个背死狼的手法,早将佩忠按掷于地,左右四健卒一齐拥上,便将佩忠捉缚停当,蜂拥回阵。这一路家数,纯是灵妙轻倩侠客本领,与那狠杀蛮斫大不相同哩。当时胡成望见佩忠被捉,惊愤之余,拚命大战那清阵骁弁。国安力擒佩忠,也有些精疲力尽,于是匆匆回阵,鸣金罢战,打动得胜鼓。望得个胡成气愤冲天,只得率兵回营,一面价小心守御,一面遣人飞报与田禄、红英,请速派援队不提。
  
  且说国安捉到高佩忠,原想解赴额公大营,正在踌躇之间,恰好遇春使人到来,除贺他战胜之外,便坚嘱勿杀佩忠,以备将来别有作用。国安不晓得遇春用意,只得将佩忠小心监押。连日去搦战,胡成只是坚守不出,却探得柳方中正在奔走士元坡、荆花堡之间,又闻得遇春和田禄尚未交锋,国安摸头不着,只得姑且按兵,静候滕荟到来,并遇春处的动静。
  
  话分两头,如今且说杨遇春既有意诚劝田禄,便使人先报额公,禀明计划。额公知遇春兵机素裕,必有把握,便吩咐来使,命遇春切防田禄狡狯,相机进行。其间使人往返,便已是五六日。遇春已问得国安连胜情形,所以使人嘱国安勿杀佩忠,以备有用。既奉到额公回示,遇春大悦,正要克期向田禄搦战,准备说降,忽探得柳方中悄到荆花堡,计划一切。

    林樾便道:“方中这厮诡计多端,加以田禄为人反复无常,将军欲以至诚待人,窃恐今非其时。依俺之意,将军就诚劝之计,反手以擒田禄,倒是一条妙计。”遇春不悦道:“先生如何以诡诈教人?遇春生平决不为此。”林樾大笑道:“如此说来,将军牢囚之危,定不可免咧。”正说着,左右来报道:“今有一队巡卒,误入敌人汛卡,悉数被捉,却被冷田禄尽皆放回。”

    遇春笑顾林樾道:“先生你看如何?可见是田禄见天兵压境,有输诚之意哩。”林樾通没言语,只微微含笑。(妙人。)遇春都不理会,便传进数十名巡卒,细问所以。巡卒道:“小人等被捉后,通没受罪,只押在囚禁之所,不多时,有人领俺去见冷田禄,小人等齐声乞命,但见他高坐帐中,双眉深锁,命俺等进前,细问将军的起居饮食、一切琐事,他听了只慨叹不已,便命左右赐俺们酒食压惊,又微叹道:‘也是你等的幸运,今天柳教目不在营中,你等便快些去吧。’”遇春听了,不由也慨然长叹,便挥退侍卒,更不向林樾再议。

    次日,便结束整齐,率领一彪兵马,鸣鼓进攻,单索田禄搭话。两下里阵势排开,遇春方在勒马横枪,往来驰骋,对阵上鼓声起处,田禄倒提一柄方天划戟,跃马而出,结束得浑身纯青,越显得英姿飒爽。后面一骑马压住阵脚,上面那人装束诡异,形容古怪,只背负长剑一口,便是柳方中。当时遇春猛见田禄,不由熟念涌起,便纵马大呼道:“冷田禄,你好生不自爱!你我苗疆相别后,你如何便自作贼?即今快些悔悟归诚,俺当保你不死。”田禄大怒道:“休得胡说!俺大丈夫自有事业。依俺看来,你当归诚于我才是。”说罢,飞马挺戟,电光似直杀过来。

    遇春喝道:“且慢动手,为兄还有良言奉告。”田禄道:“等俺捉住你再说!”于是运戟如风,连连击刺。好遇春,略为招架,还想趁空进言。只见田禄大呼奋进,着着紧逼,不由直气发作,大喝道:“冷田禄!你如此至死不悟,也就难怪为兄了。”说罢拎枪纵马,两人顿时杀了个翻翻滚滚。这一来,真是棋逢对手,顷刻间杀了数十回合。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弄了些虚招数:在遇春是肚儿内装了透鲜的着儿,定想以至诚劝降田禄;在田禄也有一番用意。所以两人枪米戟去,虽闹得山摇地动,究竟是外面的声色。这当儿,两马盘旋,看看难解难分,忽见田禄喝声“着!”用画戟划开枪影,拨转马冲开阵势,向斜刺里拍马便走。退春大呼赶去,两骑马便如风驰电掣。陡见田禄猛地扭身撒手,向遇春便是一镖。遇春忙闪过,却大笑道:“这是咱们在葛先生书垫中玩过的老营生。冷老弟,你真个戏侮为兄么?”一言方尽,只见田禄拨转马,哈哈大笑道:“时斋兄端的想煞小弟了!”说罢掷戟下马,扑翻身便拜。

    正是:昔时故友今成敌,诚伪难分一瞬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零二回:诈中诈狂且赚故友,玄又玄名将遇神姬。
  
  且说遇春忽见用禄抛戟拜伏于地,不由越发怆然动念,决不踌躇,忙掷枪下马,扶起田禄道:“冷老弟,别来无恙?你今既播然觉悟,便随为兄回营,共图杀贼,以报皇家。额公大度,定不追究你的罪过。来来来,便请上马,并辔回营。”

    田禄叹道:“俺久欲自拔归正,只因头些年,提兵大帅个个是褊心狭度,俺惟恐自送其死,所以踌躇至今。幸遇大哥,活该是俺见天之日。也是俺疏略些儿,前些日俺:放转贵营中一群巡卒,致招柳方中之疑,方才阵上所以俺假意厮杀,如今俺随兄归去,自无不可,但不如趁此机会,便捉方中。须知方中正是教中的主要人,若捉得他,那红英失却谋士,便不难擒获,大哥趁此便回,不出三两日间,俺定当生致方中,率众归诚便了。大哥一得荆花堡,那士元坡不战自下,便是襄阳也要大为震动。”说罢,和遇春执手唏嘘,痛陈前过,并殷殷致问于益、逢春等人。

    你想遇春本是个至诚无伪的人,这一来正暗合了他肚儿内透鲜的招儿,于是大悦之下,深信不疑,便道:“老弟今番举动,方不愧葛先生的弟子。既如此,俺当静候佳音。”说罢,各自上马,遥听两阵上兀自呐喊连天,原来彼此间正自强弩射阵。于是田禄一摇划戟,飞马回阵。说也不信,一个实拍拍杨遇春,居然也会假意价大呼追赶,直将田禄杀入敌阵方才各自收兵。不题田禄回营,见了方中自有一番交代。

    且说遇春回营,恰值额公遣来两名骁弁,一名戚雄,一名孟扬,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将,一来遗他们听退春指挥,二来又坚嘱遇春,切防田禄狡诈。当时戚、孟参谒毕,遇春喜孜孜向林樾一述田禄之话。林樾听了,索性地笑而不语,只命戚、孟小心守营,并连日妥固外垒。遇春笑道:“田禄不日捉得方中,便率众归诚,咱便当提大军直压襄阳,此间营垒无须再为妥固咧。”林樾听了,仍是微微含笑。
  
  转眼间两日已过。这日早晨,忽见林樾占弄卦数,少时微叹而起,自入偏帐。遇春还没在意,不多时,却见戚、孟两人从偏帐匆匆出来,彼此相觇,仿佛不得主意似的。遇春觉得诧异,便暗暗将戚、孟唤入自己帐中,一问所以,两人低语道:“好教将军得知,林先生说今夜晚间主有贼星入营,命俺两人就营帐左右小心巡逻,如有所见,立即擒拿。”遇春道:“正当如此。但是冷田禄若遣使人来,你等却不可冒昧。”

    两人听了,唯唯而退。当夜晚上,二鼓敲过,遇春在自己帐中静坐一回,又默习回“玄女秘法”,因湖北教匪颇恃妖术,所以遇春预为之备,但他心中不信玄虚,默习一过,也便抛开。正怙惙田禄不知怎的便捉方中,何以至今三日,尚无消息,思忖间,忽闻营外微微哗动,须臾伏卒大呼道:“捉住奸细了!”遇春大诧,正要命帐前军校前去查问,只见火燎腾处,四五伏卒拥定一个长大汉子,反剪双手,大叉步竟入帐中。

    那汉子步履捷疾,浑身青衣,并用块青帕连头带面的一蒙,只露着灼灼双睛,向遇春挺然一站。遇春见此光景,疑是方中弄的邪法,(便不疑田禄,正诚人如画。)便一手仗剑,正想叱问,只见汉子一面自揭蒙帕,一面大笑道:“时斋兄,如不相信,便请赐缚。俺冒死到此,正有要言相商。”说罢,面对烛光,却是那闹翻湖北、名播当时的冷田禄。

    这一来,不但遇春年然,便是帐内外军校都各大惊,便一个个摩拳擦掌,只看遇春眼色行事。但见遇春欣然色喜,立刻释剑道:“冷老弟,你单身至此,足见诚意。想是那柳方中不易捉获么?不必介意,你既来归,咱再慢慢计划。”说罢,命田禄对面落座。方要细问所以,只见戚、孟雄赳赳提刀踅入,田禄笑道:“俺拚得戴了头来了。”于是自披脖项道:“取,取。”遇春忙喝住戚、孟,一说巡查奸细误会之意。

    田禄道:“如今事不宜迟,擒捉柳方中就在今夕。俺自那日回营以来,方中甚是见疑,俺以武功捉他:本易如反掌,无奈他见疑之后,便以妖法自卫。这三日以来,他又在营设坛,祭炼什么混元一气的法水,教徒们饮此法水,即能刀枪不入,便在今夜就要成功。俺想破他此法,除非是大哥显些玄女秘籍的能为,趁势儿便捉方中。过得今夕,那方中却势不可制了。所以俺蒙面到此,恐教徒或有觉察,再者俺若遣人来报此事,恐大哥疑俺别有诡谋。不知大哥敢从俺去破方中的邪法么?”

    遇春慨然道:“老弟输诚如此,又有何疑?”说罢,起身结束,佩了短剑,就要和田禄匆匆拔步。戚、孟道:“将军不可冒昧,还须向林先生斟酌才是。”遇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吾以至诚待人,人必不我欺,何况冷田禄是俺同学旧友呢?你两人不必惊动林先生,且看俺功成顷刻吧。”戚、孟两人不敢深阻,眼看遇春跟田禄匆匆而去。

    戚、孟都是粗莽汉子,料遇春必有绝大把握,当时真个不去惊动林樾,依然地加意巡逻,单盼遇春成功转来。那知更漏频催,看看五更将尽,遇春影儿也无。须臾天光将亮,两人心下着忙,正要去告知林樾,只听营垒外喊杀连天,便有外卒飞报道:“不好了,冷田禄自领大队前来袭营!”戚、孟大惊,连忙率众登垒一望,只见众教匪耀武扬威,蚁附攻垒。中有一人跃马指挥,用划戟挑着遇春的将巾,大叫道:“杨遇春已被俺生擒,(骇疾。)降者免死!”

    戚、孟既骇且怒,连忙挥众抵御。滚木、雷石、灰瓶之类,乱嘈嘈打将下来。那出禄施逞能为,弃较下马,拔出佩万,一跃三丈余,率一队精悍教匪,就要肉搏登垒。亏得孟扬手疾眼快,拈弓搭箭,觑准出禄咽喉,“嗖”的一声,田禄急闪,那支箭掠项而过,真个是弓劲弩铦,却将后面一个长大教匪贯颅射落。众教匪纷纷齐退之间,垒上又是一阵佛郎机、联珠弩砰訇齐放,这才将田禄等好歹御退。戚、孟退回,将夜间遇春被赚之事向林樾一说,并且伏地请罪。林樾叹道:“杨将军该有此厄。不必惊慌,将军等只加意守营便了。”于是一面使人飞报额公,一面指挥戚、孟防守一切,并差伶俐探子去探遇春消息,随时报告。这且慢表。
  
  你道杨遇春为何忽然被捉呢?这其间都是柳方中的诡计。就遇春有意劝降田禄,他便布置了一番圈套,由释放巡卒,以至田禄夜邀遇春,全是他定的步骤哩。且说遇春当那一夜跟田禄直赴荆花堡,一路疾趋,须臾便到匪营之外。只听得传铃喝号,十分森严。田禄道:“方中这厮很有党羽,咱须悄悄进去为是。”于是引遇春由营垣左边,各显耸跃本领,轻轻跳入。穿过几处幕帐,忽望见正北一幕前灯烛齐明,果然高搭法坛。从香烟迷漫中望去,果有一人,披发仗剑,正在那里似乎是布罡踏斗。(写得闪烁。)

    田禄道:“此人便是柳方中。”遇春大喜,按剑道:“俺就去杀掉此贼,不信他什么邪法。”田禄道:“且请稍待,到小弟帐中稍为歇息,并商议除他党羽之法,方为计出万全。不然,他的党羽鼓噪起来,又须费手。”遇春一想,甚是有理,坦然不疑地随田禄直人大帐。有数名侍帐护卒一见遇春,纳头便拜,田禄喝道:“快烹茶来,并小心帐外,以防柳方中心腹人或来窥探。”说罢,与遇春彼此落座。

    田禄道:“大哥性儿,不信法术,但是方中这厮,真有些奇怪道理。他并能接遇真人,此间有所圣姑祠,那女神每每现形,层出不穷地传他法术,所以少时大哥去捉他,须用那玄女秘术,不可尽恃武功。”遇春笑道:“那厮大言惑众,何足介意?如今快议定除他党羽,从速行事吧。”田禄正要开言,恰好护卒捧上香茗两盏,是两个红白茶瓯,田禄哈哈一笑,亲身将红瓯端与遇春。

    遇春奔走多时,正觉口燥,便引瓯一吸而尽。这一来不打紧,忽觉通身疲软,便如中酒一般,正在心下诧异,只见田禄拍手大笑,一叩帐壁,倏地钻出个丑陋先生,正是柳方中,手提短剑,向遇春劈头便刺。遇春一闪之间,“扑通”跌倒,恍惚听得灵风飙起,并有人娇叱道:“方中不得无礼!咱都是龙华会上的人,奈何相残?”于是遇春倒头晕去,仿佛如梦。
  
  及至醒来,那里有什么营帐?只觉冷露沾衣,野风习习。仔细一看,却身卧旷野之中,斜月荧荧,约摸有四更时分。遇春跳起来,摸头不着,却料得是中人诡计。先一摸所佩短剑,业已没得,并且觉筋骨弛懈,走了两步,颇颇迟钝,不由暗惊道:“那会子所饮之茶,定然有异!惟今之计,须作速觅路回营,再作区处。”但是四下一望,歧路纵横,方在徘徊莫适,只见正北上树木丛丛,仿佛是一片高阜,隐有寺观。
  
  遇春正想奔去问路,忽闻一阵仙音缥渺,笙管嗷嘈,倏地由那一片高阜丛树中闪出一对红灯,须臾陆续闪出十二碗灯,排作两行,和着一片仙乐,竟向遇春冉冉而来。若说遇春曾平苗疆,什么怪异事也都见过,断不致见异则惊;无奈他这当儿,身落牢笼,被那盏异茶所困,浑身本领施展不得。当时无奈,只疑是方中等又闹玄虚,便默诵护身秘咒,静观其变。那知那两行红灯竟不退避,须臾近前,却是十二个美姝,一色的高髻宫装,霞带飘拂,后有一队女乐,也都是霓裳羽衣,便如仙女。

    一见遇春,那当头两美姝便吐出呖呖莺声道:“星主勿惊,俺家娘娘特命奴婢等前来速驾,以便星主度此难关。”遇春惊道:“你等是什么人?你家娘娘又是那个?”两姝道:“星主莫问,到那里便见分晓。”于是不容分说,袅袅踅进,一边一个,伸出两只兜罗绵似的手儿,扶了遇春。顷刻间后队改前,笙箫大作,引了遇春直奔那一片高阜,闹得遇春惊惊惑惑,只好颠三倒四价念那护身秘咒。

    那知众美姝通不理会,一个个步履飘忽,俨如御风。须臾,直抵高阜。穿过一片苍松翠竹,忽现出一所壮丽祠宇,业已重门洞开。远望里面,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却静悄悄一无声息。祠宇额上一溜珠灯,映照出“圣姑之祠”四字。(写得幽秘闪烁。)遇春暗诧道:“怪得田禄说有什么圣姑女神,好生奇怪!”思忖间,已被众美姝簇拥入祠,直抵前殿之下,但见珠帘窣地,默不闻声。

    两美姝扶住遇春,就阶下高声报道:“星主已到。”声尽处,珠帘高揭,由殿内转出两个垂髫雏,遇春一望,越发诧异。只见两雏餐,一个着碧绡之衣,一个着雾毅之服,业已生得妖艳非常。他们后面还婷婷站定一个仪态万方、精光四照的美妇人,结束得麻姑仙女一般,罗裙袅娜,微踅金莲,笑吟吟满面生春,喜孜孜梨涡堆俏,手执云拂。背后还有两个姣好侍儿,一个捧印,一个抱剑,一行人奏罢女乐,自行退去。

    这里遇春方在惘然莫测,那美妇笑吟吟凑近道:“星主勿得惊疑,此间劫运当开,妾奉帝命以迎星主,共商度过此厄何如?”说着,和遇春历阶而升,直入殿内。直见殿内气象森严,有几册红蓝册籍堆置靠东壁长案之上。遇春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翻阅。那美妇嫣然道:“妾知君此夜当有此厄,所以专候于此。只要度得此厄,后福正未可量哩。”遇春称谢道:“我本不才,怎当星主二字?夫人究竟如何神道,便请明示一二。”

    美妇听了,“格格”一笑,娇声道:“吾本帝前侍书女,某日偶有小失,帝命谪莅此土,血食一方,俗称吾为圣姑,专在此茫茫世运中保全善类。”因指那红蓝簿籍道:“那便是此方人民的善恶簿子。凡逢劫不死者,皆隶善簿。”遇春怒道:“夫人既承帝命来分别善恶,如何反教那妖人柳方中种种邪法呢?”美妇笑道:“吾何曾教他法术?那是他们托吾为重,以坚教徒的信心。”

    遇春道:“夫人既保全善类,就该助正破邪,早使妖氛殄灭呀。”美妇笑道:“那里有这般易事!此辈既应运而生,岂可擅灭?便是他们将来成败,都有帝命主持哩。”因正色道:“星主莫要小看他们,如今清运已衰,天祚将移,焉知他们不替兴朝局呢?便是俺邀星主来,一来脱你此厄,二来还有要言奉商。”说着水汪汪眼波一转,似含着无限深意。

    不想一句话激恼遇春,顿时拂然道:“夫人正神,奈何祖邪?俺杨遇春堂堂男子,却不愿闻此悖逆之言。闲话少说,夫人能指俺道路固妙,不然,俺便自家去吧。”美妇道:“星主且慢,你已中了人疲软的奇药,不解散下来,那里行得?”因左顾雏鬟道:“可扶星主且入后殿,饮吾神水,解散药性。”
  
  当时遇春十分疲软,便身不由己,被人家挽入后殿。方到殿外,业已闻得异香馥郁,饶是遇春这等正气,还有些神摇魄荡。及到殿中仔细一看,那里是什么神殿仙宫,简直像闺香绣阁:象床上锦帐高悬,钿几上花香四彻,几中间金貌篆袅,也不知焚的什么异香,但觉钻入鼻孔,另有一股辛芳气味。这时那美妇另漾出一副神情,便斜睃秋波,请遇春几旁落座,自己下面相陪,却笑顾雏鬟道:“你们这班憨妮子,只管瞅星主怎的?还不快取解药来。”说罢,斜引红巾,含睇而笑,却向遇春道:“真是尘世上容颜易老,星主别俺无多日月,业已苍老许多咧。”

    遇春只听他一派的玄虚话,虽然摸头不着,然而一想到小时节曾遇过山洞中太阴炼形的仙人,并得秘书,(回顾有致。)看来鬼神幽秘之事,未可谓无。想至此,便恭敬敬地道:“遇春愚蒙,不晓玄妙。但夫人既是帝命正神,应识未来,请问这白莲教首妖妇陈红英还能猖獗儿时?何日授首呢?”美妇大笑道:“星主此话罪过不小。那陈红英上应女曜,尊贵无匹,他倡此番杀劫,也是帝命使然。你不见他五六年间,震动天下么?以后之事,却不可预示。总之你我此番堕落尘寰,却为得甚事来。”说罢,就胸前彼此一指。

    遇春听了,老大不悦,暗想道:“此妇便是神灵,也沾八分邪气,不然,为何偏袒妖妇呢?”沉吟间,那雏鬟笑吟吟捧到盏热腾腾的白水,其中有粒红丸儿,大如粟米。美妇接过,从鬓边拔下簪儿,只一搅,那盏水顷刻色似桃花,馨香扑鼻,含笑递与遇春道:“此名回元丹,星主饮此,精神立复,俺当遣人送你回营。”遇春持盏,十分踌躇,无奈通身疲软不支,只得谢一声,一饮而尽。

    呵哎,不饮时万事全休,一饮时,只觉奇香彻脑,一股温习习的热力从咽喉直注丹田。若说精神,果然陡长,只就是手足四肢越发无力。百忙中,温热之气直冲下部,顿时觉心旌摇摇,神荡思淫。再看那美妇,竟自满面含春,翩然站起,一径地偎向遇春,并肩而坐,只那衣裳飘拂之间,也不辨是细细肌香、甜甜发气,真个令人骨节欲融,春心如醉。遇春大骇,赶忙收摄心神,想要躲避。

    逡巡之间,已被美妇一手揽住脖儿,一手握住手儿,却将红馥馥香腮偎向遇春道:“星主,你如何一落尘劫,便昧本来?咱两人思凡堕落,帝命有一段姻缘。你本当辅佐陈红英,以成大业;吾镇兹土,亦所以暗护真主。功成之后,你我当同返天上。你我神人虽殊,却体魄可接,趁此良宵,快完成帝命良缘,吾当置你真主之旁,将来富贵寿考,为盖天一品之勋臣,(愈说愈妙。)且是生平意足哩。”说着一扭纤腰,竟自扑入怀中。这一来,遇春大怒,原来他自听美妇袒护红英,便猜疑他是什么邪神妖物,今见他不但说出一席撩天刮地的无耻话,并且劝说自己辅佐红英,不由勃然大怒,猛地一推。

    正是:妖姬欲布摩登席,正士推翻欢喜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零三回:陈红英献身施蛊术,额经略击虎得妖人。
  
  且说遇春猛地推开那美妇,大喝道:“你这贱妇毕竟是什么邪物!怎敢通没羞耻,无端戏我?难道你是陈红英一党么?”那美妇亦怒道:“杨遇春,你死到临头,还如此张致,俺且叫你识得陈红英!”遇春大怒,急待跳起来去抓美妇,无奈身软如绵。正这当儿,却闻院中有人大喝道:“杨遇春你休不识好歹,一如今你身擒兵散,俺家冷教目业已提兵去捉额某,你还敢如此倔强?”

    “嗖”的声闯进一人,正是方中。用剑一指美妇,向遇春道:“不瞒你说,这便是俺家陈教主。如此的抬敬于你,无非是看你是条汉子,不忍杀掉,令你弃暗投明,辅佐新运。你若执迷不悟,也就难怪俺老柳咧。”说罢,一挤丑脸子,就要扬剑。红英微嗔道:“这时节用不着你,还不退去,俺自有法儿令他归降。”于是方中耸肩而出。这里遇春气愤已极,反索性一言不发,却因面前娇滴滴的美妇就是那杀人不眨眼、名闻天下的陈二寡妇,但见他眉儿,眼儿、手儿、脚儿通没些异人处,无非是妖艳绝伦,他就能煽动教乱,创造这场大劫?

    正在暗自诧叹之间,只见红英格格地笑道:“杨遇春,你既落俺手,不愁你不服事于俺。俺本想以礼相待,收你作第一外宠,同创大业,今既如此,俺看你倔强到那里去。”说罢,一声娇唤,忽由殿外意进四个十七八岁的美男,不容分说,将遇春推抱登榻,各捉手足,顷刻已仰面朝天。遇春怒极,更不作声,只给他个把心一横,看他怎样。不想两雏鬟含笑趋近,一个便与遇春解衣掠裤,那一个更是老气,便伸进纤纤玉手,一阵摩弄。再看红英时,业已自弛亵衣,露着白生生下体,含笑近榻,两雏鬟闪身一笑的当儿,说时迟,那时快,红英流眸登榻,只用平向下一探,遇春大骇,顿然觉淫思火炽,中峰特起。原来他所服红丸,却是红英秘制的一粒春药。

    当时遇春愤愤之下,自悔误入牢笼,辱身至此。窘极之间,忠愤填膺,赶忙一正心神。再看红英,那里还花嫣柳媚,简直像一个粉面罗刹,爬在自己肚儿上,就要吸精饮血一般,(天下美人,皆当作如是观。)于是一阵骇怒,顿然间中峰立缩。然而红英如何肯罢,依然地扑抱遇春,尽其妖媚之技。你想这种事儿,一头儿热,如何成功?当时遇春咬定牙关,通不理会。倒累得红英淫性大作,欲罢不能,便抛了遇春,拉了一个美男,竟就一张躺椅上兴云布雨,又命其余美男和垂鬟侍女等,捉对儿就榻下地毯上任意交媾。这一来,满室春光,好不撩乱,真个是有声有色,极尽妍媚淫荡之致。

    在红英之意,是引动遇春情怀,那知遇春心神一正,便如老僧入定一般,任你群魔肆侮,他只是不闻不见。红英没奈何,只得和方中商议,总要想法儿制服遇春,便拨了几名精细守卒,将遇春暂押入望天窟水牢内,以便慢慢劝说于他。当时方中便想命田禄,一面去突攻林樾,一面请红英出其不意,引一队精兵去抄袭额公大营。那知红英因劝降遇春不得,心下有些不高兴,便道:“额某老迈,不足介意,他所倚恃便是杨遇春,俟俺设法劝降他后,那额某反掌可擒。”因此只命田禄去突攻林樾一阵。
  
  如今且说额公兵驻起凤桥,便飞檄调取滕荟,随营听用。初接到梁国安的捷报,十分欢喜,继而接到遇春欲诚劝田禄的密禀,老头沉吟一回,只嘱咐遇春小心在意,又惟恐或有意外,所以又遣戚雄、孟扬驰赴遇春军中,相助进战。老头儿筹划都定,只盼滕荟到来,俟闻得遇春得手后,便命滕荟从间道袭击襄阳,以为擒贼擒王之计,那其余股匪,自可不劳而定咧。(此计若成,教乱立定,却没得好书看也。一笑。)
  
  那额公待遇士卒,脱略不过,都以儿子畜之。只要士卒们不犯军法,彼此便嘻嘻哈哈,老头儿高起兴来,或赐一筒关东烟,或赏一杯老白干,士卒膺赏,视为无上荣耀。这日额公料理军事毕,便秃头趿屦,踅到帐外,命一班善习扑跤的护卒较艺为乐。老头儿看得起劲,便亲自下场,比示他们两路手法。众护卒一齐伏地欢呼,额公却大笑道:“不中用了,吾这副老手脚终不及君等少年。”

    正说着,人报滕荟已到,额公大悦,便一迭声唤进来。只见滕荟遍体行装,精神炯炯,赶忙趋跄近前,参谒如礼。额公抚掌道:“水底鱼,来得正好,咱少时再说正经,且与老夫较量三合,叫他们(指护卒。)瞧瞧手法。”原来额公性儿,随口便是诙谐,颇有与人无所不狎侮之风。在侍卒等一向见惯,倒不以为奇,只是滕荟忽见额公如此态度,倒有些不得主意,赶忙悚然退立。额公将长袍儿略为扎拽,举手道:“来来来,较艺之道是不准客气的,咱不过玩一场子,叫他们认认手法罢了。”说着,“嗖”一声,一个箭步,(闹判狡狯,固自尚在。)直取滕荟。

    滕荟没法儿,只得荡开手法,和老头儿推拦靠抱,便用那大手搏的路数,一路颉顽进退,真个是灵猫一般,工力悉敌。那知老头儿越来越猛,毫不客气,也不知是觇滕荟的木领,还是自家卖老力气,逡巡之间,一把叉牢滕荟,却顾护卒大笑道:“你们看,俺摸得个大鱼儿。”说着,右腿进步,向滕荟档中一插,两膀一甩,便是个双龙撼山的大甩手。(的是扑跤手法,写来翔实。)这一来,滕荟却吃不住劲儿咧。

    原来武功家较艺,真是当场不让父,举手不留情。滕荟虽然逊让额公三分,然而到此胜负关头,不禁不由便施展出全副能为。当时滕荟叫声“不好”,趁甩势一跤跌翻,只脊背略为沾地之间,额公再进步,想要将他扶起。不想滕荟卖弄轻身之功,猛一提气,真是个风鱼跃浪势,“嗖”一声窜出三丈来远,趁势用一个回风顺流的姿式翻转身,贴地跑来。(一路字句法都映切“水底鱼”,然却是为下文探险望天窟伏线。)

    这里老头儿一下扑空,百忙中他又穿了双厚底镶云的大鞋子,足下一顿的当儿,顿时甩脱一只。老头儿抚掌狂笑之问,滕荟早拾履呈上,于是众护卒齐声欢呼。额公却拖住滕荟,一竖大指道:“俺输给你咧。好好,这才使俺放心,待两天袭取襄阳,俺是派你去定咧。”滕荟摸头不着,正要随额公进帐细问一切,恰好林樾使人到来,飞报遇春遭赚,并田禄趁势攻营之事。气得老头儿连连跺脚,骂骂咧咧,便向滕荟略述遇春欲诚劝田禄,致入牢笼,一面令他飞赴林樾营中,探明遇春被赚后一切情形,设法儿专救遇春,一面伤令全营警备,以防教匪们或仗邪法,来搅扰大军。
  
  原来这时教匪中,诸般邪法,千奇百怪,自倡乱五六年以来,大家传说,添枝加叶,越发弄得闻者心惊,其实是些障眼法儿,惑人心目。当时湖北颇有几个端正士绅,倡办团练,练乡兵,筑坚圩,以谋自卫。只要武备充实,教匪也就不敢去犯,并大家相诫以正心之法,便可御邪。再就是准备了猪狗秽血的激筒,以备不虞。至于额公,更不以邪法为意。然而营中兵卒们却未免悄悄准备,既奉到额公加意警备之令,太家逐夜留神,这也不在话下。那知活该恶人当灾,那个四魔中的罗有高,他竟想趁火烧鱼来加害额公。

    原来罗有高一班人,自升为二等教目,跟随田禄以来,五六年间,剜坟刨墓,割折小儿,真是无恶不作。依然钩搭着夏氏,旧情不断。好在冷田禄业已厌弃这块唾余,那毕得立又是个松王八,一切取公开主意。惟有蒲三利,还往往掺在里面起腻。这时他们领了一干狐鼠党辈,便在起凤桥左近任意价出没胡为。有高和夏氏又习得变畜邪法,往往趁夜间攫逐小儿,吓人掠财,无所不至。毕、蒲两人却不会变畜本领,然却会些不完全的隐身小法儿,过了那作法的时辰,便或露衣角,或露足趾,甚至齐截截露出一颗脑袋,虚悬空际,十分可怖可笑。两人自知不成功,也不敢出去作闹,只暇时用资笑乐而已。

    这时蒲三利掺在夏氏里面,倔头强脑,居然和有高抗衡,已不像从前恭谨模样。有高怙惙在心,也非一日,及至闻得遇春被赚之信,有高暗想道:“如今这两个厌物(指毕、蒲。)挡在俺面前,俺总不能独占夏嫂儿。俺趁势先毁他们,然后自立奇功,偷取得额某首级,不但夏嫂儿是俺独占,倘若教主见喜,俺一下子爬到高枝上去,这个乐儿就大咧。”算计已定,便向毕、蒲一说所以,竭力怂恿。毕、蒲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易如反掌,真个有些踊跃。夏氏恶狠狠地唾道:“你两个别不知死活咧,那额公福大命大,不消说是正不怕邪,凭你两个那等没考究的隐身法,便想去取他首级?没的枉送了小命儿,屁也不值。”

    有高道:“这也难说,俺因是兄弟义气,所以让你们去建此奇功。你们既畏首畏尾,且看俺老罗的手段。”夏氏笑道:“你的手段只会变夹尾巴狗,巧咧还是个母子货。”三利跃然道:“别作笑谈,罗兄这主意倒也不错。俗语云:‘蛇无头不行,兵无将立乱。’咱真取得额某首级,也是件奇功哩。”有高拍手道:“对呀,胆小不得将军作,待俺取得首级来,你们莫要后悔。”蒲、毕一听,都争着要去,末后议定,还是三利去。

    夏氏再三嘱咐莫忘时辰。那三利十分高兴,挟了利刃,大踏步便行。看看去了两个更次,不见回头,有高道:“三利为人颟顶,或者半道上反悔了不去也未可知。毕老哥,你素来机灵,去瞧瞧吧。”得立不知是坏计,欣然便行。这里有高闲得没干,便独据夏氏,玩了个称心足意。原来夏氏本有床第工夫,自和冷田禄交接以来,更加了些填肌内视之术,所以有高想毁蒲、毕,据为己有。当时两人直缠至五更时分,蒲、毕两人只是不回。

    有高暗揣己计得售,越发高兴。夏氏究竟关心,又推开有高,遗人到额公营前探探消息。只见蒲、毕两颗脑袋业已高标在营门之外,并有布告道:“妖匪蒲三利、毕得立两名,夤夜窥营,枭首示众。”那夏氏得知凶耗,放声大哭,有高道:“不须悲痛,俺今夜便去替他两人复仇。”夏氏没奈何,只得由他。
  
  原来当夜额营中有一班值夜的护卒,巡逻一回,都聚在值帐中赌博消遣。大家正在摆弄钱注,有一人偶一回头,忽见自己方才下的一大注钱竟自不见。此人素来机警,料得同伴中没有草鸡毛,(俗谓无赌品者。)便暗暗留神,故意地又下一注,双手掩面打个呵欠,却从指缝中瞅去,忽见烛光一晃,突地一只大手由案下伸来。此人太叫,一把捉牢。同伴料得有异,忙取准备的秽血向案下一阵乱泼,顿时弄得蒲三利全身出现,贼睛灼灼,面目如鬼。

    原来蒲三利专门好赌,又爱个小便宜,他用隐身法混入额营,误打误撞地恰遇着护卒们正在赌博,触动所好,竟忘掉所事,猴在一旁观看良久,忍不住暗抓一注钱,便藏身案下,乐得什么似的。若说三利这当儿,威实实的二等教目,还短这注钱花么?俗语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三利本是鼠窃出身,这也就难怪他咧。当时三利大悦之下,那里还理会什么时辰?及至二次仲手,恰好时过手现,所以被捉。

    当时众卒由案下拖出三利,先打了个尽兴,然后问明他姓名并党伙之类,大家缚了他,便想报知额公。那机警护卒道:“据三利之话,就许有党伙续来,咱不如伏在营外要路,准备捉人,一并价再去上报为是。”大家听了,拨两人看守三利,即便如计而行。果然为时不久,又从要路上捉得个该晦气的毕得立。原来得立颟颟预预,脚下慌张,行近要路口,绊了一跤,后襟上挂了挺长的一根棘枝,他也不晓得。

    众卒忽望见一根棘枝凭空地半竖飞跑,不由都暗暗会意,猛然地取出激筒,向棘枝“噗”的一射,便见现出一人,回头就跑。大家赶去,揪鸡子似地揪来,一问姓名,正是三利一党。于是大家踅回,业已天色将明,便连三利押赴大帐,禀知额公。额公命提进蒲、毕,略问他们隐身邪法,便笑顾左右道:“山鬼伎俩,只以自速其死。教匪邪法,大抵如此,汝等观此,可以释然了。”便命牵出斩掉示众,殊不以为意。

    不想这夜三更时分,额公料理了一道陈叙军情的章奏,又命某参谋草了两道调兵的檄文,用过经略的大印,方和某参谋相对坐谈,忽闻帐外风声怒吼,飞沙走石,帐外护卒一阵喧哗,并乱吵道:“虎!虎!”额公大怒,“霍”地提剑出帐。这时淡月朦胧,便见一只牯牛似的大黄虎,一抖毛威,竖起懒龙似的大尾巴,震天价一声巩,直向额公扑来。额公倏然一矬身,冲过扑势,顺手一剑,那虎已掉身来攫。

    好额公,虽然上了几岁年纪,那茹南池一家技击,(回映前文,筋脉都动。)端的非凡。只一阵飞腾剑击,那虎已负伤数处,狂吼连连。少时,爪尾乱动,又发作一阵惨叫的怪响,额公运剑将那虎逼近帐门,众护卒各挺标枪,方要攒刺,只听某参谋大喝一声,由帐门飞出一物,“啪”的声正中虎额。说也不信,那虎“呵呀”一声,翻身便倒,就地一滚,顿时化为一个鸟大汉,业已呻吟成堆,负创不起。众卒齐上,顷刻捉翻,拾起那飞出之物,却是经略印匣。原来某参谋仓猝中取印击虎,不想竟镇破了化畜的邪法。至于这假虎为谁,也就不必点明了。
  
  且说额公回帐,提进化虎的罗有高,研问再三,知是教匪中著名的恶目,当时大怒,即命推出斩首,和蒲、毕一并示众。可笑有高为了个鸡皮三少的夏氏,想毁蒲、毕,自己也便交代咧。可见古来那个真心夏氏以一妇人死掉许多人之记载匪诬咧。如今再说那夏氏,见有高化畜而去,竟又被额营枭示了首级,当时痛悔之下,便也瞧科有高一番坏意,想起和得立夫妇情长,不由暗叹道:“可怜他如此结果!看来在贼中胡闹终没收煞。俺当夜里偷得丈夫的头来,掩埋了他,自家脱身贼中,寻个收园结果吧。”(以此一念,乃能善终。)算计已定,只待晚间行事不题。
  
  且说那捉得蒲、毕的一班护卒,知得营中又捉得化畜的罗有高,越发的十分高兴。这夜晚,大家出营,巡至要路口一所破瓦窑地面,大家坐地稍息,有的敲火,吸筒旱烟。正这当儿,忽听窑后窸窣有声,大家踅去一望,却是一只花山羊,见了众人,就要跑去。其中一卒大笑道:“俺正有些肚饿,咱且捉来烧吃吧。”说着,信手一激筒射去,只见那羊娇滴滴一声“呵呀!”扑地便倒。

    正是:化羊昔有三娘子,异事今看一妇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零四回:水底鱼探险望天窟,刘青天策划秘魔山。
  
  且说众卒见射倒那羊忽化妇人,料得又是那话儿,不由拥上捉牢,由一卒晃开火亮,一照那妇人面目,顿时都乐不可支。大家彼此会意,先喝问妇人的来历,便笑道:“你这妇人,既为偷取丈夫的头来,还情有可恕。你若想死,就此将你押赴大营;你若想活……”夏氏泣道:“俺如何不想活?便请诸位放俺去吧。”众卒大笑道:“那里有这等便宜事?俺们决不为难于你,并且叫你快活哩。”于是七手八脚,将夏氏捉入那所破窑中,大家便有匀有让的,次第和夏氏一阵嬲戏。可怪夏氏居然应付有余。末后,经夏氏宛转央告,众卒方才放他跑掉。
  
  不题夏氏从此搜括金资,脱离贼中。且说滕荟驰赴林樾营中,一问遇春被赚后的消息,林樾道:“据探子来报,杨兄现被禁于通天窟中,这所在三面皆山,绝无路径,惟有西面是一广阔深潭,总汇山溪之水,便如小湖一般。教匪们设人把守,只有他们的船只可通彼岸。抵岸后,还有许多的险道,方是通天窟。但俺以数测之,杨兄应有数月厄运,此时滕兄去营救,也是枉然。不如回大营禀明经略,且自剿贼为是。”

    滕荟那里肯听,便笑道:“不瞒你说,若说水中工夫,俺还略知一二。”遂不听林樾之话,便扮了个卖柴汉子,一径地混入荆花堡。距匪营西去十余里之遥;果然有片深潭,积水澄明,深不可测,遥望潭东面,群山环抱,果然是飞鸟绝迹。再一看潭边汛房,十分周密。原来冷田禄等设此险地,不单为囚禁敌人,皆因搜括的金资宝物太多,便借这望天窟为郿坞之或,里面有所聚宝库,都是湖北人民的膏血。
  
  后来匪势一蹶不振,也就因叶一清寻通山径,偷取他的金资,以济官军,使红英等无以聚众,方才败事。此是后话慢表,且说滕荟挑了一担柴草,正在汛房左右徘徊相度,只听背后有人侉声侉气地喝道:“兀那汉子,张望什么?这是什么所在呀?”滕荟回望,却是个长大卡卒大叉步抢来。滕荟听他是河南口音,便故意慌作一团,道:“俺是外路卖柴的,因见靠潭岸草木甚旺,想出脱了此担柴草,就势打点山柴,回家去奉养老娘,不想却惊动爷台。那么俺奉送这担柴草,放俺去吧。”

    那卡卒听滕荟也是河南语音,因大笑道:“当不当,撞着老乡。实说与你,你今天若非遇着俺是你乡亲,那还了得?”滕荟佯惊道:“为何呢?”卡卒道:“皆因俺家教主将杨遇春囚在望天窟内,防有清营能人前来窥探,命俺们在此把守,见有形迹可疑之人,捉来便杀。”滕荟越发假作慌张,抽脱柴担道:“爷台便请笑纳此柴,放俺一命吧。”

    卡卒笑道:“老乡莫慌,俺这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咱们既是乡亲,你且随俺来,给你柴资。”滕荟作出怯头怯脑的样儿,跟卡卒直到卡房。且喜别个卡卒不来理会,两人拿出老乡谈一攀话,甚是对劲,滕荟方知那卡卒姓袁名柱,就是滕家庄左近的人,投身贼中已有六七年,家中还有老母。卡卒叹道:“老乡,你如今流落异乡,卖柴奉母,虽然困苦,总还母子相依。像俺袁柱,就可怜极咧!俺那个苦命的老娘,不知还在也无?”说着掉下泪来。

    滕荟道:“你何不回家望望去呢?”卡卒吐舌道:“你不晓得,教中规法厉害,既不许脱教并告假,倘若潜逃,捉回就是死数。”滕荟趁势道:“这只好俟教主得了天下,你那时衣锦还乡,再见老母咧。”卡卒失笑道:“哼!教主得天下,叫他且作梦去罢。俺失足教中,这叫作上了套儿就得拽磨。俺就看你母子相依,令人眼热。”

    滕荟暗想:“这小子倒还有天性,将来有用他处,也未可定。”因笑道:“爷台既如此想念老母,俟俺有便回乡,与你带个信去,令他老人家(指袁母。)知你在此得意发财,也好欢喜。”卡卒大悦道:“老乡,如此敢情好。”便取出柴资,硬塞在滕荟怀内,滕荟恐露马脚,只得收起。次日仍去卖柴。不消三天,众卡卒都熟识咧,便群呼以老乡。大家捉手搦脚,无所不至地欺负乡下人:袁柱撞见,即便呵斥众卒。
  
  这时袁柱已准滕荟就潭边割草,滕荟累次想泅水过去,探望望天窟的道径,又恐被人张见。事有凑巧,这日滕荟老早的又到袁柱卡房,只见两具整齐食榼,里面都是精美酒馔,还有两个船夫,一面出卡房,一面道:“袁爷少时就下船吧。”滕荟问其所以,袁柱唾道:“俺教主浪性发作,只管想软服了姓杨的,好和他去快活,所以变着法儿,用好酒食去将养人家,那知姓杨的通不转意。如今这食楂却该俺坐船送去咧,吓,那望天窟虽是囚所,里面那铺排陈设,便是暴发户儿都没有那么齐整哩。”

    滕荟趁势道:“真的么?你带俺去开开眼如何?”袁柱道:“使得。你却须紧跟俺,倘若走错路,只好在里面转磨一辈子哩。”于是命滕荟帮提了一具食植,即便到潭边,一同下船。两个船夫张起片帆,双橹齐播,顷刻已达彼岸。滕荟留神一望,好不惊心!只见草树连天,羊肠细路都藏在悬崖绝磴之间,乍一望去,俨似无路。那袁柱却不理会,一径地宛宛转转,觅路而进。

    滕荟留神所经之路,不远的有株枫树,上面还挂块木牌儿,料得有异,便笑道:“好大片山场,这准是财主家发卖树木,挂牌记数吧?”袁柱大笑道:“我的怯老哥,你真怄人。这挂牌的枫树,都是记路的标识,不然那里走得通?”滕荟骇然道:“这所在就如此险法?”袁柱笑道:“这还不算险,从望天窟后身儿北达聚宝库,还有一条极险之径,名为蛇倒退,连俺们在此把守之人,都不识那路,只有教主的心腹数人,有时节从那路输运金资宝物。”(微映下文一清显能。)膝荟听了,默然不语,一面走,一面留神路标。

    须臾,登高越下,曲折了四五里光景,又渡过一座窄窄的石梁,地势渐平,却见一片高崖下,现出一个晗砑山洞,石扉紧闭,外面有五六守卒佩刀来往。一见袁柱,都拥上来,见了滕荟,未免狼顾惊诧。袁柱道:“此人是俺老乡亲,庄户人,没开过眼,跟来望望。”众守卒笑道:“这位老乡两只眼睛好精神,别是个傻里尖吧?”袁柱道:“休得取笑!且交代正经,容俺们送进食植。”一卒道:“慢着,他老人家(指遇春。)那会子咿唔了半晌,也不知是背书,是唱诗,如今却盹睡咧,等俺去瞧瞧再送进去。不然,擅自惊动他,他又该开台大骂咧。”
  
  于是踅向石门,举手向门左扇刻的个桃儿上一按,脚下略动,双扉立启,却微闻“沙沙沙”,似有机关响动。那卒自行进去,这里膝荟却笑道:“这切儿却好玩得紧。”袁柱笑道:“你说好玩,保管你玩不灵哩。”于是置下食楂,向门右扇桃儿上一按,“砰”的一声,门儿立闭。滕荟趁势也置下食植,向左边桃儿上如法一按,不想那门儿分毫不动。滕荟越按越没事,招得众守卒哈哈乱笑。

    便有一人道:“老乡,别露怯咧,俺教你个乖吧。”于是上手按桃,下面用足略触门框上刻的一尾鱼儿顷刻间,门儿复启。袁柱等只顾嘻笑,这里滕荟早已记牢。不多时,那卒跑出招手,于是滕荟和袁柱提了食榼,逡巡入洞,只见里面十分宽绰,都是随石崖辟就的小房儿,也一般装饰窗门。洞院中花木楚楚,从高处悬崖一丝丝透下天光,便如沉阴欲雨的天气。靠北面,形如小舟的石室一区,深垂帘儿,杳无声息。

    袁柱低语道:“杨某便居此室,你不便近前,将食楂交与俺送进去吧。”于是双提食櫨推帘便入。这里滕荟赶忙就窗隙一张,只见遇春正在木榻上正襟危坐,榻头还堆了许多书籍,不但毫无颓唐神气,并且面色丰腴,怡然自得。滕荟不敢久觇,仍然站向帘外。少时袁柱退出,吐舌道:“如今差事交代毕,咱快去吧,这里面阴森森的,总有些怕人。”说着,匆匆同出,即便撑船踅回卡房。
  
  滕荟一路怙惙,看天色已不早,便假称肚痛,借宿卡房。知得袁柱好喝盅儿,便沽酒市脯,请他吃喝起来。那袁柱三杯落肚,无话不谈。滕荟便道:“你当此看守差事,真个担心,俺听说杨遇春本领了得,倘若跑掉,可不是玩的!”袁柱笑道:“你放心吧,无论他什么本领也休想跑掉:窟后面高山万仞,窟前面深潭无底,除非他有老鼋大闹通天河的本领,能踏水如平地,才能跑掉哩。”

    滕荟不由心中一动,暗想道:“若是叶一清在此,今夜就可救出时斋咧,这只好俺去先透个消息再说。”原来武功中有踏水若平地之法,非运气内功造诣绝顶不可,除叶一清外,更无第三人会得哩。当时滕荟算计定,便大杯价苦苦劝酒。不多时,袁柱大醉,一头歪倒,人事不知。滕荟不敢急慢,便悄离卡房,趁向潭边,除去外面短布袍儿,现出一身漆布水靠,携了防身短刀,一个蚱蜢扎下潭去,“哧”一声,水花略晕,连点声息也无。

    好厉害的积水潭,旋溜下吸,其凉刺骨,饶是滕荟这等水功,还有些支持不得,便闭了一口气,从水底游泳而进。又恐潭东面守卒或有觉察,既到潭岸边,不敢便上,逡巡间刚一旨头儿,只听一卒道:“喂,老二,你瞧鱼跃风咧,明天准要刮大风。”那个老二笑道:“巧咧就是王八探头儿,老哥你先走一步,俺告个便儿,随后就到。”说着就滕荟冒头之所蹲下身去。

    滕荟潜伏良久,以为他们都去咧,探头一望,先闻得一阵臭烘烘,一看那老二正背着脸子屙屎。滕荟也不作声,悄悄挺刀,趁上跃之势,尽力子向他屁股上便是一下。那老二哼了一声,当即了帐。滕荟提刀四望,认明日间所记的道路,便施展夜行工夫,竟奔石门。且喜门外守卒们,都已在所庋皮帐中酣睡如雷。滕荟忙去按门,悄悄入去不题。
  
  且说遇春自入望天窑后,只一心秉正,将自己的生死利害付之天命。虽经红英百般使人劝诱,遇春都不理会,只是想起李氏娘子来,未免时时长叹。又不知自己遭赚后军事如何,据红英使人报说,冷田禄业已战败林樾、梁国安等,现和教众正在围攻额公的大营,早晚间退却额公,便要直下武昌。
  
  遇春听了这片恐吓之话,虽然不信,未免心下烦躁,因此在洞中,只命守卒取些书籍消遗。这夜静坐观书,看到《孝经》上说的“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几句话,不由愀然长叹,暗想道:“俺杨遇春堂堂男子,虽说是报国辱身,不致侪于好勇忘亲之流,然无端遭人陷阱,也就好生不智哩。”正在感叹,只见烛影一闪,一人促步急人道:“时斋别来无恙,咱怎的设法出险方妙?”遇春见是滕荟,又惊又喜。

    两人厮见过,滕荟先一说来踏探的情形,并将额公与教匪按兵相持、只待救出退春方进兵痛剿之意一说,遇春惊道:“经略此番却是失计,谅一遇春,何足轻重?金老弟既到军中,便应劝经略克日进兵,努力杀贼才是,今你先来探我,岂不有误军事?”说着,忠愤之色溢于颜面。滕茶不由暗暗叹服,便道:“话虽如此说,你总须出险方能办贼。性今之计,只好耐性些日,待俺去邀得叶先生来,方能设法偷过深潭哩。可惜俺没得踏水工夫,不然,负兄出险,岂不方便?”正说着,夜风飒然,洞门外丛树乱鸣。

    滕荟恐守卒知觉,便匆匆别过遇春,拔步出洞,依然如法反关石门。方踅至潭边,一脚踢下那死卒去,恰好洞外卡房有一卒出来小便,望见人影,只认是同伴们,便随口唤道:“老哥小心呐,那岸边惯有水蛇蹿出来咬人腿脚。”一声方尽,只见那人影“哧”一声没入潭中,那卒赶去一望,毫无动静。正闹得毛森森的疑狐疑鬼,忽望见那死卒因跌滚甩脱的鞋子,不由失声惊呼。众卒闻呼,跑来一望,认得那鞋子是老二的,只疑他是失足落水不题。
  
  且说滕荟浮水踅回卡房,且喜袁柱依然酣睡,便连夜价回禀额公一切情形,并言须速邀一清,以救遇春。额公道:“如此作速前去,好在近日接得川陕的两路军报,我军节节胜利,十分得手。此间教匪业已胆落,那汤无畏方提一彪军马,游击吴兴礼、韦怀琳各大教目于鄂北一带,业已连破匪寨十余所。红英、冷田禄等只忙着拨遣匪众,援助吴、韦以抗官军,料一时间不敢来取攻势。一俟遇春出险,俺再进剿不迟。”滕荟听了,便匆匆直奔滕家庄,这且慢表。
  
  你道那川陕两路军事毕竟是怎生光景?作者一张口,难说三处话,只好转笔,慢慢述来。且说那颜敏政既得颜公子回报一切,好生欢喜,便遣仆姬等人,赏了聘礼,押了舆马,将倩霞、于益迎将来。当时并欲敦请逢春,无奈逢春欲赴额公大营,只得罢咧。倩霞拜别李氏等人,自有一番恋恋,一面寄书与一清,详告一切,一面同于益直赴成都。不多日,颜公子择日完婚,一切风光不必尽述。

    至于燕婉之暇,颜公子抗颜为师,先教这个女弟子许多奇字,自不必说。就中单表于益和颜公晤面后,彼此钦慕,颜公知于益高尚,只以客礼相待。那刘清与于益相见,甚是欢喜,先叙回华阳观订交的旧事,又问回遇春兄弟的近状,不由掀辑大笑道:“今诸兄都为爱国之桢,可见俺当年赏识不谬!今幸于兄来相助为理,看来贼不足平了。”于益道:“怎见得呢?”

    刘清道:“如今川中匪目,因倡乱五六年来,彼此间争攘利权,大有内哄之势。(凡内哄者鲜不败。)那王三槐信任苟文明,委以教事,他只钻在秘魔山中,恣其侈乐。如今苟文明领一股精悍教匪,便在秘魔山西南一带,地名红术岗,拥众自雄,和三槐渐相猜忌。由此看来,其势已在吾目中矣。今吾当先复重庆,于兄可一面提兵游击,渐逼秘魔山,以阻挠匪徒呼应连络之势:吾当一面规取重庆,一面设计离间三槐、文明,然后再合兵进剿,则蜀乱可定。”(俨有聚米画沙气象。)滕荟听了,甚是佩服。于是颜公坐镇成都,便命于益为前锋,提兵直进秘魔山的东路,命倩霞随同刘清,率领了骁将何通武,由观音峡祭纛誓师,直取重庆。仍命王文豹把守旧地。
  
  不题刘清大军鼓行直下,且说于益领了数名骁弁,一面分拨出剿逐各股教众,一面自领精锐,杀奔秘魔山的老巢。这消息报到山中,三槐自恃能为,殊不理会。知得东路上有两处险隘,一是柴石岭,一是牛嘴坪,是谢天福和黑风怪牛保义两人把守。谢天福为人精细,料无闪失,惟有牛保义是个浑楞儿。一日,三槐方思量去调郭建业助牛保义把守牛嘴坪,忽见一人大叫而入。

    正是:方思良将能摧敌,又见惊闻忽骇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零五回:牛嘴坪于郭交战,铜鼓寨何叶争功。
  
  且说三槐正要调郭建业,只见苟文明大呼踅进道:“了不得!如今于益斩掉谢天福,手下骁弁连破咱教众数处,今已看看杀向牛嘴坪,教主怎的通没区处?”三槐惊道:“有如此事?俺为何还不见报来?”文明冷笑道:“俺昨天已得报咧,可见你这里连探子都是废物。”三槐一听,正在惊怒交并,也冷笑道:“俺三槐本是废物,苟兄还须担待一二。”两人正在白眼相看,恰好探子来报谢天福阵亡、失劫柴石岭的警闻。气得三槐大骂于益,又怒探子报事来迟,便叱令左右推出斩掉。

    文明得意道:“教主空有冲天之怒,料那牛保义守不得牛嘴坪。文明不才,愿与教主效劳。”那知三槐正在气头上,又因文明言语不逊,顿时犯了素常的疑忌,便拿出无赖样儿,哈哈大笑道:“去得一牛,换得一狗,难道咱教中连个把人都没得么?”一句话,羞得文明面红过耳,只得忍气退出。一句戏语不打紧,两人暗中越发相忤,这便是两雄分裂之兆。这里三槐便飞调郭建业去助保义,按下慢表。
  
  你道那谢天福,在白教四将中也是一条铮铮好汉,为何被于益一下斩掉呢?原来谢天福步下武功自觉非常,又练得一手劈山铁掌,任你金刚似汉子,也当不得他骈掌一削。此法在大手搏中极其厉害,他当年作乡里无赖时,常以此法要人性命。便是他投身教中,也因掌杀当地势豪,所以亡命。当时于益所拨骁弁在各处连摧教众,声势大振,天福闻得,早已怒不可遏。

    这日于益兵抵柴石岭,天福大怒,“霍”的跳起来,结束齐整,飞身上马,提了那柄镶金鎏银的三尖两刃刀,便去搦战。两下里就平阳浅草上排开阵式,鼓声来处,于益提一柄浑铁枪,跨一匹紫骝马,纵辔大喝而出,一望天福,果然威风凛凛。天福瞧于益虽然精神异常,却黑瘦干枯得紧,因大笑道:“你这厮,枉有虚名,原来是枯瘦鬼。”于益大怒,飞马挺枪直杀过来。彼此间一交手,天福方暗惊于益名不虚传,于是施展出全副本领。刀枪来往,二马盘旋,大战至百余回合,不分胜负,两下里收兵歇息。
  
  次日,于益方深思制胜之法,恰好天福又来叫阵,于益换了一柄大斫刀,即便迎敌。彼此战至日色过午,还是杀个平手,各自一兜马,跳出圈子。天福大喝道:“你敢和俺赤手步战么?那个要暗挟寸刃,便非好汉。”于益一听,只乐得心头奇痒,暗笑道:“合该这小子要倒霉。若讲玩拳撩脚,是俺老于没出书塾就干惯的把戏哩。”于是用刀一指,大笑道:“好好,当得奉陪。”说罢,各自回马人阵。

    天福那里是火冒钻天,恨不得将右掌擦去一层油皮;于益是从容不迫,只吩咐数名健卒各挟绳索,其余兵卒严阵以待,准备冲营。不多时,对面鼓来,那天福换了一身纯白的短衣靠,用一个轻燕掠风势,从斜刺里两膀一振,跳向当场,“啪”一声,左手搭右,丢个解数。这名为“轻云遮日”,就显出他右掌的能为。这劈山铁掌在达摩拳法中真个非凡,无奈撞着个百艺精通,并善运罡气的于益,真是针尖遇着麦芒咧。

    当时于益在阵中,一见他丢此解数,早已了然,却故意价徐步而出,忽地一摆拳,踊跃而进,便取攻势。只双撑铁臂之间,天福不由暗喜。原来于益故用出外家拳派,显见得没有运气的能为。当时两人换形移步,巧抵轻趋。这一阵推拦钩拒,便如一对灵猫儿滚作一团,望得两阵上鼓声都息。少时,天福暗运右掌,作足了十分气力,猛地准空隙,向于益小腹间一掌搠去,不想却如搏絮抓风,顿时将一只铁掌陷入敌人腹皮内,其软如绵,一下子被吸得结实实,并且紧似生成,热如烈火,要想抽回,怎的能够?此法名为“纯绵裹针”,是运气的绝顶工夫。

    当时天福大骇,五指欲化,只痛得汗如雨下,百忙中用左拳打去,于益格过,大喝一声,鼓腹一纵,那天福身不由己,早已仰跌寻丈之外。于阵健卒一拥齐上,顷刻间缚捉入阵。这里贼阵上其余悍目方大叫放弩射阵,于益举手一挥,众官军长枪短刃,早已冲杀过来,一直地踹入贼营,杀贼无算,顿时夺得柴石岭。一面分兵驻守,一面斩掉天福,特选了一名长大健卒,用长竿挑了天福的首级,一路上教匪丧胆,溃散无数。
  
  这日兵抵牛嘴坪,就数里外扎下营垒。牛保义大怒,率领一队乌衣悍匪,号称短刀手,各持一柄二尺多长的牛耳泼风刀,斫刺如风,直抵于营前,伏仰叫骂。保义望见天福首级高揭营前,只气得跳掷如风,山嚷怪叫,便指挥乌衣队乱鸦似地闯向于营,却被劲弩射回。原来于益知保义是个浑楞,那队乌衣匪十分猛锐,便想设法擒捉保义,以免摧折官兵。
  
  次日方和骁弁等暗作计较,却值保义来搦战。骁弁便道:“这种浑匪,不须于爷劳动,待末将等前去捉来。”于是开阵迎战,却被保义率领乌衣队大胜一阵,官兵死伤百余人。原来保义不晓什么阵法,只凭勇气横杀蛮斫,保义脚踪所到,众卒皆争光恐后,那怕前有龙潭虎穴,众卒全不理会。
  
  这是保义从好些教匪中,特选与自己性儿相同的缩作一队,因此五六年来,所向无敌哩。当时于益对败回的骁弁道:“如何?今此贼只可智取,俺现已探明地势,略有准备,…俟歇两日,俺当以计擒之。”正说着,忽报王三槐现遣大教目郭建业驰抵牛营,相助为战。于益沉吟道:“郭建业倒是精细一流的人,但是保义性儿,未必肯听他说,咱只相机作事罢了。”于是使人赴侦牛营,且听消息。
  
  原来那郭建业奉三槐之命,忙率一队心腹悍匪,驰抵牛营。保义胜了一小仗,方自恃本领,兴冲冲地要捉于益,一见建业,那里有好气?便佛然道:“教主既遗你替俺职任,为何事前通没信息?你既到来,俺便告退吧。”建业道:“牛兄如何这般说?教主遗俺到此,却是帮助牛兄。”保义冷笑道:“多劳大驾,待俺捉住于益,你便庆功去吧。”建业知他的牛性,也不和他计较。

    次日,建业方想去搦战于益,忽闻营外战鼓如雷,喊声大举。建业大骇,忙结束整齐,正要提枪上马,左右飞报道:“不好了,今夜五更时,牛教目领了乌衣队前去悄悄斫营,拔开敌人鹿角,喊一声扑将进去,不但是座空营,并且大帐前全是陷坑,牛教目奋勇跳出,却被于益率众从左边埋伏处杀来,当即被捉,乌衣卒全队悉没。如今于益在营前,单搦郭爷搏战哩。”

    原来于益探准保义浑楞性儿,不禁拨撩,当夜四更敲过,备好陷坑,埋伏停当,便选一班伶俐骁卒前去偷营。一见保义,回头便跑,果然撩得保义性起,便挥乌衣队趁追势就去踹营。不想中了于益之计,闹了个滚汤泼老鼠。当时建业闻报大惊,略一沉吟,反微微冷笑,便派两名悍目出营迎敌,自己却领一队心腹,伏向营后。(便见机誉。)

    且说两悍目奉命迎敌,不由心头乱跳,因慑于于益的威名,彼此不敢当先,互相客气一阵,当不得营外叫骂连天,两悍目商议道:“咱给他开门炮,俩打一个,倘再敌不过,咱只好跑他娘的,叫姓郭的去当灾。”于是硬着头皮,双马齐出,各挺手中长矛。一望马上敌人,果然是个黑瘦汉子,两悍目心头惴惴,只得大呼齐上。不想那黑瘦汉手忙脚乱,尽力子用手中长枪划开矛锋,把马一兜,回头便跑。两悍目方相顾诧异,忽闻营后喊杀连天,闹得两悍目不知所以,只得率众拒守营前,这且慢表。
  
  且说建业料得于益趁胜搏战,是用声东击西之法。在营后伏觇片时,果见于益领一彪人马,横刀跃马,直奔营后。好建业,通不作声,直待敌人前锋冲向鹿角,就要大呼奋斫,这里建业一声胡哨,伏卒冲出,先是一阵飞蝗劲弩,早将敌人前骑射倒许多。于益忙举刀向后大呼且退的当儿,那建业飞马挺枪,直取于益。于益横刀捺住来枪,仔细一看建业,好一派威风凛凛,端的不愧“赛白袍”三字。但见:铠甲如银白马驮,神枪动处蟒翻波;当年漫说征东将,奈此郭家建业何!
  
  于益看罢,暗暗称奇,便喝道:“你家牛保义已被俺一阵捉得,你是识时务的,就当请降才是。”建业冷笑,拧枪大喝道:“休得张致!”于是两马相交,刀枪并举,于益细留神建业枪法,神出鬼入,并无半点破绽,知非一战能擒。两下大战百十回合,于益横刀镇住来枪道:“且叫你这厮多活些时。”说罢,兜马便回。建业不敢追赶,便引众抄向营前,杀退那假于益一干敌人,且自回营,思索破敌之计。从此两下里互相攻守,互有小胜负。建业曾夜斫于营,于益曾飞行刺郭,无奈彼此间各有准备,因此相持至数月之久。这其间,刘清规取重庆的一路军马,也就闹了个山摇地动。
  
  且说刘清大集将弁,统帅雄兵,由观音峡祭纛进剿,一时军容好不威武。这日刘清升帐,誓众已毕,只见缨弁如云,士气百倍,惟有倩霞劲装佩剑,侧坐刘清一旁。这是刘清以宾礼相待之意,众将弁知得倩霞本领,正在注目,只见刘清对众道:“今有先锋之任,提振全军锐气。”说罢,目视倩霞,就要拔令。倩霞嫣然色喜,方待假意谦逊,只见何通武大呼道:“此任末弁愿往。叶姑娘虽然英勇,终是女子,未免贻笑于敌人哩。”原来何通武自以为是川中老将,见倩霞弱不胜衣的模样,那肯心服?当时倩霞微微冷笑,也不开言。

    刘清分派事忙,也没理会,便道:“将军欲任前锋,却须仔细。”于是命通武为先锋,其余将弁各有分派。然后笑向倩霞道:“姑娘看老夫派遗可还妥当?姑娘便随老夫策应各路吧。”倩霞听了,还只是略绽樱唇,于是提兵前进。当夜,驻军某所,倩霞忽快怏然称病告退。那刘清虽然满腹经纶,却摸不着女儿心性,见倩霞毫无病容,便安慰数语,不放他去。一路上所剿匪寨,捷报时闻,何通武越发意气扬扬。倩霞却对于战事全然不问,每当驻军,便骑匹骏马,跨了轻弓短箭,就营左近射猎为乐。刘清以为是女儿娇憨常态,也不以为意。
  
  这日兵抵铜鼓寨,已距重庆百十来里,一望匪营,屯幕云连,把守得十分严密。原来这一所在,地据险隘,为重庆之门户。你道守寨的教目是那个?却是恽三娘的丈夫吴代。这吴代本是个褦襶货儿,自作乱以来,才从浑家学了两手儿宣花大斧头,骑上大马,耍得那斧“嗖嗖嗖”,真也威实。却有一件,就是见不得阵仗。因他气力来不得,只好用柄木斧头,外包银皮,却应了古语咧:是个“银样蜡枪头”。

    因他手下有一名勇土,姓陈名毅,此人本是川中大盗,后入教中。生得黄面凹腮,狰狞异常。生平长于步战,两腿上都有黑旋毛儿,腾踔如风,叱咤如雷。善用一柄虎头金棍,重可七十斤,又善能飞戟刺人,百发百中。吴代仗了他,所以恽三娘命丈夫把守此地,以备自家高兴时,唤来破闷。原来三娘虽是教匪,却与红英正自相反,只知亲爱其夫,绝无淫乱行为。

    不想那吴代一守此地,三娘却暗含着积了许多阴功,不然,三娘夫妇怎会漏网善终呢?皆因这陈毅凶淫非常,往往值临阵交锋,他必须钻入后帐,御女三四人,方才踊跃上马,精神百倍。所掠子女,非杀即淫。吴代看不过,往往硬索一半儿去,悄悄放掉。陈毅有时性起,或指着吴代脸子大骂,吴代只放出癞象皮的手段,依然是嘻嘻哈哈,因此陈毅也奈何他不得。

    好在吴代通不管事,除有时分派教众出发打掠,陈毅将他撮弄到大帐上,摆个样儿外,余外之事,通不用他。所以吴代在营,只办得吃喝拉撒睡五字,再就是去当浑家被窝中的差使。妙在吴代也只是亲爱三娘,眼前多少如花女,他正眼儿也不去瞅。这日探得刘清大军一路长驱,势如破竹,已抵铜鼓寨数里之外,扎下大营,吴代大惊,乍着胆子,领数骑到刘营外偷觇。

    只见旌旗招展,笳鼓喧天之中,却有一片青葱葱、白滃滃的云气笼罩营上。吴代不晓得是军中旺气,正在指手划脚,呆着脸子纳罕,忽听斜刺里弓弦一响,“嗖”的一箭,从耳根擦过,早有十余巡骑大呼赶来。吴代大惊,回马当先,领众便跑。回到帐中,还有些变貌变色地道:“这次可要干了杆咧。一个刘青天杀到这里,业已当不得,何况还有个侠女叶倩霞呢!”陈毅且怒且喜道:“你休如此脓包,看俺斩将退敌,并捉得叶俏霞来。却有一件,不许你来索要。”吴代一缩脖儿道:“俺索要他难道当姑奶奶去么?”
  
  不提吴代心惊胆落,知得倩霞飞剑厉害,一夜也没好生睡。且说何通武累破匪寨,得意非常,既抵铜鼓寨,间得守将是吴代,不由哈哈大笑道:“且捉得雄的来,自然引将雌儿来。”他这话本来粗鲁,通武说出此话,一瞧倩霞在座,方有些不好意思。只见倩霞微微冷笑道:“你这话却失检点,等你捉得恽三娘,再夸海口不迟。”通武意气之下,便大叫道:“姑娘莫要小看人,俺若不破却这里,杀到重庆,趁势儿活捉三娘,情愿拜在你的裙下。”倩霞眉儿一挑道:“军中无戏语,你可要仔细。”通武大叫道:“俺值得向姑娘夸嘴?”

    两人正在磕牙斗嘴,忽报营外教匪搦战,通武便令骁弁王杰前去迎敌。但闻营门外战鼓如雷,须臾人报王杰中伤败回,通武殊不为意,又遣骁弁赵标出马。须臾杀声大震,通武方磨拳擦掌的以待捷音,不想人又飞报道:“赵标阵亡。”众皆大惊之间,通武跳起来,大叫道:“备马备马!什么悍匪,如此张致?”声尽处,帐下一人叉手大叫道:“谅此鼠辈,何劳将军亲自出马?末弁不才,愿取敌首献于帐下。”

    通武一望,却是军中称为“打虎将”的吴保和。此人生得长躯伟干,威凛凛黑煞神一般。他少年时逐猎入山,曾拳毙一虎,故得此名。善用两口雌雄剑,好生了得。当时通武大悦道:“吴兄若去,待俺与你瞭阵。”因顾倩霞道:“姑娘何不也去瞧瞧呢?”于是跨马齐出。那倩震果然闪在门旗角下,看他厮杀。只见陈毅头裹黄巾,只披一件齐腰短衫,下穿虎皮纹的短裤,足踹麻鞋,背插一排短戟、一柱金棍。平空地跃来三丈多高,用一个云中散花势向保和当头便打。

    通武愕然道:“姑娘瞧此贼,倒也凶实,这是那个呢?”倩霞也不理他。但见吴、陈两人顷刻间步马相交,杀作一团。剑起处,化作两道寒光;棍到时,飞出一条金蟒。大战良久,保和渐渐不支。通武大怒,一摆长刀,正要纵马夹攻,只见陈毅虚点一棍,回头便走,保和大呼赶去。说时迟,那时快,陈毅猛回身,一扬右手,一道寒光直奔保和咽喉。保和一声喊,已中短戟落马。

    陈毅狂笑,举棍未落之间,通武一马抢到,“嗖嗖嗖”抡开长刀,直取陈毅中路。要说通武马上刀法,果然厉害,无奈陈毅捷疾如风,舞起金棍,只在通武前后左右腾踔盘旋。那通武因倩霞在后瞭望,只得抖擞精神,力战陈毅。可怪是陈毅棍法时时变幻,并不实杀实斫,只以耸跃取胜。未及数十回合,通武刀法渐乱,却听得倩霞“格格”地笑道:“马!马!”一声未尽,陈毅跳向马后,照准马尻便是一下,通武急回刀格去,业已不及,那马“咴”一声,蹿出多远。

    通武落地,未及爬起,陈毅纵步赶上,方要举棍,恰好压阵骁弁一齐拥到,一面价抵御陈毅,一面救回通武。这一阵大乱,将刘清也惊动出营。众骁弁齐战陈毅,喊杀连天。那陈毅杀得性起,哇呀呀一声怪叫,金棍起处,又是两骁弁落马,余弁齐退,势如山倒。刘清大惊,亲挽雕弓,暗地里“嗖”的一箭,却正中陈毅巾角。这当儿,匪阵上吴代只吓得战抖抖,立命鸣金,这才彼此罢战。陈毅跳回,大叫道:“俺正杀得高兴,你为何竟命鸣金?”吴代道:“你不晓得,俺见敌阵旗角下立着个小娘儿,就是到处闻名的叶倩霞。俺瞧他小脸儿上气扑扑的,怕他飞剑来寻你晦气,所以鸣金。”通武跺脚道:“俺若知叶倩霞藏在那里,早捉将来咧!”
  
  不题吴、陈这里胡噪,且说刘清回营,见死了赵标、吴保和,伤了王杰并两名骁弁,好不颓气。通武这时不由豪气顿尽,却向众弁失惊打怪地道:“原来这悍匪就叫陈毅,但是他仅仗步下能为,也不算什么,待俺禀知刘爷,调取王文豹来,定然一战擒贼。”倩霞听了,只是抿嘴儿笑,众弁便道:“今叶姑娘现在这里,定能擒贼,何必远求呢?”通武一瞅倩霞的当儿,倩霞早翩然趋出。

    于是通武果然去禀明刘清,请飞檄调取文豹。原来文豹本领,马上步下均都来得。但是他为人精细,既见檄文到来,暗想道:“叶倩霞步下能为,怕胜不得一个陈毅?今巴巴地调取俺去,必有缘故。”于是星夜赶到刘营。通武劈头便道:“王哥快来吧,好与俺转转面孔。”文豹道:“呆兄弟,现放着叶姑娘在营,你是先锋,挫了锐气,为何不求他呢?”通武听了,一声不哼。
  
  文豹悄悄就众弁一探听,方知何、叶两个暗含着各不相下一段情形,便暗自沉吟道:“这段功劳,总须让与倩霞,方才大家和气,好笑何通武竟不识窍。”于是与众弁暗议停当,次日次第去战陈毅,连文豹都大败而回。大家当着倩霞,只嚷陈毅厉害,本想激动倩霞。那知倩霞肚内暗笑,只给他个高腆脸儿,通不兜揽。

    这时刘公已听文豹密禀何、叶一段光景,老头儿沉吟良久,抚掌道:“有了,有了。”因附文豹之耳,低低数语,文豹微笑,自去知会通武。这里刘公一面布置,一面愁得眉头不展,只向倩霞叹气道:“今陈毅勇不可当,这便怎处?”倩霞听了,还是抿嘴而笑。那知老头儿更会装扮,愁得什么似的,连日免战,一任陈毅辱骂叫阵。倩霞心头得意到十二分,老头儿也就暗笑得肚痛。
  
  一日倩霞正在自己帐中拂拭那把南精剑,(美人看剑,陈毅头颅不稳矣。一笑。)低垂玉项,若有所思,不禁用纤指弹弹剑铗,又画了几个《说剑寻源》上的奇字,忽地嫣然自笑道:“好奇怪,只有这几字,既难记又费解,怎的一到他口中,就说得怪有趣的呢?好没来由,俺在此胡闹怎的?还是寻他。……”刚说到一个“他”字,只见帐幕一揭,那个“他”竟自含笑踅入。

    倩霞见了,赶忙释剑起迎,百忙中抱怨道:“俺正想回去跟你认字去哩,你看他们只管欺负俺,”(如脱香口,此两句与上段之描写闺思,均是妙文。)说着一挑眉梢,似嗔似喜,动问过颜公起居,不禁拖了颜公子的手儿,并肩而坐。颜公子道:“俺此来,一为奉父亲之命前来犒军,二来还有点小事儿,特来作个和事人。”倩霞笑道:“你不怕有一大车事,俺都不管。你来得正好,俺便跟你回去认字去吧,没来由受他们的欺负。”说着眼眶儿一晕,只管伏首拈带。颜公子笑道:“你与通武争气,俺已尽知,没的为小节误却公事,还是快快抛开,你去除却陈毅,莫误戌机为是。”

    倩霞嗔道:“人家瞧不起女人家,用你来多管闲事?无论谁来出头说,那算白搭。”颜公子失笑道:“真的么?今有一人专诚求你,应不应,尽都在你,俺还是不赞一词哩。”说罢,从怀中掏出颜公与倩霞的手谕,是命他即除陈毅,以利师行。这一来,闹得倩霞翩然跳起道:“你这人好没轻重,这点点事为何闹到大人跟前?”颜公子笑道:“好冤枉,俺是听大人面谕才知此事,你如何疑俺闹的?”倩霞“噗哧”一笑,水灵灵俊眼一转道:“不须说咧,这准是刘老头儿小题大做,闹到大人跟前,并搬来做说客。却有一件,俺就不服气何通武小觑俺们女人家哩。”声尽处,帐外步履声动,便有人哈哈大笑。

    正是:坐帐款谈方娓娓,负荆请罪又匆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零六回:田大郎深宵救良友,叶倩霞杯酒斩凶渠。
  
  且说倩霞正绷着脸儿和颜公子瞅笑面,只听帐外大笑道:“一个人就吃亏了这张嘴,(引《负荆》剧语,恰合。)何老弟,快来赔礼!”说着,踅进一人,却是文豹。后跟通武,却用两手掩了脸孔,忽地扭了两扭,仿佛袅娜得了不得,先向倩霞深深万福,然后一手按地,折倒老牛似的纤腰,拜将下去道:“呣,小奴何通武得罪姑娘,望祈恕罪。”
  
  颜公子赶忙搀扶之间,将个倩霞只笑得前仰后合。文豹道:“如今云过天空,刻下刘大人已置备下和事酒儿,专候你两人前去所见哩。”于是不容分说,颜公子领了倩霞,随后是文豹、通武,一干人直赴刘清的偏帐。好笑通武没得遮羞儿,只在后面摹仿倩霞的身段儿,亦步亦趋,招得营中人都个个含笑。须臾,近得偏帐,早见刘清含笑迎出。倩霞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自谢无状,即便请令赴敌。

    刘清笑道:“不须忙得。”于是引众进帐,业已酒筵罗列。先揖颜公子上座,然后命倩霞等依次落座。刘清举杯道:“今天叶姑娘一出,定然破贼。但是俺方得探报,匪中大教目王树风就要赴援铜鼓寨,咱总须神速进兵方妙。”说着亲斟一杯,置在倩霞面前道:“姑娘莫怪俺将琐事去惊动尊翁呐。”倩霞谢一声,方要举杯,只听营外喊声大作,左右飞报道:“陈毅又来裸体搦战!”

    倩霞大怒道:“待俺去扑杀此贼,再领赐酒朱迟。”于是退出偏帐,匆匆结束,提剑便出。这里众人欣然相待,但听得战鼓如潮,喊声大作,恍如天崩地塌。须臾,人报道。“叶姑娘杀赶陈毅,绕阵三匝,竟自追过贼阵之后,许久不出,恐有闪失,请令定夺。”通武大叫道:“这还了得!”刘清一挥手,通武已大步出帐,将个颜公子吓得变貌变色。刘清起携公子道:“咱也去瞭望腙望。”于是由文豹引路,直到阵旗角下。

    只见对面贼阵后纷纷大乱,众教匪叫苦连天,自相践踏。遥见通武率领一队锐卒,横刀跃马,只向贼厚处冲杀将去。须臾,贼众喊一声,便如波分浪裂,突地一股剑光飞处,现出个绝代佳人,右手仗剑,左手提着个血淋淋的人头—一便是陈毅,一道电光似飞到刘清面前,掷头于地,却“格格”的笑道:“妮子没甚本领,致这厮几乎跑脱哩!”

    这时喜坏了颜公子,望着个英娇娇的浑家,忽自觉勇气发作,方要弯倒腰瞧瞧陈毅的头儿,恰好那头儿滚势方定,就仿佛向他一呲牙儿,吓得公子一哆嗉之间,忽见通武率众忽地卷回,遥望贼营前尘头大起,火杂杂赶到一支生力军。刘清莫测其故,不敢引众攻击,当即打得胜鼓,引众人回到偏帐。只见那杯酒余温尚在,倩霞笑吟吟一吸而尽,好不得意。须臾,通武进帐来禀原委,方知匪中吴代险些儿被擒,正要夺取其营,却被王树风引生力军恰恰赶到,所以引众卷回。刘清道:“可惜失此机会,只好慢想破贼之策。”于是大家为倩霞贺功把盏,尽欢而散。
  
  按下这里两下备战,且说那陕西高天德,自起事之后,严禁教中邪法,又常派人到各队股中,宣扬教中劝人为善之意,因此之故,陕中教众虽然闹得一塌糊涂,却比川鄂两处强得多咧。队股所到,不过抢掠金资,淫、杀两事,还为稀有。天德虽据渭南,依然恋恋那金溪村,收拾得铁桶一般。这时闻得陕抚奉额公之命,领杨芳、滕芳克日进剿,不由暗叹道:“可惜高天德行年四十,居然作贼!杨、滕两人也是好男子,一决雌雄,且不必说,可叹他们不识俺的生平哩。”正在感叹之间,左右忽报道:“外面有一客人,行膝毡笠,气象甚伟,自称是教主故人,新自西安来报机密。”天德喜道:“快请,这是俺好友田孝达。”说着站起来,迎向厅门。
  
  原来天德生平有一契重之友,姓田名孝达,为人恬退,素矜名行,家无立锥,事母至孝。老母没后,便隐居蓝田山中,只以樵采射猎自给,人称为“小专诸田大郎”。生得白面长躯,沉毅静默,若论武功本领,和天德堪称伯仲。他又会作五里雾的大法,却偏不以法术为重,和天德所见,正自相同。他本是天德的少年同学,当田母未没时,天德见他家贫,时致馈贻,孝达虽然感激,却未尝口头称谢。

    田母尝叹道:“儿呵,咱母子受人之惠,却怎生为报呢?”孝达笑道:“娘只管放心,朋友有相最以正之道,孩儿报他之法,却不在寻常金资。”(语便不俗。)及至田母没后,大郎忽影儿不见。天德乍失良友,十分想念,广托诸友,各处物色,那里有大郎的影儿?但是过得三两年,却闻得蓝四山中有一壮土,杀除山盗,庇护居民,靠山左近,竟可以夜不闭户。

    天德听了也没在意。后来白莲教起,蔓延陕中,天德朋辈日夜价怂恿天德加附白教,为陕中教主。天德听了,十分踌躇不决,不由长叹道:“若使田大郎在此,正可一决此事哩。”踌躇了两三日,当不得诸友相劝,只得入教。为时不久,忽接得大郎一封书札,也不知是从那里寄来的,那书内极叙契阔之余,便力陈白教非正,万不可陷身其中。天德见了,只好付之一叹,更越发物色大郎,依然不见。

    直至天德起事,雄据渭南,正忙碌碌分拨教众滋扰各处,忽然田大郎踵门来见。天德大悦,倒屣而出。只见大郎布衣草笠,态度翛然,那姣姣面色也就苍老了许多。两人厮见握手,只喜得各自泣下,于是抵掌款谈,天德方知大郎携妻子隐居那蓝田山中,十分自在。天德叩其来意,大郎却笑而不语。这时天德帐下剑戟层层,兵卒侍列,好不威武,那大郎斜目睨视,只如不见。

    于是天德置酒高会,并命手下大教目都来认识大郎。夜深酒罢,便与大郎抵足而眠,畅叙契阔,好不快活。及至夜深,大郎忽叹道:“高兄可能从我去么?”天德惊道:“那里去?”大郎道:“你好发呆,这教中岂堪著脚?即今不悟,祸当不远,不如从我结邻山中呢。”天德沉吟良久,道:“与人共事,中途弃之不祥。俺只恨你那封书札来得少迟,如今既入教,势成骑虎了。”

    大郎道:“今还有一条中策,兄可速寻替人,付以教务,自谋摆脱,亦全身之道。不然,恐将来玉石同碎。你不见川鄂两处惨扰人民,作恶多端么?将来教运一衰,宁有幸全之理?”天德憬然道:“吾亦念及于此,所以自起事以来,力禁淫杀,终欲阐扬教中一片善言至理,此实天德所持的坚心毅力,也使天下知白教中未尝无人。至于事之成败,只好付之天命了。”大郎听了,点头太息,便不复再语。

    次日,天德醒来,大郎已不知何时走掉。天德教务忙碌,也便暂时抛开。及至少暇,便带领骑从亲访大郎于蓝田山中。但见谷口云深,荒径树翳,询问山民以大郎所居,山民道:“田大郎自渭南回头时,便移家此山深处,连俺们都不知其居哩。”(大郎来去飘忽,在诸侠中又是一番景象。)天德听了,驻马延望良久,只得太息而回。

    从此大郎又绝踪迹,直至额公传檄陕抚,催促进兵,天德见战乱当起,不由暗叹道:“俺若三两年前从了杨芳就抚之言,而今陕中可免一场兵劫了。”原来,杨芳自到西安参将任所,累次剿匪,甚著威名,和天德亦累次交战,彼此都是佩服的。那时陕抚某公是个优柔不断没主张的脚色,杨芳曾遣人讽示天德,谕以就抚之意,天德颇颇意动。

    无奈陕抚不敢主持,诚恐天德若一反复,这血海干系自己那里当得起?因此将这事搁置起来。当时天德正要使心腹机警赴西安,去探陕抚进兵的消息,恰好田大郎又飘然而来。天德大喜道:“田兄肯来相助,妙极妙极!”于是请大郎去探消息。所以天德一闻故人相访,连忙大悦起迎。且说天德站向厅门首,一望来客用大笠深掩眉际,急切中看不清面目,趋走捷疾,具有虎跃龙超之势。须臾至前,那来客猛一掀大笠,天德大骇,几乎失声惊呼,忙挥退左右,竟和来客把臂而入。

    来客道:“俺今日戴将头来,此番商议,实为陕中百万生命。”于是慨然一说来意。天德拍胸道:“将军诚意如此,这是第二番惠爱天德了,但不知陕抚之意,一如将军之诚实不欺么?”来客道:“彼为方面大员,讵肯失信?俺见你是条好男子,所以重提招抚之事,应否尽在于你,且与俺置酒解乏要紧。”说着解衣磅礴,哈哈大笑。

    这一来,闹得天德惊疑不定,便道:“容俺和教友们大家商议。”来客笑道:“此等事惟当自决,筑室道谋,又管甚事?能从便从,否则准备厮杀。两语可决,何必拖泥带水呢?”天德不由慨然道:“俺意已决,少时咱就去谒抚军如何?”来客听了,抚掌大笑。于是天德一面置酒款客,一面暗自通知两名心腹教友,陪来客饮过酒,共宿帐中。次日,竟和来客单人独步,寸铁不携,直赴西安慢表。
  
  说了半天,这来客是那个?不会听书的,还瞎猜是田大郎,会听书的,却知里面必有新颖情节。原来来客非别个,就是天德的劲敌杨芳。(能令读者眼光一闪。)诸公听了,未免暗笑道:作者先生胡诌了这部长书,未免江郎才尽吧?怎的瞅个冷子,闹个乱劈柴的笔法呢?杨芳和陕抚进兵剿匪,为何却轻入虎穴呢?殊不知杨芳颇重天德是条汉子,本惺惺惜惺惺之意,竟建议于陕抚再主招抚。本是一片爱才诚心,却几乎断送了天德性命。

    这其间还有一段情节,细细述来,因一人之贪婪,致陕民罹刀兵之浩劫,正自可叹得紧哩。原来这时陕抚某公,本是个吏员出身,人虽精干,却是贪得无厌。他有个心腹幕友,外号儿“虾先生”,因此人生得不满三尺,木瓜脑袋连进腿,外带着是个驼背。小模样儿本就可观,偏又有登徒子的毛病儿,因此掏攘得身似弯虾,故得此名。此人貌虽不扬,却机械满腹。历任随着陕抚,所到之处,那地皮立低三尺,因此陕抚甚是喜他。

    当时陕抚奉到额公进剿之命,正有些不得主意,恰好杨芳来献招抚之策。这时陕抚只求本省没兵乱,也便心满意足,于是欣然应允,命杨芳相机办理。杨芳去后,陕抚心下畅快,便想顺水推舟,就势儿酬酬这把与自家刮地皮的好手。这日晚上,公事已毕,在内室里和众姬妾哈哈了一阵子,便趿着鞋子,抱了水烟筒,踅向虾先生屋内。只见他正偎在榻上,抱定一根三镶玉咀的大烟枪,迷齐两眼,若有所思,榻头堆着两封银子。

    一见陕抚进来,他只扬起脑袋点了点,并不起身。当时绍兴幕友的架子,都是大得很,陕抚见状,并不为奇,于是凑榻歪倒,随手将烟简置在烟盘内道:“老兄这银子又是新进的财么?”虾先生咕噜了一句,欠身坐起,抄起陕抚的烟简便吸,一面用手中纸煤向虚空乱画圈儿,吸了两简,然后道:“那里是新进的财,这是俺此月薪金,准备寄家的。”
  
  陕抚笑道:“好教老兄得知,这注钱且莫寄家,准备赏人喜钱吧。”虾先生一愣道:“俺喜的是什么?”陕抚道:“不久便有件大大的保案出奏,你老兄入个名儿,不是升官之喜么?”因将招抚天德之事一说。虾先生听了,攒眉咂嘴,手中那纸煤直烧到他指头,他方跳起来,笑道:“如此制军更大有升官之喜咧。却有一件,你若只图升官,便没得说;若还要趁势发大财,晚生还有个绝妙的计较,一来可免后患,二来这注财若发起来,不要说你老先生钱用不尽,便是晚生稍沾余润,也就足够喝粥的咧。”说着,喜得个弯虾身子就要直将起来。

    陕抚见此光景,不由叩其所以,虾先生道:“高天德倡乱连年,他家中所积金资,岂可数计?都在金溪村,为郿坞之藏。”说着,用手掌作个切势道:“制军只须趁他就抚,给他这么一下子,一面发兵,先抄金溪村,岂不是泼天富贵?至于天德既就诛,那其余教匪势当自乱,然后命杨芳提兵进剿,你老先生便安坐着升官发财咧。”说罢,哈哈大笑。陕抚本是个财迷脚色,听得此计,自然字字入耳,当时点首微笑,又和虾先生咬了阵耳根,可怜这陕中兵劫,算是遭定。正这当儿,帘儿一启,却有一精壮仆人进来换茶。虾先生道:“田升呀,你是新来的人,摸不着庋物所在,你叫李安向你师奶奶要些好茶叶来。”那仆人眼光一闪,当即唯唯退出。
  
  次日,杨芳同天德恰好到来。陕抚大悦,一面遣心腹,与天德置备行馆,一面传见天德,抚慰倍至,命他就行馆,以待朝命,并许以保奖官爵。天德谢道:“小人无知作乱,今蒙恩招抚,愿回散教众,作一无辜良民,于愿已足。”陕抚如何肯听?便饬天德就行馆待命,却作准备,并禁闲人出入,那赏羯的酒馔却流水似送来。杨芳不晓就里,便进谒陕抚,请从速张贴收抚天德的布告,以定匪乱。

    陕抚道:“布告固当速贴,但余匪万一鸱张,也不可不防。你可领一队兵马,驻扎在渭南某要路上,以防不测。”杨芳只认是陕抚虑事精密,欣然奉命而去。这里天德在行馆住了两日,行动坐卧俱有陕抚派来的人追随伺候。天德是直性人,殊不理会,想见杨芳谈谈,也不见来。这夜三鼓时分,正在对烛闷坐。
  
  那行馆外无居邻,本是一所废衙,四围空地便是堆积军营刍草之所,本有数十名营卒看守这片草场。当时天德听得馆外老树吟风,十分寥萧,无聊之中,又自念道:“如今俺既就招抚,此后当谢绝人事,和田大郎隐踪山中,倒也自在。”正这当儿,忽闻檐前飒然风动,“霍”的一个黑影儿翩落,帘儿一启,闯进个青衣仆人,手抚剑柄,直到案前。天德大惊,以为是突有变故,不管好歹,抄起案上一只浑铜烛台,方要打去,仔细一看,不由大惊。

    正是:变故当前殊惴惴,故人何事到匆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零七回:起陕乱天德称兵,发窖藏苍猿引路。
  
  且说天德仔细一看那青衣仆人,却是田大郎,不由置下烛台道:“好奇怪,你怎的忽到此间?莫非已知俺就抚之事么?”大郎只说道:“此间非叙话之所,快走快走。如今变起顷刻,你就要性命不保哩。”于是拖了天德,直奔向行馆后墙,业已闻得馆四围胡哨连连,并有刀剑相触之声,且喜馆后面没甚动静。当时两人一跃出得馆,一口气便奔南城门,叫声苦,不知高低,只见城门守卒业已准备得麻林似的。

    大郎低语道:“高兄莫慌,俺自有妙计赚出城去。”于是和天德直抵城门,高叫开城。守卒们抢来一看,便笑道:“田二爷么,难道这时光还出城找相好去么?”大郎笑道:“俺领个朋友要去玩玩,少时俺回头叫城,还须劳乏你哩。”守卒道:“当得当得,如今因为困了一只老虎在城中,不得不仔细罢了,不然,俺也寻小娘儿快活去咧。”于是匆匆开城。
  
  大郎等拔步便走。方走出一二里,扑奔了赴渭南的大道,回头一望,那城中业已火光陡起。天德仔细一望,正是那行馆的方向,不由略为瞧科,转复大怒道:“可恨杨芳如此的歹毒险诈,大郎莫去,咱回城去杀掉他再讲。”大郎道:“此事与杨芳无干,今且不暇细谈,等闯过前边扶风驿再讲。”于是两人施展开飞行术,“嗒嗒嗒”一路好跑,那大郎引天德转奔小道,又踅得十余里,却闻后面人马喧嘶蹙踏之声,有如风雨速至。回头向大道上一望,业已火燎烛天,一彪追来的兵马飞也似赶将过去。

    大郎和天德就深草中伏了一要,然后起行,却遥见大道上兵马队中一骑如飞,也岔向前途小道。大郎道:“高兄仔细,这是分拨的报马,去知会扶风驿的汛将,叫他们截获逃人哩。”天德大怒道:“大郎助俺杀敌,咱怕他怎的?”大郎道:“如此高兄且用此刀。”说着,从腿叉中拔出一柄泼风似的短刀道:“此刀是俺在行馆外杀掉一个巡卒所获哩。”

    天德接过刀来,掂一掂,十分称手,不由精神百倍。再望那彪兵马业已去远,不知向那里瞎赶獐去咧。天德这时怒气攻心,巴不得有人厮杀。须臾,将近扶风驿,两人留神前面汛营中,一无动静。行次一片长林前,大郎方回首道:“高兄,咱穿过此林,便悄过营卡吧。”一声方尽,只听道两旁深草中一声喝号,大郎足下一绊,险些栽倒。天德足势收煞不住,只一足迈出之间,早被兜起的绊索兜翻。两旁一声喊,抢出十来个伏卒,方要捉人,天德大怒,就地一滚,随即一个虎跃势,奋迅而起,短刀一摆,方要排头杀去,只见众卒惊呼,纷纷乱窜。
  
  那大郎剑光起处,早已斫翻四五人。于是长林中伏卒尽起,大呼兜围,只喊“休走了高天德!”光燎腾处,有一将跃马当先,挺手中枪向大郎便刺。天德认得是汛将汪庚,一摆短刀,和大郎短剑并举。要说那汛将汪庚,也是陕中勇将,无奈今天撞着这两个太岁,只在马前后耸跃如飞,那刀剑光芒,照得汪庚目不及瞬。不消顷刻工夫,大郎踊身一剑,汪庚大叫落马,天德赶上一刀,当即了账,便趁势撞入卒队,一气儿杀翻十余人。余卒大骇,只剩了四散奔走。

    那天德杀得性起,还要厮赶,却被大郎拖转,趁势儿闯过扶风驿,连夜价奔到渭南。这时守渭南的教目等只知天德就抚,及问知逃险的原由,不由都怒不可遏。正在纷乱当儿,金溪村心腹教目使人到来,嘱咐渭南教目等仔细一切。因为前夜间,陕抚派一队兵马到金溪村口,称是高天德就抚之后,情愿输家财以报朝廷,所以派人来籍取。心腹教目等见情形可疑,只推须天德亲来方能应命,官军不听,就要来抢取,却被心腹教目等杀退。

    天德一听,越发瞧科是杨芳诱降自己,不由拔刀斫案道:“好杨芳,你竟是如此不堪,俺须与你势不两立哩!”教目等听了,都各愤然。大郎笑道:“高兄莫诬赖好人,此番变故的原委,俺探得后,就想回报于你,不想你就抚太速,已和杨芳抵省,寓于行馆。俺想夜入行馆,说与你变故,偏巧那个鸟幕友一连病了几日,需人伺候,夜间不许俺离他,所以俺昨夜才入行馆,那变故已要发在顷刻咧。”于是将此事原委细细叙出。
  
  原来田大郎自到西安探访陕抚发兵的消息,便略闻得街坊上风言风语有招抚天德的消息,并额公檄催进剿,将遣勇将滕芳相助进剿之言。大郎不敢深信,想混入抚衙,探得切实消息。事有凑巧,恰值虾先生有一俊仆,有一天晚上,瞅个冷子,从师奶奶房中钻将出来,虾先生骂了两句,他只红了脸儿躲开。虾先生起疑不过,偷眼瞧师奶奶云鬓蓬松、桃腮带赤的光景,他少年时本是偷摸女人的老手,见此光景,有什么不明白?于是悄悄吃个哑巴亏,借事为由,将俊仆一顿撵掉,吩咐别个仆人,另觅新仆。

    可巧那大郎寓所,正和仆人的外家斜对门儿,两人彼此出入间,本来晤谈过,于是大郎趁此机会,夤夜入衙,去作虾先生的新仆。那夜晚上,陕抚和虾先生一阵咬耳朵,低低密语,便是订的诱杀天德之计,是在行馆外堆柴纵火哩。不想都被大郎窃听得。大郎更探得额公并杨遇春素日威名,和川鄂两处剿匪胜利等事,不由替天德暗暗惊心,所以夜入行馆,救了天德。当时大郎述罢,天德方如梦初觉,一面价分拨教众,准备抗拒官军,一面价恳求大郎相助为理。

    大郎大笑道:“岂有此理!如此说来,高兄竟不晓得俺的来意么?你即今拔足,还未为晚,俺此来仍是劝兄偕隐之意。如今朝廷朝政渐清,颇能选贤用人,额、杨两人都是当代名将,加以武侠义勇之士,奔走景从,具此魂力,已占胜势。再看白教中,川鄂两处恣意跳梁,惟逞淫杀,劫运当终,理难久存。高兄磊落男子,何不自思全身之计呢?”天德听了,只管沉吟不语。大郎连连叹息,不复再语。

    恰值探子来报陕抚因走脱天德,急檄杨芳提兵进剿,现连破几处教众,已直抵陕北,与大教目华封祝正在相持。那滕芳业已抵陕,先扼守了扶风驿,一面防护省垣,一面相机进逼渭南。天德听了,只顾忙碌抵御官军,连日价不见大郎,及至想起他来,大郎又不知何时去掉。天德惆怅一番,只得决定心意,准备迎敌。
  
  不提这川陕两处分头大战,且说滕荟直奔滕家庄,搬取叶一清,以救遇春。也是遇春该遭数月的磨折,那滕荟抵庄之后,只叫得连珠箭的苦。原来一清自倩霞赴蜀后,为日不久,他便别过滕蒙,飘然远游。滕蒙问他何处去,他只笑道:“远咧,远咧。”临行之际,却嘱咐滕蒙勿动他所居之室。滕蒙问其原故,一清笑道:“吾辈还有一面之缘哩。”当时滕荟一扑是个空,向哥子述知遇春在险一节,兄弟俩只急得抓耳挠腮。没奈何,只得分头裹粮,就左近山水幽胜处去寻一清,作万一或遇之想。

    转眼间,过得两月,围滕家庄左近数百里处处踏遍,更不见一清踪迹。滕荟恨道:“可恨老叶就这等古怪,真个藏向深山老峪,当老道去了么?”滕紫道:“俺在登封山下曾遇一土人,他说近月余来,山中人家常见一个布衣道士,芒鞋行笠,背负一剑之外,领着一头苍色老猿,到处游行。那苍猿十分机灵,善解人意,便如道士的道童一般。(奇甚。)并有人见他两个涉险如飞,出没于高峰巨壑之间。可惜那土人记不清道士的面目,莫非一清真个遁迹此山么?”

    滕荟笑道:“等俺过两天且赴登封山寻个仔细。”滕蒙叹道:“叶先生来得飘然,去得洒脱,真令人莫测踪迹。俺自接到倩霞由蜀中与一清来书,具禀因秘书奇字,与颜公子结婚之事,方恍然一清赐书与倩霞,是完结儿女的挂恋,自己有高隐之志。如今果然鸿飞冥冥,弋者何慕了。”兄弟俩讲论一番。
  
  次日,滕荟方要结束裹粮,前赴登封,忽见仆人飞报道:“叶先生回来咧!”兄弟一听,踊跃而起,方双双抢至大门首,只见叶一清居然道装,负剑携杖,后跟一头苍色老猿,于于而来。那苍猿生得雪眉金睛,颔下有缕白髯,十分异相,也穿一件短道袍,一步三摇,甚是好笑,追随在一清之后,俨如侍者一般。当时两下里趋近厮见,抚掌欢笑。滕荟一把拖住一清,急切间只张大了口。

    一清笑道:“老弟来意,俺已尽知。不然,俺回头一次作甚?遇春兄应有这场困危,咱救他太早了,倒恐生出别项波折。俺且权住一宵,明天同赴鄂中如何?”正说着,只见那苍猿戛然长啸,一清大笑道:“猿道友,你的事体也正多,咱就一同去吧。”滕荟等听一清这片话,简直摸头不着,却看见一清就能前知,不禁十分惊异。于是相逊进内,一清真个直就旧室,三人落座,进茗款谈。可怪那苍狼,自就外廊,端然趺坐,任仆人等百般引逗,他只是不理。于是滕荟先自述遇春遭陷,并自己来寻一清之意,一清唯唯。

    膝蒙取出倩霞的来书,一清略为一阅,微笑道:“这妮子,从此可省得来缠俺咧。”说着按膝纵谈,都是些山水闲情。滕荟皱眉道:“先生看遇春兄不久可出险么?”一清笑道:“事到临头,咱再设法料理。你看俺那猿道友,还有三分静气,咱急躁怎的?”于是一说得苍猿为伴之由,滕荟等越发惊异。原来一清云游至登封山祝嵩峰下,就一片林壑深处正想诛茅筑屋,山民道:“此间有一只老猿,甚是劣性,凡有人来,都被他扰得去掉,所以这片所在没得人家。”一清笑道:“俺一个云水散人,本与猿鹤为友,怕他怎的?”

    于是草草结庐,居住下来。那老猿果然来扰,并且来去如风,捉他不得。一清大怒,便运用飞剑,想慑伏于他。那老猿被一道剑光兜住,狂走山中,总是躲避不得,这才跪伏于草庐之外,皈伏一清,并执洒扫之役。每日价采取山果,供献一清。一清时时跟他纵游山中,凡幽洞密径,人迹不到之处,那老猿无不尽知。那老猿岁久通灵,晓人语意,并会胎息导引之法,跳荡尽兴时,只和一清相与跌坐,顷刻不离。一清倒似得一道友,戏以“猿道友”呼之,那猿便应声跑来。他曾在山中寻得丹砂硫泉许多奇物,一清知此猿大有灵性,所以带将他来。
  
  当时三人畅谈良久,一清又问鄂中的战事。次日,辞别滕蒙,与滕荟直奔鄂中起凤桥,去谒额公。额公见一清风神清整,又是一番气象,不由十分起敬,只以客礼相待。这时梁国安业已夺得士元坡,斩掉匪目胡成。荆花堡大震之下,红英便调吴兴礼来御国安。那汤无畏一彪兵马,有白鹏、风燕游击各股匪,十分精锐,早已斩掉韦怀琳,势将从间道袭取襄阳的后路,闹得柳方中拨遣悍匪奔走各路,十分忙迫。所以田禄、红英虽困得杨遇春,无奈敌人林樾和戚、孟二将守御得法,累月价彼此相持,竟一些便宜也占不得。

    当时额公略述军情,一清道:“事不宜迟,今先救取杨将军,再作进剿之策。”额公见一清如此人物,便请相助破贼。一清笑道:“经略大名,播于海内,又有诸贤相辅,教徒不久当灭,何须一清供役行间?”额公概然道:“若说匪势,本不足畏,但是他掳掠所得,颇能散之部下,所谓财能聚人。故此俺用兵以来,瞬将年余,虽川陕两处我军着着得手,惟有鄂中匪势,不见一时便为我所制,这便是他财多能聚人之故。俺探得红英教首有一窖藏金资之所,大约不在襄阳即在荆花堡一带隐秘所在,将来咱们如能破其窖藏,也是一端制胜之法哩。”(隐逗下文。)一清唯唯。额公又特赐盛宴,一清一无所用,只少饮清水,跌坐导息而已。原来一清早已能辟谷服气咧。
  
  次日,滕荟依然扮作樵夫,引了一清直抵那袁柱卡房。袁柱笑道:“老乡那里去来?许久不见,俺还是真想你哩。你莫非回老家走一趟么?你与俺带信去不曾呢?俺那个老娘还好么?”滕荟趁势道:“你家老娘耳不聋,眼不花,挺着腰板,梗着脖儿,吃得又白又胖,跟前还有一大堆孩子,外挂着还有个白胡子老伴呢。”袁柱一愣道:“打嘴,打嘴!你这话不像一句咧。俺老娘已孀居,那里来的孩子并老伴呢?”滕荟一指一清道:“你不信,便问这位老乡,你老娘刻下真有人管吃管穿管睡觉哩。”(绝倒。)

    袁柱一听,只管发愣。滕荟笑道:“俺说与你吧,你家老娘现在金大户家佣工看孩子,那白胡老伴儿就是金大户。此位道友就是金大户的邻居,慕此间山水之胜,所以和俺同来。”袁柱一口气道:“这还罢了的。俺老娘有什么话不曾呢?”滕荟道:“别的话没得,就是叫你不要作贼。”袁柱叹道:“谁愿意作贼呀?无奈逃不脱罢了。”于是和一清又老娘长、老娘短的闹了一阵。待至夜晚,别个卡卒都去,袁柱方引逗苍猿作耍,却被滕荟一把捉牢,明晃晃短剑一亮,搁在脖儿上。

    袁柱大骇,一个“老”字未出口,滕荟道:“你道俺是那个?俺便是额经略麾下的军官滕荟。你若想脱此贼巢,俺正有用你之处。不然,便吃俺一剑!”慌得袁柱没口子愿脱贼中。滕荟放他起来,由一清述出来救遇春之故。袁柱跌脚道:“你两位早来两天好咧,如今杨将军已不在望天窟,俺听说是移向窟后深山中什么所在,大概须经过蛇倒退的险径,距聚宝库不远儿,另有红英心腹人看守,连俺也不晓得那所在,这便怎处?好在潭那面有个看守望天窟的巡抚李七,此人和俺甚好,他早有意脱离贼中。你二位过得潭去,先在他那里访问,并落个脚儿,慢慢向山中寻求才是。”

    滕荟道:“李七这人,你可信得过他?”袁柱道:“此人还是贼中教目罗有高等的旧友,他投到此间,罗有高等都不理他,亏得俺时时周济,方不致冻饿死掉,所以他待俺如老子一般。俺二人见面便饮,又是酒友,您持俺一件东西去,再转述俺的意思,不会有差的。”于是滕、叶在卡房少为盹睡,三鼓以后,即便起行。袁柱取出一物,却是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滕荟接来揣起道:“此物为信,倒也有趣。”

    恰好那苍猿跑来偷觇,一清道:“猿道友,你瞧什么?俟俺回头与你带些山中果儿来。”那苍猿听了,一阵跳跃,便为前趋。袁柱笑道:“猴儿闻得入山,自然要去,但是怎生过潭呢?”那苍猿通不理会,跟定滕、叶便行。不提袁柱自回卡房,且听好音,并一清青负苍猿,踏波过潭,在彼岸上会着泅水而过的膝荟。

    且说那李七,自那年怀银跑掉之后,真是东干东不着,西干西不着。后闻田禄、有高等在教中甚是得意,他便奔将来。不想有高等无人念旧,多亏袁柱收留他,好歹叫他当了名巡卒。这夜正在卡房睡醒,想起自己和有高等都是一辈人,而今有高等阔绰一场,已经都不得好死,自己虽没落儿,还能在此睡个自在觉儿。少时,又想起夏氏刻下不知流落何处,当年那番热刺刺的情意,也真不堪回首了。想得没头没脑,便爬起来挑挑残灯,方伸手要取床头酒壶喝一下子,只听“扑啪”一声,房门大开,先跳进只苍色老猿,随后跟定二人,一是云水诠真,一是短衣壮士。

    李七大惊,方要唤声,早被那壮士一把揪牢,一晃短刀道:“莫要声张!俺特来有事奉求。”李七吓得战抖抖,只张大了口。于是那壮士一说来意,并袁柱的一番言语,回手从怀中取出酒葫芦。李七一见,顿时心头惊定,便道:“既如此,咱们都是自己人,且自商量正事吧。”于是滕荟放他起来,先问回遇春所在,李七也是不晓得。一清道:“既到此间,咱只好分头人山,慢慢踏访,左右只在山中哩。”

    李七道:“好在此间巡卒都是倒运鬼,才派到这里,大家除吃饱困觉外,不问闲事,你二位住个一年半载也使得的。”从此滕、叶两人,连日价分头入山。可怪那苍猿忽然不见,一清事忙,也不暇去理论他。转眼五六日,滕、叶两人遍踏山中,凡险峻幽秘之区,无所不至。一日,两人会面在李七卡房,正在彼此述说所经之地,愁思遇春不见踪影,只听清亮亮一声猿啼,便见那苍猿跳跃而入。

    正是:金银气旺难终闼,尽在灵猿一啸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零八回:恽三娘行刺成都城,杨遇春脱险七盘谷。
  
  且说滕、叶正在和李七谈话,忽见苍猿跳入。一清拍手道:“猿道友,你一向跑向何处?莫非你探得杨将军的踪迹么?”滕荟方笑道:“叶先生真好作笑谈,咱都寻不着,何况老猿呢?”只见那苍猿闭了口,欢欣跳跃,望一清直比手势,又“唿”一声蹄上屋梁,只管搔抓。一清喜道:“这光景,他就许从山中最高峻处寻出杨将军的踪迹。”那苍猿一听,连连点头,一阵价抓耳挠腮,开口一啼,忽从口中落下一个白荧荧的物件,毫光直射。膝荟拾起一瞧,怪叫道:“哈哈,这是那里的一颗大珠呀?”

    一清见了,料得有异,把手一招,那苍猿跳落屋梁,你看他躬身开口,用爪几从腮袋内取出许多大珠,光彩煌煌,都是希世之珍。末后又取出一面小小的金牌儿,上刻“聚宝库珠宝第几号”的字样。原来猴儿嘴内都有腮袋,是天生的藏枣粟之用哩。当时滕荟只诧异得什么似的,李七骇然道:“这聚宝库俺只闻其名,大家传说就在望天窟后深山中,除非红英心腹人,谁也不知库在那里。如今这老猿竟自寻得,真也作怪。”

    一清听了,只管沉吟,便向老猿道:“猿道友,你真个寻着聚宝库,这件功劳,也就不在寻着杨将军之下哩。”因顾滕荟道:“额公说得明白,教匪披猖,全仗财能聚人,如今咱尽取其藏,合该妖匪当灭咧。”老猿听了,便乱牵一清衣袂。滕、叶大悦,便命李七将珠和金牌收起,随那苍猿即行入山。一路上攀萝附葛,迥非寻常蹊径。且喜滕、叶两人身体轻妙,尚能追随。

    须臾,行抵一处危崖,石壁千寻,中通一蚰蜒细道,便是“蛇倒退”。两人跟苍猿度过危崖,只见乱石纵横,草树连天,向北一望,忽遥见一峰突起,势如张帆。滕荟指道:“噫,走来走去,却望见石帆峰咧,从那峰下取道,便可迂回直抵起凤桥,俺是听袁柱说过的。”一清瞻望一回,忽然面有喜色。这时苍猿业已啸一声,连蹿带蹦,直向那石帆峰奔去。距峰数里之遥,只见乱石层叠中,有数株矮松,低覆着一个山洞儿。

    那苍猿到得洞口,回顾滕、叶,举爪乱招。两人逡巡跟入,曲折良久,渐次平坦,那地势却越走越高,又穿一条窄道,却得一小小窦口。从荒草堆塞中,苍猿当头钻出窦,一清等仔细一看,不由大悦。原来四面石壁峻增,仰视天光一条条从上面悬石缝中射下,却又是个很宽阔的大洞。润中有天然的石室,其形如舟,长可数丈,以人工嵌凿的户牖,十分坚固,一字儿共是九间。总门上锁得牢牢的,上额刻就“聚宝库”三个大字。那苍猿不容分说,便跃登一牖,将两根窗棂轻轻一拿便落,似乎是他特地安置停当一般。

    滕、叶凑向牖,向内一望,只见里面橱箧罗列,也不知多少行次,单是堆积白银之所,便如小阜,真是金银气晔晔灼灼,好一所藏珍聚宝之窟。喜得滕荟只管吐舌,方要跟苍猿跃入室,一清低语道:“如此重地,这洞外必有看守之人,咱且探探动静再说。”于是和滕荟放轻脚步,直奔洞口。只见两扇石门闭得生成一般,试引手向外推推,分毫不动。两人倾耳良久,却微闻远远的有人笑语,并扑戏之声。正没作理会处,只见老猿趋向洞门之右,却从壁根裂隙处乱阵一爬,居然偏着身儿挤将出去。

    两人如法挤出,从草树森森中,早望见天光豁然,原来业已出得洞咧。一清等略一定神,手按刀剑,先踅向洞门一望,只见那石门不但是灵妙关键闭牢,并且用铁汁贯缝,门上面只凿一朵白莲为记,两人正在矮着身儿,遮遮掩掩,向四外留神,忽见偏东向百十步外,从树阴中现出一支标枪尖儿。一清道:“滕兄小心,那所在就许是护卒的卡房哩。”一言未尽,只听背后大呼道:“哈哈,你这断胆子真不小,竟敢来此张望!”一清忙拉滕荟就草中一伏,却见两个巡卒,空着手儿,从背后土岗后转出,一路牵挽,把臂抱肩。

    一卒道:“今天且喜杨遇春没发脾气,卡房里老孙等四人(指同事卡卒。)都出去打雀儿去咧,只剩下那雌儿,咱们趁空乐一下子,那些不好?”一卒道:“今天不知他娘的怎的,俺只觉心慌眼跳,你高兴,自家乐去吧。”前一卒唾道:“你还和我假撤清,你没高兴,为甚来此张望呢?”于是一路说笑,直奔那标枪尖儿的所在。滕、叶两人各自会意,便悄悄趁在后面,只见那两卒果然踅进一处卡房。滕荟当先,便佩起短刀,竟去拔得镖枪。这时卡房内早闻有妇人连连哭骂,一清“啪”一脚踹开卡房,滕荟挺枪闯然而入。

    那两卒只剩得一声惊喊,早已双双毕命,却吓得那妇人抖衣而战。一清方要问他还有多少卡卒,忽闻偏东向人语微微,滕、叶出房忙望,早见四支镖枪从树林中转出,“霍”地闪出四名长大卡卒,望见滕、叶,不由大吃一惊,便喊道:“你两个是荆花堡大营新拨来的人么?怎的那位老哥又是道士呢?”说话之间,滕荟笑嘻嘻迎上前去,那四卒还在发怔,滕荟喝一声,标枪已到。你想那四卒怎抵滕荟?不消半盏茶时,早已都尸横血溅,一清急叫且留一个活口,业已不及。一清埋怨道:“留一个问他遇春兄的消息也好。”

    滕荟这才后悔,于是重新踅回卡房。那妇人吓的只是叩首,哭诉道:“小妇人姓方,就是起凤桥良家妇女,被这班卡卒抢来,业已多日。可怜小妇人求归不得,便是这般苦楚。”一清心中一动,道:“你不必害怕,俺们是额营中人,来此探事,自当送你转去。不知从此到起凤桥,你还记得归路么?”方氏道:“从此到起凤桥,只有一条极僻的小路,小妇人还能记得,此地名为七盘谷哩。”一清喜道:“你可晓得这山中囚禁着一位杨将军在那里么?”一言方尽,只见那苍猿跳过来,向偏东乱指。

    方氏道:“俺不晓得什么杨将军,只见卡卒们日日向偏东去送饮食,回头便乱吵什么死囚不好伺候。”滕、叶听了,又一想把臂两卒所说杨遇春没发脾气的话,料遇春定在此洞左近。怙惙之间,那苍猿乱指偏东,“吱吱”的叫,于是滕、叶跟他走去。须臾,那地势越走越洼,似入幽谷,满地下丛兰芳蕙正在盛开,微风一过,奇香袭人。靠东是一面峭壁,石缝间悬兰纷垂,俨似花屏。壁下有一盘凌霄花,纠结盘拏,上缘石壁,老干凌虚,便如结就的大花架一般。从清阴低覆之中,危蹬数级,似乎上有悬洞。

    滕、叶正在诧望,忽闻一阵书声隐隐。那苍猿叫一声,腾上危蹬,分披花叶,须臾挤身入洞,只露出头儿,向滕、叶招手。两人随后跃上,不由大悦,和苍猿进得洞去,却又是一个所在。曲曲幽邃,颇似望天窟,但内中逼窄,只有覆瓮似的一所天然石室。室内结就草榻,那遇春正在里面危坐读书,业已长袍缓带,如村学究一般。面色丰腴,甚是从容,只是发须甚长,又似个火燎判官。当时三人晤面,各相惊喜,便由滕荟述说访取一清,并苍猿引路之异。

    遇春叹道:“为俺一人,倒多累一清先生并老弟哩。”于是和一清执手欢悦。一清略述额公所言的军事得手,遇春越发欣然,不由额手道:“教民势蹙,便是国家之福。俺自被迁到此,外间事一无所闻,但是红英等盘据根深,恐一时尚难定乱。”一清笑道:“朝廷洪福,百灵效顺,俺这猿道友无端发现了红英的秘藏,看来就是教匪当败之兆。”因将所见聚宝库之事一说。遇春惊喜道:“竟有如此异事?此项金资,若设法搬取,以助官军之甩,真是制胜的一端哩。”

    一清道:“俺已算计停当,只须如此如此,人不知、鬼不觉,便可搬取此项金资哩。”滕荟道:“既如此说,事不宜迟,咱便分头行事吧。”于是三人出得洞,仍回卡房。方氏哭拜,便求拯救,滕、叶道:“俺今还有用你之处,请你作名向导,引俺从此至起凤桥何如?”方氏道:“当得当得。”一清道:“兵贵神速,如此,咱便分头行事。”滕荟笑道:“一清先生救时斋过潭后,回守此间,大约半月光景,也便了事,那时再相助破贼,才是痛快哩。”
  
  一清笑道:“只要俺这猿道友肯有耐性,俺便久住军中又有何妨?”(去志已定。)于是和苍猿附耳数语,那苍猿连连点头,竟自踅向洞去。这里一清引遇春,便仍由石壁根的裂隙钻入聚宝库洞儿内,一径地循旧道,回至望天窟李七的卡房。李七问知一切,只惊得下拜不已。遇春道:“你和袁柱既不欲作贼,便趁便都投赴官军去吧。”李七唯唯,当即整治饭食,款待遇春,幸喜别个卡卒都不觉得。待至夜分,三人同至潭岸,此时微月始升,照得潭水一片白茫茫。

    李七不由暗想道:“难道他两人都识水性么?”正思忖间,忽见一清略为矬身,一径地负起遇春,大叉步便奔潭边,纵身一跃,业已卓立水面。恰值长风倏起,但见一清撒开步法,便蜻蜒点水一般,衣带飞扬,飘飘欲仙,顷刻间,如狎水白鸥,直达彼岸。望得个李七张口结舌,怔想道:“这般本领,只怕冷田禄也来不及。官军中有如此能人,何愁不灭贼?李七快投官军是正经哩。”
  
  不题李七悄悄踅转,且说一清等踏过深潭,会着袁柱,依一清之意,便欲踅转七盘谷。当不得遇春再三请赴林樾营中,少为盘桓,遇春并言林樾数术之异,于是两人施展开飞行法,连夜价离却荆花堡。不及巳分时,业已望见林樾营垒,守御得十分得法。一清赞道:“林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但他知杨兄当有数月灾厄,不知能识你今天转来么?”遇春笑道:“数术虽精,不过能预知大概,若小小节目都识得,不成了活神仙么?”一清大笑,忽遥指道:“你看前面,兀的不是迎接你来也?”(接笔突兀。)

    遇春忙望,果见前面尘头大起,旌旆飞扬,营门开处,飞出一彪军马,忽一变行列,势如燕翼。中有一人,长袍缓带,扬鞭引众而来。须臾近前,正是林樾,滚鞍下马,大笑道:“且喜时斋兄脱此厄运,更喜叶先生发现聚宝之库,足以制贼之死命。俺已专人去禀知经略,请从速遣人赴七盘谷运取金资哩。”遇春听了,好不骇然,惟有一清并不惊异。当时,三人厮见过,联袂回营。官军望见,无不欢呼踊跃,顿时气盛百倍。

    少时,戚雄、孟扬进见遇春,由林樾述说近数月相持的情形,方知冷田禄累番恃勇进攻,都亏林樾指挥戚、孟守御得法。那柳方中偶来作弄邪法,曾趁月黑抢营,施展他的纸人豆马之类,都被官军用秽血射退。(虚写省退。)近来因梁国安已进占士元坡,和大教目吴兴礼相持,田禄恐有闪失,时时赴吴兴礼处协助一切,所以近日倒不曾来攻。当时大家一面叙话,一面谈论进攻之策。遇春颇指望一清出些计划,那知一清只有唯唯含笑,见林械神清气爽,谈笑风生,不由又微微太息。

    少时,遇春就偏帐置酒款宴一清,在座的有林樾、成、孟。彼此说回遇春出险、灵猿引路之异,又说回各路的战事,真是酒逢知己,这场快活酒,吃得好不高兴!遇春笑道:“将来乱定叙功,林、叶两先生都当第一,只有俺杨遇春,偾事陷身,可笑得紧。”这时林樾正在举杯欲饮,不由微叹,置酒于案,却笑道:“俺两人如何及得你的福气?不但俺两人,全军中除却额公,又谁及得你的厚福呢?”说着,目光霍霍,一瞟一清道:“俺怎的与叶先生作个弟子才好,咳!可惜俺林樾这点福分也没得。”

    一清正色道:“你先生自有安身立命处,何须羡慕一个野道士呢?”于是彼此相视,抚掌大笑。(会心不远。)那戚、孟听得怔怔的,插不上嘴去,却只顾大杯价吃酒。当晚,遇春与一清同宿一帐,不觉又谈起林樾数术之精。一清道:“林先生神骨太清,相法却薄,能探数术之秘,尽知自己亦流转于数中,所以他慕俺道人行径,恐怕将来大功告成之时,他却享不得高官厚禄哩。”遇春惊道:“这是何故呢?”一清道:“届时自知。你不见他叹慕你的福气么?”听得遇春十分怙惙。
  
  次日,一清自踅回七盘谷,和苍猿看守聚宝库,以待滕荟引人来运取金资,这且慢表。这里遇春一面下令营中不许张扬自己出陷,一面遣人飞禀额公,领取攻守的意旨。如今且说额公,那日忽接到林樾的密禀,说是据数术推测,教匪中所聚金资都在七盘谷,应归朝廷,以裕饷源,并请选健足能驰走山谷之人,以备运取此项金资。额公看毕来禀,不由大笑道:“匪中虽有聚宝库,俺一向遗人访探,都不知其处,这七盘谷又在那里?叫人怎生运取呢?看来书生之言,毕竟玄虚。”

    正这当儿,忽入报滕荟进见,额公大悦,以为一清、遇春定都来咧,便连忙跄踉起迎。直至帐外,却不见叶、杨两人,只见滕荟,领着个半村半俏的媳妇子踅来。额公料知有异,便退回帐中。须臾,滕荟进见,具禀遇春脱险,已由叶一清送赴林樾营中,并陈苍猿引路、发现七盘谷聚宝库之异,由七盘谷一条密径直到此间,多亏难妇方氏引路。于是唤方氏进帐,与额公叩头。额公听滕荟说罢,不由暗惊林樾数术之奇。

    老头儿连年用兵,就愁的是教匪财厚聚众,势难遽衰,这一下子,真欢喜极咧,竟忘其所以,亲手儿扶起方氏,一迭声地命左右多取银两,赏赐与他,即时派人送他回家。一面又细询滕荟从此赴七盘谷的密径,并知一清和苍猿在那里看守,以防红英等万一再遣心腹人去。额公喜道:“一清先生真是异人,连那苍猿都如此灵性!俺预计搬取此项金资,须月余方能竣事,事毕之后,你须急赴宜昌金沙坪地面,谨防王三槐教众由蜀窜鄂,希图与红英合势。因刻下蜀匪业已不支,吾意欲蜀乱定后,然后合兵大举,一鼓而剿灭鄂匪。所以近些日,吾命林樾、梁国安姑且按兵未进。”于是兴冲冲下令军中:凡有膂力,能步履轻捷驰走山谷之人,可自声明,以便特编健队,运取金资。
  
  此令一下,应者纷纷,须臾得百余人,都是剽捷善走之流。便每人付以腰囊背袋,各携短刀一口,由滕荟率领引路,即日悄悄出发,便奔那七盘谷。众健卒踊跃应募,以为纵然道路崎岖,料不至十分难走,那知既入密径,方才叫苦不迭。一路上穿荆拨草,升高坠下,便如一队爬山虎一般。所历之处,猿鸟绝迹,好容易踅到石帆峰地面,方才路径稍平。看官须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红英、柳方中等虽然狡黠,却因此密径可恃,是万万不会有人发现的,所以圾然,竟不设备哩。
  
  且不题滕荟等直入七盘谷,往返价搬运金资。且说额公方打发滕荟去后,便接得川中探报,备言蜀匪势衰,颜敏政都肃清各路教匪,看看就围攻秘魔山的老巢。额公大悦之下,一面便派人前去犒军,一面盼滕荟事毕,面授机宜,以便去截扼金沙坪的要路。正这当儿,杨遇春使人赍禀到来,请示攻守的方略。额公沉吟一回,便亲挥手札数行,令遇春等暂守勿进,以待合川中官军同定鄂乱,按下慢表。
  
  你道那川中教匪怎的势衰呢?趁这当儿,且转笔述来。原来刘清大军直压铜鼓寨,倩霞飞剑斩掉悍匪陈毅:本可一鼓而下铜鼓寨,不想大教目王树风引众赶到,顿时又将匪营把守得铁桶一般。连日价彼此接战,大杀大斫,将个吴代吓得屁滚尿流,三五日间茶饭无心。一日揽镜自照,竟自瘦了一半,不由暗叹道:“干鸟么?原来当鸟贼这般苦楚,再要不走,吓便吓煞咧。”正在毛咕咕地望着那把木斧头发怔,忽听营外战鼓如雷,左右飞报道:“王教目又在对敌,便请吴爷速去了阵。”吴代一听,只恨无地缝可钻,因自己是守将正身儿,只得硬着头皮,跨马提斧,溜瞅瞅地蹭出营来。
  
  只见王树风正和何通武枪刀并举,搅作一团。吴代偷瞅官军阵中,有个小娘儿,英姣姣提剑而立,那模样儿颇有些类似三娘。吴代怔望之下,忽想起就是剑斩陈毅的叶倩霞,正在吓得战抖抖,忽闻通武大喝一声,恍如霹雳,接着大刀一旋,白光照眼。吴代大惊,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噗通”声栽落马下。贼军后阵上一阵大乱,亏得树风拚命抵御,方才没被官军冲动阵势。于是两下收兵。

    树风回得营来,一看吴代业已面无人色,不由暗笑道:“这种脓包货,俺若非看三娘面上,早将他一刀杀掉。”因慰问数语,且理守备等事。那知吴代一下子吓破胆,坚意要去。树风一想:“他是三娘丈夫,我来了他去,一来三娘不是意思,二来他一去未免动摇人心。”于是正色道:“你这当儿万万去不得的,你可知刘青天诡计多端,暗侦巡骑各处密布?此去重庆虽百十余里,道路中难免他的耳目,你倘被他捉获,还了得么?”树风此话,本是吓止于他,那知吴代信以为实,只愁的什么似的。

    过了两天,两下里越战越凶,那吴代只思量脱身之计。事有凑巧,一日吴代偶踅至后营卡路上望望,只见一个少年卡卒,只有十七八岁,通红的脸儿,由卡房低头跑出,一路嘟念道:“难道这样事儿只许你快活?张得人火冒钻天,俺且别处寻个儿去。”一抬头望见吴代,便奔过来,低低数语。吴代笑骂道:“滚你妈蛋罢,你还来告发人。俺今天是不耐烦,若耐烦时,将你两个都是一顿军棍撵掉。可怜可怜,你们为甚作践人家穷娘儿们呢?”小卡卒被骂,如飞跑掉。

    原来吴代为人,略无仪节,匪卒等无论何事,通不避他,也没人怕他。当时吴代悄悄踅向卡房一张,却见个长大卡卒,正按抱着个小媳妇子,如此云云。草铺旁还猴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面哭,一面擎起支凤阳花鼓儿,向卡卒要打。那妇人衣衫褴缕,头罩青帕,有二十多岁,颇有几分姿色。一见吴代闯进,赶忙尽力推开卡卒,抓穿裤儿。那卡卒背着脸子,猫着腰子,还不知就里,正在得意当儿,如何肯罢?正想再去胡闹,背后吴代一掌已到,那卡卒吃惊,回望是吴代,反倒放下心来,便道:“吴爷,你这是怎么回事呢?俺这是花钱找乐儿,彼此愿意,您为甚搅人呢?”

    妇人哭道:“你说此话,天理良心!俺身上有数百钱你还搜去,你还花钱么?”吴代大怒,想要振起威严,无奈他天生的皮疴脓性儿,急切间发作不出。正这当儿,那孩子却叫道:“妈呀,咱快去吧,他这里没数的兵卒,若人人都来欺负你,如何了得?咱还不如回重庆乡间趁生意去哩。”吴代心中一动,便忙喝出卡卒,细问那妇人来历。方知妇人姓申,是个流转江湖的花鼓娘儿,跟前只有个小孩儿,名唤招儿,母子一向流落在重庆乡间。吴代这时正想不出脱身之计,于是向申氏低低数语,但见那招儿横起小眼儿道:“俺不要你野男人家作爸爸。”申氏笑道:“既如此,吴爷快快装扮,咱快去吧。”
  
  不题吴代匆匆改装,和申氏等遮遮掩掩,竟自丢下铜鼓寨的要地。且说恽三娘自闻得陈毅被斩的警报,晓得叶倩霞的厉害,惊怒之下,便想亲援铜鼓。百忙中,又怀念吴代,想派人替他回来,后闻王树风驰赴铜鼓,方才心下少安。这日,正深思官军着着得手,皆由颜敏政调度有方,能除去此人方妙,只是省垣重地,警备森严,须要设法混入,倘再如前者刺杀钦使一般,扮作游妓,又恐有人识破。正踌躇间,忽一女卒笑嘻喀地飞报道:“娘娘快瞧瞧去,俺家吴爷领了个花鼓小娘儿来咧,那模样儿却笑得煞人。”

     三娘听了,只当是铜鼓有失,“呀”了一声,乱踩金莲,迎出帐去。早望见吴代身穿短衣,头挽椎髻,脸上用烟煤抹了个三花脸,腰系一面细腰花鼓,活脱的似个龟奴。后跟一个花鼓娘儿并一小孩。三娘方“噫”了一声,那吴代望见三娘,早已痛泪交流。三娘大惊,以为饲鼓寨定然有失,便忙拖了吴代直入帐中,不及问其因何作此模样,先忙忙询问铜鼓是否有失。

    那知吴代捻了三娘手儿,只管哽咽,只挣出一句道:“呵呀,俺的娘子,俺几乎与你不面咧。依俺看,作这教徒有甚好处?咱两口儿从先没作教徒,也活了这么长大,快快丢掉此间,走咱的清秋大路罢。”三娘见吴代猢狲样儿,又气又笑,只得按着性儿问明原故,方知铜鼓寨没事一大堆,自己这个英雄夫婿是吓将回来,扮装逃出。不由咬着牙儿,用纤指将吴代额角一戳道:“呸!难为你也是个男人胚子,你竟敢弃职潜逃!若按军法,就当斫头。”一言方尽,只见吴代顿时矮了半截,抱住三娘两只腿,只管发抖。

    三娘长叹一声,扶他起去。正这当儿,忽闻招儿在帐外哭道:“妈呀,咱走吧,俺那个假爸爸,若不是你三言两语哄开盘问他的人,早叫人家捉去咧,如今他却丢咱在此。”三娘听了,忙命女卒唤进申氏母子,略问数语,见申氏一身装束,不由忽得一计。可巧招儿见吴代脱下花鼓,忙去把来玩弄。三娘因道:“你这花鼓卖与我吧。”那招儿甚是黠慧,忙遽与三娘。申氏道:“娘娘爱个鼓儿,只管留下,小妇人便当回家。不瞒娘娘说,小妇人流寓在城外西乡山旮旯里,须要早些转去。”

    吴代忙道:“你那所在僻静不呢?”申氏笑道:“那所在名叫洗心湾,是小河汊上极静僻的所在哩。”吴代回顾三娘道:“既如此,咱两口儿也跟他去过安生日子吧,这种鸟教徒,俺真作够咧。”三娘听了,恶狠狠将蛾眉一挑,吴代方才不敢胡吵咧。于是三娘取金资厚赏申氏母子,喜得招儿只是欢跳。三娘道:“你母子有空儿,只管来看望俺,咱都是妇人家,你不要害怕。”

    申氏一面叩谢,一面道:“娘娘有空儿,也向俺家玩玩去吧。”(为下文三娘脱难伏线。)三娘含笑,随口唯唯,一面命左右女卒送他母子出去,一面慢闪秋波,瞅了吴代小模样儿,又是微笑,又是点头。忽然婷婷站起,将吴代拖入复室道:“俺有点要紧事儿和你商量,你能干不能干呢?”吴代大悦道:“干,干。”
  
  正是:会向严城刺疆吏,莫疑曲室叙鸾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零九回:莽逢春夜探花鼓寓,憨张起气走秘魔山。
  
  且说吴代见三娘将他拖入复室,满面生春地问他能干不能干,那吴代本笃于夫妇之好,见了浑家那副俏模样儿,以为定是他差使到咧,于是笑吟吟,一面唯唯,一面抱住三娘,便向榻沿上只管努嘴。三娘唾道:“好没人样!今俺欲赴成都一行,干一大事。你有胆量,同俺走一趟,也不叫你耽惊冒险,也不用你拿刀动斧,只须与俺去个配脚儿。那时成功回来,你也可以响当当的充个人物,转转面孔。不然,你夹尾巴狗似的,从铜鼓寨偷跑来,不惹得王树风见笑么?”于是,附吴代之耳低低数语。吴代吐舌道:“可了不得!俺宁可贻笑于人,在此与你看家吧。俺劝你也不必赴成都闹玄虚去,将来王三槐那狗娘养的事坏了,咱就给他个溜之大吉,犯得上这般冒险么?”三娘知他胆怯,便不再语。只自己准备衣装,一面差探子去探成都的动静。

    不多日,探子回报:“颜敏政寿辰在即,又因各路军事得手,大作寿辰,并稿赏各军纵乐三日。小人来时,那四外趁生意的,并江湖杂色人等,业已都赴城中,不绝于途。”三娘大悦,一面命手下骁目等紧守重庆,一面挑选了个机灵小教目名叫仇乙、善唱花鼓的,即时各易衣装,悄离重庆。这里吴代只好暗捏一把汗,只盼浑家功成转来慢表。
  
  说到此间,就有明公怀疑道:“这部洋洋洒洒的《奇侠精忠传》说到此间,凡书中重要人物,不差什么,都稍有点级,各显其能,怎独将个杨逢春搁在见娘村,白不去理呢?莫非作者善忘,出此漏洞么?”不知叙事有先后,搭笔有忙闲。作者经营一部书,便如大匠营建章宫,其中千门万户,都有预定的安置。诸公别忙,你看杨逢春就要来咧!原来,逢春自于益等被颜敏政聘入成都后,本想稍迟些日,奔赴额公大营去寻遇春。

    不想李氏娘子渐次病好后,那郑氏因那夜追赶苟由仁等吃了大累,冒了夜风,一下子伏下病根。他身子强壮,不易发作,及至发作起来,却病势不轻,一困倒便是数月。逢春大恐,每日价服伺医药,倒将投军之事搁起,只闻得额公调度那三省军事十分得手。于益、倩霞时通音问;便是颜敏政也两次来书,欲邀请逢春在川办贼。逄春见大家都去杀贼,真将他急得蚰蜒似的,终日价撅了大嘴,只骂林樾往日在京时不会说吉利话,所以自己真个一时不能从军。

    偏巧那张起和逢春正在同病,惟恐人家将贼杀净,于是两人往往干鼓眼,一对儿没好气。也是郑氏病灾未退,一日,忽觉身儿稍愈,想些鲜鱼作汤。逢春便命张起道:“你与俺飞到北村王疤眼家,取两尾新置的鱼来,越快越好!”原来这北村的王疤眼是名渔户。父子两人同户异炊。可巧疤眼的儿子也是疤眼,大家叫起来,只以大小分别。当时,张起应诺,如飞便跑,还没半盏茶,已自跑回,却是巴巴地来取鱼钱。逢春顿足道:“好蠢材!你不会暂为赊取么?”张起一声不哼,一五一十地数得钱去。

    这里逢春方踅向郑氏榻头问问病状,只听张起在院中大喊道:“喂!二老爷!您吩咐人话就糊糊涂涂,到底是寻大疤眼或小疤眼呢?”这句话,倔声倔气,倒将郑氏吓得一哆嗦。逢春喝道:“你只取得鱼来便了,管他大小疤眼呢!好蠢材,真正讨打!”张起重新跑去,一路上没好气,暗想路:“合该俺老张晦气,人家都去高高兴兴的杀贼,偏俺主人,被二老奶奶拴在家里,连带俺老张也不得去,这是那里说起!”

    正在低头胡撞到北村头,只听后面树林里有人唤道:“喂,张爷那里去?咱爷儿俩多日价没喝一场子咧!您来得正好,今天是鲜酒活鱼,咱且闹一盅儿吧。”张起回望,却是小疤眼,业已喝得乜起眼睛,脸上红扑扑的,一手提着用柳条串的两尾撅嘴鳊,一手拎着只王八皮酒壶,从树荫中于于而来。张起迎回去,一言不发,抢了那鱼便走。

    却被小疤眼一把拖牢,问明所以,不由大笑道:“什么要紧的事!你就慌张马似的。老奶奶要吃鱼,停会子咱向老的(指大疤眼。)那里取。他那里尽有欢蹦乱跳的,且叫那养汉老婆馋得上下淌水儿。”张起怔道:“你怎的骂俺老奶奶呀!”小疤眼笑道:“你莫误会,俺是骂俺那二婚头养汉的妈哩。走走,咱快吃酒去。”原来大疤眼自弄得个后老伴,才将小疤眼分居出来。当时张起身不由己,被小疤眼捉弄到家中,顿时烹鱼对酌起来。张起本没酒量,但是正在心头闷闷,姑且以酒煞闷。

    那小疤眼也有一肚皮块垒,却是因大疤眼宠着那后老伴的许多琐屑事。你看他三杯落肚,一歪脖儿,便陈谷子乱芝麻的吵将起来。末后,竟横着眼子叫道:“早晚叫那老劈叉认得我,我不把那老蚌叉搠个稀糊脑儿烂不算数儿!”说着,气吼吼一撒酒杯。正这当儿,恰好小疤眼的老婆来换温酒,因撇着瓢儿似的大嘴,从鼻孔里笑道:“你别叫耗子听了出来龇牙咧!如今张爷来取鲜鱼,少时你能从老的那里取来,俺就佩服你。”

    小疤眼道:“哈哈!怎么你也瞧不起俺?张爷,咱这就去,回来再吃酒。”于是,拖了张起,一阵风似地跑到大疤眼家。一推门儿,却关得结实实。小疤眼骂道:“操娘的!真有精气神儿,难道大天白口还关个门儿摆布俺老子么?”说着,捏起拳头,擂鼓似一阵敲,便听里面歪声浪气地笑道:“你怎的刚才出去就转来!难道你还不放心么?老娘是格吧吧好朋友,这门儿若不关牢,你还许疑心哩!”声尽处,门儿一启,走出个五十多岁的白胖婆娘,一见小疤眼,顿时脸子一沉。小疤眼一声不响,拖了张起便闯。

    那婆娘跟在后里噪道:“干什么呀?你扯了生人,风风火火的!你老子外边撞尸去咧!俺那屋内鞋鞋脚脚,你同了生人且慢乱闯。”于是紧走两步,抄向小疤眼前面,双手一扎煞,叉住房门。小疤眼嚷道:“人家张爷买鱼来咧。快寻出来,不然,俺还没工夫来理你哩。”婆娘道:“巧咧,你老子没置得鱼呀。”张起道:“如此,俺别处去买吧。”小疤眼道:“什么话呢!那会子俺爷儿俩一同置鱼,俺老子明明携了四五条大鲤鱼回家,怎会没得呢?”说着,抬脚便闯。

    不想那婆娘正叉开两只鲶鱼脚,百忙中去推小疤眼,一下子正被踏在脚尖上,趁势儿向外一扑,揪住小疤眼的小辫儿,连推带骂道:“难道老娘犯抢么?”小疤眼大怒之下,又搭着酒后,脚下无根,三晃两晃,两人一同跌倒。可巧那婆娘被压在下,正仰起两只大脚乱喊乱踹,恰好大疤眼一步闯到,见此光景,只气得乱跳道:“坏咧!坏咧!好小子,真可以呀!”于是抢上前去,捉住小疤眼一只腿向下便拖。

    那小疤眼百忙中揪住了婆娘的裤带,一时间不肯放手,但听“哧刺”一声,小疤眼被老子拖下,那张起眼中,却望见那婆娘一件妙相物事。张起见不像话,便去拖大疤眼,也掺在里面乱吵。正这当儿,却听背后人喝道:“你这蠢材,真正该死!俺那里呆等鲜鱼,你却在此酗酒。”张起回望,是春寻来,不由咕嘟了大嘴。原来,逢春久待张起不至,便光寻到小疤眼家中,却见小疤眼的老婆正在前室内大吃二喝。逢春问明张起方才吃酒并和小疤眼去取鲜鱼,好不有气,便一径地寻将来。

    当时,逢春耐性儿劝开大疤眼一家儿,赌气子鱼也没取,领了张起回头。一路上,那里有好气,未免“蠢材”“笨货”的乱骂。张起通不作声。须臾抵家,郑氏问知原故,倒笑了一场。次日,觉身体越发好些,当日午饭多吃了些,正在偎衾闲坐,忽听逢春在外院拍案大骂,跳得“砰砰”山响。又听张起瓮声倔气地喊道:“那个要吃酒?都是小疤眼扯俺吃,如今二老爷蠢材笨货的骂了一大堆也就是咧。您心中不痛快,不得抽身去杀贼,谁又痛快呢?”逢春听了,依然跳骂半晌。

    那郑氏病中气虚,既猛吃一惊,又自恨自己不愈,误人正事,心下一烦躁,顿时又裹积了些食水,不消两日,又重新啾唧起来。逢春慌了手脚,也不暇去寻张起的斜岔儿,且自调理郑氏。这其间,却闷煞个张起,不由叹道:“如今二老奶奶又病倒,俺主人不知几时才能脱身。俺张起闲在这里,只落得个蠢材笨货的名儿,怎的打个响当子才好?如今就近想营生,鄂、陕两处的贼且不必管他,能将川中大头子王三槐设法儿弄煞,也显得俺张起蠢笨出个样儿来。那秘魔山并非天上,难道俺就去不得么?”主意既定,只自喜得手舞足蹈,过了两天,竟自影儿不见。逢春初时忙碌医药,也没理会,后来以为他去寻遇春,既便抛在脑后。
  
  又过得数月,郑氏病体大愈,又闻得三省军事着着得手,逢春再也耐不得咧。正想去奔赴额营,听候差用,恰好接到遇春的手书,除略言鄂中军事之外,便是命逢春投颜敏政处,协同办贼。原来,这时鄂中军事,经额公指挥着杨遇春、汤无畏等一班人,分路进逼,已将红英、田禄等控制得不能恣意跳梁,所以暂取守势,只一意肃清川中,然后合兵进剿鄂陕,所以命逢春就近在川办贼。

    当时逢春得书大悦,便匆匆结束,辞别了李氏娘子一干人,直奔成都。说也凑巧,却正是颜敏政作寿的前几天。这时逢春,服饰阔绰,很像个武员样儿,却有一件,就是两脚打地,自负个小小行装。你道逢春弄不起马么?他因在家蹲了一年余,未免有髀肉复生之感,这时要练练腿脚,惟恐生疏了飞行术,所以步行起来。但是一路上纳头闷定,没得搭讪,未免又想起张起。这日行近成都,只见官路上舆马纷纷,并肩挑背负等人十分热闹。方抵关厢,已闻得内外弦管嘈杂,并欢呼笑语之声。
  
  那街坊上的城防兵卒,也往往三五成群,满面喜色,就仿佛过什么节令一般。逢春就人一深听,方知颜敏政明天正作寿诞,一切游人不禁,所以城内外甚是热闹。这时逢春走得口渴,方踅入一家大店门内,想打个茶尖再进城,店主人方含笑起迎,问得一声:“客官辛苦,从那里来呀?”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模样人,背着手儿,从正房内徐步而出,向逢春端详了两眼。逢春却向店主道:“承问,承问,俺是奉额经略之命,来投成都颜大人的。”

    店主还未答语,那军官却笑吟吟趁来,拱手道:“呵呀!老寅兄,来得好巧!兄弟也是来投效颜大人的,咱们将来便是同僚,都系自家人了,倘承不弃,咱便同室何如?”于是一伸手儿,竟自来接逢春的行装,满面春风,十分和气。逢春连忙谦逊,那军官道:“得咧!咱们混营务的,到那里都是弟兄,何况您是额公的人。便是兄弟,也是北京长龄长将军荐来的。长龄和额公是老部属、老同事,咱们这交情又近一层了。”于是,不容分说,竟和店主人邀逢春进室,安置停当。

    逢春一面拂尘盥漱,一面瞧室中行装等,十分整齐,知是北京京油子一流人。少时,彼此落座,各通姓名,逢春方知那军官姓宋,名大中,以守备前程前来投效。大中知得逢春履历,越发的恭维亲近起来,便一迭声地唤到茶点。相与用罢,逢春想会钞,那军官那里肯依,彼此推逊良久,还是由大中会过。一瞧日影,业已将交巳分时,逢春道:“宋兄,咱赶着进城觅小寓,今天还可以进渴颜公哩!”宋中吐舌道:“那里有这般易事?俺从先投效某处,在寓中蹲了个把月,方才进谒下来。何况颜公明天作寿辰,那有工夫传见投效人员?咱且进城觅寓再说吧。”于是,两人负装起行。
  
  一入城中,只见三街六市上越发热闹,虽在军事期中,大有承平景象。过了许多大店道,大中都不顾而过,末后,直抵督署左边一家客寓内,大中方才安置下来。逢春道:“宋兄觅寓此间,定为进谒颜公就近吧?”大中道:“正是。此间就近,消息灵通,便是将来咱候差也便当许多。”于是嘻嘻哈哈,与逢春仍居一室。一面去探知颜公须寿辰过后方才见客,一面命店人准备齐整中饭,款待逢春。饮酒之间,大中诙笑间作,倒也是个爽快朋友。

    闹得逢春甚是过意不去,饭罢之后,便悄悄吩咐店人道:“今天晚饭与俺来一桌上等酒筵,比方才这中饭还要整齐!”店主唯唯。须臾,日色过午,大中道:“今天左右没事,咱到街坊上瞧瞧吧。”于是两人徐步而出,就督署左右散步一回。方踅过两条小胡同,只见督署辕门外一片空场中围拢了许多人,纷纷乱挤,并有市井少年等掉臂从人丛中挤出,一面喝彩道:“妙妙!不用听唱儿,只瞧瞧人家的俏模样儿就算值咧!”说话之间,人群中一阵软腔花鼓,渊渊大作,接着手锣一响,似乎有人说科开场。

    逢春等挤进一望,却是男女两人正在作场,演唱花鼓曲儿。那男子身段精悍,面目伶俐,一身青绸短衣,足下是搬尖洒鞋,挽起个朝天椎髻,插一枝山栀花儿,正在眼望四方,婆娑作态。背后场儿旁,坐定一个三十来岁的俊俏妇人,头挽一个嫩梳装的髻,上罩青帕,鬓边插一排珠兰花儿,越显得云鬓笼情,香腮带笑;穿一身洒花湖色短衣裤,下衬鸦青色宫缎小鞋儿尖翘翘,好不伶俐。正一手拢鬓,笑吟吟站起来,方取了一柄说科的遮羞打趣的扇儿,要走向场中,

    只见那男子手锣敲动,便如联珠撒豆,少时一丢身段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向君,谁有不平事?哈哈,小子为何道这两句?”说着向人群一瞟道:“喂!人家那位老爷子发下话来咧!说是成都大邦之地,君子之乡,又值总督大人千秋寿诞,凡作场唱的曲儿,须要对得起高人君子。一不要上寿献颂,讨人厌烦;二不要风花雪月,撒村数胡;三不要妖魔鬼怪,煽助而今白莲教的邪气。须要唱些忠孝节义、武侠热闹的故事。呵呀呀,好难题目!论理说,俺这俏皮伙计,(指三娘。)扭扭捏捏,越唱浪荡曲儿越相宜。”
    于是那妇人笑着凑去,向他顶上“啪”的声便是一扇。那男子一缩脖儿,接着说道:“什么《荡湖船》咧,《姊妹逛花园》咧,这等曲儿,他唱最妙,但是人家那位老爷子,又不答应。那么,唱个《除三害》,既没有人家描眉画眼的周处将军,唱个《景阳冈》,又没得涂脂抹粉的武松都头。今天这题目,虽不能对景卦画,也不离板儿,小子真真来不及。只好请教俺这伙计吧。不瞒众位说,俺这伙计绰号‘万人迷’,一口的好淮调,叫他服侍诸位,管保准对劲儿哩!”说到这里,那妇人又一扇打去,男子趁势一个筋斗滚入下场脚,置下手锣,拉开身段,“蓬蓬蓬”一阵花鼓。
  
  这里妇人也便抖扇作势道:“今天婢子唱段红线女夜入魏城的故事,(一语到题,引来恰合。恐怕而今白莲教里的恽三娘也没得这般本领哩!反一语喝破,炒妙。)众观者听了,都各含笑喝彩。于是,花鼓起处,妇人和男子婆娑作态,进退颃颉。妇人顿开娇喉,趁着花鼓音节,婉转顿挫,歌声入云。唱到红线女慷慨飞行夜中景况,并魏城中刁斗森严、剑戴拱卫之状,真有千军万马、金戈晃曜的声势。那妇人唱到酣畅处,翩翻飞动,俨如御风面行之状,末后竟反折弓腰,髻将及地。众观者都是利巴头,只有齐声喝彩。惟有逢春,暗暗纳罕道:“你别瞧这妇人,真有点实在工夫,倒也可爱得很。”思忖间一望,大中竟自两眼都直,注定妇人的俏庞儿,口涎直拖下来。逢春正觉好笑,但听手锣一响,作场已毕。众观者抛钱齐散之间,逢春张望大中,竟自影儿不见。
  
  但见那男女两人收场毕,杂在众游人中,纷纷地转向署后的道路。逢春方要转步,猛见大中从岔道上直着眼儿趁出,一径地跟在妇人背后。逢春笑道:“京油子们就这等好把戏,俺且去看个究竟。”于是悄趁在后。直到署后一家小门儿前,眼见大中跟定妇人,昂然直入。逢春方要跟入,忽一沉吟:“未免有碍大中的面孔。”于是,含笑转步,只望了望门上贴的“新到凤阳花鼓寓此”的字样。及至回店坐定,那大中也笑吟吟地转来。逢春不便致问,但见大中十分高兴,这时居然丑态毕露,只是夸赞那花鼓娘儿,一面颠头播脑,一面价拉开粗嗓子,摹仿声调,并且不住地瞧望日色,便如猴儿坐殿一般。逢春也没在意。
  
  须臾,天色将晚,逢春到门灶上问问酒筵尚在未齐,于是信步踅出,就街坊上游玩一回。这时,督署左近各商店都各悬灯挂彩,十分热闹。逸春信步倘佯,不觉已是二鼓以后。忽猛省道:“岂有此理,今晚俺还有东道,款酬大中,岂可只管闲步!”于是匆匆回店。那酒筵业已齐备多时,一寻大中,却不在店内。店人道:“宋爷方出去没多时,说是向督署后白相一回去,巧咧今夜便不回头哩。”

    逢春听了,不由恍然,只是眼前一席酒筵没得客人,未免可惜。沉吟一番,便一径地出店,踅向督署后那花鼓寓所去寻大中。方要叩门,又恐大中万一不在里面,这玩笑场中自己是很不在行的,倘那妇人向自己扯扯拉拉,怎么办吧?不如偷进去张一下子为妙。想至此,从墙左边悄然跃入。只见到座房中灯光映映,有男女低低讲话,踅近就窗孔一望,正是那唱花鼓的一对男女。男子道:“如今就去办要紧事体,和他缠帐作甚!快快切掉他!即刻去行事。仇乙这里革囊都准备停当,专等着首级来咧。”

    逢春大骇之间,便见妇人一挑眉道:“你说得也是,这且看他的造化吧。”正这当儿,忽闻大中作暖声叫道:“呵呀!大嫂子,快来吧!这是什么时光,如何慢腾腾的?”妇人应道:“来咧,来咧。”逢春忙蹲身一伏,便见妇人掀帘而出,直奔正室。逢春不敢怠慢,便用个游蛇贴地势,“刷”一声窜向正室窗外。向内瞅时,只见大中正涎着脸子拉抱妇人,道:“咱就玩一下子吧。”妇人微嗔道:“俺应你住宿本是戏话,俺劝你快快踅去好多着哩!你道俺是那个?”说着双眉立竖。

    大中笑道:“你是那个?无非是个唱花鼓的婊子,难道我老爷住你不得?”妇人听了,反倒“格格”一笑道:“老娘是婊子,且叫你认得婊子来历!”于是一翻短襟,“嗖”一声亮出把泼风似的短刀,劈头揪住大中,娇喝道:“不瞒你说,老娘便是大闹重庆的恽三娘,今来刺取颜做政的首级。你这所竟敢戏侮于俺,也就好大胆哩!”那大中“呵呀”一声,三娘短刀分心便刺。

    逢春既骇且怒,方要举步抢入,忽听侧房中男子道:“您抛下他,交我料理,快入督署去办事吧!”逢春听了,顾不得去救大中,赶忙飞身登屋,伏在脊坡边且觇动静。便见三娘,换了一身纯青衣靠,背插短刀,一道烟似地从室内将出来,只道得一声:“仇乙!且备好革囊,少时老颜就到咧!”声尽处,身形一晃,业已翻落短墙之外,“突、突、突”,好伶俐步法,竟自直向督署的后垣。逢春觇得分明,忙一跃出墙,紧跟在后,恐防他或有觉察,相距却有数十步之远。正在厮赶之间,那督署后垣业已在望。

    忽闻一阵巡锣响亮,提灯一闪,有一班值夜更卒由垣东绕将过来,便见三娘伏身树后。逢春想要大呼,又恐将他惊走。逡巡之间,一班更卒已由垣后迤逦向西,一卒道:“少时咱下了班,掷骰子玩吧?明天老爷子(指颜公。)寿辰忙碌,今夜总要早安息,没暇查落咱的。”一卒道:“那也难说,老爷子专好抖精神,他这当儿,还许在东花厅九间房内批阅公事,再不然就和太太等谈家常哩,”一路胡噪,灯光渐远。逢春觇定树后,想给他个冷不防,于是脚下趱劲,突然一个猛虎扑食扑将上去,只听“砰”一声,翻身栽倒。
  
  正是:杀机互伏浑难辨,黄雀螳螂喻最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零回:尸光阵贼渠逞邪法,重庆城两美大交锋。
  
  且说逢春猛然奔树后,一把抱牢。那知三娘连影儿也无,倒将自己蹶了一跤。爬起来,略为踌躇,心慌意乱,料三娘业已入署,于是不管好歹,赶向署垣后一跃而入。偏偏垣内便是后花园,只见亭榭参差,树木翳如,夜色微茫中,一时间不辨道路。逢春想起更卒“东院”之语,便愣怔怔偏东向撞去。可巧撞到个角门前,门儿虚掩,逢春入去,见里面一列正房,十分宽阔,正有个老头儿,生得瘦削削,在书案上料理文牍。

    逢春本不识颜公,方暗想道:“人家传说起颜公便如天神,怎的如此寒瘦?”思忖间,便见老头儿自语道:“这首寿序,也还将就得过。”因唤道:“琐子呀,你且将这篇文稿送到九间房去。”即有一垂发小童由外间应声而进,接了文稿便走。逢春料那老头儿是幕友之类,便一矬身儿,方想跟在小童之后,便见眼前黑影一闪,吓得小童一缩脖儿道:“老黄爷子(黄鼠也。)别开玩笑,俺偏绕道儿走走。小时没胆气,到老没出息。”于是出得角门,竟沿着一带荷池偏南便走。逢春趁在后面,眼见那黑影跟定小童。

    小童不敢左右张望,纳头便走。逢春虽料定那黑影儿准是三娘,却恐自己趁将去,被他觉得了,必然跑掉。正在怙惙之间,小童业已去远,却猛闻偏东向有人微语道:“大人公事还没完,少迟一会儿,就屋内安歇咧。”逢春正在倾耳,却见提灯一闪,有两个仆人从偏东向小径中意过。逢春喑喜,待他两人去远,忙飞身便奔小径。不过百步之遥,就望见一所齐整跨院,里面是灯烛辉煌,悄然无声。逢春不暇细望,就院门掩身而入。只见一列儿九间精室,偏左两间儿帘幕深垂,阶前一株合抱不交的老桂树,却闻得厢室内鼾声大作。

    逢春就帘缝瞅去,只见里面一个秃头长袍的老翁,有五十多岁,气象端肃,十分精神,正在烛下检阅文件,一手按着茶杯道:“全祥呐,换些热茶来。”逢春听他唤“全祥”二字,料是颜公,正想撤回身跃登桂树,以觇三娘的动静,说时迟,那时快,但听檐前“噗啦”一声。逢春急回头,白森森刀光已到,忙一闪身,回手拉刀,叫声苦,不知高低,原来竟自没带得!于是从斜里一拧身儿,蹄出数步之远。正在赤手张皇,眼见三娘飞步赶到,“嗖嗖嗖”短刀翻飞,风雨般裹将上来。

    这一下子,逢春可真急咧,于是将自己学得似通非通的赤手夺刃法,施展出来,一面价掉臂大呼,一面价窥隙直上。要晓得,逢春本领虽不及遇春等人,但这赤手夺刃之法,却是葛玄一专门的拳派,逢春略得一二,也就不同寻常。当时两人刀去拳来,一阵好斗,早惊起阖署军健,顷刻惊锣响亮,齐奔东花厅。三娘见势不妙,一挫牙关,恨不得一刀将敌人杀死。正这当儿,背后“哇呀呀”一声怪叫,“嗖”一声先飞过乌油油的一宗暗器,接着有人骂道:“好囚攮的们!竟敢在俺全大爷跟前撒野!”

    声尽处,暗器已到,“扑啪”一声,正打在三娘右腕上。只觉冰凉挺劲,痛还在其次,最难当的是连汤带水,臭气哄哄,竟有几点臭汁儿溅入三娘香口之中,薰得三娘一阵恶心,头晕眼花,手儿一颤,“当啷啷”撒手扔刀,回身便跑。脚尖儿略为一挫,正想上房逃去,只见斜刺里剑光一闪,早有一个小娘儿挡住去路,大喝道:“那里走!吃一剑!”好三娘,真是惯家,趁势儿就地一滚,躲开剑锋,双合玉手,捧起一杯土,就跃起之势,向敌人当头一扬。“瞍”的声,用个平地涌泉势,跃登屋脊。

    那小娘儿提剑略怔、一揉眼睛之间,恰好逢春从后扑到,不容分说,双张铁臂,一把抱牢,便出全副气力,大叫道:“恽三娘那里走!俺杨逢春跟了你大半夜,可捉住你咧!”这一声不打紧,小娘儿急叫道:“噫!逢春叔放手!是我,是我!”逢春杀得糊里糊涂,百忙中听不出语音,便骂道:“好你个夜叉婆!俺捉的就是你哩!”正这当儿,院门外火燎齐明,拥进一班军健,当头一人正是那老仆全祥。一见逢春抱牢倩霞,再也不放,不由大诧道:“你不是杨二老爷么?怎夤夜到此?又抱牢俺家少奶奶呢?”

    逢春就火光一瞧,所抱真是倩霞,并且睡髻惺忪,光景是睡后又起。于是连忙放手,也不暇具言所以,先和倩霞登屋了寻一回,那里还有三娘的影儿。这时颜公闻警,也自趸出。先由倩霞领逢春谒见过,颜公喜道:“杨将军肯来相助,最妙不过。方才之警,又多亏将军御退奸人,尚望请道其详。”于是逢春具述跟迹恽三娘之状。颜公惊道:“如此说,贼妇还有同党仇乙,快去捕来!”于是,一面命军健等飞赴花鼓寓所,一面查看院中形迹。先从地下检起三娘所抛的短刀,并有一具锡夜壶,业已摔扁在地。

    全祥道:“老奴猛地闻警,百忙中没得器械,所以取此物击贼。”大家听了都笑。倩震笑道:“都是逢春叔抱住俺,不然捉得贼妇亦未可知。”正说着,颜公子匆匆踅来,居然也提着柄松绞古剑,先起居过颜公,然后与逢春恭敬施礼。不想他倒提长剑,向下一揖,儿乎扎着脚面,招得倩霞抿着嘴笑,连忙接过剑来付与左右。此时逢春,颇觉不得劲儿,便问道:“霞姑,俺闻你在铜鼓寨刘清军中正和王树风相持,怎的却在署中?”颜公子道:“便因家严寿辰,所以暂返署中。”

    颜公大笑道:“都因老夫寿辰,竟招得这等恶客来。(指三娘。)但是贼妇无聊,出此下策,可见是智索能尽,贼势已蹙了。”于是先行转步,引逢春等进得九间房中。逢春谦逊一番,就下首坐定。方要详述额公遣他来投效之意,颜公道:“此事俺已知得,令兄遇春已有书信到来,除荐举足下之外,便言鄂中匪势亦成釜底游魂。今将军来得正好,且同老夫镇守省垣,将来有一要务,须将军辛苦一趟。”逢春问甚要务,颜公却笑而不语。正说着,军健转来复命,说那花鼓寓所,宋大中被杀在内,余无一人。颜公听了,情知三娘、仇乙都已在逃,便命人殓葬大中。一面饬防城军弁加意警备。从此,逢春且随颜公助守成都慢表。
  
  且说恽三娘一击不中,逃回重庆,只见吴代又似瘦了好些。原来这数日中,王树风累次败阵,告急文书雪片似向秘魔山飞去,却没得什么消息转来。三娘听了,只得严守重庆,且觇铜鼓寨的动静。原来,刘清兵压钢鼓寨,又有倩霞相助,本可急进剿贼,他却慨念教民们无知从贼,潢池弄兵,存了个不欲多杀伤之意。便一面多张布告,示朝廷宽大德意,一面作通俗俚歌数首,力辟邪教之害,使人传布贼中,教匪们读了俚歌,往往相与欷款道:“若使刘青天早来抚咱们,咱何至作贼呢?”因此,教众无斗志。王树风知得了,深以为忧,便下令:“军中有敢唱刘青天俚歌的,即便斫头!”因此,贼中军心越发暗中涣散。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倩霞累胜王树风,树风忽接连两三日只是免战不出。刘清笑道:“俺闻得王树风往年在苗疆作乱时,曾用摄魂邪术以害花连布将军,莫非他又弄共邪法么?”倩霞笑道:“他定是累败气慑,有甚邪法!”正说之间,人报树风挑战。刘清道:“姑娘端须在意,俺这里有朱书四字,是俺往年卖卜时遇一异人所传,云可却一切邪法。”于是用案上朱笔,命倩霞伸出玉臂,写了一个连体字势。

    倩霞略辨,是“光明如日”四字。正暗笑刘清捣鬼,只见他正色呵笔,将四字涂作圆日样儿,然后掷笔笑道:“此并非道法敕禁之术,不过是正气去邪之意。”倩霞笑诺,即便出得大帐,匆匆结束,提剑迎敌。何通武踊跃从行。这里,刘清也便由护卒围拥,亲去了阵,门旗开处,倩霞飞步便出。只见王树风结束纯黑,满面上阴气森森,提刀跳跃。背后一队黑衣卒,稀疏疏只有数十人,业已排作一个方形的阵式,门户井然,却稀疏得很。

    刘清望去,暗自沉吟道:“阵法中虽有鱼丽疏网的阵式,但非阵卒矫健,一可当百,不易取胜。他今排此阵法,倒要小心。”因命通武暗暗留意。正这当儿,树风大叫道:“叶倩霞休得逞强!你敢破俺此阵么?”倩霞喝道:“累败贼徒,还敢张致!”于是,一摆南精剑,纵步如飞,直取树风。树风大怒,也便施展出平生本领,接战倩霞。来往数十回合,树风虚晃一刀,回头便走。后面黑衣卒倏然一分,放开门户。那树风闯进阵门,厉声秽骂。

    通武大怒,正要纵马闯去,只见倩霞业已如电光似纵步入阵,那贼中忽一阵画角悲鸣,其声惨厉,黑衣卒齐声怪叫,便如鬼哭,倏的一变阵式,旋风也似团团趋走。但见凉飙暴起,惨雾漫漫,顷刻间一股灰颓气色从阵冲将起来,笼罩得全阵都似在愁云苦雾之中,并且血腥扑鼻,阵里面神号鬼哭。刘清大惊道:“此名尸光鬼户之阵!”忙掣剑在手,一整官帽,正要指挥骁弁冲杀上去,便见通武横刀纵马,飞赴阵中,顷刻间东冲西突,搅得一干黑衣卒翻翻滚滚。

    须臾,闻得倩霞一声娇叱,顿时有一股剑光腾起,白晔晔光彩如虹,直人下罩的阵云中,并且大震一声,恍如霹雳。两阵上各吃一惊,便见敌阵立乱,势如山倒,如有许多影绰绰的鬼物随风而散,只剩得稀疏疏的黑衣卒纷纷乱窜。便见通武奋斫如雷,引倩霞直杀出来。那倩霞倒提南精剑,业已髻鬟散落,血溅满身。再看通武时,却又神色异常,势如疯虎。后面王树风提刀赶来,却被刘阵上劲弩射回。于是,两下里草草罢战。
  
  刘清回营,一问倩霞破阵情形,倩霞道:“俺初到阵内,还没甚异相,后来王树风抵俺不住,便嚼破舌血,向空一噀,顷刻俺便觉如在深夜,四面价啾啾唧唧,如有鬼物攫拿。俺仗剑四斫,只如搏风击絮,更难耐的是血臭透脑。正在危急,俺这剑端之上忽铮然一声飞出一道光彩,恰值何将军斫阵而人,所以趁势冲出。”刘清一面听,一面瞧倩霞神色如常,心下少安。再瞧通武,却气色颓靡,因大惊道:“俺一时疏忽,未曾写给你朱书,致为邪气所中,法当大病,方能复元。今当速回观音峡,替得王文豹来,一面好好调理!”于是,命通武去讫。这里倩霞一述南精剑之异,刘清诧叹不已。次日王树风又来搦战,倩霞大怒,便欲迎敌。
  
  刘清笑道:“尊公寿诞已近,姑娘且去称觞,一俟回时,吾自有破敌之策,并可以直薄重庆,一鼓而下。”倩霞领命,径赴成都。说也凑巧,只抵署一日,却恰值恽三娘前去行刺。当时倩霞俟颜公寿辰过后,匆匆回到刘营,具言三娘行刺并逢春投军等事。刘清喜道:“可见是贼势已,杨逢春来,端的可喜。”正说着,文豹踅入。倩霞向前厮见过,便问刘清破贼之策。刘清大笑,却命左右从后帐中领过一个小娘儿来,浑身装束俨如倩霞,眉目面庞儿也有几分相似。刘清笑道:“吾人破敌,便在此人。王树风那隋所排凶阵十分厉害,他定料得你大病不起,俺所以从此一点赚他中计。”于是,如此这般计策。倩霞听了,拍手称妙,于是兴冲冲和文豹各自准备慢表。
  
  且说王树风自用凶阵困败倩霞,料倩霞必然大病,便连日搦战,十分高兴。无奈刘营坚守,只是不出。过了一日,果然探得刘营中人人叹气,都称说倩霞大病。过了几天,并探得倩霞将赴成都调理,路经某处,刘清只派一队步卒护送。树风暗喜道:“合该老颜受俺牵制!若活捉得他子妇来,何愁他不为我用呢?”于是,自选悍匪一队,悄悄迂回其道,偷过刘营,竟向某处埋伏。他知得此时刘营只是坚守,自家营中竟坦然不备。到得某处,便分伏要隘。

    只得半日工夫,果见刘营护卒一个个垂头搭脑地踅来。中有一乘软舆,帘儿半揭,其中坐定一个媳妇子,病帕包额,眉黛不舒。树风留神望去,谁说不是倩霞呢?于是胡哨一声,伏卒尽起。护卒等大乱,一声喊,丢下软舆,纷纷四散。树风大悦,顾不得追杀护卒,命悍匪肩起软舆便奔归路。树风防倩霞在病中,究竟本领可畏,偏亲自横刀,紧跟软舆。那知那个病倩霞并不发作,并且吓得掩了面孔,索索地抖。

    树风得意之下,正在叱众疾驱,只听路旁土冈后一声鼓起,顿时闪出一彪军马,一字排开,拦住去路。为首一将,挺枪跃马,直取树风,大喝道:“泼贼那里走!识得俺王文豹么?”众官军一声喊,先去抢了软舆,追杀悍匪。树风大怒,舞刀纵步,即便迎敌,那文豹一条枪神出鬼没,树风心挂本营,不敢恋战,便虚晃一刀,冲出重围。再看那软舆,已被官军小队簇拥了,从斜刺里便奔赴刘营的道路。幸亏文豹不曾赶来,只略杀悍匪,竟逐软舆而去。树风暗惊道:“不好咧!刘清这厮既识破俺计,须防他趁俺本营空虚,去作手脚。”想至此,心慌意乱,领残败余众,仍取迁道奔回本营。
  
  这时天色渐晚,树风奔走厮杀得饥渴困乏,甚是狼狈。一行人方撞到本营外垒跟前,只听垒堞上一声鼓起,顿时竖起一面长方大纛,上写斗大一个“刘”字。其下一人,长袍缓带,左右骁弁侍立,正是那天下知名的刘青天!抚掌大笑道:“王树风,好个笨贼!吾已收降汝众,待你多时了!”声尽处,降匪满垒,一齐大叫道:“吾辈都降刘青天,你待怎的?”树风大惊,正在仓惶无措,垒上一阵劲弩,早将树风悍匪杀倒许多。

    这里树风方在挥刀跳跃,早听得背后喊声大举,王文豹挥军掩至,一色的长矛步卒,向众悍匪便似穿蛤蟆一般,一个个搠倒在地。树风大怒,便和文豹交战,怎当得气虚胆怯,走投无路,只得喊一声,舞刀如飞,拼命价闯出圈子。百忙中,急不择路,落荒便走。少时,背后杀声渐远,树风趁微月之色细辨道路,且喜是赴重庆的一条僻道。回顾左右,只剩得自己一个影儿,不由慨然长叹道:“俺王树风好生晦气!因截取倩霞,反中人诡计,失却铜鼓寨,只好去寻恽三娘再作区处。他去刺颜敏政不成,料想也不能笑俺。”

    一路怙惙,顷刻踅得十余里,回望铜鼓寨,连连太息。这时,月色大明,野风徐起。忽闻芦苇战风,萧萧瑟瑟,抬头一望,眼前一片白茫茫,早有一道长河横住去路,却从深苇对岸隐约透出一点灯光。树风暗道:“谢天谢地!幸喜还有渡船。”于是踅向岸边,大呼唤渡。但闻苇丛中娇应一声,柔橹效乃,摇出一只小小渡船。树风料是艄婆,也没在意。但见那船儿徐徐摇来,上面有人作歌道:阿侬生小爱孤蓬,水宿烟餐西复东;趁得渡线买白米,生涯只在浪花中。
  
  歌声歇处,船儿到岸,上面站定个丢秀秀的艄婆儿,细纱蒙面,月光下仿佛艳绝,笑问道:“客官过渡么?俺这船是有老例的,先把钱来。”树风道:“有的,有的。”说着跃身上船,那船儿顿时一晃,艄婆忙用橹稳住船道:“你这人好生莽撞。”于是,微微回船。这时树风饥疲交萦,又惟恐刘军赶来,便一屁股坐在艄婆脚下,催促道:“快快渡过!俺多与你渡钱。”艄婆笑道:“你忙,俺还不忙哩!谁家弄惯这船儿?若非教民们一干断头鬼搅得人不安生业,俺还不渡客趁钱哩!多早晚王树风那厮一朝授首,淹便可回家安生去咧。”

    树风听了,只好干鼓眼。须臾,船至中流,那艄婆停船道:“客官,快把渡钱来。”树风道:“你这婆儿好生小气!俺一时没带得钱,便怎处呢?”艄婆道:“你有随身物儿押给俺,也是一样。”树风且怒且笑道:“俺随身之物只有此刀,你一个妇人家,有甚用处?”说着递过刀来。那艄婆接刀大笑,掂了掂,一掳面蒙道:“王树风,你这把刀作孽非小!从此可以放下此刀咧。”树风一望是倩霞,情知事坏,跳起来方要夺刀,早被倩霞一刀斫翻。从舱内抢出两名健卒,当时捆缚停当,便顿时回船登岸,押赴刘营。

    原来,刘清料树风败后必奔重庆,所以命倩霞预伏此处。至于软奥中的小娘儿,却是刘清预为物色的一名貌似倩霞的乡妇。刘清探得树风去劫假倩霞,便趁贼营空虚,一鼓而下哩。当时倩霞押转树风,十分赞服刘清的妙计。刘清道:“兵贵神速,趁王三槐援兵不至,且速下重庆为要。”于是命文豹作为后路,自和倩霞提大军连夜价直薄重庆慢表。
  
  且说三娘行刺不成,回得重庆,十分闷闷。又连日价见吴代精神恍惚,只管嚷官军厉害,想躲向僻乡去养养精神。三娘一想,只有那花鼓婆申氏住在城外西乡,山旮旯里,倒也僻静。便即时命吴代改易衣装,去寻申氏。三娘这里,见王三槐的援兵不至,情知秘魔山东路军事吃紧,正在耽心,这日早晨,恰好申氏领了招儿前来看望。三娘叹道:“俺如今整日价提心吊胆,倒不如你们乡户自在了。”申氏笑道:“娘娘何不也向俺家玩玩去呢?”三娘道:“傻婆子!俺如今落在王三槐手下,怎能自由呢?”

    申氏笑道:“俺看娘娘是一百个想不开。王三槐他图作皇上,所以不辞辛苦,娘娘却为着什么?”三娘听了,慨然长叹。正这当儿,探子飞报到树风被擒的警闻,并刘清设计,赚夺铜鼓。三娘大惊,顿时唤集各教目,传令警备。须臾,飞探又到,言刘清亲提大军,连夜价直杀将来。各教目闻得“刘青天”三字,无不面面相觑。正这当儿,忽闻城外画角隐隐,鼓鼙声动。三娘大怒,正要率众登城,左右飞报道:“刘清兵马已距城十余里咧!所过之处,我军汛卡不战自溃,大半投降。”

    三娘听了,更不暇语,率众登城望去,早见来路上尘头大起,马蹄蹙踏之声便如万鼓骇震。须臾,旌旆飞空,错落价卓立不动,业已在四五里外扎定营垒。五营四哨,各按方向,中有一杆大纛飘起,便是刘清中营。极目一望,势如星拱,那一片整肃光景,好不骇人!众教匪见此阵仗,方知朝廷势大,正在都变貌变色地指手划脚,只见有两名官弁张弓挟矢,驰马而来,直抵城壕边,大呼道:“天兵已到,降者免死!今有谕降檄文,快快自悟!”说罢,各自张弓搭箭,射上檄文,便在城壕下驰骋一番,方才回辔。

    这里三娘既见谕降檄文,忙即毁掉,以免惑乱众心。无奈“刘青天”三字深入于川民心中,众教匪自不免交头接耳。三娘见此光景,又添了一番怙惙。当夜整备城守,一宿无话。次口,官军鸣鼓而进,就平阳排开阵式。三通鼓罢,叶倩莈跨一匹枣骝马,穿一身大红蜀锦战袍,提一杆干红缨的火尖枪,磕马抖辔,如一朵红云般飞出,直临战场,大呼:“夜叉婆,快来纳命!”原来,倩霞知得恽三娘马上武艺了得,他是好胜性儿,所以也要显自己马上的能为。

    当时三娘早已率众出城,排开阵式,准备厮杀。既见倩霞,不由大怒道:“你这疯妮子,竟敢小觑于俺!”于是一碴银鬃马,抡两口雌雄剑,便似一条雪练般飞到当场。倩霞一望三娘,结束雅淡,光如月中素娥,唯有两瓣金莲,却穿着红缎凤头小鞋儿,便如胭脂点雪,十分鲜艳。当时四汪秋波萦回一注,本是一腔盛气,不知怎的,倒都笑靥微舒。倩霞憨憨地用枪一指道:“你这老婆,秀俐俐的,倒也可爱。你正该帮人作家,拈针弄线,作个奶奶娘子那些不好?为甚钻在贼窝中厮混?可见你‘夜叉婆’三字名不虚得。你怎不学你丈夫吴代,缩项不出呢?”

    三娘喝道:“休得胡说!你这妮子只会装病赚人,如今撞在老娘手里,且叫你难逃公道。”倩霞笑道:“公道,母道,且叫你心儿内着标!”于是纵马拧枪,向三娘分心便刺。三娘双剑一张,方耍夹住来枪,倩霞一笑,早抽回枪尖儿,来了个老龙乱点头势,向三娘肚儿上晃动。(绝倒。)这一来,撩得三娘性起,舞剑飞马,直取倩霞。两人顷刻荡起征尘,来来往往,一场好杀。但见:娇声咤叱,玉臂纵横;双马盘旋,两阵呐喊。神枪到处玉龙飞,宝剑挥时丹风舞。花攒锦簇,阵云翻离合神光;电霜飞,旗影分红白色相。一个是无双侠女,乱洒梨花;一个是绝世妖姬,双旋秋水。正是:抽刺势忙,不例金枪终得趑;命张力苦,双钳玉剪总吃亏。
  
  两人这一阵酣战厮拼,八个马蹄翻盏撒钵,风团儿似来往追逐,都杀得香汗淫淫。少时,“霍”的一分,都按辔喘息。三娘是咬着牙儿厮望,倩霞是笑嘻嘻地一抹额道:“贼婆娘,你敢再来,算你是好些的!”三娘喝一声,磕马冲去,两人重复交手。两阵上看呆,转倒静悄悄的,但见两骑马搅作一团。少时,倩霞喝一声,回马便走,方轻扭纤腰,暗按枪锋,要回马取势,说时迟,那时快,三娘飞马赶到,撒手一剑,明晃晃一道寒光直奔倩霞顶门。好倩霞!一个镫里藏身闪开去,趁一跃翻上马背之间,两骑马业已头尾相接。

    倩霞扭身一枪,三娘左手宝剑亦到,只听“当啷”一声,火星四溅。倩霞趁势一搅枪锋,“嗖”一声竟将那剑搅脱丈把高。三娘“呀”了一声,正想回马,好倩霞!用一个顺水推舟势,平挺枪锋,已送至三娘胁下。两阵上,喊声大举之间,(加写来十分精彩。)三娘略扭身儿,一把拖住枪杆,尽力子一拉,两骑马竟自相并。

    两人右手各自持枪一端,倩霞一手去抓三娘的腰带,三娘一手也便抓倩霞的衣领。只两手相接之间,不约而同地都要右手助力、各自抛枪的当儿,两马都惊,“霍”的一分,泼刺刺各自跑回本阵。但见官军阵中一声喊,长矛一举,竟由地下挑起一只凤头小鞋儿,大叫道:“恽三娘!今天截脚,明天再来授首吧!”三娘大怒,再要出阵,当不得倩霞已自率众回营。三娘望着小鞋儿在矛头上招招摇摇,好不有气。原来,那两马一分的时光,三娘鞋儿便已甩落咧。
  
  次日,三娘暗想道:“叶倩霞果然了得,俺马上占不得便宜,今当以步下胜他。”于是匆匆结束,提剑出阵。不想那倩霞早已和他所见略同,已自笑嘻嘻结束劲健,提剑而待,指着三娘笑喝道:“臭蹄子不羞,自家鞋子都踏不牢,还来张致。”三娘大怒,顷刻间使个旗鼓,奋剑便剁。当时双剑既交,顿时簇起两起寒光,须臾人剑不分,化作一团白气。要说三娘剑术,端的可观,无奈倩霞自习得秘书后,那剑法越发神妙,不多时,三娘不支,只得虚晃一剑,败回阵去。

    这里官军一声喊,方要进攻,却听得本阵鸣金。倩霞只得引军回营,便叩所以,刘清笑道:“吾已谕降贼众,不可过逼。两日来,吾观贼妇意气不振,不出数日,定然非降则逃,又何必肉搏进攻,多杀伤我士卒呢?”于就下令合围。顷刻间,大军分两翼包抄而进,将座重庆城围得铁桶一般,却遥作困势,并不急攻。三娘登城一望,但见旌旗满野,军声浩浩,不由浩叹而下。一面饬教众守御,一面想选骁卒突围,奔赴秘魔山去请援兵。

    当晚在帐中起坐不安,便悄悄提剑登城,巡视一回,但见皓月当空,城下刘军中刁斗声繁,十分雄壮。三娘对月凝思,正在芳心撩乱,只听一阵风过,夹着刘军中一片歌声道:刘青天,刘青天,佛心佛面非等闲。饥来食我,寒来衣我,父乎!父乎!忍不我顾?破斧从征净兹土,归来归来勿跳梁,弄兵一旦还吾皇,大家同为圣世氓,妖氛指顾当销亡。
  
  一片歌声,道烈中带着和畅。三娘方暗惊:“刘清这俚歌惑人得紧,幸喜教徒们还不为所动。”正这当儿,忽闻城上一处处迤逦和歌,大有四面楚歌之势。三娘大骇,情知军心已动,不由望着城头皓月暗叹道:“看来王三槐大势已去,自古恃邪弄兵,没有不败。但是俺怎生区处?且去探探刘营再作道理。”于是悄悄出城,施展开夜行术,直奔官军中营。
  
  只见刘清正在大帐前、月色下踞坐饮酒。左右人炙肉佐酒,穿梭似奔走,有许多士卒你来我往。刘清便骂道:“你们这些东西,想又嘴馋咧!纷纷离队伍,仔细俺斫掉你头!”说着,抓起一块炙肉道:“喂!你吃这块。”即有个长大士平接去便吞,那一番得意神气,便如乍膺九锡。于是,“唿”一声,别卒齐上,都仲出大手乞肉。刘清大笑,顷刻赐肉都尽,众士卒欢呼雷动。正这当儿,只见刘清抓过一个士卒便是两个耳光,众皆大惊。

    正是:结遇士卒如父子,将兵不愧岳家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一回:蜡烛尖缒险石元化,凌虚阁火并苟文明。
  
  且说刘清向那士卒骂道:“你得了饷不寄家,饿着你老娘,可还是个人?下次再如此,定要斫掉你的。今天没得肉你吃!”那士卒听了,惭愧得撒脚便跑,这里刘清哈哈大笑。三娘觇至此,暗惊道:“刘青天得士心如此,终不可敌,俺不走还待何时?”于是悄悄踅转。次日,三娘忽然称病,吩咐两个手下教目仔细城守。过得两天,教匪们十分惶乱,两教目支持不得,跑到三娘帐内要请令进止。

    那知三娘影儿也无,却有一封字柬留在儿上,是“吾已引身远遁,你等各自为计”几个字儿。于是教匪等大惊,顿时纷纷溃散,两教目无法可施,只得合集余众,开城迎降。当时刘清唾手克复重庆,虽是先声夺人,善政在民,也是恽三娘能知进退,不拿着军民的性命遭殃,不像而今的失败军阀,以军民的生命换自己的权位哩!于是,刘清提兵进城,百姓等夹道欢呼,都笑道:“今天老天睁眼,可迎得俺们的青天来咧!”
  
  不提这里刘清一面出示安民,分遣部下徇下各处的教寨,一面报捷于成都。且说三娘当称病之后,便和申氏母子暗地里易装逃至西乡,会着丈夫吴代,一行人索性逃至山深处,暂避一时。后来事定,吴代夫妇方才他去,出资营运,成了个小康人家,倒落得保其首领,白头偕老。这也是三娘敬爱其夫,不落邪淫之报,此是后话慢表。
  
  且说颜敏政既得捷书,好生欢喜,怡值前些日于益亦有捷书报来,言已夺得牛嘴坪。因王三槐见郭建业久战于益不下,惟恐有失秘魔山的蔽,没奈何,檄调苟文明驰往助战。那知苟文明与三槐不和,不肯尽力,只以防守山之西路为名,意存观望,只遣手下的中等两教目前去助战。建业不知就里,以为两教目必然勇敢可恃,便抽暇去见三槐,面禀军事。

    因郭营中捉得于营中两个细作,想悄悄偷路过去,却搜出一个蜡丸,中有秘札,其词隐约,大概是:于益命文明待时而动,去逆效顺等语。建业既见此书,不敢隐匿,所以抽暇赴山。那知此书便是于益探得王、苟不和,用此反间之计。当时,于益趁势提兵杀入郭营,两教目那里抵挡得住,所以轻轻夺得牛嘴坪,已进兵至余蛮溆地面。建业闻警,因余蛮溆已距山三十来里,所以驰抵该处,又自拼死相拒。当时敏政一面书复刘清,备极奖慰,一面调取倩霞去助于益,又一面提取王树风,监押起来。将个杨逢春,闲得技痒难耐,屡请差遣,颜公子只笑而不语。按下这里,如今回笔。

    且说张起自那日赌气子径奔秘魔山,一路暗想道:“俺要刺取三槐,最好是投入山中,方好于中取事。”主意既定,迈开飞腿,不两日已将近秘魔山。可巧路遇两个教徒,彼此一款谈,张起模糊糊一说自己入教之意,两教徒道:“巧咧!俺正有公干去见教主,咱同去吧。”张起也不问教主是驴是马,跟了便走。原来这两个教徒是苟文明部下的,因苟文明和三槐各不相下,所以教中人都称为教主。

    张起既见文明,那里肯耐性作事?当晚便提刀入帐,竟刺文明。文明健跳而起,抽刀架住,大喝道:“你这厮原来是奸细,擅敢来刺俺苟文明:”张起一听,这才知是闹拧咧,因大呼道:“一个王三槐,真把人支使糊涂咧!”于是拔步出帐,及至文明飞步追出,早已影儿不见。张起这一呼不打紧,文明顿时大起疑心,便以为是三槐遣来的刺客,从此怙惙在心。不多日,三槐檄到,命他去助郭建业,文明那肯尽力,所以只遗两教目去,竟失却牛嘴坪。
  
  且说三槐自雄据秘魔山以来,日以货财声色为事。自恃山深,并碉卡坚固,他便在里面养尊处优,因红英自号“圣莲女帝”,他便自称“金天大帝”,终日价造作神语,愚弄教徒。既见官军势盛,谢、牛诸人次第被擒斩,于益军锋已至牛嘴坪,也十分心下焦躁。这日,见建业亲来,呈上所获的蜡丸秘札,三槐大怒道:“怪得老苟这厮近日越发不像模样,原来他勾结于益,竟要反教!此獠不除,真是心腹之患!”

    建业道:“教主且慢,恐是敌人反间之计,亦未可知。过两日,便是教主演道之期,他例应前来听讲,若不来时,所见他是心虚,然后设计除之未晚。”三槐听了,只得按下这口鸟气。不想次日牛嘴坪失事的警闻报来,建业大惊,忙驰赴余蛮溆去挡于益。这里三槐正在怒气冲天,不想文明闻警,使人来献计道:“今官军看看围山,教主当亲临前锋,以作士气。所有守山事务,文明不材,愿效驰驱。”
  
  他这计划未尝没理,只是三槐一闻此计,越发疑心文明是要火并了他的山巢去降官军,当时大怒,对来使冷笑道:“苟教目此计倒也罢了,掀出俺去,他守山寨。好在明日是演道之日,且请他来当面商议。”于是使人匆匆回报。文明问知三槐言语情形,知三槐不听此计,不由大扫其兴。恰好连日价掠来几个美妇,文明只顾了饮醇酒、近妇人,昼夜快活,早将听讲之事抛在脑后。

    于是,三槐大恨,特选了长躯多力的心腹,准备停当,过得两天,去请文明面议军事。文明只当是三槐回过味儿来,要用他的计划,便匆匆结束,只带几名心腹护卒,欣然而来。和三槐晤面之下,略谈军事,三槐笑道:“苟兄所献之计甚妙,但俺还有心腹之言,只可出吾之口,入君之耳,咱们且向凌虚小阁内密谈吧。”原来,三槐山巢中有一座峻壮小阁,是三槐伪称接遇神人之所,并有时在阁习静。里面是复壁曲室,十分幽奥。

    三槐广收女教徒,凡有美色的,三槐必诡称此人根器深厚,法当亲闻神人传道,于是诱至阁中,恣其淫媾。寻常价是无人敢登此阁的。当时文明不知就里,随三槐昂然登阁。只见阁里面宽敞精致,寂无一人。此时三槐忽作出一副严厉神气,向那白衣神像前倾耳伛偻了半晌,猛然嗷应一声,转向文明道:“神人有语,苟文明犯有大罪,法当跪听宣布!”

    文明一惊,却又大笑道:“王教主,你这便不对,你我都是创教的人,这等把戏你如何反来欺俺?”三槐大喝道:“什么欺你!神人说你私通官军,罪恶甚大,现有于益与你的蜡丸秘札为证。”说罢,取秘札抛与文明。文明既骇且怒,然而却神色坦然。在三槐若能察颜观色,当时便立辨真伪,无奈他先蓄了疑念,那里还有观察的仔细?但见文明看罢秘札,只气得呼呼冷笑,反握拳抵几道:“王教主,不瞒你说,俺便是私通官军,你又当怎样呢?”三槐怒极,猛跳起一扣复壁。文明情知有变,突的一个乌龙探爪,隔儿蹿过去便抓三槐。三槐一闪身,猛飞一脚,“喀嚓”声几翻于地。两人正在扑跳,一声喊,伏卒尽起,铁膊如林,争向文明。

    文明转身便奋起拳脚,从伏卒中冲将出来,要奔阁门。不想阁门边伏有一卒,此人颇有笨力,猛的抢出来,捉住文明。文明用一个鲤鱼打挺势挣脱敌手,方一足跃登阁门外的栏槛,后面三槐业已抢到,一把扑去,本想拖下文明,不想去得势猛,文明忙闪之间,早已头下脚上,翻跌下去。你想那阁高可数十丈,文明纵有耸跃能为,也难逃一命咧。当时阁上乱定,所有文明的心腹护卒尽数杀掉。

    三槐立遣别个教目驰入文明军中,代将其众。事方就绪,重庆被官军克复之警闻又早报到,并且树风被擒,恽三娘不知下落。三槐一听,真赛如高楼失脚,正要亲赴余蛮溆去助建业,不想警报频来,郭建业已经退向山下头卡,忙忙抵御。原来叶倩霞已到于营,那建业支持于益,本已勉强,何况又加个倩霞呢?当时三槐得报,只急得顿足搔首。没奈何跑向头卡一望,只见漫山遍野价都是官军,业已遥作包围之势。幸得卡关险隘,建业督众竭力守备,一时间不能抵御。

    三槐觇望良久,见教众们颇现恐惧之色,因大笑道:“神人有语,此辈官军都是此山下在劫之人,不出数日均当灰飞烟灭。”于是一面命建业竭力守御,一面回山寨大集教众。又假托神语,激励人心。众教徒被惑已深,果然都踊跃从命。那二卡三卡之间,都选骁悍教目把守,惟有山后有一最险所在,名为“蜡烛尖”,壁立直上,绝无途径,却正当山寨之后。三槐因那里非人踪所到,也就不设防备。

    且说郭建业连日价守御头卡,只办得一个守势,更不敢临阵交锋。于益等督率官军十分踊跃,碉楼虽险,无奈于、叶两人飞跃的本领惊人,剑光到处,守碉楼的悍目等顿时头落。不消三五日,卡关外所有的碉楼尽皆摧破。众教匪尸骸遍地,与死伤的官军,也就十分可惨。官军进逼,直到卡关,建业骇怒之下,只得杀下关来,拼命迎敌,大战两场,依然败回。

    于益夺得头卡,势如破竹,直抵三卡。那一带寨圩越发的坚固异常,建业拼命抵御之下,两下里死人如麻。于益叹道:“教众负隅,彼此间多伤生命。俺学道之人,没来由却干预此事,都是霞姑强俺出山所致哩。”倩霞笑道:“于叔叔且莫埋怨,俺近两日来探看山前后的形势,已得破敌之策:只须从山后入去,火攻山寨,敌人自乱!”因如此这般一说所见。于益欣然道:“如此,霞站且去细探道径,大家设法儿。”
  
  不提这里于益姑且按兵,一面使人传布刘清的俚歌,以乱敌心。且说倩霞扮着个村姑模样,身藏宝剑,一径地悄赴山后蜡烛尖高峰之下,端详冒险的道径。只见那山峰便如天柱一般,只距离数丈高下,多生丛树,远望去又如一座宝塔。峰顶上雪岚回合,隐隐露出个极峻削的尖儿,直然的路径都绝,猿鸟绝迹。倩霞徘循良久,没作理会处,正在仰首沉吟,只听背后有人喊道:“你这位娘子好生大胆!如何自家到此乱走?”

    倩霞回望,猛吃一惊,只见背后来人十分怪相,生得骨瘦如柴,双瞳闪绿,颊面上长毛毵毵,绝似猢狲,手内拄着一支铁杖,匆匆而来。倩霞暗作准备,一面却笑道:“俺是近村妇人,迷途至此。难道此地多有野兽伤人么?”那人笑道:“虽没有野兽,近日却有个野人,专以在左近山村抢吃抢喝,搅得四邻不安。俺前天从峰顶采茶回头,却被那阶半路劫了去。俺今探得那厮就在前面不远一带森林里藏伏,所以想去捉获他。你这娘子快躲开吧!”倩霞听那人说从峰顶回头,不由心中一动,因随口道:“俺跟你去瞧瞧野人如何?”那人笑道:“娘子不害怕,去瞧瞧也使得,却须隐藏在妥当所在,不然,他若伤犯你,俺可不管。”倩霞笑道:“就是吧。”

    于是随那人迤逦向前一二里之遥,早望见一片森林。那人到此,方在穿林撩草,一面回顾倩霞道:“娘子且登高树,看俺引他出来。”方要嘬唇胡哨,只听森林内哈哈狂笑,突的风也似跳出一个野人,乱发四飞,衣衫不整,面目上尘垢堆满,只露着灼灼双睛。手舞一株带枝叶的小树,不容分说,直抢将来。那人铁杖一举,刚要放对,倩霞仔细一看,失声道:“张起!你如何撞到这里,又这等模样?”于是拔剑上前,隔开两人。

    那人怒道:“你这娘儿,独身仗剑,准是山寨里的教匪们。须知俺石某天生天养,独往独来,自小儿没怕过人哩!”倩霞笑道:“你且慢吵,俺并非山寨中人,此人名叫张起,亦非野人。老兄家在那里,可容借一步说话么?”这时张起忙跑过来和倩霞厮见,又向那人唱个大诺。那人转身引路,曲折走去。须臾,抵一坟墓之所,只有两间草房儿。那人逊客入内,里面是草榻木几,壁上悬挂兽皮之类。

    大家落座,张起先具述赌气子跑出想刺三槐,却误刺文明一段事。原来张起自误刺文明逃出后,只在秘魔山后一带探寻入山寨的道路,为日既久,不免形容狼狈,类似野人,只得就山村人家抓抢充饥。虽闻得山前有官军剿贼,他也不晓得是从那路来的,只想刺杀三槐,他方赌过那口气来。倩霞听了,不由大笑,便一述山前官军的情形。

    那人听了,望着倩霞,十分惊异,因一述自己来历。原来他姓石,名元化,生有异相。登高升险,捷疾如飞。从前某村中有一处女,一日山行,忽为一老猿所污,归而得孕,便生下元化。从他怀孕时,已为父母所逐,既生元化,适在山中,因指石为姓。后来,石母逝世,元化便负土成坟,自己也庐基此间,相守不去,只以逐猎禽兽并采那蜡烛尖上所生的异茶自给。当时元化述罢,便炊黍供客,谈笑间十分直爽。

    倩霞心有所触,便笑道:“你这般一个男子家,倘从俺至官军中,何愁不建功立业?寻个出身,不强如老死山中么?”元化笑道:”“俺在此有吃有喝,天不束,地不管,守俺老娘一辈子,却不是好?谁耐烦去寻什么出身?你看额经略:官位虽尊,一肚皮忧劳军事,料想还不如俺自在哩!”说罢,哈哈大笑。倩霞暗道:“此人不但有些豪侠之气,还孝心得很。”因笑道:“你孤零零住在此间,不怕教徒们来扰么?”

    元化笑道:“俺是不好寻他们的晦气,所以不去理他们。他们倘若来搅,俺顷刻直上峰顶,怕他怎的?”倩霞忙道:“那样高峻的峰顶,又无道路,你怎的上去呢?”元化笑道:“好叫娘子得知,那峰顶俺常去采茶,且是跑得溜煞。娘子要知怎的上去,且看此物。”说着,从东壁下草筐中取出一盘黄而且亮的坚韧草绳,抖开来,约有十余丈长,其细如筋,其坚如丝,用手掂一掂,甚是轻松便利。

    元化道:“此种异草,他处所无,这便是俺登峰的长梯。”于是一说用此草绳之法。倩霞一听,只喜得合不拢嘴。料元化是正气豪侠的一流人,于是一说自己窥探蜡烛峰之意。元化慨然道:“俺虽是个草野之人,食毛践土,理当报效皇家。娘子便去知会山前官军,明天咱便行事何如?”倩霞大悦,当即踅转于营。一述所见,并破敌之计,于益大悦道:“便是如此,俺但看贼寨后火起,即便力攻贼寨便了。”
  
  不提这里暗传号令,命各队兵弁准备明晚厮杀。且说倩霞,连夜价挑选了十名轻捷有胆量的健卒,各携短刀,悄悄地踅回蜡烛峰下,就元化家略为歇息,业已日色过午。元化道:“事不宜迟,上得峰顶,还须取路下去,就寨后觅地埋伏哩。”倩霞想惑乱敌人的耳目,便将所带来的衣装等与张起打扮起来,须臾扮好:是头戴假赤发,身穿飞焰纹的黄衣裤,脸上用朱色涂得鬼怪一般,手执一面小红旗,便如火神爷座下鬼使,只差着没架火鹁鸽。大家见了都笑。于是各佩短刀,携了火种,由元化携了草绳并一具大铁钩,一行人踅至蜡烛峰下。

    张起不管好歹,见元化将钩儿系在绳端,便抢将过来,向峰上一堆丛树间便抛。只听“哗”的一声,绳儿只上去丈把高便落下来。元化笑道:“俺习抛此绳,少说着也有三年苦功,你一个生虎儿如何来得?”于是踅过去,接绳在手,略为定息,便如用索鞭一般,盘旋收放,须臾舞弄圆满,猛地矬身蓄势,趁一跃之间,放手向上一抛。说也奇怪,但见那绳儿脱手直上,势如长虹,“啪”的一声,那钩儿早挂在上面一株大树的横柯上,绳儿下垂,恰及于地。大家见了,无不称奇。元化却笑道:“张老兄,你先上去挈系犬家吧。”张起一缩脖儿。

    大家一笑之间,元化耸身攀绳,便如蜘蛛戏丝一般,竟自手移足随,盘旋而上。弹指之间,已达横柯,便跨坐停当,依次价援系众人。那草绳收放半晌,倩霞已次第都上,各自攀援丛树,存住身体。于是元化由横柯上向上面丛树再为抛挂绳儿,大众又如前法,陆续上升。话休烦絮,如此七八级,方到顶峰。其中有一健卒心摇目眩,偶一失手,竟自一落千丈,倩霞甚为太息。就峰顶举目四望,真是置身天外,下望山寨,十分膝然。

    峰顶上大可数亩,野茶树甚多,却有极峻险的鸟道可通峰下,便正是贼寨后的后身儿。倩霞吐舌道:“此峰险峻如此,石老兄上既不易,下却也难。”元化笑道:“俺有抛钩之法,还有摘钩之法,依然可以缒绳下去。振绳一顿,其钩便脱哩。”于是,藏绳峰顶,准备事后再取。由元化当头引路,一行人直下峰顶,说不尽的攀援之险。既至峰下,业已日色平西,那山寨后的道路,元化熟悉得很,当即分头埋伏停当,专待夜间行事,这且慢表。
  
  且说郭建业拒守三卡,连日酣战,并见教众们每每地互相耳语,情知官军势大,教众动摇。便向三槐道:“今事体已急,教主当大出金资,以励士气,或能拒退于益,然后团结各处的教众,重整旗鼓。”三槐听了,默然不语。建业太息而出。又拒守了两日,忽见官军按兵不动,三槐惊魂稍定,便又在凌虚阁上纵其淫乐。建业叹道:“看此光景,吾辈不知死所了。”这夜晚上,便进见三槐道:“敌人忽然缓攻,必有诡计,教主岂可便自大意?”

    这时三槐正斜倚隐囊,背后有两个媳妇子给他推腿,左右有两个长大教目雄赳赳佩刀寺立。三槐打个呵欠,指着两教目道:“俺已命他等准备好咧,如事有不测,便当暂投湖北陈教主处,再作道理。”建业大惊道:“不可,不可,教主舍自己根基,投他人宇下,已为失算;况且近日额某进兵神速,陈教主自顾不暇,焉能庇人?”正说着,忽闻寨后隐隐喧哗,三槐都不理会,却目视壁剑道:“今晚且自快乐,待吾明日作起因风起雾之法,杀退官军便了。”

    建业顿足道;“小术终不可恃,咱教中起事以来,何尝不屡试法术,又济得甚事呢?”(虚写教匪弄邪,补笔完密。)正这当儿,忽的一阵长风吹处,隐挟着寨后呐喊之声。说时迟,那时快,突的红光闪处,照得窗牖都红。建业惊道:“那里火起呀!”方要拔步去望,忽听得三卡上杀喊连天,人声如沸。建业骇极,方一脚踏出厅门,只见左右飞报道:“不好了!如今寨后起了神火,各处都着,并有三个神道模样的人领了一队健卒,飞着杀人。一个是仙女模样,一个是火神鬼判模样,还有一个赛如猿猴,三个神道正在飞腾乱杀哩!”建业大惊。

    正是:莫讶飞腾显神道,会看指顾净山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二回:双侠计破秘魔寨,三雄会战士元坡。
  
  且说建业闻报大惊,不暇去望寨后,刚要飞奔三卡,一转身之间,却和一人撞个满怀:正是三槐提剑跑出。建业忙道:“教主且去防备寨后,小可急须拒敌去哩!”说罢,匆匆便走。这里三槐率两教目飞奔后寨,抬头一望,业已火势冲天,一处处队幕都着,远近高下,直接寨后。果见烈焰弥天中,有三五人飞跃赶杀,那刀剑之光一瞥一闪,便如穿云一疾电一般。众教徒乱喊乱窜,顷刻大哄。三槐奔走怔望之中,瞥见一个飞行女子,逐一队教徒们奔向寨右。

    三槐转怒,方要提剑赶去,忽闻背后雷也似喝道:“着刀吧!”眼前小红旗儿一晃,忽的飞到一个赤发鬼使,不容分说,向三槐举刀便剁。三槐一剑格去,正要放对,只听三卡上震天价一声响亮,红衣炮轰震如雷,接着便听得兵匪呐喊,哭号震天。三槐大惊,顾不得再斗鬼使,急返身领众奔向三卡。早见教众们势如山到,潮水也似败下来。中有一人,倒提朴刀,血污满身,飞步跑来,三槐急望去,正是建业。此时山寨中火光蒸天价红,建业背后,官军赶杀如雷,一齐大呼道:“天兵已到!降者免死!”三槐情知事坏,便和建业一抹头,从斜刺里混入崩溃的教众。此时左右护侍的只育两名骁悍教目,并一队心腹教徒,约有数百人。
  
  不提三槐匆匆逃出山寨,且说于益杀破三卡,提大军径入山寨,会合了倩俊等,一而扑灭余火,一面收抚愿降的教众。倩霞道:“三槐在逃,急须追搜才是。”于益笑道:“前些日,经略知蜀匪势蹙,已有密示到来。预料三槐必将奔鄂,已在扼要所在遗人准备,咱只料理此间各处的股匪便了。”因将那扼要所在一说,倩霞大喜。张起却一声不哼,少时却匆匆踅出,于益等忙碌事务,谁也没理会。便安置教众,簿籍寨中的金资粮械,并发放许多的被难子女,又从凌虚阁中抄出许多的违禁物品。一面飞书向成都报捷,一面椎牛酾酒,大镐士卒。一寻张起,却又影儿不见。这日,事务稍暇,于益便在凌虚阁上置酒,与石元化把盏庆功,酒至三巡,十分款洽。倩霞笑道:“石老兄建此奇功,定蒙朝廷爵赏。”因顾于益道:“便是于叔的老道,也恐当不成咧。”
  
  于益抚掌大笑之间,元化却道:“俺天生天养,只知守着俺那土中的老娘,朝廷爵赏,只好赐与别个。”此时于益四望阁外,但见群峰苍莽,空翠扑人,不觉修然意远,得意忘言,执了一盏酒,欣眺风景,半响不语,只顾嘻开口,连连点头。少时,却笑顾倩霞道:“俺此番出山,都因你生拖活拽,然而俺的老道,却那个也夺不得哩!”倩霞笑道:“唷唷,于老叔又要着魔咧。”于是一阵欢笑,当即罢酒。元化辞去,于益、倩霞挽留不得,便亲送至蜡烛尖峰顶。

    但见元化缒绳而下,果然能振绳摘钩,不由相与叹为异人。过得两日,事务稍暇,于益便带了一个从人去致谢元化。由前山取道踅去,行至半途,忽命从人转回,寄语倩霞小心军事。倩霞听了,也没在意。不想过得两日,于益竟不转来。倩霞亲向元化处一问,于益却不曾到此。倩霞料得有异,回检干益装箧,却得诗一首,道:炼气餐霞志未偿,勋名跃马亦荒唐。自怜差胜姚平仲,一剑功成报我皇。倩霞得诗,恍然知于益是遁迹入道,太息一番,只得飞报颜公,且自收束军事不题。
  
  且说王三槐等从乱队中逃出秘魔山,一路上步骑相杂,众教徒一步一叹,离山不远,业已逃散了大半,幸得建业和两教目竭力维持。三槐马上顾盼,好不颓气,因向建业叹道:“俺创教数年,不想竟有今日!维今之计,只好且取道奔向鄂中。只是大路上官军来往,且恐后面追军或至,这便怎处?”建业道:“大路上或有不虞,只好从僻道直奔宜昌地面的金沙坪,从那里入鄂倒也方便。但恐陈教主那里,也是战事吃紧。”

    三槐道:“事急投人,也说不得。且看事作事,他那里若驻脚不得,咱再转向陕中。”两人马上嗟叹,想定了无聊主意。一行人转就僻道,所过之处,合该村民遭殃,抢掠胡为,自不消说。幸得后面没得追军,三槐心下少安,便又假托神语,以安众心。这日,行抵金沙坪,只见两山夹道,中通一径,长松密樾,乱草荒荆,弥望皆是。转过一带长林,教徒们奔走辛苦,声声嗟怨,三槐却大笑道:“人都说颜敏政善能料事,若在此伏兵,咱大家那里逃得?”

    一声未尽,只听前面山隘间一声鼓起,突的竖起一面红旗,上书斗大一个“滕”字。画角鸣处,早闪出一队刀牌步卒,腾越如飞,着地卷来。当头一人横道大叫道:“俺滕荟奉经略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说罢,刀光如雪,飞舞抢来。三槐大惊,几乎堕马。众教徒一声喊,回头便卷之间,只听长林内鼓声又起,叫声苦,不知高低,早见一面大旗,上书“杨”字,从林内卷舞面出。当头一人,英风凛凛,手持朴刀,领一队长枪步卒,大呼道:“王三槐!王八肏的,快来纳命!识得俺西蜀杨逢春么?”

    建业大怒,急叫道:“教主勿惊,看俺斩掉这所!”于是飞马挺枪,率众抢路。这里三槐正在张皇,后面滕荟业已赶到。两个骁悍教目双马齐出,滕荟刀光起处,先将一个斫翻。三槐一惊,跌于马下,刀牌卒一拥去捉,三槐却健跳起来,狠命地向深草中一钻,顷刻一股羊角风起,蓬蓬然吹向山隘。刀牌卒寻向深草,却不见三槐。这时滕荟早杀掉两个教目,去助逢春。只见建业舞动一条枪,正和逢春拚命厮杀,于是挺刀抢上。这一来,分明是两只猛虎在建业马前后盘旋,饶建业武功通天,也有些招架不来咧。

    然而建业志在必死,酣战膝、杨,精神转奋。正这当儿,只见残余的众教徒纷纷投械,号泣愿降。建业长叹一声,一兜马跳出圈子,大呼道:“郭建业今日殉教而死,由你们献首庆功去吧!”说罢,掉转枪锋,向咽喉只一搭,顿时尸横马下。滕、杨见了,不由都点头赞叹,怜建业是个汉子,即命手下人埋尸道旁,免其枭首。急会合手下,搜寻三槐,只是不见。逢春正在焦躁,只见归降的教徒道:“俺等被王三槐所惑,深恨他误却许多人。那三槐会使障目邪法,能从风隐身远遁,或者逃向前路,亦未可知。”

    滕荟正没作理会处,刀牌卒等却一说羊角风起之故。逢春噪道:“如此说,快向前去寻!”正要会合队伍赶向前面山隘,只见前面步卒一声喊,就要列队冲去。滕荟等望时,却见远远的一个火神鬼使般的怪物,横掮着一人,如飞跑来,及至近前,却是张起。朦、杨等出其不意,各吃一惊,忙止住步卒们,跑上去一拖张起。那知张起走得势发,两腿如飞,并且哈哈狂笑,直将滕、杨拖出老远,亏得逢春攀住一株大树,方将张起脚步止住。一看所掮之人,并非别个,就是那混乱西蜀、自号“金天大帝”的王三槐!业已被缚得草把子一般,昏头搭脑咧。于是滕、杨大悦,先草草一问张起怎的捉得三槐,张起从赌气子去刺三槐述起,直至大破秘魔山寨,然后述及捉得三槐之由。
  
  原来,张起听于益说出金沙坪是扼要所在,便悄没声地直赶将来。不想他举步如飞,早抄到三槐以前,过得金沙坪,他也不晓得。想向人探问地名,无奈他那模样儿十分奇怪,土人见了纷纷藏躲。后来好容易拖住人,一问地名,方知已过得金沙坪百余来里咧,于是唾一口,重新跑回。正在发开脚云催雾趱,只见一个小旋风蓬蓬而来。张起骂道:“合该老张丧气,走个道儿也遇着什么妖神邪鬼。(俗谓旋风中必有邪粜。)难道俺老张怕你不成?”声尽处,只见那旋风略一凝驻,忽似闪道一般,从斜刺里就要飞去。

    张起大笑道:“好奇怪,你既躲俺,俺偏要和你玩玩。”于是略一侧身,迎风直上。只听“砰”的一声,旋风立散,中有一人,大叫而倒,业已神识迷惘,只模糊呓语道:“教友们杀呀,神人有语,俺王三槐终有天命的。”张起仔细一看,只乐得手舞足蹈,于是缚好三槐,掮起来便奔归路。原想捉交于益等,不想恰遇滕、杨。滕杨听罢大悦,便也述出来此之故。原来,杨逢春既闲在颜公麾下,累请差遣,颜公只说有待。

    过了些日,累得于益的捷报,颜公向逢春道:“吾料三槐穷蹙,必将奔鄂,将军可领一队健卒,就金沙坪地面埋伏,擒获于他。此系擒渠重任,端须仔细!”逢春大喜,踊跃便行。不想逢春到得金沙坪,滕荟已早在那里,当时两人晤面,各述原委,并惊叹额、颜两公所见略同。原来,滕荟往返七盘谷,潜运金资宝物,不消半月光景,业已竣事。一清道:“吾事已毕,请从此辞。”膝荟道:“先生岂可便去,且同回额公大营,再定行止。”一清笑道:“不必如此。滕兄转去,但为我寄语额公:定乱之时,少减杀戮便了。”

    膝荟听了,十分恋恋,便道:“先生既无志功名,何妨少待,一语令爱呢?”一清道:“儿女子事,吾已安置妥当,何必牵挂?”于是,领了那苍猿,别过滕荟,竟自飘然而去。这里滕荟怅望良久,只得暗暗嘱咐李七、袁柱,瞅空儿投赴额营,便一径地回见额公,具言所事已毕,并述一清隐去之状。额公听了,十分称叹,便总核所得金资,以应军需。

    后来,那七盘谷地面,土人还互相夸诧有陈二寡妇窟藏的许多奇珍异宝,每当月明风静,金银气上烛霄汉,并说有陈二寡妇的珠履一双,藏久通灵,化为一双白燕,每每翱翔空际,遇着有福气的人,便屙屎下来,质是绝大明珠。这许多的财迷话、无稽语,虽无足深论,亦可见当年陈二寡妇豪奢淫纵,可谓绝世人妖了。当时额公已料定三槐势败,必将窜鄂,所以命滕荟驰赴金沙坪截擒。可巧逢春亦到。

    滕、杨述罢,张起乐得打跌,因向逢春叩头道:“小人无端和您怄了一场气,因为不甘‘蕉材’两字,想去刺取三槐,不想误打误撞,倒弄了个活的。今便交给您,向颜大人报功去吧。”逢春大笑道:“看来你还是个蠢材,颜大人亦听经略节制,这三槐要犯,应交与滕爷押赴经略处才是。”滕荟道:“杨兄此话殊为得体。你主仆大功一件,算是有在这里了。”张起道:“什么功不功?俺这场气总算没白怄就得咧。”于是滕、杨分手,匆匆价各奔回路。
  
  不题逢春率张起等转复成都,报命颜公,复奉颜公之命,协同倩霞搜剿川中各小股余匪。且说膝荟押了王三槐,星夜价回见额公,具叙所以。额公大悦,一面价飞章奏捷,一面张贴告谕,晓示远近。即命滕荟驰赴遇春军中,协助进剿。鄂中教匪闻知三槐被擒,不由大震。这时,梁国安在土元坡和吴兴礼屡次交战,相持日久。兴礼勇虽不足,却机智有余,颇能守御。不想红英近来因军事棘手,娇性越发燥烈,每每使人诘责兴礼玩忽退敌,又命个心腹狡童去监视其军。兴礼不悦,越发和国安虚相周旋。

    及至三槐就擒的警闻报到,兴礼暗叹道:“教中势衰,俺再不去,也虚负‘鬼谷子’三字咧。”于是,向两狡童撒个瞒天大谎,假称趁黑夜去劫敌营,竟领了一队心腹悄悄逃去。后来乱定之后,江湖间有个自称鬼谷子的星土,须发皓白,甚能健谈当年教匪之乱,人都疑是吴兴礼。此是后话慢表。且说当时两狡童得知兴礼逃去,只吓得屁滚尿流,幸喜梁国安不曾觉得,便飞禀红英,请令定夺。红英大惊,便自赴荆花堡拒敌,即命田禄驰赴士元坡,以御国安。方安置停当,正是滕荟到遇春军中的当儿。

    遇春道:“今蜀匪将定,势当合兵进剩,咱便先下荆花堡,直薄襄阳如何?好在近日汤无畏有密信,声称将取道抄袭襄阳的后路,如此,必能收前后夹击之效。”林樾笑道:“汤军袭取后路,当需时日,今仍当先破士元坡,以免牵制我军。况此时贼中健者只有冷田禄,此人就擒,红英无能为矣。”遇春道:“先生说好便好,既如此,退春还须亲自一行,向田禄作最后之忠告,倘他能觉悟投诚,也不枉俺同学一场。”林樾听了,十分称叹,顿时下令命戚雄、孟扬连日价轮流进攻荆花堡,绊住红英。

    滕荟、遇春却悄悄驰赴土元坡,以助国安。到得那里,却恰值田禄骁勇,国安已输却两阵。当时大家晤面,各自欣喜。次日,三人结束整齐,正要前去搦战,人报田禄业已引众杀来。于是门旗开处,三人纵马面出,左有滕荟,右有梁国安,遇春居中。望见田禄横刀跃马,依然是往日的风姿,却是气色不华,想是为酒色所困。遇春不由慨然道:“冷田禄!你失却信义,诡计陷人,俺杨遇春命不该绝,依然好端端在这里,可见是朝廷威德,非尔辈乱徒所能侮!今俺念同学之谊,不忍你终陷迷途,你如能觉悟投诚,俺还能在经略面前保你不死。不然,国有常刑,作乱者必诛,你可早早醒悟!”说罢,满面恳挚之色。

    原来,遇春出险并七盘谷失却窟藏之事,这时红英等早已知得咧。因为李七、袁柱瞅空儿逃投领营,那袁柱以酒为命,带着个酒葫芦,一路上且行且饮,饮得两条腿子软软的,未免一下子落了后咧。恰好同伴卡卒等觉得袁柱在逃,追将上来,一索捆翻,押赴该管。刑讯之下,袁柱醉醺醮地便将滕、叶两人所作一段事和盘托出。红英闻报大惊,深怨田禄疏忽。袁柱死掉不消说,便连同伴卡卒也都被袁柱牵连而死哩。当时田禄瞪起凶睛,大喝道:“杨时斋休得巧言!俺和你交义久绝,昔友今敌,俺既投身教中,岂可反复无常!你下得毒手,窃人宝藏,还有甚面目讲说信义!”说罢,磕动座下马,挺一杆三脊长矛,直杀过来。只见遇春身旁一声大叱,恍如晴天霹雳,便有一将抡动长刀,纵马而出。

    正是:义声昔动襄阳郡,豪气今看梁国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三回:士元坡滕荟刺贼渠,获鹿冈田禄遭淫报。
  
  且说冷田禄挺矛杀来,早激怒那为主复仇的梁国安,抡动长刀、瞋目大叱道:“冷田禄贼奴!害人家室,煽动教乱,豺狼蛇蝎之辈,还不早来纳命!”说罢,长刀旋风,直取田禄。两马既交,刀矛并举,国安是誓复主仇,舍死忘生;田禄是抖擞精神,逞雄负气。但见闪闪刀光,裹住了飕飕矛影,两阵上战鼓频催,呐喊连天。大战数十回合,正在难解难分,那滕荟长啸一声,抡动两口镔铁长刀,从斜刺里飞马助战,刀光起处,矛影立分。好田禄,并不惧怯,你看他使动长矛,风旋电掣,前格后拒,解数满身,好不轻倩灵妙!
  
  三骑马盘旋大战,望得个遇春神游象外,忽想起当年学塾习艺,冷田禄那番矫捷光景,并且这时遇春已知于益遁迹入道,越发地触动感慨,于是纵马大呼道:“冷老弟且住手!难道遇兄的许多忠告,你终不见纳么?”田禄大喝道:“那个是你老弟!且待俺杀到北京,连你那皇帝老儿都斫掉头!”一句话激怒遇春,这才剑眉一挑,挺枪杀上。端的怎生光景?但见:四马盘旋起阵云,刀矛交处乱纷纷。士元坡下争雄日,太息同门邪正分。
  
  遇春这一助战。使开了一条枪,神出鬼没。田禄虽勇,本已难当,况且梁国安义愤填膺,锐不可当。再加上滕荟两口镔铁刀也不是省事的主儿,那禄虽武功通天,也难逃公道了,于是虚晃一矛,败回阵去。贼阵上射住阵脚,两下里暂且收兵。国安回得营来,气吼吼地道:“咱大家再力战一会儿,那厮就擒也未可知。”遇春笑道:“此人武功不同寻常,容俺慢想擒他之策,并且他来去如风,还须防他暗作手脚。”便忙忙传语营众夜间仔细。不想三鼓以后,果然营众喧哗,遇春下令,妄动者斩。

    却见一缕白气在空中欲下不下,遇春仗剑大笑,举手一招,那白气却瞥然而去。营众不由都称奇道怪,以为教匪邪法。遇春道:“此并非邪法,凡运剑神速,便能不见人的身形。这就是冷田禄来作手脚,见俺准备,所以便去。”众人听了,都各吃惊。于是连日酣战之间,遇春已暗暗踏明袭取襄阳的一条僻径,因向滕、梁道:“咱只须假袭襄阳,田禄定然追截。乘他营垒空虚,可以一鼓而下。”便向滕、梁道:“你两人只须如此,田禄势当腹背受敌,或能成擒,亦未可知。”
  
  且慢表滕、梁称善,分头准备。且说田禄连日价酣战劲敌,十分气愤,没得消遣,只派人掠取妇女,把来作乐。一日,掠得一个媳妇子,眉目之间,很像他昔年所污的徐大户家新妇贾素姐儿。(唤起下文对头儿,以见恶报可畏。)田禄大悦,正抱定人家抚今思昔,兴致如狂,只见左右飞报道:“不好了!杨遇春引一彪军马,取僻道暗袭襄阳去了!”田禄大怒,没奈何,放下个赤条条的媳妇子,匆匆结束,一面吩咐手下骁目等准备敌人抢营,一面引众便赶。不多时,果然见僻道前头尘埃隐隐,少时赶到。

    田禄见袭军果是遇春的旗帜,于是大呼而进。便见袭军将尾作首,“霍”的一分,中有一人,飞马抡刀,直取田禄,却是滕荟。这一来,田禄见非遇春,不由心下着忙。原来,他因阔遇春去袭襄阳,料得骁目等还能以抗敌滕、梁,本营不致有失。今见来人是滕荟,便知遇春定要趁虚攻下本营,心中着急,恨不得一矛了却滕荟,好去奔救本营。那知滕荟两柄刀且是风也似裹将上来。两人大呼酣战百十回合,田禄转怒,喝声“起”处,手法一变,一条矛俨似虬龙翻飞卷舞。

    滕荟一见,暗暗喝彩。那田禄正抖擞精神,卖弄本领,只听背后呐喊连天,飞也似卷到一彪兵马,为首一将,正是遇春,挺枪大叫道:“冷田禄!你本营已失,还不下马投降!”田禄既惊且怒,把心一横,抖动长矛,划开滕荟刀锋,“霍”的兜转马,向退春分心便刺,“嗖嗖嗖”,一连几下,直取要害。遇春见田禄这等凶顽,知他向善之机已绝,慨愤之下,不由长啸一声,还枪接战。这才放出平生本领,要捉拿田禄。正是:神枪到处鬼神号,玄一家风气自高;一念正邪分虎鼠,会看麟阁姓名标。
  
  遇春这一放手大战,连滕荟都看得呆了,但见两骑马搅作一团,田禄是奋呼无前,遇春是从容不迫。看到好处,不由飞马助战。这一来,两下夹攻,只杀得田禄大汗如浇,吁吁气喘。你道田禄此战为何不济?原来他那会子方和那媳妇那么酣战一场,虽没有真刀真枪,但精神气力之所费,也不下于驰骋战场。何况遇春认定他甘心作贼,忠义所激,下手无情,田禄安得不败呢?于是田禄自知不妙,一阵价手忙脚乱,方使开一个解数,荡开遇春枪锋,从斜刺里磕马要跑,说时迟,那时快!

    滕荟右手刀起处,喝声“着!”田禄忙闪开刀锋,挺矛欲冲之间,滕荟一翻左腕,刀锋儿又奔向田禄肩头,“哧”一声刺中肩窝。田禄大叫翻身落马,膝、杨大呼,双马齐抢去。那知田禄撒手一矛,接着便“嗖嗖”两镖,趁势跳起来,冲出重围,竟自影儿不见,只剩了许多教匪乱喊乱窜。遇春下令,不必多杀,便和滕荟领众回得士元坡。一面检点所降的教众,一面专候国安的捷音。原来,遇春趁田禄追赶袭军之际,早已轻轻破得他的本营,所以随后杀来,和膝荟前后夹攻,这便叫“逗虎夺窝”之计。
  
  且说田禄急忙忙闯出重围,只觉肩头上痛不可当,鲜血流溢,便裂下一块衣襟,草草扎裹。此时身边只剩了一柄七宝镶嵌的短匕首。田禄落荒奔走一回,不由连连叹气,仔细一看,已将近获鹿冈地面。这所在,北通襄阳,西至荆花堡,是个小小的岔道儿。田禄暗想:“失却士元坡,无面去见红英,不如且奔襄阳,见了柳方中,再作计议。”主意既定,一路上唉声叹气。须臾,到得获鹿冈,业已日色平西。上得冈来,回望那士元坡,还似乎尘埃涨天,杀声隐隐。

    田禄长叹一声,正要下冈,只听土阜后一声号炮,飞上半天,“霍”的闪出一队步卒。当头一人手热朴刀,大踏步直抢将来,剔起双眉,目眦欲裂,大喝道:“冷田禄,那里走!今日须还俺主人的命来!”田禄见是梁国安,顿时一股惊愤之气直彻肩窝,疼如刀割。没奈何,拔出匕首,大喝道:“臭奴才,休得张致!今日之事,不是你便是我了。”说罢,一挫牙关,踊跃而上。两人这一交手,端的是性命相扑。国安是使发朴刀,长挑远斫;田禄是挥霍匕首,耸跃为能。

    却有一件;田禄是疲战之后,又中肩伤,败窜之余,心慌意乱,并且狭路逢仇,良心上一过不去,自然就气馁许多,所以田禄本领虽强似国安,这时竟渐渐不支。正这当儿,国安大呼,一柄刀越来越疾,忽用一个顺风扫叶势拦腰一下,田禄急闪之间,忽的肩头奇痛,接着眼前人影一晃,飕飗飚阴风暴起,尘沙乱飞,恍见陈敬济膜目而视。

    田禄大惊,只脚下略一迟慢,国安刀锋已“哧”一声扫及右胁,这时田禄顾不得疼痛,狂叫一声,跃起三丈多高,“当哴哏”匕首抛去。国安大喜,飞步便赶,随后步卒也便如飞跟去。但见田禄施展开飞行法,真似弩箭离弦。国安步下功夫却差得多,然而也不稍放松。众步卒眼见两人如流星赶月般,顿时不见,只得一路整队跟随。慢表。
  
  且说田禄一气儿飞出十来电,回望国安,已自不见,心下稍安。这时右胁、肩窝一齐大痛,不由喊一声,晕绝于地。及至醒来,业已明月始升,遥望道左山坡下,从丛树中微露灯光,似有人家。于是强撑起来,踅向灯火处一看,却是个小小村户,柴扉静闭,却闻得磨声隆隆,并叱驴子之声。田禄疲困已极,当即叩门。须臾,踅出个朴实实的短衣男子,一见田禄形状狼狈,便道:“客官当此深夜,从那里来?若要寻宿,还须意向前村。俺这里是山家住户,只两口礼卖豆腐为生,不方便得紧。”

    田禄拱手道:“俺是山行小贩,不幸遇劫,且负微伤,实系趱路不得。没奈何,就贵府借宿一宵,明日多酬房金便了。”正说着,却闻院内有娇滴滴妇女语音道:“既是借宿的客人,你就请人家进来吧。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前屋内驴儿磨完,俺与你喂向后院去吧。”男子听了,连连应诺,于是肃客入内。田禄一面蹒跚而进,一面暗想道:“这妇人想是男子的妻子,倒是个痛快妇人。”(不要忙,少时还叫你痛快哩。一笑。)须臾进得前室,仔细一看,却是爿磨坊,里面横七竖八,都是作豆腐的家具;门灶上,热腾腾的大豆腐业已将熟;靠北面设有几榻,倒也干净。于是宾主落座。

    田禄一问那男子,却姓殷名果,是个远方人,流寓此间,和妻子贾氏磨豆腐为业。田禄却不敢道出姓名,只一阵胡诌掉谎。谈活之间,疼痛转加,并且饥腹雷鸣。般果道:“客官想是饥了,俺这里还有热馍盐菜,并有新出锅的大豆腐,你老且吃一点吧。”田禄道:“多谢,饭资一总酬谢。”殷果笑道:“这算什么?俺不像东村卖酒的奚老儿,人若赊壶酒,还得押与他当头儿。”田禄一听“酒”字,顿时满怀心事涌将上来,便道:“此间有卖酒的?妙极!妙极!主人家且与俺赊两壶如何?”

    殷果笑道:“俺没说么,那奚老儿向外赊酒,要押头儿,罗里罗嗉的。客官少吃些儿吧。”田禄笑道:“押头儿现成,且将此物去。”说着,解下那七宝匕首鞘儿,递与殷果。殷果但见那鞘儿耀眼生光,他也不晓得怎的贵重,大约押两壶白酒还能值得:于是匆匆携鞘,径赴东村。说也凑巧,那奚老儿不知为什么和他老伴儿一言不合,打了个落花流水。酒瓮酒缶,一古脑儿碎翻于地,涓滴也无。殷果没法儿,携鞘踅回,忽想起自己房中还藏有斗酒,且将出供客,也是一样,于是径赴后院。

    到房中一望,只见他浑家贾氏正背着脸在榻头上洗脚。殷果一声不哼,置鞘于案,毛鼓鼓向榻下便取酒缶。贾氏问知所以,便唾道:“也没见投宿的客人,还馋着嘴巴子要酒吃。”殷果笑道:“悄没声的,反正咱也折不了本,人家还有押物在此哩。”于是匆匆取酒,灌满两大壶,径赴前室。一面价摆上热馍盐菜,并盛上新出锅的大豆腐,黑禄道声“客官请用”,便自踅向后院去喂驴儿。这里田禄连用了两杯白酒,气血少和,精神暂复。对着冷屋空窗草草饮馔,想起自己盖世豪雄,如今兵败身伤,便如逃走的死因一般,感愤之余,又斟满一大杯,一吸而尽。

    看官,要知酒之为物,最能触人情怀,那田禄目饮且想,竟将许多的旧事前尘,一总儿堆上心头。从结识红英起,怎的亡命杀人,怎的大战苗疆,怎的投身白教,怎的起事裹阳,怎的轰轰烈烈威震湖北,怎的灰灰颓颓忽然大败。再回溯上去,当年和遇春等同学习艺,本是一辈少年,皆因一念之差,竟落得陷身寇乱。还有许多闲情琐事,便是将生平所污妇女一一回想。这一来不打紧,只觉面烧耳热,别的妇女还在其次,偏偏想那徐大户的新妇贾素姐来,自己就恍如抱住素姐就榻行淫一般。于是一阵心头撩乱,自掴一掌道:“该死该死!”模糊之中,连连举杯狂饮,不多一会儿,两壶告罄。田禄站起来,哈哈一笑,方要活活筋骨,连夜价年向襄阳,只酒力一涌的当儿,早已翻身栽倒,人事不知。
  
  且说那殷果在后院喂好驴儿,正要去收拾豆腐担子,准备着明晨出卖,只听贾氏在屋内道:“阿呀!这物儿是那里的呀?”殷果跑进去,只见贾氏正细玩那匕首鞘儿,只管吐舌。般果笑道:“傻婆子,这是前面那客人押酒的刀鞘儿,看来许值两串钱,有甚奇处呢?”贾氏道:“呸!可见你是怯条子,没开过眼睛。这鞘上珍宝甚多,所值不资,那客人以此押酒,透着蹊跷,倘若来历不明,却不是耍处。咱且张张他去。”于是放下刀鞘,两口儿踅向前室。殷果先跑进去,便唤道:“快来快来,客人醉倒咧!好险,差点儿没跌到豆腐锅上。”贾氏应声踅入,灯光之下,先将那地下客人仔细一瞧,不由“呀”的一声,往后一退,正撞在股果身上。股果方道得一声:“你这是怎么咧!”但见贾氏面容大变,恶狠狠一挫牙儿,不容分说,抄起锅台上一把切豆腐的刀儿,向客人劈头便剁。殷果大骇,忙架住他的胳膊。贾氏恨道:“你不晓得,这是俺的仇人冷田禄哩!”殷果猛闻,顿时惊跌,挣扎起来,两条腿子只管交股儿,便道:“这可怎么办呢?”正这当儿,忽闻外面步履杂查,须臾叩门如雷。贾氏也惊道:“想是这厮的一党来咧,咱且藏起他来再说。”于是两人动手,仿佛抬死尸一般,将田禄抬入内室。
  
  殷果跑出来,开门一望,却是个军官模样的人,随后有四五名官兵。一见殷果,却和颜道:“不当打扰,俺们是追赶匪目冷田禄的官军,跑得疲乏,到此少为歇息。”那殷果吓得张口结舌,尚未答语,后面贾氏早踅出来道:“那么尊官是那个?莫非是久战荆花堡的杨将军么?”军官道:“俺名梁国安,今日从士元坡追贼至此。”贾氏大喜道:“如此,眶目冷田禄正在这里了。”因匆匆将田禄投宿并醉倒之状一说。国安大悦,即时率众而入,将个醉猫似的冷田禄捆缚停当,向殷果道:“你夫妇获此贼魁,将来官中必有重赏,且听佳音吧。”于是问明殷果的姓名,并贾氏得识田禄的原由,官兵舁了田禄,竟自匆匆而去。原来,梁国安跟追田禄,因脚步不及田禄,所以落了大后。会合了四五名快腿的官兵一路寻觅,也是田禄贼运当终,竟自巧遇如此。
  
  你道那贾氏为何认得田禄,并称是他的仇人呢?在田禄,就叫作“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在贾氏,就叫作“仇人见面,分外眼明。”原来,贾氏就是那徐大户家新妇贾素姐儿,自合卺之夕被田禄淫污后,元时不怀恨在心。后来徐家败落,素姐丈夫也便死掉,她便再嫁了本村的殷果,又因年荒世乱,所以流转到此。不想一个混世魔王似的冷田禄,却被个娇怯怯的妇人家断逃性命,可见淫报可畏,天道自在了!(本书处处以劝惩为旨,是有功世道的文字。)
  
  且说杨遇春占得士元坡,正和滕荟安插降众,人报梁国安连夜价押得冷田禄来,退春听了,抚掌一笑,却又连连太息。原来遇春料定田禄败逃,定奔襄自,所以命国安埋伏在获鹿冈,专等截擒。当时国安进见,一述捉获田禄之由,却转出遇春意料之外,于是命人带进旧禄,业已被缚得猱头狮子一般,见了遇春等,惟有瞋目而视,一言不发。遇春至此,却也没甚说的,长叹一声,即命押下,命人以酒食相待。一面命国安暂驻士元坡,并肃清左近的股匪,一面和滕荟亲押田禄,直赴荆花堡。就自己本营中稍为歇息,两人便整众列卒,跨马鸣鼓,剑戟丛中,推出了一辆囚车,载了冷田禄,由红英营垒前驰骋三周,然后直奔起风桥,献俘于额经略。张得个红英怒气冲天,却又不敢开垒截击,只得火速价遣人去唤柳方中,商量退敌慢表。
  
  且说额经略见三槐被擒,红英势蹙,那士元坡、荆花堡两处,指顾间也便可破,惟有陕中高天德尚在倔强,这日正思量欲急破襄阳的匪巢,势须调本省水军,以便水陆夹攻。正想去抽调滕荟,以统水军,恰值夺得士元坡的捷音报来,额公大悦。须臾,杨遇春、滕荟进见,具言擒获田禄之状,遇春叩头道:“冷田禄陷身匪乱,罪有应得,但念他昔日从征苗疆,少有功绩,又在经略魔下驰驱一场,可否请经略推恩,从轻定罪?”一言未尽,但见老经略苍眉轩动,面色一肃,微微一笑,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推情虽见同门谊,仲法难期国典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四回:饮死囚时斋尽友谊,推神数林樾识亡期。
  
  且说额经略见遇春为田禄求恩,知遇春顾念同门,义气深重,因笑道:“时斋此话却不当理。冷田禄跳梁数年,不必说叛逆显著,罪无可逭;便是他杀掠地面上无限生灵,也须立枭其首,以谢百姓。但是国法虽伸,人情亦在,将军和他同门一汤,俺当缓他须臾勿死,尽今日之光阴,将军且和他衔杯叙旧,以尽友谊,也算是法情两尽了。”遇春听了,不由泫然泪下,便谢过经略,退回自己帐中,准备酒食,去诀别田禄,这里滕荟却被经略留住,吩咐统领水军等事。
  
  且说冷田禄出得囚车,被押在监房中。这时光,手铐脚镣·挺粗的脖索儿,一副的全刑具,唏噌哗啦。田禄讨水吃,监者不应。田禄大怒,正在破口大骂,只见两个健卒携了酒樽食楂,就案上摆列停当,却笑道:“冷教目别骂咧,你的好朋友顷刻就到。”田禄听了,以为是就刑在即,这定是什么断头羹饭,他却丝毫不惧,便大笑道:“烦你嘱咐俺那朋友,将刀磨快些。”正乱着,只见遇春深锁双眉,徐步而入。这一来,田禄出其不意,反倒一怔。

    遇春叹道:“冷老弟,咱今一切不说,且吃杯酒儿叙旧吧。经略令下,明天你的事体就有收束咧。”田禄猛间,顿时颜色惨变,顷刻却复常态,因笑道:“大哥,你的盛意俺至死铭感。明天不必管他,来,来,来,咱吃酒。”于是和遇春相对而坐,两健卒斟酒伺侯,举饮田禄。那田碌一面吃酒,一面从容淡笑,遇春也放下一切,且叙旧情。两人竟大说大笑,拉得热窑一,张得监房内外的人都暗暗称奇。须臾,滕荟踅入,也便劝酒。

    那田禄淋漓痛饮,吃得不差什么,却瞋目直视,大喝道:“俺冷田禄纵横半世,一朝被擒,死而无怨。但是俺在殷果家糊涂一醉,却被梁安那所恰恰擒来,这是怎么个原故呢?”滕荟大笑道:“冷老兄,莫怪我说,你一辈子吃亏就在娘儿们身上。往年在苗疆,你为个乌苏拉致入邪途,如今却又吃了娘儿的亏。你道殷果的妻子是那个?他就是贤素姐,不但他认得你,大概你也认得他吧?”于是将国安擒田禄之故,细细一说。田禄一听,顿时凶气顿尽,长叹一声,喷洒满地。当夜,田禄在监房中叱咤不已。

    次日,经略令将田禄推出辕门,枭首号令。不及半个时辰,血淋淋一颗首,早已高标起来。百姓纵观,无不拍手称快。这其间,却惊动两个男女,趁夜深人静之时,男携铁锹,女挟蒿草,一径起悄赴弃尸之所。男的叹祝道:“冷爷,你逞雄一世,俺愿你早升仙界,并愿你那辈子天生天阉,永远没展子,省得为色丧命。俺那年拐你贼腥气的银子用,却对不住你哩。”

    那女的却一行鼻涕两行泪,哭得抽抽搭搭的道:“呵呀,我的好狠心的冷爷,你当年和俺火也似热,后来却冰也似冷。如今你这般结果,你那心爱的许多狐狸精,那个来哭你一场?只有我老娘搭些眼泪送你入土哩。”于是抚着尸身,又叹道:“可惜你那大头儿不能和你共葬咧。”男的骂道:“浪蹄子!这等时光,你还想着大头儿小头儿哩。”
  
  说罢,两人合手工作,将田禄无头尸身掩埋毕,然后相携而去。你道这男女两人是那个?原来就是李七和夏氏。夏氏自被巡卒放掉后,便悄悄藏匿在起凤桥左近,活该是孽缘凑合,及至李七由贼中投到额营,两人却无心巧遇,旧情复合,居然结为夫妇。这时闻田禄就诛,两人想起当年的情分,所以特来尽点心儿。
  
  不题这里滕荟奉额公之命,统领本省水军,准备夹攻襄阳,并额公亲提大军,率遇春进驻林樾营中,督兵进剿。且说红英自见教中大教目等屡屡损折,官军日逼,各路股众又被汤无畏摧破许多,每日价败耗时闻,闹得红英情怀闷损。幸得还有冷田禄独当一面,虽是跋扈可憎,红英此时没法儿,只得竭力笼络。还痴心遇春意转,白自己以身事他,得这一个好帮手,也不愁教势再盛,依然大业可图。不想一日捉得逃卒袁柱,方知遇春已去,并数年所积聚金资珍宝也都被敌人得去。

    红英这一惊,真赛如高楼失脚,急和方中计议维系众心之策。方中沉吟道:“大教目屡屡折损,自当选拔骁健,以补其缺。惟有近来众心动摇,须设法坚其信心才是。”两人密语良久,便多遗心腹侦刺,散布教中,专探取教徒等琐琐隐事,回报红英。于是红英时时假托神语,责诘琐事。有一教徒,强取人两坛酒,又有一教徒,舍与乞丐数百钱。两宗事儿都被红英托神语宣布出来,顿时各有赏罚。当诘资时,红英服御庄严,合目跌坐,朗朗然传宣神语,便如巫婆一般。诘问已毕,必要盛夸教运当兴,天命即在教主。

    教众倾听之间,往往有一股异香发于座后。这许多的狐鸣篝灯之术,虽是可笑,然而教众们大半愚蠢,也便信以为真,一时间不致涣散。及至红英亲赴荆花堡,以抗官军,虽觉冷田禄拒守士元坡为力单薄,也还不料便有闪失。只连日价力攻林樾,指望退却官军,好抽身去助田禄。不想那日里亲见冷田禄波遇春等押解过去,接着有人来报上元坡失陷,并田禄被捻的详情。红英正气急得乱跺小脚儿,忽左右来报,汤无畏一彪军马业已连破各股教众,渐趋襄阳的后路,并且在某教股中斩掉田甘。

    红英闻报,想起手足情长,不由哭泣一场。原来,田甘一向在各教股中胡混,作一个有名无实的监军,不过是吃好的、穿好的、睡女人三件快活事儿。那知快活未已,也竟吃了一刀。当时红英气急之下,又要去力攻林营。恰好方中由襄阳到来,两人正在面面相觑,苦思退敌之策,忽听营垒外笳鼓喧天,奏起军中得胜之歌。那一片悠扬雄壮之声,细听去,却是发自林营。红英大诧,方欲使人去探,忽闻林营中三声大炮,接着众官兵一声喊,震动远近。便见左右飞报道:“额经略亲提大军,已到林营。”

    红英大骇,忙和方中登垒一望,只见林营中座旗布满,盛陈军容,将弁列队,都是顶盔贯甲,胁下佩刀,只那顶上万朵红缨;照得半天都红。分左右排开,势如燕翼,左队首是贱雄,右队首是孟扬。便见林由护卒簇拥,从队中道徐步而出。三人都是全身装束,躬属橐键。林樾到得队首,躬身而立。此时万众寂静无声,那一番整肃气象,说什么亚夫细柳!便见对营岔道上行尘大起,笳鼓喧天。红英忙望后路上,早见旌旗迤遥,队旗招展,按骑徐驱,一时不见首尾。

    须臾,队伍一分,各按方向,略略少驻,早由居中飘起一面三军司命的经略大纛。百余名亲军卫弁按骑前驱,随后是一乘八人大轿,舁定经略轿后面,铁骑云从,黑压压的盖将来。这时,林樾早已趋抢迎上,就道左肃然立定,待至经略轿近,便唱名如仪,反身前驱。少时,林营兵弁震天价一声暴喏,经略大轿早已如飞入营。后面各队也便靠林营各扎帐幕,顷刻间獍貅满野,万灶升烟,张得教徒等无不色然而骇。红英等诚恐教众心摇,当夜便亲巡各队,以励众气。探得遇春又到荆花堡,只恨得咬牙切齿。次日,结束整齐,命方中瞭阵,单搦遇春斯杀。且说额经略见了林樾,略询近日交战情形,慰劳有加。
  
  次日,方欲命遇春出战,并询及红英连年猖獗的光景,不由掀髯大笑道:“陈红英以一孀妇,称乱数年,祸及三省,倒也是两间戾气,钟此妖孽。俺听说他的武功得自黄冈茹家,便是老夫也是茹南池的武派,不知他真能得茹家武功与否?如今进剿在即,俺倒要看个分晓。”正说着,人报红英单搦遇春出战,额公大笑,因顾遇春道:“时斋,努力擒此妖妇,待老夫与你压阵如何?”老头儿当时高兴,便命从人服待更衣。须臾,红顶、花翎、黄马褂,一概齐整,一部苍髯彪飘动。

    帐下侍卒见老头儿这等高兴,无不踊跃百倍。皆因额公素常价不矜威仪,每当升帐视事,往往依然是秃头长袍,今忽如此结束,可知是高兴极咧!于是,角声起处,鸣鼓列阵,遇春引额公纵马而出。早见对阵中绣旗高揭,上写“圣莲女帝”四个大字。左右列卒,一边是花拳绣腿的美男,一边是搽脂抹粉的俊妇,各执刀枪,都扎括得优伶一般。中有一骑桃花马,上面一个妖媚绝世的妇人,抡两口柳叶长刀,驰骋如飞,头戴百叶紫金珠冠,身穿猩红衬地猜猊软铠,鸾带飞扬,飘飘霞举。两只小蛮靴斜插金镫,便如笋锥一般,真有“叱咤时闻口舌香,宝刀力重娇难举”之势。

    此时额公立马阵旗下,左有戚雄,右有孟扬,另有一名丈二高的彪形大汉,生得虬髯黔面,便如方弼、方相一般,掮着额公惯用的那杆九环镔铁大斫刀,微风一过,铮铮作响。这把大刀,随额公东荡西杀,南征北讨,也不知饮过多少乱臣贼子的项血。这大汉名叫项义,徽州人氏,力举千钧,斗粟不饱。原是京营中一名小卒,因他食量太大,所分口粮不足自验,他便想予个愣招儿,见同伴吃饭便去抢吃。后来闹到额公跟前,一试他的膂力,顿时拔作亲军,人都呼为“长人项义”。

    当时额公望见红英,方向遇春道:“时斋仔细,你看妖妇倒也矫捷得很。”遇春方勒住马势,面向额公唯唯之间,忽的贼阵上一声喊。说时迟,那时快,红英娇叱起处,纵马如飞,便如一道电光似直奔到额公面前,双刀一举的当儿,戚、孟大呼,双枪并到,但听“呛哴”一声,两只枪缨儿齐齐削落马下。(笔势骇疾,令人目不及瞬。)红英兜转马,大笑道:“饶你这老儿多活一会儿!”说罢,纤腰一扭,纵辔如风,竟自驰回原处。两阵上望见,无不失色。

    再看额公,却如没事一般,只微笑道:“茹家武功,毕竟不同他派。”原来,红英望见对阵阵旗下一个老头儿,神宇不凡,料是额公,所以来个出其不意,飞骑刺取,其实也要显显自己的本领哩。于是,遇春大怒,飞马便出。两骑马盘旋之问,但见遇春长枪一摆,早和红英杀在一处。端的怎生光景?但见:阵云密布,杀气横飞。神枪到处,乱飐银花;双刃飞时,忽飘雪片。一个是茹家剑派,白莲香散美人风;一个是玄一门徒,忠武早觇名将度。丰姿姽婳,细马驮来;气韵沉雄,战场开处。小周旋娇音叱咤,大交手险势频番。正是:气沉力勇,当场人羡大将军;喘发汗流,这番难为二寡妇。
  
  两人这一番盘旋大战,各显其能。遇春是沉着有余,红英是轻捷取势,真是棋逢对手,工力悉敌。不要说两阵上人都已看呆,便连额公也手拈长辑,频频点首,一双光闪闪的老眼,只跟定战场上枪刀锋儿,流走不定。(衬写来十分精彩。)两人顷刻间大战百数十回合,红英觑空儿一刀斫去,遇春旋枪一格,“呛哴”一声,红英觉玉臂震麻,叫声不好,一兜马跳出圈子,如飞回阵。遇春方凝然驻马,却听得本阵鸣金,当即缓辔,随额公撤队回营。额公道:“此妇武功委实不弱,但是气力却输与你咧。(老眼无花。)吾当徐思破敌之策。”
  
  不题这里额公准备着一鼓而下荆花堡,直薄襄阳。且说红英急忙忙回得营来,便卸却软铠,就空场中抡拳使脚,跳荡良久,又撒开步法,迥环走了数百余趟,然后稍为歇息。又趺坐了调息良久,方跳起来向方中道:“好厉害的杨遇春,不但生有神力,并且精娴内功。俺若非出自茹门,亦精内功,便是那会子臂上一震,早已中了内伤!如今经俺运气调理,已自无防。明天且与他步下较剑,一决胜负。”话休烦絮,次日,红英果单搦遇春较剑。你想遇春剑术不但传自玄一,并且得玄女秘籍的异传,红英武功虽高,如何占得便宜?不消说,依然败回。方中道:“如今教主战他不过,只好且以法术取胜。吾觇敌营中颇显一股死败之气,不损主将,亦将有大将伤亡。此机却不可失!”红英点首称是。
  
  不题红英等准备着大弄玄虚,且表遇春连胜红英,便请命额公克日进剿。额公道:“不须急进肉搏,多伤亡我士卒。好在昨有密探来禀,汤无畏等已将抄到襄阳的后路。那时,红英顾恋老巢,势当不战便溃,咱再进逼未迟。”于是下令休军三日,纵饮为乐。额公暇时,与林樾弈棋饮酒,偶谈及数术之学,额公戏问道:“足下试猜红英这时何作?”林樾脱口道:“经略仔细,敌人正在不怀好意哩。”一言未尽,只听左营中喧嚣起来,大呼火起。须臾,右营并前后营也呼火起。额公大骇,忙和林樾仗剑而出。举目四望,但见前后左右各营中都腾起蓝荧荧的火焰头儿,迅飞游走。顿时,各营大乱,喧器动地,便闻敌营中呐喊连天,势将趁势杀来。
  
  额公大怒,方命戚、孟火速领两支兵马去拒住外垒,只见遇春提剑大踏步踅来道:“经略勿惊,此是敌人的无聊邪法。遇春曾读秘籍,尽能破他。”说罢,提剑踅去,就各营中巡视一周。所到之处,其火便熄。不多时,成孟来禀,拒退敌人,检点各营中死伤践踏、并为邪火烧煞的士卒,也就有千数百人。最奇的是帐幕无损。额公看罢,甚是不乐。当夜命各营警备,正和遇春、林樾谈论邪法之事,忽然各营中又复喧动,哄传有许多的奇形厉鬼横来搏人。遇春又仗剑巡视,良久方定。

    额公见此光景,十分闷闷,因又戏顾林樾道:“先生数理甚精,你看妖妇邪法如此诡幻,老夫只给他个一心秉正,可能不为他邪法所害么?”额公此言,本是说邪不胜正之意,不想林樾愀然道:“经略福命厚,固自无防;但恐林樾不免此厄。”(奇甚,骇甚。)额公惊且笑道:“岂有此理!先生为何自诅起来?人之生命,自有定数,岂能忽被邪法所伤!”林樾叹道:“公既晓得定数,可知人的生死亦莫非数哩!”额公大笑,因顾遇春道:“你看林先生,未饮忽醉,亦大奇事。俟俺明日晓譬士卒以邪不胜正之理,众心既正,那区区邪法,自无所施咧。”于是又复闲谈一回,那林樾只郁郁不乐。
  
  次日,额公方要巡视各营,晓譬士卒,忽人报左营中有一队兵,因畏怯邪法,私自逃亡。额公大怒,命遇春领人飞骑去兜拿,一面巡视各营,晓譬一番。老头儿高起兴来,便命左右移胡床于外垒门外,据床而坐。一面命健卒提酒炙肉,痛饮大嚼,一面遥望敌人营垒,掀髯大笑道:“你等都怯他邪法,吾视此区区贼营,拳下立破。且看妖妇邪法,将奈我何?”这时跟随的有林樾、戚,孟。额公兴酣之间,遍酌以酒。左右待卒见惯老头儿的脱略常态,正在纷纷地争乞酒肉,只见林樾掷杯大叫,“嗖”的声跳上胡床,竟将额公推掷在丈把以外。

    众人大骇之间,只听“喀嚓”一声响亮,垒门边那杆飞虎大旗竟自凭空中断,不偏不倚,恰好横砸到林樾头颅,连那胡床都顿时中断。额公跳起来,方叫得一声“奇怪!”那林撼长呻一声,早已气绝。众人正在大乱,却听得贼垒上磔碟怪笑。急望去,却是柳方中,正在那里披发仗剑,作得好怪相,于是额公大怒,忙取过左右捧的弓箭,一箭射去。要说额公箭法,百发百中,这次却不知怎的,忽然弓断矢折。正这当儿,但见方中仗剑一挥,狂风大作,拳大的石块雨点般直打将来。

    接着,贼垒开处,红英手舞双刀,如飞杀出。戚、孟大惊,一面护额公退入垒门,一面飞马接战。只得数十回合、戚、孟如何敌得红英?几次价抢到垒门,却被垒上下劲弩射回。但是后面贼队乘着狂风飞石之势,一径地撞入官军中,杀了个马仰人翻。戚、孟拚命力拒,正在危急之间,恰好遇春追卒踅回,飞马抢到,只瞋目一叱,说也不信,顿时邪风立息。两下里混战一场,各自收兵。
  
  额公和遇春回营,一见林樾尸身,各自泪下沾襟,又复连连叹异。额公叹道:“不意林先生自知死期,数术之神,一至于此!吾当据实上闻,叙其功绩,以邀封典。”遇春叹道:“林樾自知死期,那叶一清偏能相他福薄不寿,看来,他两个都是异人。”因将一清会晤林樾时一番话一说。额公听了,越发慨叹,即命将林樾贻蜕,厚为殓葬。一检点死伤官军,又有数百。次日,红英搦战,越发踊跃。

    额公隙阵毕,大喜道:“妖妇目动面色厉,想是已得襄阳后路警闻,方才故意示勇。或是准备着今夜偷返襄阳。”正说着,汤无畏遗人密报到来,果然是连破襄阳后路上的股匪,一路长驱,已距襄阳百数十里咧。额公大悦之下,正要命遇春趁今夜去踹敌营,恰好暗探来报,红英已点集悍队,命方中固守此间,就要趁夜里潜回襄阳。额公闻报大笑,便欣然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九年妖运倾颓侯,一战擒渠指顾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五回:方中暗弄陷地法,红英巧摆群阴阵。
  
  且说额公闻暗探来报,喜动颜色,因向遇春道:“只须如此,妖妇定当成擒。但是此间柳方中善弄邪法,时斋却离此不得。”因唤进戚、孟,授以密计。两人领命去了,额公便下令各营准备进击慢表。且说红英忽得汤无畏将袭襄阳后路的警后,急召方中,商量计划。这时柳方中见教势将败,业已一筹莫展,当时攒眉道:“这只好请教主潜回襄阳,镇慑一切。连日以来,咱用法术取胜,谅额某不敢趁虚进攻,便是进攻,俺还当以法术御之。可惜那天俺使旗折;不曾弄煞额某。今夜俺当大显法术,以御敌势,教主只管偷走便了。”红英听了,只好依他。于是,一面价踊跃搦战,以掩人耳目,一面挑选悍队,准备从行。夜至二鼓时分,红英跨马提刀,便引众向襄阳进发。离却荆花堡十来里,便作起漫天大雾,以备不虞慢表。
  
  且说戚、孟两人奉了额公密命,率领部下从间道偷过敌垒,埋伏在乌柏窠地面,专等邀擒红英。铺悄悄伏觇,将交三鼓,却不见动静。成雄道:“孟兄:莫非经略计差:妖妇不从此走,也未可知。”正说着,只见部下人互相惊望来路,戚、孟急望,也自吃惊。只见白漫漫、灰沉沉的一股雾气,便如大飓风一般,翻翻滚滚,从来路直卷将来,其中轰隆作响,又夹着马蹄蹙踏、剑戟相摩之声,顷刻间卷近伏处。戚、孟大骇,不敢出击,眼睁睁看那雾气奔向前途,转眼之间已在三四里外,余雾迷漫,兀自势如釜蒸。

    直待了一个更次,那雾方消,大家才能辨道路。戚、孟惶惑少定,猛悟此雾或是红英作的邪法,正在懊悔不曾邀击,忽闻来路上人喧马嘶,又有一队兵马乱腾腾地卷将来。孟扬喜道:“原来妖妇此时才来!”于是一声喝号,伏兵尽起,迎头便击之下,来兵喊一声,纷纷四溃。只有百十名悍卒护定一个骑大马的汉子,拚命价冲围而去,更不见红英的影儿。于是戚、孟捉问一个伤卒,方知这支残败匪众是因失却荆花堡逃溃而来。骑马汉子却是柳方中,红英已作妖雾,先奔襄阳咧。

    原来,柳方中见红英走后,便作起邪法,无非弄些纸人豆马,散布外垒上下。方中巡视一周,见甲兵层层,将本营拱护得风雨不透,暗喜得计,自以为千妥万当。于是,高起兴来,就秘帐中饮酒作乐,又唤几个红英得意的美男,并随营伺候的美妇,命他们调笑无忌,裸逐为乐。方中三杯落肚,也跟着狂了一回。乐极之余,不由忽的事上心头,暗想道:“如今教势日衰,三槐被擒,天德势蹙,便是红英这里,也牙爪俱摧,羽翼都尽,只孤零零剩俺老柳济得甚事?看来‘树倒猢狲散’这个局面也就不远。”想至此,十分颓气。

    少时却又暗道:“我好发呆!凭俺一个落拓穷生,疯疯颜颠的闹了这几年,不消说穷奢极欲,享尽人间快活事儿,便这江汉先生的大名,那个不知?谁人不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这上半辈总算罢了的,便是教势一完,俺何妨给他个溜之大吉?无论怎样,俺还不失下半辈子作个富家翁。只是红英的小模样儿,俺却有些舍他不得,只好等将来看事作事。如将来教势委实撑不得,俺便劝他通迹埋名,那时节,除俺老柳去作他的汉子,还有那个再争这块禁脔呢?”想得得意,不由又手舞足蹈,连连举杯。

    正这当儿,忽闻营外喊杀连天,势如天崩地塌。左右飞报道:“不好了,杨遇春破却柳爷的法术,业已领无数官军冲杀进来!”方中大惊,“当哴哴”酒杯落地,腿子一软,就势儿溜了掉子。亏得左右健卒扶起他,出帐上马,一看满营中业已纷纷大乱。有一队不知死活的教众,正在大帐前拚命地抵御官军,只被杀得鬼哭神号。官军中火燎腾处,早望见遇春纵马横枪,天神一般率众抢来。方中一见,魂飞魄散,只得跟一队健卒从斜刺里冲出营去,便奔襄阳,不想又被戚、孟截杀一阵。

    当时戚、孟听毕伤卒之话,情知失掉红英,且喜额公已进占荆花堡,只得领众踅回。一看经略大军业已进占敌营,正在料理降匪,并检点死伤的官军等事,于是戚、孟进见额公,述说在埋伏处一切情状,并且伏地请罪。额公道:“妖妇能作雾潜遁,非你二人意料所及。便是此间柳方中摆布得纸人豆马之类,、非遇春能治破他,要破此堡还须时日哩!”说罢,挥退戚若孟,和遇春商议直薄襄阳。一面檄谕梁国安由士元坡合兵并进。这且慢表。
  
  且说红英那夜里作起妖雾,马不停蹄,次日清晨已到襄阳。方在自己府中略歇,并询留守的各大教目近日的后路消息,知得汤无畏已到后路伏犀浦地面,正和大教目王华相持,距襄阳只有数十里之遥。红英正在焦灼,恰好柳方中气急败坏地也到咧。一说荆花堡失陷之状,红英“呵呀”一声,只急得双脚乱跳,急命各大教目分段价登城守备,一面和方中干鼓着眼,通没作理会处。方中恨道:“如何?都是你一向价不听人话,俺早说起事之初便当联络川陕,长驱北上,这湖北一隅之地不须恋恋。你却只图在此快活了这几年,如今却被人瓮中捉鳖!”红英唾道:“你没的脓包样几!倘或褒阳守不得,俺拚着一死,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么?”

    方中耸肩道:“快莫说晦气话,俺老柳听了,一百个不舒齐哩。如今他们(指田禄等。)一个个胡作煞咧,只剩了你我断靠,咱正该想个长久乐儿才是。你如何开口死、闭口死起来?”正说着,人报额经略大军业已由荆花堡会合了梁国安一支兵马,拔营前进。前锋杨遇春更会合了滕荟所领的水军,沿江岸水陆并进,笳鼓之声喧阗十余里,那声势十分浩大。教中所设汛卡无不摧破,遇春一军已将到琴台地面。红英大惊,急派得力大教目大掠民船,分载教众,去挡滕荟一路,并想去亲御遇春。因这琴台地面是水陆交汇之所,距襄阳只有三十余里远近哩。当时红英方草草布置,接连着警闻又到,伏犀浦王华陨命,教众崩溃,汤无畏率领白鹏、风燕一路长驱,又从后路杀将来。

    这一来,闹得红英心慌意乱,一瞅柳方中,却如没人事一般。红英气急之下,将牙儿挫得一片声响,转怒道:“叵耐汤无畏这厮,自始至终,害俺不浅!俺拚得且向后路杀掉这厮。”方中道:“噫,好轻松话儿!你只顾后路,难道你那前路便大敞大开,凭着杨遇春硬弄进来不成?”红英急道:“如此怎好?”方中道:“没得他法,还须俺老柳显显手段。你没见俺那《江汉戎机》书上有陷地坑敌之法么?”于是由腰中取出书来,指给红英看。原来这《江汉戎机》是方中得意之笔,顷刻不离的。红英笑道:“你的法术,俺有些信不及咧。倘或再如在荆花堡一般,御不得敌人,岂不误事?”方中道:“此是最大法术,岂比纸人豆马之类?便如你会得群阴摄魄之法一般,俺这便祭炼停当,管保先毁掉遇春,然后再抵御无畏。”
  
  正说着,已将交二鼓时分,于是方中率人登城,自家却披发仗剑,遥望遇春进兵来路,作做一番,欣然而回。一看红英,尚在凝妆而待。当夜,两人同宿帐中。可笑柳方中,自以为大法可恃,放心大胆的和红英睡至天明。正在慢慢赏玩红英的生香活色,忽听城外呐喊连天,人报汤无畏、杨遇春、梁国安、膝基四路兵马水陆齐到,业已四面进攻,围得一座襄阳城风雨不透咧!两人闻报,这才惊跳起来,匆匆结束。

    登城一望,只见四面价铁甲如云,业已云梯百道,蚁附上攻,惟有北城上,炮火如雷,杀声动地,分外的声势百倍,却是袭后路的汤无畏一军。红英大怒,极力的指挥各大教目,分头率众抵御,两下里互有死亡。半日之久,官军方才缓攻少息。原来,昨夜四更时分,退春由琴台监兵前进,天色微明,已距襄阳数里之遥。忽然,前军喊起,纷纷大乱。须臾,人来报前途地裂,陷落许多士卒。遇春忙飞马去望,果见前途陷下,黑洞洞如一道长河,横截去路。遇春大笑道:“妖人技穷,弄此障目之术,将奈我何?”说罢,跃马前进,依然是平坦道路,那陷落的士卒只跌昏在地,不曾损伤哩。
  
  且说红英和方中拒守终日,幸喜无事,连夜价登城巡视,只见官军营幕棋布星罗,惟有北门外汤营中更加刁斗声繁,十分雄壮。红英恨道:“此人假意投教,误却俺多少大事!吾必要设法杀掉他,方出俺这口恶气。”正说着,踅近一所城幕,却听得里面教徒唉声叹气,一人道:“喂!老哥,你看这光景,咱们没得煞尾咧!将来逃出条性命,就算有天恩祖德哩。”一人叹道:“如今后悔也晚咧,当初咱们教主改刊圣经,将孔圣人贬得一钱不值,俺就觉此教门终归于败。咱们一因循便贻误至今,像人家先脱教的倒好咧。”

    又一人道:“真他娘的丧气!自古岂有寡妇皇上?咱这时瞅空儿去投官军还不迟哩!”红英听了,知众心已摇,忙牵方中入秘帐,密语良久。次日,便大会教众,盛陈金帛,红英慨然道:“昨夜神人有语,说咱教徒中颇有心怀疑贰之辈。此在各人信心,不必相强,俺与诸教友周旋一场,特出区区微物,以志别意。诸位欲留者听,不欲留者,请分此金帛各散。俺还要掷钱卜运,以觇天命哩!”说罢,命左右取过百文青钱,擎示教众道:“诸位但看此钱落地,如吾教当兴,全数皆是字面;不然,当字摹相杂。”说着,纤手一扬,就要抛去。

    方中忙道:“不可,不可,全数皆字,此必无之事,教主岂可冒昧,以惑众志?”一言未尽,红英微笑,掷钱于地,一阵价错落散布。众教徒一看,顿时欢呼起来,都道:“天命真主!天命真主!咱快快去杀敌人呐!”于是,勇气百倍,竟自纷纷登城。原来,那所抛百钱,真一个个都是字面。至于这场玄虚,但看古来“狄武襄掷钱以定军心”一段故事,便知分晓。不过用此法的人,邪正不同罢了。当时红英既定众心,却当不得遇春等四面围攻,便命人分头抵御。
  
  因北城外汤无畏攻势转急,红英怒甚,便和方中亲向北城瞭望。只见汤无畏正在仗剑监队,立马于门旗下,慷概指挥。左有白鹏,右有风燕,戚凛凛天神一般。红英大喝道:“汤无畏!你破坏俺教,今日叫你自知死所!”无畏叱道:“你这妖妇,跳梁多年,害及三省,今天兵已合,还敢抗拒?”说罢,举剑一挥,官军齐奋,乒乒乓乓,先是一阵红衣大炮如数道电霆打向城头。众教匪哭喊连天,尸骸乱舞。正这当儿,轰隆一声,一炮正中敌楼之角,顿时掀向半天,瓦木交飞,烟尘抖乱。

    接着,便是白鹏、风燕奋呼值前,领一队火箭手,一声喝号,火箭齐发,便如无数的元宵起火,飞向城头。那城上所有城幕,逢箭便着,顿时闹得火势冲天,北半城如火焰山一般。众教匪冒火抵御,死伤无数,红英、方中只得闪开火势,极力指挥教众,一阵价矢石交下,官军方才稍却。当日里彼此攻守,直至天晚。教徒等虽死伤如麻,却亏了红英用钱卜之法固住众心。当晚,红英向方中道:“可恨汤无畏用炮猖獗,吾当用群阴摄魄之法,以魇胜炮火,并杀无畏,然后再御退各路的敌人。”

    于是,一面价挑选姣壮民妇四十九人,以充群阴之数,一面在府中置备好祭炼的神坛。可怜这干晦气的民妇,一个个怀着鬼胎,到得神坛之下,只见灯烛辉煌,宝剑法水朱符等物都已摆列停当。众民妇互相怙惙道:“女教主一向只喜美男,用不着咱们,却不尴不尬唤咱们听用作甚?”便有一妇道:“没的是姓柳的王八蛋弄甚玄虚么?俺听说那厮见了女子家什么事都作得出,这便怎好?”众妇一听,都各慌张。正这当儿,只听坛屏后有人喝道:“教主就要登坛,命你等裸身伺候。”

    众民妇一听,越发慌了手脚,没奈何,脸儿一抹,一个个脱得白羊一般。正在互相愧望,只见烛光一闪,红英由屏后慢步而出,披着一头漆光似的长发,光溜溜寸缕不挂,只穿双小鞋儿,扬扬然竟自登坛。先取朱符叠化,然后焚起剑诀,口内喃喃祝咒一番,即取法水向众妇一噗。说也奇怪,“忽”的一阵阴风起于坛下,便闻得鬼声啾啾。再看众妇,便如受了甚等魔术,一个个挺身露阴,呆立坛下。于是烛光顿暗,满坛下如有鬼物撄孥。红英娇叱一声,烛光复明,众民妇嘤然一呻,也便如梦初醒,那侍坛女卒便取过准备的白色披衫,与众妇各遮身体,簇拥而去。这里红英也便退坛结束,和方中计划停当,特选一队敢死悍卒,预备明日去冲杀无畏。这且慢表。
  
  且说汤无畏当日见炮攻得势,十分欢喜。罢攻后,回得营中,正在歇息,恰好额公命人赉赐犒军的牛酒。无畏大悦,一面分赏各队,一面置酒自劳,想起自己以书生末吏驰驱戎马,虽报国有限,总不负丈夫壮志,想至此连浮大白,慷慨看剑。正在高兴,恰好白鹏、风燕双双的手提长剑、血污甲裳,都来报斩馘之功,单是所割的首级上耳朵,便是两大串。无畏哈哈大笑道:“你二人堪称壮士!且来饮酒。”于是各赐一觥。两人谢赐而饮,一面道:“小人等蒙爷知遇,拔识于风尘之中,虽粉身碎骨,亦所不辞。区区微功,何便蒙爷奖谕,明日看小人等服事爷同报皇恩也。”(语便不祥,却意态飒爽。)无畏大悦,连赐两人巨觥,又命当筵舞剑一回,以助豪兴。

    无畏酒酣,便跄踉站起,领了白鹏、风燕,命左右提酒后随,到各队亲劳士卒。又到红衣炮队中,大加奖励,不由大笑道:“咱们只顾吃酒,大将军(指红衣炮。)兀自口燥,如何使得?”于是亲斟一杯,沥酒炮口,却向众卒道:“明日咱一炮破城,当与诸君入城痛饮。”说罢,就左右手中连吸两觥。众卒见主将如此高兴,无不踊跃百倍。当夜,无畏就帐中被酒而卧。白鹏、风燕巡侍帐外,忽闻无畏高唤道:“小哥慢去!”(奇绝。)白鹏、风燕跑入,只见无畏正在坐起发怔,便道:“你们可曾见有个红衣小儿出帐去么?”两人惊道:“不曾见得。”无畏道:“作怪得很,方才俺睡梦中分明见个红衣小儿,跳钻钻地向俺道:‘汤无畏,咱们去吧,俺要先走一步咧。’(奇极。)这是何兆呢?”

    正说着,忽闻炮队中微微喧闹,白鹏忙去查问,回禀道:“真是异事!便是炮队中值夜巡卒也仿佛见一红衣小儿冉冉而去哩。”无畏沉吟道:“想是炮神示异,为明日克敌之祥,也未可知。次日吾当虔诚祭之。”当夜,无畏睡梦不安,时时提剑出帐。次日,刑牲设酒祭炮毕,一面知会遇春等,俟炮火摧城后,合力进攻;一面率领炮队,鸣角呐喊,直薄城下。另有一队短兵善跃的健卒,由风燕率领,专等炮发后,蚁附登城。这时无畏佩剑跨马,白鹏提刀步行,护侍马前。

    人骑如飞,精神四射。一声鼓起,骨碌碌炮车转动,那尊红衣大炮早向城安设停当,望得城上教众无不心惊胆落。于是柳方中仗剑指挥,急喝道:“妄动者斩!”说时迟,那时快,城下鼓声又作,众宫军齐喊之间,便有一长大炮卒火杂杂便去发炮。间不容发的当儿,忽的城上一声喊,城下官军顿觉眼前一片白光晃曜,便有一班白衫妇女,麻林似齐立堞口,顷刻间各脱长衫,莹然裸立,并且叉开两腿,单露那件妙相物儿。这一来不打紧,众官军一声喊,顷刻大乱。

    正是:阵设群阴夸魇胜,由来邪法出旁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六回:伸正气忠魂返苍昊,著奇节烈魄托丹枫。
  
  且说众官军等闲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望着一班光溜溜的妇女,不由得乱喊乱指。无畏大怒,手斩二人,方才乱定。这时,炮卒狠命地去点火炮,那知那炮再也不肯响,炮门上的火星儿却哧哧旋绕,其声甚厉。这时城上一阵鼓噪,矢石交下。无畏大怒,方要下马亲去发炮,只见那炮卒大叫一声,顿时脱却裤儿,“霍”的跳起,骑在炮上,狠命一点炮门,但见“哧哧哧”火星四溢,旋吞旋吐,那炮口轰轰有声,却就是发弹不得。原来那炮卒颇有经历,一见城头裸妇,便知是魇胜之法,所以他露阳登炮,以为制克。

    那知红英邪法厉害,竟不相干。当时无畏见此光景,不由怒气冲天,愤然大叫道:“光天化日之下,竟容妖匪如此披猖!今仗皇上威灵,是俺小臣汤无畏尽节之日了!”说罢,掷冠于地,正气凛然。方要策马冲锋,忽的由顶上飞出一股红光,城上裸妇大叫齐仆。这当儿,只见那炮口发出一团浓白烟气,无畏在马上,陡然激伶伶一个寒战。只听震天价一声响,那尊炮立时炸裂。那炮卒立时粉碎不消说,左近官军也便死伤许多。白鹏大骇,急看无畏时,业已跌落马下,垂头不语,原来已精神飞越,浩气还之太虚咧。

    于是,官军大惊,顷刻间各乱队伍。便闻城头上鼓声起处,北门大开,喊一声“放下吊桥!”飞出一彪兵马,当头一人纵马抡刀,正是红英!那白鹏顾不得对敌,用左臂挟起无畏,右手抡刀,想要跑回本营。无奈红英这队敢死军奋呼如雷,早已四面兜合,单是长矛劲弩,早已雨点似的乱攒上来。好白鹏!身中两弩,血淋遍体,却奋起雄威,由矛林中虎吼而出。有两个悍匪大呼赶去,白鹏吼一声,转身便斗,刀光起处,早已斫翻一卒,一径地挟了无畏,落荒便走。

    这里红英一骑马早踏入官军中,双刀翻飞,血雨四溅。恰值风燕领短兵队撞到,两人更不搭话,迎头便斗。一个是双飞白刃,怒马如龙;一个是单舞钢刀,趋风似虎。两人这一阵冲锋大战,只杀得愁云乱卷,地暗天昏。然而风燕究竟不是红英的对手,只手下稍一迟慢,红英用一个双劈太华势当头剁去,风燕横刀急架的当儿,好狠红英,右手刀急缩,趁势一捺手腕,奔向咽喉。
  
  风燕大叫一声,顿时尸横于地。众官军一见,越发的势如山倒。红英大悦,正要领众去抢汤营,恰好遇春率众赶到,两下里混战一场。那红英晓得遇春的手段,不敢恋战,即便领众退入城中,顷刻间又是一阵矢石交下。这场大战,官军死伤甚众。当时遇春不暇进攻,先忙去占守汤营,以据形势;一面检点死伤,知风燕阵亡尸碎,甚是太息。百忙中,寻取无畏、白鹏,竟自不见。遇春大惊,忙跨马出询官军。伤兵中有一人道:“俺负伤奔走之间,仿佛见白鹏挟着汤爷奔向偏西荒地去咧。”

    于是遇春领左右如言寻去,直至一所荒祠之前,仔细一望,不由大骇!只见无畏端坐在祠阶上,旁有白鹏,按刀瞋目而立,气势勃勃,俨然如生,只就是鼻息全无,都已死去咧!原来,白鹏由乱军中挟了无畏尸身,复经力战奔走,所以力竭而死。像这样忠诚义士,端的使人起敬哩!当时遇春见状,十分赞叹,忙向前用手一抚,两具尸身颓然并仆。后来,此地人钦慕无畏、白鹏的忠义,便就那荒祠重为经营,以祀无畏。其中所塑之像,就用遇春所见的光景,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这时额公大营已进驻琴台地面,得知无畏等阵亡之信,拍案惊叹。便一面飞函于毕制军,命他胪陈无畏的功绩,并死事之状,飞章上闻,以请封赠的恤典;一面饬遇春即兼领无畏的兵马,仍驻该营,火速进攻;又一面饬滕荟、梁国安合兵齐进。这一来水陆兼进,四面合围;将一座襄阳城困得铁桶一般,炮火连天,昼夜不息。正这当儿,陕西捷报又早到来。原来杨芳、滕荟提兵进剿教众以来,无战不克。各股教众降散甚多,先已斩掉陕北大教目华封祝。

    那陕南大教目何起凤收集溃散,正在难为支撑,不想近月来,川中颜敏政见蜀匪已告肃清,便命杨逢春领一彪兵马由川入陕,乘势儿会兵夹击。天德虽雄勇绝伦,也有些料理不开咧,于是连战皆败,教下徒众逃亡大半。何起风为人机警,见势不佳,便向天德道:“如今吾教不幸,便是川鄂两处也都破的破,衰的衰。好在教主起事以来,力禁淫杀,当道官吏时有招抚之意,趁此时弃教就抚,亦是一策。”

    天德叹道:“吾教本旨劝人为善,何尝有邪乱行为?都因川鄂两处假教门以聚徒众,遂致构乱称兵。吾为大势所牵、官吏所逼,竟然一旦至此!与人共事,势衰而背之,此岂丈夫所为?吾终当保存吾教,誓以身殉!至于利害生死,却非俺高天德意念中的事了。”说罢,慷慨流涕。起凤见他倔性发作,知他心志坚定,料势不佳,便悄地里捆载金资,领了十余名心腹党羽,竟自不辞而去。后十余年,有人在川陕之交暗创了一种秘密会党,名为“哥老会”,会中大致,便如江淮间的“青红帮”一般,人都疑猜那人便是何起凤哩。起凤既遁,天德越发势孤,所以杨芳等业已迫向渭南,竟有旦夕可下之势。
  
  当时额公得报大悦,连日价督诸将攻城。红英、方中竭力守御,其间红英觑隙出击,许多的血战不必尽述。转眼间二十余日,城中粮草渐尽,众教匪更无斗志,有的潜逃,有的以为死在须臾,便越发地恣意胡闹,就城中凶掠淫杀,便是红英等的号令,也有些似听不听,往往大帮价拖了掠夺的妇女,由红英府门首招摇呼啸而过。更有些凶实教徒,公然在街坊上裸淫妇女,可怜这许多城中百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时红英亦知事儿不妙,战守余暇,只钻在望真阁中恣意淫乐。先时节,城外有一巨室,生平只有一个爱子,素有“壁人”之誉,却被红英掠得去,生生淫嬲而死。

    那巨室恨在心,也非一日。这时见官军中宣布红英罪恶的招帖,张得到处皆是,那巨室见帖儿上咬文嚼字,只说些作乱惑众的大概,将红英许多阴狠凶淫的事儿倒不曾说得——因为官文有体,不能像悍妇骂街一般,尽情指陈,巨室见了,未免想起儿子被嬲死之惨,不由暗想道:“官中只如此宣布红英的罪恶,济得甚事?欲散教众,须将红英生平的丑恶秽事,尽情抖擞他一场,令教众都恍然知所崇奉的教主,原来是这样个烂污货儿,大家自然灰心各散咧。如此一来,倒甚与官军有益哩!”正在思忖,可巧见个贫婆子腆胸挺肚的,口内骂骂咧咧,迈开两只大脚踅将来。

    巨室听他所骂的正是红英,不由问道:“你这婆子,为何痛骂陈教主呢?”婆子道:“什么教主!那养汉精,恨得人牙痒痒!不瞒你说,俺是伺候望真阁的粗役,前两日还在里面当差,无非伺候他弄汉子的勾当。也是俺该晦气,因为伺候他洗屄的水稍冷些儿,他便将俺剥得光溜滔,痛打一顿,撵将出来。”说着一勒衫袖道:“俺如今怕他咬掉俺鸟么!多早晚等官军攻城,那养汉的出头露面,等俺当着大家伙儿,把他的丑事儿抖擞个大的,那才算骂他出气哩!俺早年就在他教中混,自他嫁汉子陈敬济先奸后娶起,那一桩事瞒得俺呢?便是刻下,还和那柳方中日夜价缠哩!”

    巨室听了,心头大快。又见贫婆子母夜叉一般,便一问他姓名,因笑道:“捣大嫂,你真有此胆气么?倘把那淫妇骂背了气,你还挣点功劳哩!既如此,且随我来,你且吃饱了专等骂他。”于是,引贫婆竟自踅去。原来这贫婆,便是被倩霞所捉缚的捣嘴子。倩霞去后,他便被人解救下来,展转流落,又到了红英府中,充了一名粗役哩。
  
  不题红英时衰运败,将要挨骂出丑。且说柳方中见官军合围,连日攻打,更兼城中粮尽,教众混乱,情知土崩瓦解,就在目前,便向红英道:“如今势已至此,教主是怎生打算?难道等城破,束手被擒不成?”红英叹道:“你这人,反来问我,你每日价称说符谶,道俺有女帝之命,不料今日势败至此,俺除一死还有甚打算?”方中笑道:“快不要这般想!如今直北林清暗中很有势力,便是川、鄂、陕被官军所迫散的教徒,也很有悄投他那里暂为隐伏的。咱不如弃掉此间,便去投奔林清,待有机会,依然可图大事。就是机会不至,你我两人且自埋名隐姓,作个长久夫妇,过起快活日月,不愁吃,不少穿,又有什么不适意的呢?”

    红英唾道:“你好生没志气,难道咱就白弃了此城不成?”正说着,城外攻势又急。红英和方中急忙登城,正望见梁国安怒马如龙,指挥官军。望见红英,不由目眦欲裂,“嗖”一声弯弓射去,红英一闪的当儿,却将方中的头巾射落。方中大惊,急命教众抵御。正在烟尘抖乱的当儿,城外攻势又急,便连滕荟的水军也大半登陆助势。红英和方中忙去一望,只见城外官军漫天盖地。

    遇春正在立马促攻,那一番威凛凛气概,教众们本已魂飞魄散;忽见红英盛装佩剑,由一队女卒簇拥而来,直临堞口,便当矢石之冲,娇叱抵御,大家方有些鼓起气来。只见城下官军一声喊,倏然一分,放出片平阳之地,便有个贫婆子披头散发,如飞跑来,不容分说,指着红英破口大骂。你看他,一面跳,一面指天划地,口似翻花,将红英生平的淫恶丑事,一件件痛骂出来。少时骂得起劲,竟自脱却上衫,露着两只大肥乳,越骂越凶,教众等听得明白,掩耳不迭,方知自家所崇奉的大教主竟这样烂污不堪!
  
  看官,要知厮杀之事,全在鼓励一股气,经捣嘴子这一来,便似气囊上戳了针孔,想要不蔫瘪下来怎的能够呢?于是,众教匪“唿喇”一声,散却大半。红英大怒,方回手掏镖,想打捣嘴子,官军一声喊,早又百道进攻。原来那捣嘴子由巨室引入官军中,献此骂城之策,可见是牛溲马勃,都有用处。那红英经捣嘴子兜根一骂,真个便背了气,交死运咧。捣嘴子却因此大得官赏,不必细述。
  
  当日红英在城上抵御各门,足无停趾,又被捣嘴子骂得怒恼攻心,神魄都丧。天至傍晚,幸得官军撤攻,红英下城回府。路经自己那所旧宅前,不由神明内疚,若有所感。正这当儿,忽的马前“飕随飑”一阵凉风:尘沙乱舞,从暮色微茫中,忽恍惚见陈敬济衣冠如昔,就门首俨然站定。红英猛惊,正要拔剑斫去,那马却“咴”的一声,一气儿跑到府门。红英下得马来,不由面目更色。当夜,和方中巡视城上,只觉精神恍惚,便连日拒敌。这且慢表。
  
  且说额公驻营琴台地面,屡闻前方战胜,一面饬诸将竭力进攻,一面移节前进。到得裹阳西城外,诸将进谒,备说连日攻取的情形。额公沉吟一回,便微服跨马,就城外巡视一周。只见那座襄阳城,端的崇墉屹屹,十分坚固。女墉堞口等处,虽有被炮火摧毁的,然而要攻下此城,还是不易。并见城上教众等守御得法,那城下死亡的官军教众,许多的尸骸,好不可惨。额公见此光景,又是慨叹,又是踌躇,相度一番形势,便策马而回。路经那山公祠,便下马入内,瞻仰一番。庙祝叩见过,请入静室少息。额公沉思攻城之策。
  
  一时间不得要领,不由心下烦闷起来,便屏退左右,信步踅出。忽见一个翠鸟儿由面前飞鸣而过,额公性儿顽皮,至老不衰,便随手拾个石子儿觑准打去,那翠鸟明啾一声,飞向祠后。额公赶去,只见那翠鸟落在一株枫树上,似乎向额公点头儿,竟自飞去。这里额公见那株枫树含雾笼烟,十分茂盛,却正当一抔荒缘之前,方想逡巡意去,只听丛草中有人发话道:“喂!你这老先生好生大胆呐!”

    正是:义烈一灵终不泯,会尽九节说丹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七回:山公祠寡妇罹罗网,槐柳院怪士入牢笼。
  
  且说额公正要踅去,只听丛草中有人道:“你这老先生好大胆子,如何轻践这灵怪之地呢?”额公望去,却是个割草村童负草踅来。额公笑道:“小哥,我且问你,此地有甚灵怪呢?”村童吐舌道:“你这个老爷子,说话撇声撒气,一定是外乡人。你不晓得,这株枫树灵怪得很,凡有人到树下作践,不是头疼,便是肚泄,总要撞着晦气。据人说起来,此树当年是插枝便活的,那时正是白教作乱起手,于今九年咧。此树一年生一个节儿,并且月明风静之夜,如有妇女悲啸之声。你老不信,但看此树身,真有九个疙瘩节哩。”

    额公跟村童细看那枫树,不由暗暗称奇。问那荒壕是那家的,村童却不晓得。当时额公踅转祠内,一时盹倦上来,正在伏几稍憩,恍惚又到那株枫树下。徘徊四周,便见一青衣女子由坟后冉冉而来,一言不发,向额公纳头便拜道:“贱妾赍恨地下,于今九载,今幸我公节钺遥临,妖氛当靖,江汉之间可复睹光天化日。公但记明日午后,烈风迅雷,便是此城克复之期。贱妾不材,尚能赖经略成灵,使妖渠授首哩。”额公一怔之间,正想问其所以,忽闻人语嘈杂,蘧然惊醒,却是自己的卫弁等寻将来。

    当时额公回得大营,便召遇春一说其异。遇春道:“鬼神效顺,容亦有之,但亦不可尽信。遇春拟今夜潜人城中,窥隙纵火,使其城中大乱,然后外面大军力攻,或能有济。”额公道:“此计亦妙,吾当命滕荟助你料理。”正说着,人报倩霞到来。原来颜敏政见蜀匪肃清,遣逢春入陕后,便遣倩霞入鄂相助。当时额公大喜,既见倩霞,慰劳有加,便命倩霞随遇春潜行入城。当时倩霞略述蜀事,并于益遁迹,大家听了,都各叹异。
  
  不题当夜里遇春和倩霞各施展飞行耸跃的能为,一径地悄悄入城。且说红英,连日价精神倦怠,这日清晨又登城守御一阵,午分时方和方中回得望真阁,相对太息,并商议此城万一不守,去投奔林清之策。正这当儿,忽的“唰啦啦”长风暴起,尘沙乱飞,阁中窗户“砰訇”震击,一律洞开。只见那风声如牛吼,越刮越大,便如将那座望真阁浸在怒涛汹涌之中,势欲挟飞。(写风势劲甚。)

    红英忙命左右去掩雕窗,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亮,那块两丈长的望真阁匾额,早已凭空地由最高层上吹落下来,可巧砸在两个随侍的美男头上,顿时脑浆进裂。红英一怔,方“噫”了一声,忽见眼前红光一闪,便闻前殿上人声乱喊,左右飞报道:“前殿火起!”方中这时正摆着大袖乱踱,百忙中还要取视他那本《江汉戎机》,忽闻火起,正要飞步下阁查问缘故,忽闻后宫中一阵大乱,接着便喊道:“火!火”红英等急向后望,早见一股焰头直冲需汉,借着大风之势,势如火龙破空,顷刻间黑焰涨天,后宫都着。

    一时间男号女哭,锅滚豆乱。红英方喊得一声:“此火奇怪!”忙要仗剑下阁,说时迟,那时快,忽闻晴空中疾雷大作,声动全城。这当儿,迅雷烈风越来越盛,少时震天价一声响,便闻城内外人声鼎沸。须臾,阁下四五护卒气急败坏地直撞将来,不及登阁便大呼道:“教主!不好了!如今西北上城塌数丈,敌人兵马业已蜂涌而入咧”方中大惊,正要拖红英下阁,忽见剑光一闪,“嗖”一声由阁外飞上个绝俊妇人,用剑一指红英,却喝道:“你这妖妇那里走!认得俺叶倩霞么?”

    红英大骇,用一个紫燕穿帘势,从斜刺里一闪身,窜至槛外。方想跳阁,只小脚儿方踏栏干,忽闻脑后“嗖”的一股凉风儿。红英急反手一剑格去,但闻“当哴”一声,方中急偷眼望去,早吓得腿子后转:只见红英脑后那人正是遇春!当时两人转眼之间便似一双轻燕儿,翻逐而下。这里方中正在跌滚乱撞,意欲下阁,恰好倩霞一步赶到,劈头揪牢,凉惨惨剑锋搁在脖儿上,道:“你这厮是什么人?俺听说妖妇跟前还有个什么养汉先生,(绝倒。倩霞妙人,有此妙语。)他在那里?快说将来!”

    方中急中生智,忙抖着道:“他老人家正在城头守御,如何肯在这里?俺是被掠的人,胡乱在此当下差使。好奶奶太太,你便放俺去吧。”倩霞唾了一口,小脚一蹙,方中已仰跌丈余之外。即便飞身下阁,去协捉红英。这里方中也便滚撞下阁,一瞧府中火势并城内官军喊杀之声,料得事儿大坏,便忙忙取了一包金珠,揣入怀内,从乱军中撞离府第,暂为觅地藏匿。这且不题。

    且说红英和遇春一路厮斗,各显出耸跃本领,直由府第群房上杀向街坊连房,两柄剑闪闪霍霍,便如空中疾电。少时,倩霞赶到,三柄剑光混作一处。好红英!把心一横,全无惧怯。三个都是绝顶的剑术,这场恶战,也就少有。全城军民都望见一团白气翻飞驰逐,一径地风驰西去,径落城外。不题额公趁风雷之势,由城塌处提兵直入,分头命滕荟、梁国安剿杀余匪,收降归命,一面派人扑灭教府中的余火。

    且说遇春等一径地追杀红英,翻落西城之下,彼此又大战良久。红英却渐渐地气力不佳,不由虚晃一剑,向偏北如飞便走。退春等大呼赶去,顷刻之间,已到山公祠外。只见红英由地下掬土一扬,顷刻间一股风气黄漫漫地盖将下来,再望红英,竟自影儿不见。倩霞大骇之间,忽见香风起处,由祠后转出个青衣女子,飘飘然执拂一挥,但闻红英大叫一声,青衣女子顿时不见。遇春等神定,仔细一看,不由大惊,只见红英业已跌晕祠旁,一柄利剑抛出数步之外。

    原来红英情急,用飞尘障目的遁法想要逃走,那知烈魄有灵,阴助国威,这才将个称乱九年的大魔头给收拾咧!当时遇春等见红英类似神痴,好生惊异,且不暇去寻究祠后青衣女子之异,连忙由倩霞将红英反剪双手,捆缚停当,并解下鸾带扣了他的脖儿,拖了便走,遇春提剑后随。这时红英已自醒转,不由长吁道:“可惜俺陈红英竟如此结果!小二,小二,你这奴才老婆好生作怪哩!”倩霞回头一望,四只俊眼觑个正着,不由问道:“你这老婆说什么?俺是四海闻名的叶倩霞,那个是小二小三的呀!”

    红英大怒,便提起气来,“呸”一声,一口香唾正唾在倩霞脸上,却是很有劲头儿,倩霞脸上顿时生痛。倩霞如何肯吃这亏?跳过去便是一掌,亏得遇春含笑止住他。不由想起梁国安所说的所遭家难等事,恍然知那青衣女子便是小二的阴灵。正在暗惊额公所说梦中之异不为无因,只见迎头一队官军踅来,却是滕荟,因城中事体已定,却来搜寻红英。当时见红英就擒,便大家合在一处,列队进城。当时倩霞和红英拖拖拽拽,遇春、滕荟威凛凛在左右提剑相随,一径地直奔襄阳府衙。看得无数军民欢呼雷动,便有顽皮小儿们各拾瓦石,单掷红英的前阴后臀,幸得兵卒向前止住。
  
  原来这时额公业已驻节府衙。于是遇春等进见,具言擒得红英之异;并言梁国安妻子小二当年复仇殉主之事。额公听了,回思梦中所见的青衣女子,不由拍案惊叹道:“此妇烈义如此,又能显灵助顺,擒此妖渠,吾当特疏上闻,以旌义烈。”说罢,命人带过红英。老头儿睁开电眸,端详良久,便叹道:“‘有甚美者,必有甚恶。’可见古人之话非虚哩。”即命仔细监押下去,准备入京献俘。正说着,国安进见,闻知小二显灵之异,不由法然流涕,于是额公赞叹再三。

    因方中漏网,正要遣骑四出,分头大索,只见左右飞报道:“今有民人许姓夫妇捉得柳方中,特来报闻。”额公大悦,即传许姓夫妇进见。少时,由左右带进男女两人,男的是步履蹒跚,不良于行;女的是健步如飞,莲船盈尺,一齐与额公叩头,便述捉得方中之状。那男的方咕噜了一句,女的道:“你嘴中含着热蛋一般,待俺替你说罢!”于是,一说捉得方中的原委。

    原来,柳方中自逃出望真阁,恐人识得他的面目,便大袖蒙头,一路胡撞,亏得他那落拓样儿没人注意。撞近两处城门,都被官军拥回,末后就僻静所在遮遮掩掩。幸喜人声渐远,抬头一看,好一片槐柳萧疏。方中细辨方向,暗道:“惭愧,此间是槐柳大院,静僻得很,料想官军搜不到这里。俺且就民家躲藏片时,趁空儿混出城去,再作区处。”思忖之间,踅至一家后墙之外,忽闻远远的人声喧闹。方中大惊,以为是官军赶来,于是不容分说,“嗖”一声跳进墙去。眼前白光一亮,正有个大脚婆子,撅着张大屁股,在空院里撒尿。方中唾一声,向前便跑。

    那婆子赶忙束裤,大喊道:“你这冒失鬼,快出去!这是什么时光,人生面不熟的,便这等乱钻!亏得俺当家的没在家,不然,什么意思呢?”方中忙道:“奶奶莫怪,俺是个教书先生,因家中被乱兵占据,到此躲一霎儿。你若不信,俺还挟着书本哩。”说着从腰囊中取出《江汉戎机》。婆子道:“可怜,可怜,当此乱时,先生也苦恼了。这不都是姓柳的贼王八撺掇着陈二寡妇作的孽么?你先生便在这小屋内藏一霎吧。”
  
  方中听了,只好干鼓眼,便随婆子进得一所草房儿。只听得官军人马之声由街坊上杂沓而过,并有人喊道:“你等小心搜寻,柳方中状貌丑恶,便似个村先生的样儿。”方中听了,畏缩在屋儿内,连大气儿都不敢出。那婆子倒十分和气,恰值家中中饭已熟,又有现成白酒,便给方中端将来。
  
  方中连连称谢,随手将那本《江汉戎机》置在案上,且自怡然独酌。一来是奔走饥渴,二来是心事满怀,不知不觉,闹了个既饱且醉,顺势儿向榻一歪,“扑嗒”声掉出一包金珠,竟自沉沉大睡。且说那婆子在前室里,正在心惊胆跳的怕有乱兵抢入,只听外面叩门,起去一看,却是他丈夫踅来,道:“不打紧咧,如今额公已出示安民,方才俺回途,听得人家传说,红英业已被擒咧。咱家没乱兵来么?”婆子道:“阿弥陀佛,可他娘的天开眼咧,那妖妇也有今日哩。
  
  咱家没来乱兵,倒有个教书的先生躲在咱后院草房内,吃醉了,困大觉哩。”男子道:“你这婆子好大胆,这等时光,你知他是什么人?就容留他?”婆子道:“你不放心,快瞧睢去。他还夹塞着一本书,不是教书先生是什么人呢?”两人一路拌嘴,直入草房。那男子一眼瞅见方中,又取起案上的书册一看,不由大骇,和婆子附耳数语。婆子忙低语道:“真是他么?”男子更不答话,由榻下拾起那包金珠,打开一看,便低语道:“傻婆子,你看教书先生会挟带此物么?”
  
  于是两人会意,顿时动手将方中一索捆翻,便去报告额公。你道这男女两个是那个?诸公都是明眼人,大概还记得烂腿、大脚一对儿贤伉俪哩。当时大脚述罢,诸将无不色喜。只有梁国安,猛见大脚夫妇,想起小二殉主之惨,并此时显灵之异,越发的挥泪不止。不想大脚早已望见国安,猛然跳起来,拖住国安道:“阿呀!梁大叔,你如今也作了官咧!可叹俺梁大婶,(指小二。)坟头上也长了草咧。”说着,瓢儿似大嘴一咧,就要大哭。左右连忙吆喝。额公见此光景,颇为纳罕。

    于是,由国安泣诉当年蒙大脚夫妻周旋患难一段事。大脚想起当年小二示梦,并妖氛九年当灭的谶词,也便一一述出。额公听了,越发惊叹,因也谕以小二显灵擒住红英之事。这一来不打紧,大脚“唿”的一声,张手舞脚,恨不得跳上公事桌子。左右连忙喝他跪倒,便由烂腿呈上那金包珠,并一册《江汉戎机》。额公阅书大笑,即将金珠赐与烂腿夫妇。一面命人跟他去押取方中,一面暂为驻节襄阳,收束军事,并报捷京师,另为疏陈小二显灵助顺之事。后来谕旨下,命该管地方官吏就小二埋葬之所特起祠宇,封小二为“义烈夫人”,庙貌千秋,血食江汉,竟成了荆襄之间大大的一段古迹儿。可见人能从忠孝义烈上作事,是真能名垂万古的,此是后话不提。

    正是:忠孝节义一身兼,千秋庙貌临江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八回:蓝田山一士存教脉,起凤桥群侠庆成功。
  
  且说额公连日价驻节襄阳,料理一切军事,一面知会田制军办理善后,一面命国安、滕荟分头出发,剩抚兼施,肃清各路的余匪。却命遇春、倩霞驰赴陕中,协擒天德。额公公务之暇,将许多被掠的美男美女一一发放还家,询知红英许多的凶淫事儿,十分慨叹。又于暇日登望真阁从容一望,只见里面幽房曲室,镜壁活机,钿床长枕大被,并许多淫乐之具,不由叹道:“妖妇胡为至此,恨死晚矣!”即命人顿时毁掉。不多日,襄阳府县官俱已莅任,额公便回军起凤桥,专待陕中捷音,这且慢表。
  
  如今且说那陕中高天德,自被田大郎救出之后,便雄据滑南,抗拒官军。无奈杨芳、臊芳十分骁勇,屡战皆胜,一面分部下剿除各处股匪,一面提兵直逼渭南。自华封祝被斩、何起凤遁去,天德势孤,越发难为支拄。正这当儿,杨逢春一股兵马又由蜀到来,不多几时,遇春、倩霞亦奉额公之命匆匆到陕。这一来,各路交攻,都是劲敌,直将天德打得手忙脚乱、然而,天德为人坚毅非常,全无惧怯。幸得他教练部下既严且苛,又能同甘共苦,以结众心,那部下教徒等都骁悍异常,一以当百,因此之故还可勉支残局。

    教徒中却有九人,都是矫健绝伦之辈,天德结为腹心,每逢出入,寸步不离。那九人衣服奇丽,往往掉臂市坊间,酗酒恣闹,天德知得了,不但不加禁止,反倒欣然色喜。左右乘间偶叩天德,天德叹道:“吾教下信徒虽众,但是真信徒不过九人而已。他们都是教脉所关,岂可因小节便靳其意?”左右听了,莫名其妙,不过以为天德偏有所爱。及至天德兵困滑南,那九人慷慨登郫,并且趁空儿出击官军,饶是杨芳等累胜之兵,还被九人杀伤甚众。那九人临阵,一色的白衣如雪,腾踔如风,官军望见,群呼以“白鸦儿”,无不心惊胆落。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杨芳这时已破得金溪村驻扎大营,和滕芳围攻滑南。彼此相持之间,逢春到来,问知连日攻战情形,杨芳等说起天德怎生骁勇,逢春那里肯信?便带领张起,单搦天德出战。可笑逢春见敌便战,以为此人定是天德,不想一气儿围上九人,刀剑如风,都是龙骧虎跃的脚色,直将逢春杀得屁滚尿流。亏得张起腿快,拖了逢春便跑,算是没丢性命。从此,连日相持之间,遇春、倩霞也自到来,逢春劈头便噪道:“好了,好了,如今大家到齐,咱给他个车轮战法,保管擒得天德。”遇春道:“不须如此,俺闻天德也是一条汉子,等明日俺去搦战,说破他信白教之误,劝他就抚,不省得彼此杀伤么?”

    杨芳顿足道:“俺先时曾单身去招抚他,业已成功,却被人所误,反致失信于他。如今怕不成功咧。”因将陕抚诱害天德之事一说。遇春道:“虽然如此,他如今势衰力穷,或不能坚持素志哩。”次日,遇春果去搦战。一见天德,凛凛仪表,望而知是个坚毅不屈的人,便纵马大呼道:“高天德,俺闻你是陕中男子,如今教势已衰,川鄂教首业已成擒,可见是皎日一出,爝火无光。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何必坚信邪教,自误误人?快些归命投诚,圣朝宽大,必能教你不死咽。”

    天德大笑道:“俺高某生平只有一心,既入此教,誓当与教存亡!什么叫时务?那都是反复小人遮羞的话。杨遇春,不必巧言,咱且拚个你死我活!”于是飞马抡刀,直取遇春。两人这一交手,不由互相佩服,端的是艺出名家,与众不同。两人大战百数十回合,天德用长刀镇住退春来枪,忽问道:“俺闻得你是葛玄一先生的弟子,你可知玄一先生有一好友,当年江湖间人称为‘卖蒜叟’的么?”

    遇春道:“俺怎的不知?俺家玄一先生当年隐迹,便和卖蒜叟同去的哩。(千里来龙,遥遥一逗,真如鲁公一笔书也。)你无端问他两人作甚?”天德慨然道:“你可知俺高天德却是卖蒜叟的弟子?如今不须说咧,但恨俺高天德与你生不同方,行迹各别,同派规面,却是敌人。”说罢,飞马抡刀,又复大战。两人直杀到日色过午,不分胜负,两阵上望见,无不骇然。退春罢战回营,甚是怙惙,想起天德方才言语,越发动了惺惺惜惺惺之意,便亲作手函,痛指白教之谬误,并力劝天德归诚,命人去投书候命。
  
  不想使人去时,好端端两只肥耳朵,及至回头,业已被人家割得光溜溜的,长血直流,向遇春哭拜道:“天德那厮不知好歹,不但将书函拉碎,还将小人摆布得这般光景,并叫小人寄语爷台,说是高天德一日不死,白教一日不灭哩。”众人听了都怒,逢春便噪道:“那厮如此倔强,咱只一力除杀他便了!”遇春慨然道:“人各有志,无论他信心谬误与否,但是天德终是个强毅汉子。明日咱当力战擒他,他如悔悟弃教,他手下许多教众便可不劳而定。不然,便当速杀之,以绝此邪教根蒂。此人若遁去,窃恐此教流传,改头换面,终有复发之时哩!”(所见甚远。)众人听了,连连称是。
  
  次日,遇春、逢春、倩霞、滕荟一齐结束整齐,步行提剑,便去搦战,只留杨芳坐守大营。两阵上探开阵式,鼓声起处,四柄剑飞舞而出。对阵上天德望见,哈哈大笑,便纵步仗剑,一跃而出,“霍”的一翻身,使个旗鼓。逢春望得不耐烦,又恐人抢了先儿去,于是大呼便上。双剑才交,阵云已起,只杀了数十回合,滕芳,倩霞也便双剑继进。好天德,全不惧怯,你看他展开门户,前格后拒,左拦右遮,腾空无声,落地有力,一柄剑力敌三人,沛然有余。

    两阵上但见四道电光盘空夭矫,分似慧星经天,合如月阑罩地。(写群侠剑斗,又是一番彩色。)其中有一道彩云似的,在剑光中飞腾穿插,却是叶倩霞,专以耸跃取势。正这当儿,忽见天德撒手舞剑,便如长虹横空,逢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遇春一惊,也便挺剑而上,顷刻间,五剑纵横,搅作一团。端的怎生光景?但见:剑花错落五锋交,群侠纵横气象遥。赖有高家存教脉,即论剑术亦称豪。
  
  当时五人这阵较剑大战,只杀得阵云乱卷,红日无光,冷森森一片寒光,铺遍了渭南城下。当时远近相传,名此战为“五龙大闹渭南城”,因一时剑气冲霄,便如延津变化一般。这一战不打紧,不想合之汤无畏炮攻襄阳,都流传为热闹故事。你看后来的元宵花炮中,有所谓“炮打襄阳城”、“五龙斗彩”等许多名儿,便是因平教乱才流传下来的哩。
  
  闲话少说,且说天德力支三人,本已吃力,何况又加上个剑术绝顶的杨遇春,自料难以取胜,只得虎吼一声,一摆剑,败回阵去。逢春等如飞闯阵,却被那九人抵御住,于是两下里混杀一阵,各自收兵。杨芳趁势提大军即便合图,从此·相持,至月余之久。遇春等知天德剑术高强,也不敢冒险飞行入城,于中取事。天德亦惮劲敌,也不敢伺隙踹营,只是日日交锋,互有胜负。因那九人和天德一心同德,各抱一与教同存亡之念,所以能抗御群侠。

    两下里这一苦斗,却苦了彼此的士卒并城内外的百姓。每日价户骸遍地,本就可惨,不想又过得几日,城中粮尽,饿煞的相望于道。天德一日巡城,只见一饿煞的妇人,如干腊一般,横卧道旁,旁有一将死的小儿,还在那里抓食其乳。天德一见,不由泫然泪落,因叹道:“如今教势已去,长此相持,只有苦煞了无率百姓。俺当设法存吾教之一脉,方是正理,何必在此苦斗呢?”沉吟一回,即便回帐,大集部下各教目。

    天德慷慨流涕道:“如今吾教势衰,相持苦战,无非多伤生命。天德将隐遁以去,借以保吾教一脉,诸位那个能同志相从,便请自陈。不然,天德去后,尽管各自为计,或散、或就抚,悉听己志就是。”教目等听了,正在面面相觑,只听帐下暴雷似一声大喏,白衣一闪,齐整整上来一班人,大呼道:“俺等生死不计,普愿追随教主!”天德数去,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正是那同心合志的九个人。
  
  再看其余各教目,早已逡巡各散。于是天德抚膺长叹,顿时与九人结为兄弟,便匆匆结束,准备着突围而出。当时却置酒高会,与教目等慷慨诀别。酒酣以后,九人者当筵起舞,天德叹道:“使俺早从田大郎之言,何至今日仓皇如此呢于是又将白教中劝人为善的正旨向众人阐扬一番。那知众人这当儿心旌摇摇,只准备卷堂大散,那有心情去听讲道畦?
  
  这信息一传播,早被官军中的暗探侦得,火速回报。遇春大道:“天德系教首钦犯,岂可容他遁去?并且邪教的根蒂不除,贻愚匪浅。吾当稍撤东路之围,使他必出此途,然后伏要截击,定能擒他。”杨芳道:“天德健者,咱便大家同去。”遇春道:“你还须料理复城之事哩。”商议已定,即便分头行事。
  
  且说天德这日和九人悉著白衣,结束伶俐,大叉步抢出城来。一声喊,杀入官军,便如一群猛虎下山,直然所向无阻。官军已得遇春的号令,果然放出东路一面,于是天德当头,率九人向东杀出。后面官军只管摇旗呐喊,却不敢进逼。天德等行了一程,回望渭南城已在隐约之中,但听得鼓角隐隐,并呼号之声,料得宫军业已克城,不由和九人相视太息,拔步急走。约摸有数十里的光景,只见前途空翠扑人,万峰飞舞。

    天德遥指道:“你看,前面便是蓝田山下,当日田大郎隐居此山,不知他此时还在也无?”正指顾之时,忽闻前路长林内一声喝号,“扑、扑、扑”跳出四人,一色的长剑一横,拦住去路,大叫道:“高天德!不来就缚,更待何时!”天德惊望去,却是遇春、逢春、倩霞、滕芳,不容分说,四柄剑闪闪霍霍,直飞将来。天德大怒,正要摆剑迎敌,那九人早各奋短刀,虎吼而上。于是天德喊一声,仗剑冲锋,大战良久。那九人志在必死,再搭着天德猛锐无前,逢春手脚略慢,早被天德荡开一角,率九人风趋而出,撤开步法,哒跶跶一路飞行,竟往蓝田山下直逃将去。
  
  不提这里遇春等一路紧追,且说天德等白衣翩翻,一气儿踅出十余里,回望后面敌人尚远,正在忙忙奔走之间,叫声苦,不知高低,只听前面水如雷鸣,却有一道激箭似的沙河横截去路。仔细一看,已到蓝田山下,这道沙河却由山中飞瀑奔涧诸水交汇而出,白波掀天,无法可渡。天德气愤交攻,不由横剑大叫道:“今敌人在后,大河前横,莫非吾教数当划绝么?俺天德不能存教,还要此性命作甚!”说着,一翻手腕,就要自刎。却被九人拖住他手,忙叫道:“教主保重,你看那岸上突的不是一只渡船来也!”

    天德望去,果遥见对岸草丛中摇出一只小船儿,上有个舟子,生得身材凛凛,披蓑戴笠,正背着脸儿,一面摇橹,一面瞻望蓝田山色,听得天德等嘈杂唤渡,连忙打桨如飞,直划过来。将到岸边,那舟子忽一回身,哈哈大笑,天德不由失声道:“好巧,好巧!田兄快来渡我!”那九人见舟子是田大郎,不由都喜,不待船儿拢岸,早和天德一跃而登。大郎稳住船,还未及动桨,九人道:“大郎快渡,后面还有人追哩。”

    大郎笑道:“怕他怎的?倘使俺像往年的火性儿,叫他来人一个个都是死数。”因向天德道:“高兄此时可省悟咧?假使早从俺的话,不省了和人置此闲气么?”(入世英雄,盖天的跃马功名,在隐者看来,只如量间气。隽语可味。)天德道:“往事休提。田兄怎知俺遁逃此间,就来相候呢?”大郎道:“这时非讲话的当儿,咱且离去此间,容俺退敌。”于是打起桨,顺风长呼,竟自乱流而渡。方到中流,后面遇春等业已如飞赶到。

    逢春不管好歹,便大叫道:“你这船夫好生大胆,擅敢私渡教首,还不快快划过来!”大郎大笑道:“那个是船夫?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全陕闻名,人称‘小专诸田孝达’的便是。高天德纵有点子小小不是,你等看俺薄面,便从此罢手,放过他吧!”逢春喝道:“休得胡说!不然俺飞剑割你的脑袋。”大郎笑喝道:“你这黑厮好生不知进退,既说飞剑,俺且叫你尝尝滋味!”说罢,口儿一张,顿时,有寸许的白光飞出,寒芒晔晔,不可正视。倩霞、遇春一望,便知是剑气合一的绝顶术剑,方叫得一声:“咱们且退!”

    说时迟,那时快,“哧”一声,白光射到,略一游走,逢春急忙用剑去挡的时光,那白光飞向头顶,只一转,逢春顿时发断冠落。余光迤逦,势如银蛇,就遇春等面前一闪,只觉冷气侵骨,使人气息都闭,于是大家神怔。再看田大郎时,早已收回白光,从容容摇起渡船,直达到岸,一径地弃舟登岸。这里遇春等但遥望一片白衣飞飞何雪,顷刻间转入林麓深处,竟自不见。于是遇春浩然叹道:“彼教中未尝无人,草野间正多奇士。田孝达奇男子,他的剑术吾等都不及哩!”说罢便奔回途,这且慢表。
  
  且说田大郎救得天德并九人,直入蓝田深山中,暂为隐匿。天德问起相救之由,大郎道:“自渭南城围合后,俺便在暗中阴相左右,所以一切之事,俺都知得。但因俺前者言不见纳,知非口舌能争,故此未露面目。今幸一切放下,吾辈可以偕隐了。”从此,田大郎和天德等十人深隐不出。但是薪尽火传,后数年又有林清闹教之变。可见这白莲教根蒂不拔,不过时异其名罢了。
  
  且说遇春匆匆踅回,杨芳早已克复渭南,料理一切。问知田大郎救得天德一段事,好生叹异,便一面告捷于额公,一面会同陕抚办理善后,于是川、陕、鄂三省教乱悉平。不多几日,遇春等仍回至鄂中起凤桥额公大营,面陈一切。额公大悦之下,恰好滕荟亦自川中收束军事毕,投到大营。这一来,群侠会合,跄跄济济,可将个额公乐大发咧。于是椎牛酾酒,大筵军中,得胜鼓和着一片铙歌雄吹,直将起凤桥驾在云端里。(以腾蛟村起,以起凤桥结。天龙绾合,是绝大章法。)及至罢酒,业已将交三鼓。这夜里,风清月朗,天宇无云,万马无声,大旗招展。

    军吏忽报道:“月华忽现。”额公率诸将出帐一望,果见那月彩奇光四射,瑞气缤纷,大如风阑,映得人须眉毕现,晃曜良久,方才渐渐敛华,仍是一轮皓魄。额公喜顾诸将道:“月华献端,可见是妖乱就平,海宇清宁之兆。我国家万年有道之长基,知非奇亵之民所能振撼哩。然而,乐不可极,当俟献俘京师,诸君策勋,再为痛欢吧。”于是诸将躬身欣然喏喏而退。(结收处兴会淋漓,好一篇吉祥文字。)
  
  说到此问,听这部热闹长书的明公,不消说,踌躇志满,快活不过。但是,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作者三寸秃管,一腔心血,也就消磨了三年岁月。并且此书之成,始终在连年混战声中,书中战事虽然结束,国内乱事却没有结束,也就可叹极咧。所可自慰者,书中褒的是忠、孝、节、义,贬的是奸、盗、淫、邪,虽是小道稗官,居然春秋笔法。但愿当代英雄,本精忠奇侠之精神,定争权夺利之乱局,作者这部书,方不为白作。

    说到这里,便有质疑的道:“焕亭先生,难道这部书便就此结束么?俺总觉杨遇春等还没有加官进爵,少点事似的。”作者道:“你这是蛇足之见。如必欲知其究竟,且待俺略为述来。”当时额公不久即率诸将凯旋京师,皇帝大悦,一切郊劳受俘等典礼都罢,便将红英、王三槐等明正典刑,并且行文各省,通缉漏纲之高天德。便按功行赏,遇春等进秩有差。倩霞之功所膺的懋赏,自有个有福不用忙的颜公子替他承受。后来遇春、杨芳等再平回疆之乱,都爵至封侯。那遇春没后,予谥忠武。至于李氏娘子并郑氏夫妇都年臻耄耋,无疾而逝。正是:忠侠一生心,轶事流千古。小技笑稗官,于世不无补。
  
  哈哈!说到此间,腕折笔秃,口干舌燥。你听外面劈劈啪啪的爆竹,大家又送灶王老爷上天咧。可叹作者,祀灶的黄羊、粘嘴的糖瓜还没办得,倘若灶王见怒,上得天去,舒着两片没糖粘的嘴,一阵价瞎三话四,那还了得?对不住,作者先去祀灶要紧,诸位欲听他书,等作者慢慢献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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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0 22: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民国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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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7 16:35:29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录入要花好多心血。该书有特色,候慢慢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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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22 11:36:4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的辛苦校对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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