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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冯家文《独臂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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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19 17: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内容提要
  
  梁山接受招安后,武松断臂擒方腊,方腊被处极刑,临死凛然不屈。武松悔恨之余,坚决不愿为官,悄然偕同爱徒石化龙(拼命三郎石秀之遗孤)匿迹潜踪杭州六和塔。数年后,先是活阎罗阮小七来报:宋江、李逵被朝廷药酒毒死,吴用、花荣伤心自缢,卢俊义在上任途中暴死。继之而来的,是扑天雕李应、铁扇子宋清先后惨遭暗杀,导致武松重踏江湖。
  
  经过侦察,武松发现,所有凶杀案件,均和高俅、蔡京等权奸有关,进一步查知权奸们卖国求荣,勾结金人,网罗江湖败类、黑道凶魔煞星,企图逐个屠戮梁山余将及其后代家人,其用心之狠毒,令人咬指寒心。武松在丐帮女龙头玉罗刹、铁狮山总舵主方丽珠、鬼门关女关主桂画眉等人协助下,与侵入中原的金邦杀手、武士及权奸们所雇的凶魔、煞星展开一次又一次的拼搏和血战,也一次又一次地斩断金人伸向中原的魔爪。为求彻底揭穿内幕,年仅一十七岁的石化龙两次冒名顶替入虎穴,九死一生,方才掌握金兵入侵的时间和路线,谱出梁山两代英雄的爱国志节和民族气概。


第一章:落叶伤心断臂人。
  
  丹桂飘香,金风送爽,在钱塘江边,六和塔下,有一个三十六七岁,身材魁伟的断臂头陀,沐浴着如血残阳,踩着满地黄叶,低头漫步。这头陀两道浓眉似剑,一双虎目隐威,高鼻梁挺直,国字脸四方,身穿灰色僧衣,左袖随风飘荡,白布高靿袜子,足登灰色僧鞋,一道亮晶晶的金箍束住满头乌发。
  
  断臂头陀伸出右手扶住旁侧的一株梧桐。那株又粗又大的梧桐树干,经他一扶,不仅树身晃动,树叶纷纷下落,树皮也破裂一大块。断臂头陀心内一惊,拿桩站稳,喃喃自语:“看来佛门虽大,真难渡我这无缘之人,武松我怎么没来由地萌动杀机,阿弥陀佛。”原来这断臂头陀姓武名松,江湖人送外号二郎神,被逼投入梁山,带发改扮头陀,被武林同道称为行者武松。
  
  提起武松,称得上妇孺皆知,原因是他扬威江湖,声震武林。景阳岗神威打猛虎,狮子楼血屠西门庆,十字坡力服孙二娘,快活林醉打蒋门神,飞云浦刀杀四公差,鸳鸯楼怒斩张团练。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提起二郎神武松,真也是黎民百姓称赞,土豪劣绅心惊。
  
  可惜的是,梁山首领宋江,接受朝廷招安,接着奉旨打幽州、平王庆、征方腊。经过连番血战,梁山一百单八将,十损六七,特别是征讨方腊厮杀中,死伤更为惨重,坠入蔡京、童贯、高俅等人的奸谋之中,导致起义军之间的互相残杀。征战之初,武松和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拼命三郎石秀、活阎罗阮小七等人极力反对,始终不被宋江、吴用、卢俊义等人采纳,武松索性消极对抗,装病不出。
  
  噩耗不断传来,梁山弟兄相继战死沙场,一百单八将,仅剩三十多人。宋江多次派人传令,监军童贯威逼利诱,众弟兄好劝苦求,武松始终不肯上阵。最后,梁山骑兵五虎将之首,大刀关胜血战方腊,被流矢射中,情况危急,武松方才奋然出战。正值关胜受伤伏鞍,方腊举刀大砍,武松舍去一条左臂,方才救下箭伤极重的关胜。
  
  方腊被武松的凛凛神威所震,神情微愣,被梁山第一神射小李广花荣射了一箭,栽下马来,被蜂拥而上的宋军所擒,胜利告捷。监军童贯为了邀功,大加宣扬,拟文上奏武松断臂擒方腊,功推第一。直到现在,民间尚流传着武松断臂擒方腊的故事,显然事出有因。方腊被擒之后,方腊的大哥方春,次子方天豹,唯一的女儿方丽珠,均下落不明。
  
  监军童贯一再严令搜捕,无奈大战之后,尸堆如山、血流成河,虽是多方寻找,却是踪迹皆无,只好用“元凶方腊生擒,全家老幼尽死于乱军之中”上奏朝廷。班师回朝,五凤楼献俘,徽宗听蔡(京)高(俅)童(贯)杨(戬)之言,把方腊处以凌迟之罪,活剐了三天,方腊临死不屈,骂不绝口。
  
  面对方腊受刑之惨和视死如归壮举,武松毅然辞去应得的封赏,并将自己所有的金银分赠穷困,悄然遁入杭州六和塔旁的六和寺,过着隐居避祸的生活。所幸拼命三郎石秀夫妻死后,遗下一子,名叫石化龙,奉宋江之命,拜武松为师,名为学艺,实是侍奉武松生活起居。武松为人极为好强,虽是断去左臂,仍然勤学苦练,每日静坐,苦心钻研,除去师父周侗传给他的三十六式天罡拳七十二式地煞掌和七七四十九式连环腿鸳鸯脚之外,又面壁练成达摩老祖佛门真气,功力比从前大进。
  
  石化龙父亲石秀战死江南,母亲相继去世,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二人名为师徒,实则亲如父子。再加上石化龙生性乖巧,聪敏过人,特别是他独出心裁,把师父传给他的天罡拳、地煞掌合二为一,变成为左手天罡、右手地煞,变化多端,神奇莫测。武松有徒如此,大慰平生。机警多谋的石化龙,深知师父嫉恶如仇,树敌太多,暗中深自戒备。
  
  不料,近日以来,噩耗连传:先是花和尚鲁智深在观潮寺坐化。豹子头林冲开始瘫痪卧床,不久病情加重医治无效,终于去世。神行太保戴宗,原在东岳泰山休养,一日忽染恶疾,猝然死去。鼓上蚤时迁,重病卸任回乡,生死不明。消息连续传来,武松急痛攻心,吐血倒地,半晌方醒,此后越发以酒浇愁闭门不出。爱徒石化龙苦口相劝,武松方才缓步来到六和塔下散步消愁。忽听身后石化龙叫道:“师父,酒不多了,要不要再沽一些来?”
  
  武松转过身来,见石化龙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后,不由得爱怜地多瞧两眼。只见年仅十七岁的石化龙,业已身高七尺,细腰宽肩,相貌堂堂,凛凛一躯,白里透红的方脸线条分明,两道长眉斜飞入鬓,鼻梁下面是一张见角见棱的四方口,露出一股聪敏之气。武松一眼瞧见了石化龙手中捧的酒葫芦,它是豹子头林冲的遗物,想起生死弟兄永逝黄泉,长叹一口气说:“当年火烧草料场,大闹山神庙,你林伯父就全仗着一葫芦酒,方才渡过严冬的酷寒,俗话不是常说‘酒壮英雄胆’嘛!”说罢,接过酒葫芦,一气吸干,反手将酒葫芦交还石化龙道:“从来倒头睡不醒,自古一醉解千愁,速去再沽一葫芦!”
  
  石化龙答应一声,转身向钱塘门方向走去,来到经常打酒的通源杂货店,刚想递上手内的酒葫芦,街旁蓦地闪过一个穷汉,年过四旬,又矮又粗,伸手拉住石化龙:“小少爷,可怜可怜穷汉吧,我老爹有病口馋,想吃一点荤食。”石化龙素性慷慨,惜老怜贫,摸摸袋内,仅有一块重约二两的银子,掏了出来,沉吟了一下,一狠心,掰掉一半,交给穷汉。
  
  不料,那穷汉尚未转过身去,左侧又闪过来一个穷汉,也是又矮又粗的躯体,年纪在四旬以上,伸过一只手来,悲声说道:“小少爷,你老可真是菩萨心肠,我也是前世有缘,今生有福,得见你这位善心人,把剩下的一半给我,也好给我那年老多病的娘亲买药。”石化龙心中一动,知道自己撞上了麻烦。给吧,没钱给师父沽酒,师父准得生气;不给,前车后辙,说不过去,正在左右为难……对面蓦地闪出一位身材修长的少女,一身藕色素裳,步履轻盈,飘然而至。
  
  石化龙后退半步,上下打量一下少女,只见她那鹅蛋形的玉面,被即将落山的夕阳一照,竟像泛起一片彩霞,两道弯弯的秀眉,下覆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一扑闪,就喷射出两道寒冽冽的光芒。石化龙心头一颤,暗自称赞:“好一个既艳丽又冷厉的绝色女子。”经这位艳丽冷厉少女一掺和,石化龙竟把先前两个穷汉丢开了。只听那位少女冷冷说道:“你们二人,太不知趣,人家这位少爷只有二两银子,已然施舍出一两,再给你们,拿什么去沽烧酒呀!”
  
  石化龙内心一震。那位少女蓦地把娇躯转向石化龙,先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然后笑吟吟死盯着石化龙。石化龙不傻,明知事有蹊跷,难测对方深浅,终因年轻好胜,自恃功力不弱,又想试试他们三人是否一伙,遂把手中的银子,毫不迟疑地递给另一个穷汉。穷汉千恩万谢,刚想走开,那位少女竟然阻住去路说:“人家这位少爷,倾囊行善,难为你们真好意思全部拿走,我要你们留下一两,省得人家没钱沽酒作难。”
  
  两个穷汉,迟疑不交。少女冷声斥道:“古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酒打不成,准得挨打。别看他家大人只用一只手打人,真要生气打起来,不打够一百零八下,绝对不会停手,真够这位少爷受的。”石化龙暗忖:“这少女对自己师徒了如指掌,莫非恩师当年对头,寻仇到此……”转念一想:“不对,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公开亮相,露出行藏呢?”
  
  石化龙正自猜疑。只见那两个穷汉,听了少女的吩咐,都不情愿地伸出自己的手,慢慢吞吞递出银子。那位少女笑道:“真是财帛动人心,你们既然都不情愿退出,为公道起见,干脆每人退回一半。”石化龙一听,想是自己用大力手法掰银引起那位少女不满。两个穷汉可能无此功力,看起来,那位少女必是他们的首领无疑。
  
  果不出石化龙之所料,两穷汉刚把银子递出,那位少女双手齐探,分别用拇、食、中三指捏住,说来惊人,每块银子楞被她硬生生地捏下来一半。然后,双手一合,银子竟被她搓成两条小龙形状,抖手抛给石化龙,这等于公开招呼上了。石化龙双手齐扬,将两条形似小龙的银子接住,回了一句:“出手之物,怎好讨回!”话落,两条银龙电光石火似地分袭两穷汉。
  
  两个穷汉躲闪不及,眼看将被射中穴道,只见那少女旋身而起,双袖一抖,稳稳地裹住两条银龙,杏眼微瞪,樱桃小口一撇:“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谁耐烦管你的闲事!”说罢向东而去。石化龙自忖追之不及,只好重新来到通源杂货店,凭自己是多年的老主顾,赊了一葫芦酒,快步赶回六和塔,天色早已黑了下来。
  
  武松久等石化龙不回,金风飒飒,大有寒意,怏怏踱回六和寺。此时,冷月初升,星斗无光,武松回到住处,单手推开禅房门,侧身欲入,猛听禅房顶上发出一丝轻微的声音,好像一片枯叶落地。类似此等情况,若是一个武功稍低的人,是绝对不会察觉的。武松功力本来雄厚,加上近年潜移默化,自比以前越发精纯,拧身低喝:“哪道朋友,深夜来此?”话落,人早蹿了出来,飞身上房。
  
  出奇的是,夜幕茫茫,人迹杳然。武松一愣,暗自忖道:“我明明听见有人,不会有错。凭自己的身法,跟踪蹑迹,愣是追之不及。”转念一想,当今道上,身法奇快者,寥寥无几,而且跟自己素无瓜葛,怎会深更相戏。莫非自己庸人自扰,真的听错了?如被江湖朋友得知,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想到这里,轻身纵落,转脸一看,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原来,禅房之中愣是透出淡淡烛光,分明有人溜进了禅房。生平极为自负的武松,被激怒得愤火中烧,晃身堵住禅房,厉声说道:“何方施主,不告而入,武松这里有礼了!”随着话音,掌风如刀,陡地向屋中之人面门劈去。来人身形一矮,双掌一翻而出,右掌斜切武松脉门,左掌暴削武松左肩,疾如飙风,又快又狠。
  
  武松冷哼一声,不退反进,左肩一抖,硬接对方一掌,右手迅疾下沉,化为叶底偷桃,一下子扣住来人左腕,刚施展错骨分筋,来人忙不迭地连呼:“二哥撒手!”武松闪目细看,来人竟是自己的生死弟兄浪子燕青。只见燕青年纪虽近三旬,可粉扑扑的一张俊脸,仍然秀美如少女,心里高兴,脸却绷着,低哼一声:“老八,自家兄弟,你怎么戏弄起愚兄来了?如若收手不及,岂不误伤了你!”
  
  燕青微笑不语,抢着给武松行礼。被武松一把抓住,二人一别数年,四目相对,大有隔世之感。武松让燕青坐下,自己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面,这才问道:“你身为河朔兵马统制,不在任上整饬军务,安境保民,深更到此为何?”燕青一听,低声说道:“谁耐烦做那鸟官,我跟二哥你一样,交还了封诰,辞去了军职,先回大名老家,祭奠了先祖,整修了坟墓,后到九宫山看望了公孙胜哥哥,学会了他的九宫八卦剑,听人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小弟游心大动,只身单剑,一逛就是大半年,方才取道黄山……”
  
  武松刚想开口。燕青接着说道:“哪知途经徽洲,竟然发现方腊的大哥方春没死……”武松神情一震,脱口一个:“他……”燕青的声音,压得更低:“不仅方春没死,方腊的次子方天豹,女儿方丽珠,均已长大成人,伙同伯父方春,纠集方腊生前旧部,盘踞在铁狮山乌龙岭一带,并且设立好几处垛子窑,人多势众,声威已成。”说到此处,抓过桌上茶壶,对着壶嘴,一口气喝了半壶,接口说道:“特别令人意外的,是方腊之女方丽珠,竟被当年极负盛名后来削发为尼的女魔头铁观音收归门下,将自己所有武功倾囊传授,成为铁观音的衣钵真传弟子,未来的掌门人。”听到此处,武松的脸色深沉了。
  
  燕青谈虎色变说:“传说此女,软、硬、轻三功,无一不臻绝顶,并且胸有权术,极会笼络人,很得苗汉两族人的欢心,被手下人拥为总舵的瓢把子。我听说之后,便想一探究竟,回来告知二哥,哪知刚到五岭关,竟有一个中年人,自报姓名,外号人称穿云燕子,奉总舵主方丽珠之命,前来找我。声言老主人方腊被二哥你断筋生擒,在东京汴梁刑场身受凌迟酷刑,杀父血仇,誓在必报,敬武松是条硬汉,才公开派人传话,不愿落阴谋暗杀之名。小弟见他们确实声势浩大,非同小可,所以才昼夜兼程,特来告诉二哥,又怕二哥身残意懒,荒废了武功……”
  
  武松长叹一声说:“因此,你才深夜入室,试探愚兄我的武功!”燕青连连点头:“经过试探,二哥功力越发精纯,本属可喜可贺,无奈方丽珠狡诈多谋,来人必多,再加上彼暗我明,明摆明放着会吃大亏。依小弟拙见,立即派人赶赴各地,纠集往日弟兄,与之决一死战,省得天天提心吊胆,等着挨打。”
  
  武松还未来得及答话,石化龙怀抱酒葫芦闯了进来,先给燕青见礼,然后说:“八叔,我师父本应高枕无忧,事情全砸在你老人家之手。八叔你想,方丽珠本不知师父隐身在此,更想不到我师父断臂避仇,反倒住在这游人如织的西子湖畔,六和塔旁的六和寺内,所以才故弄玄虚,利用你老带路,好找到我们师徒的隐身处所。小侄我敢断定,大批敌人不久即至。”一番话说得燕青目瞪口呆。武松听罢,默默点头。
  
  石化龙接着说道:“我刚才打酒,碰到一伙江湖人,行为诡谲,言语蹊跷。事已迫在眉睫,请八叔陪着师父先去虎爬寺暂避,孩儿自己留下,相机行事,冤家宜解不宜结。”燕青马上附和:“二哥,说实在的,当初咱们就不该去打方腊。都是替天行道,杀富济贫,何苦自相残杀!一场恶战,梁山弟兄一百单八人,只剩三十余名,正中蔡京、高俅等人的诡计。皇帝老儿贪酒恋色,懒理朝政,金兵逐渐南侵,堂堂华夏,早晚必落他人之手,中原民众重新遭受刀兵之苦。依小弟愚见,方家寻仇到此,咱们退让半步,可不能一错再错。”武松默然不语。
  
  燕青转身面对石化龙,低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愚叔一时不慎,误中方丽珠投石问路奸计,大错已成。话我说在前头,对头胆敢欺人太甚,凭我燕青一口青钢剑,三十六支追魂连珠弩,定和他们一决雌雄……”武松虎目一闪,示意燕青不要再说,然后扭头向外:“客人已到,龙儿出迎。”随着武松的话音,石化龙身如乳燕穿帘,飞出室外,昂首卓立。武松、燕青相继走出。
  
  星月交辉之下,一人抢步上前,口称:“在下柳和,奉铁狮山乌龙岭总舵主之命,专程前来拜见武二爷,现有名帖在此。”说罢,奉上一张名帖。石化龙伸手接过,趁着月光,只见上面寥寥几字:“杀父深仇,不敢不报,虎口余生,特来拜见。”石化龙朗声说:“师父和师叔业已等候多时,请方舵主现身。”柳和忙说:“佛门静地,我们不敢久停,请武二爷、燕八爷赏光,到寺外一谈!”
  
  石化龙知对方心虚,怕六和寺内有埋伏,有意点他一句:“这可是柳寨主你亲口说的,可别怪我们师徒没有待客之礼。”柳和口称:“不敢!”人早已腾身而起,半空中一个云里翻,退出寺外。武松偕同燕青、石化龙,刚到六和塔左侧,塔后早闪出三个人来。石化龙眼尖,早认出前面引路的,正是自己在钱塘门碰见的两个穷汉,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狮鼻阔口,一脸凶相的年轻人。
  
  武松抢在对方开口之前,跨前两步,单手一打问讯,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后面那位施主想必是少寨主方天豹,武松失迎了。”年轻人纵声厉笑:“姓武的,你藏得真叫妙,害得小爷踏破铁鞋,苦苦搜寻了三年之久,多亏你结拜兄弟燕青够朋友,才把我们引来此地。搁下远的说近的,那笔陈账,眼下该结了!”
  
  羞怒交加之下,浪子燕青恨声说道:“怪我燕青无能,竟自引狼入室。当年那笔陈账,我当你们自动勾销了呢!不是武二哥有心躲债,是你们自己不敢来讨。请你们想一想,哪有在这游人如织的宝塔古寺躲债的道理!那笔账不就是一百八十多斤肉债吗?八爷一人结清就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拿不出一张半张字据来,别怪八爷我赖账。”燕青言下之意,是叫对方亮出兵刃,双方一决生死,判定输赢。
  
  须知浪子燕青,十四岁踏入江湖,素以机智多谋着称,从没上过这样的大当,也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今日被人捉弄,自然怒火中烧,决心和对方拼命。对方四人一听,立即各亮兵刃,围了上来,眼看一场血雨腥风难免。不料武松竟然止住了燕青,挥退徒儿石化龙,再次一打问讯说:“方少寨主,武二一向恩怨分明,当年令尊一口刀,杀害梁山不少弟兄,特别是跟大刀关胜那场恶战中,令尊方腊真要是凭着一枪一刀,真杀实砍地赢了关胜,那怨关大哥经师不到,学艺不精,输了口服,死了活该。可令尊却令手下人暗放冷箭,射伤了关胜,方才激怒武二,愤然扑出。虽然救下关大哥一条性命,却被令尊截了左臂。”
  
  武松缓过一口气来,凛然说道:“饶是那样,武二仍不想跟令尊为敌,是令尊赶尽杀绝,想要武二性命,才被我用鸳鸯脚踢翻在地。后来令尊被处以极刑,凌迟惨死,虽是当今万岁传的旨,童贯、高俅等人督斩执行,我武二也日夜负疚,寝食难安,故而辞去皇封,来到此地,闭门思过。”
  
  方天豹刚想反驳,武松语音转厉:“武二自幼闯荡江湖,既杀人越货,也吃过六扇门的饭,俗话虽说‘车、船、店、脚、衙无罪都该杀’,武二不认这一套。因为我一没错杀好人,二没黑过良心,只有令尊之死,使我深深自责。今日你到此寻仇,我不会叫你费事,反正我臂断身残,生有何欢,用一己之命去平息血雨腥风,武二我死有何惧,容我自做了断,好去九泉之下向令尊方腊道歉。”
  
  二郎神这番话,语言铿锵,大义凛然,不仅震动了敌我双方,就连方腊次子方天豹,右手掌握锯齿刀,也一时无法下手。特别是穿云燕子柳和,对武松的磊落光明,铁骨铮铮,由衷赞佩。方天豹眼珠一转,向前跨了一步,切齿怒叱:“武松,你别猫哭老鼠假慈悲,我父凌迟惨死,焉能从轻饶你!你一个残废身子,活着根本无趣味,打算从容自裁,想得太如意了。方天豹不戳你三千六百刀,难消我心头积恨。”话落,右腕暴翻,那青光闪闪的厚背锯齿刀猛劈武松当顶。
  
  武松一式跨虎登山,闪向左侧。一刀走空,方天豹咬牙切齿,猛一翻身,锯齿刀拦腰横斩。艺高胆大的武松,庞大躯体愣向后仰,化为一式平据铁板桥。锯齿刀再次走空,从武松的胸前一扫而过,根本伤不了他的毫发。两次失手,方天豹怒火如电,手腕再翻,陡地下削武松的双足。武松不光不躲,反倒纵身前进。
  
  方天豹看出不妙,刚想抽回锯齿刀,武松右臂前探,仅用拇、食二指,一下子捏住了对方的刀身。方天豹连抽三次,没有抽回那口锯齿刀,方知武松身躯虽残,功力仍在。正在骑虎难下之际,一声娇叱,响自六和塔后:“哥哥休得无礼,快快撒手扔刀!”柳和曲背躬身:“总舵主驾到!”冷不丁地这么一嗓子,自令武松、燕青、石化龙爷儿仨一愣神。
  
  一条俏丽婀娜身影来自高大的六和塔后,总舵主方丽珠蓦地现身了。武松一挥手,燕青、石化龙后退三步。一片浮云,遮住了朦胧月光,金风飒飒,让人感到极深的凉意。方丽珠来到武松等人面前,冷冷地扫了三人一眼,语音深沉地说:“当年蒙武二爷手下留情,没有进一步赶尽杀绝,我兄妹二人方得虎口余生,苟活偷生到今天,俗话说‘败军之后,怎敢言勇’,本不应再来寻你;可杀父血仇,怎敢忘怀,此仇不报,岂不被世人耻笑!他日九泉之下,也愧对家父。有心报仇,二爷又伤残一臂,显得我们兄妹欺残凌弱;如今武二爷有心成全我们兄妹一片孝心,方丽珠理应一再拜谢。”说罢,盈盈下拜、再拜。
  
  浪子燕青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忖:“好个阴险毒辣的方丽珠,她素知武松生性耿直,一言既出,绝无反悔,这才用包着砒霜的甜言蜜语硬把武二哥逼入死地。忽听石化龙说道:“方总舵主,石化龙有眼不识泰山,致使钱塘门内,失之交臂!就凭你们兄妹这一片孝心,称得上难能可贵,怪不得能在十万大山之中,独树一帜,唯我为尊。”
  
  方丽珠皮动肉不动地笑笑:“刚才多有得罪,务请石少侠见谅才好。”石化龙叹了一口气:“我师父既不愿再动干戈,总舵主又知情懂礼,从前的那笔陈账,也确实应该结清了。”燕青先是一愣,然后暗中咒骂:“石化龙这小子吃里扒外,帮助仇人逼迫师父。”忽听方丽珠说道:“如此说来,武前辈杀身取义的壮举,少侠也是赞成的?”
  
  石化龙正色说道:“徒弟怎敢违背师意,况我师父大义凛然,江湖上有口皆碑,石化龙三生有幸,得列武氏门墙,又怎敢违背师命。”方丽珠心内暗喜,口头称赞:“你们师徒,大仁大义,委实难得。”石化龙连忙拱手:“多蒙谬奖。”浪子燕青的肚子都几乎气炸了:好个贪生怕死的石化龙,地道的酒囊饭袋,你小子真该跪在方丽珠面前,磕头求饶,保全狗命。
  
  方丽珠怕夜长梦多,事情有变,开口说:“多谢武二爷成全,就此上路吧!”方天豹、柳和等人死死地盯着武松师徒,等武松自作了断。燕青反手抓住青钢剑把,刚想用拇指,去顶把柄之上的哑巴簧,做梦也没有想到,石化龙突然冒出来一句问话:“方总舵主,在下想动问一下,当年令尊被杀遭擒之时,是在我师父断臂之前,还是在断臂之后?”方丽珠随口而出:“当然在断臂之后。”
  
  石化龙逮住理了:“这就让人奇怪了!当时二人棋逢对手,各不相让,那可是龙争虎斗的殊死拼搏,怎么我师父两条手臂时擒不住令尊方腊,断去一条手臂之后,反而将令尊活捉生擒呢?这真是奇哉怪矣!”在场之人一听,全都呆了一下,连方丽珠也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石化龙。石化龙的声音蓦地提高了:“由此看来,当年我师父和令尊打斗时,令尊是刀刀致命,式式追魂,我师父是招招留情。直到一条左臂被令尊用刀截断,煞星照命,方始万不得已,施展玉燕双飞鸳鸯脚将令尊踢翻在地,活捉生擒……”全场人哑口无言。
  
  稍停之后,石化龙接着往下说:“何况令尊被擒之时,梁山弟兄死伤数十人,当时纵然把你父乱刀分尸,也不解梁山兄弟心头之恨。饶是那样,我师父还是留住了令尊活命,请问方总舵主,这饶命之恩,你们方家报答了吗?不错,你父解往东京,被处以极刑,活剐三日,凌迟惨死,石化龙再次动问方总舵主,这是出于何人之口?又是出于何人之手?”方丽珠、方天豹兄妹瞠目结舌。
  
  石化龙一锤定音:“分明是当今万岁听信高(俅)童(贯)蔡(京)杨(戬)四奸之言,活活生剐了令尊大人,可你们兄妹落草十万大山,扬威东南,为什么始终不敢触及朝廷和四奸?你们明知我师父断去一臂,躯体半残,反倒兴师动众,大举来犯,岂不是恩将仇报,欺残凌弱?既贻笑于江湖,又落骂名于后世。我师父大仁大义,打算自尽以成全,可你们方大舵主反倒穷凶极恶,坚持要戳尸三千六百刀,难为他连环三刀,不仅未动我师父半根毫毛,反而兵器险些出手。至于总舵主你,那一声喊叫可真及时呀!”方丽珠被嘲弄得玉面泛红。
  
  石化龙开始叫阵:“石某乃武氏门下弟子,岂能眼看师父自陷绝境而不顾!你们有报父仇之心,我岂无救师父之举。只要有我石化龙三寸气在,想在爷们面前逼死我师父,门儿都没有!为了报效师门,石化龙豁出用头撞金钟,这也叫逼上梁山!”说罢,往当场一站,气定神闲,凛然以待,根本没把方家兄妹放在眼内。常言道,泰山再重,压不过理字,方丽珠被问得张口结舌,闭口无言,柳眉空竖,玉面飞红。心想,好个舌尖嘴利的小娃娃。
  
  等到方丽珠一眼看清石化龙的长相,芳心不由乱颤,暗暗赞出一句:“好一个威猛而又英俊的小伙子,难得是他清秀英俊之中,透出一股子火辣辣的野气,却又野而不粗俗。”说不出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泛上心头。以方丽珠来说,她本是方腊的掌上明珠,方腊大势不败,推倒北宋王朝,她方丽珠早成为金枝玉叶的公主皇姑,加上她得拜铁观音为师,掌十万大山几十个垛子窑的总舵之主,促使她眼高于顶,冷逾冰霜,今天,愣被一个十七岁的大孩子牵动了她的芳心,莫非真应了那句:“有缘千里来相会。”
  
  一贯忠于方丽珠的穿云燕子柳和,怒火上撞,刚想飞身出头叫阵,两个化装成穷汉的铁狮山二猛早按捺不住。老二铁猛双锤一碰,炸出两溜火花,抢步当场,左手锤泰山压顶,当头下砸。石化龙一声冷笑,晃身闪开正面,一下子贴向铁猛的右肩侧后。好铁猛,左手锤落空,右手锤一个单展翅,狠狠撩向石化龙的太阳穴。
  
  石化龙身形再旋,反倒附向铁猛身后,脱口一声:“对不起!”起手一掌,击向铁猛的后背,手下虽然留情,铁猛也被他一掌震出四五步,方才稳住马步,站住了身形。老大铁勇怒叱:“休走,吃我一杖!”手中一对双怀杖,上砸石化龙右肩,下磕石化龙左膝,力大杖沉,招式迅猛,别说双杖全打中,一杖击实,石化龙也得筋断骨折,轻伤,垂死。
  
  不料石化龙右肩一引,身化龙行一式,愣从双怀杖中间闪了出来。方丽珠情不自禁地赞出一声:“好身法!”连忙止住了铁勇,前跨一步道:“武二侠门下,果然不同凡响,方丽珠班门弄斧,还请赐教!”石化龙多鬼,骂人不带脏字眼:“好家伙,方总舵主你可真护短,怎么两阵不到,你就打了孩子大人出来了?”燕青暗自好笑,心里说:“你小子真缺德,这句话骂死方丽珠跟铁氏双猛了。”
  
  方丽珠愣能装作没听见,她早打定主意,说下大天来,杀父大仇,势在必报。所以一任石化龙分嘴嘲笑,自己反倒沉稳冷静下来,只见她右肩微塌,玉腕轻翻,握住利剑把柄,拇指一捺绷簧,“叱”的一声,一溜冷光,活像打了一道立闪,她的那口锋利无比的青霜古剑脱鞘而出。再看方天豹等人,不仅一连后退好几步,就连各人手中的兵刃也齐崭崭地收起。看样子他们非常信任自己的总舵主,完全可以一人成事,轮不到他们四人再动干戈了。
  
  浪子燕青自幼受剑,先跟义父河北玉麒麟卢俊义习练十年,在剑法上早有独到之处;最近几年,又研修成入云龙公孙胜的九宫八卦剑法,剑术方面又有了新的造诣。而今,一见方丽珠拔剑,激起了他的争强好胜之心,回手抽剑在握,打算替下石化龙。就在这时,猛见方丽珠左手一领剑诀,右手青霜剑微微一颤,在星月交映之下,剑光之上竟然幻化出五个光点,形如一朵梅花。
  
  浪子燕青久经大敌,经多见广,断定方丽珠施展的剑法必是女魔头铁观音当年驰誉武林、威镇江湖、出神入化的梅花剑法。传说铁观音曾有誓言,梅花剑法只传嫡徒,绝不多授,而今方丽珠竟会此种剑法,必然获得女魔头的衣钵真传。从方丽珠的出手第一式来看,剑法业已大成,怪不得她此次前来寻仇,只带寥寥数人,有恃无恐。
  
  浪子燕青清楚,凭石化龙眼下的功力,根本不是方丽珠的对手。转眼偷看二哥武松,知道他一言既出,绝不反悔,根本不会出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燕青斜跨一步,横身在石化龙面前,冷然扫了石化龙一眼,强行逼其后退,他自己昂首面对方丽珠:“总舵主芳龄不足二十,竟然练成当今一绝的梅花剑,确实难得。燕某不才,斗胆领教!”话落,恐怕石化龙不甘心,顾不得再讲江湖礼数,出手一招雷霆乍惊,暴点方丽珠的面门。
  
  说真的,石化龙何尝不知道梅花剑难敌,传言它起如飙风,收似闪电,每出一剑,都是连环五式,一般江湖人物大都难接三剑。他真怕燕八叔的一世英名,断送在方丽珠之手。回头扫了一眼武松,看出师父用威严的目光逼他后退,石化龙无奈,只好连退三步,静观变化。燕青继第一剑之后,施展出来的仍然是九宫八卦剑龙王行雨,电闪长空,皆被方丽珠轻而易举地一一闪开,石化龙的心一凉。
  
  方丽珠连躲三招,方才出手,只见她出腕一震,青霜剑顿时幻为一片寒光,而摄人心神的剑光之上,陡地化成五个光点,形如一朵梅花,逼袭浪子燕青胸前柴宫、血阻等五大穴。燕青看关定式,神情凛然,青钢剑上封下闭,趁机还了一招摘星拮斗。方丽珠嘴角噙笑,仍然使用梅花剑法,袭击燕青五处穴道。燕青反手出剑,剑招为魁星踢斗,剑向上撩,削向方丽珠的右腕。
  
  哪知方丽珠剑出半途,倏地收回,改袭浪子燕青左胸乳根穴。乳根穴乃人身重大死穴之一,燕青一咬牙,剑化五丁开山,打算两败俱伤。方丽珠绽唇轻笑,青霜剑化为一道彩虹,陡地变为流水落地,扫向燕青下盘。浪子燕青险中取巧,身化直上九霄,凌空拔起,半空一个云里翻,自己甩自己,方才拿稳桩。只气得怒火中烧,决心以死相拼。
  
  胆比天大的石化龙,乘机插向打斗双方中间,含笑说:“燕八叔已见识了总舵主的梅花剑法,石化龙不才,还望总舵主教我两招。”石化龙一下场子,场中六人,各有想法。燕青的想法是:我尚不行,你等于送死;方天豹、柳和心想:石化龙真他娘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寻死路;铁氏双猛反倒服气石化龙敢打敢拼;只有二郎神武松心中清楚,知道石化龙艺业虽有成就,绝对不是方丽珠的五合之将。
  
  武松暗恨自己,因为只有他自己足和方丽珠一较短长,可惜的是,为了义气,把话说死,等于作茧自缚,誓难更改,促令年方一十七岁的石化龙代替自己出头,无异以卵击石,局势又使自己无法阻止,眼睁睁瞧着石化龙不死即伤,如何对得起在九泉之下的石秀!
  
  殊不知身为总舵之主的方丽珠,一见石化龙下场,不仅修长的娇躯陡地一颤,就连殷红如血的两片樱唇也没来由地抽搐了两下。她真没想到石化龙小小年纪竟能胆大如虎,一而再地嘲笑羞辱于她之后,愣不怕姑奶奶生生活拆了他。当下轻声娇笑道:“石少侠既肯赐教,方丽珠求之不得,快请亮出兵刃,好让我开开眼界。”
  
  武松闻言,心中暗惊。因为石化龙所用的兵刃,是一条长足七尺的亮银鞭,不用时围在腰间,使用时解开如意扣,一抖即出,宛如一条银龙,方丽珠剑招迅猛,正好是软鞭的克星。内心焦急,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两步。再看石化龙,反倒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在乎,一听方丽珠让他亮兵刃,脸上故意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双手向两边一摊,无可奈何地苦笑:“方总舵主,你这不是故意要我的好看吗?石化龙学艺未成,尚没出师,连拳脚都是半瓶醋,哪里来的兵刃,今天我是拿着肉头撞金钟,舍了性命陪淑女,请让我赤手空拳,接方总舵主几招梅花剑。”
  
  燕青一愣,刚想开口,被武松阻止。按说,石化龙的那张嘴确实够阴损的,俗语是舍命陪君子,他小子愣改成是舍命陪淑女,占了方丽珠便宜,还叫你方丽珠没有法子挑眼,只有暗吃哑巴亏。方丽珠表面不好发作,暗地咬牙发狠,心中暗骂:这小子杀星照命,还忘不了大耍贫嘴。嘴上却说:“你既没有兵刃,本舵主怎好占你便宜!”反手插剑入鞘,两手一分,打算接招。
  
  浪子燕青喜出望外,心里说,石化龙小子真缺损,分明动用兵刃不是人家方丽珠的对手,反倒故意装憨讹人,诓令方丽珠收起青霜剑,单凭聪明机警,她方丽珠就先输了三分。石化龙目的既已达到,马上得理不让人,口中说了一声“当场不让故”,下半句“举手不留情”故意不吐,左手拢指成拳,一招黑虎掏心,捣向方丽珠的前胸。
  
  方丽珠简直气得想骂出声来,因为她还等着石化龙说出下半句“举手不留情”,做梦也料不到石化龙这坏小子愣好意思阴着发拳,并且掏向她的前胸禁区,羞怒交加连忙侧身闪躲。石化龙吃准方丽珠会侧身闪躲,五指平舒,蓦地化拳为掌,口中低叱一声:“打!”竟向方丽珠的小腹按去,去势既迅且猛。方丽珠猝不及防,只好凹腹吸胸,硬凭这一吸之力,向后连退几步。
  
  哪知石化龙要的就是她这么一退,右脚前探,五指暴挑,再一次变掌成抓,斜着身躯向方丽珠的右边乳房抓去,去势更快。方丽珠再生性泼辣,扬威东南半边天,再身为总舵之主,可她毕竟还是未嫁女儿身,叫缺德小子石化龙一捣,二按,三抓,戏弄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心惊肉跳,手忙脚乱,空负一身绝顶武功,反被逼得连连后退。
  
  最能吃准火候的,还是缺损小儿石化龙,吃准方丽珠心神大乱,方寸无主,看清方丽珠鬓角挂汗,娇喘吁吁,故意身法一滞不攻。此时此刻的方丽珠,恨不能生吞活剥了石化龙,自叫自名,你方丽珠得恩师衣钵真传,身为南普陀未来的掌门人,天南群盗无不畏我如虎,浪子燕青五招即退,我若收拾不了黄口孺子石化龙,岂不贻笑江湖,成为武林之中的大笑柄。连气加急,拧身扑出,紧握两只粉嫩玉拳,雨点似地击向石化龙。
  
  孰知一气三分速的石化龙,见方丽珠钻入自己打好的圈套,一味施展武松传授给他的软、绵、小、巧、快五字诀,跟方丽珠游斗。说出也许让人难以置信,双方交手五十招,愣能打成平手。随护方丽珠前来的人,包括方天豹、柳和在内,无不愕然称奇。特别是她的二哥方天豹,深悉其妹外表文静,其内心跟铁观音异常相似,其为人不仅任性执拗,并且狠辣酷厉。凭妹妹的那身武功,在天南一带罕逢对手,即使有人敢捋虎须,动手之下,剑不过五式,拳不用十招,一准伤敌获胜,怎么今天苦斗之下,愣是治服不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



第二章:杀人偿命豪杰胆。
  
  方天豹正在纳闷,猛听方丽珠怒声厉斥:“石化龙,这是你自寻死路,怪不得本舵主心黑手狠。”随着喝叱,化拳为掌,蓦地施展出铁观音秘术自珍的毒招七煞追魂掌。武松、燕青同时“呀”了一声。石化龙扬声狂笑,右手舒指成掌,左手拢指为拳,右手施展的是七十二式地煞掌,左手挥出的是三十六招天罡拳。天罡、地煞同时施展。左手拳风刚劲,宛如雷霆万钧;右手掌式飒飒,足能夺命追魂。天罡、地煞刚柔相济,正好跟七煞追魂旗鼓相当。
  
  当局者迷的方丽珠,愣没瞧出石化龙全是表面功夫,内劲不足,坚持下去,非输不可。双方交手近百招,石化龙突然跳出圈外,一声不响地向庙中走去。功夫不大,石化龙左右两手分别提端着茶壶脸盆等物回来,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女舵主方丽珠的身前。燕青清楚小家伙又要玩把戏。方丽珠正莫名其妙。石化龙朗朗说道:“在场的全是练家子,谁都清楚,我跟总舵主的拼斗很难立时分出输赢。石化龙以逸待劳,茶足饭饱,斗志正旺;总舵主跟我不同,千里奔袭,不光居无定所,吃喝更是将就。在下不想占便宜,特请总舵主先擦把脸,后喝茶水,歇息片刻,以利再战。”
  
  方丽珠怎么也料不到石化龙会用这种戏法来挖苦奚落自己,况且说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骤觉头上轰然雷鸣,修长躯体也一晃再晃,玉齿一错,就想趁机屠了这缺损小子。比方丽珠多一半心眼不止的石化龙,情知她会忘情拼命,早退到武松身后去了。方丽珠恨不得生吞活咽了石化龙,在武松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只好插回青霜剑,人却气得花枝抖颤,脸色泛黄,气息粗重起来。
  
  武松语音平静:“方舵主,劣徒微末之艺,怎配敌铁观音门下高徒!请你和贵属下听武松一言,五年前的残酷血战,绝不能在今日重演。我武松孑然一身,来去一无牵挂,只求总舵主让我全身皈依佛门。”说着,向全场扫视了一圈,所有在场人被他那凛然目光一逼,个个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只有石化龙悲怆凄楚地叫了一声:“师父!”屈膝跪在武松面前。
  
  武松伸手摩挲着爱徒头顶,大丈夫虽然有泪不轻弹,也禁不住眼圈一红,涩声说道:“龙儿,你鲁师伯坐化观潮寺,另外几位叔伯也相继作古,为师我早无意于人世,只因你随我多年,名虽师徒,情胜父子,实在不忍割舍。喜看你人已成丁,艺业也有小成,是我撒手西去的时候了。我盼你不要辱没父教师训,好自为之!”说到此处,扭头面对浪子燕青:“八弟多多保重,愚兄去也!”安排已毕,车转身形,向六和寺走去。
  
  知师莫若徒,石化龙清楚武松是想用多年潜移默化练成的内家真气震断自己的心脉而死,确实做到恩怨俱了。多年相依为命,而今一旦永诀,从此幽明相隔,永无见期,五内如焚。一贯视武松如同胞兄长的浪子燕青,弹身扑出,苦叫一声:“二哥!”挥手扯着武松的灰布僧衣,说什么也不肯撒手,并且流泪不已。武松的躯体微见颤抖,缓缓转过脸来,两道逼人的目光,冷冷地看着燕青:“八弟,你再敢相阻,休怪愚兄翻脸不认故旧!”燕青哽咽难言,手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在场众人眼睁睁瞧着武松缓步登上寺门外的高大台阶,一个个默不作声,怆然相随、双方全无斗意,其中包括方氏兄妹,无不心服。众人跟随武松来到跨院的禅房以内,点燃了烛火,武松自去蒲团上坐好。燕青的手心都挤出了汗水。只见武松眼观鼻,鼻问口、口问心,盘膝打起坐来,气息像是逐渐幽寂。石化龙知道,师父即将震断心脉,全身归佛,禁不住泪如泉涌,悲愤难言。
  
  跟石化龙同样泪如泉涌悲愤难言的浪子燕青,右手立即探入自己的豹皮囊,一把扣住五支追魂利弩,决心趁武松自震心脉全身归佛之一刹那,一掌五弩,将方氏兄妹和部属尽数毙之于弩下。就在干钧一发之际,禅房门外幕地射进一条黑影,操着一口山东口音狂喊:“二哥!”石化龙乘机扑上,双掌齐出,死死封住师父武松脐下的丹田要穴。武松双眼猛睁,看出深夜赶来的那人竟是阮氏三雄之中的阮小七。
  
  阮小七绰号活阎罗,在阮氏三雄之中功夫最好,水性特佳。在水泊梁山众多水军头领当中,排行高于浪里白条张顺,位列天罡。可怜他们弟兄三人,在平王庆、打幽州、征方腊时,已丧其二,只剩活阎罗一人了。当年生死弟兄千里奔波到此,迫使二郎神武松不得不回过那口气来。阮小七单膝点地,给武松行礼。武松怕他拦阻,横生枝节,长叹一声,抢先发话:“愚兄决心西赴极乐,休得蛮缠。”方天豹刚想开口,武松清楚他想说啥,挥手阻止对方,心平气和说道:“武松从不食言,容与七弟话别。”方天豹只好住口。武松知道阮小七五年前已被封为盖天军统制,在东京汴梁任职,此来必有原因,连忙问道:“七弟不在任所,千里奔波,到此何为?”
  
  阮小七见问,顿时怒目扬眉,钢牙怒错如磨,语音刚烈凄楚:“当今万岁听信四奸之言,御赐宋江哥哥鸩药毒酒,宋江哥哥怕李逵闹事,反倒先把黑旋风药死,然后吞药自尽,我和萧让哥哥将他们二人葬于蓼儿洼。”擦了一把眼泪接着道:“万万没有想到,小李广花荣与智多星吴用两位哥哥,闻讯之后,连夜赶到那里,哭祭了一番,双双吊死。”噩耗传来,禅房以内的所有人,包括前来寻仇的方氏一伙,全都一愣。
  
  武松听罢,急怒攻心,单手按地,就听“咔嚓”一声,面前方砖碎成四瓣。同样急怒攻心的浪子燕青,一脚把下面方砖踩裂,恨声说道:“好一个蓼儿洼四义归天!我这就赶往东京,誓杀蔡京、高俅等贼子。”武松示意石化龙,将盛满烧酒的朱漆葫芦递给他,反手将酒全部洒在地上,哺喃自语:“四位哥哥泉下有灵,小弟武松洒酒为誓,不报此仇,绝不甘心。”
  
  说罢,站起身来,缓步来到方氏兄妹面前,手打问讯说道:“武二原打算自作了断,偿还令尊方腊命债,无奈事有变化,四奸丧尽天良,害死四位哥哥,武二思之再三,只好恳求贤兄妹宽限三月,准许我星夜赶奔东京,杀死蔡京、高俅等人,报了血仇,转道再去铁狮山,亲自到令尊方腊灵前受戮,决不食言。”方天豹刚想反对,被其妹方丽珠示意止住,然后转对武松:“前辈素讲信义,江湖无人不知,我们兄妹岂敢不信,只是……只是……”
  
  武松忙道:“总舵主有话请说。”铺平垫稳之后,方丽珠扫了石化龙一眼说:“只是我身为总舵之主,此次率众下山,声言必报父仇,回山之后,空口无凭,如何取信于我的属下,更不好向伯父交代。”燕青、阮小七刚想争执,洞悉方丽珠阴谋,猜出方丽珠用意的石化龙抢先发问:“依总舵主之意,如何才能取信于你的属下,又如何才能向你伯父交代呢?”方丽珠真没想到刁钻机警的石化龙竟会自投罗网,忙说:“只要有信物作质,带回云南铁狮山,方能令人信服,免得伯父生气。”
  
  燕青一听,内心焦急,清楚方丽珠醉翁之意不在酒,刚才她受尽了石化龙的戏弄和奚落,想趁此机会拿石化龙作为人质,以便带回山去,尽情折磨和凌辱,好出心中怒气。同样看出不妙的阮小七,刚想阻止,石化龙早接口说道:“我们师徒二人空空如洗,贫无立锥,除去两个大活人,只有一只酒葫芦,总舵主你看……”随手将酒葫芦递了过去。方丽珠不屑一顾说:“谁希罕你们的破酒葫芦,它能算什么信物!”
  
  石化龙自钻圈套说:“我师父得去东京报仇,剩下的只有我这个大活人,你要把我当作人质带回山,管吃管睡,不觉得吃大亏了吗?”燕青暗笑:这小子真够缺损,管吃不要紧,管睡多难听,你太糟蹋方丽珠了。气得方天豹咬牙切齿。气得铁氏双雄恨不能生啖了石化龙。特别是穿云燕子柳和,他职司方丽珠的随从护卫,对方丽珠的为人和生性比谁都清楚,此时见总舵主娇躯颤抖,知道她恨死了石化龙,心里想,石化龙,只要你小子被当作人质,准叫你生不如死,后悔不该投胎人间,活活把你小子折磨个够。
  
  只听方丽珠说道:“石化龙,你挺身而出,替师父充作人质,我们佩服你。咱们把话讲在明处,只要你安分听话不逃跑,路上一不捆你二不虐待你,吃住跟我们一个样,只要你师父如约赶到,我们一准释放你。要是你敢向我们下别腿,铁狮山糟蹋人的鲜招有的是,你可要打点清楚了。”方丽珠口头上说得好听,心里暗想:“石化龙,只要你落入姑奶奶手内,够你小子受的。”
  
  事已至此,武松等人无法阻止对方带人质,只好眼睁睁瞧着石化龙陷入虎口。燕青和阮小七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谁都料想不到,石化龙这个当事者,竟像出门探亲访友一样地高兴,首先屈膝拜别师父,又给燕青磕了一个头,最后方才走到活阎罗阮小七身前跪倒。阮小七双手扶起石化龙。石化龙正儿八经地说:“七叔,咱爷们可都是苦出身,我爹爹杀猪宰羊当屠户,七叔你截江打劫作强盗……”浪子燕青一听怒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小子还有闲心揭阮小七的老底!阮小七同样被他气得想骂大街。
  
  又听石化龙说道:“好汉不怕出身低,将相从来都没种,当年你老要不穷,能一出世就大闹黄泥岗智取生辰纲吗?”阮小七心中一动。石化龙长叹一声说:“眼下我师父四大皆空,燕八叔又辞官不做多年,只有你老人家还身披老虎皮。别说你是盖天军都统制,就是一任清知府,还能挣十万雪花银呢!我跟随人家当人质,总不能憨吃憨喝不认账吧?请你老人家摸摸官囊,掏给小侄十两二十两,小侄也好吃饭住店呀。”不知怎么一回事,阮小七的怒气全消了,伸手往囊中一掏,取出一锭银子,大约只有三两多,伸手递给石化龙。
  
  石化龙不光不接,反倒把嘴一撇:“七叔,你老人家真大方,掏出三两多银子!”阮小七好像不得已似地,第二次掏出一个扁纸包说:“这里还有五十两银票,咱爷们一人一半分开花,七叔回转东京,也得用路费。”石化龙一把抓了过去,塞入自已袋内说:“我当人质三个月,每月只合十六两,吃饭住宿都不够,回东京你老另外想办法。”阮小七忙说:“路上我又不能偷人家。”石化龙拍了拍口袋:“我这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谢谢七叔。”
  
  方丽珠一看大事已成,目的达到,忙向武松告别:“丽珠率众回山,专侯武二爷你的金身大驾,千万别忘了你的徒儿在我们手内。”说完,带着石化龙和手下随从走了。武松目送石化龙去远,低叹一声:“龙儿陷入虎口,岂不度日如年。”燕青把脚一跺:“事情明摆着,龙儿此去,岂止度日如年,准备受折磨。这口恶气我咽不下,你我三人,尾随他们,见机救出化龙。”武松有些动容,似乎被燕青说动。
  
  阮小七少气无力说:“我不赞成。方丽珠乃女魔头铁观音的嫡传弟子,硬打死拼,谁都没有把握,弄不好被对方撕了票,反倒更糟。”燕青不服:“明的不行来暗的,我不信救不出来石化龙。你们不去我去。”阮小七怪眼怒瞪:“现在不服管屁用,你要能制服方丽珠,龙儿焉会作人质!”这句话几乎堵死了浪子燕青。

    武松当机立断说:“方丽珠有备而来,沿途岂能无人接应,别偷鸡不成蚀把米。龙儿再戏弄过她,终归是个人质,方丽珠不会伤害他,还是给宋江等四位哥哥报仇当紧,赶快动身。”燕青只好点头。三人说走就走,离开杭州,向金陵方向赶去。一路之上,每到岔路口,阮小七必用当年水泊梁山规定的标记,标明他们所走的方向。武松、燕青一问,阮小七告诉他们说,最近必定有一人来武松处相寻,用此作为联络。二人深信不疑。
  
  次日,三人赶到宜兴地面时,夕阳即将下山,阮小七作主投入城外三元客栈。进店之后,店小二打点三人洗漱,随后摆上酒食,供三人饮用。二更过后,残席未撤,烛火未熄,燕青有气倒头先睡,阮小七斜卧床头养神。二郎神武松盘膝坐在床上,调息练功,窗外蓦地响起了弹指声。武松见二人均睡,只好亲自下床开门,不料门一打开,石化龙一头闯了进来。武松一愣,脱口一声:“龙儿,你……”浪子燕青翻身坐起,大喊:“龙儿!”
  
  只有阮小七右手一按床头,跳了下来,两手捧腹,笑得弯下腰去。浪子燕青,若有所悟。武松把脸一沉,狠瞪阮小七一眼:“老七,龙儿年幼无知,情有可原,你官居盖天军都统制,怎能教晚生后辈玩弄这种下八门的手法!第一,传入江湖,惹人耻笑;第二,跟方氏兄妹,结仇更深。”阮小七大叫:“二哥,你也太以忠厚之心待人了!方丽珠那小丫头可没怀好意,诚心算计龙儿,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真会认为咱们梁山弟兄好欺负。化龙能这么快回来,倒出我活阎罗之所料。”
  
  石化龙搀扶师父回床打坐,自去桌边坐下,就着残肴,一口气连饮三大杯,又风扫残云似地吃了两个馒头,一抹嘴巴,才算完事。燕青目视石化龙,没好气骂道:“好你个猴儿崽子,连八叔我都晎了。”石化龙笑道:“怪只怪她方丽珠也太自负。其实,我早看出她想骗我去作人质,然后尽情地凌辱和折磨,真认为咱们爷们好欺负。”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坐到活阎罗阮小七的床上笑笑:“方丽珠想跟咱爷们动心眼,她还嫩了点。咱干脆将计就计,自己主动送上门去。”燕青暗暗点头。
  
  石化龙接着说道:“孩儿主意打定,假意向七叔要钱,实则是要蒙汗药。七叔也真会配合我,戏演得活灵活现。纸包里明明包的是入口即迷的蒙汗药,他们五个人愣是没有看出来。”燕青笑着开口:“七哥,你的这身老虎皮,说什么现在也不能脱,吃紧当儿,还真他娘能顶它一气。我后悔不该辞去我的关西督巡。”

  阮小七竖起自己的大拇指,把头高高昂起说:“化龙小子一提大闹黄泥岗,我就断定他小子想要药。也难怪方丽珠等人丝毫不起疑,我他娘堂堂的东都盖天军都统制,官囊里能装下八门的蒙汗药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药我还真的有用处,不是为了化龙小儿,老子真不舍得乱糟蹋。”石化龙一撇嘴:“我说七叔,你老成天说疼我,一小包蒙汗药你都不舍得。别看你老拿它当宝贝,小侄我一点不稀罕,看!原物一毫不少,现在还给你!”说完“吧”的一声,把索自阮小七手内的白纸包放在桌面之上。
  
  活阎罗开始不信,打开一看,里面的蒙汗药愣是分毫没少,不由一愣。发愣的何止阮小七一人,就连一向聪明过人的浪子燕青,也云山雾罩起来。石化龙端起桌上的剩茶,仰头一口喝净,方把一切经过,详细说出。原来方丽珠等人,带着石化龙,打算取道凤凰岭、枫林渡,回转铁狮山总舵。走了一天,当晚住在铜鼓镇一家客栈中。方丽珠为了稳住石化龙,开头真是说到做到,不仅不捆不绑,吃饭时也一桌同食。
  
  并且对石化龙说道:“石化龙,你的令尊和恩师,皆是扬威江湖的有名人物,这次我们拿你当人质,也是迫于无奈。你我都是江湖中人,谁的眼里也揉不进沙子,你只要不让我作难,铁狮山准会拿你当上宾。”石化龙放下酒杯问:“真的?”方丽珠不答反问:“你不信?”石化龙连连点头:“我信,我信!”方天豹冷哼一声:“谅你不敢不信。”
  
  石化龙哈哈大笑:“方天豹,你也太小看我石化龙!在下幼承家训,长出师门,虽未踏入江湖,可不敢给先父恩师二位老人家脸上抹灰。别说你们以礼相待,就是你们给我石化龙带上三大件,姓石的我也认了。说真的,我跟你们前往铁狮山,一不是去探亲,二不是去访友,我石化龙是去当人质,我再不懂事,能不清楚什么叫人质吗?我能甘心情愿到你们一亩三分地去受气吗?
  
  原打算陪你们先走几天,只要有机会,立刻下药,将你们一齐迷倒,再去寻找师父,赶奔东京汴梁杀四奸,不仅替宋江伯父报了新仇,也给方腊前辈雪了旧恨。怎么也没想到,一路行来,你们一不绑,二不虐待,走累了一处休息,饥饿了一桌吃饭,丝毫不加凌辱。人心都是肉做的,所以我思之再三,下八门手法,确实不能用,决心跟随你们去作人质。话我挑明,现在交出蒙汗药。”说罢,从袋中取出阮小七递给他的纸包,放在桌面之上,神情庄重严肃。
  
  以方丽珠等五人的江湖身份,对水泊梁山秘术泡制的蒙汗药自然早有耳闻,更清楚药物在江湖道上的分量。因为水泊梁山的蒙汗药,是集母夜叉孙二娘、鼓上蚤时迁、白日鼠白胜等人的药方精华,重新配制而成,确实达到无色、无味、奇效、奇灵,入口无觉,药性又长,令人防不胜防。石化龙的这一手真叫高,就连老谋深算的穿云燕子也深信不疑。
  
  特别是总舵主方丽珠,一眼看见纸包,脑际立刻浮现出石化龙跟活阎罗演的双簧,当时吓了一大跳,暗道一声:“好险,若不是别有用心稳住了他,说不定自己五个人一齐跌翻在他的手下。这小滑头确实人小鬼大,奸诈百出,万万轻视不得。”基于此因,方丽珠不由得瞧了石化龙一眼,只见他那张线条分明清秀而又带着野气的脸庞上,挂满高人一筹的泼辣傲气,心中一跳,暗道一声:“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比那种俊秀文雅的公子哥儿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只可惜跟他石化龙处于敌对立场。”
  
  巧得不能巧的是,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进来一个店小二,高喊:“茶到!”方天豹、柳和、铁氏双雄的目光全被水泊梁山那包蒙汗药所吸引。石化龙顺理成章地站起身来,伸手接过茶壶,反客为主地给每个人斟上一杯,他自己还虚张声势地“噫”了一声:“真是江南好,好江南,大家请看,在这荒镇野店里,也能喝上这么好的上好毛尖。”边说,边端起茶杯,仰脸一气吸干杯中茶,并向在座的照了一下茶杯。方天豹、柳和、铁氏哥儿俩喝得酒多,又见石化龙喝茶在先,也同样一气吸净。
  
  只有总舵主方丽珠究属女儿之身,吃得酒又少,端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呷了两口,将茶杯放还原处。石化龙也真会玩把戏,直到茶入众人之口后,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又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只羊脂白玉瓶,慢条斯理地拔掉瓶塞,倒出一粒朱红药丸,塞入自己口内,仰起脖子吞下。方天豹等人正不解其意,石化龙探手取过那包蒙汗药,“卟哧”一笑,塞入自己袋内说:“方总舵主,你枉为天南群雄之首,柳和舵主多年的江湖白跑了,今天竟跌翻在我石化龙手下。实话告诉你,这壶茶我下了剧毒百步倒。”
  
  方丽珠等人炸开当顶,冒出丝丝冷气,同时站起,各取兵刃。石化龙从容自若道:“要命的,最好别动气,各运内功,封闭穴道,防止毒气攻心。羊脂白玉瓶内是解药,可以解毒,我已吞下一丸。”方丽珠等人目瞪口呆,不敢乱动。
  
  石化龙笑着扫视方丽珠一眼:“方总舵主丽质天生,眉目如画,又是南普陀铁观音神尼的门下,怎么也当局者迷起来了?石化龙倘若没有弯肚子,怎敢进你们方家开的镰刀铺!听我的,还是赶快吞服解药吧,否则的话,一个妖媚俏丽女郎,面青唇紫,七窍流血,石化龙可造了大孽了,我可惹不起你师父铁观音。”方丽珠等人面面相觑。石化龙脸庞转来:“我比你们都清楚,人要脸,树要皮,我不离开,你们不好意思服解药。替各位着想,石某人只好先行告退。”说来也真好笑,石化龙向屋门走去,方丽珠等人没有一个敢追。
  
  石化龙跨出门外回头说:“方总舵主,我还是那句老话,杀你父亲的旨意是当今万岁所传,剐你父亲的出于蔡、高等人之手,有能耐找他们算账去,欺负我师父一个半残人,算是哪门子英雄豪杰!”说完,退后两步,拧身上房,按活阎罗所标的记号找到了三元客栈。听罢石化龙叙述,活阎罗阮小七只笑得弯下腰去,几乎喘不出气来。浪子燕青双手紧捂着自己的肚子,一个劲地直嚷:“我的肚子疼!”只有武松浓眉紧皱,冷哼一声,吓得石化龙双手下垂,不敢再说。
  
  阮小七两眼暴翻,冲着武松大嚷:“二哥,你也真是的,方家跟咱们结怨太深,数十个梁山兄弟惨死在他们阵前,我大哥、二哥的两条命债找谁去讨?依我看,龙儿这招干得好,大长梁山锐气,狠挫方家威风。龙儿,别听你那师父的,七叔好好慰劳你。”说完,掏出五两银子,让石化龙去买点酒菜,好好地庆祝一番。

    石化龙高高兴兴地走了。武松埋怨阮小七:“七弟,化龙这孩子生性犯傲,向来不服人,你再这么宠他,怕不要狂上天去。”阮小七堵回一句:“狂上天,哪些不好?当年咱们杀官除霸,拒捕官兵,连当今万岁都买账,怎么如今反倒让孩子循规蹈矩当奴才!”燕青接口说:“七哥说得对,从明天开始,我访访还有多少梁山后代,把他们集中起来,尊奉二哥为首,重上梁山,替天行道去。”
  
  阮小七豪情千丈,随声附和:“干脆我也辞官不做,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武松始终沉闷不语,屋内顿显冷寂。功夫不大,石化龙买回两只烧鸡,一大块牛肉,装满一大葫芦酒,大家开怀畅饮。武松沉默不语,带给大家一片苦涩,畅饮反倒变成为借酒浇愁。一宿无话。次早起床,燕青告诉大家,自己提前赶回大名府,一来祭奠祖父,二来料理义父玉麒麟身后之事。兄弟叔侄四人挥手作别。
  
  燕青走后,阮小七提议观赏一下张公、善卷二洞,武松破例依允。张公洞,位于宜兴县城西南四十里的乌峰山麓。根据《宜兴县志〉和民间传说,两千多年前,曾有一个名叫庚桑楚的人隐居于此,故名桑楚洞;后来汉代张道陵曾在此洞修道,唐代张果老在此隐居,方才改名张公洞。张公洞的特点是洞中有洞,洞内套洞,大洞包小洞,一洞变一洞,大小洞穴恰巧七十二,暗合地煞七十二之数,巧夺天工。
  
  前洞以海王厅和天师台为中心,洞脊上部有天然树形和亭台交错,洞顶朝天,在下仰望,洞口与天相连,故名朝天洞。后洞能容四五千人,形似一座大厦,称为海天大场,大洞小洞,千姿百态,景观奇异。善卷洞距张公洞约有六七里,位于祝陵村燥岩山上,全洞共分三层,冬暖夏凉,俗称暖洞。善卷洞奇在下洞和水洞。下洞狭长,有瀑布流水,与水洞相连,辗转曲折,轻舟一叶,荡漾其中,别有风趣。
  
  三人游完了张公洞,来到善卷洞,武松心烦,任凭阮小七、石化龙叔侄下去观赏,自在洞外一块大古石上坐了下来。陡然一阵狂风卷地而起,刮乱了武松的头发,武松只好取下金箍,放在大青石上,拂平了乱发。刚想取金箍束上,忽听一声“阿弥陀佛”响自武松身后,武松转身一看,竟是两个高大头陀。促令武松眼神一岔的,是两个头陀全都箍着金箍,年纪均在四十上下,一胖一瘦,胖的其白如雪,瘦的黑如镔铁,行止极为诡异。
  
  武松站起身来,单手打问讯:“二位师兄弟游方到此?还是在此处修行?”两个头陀,目光霍霍,死盯武松,默不作答。良久之后,黑瘦僧人阴森森说道:“请问师兄法号,俗家住在哪里?姓甚名谁?石上金箍从哪里得来?出家人忌出谎言,实话实说。”武松一愣,情不自禁地拿起了青石上面的金箍,金箍黄灿灿,亮晶晶,闪闪放光,业已伴随武松一十五年……

    往事不堪回首,那是在痛打蒋门神之后,被害二次充军,在孟州血溅鸳鸯楼,杀人留名,逃到十字坡,母夜叉孙二娘为给武松改装逃遁,用蒙汗药麻翻杀死一个身材跟武松相仿的头陀,得了这个金箍和一身僧衣、两口戒刀。当年僧衣,早就破烂抛弃,两口戒刀因断残一臂,也不再使用,只有头上这个金箍,箍住武松那一头乌发,十五年来,片刻未离。时至今日,碰见一胖一瘦两个头陀,竟然提及此物,莫非跟死去的头陀有关。
  
  武松兴念及此,不答反问:“二位师兄,莫非认识此物?还请详告。”白胖僧人恶狠狠地说道:“为了这一金箍,我们兄弟踏遍天涯海角,到处寻觅不到它的踪迹。也是苍天有眼,让我们无意间发现了它。”黑瘦僧人接口道:“我们二人,乃济南府千佛山铁佛寺住持方丈弘光大师的门徒,排行第三第四。大师兄法聪,二师兄法明,我二人一名法智,一名法慧,只因十五年前,我二师兄触犯门规,奉师命下山修积行功,一去再无音信,宛如巨石投入了大海。我二人奔波十五年,始终寻觅不到踪迹,半年前方从绿林朋友那里侦得一丝迹象,查知二师兄当年到过孟州,随即失去踪迹,下落不明。老方丈不死心,仍催我们多方打听,今日方才得见二师兄遗物,请还我们一个公道。”说罢,胖瘦二头陀分为前后,虎视眈眈,死命盯着二郎神武松。
  
  武松的心着实弹跳了几下,暗怒,怪不得他们始终找不着自己,我自从戴上这只金箍,先上二龙山,后入梁山泊,接着受招安、平王庆、打幽州、征方腊,怎会跟他们相遇?今天若不是来游善卷洞,又哪会狭路相逢,金箍明摆明放,如何推脱得了?看起来一场风波难免。自己一向敢做敢当,人虽是母夜叉孙二娘杀死,无奈二娘死在征辽阵上,自己能往死人身上推卸吗。想到此处,面对两个头陀说:“诚如二位之所言,十五年前我跟你们二师兄,狭路相逢在孟州道上,令师兄确实死在我手,我不会推卸罪责,反正我认下这笔账。无奈我有事在身,无法赶赴铁佛寺认罪,还请宽限几天。等我去东京办事完毕,再去老方丈台前伏罪。”
  
  白胖头陀法号法智,狂吼一声:“为了二师兄,我们奔走十几年,今天找到真凶,怎能让你再行逃脱!识相点,快跟佛爷们回到铁佛寺,听凭发落,以清宿债。否则,佛爷就要强行带走你。”武松清楚,如不动武,势难走脱,所幸已弄清楚来龙去脉,反正东京之事,势在必办,铁佛寺宿债只好俟诸异日。主张拿定,伸手摘下金箍冷笑道:“小小金箍,值得了什么,既是贵刹故物,在下奉还就是!”一边说话,平手掌握金箍,一招麻姑献寿,向法智胸前推去。别看法智这么狂妄自大,愣被武松推出的那股潜力震退了好几步。
  
  法慧冷然一笑:“别看你一条手臂,功夫倒还不弱!”嘴里说着,右手一招横截云岭,向金箍抓去;明欺武松一只手,左手一招金豹挥爪,上抓武松右肩。武松身化抽梁换柱,先避开法慧左手,反手一式三环套月,金箍正好套住法慧右手,一拉一送之下,一下子竟将法慧送出一丈多远。法智趋机扑出,怒挥双掌,上切武松太阳穴、下扫武松期门穴。
  
  武松深吸一口真气,身化斜挂单鞭,闪向左侧,右掌一式惊鹿回顾,掌沿即将切实法智左肩。此时身后传来金刃劈风之声,羞恼成怒的法慧拔出戒刀拼命了。武松陡地化为悬崖勒马,右手暴翻,抓向法慧紧握戒刀的右腕。法慧怎么也没料到,对方断残一臂,竟有这么精纯的掌法和内力,连忙闪向一旁。武松转身去看法智,见他左肩赤红,右手鲜血淋淋,疼得脸色蜡黄。相距一丈左右站着两个人,上首是活阎罗阮小七、下首是石化龙。
  
  阮小七大骂:“不知死活的下三滥,愣敢以多为胜,欺负当年灌口二郎神!老子绰号活阎罗,专查尔等的生辰八字,赶快低头受死。”武松暗暗埋怨阮小七,不该胡乱吐露真名,无奈事已如此,无法挽回。知道阮小七还是当年那副天不怕地不怕蛮横无理的脾气,连忙用手势阻止住他,转对法智、法慧二僧说道:“二位前后夹攻,自会引起我兄弟和徒儿误会,伤了尊手,甚对不起。请回寺禀告老方丈,就说我武松东京归来,必定登门领罪。”真是人的名,树的影。
  
  法智、法慧二人一听阮小七通报姓名,早惊得发起愣来,而今见武松软语相求,自然顺坡而下说:“尊驾既是当年灌口二郎神,相信你准会赴约。晋昧动手,我们师兄弟认栽,就此回寺复命,相会自然有期。”说罢,双双合一,转身如飞而去。望着二僧远去的背影,武松浩然长叹。活阁罗阮小七问道:“二哥,这两个和尚跟你有何冤仇,为什么出手这般黑狠?要不是二哥你武功绝伦,换了别人,早惨死他们手下。”
  
  石化龙也眼巴巴地望着师父,想知究竟。武松沉吟良久,方才长叹一声,把自己当初大闹飞云浦,刀杀四公差,夜闯孟州府,血溅鸳鸯楼,潜逃十字坡,以及为了避开官府搜捕,母夜叉药倒杀死一个头陀,得了僧衣、戒刀和金箍,自己才安然渡过险关上了二龙山等情况说了一遍。阮小七愤愤不平:“两个贼和尚既然认出来金箍,干脆一齐做翻完事。”
  
  武松刚想申斥,游人已越围越多,很多人知道断去一条手臂的头陀就是当年景阳岗打虎英雄武松,都露出钦佩之色,甚至有些人想上前攀谈。武松最怕暴露行藏,低喝:“回店!”石化龙初出茅庐,看什么都新鲜,眼巴巴地瞧着阮小七,想让他转求武松,准许他跟活阎罗逛一逛善卷洞和梁祝二人的读书处。阮小七未及央求,武松早狠狠蹬了石化龙一眼,率先向山下走去。回店之后,武松训斥阮小七:“七弟,你闯荡江湖多年,比不得龙儿初出茅庐,在游人众多的善卷洞前,你竟然卖起江湖切口。龙儿出手黑狠,一粒铁莲子,就把法智的右手打穿,旧仇未清,又结新怨。”
  
  阮小七不服:“小弟眼看他们恃强凌弱,以多欺寡,前后夹攻二哥,我跟龙儿焉能袖手旁观!依小弟看来,二哥踏入江湖过早,嫉恶如仇,所树之敌必多,就拿此次出山来说,几天时间,就发现两批冤家对头,确实不能掉以轻心。特别是铁佛寺的弘光法师,是出家人当中少有的厉害人物,传言他会沾衣十八跌,等闲人近不了身。不如迅疾赶回东京,调拨一营盖天军,找个借口,扫荡拘捕铁佛寺憎众,狠煞他们的威风,岂不省事。”
  
  武松怒道:“七弟,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来,岂不有损咱们梁山威名!是我们杀人在先,其错在咱,怎能动用官兵围剿佛门?别忘了咱们打出的旗号是替天行道。”阮小七直着眼道:“要说杀人者,那是母夜叉孙二娘所为,与武二哥何干!眼下孙二娘已死,人死岂能再结怨!把话说明,一了百了。”
  
  武松听了,越发动怒:“七弟说哪里话来!人是孙二娘麻翻杀死不假,可她是为帮我逃避官府追捕,事从武松身上引起,我岂能推卸责任!可怜孙二娘夫妻全死在征辽之役,只留下铁龙侄儿一人,难道你叫我把这一段冤仇推卸给孩子不成?”几句话说得阮小七闭口不语。石化龙试探着说:“依师父之见,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冤仇,如何了结?”武松的脸色顿转严肃,两道浓眉一掀再掀:“除去登门领罪,别无良策。”石化龙见师父心情沉重,不敢多言。
  
  第二天,武松等人离开宜兴,继续赶路,夕阳落山时抵达茅山脚下。依着武松,主张连夜赶路,阮小七叫苦连天,强行投宿兴隆老店。三人出手大方,花钱痛快,店小二巴结异常,侍候爷儿仨吃过晚饭,泡上一壶好茶,笑嘻嘻地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明天是茅山上清宫香火庙会,热闹得很,三位爷何不前去逛逛。”阮小七兴趣索然道:“香火庙会年年都有,没有什么新奇可言。”
  
  店小二又道:“香火庙会年年都有不假,可今年的庙会大异以往。”石化龙贪玩,连忙问道:“怎么不同?”店小二压低声音说:“听庙中火工道人讲,当今万岁,差朝中元老宿太尉前来降香。”活像一石击破水底天,武松听说宿太尉将来茅山,心中一动再动,暗自忖思:“我这次赶奔东京,目的就是查证宋江、李逵两位哥哥被谁投毒身亡,原打算先找宿太尉打听情况。宿太尉不光为人忠厚,秉性耿直,就连梁山接受招安,投靠朝廷,也是宿太尉一手经办,能在这里见到他,岂不省事得多。”想到这里,转对店小二说:“我们此来,正是为了逛逛庙会,明天早上提前吃早饭。”
  
  店小二退走后,武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阮小七和石化龙,让他们爷儿俩尽管前去赶会,武松本人却悄悄地前去拜见宿太尉。说到这里,门外突然有人低喊:“二哥七哥!想不到你们竟会到此。”从来人的口音中,武松断定他是邹润,绰号人称独角龙,位列梁山地煞之数。阮小七抢在武松之前叫了一声:“贤弟!”邹润一头闯入,大步抢到武松、阮小七身前行礼:“二位哥哥,想煞小弟了。”
  
  阮小七弯腰扶起独角龙,石化龙“扑通”一跪,口喊:“侄儿拜见叔父。”独角龙双手搀起石化龙,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叹道:“像煞拼命三郎重生再世。”落坐欢叙,武松等人才知道邹润专为赶会而来。听说武、阮、石三人去东京,执意相随好替宋江、李逵、吴用、花荣等报仇。同属生死弟兄,荒山野店巧遇,直叙到更深夜阑,仍然不想入睡。
  
  次日早饭后,按照原议,二郎神武松独自一人暗入上清宫,拜见宿太尉。石化龙到底年幼贪玩,磨着阮小七、邹润前去赶会。阮小七突然问道:“龙儿,今天是十月初几?”石化龙一心想赶会,哪有心思再管什么闲事!独角龙在旁,却流下泪水。活阎罗脸色陡变,躯体抖颤,一把抓住独角龙:“今天是十月初一?”独角龙泣不成声。石化龙心头一惊,住口不提赶会一事。
  
  阮小七恨声说道:“都怪宿太尉这个老儿,奉旨招安我们下山。五年前的今天,我的两个哥哥双双惨死在方腊的弓弩之下,同时死在阵上的,还有插翅虎雷横。”从阮小二、阮小五、雷横三人惨死,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石化龙流下泪来。独角龙轻声劝解:“七哥,瓦罐从来不离井沿,大将自然难免阵前亡,别难过了。”
  
  阮小七抹了一把泪水,掏出一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交到独角龙手上:“邹二弟,今天是三位哥哥的忌日,你去探听二哥的消息,我和龙儿买些香烛纸马,前去上清宫,一祭亡灵。”独角龙答应一声自去。阮小七带着石化龙来到街上,买了一些纸马香烛,随着降香的人群,赶到上清宫外。正想进去烧化,人群一阵大乱,净街锣响。
  
  紧接着,出现一大队军丁,挥舞棍棒驱赶降香人群;数百名侍卫,保护着一顶八抬大轿进了上清宫,分明是朝中重臣宿太尉。阮小七告诉石化龙,上清宫进不去了,买的纸马香烛只好在附近树林焚烧。二人来到上清宫左侧一片松树林,点上了香烛,焚化了纸马,磕头致哀。石化龙眼尖,陡地瞧见独角龙邹润被一大群要饭化子围在树林下面土岗上。
  
  二人费了好大功夫方才挤了进去,一看独角龙,不仅衣衫不整,并且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一眼看见石化龙、阮小七,神情一松。阮小七贴近独角龙,问其原故。邹润把脚一顿:“七哥!今天的事真邪门,小弟不仅没找着武二哥,同样被禁卫军丁驱赶来此。原打算喘息一下,再去寻找你们……”石化龙插嘴问道:“果如叔父之所言,那么一大群化子因何围你?”独角龙连连顿足:“人要该倒霉,买盐都生蛆,有人愣是看我不顺眼。”
  
  阮小七怪眼怒翻:“哪一个不开眼的敢这么横,真他娘的活腻歪了!”独角龙用手一指人丛中一个三十上下、面容凶恶、身体瘦削、断折一臂、鹑衣百结其脏无比的独臂乞丐悄声道:“就是那个化子。”原来,独角龙邹润虽是六扇门出身,自幼爱洁,讲究穿戴。巧得不能再巧的是,邹润喘息略定,忙着去找阮小七、石化龙二人,正好撞见那个其脏无比的独臂乞丐。

    错就错在独角龙身上的服饰太鲜洁,独臂乞丐的衣衫太破烂,情不自禁地多看那乞丐两眼。这在独角龙来说,出于心生怜悯,丝毫没有嘲笑之意。想不到那位独臂乞丐眼珠一转,快步迎向独角龙,凄凄惨惨地喊叫:“好心的财主,可怜我身躯残废,缺衣少食,饥寒交迫,业已三天粮米没打牙。行行好,舍给我一顿半顿饭钱吧!”
  
  邹润见他确实穷得可怜,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掏出二百铜钱,递给独臂乞丐。做梦也没有料到,独臂乞丐,接过钱后不光不走,反倒把钱托在手心里,提高嗓音大喊:“穷兄穷弟们,好心的财神爷来了,每人二百大钱,赶快来领!”话音没落,忽啦一下子围上来四五十个要饭化子,将独角龙圈在中间。



第三章:痛斥国贼忠臣心。
  
  俗话说:车、船、店、脚、衙,无罪都该杀。邹润十五岁入公门,六扇门的饭,他吃了整整十年,称得上经多见广,清楚麻烦来自他不该多看那个独臂乞丐两眼,引起对方不满,故意作弄自己。更清楚类似上清宫这种香火庙会,来的化子人数众多,一看眼下只来四五十个化子,每人二百铜钱,尚能打发,只想早早打发,迅疾脱身而走,忙从腰内取出五两银子,递给一个年纪大些的化子说:“你把银子换开,每人二百铜钱,下剩的全归你。”说罢,抽身想走。
  
  不料那个年纪大些的化子,双手乱摇,大喊大叫:“好心的财神爷,我只敢要你二百铜钱,这么大的一锭银子,吓死我也不敢接。”几乎与此同时,响起一声胡哨,其音清越异常,声达数里之外。邹润知道自己难以脱身了。果不出独角龙之所料,胡哨声一响,庙会上的叫化子蜂拥而来。邹润一咬牙,刚想施展轻功冲出重围去跟阮小七、石化龙会合,阮小七、石化龙恰巧赶来,跟独角龙站成了并肩。
  
  阮小七清楚,众怒难犯,为今之计,只有打蛇先打头。正想向独臂乞丐叫阵,石化龙压低声音说:“二位叔父瞧我的。”话落,身化一鹤冲天,凌空拔起,半空一个云里倒翻身,向一块突出的大青石笋上落去。阮、邹二人跟踪追迹,先后扑到。
  
  石化龙站在石笋上面朗声道:“各位穷朋友!在下爷儿仨路过此地,算是咱们有缘。‘财神爷’三个字,我们担当不起,可每个穷朋友两个烧饼一碗菜,在下还能管得起。请大家不要拥挤,凑够十个人算一行,选出个头目,站在前头。咱们是十个人一两银子,领过的去东边树林,发放完毕,再请自便。我可把话说在前头,真有不开眼的,梦想混水摸鱼,从中捣乱,或者贪心不足,想领双份,休怪在下手下无情,我真会向死里招呼他。”
  
  嘴里说着,右手伸入袋内,一下子掏出十个铜钱,先把手一扬,五枚铜钱,向高空飞去。紧接着又把手一甩,下来的五枚铜钱,宛如电光石火,后发先至,奇准无比地击中先前撒出的五枚铜钱,随着一片“铮铮”的声响,一齐向前面断涧落去。石化龙这一手满天花雨撤金钱的手法,当场震住了数百名花子。只见花子们由乱哄哄、吵杂杂,变成了服服帖帖,并且每十个人列成了一行。
  
  利用这有限的时机,阮小七和邹润早用银票换成了一两一块的银子,二人一齐发放。石化龙在巨大的青石笋上监视,一个捣乱的也没有,而且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五百名,那张五十两的银票正好够数。等数百名花子纷纷去东边树林集合,石化龙这才发现远处还有三个花子坐着喝酒,中间的那位正好是独角龙形容的独臂乞丐。坐在独臂乞丐两边的,年纪均在四十以上五十以下。
  
  石化龙心中一动,和气说道:“能落一村,不落一家,三位穷朋友容我尽点心意。”边说边取出一两银子,深吸一口真气,双掌一搓,搓成细条,从中捏掉十分之三,抖手抛了出去。独臂乞丐只手上扬,一把捞住石化龙抛出的银条,接在手中掂了掂,冷冷说道:“多谢小善人,我的一份事先已经领了。小善人你有言在先,我再穷极生疯,也不敢领双份。”说罢,用那只独手的中指和拇指夹住银子,拇指一扣如环,单臂一挥,一点寒星射向石化龙的矢之穴。矢之穴位于人的脐下,跟气海、丹田同为重大死穴之一。
  
  石化龙内心一震,惊的是那独手乞丐一挥之力大得吓人,显然凭自己眼下功力,绝对不能硬接。但是,如让对方打出来的东西落在地上,岂不有辱师门!幸得石化龙素性灵敏,机警异常,迅疾将手内所剩的银条抖手向来路截击,口中却说:“在下出手之物,照例绝不收回。”言犹未了,两个小银块已在空中相撞。由于石化龙出手在后,银块又比独臂乞丐打出来的大得多,因而一碰之下,同时向涧下坠落。
  
  经过这番较量,时间虽然不长,也引起不少人的注目。那位独臂乞丐似乎也怕引起人们的注意,用眼神看了看两个同伙,站起身来向石化龙说道:“三位财神爷如不嫌弃,我想借三位的鲜花,贡献给三位财神,请到后山一叙可好?”说完,率先伙同另外两丐走了。对方公开叫阵,石化龙虽怕师父责骂,犹如箭在弦上,不好不发。只担心师父拜会宿太尉再出差错,口头上却朗朗说道:“一客不烦二主,还是由在下作东。”然后,转脸对阮小七大声说:“麻烦你老,去买点食物。”
  
  阮小七暗暗佩服小家伙聪明过人,应付得当,知石化龙是让自己去找二郎神,以防不测。口中答应了一声,闪身钻入人丛走了。石化龙和邹润叔侄二人跟着三个花子离开热闹所在,向后山走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石化龙,闪目望去,只见半山腰处有一座八角古亭,亭子前面好大一片草坪。中间隔着一道断涧,要想去草坪和古亭,必须折回上清宫旁侧,沿着小路走才行。
  
  独臂乞丐一伙自仗武功不弱,诚心折辱石化龙。来到断洵之后,首先由独臂乞丐单臂一伸,道出一个“请”,身子并不掠起,凭借单臂一挥之力,瘦削的躯体就平着窜了出去。另外两名乞丐,各自后退丈余,脚尖点地,飞身向前,跃了过去。石化龙情知独臂乞丐有心卖弄,意在掂量自己。不过,凭他一个半残躯体,能有这么好的轻功造诣,委实难能可贵,只是狂得过分。想到这里,转身对邹润说:“二叔,过涧时搂着点,侄儿逗逗他们三人。”
  
  独角龙也是行家,清楚石化龙所说的“搂着点”是叫他故意藏拙,不要打草惊蛇。因此后退足有四五丈,飞身向前,拧身蹿过。石化龙更鬼,一伏身来到涧边,陡地变为悬崖勒马,然后退回三四丈,方才飞身窜过。落地之后,躯体还连连摇晃,脚下一打千斤坠方才拿桩站稳。双方五人对面站定,独臂乞丐先向独角龙说:“承蒙财神爷好心施舍,使穷弟兄们一饱饥肠,实属感恩不尽。刚才人多眼杂,没敢动间二位姓名,仙乡何处,诚心相问,以图后报。”
  
  邹润人本憨直,从不藏头露尾,又恨独臂乞丐为人太狂,经此一问,坦然答道:“在下姓邹名润,山东人氏,有个绰号独角龙。”独角龙一亮名号不大要紧,首先是那两个同伙脸色一变再变。独臂乞丐用自己的眼神止住了两个同伙,然后面对二人哈哈大笑:“这次还真没有饿花眼,你果然是水泊梁山的邹二头领,但不知这小财神是哪家公子,能否告知,容某拜见。”

  石化龙察颜观色,就知几个花子来意不善,无奈自己年纪太小,又从未涉足江湖,既看不出三个人的来历,又测不出三个人的武功高低,反正邹润已经通名,自己怎能示弱,当下朗声说道:“小可石化龙,家父拼命三郎。”石化龙公开亮名,两个中年乞丐脸色更变,原先形同僵尸的面目竟然泛出紫青颜色。独臂乞丐还是用眼神止住了他们,然后面对石化龙问道:“请问石少侠,你这一身武功,大概不是家传吧?”
  
  事已至此,瞒也无益,石化龙昂首挺胸做然说道:“徒不言师讳,家师二郎神。”这句话尚未落音,分到两侧的中年花子双双腾身纵起,扑向石化龙。石化龙的身子斗转星移,轻轻巧巧地闪避开二人的扑击,厉声呵斥:“三位也是江湖人,在下初入江湖,和你们素无恩怨,为何如此相逼?我要你们说明原委,否则休怪在下无礼了。”独角龙环眼怒睁,语言酷厉:“邹润虽属江湖末流,自认有些担当,胆敢不识好歹,一味逞强蛮横,邹二爷一准对得起你们三个人。”
  
  石化龙和邹润的话说得很够分量,称得上义正词严,中规中矩。两个中年花子还想再扑,独臂乞丐怒声喝止,先用目光扫视了二人一番,然后手指两个中年花子说:“他二人一名蒋孝,一名蒋义,乃当年独据快活林称雄一方的蒋门神蒋忠之弟,早想拜会武松武二爷。”站在上首的蒋孝咬牙说:“老天有眼,竟让武二断去一条手臂,赫赫有名的打虎英雄,反倒成了残废,我大哥在九泉之下也拍手称快。”
  
  虎踞下首的蒋义插口道:“武二断臂之后,竟然失去踪迹,我们弟兄踏破铁鞋,无处寻觅。大概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个武二的孽徒,拚命三郎的狗崽子,而今愣送上门来。”石化龙一愣,他倒不是惧怕蒋孝、蒋义跟独臂乞丐,怕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冤冤相报,仇连祸结,影响替宋江等人报仇雪恨。怪不得师父断臂之后,立即退出江湖,匿居六和寺,闭门思过,看来他老人家当年结树的仇敌是够多的。
  
  无事都想生非的独角龙在旁不答应了,向前走近两步,横目扬眉道:“闹了半天,你们三个小子竟是蒋门神一伙。不错,蒋门神是我二哥活宰的,那是因为他结交官府,仗势行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要犯在邹二爷手下,我会活生生地片了他。”石化龙听他骂得不像话,连忙挺身而出,面对独臂乞丐,扬声问道:“朋友是谁?是否蒋门神当年故旧,此来为何,还请递过话来。”
  
  独臂乞丐嘿嘿冷笑:“在下我沿门托钵,到处乞讨,哪有脸皮称名道姓,你就叫我独手乞丐吧!我对令师的三十六式天罡拳,七十二招地煞掌,以及七七四十九式连环腿鸳鸯脚,早就景仰。无奈我断手残腿,怕打虎英雄瞧我不起,不幸武二爷也断残一臂,才想斗胆会他一会。令师是否同来,请明以告我。”石化龙未及答话,独角龙早忍耐不住。怒声吼叫:“任谁想会武二哥,也得先胜我独角龙!”一行说着,拢指成拳,捣向独手丐面门。
  
  石化龙拦之不及,暗中叫苦,因为他断定邹二叔绝对不是独手丐的对手。只见独手丐直等到拳临面门,方才一翻手腕,正好叼住独角龙的右腕,趁势往怀中一带,瘦削的身形一塌,用无手的左肩一顶,邹润那么魁伟高大的躯体愣被摔出去七八步开外。独角龙几时吃过这么大的亏!一声狂吼,又扑了过去。这一次他小心了,双拳齐出,一捣左胸,一砸右肋,式子还真威真猛。
  
  独手丐仍是纹丝不动,寸步不移,直等邹润双拳即将打实,方才身化跨虎登山,闪开正面,旋身飞起左脚,一式扁踩卧牛,正好踹在独角龙的右胯上,踹得独角龙嘶声大叫,一头栽出去近丈。邹润这回老实了。石化龙双眉上挑,玉面转寒,刚想出手,只听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且慢!”石化龙听出是活阎罗阮七叔的声音,连忙收住式子,转过身来。见是阮小七带着一个禁卫军官打扮的年轻人,一同赶了过来。
  
  石化龙注目细瞧,那位禁卫军年约二十上下,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微黑的一张脸膛,肩横一根又粗又沉的虬龙铁棒,虎虎有生气。竟是水泊梁山号称十骠骑没遮拦穆弘之子穆虬龙哥哥。小弟兄多年不见,相逢茅山,石化龙满心欢喜,大叫:“哥哥!”穆虬龙比邹润更横,不仅没理石化龙,舞动七十二斤的虬龙棒泰山压顶向独手丐当顶砸去,棒带风声,煞是吓人,称得上棒沉招猛。独手丐肩头一引,整个躯体移向左侧,独手一翻,硬向虬龙棒身搭去。
  
  穆虬龙一棒走空,身随棒走,第二招拨草寻蛇,下扫独手丐双腿。独手丐双脚一顿,平空拔起两丈多高,反向穆虬龙背后落去。石化龙暗叫一声:“不好!”两棒走空,穆虬龙双眼怒睁,一招倒敲金钟,虬龙棒夹着风声向后猛砸。这一棒,大出独手乞丐意外,不由夸了一声:“好棒法!”一矮身形,向右侧游去。穆虬龙三棒走空,浓眉怒竖,暗赞独手丐好快的身法,吸气运力,棒法加紧,宛如一阵狂风骤雨,又像一阵轰雷闪电压向独手丐。
  
  阮小七、石化龙、邹润等三人清楚,穆虬龙的这一套棒法,乃水泊梁山马上五虎将霹雷火秦明所传,煞是厉害,号称江湖无敌棒。当年秦明凭着这七十二式霹雷棒法,跟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同系徽宗皇帝的骑兵统领,就连北国金邦也慕名差人重金礼聘,请霹雷火秦明去当教头,被秦明严辞拒绝。后来上了梁山,又跟花和尚鲁智深互相切磋,七十二式地煞霹雷棒法又提高了一大截,后见穆弘之子穆虬龙身材魁伟力大无穷,爱习棍棒,方才收归门下,倾囊传授。
  
  今天穆虬龙一见邹二叔被独手丐一脚踹倒,怒火中烧,二话不说,窜上前去,抡开虬龙棒狠砸猛扫,意在替独角龙找回来面子。当场动手的两个人,一个赤手空拳,身材瘦削;一个棒沉力猛,躯体魁伟。一个奋力进击,一个闪挪躲避。半个时辰,未分胜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石化龙早就看出穆虬龙绝对不是独手丐的对手,时间一长,虬龙哥哥非吃大亏不可,因为对方是蒋门神生前同伙,不是一般的江湖恩怨,而是生死的拼搏。
  
  一个时辰过后,穆虬龙的七十二式地煞霹雷棒法已施展到了七十一式。再看独手丐,仍然是小心翼翼,一味闪避,丝毫没有还手的迹象。石化龙确知独手丐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不容忽视,便想替下穆虬龙。不料,场内打斗双方,蓦地一分,独手丐似被棒所扫,身躯陡地倾斜。穆虬龙怪吼一声,连人加棒,卷了过去。最后那招五丁开山,形如一条乌龙压顶,眼睁睁独手丐就要惨死在虬龙棒下。猛听一声厉笑,声如枭啼,那片翻江倒海棒影之中,失去了独手丐的身影。
  
  穆虬龙心头猛震,收招定式。忽然人影一闪,独手丐已笑吟吟地站在穆虬龙对面,满面春风地冲穆虬龙举手为礼:“小可生平久慕地煞霹雷棒法,可惜无缘得见,偏偏霹雷火秦明又离开了人世,传说他秘术自珍,向不收徒,旷代神技绝迹江湖,实在可惜。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有缘,得窥全豹,实属侥天之幸。可惜尊驾年纪尚轻,内力不足,还不能使出它的威风煞气。阁下何名,虬龙棒能否借在下一观?”
  
  穆虬龙听罢,甚恨自己不该为了争胜,施展出全套棒法。无奈事已如此,悔之无及。他清楚对方功力高深,若不是为了想看棒法,早就赢了自己。听他提出要瞻仰恩师当年这根威镇江湖的虬龙棒,干脆不如大方一些。想到这里,穆虬龙道了姓名,又把七十二斤重的虬龙楼递了出去。独手丐神情肃穆,状极恭敬,曲背躬身,独臂平伸,接过虬龙铁棒。穆虬龙若有所悟,退后五步。
  
  独手丐首先把虬龙棒横在胸前,双目微合,接着向上一举,招化举火烧天,躯体一旋,变招为拨云见日,接下来把穆虬龙所使的七十二式地煞霹雷棒法一招一式丝毫不错地使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只一条手臂,棒重七十二斤,竟能挥舞自如。更加令人吃惊的是,独手丐和穆虬龙交手时,在对方争胜心切招招进逼的形势下,竟能一面闪转躲避,一面默记棒法,确属神奇。而且这条威镇沙场的虬龙棒一到他的手内,真好像一条恶蟒掀起来千层恶浪,端的吓人,高出穆虬龙这位嫡传弟子很多。
  
  独手丐施展完毕,将虬龙棒交还穆虬龙,郑重说道:“多谢尊驾把这套棒法传给我,我忘不了你的好处。从今天起,不管阁下有什么交代,在下我无不从命。请收下我的信物。”话落,递给穆虬龙一样东西。穆虬龙接过来一看,那东西是一座紫檀雕,刻的人像也是一个乞丐,极似独手丐本人。仔细再瞧,雕功极佳,不光形似,而且传神。
  
  穆虬龙为人耿直,生性刚烈,年轻好胜,哪肯借助他人之力闯荡江湖,当即摇手拒绝道:“我连你的姓名来历都不清楚,焉肯收你的东西!看样子,你准是蒋门神当年一伙,你我分属敌对,胜负未分,岂能住手。至于你能学会我的棒法,那是你的悟性好,与我何干!快快通上姓名,我要与你决一死战。”说罢,虬龙棒一横,变成韦陀棒杵,蓄势以待,死死盯着独手丐。
  
  独手丐听罢,朗声说道:“在下贼讳恕我不能相告,反正在下对你,必有一份人心。至于对水泊梁山其他人,就不能爱屋及乌了。”说到此处,语音转低:“实不相瞒,我是替蒋门神报仇来的。原打算赶往杭州探查,不期在此撞上邹二头领,这才引起一场争斗。除去尊驾之外,他日再遇梁山人等,清恕我手下无情了。”
  
  性如烈火的活阎罗,听独手丐言下之意,几乎视梁山一干弟兄如无物,哪里按捺得住,口中骂了一声:“忘娘贼,胆敢瞧看不起七太爷,我要搠你三刀六洞,叫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活阎罗!”手内紧握轧把雁翎刀,一个纵身扑近独手丐,猛扎对方的右肩井。独手丐一个脱袍让位,避开阮小七这一刀,冷然一笑未还手。阮小七吼声如雷,再进一步,雁翎刀拦腰横斩,扫向独手丐腰际。石化龙一旁看着,心中暗想,七叔真鬼,欺负人家是一条胳膊,刀刀占人家的便宜。
  
  活阎罗第三刀狂风扫败叶,刀削独手丐的下盘,宛如迅雷闪电。独手丐撮唇尖叫,声高刺耳,拧身贴近,轻快无比,五指暴拢,正好抓住阮小七的右肩头,微一用力,雁翎刀“当”的一声坠落。独手丐收手后退说:“看在穆虬龙分上,在下放你一马。”抖手将阮小七震退三步。邹润暗暗焦急,俯身拾起阮小七的雁翎刀,急盼武松能早一步赶到。
  
  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息,独手丐扬威后退,蒋孝、蒋义并肩窜出,两张死灰色的马脸木无表情,阴森森地对四人说:“武二杀死我们胞兄,此仇岂能不报!快快交出武二,方饶尔等不死。”猛听独臂乞丐沉声厉喝:“老二!老三!话出如山,我刚才已许下他们此仇后报,还不赶快退下,什么时候变成你们二人当家做主了?”蒋孝、蒋义收手后退,连说:“不敢!”独手丐转对穆虬龙:“小兄弟,再一次向你致谢,你我后会有期了!”话未落音,人早腾身纵起,带着蒋孝、蒋义兄弟二人往后山撤走。
  
  阮小七说道:“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凭这小子一条胳膊,硬是克制住了咱们爷儿仨,要不是秦明哥哥当年留下来的这套霹雷棒法,今天还真他娘的吉凶难卜呢。”说完叹了口气。邹润埋怨石化龙:“咱们爷儿四个,数你功夫硬扎,反倒迟不出手……”穆虬龙接过话头:“不是小侄灭咱们的锐气,化龙未必是独手丐的对手。快别说了,宿太尉和武二叔等着和你们叙谈呢。”
  
  活阎罗生性特急,听说宿太尉跟武松正在等候他们叔侄,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石化龙更急于知道师父寻找宿太尉的结果如何,连忙随后跟去。只有邹润牵着穆虬龙之手,询问他如何进禁卫军当差,怎么保护起宿太尉。穆虬龙左右一看无人,压低声音说:“小侄是临时客串。这场戏演完,我也就辞官不做,卸甲归田,仍旧闯荡咱爷们的江湖去了。”
  
  阮小七收住脚步,细问其故。穆虬龙才把经过原委细细说了一遍:原来穆虬龙在水泊梁山时,就拜圣手秀士萧让为义父,征讨方腊时,圣手秀士被老贼蔡京留在相府充任相府主簿,穆虬龙随侍义父左右,作为贴身侍卫。后来,宿太尉爱才,竟和萧让成为琴、棋、书、画的密友。此次前来上清宫替代当今万岁降香,恐路上不平稳,找萧让派人保护,圣手秀士才打发穆虬龙前来,临时补了一名六品龙骑校卫,充当保卫太尉的跟从。
  
  武松找到宿太尉,话未说透,阮小七相继寻去,方才伙同穆虬龙前来接应邹润等。石化龙清楚知道宿太尉为人正直,耿介清廉,梁山弟兄乐于和他接近,要是换成高俅高太尉,那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情况既明,阮小七率先举步,带领众人,向位于茅山之麓的上清宫赶去。茅山位于句容、金坛两县之间,北与当徒南和溧阳等县交界,构成镇江中部地区的丘陵地带。周约一百五十里,山上多溶洞,有华阳洞、良常洞、方隅洞、金牛洞等,很早就被道教用作社坛。茅山原名句曲山,《茅君内传》云“山形曲折类句字”,故名。
  
  茅山又名已山,以山形似已字而名。西汉景帝时有茅桓、茅固、茅衷等弟兄三人来此修道,遂名茅山。弟兄三人在三个山峰结庐,号称三茅君,又号其峰为大茅峰、中茅峰、小茅峰,自东汉以来,此山即为道教中心。徽宗皇帝好道,退朝回宫,经常身穿道服,并且自号道德真君。经此一来,茅山上清宫的地位自然提高不少,因而才有宿太尉奉旨降香一事。阮小七一行人跟随穆虬龙一直来到上清宫的清风阁,武松正和宿太尉密谈。
  
  别看阮小七号称活阎罗,又官居盖天军统制,平日眼高于顶,唯独佩服宿太尉。当下,以阮小七为首,一齐上前参拜宿太尉,然后分坐两旁,从人献茶。武松把茶杯接在手上,端茶不饮,面向宿太尉:“武松是个粗人,说话不知深浅,还望太尉莫怪。”宿太尉笑道:“你乃天下闻名的打虎英雄,江湖上赫赫有名,官场上扬扬有声,老夫一贯敬重,有话只管讲来,焉有怪罪之一说。”
  
  武松把茶杯一放,霍地站起身来,语音低沉有力:“请问太尉,宋江、李逵两位哥哥被鸩酒毒死,导致吴用、花荣二位兄长双双自缢,太尉系朝廷重臣,国家栋梁,位居中枢,参与机密,此项奸谋系何人所出,鸠酒又系何人所赐,务请太尉详加叙说,梁山存殁无不感谢大恩。”宿太尉听罢,脸色大变,无比惊恐地向两边侍从人等觑了一眼。武松猛然惊觉,这事关系重大,牵扯必广,众目睽睽,如何问得!自悔失口。
  
  事实确属如此,宿太尉虽居高位,乃系文官,再加上年老怕事,哪敢得罪蔡、高、童、杨等四奸,自然会谈虎色变。想到这,武松埋怨自己太过鲁莽,不得不改口周旋:“宿太尉!我们兄弟一百零八人,在水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谁让你三番五次前去哄骗,愿是你宿太尉许的,安是你宿太尉招的,征辽、血战方腊后,弟兄们十死六七,现在又害死我们四个弟兄,这等血海深仇,武松三寸气在,誓必查清此事,你宿太尉头一个脱不了干系。”
  
  经此一来,宿太尉的面色略见缓和,顺水推舟说道:“宋、李二义士之死,确属意外,不仅老夫感到突然,当今圣上也大为震怒,当即传旨严审送行官员。老夫拈香回朝,必定奏明当今,降旨为两位义士昭雪。现在请你们去西跨院清松阁休息,三日后,随老夫进京。”说罢,向武松递了一个眼色。
  
  武松断定宿太尉必知内情,之所以不能明言相告,肯定另有隐情,甚或有什么顾忌。而今见他这般安排,必然含有用意。除留下穆虬龙保卫之外,招手唤起阮小七、邹润、石化龙三人,躬身告退,跟随上清宫一个小道士,向西跨院清风阁走去。众人一路行来,暗赞上清宫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道教圣地,殿阁林立,气势宏大。经过中间大殿,进入西跨院,迎面矗立一座高阁,上悬金匾,大书“清松阁”三字。
  
  原来上清宫有两座接待贵宾的处所,一是东跨院的清风阁,一是西跨院的清松阁。宿太尉奉旨降香,理所当然地住进了清风阁,出于敬重梁山义士,所以才指定武松等人住在西跨院的清松阁,按说是顺理成章的。武松一行,跟随小道士刚刚来到西跨院的清松阁前,一个身材高大面相凶恶的中年道士正指挥几个杂役洒水打扫庭院和高阁。小道士抢步上前,打了一个稽首:“钱道长!宿太尉有命,安排这四位施主居住清松阁。”
  
  姓钱的道人一扭头,爷儿四个方瞧清他的长相,只见他头戴九梁道巾,身穿蓝色道袍,白袜云鞋,一张油粉也似的长马脸,两道扫帚眉,一双大环眼,狮鼻阔口,虬髯满腮,怎么看也不像出家修行的道士。说玄了,倒真像一个打家劫舍的山贼强盗。钱道人冷冷扫了武松等人一眼,训斥小道士:“亏你还是执事堂的人,难道不懂得上清宫的规矩!这清风、清松二阁,乃是接待朝廷命官的处所,岂是一般人物住得的?快另行安排。”小道士说:“此乃宿太尉亲自安排,小道天胆,也不敢抗命。”
  
  钱道人昂首说道:“宿太尉不晓内情,你为什么不向他禀明,清风阁已经有人订下。”小道士不敢顶撞,嗫嗫喘嚅说:“客房大半有人,如何安排?”钱道人随口答道:“阁后偏房无人,快带他们四人前去,休再啰嗦。”阮小七一听,火撞当顶,晃身走到姓钱的道人身前:“别人住得,老子为何住不得?”钱道人皮笑肉不动:“施主不要发火,贫道乃上清宫执事堂主,专门接待香客,向来按规矩办事。委屈四位施主,住在后面偏房。”
  
  阮小七性如烈火,哪能容得,厉声追问:“什么人配住这清松高阁?”钱道人冷笑说道:“朝廷命官!”阮小七逼近一步:“告诉你这杂毛,老子不仅是朝廷命官,并且供职在御林军中。”姓钱的道人好像有恃无恐:“施主虽也是朝廷命官,只可惜迟了半步。”阮小七追问:“这话咋说?”姓钱的道人说道:“刚才贫道已经说过,这清松阁有人订下了。”阮小七哪里肯依,厉声追问:“这订住西跨院的,是哪位皇亲国戚?”
  
  姓钱的道人双眉一挑,洋洋得意说:“订住此阁的,虽不是皇亲国戚,可他是当今万岁的宠臣,当朝宰相的亲信,高太尉的心腹。”阮小七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斜目说道:“我当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是那个上巴下踩,奴颜婢膝,无耻之极的小小家奴!”邹润从旁大笑:“我道是谁,竟是专门献媚取宠对百姓敲骨吸髓的奸贼朱勔。”正在这时,外边一迭连声传来:“御前供俸都总管朱大人驾到!”
  
  随着这一阵吆喝,一个又矮又胖浑身锦绣的黑汉子走了进来。矮胖汉子身后,跟随着五个人高马大、面容酷厉、身穿金人服装的官员。阮小七一看,认出黑矮汉子正是蔡京和高俅的得力走狗朱勔。武松注目的是那五个身着金人服装的官员,不知怎么竟和朱动走在一起。狡猾奸诈的朱动早认出武松、阮小七、邹润三人,当时吓了一大跳。邹润大叫:“朱勔!原来是你?”朱勔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强作笑容:“原来是三位到此,幸会!”
  
  阮小七直眉瞪眼喝道:“朱勔!阮七爷跟你没交情,谈不到幸会不幸会,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清松阁爷们住定了,你小子另找狗窝!”朱勔气得脸色大变,又不敢顶撞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一忍再忍,还得低声下气哀求:“阮都统!咱们同殿称臣,什么事不好商量?不过下官奉蔡恩相之命,陪伴金邦几位贵宾来逛茅山,请都统高抬贵手,给下官一条路走,把……”阮小七截断他的话头问:“把什么?”
  
  朱勔满脸陪笑:“把清松阁让给金邦使臣下榻,回京之日,登门道谢。”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朱勔小子深知阮小七的脾气是一向吃软不吃硬,决心塌下架子,一个劲儿低声下气,一个劲儿软磨。阮小七有气无处发,正琢磨如何措词。料不到为首的那个金人傲气地问道:“朱大人,他们是些什么人?这般蛮横!”另一个金人怒喝:“难道吃了熊心豹胆,连当朝宰相也不放在眼内!”
  
  正在为难的阮小七找着碴儿了,往前一站,昂然说道:“番狗听着,你家太爷乃当年水泊梁山好汉,绰号活阎罗,姓阮行七,现在官居京都盖天军统制。番狗,你又是何人?敢到中原上邦来撒野,别人容得,阮小七不容。”那金人冷冷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梁山泊的余孽!某乃大金国郎主驾前都护黑懒,封地千户,我哥哥乃大元帅闼懒万户是也。”
  
  后文书金人南侵,攻破东京汴梁,活捉徽、钦二帝,逼死宋徽宗宠妓李师师的,就是此贼。兼任六部路都统,率汉军都统刘彦宗,配合粘设喝、干喇布自平州入燕山,直指东京汴梁,烧杀奸淫,无恶不作。阮小七手指黑懒道:“老子不管你他娘的千户万户,你小子不配住清松阁。”金人黑懒仗着蔡京之势,盛气凌人:“本千户身为上宾,非清松阁不住。”双方互不相让,剑拔弩张。钱道人没有咒念,派人去请观主。
  
  老观主清风道长闻讯,连忙赶来。姓钱的道人迎上前去,刚想进言,清风道长一挥手,钱道人只得后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清风道长,虽然年过占稀,却是鹤发童颜,没戴道冠,头发高高挽起,用一根黄杨木簪簪在头顶;身穿浅灰色道袍,白布高勒袜,厚底逍遥履,手执拂尘,好一派仙风道骨。
  
  老观主来到双方中间,高打稽首,朗朗发话:“贫道蒙祖师爷慈悲,忝掌上清宫道观,对各方施主一律平等接待,可惜阁堂不多,难以一一如愿。清风阁已供宿太尉居住,现只有清松阁一处。请各位施主按敝观的规矩,依照现任官职品级决定,不要让贫道为难。”话未落音,朱勐的随从狗仗人势,大声报道:“我家大人官居御前供俸总管!”
  
  老观主微微一笑:“御前供俸总管,份属文官三品,何须大惊小怪。”说罢,转脸面对阮小七,先打稽首,然后说道:“阮施主,贫道知道你是盖天军统制,系武官三品官职,清松阁归你下榻,请入内。”朱勐不傻,哪能看不出老观主分明偏向梁山弟兄!仗着有蔡京、高俅撑腰,怒冲冲地追问:“老观主,我跟阮统制同是三品官阶,凭什么该他居住?还请老观主讲个明白,否则……”老观主冷笑一声:“年龄分大小,事情有先后,你们两家谁先进入西跨院?”朱勐不服:“下官早就派人打过招呼。”老观主堵回一句:“阮统制同样派人打过招呼,同样比你早了一步。”朱勔张口结舌,没话回答。
  
  如此一来,自会触怒金人黑懒。他们一向依仗铁马金戈、强弓硬弩、兵勇将猛欺压大宋君臣,几时受过这等羞辱!何况他此次南下,负有特殊使命,再加上蔡京等贼和金邦勾结,促使他有恃无恐,不等老观主说完,就大踏步向前,沉声说道:“就算梁山弟兄先到一步,在下不才,官居都护,封地千户,实授武官二品,比阮小七高出一级,按照贵观的规矩,这座清松阁理应归我居住。”黑懒这番话出口,在场人全都一怔。阮小七、邹润想动武,被武松阻止,因为他清楚老观主清风道长之为人。
  
  果不出灌口二郎神之所料,老观主两道蚕眉一竖,斜眼瞥了瞥黑懒,语冷如冰:“我大宋开国以来,从没有都护一职;我大宋朝野上下,更没黑懒其人。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冒充官府!”阮小七赞了一声:“好!”石化龙竖起大拇指。朱勔见老观主如此这般,真怕事情闹大,自己在蔡京面前交不了差,连忙陪着笑脸说道:“老观主休得如此,黑懒都护乃我朝上宾,蔡相爷命我陪同来江南游览,理应享受厚待。”这对朱勔来说,自认为软中带硬,有理有节,定能逼老观主就范。

  哪想到老观主不听则已,听完这话,脸色越发阴沉,双目盯死朱勔,冷冷地说道:“朱大人,你吃着大宋朝的俸禄,去办金邦的差事,贫道我无权干涉,也没有功夫干涉;可贫道我吃的是大宋朝之粮,穿的是大宋朝之衣,上清宫乃大宋朝道教圣地,我不能丢大宋朝人的脸面。你带来的金人,你另寻住处,上清宫决不接待,言尽于此,朱大人自便。”连二郎神武松都没料到,老观主不畏权势,愣敢公然下了逐客令。
  
  黑懒和他们四个帮手全都气得铁青了脸色。黑懒对上清宫尚存一点顾忌,可他那四个得力帮手黑沙、牧野、闪电、蓝旗哪里容得。四人互相一碰眼神,打算来个先入为主。为首的黑沙一阵怪笑,声如枭鸟,身形一晃,打算跃上台阶抢步入门强占清松阁。邹润想拦,被武松阻住。就见老观主原地不动,振腕甩出右手拂尘,奇准无比地卷住黑沙的手腕。
  
  正想抢入的黑沙,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腕好像加了一道铁箍,抖手想甩。老观主右肩一引,正好变成一招“醉驴拉磨”,黑沙那么高大魁伟的躯体愣被拂尘拉着他转了一圈,真像是一头醉驴歪斜着拉磨。黑沙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动,呆呆望着黑懒千户,想让他拿个主意。黑懒其人是个中国通,早看出老观主的厉害,示意朱勔出头收拾局面。
  
  老观主目光一闪,反对朱勔、黑懒二人说道:“依我看来,你们双方都是势在必住。贫道我一手托两家,金砖不厚,玉瓦不薄,请黑懒都护派出一人跟梁山英雄动手比试一番,胜者请入清松阁,败者自动走开,你看可好?”老观主这个办法,显然对黑懒一方有利,朱勔自会点头答应。今天是上清宫香火庙会的正日子,游人众多,如蚁如潮,经此一闹,早围上来一圈子人,无不埋怨老观主胡涂,个个替梁山弟兄担心。
  
  黑懒双眼不瞎,早看出老观主的厉害,正在无法下台,忽听此言,不由得心内高兴。他早从朱勐口中得悉武松等人情况,再加上胜败攸关,大意不得,先把目光投向武松。见他虽然残断一臂,可身材高大,目光如炬,气定神闲,知道他是梁山有名的人物,决心不去招惹。转脸瞧看独角龙,看他身高八尺,细腰阔背,肩着一口青光闪闪的鬼头刀,自然不是无能之辈,不想动他。

    再看阮小七,明显威风暗隐杀气,活阎罗之名岂容轻视。等到他一眼瞥见石化龙,黑懒暗自高兴了。他见石化龙顶多只有十五六岁,身材尚未长成,粉扑扑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前发刚刚齐眉,后发刚刚披肩,再加上未带兵刃,活脱脱一个正在念书的大孩子。他心内暗想:凭我们这批大金国好手,难道赢不了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黑懒主意打定,用手一指石化龙:“我挑这位少年英雄,今日一较高低。”


第四章:血戮家贼除外鬼。
  
  四周的人群一阵骚动,无一不替石化龙担心,有的还大声反对。武松等人却暗自高兴。开始,阮小七还真怕黑懒他们挑着独角龙,那可就糟透了。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黑懒挑中了刁钻古怪、机智诡异的石化龙。从来知师莫若徒,石化龙清楚师父所以始终都做壁上观,那是师父熟悉老观主之为人,知道他会打套让黑懒钻,正想用话垫垫。老观主也怕黑懒改口,先发制人:“黑懒都护,要挑,你得挑梁山泊的英雄好汉,小施主年未成丁,不在此例,你不能找这样的便宜。”
  
  黑懒一听,先发一阵大笑,然后振振有词:“老道人,你有言在先,叫我们在他们当中任挑一人,你当时可没把这位小英雄去掉。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自古英雄出少年。闲话少说,我们还等着入阁洗漱休息。”比黑懒更加心急的,是他手下名叫蓝旗的凶汉,不等黑懒的话音全落,弹地纵出,指点着石化龙大马金刀的叫阵,以为胜在必得。石化龙假装好像被迫无奈,慢吞吞地来到当场。
  
  两人向中间一凑,不说别的,论身长蓝旗比石化龙高出一头不止。蓝旗认为十拿九稳能赢石化龙,大咧咧地扫了石化龙一眼说:“我乃金邦大力士蓝旗,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石化龙冲口答道:“小可姓石名姐夫。”蓝旗一听,火冒三丈,怪声嚷叫:“问你名字,你怎么骂人?你是谁的姐夫?”石化龙装憨讹人,绷脸不笑地反驳:“谁高兴当你姐夫?我的名字叫石杰夫,是豪杰的杰,男子汉大丈夫的夫,是你自己把话听拧了。”
  
  四周群众哈哈大笑。挨了扁担,还不能说上面有钉子,蓝旗被戏弄得火上烧油,出手一式黑虎掏心,向石化龙胸前捣来,恨不能将石化龙立毙于拳下。石化龙见他拳带风声,来势凶猛,“噗哧”一笑,就地侧旋,轻轻闪开。蓝旗一击不中,心火更炽,身形微塌,双拳齐出,变招为推山填海。有道是逢强智取,石化龙身化倒拧萝卜,来到蓝旗右侧,左脚踏实,右脚翻起,一个扁踩卧牛,向蓝旗右胯踹去。
  
  蓝旗全力前推,焉能受住石化龙这一脚扁踩,“哎哟”一声,向前抢去。石化龙最会痛打落水狗,垫步施展连环腿踢得蓝旗打横摔出六七步。旁观人群轰雷也似地叫起好来。石化龙眼球转了几转,假装退下。黑懒的另一名帮手闪电陡地扑向石化龙,极像一只恶狗偷咬人。闪电虽是金人,却生性狡诈,他见同伴蓝旗两招就被石化龙踢伤,怕自己不能稳胜,方趁石化龙转身退走之机,陡地扑出,一招直捣黄龙,偷袭石化龙的玉枕穴。
  
  玉枕穴位于人的后脑海,一经击中,必死无疑,形势异常凶险。当场形势是,石化龙的全身上下都在闪电的拳风之内。如向前蹿,闪电可以跟踪追击;若向左右两侧闪躲,闪电只须前踏一步,招化野马分鬃,照样能把两边封死,稳操胜券。这一次,不仅旁观人群,就连阮小七和邹润都吓出来一身冷汗。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石化龙既不前蹿,又不向两侧闪避,看样子,他好像似吓迷了,不仅忘了逃命,反倒两腿一软,歪头下蹲。
  
  说也可笑,石化龙歪头下蹲,闪电的碗口般巨拳正好从石化龙肩头捣空,整条右臂恰巧搭在石化龙的左肩上。黑懒看出破绽,大喊一声:“不好!”石化龙出手如风,既准且狠地扣死了闪电右腕寸关穴,左肩向上一耸,右手向下狠压,只听“嘎巴”一响,接着一声惨叫,闪电的一条右臂业已一折两断,闪电当即疼死过去。石化龙一式斜挂单鞭,闪身而出,丁字步往场中一站,目视黑懒,冷笑不止。
  
  在场众人全都明白,石化龙是在叫阵,指名要黑懒亲自出马。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不费吹灰之力,连胜金邦两名悍将,大长宋朝人的锐气,大灭金邦人的威风,石化龙把面子要足了。霎时间,群情振奋,欢声雷动。黑懒一向以武力自负,自认所向无敌,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倚为左膀右臂的四个帮手,一照面就被对方一个黄口孺子连伤二人,其中之一,尚且断臂致残。
  
  最让黑懒气炸心肺的,石化龙这个黄口孺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这位金邦都护叫阵,让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想到这里,杀心陡起,右肩一塌,抓住刀把,拇指一捺绷簧,“铮”的一声,金背砍山刀出鞘,手腕一翻,刀已平端,刚想下手,突然从人群之中闪出一个文弱书生。这书生年约二十七八岁,头顶文生巾,身穿藕荷色素罗花袍,脚登粉底皂靴,面如冠玉,五官俊秀,站在人前真好像一棵玉树临风卓立,右手拿着一把长近三尺的折扇,笑吟吟地说道:“怎么,几个大个子,打不过人家一个小孩子,羞恼成怒,还想动刀,别不害臊了。”他嘴里说着,手中折扇一伸,压住黑懒的金背砍山刀身。
  
  黑懒正在气头上,哪肯吃他这一套,又见来人是一个俊如美妇的文弱书生,更不把对方放在眼内,怪叫一声:“要命的给我快闪开!”随着怪叫之声,手内的金背砍山刀陡地向上一震,原指望凭他黑懒功力,准能将那把折扇震成粉碎,那个多管闲事的书生不被当场震死,少说也得摔出四五步之外。
  
  事与愿违的是,自己施展出八成以上功力,那把折扇不仅没有震碎,他自己的右肩井反倒觉得先酸后麻,提不上劲来,不由他不大吃一惊。抬起头来,只见那位文弱书生正望着自己撇嘴冷笑,根本没把他当做一回事。黑懒在金邦能当上都护,说明他武功不弱,人也不笨,虽非久闯江湖,也曾受过名人指点,知道撞上了身怀绝技的拔尖高手。
  
  黑懒大为惊骇之下,陡地忆起中原武林代出高手,特别是三种人最让人莫测高深。第一种就是读书人,第二种是出家人,第三种人是妇女。惊魂乍定之后,黑懒断定眼前这个文弱书生属于第一种,哪敢再狂。文弱书生伸出左手,轻轻拍了一下黑懒的右肩,笑着说道:“你虽是金邦人,确实很够朋友,也很赏我面子,不好再从中作梗。三阵已见两阵,你接着下一阵。在下犯了酒瘾,就此告别,后会有期!”他微微一笑收回折扇,挤出人丛扬长而去。武松一碰阮小七,示意他跟踪尾随,侦察文弱书生是何许人也。活阎罗点头,混入人群走了。
  
  黑懒一见文弱书生离开,心中当然狂喜。虽知道刚才抽刀犯了众怒,面子却不能不争。反复掂量,确信自已一身武力,不难制服一个黄口孺子,反手把刀插回鞘内,面对石化龙:“石杰夫,你虽胜了我两个手下,不足为奇;如能胜了我黑懒,我立即跺脚走人。要是我胜了你呢?”石化龙认真说道:“你要胜了石姐夫,石姐夫绝不死皮赖脸,照样拿腿走人。”
  
  黑懒大叫:“一言为定!”石化龙回了句:“绝不反悔。”黑懒这回不敢大意了,两腿岔开,站成不丁不八,劈面一拳捣向石化龙。石化龙见他一出手,就知道他高出闪电、蓝旗甚多,一点没敢轻视。左手施展天罡中的阴雨四合,封住黑懒的招式;右手一招地煞掌中的七煞追魂,切向黑懒的左边软肋要害。
  
  直到这时,黑懒方才大为惊异。他确实没料到对方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愣能左拳右掌,合二为一。第二次把心一横,杀机顿炽,猛然后退三步,撮唇厉啸,声如深山狮吼;双手紧扣,形如虎爪,两脚踏地有声。武松一见,不由大吃一惊。这是漠北一带有名的恶虎爪,狠毒非常,石化龙功力虽不弱,绝对不是黑懒对手,更敌不住恶虎爪法。内心焦急,脱口一声:“龙儿小心!”
  
  杀心如炽的黑懒,挥舞双爪,一个虎跳,扑向石化龙。上抓面门,下掏小腹,出手阴狠,诚心想置石化龙于死地。石化龙聪明机警,从打发现黑懒的恶虎爪法锐不可挡,爪风撕空有声,便放弃硬接硬架,一味采取守势,全凭软绵小巧快闪避。武松清楚,即使石化龙轻身功夫不弱,可时间一长,也会危险迭生。
  
  有道是怕啥有啥,当石化龙闪避到四十多招时,黑懒双眼暴睁,爪风更炽,一招猛虎噬人,逼得石化龙无处可躲,无路可退。武松再想扑出抢救,已经来不及了。石化龙初出茅庐不怕虎,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运气出拳,招幻黑煞当道,企图阻止黑懒的凌厉攻势。
  
  好个意狠心毒的黑懒,成心想置石化龙于死地,猛然变招为恶虎扑羊,毛茸茸一只怪手眼睁睁要将石化龙立毙于掌下……两军相逢勇者胜,势逼处此,不能不拼。石化龙将功力提到极限,右手掌一招霹雷交加,迎向当顶压下的毛茸茸怪掌。四周人群吓出了声音,无一不为石化龙这个年未成丁的大孩子惋惜。出人意料之外的怪事出现了。
  
  敌对双方两掌刚合,自始至终皆占上风的黑懒却狼嚎似地一声厉嘶,打横抢出去六七步,左手托着垂落下来的右臂,浑身颤抖,鬓角热汗直淌,几乎稳不住马步。石化龙一怔。四周人群欢声雷动。姓钱的道人向朱勔施了一个眼色,朱勔命令手下人架起黑懒、闪电,出中而去。此时,天早黑了下来,欢呼的游人仍恋恋不舍,又不得不依依离去。
  
  清风道长抓住石化龙的双手,极口称赞:“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邹润一竖大拇指,开怀大笑:“好小子,你杀出了大宋朝的威风,痛煞了金邦人的狂傲,不枉你师父对你的一片苦心,也可告慰石秀哥哥于地下,值得庆贺!”老观主破例凑趣:“贫道我备酒庆贺,现在请大家先进清松阁。”石化龙深施一礼,向老观主说道:“晚生后辈,微末薄技,饶幸得胜,岂敢居功!”
  
  直到这时,武松方才开口:“倒是老观主大义凛然、不畏强权值得人们钦敬。”老观主神采飞扬,携起石化龙一只手,率先举步,跨进了清松阁。但见阁高九丈,飞檐斗拱,朱柱碧瓦,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幽雅宜人。众人落座后,老观主命人送上香雪酥梨、琥珀蜜枣、水蜜鲜桃、水晶甜藕。众人刚想动筷,阁外踱进二人,为首者呵呵长笑:“好你个杂毛老道,竟敢这般偏心!”
  
  众人抬头观看,原来是宿太尉在前,穆虬龙随后,悄没声息地跨了进来。大家肃然起立,恭请上坐。宿太尉就坐之后,面对石化龙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一再狠挫金人气焰。近年我朝兵力衰竭,国库空虚,金邦强盛,不时威逼,每年向我朝强索白银三十万两,迟交就要兴兵南侵。今天来的黑懒,和其兄闼懒,俱是四太子金兀术的膀臂,主战最力。今日交手,大大折损了他的威风,若不是王命在身,奉旨拈香,老夫早就换上便服加入人群欣赏了。”
  
  穆虬龙含笑说道:“太尉虽未亲眼目睹,却派出十个小太监,每人赏十两纹银,要他们轮流报信,场中交手情况,太尉可及时得知。”听得众人齐声大笑。虽是如此,宿太尉还是让石化龙说明究竟,他想知道得详细一些。当石化龙说到黑懒恶虎扑羊,自己用霹雷交加拼搏得胜时,坐在宿太尉肩下的武松,情难自禁地冷哼了一声,石化龙一惊住口。宿太尉大为不解,将目光投向武松。
  
  武松这才叫了一声:“龙儿!你真认为你那招霹雷交加就能震伤黑懒那条右臂吗?”善能举一反三的石化龙,先是一呆,然后心中一动:“师父,莫非是……”是什么?石化龙未暇说出。邹润霍然站起:“听二哥之言,想必是那位文弱书生,暗助龙儿一臂。”老观主含笑不语。宿太尉如入云里雾中,忙问究竟。武松详细叙述了那位书生的年纪、长相、穿戴,以及嘲弄黑懒的一番话。爱才如命的宿太尉连声追问:“此人现在何处?快快替我请来。”
  
  独角龙邹润忙答:“太尉放心,阮七哥已跟踪前往,准能查出他的来历。”武松脱口说了一声:“未必。”阮小七一头闯了进来。宿太尉忙问:“人呢?”阮小七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时至今日,我才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邹润催道:“七哥,你没追上那人?”阮小七怏然跌坐:“说我活阎罗一身轻功,自认尚可,拿来跟人家一比,真他娘的差海了!他在庙会上三旋两转,我就失去了目标。”喘回一口气来,接着往下说:“可是,一转脸,他又在不远处出现。就这样,一连好几次失去目标,最后我不得不认栽。说白了,人家简直拿我当猴耍。”边说,边摇头,唉声叹气。
  
  石化龙眼尖,一眼瞧见阮小七的六帽子上别着一个小纸包,连忙走了过去,替阮七叔取下帽子。阮小七的脸一下子变成羊肝。石化龙取下纸包,拆开一看,里面画有三处图样和一张短笺,上写一首五言短诗:“小生胆好鼠,怕见活阎罗,欲捉作画人,速奔迷魂坡。”武松接过来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那三张图样乃是长江、淮河、汉水三大河流屯粮、漕运、驻军的详细分布图,上面不光详细标明了漕运的船只数量,次数,还有粮油银钱囤积的数字,以及驻防军队和带兵官员的姓名人数,一应俱全,了如指掌。
  
  大家传阅一遍,群情愤怒。就连一向软弱怕事、年老体衰的宿太尉,也愤然拍案,霍地起立,怒声骂道:“金人狗胆包天,竟然深入腹地,暗中刺探军情,秘密绘制地图,想必不久南侵,企图侵占中原,灭我大宋皇朝,我要你们通力活捉这几个金狗,严刑讯出口供,启奏当今万岁。”老观主沉稳轻笑:“太尉!看把你急的。此事非同寻常。太尉明鉴,倘若没有内奸,光凭这几条金狗,狠下大天来,也办不成此事。”武松连连点头:“观主说得对,欲保大宋江山,必须铲除这些内奸。”
  
  宿太尉肃然离座,来到席前,向在座众人深深下拜,表情肃穆。众人连连拦阻。宿太执意拜了下去,老泪纵横道:“老夫愧居太尉之职,枉食国家俸禄,老迈无能,苟且偷安。当今万岁沉湎酒色,蔡京、高俅、童贯、杨戬等卖国求荣,表里为奸,朱勔、梁中书贪婪献媚,刑部尚书章惇更是一代权臣。老夫此次回京,冒死犯颜苦谏,求武义士看在苍生民众分上,拔刀歼敌,活捉黑懒,逼出口供,以便清查内奸,铲除隐患。”
  
  武松概然长叹:“可惜那位书生宛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如能得他相助,事情好办多了。请问老观主,是否知道,茅山可有迷魂坡?”老观主一怔:“像是没有……”在旁端茶的小道童忍不住“噗哧”一笑。老观主刚想责备,武松忙问:“小道长,你大概清楚迷魂坡在什么地方?”小道童说:“好叫施主得知,这迷魂坡是当地人们随口叫出来的。”武松点头:“怪不得少有人知。”老观主比武松还急:“在茅山什么地方?它的原名是什么?快讲!”
  
  小道童不敢再笑,肃然答道:“它的原名叫飞云坡,在此山的东麓。”宿太尉插口:“是不是杨戬的私邸?”老观主把头点了点,然后说道:“太尉所言极是,正是杨戬的私邸。”宿太尉蚕眉怒挑,语音低沉:“从文弱书生所留字笺内,不难看出,黑懒等五个金狗肯定窝藏在此贼私邸,从而断定杨戬必是内奸。”老观主表示赞同说:“传言杨戬自任户部尚书以来,帮助蔡京、王黼等人,以继续推行新法为名,整顿赋税,征纳实物,并举办抵押贷款和青苗贷款,加重对老百姓的盘剥,他们自己却从中大饱私囊。”
  
  小道童欲言又止。武松感谢他指出金人窝藏地迷魂坡,忙说:“小道长,有话只管讲。”小道童瞥了一下老观主,在得到老观主的允准后,方才恨声说出:“杨戬秉性贪婪,多方搜刮民财,在飞云坡营造一处外宅,奇花异草,珍玩怪石,搜罗毕至,私自雇用打手,重金聘请保镖,好端端一片飞云坡,被他强行霸占,谁也不准妄越雷池一步。”邹润恨恨说道:“我之赶来茅山,名为拈香,实则为了寻找杨高。”
  
  阮小七自从栽了软跟斗,好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直到此刻,方才接口:“杨高乃杨戬老贼之长子,倚仗乃父权势,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不知拜谁为师,愣学了一身不错的武功,越发增加了他的凶焰,因而更加猖狂。”老观主从旁证实:“阮统制这么一说,贫道想起来了。有一个姓杨名高的,确实住在飞云坡。茅山附近人们只知道他是皇宫大内都总管张迪的义子,真是民怨沸腾,万人侧目。贫道虽跟他毗邻而居,却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杨高手下恶奴,对贫道尚存几分顾忌,再加上贫道乃出家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山民,更只有敢怒不敢言。”独角龙拍案站起,怒声吼叫:“二哥,事情既然大半弄清,你我兄弟恰巧来此,干脆端了他小子的狗窝,也算替茅山一带百姓除害。”活阎罗立即赞同。

    武松瞪了他们一眼:“从老观主的话中,文弱书生的留笺内,均可看出杨贼的潜在势力,真想动他,也得谋后行动,万万不可鲁莽。”老观主偏爱石化龙,笑吟吟地询问:“少施主,因何一言不发?”石化龙站起,躬身回答:“在各位前辈面前,小子焉敢指手画脚。”宿太尉同样喜欢石化龙,知道他怕师父,忙说:“集思广益,有啥说啥!”
  
  石化龙未曾开口,先看了一眼武松,见师父把头点了一下,方才说道:“听老观主之言,飞云坡绝非善地,再加上五个金狗,确实不容忽视。杨戬老贼乃四奸之一,他在此处建私邸,不会无缘无故。这一带乃江南富庶之区,有名的鱼米之乡,我朝国库多半建在江浙。眼下金人潜来此地,暗察漕运,偷绘地图,分明大举南侵在即。三张长江、淮河、汉水漕运图表,虽蒙高人出手,被我发现,保不住他们留有副本。仓促行事,百密一疏,特别是勾结金人到此者为谁,至今不得而知……”
  
  宿太尉身居高位,乃朝廷重臣,连忙追问:“依你之见,如何才能不出意外?”石化龙扬眉说道:“俗话说‘拿贼拿赃’,眼下不能打草惊蛇,我主张今晚暗闯飞云坡,查明除去几个金人之外,尚有何人。对杨高最好不要触及,至于那伙金狗,除留黑懒作为活口,其余全部杀掉,灭其锐气。不过我七叔绝对不能参与。”阮小七气得大叫:“你小子反了,愣敢让老子我靠边站,老子不会听你的。”
  
  石化龙一口堵死:“七叔你不听也得听。你老人家现任盖天军统制,没有必要,绝对不能放弃兵权。何况盖天军这支精锐兵马,全系水泊梁山旧部。不光七叔你,连虬龙哥哥也不能参加,由师父、邹二叔,我们爷仨动手。”宿太尉头一个赞成。老观主点头称赞,转头吩咐小道童传话出去,送上一桌素斋来。晚饭一毕,宿太尉在穆虬龙的护卫下,自回东跨院清风阁安歇。
  
  阮小七少气无力地说:“二哥,反正今天没有我的戏,一个人在这空荡高大的阁子里,既无聊也太寂寞,不如到东跨院跟虬龙做伴去。”他说完,不等武松开口,离开清松阁,前去追赶宿太尉、穆虬龙去了。石化龙见阮小七走远,收拾兵刃暗器,准备跟随师父夜探飞云坡。武松冲邹润一笑:“二弟你说,活阎罗跟虬龙爷儿俩,真会倒头睡大觉吗?”邹润疑惑地说:“难道他俩,胆敢不听?谁不知二哥你的火爆脾气?”武松摇了摇头。
  
  果不出武松所料,阮小七赶到东跨院,跟随穆虬龙侍候宿太尉睡下。回到虬龙住处,天才定更。阮小七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穆虬龙说:“化龙这个小狗头,踏入江湖这块跳板才几天,就他娘的自高自大,怕咱爷们争了头功。”穆虬龙为人憨直:“七叔,化龙这是一番好意,怕你老人家露出行藏。”阮小七哈哈大笑:“小小飞云坡,怎能挡住活阎罗,我非抢在前头不可。”穆虬龙有些为难:“七叔,这样办行吗?我二叔的脾气,你老比我清楚。”
  
  阮小七大手一挥:“只要咱们不露行藏,多杀几条金狗,屁事没有。”穆虬龙仍在迟疑:“小侄也想杀几个金人,出出胸中这口恶气,只是……”阮小七吹胡子瞪眼:“只是什么?只是你小子没有种,七叔只好自己去。”穆虬龙毕竟年轻好胜,内心当然也想去,如今经阮小七一激,不由暗自盘算:七叔有一身极好的轻功,又是江湖上出了名、挂了招牌的活阎罗,再加上自己这根虬龙铁棒,十有八九,手到擎来。
  
  当下,爷儿俩收拾好兵刃暗器,吹熄了灯,偷偷出阁。不敢经过山门,双双飞身上房,一路飞行,专挑僻静山径,直奔飞云坡。二人刚刚转过一个山头,打算穿越一片树林,蓦地有条人影稍闪即逝。阮小七自恃轻功极佳,飞身扑去,但见空山寂寂,哪还有一个人影。穆虬龙暗赞:“好快的身法!”二人穿过树林,抵达飞云坡,举目观看:这块地方真不愧取名飞云坡,四面皆是空不可测的山涧,中间突出一片高出山谷好几丈的平坡,无怪杨戬老贼利用权势强占了此坡。
  
  杨戬这片私邸所以建在这片坡上,正是利用它四面皆水,形成天然城墙。头一个感到为难的就是穆虬龙,他清楚地看出,想要闯进飞云坡,除去私邸门前那座三丈多长的吊桥外,其它三面无路可通。阮小七同样感到山涧太宽,吊桥又有人把守,转脸看了看穆虬龙。穆虬龙实话实说:“七叔,山涧太宽,小侄轻功欠佳,实难一跃而过。”事已如此,开弓无有回头箭。阮小七虽然没有把握,豁出去也得试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吩咐穆虬龙:“你找个地方隐藏好,替七叔看住退路,七叔不信啃不动这根肉骨头。”
  
  话落,塌腰伸手,刚想去抽自己那把厚背雁翎刀,愣没摸着雁翎刀把。阮小七立时惊出来一身冷汗。自己那口刀竟然被人抽走。正在这时,左侧松树上有人冷嘲:“您这点能耐,也配称为活阎罗!”对方公开现身相戏,阮小七才知道人家厉害。这口恶气实在难咽,探囊取出五支甩手箭,嘴上却说:“是好朋友,现身说话;藏头露尾,小家子气。”振臂暗发五支甩手箭,形成梅开五朵,向树梢发话处打去。
  
  阮小七自己清楚,发出的五支甩手箭,不见得能伤对方,但凭自己巧打暗器手法,最起码也能逼嘲笑自己的那人露出行藏。因此,五支甩手箭刚一出手,紧接着又取出五支,一俟他露出行藏,扣在拳内的五支甩手箭定叫对方逃不出自己手下,稳操胜算。可他阮小七做梦也没有料到,使足内力发出的五支甩手箭活像泥牛入大海,竟然渺无踪迹,一点声息皆无。对方功力高深莫测,五支甩手箭全让对方接去。阮小七惊怒交加,晃身扑出想拚命。
  
  原先发话之处蓦地传来一声冷笑:“来而不往非礼也!”一道寒光射向阮小七。阮小七见来势劲疾,不敢硬接,连忙一闪,避向右侧,蓄势以待。那道寒光化为弧线插在地上,原来是阮小七那口雁翎尖刀。阮小七贴地翻滚,靠近插刀之处,探手刚刚拔起自己那口雁翎刀,还是刚才那人口音,高声叫道:“飞云坡的匪徒听着,活阎罗来剿你们了!”随着话音,三棵榴火弹落地开花,飞云坡内腾地燃起三片火光。阮小七顿足咒骂:“这小子真损,把咱爷俩给卖了,虬龙快跟我走!”
  
  正在这时,只见从吊桥方向闪出五条人影,阻住阮、穆二人的退路。阮小七一刀在握,豪气顿增,一步一步逼向前去,决心大开杀戒。穆虬龙更横,七十二斤重的虬龙铁棒化为举火烧天,猛如雄狮。领先那人一声怪笑:“久仰梁山活阎罗大名,始终未得会面,而今幸会了!”穆虬龙抢先发话:“通名报姓,棒下受死。”来人上下打量穆虬龙一眼,昂首挺胸:“在下茅金松,特来受死。”
  
  阮小七的心头不禁一震,他知道茅山五鬼。老大阴阳鬼茅金松,老二无脸鬼茅金生,老三无常鬼茅金佩,老四吊死鬼茅金良,老五勾命鬼茅金增,弟兄五人,心黑手狠阴毒无比。穆虬龙也听人说过茅山五鬼一贯横行江南,出了名的难惹难斗,竟被杨戬老贼收归麾下。知道无法退走,一横手中的虬龙棒就打。他快,活阎罗阮小七比他更快,雁翎刀喷射寒芒,首先扑向茅金松。别看茅金松口头上说得狂,事实上他丝毫不敢小看活阎罗,暗示吊死鬼茅金良、勾命鬼茅金增配合自己,左右夹攻,三人齐上。
  
  阮小七嘿嘿冷笑:“茅山五鬼,有名有姓,以多为胜,下流行径。”吊死鬼茅金良说:“爷们从来不讲这个!是你自己上门找死,怪不得爷们手底下黑狠。今天让你来得去不得,伸头等着挨宰吧!”勾命鬼比他更干脆,一声不吭,扑上前来,鬼头刀化卞庄刺虎。特别是茅金松和茅金良的两口鬼头刀,齐向阮小七,一点前胸,一扎软肋。阮小七久历官场,料事如神,断定朱勔、黑懒等人一定窝在飞云坡,不然的话,茅山五鬼绝对不会一照面,就狠下杀手。
  
  狭道相逢勇者胜,阮小七杀心火炽,雁翎刀化夜战八方,隔开三口鬼头刀。与此同时,穆虬龙一根虬龙棒力敌二鬼茅金生、三鬼茅金佩,棒重如山,压、砸、捣、撩、扫,硬是把茅山二鬼逼得节节后退。阮小七武功再不弱,力敌茅氏三鬼也觉吃力。缘于茅金松兄弟五人施展的清一色五鬼断门刀法,三人一退再进,变招为一劈阮小七当顶,两扫活阎罗双胯,分为三处疾袭。身处劣势的阮小七情出无奈,只好身化金鲤倒穿波,向后窜去。
  
  尽管如此,大鬼茅金松的鬼头刀还是划开了阮小七的左肩头,血当时就流了出来。就在这时,猛听穆虬龙厉声喝道:“不要脸的匹夫,竟然暗地偷放冷箭!”刀头舔血多年,阮小七哪能看不出,久战对他们爷儿俩大为不利,一招刀扫七国,逼退茅氏三鬼,就地左侧翻,大喊:“虬龙撤!”阮小七这么决定,是他知道左侧就是树林,更知道江湖讲究逢林勿追。
  
  阮小七拧身入林,原打算会合穆虬龙,穿林暂退,好再作打算。哪知茅氏五鬼祖居茅山,地形极熟,大鬼一眼看出活阎罗想逃,撮唇一声胡哨,伙同四鬼、五鬼纷纷窜进林内,分头堵截阮小七。那边穆虬龙仍跟二鬼、三鬼苦斗不休,一时之间,很难决出生死。开始,阮小七还以轻功自恃,入林之后,方才发现大、四、五三鬼均轻功高超,以三围一。阮小七心想这次很难逃出敌手,咬牙去掏暗器,打算同归于尽。
  
  一宗奇异的怪事出现了。怪事来自大鬼茅金松。趁四、五两鬼前后夹攻阮小七,他陡地从左侧扑上。身在半空,他突然“哎哟”一声,翻身摔落地面,再也没见动。雁行折羽,手足情深,四、五两鬼一见大哥倒毙,分头扑向茅金松的倒卧处。四鬼茅金良比五鬼茅金增早到一步,猛听身后一声惨叫、收步回身,见专勾别人性命的茅金增跌坐在地,胸前露出一截甩手箭头。吊死鬼活像撞见了真鬼,车转躯体想跑,这小子比谁都怕死。
  
  说来也许让人不相信,吊死鬼刚刚车转躯体,一点寒星蓦地钻入他们前胸。所不同的,是勾命鬼胸前露出一截甩手箭头,而吊死鬼是后心露出一截甩手箭尖。开始,阮小七还认为是二郎神武松赶来相助自己,杀了茅氏三鬼,低喊:“二哥!小弟在此。”空谷回音,哪里去找武松的影子。阮小七这才心中一动,赶到鬼尸切近,俯身一看,只见三鬼中的都是甩手箭,三箭全都几乎洞穿,可见打出甩手箭那人腕力之强劲。更加让他惊奇不已脸上发烧的,是那三支甩手箭全是他阮小七自己的。说穿了,暗中救护自己的竟是暗中戏弄自己的那人,真乃怪事。
  
  危机已除,阮小七深知茅氏五鬼的厉害,为防穆虬龙有失,连死者身上的甩手箭也没来得及拔除,就地旋身,扑回原处帮助虬龙。穆虬龙早被茅金生、茅金佩缠斗得狂怒不止,虬龙棒上下翻飞,力斗二鬼两口青光闪闪的鬼头刀。先前听到林中传出惨叫声,还以为七叔遭了毒手,如今见七叔回来相助,暗暗佩服活阎罗一个人收拾了三个恶鬼。一念及此,好胜之心陡生,虬龙棒一下子变化为棒打仙桃,逼得茅金生连连闪避翻旋。穆虬龙趁势把虬龙棒抛向半空,身随棒起,半空中一把捞住虬龙棒陡地下指,变为棒捣龙宫。
  
  穆虬龙的这一棒,乃当年霹雷火秦明穷半生之力创研而成,每次出手,霹雷棒必挟雷霆万钧之力,所向披靡,准能克敌制胜。无脸鬼茅金生鬼嚎一声,忙不迭地平搭铁板桥,妄图后穿保全性命。穆虬龙棒头柱地,躯体再起,第二招凌空下击,带风砸去,比第一招更加厉害。茅金生就地一躺,变成一般人不屑用的懒驴打滚,向左侧翻去。穆虬龙哪肯让他逃走,撮唇长啸,声如狮吼,虬龙棒第三次改为倒敲金钟。无脸鬼茅金生再想躲闪,为时已晚,一声惨叫宛如狼嚎,两条瘦腿,齐膝折断,当时就昏死了过去。
  
  穆虬龙杀得性起,大啸如雷:“七叔闪开,让孩儿侍候这个小子!”阮小七乃水泊梁山有数的人物,江湖上威名远震,绝对不能两打一。穆虬龙一俟活阎罗闪退,虬龙棒像翻江倒海,泼风似地压向无常鬼。茅金佩不是呆瓜,一见自己的两兄两弟,三死一伤,哪里还敢跟穆虬龙硬拚,为了活命,连受伤未死的茅金生也顾不得了,趁阮小七一撤之机,脱口喊出一声:“打!”甩出手中那口鬼头刀,飞向穆虬龙的面门。
  
  穆虬龙一闪,无常鬼一个倒纵,退回涧边。茅金佩的轻功在五鬼当中最佳,落地一个后空翻,越过山涧,飞也似地逃回飞云坡。活阎罗阮小七叫穆虬龙捆好茅金生,用棒从腰带中穿过,抬起无脸鬼回去审问。二人走进树林,却见二郎神武松,当道而立,满脸怒容,逼视阮小七。等到看清他一身一脸的血污,滚到嘴边的申斥,咽了回去。
  
  阮小七最怕武松,也知今晚行为鲁莽。茅家五鬼又逃掉了一个,而他本人也包子露出馅来,为了挽回点面子,不得不信口开河说:“小弟虽有些鲁莽,总算没有白来。臭名昭着的茅氏五鬼,算是三死一伤,除掉了四名。”武松不动声色追问:“七弟,告诉我,树林的三鬼,是谁打死的?”
  
  阮小七想说是藏而不露的夜行人干的,一来显得自己太无能,二来怕遭受二哥责叱,反正人是死在自己的甩手箭下,当下硬着头皮说:“这三个恶鬼确实厉害,倚多为胜,一拥齐上,十招没到,小弟右臂受伤。方始诈败退入林中,最后用甩手箭勾消他们的生辰八字。”武松弯腰把三支甩手箭起掉,用大鬼的衣服擦干净血污,冷然说出:“老七,你打暗器的手法劲力,比从前强得多了。虬龙,放下那个半死不活的无脸鬼,叫他们弟兄五人一块上路。七弟,给你一支甩手箭,照方抓药,打发二鬼去追他的弟兄。”
  
  说罢,果真递过一支擦干净的甩手箭,目光霍霍,当面考试阮小七的手劲。阮小七也是聪明人当中挑出来的聪明人,知道武松看出了破绽,那里还敢多言。武松就地旋身,向一棵树上朗声说:“多谢朋友援手,武二这厢有礼……”一顿之后,接口再说:“在下冒昧请求,还望一现侠踪,让我们拜见。”只听那棵树帽子“哗啦”一响,凌空拔起一条黑影,飘然落向右侧的树上,和气地说道:“二爷抬爱,愧不敢当。七爷之物,现在退回。”
  
  随着说话的声音,“刷”的一响,两溜寒星射了过来。阮小七刚想闪开,被武松止住。射来的两点寒星仍然是阮小七的甩手箭,目标是射向重伤倒地不起的茅金生。月光下看得清楚,一支贯穿咽喉,另外一支透出胸口。武松竖起大拇指,穆虬龙高声喝彩,阮小七想打招呼,那人早失去踪迹。武松让阮小七、穆虬龙叔侄将死去的四鬼一一抛入山涧。阮小七问道:“二哥,化龙现在哪里?”武松用手向上一指,只见一条人影飞也似地向左边山岗跑去,后面五个高大的身影散开追赶,像张开的大网想罩活鱼。

    阮小七奔走江湖多年,一望即知石化龙正在垂钩钓鱼,引对方赶来后山。在二郎神武松的安排下,阮小七、穆虬龙悄没声息地把退路封死。武松独自退入一根高大石笋后面,等待对方五人上钩,好扎紧口袋。远远听见黑懒怪声嘶叫:“水泊梁山残匪,我看你还真能飞上九天!”石化龙一边狂奔,一边反唇相讥:“倚多为胜,打牙现世,有种跟石姐夫单挑。”黑懒五人被石化龙激怒得如疯似狂,追赶得更急。
  
  阮小七、穆虬龙怕石化龙有失,双双打算扑出去从侧面攻袭黑懒等人,解救石化龙。隐身在石笋后面的武松,打手势制止,严令他们叔侄不得轻举妄动。功夫不大,石化龙登山上岗,看样子,像是真成了强弩之末。以黑懒为首的五个金人,断定石化龙成网中之鱼,不怕他飞上天去。五个人散成扇子面,一边向上围来,一边侦察有无人来解救。石化龙装得真像,不光大口狂喘,人也几乎瘫坐在地,外强中干地大喊:“你们五个人渣,全是小爷爷手下败将,以多胜寡,无耻之极。”
  
  黑懒咧嘴大笑:“石杰夫,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死了也真可惜。”石化龙虚于周旋道:“黑懒番狗,你吃准小爷爷难以逃出去了?”黑懒暂不回答,冲自己四名手下一挥手:“夜长梦多,散开上去捉住他!”随着黑懒的“捉”字一出口,正在狂喘不止的石化龙蓦地一点不喘了。黑懒等人一怔。石化龙不光不喘,连跑也不跑,两腿一分,站成不丁不八寒鸡步,右手向腰一探,用拇指挑开了如意扣,顺手扯出一条七尺亮银鞭。
  
  黑懒长像粗鲁,心眼儿一点不少,从石化龙亮出软鞭起,就将四人收拢到自己身边。石化龙诚心气他们,一面满脸跑五官,一面油腔滑调:“事情坏在你们小看了石姐夫!石姐夫哄死的孩子,都比你们大十八。今天被石姐夫牵着离开了羊圈,再想活着回去见娘,门都没有。识相的,赶快横刀抹脖子,比死在石姐夫鞭下强多了。”俗话说:“不见输赢,谁肯下赌场!”妙就妙在石化龙一人在唱独角戏,始终不见有人来。黑懒的胆子大多了,率先挥刀,猛攻而上。
  
  石化龙鞭如怪蟒,豁死相拚。双方恶斗二十招,仍是不见有人来,黑懒的四名手下铁壁合围了。石化龙口头上虽狂,手底下却变成游斗,并且渐渐向身后树林退去。黑懒一声大笑,豪情千丈:“小儿想逃!散开堵截,往死里招呼他。”穆虬龙心疼幼弟,横棒欲出,被武松制止。同样心焦的阮小七也没敢出手。可能时辰已到,石化龙的亮银鞭一招乌龙穿塔,身随鞭起,半空一式云里翻,形色仓皇地窜进树林。黑懒狂呼一声:“追!”首先一纵而入。四名手下,狂叫怒骂,先后追进。紧接着,树林内响起一阵吓死人的金铁撞击声,和疹死人的一片怪嚎声。阮小七、穆虬龙二人心虑石化龙的安危,不顾武松阻止,双双纵入。


第五章:被困荒山歼群丑。
  
  不料,纵入树林之后,看得阮小七,穆虬龙先怔后呆,面面相觑。出现在二人眼前的,除那个狂傲骄横的黑懒都护被一根黑紫老藤捆吊在树杈之上外,下剩的四名金邦武土,天灵盖全被砸塌了。跟踪找来的独角龙、冷不丁地瞧见四具尸体,红的是污血,白的是脑浆,吓得一连向后退出三步方才稳住。阮小七低呼:“二哥快来!”武松应声而入,瞧见尸体,犹如不见。阮小七一迭连声喊叫:“龙儿!龙儿!”
  
  半天方才回过神来的邹润也相继急呼:“龙儿哪,龙儿哪里去了?”穆虬龙这时倒不惊慌,因为他瞧见武二叔始终没事人一样,丝毫不着急。邹润伸手提过被藤条捆得相当结实的黑懒,转脸望着二郎神武松。武松低声道:“速回上清宫!”众人才出树林,突然发现飞云坡内涌出黑压压、乱哄哄一伙家丁,灯笼火把照明,个个手执器械,齐声呐喊:“别放贼人跑了,快追!”
  
  武松四周一扫,除去当前这条羊肠山径,背倚大山,左右皆断涧,无路可走。说真的,凭武松眼下的功力,别说一批乌合之众家丁,就是千军万马,也无奈他何。只是不能打草惊蛇,何况还要带走黑懒活口。阮小七身上虽带伤,豪勇丝毫不减,脱口说出:“虬龙侄儿,快帮你邹二叔押走黑懒,二哥断后,来的这群杂碎,归我一人打发!”武松插了一句:“你们爷儿仨都走,我一人断后,来去自如,快走!”
  
  话未落音,飞云坡上空腾地卷起四根大火柱,浓烟滚滚,火势冲天。紧接着人声嘈杂,乱叫狂呼:“府内失火了!外面的人迅疾回来救火!”蜂拥而出的那一伙人,先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掉回头去,飞跑回府。武松心下比谁都明白,这是那个暗中相助的夜行人施展调虎离山计,心中好生钦敬。四人带着黑懒回到上清宫,休说宿太尉,就连与世无争的老.观主,也在坐等。众人落座后,武松用简短的语言向宿太尉、老观主叙述了一切。
  
  老观主思量着说:“看样子,少施主一定追随暗中相助那人去了,意在识破他的庐山真面目。依我看,不会有何凶险。”阮小七今晚一肚子不高兴,抬起右脚向黑懒软肋踢去,怒声喝叱:“别装死狗!快将你偷来中原的鸡肠狗肚、零零碎碎都倒出来!”只见黑懒龇牙咧嘴,瞪大双眼,一声不吭,像是不肯招供的样子。阮小七更气,又一连踢了四五脚,大声威逼,黑懒还是一声不响。阮小七还想再踢……

    武松品出味儿不对,连忙弯腰去看,只见黑懒的下巴颏,被人摘了下来,慌忙拉住阮小七:“七弟,别踢了,你踢死他也不能招供。”直到这时,众人方才看出原因。阮小七也禁不住好笑了起来。邹润称赞道:“这位朋友的高招真棒,既简单,又省事,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武松乘机替黑懒推上下巴颏,厉声说道:“黑懒!武松早年吃过六扇门的饭,问口供还算有心得,你既落到我们手内,别打算软磨硬挺。痛快地招出一切,供出和谁同谋,否则……”
  
  下巴颏复原,黑懒已能开口,瞪着死鱼一样的双眼问:“否则又如何?”邹润接过话头:“这话你该问我。痛快招出,皮肉免受苦;胆敢顽抗,邹二爷想扎你三千刀,你小子两千九百九十九刀都断不了气。”一边说着,一边替黑懒解开了藤条,又给放好笔墨纸张,示意他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吃足了苦头的黑懒,情知顽抗不了,只好老老实实写出了供词。宿太尉不看则已,看完之后,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躯体瑟瑟直抖。
  
  尽管如此,宿太尉毕竟宦海浮沉多年,吩咐穆虬龙看牢黑懒,送别老观主,方才把黑懒亲笔供出的那些详情低声告诉武松等人。原来金人自原始部落称帝时是乌雅束,乌雅束是闼懒之父,又名盈哥。乌雅束的政权仅具雏形,乌死后,金太祖阿骨打立;阿骨打死后,吴乞买登上宝座改名为晟,定年号为天会,方才逐渐强大。直到斜也为都元帅,粗没喝为左副元帅,干喇干为右副元帅,开始掠劫宋地。
  
  四太子金兀术统领兵权后,宋徽宗不理朝政,蔡京、童贯、高俅等人表里为奸,确认大宋可图。先是掠劫大索赔款,后来强占州府,逐渐南侵,为害比辽更甚。这一次,四太子完颜兀术听信右都监谷神、左都监耶律目睹之言,买通蔡京、童贯向徽宗皇帝奏明,要求和大宋结盟,联合攻占辽地。条件是灭了辽邦之后,宋朝每年出岁贡白银三十万两、精铁二十万斤。如此一来,金邦如虎添翼,宋朝毫无利益可言,昏庸的宋徽宗竟然答应。
  
  因此,金邦派人以友好为名,考察我国,实际是暗窥虚实,详查我江、淮、运三大河流的漕运情况,预作大军南下侵占中原准备。杨戬在蔡京、高俅二人的暗嘱下,已和金邦订有密约,向金人提供一切方便。黑懒这一伙人,乃四太子金兀术所派,属于武将管辖;另有一派人是相国萨拉噶所派,详细情况,因文武两方各有所图,黑懒不知。
  
  洞悉以上详情之后,宿太尉垂泪叹道:“金邦虎视在外,群奸策应于内,大宋锦绣河山,必将毁于一旦;中原黎民百姓,难逃铁蹄践踏。幸得你们相助,一举查获奸人,方才逼出口供。老夫明天动身,回京奏明万岁,穆虬龙随我同走,路上好作防卫。烦阮都统,武义士秘密访查那一伙金人的下落。”回过一口气来,语言无比恳切:“倘能一网打尽,即使不能消灭战祸,也能延缓几年,老夫豁出来身家性命不要,也要参倒蔡京老贼。”说完,落泪不止。
  
  武松慨然依允,重重点头,拜别宿太尉,偕同阮小七返回清松阁。阮小七眼尖,早瞧见偷偷溜回来的独角龙酣睡正浓,刚想将他推醒,蓦地人影一闪,石化龙扑了进来。阮小七收回去推邹润之手,车转躯体一把抓住石化龙,冲口急问:“可查清那位夜行人来历?”石化龙“唉”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坐了下来,抓过茶壶,就着壶嘴想喝……阮小七伸手夺了过去,连连追问:“你小子说清楚了,再喝不迟。”
  
  石化龙无奈,少气无力地说:“那位夜行人身法奇快,迅如飘风,经小侄多方察看,隐约像是白天在观中出现过的那位文弱书生……”独角龙神情陡振:“真的是他?”石化龙肃然答出:“可徒儿又拿他不准,说真的,那人的身法,确像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黑懒等人,也不知怎么,竟被他引出飞云坡,等我一露面,他又隐身而去,你说怪不?”阮小七忙问:“后来呢?”
  
  石化龙抓过茶壶,阮小七这次没夺,一口气喝去半壶茶水,方才说道:“当我将黑懒等五条金狗引入树林之内,想用满天撒金钱手法将他们一一打倒时,不料他又出现了。”阮小七接过茶壶:“这次你可瞧清了?”石化龙苦涩一笑:“我只来得及看了他一下后影,他就一抖手中老藤把黑懒卷起,一边扯着黑懒向树上吊,一边向牧野、黑沙、蓝旗、闪电四个金人的当顶,分别拍了一下子。身法之快,出手之狠,除非亲眼看见,说给谁都难以置信。我一直没有瞧清他的长相,他已向后山逝去。”气得阮小七一跺脚:“你小子真笨!”
  
  石化龙无暇理会,郑重向师父禀告:“徒儿心中一急,脱口喊了一声‘前辈慢走,容晚生拜见’,他已一晃身形,远出十丈开外了。”阮小七如释重负说:“原来这位朋友摘走我的雁翎刀,是为了让化龙入圈牵羊,等杨府倾巢来追我和虬龙侄儿,他又在飞云坡放火解围。看起来,接暗器,杀三鬼,屠四番,吊黑懒,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了不起,真了不起!”一直沉默不语的武松此刻无限钦佩地说:“此人不仅身怀绝技,胆识过人,还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只可惜始终无缘拜见。”
  
  上清宫事已办完,穆虬龙护卫着宿太尉,并用密不透风的马车装着金人黑懒,悄无声音地回转东京。武松、阮小七、邹润、石化龙爷儿四个,沿着茅山山脉,向金陵进发。茅山层峦叠嶂,山内谷深壑险,四人疾行了一天,夕阳坠落时,尚未走出茅山。在武松的率领下,为了贪赶路程,自会错过了宿头,荒山之中哪有客栈。好就好在除去石化龙之外,武松、阮小七、邹润等人,久闯江湖,经常野餐露宿,深知眼下天下大乱金兵不断入侵,人心惶惶不定,强盗经常出没,为了不惹是非,决定找个避风处休息,等天明再行赶路,省得走错了路途。
  
  无奈石化龙刚刚踏入江湖,觉得什么都很新鲜,自幼跟随父、师,苦练了一身绝艺,正愁找不着地方施展。第一次出手就战胜了铁狮山的铁氏双猛,接着又巧斗了女魔头铁观音的嫡传弟子方丽珠,善卷洞打伤了法智和尚,上清宫又连连挫败金邦悍将。表面不动声色,内心颇为自负,哪里还把些许毛贼放在心上,一个劲地软磨死缠要连夜赶路。戳塌天都嫌窟窿小的阮小七,极力附和,独角龙邹润也跟着连声叫好。
  
  武松难拗三人之意,也就同意起身继续赶路。时已深秋,夜静露寒,满山枯草,遍地黄叶,四人加快了脚步。前面的山路越来越崎岖难行,最终走进一道狭长的幽谷。武松陡地止步。但见两边都是陡崖峭壁,谷深十丈,形如一线,地势相当险要。再加上夜幕沉沉,星暗月昏,极尽目力方能分辨出路径。武松心中一沉,暗自惊诧:好凶险的所在,宛如当年自己夜走飞云浦。此处如果有人暗算,谷内幽黑,施展不开手脚,岂不危险之极。
  
  跟武松想法相同的活阎罗,低唱一声:“并肩子,脚下踩紧一点!”石化龙正笑身为盖天军都统制的阮七叔,竟然还说武林黑话,猛然间“轰隆隆”一片巨响,悬崖顶上陡地滚落下大量石块,宛如下了一阵石雨。特别让人惊心的,是那些石块大者如磨盘,小的像石白,直碰得碎石纷飞。身处挨打局面,武松临危不乱,吩咐阮小七、邹润、石化龙三人紧贴陡壁,亮出兵刃拨打碎石,护住全身。就听山顶上有人发出怪笑,阴森吓人。
  
  阮小七厉喝一声:“哪条线上的朋友,想要会爷们还不现成,用这种下八门也不好意思干的卑劣手法,一来丢人现眼,爷们也不服气。是汉子,真刀真枪,当面一对一的干,七爷真要跌翻在你们的手内,就是三刀六洞,我他娘的也认!”阮小七的话一落音,山顶上还是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姓阮的,你又不是刚上跳板的毛猴子,怎么反倒越混越没出息了?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快把兵刃暗器抛上谷顶,束手就擒,痛痛快快地跟随佛爷们回去,任凭我们老方丈处治,或许能落个全尸;牙崩半个不字,胆敢顽抗,叫你们变成肉泥!”
  
  武松听出是法慧的口音,知道法智、法慧暗地从善卷洞跟踪蹑迹到此,暗自忖思:“他们为了寻找二师兄下落,奉师命云游江湖十多年,旧恨未除,又添新仇,跟踪下此毒手,不足为奇。可他们从何处搬来这么多的江湖人,这倒让人费解了。”法慧再次威吓:“武松!你也是成名多年的强者,难道看不出落入陷阱?识相点,别让佛爷再费事。一旦激怒佛爷,岂不自寻死路。”
  
  时间仓促,不容武松多想,急令大家散开,用兵刃把石块拨到山涧中去,以防石块把路堵死。按说,凭他们四个人的功力,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拨打上面推落的石块,说玄了,就像顺水推舟一样的省事省劲。无奈,独角龙人高马大,个性憨直,使用的又是笨劲,一块巨石凌空飞落,邹润挥刀去拨,竟被大石把马步震乱。接着又是一块巨石坠落,独角龙躲闪不及,一下子砸个正着,立刻身子倒地。
  
  石化龙大叫一声,想去扑救,二郎神武松疾如流星,弹地扑出,用单掌拍飞石块,伸手抱起独角龙,身化金鲤倒穿波,纵回藏身的峭壁之下。阮小七凑上前来,探手一试,躺在武松怀内的独角龙,尚有气息,心内稍宽。同样看出邹润没有断气的石化龙,竟然捶胸顿足,放声痛哭,声震山谷。石化龙如此大哭,使阮小七一怔。山顶的石块骤停,山上一个公鸭嗓子口音的人冷笑:“姓石的小崽子,你他娘嚎什么丧?哭得这么痛心,到底是砸死谁了?”
  
  阮小七刚想回骂,石化龙扯了扯他的衣襟低声说:“七叔看我的!”说到此处,他带着哭声说:“你们真狠毒,竟然把我师父砸死了!”悬崖上的法慧嘿嘿冷笑:“谁信你满天撤谎,你们没死,武松更不会死!”石化龙哭得更惨:“师父如不为了救我们,凭他老人家那身功力,你们能奈他何?”听完石化龙这番话,崖顶上沉寂了一会子,对方似乎在考虑真假。
  
  石化龙低声对武松、阮小七二人说:“下一步,他们肯定会用绳索扯师父上去,看看是真是假。趁他们绳索放下来之机,孩儿的身体灵便,先闯上去。咱们爷儿仨只要有一人攀上谷顶,这盘死棋就活了。”阮小七一咬牙:“龙儿说得对,只要能有一人撕开一个缺口就行。”话未说完,上面果然垂下一根绳索,仍是那个公鸭嗓音大叫:“真的假不了,发昏难当死。快将武松用绳索绑好,等我们扯上来看。”
  
  石化龙手快,一把扯过绳索缠在师父腰际,牵头巧搭如意扣,一扯即开。与此同时,阮小七蹲下身子,让石化龙登上自己双肩,一长身子,低声念道:“借我一阵风,送你上青云。”双腿早就蓄足势子的石化龙,猛吸一口丹田真气,凌空拔了起来。说来可笑,崖上的人提心吊胆,如临大敌,没提武松,先行戒备,绳索一经提起,十几个人趁星月暗淡的光辉,张弓搭箭。
  
  武松师徒配合得天衣无缝,活阎罗用力一顶,石化龙借劲上窜,飞登谷顶。石化龙不傻,攀上谷顶之后,暂不忙着杀敌,一甩手内亮银鞭,搭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借力平着射出去三丈多远,落地滚身,躲过射来的第一排弩箭。然后,身形陡地一斜,抡圆了掌中的亮银鞭,一式拨草寻蛇,扫倒四五个敌手。忽听崖边有人失声惊呼,石化龙心内有底,清楚师父一定得手了。
  
  事情果如石化龙之所料,石化龙吸气上蹿之前,武松单手抓住绳索,猛然一个千斤坠,共同手捉绳索的两个人被他一下扯落。杀人从来不眨眼的活阎罗,甩手一刀,将左边那个匪徒捅死。武松继扯落两个匪徒之后,右手再次一扯,扯脱石化龙巧搭的如意扣,左脚猛然前探,奇准无比地踢中右边那名匪徒的灵台死穴。灵台穴位于人体肩后,乃重大死穴之一。匪徒栽倒在地,没见再动弹。
  
  有人搏斗,自然停止了滚石,武松借机凌空上拔,势子将尽未尽,顺手抓住垂下来的绳索,身化顺风扯大旗,飘身飞上崖顶。阮小七比他们师徒便当得多,顺着绳索,攀了上去。眼看得手,有个匪徒瞧出了便宜,甩手发出一支袖箭,妄想置活阎罗于死地。阮小七身体一沉,躲开射来的一箭,左脚一踩右脚面,再次窜起。另一名匪徒旋身挥出练子枪,正好缠住活阎罗的左肩,死命往怀里一带。阮小七乃水泊梁山有名的杀星,和黑旋风李逵、赤发鬼刘唐、拚命三郎石秀齐名。他故意将躯体放松,让那名匪徒把他扯了过去。

  被石化龙打伤手掌的法智和尚,原来在旁侧督战,看出不妙,忙喊:“撒手!”可晚了一刹,被匪徒扯到近前的阮小七,刀化卞庄刺虎,透入匪徒左胸。做梦也没料到,就在阮小七右手抽刀,左手松开绳索的一刹那,一个身材五短、面容凶狠、手执青光闪闪鬼头刀的匪徒,凌空下落,刀劈阮小七当顶。此时的阮小七,翻上悬崖,马步未稳,对凭空下击,势压当顶,既不宜左躲,又不能右闪,抱架不及势必摔落崖下不可。
  
  情况危险之极,阮小七只要后退半步,势必栽落下去,天黑涧深,吉凶难卜。出人意外的是,凌空下击的五短汉子紧握鬼头刀的右腕,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似的,情不自禁地一甩,鬼头刀突然走偏。生死相搏、眨眼足能送命,那禁得兵刃走偏,而对方又是活阎罗。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阮小七怎会放过,就地一翻,旋身挥刀。只听钢刀砍劈骨肉的一声“咔嚓”响,阮小七的雁翎刀几乎全送进那人的左肋。
  
  武松一上崖,就掌劈匪徒四名,踢毙匪徒三个,扫视谷顶,除去阮小七解除危境,一口刀上下翻飞,如饿极噬人的猛虎外,石化龙一条亮银鞭正力斗法慧和尚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威猛汉子。威猛汉子功力不弱,一根镔铁拐紧紧缠住石化龙,看样子石化龙业已受伤。师徒从来如父子.何况石化龙又是生死弟兄石秀的遗孤,武松心头一疼。石化龙刚才攀上崖顶,一式长蛇绕树,击倒一名匪徒,法慧和尚早抡刀扑了过来,恶斗石化龙。
  
  石化龙知道法慧和尚受过弘光大师真传,非一般平常匪徒可比,只有出奇制胜。要说石化龙这小孩子,也真够胆大包天的,真不愧拚命三郎的后代。等到法慧和尚刀劈华山砍向石化龙的当顶,石化龙不闪不躲,手中的亮银鞭一抖笔直,点向法慧和尚脐下的丹田要穴。年纪未满四十的法慧和尚不肯跟石化龙同归于尽,气得两眼赤红,慌忙就势侧翻,躲开石化龙致命一击。手执铁拐的五短汉子怒喝一声:“小儿找死!”狠狠一拐,砸向石化龙的太阳穴。
  
  石化龙身随拐走,亮银鞭化为倒敲金钟,同样砸向五短汉子的太阳穴。此时正好看见阮七叔情况凶险,大有坠崖粉身碎骨之危急,顾不得劲敌当前,亮银鞭换交左手,右手抓出三粒铁莲子,振臂欲打。好个意狠心毒的法慧和尚,身处两丈开外,来不及缠住石化龙,他竟然采用下八门的手法,用阴手偷发一支凹面铄袭击石化龙。
  
  石化龙比谁都清楚,自己要躲开这支凹面铄,阮小七就得摔落崖下,一咬牙,将手内扣的铁莲子用重手法尽数打出,而他本人却被法慧和尚的凹面铄深深插进了左肩。见有机可乘,五短身材汉子前跨两步,狠狠一拐,砸向石化龙脊骨。此时的石化龙,肩头受创,大口喘气,幸得武松赶来挡住了对方。武松蓦地一招分花拂柳,抓住铁拐前端,闷声吐气,用大力手法向外一抖,五短汉子的粗壮躯体活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抛入了谷底。
  
  法慧内心一惊,手下略慢,活阎罗一式笑指天南,点前胸,挂两肋,势如长虹。法慧躲闪不及,左肋被一刀切开,鲜血登时红了半边身子。阮小七抽招换式,想结果法慧性命,右腕却被武松托住,阮小七恨恨不已,终于住手后退。武松单掌打问讯:“事虽如此,武松决心不改初衷,东京之事一了,必定星夜赶往贵寺,面见弘光长老。由于你们设伏偷袭,下手黑狠歹毒,我义弟邹润身受重创,性命难保,才逼使武松血刃相见。事情由你们引起,伤者自归你们救护,武松就此告辞。”说罢,抓起铁拐,刚想抛给对方,石化龙凑上前来:“师父,徒儿受伤不轻,举步艰难,把它给我柱一下吧。”
  
  凭武松的眼力,哪能看不出石化龙受伤轻重,知他必有用意,遂将铁拐递交给他。经过如此耽搁,阮小七早将独角龙拉了上来,无奈他受创太重,医治不及,终于死去。人死不能复生,只好草草埋葬,三人洒泪良久,方才向山外走去。不多时,东方已现微明,晨露更凉,爷儿仨来到一处山洼,取出身上带的刀创药,由阮小七动手,替石化龙包扎。他顺手拿起那根铁拐,仔细一看,只见铁拐,长近五尺,乌光油亮,上面是一龙头,雕刻得非常精细,心中一动:“二哥,你多年不用兵刃,而今时值非常,空手究竟不妥,这一件送上门的礼物,二哥就带着防身吧!”说完,伸手想递给武松。
  
  石化龙忙说:“七叔,我看龙嘴里面有门道,否则孩儿也不会留下它。”阮小七一听,当即缩回手来。细心观察之后,果然发现龙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细缝,连忙笑道:“龙儿真好眼力,里面似藏有暗器。”一边说一边调转铁拐察看,下端把柄确有微微凸起之处,当即紧握上下两端猛地一拧,居然被他拧开。内中藏有二十四支丧门钉,微凸之处,是个暗簧。活阎罗大喜过望,笑着对武松说道:“二哥,这可真是天大喜事!想不起来的亲戚,愣给咱们送来这么厚的一份重礼,却之不恭,却之不恭。”说罢,重新装好丧门钉,曲背躬身,将那根铁拐恭恭敬敬送至武松面前。

  经此一来,武松不好推辞,只得接了过来。捧在手上,看了一会儿,郑重说道:“这根铁拐委实非比寻常,使用它的人自也非比寻常,留下它,肯定又是一场风波。”阮小七哪肯买账,直眉瞪眼,愤然作色道:“二哥你这是什么话,是那二僧居心不良,深山断涧,午夜时分暗施毒计,秘密设伏,想置你我于死地。邹润弟为此丧命。若不是龙儿机智多谋,当机立断,咱们兄弟叔侄三人早被他们勾消了生辰八字。”
  
  武松苦笑:“七弟,任你说得天花乱坠,终归难脱巧取豪夺之恶嫌。”阮小七套用武松的口吻:“二哥,任凭他们胡啃乱咬,二哥有了它,更能威镇江湖,更能为天下黎民除害,也更能树立梁山威名。”石化龙也在旁边相劝。武松无奈,只好将铁拐收下。休息半晌,寒意更甚,爷儿仨继续赶路,三日之后,抵达金陵城郊。为了过江方便,三人来到挹江门。为了避免招摇,三人住进一家小店,字号双盛。
  
  石化龙心细,在柜房落店簿时,谎报三人为武双、阮星、石小乙。这在石化龙来说,认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爷儿仨住了进来。吃晚饭时,店小二在桌子上摆下一碟醋溜绿豆芽,一碟凉拌粉皮,一碟咸水鸭,和一碟切开了的咸鸭蛋、一大钵青菜粉丝鸡蛋汤。阮小七见了,双眉一皱,刚想让店小二换菜,武松反倒很合口味,叫店小二拿酒。
  
  店小二刚捧来一罐上好烧酒,突然从外面闯进三个人,全都手提马鞭子,明显是骑马来的。领头的三十七八岁,豹头环眼,面如锅底,扁塌鼻子,四方阔口,透出一股唯我独尊、盛气凌人的傲气。后跟两个从人。店小二放下酒罐,伸手一拦,被左侧那从人一脚踢出去五六步。阮小七虎地站起,大有立宰活人之势。右侧那个从人,斜跨半步,高声说道:“景阳岗打虎英雄,住在哪里?”武松一听,知道晚上这顿饭吃不成了。对方找上门来,焉能缩头不出。
  
  石化龙起身出屋,闪目一看,心里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化装成跟随护卫的二人竟然是已故蒋门神蒋忠的两个兄弟,一名蒋孝,一名蒋义。因此,抢在师父、七叔之前发话:“家师武二爷,叔父阮七爷下榻此地。”豹头环眼的那人,上下打量石化龙一番,面带奸诈微笑:“请小英雄代禀令师武松,就说白露洲帮主曹慧娘门下蒋孝、蒋义二人来拜。”
  
  石化龙内心更觉怪异,暗自忖思:怎么转眼之间,蒋孝、蒋义这两个游魂倒变成为白露洲曹慧娘的属下了?伸手接过帖子,说了一句:“请你们稍候。”然后看了一下帖子,只见上面写着:“敬备菲酌,恭候驾临,席设白露洲。”下面具着:“白露洲帮主曹慧娘立等。”退回屋内后,石化龙将帖上所写的,低声念给武松、阮小七二人听了。阮小七一愣,伸手抓过帖子,吃惊地说:“竟——然——是——她!”
  
  石化龙凑近阮小七:“七叔,这白露洲是什么所在?而曹慧娘又系何人?”阮小七重新把帖子看了一遍,脸色顿转严肃,语音深沉:“龙儿,这曹慧娘出身乞丐世家,传到曹慧娘之父闪电手曹亮的手上,党羽丰满,火候已成,被手下人推为南七省丐帮之主。美中不足的是……”石化龙心急:“美中不足什么,你老人家快说,外面人在等着回话。”阮小七接口说出:“闪电手曹亮美中不足的,是他膝下无子,只生了四个女儿。”
  
  石化龙接口:“曹慧娘行几?”阮小七不理这个碴,只管往下说:“偏偏四个女儿,三个夭亡,只留下曹慧娘这个宝贝疙瘩,其父曹亮把她当成掌上明珠看待。”回过一口气来,接口再说:“可曹慧娘这丫头,从小就好男装,嫌弃针线女红,更不喜欢花花草草,唯一的嗜好就是习武练功,除去学习她父亲闪电手的全套武功,在花子行中哪怕只是一招一式,只要是绝艺秘传,曹慧娘千方百计都得学到手中……”
  
  石化龙点头赞叹:“实在难得。”武松直到此刻,方才插口:“总之,曹慧娘不满二十岁,业已练成一身绝顶功力。闪电手曹亮一死,南七省花子帮的龙头自然落在她的身上。她虽是女流,却极工心计,广纳能手,开拓地盘,把白露洲整理得井井有条,江湖上提到她,无不谈虎色变。她家资巨万,富敌王侯,而她本人又天姿国色,美艳照人,垂涎她的人不计其数。谁料她貌如桃李,却冷若冰霜,不仅决心不嫁,凡属好色之徒,江湖败类,只要敢打她的主意,她不杀即废,下手又黑又狠。日子一长,也就无人敢去招惹……”
  
  石化龙脱口赞了一声:“好!”武松低叹一声:“好是好,可她在江湖上的名声却越来越大,越传越响,武林同道送了她一个绰号,叫做‘玉罗刹’,一跺脚,南七省的地皮都乱颤。她跟梁山素无瓜葛,怎么会有帖子来请咱们呢?”石化龙提醒师父:“曹慧娘是跟咱们没有什么关系,可她的属下蒋孝、蒋义跟咱们有旧恨,他们暗地设伏,半途偷袭不成,焉能甘心。”
  
  武松长叹一声:“真是冤家路窄。为师离开六和塔,不出半日,巧遇三家宿仇。都怪我当年结怨太多,导致如今到处逢敌,躲不胜躲。”阮小七豪气千丈:“管它娘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龙儿,出去告诉他们,就说我跟你的师父随后就到,让他们等着迎接就是了。”石化龙领命,来到屋外,冲豹头环眼那人举手为礼:“请上复贵帮帮主,师父随后即到,各位请回,恕不远送了。”目送豹头环眼那人带领蒋孝、蒋义转身走去,石化龙自回屋内。
  
  阮小七望着桌上的菜肴说:“这些东西,我不爱吃,咱们去吃曹慧娘。”武松冷哼一声:“七弟,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愚兄久居杭州,深悉玉罗刹曹慧娘的厉害。此次应邀前往白露洲,绝对不准轻举妄动。”阮小七凑上前说:“二哥,小弟也知道此人。据传她的为人,尚不失侠义本色,对门下花子,严禁在本地滋事,更不准在附近作案。每年出门一次,暗地做几笔大买卖,分道运回白露洲。由于她急公好义,救济贫困,颇受一方百姓拥戴。她不会公开跟我这盖天军统领为敌,还请二哥放心。”
  
  武松沉声吩咐:“话虽如此,仍然不能鲁莽从事,咱们的麻烦够多了。”阮小七不敢再驳,连忙答应,吩咐店小二锁好屋门,奔向白露洲。当年的白露洲,原在金陵城外,四面环水,竹木掩映,一派江南风光,美如图画。此际,虽入残秋,但夕阳西下的余辉洒在四周水面上,幻化成无数金点,奇异夺目。特别是洲内的房屋,全都是竹木结构,小巧玲珑,更是别具一格风光,有些让人流连忘返。
  
  武松等人来到入口之处,早有两个三十上下的人物迎了上来。映入武松眼帘的,是二人虽然仍着化子服装,可衣服皆是用上好的绸缎做成,仅在上面缀了几个补钉而已。二人一齐抱拳:“奉我家帮主之命,特来迎接武二爷,阮七爷,三位请!”说罢,轻轻挥手,原先通向洲内的唯一浮桥倏地抽了回去。阮小七精通水性,当年曾在水泊梁山充任水军头领,看到这里,微微冷笑。
  
  武松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事情绝对不会像阮小七想的那么简单。果然不出二郎神之所料,忽见奉令前来引路的二人深打一躬之后,就地旋过躯体,弹地纵入水面,轻点巧纵,一直游去,速度惊人。武松等人直到此刻方始发现,在碧波荡漾之中,每隔一丈远近飘有一朵铁制的荷花,共计十八朵,而水面恰巧也是十八丈,如从另一个方面去看那就是十八层地狱。
  
  三人清楚是玉罗刹诚心掂量他们的分量,幸好爷仨都具有很好的轻功,对付十八丈宽的水面,绰绰有余,不会丢人砸。比别人多两个心眼的石化龙,低声对师父、七叔二人说:“飞身渡水时,一定要脚尖点准荷花之蕊,方才那二人就是这样,以防不测。”三人当中,数阮小七水性最佳,理所当然的一马当先,轻点荷花蕊,飞渡过去。

  武松跟活阎罗不一样,一提丹田真气,稍沾即走,从远处看,简直看不出他脚点荷花之蕊,说得玄乎一点,真像是飞了过去一样。最后轮到石化龙飞越,只见他弹地而起,空中云里倒翻身,轻轻飘落在铁制的荷花上。他刚点上第一朵荷花,故意落脚时不找中间花蕊,偏踏旁侧的花瓣,只听“铮!铮!铮!铮!铮!”一连射出五支弩箭,形如梅花,煞是厉害。
  
  早有准备的石化龙,身子平着向前射出,躲过五支弩箭,扑上第二朵。石化龙照方抓药,把十八朵荷花中的弩箭全给放出。阮小七咧嘴大笑:“二哥,龙儿真够损的,玉罗刹偷鸡不成蚀把米。”武松等人越水来到大门前,已故蒋门神之弟蒋义首先迎了出来。他的身后,一字并排站着四个身穿百衲衣的中年花子,身份显然不低,一齐拱手相迎。
  
  大家互相礼让,来到大厅门前。人影一闪,闪出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花子,身子一矮,双手一分即拢,逼向武松,沉声说出:“二爷请!”实际上,乃是一招两式,在跟武松较掌力。武松满面堆笑,形色不动,身化脱袍让位闪开正面,并趁身子微微后撤之机,一只独掌从下穿起,带出一股极为强劲的掌风,硬把中年化子两只手掌荡开,把胸前要害全部亮给武松。
  
  中年化子脸上泛红,闪向旁侧,任凭武松昂然踱进了大厅。阮小七、石化龙,并肩闯入。武松放眼望去,但见厅内,窗明几净,古色古香,中间悬挂一幅王羲之的真迹,“一笔虎”两边的对联是“驯鹤山巅上,舞剑松林中”,一丝由衷的钦佩油然而生。武松暗暗点头:“这玉罗刹果非寻常人物。”正沉吟间,大厅门外突然送入一阵轻脆的笑声:“贵客登门,恕未远迎。”



第六章:绝代巾帼丐帮主。
  
  随着轻脆话音,飘来淡淡幽香,四个素衣少女引着一位青衣女子,款步而入。武松顿觉眼前一亮。但见那位青衣女子,两道娥眉微微上挑,一双凤目深沉逼人,丝毫未用脂粉涂抹的鹅蛋形脸庞越发是冷逾冰霜,身着青色紧身衣裤,外罩深紫斗篷,宛如一朵轻云飘到武松等人身前。武松不由得肃然起敬,暗自思忖,像她这样的俏丽佳人,年纪不足三旬,竟然震威大江南北,手握南七省花子帮的令牌,登上龙头帮主的宝座,除非亲眼得见,真让人难以置信。
  
  武松立掌当胸,手打问讯:“武松等人何德何能,竟劳帮主派人相请,在下只好愧领,再次谢谢帮主。”玉罗刹轻声娇笑,双掌微合,还了一礼:“武二爷乃江湖豪士,宛如皓月当空,慧娘久慕威名,今日有幸得识尊颜。”说到此处,转身面对阮小七。武松赶紧斜跨一步,伸手一指阮小七说道:“此人姓阮名小七,武松结拜兄弟。”曹慧娘连连抱拳,脱口说道:“阮氏三雄,声威远震,幸会,幸会!”
  
  石化龙比谁都机灵,从打他一眼瞧见玉罗刹,就对曹慧娘大有好感。当下,抢前一步,深深一躬:“小子石化龙,在此拜见曹帮主。”玉罗刹上下打量石化龙,冲口问道:“拚命三郎是你何人?”石化龙心头酸楚,眼圈泛红,语音哽咽:“那是……先父……玉罗刹先是一怔,然后说道:“当年我跟令尊有一面之缘,想不到他英年早逝,已作古人。不过他有儿如此,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石化龙躬身再拜。
  
  玉罗刹车转身,玉手轻挥,一名素衣侍婢匆匆奔入:“四小姐,席设八角亭!”玉罗刹曹慧娘再次转过身来,满面含笑:“武二爷,我让手下人凑了几样小菜,借着今晚的月色,权当替你们三人洗尘,请入席吧!”说完,陪着武松、阮小七、石化龙三人穿过西侧月亮门,向里走去。功夫不大,来到另外一处院落,前有养鱼池,后面有假山,绿茵夹曲径,疏竹正相间,假山之上筑有一座八角古亭,兀然而立。
  
  曹慧娘侧身相请,武松缓步走入,阮小七、石化龙相继跨进。武松豪饮无人不晓,阮小七贪杯少有人知,二人注目亭内,见已摆好一席,菜是金华火腿、镇江肴肉、兴化松花、金钩南片、芙蓉鸡丝、铁扒桂鱼、酒糟鸭爪、金针木耳、中间一大盘是刚蒸好的大湖蟹,异香扑鼻,逗人食欲,阮小七先咽一泡口水。吸引石化龙目光的是酒席上酒具,全是纯金打造,就连筷子也是黄澄澄的金子做成。
  
  玉罗刹请武松上坐,二郎神谦让一番,只好坐下。阮小七、石化龙两边就坐。玉罗刹曹慧娘在主座相陪。四个中年花子分列两侧。值得一提的,是蒋门神之弟蒋义,垂手平视,侍应在八角亭外。执壶斟酒的,是四名素衣少女。玉罗刹站起身子,首先举起了酒杯,目视武松说道:“久闻二爷酷爱此物,还请多吃两杯。”嘴上说着,手中的酒杯,推向二郎神。武松清楚,玉罗刹意在试探他断臂之后的功力,连忙站起,举杯回敬。
  
  在座的皆是行家,两只酒杯一抵,武松蓦地发现玉罗刹推过来的力道竟和他不相上下,心中暗暗佩服。玉罗刹极为自负,一向目中无人,虽然久闻武松威名,欺负他断臂身残,怎么也没有料到武松还能具有这么精湛的内力,大感意外。生性灵巧的石化龙,既关心自己的恩师,又对玉罗刹极有好感,陡地发现两只金杯中的酒好像鼓涨起来,心中委实作难之极。
  
  说实在的,玉罗刹也在作难,她真怕稍有不慎,自己杯中的酒洒了出来。若那样,南七省花子帮的威望连同她玉罗刹的声名岂不断送。武松心中有底,功力再比玉罗刹深厚,半点不敢大意。一来是不想示弱,二来是怕有损他灌口二郎神的威名。因此,双方僵在当场。石化龙知道,要想成全两个人的面子,只有二人同时撤回掌力;更知道谁先数,谁准得当场轻了丢人,重则带伤。思来想去,只好由他来出面。
  
  主意既定,不敢耽搁,站起身来,他两眼先扫二人,然后举杯,重重说了一声:“请!”有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武松和玉罗刹不约而同地收回内力,举起酒杯道:“请!”怪就怪在玉罗刹好胜之心特胜。石化龙居中解了围,终因未能稍占上风,自觉无味,又见阮小七似有幸灾乐祸之色,好斗之心勃然升起,再次端起金杯,冲活阎罗说声:“阮七爷,你也请!”酒杯猛然推向阮小七。
  
  武松有些不悦。断定阮小七绝对不是玉罗刹的对手,别人还没法相助。果然两只金杯一碰,阮小七的酒杯竟挤成椭圆形,脚下马步见晃。玉罗刹曹慧娘这才有一丝笑意,收回酒杯,殷勤劝酒,带头先干,一亮杯底。别人是败军之将,不再言忌,一向没皮没臊的阮小七可不管这些。等到第二杯酒倒满,他突然端起酒杯,大嚷大叫:“待客应当一视同仁,偏我阮小七倒霉,摊着这么一个扁酒杯子。我说曹帮主,你是主人,咱们二人换换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右手拇食二指拢住杯口,小拇指抵实杯底,抬手向玉罗刹平着送去。武松更加不悦,比较真力,输给人家一个女子,业已丢人现世,怎么还能耍出这种无赖手法!情知凭玉罗刹的生性脾气,不管是杯中酒泼了出来,还是酒杯落在桌上,马上就有一场大的风波。正在着急,哪料到玉罗刹右掌一立,那只酒杯竟一下子贴在她的掌心飞速地旋转,在玉罗刹的右肩轻抖下平平稳稳地踅了回来。极为难得的是,杯中的酒一点未溢。武松在心里埋怨阮小七弄巧成拙,作法自毙。
  
  想不到活阎罗也有高招,他的眼睛看得准,火候拿得稳,等到酒杯飞近,及时用大拇指一顶,施展的是入云龙传授他的玲珑指,说来神奇,那只酒杯在阮小七的拇指顶上愣像飞盘一样的旋转起来……厅内众人,包括玉罗刹在内,都为他的雕虫巧技喝了一声彩。阮小七神采飞扬,就势再用拇指向上一杵,那只酒杯腾地升起,旋转的力道一尽,酒杯一侧楞,杯内的酒化为一条白线,被早有准备的活阎罗尽数吸入嘴内咽入腹中,酒杯也落入阮小七的左手。
  
  紧紧吸引住阮小七目光的,是那只本来变成椭圆的酒杯,竟让玉罗刹给它复了原形。活阎罗清楚,一只成为扁形的酒杯,并且盛满了酒,只藉旋转之力,能在瞬息之间重又拿圆,光凭真力,绝办不到,今天算开了眼界。旁观者清的石化龙,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对玉罗刹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很少称赞别人的灌口二郎神,连夸三声:“好!好!好!不愧人称玉罗刹。”
  
  阮小七五体投地,说:“活阎罗自来不信邪,今天阮小七认栽。从今以后,曹帮主有用我阮某人的地方,我保险扬鞭即走,没有帮主的吩咐,活阁罗绝不停步。”人间世上,从来都是一句好话三冬暖,玉罗刹连说:“七爷言重,七爷言重。”酒席上的气氛顿见缓和,武松那颗把紧的心也顿时跟着轻松下来。推杯换盏之间,突然发现玉罗刹的两道蛾眉竖了起来,脸上也罩满严霜。
  
  武松内心一震,随着她的眼神,向亭外一看,只见一个虬髯壮汉,同样身穿绸缎百衲衣,单手托着一个朱漆木盘,上面放着一个瓦盆,盆内装有一方熟牛肉,牛肉上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二郎神是何等样人,入目即知这是一种江湖上极为阴毒而又野蛮的礼节,名为恭敬,实则想置对方于死地。若是被试人功力稍低,如有差错,便要身败名裂,惹江湖人耻笑。基于此因,武松大大地不悦,连带对玉罗刹曹慧娘也起了反感。
  
  阮小七倒比武松看得清楚点,他从玉罗刹娥眉倒竖、脸罩严霜上看出,玉罗刹也不欣赏此道,可能帮规不好由她破坏。武松此时只求不再激怒玉罗刹,勉强渡过这一天,其他均不在话下。至于身为人徒的石化龙,只好静中观变,连吭一声也没有他的份。果然虬髯汉子抢步闯到武松席前,单膝一点地,阴森而又凶狠地说:“在下敬重武二爷是条好汉,深恐下人招待不周,特来献肉一方,请武二爷务必品尝。”话落,早握紧那柄雪亮匕首,躯体陡地一长,一翻手腕,连肉加匕首,隔席硬往武松嘴内扎去。
  
  石化龙闪目疾扫虬髯汉子的脚下,所踩的两块方砖业已裂成八瓣。凭阮小七的江湖阅历和眼力,更能瞧出虬髯汉子的功力,很替自己二哥担心。艺高人胆大的灌口二郎神,形色从容不迫,觑准送上来的牛肉,张口咬紧,“咯嘣”一响,愣连牛肉和刀尖一齐咬断,同时将虬髯汉子震退两三步。亭内轰雷似地响起来一声:“好!”武松全做没听见,嘴内一阵咀嚼,牛肉顺喉而咽,然后张口猛吐,一点寒星,脱唇而出,“铮”地一响,刀尖已钉入八角亭的横梁上。
  
  虬髯汉子被惊得目瞪口呆,逼向旁侧,眼露恐惧,暗觑龙头帮主玉罗刹。意思自然是请曹慧娘出头,找回一点面子。玉罗刹往起一站,只见她伸手从虬髯汉子木盘内,拿起那只盛装牛肉的瓦盆。众人皆不解其意。只有武松脸上透出奇异的神采。玉罗刹冷冷地说:“多么精致的一根雕梁,添上这么个凶器,岂不太煞风景……”说到此处,她用目光扫视了一周,后退半步,抖肩振腕,将那只瓦盆猛然向横梁上摔去,只听“咔”一声,直震得尘土飞扬,那截寸许长的刀尖随着碎成四瓣的瓦盆,一齐掉了下来。
  
  阮小七、石化龙齐声赞叹。玉罗刹属下之人,皆面有得意之色。就连一向以沉稳冷静着称的灌口二郎神,也破例竖起右手拇指。玉罗刹微微一笑说:“一桌酒席,被我糟踏成这个样子,实在难以待客,传话下去,速速另备酒席送往大厅。此处夜寒露冷,不宜久停。诸位,请随我来!”说到此处,转身先行。众人跟随玉罗刹穿过另一个角门,眼前突然开朗,竟是一座练武场。
  
  曹慧娘的这座练武场,建造得非常考究,长约六十丈,宽约四十丈,细沙铺平地面,两排兵器架子上放满了十八般兵刃,北面是个小型看台,南面是脱换衣服的一溜宽敞的房屋。在这座小型练武场四周,栽着马尾松和钻天杨。玉罗刹举手为礼,先请武松、阮小七、石化龙等人坐在场内石鼓上。阮小七未曾落座,先用胳膊碰了碰武松,意思是事情仍不能算完。
  
  事实果如活阎罗之所料,玉罗刹请客人落座之后,来到兵器架前,伸手拔起一条大枪,然后双肩一抖,身上披的紫色斗篷,宛如一片紫云飞起,被为首那位素衣少女接了过去搭握在臂弯。直到此刻,曹慧娘方用左手把大枪端平,玉腕微抖,那条大枪连枪头带枪身全都扑扑乱颤。练武人有句行话,叫千斤不压梢。武松等三人全清楚,玉罗刹要没有精湛的内功和腕力,绝对办不到。
  
  接下来,玉罗刹阴阳把一合,起手第一式就用上了银龙出海,陡地又变成乌龙摆尾,一丈二尺长的大枪,抡圆了朝身后扫去,确有扫灭七国之势。然后改为龙困沙滩,形如普通练武人所练的悬崖勒马,似乎想收住把式。阮小七刚刚吁出一口气,武松压低声音:“七弟,快看!”只见玉罗刹身子一拧,再次变把为黄龙翻身,变不可能为可能,朝相反的方向扎去。别看仅仅回枪,这就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武松、阮小七皆是练武人中的大行家,一看即知玉罗刹所练的枪招乃失传近千年、闻名未得瞻仰的神龙八枪。
  
  传说这套枪法乃蜀汉三国时期,五虎上将排行居三的常山赵子龙所留,共计八八六十四式,极尽神妙。但有一条,先天禀赋不佳,内功基础不够,没有悟性的人,绝对练不成这套枪法。出人意料的是,这套神奇枪法竟被玉罗刹练成,怪不得她能威镇南七省,身居龙头帮主高位。事情发展到此,别说阮小七,就连久历血腥的武松,也猜不透这位南七省丐帮女当家她想干啥。再一次让武松等人大出意外的,是玉罗刹双臂一抖,手中那条丈二长枪蓦地飞出,一式倦龙归海,荡起一股劲风,化为抛物线,重新插回原来的兵器架上。
  
  千万不能小看这一手,不光眼神看得准,抛枪出手稳、距离量得对方能办到。全场人众,包括武松、阮小七、石化龙三人在内,都不由得鼓掌喝彩。另一名素衣少女送上一方罗帕,玉罗刹接了过去,轻轻擦了一下手。与此同时,为首那位素衣少女,重新抖了抖斗篷,替曹慧娘披在身上。直到玉罗刹举手挥退散站四周的那些属下,只留下四名贴身素衣少女和经常护卫她的四位中年花子,自去相距武松不远的一个石鼓上坐下。
  
  石化龙方才站起拱手:“帮主,晚生不明白,似此长枪大戟,闯荡江湖,如何携带?”玉罗刹轻声一笑:“谁肯带这种蠢物!不过自幼喜爱,加上枪为百兵之祖,空闲时候,随手拈来胡乱扎刺几枪而已。”石化龙是有意相试,方才有此问,如今听她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不由心中有些不服。暗自想道:“玉罗刹说得太玄乎,就凭这种神奇绝技,一般人连见都没福气见到,能叫乱扎乱刺几下吗?”想到这里,石化龙随口逼问一句:“如此说来,前辈另有得心应手兵刃,也必有江湖上人所罕见的秘传绝技,能否让后辈开开眼?”
  
  为达到目的,石化龙还中规中矩地深深一拜,以示虔诚之意。玉罗刹先点头,后招手,经常随侍她的四个中年花子中走出二人,向曹慧娘施了一礼就地车转身子走了出去,分明是取玉罗刹曹慧娘的得心应手兵器。大出武松、阮小七、石化龙三人意料之外的,是那两个中年花子,出去不多时,竟押着一人耷拉着脑袋跪在玉罗刹曹慧娘的面前。眼神特别锐利的二郎神,蓦地瞧清跪在玉罗刹面前的那人。竟是已故蒋门神之二弟蒋孝。顿时明白了过来,情知风波在所难免了。
  
  只听玉罗刹一声冷笑说:“蒋老二,你入帮较早,多次承蒙已故老帮主慈悲,我一向对你另眼看待,想不到你为了报私仇,竟敢串通我帮护法独手神丐范仲魁,擅离职守前往上清宫,又私自请出镇帮铁拐,不仅仇未报成,反倒将南七省丐帮家法失去,致使全帮蒙受耻辱。将你凌迟处死,也不足赎回你所犯大罪。”说到这里,玉面泛紫,酥手一挥,低叱一声:“速速押赴刑堂处死。”武松深知,家有家法,帮有帮规,玉罗刹清理门户以正帮规,外人绝对不得干预,无奈事与自己有关,不能坐视不管。
  
  决心一下,武松霍地站起,低喝:“且慢!”直到玉罗刹把目光投向他,二郎神方才说道:“帮主清门户正帮规,武松本不该多嘴,无奈在下三人昨晚途经茅山,正是这个蒋孝,伙同山东铁佛寺弘光大师两个徒弟,率众设伏暗袭,导致贵帮神物利器落入我手。当时武松不知是贵帮老帮主留下的家法,更不知是帮主你的兵器;要是知道,武松宁愿残肢伤躯,也万万不敢冒犯神器。”说罢,连连打躬。
  
  石化龙相继开口道:“叩请帮主见谅!蒋孝、蒋义上清宫寻仇,曾跟晚生对过盘子。深谷设伏截杀,双方拼死相搏,我不杀他,他必杀我。既然他们兄弟讨的是当年快活林旧账,还与不还,有我们的事在,贵帮家法现在挹江门外双盛客栈,容晚辈替师父取来,然后亲自拈香,送还贵帮家法,早归神位。”石化龙的这番话,大仁大义,落地有声。所谓有其师,方有其徒,玉罗刹情不自禁地看了看灌口二郎神这位惊天动地的传奇人物。
  
  出现在玉罗刹眼前的武松,浓浓的两道长眉,大而有神一双虎目,鼻直口方,一张国字脸微微泛出赤光,身高九尺,细腰阔背。三十七八岁,正在英年。玉罗刹看得一呆,心神竟自摇曳了一下,惊诧之余,暗自赞叹:“好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由于身份攸关,强行镇静下来说:“武二爷和石少侠说哪里话来,事情本不怪你们。难得你们江湖义重,允准退还敝帮家法,慧娘由衷感谢。”
  
  稍停之后,又接着说道:“不过,来回跑腿之事,怎能让你们费力。何况天色已晚,三位连饭都没吃,显得我玉罗刹也太不会待客了。”接下来,玉罗刹吩咐身边四个中年花子:“快去请神堂两位香主,前来大厅见我。”然后,示意手下人,将蒋孝押走。诸事安排停当,武松、阮小七、石化龙三人跟随玉罗刹跨进了大厅。众人刚分宾主坐定,从厅外进来两个五旬左右鹑衣百结的老年花子。
  
  玉罗刹对两个老年花子正色道:“老帮主当年神物,承蒙武二爷仗义奉还,你们二人迅速押解蒋孝赶到挹江门外双盛客栈,把神物请回。趁武二爷人尚在此,也好奉神物归位。速去速回,不要误事。”两个老年花子领命退出。等二人走后,玉罗刹转对武松等人说:“适才二人,乃先父当年的得力手下。可怜他老人家,纵横江湖四十多年,几个亲随手下死亡殆尽,只剩下他们二人,一叫金福,一叫蔡贵。所以,我叫他们二人看守神堂,兼护家法。”
  
  玉罗刹说到此处,面罩寒霜:“不料二人贪杯误事,全被蒋孝用酒灌醉,请出神物。原打算报仇而回,哪料能落入人手。现蒙二爷仗义奉还,使我帮不致蒙羞,白露洲上下,无不感恩戴德。因此,请你们尽情一醉。”话没落音,酒席已经送来,这一次双方已经弃嫌为友,开怀畅饮。玉罗刹酒量甚好,酒到杯干。武松、阮小七更是海量。石化龙最会凑趣,不容别人动手,他自己亲自执壶把盏,谈笑助兴,直吃到月影西移,夜深人静。
  
  时近三更,大厅外忽然跌跌撞撞闯进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来。正在豪饮的三人“呀”地一声,全都站起身来,仔细一瞧,原是奉命去取家法的神堂香主蔡贵。武松的心陡地一沉,料定会有一场更大的风波出现。玉罗刹曹慧娘飘身过去,架起受伤惨重的蔡贵。石化龙赶紧抢上前去,代替玉罗刹将蔡贵扶坐在椅子上。玉罗刹这才发下话去,叫人去传白露洲自备的伤病郎中,来给伤者医治。
  
  石化龙亲自端过一杯热茶,亲自侍候蔡贵喝下,悄声安慰蔡贵:“天塌了,有地接着。你还是好好休息,等着郎中医治。”蔡贵喘息老半天,方才挣扎出一句话:“属下无能,属下该死。”玉罗刹急忙摇手,意思是让他别忙着自责,并问他:“我派你们去取家法,怎会受伤而回?金福哪里去了?到底撞上什么人?快说!”蔡贵恨声说道:“蒋义这小子,深知自己和二哥罪在不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一步逃离洲外,勾引铁佛寺两个凶僧,提前去取家法。等我们押着蒋孝赶到,业已晚了一步。”
  
  玉罗刹俏脸变色:“金福呢?”蔡贵带着哭声说:“可怜金福,为夺家法,被恶贼蒋义拐震当顶,惨死在地。我跟蒋孝豁死相拼,挡不住两个凶僧左右夹攻,终于受伤多处,舍命逃回。”曹慧娘听完,娥眉倒竖,圆睁秀目,厉声沉喝:“来人,传刑堂香主。”南七省丐帮刑堂,系老帮主闪电手曹亮之族弟曹宏执掌,绰号血判官。血判官真符合江湖上流传的那句老词:“人不可貌相。”竟是一位心广体胖,富富态态,笑容满面的半百老人。谁相信他杀人不眨眼!
  
  家法被劫,香主惨死,激怒得玉罗刹杀机火炽,当即下令:“曹宏,你身为本帮刑堂,既不能防患于未然,理应追杀凶手以赎罪。”别看血判官曹宏年纪大,辈分长,照样单膝点地,诚惶诚恐:“属下这就展开追缉。”玉罗刹舒指为掌,陡地下切:“曹宏,我命你展开追缉,死活不论。”曹宏凛然起立,如飞而去。武松暗暗佩服曹慧娘的当机立断。玉罗刹招手唤过贴身四个跟随:“你们四人,分头传我的令牌,立召七位分舵舵主来总堂,并请二、三两位当家的回舵。”四名亲随领命,转身而去。
  
  武松这才把当年十字坡麻翻杀死一名头陀之事详细说出,然后方道:“而今这场祸事,完全由我引起,助纣为虐的两个头陀,皆是济南千佛山上铁佛寺门下。贵帮家法再次失去,武松责无旁贷。我这就赶往千佛山,一来了结宿怨,二来请回家法。绝不劳帮主亲自出马。就此告辞!”玉罗刹意欲挽留,无奈武松去志已坚,遂命手下人取来四封银子,送作路费。武松生性耿介,坚辞不收。玉罗刹脸色一沉:“二爷坚辞不收,难道不想留一点再见的余地?”武松心头一震,方叫石化龙收下。
  
  玉罗刹亲自送出大门,目送他们三人通过早已放好的竹桥,方转身回去。阮小七、石化龙按照武松的吩咐,赶回双盛客栈,天尚未明,正好从后窗翻入。石化龙晃着火摺子,点燃了灯火,仔细查看,幸好衣物盘费仍在。取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用作店钱,赶到江边与师父会合。三人离开金陵渡过了长江,恨不能一步赶到山东济南千佛山。一路之上,晓行夜宿,不敢有丝毫耽搁。
  
  第二天中午打尖,武松对阮小七说:“贤弟你职务在身,又是盖天军都统制,耽搁日子太久确实不太妥当,你最好转道回转东京。”阮小七毫不在乎,吊而郎当说:“二哥你太看不起小弟我了。要不是和萧让哥哥经常在一起热闹,我他娘早辞去官职不做了。小弟老娘、浑家至今仍在石碣村,我是两肩扛一口,来去无牵挂。告诉二哥你,盖天军我是不去啦。”武松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想,为给四位屈死的哥哥报仇,势必分别刺杀蔡、高、童、杨四奸不可,在东京没有存身之处哪行!”
  
  石化龙从旁插口:“七叔,你老人家不是说,只要查出谁是凶手,不挖出他的心肝五脏捧到蓼儿洼灵前祭奠,你死不瞑目吗?所以你老人家那身老虎皮不能脱,盖天军都统制更丢也丢不得。何况不管杀了哪个奸贼,咱爷们都无处存身,只有率领盖天军重上水泊梁山,别无他法。你老还是马上回东京,一刻也不要停留。”阮小七听了觉得有理,打尖过后,决意告别回京。武松知阮小七手头大方,银钱到手,转眼就光,叫石化龙取出两封银子交给他。阮小七也不推让,接了过去,塞入行囊,依依不舍地自回东京。
  
  武松、石化龙师徒晚上赶到临淮关,一进镇子,找个店房住下。石化龙嫌店内无佳酿,自去店外沽酒。转过一道横街,正好是一片广场,只见人山人海,围了一大圈子人。石化龙到底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自然好奇心胜,连忙赶至近前,夹着酒葫芦,双手一分,挤了进去。只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面色蜡黄,二目深陷,只瘦得人皮包着骨头。一件蓝布短大衫,业已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了。白布高勒袜子脏得成了黑灰色,偏穿着一双崭新的福字履,特别不伦不类的。他头戴一顶破纱巾,在鬓角斜插一朵颤巍巍的海棠花。
  
  石化龙看着暗想:“这人真怪。”但见那位瘦汉子先作了一个罗圈揖,丁字步往场中一站,双手一拱,朗声说道:“人穷了,当街卖艺;虎饿了,拦路伤人。在下初踏贵宝地,手无分文,可又得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不得不把玩意搁在地上,讨几个饭钱店钱。各位老少师傅,原谅我初来乍到,不能一一登门拜访。”说完,取出身后一个扁长形箱笼,顺手一摸,扯出一条一尺多长的白花蛇。
  
  石化龙见是玩蛇卖药的,觉得没有多大意思,车转身子就想离开。忽见南面围观人群“呼啦”一分,四五个官差打扮的人闯了进来。石化龙一愣,止住脚步。领头的人像个总管,手指玩蛇那人问道:“玩蛇的,有治毒蛇咬伤的药没有?”玩蛇人手上盘弄着那条白花蛇,斜眼看了那官人一眼:“玩蛇的全指望卖药,那有几个不卖药光玩蛇的?你问这是什么意思?”那位总管忙不迭地说:“快跟我走,给少爷治伤去。”玩蛇的把眼一瞪:“当差的,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谁的少爷?”
  
  那位总管好像很急,无暇跟玩蛇的细讲过节,脸色一沉道:“江淮盐运使梁大人的少爷,让毒蛇给咬伤了,快随我到梁府去治伤!”石化龙心中一动。玩蛇的一听,反倒一腚坐在箱子上,油腔滑调地说:“你想抓官差呀!我一天水米没打牙,饿得我肚皮前腔贴着后背,自古都是人官肚子不官嘛!”那位总管两只眼睛几乎能急出火来,连说:“那好办,到府上自然有你吃的。”
  
  那个玩蛇的,贼笑兮兮地说:“我才不当冤大头呢!当官的有几人不过河拆桥?伤治好了,我们肚子也饿瘪了,到那时候,一分钱不给,撵我滚蛋,我上哪里喊皇天去?民不跟官斗。”那位总管再气再急,也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少爷被毒蛇咬伤,性命危在旦夕,老爷严命自己来找医蛇伤的,出了差错如何承担得起。连忙换成笑脸,低声下气:“你说咋办?”玩蛇的笑成见牙不见眼,慢条斯理地说:“那还不好办?让我吃饱、喝足,立马跟你走人。”
  
  石化龙一听,几乎笑出来声音,心里话,这个玩蛇的,比我更油。转念一想,不好!因为石化龙知道,刚才说的江淮盐运使,就是当年大名府知府梁中书。这小子仗着老丈人蔡京是当朝宰相,巴结上这个大肥缺。就是他当年几乎让水泊梁山众弟兄摘去了项上的脑袋,从此跟梁山弟兄结下了不解的仇恨。深知他的为人,奸诈阴险,笑里藏刀。而今见玩蛇那人这么油滑蛮缠,只要进了梁府,准够他喝上十壶八壶的。
  
  石化龙有心再看下去,又怕沽酒回去迟了,引起师父不满。只好先挤出来,打了一葫芦上好烧酒,飞奔转回店房,师父已放下脸来。吓得石化龙不敢作声,侍候师父吃喝完毕,方才偷偷溜了出来。石化龙赶到原处,玩蛇的跟那几个官人早已不见,只有尚未散去的几个人,窃窃私语。经过打听,石化龙才清楚,那个玩蛇的诚心捉弄那几个官人,硬让他们连买三次吃食,方才吃饱喝足,跟他们去了盐运使官邸。
  
  石化龙得悉详情后,内心暗自焦急,断定那个玩蛇的非吃大亏不可。说让他尽心尽力替那位被蛇咬伤的少爷医治好伤处,九成九得搭上一条性命。不知究竟为什么,石化龙对那个玩蛇的有说不出的一种关切和悬挂。仔细琢磨,可能是那玩蛇的不怕官府,跟水泊梁山好汉有着相通之处,尽管跟他是一面不识,也不能听之任之。如按石化龙的本心,真恨不得马上追去,终因时间太早,不得不回店房。他假装呵欠连天,一个劲儿地催师父就寝,说自己困得厉害。
  
  武松像一点也没有觉察出什么,居然倒身睡了。不久,酣声大起。入睡之前,石化龙早把自己那条亮银鞭和一袋子铁莲子放在枕边,伸手可取。并且故意不熄灯就脱衣睡下,头沾枕头就打起呼来。与此同时,他又不时地把眼睁开一条缝,偷瞧师父。直到武松翻身朝里睡去,他才暗提真力,吐气如丝,吹熄了灯打算动身。他又等了一会儿,听师父确确实实睡熟,才敢欠起身子,轻轻把自己的衣服穿好,带上兵刃暗器,悄悄下床,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拉开,侧着身子出来,反手带上房门。抬头仰望,一钩弯月斜挂高空,星月交映,洒满了一地银辉。

  石化龙抢步来到墙根,弹身纵起,左手轻按墙头,一个滚身翻出墙外。这时方才觉得一股寒气,蓦地袭来,连忙把亮银鞭缠入腰间,挂好盛满铁莲子的豹皮囊,塌下身形急疾走去。石化龙悬念那个玩蛇的,脚下自然加快,宛若一溜轻烟,飞奔梁府。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独自上道干事,石化龙内心充满了新鲜和自豪。可他又怕自己去迟了,那个玩蛇的遭了意外,促使他越发地焦急。
  
  石化龙早就访知,梁中书的家眷全住在官衙后面那座豪华庞大的官邸内。因此,一经赶到江淮盐运使官衙,片刻也不停留,就顺着东边马道直往后面官宅扑去。来到后面官邸,石化龙暗地切齿,因为他一眼看出梁中书的私宅,不光墙高丈二,院深似海,并且楼阁重叠,游廊曲折,富比王侯。时过三更,梁中书的官邸尚有几处灯火明灭,显然还有些人不曾入睡。艺高人胆大的石化龙,毫无一点顾忌地跳下墙去,穿越两处角门,迎面矗立一处高大的房屋,里面隐隐透出昏黄的灯光。
  
  石化龙轻轻蹑足,贴近窗下,点穿窗纸,向里一瞧,气得他转过脸来暗骂倒霉。原来屋内有一对男女,在昏黄灯光摇曳下,扭股糖似地紧紧地搂抱在一堆,正在不要命的亲着、吻着、摸着。实在令人作呕。石化龙自认霉气,转身想走,忽听屋内那个女人“哧哧”一笑说道:“好你个黑了良心的奴才,愣敢以奴欺主!只要我告诉给老爷,准得打断你小子的下半截来。”
  
  石化龙听罢,再次往戳破的小洞望去,只见男的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长得人模狗样,正是白天见过的那位总管;女的同样也是三十上下,虽有几分姿色,人却显得妖艳放浪。凭石化龙的聪明机警,早从女人口气内听出她是梁中书的侍妾,暗地跟那个总管私通。此时,又听那个侍妾恨声说出:“小兔崽子被毒蛇咬伤,你小子活像咬伤的是你的亲娘老子,血奔心地忙里忙外,狗屁颠颠。如今功也立了,媚也献了,又该拿我的身子来取乐了,是不是?”
  
  那总管模样的人刚想分辩,那个妾侍小嘴一撅:“我看你小子不光是心疼小崽子,而是心疼他那狐媚子似的小妈妈。”那总管一面在那侍妾身上乱摸乱掏,一面垂涎欲滴道:“我的四姨娘,我的四心肝,你也得替我想想,我是什么?我是梁府的总管。少爷被毒蛇咬伤,老爷亲自吩咐下来,我有几斤天胆,敢打马虎眼?至于那位娇滴滴的苏州五姨娘,老爷日夜看守着,我敢打她的主意吗?除非我他娘的活腻了。再说,咱俩相好好多年,我舍得离开你吗?”
  
  四姨娘闻听,气好像顺了一些,淫声浪气地说:“哼,你这张贫嘴,死人都能说活。别他娘尽说好听的,回头早些来陪我。老娘简直成了老狗的看家婆,成天守着这么一大堆破烂,也真他娘的烦透了。”直到这时,石化龙方才注意到,这片房屋原来是盐运使梁中书的库房。那位总管说:“小心肝,你可千万把握紧手上的这串钥匙。有朝一日,咱们逃走时,你只要把这些值钱的东西带上一些,还愁下半辈子不快活吗?”说到这里,手停止摸掏,急着说道:“瞧我这记性!别光闲扯了,老爷叫你把什么‘猫抓蝶’找出来,说有急用。”
  
  就见那位四姨娘伸出一根纤细手指,一刮那个总管的鼻子,浪声笑道:“亏你侍候老爷这么多年,愣是什么都不懂。那可是真宝贝。”说着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说:“真奇怪,老爷从丞相那儿死缠活磨,方把这件宝贝弄到手中,活像珍藏老祖宗牌位似的。还亲自安排我用黄绫裹好,悬挂在这库房正当中,连一星半点灰尘都不许落在上面。还让我天天给它拈香呢!我他娘可没有那么傻。”那位总管插口:“你没按老爷的安排,天天给它拈香,老爷倘若知道……”
  
  那个四姨娘小嘴一撇:“老狗成天围着狐媚子转,十天半月不到我这里来,他上哪里知道去?再者说,给玉皇大帝上香,还得分三、六、九呢。”石化龙窃听至此,内心陡地一动,知道那件东西绝对不是寻常物件,决心弄清。只见那位四姨娘搬过一架竹梯,让那个总管扶好,她自己亲自爬了上去,从后墙上取下一个长形的黄绫卷儿。下来递给那个总管,一再叮咛:“事情办完,早些儿来,我给你留门。”功夫不大,那位总管嘴角噙着淫笑,手上捧着黄绸布包跨出角门。


第七章:正气凛然斗番王。
  
  石化龙暗中跟着那位总管来到一座假山,地处僻静,适宜下手。他右臂前探,刚想抓住那个总管,蓦地觉得脑后生风,有人暗算。石化龙出身名门,胆大心细,处变不惊,就地将身子一拧化为银龙倒转身,伸手接个正着。接在手中方才知道,原来是一块不大的石子。知道有人干涉,石化龙目光一旋,发现偷袭自己的那人已钻进假山。
  
  为防误了大事,石化龙悍然转身,吸气弹地、凌空拔起,蹿上左侧房顶。无意之中发现偷袭自己的那人身影钻入右侧的夹道。年轻气盛的石化龙怒气顿时上撞,手内石子振腕打出,身子也跟踪追去。前面那人也是一伸手接住石化龙发出的石子,好似电光石火又向石化龙袭来,人也同时扑向石化龙。从来不肯吃亏的石化龙,不容那人稳住马步,左掌倏立,切向那人右肩琵琶骨。
  
  那人身手相当灵便,敏捷似猿猴,身子向后一仰,变成平搭铁板桥,趁机飞起右脚,撩阴狠踢石化龙,想置石化龙于死地。石化龙因地方狭窄,施展不开,被逼无奈,只好凹腹吸胸,勉强闪避。谁料那人骤然变为连环腿、鸳鸯脚,迅猛凶狠,连连攻袭。石化龙左翻右滚,险些被那人踢中。一股怒气猛撞当顶,刚想硬拼,出乎石化龙意外,就在他提聚功力就要出手之前,那人双脚齐飞,来了个双翅翻天。这是师父武松连环腿鸳鸯脚中的绝招。
  
  石化龙假装败退,拧身上房。那人哑打哑斗,一味穷追不已。石化龙这才瞧清跟自己动手的原来是自己一直悬心牵挂怕他身遭不测的那个玩蛇人。心想,我冒险前来救他,他倒愣是下死力地朝我要命地方招呼,几乎被他三脚踢翻倒毙。事情越弄清,心中越生气,石化龙索性扯出亮银鞭,起手第一招就用上困龙抬头,猛指对方的当门穴。当门穴又称血穴,也叫血海穴,乃人身重大死穴之一,稍触即死。那人侧身闪躲,似乎一颤。
  
  石化龙铁腕再挥,第二招苍龙出海,直刺对方咽喉要穴——喉结。那人隐隐避开,神情一震。一见火候已到,机不可失,石化龙出手第三招懒龙翻身,狠砸对方双腿三里穴,想把对手放平当场,好消自己连受袭击之霉气。坏就坏在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又似乎有话想说,稍一走神儿,便被石化龙的七尺软鞭缠紧了双腿。石化龙刚想把他摔下房去,突觉右肩一紧,早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扣紧,同时低喝:“不得无礼!”
  
  石化龙听出是恩师的声音,顿时真吓了一大跳,忙将鞭上力道卸掉。奇怪的是那个玩蛇的一眼瞧清武松,竟像大旱之年盼到了甘霖一般,不顾身在房上,立即双膝一曲跪了下来,口称:“二哥!”武松将他一把扯起,扭头低叱石化龙:“龙儿,还不给蔡叔父见礼!”石化龙一愣。武松一指那人鬓角插的海棠花,然后说道:“我平时给你说的话,你都忘了?”石化龙蓦地醒悟过来,连忙跪下磕头:“蔡叔父,侄儿石化龙给你老磕头。”
  
  原来这个玩蛇的,乃是水泊梁山七十二地煞中的蔡庆,绰号一枝花。投奔水泊梁山之前,跟灌口二郎神武松一样,吃的也是六扇门的饭。不过他性喜驯蛇,再毒的蛇落入他手,一经侍弄,无不驯服异常,称得上是一位江湖怪杰。一枝花蔡庆投奔梁山后,拜鼓上蚤时迁为师兄,轻功更为绝妙,同时又学会了武松的连环腿、鸳鸯脚,越发称雄一时了。他生性乖巧,口齿伶俐,随机应变,足智多谋,在梁山没受招安前,每逢攻州破城,都是他追随鼓上蚤插桩卧底刺探军情,立过几次大功。
  
  武松知道,征讨方腊还朝,一枝花蔡庆被封为团练正使,当下问他:“贤弟,因何不在任上供职?为什么踏入江湖,玩起来老本行?”石化龙也随口问了一句:“就是,为什么?”一枝花蔡庆凑到石化龙耳边,小声说道:“凡此一切,都是你老叔白天干的!”石化龙大吃一惊。武松严厉地哼了一声,一枝花蔡庆不敢再说。看样子他跟阮小七一样怕武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武松说道:“蔡庆,你光说过五关,没有走麦城?”
  
  蔡庆忙说:“有!”武松低叱:“说得详细点!”蔡庆不无尴尬道:“二哥比谁都清楚,小弟至今尚一人一口,素无家庭累赘,一怒杀死狗知府全家,本可一走了之。”
  
  “小弟不该夜闯京师,企图刀杀高俅老贼出气……”
  
  武松冷不丁地插嘴:“准是行刺不成被人生擒活捉,对是不对?”蔡庆低下头去:“诚如二哥所说。怪只怪小弟孤掌难鸣,行刺不成,反被生擒。多亏圣手秀士萧让哥哥,在蔡京老贼的相府当了主簿,上下打点,多方托人,方才保全我一条性命,官职却被削去。也是我生来性野,在萧让哥哥那里一住半月,快闷出病来。可萧让哥哥偏不叫我走,还说有天大的事要办。”武松神情一振:“什么事情……”
  
  蔡庆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五天前,萧让哥哥写了一封信,指定叫我秘密赶往杭州,亲自交给二哥你。并要我暗地跟踪奸贼杨戬,看他出京之后,干些什么勾当。又派天龙、铁龙两个小子暗中作我的接应。”蔡庆口中提到的天龙、铁龙,前者是水泊梁山第一任大头领托塔天王晁盖的儿子晁天龙,后者是在十字坡卖过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张青二人的独生儿子张铁龙。
  
  一枝花接口再说:“哪知杨戬老儿贪婪无比,一路之上,逢州过县收贿卖官、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我几次想下手,活宰这个老狗日的,又怕坏了大事。所以一直跟踪来到临淮关,老贼进了江淮盐运使衡门。”武松暗暗点头,知道对上号了。石化龙心急,催促蔡庆快说。
  
  蔡庆这才说道:“我是一次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知道自己人单势孤,不敢明闯盐运使官衙,决定暗中行事。昨天夜里,我把一条七寸子小毒蛇放入梁中书的内书房,没想到梁中书老小子安然无事,倒是咬伤了他的鳖羔子,今天才被他们请来治伤。”听得石化龙暗自好笑,心想,这可是挣钱的新鲜高招。夜里先放毒蛇咬伤了人家,天明再堵着人家门口,高价出售蛇药,真叫逗。
  
  连武松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刚直汉子,也笑骂一声:“缺德,亏你想得出来。”一枝花蔡庆笑笑说:“二哥,对付梁中书、杨戬这种坏蛋,不这样对不起自己。”此刻的石化龙,对这位光闻名没见过面的刁钻古怪,敢做敢当,神出鬼没,做事没一点常规的蔡叔父,更为钦佩,也更觉投缘。武松这才说道:“信在何处?取出我看。”一枝花蔡庆忙说:“二哥!快随我来。”石化龙师徒二人跟着一枝花蔡庆,来到一个小小院落,地处僻静。西墙根原有花房两间,想必是花匠存放东西的地方,三人摸了进去。石化龙取出火摺子,晃亮点燃了烛火,蔡庆从怀内取出信来。
  
  石化龙接过密信拆开,就着烛火,低声念道:“二哥台鉴,蔡、杨二贼,狼狈为奸,横行朝野,上下侧目。先害宋江、李逵于前,又害卢大官人于后。更有甚者,胆敢勾结金人,密谋卖国。近有金国完颜突律王子秘率武士四人,跟随杨戬老贼,暗地私查江淮漕运,恐有极大阴谋。二哥世外之人,本不应相扰,无奈为国为民,责无旁贷,请二哥细心追究,务必使其奸谋难逞,大宋朝廷幸甚,天下万民幸甚。弟萧让顿首,阅后付炬。”
  
  石化龙念完,先把信凑近灯前,按萧让伯父所嘱,烧掉了信笺,转脸一看,见师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一只手臂,虬筋突出,躯体微微发颤,知道师父愤怒之极不敢多言。武松沉吟良久,方才问出一句:“天龙、铁龙两个孩儿,现在哪里?”一枝花蔡庆小心答道:“我叫他们二人,在客栈中等我,不准妄动……”语气一转,陪笑脸说:“天龙人很稳重,倒还听话;孙二娘生的那愣小子,简直他娘的浑虫一个,饭吃得比别人多,贼胆也比别人大,最最让人生气的,是他娘的不肯服我管。”
  
  武松绷着脸说:“天龙乃托塔天王晁大哥之遗孤,天性仁厚,堪为梁山后代之首,自幼就和铁龙在一起,哥儿俩特别投缘。我看只有他才能制服管教那个愣小子。”武松立逼一枝花蔡庆,收拾好箱笼,带着石化龙一起去店房,跟晁天龙、张铁龙两人会合,然后连夜赶到临淮关码头等候自己。二人不敢怠慢,临走时,武松再次叮嘱他们不准多管此处的事。石化龙情知师父不想让他们涉险,心中不情愿又不敢违背师命。
  
  原来,武松早就看出石化龙心里有事,故意不去点破,只在暗中监视。后来,果见他偷偷溜走,方才收拾好东西,带在身上,留下一小锭银子在桌上,算是店钱,暗地跟踪出来。也想藉此考查一下石化龙的功夫。发现他轻点巧纵,宛如一溜轻烟,暗地欣慰。进入梁府以后,为了察看地形,武松一度落后了一步,致使蔡庆和石化龙闹了一场误会。若不是一步赶到抓住石化龙,几乎弄成两败俱伤。
  
  一枝花蔡庆和石化龙按武松的吩咐,收拾好箱笼,拧身上房,来到围墙外面。石化龙小声嘟哝:“九叔,侄儿碰上你,算是倒霉透了。多好的一场戏,让你搅黄了。”一枝花蔡庆正没好气,一听更火,冷冷哼道:“你他娘反来怪我,老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不是你这小子瞎掺和,我会当甩手大将?”石化龙眼珠一转:“九叔,你老有胆没有?”
  
  蔡庆怪眼怒翻:“你小子少给老子来这一套!没胆,我他娘配上梁山?”石化龙连忙陪笑:“那是当然!想当年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人人都是英雄,个个皆是好汉。如今,杨戬老贼通敌卖国,外加一个金邦王子,这种屠宰活人的好机会,从来可遇不可求,真要错过这个村,永远找不着这样的店。你老要真有胆,放下你的那个破笼子,咱们干脆二进梁公馆。”
  
  蔡庆何尝不想去,只是怕武松怪罪难当,听了这话,脚步慢了下来。石化龙一下子靠近他,再次点火烧荒:“九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说来也巧,远处谯楼,连响四下更鼓,说明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石化龙一急:“九叔,再不去就晚了。”经此一来,蔡庆确实动心了,脚步停了下来。正在这时,忽听对面有人大声喊叫:“九叔,你可冤苦了我啦!”
  
  石化龙顺着声音一瞧,淡淡月光之下,前面站着一个细腰阀背、身材修长的年青人,一套紧身衣裤,昂首卓立,连向他们二人招手。后面还有一人,身高九尺,粗壮魁伟,身背一根镔铁大棍。石化龙一眼认出前面是晁天龙,后面是张铁龙,急忙上前一步见礼:“天龙哥哥,小弟石化龙拜见。”说罢,双膝一曲,跪了下来。晁天龙连忙跪下搀扶。
  
  石化龙来到张铁龙跟前跪下说:“铁龙哥,小弟石化龙,这厢有礼。”张铁龙咧开嘴笑道:“你小子真浑,不年不节,怎么见人就磕头?”不光不扶,也不还礼。石化龙心想:“这个头白磕了。”忽听晁天龙责备道:“三弟,愚兄教给你的礼节,怎么又忘记了!”张铁龙立即趴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方才爬起来。
  
  石化龙又好笑又好气,知道他是个浑人,懒得跟他计较,内心越发懊丧,暗想这一下子全完了,当着他俩,更不敢提梁公馆。倒是天性仁厚的晁天龙,听说武松一个人留在梁公馆,又知武松只剩下一条手臂,很是着急,立向三人说道:“我听萧让叔父说,那个完颜突律煞是骁勇,又有四名侍从武士,二叔力孤,焉能应付得了?我得看看去。”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撇下三人,独自向梁中书公馆赶去。
  
  蔡庆双脚乱跺:“天龙这孩子,不知道深浅,一个人前去哪成!化龙,你替我守着箱笼,盯着铁龙这愣小子,千万千万不准乱跑。”正儿八经安排一遍,又从箱笼底层抽出一柄点钢峨眉刺走了。愣头青张铁龙比他们二人更干脆,卸下铁棍,提在手内抬腿就走。石化龙高兴得乱蹦,心里话,这下子师父可怪不得我了。忙把盛蛇的箱笼藏在对面树林草丛内,随在张铁龙后面奔向梁公馆。
  
  傻得冒气的张铁龙正在围墙外面乱找门,一眼看见石化龙赶来,认为是来叫他回去的,心里一急,哪还顾得上找门!而院墙特高,他的轻身功夫又差,纵了几纵,蹿不上去。可傻人自有傻招,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嘟哝:“连门都不给太爷留,太爷怎么进?太爷给你开一个。”说完,用手中大铁棍一杵,就听“哗啦啦”一声巨响,整堵墙倒塌了半边。
  
  石化龙想拦,哪里还来得及!没等他回过神来,就有人猛喝:“什么人?胆敢撒野,真他娘活腻歪了!放倒他小子,大人准有赏赐。”随着喊声,围来七八个人,手中拿着单刀铁尺,一律官差捕快打扮。石化龙弹地而起,想把张铁龙拉走,忽听浑小子嘻嘻一笑,手中铁棍只一抡,一个差人的脑袋,就被扫掉了半个。在侧一个捕快,武功不弱,身化斜柳插鱼,狠狠一刀,斜劈浑小子太阳穴。
  
  浑小子真能沉住气,直等到刀临切近,手中铁棍蓦地化为朝天一炷香,奇准无比地磕飞对方的单刀,棍头一挥,正好点中对方前额。好疹人的骨碎声掺和着怪嚎声,那捕快一头栽在地上,双脚一抻死去。有个差人,身处张铁龙背后,认定有机可乘,悄没声息地扑上来,举刀就砍。他快,张铁龙比他更快;他狠,张铁龙比他更狠。浑小子脸都不转,反手就是一棍,刀长二尺八寸,棍长七尺二整,一下子将背后那个差人砸得脑浆进裂,躯体变软倒地不动。一照面连杀三个,剩下的四个人,只恨自己爹娘少生两条腿,没命似地回头就跑。

    傻小子抬臂杵出一棍,便把一个想跑的差人戳了一个透心凉。一不做,二不休,石化龙低喝一声:“铁龙哥哥,你就不能麻利点?”浑小子真听招呼,身化猛虎下山,镔铁棍化左右逢源,扫裂两个逃跑差人的太阳穴。那位唯一幸存者业已扑到月亮门前,浑小子鞭长莫及,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就要成了漏网之鱼……反正一场大祸难以避免,石化龙索性甩手使出两粒铁莲子,一粒中那人右腿根,一粒中那人后脑壳,一头跄出去好几步方才倒下。
  
  张铁龙嘻嘻一笑:“你小子杀人比我省力气,从今以后,多跟你学。”话未落音,两个捕头打扮的人,年轻的大约二十七岁,年老的头发已斑白,分别从房上跳了下来,对张铁龙形成了左右夹击。出身武松门下的石化龙,目光自然锐利,入目而知年轻的武功不低,年老的深不可测。为防张铁龙有闪失,立即向老年捕头迎去。
  
  跟石化龙抱一个想法的,是那位年轻捕头,一摆手中齐眉棍,砸向石化龙。石化龙悬挂浑小子,恐有闪失,决心快刀斩乱麻。侧身躲开齐眉棍,顺手扯出七尺亮银鞭,甩手一招倒敲金钟,威逼年轻捕头闪退。年轻捕头功力确实不低,更有一股子拼劲,愣敢将齐眉棍化为二郎担山。
  
  石化龙一鞭走空,心内更急,索性将鞭改为灵蛇翻卷,缠紧对方齐眉棍,故装想扯。年轻捕头欺负石化龙年未成丁,而自己适值二十七八正当年,愣将粗壮的躯体一旋,陡把那根被亮银鞭缠紧的齐眉棍奋力一抖,想把石化龙抢跌在地。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跟他动手的石化龙,比他小子鬼得多,直到双方把真力较足的一刹那,人小鬼大的石化龙竟然撒手扔掉了亮银鞭。结果是石化龙钉立原地,寸步未移,年轻捕头斜着栽出去七八步。
  
  更加出乎年轻捕头意料之外的,在他栽出七八步一晃再晃躯体尚未站稳的时候,右肩钻心似地一疼,被石化龙打出去的铁莲子射穿。右手随着垂了下来,缠着亮银鞭的齐眉棍,落在地上。石化龙一招克敌,心刚一松,转脸再看张铁龙,情难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原来是那老年捕头向前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手起一棍,成为泰山压顶,镔铁大棍狠砸对方百会穴,用意想一棍结果老家伙。那老捕头久经大敌,为人阴险,故意险而又险地躲开正面,改从右侧逼进。张铁龙吃亏吃在棍已走空,无法抽回,老捕头手内双镰形如鸡爪闪电般地抓到浑小子的前后心,眼睁睁张铁龙就要被抓成双洞。
  
  又一次出人意料的,是那老捕头双镰业已沾着铁龙的衣服,陡然脸色大变,双手倏地收回,躯体一阵阵抖颤。石化龙这才瞧清,老捕头左右肩井之上分别透入一支小小的弩箭。说来让人好笑,乍然失去对手的浑小子,了了一眼年轻捕头,也是那位年轻捕头杀星照命,恰巧在这时弯腰去拾齐眉棍,让浑小子看出了破绽,一招横扫千军,镔铁棍狠狠砸在年轻捕头左边软肋上。肋骨一断三根,刺破了内脏,倒地惨嚎,像煞鬼叫,注定难活。
  
  与此同时,一枝花蔡庆偕同晁天龙突然从对面花亭之上纵身落地。晁天龙自去申斥浑小子。一枝花蔡庆狠狠瞪了石化龙一眼,低声喝叱:“你坏了今晚大事,还不快走!”石化龙自然清楚,今晚这场重责肯定难免。目送蔡庆带着晁、张二人退向围墙缺口,心中一动,不进且退,侧翻钻入一株冬青树下,紧接着就地一溜翻滚,竟被他贴近了假山。正在这时,猛见四条高大身影从假山上纵身跳下,向蔡庆他们三人追去。

  处变不惊的石化龙,虽只一瞥,也瞧出四人身手不弱,暗自琢磨:梁中书手下怎么会有这么一批扎手人物?由此想到圣手秀士写给师父武松的信,上面不是说金番王子完颜突律身边有四名护驾武士吗?不言而喻,这四条黑影肯定是四条金狗。正呆呆寻思,又看见几个差人拉着那个使齐眉棍的年轻捕头,扶着使双镰的老年捕头,向假山上花亭走去。
  
  这时,梁府已平静下来。石化龙如鱼游水似地开始活动。先翻身跃上假山,选一个能隐藏身子的所在向花亭查看。因为他知道,距离花亭越近越保险,反倒不会引起注意。由于藏身之处贴近到了花亭,只见亭内上首坐着一个深目高鼻阔口厚唇、脸色漆黑、面容凶狠,年约三十一二岁的怪异人。下面坐着一位半百以上,面白须长的官员,纱帽圆领,很有气派。主座陪有一个四旬以上的中年人,面色泛青,像被酒色淘空了身子似的,瘦弱之极。
  
  石化龙暗想,那位白面长须纱帽圆领的官员,可能是东京四奸之一的老贼杨戬!他是蔡京的心腹,当朝户部尚书,手握大宋朝全国的财政大权,声威显赫,不能不算位极人臣。瘦弱者不言而知,准是蔡京老贼的女婿,江淮盐运使梁中书。只有那个深目高鼻之人,不知是不是金邦来的王子完颜突律。琢磨到这里,石化龙心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倘若查出真情,回去也可将功抵罪。
  
  只见那个深目高鼻之人恶狠狠瞪了二人一眼:“杨、梁二位大人,小王此番乃秘密改装而来,所有举动皆系奉有上命,绝对绝对不能暴露一点蛛丝马迹。蔡丞相也曾一力担保,保证我江淮之行处处稳妥可靠,万无一失。你们应该懂得,大事的成败与否,跟运、淮通江浙的漕运有关,现在小王刚到这里,竟有江湖人物暗地跟踪……”语气一转,变为严厉:“最让小王不能容忍的,是今晚所来之人,全非无能之辈,两个八班捕头,落得一死一伤。书房会谈之时,肯定有人偷听,真要误了我的大事,我找你们顶头上司蔡京丞相。”
  
  听得石化龙内心狂跳,这一宝真让自己押准了。那个深目高鼻的怪异人物,果是金邦王子完颜突律,看他说话的口气,几乎把一个户部尚书、一个江淮盐运使当作他的下属,让人气炸心肺。也怪不得石化龙火冒三丈。杨戬老贼和梁中书小儿,两个大宋朝的败类,平时在老百姓面前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不可一世;可他们在一个小小金邦王子跟前,竟这么奴颜婢膝,丑态毕露。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杨戬老贼接口责训梁中书:“亏你梁中书还早就接到令岳老大人密令,为什么还弄了个玩蛇的进宅?我看他们准是早有预谋。而今成贼去关门,实属无用。”梁中书恨不能叫起撞天屈,一迭连声地分辩:“我儿子被毒蛇咬伤,下官焉能不找人医治?一个走江湖玩蛇卖药的下九流,怎么会干预起军国大事?总而言之,纯属巧合。至于那个杀人的黑大汉,和那使亮银鞭的半大孩子,是否跟玩蛇的有牵连,谁都不能断定。为今之行,我只有传话凤阳知府,加紧捉拿这干人犯归案,到时候一审便知。”
  
  完颜突律气得乱摆手,极不耐烦地说:“你们养的那些官差,只会吓唬老百姓,刚才盐运使衙门的捕头是一死一伤吗?真要讲到追捕那干人犯,还得数我大金邦武士,特别是我的四名侍卫,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追赶那批人犯,一准能抓回两个来,那才能一审便知。”杨戬、梁中书二贼唯唯诺诺,极力巴结,满嘴跑舌头似地瞎奉承。

    气得石化龙七窍生烟,两眼冒火,取出暗器,慢慢贴近,决心铲除那个番王。不料假山前面一阵大乱,连忙藏好身形,闪目急看,只见三四个梁府差人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金邦护卫,狼狈不堪,满身血污,闯了上来。完颜突律“呼”地往起一站,厉声追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受伤甚重的金邦护卫,说不好汉语,唧唧哇哇了一阵子,就倒在地上了。
  
  金邦王子完颜突律两眼直冒火,对着杨、梁二人直吼:“好一个玩蛇的江湖人,竟然这么厉害!分明是既熟悉我们的底细,又作周密详尽的布置。肯定是先叫玩蛇的卧底,刺探清楚府里内情,然后动手杀人。”说到此处,完颜突律抓过桌上的茶壶,一气吸去大半壶,喘出一口浊气说:“刚才我那护卫对我讲,他们四个追踪那个逃犯,开始非常得手,眼看要一网打尽,不料来了一个断臂头陀,只一照面,就用重手法击毙一名护卫。另一名护卫,被玩蛇的用峨眉刺戳死。第三个护卫被玩蛇的打了一暗器,让黑大汉补了一棍,结果了性命。剩下一人,见事不妙,只有逃回,奔跑之际,连中好几次暗器,豁出死命,方奔回此地。”
  
  随说随看了一下倒地那人,发现他已闭气,方才摇头叹息:“人是拼命逃回,可惜他力竭身死,四名护卫,一个不剩。你们有谁认识那个断臂僧人吗?”梁中书的身子,没来由地颤栗了一下,畏畏缩缩看了杨戬老贼一眼,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头说:“依卑职看来,只有这个主儿,才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他远在杭州六和塔。”完颜突律追问:“你说的是谁?”
  
  梁中书只好说出:“他就是那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中的第一条大虫,当年人称灌口二郎神的打虎英雄武松。五年前征讨方腊时,断去了一条左臂,现在江南杭州六和塔养性。”完颜突律大大吃了一惊,不无惶恐地说道:“怪不得我手下四将,惨死他手。那武松如果得悉小王在此,大概连我也难以走脱,可怕。”杨戬咬牙:“此人不除,必为大患。”
  
  完颜突律存心冷嘲:“杨尚书,武松等人盘踞梁山多年,你们还是只好招安。”言下之意,是嘲笑杨戬等人无能。梁中书有心讨好,说道:“王爷放心,杭州兵马都监梁中信,乃下官之弟,只消带个信去,必能置武松于死,只是王爷独身一人……”杨戬老贼不甘落后:“盐运使说得对,王爷孤身一人,江淮之行,还请推迟。”完颜突律哈哈大笑:“小王在东京,仰慕武松威名已久,真想看看他是怎么样一个灌口二郎神?”
  
  石化龙一听,牙根紧咬,暗中骂道:“别说我师父,光我一人,也足以追魂夺命,打发你这匹夫早上西天。”又听梁中书在旁献媚说:“王爷,时间不早了,都怪下官防护不周,惊动王爷大驾,至今未能就寝。眼下强人已去,还请王爷安息。”突律王子果然疲乏之极,打了个呵欠,在杨戬、梁中书的陪同下,出了凉亭,往内书房方向走去。
  
  石化龙觑准了去处,等他们一行人众走远,方才一伏身纵下假山。为防打草惊蛇,石化龙隐身树后。停了一会,直到确信附近无人走动,一路闪避着下人,轻点巧纵,向内书房扑去,暗扣铁莲子。来得早,确实不如来得巧,石化龙刚隐藏好身形,杨戬、梁中书正好告辞出来。此时,四更已过,天色将明。石化龙钻入内书房窗外排列的花架子下面,点破窗纸,往里张望,看见屋内有两个年轻侍女陪着。
  
  完颜突律脱去外衣,露出一身金邦王子的服饰,伸手抓过桌子上放的一个黄绫布卷,和一具长方形的木匣,展开凑近灯下观看。石化龙清楚,它就是那个总管所说的“猫抓蝶”。忽听完颜突律自言自语:“徽宗老儿治国无能,书画却堪称双绝。”左观、右看,爱不释手。石化龙暗恨蔡京、梁中书翁婿,竟把御赐亲笔“猫蝶图”拱手奉送给金人,献媚取宠,卖国求荣。若将此物弄到手,便是讨贼铁证。
  
  石化龙正在盘算,完颜突律终于把那件东西小心翼翼地包卷好放回匣内,伸了一个懒腰。俗话说得好,祸事该来,再厚的城墙也挡不住。左边那个侍女,连忙上前去拿黄绫包袱皮儿,用意是把那个长方形匣子包好。完颜突律这时陡地抬起头来,两只绿野猫眼顿时露出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名侍女隆起的胸部,并逐渐下移。
  
  那名侍女一见,吓得一哆嗦,忙将伸出去的手重又缩回。由于心惊胆战,呼吸顿呈短促,从而使她的胸脯一高一低起伏不已。如此一来,看得完颜突律咧开了大嘴,露出满口黄板牙,垂涎欲滴,嘴角带着淫笑向那名侍女逼近。可怜那名侍女战栗了一下,往后倒退。石化龙暗骂一声:“该死的畜类!”完颜突律猛然飞起一脚,将另一名侍女踢出内室,被踢侍女没有命的奔逃。
  
  石化龙一咬牙,趁机侧身闪入。出现在石化龙眼前的,是完颜突律那只毛茸茸的怪手,业已抓住那侍女的乳房,不时发出淫笑,活像野狼抓弄小兔子。一股热血直冲石化龙当顶,掌中暗扣的三粒铁莲子,刚想用阴狠手法打出,中间隔着那名可怜的侍女,怕误伤着她,不觉迟疑了一下。石化龙这一迟疑不要紧,只听“嗤嗤”两声,那侍女的前襟已被完颜突律恶贼扯裂,露出年轻少女雪白的酥胸。那侍女羞愧之下,像把生死置之度外,不仅不挣扎外逃,反倒一头撞向恶贼。
  
  时刻寻找杀机的石化龙,趁机抖腕一甩,三粒铁莲子向完颜突律飞速袭去。哪知完颜突律出手又快又狠,右手抓住侍女的腰带,提起她作挡箭牌,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可叹三粒铁莲子完全打进那名侍女的后背。完颜突律是杀手当中的大杀手,趁石化龙失手误伤侍女之机,翻腕将那名侍女砸向石化龙,斜身去取自己的兵刃。
  
  此时的石化龙,活像一头发怒的雄狮,闪身躲开砸过来的尸体,立即左手一招仙人指路,上挖完颜突律双目,右手一式饿狼掏心,下捣恶贼脐下丹田穴,招式追魂夺命。好个凶狠的恶贼,右臂一招两式,上面天王托塔,硬扣石化龙右腕,下面用肘专找石化龙的左侧软肋,左手同时扬起,拍向石化龙的面门。石化龙在对方一连三式,连环攻击的威逼下,拧身退出内室。抢得时间,完颜突律早抽出他的那口沉重的锯齿刀,追了出来。  

    石化龙用的是软鞭,长是七尺,室内施展不开,利用完颜突律恃勇狂傲,哑打狠拼,并未喊人,随即身化鱼跃龙门,穿出书房外。完颜突律凶如疯虎,不等石化龙站稳,那口沉重加大的锯齿刀早闪也似地劈至。石化龙知道自己破坏了恶贼的好事,淫心火炽的完颜突律不会善罢甘休。反正事已至此,既敢出头,就得豁出性命狠拼,别无他法。
  
  双方交手,不到十招,完颜突律早已不耐烦,刀光过处,虎虎生风。石化龙寸步不让,亮银鞭上砸下扫,左缠右裹,竭尽全力与之死拼。按说,凭石化龙之刁钻机警,本不会作出此等孤注一掷的蠢事,其根由肇于亲眼目睹那名侍女的惨状和为人的刚烈,激起他对番贼的无比愤恨,一时冲动,什么也不顾了。眼下石化龙退到院内,凛冽寒风一吹,头脑马上清醒,清楚自己凭着匹夫之勇,即将陷入险境绝地,顿时决定设法脱身。
  
  主意既定,石化龙动上了心眼,立即施展师父武松传授给他的追魂七鞭。完颜突律失策就失策在没有吃准石化龙的欲退反进纵上。石化龙一条鞭上下翻飞,时而像长蛇出洞,时而似灵蛇翻滚,带着寒气卷向完颜突律。完颜突律在石化龙这一轮真杀苦拼下,不得不暂避其锋,向后倒退。石化龙立即人借鞭势,凌空蹿起。
  
  完颜突律发现上当,一横手中锯齿刀,企图左挡右截石化龙,无奈石化龙人在半空,就势一个前提,不进反退,愣是一头撞入屋内。石化龙的入室,触动了恶贼神经,狂嘶一声:“不好!”跟踪紧追。石化龙冒死入室,意在抢走匣中之物,防止它落入金邦之手。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总共不过片刻时间,内书房后窗洞开,匣子和黄绫均已不见。
  
  石化龙知道久战不利,为了迅速摆脱困境,回手一把铁莲子,将恶贼阻在外屋,利用后窗洞开,身化乳燕穿帘,从后窗蹿了出来。这时发现梁中书的高大库房冒出滚滚浓烟,他内心一喜,趁机向北逃走。石化龙狂奔一阵,到了一片斜坡,但见衰草没胫,软似毡毯,顿时感到一阵头晕,躯体也像散了架,就势一伏,钻入那块散发着野草芳香的坡地上休息。
  
  石化龙正想闭目假寐,陡地察觉左侧传来一阵迅疾轻捷的飞奔声,扭头一看,竟是阴魂不散的完颜突律。此时此刻的石化龙,别说与之争斗拼搏,甚至连招架之力也没有。眨眼之际,完颜突律业已追到。石化龙虽然全身疲软无力,可也不能坐以待毙。他暗暗抓出七粒铁莲子,决心待恶贼追至切近,用武松传给他的倒撒北斗星的凌厉手法,先赏他一个满脸开花。
  
  主意既定,石化龙左肘支地,刚想弹地而起,先发暗器,打算与恶贼同归于尽,这时距离他藏身之处不远的地方,蓦地蹿起一人,直向斜坡下方落去,一下子吸引住恶贼完颜突律。蓦地蹿起的那人,身法几乎跟石化龙相似,形如飞燕掠波,一沾即起。完颜突律一愣神,立刻右手倒提锯齿刀扑向斜坡之下。蓦地蹿起的那人,接着连连纵身,起落如飞,逃向斜坡右侧那片树林。
  
  石化龙目光锐利,虽在一瞥之下,也明明瞧出蓦地蹿起的那人,一不是自己的师父,二不是一枝花蔡庆,更不是晁天龙和张铁龙。让石化龙纳罕不已。那位一面不识的朋友,愣敢舍身喂虎,替自己引走即将追及他的完颜突律恶贼,等于下井救人,牺牲自身。石化龙毕竟是拼命三郎之后,灌口二郎神之徒,再力乏难支,基于那人舍命相助,更深知突律恶贼的悍勇难敌,形势再凶再险,他也不能光顾保全自己。于是咬牙跳起,提起那条亮银鞭扑奔树林。
  
  可是他踏进树林,树林内竟寂静异常。不仅那蓦地蹿起、身轻如燕之人踪迹不见,就连切齿如磨嚎叫如雷的完颜突律也不见。一阵寒风掠过,吹得树上黄叶索索作响,更平添了一种神秘气氛。别看石化龙生来胆大,称得上天不怕地不怕,眼下也倒吸一口凉气,暗自思索:这倒怪了!凭自己的轻身功夫,跟踪急追而来,任他是怎样的轻功高手,总能让人瞧出蛛丝马迹。
  
  石化龙正在惊异,忽听左侧深草丛内有人在哼,声音微弱。为防有诈,石化龙振腕抖出一片鞭花,疾扑过去。趁月光细察,那片深草丛内蜷伏着一人,竟是完颜突律。石化龙左瞻右顾,四野寂寂,一无人声。他探脚一勾,将完颜突律翻了一个个,这时完颜突律已是浑无知觉,始终不动一动。突然有一样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石化龙急忙闪开,那样东西正好砸在完颜突律身上。石化龙定睛细看,几乎惊叫出声,掉下来的东西竟是那个黄绫布包。


第八章:宿债未了结新仇。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喜得石化龙心旌摇荡。石化龙先将那匣子收好,哈腰扛起突律,向林外走去。就在石化龙即将跨出树林之时,蓦地发现林外一字并排站着自己的师父武松、绰号一枝花的蔡九叔、晁天龙大哥、傻二哥张铁龙。武松对石化龙虽一向疼爱,但要求却极为严格。石化龙惧怕师父,已成习惯,知道自己连违师命,闯下了大祸,吓得身子一抖,无意中将突律从肩上滑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吭气儿。
  
  谁料二郎神武松这次竟然异乎寻常的平静:“龙儿,金邦王子是你活捉的?”没容石化龙开口,一枝花蔡庆早咋咋呼呼地说:“这还用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武松并不理会一枝花蔡庆,却用他那双锐利而深邃的眼睛盯向石化龙肩后。石化龙一机灵,塌肩卸下那个黄绫包儿,呈给师父。此地临近淮河,甚为僻静,东方虽已破晓,前后左右寂无一人。武松将接自徒儿手内的黄绫布包,转手交给晁天龙,示意他打开观看。
  
  晁天龙自幼师事智多星吴用,又经圣手秀士从旁指点,学识乃小五龙(指晁天龙,张铁龙、穆虬龙、花云龙、石化龙)之冠,领命之后,去掉黄绫,开匣一看,里面乃是一幅裱工精致的水墨丹青,上面画有一猫两蝶,下面还有印章。晁天龙看了不由大吃一惊,捧在手上之画几乎掉落,失口说出:“此乃当今万岁,御笔亲绘,听说赐给了老贼蔡京,怎会他的意思是说:“怎会落入金人之手?”石化龙说道:“是梁中书这厮从他老丈人那里得来,如今送给金人,大拍马屁。”
  
  武松点头:“天龙,此物归你收存,一日归朝,交给宿太尉,转呈当今万岁。看蔡京、梁中书等人有何话说!这可真是铁证如山。”说到此处,转身目视石化龙。石化龙原已站起,这会儿又连忙跪下,将自己如何两次暗闯梁中书官邸,绘声绘色,详述一遍。跟武松并肩站在一起的人是蔡庆,蓦地瞧出二哥面现惊异之色,刚想询问究竟,就见武松前跨两步,单掌打着问讯,正色说道:“帮主真乃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武松率弟蔡庆和子侄晁天龙、张铁龙、石化龙等谢帮主成全之德。”说完,深深一拜。
  
  随着武松这番言语,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从树林内潇潇洒洒走出。只见此人,头戴文生巾,身穿素罗花袍,脚登粉底皮靴,右手拿着一把折扇,长有二尺八寸,按二十八宿之数制成,似乎很沉重。眼光敏锐的石化龙,早从对方秀眉入鬓、美目流盼、儒雅风流、风度翩翩上认出,此人就是上清宫拔刀相助,飞云坡暗地帮忙的那位神出鬼没、飞行绝迹的奇人异士。怪不得在白露洲乍见时,总觉得有点面熟,也情难自已地对她产生好感。

  睁眼再看师父和曹帮主,同时启齿对笑,断定师父早就窥破内藏的玄机。忆及玉罗刹多次相救,大恩实难言谢,石化龙心头一热,趋步上前,一屈双膝跪了下来。玉罗刹手腕微抖,合上那把一面刷金一面刷银的追魂铁扇,轻轻叩击石化龙头顶,含笑夸奖:“你小小年纪,机智武勇,生死关头处危不惊,真替武二爷争光不少。快快起来。”嘴里说着,扇交左手,纤腰微弯,亲手拉起石化龙,状极亲切。
  
  武松单手前引,头一个趋前拜见的人,当然是一枝花蔡庆;晁天龙、张铁龙相继上前行礼,态度恭谨,出自内心的对曹慧娘钦佩。玉罗刹轻轻叹一口气说:“天下精英尽出梁山,从来后浪推前浪,自古新人换旧人,我看这些晚生后辈,大多胜过前人。”武松连说:“不敢!”一枝花蔡庆也说:“多蒙帮主谬赞。”武松态度庄重地说:“令尊曹老前辈之神物,因武松之故,失落铁佛寺人之手,武松赴汤蹈火也要将家法请回,还请帮主放心就是。”
  
  玉罗刹双眉微皱说:“敝帮跟千佛山铁佛方丈,另有一层渊源,还是我去为妥。”武松说:“事从根上起……”玉罗刹挥手止住武松说:“二爷,实不相瞒,铁佛寺弘光大师,并非等闲可比,慧娘还有几分自信取回家法。若二爷去就不好预料了。”说到这里,她偷眼瞧了一下武松,见武松面色平静,方才接口说道:“我说不好预料,意在必有一场风波。因此这一档子事情,还是由我出面。倒是这个金邦王子,确实事涉朝廷,关系重大。我想请二爷洗洗他的身上,能否找出更为有力的证据。”

  石化龙应声而出,可惜搜遍完颜突律全身上下,竟没搜出什么东西。武松趁机把石化龙两次闯梁府,在库房、花亭、内书房听到和见到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了一遍。玉罗刹突有所悟说:“可能是查明漕运路线,摸清粮钱数目,一旦大举南侵,好能提前切断我朝粮道,好阴险的毒计!我玉罗刹不知则已,既然知道,只有斩断他们伸进我国的魔手,逼使他们缩回手爪子。”蔡庆冲她一竖大拇指。
  
  玉罗刹又说:“二爷有要事在身,不必再去山东,更不必再去铁佛寺。”武松恳切地说:“帮主一片好心,武松由衷感谢。至于去铁佛寺请回神物,因事情皆从武松身上引起,致使贵帮两名属下叛变,再加上神堂金香主惨死贼手,武松岂能置身事外不管。”玉罗刹意图再劝:“我去还不是一样?”武松坚持己见:“大不一样!武松必须亲身前往铁佛寺,亲自请回家法,亲自拈香复位,帮主方能在全体帮众面前有所交代,要求帮主体念武松,言出必行,别再劝阻。”玉罗刹还在沉吟。
  
  武松索性把话说绝:“在武松没有赶到铁佛寺之前,帮主或贵帮其他人,擅自伸手此事,我武松只好翻脸成仇,休怪我事先没有交代。”石化龙一听师父这番不近人情的言语,直急得抓耳挠腮,深怕玉罗刹听不下去,激出其他变故,只好把目光投向玉罗刹,请求谅解。事实上,石化龙是多虑了。玉罗刹听了武松那番硬梆梆,似乎一点也不近人情的话后,不光丝毫没有着恼生气,脸上反倒呈现出钦佩感动的异样神采。

  玉罗刹比谁都清楚,铁佛寺住持方丈弘光和其师弟藏经楼首座普照和尚,功力之精湛深厚,几乎无人能敌,更清楚武松所以把话说死,表面上好似不近人情,实则是怕玉罗刹一招不敌,栽在两个老僧的手下,南七省花子帮的威名岂不尽付东流。她虽属女儿之身,却具钢铁男儿之气概,正是武松这样的血性男儿才能引起她发自内心的敬慕。事情至此,玉罗刹那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海,活像投入一粒石子,激起一阵微澜。一双秀目,注视武松良久,方才说出:“既然如此,我听从二爷吩咐,事情过后,慧娘再谢。”
  
  石化龙有些不解,暗说曹帮主真怪,事从师父身上引起,她倒成了主事人似的。事情既已商定,玉罗刹撮唇打了一个口哨,应声驰来一匹鞍鞯鲜艳、高大神骏、通体无杂毛的大白马,紧贴玉罗刹身侧,昂头奓鬃。玉罗刹向众人道了一声:“珍重!”又抚摸一下石化龙的头顶,从纤腕上取下串念珠送给石化龙,然后走近完颜突律,踢了他一脚。这才飞身上马,在晨曦中回眸一笑,绝尘而去。武松情不自禁地目送一程。
  
  幸亏玉罗刹临走那一脚,完颜突律这个恶贼方才清醒过来。一枝花蔡庆从后腰扯下一根蛟筋绳,抛给张铁龙,浑小子捆人的手法很地道。石化龙把玩那串念珠良久,仔细一数,整整一百单八颗,颗颗滚圆,光泽细润。知非寻常之物,反而不得主意,捧在手上发呆。蔡庆“噗哧”一笑,话中有话地说:“玉罗刹也真是的,俗话说得好,宝剑赠给烈士,红粉赠给佳人,化龙一个半大男孩子,给几两银子也比给这串念珠强。二哥,说真的,这礼物送给你,没有再合适的!”说完,嘻嘻傻笑。

    武松一听,活像蛇蝎咬螫了一下,脸上冷得能刮三层霜,一枝花不敢再多嘴。武松见时候不早,打发晁天龙到镇上雇来马车,用手巾堵住突律之口,抛在车厢内,一行五人赶奔凤阳府城。中午时分,来到凤阳,先找店房住下,然后由武松、晁天龙、石化龙三人押解着完颜突律,前往凤阳知府衙门,将其押入牢房。凤阳府三班衙役,一听来人是武松,像接天神一样,把他们迎了进去。武松跨进巡捕房,众衙役一拥齐上,纳头便拜。因为武松当年在山东阳谷当过都头,所以众衙役无不以前辈呼之,表示钦敬。
  
  功夫不大,一个差人飞跑进来,单膝点地:“知府大人升堂,请二爷相见!”武松因为受过皇封,官职又是兵马都监,虽说已经辞官不作,知府孙昌还是下座相迎。落坐之后,武松让晁天龙和石化龙将完颜突律恶贼押来,让孙知府扣押。生性猖狂傲慢的完颜突律哪肯跪孙昌这样的小官,挺胸昂首而立。石化龙心内暗笑:你他娘跟小爷爷来这套,算你完颜突律自找难看!冷不防一脚踢中恶贼的右腿弯,恶贼“嗷”的一声,跪了下来。
  
  孙昌听完武松的叙述,很是为难,大有拒绝受理之神态。武松再三讲明,因为自己是个出家人,不好押解犯人。人犯又是在凤阳地面捕获,理应归凤阳府扣押,然后备文上诉,解送东京刑部严审。并说明交给官府的理由:千里迢迢,路上不好押解;倘秘密押送东京,恶贼如果一口咬定没去过临淮就不好办了。不料孙昌这个狗官,竟然说出:“事情是出在我的地面,本府理应扣押,可犯人一口不掺假的汉语,除内里衣服是金人装束外,其他一无证据,本府岂敢凭空上诉!事情真要砸了锅,岂不坏了我的前程。”
  
  武松大怒,刚想发火,一个獐头鼠目,师爷模样的人,贴近知府孙昌,窃窃私语了几句。孙昌竟换了一副面孔,满口答应。除马上将完颜突律扣押外,还送给武松等二百两盘缠。武松当过都头,吃过六扇门的饭,熟知官场虚伪,盘缠分文不取,只要了一张交押完颜突律的收据,带着天龙、化龙辞别知府孙昌,来到城外,和一枝花蔡庆、张铁龙会合后,一齐向济南千佛山进发。武松因心挂东京之事,恨不得马上赶到铁佛寺,迅作了断才好。为此,一路之上,除去打尖住店,日夜兼程地趱行。
  
  第三天,来到济南千佛山下,顾不得寻找客栈休息,直接上山,拜会弘光大师。时值深秋,万木萧索。武松等人登上千佛山时,但见衰草凄迷,黄叶纷飞,枯枝索索抖颤,这位饱经江湖忧患的打虎好汉,从心里泛起一阵苍凉凄楚之感。回忆十几年前,自己为了抱打不平,刀杀恶霸全家十八口,身背十八条命案逃来千佛山。巧遇前来游山玩水的小旋风柴进,幸得他英雄相惜,将自己带回河北老家大名府存身。蔡庆等人见武松如痴如醉,知他正回首往事,不敢惊动,各自散开。
  
  一幕幕往事,出现在武松眼前:想起自己身染疟疾,烤火碰见山东及时雨,从而引出景阳岗醉打猛虎,阳谷县得会胞兄,接下来报兄仇,杀死潘金莲,狮子楼血屠西门庆。充军路过十字坡,一怒醉打蒋门神,终于导致夜走飞云浦,刀杀四公差,血溅鸳鸯楼,落草二龙山。往事如烟,前尘似梦,曾几何时,断臂身残。虽未受戒沙门,改装已成习惯,最近五年,一直蛰居古刹,万念俱灭,心如死水。想不到为报宋江、李逵哥哥之仇,重新燃起无名烈火,只手再次沾染血腥。
  
  武松想至此,陡地忆起一枝花蔡庆之言,确实不无道理。类似玉罗刹那样的聪明,焉会不清楚把一串极为珍贵的念珠送给一个半大孩子委实没有道理。特别有趣的是,当天晚上住店时,化龙这孩子背着众人,将那串念珠交给自己,死皮赖脸请求师父替他代管,以防丢失。现在这串念珠就在自己袋内。心里想着,手不由自主地探入袋中,触摸到那串玉光晶莹圆润的物件,武松内心竟狂跳不止。为了解除烦恼,制止胡思乱想,武松招呼众人,奔向半山腰的千佛寺。
  
  尽管双方处于敌对,武松还是按江湖礼节,让石化龙招呼门头僧通禀。功夫不大,只见老对头法慧、法智两个僧人,迎了出来,双手合什相让。武松顶礼相还,跨进山门。法智合什说:“武二侠真是信人君子,不远千里,前来践约,令人佩服。”法慧在旁插话:“不巧的是,老方丈外出未归。大师兄在正殿恭候,请施主们寺内待茶。”一听老方丈弘光不在,武松断定事出必然有因。无奈已经到此,势已不能退回,反复掂量之下,只好随着法智、法慧跨上台阶。
  
  这铁佛寺真是佛门胜地,规模宏大,庄严肃穆,古柏参天,碑坊林立,殿阁巍峨,僧徒众多,所有僧人皆低头疾走,规矩得很。看到这里,武松肃然起敬,钦敬弘光方丈管理有序,教导有方。在法智、法慧的引领下,武松等人来到雄伟庄严的大雄宝殿之前。只见苍松翠柏郁郁葱葱,香炉青烟袅袅,殿堂动声沉沉,石阶之上站着一个高大僧人,年近半百,面如油粉,浓眉环眼,鼻直口方,身穿鹅黄袈裟,足踏深灰僧鞋,双手合什,口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法聪,不知武二侠驾到,未能远迎。”
  
  武松同样手打问讯说:“武松来得迟了,死罪,死罪,大师海涵。”石化龙等人,无一不知法聪和尚乃住持方丈弘光大师的掌门大弟子,未来的住持方丈,尽得乃师弘光之真传,因此无人胆敢大意。宜兴善卷洞,武松初次邂逅法智法慧时,确实负有内疚之心。法明虽死于母夜叉孙二娘之手,说起来与武松无关,可他式松分明顶着人家的金箍。何况孙二娘已死,以武松为人之刚直怎肯将这段冤仇留给她的后人。
  
  因此,从打一开始武松把一切揽在他自己身上,甘愿承担一切罪责。后来,法智、法慧行凶不成,又在深谷设伏,暗中狠下毒手,以致邹润惨死,已引起武松的不满和愤恨。他们更不应勾引蒋门神之弟蒋孝,偷盗南七省花子帮已故老帮主闪电手曹亮生前所用的兵刃四煞铁拐,企图引起武松和花子帮之争。幸亏玉罗刹深明大义,秉承江湖义气,才未酿成大祸。更有甚的,是法智、法慧又暗下毒手,打死神堂香主金福,逼令武松顿改初衷,誓要除去这两个空门败类,不惜跟弘光大师一较生死。
  
  武松原来以为,法聪准会把他让进正展殿,大兴问罪之师,所以才昂然直奔大雄宝殿。哪知,武松尚未登上殿前台阶,法聪已然阻止道:“还请二侠见谅,老方丈外出未回,此事贫僧作不了主,请到藏经楼一坐。我师叔普照大师,业已恭候多时了。”武松无奈,只好随同法聪出了东边月亮门,一直抵达藏经楼下。
  
  武松仰面观望,好大的一座藏经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十根盘龙朱漆抱柱红光耀眼,下面是大如磨盘的莲花柱础,四株翠柏齐檐参天,又厚又重的黑漆楼门半关半掩,门上金钉映着树隙中透过来的阳光,更增添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武松等步止台阶。法聪蓦地斜跨半步,双掌合拢,带着一股劲风,成为一招莲台拜佛式,向武松胸前一递,口中说:“武二侠请进!”实则暗下毒手。
  
  武松见他掌力,煞是厉害,口中答了个“不敢”二字,身子陡然后移,成为一招脱袍让位,暂避其锋,那只独手仍然在打着问讯,掌缘蓦地下切,一下子就把法聪的双掌荡开。法聪脸上一红,正在尴尬,藏经楼内突然传出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说道:“楼外想是武施主,老衲失迎了!”随着话音,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和尚迎了出来,只见他举步健稳,目光如刃。武松抢步上前,口称:“晚生后辈武松,专程前来拜谒普照大师。”
  
  那老年和尚僧袍大袖一抖,武松等人只觉得一股大力,迎面逼来。跟武松相差半肩的一枝花蔡庆,冷不防之下,一下子被逼退四五步。武松的魁伟躯体,一晃即止。他不禁暗自赞叹,好厉害的内家掌力!看来此行难避艰险。石化龙哪肯让自己师父入楼涉险,眼珠一转,遥指楼侧那一畦盛开的菊花,含笑轻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在剑拔弩张的老和尚愕然一怔。
  
  石化龙趁热打铁,深施一礼:“老禅师果不愧世外高僧,真有五柳先生之风范。”普照和尚生平唯一的嗜好就是爱菊,在空门中也是以善种菊花而名,如今被石化龙一吹一捧,把老和尚比作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五柳先生陶渊明,心中一喜,向石化龙招手。法聪刚想阻止,比任何人都机灵的石化龙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一面迎向老和尚,一面含笑要求:“请问老禅师,能不能让小子大开眼界?”
  
  法聪一听,暗暗着急,横身想阻止抢先一步的石化龙,石化龙轻扯普照大师的僧衣,拉着老和尚,朝花畦走去。气得法聪和尚一跺脚,暗觑楼内一眼,却让眼观六路的石化龙发现,从而断定藏经楼内,必有玄虚,决心不让师父跨进楼内半步。此刻的石化龙,利用他在杭州六和塔跟一位老年花匠学来的一知半解的关于花的知识,扯着普照大师说长问短,再加上他的那张嘴极甜,左一个长老禅师,右一个世外高僧,把个普照和尚捧得晕头转向。法聪实在忍不住了,叫了一声:“师叔!武施主千里迢迢来了宿债,铁佛寺自不能不尽待客之礼,还是请武施主他们进楼待茶吧!”
  
  法聪为何一再坚持要让武松等人进入藏经楼呢?其原因是法聪自恃身为弘光方丈的得意大弟子,又是未来的铁佛寺住持,利用师父外出云游之机,暗把蒋门神之二弟蒋孝、三弟蒋义削发为僧,收为弟子,并赐蒋孝法名善修,蒋义法名善缘。另外,以法聪之狡诈多谋,焉肯跟功力深不可测的武松硬拼?加上他深悉师叔普照和尚耳软偏信,恃强护短,利用他的声威地位将灌口二郎神诳进藏经楼,划地为牢决战。

  以武松为人之耿直,输了绝对不会赖账。纵使武松侥幸得胜,法聪事先将新收的善修、善缘私藏楼内,对准角度,用闪电手曹亮生前使用的铁拐,一发二十四弩,偷袭武松等人,就是不能一网打尽,起码也得杀死武松。大出法聪贼秃意外的,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比他法聪更加机警多谋的石化龙从法聪的举止形色上悟出藏经楼内必有门道,便鼓起他那如簧之舌,引发普照和尚爱菊的癖好。普照和尚被石化龙牵着,步下台阶,向那片花畦走去,法聪哪能不急。
  
  说实在的,石化龙是人不是神,开始真不知道藏经楼内设有埋伏,暗隐杀机。他自凭清醒的头脑和敏灵的嗅觉来审时度势,总感到藏经楼万万上不得。要怪,还得怪法聪和尚本人。你想,他一不准武松等人跨进大雄宝殿,二不公开叫阵讨债,反倒拐弯抹角硬请武松等人去藏经楼待茶。凡此种种,焉能不引起化龙这孩子的警惕!想到必是其中有诈,借机将普照引向菊畦。现在法聪再次硬催,他心中越发断定藏经楼必有毒计。
  
  想到这里,他故意指着和尚说:“法聪大法师,你们藏经楼内,到底藏有什么好东西?你怎么一个劲儿往里让?让我们真不好辜负大法师的一番好意!”说着话,冲左侧的晁天龙一打手式,弹地凌空,扑向二楼。一向反应极快的晁天龙,几乎跟石化龙同时纵起,哥儿俩分别破窗而入。如此一来,可乱了套了。
  
  提前隐身匿藏在二楼的蒋孝(法名善修)紧握龙头铁拐,恨不得早报杀兄血仇,后见法聪已将武松等人引上楼前台阶,欣庆大仇就要得报,没想到石化龙拉着普照,走向那片菊畦,一愣之下,有些泄气。做梦也没有料到晁天龙、石化龙飞身扑上二楼,犹如搜索藏敌似地分别破窗而入。蒋孝见此情状,以为机关败露,牙关一咬,杀心大起,龙头拐一指,三支丧门钉,迅疾射向石化龙。
  
  破窗飞入之前,石化龙就有所准备,左右手分花拂柳,先切飞两支丧门钉,然后双手一拢,合着蒋二打来的第三支,后翻往下一退。晁天龙跟踪扑上,利用石化龙事先得手,厉喝一声:“好贼子,看你能往哪走!”甩手连发三支袖箭,射向楼内,趁机也退了下来。石化龙飘落师父身侧,双手一分,里面合着的那支丧门钉果然是闪电手当年遗物。又见钉头之上,不时闪现碧蓝光芒,显然淬有剧毒,不由得暗叫一声:“好险!”立即呈给师父武松。
  
  武松两道浓眉倏地一挑,面现紫霞,沉声喝道:“普照大师!铁佛寺乃佛门净地,弘光、普照两位大师又系当代高僧,怎不光明磊落,不择手段,做出江湖道上下八门也不好意思做的事……武松不远千里,不避刀斧,叩山门,礼佛祖,拜高僧,其用意不外乎明辨是非,分清曲直。经此一来,武松不得不改变初衷了。”一枝花煽风点火,跳着脚大吼:“二哥说得对,来自水泊梁山的人,敬重英雄好汉,卑视坏种脓包。铁佛寺既然初一,咱哥们就能十五,反正不是公堂打官司,谁有能耐谁有理。”普照大师那张老脸,刷地一下子变成蜡黄,连嘴唇都颤动不止。
  
  法聪抢在师叔发作前,接上了话茬说:“武、蔡二位施主,你们都是成名多年的杰出人物,事从根上起,远在十五年前,贫僧二师弟法明,在江湖之上失去了影踪,我们师兄弟三人踏遍江湖,始终未发现蛛丝马迹,直到亲眼看见金箍在武施主头上,方始得知遭了你的毒手。大丈夫敢做就敢当,武施主早该前来解说当年之事。如我师弟确有该死之罪,我们绝不敢重提报仇之事,还得酬谢武施主代清门户之德。假使是你武施主无意杀死我那二师弟,只要武施主登门请罪,细说详情,我们也会网开一面,大事化小。无奈你不光没有认罪之意,反又伤我师弟法智右掌,不是我们赶尽杀绝,是武松你恃强凌弱,欺人太甚。贫僧在此重申老方丈之命,当年二师弟之仇,铁佛寺非报不可!”说完,恨恨不已。
  
  石化龙气往上撞,立即追问道:“光天化日之下,佛门净地以内,一个身穿袈裟的光头和尚,偷发毒药暗器袭人,你先还我个公道!”法聪一听,仰面朝天狂笑:“人间冤有头,世上债有主。打暗器者,乃当年快活林蒋门神之弟,来报杀兄血仇,有本领你自去了结!”法聪此言,蛮横之极。石化龙一使眼色,晁天龙亮剑,张铁龙横棍。铁佛寺的僧众,在法聪和尚的示意下,也各亮兵刃,拥了上来。眼看着一场血雨腥风,就要平地而起。普照大师一声断喝:“都给我住手!”话落,身子早横在双方中间。
  
  为人机智的晁天龙,首先将剑插回鞘内。张铁龙最听他的,也收回铁棍。普照大师怒视法聪,厉声呵斥:“铁佛寺向以清规戒律严肃为世人所称赞,你怎敢玷污清名!快快把偷发毒药暗器那人押来此地!”法聪明显不服:“师叔,蒋氏兄弟替兄报仇,采用什么手段都与本寺无关。”普照勃然大怒:“他们二人,既入我寺,理应由我们作主,怎说无关?”法聪企图软磨:“师叔明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普照两眼怒翻:“杀人自须偿命,欠债理当还钱不假,但不能用毒药暗器。快快抓来!”法聪虚于周旋道:“他们二人,一击不中,自然远去,向哪抓人去?”活该法聪和尚打牙现世,他们这番话刚一落音,藏经楼第三层上就有人答说:“逃不掉他们两个!”随着这番话,楼窗之内,抛出二人。法智、法慧二僧,越众而出,各自接着一人,正是没有逃脱的蒋孝和蒋义。石化龙内心狂喜,猜出准是南七省花子帮龙头帮主玉罗刹赶到。
  
  法聪一眼看出蒋孝、蒋义被人点中了麻哑二穴,内心徒然大震,猜知来了武林高手,一个武松已足够自己应付,如今又来了一个点穴高人,自己这方面万无得胜之望。正在焦急无策,忽见一个剃度不久的小沙弥,急匆匆地跑来禀报:“禀监寺,老方丈回庙!”听说弘光大师回寺,双方全都一怔。法聪庆幸师父来得及时,武松认为方丈来得太巧。只有石化龙心想是玉罗刹下的棋子。铁佛寺僧众陪着武松等人跨入大雄宝殿,弘光大师正在等候。
  
  出现在武松面前的弘光大师,身材高大,面色红润,两道寿眉已成白色,正是人们常说的鹤发童颜,一对眼睛寒光逼人,令人不寒而栗,足证江湖传言不虚,是个厉害角色。弘光大师对武松做不为礼,不等众人入座,就铁青着脸色斥骂徒弟:“法聪,你身为监寺,我不在家,竟容外人到此撤野,大损铁佛寺尊严,你知罪吗?”蔡庆心说:“这像他娘的什么话?”张铁龙伸手去拿他的大铁棍,被手疾眼快的晁天龙出手按住。石化龙站在原地不动,右手竖起大拇指,直冲弘光老和尚乱晃。
  
  弘光大师内心再气,也不好跟一个黄口乳子论高下,干吃哑巴亏。法聪吓得不轻,双掌合什当胸,跪倒在地连声求饶,低诵佛号。弘光懒得理他,反而一翻眼皮,两只寒光逼人的眸子,盯定了普照大师。停了片刻,弘光老和尚才慢慢说出:“普照师弟,你身为本寺藏经楼首座,地位仅在老衲一人之下,怎么能容忍两个不知姓名的江湖后辈,明闯藏经楼,袭击本寺僧人而袖手不管?倘按严重失职论处,本该罚你面壁苦修。姑念你年事已高,从宽发落,速速交出钥匙,暂去后面禅房等我。”
  
  一见弘光不理自己,一味斥责自己的师弟和徒儿,武松断定难免一场拼搏,索性不让他再显摆威风,便矗立原处不动,举手为礼沉声说道:“梁山武松,专程前来拜谒方丈!”弘光仍然傲不还礼,看也不看武松一眼,语音冰冷地说:“老衲无礼,动问尊驾,你杀害了我的二徒弟法明,铁佛寺尚未找你清算,如今又勾结江湖人物,擅自入侵铁佛寺净地,老衲岂能容你……”成心出对方洋相的石化龙,再次竖起右手大拇指,冲弘光老和尚直晃。
  
  弘光恨不得生吞活咽石化龙,无奈拉不下老脸来,只好装作没看见,把火烧在武松头上:“老衲知道你景阳岗上打过虎,无奈铁佛寺不是景阳岗。我若伸手收拾你,显得老衲以大压小。法聪起来,你自己找麻烦,理应自己去了结,请武施主好好慈悲慈悲你!”弘光和尚这番话,简直狂做到了极点。其原因无非是他看清武松果真断了一条胳膊,成为半残之人。为此,连他师弟普照大师听了,都觉得刺耳。同样欺负武松断臂身残的法聪,霍地起立,抢步逼上前来,蓄势以待。
  
  根本用不着武松开口,胆比天大的石化龙抢先出头了。只见他垫步拧腰,抢在当场,身化金鸡独立,双手高高拱起,朗朗发话:“小子石化龙,师承武氏门下,本无讲话之余地,无奈弘光老和尚之言,讲的太刺人耳。按照弘光的说法,是不论谁是谁非,专讲拳头大小。没说的,你是有本事的老和尚,自然有有本事的小和尚替你增光露脸。我师父是个俗人,只有我这个俗子出来硬撑。虽然自知不济,可我要不出头撑两下,岂不叫当师父的寒心!现在我先把话搁在这,不管你们是老和尚和小和尚出手,姓石的一人全接。”
  
  石化龙年仅十七岁,愣敢在铁佛寺住持弘光大师面前叫横,并且左一个老和尚,右一个小和尚,后来干脆直呼弘光的名字,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住持大师弘光本人,无不暗暗佩服。特别是普照大师,更加喜爱这个半大孩子。法聪一见石化龙上场,不由得退了下来。凭他这个堂堂的铁佛寺监寺,住持方丈的掌门弟子,怎能跟一个半大孩子对手,岂不是胜了也无光,要是败了,势非一头撞死当场不可。他知道自己两个师弟,都曾败在这小孩子手下,最后扫了扫右侧两个年轻和尚一眼,示意他们两个上去。
  
  两个年轻僧人,都是二十多岁年纪,一个法号善本,一个法号善性,皆是普照大师的隔传弟子。年纪虽轻,功力全在法智、法慧之上。善性哪把石化龙放在眼内,漫不经心地来到当场,话也不搭,两脚一分,稳住马步,上面一掌,劈面抡出;下面一拳,捣向石化龙小腹。根本不像跟人正式交手,倒像指教徒弟。滑到出油的石化龙,故意把躯体倾斜,右手一招单展翅,由于出招太猛,几乎把身子带得转了半个圈,正好把整个后背亮给了善性。
  
  晁天龙大吃一惊,认为石化龙准败无疑,刚想弹地纵出去搭救。善性趁机紧握右拳,招化直捣黄龙,袭向石化龙的后脑壳,拳风呼呼,去势既凶且猛,大有一拳击毙石化龙之势。法聪内心狂喜,认定善性准胜,石化龙准死无疑,刚想大声喝彩。怎么也想不到,石化龙好像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子,陡然向前一抢,正好躲过上面一拳,接下来身躯借一带之力,蓦地化为懒龙倒翻身,瞎猫碰上死老鼠似地踢在善性的左胯上。一下子将善性踢出去四五步,而石化龙本人也跌坐在地上,从表面上看是平手。
  
  咂出味儿不对的,是善性和尚本人,只是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不肯挑明。石化龙故意装作手忙脚乱,巧胜善性。善本哪里还能沉住气,低声喝了师弟一声:“你小子饭桶!”纵落当场,左手一领石化龙的眼神,右手舒指成掌,斜切石化龙颈间的喉结穴。石化龙右手出招横架紫金梁,往上一挡。善本认为对方已中计,甩右手猛劈石化龙软肋。
  
  石化龙又刁又鬼,右手横架紫金梁是假,招未发出一半,陡然抽招换式,变为瓮中掏鳖,正好叼住善本手腕,右手往怀中一带,左掌顺势拍出,只听“啪”的一声,打在对方左肋上。善本被震出五六步,躯体连晃好几晃,方始稳住马步,嗓眼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来。法聪一见两个徒侄全都败在石化龙之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一声不响地纵出。
  
  石化龙深知自己绝对不是法聪的对手,蓦地心生一计,双手化为野马分鬃,收住身势,朗朗发言:“石化龙年未成丁,倘若和监寺大师乱抓乱挠,确实不太像话,你说说是也不是?”法聪一怔:“难道罢了不成?”石化龙微笑:“当然不能作罢。”法聪追问:“那你打算怎样?”石化龙开始打套让对方钻:“我要凭自己的功力,一连打你三掌!”法聪哈哈大笑:“小娃娃,你也太眼高于顶,愣敢说出这些豪言壮语?”
  
  石化龙故意气他:“凭什么不敢?我打你三掌之后,你能让我晃晃身躯,我一定拜你为师祖。我如说了不算,先死我爹,后死我娘!”一枝花蔡庆几乎笑出声来,心想:“这小子真鬼,他是在赌牙痛咒。这小子爹娘早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输了拜法聪为师祖,你小子想置武二哥于何地?”想到此处,扭头去看武松,武松形如未闻,依然站立当场不开口。
  
  法聪自作聪明,内心自然狂喜,为防石化龙反悔,忙说:“你动手吧!”他之所以如此,是他法聪认为石化龙跟他放弃拼搏改文比。心里话,你石化龙打我三掌,无异于隔靴挠痒;我只消打你一掌,准让你筋断骨折,看武松喊我师父不喊。法聪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石化龙早运足了功力,蓦地一掌拍向法聪和尚当顶。法聪一叫劲,气负顶梁,石化龙一掌打实,反震得手臂酸疼。
  
  石化龙不傻,实拍不成,化掌为抓,叫足力气,狠狠抓向法聪头顶。抓是抓实了,可石化龙愣是觉得如同抓着一块又硬又滑的顽石。石化龙连连失手,内心哪能不急,猛吸一口丹田真气,功力提到极限,立掌劈向法聪头顶,招式比前两招更加迅猛。一枝花蔡庆弹地纵出,口中大叫:“你小子年纪不大,手底下真黑!”手上出招为横推八匹马,狠狠推了石化龙一下,石化龙被推之下,手掌自然一偏,没有劈在当顶,反倒贴着太阳穴切在法聪左耳。只见法聪脸上肌肉陡地抽搐了好几下,这一掌切得大概不轻。
  
  法聪强自忍住疼痛,心里暗骂蔡庆。我盼的就是石化龙的狠命一击,不是臭要饭的出来打岔,不仅不会被石化龙切伤切疼,反会凭自己苦练三年的贯顶功震伤石化龙腕骨,叫他永世不会再逞能。转念再想,你石化龙三掌打完,没有伤佛爷半根毫毛,现在轮到和尚爷爷打你三掌了。就算我拉不下脸皮,不去打他脊梁,无论改打哪个部位,也会让你小子轻则筋断骨折,重则掌下毙命,也让你知道铁佛寺的铁沙掌厉害到何等地步。
  
  法聪边想边运动,刚想举掌打人,石化龙硬是扭回身子,走了回去。气得法聪怒火中烧,连忙吼叫:“你不能走!”边喊边追过来两步。石化龙还真听话,经法聪一喊,马上踅了回来问:“法聪,你还想再挨三掌?”法聪一怔,心想:你这叫什么话,耍无赖呀!你也不想想看看,两旁站的都是什么人。武松让徒弟耍赖皮,当即都会扬声大笑:“石化龙,真有你的!你三掌打完,就算没有事啦?”石化龙郑重其事地说:“咱们当面讲好,我要凭自己的武功,一连打你三掌。”
  
  法聪冷道:“一连三掌,打过之后呢?”石化龙仍然郑重其事地说:“你若能叫我晃晃身子,石化龙认你为师祖。再不济,我石化龙也是拼命三郎之后,灌口二郎神之徒,守着恩师在此,我石化龙敢红口白牙说了不算数吗?”法聪失口说出:“这倒像话!”石化龙道:“我石化龙什么时候敢不讲理,我师父他老人家能揍死我。”法聪继续追问:“你三掌打过之后呢?”石化龙胸脯高挺,理直气壮说:“我三掌打得你切牙扭嘴,要不是蔡九叔从中阻拦,你的头早让在下揍烂了。”
  
  蔡庆暗暗好笑。心想:你小子比我还会油。要不是老子推了一把,你小子那条手臂早让法聪震伤了。你他娘反倒说我从中阻挠你,难道还叫法聪秃驴向我感恩戴德吗?石化龙吊而郎当地笑笑说:“别开玩笑了,你凭什么要打我三掌?”法聪理直气壮地说:“石化龙,你打我三掌,我能不该打你三掌吗?”石化龙翻脸不认账:“法聪,你讲理不讲理?”法聪一听,连鼻子全都气歪了,这倒好,石化龙不仅耍赖不叫打,自己反倒落个不讲理。他嚷叫道:“讲好了的条件,你竟敢推翻。佛爷打不成你三掌,誓不为人!”
  
  石化龙双手乱摇,语音改为和缓:“法聪,你是铁佛寺堂堂正正的监寺僧人,这么信口开河,乱发誓言,我真替你担心,看你怎么下得了这个台?”法聪反诘:“我怎么下不了台?”石化龙更加和气地说:“讲条件时,我是怎么说的?在场的皆有耳朵,你重复一遍,给大家听听,事情不难分出曲直。只要实话实说。”法聪冲口说道:“你当时讲的是:我要凭自己的武功,一连打你三掌!” 石化龙连忙接口:“对呀,说得一点不错。那么,我打完你三掌不回去,站在这里干啥?你还想叫我打呀?”
  
  众人一听,全“噗哧”笑了。法聪气道:“你打过了我,凭什么不叫我打你?哪有这样的道理?”石化龙说:“那也是事先讲好的。我当时只说要凭自己的武功,打你三掌;可没说凭自己武功,挨你三掌。在场的老少英雄可以作证。”法聪一听怔住了。对呀,不管是石化龙,还是自己,都没说过打他三掌的话。要怪得怪自己粗心大意,上了这小子的大当。
  
  石化龙有意气他:“法聪!石化龙幼承家训,长出师门,你要真说好听的,我还真能让你捡点便宜,挨你个三掌五掌。石化龙自来专治蛮横无理之辈,听你刚才说的‘打不成我三掌,誓不为人’那句话,我偏不叫你打,倒要看看你怎么个誓不为人法!”这一着,等于把法聪将死,甚至一点悔棋的余地都没有。在场众人全都一震,脸上变色。



第九章:单骑飞来释旧怨。
  
  气得法聪脑袋嗡嗡作响,两眼直冒金星,魁伟高大的躯体一晃再晃。一枝花蔡庆、晁天龙、张铁龙爷儿仨,简直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别看灌口二郎神武松脸上仍然像铁板一样,一丝笑纹都没有,可他内心却对自己的宝贝徒弟暗暗夸奖。一个武功高强的名刹监寺,愣让龙儿这小子整治得上吐下泻,光凭这一点,就非一般人物可比,自己的徒弟有出息。普照大师脸上神色不动,内心也在赞赏石化龙胆大心细,机智勇敢。

    跟以上众人相反的,是住持方丈弘光。老和尚气得脸色蜡黄,身子抖战。他一气石化龙人滑头嘴阴损,更气自己选中的掌门大弟子法聪竟是这般的无能。由于气得太狠,口内不由得哼出声来。哪知这一声“哼”传入了全寺僧人的耳中,特别是监寺法聪的耳中,竟像晴天霹雳一样。法聪更是如履薄冰,情知自已这顿重责,是在所难免。连惊加怒,弄昏了头,竟然忘了江湖礼节,连个招呼都没打,拧身出掌,直击看来毫无防备的石化龙的后心。
  
  武松刚想趋前救护,只见石化龙右手一抖,握在掌内的亮银鞭一个缠头裹脑,直指法聪太阳穴。法聪若不收招后退,即使他能拍中石化龙的后心,他自己也准被亮银鞭戮中太阳穴,落个脑袋开花。他暗地骂了一声:“缺德!”躯体往后一退。法聪毕竟不愧为江湖好手,趁自己后退,石化龙一鞭走空之机,陡地身形一长,蓦然变掌为拳,捣向石化龙的当门穴,下手更黑。当门穴又称血穴,也叫血海穴,乃人体九大死穴之一,那堪触及。
  
  哪知石化龙早就清楚法聪的底细,本着两军相逢勇者胜,出招皆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亮银鞭继缠头裹脑之后,一改而为倒敲金钟,砸向法聪脑后玉枕穴。法聪是何等人物,就地侧翻,左手五指张开硬拿石化龙那条亮银鞭。与此同时,法聪右手食中两指一并,势如电光石火戳向石化龙咽喉。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石化龙的胆子真够大,愣敢置法聪戳向他咽喉的致命一击于不顾,手下一叫劲,那条七尺长的亮银鞭抖得笔直,招化金鸡夺粟,直奔法聪裆下性命疙瘩点去。
  
  法聪大吃一惊之余,气得两眼几乎出眶,为了活命,不得不收回戳向石化龙咽喉要害的手指。很明显,石化龙占了一点优势。最让法聪感到尴尬的,是他偷眼瞥了一下四周,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普照大师在内,都对他暗向石化龙偷下毒手,嗤之以鼻。羞恼成怒之下,法聪越发怒火攻心,拼得个两败俱伤,也不肯半途而废。他右手出其意不再并双指,一招二龙夺珠,戳向石化龙双眼;左拳护胸,以挡石化龙的亮银鞭。
  
  围观的人见了,无不惊叫出声。石化龙乃拼命三郎石秀之子,危急时刻,哪能不豁了出去!基于法聪趋身已近,亮银鞭无用武之地,他便原地不动,寸步不移,身形骤然一矮,疾并二指,抵在法聪关元穴上。关元和丹田、气海,同为发力之本,生精之源,也是小肠之屏障,皆系要穴。就在这时,两只铁钳似的有力大手,分别扣在石化龙、法聪二人的肩上。根本不用扭头观看,石化龙也清楚阻止他立下杀手的人是师父。
  
  法聪猛一抬头,迎面射来师叔普照大师的严厉目光,只听普照说道:“法聪,以你数十年的功力,应为我寺众多僧俗之表率,竟然意气用事,一错再错。败在一个江湖后辈之手,怎么能严肃寺规,充作未来掌门?老衲提请方丈,解除你的法嗣,另选贤能接替。”众目睽睽之下,弘光不好护短,万般无奈,顺势下坡:“将法聪押入禁室。”住持方丈下令,执法僧人谨遵,不容分说,将面如死灰的法聪押走。
  
  一枝花等人心头一松。可惜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弘光刚愎自负,傲慢护短,因见师弟普照有意偏袒对方,索性自己出头,决心讨回公道。普照大师意在化解,刚叫了一声:“师……”话头就被弘光打断了。弘光脱口说道:“阿弥陀佛!从来名师出高徒,老衲有幸,能在未断残喘之前得会武施主,请让老衲瞻仰瞻仰武施主的打虎神威。”到了这地步,武松明白,自己想不动手,已势不能够,遂往下首一站。

    素性狂傲的弘光大师,居然毫不客气,站立上首,拿眼盯着灌口二郎神。武松知道,弘光大师绝对不会先出手,原因是他没将武松放在心上。武松举手为礼,脱口一声:“晚辈斗胆了!”出手一招深山拜佛,点到为止。普照大师以及全寺僧众,暗暗点头。为了不犯众怒,弘光强忍怒火,晃身闪过这一招,并未立即还手。武松不再客气,招出长虹横天,单掌划出一个半弧,切向弘光左肩。
  
  弘光大师诚心想观察一下武松断臂以后的功力如何,左脚斜出,成了跨虎登山,闪在一旁,仍然没有还手。武松继这招长虹横天之后,单掌上穿,变成一招电闪长空,击向弘光太阳穴。别看连环两招,早引起弘光大师的警惕,也暗暗佩服武松断臂后练功之勤苦。一只单手,不仅能连环使用,而且掌力强劲,劈空有声。他不敢再大意,把头一缩,闪开这招。第四招,武松施展的是雷霆乍惊,招迅力猛,劈向弘光大师当顶。
  
  弘光是何等人物,早从武松掌风深厚上断定必然贯上了内力,决心认真对付。他左掌陡翻,横扫灌口二郎神脉门。武松再次变招为迅雷轰顶,立劈弘光大师剃光了的头顶百会穴。弘光大师身化仰面观浮云,右掌由下往上硬托,左掌一吞再吐。敌我双方掌力一合,各自震退两大步。弘光大师嘴角微现抽搐。

  可是武松心里有数,自己势压当顶,躯体高大,弘光掌往上迎,不仅不很得力,身材也比自己矮小得多。双方叫足真力,表面上旗鼓相当,各自后退两步,骨子里得算自己输半招。基于此故,更知老和尚非比一般,事情成败,全在自己,所以倍加小心。直到武松的三十六式天罡拳已快打完,弘光大师始终看关定式,见招破招,宛如鱼游水中,来去纵横自如。灌口二郎神内心大震。
  
  尽得武松拳掌真传的石化龙,暗暗焦急。情知师父不下辣手,时间消耗得越长,自己越吃亏。无奈身为人徒,焉敢从旁提醒。说实在的,武松本人不是不明白,无奈天性刚正,好胜心切,竟将功力提到九成。连一枝花蔡庆在旁都看出情况不妙。弘光大师内力,比武松更加深厚,只可速战速决,立即施展独得之秘招—一连环腿鸳鸯脚。谁料武松,明知是当,仍然愿上。继三十六式天罡拳之后,展开七十二招地煞掌。
  
  武松虽处劣势,普照大师都由衷佩服。佩服武松为人耿直,生死关头,仍不取巧。最最让人生气的,是身为铁佛寺方丈之尊的弘光大师,仍然看关定式,见招破招,以逸待劳,始终不肯消耗一星半点内力,成心要占武松的便宜。直到武松出招为踏星布斗,斜切弘光大师左肩,弘光侧身闪开。形势逼使二郎神不得不连环使出行云布雨,右掌拍向弘光大师肩后。弘光大师立等到武松的掌力行将及身,出人意料地将功力提到十成,侧闪的躯体蓦地翻回,反手挥出天龙抖甲。
  
  虽然武松久历血腥,反应灵敏,无奈掌力尽吐,实在难以收回。如此一来,双方手掌再一次合在一起,灌口二郎神武松硬被弘光反震之力撞得一连倒退两步,右肩一麻,整条手臂已不听使唤。因为肩上的琵琶骨被震脱了臼。石化龙、一枝花蔡庆、连同晁天龙、张铁龙面色大变。事情出现这等巨变,实在出人意料。武松深知自己那条独臂业已被弘光用重手法震伤,真要不敢再拼,败退认输,不仅自身难保,蔡庆等人,特别巧胜凌辱过法聪的石化龙,更是难测。至于替玉罗刹讨回家法之事,也成为泡影。
  
  忆及南七省丐帮的神物家法,武松眼前竟出现了玉罗刹修长娇躯,从而激发出灌口二郎神那腔刚强壮烈之气。只见他借势一塌身形,飞起一脚,猛踢弘光大师的左环跳。弘光大师做梦也料不到,他用重手法震脱武松的琵琶骨,反倒逼出灌口二郎神的凛凛雄威,一怔之后,只好倒纵两步。身躯未稳,灌口二郎神武松,早一路连环腿、鸳鸯脚点中腑、挂两肋,中挑下扫。势如惊涛裂岸,骇浪覆舟;猛似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一般。
  
  弘光万万没有想到,武松伤臂之后,面对他这样的罕见强敌,居然敢以无手之劣势搏斗他弘光这个庞然大物。更觉难能可贵的是,眼下的武松,不仅神威凛凛,虎势生生,而且步步进逼,毫无惧色。凡此一切,无一不激起弘光的爱才之心。弘光暗叹自己枉收了四个徒弟,看样子全部成不了大器。自己空负有一身绝技,始终找不到可传衣钵的门下弟子,岂不是一世心血白白带进棺中。因此,武松虽豁死拼搏,而弘光大师的手下反倒逐渐地慢了下来。
  
  这在外人看来,弘光大师的出手,仍然是招招追魂,式式夺命。一枝花蔡庆及晁天龙二人,只吓得神魂出窍,几次想上前助战,因素知灌口二郎神的秉性,都不敢贸然从事,只急得抓耳挠腮。只有一人能识透内中玄机,这个人就是弘光大师的同门师弟普照。因为普照大师不仅年纪只比弘光大师小五岁,武功也差可比肩,哪能看不出掌门师兄在抽招换式时贯上几成功力,顿时若有所悟。正在不可开交的当儿,山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骏马长嘶,接着蹄声渐近。
  
  石化龙听着耳熟,连忙屏息侧身。急骤的蹄声戛然而止,一个刚健而又苗条的修长身影,蓦地出现在正殿台阶之下。石化龙眼前一亮,急忙抢步趋前,单膝一点地,刚要出声招呼……来人弯腰扯起地上的石化龙,右手长扇一抖,高喊一声:“快快住手!”武松一眼看出来人,竟是重新改为男装的南七省丐帮帮主玉罗刹,心头一热。玉罗刹曹慧娘早一眼看出武松肩井移位,忙把长扇移交左手,故意贴近,伸出纤纤玉手猛然搭在武松右肩上,趋机替他推拿复原。
  
  武松脸上一热,面有愧色。玉罗刹抢先发话:“你们二人,一个是空门高僧,一个是冒牌头陀,理应殊途同归,怎么反倒以武会友来了。”边笑,边把扇子交还右手。弘光大师不认识玉罗刹,一看来人是个文雅秀士,头戴软翅方巾,身穿藕荷色素罗花袍,下穿浅绿色彩裤,足登粉底皂靴,秀美之中隐含威严,风度翩翩,潇洒之极,连忙合什:“何方施主,老衲有礼,阿弥陀佛!”
  
  玉罗刹笑容一敛,贴近弘光大师一些,语转庄重:“方丈乃佛门高僧,自然生有慧根,不知对当年江湖旧事,尚存记忆否?”边说,边把手伸向石化龙,石化龙忙从袋中取出一支丧门钉,交给玉罗刹。玉罗刹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含有疼爱赞许之意,然后将钉递给弘光大师。弘光一眼看清丧门钉形状,脸上颜色惨然一变,神情凄楚,悲声说出:“此物乃故人所有,二十年不见,而今竟物在人亡,痛哉!”幽幽说到此处,方始面对玉罗刹,疾声询问:“你与闪电手系何渊源?”
  
  玉罗刹话未出口,两眼早已溢满了泪水,低声答道:“老人家是在下先严!”这句话一出口,不仅弘光和尚,连普照大师也啊了一声,前跨两步。弘光用长辈瞧看晚辈的慈祥目光,仔细看玉罗刹,语音充满伤感:“老衲当年与令尊情逾骨肉,亲如手足,不想江南一别,令尊已作古人。人世幽冥相隔,永无相见之期,哀乎,痛哉!”说罢,流泪不止。半天没有开口的普照大师,用充满钦敬的口气说:“令尊侠肝义胆,为人磊落光明,造福大江南北,堪称一代豪杰。”玉罗刹含泪致谢。
  
  弘光大师对玉罗刹亲切说道:“我虽身入空门,当年至交,耿耿于心。少帮主前来铁佛寺,有何贵干,但讲不妨,万勿心存顾忌。”武松等人一听,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玉罗刹曹慧娘几次三番阻止,不让他们插手铁佛寺之事,原来她与弘光、普照两大师有此极深的渊源。而今她一步赶到,事情必会迎刃而解,也了结了一场宿债。玉罗刹见问,先用眼扫了一下僧众,方始说道:“这事晚辈不想多讲,还望老方丈询问一下三、四两位高足,就不难一清二楚了。”
  
  曹慧娘这番言语尚未说完,法智、法慧二人早匍匐在地,连连叩头。弘光问清了情由,厉叱二僧将闪电手曹亮生前遗物取来,不得有误。法智、法慧面如死灰,躬身退出。弘光双掌合什化请众人同往大雄正殿待茶,等侯接收南七省丐帮家法。功夫不大,法智、法慧将铁拐奉上。弘光大师接在手上,抚摸有顷,方才默默交还玉罗刹曹慧娘。玉罗刹引着石化龙重新上前,向弘光、普照两位大师行礼。
  
  武松清楚,玉罗刹所以率同石化龙上前拜见两位高僧,其目的不外乎让弘光大师爱屋及乌,不再为难灌口二郎神,彻底化解仇恨。果然不出武松之所料,那柄铁拐由玉罗刹躬身接过,却亲手交给石化龙。石化龙先将铁拐捧在手上,一俟玉罗刹回到座上,“就侍立在她的身后。不等弘光大师开口询问,玉罗刹如话家常:“拼命三郎石秀当年曾跟先严有忘年之交,先严临终,留有遗命,让晚辈好好照看他的遗孤,不久前方才找到。”
  
  弘光一怔之后,两道蚕眉怒竖,吩咐手下僧人将法智、法慧押送戒律堂问罪。武松刚想站起讲话,被玉罗刹用目光阻止,索性施礼道谢作罢。普照大师早看出自己师兄对灌口二郎神改变了看法,利用小沙弥上茶之机,冲口说道:“武施主,你虽头陀装束,却始终不曾礼佛。贫僧双目不盲,看出你生具慧根,铁佛寺虽小,可佛门广大无边,武施主愿不愿皈归正果?”
  
  弘光闻听,正合自己心意,遂接口说道:“师弟之言极是,老衲也有此意。”武松一听,岂有不懂之理。事情明摆在那里,自己只要在此削发出家,肯定会被弘光收为法嗣,从而也就成为铁佛寺未来的方丈。俗话说知师莫若徒,石化龙冷眼旁观,看出师父确实有些动心。不料,玉罗刹却说道:“老方丈之言,确实有理。不过,有关铁拐之事,武二侠牵扯甚多,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武二侠理应把敞帮家法亲自护送到江南丐帮总舵,亲自上香复位。”略停之后,语转严肃:“事关敝帮荣辱,晚辈实在不敢私自通融。”
  
  有玉罗刹这句话,弘光、普照两位大师,再想挽留,也只好作罢。生性乖巧而又机敏的石化龙,通过这一件事,对玉罗刹内心,又透彻了一层。同样窥破玉罗刹之心的一枝花蔡庆,着实替自己二哥高兴了一阵子。众人在铁佛寺用了斋饭,告别了弘光、普照和一干僧众,走出山门。弘光、普照合什送行。玉罗刹骑马,不便和武松等人同行。临分手时,将那柄铁拐,从石化龙手上接过,郑重交给灌口二郎神。

    武松推辞道:“铁拐乃令尊遗物,又是贵帮家法,武松焉敢随身携带。”玉罗刹双眉上挑,冷冷说道:“武二爷,你亲口说过的,怎么不作数了?”武松神情一震。玉罗刹的话,越发凌厉:“按照江湖规矩,别说闯了神堂,哪怕动了一草一木,也被视为武林大忌,何况是我帮老帮主传下来的家法。事情牵扯上你,你必须亲自拈香将神物复位。”
  
  武松到底秉性忠厚,一想玉罗刹说得有理,犹疑半晌,为难地说:“帮主知道,目前武松身有要事,急于赶奔东京,替宋江哥哥报仇!”玉罗刹连忙解说:“这些,我都清楚。二爷有事,尽管去办,拈香复位,不限时日!”说完,从马被套里掏出一包东西交给石化龙,飞身上马自行离去。武松目送玉罗刹去远之后,方始将目光投向石化龙手上那包东西。石化龙一机灵,把东西呈给师父。
  
  武松接在手上掂了掂,分量竟然极重。打开一看,原来里面装的东西,居然是无毒的丧门钉二十四支,等于把龙头铁拐这柄独门兵器送给武松使用。内心大震之余,由衷地感谢玉罗刹对他们无比信任和执着的深情。蔡庆等人相视而笑。武松脸上发烧,狠狠瞪了一枝花蔡庆一眼,退出拐内有毒的二十四支丧门钉,换成无毒的,让石化龙背在肩后,方才离开千佛山,向东京汴梁赶去。
  
  这天,武松等人来到郓城,天还不到中午,蔡庆说:“到了这儿无须住店了!”武松忙问其故。晁天龙代为回答:“二叔,你怎忘了?独龙岗的李应叔父,现任此地统制。”武松闻言,方才忆起扑天雕李应,当年三个相邻的村祝家庄、独龙岗、扈家庄因水泊梁山而引起摩擦,特别在一打祝家庄的厮杀中,晁天龙的父亲托塔天王晁盖被祝家庄大教头史文恭一箭射死,方才引出二打、三打祝家庄,石秀、时迁双探庄,卢俊义活捉史文恭,报了一箭之仇。独龙岗的扑天雕李应,为此被逼上了梁山。
  
  现在祝家庄烟消云散,扑天雕官拜郓城兵马统制,而郓城又是山东及时雨宋江的故乡,武松等人来到此地,等于回到了水泊梁山。特别是晁天龙自幼就拜在扑天雕李应膝下为义子。因此大家直奔统制衙门。不巧的是,扑天雕李应适值不在官衙,众人按照中军所说,找到李应住处。只见作为郓城兵马统制的李应的官邸私宅,竟位于州城西北角的僻静处。庭院三面绕水,只有宅前竹桥可通,门前的几株垂杨柳,业已叶落枝枯,被风吹得索索作响,越发给这座僻静的官邸增添一层沉寂。
  
  众人跨过竹桥,晁天龙率先跑了过去。看守门户的老家丁原系独龙岗当年的佣人李禄,一眼认出晁天龙,连忙上前行礼。晁天龙忙问:“我义父可好?”老家丁李禄见问,流下了泪水。晁天龙大吃一惊,当下不及细问,更顾不得招呼大家,一头向内宅奔去。武松等人知道不妙,相继扑入。晁天龙一口气跑进扑天雕李应的内书房,只见家人下人等,无不面呈惊慌悲伤之色。
  
  扑天雕李应原系郓城首富,在独龙岗一带,拥有千顷良田,自幼习武,专好结交绿林豪杰。自从帮助梁山三打祝家庄,被逼上了梁山。征辽归来,官封郓城兵马统制,移家城内居住,建了这片私宅。晁天龙扑到扑天雕李应的卧榻前,只见义父面如金纸,吓得跌跪地上。不多时,武松等人也跟了进来。武松、蔡庆二人论年纪都比扑天雕小,所以李夫人朱氏也不用回避。故人相见,更加流泪不止。
  
  武松急问:“嫂嫂,李应哥哥何时得的这种疾病?是否请过郎中瞧看?”朱氏夫人含泪摇头,哽咽无语。说话之间,一枝花蔡庆一眼看出扑天雕的躯体不时地在颤抖,知他虽在昏迷中,身体仍然痛苦至极,基于平素兄弟情深,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推拿李应的前胸。不料,只轻轻推拿一下,李应的躯体颤抖得越发厉害。
  
  晁天龙忙把义父的衣襟解开。可是全身皆无伤痕,唯有左胯之上的肌肤乌黑发紫,跟别处的肤肌大不相同,显然大有文章。经过仔细查看,方始发现黑乌之处有一个针孔般的小小伤口。一枝花蔡庆乃驯蛇行家,善治各种肿毒,吩咐家下人等迅速准备热水。并让晁天龙帮助自己从囊中取出一柄长仅三寸其薄如纸的柳叶刀,点燃了烛火烧了一烧,复用烧酒擦了一擦,先在伤处四周划了一圈,然后在中间划了个十字。
  
  让众人更加惊异的,是被划的地方淌出的皆是黑血,还带有一股刺鼻腥味,一经吸入鼻孔,顿时让人作呕不止。虽说蔡庆医治蚊毒有年,类似这样的毒气,以及奇腥怪味,尚属初见。旁观的武松内心顿时升起一种极为不祥的念头。因为他素知李应为人严谨,白天处理军务,晚上自去书房休息。每日三餐,都在军中,称得上是勤于王事,与军丁同甘共苦。一切食用之物,都和军丁无异。平素只有老家丁李禄一人供他驱使,其余只有一个小丫鬟,端端茶水,侍侯一些起居琐事。忙命人唤来李禄和那个小丫鬟,询问究竟。
  
  李禄含泪说道:“昨晚大人回来,不光不吃晚饭,就连一向每晚必读兵书的习惯也免了。直到今天早上,寅时过后,仍不见大人起床,小的知主人一向早起练功,怕他身体不适,方才忙着进房瞧看,可大人他早昏迷不醒。”晁天龙吼叫:“为何不请郎中?”李禄流着泪水回答:“连请三个郎中,都诊断不出是何症状。夫人吓得直哭,全家上下惊慌一片。我刚到门房,少爷你正来了。”
  
  听完李禄的回话,武松扭头问蔡庆:“贤弟你看李应哥哥像被毒物咬伤的吗?”蔡庆摇头:“绝对不像!”就在这时,外面有人禀报:“花公子来了,现在外面,像有急事。”武松等未及出门,猛听一个年轻人的口音连连呼叫:“二叔!九叔!”随着这声喊叫,门外扑进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头戴束发冠,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面如美玉,目似点漆,剑眉入鬓,鼻直口方,身穿银红色骑马箭衣,足登死帮粉底快靴,挂着一脸愁容,两目饱含泪水,对着武松、蔡庆“噗咚”一声,跪了下来。蔡庆一眼认出是花荣之子花云龙。
  
  武松同样认出是小李广花荣之子花云龙,连忙弯下腰去用一只独手扯他起来。想起其父小李广和军师智多星吴用双双吊死在宋江、李逵二人坟前,而今亲眼见到故人之子,宛如小李广花荣年轻时,不禁心酸泪下。花云龙跟晁天龙、张铁龙本来相识,只有石化龙乃是初见,互相一叙,花云龙长石化龙两岁。小哥儿五个,石化龙年纪最小,石化龙口称“云龙哥哥”拜了下去。
  
  武松疾问:“云龙侄儿,你是听说你李应伯父身受重伤,方才赶来?”直到有了武松这句问话,忙着跟小兄弟互相问好见礼的花云龙,方才看见李应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大惊失色之后,连喊:“奇怪!”武松一看花云龙的情形,就知必有隐情,疾声询问:“云龙,此是何故?”花云龙遂向二叔武松详述一切,听得武松炸开当顶,冒出丝丝冷气。
  
  原来四义(指宋江、李逵、吴用、花荣)归天之后,花家母子孤苦无依,就投奔了住在郓城老家宋家庄的铁扇子宋清。宋清乃及时雨宋江的同胞二弟,也属水泊梁山七十二地煞之数。兄长宋江被毒死,宋清断定必会波及自身,连忙辞去了官职,返回郓城老家。花云龙母子一来,铁扇子宋清大喜,一来花荣的寡妻有了照应,二来家里添人进口,也减少了孤寂,自然亲如家人。

    哪知昨天夜晚,铁扇子宋清在朋友家吃得大醉,回庄之后,被家人扶入书房休息,没有回转内宅,今天早晨,侍奉宋清的那个小厮怕主人口渴,送来一壶好茶,方才发现宋清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其病状竟跟扑天雕李应一般无二。武松一听,暗暗吃了一惊。从李、宋二人伤情相似来看,大概出于一人之手。就是弄不清下手暗算他们二人的,究系哪条道的人物。
  
  沉思有顷,当机立断,武松吩咐留下晁天龙跟张铁龙照看扑天雕李应,率领一枝花蔡庆、徒儿石化龙,跟随花云龙去看宋清。一路之上,武松都在暗中思考,这里面莫非隐藏什么阴谋诡计?从铁扇子宋清身上想到了及时雨宋江,再从宋江身上推及扑天雕李应,而李应又和活阎罗阮小七一样,各自统领一支战斗力极强的兵马。
  
  最能触动灌口二郎神心灵深处的,是阮、李两支精锐兵马,十之七八皆是水泊梁山的旧属。经过这么一联想,就不能等闲视之了。推而及之,扑天雕李应、铁扇子宋清之受暗算,可能跟宋江一样。可这个深夜闯入、阴谋暗算之人又是哪个?武松、蔡庆、石化龙在花云龙的引领下,赶到宋家庄,查验铁扇子宋清的伤处,却是在左边耳后。同样也是乌黑发紫,同样也是针孔一样的大小伤口,开口时放出来的污血,同样也是腥臭难闻,令人作呕。武松无计可施,只好让一枝花蔡庆按照医治扑天雕的办法医治。四人来到外边,跟花荣之妻王氏、宋清之妻卢氏相互见礼已毕,由花云龙引着,来到前面客厅叙话。
  
  石化龙首先说出自己的看法:“师父、九叔,孩儿认为,李应伯父之伤,应该早于宋清二伯两个时辰左右。原因是李应伯父是酉时入睡的,而宋清二伯又是亥时回家,郓城到宋家庄之间的距离,最快也得两个时辰,由此推断,下手人先在郓城刺伤李应伯父之后,又赶至宋家庄前来行凶。”一枝花蔡庆连连点头说:“龙儿之言,极有见地。我看是有人暗下毒手。”
  
  花云龙表示赞同:“九叔说得对,从伤处都是针孔一样大小来看,很像一种独门秘制暗器。如果猜得不错的话,估计毒针仍在肉内。”一枝花蔡庆又说:“二哥,你我叔侄兄弟四人,全是练家子,使用这种既细又小的暗器,能打进如此深度,没有极为精湛的内力,是绝对办不到的。看来,对方是位极为罕见的厉害人物,才能连伤二人,不留丝毫痕迹。这让你我到哪里去追得?”
  
  半晌之后,武松目视蔡庆,认真说道:“九弟,咱们都是知己弟兄,绝对不能藏着掖着,依你之见,李、宋两位哥哥是否有救?”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喘息声,闯进来的是晁天龙和张铁龙。先不说别的,光从二人张口气喘,满面泪痕,手提马鞭上来看,武松就知道不好。一问之下,方知二人快马赶来报丧,扑天雕李应已经毒发身死。比别人多两个心眼的石化龙,着重询问:“天龙大哥,李应伯父是什么时辰咽气的?”
  
  晁天龙垂泪答道:“戌时。”石化龙屈指一数:“算起来,李应伯父进屋时遭受暗算,死时正好十二个时辰。”武松等人止住了悲哀,仍派晁天龙、张铁龙飞马赶回郓城,协助办理李应丧事。说来也真神,刚交夜半子时,铁扇子宋清同样毒发,气绝身亡。核算起来,二人毒发身死的时间,同样是不多不少,都是十二个时辰。武松口头不说,心中夸奖化龙这孩子脑子思考周密,料事如神。
  
  宋清一死,阖府上下立时乱成一片,多亏一枝花蔡庆主持一切,算是有了眉目。与此同时,意外发现一宗怪事。事情起源于在收殓宋清遗体时,意外发现他的那把片刻也不离身的铁扇子不见了。谁都知道宋清所以被人呼为铁扇子,就是源于他的所有武功,都在那把铁扇上。一枝花蔡庆见石化龙默然不语,像在沉思,又好像思而未决的样子忙问其故。
  
  石化龙毅然说出:“二位伯父惨遭暗算身亡,为求找到线索,孩儿主张九叔立即动手,取出二人致死之暗器,从而查出暗器主人。”武松听罢,心弦弹动。本来在所有众人之中,理应由武松作主,他之所以迟迟不决,是在亡过之人身上再动刀斧,心中不忍。石化龙坚持说道:“师父,为报两位伯父之仇,岂能拘此不必要的小节!”一枝花蔡庆附和:“龙儿之言极有道理,还是让小弟下手寻针吧。”
  
  武松终于下了决心。等一枝花蔡庆小心翼翼地在宋清伤口之内,取出那枚暗器时,所有在场之人无不感到震惊,震惊下手暗算那人功力的精湛。暗器是一根长止半寸淬有剧毒的绣花细针,又名五毒梅花针,阴毒无比。此等细小的毒针,愣能深嵌肉内,施展暗器之手劲可想而知。安葬好李应、宋清之后,武松就主张立即动身赶奔东京汴梁。
  
  石化龙恳求道:“此处原是梁山的根基,李、宋二位伯父刚死,尚有很多事项急需安排,其他叔伯得信,也会陆续赶来,师父和九叔,最好留下……”武松一听就火了:“依你之言,东京不必去,血仇不必报,在此苟且偷生!”石化龙扑地跪倒,吓得连连磕头。一枝花蔡庆不服:“二哥,你别吓唬孩子好不好?我认为孩子说得有道理。如果细想起来,每当一事临头,龙儿之言十有八九都对。”

    武松先是一怔,然后眼瞧石化龙。武松疾问:“龙儿,你怎么不说了?”石化龙吓得一哆嗦,麻着胆子回答:“师父不高兴听,孩儿哪敢再啰嗦!”武松气道:“我什么时候嫌你啰嗦了!”蔡庆向石化龙递过眼色:“你师父让你说,你就说得更详细一点。”

    石化龙这才敢说道:“二位伯父之死,肯定跟东京四奸有关。师父、九叔留在此地,我和云龙哥哥赶奔东京,会同七叔查明真相,再定行止。朝中蔡、高、童、杨四奸,之所以毒死宋江大伯,其原因不外乎怕梁山弟兄再度聚义起事,危及他们的身家。再加蔡、杨二贼,私通金邦,阴谋卖国,惧怕梁山弟兄阻碍他们行事,所以先从郓城开刀,先把手握重兵而又爱民如子的兵马统制李应伯父除去,防止李伯父率兵造反;同时除掉宋清伯父,想使梁山弟兄在郓城一带无法立足。”武松连连点头。
  
  蔡庆催促:“下一步如何,快说!”石化龙继续说道:“下一步,他们定会用同一手法,向目前仍在任职的叔伯们下手。所以我请师父和九叔留在此地,和其他叔伯见面,商讨一下对策。”一枝花性急,催促石化龙再往下说。石化龙断然说道:“师父和九叔倘不相信,请看郓城兵马统制这一官职,必是奸贼的心腹亲信,并且马上到职!再者,师父和九叔,更为他们所嫉恨,如不小心,必然受暗算!”
  
  花云龙接过话头:“倘若如此,岂不悔之晚矣。我和化龙兄弟,从未到过东京,人地生疏,再改名换姓,无人认得出来。暗地里先找阮七叔,偷约萧让伯父见面,准能摸清四奸底细,顺便查找使用五毒梅花针的仇人。”蔡庆听完,极表赞同,便反过头来,帮着石化龙、花云龙劝说武松。
  
  武松默然半晌,越想越有道理。而且委谁来当郓城兵马统制,也确实事关重大。如能先一步赶奔东京,暗地私会圣手秀士萧让,利用他充任相府主簿要职,恳请宿太尉上奏当今,改派跟梁山有关的人,最少也得不跟梁山作对的人,来当郓城兵马统制。所以必须有人钉在此地,观察动静。想到这里,武松便点头答应。
  
  次日一早,石化龙、花云龙二人出发。临走之时,武松掏出玉罗刹那串念珠,交给石化龙说:“丐帮所属,遍布天下,如有不测,可凭它寻找丐帮人相助,说不定会有想不到的好处。”石化龙只好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哪知,这串念珠,倒救了他一条小命。


第十章:冷风凄雨逢恶丐。
  
  石化龙、花云龙二人,拜别了武松、蔡庆、晁天龙等,直奔东京。一路之上,石化龙为了避人耳目,连马匹也不骑,专挑僻静道路趱行。抵达兰考和开封之间的兴隆镇,天刚过午,不巧的是,下起了雨来。二人之行,事关重大,所以沿途倍加小心,就连投宿,也大多是荒村野店。
  
  进入兴隆镇,石化龙方才得知,此地处于通京要道。巧得不能再巧的是,京都适值秋季开科取士,又是文武两科同时举行,时日已不太远,别说东京城内客栈有人满之患,就连兴隆镇也是大小客房不空。二人找遍全镇,连一间耳房也寻觅不到,阴雨连绵,又不能荒野露宿。两个人不光被雨淋了个透湿,而且又急又累。正在绝望之际,蓦地发现镇外不远处,一抹红墙掩映在众多松树之间,像座庙宇。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当下顾不了许多,直朝那里奔去。来到切近一看,竟是一座三清道观,门上悬有一块大匾,果是“三清观”。二人刚刚绕进小门,就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道士拦住:“施主到此何事?”石化龙抢先开口:“我们弟兄路经贵地,错过宿头,特来借宿一晚,明早动身,多付香资,尚望通融。”小道士有些迟疑。
  
  石化龙掏出五两一锭银子,递了过去:“阴雨连绵,务清予以周全。”小道士的眼珠转来转去,看着这银子,弄不清是该接还是不该接。石化龙有些不耐烦,来了个霸王硬上前,侧身挤入正殿,将那银子供在中间的供桌之上。小道士的脸上,随着堆起了笑容,先把二人送进西厢,又端来了饭菜。石化龙和花云龙吃过饭,小道士收拾了盘碗,又忙着替他们泡来了茶水。石化龙一高兴,又给了他一块重约二两的一个银锞。
  
  小道士接了银子,自是心里喜欢,益发殷勤,笑着叮嘱:“请施主早早安歇。”又悄声补了一句:“我想提醒施主们,千万不要胡乱走动。”石化龙心里一动,点头答应。小道士随手带上厢房门,自行走去。石化龙铺好被褥,故意吹熄了灯火,凑近花云龙低声说:“依小弟看来,这三清道观不是什么善良所在,咱们倒要提防一二为是。”花云龙比石化龙更干脆:“且等三更天左右,咱二人探查个水落石出。”
  
  石化龙点头,钻入被窝。花云龙索性和衣而卧,到时候起来方便。哪知为时不到二更,山门之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听去不是一匹。花云龙翻身下床,贴近窗子往外窥视。只见那个小道士慌慌张张从后面飞跑过来,把山门打开,迎进两个人来,昏暗中看去好像是一道一俗,两匹马由小道士牵着,向后面走去。
  
  也许是养成了习惯,石化龙在初入道观时,早就详细观察过,知道整个三清观,除去山门、前殿,东西厢房各五间,中间正殿,正殿后有静室三间,大概是观主的处所。下剩的就是配房、马厩和火工道人的厨房等:花云龙心下狐疑,低声说道:“怪了,怎么雨夜深更,这里会有骑者出没?”
  
  石化龙以指压唇,示意他不可出声。走到外间,把门拉开一条缝,侧身而出。石化龙顺着西厢房,溜到了角门。细雨如烟,仍然下个不停。刚刚穿过角门,就看出三间静室之内,隐隐透出来灯光。石化龙为防惊动屋内人,就地翻转,反向位于西侧的厨房屋顶织去,脚尖轻点,飘身落在静室的西边窗下,屏住了气息。
  
  让石化龙暗喊倒霉的是,窗户用细纱蒙得严严实实,既看不清室内的一切,室内人说话的声音放得极低,又在雨中,听不清楚。为求探听出究竟,石化龙不惜冒险,拧身蹄上房顶,躯体一顺,从天窗上向室内偷窥。方才看清静室当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一个四司上下的黄瘦道人坐在下首相陪,上首坐着一个三句左右的江湖人,小道士在旁侍候。
  
  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菜肴极为丰盛。那个江湖人一脸凶横,最最显眼的,是从髦角到嘴边,有一道很深的刀疤,越发显得凶残吓人。这时,就见他一仰脖子,先把一大杯烧酒倒入口内,顺手撕下一条鸡大腿,啃了一口嚼着,口齿不清地大骂小道士:“你这小杂种,狗胆包天,胆敢自行做主将两个生人留宿观中。你他娘不是不知道,今明两天的事,够多么重要。如有闪失,大家都得掉脑袋!为了几两臭银子,你就捅下这么大的纰漏。”

  那个小道士吓得面无人色,一面抖得像筛糠,一面将石化龙给他的银子掏出来,放在桌面上,嗫嗫嚅嚅地说道:“观中的存银花完了,酒菜也一点没有了,我见那两个娃娃出手很大方,为了明天能好酒好菜招待大爷们,方才大着胆子留他们住下。反正明天一早他们一准走,并不妨碍什么事。”
  
  脸有刀疤的江湖人听完,先伸手抓过那锭银子,拿在手上掂了掂,又凑到灯下看了看成色,脸色方才和缓了下来。啃完手内的鸡大腿,又仰脖灌下一大杯烧酒说:“你假装给他们送茶,看看他们睡熟了没有,立即返回禀报我。”石化龙一听,轻轻一按房顶,借力一个后空翻,宛如一片枯叶,飘落静室左侧。再一矮身形,穿出角门,返回西厢房。附耳低声告诉花云花后面发生的一切,然后跳上床去,等候小道士送茶。
  
  时间不大,果有一阵脚步声,有人向西厢房走来。石化龙知道是那个小道士,故意和花云龙各自扯起了轻微鼾声。脚步声来到了门口,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厢房门被推动了一下,接着,响起了小道土的声音:“二位施主,你们还要不要茶水?”二人也不答话,石化龙还翻了一个身,嘟嘟噜噜说了几句梦话。门外静了片刻,来人悄悄离去。
  
  石化龙、花云龙暗暗好笑。连忙起身,把顶门棍拿开,把门拉开一条缝儿向外张望,突然看见两条人影,从东边角门纵出,直奔西厢房。石化龙只吐出一句:“留活口!”然后,陡地将门拉开,纵了出去。花云龙相继纵出,塌肩抽出肩后利剑,逼向左侧那个黄瘦道人。来人冷不丁地吓了一大跳,脸有刀疤的江湖人眼前一花,石化龙早到了他面前。那人不等石化龙出手,抢先一摆鬼头刀,剁了下来。
  
  石化龙哪把他放在心上,直等对方刀临当顶,方才将头一偏,左手“刷”地一掌,向那人面门拍去,掌式相当凌厉。那人抽招换式,鬼头刀变成刀背向上,刃口向下,剁向石化龙左腕。有刀疤那人没看出石化龙乃是虚晃一掌。等那人一刀剁空,回招不及的一刹那,石化龙右手拢指成拳,招出夜叩山门,实实在在地捣在脸有刀疤那人的右肩井上。那人一声惨叫,鬼头刀“当”地落地,右肩琵琶骨碎,整条手臂顿时垂落了下来。
  
  脸有刀疤那人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跌翻在一个半大孩子手下,而且栽得这么惨。刚转身想逃,石化龙早一式扁踩卧牛,踹在那人的膝盖上。骨碎声夹杂惨嚎声,那人一头摔落地面之上,两手紧抱右腿直哼。那边花云龙刚一扑上,黄瘦道人下手狠黑,四尺长剑直扎花云龙小腹。花云龙踏中宫直进,打算速战速决。
  
  黄瘦道人的功力,虽跟脸有刀疤那人不相上下,一是他不敢轻敌,二见刀疤人跌翻在地,为保自己性命,咬牙豁死相拼。一口剑上下翻飞,施展的全是险招。花云龙一时半刻,很难得手。石化龙继一脚踹伤刀疤人之后,随手摸出两粒铁莲子,趁黄瘦道人左手一领剑诀,旋身刺出右手长剑之际,抖肩振腕将两粒铁莲子打进黄瘦道人的双目之中。那道人撒手扔剑,两手捂住双眼,疼得一路翻滚。
  
  石化龙和花云龙,分别从黄瘦道人和脸有刀疤那人身上解下丝绦,将他俩四马倒攒蹄捆牢,提入西厢房,打算审问清楚再作处置。忽见一个老道土,领着一个伙工和那个年轻小道士,战战兢兢跨入西厢房。未等石化龙开口,老道长率先下跪,那个伙工跟小道士也一齐跪倒。
  
  花云龙将他们一一搀起,方知老道人道号悟真,原是三清观观主。那黄瘦道人,乃悟真老道的师弟悟凡,十天前和脸有刀疤之人突然来到三清观,持刀威逼观中三人,不得走露一丝风声,同时还得好酒好菜,招待他们二人。悟真等人敢怒不敢言。而今见捉了二人,怕有后患,特来说知前情,并送来他们二人的包袱等物。
  
  石化龙见他怕得厉害,忙用好言安慰,然后请他们在一旁等候。依着花云龙,想趁着天阴有雨,寂无人踪,索性一剑一个宰了完事。吓得黄瘦道人和脸有刀疤之人,挣扎想逃,被石化龙分别点了软麻穴。石化龙之所以如此,是他耳畔老响着“走露风声,咱们都得掉脑袋”这句话。知道类似他这样的江湖人,没有真凭实据,起码也得有蛛丝马迹,是很难审出真情的。采用残酷手段逼问,又怕他们胡扯乱攀。
  
  想到这里,先搜脸有刀疤之人的全身,除去暗器和散碎银子外,别无他物。吓得最厉害的,当数观主悟真,苦苦哀求:“我这个造孽的师弟,两眼已瞎,请二位少侠开恩,容贫道将他带回,好替他敷药包扎。”花云龙也觉得心有不忍,怕化龙不准,代为答应,挥手让其离去。小道士帮着伙工扶起瞎眼恶道,老观主伸手去提黄瘦道人的包袱……

    脸有刀疤那人忙说:“老道人,你拿错东西了!那个包袱,不是他的。”老道悟真说:“这倒奇怪了,明明是我师弟的包袱,怎么会是你的?”脸有刀疤那人坚持说是自己的。悟真还想分辩,石化龙伸手抓过另一个包袱,抛给老道悟真说:“拿错了换过就是!”说罢,向旁边的花云龙递了一个眼色。花云龙会意,尾随他们身后而去。直俟一行人等走远,石化龙方才审问脸有刀疤那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刚一迟疑,石化龙扬起手掌左右开弓,连扇那人十个大嘴巴,血从口角流了出来。脸有刀疤那人吐词不清地求饶:“小爷……爷手下……留情……小的……”不容对方再啰嗦,石化龙左脚抬起,重重地踢在那人右腿迎面骨上。疼得脸有刀疤人嚎叫如泣:“小祖……祖宗……饶……饶了……小的吧!”一连两次下马威,石化龙停住手脚,不再折磨对方:“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来到三清观,从实说来!敢有半个不字,老子碎割了你。”
  
  脸有刀疤那人,先吐出嘴内污血,一面点头,一面供出:“小的名叫祝胜,自幼习武,误入匪类,伙同悟凡道人打家劫舍,今日有眼无珠,冲撞了小祖宗,还请小祖宗手下留情,小的从今以后,再也不敢作恶。”供完之后,强忍伤疼,连连磕头。石化龙脱口问出:“你们打家劫舍多年,明抢暗盗,积聚了多少财物?”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去提旁边的包袱。意外瞧出对方似乎不很在意。
  
  石化龙心中更为有底,正想再问,忽见花云龙面含凄苦,形如疯虎,一头闯了进来,手上提着刚拿走的包袱。祝胜一见,形色惨变。花云龙将包袱解开,抓着袱角用手一提,把里面的所有东西完全抖落在地上。令石化龙吃惊的是,已故宋清的那把铁扇子赫然出现。石化龙刚想伸手取铁扇,早让花云龙一把抓走,甩手一扇,砸向祝胜当顶。
  
  石化龙清楚,宋、花两家渊源极深,宋清膝下无子,花云龙事之如父,急怒攻心之下,甩手砸出一扇。这把铁扇,乃宋清生前赖以闯荡江湖的得手兵刃,分量极重,再加上花云龙又在气头上,那是何等力量。一扇将祝胜的脑袋砸成个烂柿子。石化龙阻止不及,气得双脚乱跳:“你这一下子倒好,将线索砸断得一干二净。”花云龙也知自己办错了大事,可他马上对石化龙说:“经过老观主劝说,两眼皆瞎的悟凡恶道,被逼供出祝胜乃祝家总管祝寿之子。”
  
  石化龙倒吸一口凉气:“他还讲些什么?”花云龙扯起祝胜的衣襟,将手上的铁扇擦干净,方才说出:“祝胜怀恨梁山弟兄杀死了他的父亲,跟上了一个厉害人物,投在蔡京老贼手下当差,说白了就是充当外围踩盘子的小角色,此次奉命,将这把扇子交给一个什么人,约在三清观会面,时间定在明天晚上。有关其他详细,由于身份低下,一概不得而知。”石化龙一听,马上把悟真等人叫来,取出五十两银票,连同祝胜的遗物,一齐交给他们,要他们尽快将祝胜尸体掩埋。

  悟真等人千恩万谢,依言拖走祝胜的尸首,自去寻找地方掩埋了事。石化龙再一次审问悟凡,看样子,恶道确实不像还知道些什么。只好作罢。悟真老观主出身贫苦,束发出家,操行严谨。石化龙不想再隐瞒,暗地向他讲明了一切。悟真,伙工,连同小道士得知二人是梁山后代,相待更加殷勤。石化龙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恶道悟凡锁在盛杂物的配房内。由小道士看守,绝对不准解开绳索,除去吃饭,都用毛巾堵嘴。
  
  第二件事是:悟真老道、伙工师傅住在厨房,无事不准随意走动。第三件事是:石化龙化装小道士,花云龙冒充前来送扇的人。为防不测,石化龙反复交代,大家默记在心,依照吩咐来行事。石化龙换穿小道士的服装,由于身材相差无几,穿上竟然很合适。花云龙也换上死鬼祝胜的服装,一切妥当之后,天色已然大亮。
  
  石、花二人分别在净室内的两张竹榻上睡了一会,醒转已到吃午饭的时光。石化龙刚想赶往厨房去端饭,那个四十岁上下的伙工,早送来一小盆稀粥,两碟小菜,四个馒头。石化龙放下脸来责备他:“我再三交代你们,开饭时喊我去端,你怎好如此大意!”伙工不好意思,退了出去。花云龙拿起了筷子,扭头一看,见石化龙垂手侍立,并不吃饭,忙道:“自家兄弟,你怎么给哥哥来这一套,还不赶快过来共吃!”

  石化龙正色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刚才伙工来送饭,现在你又让我对坐同吃,我真担心,咱们能不能瞒过对头那双眼睛?”花云龙说:“悟凡的供词说得很清楚,接头人晚上才到,你别小题大做!”说完,放下手内筷子,执意去扯石化龙坐下二人同吃。就在二人拉扯的一刹那,东角门“吱哑”一响,蓦地进入一个人来。花云龙直恨不得连扇自己两巴掌,慌忙松开石化龙,侧身斜视。
  
  让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的是,来人竟是一个垂暮老丐。看样子年过花甲,一张干巴巴的枯瘦黄脸,浑身上下皮包着骨头,两眼茫茫,呆滞无神,盖上蒙脸纸就能塞进棺木之中。花云龙本来大吃一惊,一眼看清进来的是个半死不活的老年乞丐,登时放下了心。老花子趔趄趄跨进角门,业已气衰力竭歪歪斜斜走到柴禾垛旁,就倒头睡下了。
  
  开始,石化龙也异常懊恼二人互相拉扯,被人进来发现,但事已如此,也无可奈何,遂斜眼盯了花云龙一下,意思是千万别大意。要命的是花云龙错会了意思,又加上缺少阅历,伸手拿了两个馒头,端了一碗稀粥,走出西厢房,来到老花子身前,递给了他。急得石化龙束手无策,无奈跟着走出,暗暗窥视老年花子的动静。
  
  只见老年乞丐伸出两只枯干如柴的瘦手,抖索着接过了粥馍,忙不迭地先将慢头揣入怀内一个,再把端在手上的那稀粥一口气喝去三分之一,由于喝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他的手还不肯闲着,将另一个馒头掰成四瓣,放入稀粥碗内。花云龙说:“慢些吃。”老年乞丐一倒气,把喝下去的稀粥又泛了出来。看样子,他是真不舍得吐在地上,连忙用碗接住。凡此一切,看得花云龙直恶心。
  
  时刻心存警惕的石化龙,两眼注视的是老年乞丐的眼神。见他噎成那种样子,两只干巴巴的眼睛不仅没有点滴泪水,甚至还是那么茫茫无神。目睹至此,石化龙虽然减少了一点疑虑,毕竟老年乞丐来得太突然,内心仍存怀疑。这时,只见老年乞丐噎得直喘气,石化龙陡生一计,暗提丹田真气,力透右掌,装作去给老年乞丐拍拍后背,实则是猛然一掌,拍向老年乞丐的后心。心想,他只要是个有武功的江湖人物,就是不贸然出手还击,起码也得避开要害部位,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大出石化龙意料之外的,是那位老年乞丐硬是连眼皮都没有翻一翻,仍然只是喘气。石化龙见此情形,只好将重力收回,手心轻轻落向老年乞丐后背。感觉告诉石化龙,触手处瘦骨嶙峋,连肌肤都没有一点回弹之力,心中暗叫:“好险!”自己几乎失手将老年乞丐震死在地。由于心中去掉了怀疑,相反地以负疚的愧悔心情极为认真地替老年乞丐推拿了几下,使那位老年乞丐将气息调匀,不再翻白眼。
  
  老年乞丐用感激的神情看了石化龙一眼,然后把碗内的东西,贪婪地吃喝了下去。经此一来,连花云龙也消除了怀疑。二人一上午都没有出去。吃中午饭时,石化龙提早去厨房端饭,并且单独替老年乞丐要了一份。午饭后,花云龙自在静室内休息。石化龙冒着细雨把三清观周围地形查看一遍,确信如果有人前来取铁扇,凭他和花云龙的功力,绝对不会让来人逃出手去,到那时谋杀李应、宋清之事,自然会真相大白了。
  
  石化龙此时的心情,既有些紧张,也有些自负。因为他联想到自己刚刚踏上江湖这块跳板,竟这么容易地办成一件极为棘手的大事。石化龙越想越高兴,甚至有些沾沾自喜,踌躇满志地返回三清观。因为心里高兴,石化龙晚饭吃得特别香。送完碗筷回来,见那位老年乞丐倚在东厢房柱子上,睡得昏昏欲死。石化龙心中一动。为了保险起见,专门到厨房找来一根绳子,动手捆住那位老年乞丐。
  
  花云龙跑来阻止,石化龙执意不听。尽管老年乞丐一再哀求,石化龙仍然硬着心肠将他捆上,并在他口中塞了一条手巾。二人回到住处,为时已近二鼓,花云龙和衣躺在床上,石化龙自去外间蒲团上打坐。一直等候到了三更天,竟然不见丝毫动静。石化龙无奈,索性和衣睡在蒲团上。人间世上,最让人难忍难耐的,就是等人。石、花二人,说玄了真是度时如年。
  
  时值深秋,细雨如丝,长夜幽深,万籁俱寂,石化龙知云龙哥哥已入睡。正在这时,远处传来四声鼓响。石化龙再也忍耐不住了,拧身坐起,喊醒了花云龙,点燃了灯火,意外听见厩下拴的两匹马一齐长嘶。石化龙脱口一声:“不好!”用眼神示意花云龙在此看守,然后抖手扇灭了烛火,身子平着射了出去。先去盛放杂物的配房,小道士熟睡未醒,恶道悟凡仍被捆得牢牢的睡在地上。为了保险,石化龙不嫌麻烦,顺手带上配房门,用铁锁锁好,方才离开。
  
  等石化龙赶到拴马的马厩时,两匹马正低头吃草,情况一如平常。石化龙原打算先去东厢房检查那个年老乞丐的想法,也被眼下这种平安无事的现象松懈下来。见无动静便转身回他和花云龙居住的三间静室。石化龙松松垮垮来到静室门前,举手刚想敲门,心内蓦地一惊。静室之内黑沉沉地一片死寂,令石化龙警觉起来,内心一动,云龙哥哥哪里去了?念及花云龙,石化龙顿悟事情有变,情不自禁地将手搭在亮银鞭的如意扣上。
  
  石化龙亮鞭闯进静室前,室内蓦地燃亮了烛火。石化龙暗暗埋怨云龙哥哥故弄玄虚,让自己一阵紧张,疑神疑鬼。石化龙把门一推,刚想开口呼唤:“云龙哥哥!”猛然一眼瞧见花云龙已被紧紧地捆绑在床上,自己刚才睡过的那个蒲团,此刻正端坐一人,正是那个老乞丐。老乞丐像换了一个人似地,两眼不再茫茫无神,躯体不再有气无力,神情不再半死不活,此刻正翻来覆去端详手中的铁扇子。
  
  此时此刻的石化龙,宛如炸开当顶,冒出一股凉气,知道事情已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是一步棋走错,满盘棋皆输。事到如今,除去舍命死拼,别无他路可走。石化龙丹田一提气,双掌一搓即分,猛向老年乞丐的心窝扎去。招式既狠又快。可人家老乞丐只把双肩一摇,连人带蒲团竟从地上一提,倏地后移三步。石化龙暗自心惊,自己提足功力的一招,被人家轻轻巧巧闪开。石化龙清楚自己碰到了江湖中极为厉害的对手。想到此,牙关紧咬,双掌贯足内力,招化双风灌平,狠击老乞丐的两边太阳穴。
  
  谁知老乞丐的身法比上一次更加神妙,一提气连人加蒲团移上了桌面。致令石化龙双掌打空,合在一起,再加上躯体前探,活像是善财童子拜观音似地向老乞丐行礼。石化龙又气又恨,躯体猛然往后一退,就势抓出五粒铁莲子,旋身撒了出去。当前情形是,两下相隔既近,铁莲子出石化龙之手,就到了老乞丐的面门。人家老乞丐比他更省事,漫不经心地把手内铁扇甩开,只听得“铮!铮!铮!铮!铮!”五声脆响,所有铁莲子全被震回。
  
  石化龙若不是闪避及时,势必是,自己发出的铁莲子反而打伤了自己。双方拼斗至此,胜负强弱已明。石化龙比谁都清楚,老乞丐的功力,委实深不可测。凭自己这身所学,绝对抵敌不住。无奈云龙哥哥身陷彼手,自己绝对不能先逃。为今之计,除去死拼,也只有舍命死拼了。老乞丐哈哈大笑:“黄口小儿,你年纪不大,手底下真黑,老夫要不念你惜老怜贫,两次送饭送水之德,焉能容你一而再地逞能!”
  
  石化龙默不作声,顺手扯出亮银鞭。老乞丐再次笑道:“小娃娃,咱们书接上回,老夫已连让你三次。识时务者,趁早抛掉手中兵刃,乖乖地低头服输,老夫自会网开一面。真要不听招呼,只好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他几只眼!”说罢,老乞丐反将手内铁扇,插入背后领口,两只原本呆滞而无神的眸子,顿时闪射慑人的利芒。石化龙这才看出他比表面年龄要年轻了许多。

  按说,以石化龙的灵敏机智,哪会不知进退。无奈他一心要救出花云龙,夺回铁扇子,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当下冷冷一笑:“老不死,凭你那两只手爪子,看不出还真有三套两套的。爷们也知道马王爷确实长有三只眼,可那都是泥做的,你也不要说大话使小钱,有能耐、吃我三鞭。”嘴里说着,手内的亮银鞭,懒蛇一样拖在地上,毫无出手的意思。
  
  老乞丐笑了,笑得石化龙直想吐血,因为那是一种极端藐视人的笑。石化龙乘机出手,亮银鞭怒卷垂帘,下扫老乞丐双膝,想把他逼出静室,自己好替花云龙弄断绑绳,从而达到俩打一的局面。无奈老年乞丐功力太高,原本半死不活的枯瘦躯体,就地侧翻,躲开扫来的一鞭。石化龙铁腕一带,扫出去的亮银鞭一下子变为怪木横生,反扫回来。这要换了别人,在石化龙疾如闪电般的挥扫下,势必双腿被缠不可。可那位老乞丐仍就势倒翻,轻轻闪开。
  
  情势如此,石化龙无法再拼。因为老乞丐从没回手,多少留点香火之情。倒不如生闯出去,再图营救花云龙。好在距离东京已不远,只要找到活阎罗和圣手秀士,事情尚有可图。石化龙一念及此,手中鞭化拨风八打,果真将老乞丐逼退一步,连忙身化金鲤倒穿波,平着射出静室门外,拧身纵上静室屋顶。让他石化龙意想不到的是,他快,老乞丐比他更快;他滑,老乞丐比他更滑。人家蹿上静室屋顶的身法,说得玄乎点,活像一片枯叶,随风飘飞。
  
  石化龙大吃一惊。清楚老乞丐施展的轻功,名为一气凌波,乃当年一个名唤穷神凌波的丐帮帮主所研创。也知道此种功夫的拥有者,必须身为嫡传弟子。因为这种功力,看起来轻飘无力,和寻常人蹦跳奔跑相似,实则比所有陆地飞行术都高明得多。想不到这等高超神妙的功力,竟出现在一个叛国投敌的败类身上。真是所传非人,为害不浅。
  
  以上想法,仅在石化龙脑际一闪,手底下不光没吓软,就连豁死相拼的斗志,也丝毫未减,满脑子装的,都是兵法上记载的:“狭道相逢勇者胜。”奋力挥出怒鲸翻江,带马归槽,一招两式,来回狂扫。老年乞丐咭咭怪笑,声如枭鸟,左手分花拂柳,右手探骊得珠,逼使石化龙不得不身随鞭走,连人加鞭,幻为潜龙升天。避开袭向他的两招,身在半空,就势后翻,亮银鞭化乌龙吐须,穿向老年乞丐前阴。
  
  老乞丐左掌走空,右掌刚迎出一半,突然改为叶底偷桃,硬拿石化龙的亮银鞭。石化龙一咬牙亮银鞭变为移灵归山,不仅闪开老乞丐那一抓,百忙中还挥出一式迎风斩草,狠狠砸向老乞丐的左脚骨拐。老乞丐双肩微晃,躯体拔起九尺。石化龙趁机塌伏身形,亮银鞭借砸地之力弹起,改为一招斜抖龙鳞,仍旧砸向老年乞丐左脚拐骨,去势比刚才更疾更猛也更狠。石化龙的两招,等于一招,换一个人,身子悬空,后一鞭非被砸实不可。
  
  身在半空的老乞丐,突然用右脚尖一点左脚面,躯体愣能上升四尺。师出名门的石化龙,更加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此乃众多轻功之中的上乘轻功,名为燕子梯云纵。心中一狠,身躯半侧,鞭化玉带围腰,卷向老乞丐。老乞丐似乎在空中力竭下坠,被石化龙的亮银鞭缠个正着,咧嘴一笑。石化龙一招得手,抖足腕力往自己怀内一带,企图将老乞丐扯翻在自己脚前。
  
  可人家老乞丐,咧开大嘴一笑的笑容未收,立桩坐马,化为金刚立地,石化龙尽力一扯,硬没扯动,反让老乞丐抓住了鞭身,手腕一抖,同时说了一声:“撒手!”石化龙顿觉自己手臂酸麻,亮银鞭把握不住,硬被老乞丐夺出手去。老乞丐贼兮兮一笑,上下打量石化龙:“小娃娃,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在老夫面前撑到如今,真算难为你了。看在你这么有出息,你只要实话实说,不掖不藏,老夫不光不再伤害你,反要给你天大的好处?”
  
  石化龙虚于周旋,意图寻机逃走,反问一句:“你能给我什么好处。”老乞丐笑成满面花:“小娃娃,你的运气来了。老夫年过半百,至今尚未收徒,你只要据实交出海底,磕头拜师,自有天大好处。”从来都是一气三分迷,石化龙虽是智竭力尽,意在逃脱,一见老乞丐倚仗本领高强,硬要收自己为徒,气令智昏之余,哪能不被激出满腔愤恨!咬牙暗骂:你老狗武功再高,可为人卑劣,丧心病狂,叛国投敌,怎比我师父威慑江湖,人人敬仰!自己如不死拼到底,岂不辱没师门。想到这里,重抖精神,挥动左掌右拳,尽展所能,疾如骤雨狂风,死命进击。
  
  石化龙连续攻出二十招,老乞丐一招未还,一面闪避,一面询问:“你师父是谁?说出后我放你逃生;敢动心眼,死无葬身之地。”石化龙一声不响,哑打死拼。从来大意失荆州,老乞丐过于轻敌,竟被石化龙捣中一拳,拍实一掌。秉仗内力精湛,没被捣伤拍残,也让石化龙打得呲牙咧嘴。当下,又气又笑说:“难得你小小年纪,竟有这么一身功力,实为少见,老夫从心眼里爱惜。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再申前言,你现在交出海底,磕头拜师,还不算晚,否则……”
  
  石化龙切齿骂出:“凭你这副贱相,想收爷们为徒,你这叫痴心妄想。”石化龙把话说死,老乞丐面现酷厉,掌法突然改为北派劈卦掌。开始连环三掌,石化龙尚能招架,不料三掌过后,掌式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厉害,十招不到,石化龙愣被对方掌风震得马步不稳。那老乞丐爱才之心始终不渝,三申前言:“小娃娃,现在你亡羊补牢,尚不为晚,休要自误误人。你的同伴,尚在我掌心!”
  
  石化龙被说得躯体发颤,手下一慢,被老乞丐伸手扣紧右肩,紧接着半边身躯一麻,让老乞丐摔翻在地。石化龙还想挣扎,复被老乞丐点中期门、将台两穴。期门、将台同属软麻穴道,石化龙再不认输,也无力挣扎了。石化龙明白自身的处境,凭老乞丐的功力和经验,不难弄清自己和花云龙的身份来历。小哥俩虽不怕死,也得为失去线索而惋惜。老乞丐逐一查检石化龙和花云龙的行包之后,脸上大有失望之色。
  
  接下来,解开花云龙的绑绳,照方抓药也点了他的期门、将台两穴,搜遍花云龙的全身,除去兵刃暗器之外,也只有些散碎银子。失望之余,似乎不想再翻石化龙。石化龙方自庆幸,老乞丐似乎忆及石化龙比花云龙重要,又开始搜查石化龙的全身。翻着翻着,竟从布袋之中搜出玉罗刹赠他的那串精致念珠。
  
  出现在石化龙、花云龙二人眼帘的,是老乞丐那张铁板一块的瘦脸上,不仅肌肤抽搐,也现出极为震惊的神情。捧在手上,反来复去看了半天,直到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之后,马上扑到石化龙身前,动手揉开石化龙被点穴道。料到石化龙麻木尚未消失,又扶他坐在桌边木椅上,方才问道:“这串念珠,从何处得来?你和念珠主人有何渊源?务请言明,免得自误误人。”
  
  石化龙够多么聪敏,见状心中一动,暗自忖思:自己真是昏了头,玉罗刹曹慧娘乃南七省花子帮的龙头,老乞丐又是花子打扮,分明同样是花子帮的有来头人物,所以他一眼就认出这串念珠。从而说明老乞丐肯定熟知玉罗刹的一切,我何不顺水推舟,趁坡而下,糊弄他一番。说不定歪打正着,事情有救。想到这里,石化龙皮笑肉不动的笑笑:“念珠装在爷们袋内,你认为我是从何处得来?至于我跟念珠主人的关系渊源,还用得着问?”
  
  老乞丐茫然地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让人听不明白。”石化龙冷冷一笑:“听不明白,怪你自己,我说的这叫大实话。”老乞丐忙问:“这话怎么说?”石化龙这才面色一正,中规中矩地说:“事情明摆着,我的这串念珠,既非金玉,也不是翠珠,充其量只是磨工精致。类似你这样的老辈人物,入目即知它的来历,其价值全在念珠主人本身。我他娘一不憨、二不傻,爷们也不配作它的主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带在身边,除去老子活腻了。可我今年还没满十七岁,你问的这叫什么话!”
  
  老乞丐将信将疑,声音和缓了许多:“小娃娃,你的功夫,虽不到家,嘴皮子确实练到家了。别的先别讲,你先告诉我它的主人是谁。再云山雾罩糊弄人,休怪老夫手底下黑狠。”石化龙纵声狂笑:“念珠的主人是谁,你比爷们更清楚,你应该问我拿它去干啥?”这句话虽不难听,却把老乞丐唬得一愣,身子也似颤动了一下。
  
  一眼看出事情有门,石化龙干脆满嘴绕舌头:“老朋友,从你双手捧念珠的恭敬态度上,我敢断定你是花子帮的老一辈人物。怎么这等不开眼?南七省花子帮的刑堂,可是由二当家的执掌,你要失手将它摔坏了,我倒不要紧,恐怕你逃脱不了南七省花子帮护法的追究。”老乞丐明显相信了,因为他的脸色已无怒容。但他毕竟是个极为阴险狡猾的怪枭,经验告诉他,绝对不能轻信一切,单刀直入地问出最后一句:“你说曹帮主会追究我?”
  
  石化龙当即纠正:“我看你是糊涂了,我说追究你的是独臂神丐范仲魁!”就这么一句话,只见老乞丐两手捧着那串念珠,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面。然后,车转身子,解了花云龙穴道问:“如此说来,你是曹帮主……”帘子已经卷起,话也已经挑明,再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答复,将会前功尽弃。事情逼到这个分上,石化龙真顾不得今后在玉罗刹面前,如何交代,立即双手下垂,毕恭毕敬,朗朗答出:“徒不言师讳,在下是南七省花子帮白露洲主唯一徒……儿。”
  
  老乞丐听了,连忙招呼二人在对面坐下,说道:“你们既是南七省的门下,怎么不打招呼,就胡乱插手!闹出这么大的纰漏。那个祝家庄总管之子名祝胜的呢?”石化龙见老乞丐已上钩,大刺剌地说:“我才不管他是祝家庄福家庄的呢,因为他手中有我一个对头的信物铁扇子,就肯定是我的仇人,被我送往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第十一章:独闯虎穴戏魔女。
  
  这句话一出口,把老乞丐吓了一大跳,接着是双脚乱跺:“你怎么这样黑狠,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杀起人来。你可坏了我的大事了!”石化龙故意装出不买账的样子:“爷们一时性起,杀死个把人,有什么大惊小怪?那小子是我的仇人,你难道为了他,和我作对吗?”老乞丐急得双手乱搓,唉声叹气老半天,方才问道:“铁扇子的主人是你的对头?”
  
  石化龙就是想让他往这方面问,随口答道:“梁山泊极为厉害的人物,号称灌口二郎神武松,杀死了我南七省花子帮两个外巡查,一名蒋孝,一名蒋义,皆是当年快活林蒋门神之弟。这还不说,武松的徒弟石化龙狭道相逢我帮福寿堂香主金福,不仅夺走了龙头铁拐,并且追去金福一条老命。为此,帮主大怒,号令我帮弟子,凡遇梁山一伙,立即下死力对付。姓祝的小子身边带有铁扇子宋清的遣物,必是梁山同伙,我才动了真的。那小子太不济事,三下五去二就被削去半边脑袋。我怕地面上找麻烦,早就送他入土为安了。”
  
  花云龙暗笑:“我们这个小老弟,也太会满嘴跑舌头,信口开河。以老乞丐那么阴狠狡诈的江湖前辈,愣被石化龙唬得一惊一咋的。”忽听老乞丐说:“祝家庄总管之子祝胜,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百死亦不足惜。可这去东京送扇之事,那就无人前往了。”石化龙听了,心中当然大动,故意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低声道:“老朋友,你别倚老卖老!这把铁扇子,是我们从祝胜手中夺来的,可不是从你手内抢来的,揣情度理,都应该归于我们。光凭你红口白牙两句话,就想据为己有,打我这儿说,连门都没有!”
  
  花云龙在旁帮腔:“老朋友,你也知道,我们帮主也喜欢用扇子。她老人家想拿到这把铁扇多年了,今天好不容易得到它,绝对不肯交给别人,我们这就拿回去孝敬帮主。你老朋友想要它,尽管到江南白露洲去取。”老乞丐闻言,反倒和颜悦色,低声下气,面对石化龙说:“少帮主,眼下事情说开了,咱们变成了一家人。我也不怕走露风声,对少帮主实话实说,是老夫派我师弟秘赴山东,亲手拔掉扑天雕、铁扇子这两颗眼中钉,方才得到这把神奇的扇子……”
  
  石化龙虽早有所悟,但那只是判断,而今当面听见老乞丐说出,直气得热血沸腾,头脑轰鸣,可他还得装作没事人似地笑问:“你说话当真?”老乞丐连忙说:“事关重大,岂能儿戏!真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刚才我仔细看了一下,这把扇子跟令师的追魂扇大同小异。同样是一面刷金,另一面刷银,名为阴阳扇,三十四小股,外加两根大股,共计三十六股,正好凑天罡三十六之数。内藏三十四根小针,两根大针。小针无毒,大针经过淬炼,见血封喉,其毒无比。宋清功力不高,使着此扇方得跻身到梁山七十二地煞之位。”略为一顿,语音放缓:“类似这种不可多得的杀人利器,只要他是江湖人,无有不爱。就连从来不用兵刃的老夫,也有些爱不忍释!”

  石化龙存心相试,故意拖长声音:“那你……”老乞丐出自内心不满,“唉”了一声说:“无奈想要这把扇子的人,是一个声威显赫的大人物,连我也惹不起。况且这个大人物已知道铁扇落在我们师兄弟之手,传话叫我立即派人送给他,迟误不得。”石化龙虚张声势地“哟”了一声:“什么样的大人物?他是能撑破天,还是能压塌地?我就不信这个邪。扇子我是决计不给他,请你传句话,想要扇子,到江南白露洲去拿,不敢去是他妈小娘养的!”
  
  这就叫装得不像,不如不唱,石化龙故意用江湖粗话骂大街,十足表现丐帮少主那种强横傲慢,戳塌天都嫌窟窿小的样子,更增加了老乞丐的信任。可是,那老乞丐听了石化龙这番话,像怕被人偷听去似地,立刻打手势不让石化龙继续往下说。像哄小孩似地说了许多话,许了许多好处,石化龙方才就势下台,不再争执,老乞丐终于心满意足。石化龙换上原来的衣服,又让伙工备好酒菜,三个人推杯换盏、酒到杯干起来。
  
  三杯酒下肚后,石化龙霍地站起,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蒙老前辈看得起,也沾我师父的光,咱们弃嫌修好,变成一家人,晚辈不好不卷起门帘子。在下姓石,父母双亡,恩师收养了我,名为师徒,亲如母子。”说到这里,一指花云龙:“这位是我师父的本家侄子,名叫曹龙。”花云龙听了,心中暗骂:“好你个缺了小德缺大德的东西,你光明正大还姓石,偏偏给我改了姓。既让我不敢反驳,还得点头应承。”
  
  花云龙不傻,当然明白石化龙的用意,想套老乞丐的姓名来历,好进一步作除恶的打算。不料报出二人家门来历的算盘白打了。因为,老乞丐竟然说出:“小娃娃,蒙你自报家门来历,按理我得实言相告。无奈老夫确有难言之隐,恕我暂时不能奉告,请原谅。”石化龙连忙摇手:“好说,好说。”老乞丐沉吟半晌,终于说出:“老夫有一事相求,务请少帮主予以成全。”石化龙很痛快地说:“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办到,绝对不会推辞。”
  
  老乞丐说:“在没有说明我叫少帮主你帮助我什么之前,老夫有一个不情的说明,就是请少帮主不要问我为什么?更不必刨根问底细追究,只须按老夫所说的去办。事成之后,你可以到一个地方去找我,老夫必有一份人情答谢少帮主。”石化龙见老乞丐完全堕入了自己的圈套,毫不在乎地说:“我就照你说的办。”为保万无一失,老乞丐又到房外察看了一下,确信附近没有人偷听偷看,方才返回了静室,并还关紧了静室的门。
  
  这时,虽已过了丑时,天色仍极阴沉,如丝如烟细雨,依旧下个不停。老乞丐先拿起那柄铁扇子,交给石化龙,方才压低声音告诉他:“天色大亮后,少帮主立刻赶奔东京汴梁,先到大相国寺附近,找个好一点的客栈住下,把我交给你的记号,在店外不显眼的地方留下。”说到此处,拿出一个手形的漏子,在静室墙上一按,墙上马上现出一只黑手印。石化龙如法一试,使用起来很方便,随即装了起来,目视老乞丐。
  
  老乞丐又说:“那个要扇子的人,老夫我也没见过,只知道他是当朝宰相蔡京的心腹亲信,在蔡京面前,极为得宠,权势很大。”一停之后,不无尴尬说:“老夫虽不属他管,但对他交代下来的言语,我是只准听从,不准违背。暗地刺杀李应、宋清,就是他下的指令,所以这把铁扇子,老夫再欢喜,也不敢不给他送去。你到东京入店后,留下记号,等候他派人去找你。但你必须亲自把扇子交到他的手上,并要他一个收条,只此而已。”石化龙长长吁出一口气,吊儿郎当地反问:“就这些,没有别的了?”

    老乞丐闭闭眼睛,等到重新睁开时,细声安排石化龙:“对方倘若盘问你,你只须沉着回答,也可以说是我们徒侄。但他绝对不会问我的姓名,这也是事先约定了的,千万记住。”听得石化龙内心狂跳,但嘴上却说:“这档子事情,倒是蛮新鲜好玩,没别的,我答应了。就是一样,光棍不赌糊涂博,对方姓啥叫啥,在蔡相爷手下是个什么品级的官,有多粗的一把,你也得让我透透亮……”老乞丐略为停顿不语。石化龙双眉一挑,霍地起立,双手一拍:“就这么捂着卖,我不干!”老乞丐被逼无奈,只得说出:“这码子事,关系重大,你可不准到处乱讲!”石化龙连连点头。
  
  老乞丐极为认真地说:“蔡相爷自从害死了山东及时雨宋江,不久又谋杀了河北玉麒麟卢俊义。除掉这两个梁山第一第二把交椅后,恐怕梁山弟兄不会善罢甘休,特别怕秉性刚烈的武松不依,所以一方面私下跟金邦往来,另一方面从全国各地军马当中精选了一批人马,名为相府禁卫军,实则是他私人的保镖。并且重金礼聘罗网许多江湖能手,充当禁卫军各级军官,薪俸比寻常官职多三倍,等于一个人吃四个人的粮饷。要扇子的人,就是这支禁卫军统领。据说按官职系武官从二品,比各州府兵马都监大上一两级。你知道这些,不再笑话老夫胆小怕事不敢违迕他了吧?话已说完,事成之后,可到五台山落雁峰去找我,必有你想不到的好处。这总行了吧?”
  
  这真是想不起来的亲戚送了份重礼来,石化龙高兴得恨不能一跳八丈高。也看出老乞丐的心里话,已叫他掏出八九成,不敢继续深挖,防止引起对方怀疑,眼珠一转,耍开了小聪明:“去东京交扇,我是说到做到。无奈东京乃天子脚下,繁华所在,我自幼从师学艺,双脚没出过白露洲,这一次我可得大开眼界。别的要求我没有,想请你添点英雄胆怎样?”花云龙几乎笑出眼泪来,自古钱是英雄胆,石化龙不说要钱,说要英雄胆。
  
  老乞丐也让石化龙这句俏皮话给逗笑了。手向囊内一探,翻腕掏出五两一锭的金元宝两个,黄澄澄的递给石化龙。石化龙真没料到,一句俏皮话,敲来十两金子这么大的一个竹杠。从而也清楚这些人为什么叛国投敌,说穿了,完全是金钱买的。石化龙伸手接过两个金元宝,作个鬼脸,说了一句少油无盐的“谢谢”。老乞丐欢天喜地扬长而去。石化龙、花云龙兄弟二人,告别三清观众人,抄小路赶奔东京。
  
  一来深秋,二来雨后,路上行人稀少。二人施展陆地飞行术,夕阳未落,早进了汴京。花云龙自去盖天军找活阁罗阮小七。石化龙独自一人,来到大相国寺附近,住一家字号叫高升的大客栈。石化龙住下之后,趁人们不注意,按照老乞丐所说,在店外墙角僻静处,漏上一个黑手印,又在住房山头墙上,漏上一个。一切停当之后,石化龙望着自己的行包出神,忆及恩师武松,崇尚节俭,自己和云龙哥哥此次来东京,所带盘费有限,沿途之上,一分钱不敢胡花。如今为了乔装白露洲少主,加上腰揣十两黄金,放开胆要了几样可口小菜,一壶莲花白酒,自斟自饮,等着人来接头。
  
  一天过去了,不见人来。两天过去了,不见来人。第三天,石化龙故意不起床,埋头睡到正午时分,仍然不见有人来接头。石化龙吃准对方第三天会来接头,其结果还是白等一天,方始悟出敌人的狡诈奸猾,暗暗提高警觉。第四天,石化龙刚一起床,来送洗脸水的,不是原来的店小二,竟是一个壮汉。壮汉年近三旬,身材五短,腰粗、腿粗、手臂粗,地道车轴汉子一个。石化龙心中有数,知道车轴汉子是打前站的,接头者,肯定另有其人。车轴汉子再想伪装逼真,但他行动敏捷,一望即知是练过武功的人。
  
  送午饭的时候,石化龙故意问他原来的店小二哪里去了。车轴汉子诡称店小二身染重病,自己来打替工,还自报姓名,叫做刘干。石化龙暗笑对方戏演得低劣。原来的店小二,昨晚身体还好好的,一夜之间,怎么会突然得了重病呢?当下也不说破,自顾吃饭。饭后,车轴汉子收走盘碗。利用这有限时机,石化龙扯断三根头发,一根夹在铁扇子里面,另外两根分别夹在衣物中间。然后吩咐新来的车轴汉子锁上房门,自己向街上走去,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石化龙首次来京城,汴梁真不愧为天子脚下,市面繁华昌盛,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比别人多两个心眼的石化龙,为了试探新来的车轴壮汉,也为了防止有人跟踪,故意询问行路人,勾栏院坊所在,借机观察身后。实则石化龙只是信步走来,毫无目的,再加上年未弱冠,来此不过装装样子。虽说如此,那些勾栏院的龟奴,个个笑脸相迎,人人躬身让客。
  
  就在石化龙刚从一家勾栏院中退出,踱向街头之一刹那,忽见人丛中有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一晃而逝。虽只一瞬,石化龙仍能瞧出那人竟是方丽珠的得力属下,绰号穿云燕子的柳和,当即快步尾随上去。出现在石化龙眼帘之内的穿云燕子,身着一套下人服饰,向一座高楼广厦走去。别看石化龙来此不久,经过细心观察,这一带全是勾栏院坊,心中暗暗诧异,凭穿云燕子柳和的声望和舵主方丽珠严厉山规,他绝对不敢涉足花丛去寻花问柳。
  
  话说回来,穿云燕子柳和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来到东京汴梁,并且穿下人装束?石化龙正在琢磨,意外发现穿云燕子柳和刚刚登上勾栏院前台阶,一个大茶壶模样的猥琐汉子,喊了一声:“杨二哥,帐房师爷叫你快去。”喊完,退回院内。这声“杨二哥”越发引起石化龙的注意。柳和不远千里来汴京,并且充当了勾栏院下人,这可是千古奇闻,莫非……莫非柳和是奉命乔装来此?能够派遣柳和的人,只有方丽珠。难道……难道方丽珠也秘密到此?
  
  思索至此,石化龙更加心惊。自己所办之事,关系特别重大,说不定能一下子牵引出金人潜伏在朝廷中的内线。目前已经挑起了帘子,接下来就要真相大白,偏偏碰到方丽珠的部下,而且又是他戏弄和结过仇的冤家对头。自己必须加倍小心,免得功亏一篑。当下,默记穿云燕子进去的勾栏院叫“群芳阁”,就转身回到高升客栈。车轴汉子刘干,看见石化龙回店,马上忙着来送茶,侍候得相当殷勤。
  
  石化龙取出一两白银,打发刘干到街上去买两个点心,支走了车轴汉子。为防止出差错,石化龙直到刘干出店走远,方才打开自己行包和铁扇。一经查看,果然不出他之所料,不仅三根头发不翼而飞,行包内的什物也显得凌乱。吃准刘干是禁卫军卒改扮,奉派前来摸自己的底细,内心不禁惊喜交加。喜的是自己早有觉察,预作防备;惊的是那位禁卫军统领果然厉害。功夫不大,车轴汉子刘干不光买来两包点心,还顺便捎来一些烧鸡卤肉。
  
  石化龙故装馋涎欲滴,连催拿酒取饭。匆匆喝了几杯,然后吃了些饭,就忙着离开了店房。走到拐弯处,石化龙借弯入小巷之机,暗地偷窥,那刘干正东躲西闪,尾随其后。一见失去目标,神情有些慌乱,急急向前追去。石化龙暗自好笑,立即返回客栈。关上房门,吃着莲花白,啃着烧鸡卤肉。石化龙低斟浅饮,直喝到定更以后,方才倒头睡去。
  
  次早起床,张目瞧见自己枕边放着一封信。石化龙倒吸一口凉气,暗暗埋怨自己太大意了,看来人外真有人,天外确实还有天。拆开那封信一看,上面寥寥几字是:“持此信速来府院街禁卫军统领衙门,自有人带你见我。”石化龙内心一阵紧张。因为他屈指一数,恰好四天四夜。倘若对方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江南白露洲,正好能够回来。如果他们果真不惜往返千里,核对过我的行踪,甚至查出我是冒牌的少帮主,响当当的灌口二郎神之徒,拼命三郎的遗孤,自己岂不自投罗网?
  
  转念寻思,以玉罗刹为人之孤傲,从来都视金银如粪土,绝对不会否认我是她的徒儿。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不入虎穴,难得虎子。反正自己有他们希望得到的铁扇子,又有老乞丐的黑手印为证,再加上白天相约,谅对方不会当即下手。如自己瞧出破绽,再相机逃走,也不为迟。想罢,摸摸亮银鞭,检查一下铁莲子,正儿八经吃过早饭,昂首挺胸,朝府院街走去。
  
  经过打听,石化龙一直来到府院街禁卫军统领官衙,不由得迟疑了起来。其原因是这里靠近御街,跟兵马都尉高俅老贼的兵马都尉府遥遥相对,来往络绎不绝,全是禁卫官兵。更为不妙的是,蔡京老贼的相府正好跟禁卫军统领官衙相邻。等走到禁卫军衙门一看,竟和其他官衙不同。这里出奇地寂静,活像一座无人的死衙门,大白天双门紧闭,像紧紧抿着的虎嘴。
  
  石化龙缓步登上台阶,方始看出门上只有一个半尺见方的洞口。石化龙清楚,洞口内肯定有对警惕的眼睛正在死盯着自己。石化龙抬了抬双肩,解嘲似地暗说:“既入宝山,我他妈决不空手而回!”大模大样地掏出那封信,伸手投入洞口。连石化龙本人都没料到,他的信刚刚投入洞口,很快就有一张面孔从洞口内瞄了他一眼,接下来的是,两扇极为沉重的黑色铁门被打开一条窄缝,仅供一个人侧身而入,戒备森严。
  
  石化龙昂然侧身而入,身后两扇大铁门,又无声无息地闭紧。石化龙仔细打量,院内房屋极多,所有房屋全都带着廊檐,屋门同样紧闭。只有正中间像议事厅的大抱厦,门窗不曾紧闭,再往后就瞧它不清了。石化龙原先认为,那个禁卫军打扮看守门的人肯定会带自己走向大抱厦。原因是禁卫军统领传唤的人,哪能不在抱厦内等候召见。谁想负责门上守卫的那人,却领着他走向东首的月亮门。来到月亮门前,负责门卫的那人大声喊:“门上哪一位头儿值日?”
  
  石化龙一怔:这里还有一道岗哨?声音未落,月亮门内闪出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来,接过负责门卫那人手上的信,只扫了信封一眼,就把目光投向石化龙:“就是他?”负责门卫那人躬身说:“是!”武官打扮的人先挥退负责门卫那人,然后冲石化龙招手:“随我来!”武官打扮那人在前,石化龙亦步亦趋随后,跨进角门,方才知道第二进院中间,同样有一座议事厅模样的抱厦,不同的是比前面低矮。
  
  石化龙这回聪明了,他估计武官打扮那人,同样不会带他去中间抱厦。事实果真如此。武官打扮那人,不仅不带石化龙去中间抱厦,连东边月亮门也不进,反倒引领着他来到西边那处海棠叶式小圆门。跟头进院落不同的,是海棠叶式小门双门紧闭,也无人看守。石化龙心想:莫非召我进内宅?可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跟这位统领无亲无故。
  
  武官打扮那人压低声音对他说:“我只有带你到此,无权入内,你先等等!”说完,屈背躬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哪位姑娘轮值?”轮值的人是姑娘,石化龙霍然一震。再看武官打扮那人,只叫一声,就笔管似地站直,双目平视,不敢旁瞬,一副下级见上级样子。目睹此种情景,石化龙暗暗稀奇。心想:这位统领大人真怪,你说他门禁森严吧,可他只有一名军丁把守;你说他门卫松懈吧,可他二门有武官,三门有女兵警卫。凭石化龙那样机智聪敏,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忽听里面有个少女的清脆口音说:“张大个子,你又来嚎什么丧?”那个叫张大个子的武官,毕恭毕敬,陪着笑脸说道:“原来是秋菊姑娘轮值。没有当紧的事,吓死张大个子,也不敢麻烦秋菊姑娘!”名叫秋菊的姑娘懒洋洋地说。“张大个子,你可别拿根鸡毛当令箭!”张大个子连连弯腰,陪着笑脸说:“小的大胆,也不敢蒙骗姑娘,请姑娘开门。”
  
  直到这时,那扇小门才“呀”的一声被拉开。石化龙陡觉跟前一亮。当门而立的是个十七八岁,正值妙龄的俏丽少女。瓜子脸庞,肌肤如玉,两道细娥眉一双丹凤眼,樱唇猩红,齿如编贝,特别是她那道小巧的瑶鼻衬着两腮之上的浅浅酒窝,无一不在引诱大男人邪思歪想。除此之外,名叫秋菊的少女头戴软盔,身披软甲。尽管如此,也丝毫掩不住她丰满的躯体,曲线毕露的柔软细腰,充满对男人们的魅力。与她身材长相不搭配的,是她肋下配着腰刀,纤足所登的是双薄底快靴。
  
  秋菊先从张大个子手上接过那封信,然后将目光投向旁边的石化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手先挥退张大个子,重新又将目光投向石化龙,直盯得石化龙浑身难受。女卫兵说:“你来早了,统领大人尚未起床。你跟我来!”女卫兵秋菊带着石化龙,跨进一处房屋,看样子好像签押房。石化龙内心顿松,暗自忖思:看起来那位统领大人,至今尚未察觉他是冒牌货。女卫兵先让石化龙坐下,然后抬手一招,一名侍女,端上一杯茶水。
  
  女卫兵语音冰冷冷地说:“你好好呆在这里,统领大人起床后,再召见你。”说完之后,飘然退出。临走之前,还没忘将签押房门顺手关上。这座极像签押房的屋子,天窗极大,光线当然充足。虽被关上房门,屋内一切,无一不看得清清楚楚,称得上纤尘毕现。刚一开始,石化龙老觉得四面墙壁之上,都像长了眼睛,在监视着他。可是等了一会,再等一会,直到等了足有两个时辰,仍不见丝毫动静。
  
  基于在客栈连等四天的经验,石化龙强行按捺自己继续呆坐。无意中往桌上扫了一眼,发现上面赫然放着一叠新发下来的邸报。这里所说的邸报,乃封建王朝抄发的各样重大消息文字,类似官方发行的报纸。石化龙内心大动,这可是千金难买的东西。则想伸手去取,脑际蓦地浮上一片疑云,暗自琢磨:这位不知姓名的统领,派人将我带入第三进院落,而后又把我塞入这种机要所在,怕是意在探试。连自己初抵京城,下榻高升客栈,对方都连续查看四天,哪肯让我进入这等机密地方?不能看,绝对不能看,千万不能看。

  他如此一想,忙又正襟危坐。时间一长,实在无聊,随手端起侍女送来的那杯茶。刚喝一口,就知道不妙,可是已经晚了。当即头重脚轻,翻身栽倒。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石化龙方才恢复知觉,猛地睁眼,觉得眼睛难受,重新合上。那是他在昏暗之中,昏迷时间过长,明亮的烛光,刺得他两眼难睁,所以一睁之下,竟流出了泪水。这时,只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向自己身边贴近。石化龙不得不勉强将眼睁开,看清贴近自己的,竟是带自己到此的女卫兵秋菊,此刻业已脱除了戎装,身着一身石榴青衫裙,映着烛影摇曳,越发显得妩媚俏丽迷人。

    秋菊一见石化龙醒转,仍然冷冰冰地说:“大人体谅你太疲乏,才让你好好睡上一大觉。还怕你遭受不测,所以派专人前来护守你。你该好好感谢我们大人对你的垂爱。另外,该吃该喝的,自会有人送来,但你可得老实点,绝对不能给我添麻烦!”走到门口,回头再扫石化龙一眼,俏脸上的颜色似乎没有刚才那么严厉了。随着签押房门再度被带上,听脚步声,女卫兵秋菊业已走远了。
  
  尽管如此,石化龙仍然耐着性子静候,直到他确信秋菊不会再回来,方才敢往自己腰际一摸。再一次不出他之所料,他那条始终围在腰间的七尺亮银鞭,已经不翼而飞了。经石化龙继续查看,就连眼下供他存身的房屋,都不是原先那座签押房。那条克敌制胜、得心应手的亮银鞭已是不见,再验看豹皮囊,所有铁莲子,愣是一粒也没剩,统统被人掏走了。至于那把铁扇,以及那串珍贵的念珠,更没有给石化龙留下。唯一不曾搜走的,仅只老乞丐送他作路费的两只金元宝。
  
  石化龙吃惊之余,清楚自己撞上了极为厉害的角色。用麻药麻翻了你,却说成是你连日奔波劳累,叫你好好休息;自己睡着了,却趁机搜走他的兵刃暗器和作为接头线索的铁扇子,以及玉罗刹赠送的那串念珠。石化龙毕竟是二郎神之徒,拼命三郎之遗孤,先天和后天带来养成的胆比天大,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从头至尾,反复思索。
  
  半晌之后,像是回过味来。忆及女卫兵之言,大有深意。例如她说:“大人看你太疲乏。”就是暗示自己是禁卫军统领亲自下令麻翻他。还有她那句“你该好好感谢我们大人对你的垂爱”,那就是告诫自己要好好地记住他手段毒辣。她说:“还怕你遭受不测,所以派专人前来护卫你。”就是暗示自己,房子四周,全有卫兵把守。又叫自己“老实点,绝对不能给我添麻烦”,意思是要自己千万别打逃跑主意。看起来别说自己不想走,就是真想走,也绝对走不脱。
  
  既然事已如此,石化龙的情绪反倒稳定下来,该吃饭时,又吃又喝。吃饱、喝足,倒头就睡。到了第二天晚上,刚点上灯,石化龙清楚又到了该吃该喝的时刻了。哪知石化龙这次没猜对。饭菜没等到。却让他等到了女卫兵秋菊。脸上也没有初见时的那种做作,开口就说:“年轻人,大人有话!”石化龙凛然一震,心想,该来的,早晚得来,这一刻终于让我等到。当下,毫不犹疑地站了起来,意思是想让秋菊在前头引路。
  
  想不到秋菊从腰间扯下一条黑布来,然后轻声说道:“按大人吩咐,委屈你一下。”石化龙胸脯高挺:“你看着办吧!”秋菊伸出两只手来,先拂了拂石化龙头上的乱发,方才用那块黑布蒙住石化龙的双眼。她在给石化龙蒙上眼睛时,将她那柔软苗条的娇躯几乎贴附在石化龙的身上,手上的动作,也异乎寻常的轻柔。石化龙抬腿想走……就听秋菊柔声说:“瞎子,路可够你走的。谁叫你是我的差事呢。来,我领着你去。”石化龙略为迟疑。
  
  秋菊语音更柔更低:“还不快把手伸给我!可别乱动坏心眼。只要你敢动一下,保险把你射成刺猬蛋,到了那时,别怪我没告诉你。”石化龙无奈,只好伸出右手,顿觉一只软绵绵、热乎乎的纤手抓住了他。就这样默默地走出屋外,两个人都不说话。石化龙觉得秋菊那只手,越攥越紧,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对付这些皇家鹰犬,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故意地微微用力,把女卫兵秋菊扯近一些,忽然觉得她的那只手着实地战栗了一下。
  
  双眼被蒙,石化龙看不见附近有人没有人,不敢开口试探。思之再三,决心用手代替自己向她开口,触觉告诉石化龙成绩不错。走不多时,秋菊碰碰石化龙,压低声音告诉他:“前面就要到了。记住我的话,统领大人问啥,你可要大胆地回答。因为我家大人顶喜欢有男人气概的硬汉子,顶顶讨厌松包软蛋,一碰骨头就酥的种。”石化龙一听,断定附近没有人,机不可失,投石问路:“你家大人,想必也是一位有男子气概的硬汉子,超凡绝俗的大丈夫,对不?”
  
  这番话原本是石化龙的问路石,女卫兵秋菊,却低声惊叫起来:“怪不得我家大人下令,清洗你的全身上下,又观察了你两天,原来你不知道我家大人是何如人也?”石化龙品出味儿不大对,暗自盘算:“难道这个狡诈的禁卫军统领,是个女的不成?”刚想张嘴,再问一句,女卫兵秋菊蓦地松开握住他的手,改扯他右边的衣袖。石化龙清楚前面有人,连忙闭口。蒙眼的那块黑布,陡地被人一把扯掉,石化龙睁眼看时,重又回到头一天来过的那间签押房,看出里面果然有一个身穿绿衣的少女。
  
  此时,绿衣少女正背对石化龙,看后影相当俏丽,比女卫兵秋菊更加刚健婀娜。石化龙卓立不动,绿衣少女头都不回,正好给石化龙以仔细打量的时机。只见她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梳成坠马髻,削肩细腰,婷婷玉立,穿一身墨绿色的衫裤,说玄了,活像一支颤巍巍的绿牡丹,婀娜多姿,吸人眼神。石化龙心中越发惊奇。如果不是女卫兵秋菊事先暗示,多少有些思想准备,石化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两只眼,也不敢相信她就是统领这支具有三千之众而又个个身怀绝技的禁卫军统领。
  
  石化龙虽然至今尚未认识对方的庐山真面目,但他坚信这是一位与方丽珠截然不同的巾帼怪杰。她既能统率这支极为复杂的人马,她本人必然具有与众不同的非凡才能。想到此处,石化龙提高声音:“江南白露洲石敢,求见禁卫军统领!”门外几个女卫兵,特别是女卫兵秋菊,无不替他捏了一把汗,石化龙这句话太傲慢了。那位绿衣少女,虽然没有转过来,仅从双肩一抖的身影上,也能看出她动了真气。
  
  只见她蓦地转过身来,原本俏丽如画的那张蛋形脸,业已泛出一片紫霞,两道娥眉立竖,一双凤目喷射出一股慑人魂魄的杀气,难为她还能举手为礼,冷冰冰地轻声说:“不敢当,我就是禁卫军统领,尊驾到此,有何公干?”石化龙听她这么一说,是诚心装憨讹人假糊涂,心想,要来这一套,你得跟我学二年。当下,二话不说,转脸就走,走得真利索。绿衣少女神情虽然微怔,却仍从容自若。在等石化龙一脚跨出门外,一脚留在门里之一刹,方才蓦地开口:“尊驾请留步!”
  
  石化龙比她更会玩把戏,就地转回躯体是不假,可他借垫步转身之一刹那,仍保持着一脚跨出门外,一脚仍留在门里的原样。绿衣少女笑笑:“尊驾既来之,何不则安之?来去匆匆,岂不……”石化龙打断她的话头说:“诚如统领之所言,石某甘愿往返徒劳。”绿衣少女神色微动:“为什么?”石化龙冷然一笑:“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往返徒劳,纯属自我!”绿衣少女问道:“这话咋说?”
  
  石化龙要的就是这一问,当即振振有词道:“大人身为一军统领,深为丞相都尉所器重。石某江湖末流,自然身份悬殊。可石敢一不想攀高枝,梦想升官发财,二不想领重赏,企图肥我私囊,只为受人之托,必须忠人之事,不惜顶风冒雨,不怕明劫暗堵,只身前来。大出石某意料之外的,一位手握三千铁甲精骑,统率众多江湖好手的二品大员,竟对我这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畏之如虎。先在客栈软拖,查访监视,后用药物麻翻,洗遍全身,这种做法,别说在官场之中,就连绿林道上的下八门,也不好意思去做。何况我随身携带之物,一不违朝廷之禁,二没犯江湖之规。大人如若对我怀疑,远的可派人去江南查对,近的,可以勾消我的生辰八字。大人要觉得两样皆不妥,马上把铁扇还给我,我好交还我们那位穷朋友。至于我在此处受到的厚爱,那只好穿着长衫逛大街,早晚都能撞上亲家。”
  
  女卫兵秋菊,事前虽然暗示石化龙,要他在回话时说得硬一点,可她万万没有料到石化龙这个没成丁的大孩子,竟敢讲出这么难听的一套江湖味十足的狠话;吓得她娇躯一软。只见那位女统领的两道秀眉向上一挑,目光怒射,接着就听一股金刃劈风声来自石化龙的身后,利刃猛劈他的后脑。身受家传师教的石化龙,可不容易被算计。从打重刃劈风之声响起,就悟出身后有人暗算。身处危境的石化龙,清楚自己左闪不成,右避也不得;躯体向前抢,下手人只须将刀向前一送,就能将自己扎成透心凉。

    值此千钧悬一发,胆子极大而又机警过人的石化龙,决心险中取胜。首先一塌身形,藏头躲颈,避开下手人剁来的一刀,就势一式靠山背,将自己整个上半身完全贴上对方前胸,右腕陡翻,叼住偷袭者的手腕,拇指一捺他的寸关尺,刀“当啷”一声坠地。左手一翻把,抓紧偷袭者左腿,右手往下捺,左手向上托,竟把那个偷袭者直摔到女统领面前。这种情景,在签押房冷古丁地出现,所有在场人,特别是秋菊,无不暗伸大拇指。
  
  石化龙趁机倒退三步,脚下站成不丁不八步,冷眼旁观,看女统领如何下台。女统领的那张俏脸,原本气得通红,石化龙把偷袭者摔在她的面前,她不仅不生气,反倒嘴角噙笑,极口称赞:“少帮主身手不凡,要怪得怪我手下人自不量力,还请海涵……”说到此处,故意一顿,然后提高声音喝道:“来人,抬枪上来!”随说,随向石化龙一伸手,率先举步,跨出签押房,石化龙只得随出。过不多时,两名禁卫军卒抬来一杆点钢长枪,放在二人面前。   

  女统领用手一指大枪,道:“少帮主出身名家,身怀绝技,当知枪乃百兵之祖,又是冲锋陷阵的有利兵器,请少帮主让我们开开眼界。”直到此刻,石化龙才明白女统领的真正用意,她是在试自己是否真的是玉罗刹的徒弟。若是真的,必会施展蜀汉大将赵子龙流传下来的神龙八枪,女统领就不会再起疑心。不由得内心窃喜。
  
  石化龙之内心窃喜,是他前不久在江南白露洲,有幸瞻仰玉罗刹施展的这种武林早就失传了的神龙八枪。晚上落店后,又向师父请教了一回,私下也练过几次,现在还能记得路数。枪法精湛谈不上,比着葫芦画瓢还可以。既然冒充,干脆冒充到底。再蒙她一次大的,好让女统领深信不疑。主意拿定,缓步走了过去,嘴里说着:“既是大人下令,在下不敢推辞,石某献丑了!”
  
  “了”字还在石化龙舌尖上翻滚,脚尖早捻住大枪枪身,一捻一挑之下,那杆大枪宛如银龙翻身弹地而起,被石化龙一把抄在手内。双肩陡振之下,枪化利弩穿云,射向高空。石化龙双肩不摇,腰眼不晃,凌空拔起,飞身直上。半空之中,掳住枪身,身随枪转,飘落在地。这是石化龙施展枪法之前,添的一点小小花头,似哗众取宠。仅此一点,早博得一大片掌声,特别是女卫兵秋菊,巳掌几乎拍红。
  
  女统领暗暗点头。石化龙家传师学,都有很扎实的基础,虽然是比着葫芦画瓢,把从玉罗刹那里贩来的神龙八枪前三枪施展了一下,可他却能进退上下,反反正正,俱都点到。末尾又仿照玉罗刹抛枪入架的样子,将枪丢成抛物线,直接插在女统领面前,才含笑抱拳:“请大人指教!”他这是逼女统领也露几手枪法。


第十二章:多情倩女恋俊男。
  
  女统领微微一笑:“有少帮主这么精湛的神龙八枪在前,我哪敢再献丑于后。既然少帮主要看我的笑话,就请少帮主仍用那杆大枪,本统领空手陪你三招,逗大家一笑!”说完,挽了挽袖子,不容石化龙不答应。女卫兵除秋菊一人外,一齐鼓掌。负责守护的禁卫军卒,跟着起哄。石化龙从女卫兵秋菊不肯鼓掌上断定女统领的功力绝对不低。心里话,这妮子真够狂的,明知我会神龙八枪,反倒提出赤手空拳,陪我三招。趁此有利时机,狠狠敲打她两下。
  
  石化龙想到做到,用手扶住额头苦笑:“昨天多谢大人关心,让我睡足一大觉,至今还有点头晕难抬。加上兵器无眼,在下学艺不精,如有闪失,吃罪不起。”那女统领清楚石化龙意在讽刺,也不恼怒,反对手下人说:“和少帮主过招,出于本统领自愿,即使落败致残,乃我咎由自取,绝对不准难为少帮主。少帮主只管进招。”
  
  石化龙一听,杀心顿炽,李应、宋清惨像重现眼前。咬牙暗想,这可是你自找的,怪不得石化龙心黑手狠。就势向左侧一翻,抓住点钢长枪枪身,始提枪在手,随即化为弯弓射日,一溜寒气,扎向女统领面门。女统领脱口赞出一声;“好!”身随枪转,纤腕猝翻,硬拿点钢枪身。俗话说:光棍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此一招,石化龙就知对方不易对付。借人随枪走之势,躯体整个旋转过来,硬将点钢长枪当作棍棒用,挥出一招棒打仙桃,用以投石问路。
  
  女统领如影随形,跟着石化龙盘旋,反倒一下子贴近石化龙身后。女卫兵秋菊惊叫出声。比鬼狐还滑头三分的石化龙,盼的就是这,一下子将功力,提到十成,出招为霸王摔枪,裹着一股子劲风,狠砸女统领左侧软肋。在场人谁都清楚,这一枪真要砸实了,轻则肋骨尽折重创倒地,重则刺穿内脏当场亡命。石化龙这一枪迅、疾、狠、毒。做梦也料想不出,人家女统领的双脚之下活像安装上弹簧,抢在钢枪没有砸实的前一刹那,倏地弹身纵起,半空一个后翻,脚踢石化龙右肩井。尽管石化龙临危不慌,也被踢得手忙脚乱。
  
  一连两次失手,石化龙头脑充血,旋身一招八方风雨,卷起刮地狂风,下砸女统领双膝。招快、枪猛,他想这招十有八九得手。哪知人家女统领只将躯体倒旋,变成最普通不过的身法倒拧萝卜,就轻轻闪开。石化龙再次走空,枪尖触地,身化陆地行舟,连人加枪,向前荡出。判定女统领准会棋胜不顾家,纵起追来,他就能用上出必伤人的潜龙出海,扎穿对方。石化龙这一招是点前胸、挂两肋,一招三式。
  
  更让石化龙想象不出的,人家女统领不光看出破绽不追,反倒转身回走。看样子是三招过后,不屑动手,自动停止,不再较量。这下,让石化龙的打算落空。石化龙是一气三分迷,破例一声不响地出暗枪,招式还是异常狠毒的五毒攻心。高手相搏,眨眼即分生死。女统领陡遭暴袭,两只好看的大眼中突然闪出两丝极为怪异的光芒,可那只是一闪即逝。决死相拼之际势必难容石化龙多想,眼看即将扎实的一刹那,女统领将她的脑袋微偏,让石化龙的点钢枪贴着她那玉光晶莹的脖子擦过。
  
  等石化龙知道不好,刚想抽招换式,为时已晚,点钢枪已被女统领用大力手法扣牢,顺势往自己这边一扯,反把石化龙拉了过去,左掌迅疾翻出,成为一招狼掏心,抓向石化龙前胸。石化龙为救自己,豁出去丢人现眼,撒手扔枪,侧翻贴地滚去,变成一般江湖人不想施展的懒驴打滚,方才险之又险地没有受伤。
  
  按说,双方拚斗至此,石化龙理应认败服输,可他为了诳回自己的兵刃暗器,愣好意思说道:“好叫统领大人得知,在下自幼练的是软鞭。不敢说上面有功夫,可我确实为它淌了不少汗。至于神龙枪法,我只是在师父练枪时,胡乱学了两招,最多不过是猿人学步。大人真想比较一下,可否发还我的兵刃?”石化龙这一手真高,名为一石二鸟,既能诳回兵刃,又能测试出她是否相信自己。
  
  女统领像是不再怀疑石化龙,只是随意把手一挥,女卫兵当中数秋菊顶热心,急忙奔向签押房,不光取回亮银鞭,也拿来铁莲子。石化龙挂好铁莲子,弯腰拣起亮银鞭,内心不禁一阵子激动,刚才不慎失手,实为师门之羞。亮银鞭业已随我七八年,我要尽其所学,跟女统领一决雌雄。那位女统领仍然赤手空拳,静立等候。形如儿戏,根本不像在决生死。石化龙暗地蓄足了内力,振腕抖鞭,长够七尺的亮银鞭,愣被他抖得笔直。鞭化毒蛇寻穴,怪蟒似地向女统领那如花娇靥上点去。

  这一次,可大不相同了。女统领娇躯微蹲,左手幻化摘星挂斗,抓住亮银鞭头。石化龙往回一带,原打算将女统领拉向自己,其结果是丝毫拉她不动。蓦地心惊之下,石化龙左手一勾亮银鞭身中间,右肩一抖,下半截亮银鞭化龙归沧海,直刺女统领右腿三里穴。这在石化龙来说,不能伤害女统领,最低也能逼她撒手扔下亮银鞭。大谬不然的是,女统领并不撤手扔鞭,右脚一抬即落,奇准无比地将亮银鞭尾踩在脚下。就那么简单,简单到抬腿之劳而已。
  
  石化龙这才如梦初醒,清醒地看出要论真功夫,他石化龙比人家差海了。对方要跟自己动上真格的,自己早就栽在她的手下了。可能这位女统领有所顾忌,不愿意得罪玉罗刹吧。看起来艺无止境这句话是对的,自己平日极为自负,如今看来,一败给方丽珠,二输给老花子,三次挫折在女统领手下。要想称雄江湖上,势必勤学苦练不可。反倒纵声长笑:“大人高明,要不怎能升为统领,官居武职二品呢?”
  
  女统领被他嬉皮笑脸逗乐了,弯腰拣起地上的软鞭,抛还给石化龙。然后,挥退其他禁卫兵丁,只带秋菊等四名女卫兵,重新跨进签押房。女卫兵秋菊似乎很得宠,指使另一名女卫兵去拿茶,她自己搬把椅子让石化龙坐下。女统领直到此刻,方才不厌其详地询问石化龙一切情况。石化龙把蒙骗老乞丐的那套话,搬过来回答,自然说得头头是道,天衣无缝,一点破绽都没有。
  
  另一名女卫兵奉上香茗,女统领指着秋菊四人说:“她们四个,随我多年,都是我的心腹,就连她们的名字,都是我替她们起的。”硬的不行来软的,石化龙诚心凑趣:“既然如此,请问四位姑娘芳名?”女统领逐一指点说:“我替她们取名字是按春秋四季,分别叫春花、夏莲、秋菊、冬梅。”石化龙竖起拇指叫声:“好!”女统领这才真正有了笑意说:“我现在让你在她们四人当中选一个……”石化龙故意虚张声势:“在下未满十七岁,娶媳妇好像太早了点。”
  
  由于石化龙这句话说得太俏皮,女统领连喝在嘴内的茶都吐了出来,秋菊忙着去擦。女统领强行忍住不笑说:“我是让她们侍候你的起居,谁叫你来娶她们?”经过这番调笑,签押房内的气氛顿时祥和热闹起来,女统领示意石化龙去挑。石化龙知道秋菊对他很有意思,她来照顾自己,不光尽心,也会有很多方便。为防女统领有所察觉,石化龙故意左挑、右选,最后方才挑中了秋菊。女卫兵秋菊,喜出望外,两只迷死人的销魂眼几乎汪出两池水,含情脉脉地引着石化龙,来到为他安排的住处。那住处位于右侧跨院。
  
  在收拾打扫、铺放被褥时,秋菊断断续续说出来一些女统领情况。在旁落坐吃茶的石化龙,这才清楚所谓禁卫军女统领,实际是蔡京老贼收养的义女史玉珠,江湖人称绿玫瑰。她有个胞兄叫史玉佩,外人送号黑蒺藜,最近,史玉佩去了山东。石化龙将这些因果联系起来,立即恍然大悟,真正策划下手杀死李应、宋清的,应该是史玉珠兄妹无疑。事情基本弄清,石化龙暗下决心,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进一步查证实据,为民除害,为国除奸,为二位惨死的伯父报仇雪恨。
  
  女卫兵秋菊今年十九岁,正值花信年华妙龄时,从石化龙在四人当中选上她,错认为石化龙对她也有心。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反过来:情人眼里同样出潘安,更何况出现在秋菊面前的石化龙,年未弱冠,身高七尺,发黑如墨,面白似玉,剑眉星目,雄伟英俊,从小就陷入禁卫军这汪污水泥潭之中的秋菊,几曾见过石化龙这么讨人喜欢的男孩子。为讨石化龙的欢心,秋菊硬置禁卫军戒律于不顾,说破了史氏兄妹的出身来历。
  
  石化龙乍听说史玉珠、史玉佩二人之父,竟是当年三打祝家庄,跟梁山英雄结成一箭仇的大教师史文恭,登时几乎惊呆了。同时获悉史文恭被河北玉麒麟卢俊义活捉杀死后,她们兄妹逃往他乡,拜一江湖怪杰为师,立誓报雪父仇,又被蔡京认为义女,因此,死心塌地地效忠东京四奸,誓死与梁山为敌。石化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从女卫兵秋菊口中得悉这么多的机密。为能好好利用她这根内线,石化龙虽厌恶秋菊等四个女卫兵身上的恶习,也不得不放开手脚,与她周旋。
  
  次日,刚吃过早饭,女卫兵秋菊兴冲冲地跑来告诉石化龙:“我家大人奉命前往相府议事,告诉我很晚才回来,准许少帮主逛逛东京名胜,并且让我送来四十两银子,只可惜……”石化龙问:“可惜什么?”秋菊用香肩碰碰石化龙,嘟起小嘴埋怨:“你这人也真是的,人家把心都掏给你,别的不说,光泄露统领兄妹出身这一点,就够秋菊我死三次的。看不起我别勉强,我可是黄花大闺女。”说完,假作甩手想走。
  
  石化龙伸手扯住秋菊,不仅不说好听的,反而倒打一耙埋怨她:“你这人讲理不讲理?四人当中我专挑你,还说什么看不起你别勉强。是你的话没说清楚。你真想走,也得先禀史统领,石某人可没说不要你。”秋菊气得直咬银牙,伸出一根纤指,狠狠戳了戳石化龙额头:“横竖都是你占理!你少帮主在此委屈好几天,也该出去溜溜逛逛了。”
  
  石化龙比谁都清楚,这是史玉珠再一次观察自己。本来不想出去,想利用史玉珠不在家,史玉佩去山东尚未回转的有利时机,通过秋菊这根内线,好好看看那间签押房,看能否搜集到一些有力的证据。因为他听秋菊说过,史玉珠经常派手下江湖人,分赴各地,刺探情况,暗地禀报给蔡京、高俅。所以昨天石化龙几乎拿起那些相府邸报偷看。转念再想,自己如不出去,准会引起绿玫瑰史玉珠的怀疑。遂揣上一些碎银,尖刃暗器都不带,就要出府……

    倒是秋菊关心他的安危,冲他“喂”了一声,指了指兵刃和暗器。石化龙摇了摇头。女卫兵秋菊俏脸一正,亲手提起石化龙的亮银鞭,和那袋铁莲子。秋菊怕委屈了石化龙,又指了指那盘银子。白银四十两,分为两封,放在托盘内,赠给石化龙,乃是绿玫瑰的指派。眼下的石化龙囊内正丰足,便慷慨地将两封银子塞给秋菊,算是赏钱。这就叫歪打正着,类似这种花钱如流水,反倒让他更像白露洲少主。
  
  石化龙走出禁卫军驻地,漫不经心地在街上闲逛。表面在观街景,实际上心潮起伏。自己这趟东京送铁扇,来是来对了。扑天雕李应、铁扇子宋清二位伯父被杀内幕,现在已基本弄清。如何才能除掉蔡京和史氏兄妹,光凭自己一人之力,孤掌难鸣不说,弄不好反受其害。石化龙边走边盘算,究竟去哪好呢?盖天军是万万去不得,那会给七叔阮小七带来麻烦。他们那支兵马,可是梁山最基本的力量。
  
  蔡京的相府也不能去。圣手秀士萧伯父,虽然身居相府主簿的高位,有力量帮助自己,可只要撞上朱勔去茅山的那伙人,一切的一切,化为泡影不说,就连自己一条小命恐都难保。最后陡地忆起穿云燕子柳和,心中暗暗忖思,群芳阁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好去处,一来可以胡弄史玉珠,二来也好顺便打探一下方丽珠的消息。主意既然拿定,丝毫不再犹疑,随即迈步朝群芳阁方向走去。
  
  石化龙双目不盲,更何况清天白日,意外发觉满街之人神情慌张,行路之人匆勿忙忙,茶楼酒肆顾容稀少,就连市面,也失去前几天的繁荣。石化龙虽百思不得其解。看样子,京师出了大事。来到群芳阁一看,只见门儿虚掩,胆子向来奇大的石化龙,推开大门,侧身直入。跨进群芳阁院内,石化龙方才知道这是一处豪华富丽占地板广的勾栏院。石化龙故意停足不走,意在让龟奴下人出来迎他,他好借机踩探。
  
  看起来十事九不足,石化龙的希望落空了,进门老半天,人影子不见。既来之,则安之,石化龙继续往里走,院内楼台阁馆,层次交迭,巍然壮观。石化龙走了一阵工夫,才有一个龟奴打扮的下人凑了过来,极为客气地向石化龙打着招呼:“这位爷台,你老人家今天来得太不巧了。”石化龙板起面孔可道:“你不欢迎?”龟奴屈背躬身:“小的哪敢。”石化龙怒气不息:“嘴上说不敢,事实上还是不欢迎,否则……”
  
  龟奴满脸陪笑,低声下气说道:“你老人家来得确实太不巧。官面上有严令,开始实行宵禁,所有勾栏院,不论大小,一律停业。”石化龙这才“噢”了一声。龟奴压低声音:“小的明知你老是位财神爷,敢往外推不接待吗?”石化龙之来此,不过装装样子,根本不是前来嫖妓。正想退出,意外瞧见从勾栏院外抬来一顶鸭蛋青色的锦绣轿子,四个轿夫身强力壮,行动矫捷,面容刻板。凡此一切,都引起石化龙怀疑。
  
  石化龙心想,这四个人哪像轿夫,倒真像他娘的打家劫舍的强盗。那顶锦绣轿子,正从他身旁经过。石化龙不向里面看还好,一看之下,直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一颗心也剧烈地跳动不已,我的老天!轿内坐的,不是别人,竟是他们师徒最大的冤家对头,已故方腊之女,威镇天南的玉观音方丽珠。石化龙目瞪口呆,头轰耳鸣大半晌,方能勉强稳住情绪,闭了闭眼睛。勾拦院内的龟奴,眼睫毛都是空心的,眼下这个龟奴却看走了眼,错把石化龙的心惊肉跳,当成了色迷心窍,魂不守舍。
  
  巧得不能再巧,石化龙闭了闭眼睛,改变了主意,把脸转向龟奴。当龟奴的,只要有利可图,叫他喊爹他都干,连忙凑近石化龙,等他开口。石化龙也真舍得,出手白银五两,赏给那个龟奴说:“我有点头昏,扶我去歇歇。”那时的粮价,一两白银两担米,五两银子能购十担米,足够五口之家吃半年。龟奴千恩万谢,将石化龙扶到一处所在,泡了一杯香茗奉给他。
  
  戏台既然搭好,石化龙哪肯不演!连呷儿口茶水之后,假装神魂略定,现出馋涎欲滴的样子淫笑说:“刚才轿子里面的姑娘,真他娘的够味、够艳丽,能秘密接我一次吗?我可不吝重赏。”说完,伸出一根手指,形如千金买笑。那龟奴一伸舌头,半天没有卷回去,说道:“我的少爷,你馋她呀?”石化龙重重点头。龟奴把头摇成拨浪鼓:“银子钱再好,小的也不敢。她是上个月才从浙江苏杭一带来的清倌人,手面大得吓死人。进了这座群芳阁,艳帜一张,不大要紧,东京汴梁的公子王孙,达官显宦,富商巨贾,人人垂涎三尺,个个怀揣巨金一哄而来,几乎挤破了院门。”
  
  石化龙明知故问:“后来呢?”龟奴舔了一下嘴唇,抬了抬双肩说:“那还用说,他们争着献财、献宝、献殷勤,个个拜倒在这位小姑奶奶的石榴裙下,梦想独占花魁。我们全院上下,无不替她捏了一把汗,真怕闹出人命来,不好收拾。”石化龙虚张声势说:“我看准出人命,惹火烧心,谁肯让谁呀!”龟奴再次摇头说:“少爷你可猜错了。”石化龙以话引话:“果真没出人命?”
  
  龟奴不无自豪说:“这位小姑奶奶可神啦!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他娘的真叫贱,在她面前竟然个个服服帖帖。凭你是何等样人,只要二更鼓敲响,全得滚蛋,片刻不准停留。”听到此处,石化龙心中不由暗笑那些人有眼不识泰山。要知道她是方腊的女儿方丽珠,不吓个半死才怪。哪个不要命的,敢陪杀人女魔到二更天。石化龙明知方丽珠乔装清倌女妓,来此艳帜高张,必有大的举动。不知怎么一回事,明明是旧仇宿敌,反倒真的为她担起心来。
  
  事实上,石化龙是为他自己担心。他好不容易撞上老乞丐为他提供进入权奸们机要重地的机会,从而发现射死托塔天王晁盖的史文恭的一双子女。在这吃紧的节骨眼上,要让方丽珠一伙给搅了,石化龙不仅白白浪费精力糊弄住绿玫瑰史玉珠,甚至连一点凭据也搜不到,就全部泡汤了。石化龙听说当龟奴的这号人,消息特别灵通,还想叫他多倒出一些情况。假装口渴,将桌上那杯香茗端过,一饮而尽。
  
  这就叫拿人东西手软,龟奴平白无故得了石化龙五两银子,当然把他当成财神爷,而今见茶杯已空,理所当然地又去泡了一杯。石化龙要的就是这杯茶。端起呷了一口,咂品一下后味,点头赞道:“难为你替我泡了一杯地道的杭州上天竺龙井。”借机赏银二两。那龟奴除去更相信石化龙是来自豪门巨富,更使他小心侍候。他见石化龙出手大方,从心眼里想巴结,凑到石化龙切近小声说:“少爷听我告诉你,你老可不能随意向外说。前天晚上,皇宫大内的御库房被盗,据传盗走的赤金宫宝八十锭……”
  
  石化龙吓了一大跳,好家伙,光这一票,就是三千八百四十两黄金。龟奴将声音压得更低:“这还算是小菜一盘呢!少爷知道为啥戒严吗?”石化龙摇头:“不知道!”那个龟奴再往前凑了凑,附在石化龙的耳畔小声说:“昨天夜里,后宫司礼大太监童贯被刺,据说他要不是装死装得贼像,早被人家勾销了生辰八字。因此不光街上戒严,所有勾栏院也严令停止营止。”说到此处,扛了扛双肩吃吃笑:“少爷你过几天再来,我包管你老满意。”
  
  石化龙只花七两散碎银子,就买了这么多如此吓人的消息,的的确确不虚此行。从勾栏院走了出来,一看天色尚早,为求装得初次来汴京,流连忘返,转奔大相国寺。这座负有盛名的大相国寺。坐落在汴京城内,为着名的佛教寺院之一。相传,该处为春秋战国时期魏公子信陵君之故宅,北齐天保年间,在这里始修相国寺。大唐延和元年,店睿宗为纪念他以相王继位大统,方赐名大相国寺,并御笔题匾。寺占地五百四十五亩,巍峨肃穆,礼佛之人甚多。
  
  出现在石化龙眼前的大雄宝殿,重檐斗拱、黄绿琉璃瓦覆盖,殿与月台周围绕以白玉石栏。八角琉璃殿中央高亭耸立,四周游廊迤避,顶盖流璃瓦,翼角皆是铃铎。殴内设不雕密宗四百千手千眼观世音巨像,高达七尺,全身贴金,传说是一棵大银杏树雕刻而成,精美异常,石化龙肃然起敬。无意之中一回头,石化龙猛然发现,一个乔装香客礼佛的另人,竟是张大个子。
  
  为了装得更像,石化龙一直逛到华灯初上,时近酉正,方始返回。不料,回到禁卫军统领衙门,绿玫瑰史玉珠业已提前返回府内,正在那处签押房低头观看一件公文。石化龙不想打扰,回到了住处。简直比用尺子量得还要准,石化龙甫始进入住处,女卫兵秋菊就跟踪而来,一张原来十分俏丽的脸庞,真能刮下十八层严霜来。石化龙故意陪小心:“秋菊姐姐,你生谁的气来?小嘴噘得能拴头驴!”秋菊恨声说道:“我凭什么生气,我敢生谁的气,是我自讨没趣!”边说,边流下泪水。
  
  石化龙一听,内心反倒一喜,知道自己的行踪绿玫瑰已然知道,一石二鸟之汁,得到很大的成功。连忙掏出手巾,替秋菊擦泪。秋菊余怒未消,一闪想躲,早被石化龙揽住了香肩,替她擦干了眼泪。女卫兵秋菊表面佯作生气:内心实则甜蜜,怕人瞧见,将他推开。石化龙小声说道:“我不过随意溜溜腿,早知惹你生气,闷死也不出去。”秋菊破涕为笑:“我的少帮主,你可真会油嘴,逛妓院也叫溜溜腿?”石化龙见她己不生气,悄声问道:“你家大人,为什么返回得这般早?”
  
  秋菊失口说出:“皇宫出了……”石化龙忙问,“出了什么?”秋菊连忙纠正:“皇宫出了怪事,枯死多年的海棠树重新绽放花朵。”石化龙逮住理儿了,懒洋洋走到卧榻之前,连靴子都不脱,就身歪倒。他之所以如此,是想让秋菊将皇宫大内被盗、司礼大太监童贯被刺之事,和盘托出。看样子,女卫兵秋菊真怕他生气,贴近门边左瞻右顾一番,确信附近没有人,从口袋掏出一张邸报。
  
  石化龙眼尖,当即看出那是一张朝廷抄发的邸报,内心不胜感激。随之而来的,是无数朵疑云迭次浮入脑际,是史玉珠让她来试探?石化龙想到这里,对那位狡诈如狐狸、狠毒似蛇蝎的绿玫瑰,深深存有戒心。开始,秋菊有些不解,用手上的邸报碰了他一下:“这东西,你不想看?”石化龙先长长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绷紧面孔说:“累都累死了。我又不是官家,谁耐烦瞧看那玩意!你要真的疼我,让我睡一下。”
  
  秋菊不无委屈地幽幽说:“人家怕你憋闷,方才背着大人拿来新发邸报,让你看看消遣。不想看它就算,何必拒人千里。你睡我走!”说完,一扭身子,甩手就走。石化龙的身法够多快,左手一按床面,身体一弹而起,从后面搂住女卫兵秋菊。女卫兵秋菊可能是头一次被男人搂抱,几乎软瘫在石化龙怀内。女卫兵秋菊偎在石化龙怀里,幽幽说道:“前天你在签押房,似乎想看这玩意儿,人家才担着干系替你偷来,从今往后不再多事了。”说罢,想将那张邸报装回袋内。
  
  石化龙连忙一把抢过来,改口低唤:“秋菊姐,你一片好心拿来,兄弟哪敢不看?说真的,我在这里确实闷得慌,不知啥时让我走?”秋菊又一次失口:“走,怕不容易!”石化龙内心暗惊,口头上却滑得流油:“我也并不真想走,此处毕竟是帝都,名胜古迹,花街柳巷,到处都是,再加上你这么个……”秋菊佯嗔:“我这么个什么?”石化龙半庄半谐说:“我本来想说再加上秋菊姐这么个又白又甜的大蜜桃,可又怕秋菊姐你再生气。”
  
  秋菊“噗哧”一笑,拧了石化龙一下腮帮子,低声悄语:“你等着!”转身自去。石化龙摊开邸报,凑近烛光,闪目细看,只见上面列有大事几桩:一、据查匪首方腊之次子方天豹、女儿方丽珠,仍在人世,眼下纠集残匪数万之众,窃据云贵广西等地山内,大有死灰复燃之势。二、原水泊梁山步军五虎之一的武松,近日在杭州六和塔失踪,去向不明。三、大金邦使者完颜突律王子,由户部尚书杨戬陪同去江淮游览,在凤阳被刺。
  
  看完邸报上之所载,石化龙激灵灵连打两次寒战。闭上双眼暗自思索,蔡京老贼确实老谋深算,利用手内这支特殊禁卫军撒向全国各州府县,查证、传递来的消息竟能如此神速,甚至比八百里的加急还快。如此看来,禁卫军衙门确非善地,而绿玫瑰和黑蒺藜兄妹,更不是善与之人,此处不宜久留……

    转念再想,蔡京目前倚重的就是史玉珠和史玉佩,而他们兄妹的分工,正好是哥哥主外,妹妹主内。其中最为厉害的,当数绿玫瑰。如能在离开此地之前,铲除了此女,等于一剪子截断蔡京伸向各州府县的一只黑手。我石化龙有幸撞上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我得竭尽所能,千方百计,趁机完成这件举足轻重的大事,只可惜……石化龙之所以可惜,是他忆及方腊之女方丽珠和穿云燕子柳和二人,可惜她和他一味跟自己师徒为难,起誓欲报杀父血仇。否则的话,约邀他们相助,铲除史玉珠易如反掌。
  
  石化龙正在闭目盘算,陡觉左边脸腮有个热乎乎的东西,粘在上面,猛然睁开双眼,入目见是女卫兵秋菊,正忘形地亲吻着自己。说真的。开始的一刹那,石化龙确实有些恶心,后来忆及大事未成,势不能骤然翻脸,强忍内心之中的不快,轻轻地推开了她。恰巧此时,谯楼之上传来了二更鼓声,石化龙心中一震,柔声催秋菊去睡。

    烛影摇红下,女卫兵秋菊的两只秀目蓦地喷射烈火一样的光芒。只听她幽幽叹气,语音凄楚:“少帮主,我和春花、夏莲、冬梅她们,虽然出身于微贱。可我们哪一个都是父生母养,有血有肉!少帮主哪里知道黑蒺藜史玉佩这个千刀万刮的贼痞,活像一只嗜血如命的野狼……”说到这里,凄楚的语音,顿改凶狠:“我们姐妹四个,业已被他奸污了三人!只剩下秋菊我。一靠小姐垂爱,二靠自己机灵,左闪右避,虚于周旋,直到他奔赴山东,依然是闻香不到口。记得在他奉命去山东的前一晚,连连相逼,被我以月信正来,暂时推掉……”
  
  石化龙义愤填胸、错齿如磨:“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一走了之?”秋菊垂下泪来,哽咽说道:“少帮主说得倒容易,他们兄妹之凶暴残忍,你不会想象得出。秋菊纵然插翅,也飞不出他们兄妹手心。”石化龙默然。秋菊抹了一把眼泪说:“我自己比谁都明白,我注定是他口中之物。早晚得有那么一天,我会被黑蒺藜这畜类连骨头加肉吞下肚。自从见到了少帮主,我那颗死了的心才活了过来。”石化龙一怔。

  秋菊语音变柔:“我想,我为什么不能把我最珍贵的贞操,交给我一个心爱的人儿呢?那天我家大人让我带你去见她,根本没有让我给你加罩子,是我自己有意给你蒙上眼,志在能和你手拉着手走上一段路……”听得石化龙心头一酸。秋菊自顾往下说:“我之所以那样办,其原因是为了试试你是否对我也有意……”石化龙暗暗叫苦,后悔不该与她周旋,尽管当时自己是为了需要。
  
  只听秋菊喃喃细语,如梦如幻:“多蒙上天垂怜,多蒙少帮主垂爱,单单挑选我来侍候你,分明是有意于我。今晚或者明早,史玉佩准会返回。老天爷只给我留这半夜时间,只求少帮主发发慈悲,可怜秋菊,把秋菊十九年一尘未染的东西,全部拿走,留下一具躯壳,凭任史玉佩那恶贼作践。”嘴里说着,伸开了双臂,重新向石化龙扑来。
  
  石化龙好像炸开了百会穴,飞走了一股子凉气,事情竟出乎意外把他逼入绝地。对秋菊眼下的处境,只要胸腔里装的是人心,没有人会不同情她,可怜她。加上她陷身匪类,坠入染缸,至今仍能保有玉清冰洁女儿身,实属难能可贵。按说应该援助她,甚至救她出苦海,问题在于他师事武门,戒律森严。姑不论他石化龙洁身自爱,素不苟且,就算他甘心下淹,肯于偷香,无奈他从小至今,练的都是童子功。从秋菊神情来看,她是铁了心了,自己如若不从,秋菊羞恼成怒,绝望之余,准会激出其他变故。如何才能使秋菊冷静下来……

    眼睁睁女卫兵秋菊那具柔软丰满的娇躯,就要扑入石化龙怀内。一宗吓死人的事情赶巧在这一刹那出现了。先是住房后窗被人一下子撞开,一条其疾如矢的黑影不偏不斜正好插入在二人中间。女卫兵秋菊的那声惊呼,只嚎出来一半,已被来人踹了个跟头。女卫兵秋菊,也真有股子狠劲,一见那人转扑石化龙,拧身纵起,扑向那人侧后。
  
  来人连脸都不屑转,右脚幻化倒脱靴,一下子将秋菊踹出屋外。秋菊为了石化龙,人虽被踹得昏头转向,还是一瘸一拐地喊人去了。事情出现得太突然,石化龙来不及去取兵刃和暗器,只好左掌右拳,扑向来人。不料那人上半身一晃,变成为斜挂单鞭,使得石化龙拳拳全落空。石化龙刚暗道一声:“不好!”来人已贴到他的右侧,食、中两指相并,奇准无比地戳中石化龙左肋期门穴,一头栽倒在床上不能动弹。
  
  眼睁睁看着来人从枕边连鞭加暗器,最后配上那两只金元宝、一串精致念珠,尽数拿到手内,飞身从后窗穿出,走得连影子都不见。凡此一切,都是在一瞬之间发生的,凭石化龙的锐利目光,也只来得及看出那人黑色衣裤,身材修长,脸上蒙着青纱,只露出两只寒光隐现的眼睛。交手仅只半招,当然看不出是什么家数。石化龙浑身麻木,动弹不得。忽听院内兵刃磕碰之声甚急,显然有人动上手。
  
  一阵金铁交鸣之声过后,冷不丁从房外蹿进一个人来,石化龙定睛看时,来人竟是绰号绿玫瑰,现任禁卫军统领的史玉珠。只见绿玫瑰疾步走向石化龙,把手伸向他的右肋之下,先拍后搓,然后抓住肩井部位一扯一拉,左手跟着拍了一下石化龙后心。时间不过片刻,石化龙周身血液重新畅通,连忙下床,向史玉珠致谢。史玉珠一言不发,冲石化龙一招呼,暗示他跟随出去看一看。
  
  此时院内,业已无人动手,却有三四具尸体,留在潮湿的土地上。出现这样的事,不光史玉珠职责所在,急于查问事情的始末,就连石化龙也急着想知道丢失兵刃暗器的下落,二人双双着急。忽见春花扶着秋菊走了过来。春花向史玉珠说:秋菊喊声一起,她和夏莲、冬梅,伙同门卫张大个子,一齐围了上去。

    想不到那蒙面人厉害得很,前后两个照面,就用手内的亮银鞭,砸伤了夏莲、冬梅、秋菊、张大个子四人。由于秋菊拼死拦截,受得鞭伤最重,前后中了两鞭,吐了两次血。史玉珠气得挥手,夏莲、冬梅能走,仍由春花半扶半抱把秋菊搀回住处。听了春花的禀报,石化龙发起愣来。经过反复思考,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结有这么一个仇人,并且武功又如此之精湛,孤身一人,闯进禁卫军腹地,杀人、伤人、抢东西,竟然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这会是谁呢?
  
  石化龙正在苦思瞑想,怎么也弄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不伤自己。因为所有跟他打过照面的人,不死即伤,除去石化龙,无一人幸免。耳旁传来史玉珠的问话声:“少帮主,你跟今晚的夜行人对过一次盘子,能否为我讲述一下此人的身材长相,另外有什么特征。”石化龙脸上发烧,愧然说道:“我只看出他一身青衣,身材修长,黑纱蒙脸,看不清此人之长相。至于我的兵刃、暗器、金银、念珠等物,全数被掠劫一空,说句泄气的话,大人如果再晚一步,连石某人的生辰八字,恐怕都要勾销。我就此叩谢大人的救命大恩。”说着话,石化龙真的一揖到地,拜谢起来。
  
  史玉珠阻止不迭,开口埋怨:“少帮主,你怎么跟我来这个,本统领也是江湖……”后面那个“人”字,刚刚吐到舌尖,远处谯楼,正传来三声鼓响。史玉珠娇躯一颤,急呼:“不好,此人夜闯禁卫军衙门,杀伤许多人之外,抢走少帮主的东西,其目的是想拴牢我们,实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晚咱们是同舟共济,请少帮主助我一臂,陪我一同去相府看看。”
  
  石化龙原打算铲除掉史玉珠再走,可现在兵刃暗器全无,已然英雄无用武之地,怎么下得了手?不如趁机同往相府,一来可以趁机脱身,二来说不定能见到萧让萧伯父。因此,满口答应。史玉珠先让手下人取来一条软鞭,交给石化龙,方才一同赶奔相府。等石化龙跟随绿玫瑰从相府房顶纵落下来时,蔡京府内已然一片大乱。根本不用派人去禀报,奸相蔡京早令人前来召唤他们二人入内。
  
  一眼瞧见绿玫瑰史玉珠,蔡京老奸贼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嘴唇抖索,语不成声:“珠……珠儿……你……你我父女……几乎……几乎两。……两边为……人了……幸亏……幸亏……”幸亏老半天,也没幸亏出什么来。只有史玉珠能听明白,蔡京是想说:“幸亏我借墙壁上的机关,方才逃脱危险。”过了片刻,蔡京老贼惊慌甫定,方才继续说出:“刚才,我几乎葬身三个青衣蒙面人手中。珠儿,你要多派人马,保护为父才好。”说到这里,盯了石化龙一眼。
  
  石化龙心中一机灵,快步上前拜谒:“草民石敢,来自江南白露洲,奉禁卫军统领大人指派,前来给相爷效力,也为相爷有惊无失而高兴,相爷康泰,相爷金安。”虽然如此,蔡京还是低声询问史玉珠几句,方将身子转向石化龙。石化龙这时看清老贼的长相形貌。老贼生有一副极为威严的长相,面如青玉,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二目有神,鼻直口方,明显儒雅,暗透威严。石化龙暗暗叹息,这老贼好一副相貌,可惜让他的品行玷污了。
  
  史玉珠查看四周,确信不会再有凶险,告诉蔡京,回去多派几位得力部属,前来保护义父。继而带领石化龙,返回禁卫军之驻地。为防言多有失,石化龙借口去看秋菊,先告辞出来。刚走没有几步,外面一迭连声传来:“盖天军都统制阮大人,专程前来拜会禁卫军统领大人。”石化龙一愣止步。知道花云龙已找到七叔,活阎罗怕自己有失,特意前来探查。自己既已向史玉珠告辞,为防引起她的疑心,豁出去不跟七叔会面,也不再回签押房去冒险。索性就真去看看秋菊这个可怜虫。
  
  秋菊受伤很重,左肩、后背全负有鞭伤,幸喜尚未伤筋动骨。正在闭目养伤的秋菊,睁眼见是石化龙,激动得欠身想起来,一下子挣裂了伤口,疼得咧了两下小嘴,两边鬓角,全都渗出了汗珠儿。石化龙连忙抢步上前,帮助春花侍候秋菊躺好,顺手抚顺她头上的乱发。别看秋菊疼得直冒汗,仍然破涕为笑,一个劲催石化龙回去休息。
  
  人心都是肉做的,石化龙见她伤成这样,仍极关心自己,心头禁不住发热,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就连秋菊的吃酒、贪财、泼辣,甚至连一再主动挑逗自己的不端行为,都加以原谅,开始对她萌生一丝怜爱。石化龙一只脚刚刚跨出屋门,西边门旁陡地扑来一人,紧握一柄牛耳尖刀,猛扎他的右肋,招式疾,下手猛,让人很难闪避开。
  
  祸起突然,变生不测,相隔又太近,石化龙真不愧为名师高徒,就势变为倒转阴阳,身随刀转,仅被挑破了衣襟,肌肤丝毫无损。那人一刀扎空,刚想抽招换式,手腕早被石化龙扣实,拇指一捺寸关尺,牛耳尖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石化龙用脚尖一捻,挑起那口牛耳尖刀,反手抄在手内,顺势送入对方小腹。由于恨极他的下手卑劣,刀尖上挑,一下子给他大开了膛。
  
  这该怪石化龙沉不住气,既然有人行刺,应该拿住审问,一照面就给开了膛,岂不变成为死人口里无招对,甚至死人头上有浆糊。事实果真如此,就听远处有个威严的粗沙嗓子厉声喝叱:“什么人胆敢撒野,竟在禁卫军驻地杀我亲随!”随着喝叱声,一条庞大的身影挟带着凌厉的拳风,袭向石化龙。


第十三章:最难消受美人恩。
  
  石化龙心里一惊,从对方掌力凌厉上,情知来的是个凶狠人物。一式风摆杨柳,将自己躯体斜着带出四五步,险之又险地闪躲开。料不到尚未站稳,脑后再次生风,偷袭石化龙的凌厉掌力又到。为求先保自己,石化龙不得已而求其次,身化鱼跃龙门,向前蹿出。殊不知自己虽又腾身而起,可身后那人的身手更快,却一把扳住了石化龙的左脚。
  
  石化龙的脚腿功夫乃灌口二郎神武松亲传,值此不利情况之下,竟能将左腿猛地一收,右脚化为点天灯,直指对方的眉尖穴。偷袭那人一偏头,躲了过去,刚想施展煞手,将石化龙置之于死地。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石化龙那招点天灯是假,等那人把头一偏,石化龙的右脚一吞再吐,反倒点在那人的肩井穴上,致令那人紧抓石化龙左脚的那只大手顿时松软地垂了下来。
  
  虽说这样,石化龙的一条左腿,却被偷袭那人拉脱了臼,不能沾地。双方哑打哑拚至此,东方早露鱼肚白色。石化龙赫然看出,偷袭自己的那人,约在三十岁上下,人高马大,黑黢黢的一张长马脸上,长满了粉刺疙瘩,形如黑色蒺藜。两道扫帚眉下,覆有一双满布血丝的野狼眼,眼珠突出眶外,像似随时都能掉下来。那双吓人的凶睛怪眼,正死死地怒盯石化龙。

  石化龙陡地想起女卫兵秋菊的描述,致使一望即知来人必是统领史玉珠的胞兄、绰号黑蒺藜的史玉佩。传说这家伙生性残忍,嗜酒如命,嗜杀如命,也好色如命,手段既毒辣又凶狠。如今一见其人,甚至比传闻更凶狠。面对这么个凶神恶煞,一只脚不能沾地的石化龙硬能单足独立,昂然对敌。只见那人二目圆瞪,布满黑疙瘩的脸上充满了杀机,越发显得狰狞可怕。
  
  石化龙正想责问对方,凭什么连下杀手?双方到底结有何等仇恨?就听自己身后传来一个极为虚弱的声音:“大少爷,请你快出手!”石化龙一听即知、是女卫兵秋菊带伤赶来,意图阻止那个偷袭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偷袭人一听秋菊意存袒护,凶焰更炽:“不要脸的狗贱……”石化龙一转脸,身后果然是秋菊,身子摇摇晃晃,乌发满头披散,衣衫不整地让女卫兵春花搀扶着,已贴近到石化龙的咫尺之内。
  
  灵敏聪慧的石化龙,一下子明白了黑蒺藜史玉佩怒发如雷的原因。转脸再看时,只见史玉佩两眼喷火,牙齿咬得山响,跺脚大骂:“不要脸的淫妇,你竟敢吃里扒外,袒护一个生人。”身受重创的秋菊,一下子推开扶她的春花,硬敢用她那虚弱的身躯,护住了站立不稳的石化龙,口头上据理力争:“大少爷,你老怎么出口就伤人?至于这位年轻少爷,奴婢只知道他是小姐的客人……”
  
  史玉佩似乎很怕他妹妹,上下打量秋菊:“你说……你说他是小姐的客人?”秋菊边喘边说:“这位少爷是小姐的客人,也是小姐亲口让我服侍他的!”史玉佩两只怪眼怒翻,喝问秋菊:“你……你服侍过他?”秋菊理直气壮地点头:“不信,你去问小姐。”说罢,再也不理会史玉佩,不顾自己摇摇欲倒,不惜挣裂自己的伤口,硬推石化龙坐在当地,她自己屈膝跪下,双手抓紧石化龙脱白的左脚,推拿起来。
  
  凡是练武的人,总免不了手脚扭伤,脱臼复位无人不会。功高类如石化龙又哪能不会推拿?问题在于行凶人就在眼前,并且死死怒盯自己,他石化龙焉敢一时松懈!有空隙可乘,明知提着一条腿,斗凶狠残忍的黑蒺藜,必然会凶多吉少,石化龙也只有认命。大大出石化龙意料之外的,是那位身陷魔窟自己一条小命都操在别人手心的可怜少女,如今愣敢当面顶撞凶暴残忍杀人如同儿戏的黑蒺藜,也敢当着史玉佩的面,亲手给石化龙推拿受伤部位。
  
  史玉佩简直气疯了。本来,黑蒺藜垂涎秋菊的姿色已久,也曾无数次调戏相逼,都被秋菊巧妙地一一避开。此次黎明返回,一没漱洗,二没歇息,赶着来看秋菊,原打算软硬兼施,胡磨乱缠,也得成其好事。不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竟有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窝在她屋内,不光亲眼看见秋菊对那位少年温柔体贴入微,还胆敢当着他黑蒺藜和那少男肌肤相亲,推拿脱臼部位。
  
  凡此种种,把史玉佩气得发昏,也引起黑蒺藜的醋性大发。他杀人之心,顿时腾起,反手紧握刀把,拇指顶实绷簧,“吧”的一声,那口加大尺寸、加重分量的锯齿狼牙大砍刀,随着寒光一闪脱鞘而出。要怪得怪女卫兵秋菊,黑蒺藜的凶恨残忍,她秋菊不是不知道,更清楚她这么关心贴近石化龙,很可能激起史玉佩的杀心。可她为了不让石化龙惨遭黑蒺藜杀害,说什么也得将石化龙脱臼的伤脚复位。为此,秋菊不惜自己的年轻生命。为了石化龙,秋菊甘心坠入十八层地狱。
  
  随着女卫兵春花那声惊叫,史玉佩连人加刀,活脱脱像头吃人的野狼,扑了上来。石化龙欠身急呼:“秋菊快闪开!”认准一条道决心走到黑的秋菊,根本不理会,加大手劲猛推。石化龙清楚眼下史玉佩恨秋菊之心,决不亚于恼恨自己,自己怎能忍心亲眼看着秋菊惨死在恶人刀下?原想推开秋菊,拖着一条脱臼的左腿,豁死跟史玉佩周旋,以待阮小七和女统领史玉珠来此救援。

    不料一推之下,硬没推动,反而觉得自己左脚突然一阵揪心的酸痛,知道秋菊防备自己将她推开,反将她的身子,全压在石化龙身上,发力推拿。这可是关键口的关键,只须秋菊一推之力,自己那只脱白的左脚就能立即恢复如常,他石化龙不光无性命之忧,也能跟史玉佩一争短长;反之,秋菊如果一松手,不仅前功尽弃,他石化龙马上就得死于刀下。时间虽止一瞬,石化龙断然决定,他绝不能让秋菊惨死在当场。
  
  眼看史玉佩的锯齿狼牙刀力劈华山朝石化龙的当顶劈来,而石化龙又坐在地上,无法闪躲,想展臂抱着秋菊施展就地十八翻,躲过黑蒺藜的刀。哪知暗抱必死决心的秋菊,死命一推,先将石化龙脱白部位拿合,然后甩头抖肩,豁死上迎那口下劈的锯齿狼牙刀尽管史玉佩想杀的人不是秋菊,无奈刀已劈下,势难抽回,只听“咔嚓”一声,接着一声惨叫,女卫兵秋菊的那条右臂业已齐肩削落,随即跌倒地上,人也昏死过去。
  
  一股热血,直撞石化龙当顶,躯体尚未站起,先用左手按地,右脚一式浪子踢球,直穿史玉佩裆内,恨不能将他一脚踢毙在当场。史玉佩虽在急怒之下杀人,可是刀劈的不是他咬牙切齿所恨的仇人,反而是他迷恋日深、垂涎已久的女卫兵秋菊,所以,一刀削断秋菊右臂之后,内心不由得一慌,险些被石化龙踢中要害。幸亏他合裆转身及时,让石化龙那一脚,踢在他的左胯上,“啪”的声,愣被踢出一丈多远。尽管那里皮粗肉厚,史玉佩也被踢得吡牙咧嘴,一头栽倒在地上。
  
  摆在石化龙面前的头件大事,就是立即扑向秋菊,替她点穴止血,包扎伤处。翻身纵起的史玉佩,见此情景,又急又怒,暴跳如雷,挥刀再扑。心眼比黑蒺藜多一半不止的石化龙,为能及时抢救为他而断臂的秋菊,早在扑出之前,就暗扣一把大观通宝制钱,贯足内力,用满天花雨的手法,将手内制钱尽数撒了出去,强逼对头后退。那黑蒺藜史玉佩也真够凶狠的,锯齿刀上下翻飞,护住要害,死不后退。
  
  一阵爆炸似地金铁交鸣声,石化龙撒出去的大观通宝,纷纷被刀磕飞。石化龙借机贴地翻滚,就势展臂抱住秋菊,退到秋菊屋前。就在此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前院一拥而至,有人大喊:“赶快住手,统制、统领二位大人到!”随之出现了史玉珠的墨绿身影。石化龙见已惊动前面,自己的七叔赶来此地,内心蓦地一松,低头再看怀内秋菊,业已面如金纸,奄奄一息。石化龙鼻头一酸,眼圈顿红,忙把秋菊抱进卧室,止血包扎妥当。流泪恳求春花好好照顾秋菊,方才退出卧室。

  退出卧室的石化龙,打眼立即瞧出义父阮小七身侧站着一个跟随,正是跟自己分手不久的花云龙哥哥,七叔正和史家兄妹争论什么。一眼瞥见石化龙走出,史玉佩顿时双眉倒竖,怪眼圆睁,一横紧握的锯齿刀。侍立活阎罗身后的花云龙,暗向石化龙打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清楚的手势。石化龙这才明白,刚才他们正在议论自己。仗着七叔在场,石化龙胆气更壮,慢吞吞地向他们所站的地方走去,瞧也不瞧史玉佩。史玉佩狂吼一声:“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那把铁扇子如何落在你手?祝家庄大总管之子祝胜又是怎么死的?我要你一一交代清楚。”史玉佩想跟石化龙动用这一套,那算是小偷小摸撞上打家劫舍的山大王。

    成心气疯史玉佩才好浑水摸鱼的石化龙,不光傲不作答,反倒撇开黑蒺藜,冲绿玫瑰拱手:“史玉珠统领,小可再不济,也是南七省丐帮帮主玉罗刹的门下。我们师徒一不欠你什么,二不该你什么,本人这次来东京,表面上是受朋友之托,实际是替你史玉珠统领跑腿。现在我腿也跑了,东西也给你送到了,而你们报答我的,却是一而再的袭击,就连我的兵刃暗器,家师那串念珠,全部在你们这里失落……”发作一顿之后又说:“事情赶到这分上,即使你们高抬贵手,让我回转江南,我不敢也没脸去见我的受业恩师……”
  
  史玉珠失口问道:“你想怎样?”石化龙振振有词:“这挡子事既让史玉珠统领碰上,就得麻烦你到底。或者是你亲自将我送往白露洲,在家师面前替我交待;或者是你替我找回丢失之物,再不然的话你立即派人到白露洲送信,请我师父亲自到此处理。别的没有什么话好讲。”石化龙这小娃娃,天生的舌尖嘴巧,能言善辩,这番有软有硬,绵里藏针的铿锵语言,确实打动了史玉珠的心。

    因为她实在不好得罪遍布天下各个角落的花子帮。不说别的,花子帮真要跟她为难,她属下派往各地的禁卫军。准会被人多势众的花子帮逐个宰杀。事实上她也真惹不起玉罗刹。顶顶对她们兄妹不利的,是她确实查不出石化龙丝毫破绽。本来还想挽留石化龙,作为她有力助手,借此笼络玉罗刹,想不到少眼无珠的史玉佩逞凶横,几乎劈死这位少帮主。史玉珠真怕纠缠下来,将那把铁扇抖露出来,从而暴露出扑天雕、铁扇子二人的死因。而阮小七又是出了名的活阎罗,人见人躲的鬼不缠。
  
  气得史玉珠放下脸来训斥史玉佩:“哥哥,这位少帮主确实是来自白露洲,信物是我亲眼验过的。你也不想想,老猴头是何等人物,什么人能挡住他的那对招子?快快放下兵刃,跟我同阮大人商谈城防事宜。”别看史玉佩刚才那么凶,现在终于软下来。这小子一怕他的妹妹,二真惹不起玉罗刹,万般无奈,只好恨恨不已地将刀插回鞘内,跟随妹妹史玉珠走向前面大厅。进厅之后,双方分宾主就坐。
  
  活阎罗性急,不等下人送上茶水,首先开门见山:“盖天军是京师禁卫军,前天御库被盗,昨夜童贯司礼被刺,今晚又惊扰了蔡相府,我阮小七一而再失职。为此,特来商请你们兄妹,派人协助我们搜捕。”说来也真好笑,阮小七的圈套刚打好,少心无肝的草包史玉佩硬能伸头向里钻:“阮大人,你们盖天军可是久经战阵的皇家劲旅,官兵全是在东京八十万禁军当中选拔的,人数也比我们多出好几倍,我们可管不了你们的闲事。依我说,咱们还是猫逮老鼠,狗抓兔子,谁的活归谁干。我们禁卫军光知道保卫相府,没有别的差事。”

  尽管史玉珠又是咳嗽,又是使眼色,可她怎么也制止不住史玉佩信口开河,乱吣一通。好不容易等史玉佩说完,刚想说,阮小七早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站了起来说:“看起来,我这趟白跑了……”史玉珠还想开口,阮小七早跨出大厅,说:“我他娘自己跌倒自己爬!说清了也好,除去相府归你们守护,京城所有各部司,我只好派出盖天军接管了。”朗朗说完,扬长而去。
  
  目视活阎罗走远,气得史玉珠直拍桌子:“哥哥,你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凭你那样的猪脑子,也配对付活阎罗?你当阮小七是真的前来烧香拜佛求帮助……”史玉佩疾忙抢问:“那他来干啥?”史玉珠狠狠瞪了哥哥一眼:“他是来封我们的嘴,来抢我们的地盘!把我们关在相府,不准我们再插手外面的事。看你怎么向相爷交代?”史玉佩吓得不敢多嘴了。
  
  史玉珠怒气不出,再次训斥:“你也老大不小了,阮小七刚下食,你就张嘴吞钩。相爷三年来苦心经营,被你几句话毁了个干干净净。活阎罗是出了名的滚刀肉,在京师可无孔不入。”说到这里,史玉珠蓦地愣住了,暗自忖思:“相爷原打算叫禁卫军逐渐代替盖天军,好把势力扩展到内外。作为盖天军统制的阮小七,从哪里能得到这样的消息?肯定相府内……”
  
  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石化龙同样从史玉珠的形色上悟出了这些,他的忖思是:老贼蔡京的衣食住行,七叔通过圣手秀士萧让伯父,都能探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萧让伯父是相府主簿,参与中枢机密。现在从史玉珠的形色上,断定她也想到了这一点。石化龙清楚她在相府的地位,更意识到萧让伯父处境的危险,必须早加防范。

  所谓事情该来,城墙挡不住。一个禁卫兵丁闯进大厅来报:“相爷到!”大厅中史玉珠、史玉佩、石化龙相继站起来,恭迎微服来访的蔡京。大厅外靴底声响,蔡京头戴软翅相巾,身穿对襟官便服,含笑跨进大门。蔡京身后紧紧跟随一个老年亲兵。史玉珠等人相继拜见。奸相蔡京先挥手,后就坐,那个老亲兵样子的跟随,侍立蔡京背后。石化龙心中一动。史玉珠冲外一招手,一名禁卫军丁端来泡好的四杯香茶,逐个呈献。
  
  侍立在蔡京身后的那个跟随,亲自从盘内端过一杯茶,亲自捧给蔡京。石化龙这才有暇仔细观察蔡京这位跟随。只见他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五短,瘦小干枯,不仅没有丝毫衰老之相,相反地是他那两只眼睛隐隐闪现出精光厉芒,一望而知此人是个内力特别精湛的厉害人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曾经一度吃过老乞丐大亏的石化龙,再也不敢小瞧江湖道上的年迈人,从而认定这位老随从一定比老年乞丐还厉害得多。石化龙暗自提高警惕。
  
  那个老随从始终侍立蔡京身后,寸步不离,连史玉珠都对他很尊敬。观察到此,石化龙方知老随从系蔡京的贴身保镖,只是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出身于哪一派武功门户。蔡京缓缓呷了两口香茶,含笑说道:“玉珠我儿,为了避人耳目,我想今晚借你这座大厅,宴请几个知己老友。你可不能笑话我们!”石化龙闻言,心内一震,深知蔡京老奸巨猾,此来必有所为。忖思至此,忽听史玉珠说:“相父这么信任孩儿,女儿求都求不到。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下人们早作准备,你老人家就放心开怀好了。”
  
  石化龙暗自后悔,要是自己提早知道有这么一次私人聚会,私下告知阮小七,集中盖天军所有兵力,利用负责全城警戒机会,杀了进来一网打尽四奸,然后撤回水泊梁山。史玉珠刚走出大厅,打算去安排下人,外而一迭连声报入:“太尉、司礼驾到!”石化龙知道是高俅、童贯二人来了。高俅身居兵马都尉、童贯乃司礼太监。不大一会,二人相继出现。高俅趾高气扬在前,童贯飞扬跋扈在后。让人喷饭的是,童贯所受之伤虽有好转,仍然需人搀扶。石化龙断定,今晚必有大事发生。
  
  等统领史玉珠返回大厅,蔡京回首向老年亲随耳语了几句。按理来说,堂堂一国主宰,对一个亲随下人说话,尽管吩咐就是,可蔡京附耳低声咕叽一会儿。那个老亲随的脸上始终木无表情,并且把头连摇了几下,看样子,他不愿意。石化龙更为惊异,心想,一个保镖下人胆敢当众顶撞当朝极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令人可想而知,更让人莫测其间之高深。再看蔡京,一点也不恼怒,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又附耳低语几句。那老亲随才像是无可奈何,勉强将头颅点上那么几点,可始终一声不吭。

  跟那位老年亲随商议好了之后,蔡京方才转向史玉珠:“玉珠我儿!太尉、司礼两位大人素喜歌舞,东京一带的歌妓舞女,不是人老珠黄,就是听熟看腻,因此,早已不近此道。近来听人传说,群芳阁来一江浙名妓,名叫朱丽芳,年近双十,尚青而未红(指是清倌人而不是红倌人)来京之后,名声噪起,达官显宦、公子王孙争相瞻望,如登师门。最令人不可思议的……”
  
  高俅从旁接口:“就凭她这么个来自江浙苏杭的青楼妓女,周旋在京都这么大一帮子人中间,愣能如鱼游水,潇洒自如。那帮人不光人人敬畏,并且个个折服。就连京师几个出了名的净街虎,盘地蛇,全都服服帖帖,无人呲牙。”童贯不甘寂寞,恨恨说出:“更有甚者,这几天风声那么紧,先是御库被盗,中间下官被刺,最后相府遭到骚扰,就连驻扎铁甲劲旅的禁卫军衙门,也都有人敢窥探杀人,造成万岁降旨,六部行文,全城搜查数遍。根据下官了解,唯独群芳阁,一次也没有清洗。最厉害的是,不是朱丽芳她不叫查,而是各司衙门都有人出头,替她担待,你们说怪是不怪!”
  
  蔡京一锤定音说:“老夫反复琢磨,决心会她一会,看看她是什么来头,能有这么大的法力神通!珠儿,你速备一份厚礼,以禁卫军的名义,招朱丽芳前来助酒,不得有误,快去!”石化龙一听蔡京等奸贼要召朱丽芳前来助酒,内心一阵惶恐。他清楚这朱丽芳就是方丽珠,仅仅把名字倒了过来;更知道方丽珠来东京,就是找蔡京、高俅等奸贼算总账。也不知以上几件案子,是不是她一手制造,蔡京等人既然瞄上她,想必已经怀疑她,只怕她也逃脱不了干系。而今四奸到了三个,只要方丽珠一到,势必忍耐不住,假如一动上手,这禁卫军腹地却非同小可,别说三千训练有素的铁甲将士,就是绿玫瑰和黑蒺藜,已非平常人可敌。
  
  忖思至此,石化龙陡地恨及蔡京身后的老年亲随,断定他必是一个更加厉害难惹的高手,就算把穿云燕子柳和加上,双方也是三比三,何况对方还拥有三千精兵,看来,情况相当危急。转念再想,自己在这里暗替方丽珠着急,而方丽珠却跟自己师徒,势不两立,不光师父是她的杀父仇人,自己也曾将她戏弄得狼狈不堪。她要真来到此地,一眼瞧见我,定然首先揭穿我的冒牌少帮主身份。接下来,我将两面受敌,这倒如何是好。
  
  石化龙正左右为难,反复筹思对策。从来屋漏偏遭连阴雨,女统领史玉珠冲他喊了一声:“石少帮主!”石化龙连忙答应:“石敢在!”史玉珠竟会说出:“石少帮主!相爷钧谕,命我们去召群芳阁的名妓朱丽芳前来助酒。我反复思索,所有禁卫军皆不宜出面,只有少帮主初次来京,人地两疏,没有一人认得。还是麻烦少帮主,辛苦一趟群芳阁,将朱丽芳招来,免得发生枝叶。”史玉珠这番话,说得柔声细语,可听在石化龙耳内,却真像晴天炸响的霹雳一样。
  
  这在石化龙本人来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和方丽珠短兵相接。事情难就难在石化龙再不想去群芳阁,也找不出什么借口。石化龙把心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干脆脆直接面见方丽珠,叙明一切,晓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合则双方有利,分则同遭厄运,倒比在这禁卫军统领府衙,众目睽睽之后,骤然撞上要好得多。想到这里,反倒定下心来,当即满口答应,等侯史玉珠准备的礼物。
  
  不多时,两名禁卫军兵士捧来四匹绸缎,四封白银,四件首饰,四包点心,交给石化龙。石化龙刚想动身,侍立蔡京老贼身后始终一言不发宛如木雕泥塑的老随从蓦地开口说道:“禀相爷和史大人,请允许我陪这位少帮主同去群芳阁,大开一次眼界,也好帮少帮主携带些礼物。”老随从说得对,礼物虽止四宗,无奈其中有四匹绸缎,一个人不仅拿不了,叫人看着也不太像话,老随从人不出众,貌不惊人,天生的一副下人嘴脸,正好用他作为陪衬。
  
  石化龙暗暗叫苦,这真是船破正遇顶头风,让他连推辞都不`敢。老随从不光话说得利索,脚手更加利索,几乎没见他的躯体动,就一下子贴近了石化龙,语言阴森狰狞:“少帮主,我来帮你拿!”话落,伸出鹰爪似地瘦手,闪电般地扣向石化龙的右手寸关。幸亏石化龙早存戒心,提前防备,身化霸王卸甲,闪开正面,右边肘弯还是被爪风划了一下,只觉得其痛入骨,煞是厉害。大吃一惊之后,反唇相讥:“你来帮我好极了,咱这叫黑发白头入花丛,摆摆头顶算一份!”口头上油嘴滑舌,手底下又黑又狠,招化顺手牵手,竟然一下子抓住老亲随的左腕。
  
  看来,再聪明的人都会棋胜不顾家。一把捞住老随从手腕,石化龙内心大喜,刚想用力给他一点苦头吃,陡然觉得那老随从的左手,软若无骨,滑似游鱼,一下子抽了出去。石化龙这才知道老随从的软硬功力无一不臻极点,心中一凛。老随从只点到为止,并不过分为难石化龙,主动从禁卫军手上接过托盘,一个人端看,陪在石化龙身后,兴高采烈地赶往群芳阁。一路之上,石化龙内心翻腾不已,怎么也掂量不出一个好办法。

  二人到了群芳阁,正好碰见石化龙第一次赏给他七两银子的那个龟奴。拿了石化龙银子手软的那个龟奴,从老随从手上接过礼物,又给石化龙请了安,把石化龙请进房中吃茶等候,他自己禀告老鸨儿去了。那老鸨儿听说点名指定来要朱丽芳,为难地搓了两下胖手说:“不瞒少爷你老人家,你点名指定的姑娘可不一般。姑奶奶架子大得很,手面也大得吓死人,寻常人咋请也请不动她。”石化龙故意哼出一声:“她敢?”
  
  老鸨儿低声下气说:“少爷你老别不信,若以权势相挟,小姑奶奶更不理。”石化龙借机试探:“她敢不听你的?”老鸨儿裂开大嘴苦笑:“我算哪根葱!她来我们群芳阁搭班,也是预先讲好了的,一点儿也不准我们院里干预她的行动。这位姑奶奶来了以后,艳帜高张,大红大紫,我们院里更得看她的眼色行事。姑奶奶高兴起来,一呼即诺;姑奶奶不高兴,天王老子来,她老人家也闭门谢客,一律挡驾不见……”
  
  石化龙内心点头,表面佯说:“你这老鸨儿太窝囊,把她纵容得上了天。”老鸨儿一伸舌头,双手乱摇:“这可是少爷你说的,老身从来不敢这样想。自从朱姑娘来到群芳阁,群芳阁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了。”一切问明探清后,石化龙放下脸来:“废话少说,快快给我叫她出来。”那老鸨儿苦丧着脸摇头:“少爷,你老来自禁卫军衙门,老婆子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驳你的面子。只是这位姑奶奶的话,老婆子我可不敢去说,更不敢硬叫。”
  
  石化龙心中暗暗欢喜,表面上却大打官腔,直到老鸨一再告罪陪话,石化龙方才提出亲自去见朱丽芳姑娘。那老鸨早被石化龙虚张声势事先拿了下马威,虽怕朱丽芳执拗,也不敢拒绝。再加上她久经风月,经验老到,为人油猾,顺水推舟点头依允,任凭石化龙自己前去见朱丽芳。石化龙招手唤来那个龟奴,私下塞给他十两银票,让他引路前去。蔡京那位老随从也想跟随前往,老鸨儿软磨死缠,将老怪物挡在门外。
  
  可笑那位连当朝宰相都不在乎的老随从,由于打扮的身份不同,不敢过份张狂,内心再气,再不情愿,他也只好干瞪着两眼在门外等。石化龙跟随龟奴,穿过好几处庭院,方才来到一座两层小楼前。季节虽是金风肃杀的深秋,可这里却细乐曼歌,委婉悦耳;幽香阵阵,沁人心肺。石化龙眉头一皱,心中说不出的一阵莫名其妙的烦恼。这座小楼,拥金叠翠,豪华富丽,龟奴连打好几下手势,方才叫出一个侍婢模样的女孩子,先把石化龙赏他的十两银票转手送给她,方才要求那位侍婢带领石化龙上楼见朱丽芳。
  
  那位侍婢上下打量石化龙一番,方始扭转身子入内。石化龙随后紧跟,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梯,跨进外间会客的所在。同样是拿了人家的手软,那位侍婢亲手替石化龙捧来一碗茶。石化龙来自杭州六和塔,对茶自然懂几分。上天竺的龙井,虎跑的水,他们师徒可没少喝,如今却被捧在手上的这杯茶惊呆了。
  
  石化龙手上的这杯茶,茶色碧绿,上漂十几根毫针,缕缕茶香,溢满室内。让石化龙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群芳阁泡给他的茶,硬是连豪门显贵都喝不到见不到的君山碧毫。所谓君山碧毫,乃是湖北君山顶上的一株千年古茶,高达近十丈,覆荫十亩,名为君山之君。每年春季,古树吐芽,顶多能采摘嫩芽四五十斤,烘成不到十斤,比诸天山雪莲、昆仑灵芝、南浦珍珠、长白宝参、还要珍贵得多,寻常之人,别说饮用,就连见也难得一见。
  
  石化龙利用轻呷浅啜的时机,飞快地打着腹稿,见了方丽珠,决定用恳切的语言,明摆明放的事实,力劝方丽珠放弃她自己的打算,暂时撤出东京,另寻良机,避免玉石俱焚。石化龙正在盘算,一阵淡淡幽香来自他的左侧,知方丽珠已然走近。石化龙毕竟是石化龙,别看他对方丽珠深怀戒心,一旦对上盘子,他却能镇静自若,谈笑对答应付,轻轻放下茶杯,缓缓从座上站起。
  
  偷眼窥探方丽珠,石化龙意外发现她那张胭粉不施的俏脸上,从容平淡,对自己的突然前来,丝毫也不觉得奇怪,自己反倒一愣。石化龙对方丽珠根本无须细看,见她不光不施脂粉,身上穿的同样是素服淡装,越如此越能显露出她那天香国色来。方丽珠大大方方地来到石化龙身前,停住了脚步,两只好看的大眼睛,活像两汪清澈透明冷冽山泉,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石化龙。石化龙被她看得面孔发烫,内心像小鹿乱撞,几乎从口腔内蹦出。
  
  方丽珠柔声说道:“天南分手,为时不足一季,你像似长高了不少。”说罢,仍然端详石化龙。石化龙原来认为,自己只要出现在方丽珠面前,休说方丽珠和其兄长方天豹,就连铁氏双猛,甚至穿云燕子柳和,势必血刃相向。不料,再度相逢的第一句话,方丽珠竟说得这么亲切、温柔。
  
  石化龙心头一热,刚想开口,被方丽珠摇手止住,充满感情地说道:“你我前后相见三次,一次在钱塘门内,一次在六和塔下,最后一次在荒村逆旅,历历在目,宛如眼前,你说的那些话,我在气头上时……”词锋一转,加重语气:“自然听不进去。等到你神出鬼没,偷天换日地用一壶雨前淡茶,一举唬住了我们五人,临走时搁下的几句,确实让我震颤了。你的话不错,我爹爹的惨死,既不是出于武二爷之口,也不是出于武二爷之手,令师武松生擒我爹爹不假,可那是在我爹爹刀断令师左臂之后。我方丽珠纵横天南,威镇一方,想报父仇,为什么不找皇帝老儿和蔡、高、童、杨等四奸,反而要对一个既被我父伤残又有不杀我父大恩的人纠缠不休呢?”说到这里,幽幽叹气说:“等我回过神来,你却已经去远。当时,我真恨不能千里一把抓,将你重新扯回,表明我对事情看法的转变。”
  
  石化龙恳切说道:“总舵主有此转变,乃我们双方之幸,化龙在此致谢。”方丽珠截断话头说:“该致谢的是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把你看成未成年的孩子。加上两次受你凌辱,一时拉不下脸来,方才带人回转天南,按照你所说的,把山寨的一切全权委托伯父方春、二哥方天豹照管,带领穿云燕子柳和、铁氏兄弟一行四人北上杭州,再找令师,业已人去楼空。后来转道来此,相机刺杀东京四奸,替父报仇。”
  
  石化龙冲口说道:“你不该误听在下之言,前来犯此极大凶险。”方丽珠笑笑:“柳和为了我的安全,在苏杭两地勾栏院中不惜重金买通了一批有头有脸的风月班头,事前铺底垫路,并从那里带来一批人来京挂牌,使我身居虎穴,稳如泰山。”石化龙竖指称赞。方丽珠冷然说道:“想不到东京这批不开眼的杀痞,真把姑奶奶看成为月里嫦娥,一哄而来,乱抬胡捧。若不是你的话时时提醒我,我早零宰碎割了这群东西。那天门外撞上你,我还认为你是专程前来找我呢?”
  
  说到此处,方丽珠竟用异样的眼神重新深深盯了石化龙一眼:“就是那一天相遇,我才突然发现你好像长高了,真正长成大人了。”方丽珠这番出自肺腑的话语,使石化龙大为感动,他真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耍奸使坏,一再戏弄凌辱她这位天仙美人,尘世仙女。一只纤长而柔嫩的酥手,轻轻搭在石化龙肩上,耳畔传来方丽珠的低声细语:“化龙,你确实比我强得多,我要你帮我。”“帮我”两字,活像两支锋利无比的尖锥,一下子扎入石化龙的肌肤,促令他陡地想起门外还有那个老怪物——蔡京的随从。
  
  方丽珠乃近千江湖人物的瓢把子,铁狮山的总舵之主,闪目即瞧出石化龙的谈虎色变,拍了拍他的肩头:“化龙,咱们遇上麻烦了?”石化龙先重重点头,随后将善卷洞遇僧,上清宫除害,白露洲释嫌,铁佛寺解怨隐去,又把扑天雕、铁扇子二人遇害,自己奉命赶往东京,三清观发现铁扇,巧骗老恶丐,冒名玉罗刹之徒混入禁卫军衙门,狭道相逢史文恭之女史玉珠,以及奉命来招方丽珠去助酒。等择要一一说了一遍。
  
  方丽珠听得非常细心,中间不断提问,到石化龙详述了那老随从的行动长相,方丽珠那张原本秀丽清素的俏脸当即阴沉得吓人,转身悄呼:“阿翠,速传柳三爷。”名叫阿翠的女婢出去之后,方丽珠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化龙,趁柳和未到,咱们先商量商量,我要你替我拿个好主意,勿负我心。”
  
  从小就跟安道全攻读诗书的石化龙,哪能听不出方丽珠特别把勿负我意改说成勿负我心。真是最难事负美人恩,心情激动之下,慨然说出:“兵法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眼下对手太强,理应先避其锋。只是跟来的这个老怪物,一来惹厌,二不知他底细;小弟不敢下手,看姐姐的脸色,似乎知道此人的根底,能否说给小弟听听?”
  
  方丽珠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压低声音告诉石化龙:“光听你说,未见其人,我还拿不太准。不过,从长相来看,这个老厌物确实很像商山二鬼的老二。商山二鬼可是江湖道上一对异常凶狠、异常难惹的杀人魔头。他们二人。不仅心黑,而且手狠,武功全大得惊人,我听师傅讲过,这两个凶神恶煞是嫡亲师兄弟,老大名叫沙星,喊成谐音,就是杀星,外号人称死吊客;老二名唤鄂仁,谐音自然是恶人,江湖人称活丧门,合称商山二鬼。不过……”不过什么,方丽珠住口不向下说。
  
  隔扇外有人接口:“总舵主的意思,属下明白。是说商山二鬼生平极为自负,眼界又高,怎么会给蔡京这厮做相府鹰犬,对是不对?”随着话音,柳和一步跨入。方丽珠连连点头,称赞柳和说得对。石化龙一听,如梦初醒,忙把蔡京两次附耳低语,以及史玉珠相待甚恭的话,一一向方丽珠、柳和说了,并进一步说此人嗓音沙哑。柳和倒吸一口气:“按照石少爷之所描述,肯定是商山二鬼其中之一无疑了。”
  
  石化龙奋然起立,双眉齐挑:“兵法上说‘两军相逢,勇者胜’,家师也说生死胜败,有时并不限于武功高低。商山二鬼也是人不是神,一刀照样一个血口子,断气照样难活!”方丽珠以异常赞许的目光,盯了石化龙两眼,连连点头说:“化龙小弟说得对,从来都是‘一人拼命,十人难挡’。从你刚才那番话来看,大概是老奸巨猾的蔡京先以重礼相请,后以心腹相待,用权术笼络住了商山二鬼。难得的是你仓促之间,身在虎穴,还能观察得这么细心,判断得这么准确。别看姐姐年纪比你大,我就不会像你那样冷静、沉稳、细心。”
  
  穿云燕子柳和既是方腊的旧属,又是方丽珠的心腹,也是方丽珠的死士,见此光景,有意凑趣,正色说道:“总舵主说得不错,化龙少爷为人机警,师出名门。连属下都巴望总舵主身边有他这么一个人,必要时提醒总舵主,并不断地替总舵主拿出些好主意。”石化龙听了吓一跳,心里话:柳和,你这不是拥着,推着,把我向你家总舵主身边搡吗?你们总舵主年纪比我大一些不假,但也同样是黄花女儿身,小独处尚无郎。你老小子弄不好,准挨十八两的大秤砣。
  
  想不到方丽珠不光不生柳和的气,甚至连俏脸都未红,反倒问出一句:“化龙,柳三叔说得对,就看你愿意不愿意随在我的身旁了。”一向伶牙俐齿的石化龙,被他们二人弄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起来。正在这里,人影一晃,名叫阿翠的女婢掂着脚步,悄然飘入。方丽珠刚把目光投向她,穿云燕子柳和忙说:“属下忘了禀告总舵主。李大脚向我打过包票,她会绊住那个老不死。这娘们在风月场中混了半辈子,讲软的,她会磨;来硬的,她会讹;不软不硬会装憨。难得有这次机会,你们姐弟俩多计议,我先出去看看。”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前所未有的大事情,石化龙自觉人小言轻,哪敢大包大揽,连忙改口喊声:“柳三叔,你老慢走,说说你的看法。”穿云燕子柳和站是站住,心情却激动不已。因为他是老江湖,当然清楚南京到北京,喊爷是通称,无故不喊叔,何况石化龙的亡父是拼命三郎石秀,师父是灌口二郎神武松。因此,他脸红脖子粗老半天,方才挣出一句话:“石少爷折煞柳和了!”方丽珠瞪了柳和一眼:“三叔你今天怎么啦?我喊得,他怎么喊不得?”
  
  石化龙暗想,丽珠姐姐真大方,先喊石化龙,后来改叫我化龙,现在我他娘成了“他”。她真是名副其实,不扣不折的女山大王。有方丽珠那句话,柳和无须再客气,他的看法跟石化龙一样,必须想尽办法,甩掉老怪物,然后安全离开东京。至于禁卫军府,奸相既已动了疑心,柳和坚持方丽珠不能冒险去。最后斩钉截铁说:“属下清楚总舵主,等闲之下,不会撤离。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舵主一人身系全舵上下千余人,绝对不能因小失大,请总舵主三思。”
  
  石化龙极力附和:“柳三叔所言极是。千金之子,尚且不立危檐之下,现在就走。”方丽珠似笑不笑地笑笑:“我又不是泥捏的,见水就粉,一碰就碎。光凭商山二鬼两个人,大概还难为不住我方丽珠,我不能白来一趟。”说完,又冲石化龙一笑:“我问你,你的那身武功,动真格的,能否敌得住我?”石化龙诚惶诚恐:“绝对不能!”方丽珠不再笑了:“既然如此,我再问你,我要不撤出,你肯先走吗?”
  
  石化龙据理力争:“情况分急缓,事情有轻重。石化龙一不怕死,二不贪生,更不会畏刀避箭。我之一再主张离开,是怕总舵主有失。南方各舵,群雄无主,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量,为此毁于一旦,岂不可惜。”方丽珠推了他一把,瞪了柳和一眼,脸上恢复了笑容:“你们怎么老是想着我有危险呢?就不作兴姑奶奶把他们斩尽杀绝吗?你现在赤手空拳无兵刃,请你先走一步,禀给武二爷,就说方丽珠已痛悔前非,东京之事一了,我立即去向他老人家赔罪。”石化龙“噗哧”一笑。


第十四章:灵犀互通共患难。
  
  方丽珠瞪眼追问:“你笑什么?”石化龙停止不笑说:“要论真功夫,我三个不如你,别的姐姐你都不如我。”方丽珠气道:“这话咋说?”石化龙一言揭穿:“你刚才以言相激,意在深入虎穴。我成天糊弄别人,会上姐姐的当吗?老随从狡猾异常,现在出去,恰到好处;出去早了,倒会引起老儿疑心。现在东京之人全知道,想请朱丽芳,不下一番功夫哪行。”方丽珠立即下令:“柳三叔,你先知会二铁,预先作好一切准备。”柳和无奈,只好领命先走。
  
  方丽珠目视石化龙:“告诉我你眼下的处境。胆敢有一丝一毫藏掖,别打算再见我。”石化龙成心冲淡大战之前的紧张心情,吐了吐舌头说:“化龙年虚岁才十七,我舍得离开人间世上吗?我既敢向老恶丐下别腿,更敢朝蔡京眼里塞棒锤。姐姐多加小心,化龙先走一步。”方丽珠绽开樱唇,赞出一个“好”字,然后方才说出:“化龙慢走,姐姐有物相赠。”马上就刮腥风,立时就下血雨,石化龙哪有心情要东西?可他又不敢甩手就走。方丽珠转身入内,不大一会,从卧室内捧一些东西,放在桌上。

    石化龙一见,目光顿时一亮,桌子上的东西,竟是他失去不久的亮银鞭、铁莲子和玉罗刹的那串念珠,只差老乞丐给他的两只元宝。石化龙脱口惊呼:“那个青衣蒙面人……”方丽珠一笑:“当然是我。”石化龙不再多说,收好铁莲子,围好亮银鞭,藏好那串念珠就走。方丽珠说:“那对元宝?”石化龙在隔扇外面丢下一句:“留下那对金元宝,送给姐姐作酬劳。”方丽珠刚想回他一句:“酬劳我替你管教一下那个女卫兵?”可惜石化龙人已走远。
  
  诚如石化龙之所言,在里面呆得时间越长,那位老年亲随越不起疑心。老随从绝对猜想不到石化龙会认识化名朱丽芳的方丽珠。吃透这点的石化龙,从方丽珠那里出来,索性连个招呼都不打,只冲老随从使个眼色车转身形,昂首阔步迳直回到禁卫军驻地。自古到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石化龙一步迈进大厅,未及说话,突然发现司礼大太监童贯的肩下,坐有一位纱帽、圆领、白面、黑发、未留胡须的四旬上下官员。
  
  石化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心头不禁突突狂跳。那位纱帽、圆领官员不是别人,竟然会是陪伴金邦王子完颜突律去暗查江淮漕运的卖国奸贼、身任户部尚书的杨戬。石化龙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在江淮盐运使梁中书的官衙,没有跟杨戬这厮对过盘子。当下,迳直走到蔡京面前禀告:“启禀相爷,群芳阁女妓朱丽芳,谨遵钧命,随后就到。”蔡京微微颔首,算是知道了。
  
  石化龙趁机退出了大厅,原想去看秋菊的伤势如何,好能与她医治。石化龙刚走到大厅右侧,一个虎生生昂首阔步目空一切的魁伟身影,从正门一闪而入。他觉得眼熟。身处虎穴,小心为上,他连忙隐入角门以内。由于心中有事,石化龙心急火燎地等了片刻,加快脚步穿出角门,贴紧大厅后壁,轻手轻脚隐入厅内屏风后面,借着幕帐,向外偷窥。只见那人早被蔡京、高俅等人奉为上宾,尊以上座。
  
  石化龙目不旁瞬地注视着,趁那人侧身接茶之机,蓦地认出他是自己拼命死斗终被玉罗刹生擒活捉过的完颜突律。万没想到他竟被营救出来。完颜突律也真叫横,甫始落坐,就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山豹,恶狠狠地责问:“蔡相公,小王动身之前,可是你亲口对我许诺的,许诺我查探江淮盐运,万无一失。如今呢?”
  
  说到这里,他目光凶狠地扫了一下在座的群奸,气哼哼地说:“可我刚刚踏足淮上,就受恶人偷袭。麾下四名护卫全都当场战死,连小王也落入虎口。幸得凤阳知府孙昌,很识时务,待我很好,名为押解,实则护送,使我安全来京。如此一来,我们暗查的计划岂不完全落空?由此看出,梁山余孽的力量,根本不容你我忽视。”高俅首先当了应声虫,连声称是。
  
  完颜突律似乎没有功夫理睬高俅,只冲蔡京、童贯二人说:“根据我邦和你们的约定,你们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将梁山所有残存人员,不管他们在朝在野,统统予以斩杀。特别是你最为赏识的圣手秀士萧让,他的嫌疑最大。”见老贼蔡京没有反对,完颜突律的气焰,更加嚣张,以手击案,张牙舞爪大吼:“我要你们立即拘捕萧让,严刑逼问口供。事情一旦被他泄露出去,你们四个,将何以自保!”
  
  蔡京还想解释什么,完颜突律蛮横地阻止了他:“蔡相公,你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来人呐,速请萧让主簿,前来议事,快去!”跟水泊梁山怀有刻骨仇恨的史玉珠一挥手,一名禁卫武官应声而去。完颜突律大喜,扭头吩咐史玉珠:“圣手秀士来到,趁机拘拿审讯。”石化龙偷听至此,急得五内如焚。此时天色早就黑了下来。石化龙打定主意,决定混出禁卫军府,去给萧让伯父送信,避免落入虎口。
  
  等到他抽身退出屏风幕帐,来到前院,企图越过影壁的一刹那,身后陡地传来一个人的沙哑嗓音:“少帮主,老奴给你捧了场,充当了一回你的下人,怎么事成之后,连点零钱也不赏?”根本无须转脸瞧看,石化龙也清楚自己背后来的准是蔡京雇的那个木无表情的老随从。知道他动了疑,也盯上了自己,再想通知萧让伯父逃走,业已万万不能。难为石化龙还能吃吃大笑:“老伙计,干我们这一行的,全都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河边不脱鞋。我一文赏钱没捞着,赔本的生意我不干。”
  
  老随从贼兮兮怪笑:“我的少帮主,就算你是瓷公鸡,老奴也得拔下两根毛!”石化龙知道不拼肯定走不了,两腿微分,站成大八字:“我等着!”老随从哪把石化龙放在眼内!斜出半步,左手陡翻一招金丝缠腕,硬拿石化龙的右手寸关尺。出手迅疾,落手凶狠,煞是厉害。石化龙侧身急闪右手从下往上翻,正是一招白猿偷桃,反扣老怪物曲池。

    老怪物低声吐出一个“好”字,身体微躬,人已退出四五步,阻住石化龙的退路:“少帮主真有你的!老奴一句玩话,你就较起真来。若不是老奴闪避得快,岂不被你一雷震死!赏钱我也不敢再要,这总行了吧!”石化龙不傻,见老怪物说罢,两眼直勾勾地盯死自己,心中暗暗叫苦。石化龙之所以叫苦,并不是他多么在乎那个老怪物。反正打得有门就打,实在不行,还能鞋底抹油。眼下最让石化龙叫苦不迭的是萧伯父的安危。
  
  姜还是老的辣,老随从咧嘴笑笑:“咱们既是老相识,少帮主还是跟我来吧!”嘴里说着,那只又黑又瘦形如鸟爪的手伸了出来。石化龙一时性急,左手探海擒龙,右手拢指成拳化为平起风雷,捣向老随从左乳根,硬把他逼退了两大步。老怪物先是一愣,随即一阵怪笑,声如枭鸟:“我不该喊你少帮主!”气得石化龙恨不能连扇自己两个嘴巴。自己那招平地风雷,乃师父武松传授他的天罡拳法,瞒得了别人,却被老怪物一眼识破,因此才有那句:我不该喊你为少帮主。
  
  事既如此,为了让方丽珠能顺利得手,石化龙硬是狠下一条心,指着老随从轻蔑地说:“老伙计,你他娘人老眼没瞎,还真能分辨出雷呀电呀的!实话告诉你,老子有三十六个掌心雷,七十二块拘魂牌。你要真想开开眼,跟我到一个僻静地方,咱们一样一样往外端,你看怎样?”这在石化龙来说,既然吃准对方是商山二鬼,对付石化龙这样的江湖毛孩子,绝对不能不讲江湖过节,认为自己当面一叫阵,准能把老怪物牵走,减少方丽珠最大的压力。
  
  石化龙哪里料到,类似老随从这号人物业已江湖跑老人成精,软硬都不吃。听了这话,嘻嘻怪笑:“小家伙,老夫劝你别玩雷,不是有人因为玩雷玩掉一条胳膊吗?对不?”对方讽刺武松掉了一条胳膊,一贯尊师如父的石化龙,火撞当顶,就想拼斗。老怪物眉头一皱,不耐烦说:“老夫劝你别再闹,侍候相爷要紧。快跟我走!去晚了,就来不及欣赏人头大宴了。跟我前去开开眼。”石化龙头顶一轰,知道他话中所指,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萧让伯父。
  
  只要提及圣手秀士萧让,石化龙清楚记得,爹爹拼命三郎,师父灌口二郎神,包括自己最崇敬的梁山五虎上将之首——大刀关胜在内,无人不说萧让伯父为了水泊梁山,抛家舍业,丢掉了锦绣前程,有大恩于梁山弟兄,为梁山立有汗马功劳。就拿眼下来说,萧让伯父深受老贼蔡京的器重,委之以相府主簿重任,对他可是言无不听,计无不从。这对一个读书饱学的人来说,荣华、富贵、爵禄、地位业已应有尽有,而萧让伯父却对水泊梁山痴心怀旧、忠贞不二,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老人家陷入虎口。
  
  似乎是怕啥有啥。石化龙正从心里担心萧让,偏偏这时,一阵嘈杂人声蓦地从角门外传入。继之而来的,是在两盏气死风灯的照耀下,一小队禁卫军打扮的员丁,白一个职位不低的武官带着,推搡押解着一个犯人进来。根本不必留神细看,只瞥一眼,石化龙就认出那位被五花大绑的犯人,正是他念念不忘、最为担心的圣手秀士。让石化龙肃然起敬的,是圣手秀士眼下虽然贵为主薄,依然秀士打扮,身上那袭青衫业已洗成半旧,既文雅从容,也临危不惧。

  跟老怪物暂时停手对峙的石化龙,头上轰鸣,夺路扑去。那位老怪物好像早就等候这一刹那似的,身子只稍一横,恰好阻住去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石化龙,右掌如刃,狠狠切向老怪物的右腕;左拳似锤,捣向老怪物的左胸。掌势凌厉,拳招威猛,形如怒狮。可惜的是,虽说石化龙攻势迅疾,可人家老怪物只须一式指天划地,上面用食中两指硬点石化龙右手寸关尺,下面用掌缘专找石化龙拢指成拳的左腕骨,不光化解了石化龙的拳掌,还把他逼得后退。
  
  石化龙咬牙左翻,七尺亮银鞭化乌龙摆尾,倒卷老怪物之右臂。左脚踢虎裂豹,右腿扫肋撩阴。这也就是那位老随从,换成别的主儿,势必栽在石化龙的拳、掌、鞭、腿之下。老随从也让石化龙踢中了右胯。别人的右胯,肉多皮厚,挨上一脚,呲牙咧嘴而已;可老随从人本短小干枯,他老先生的右胯几乎筋断骨折,疼得连连吸气。羞恼成怒的老怪物,嘻嘻怪笑,声如野狼:“你这该死的小畜生!老夫要不给你点厉害,也太对不住你给我的这一脚。看打!”
  
  随着那个“打”字出口,老怪物鸟爪似的瘦手,突然变成黑紫,微拢成为爪形,伸缩在石化龙那团团鞭影里,爪力强劲,撕空有声。爪力这么惊人,却属人所罕见。石化龙知道他撞上师父经常提及的内家上乘武功大鹰爪力。清楚时间一长非得落败不可。不知为了什么,方丽珠、柳和等人至今未到。高手相搏,一愣即能送命,哪禁得心神分散,石化龙只觉右边肩臂一疼,不光衣服全被抓裂,肤肌之上也留下一道不浅的血槽,透出殷红。
  
  石化龙就势化为后空翻,双脚沾地弹起,想纵上房顶,伺机夺路逃走。房顶脊后,蓦地冒出一人,连人加刀,撞向石化龙,横刀拦阻。石化龙看清拦阻自已去路的人是黑蒺藜。他向下一哈腰,亮银鞭枯树盘根,贴着地面卷向史玉佩。史玉佩一纵闪开,锯齿狼牙刀一式虎踞柴门,横切石化龙的中盘。身后同时传来老怪物的嘿嘿冷笑声:“小畜生,有我老朽在,绝对走不了你!”
  
  石化龙也真有股子拼劲,那招枯树盘根才出一半,振腕翻回,成为一式鱼翻寒塘,鞭似怪蟒,缠向老怪物的脖项,既迅疾又凶狠。艺高胆大的老怪物,愣敢峙立原处,纹丝不动,左手并指猛戳,奇准无比点中石化龙的亮银鞭头,亮银鞭一下子被荡了出去。石化龙手腕后坐,借力带回亮银鞭,反手斜砸左侧的史玉佩的太阳穴,企图逼其后退,撕开一条血路。
  
  他快,老怪物比他更快;他狠,老怪物比他更狠。短小干枯的身形,迅捷轻灵到一羽乘风,身随鞭进,劈空一抓,掳住亮银鞭梢,右肩轻抖,已将亮银鞭夺出手去,缠入自己腰际。觑准有利时机,史玉佩一招刀斩昆仑,想将石化龙砍于刀下。石化龙躯体左斜,成仙人挂画,就势翻起右脚,一招蝶入花丛,正踢中史玉佩的右肋。疼得史玉佩“哎哟”一声,锯齿刀坠地。两眼充血的石化龙,借踢出之力,化为狡兔翻滚,连带抓住地上的锯齿刀。
  
  一个禁卫军武官拧枪就刺,被石化龙伸出的左手抓牢,锯齿刀化顺水推舟,削断对方一只右腕,那武官怪嚎跌坐在地。石化龙来不及斩杀对方,手握锯齿刀,摆出夜战八方式,虎踞当场。老怪物先点头,后逼进,由衷地赞出一声:“你小子够种!磕头拜我为师,不光性命可保,还能学到旷世奇功,你的生死悬于一念。”
  
  石化龙先是一声不吭,似乎被老怪物说动了心,可他手中的锯齿刀,却冷不丁地化为卞庄刺虎,连扎老怪物的眉尖、灵府、窍阴三穴,施展的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一刀扎上、中、下三盘,出手又这么凶狠凌厉,老怪物脸色大变,右手并双指,佯点锯齿刀,左手荷花出水,从上往下一下子捏住锯齿狼牙刀背,厉吼一声:“小畜生撤手!”
  
  只此一提,石化龙握刀的右腕,竟被老怪物贯足内劲的指力震得发麻。石化龙撒手抛刀,身化龙形一式,用上出必残人的怀心腿。要怪还得怪石化龙没有眼色。双方恶拼至此,人家老怪物始终没下煞手,甚至连像样的招式都不屑用,足证明老怪物大有怜才之念。可石化龙见萧让伯父受绑,五内如焚之下招招夺命,式式追魂,一而再之再而三,硬将老怪物逼成骑虎难下,方才捏住锯齿刀背,震麻石化龙右腕,迫其住手服绑。

    哪知一片好心倒把石化龙的杀人绝技怀心腿引了出来。真让老怪物气笑不得,毅然旋身并指,敲中石化龙的右腕,使其骨痛如折;左边顺手夺过锯齿刀,右手指中石化龙的将台麻穴。可叹石化龙,跌翻在地,不光动弹不动,还得任凭对方随意宰割。老怪物确实很欣赏石化龙之武功、品性,恐怕麻穴点得时间太长,有损石化龙的武功,顺手揉开石化龙麻穴。
  
  跟头栽到这个分上,虽说石化龙脸皮不薄、生性刁钻,但他深知武功相差太远,再挣扎也无济于事,索性光棍一些,两手向前伸出,吃吃一笑:“老伙计,还是你行,在下认栽。为了叫好朋友放心,痛快点给爷们戴上吧!”石化龙苦斗当场,连番受挫,恶斗不减,被获遭擒,还叫字号,越发引起老怪物的器重和喜爱,正色说道:“你小家伙这么光棍,我老家伙也不俗套。咱们是一码归一码,话我说在前头,我们是光戴手铐不砸镣,谁也别向谁的眼里揉沙子。你小家伙只要老实点,我老家伙敢包你一点罪不受……”说到此处,话音转厉:“真要不识时务,再藏点掖点,活罪少不了你受的。”
  
  话已说到这种地步,石化龙知道老怪物会庇护他,活罪是一点不会受。可他也比谁都清楚,在老怪物眼皮底下,那是绝对、绝对、绝对地走不了活人,只好认栽到底。石化龙光被戴上手铐,不再砸镣,被几个禁卫军卒推进大厅。他看出大厅,跟刚才截然不同,从嘻笑声声,变成为杀气腾腾。蔡京、高俅、童贯、杨戬,分两边就座,完颜突律却被他们奉踞中间。
  
  侍立两侧的人是史玉珠跟史玉佩,只有老怪物依然站在蔡京背后,似乎不大理睬独踞中间虎皮交椅之上的完颜突律,甚至反感。此时此刻的圣手秀士面对完颜突律,斜目而视。在石化龙被禁卫军卒推进的一刹那,两只炯炯有神的双眸闪泛一丝爱怜的神色。完颜突律以掌击案:“来人哪,给我把通匪罪犯萧让押上堂来!”萧让嗤之以鼻,冷声发笑:“完颜突律,亏你这厮还自命为中国通,竟然说出这种不成体统的话来,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完颜突律张牙舞爪威吓:“大胆萧让,死到临头,还敢这等猖狂!”圣手秀士仰天长叹:“完颜突律,你一个小小的金邦王子,如今竟然高踞主座,若不是有人丧权辱国,贪婪投敌,你焉能居中落坐。”羞恼成怒的高俅从旁怒喝:“胆大萧让,还不住口找死不成!”圣手秀士理也不理高俅老贼,冲完颜突律横眉冷对:“我乃堂堂正正的相府主簿,岂容你这番狗污辱!萧让再是文弱书生,你这厮胆敢居中就座,我能在三尺之内,用我鲜血喷你。”
  
  蔡京再奸,终归是两榜进士出身,跟高俅、童贯二人不同。前者是泼皮出身,后者被阉为太监。他只好请下完颜突律,换上高俅。高俅就座以后,为了讨好完颜突律,一拍惊堂木:“萧让,你本梁山贼寇,幸蒙当今皇恩浩荡封官赐爵,让你当上了相府主簿,蔡丞相也对你另眼相看。你上不报皇上厚恩,下不酬蔡相爷知遇之情,大胆私通匪类,阴谋叛乱朝廷。今天既已败露,还不从实招来,也免得皮肉受苦。”
  
  萧让怒视兵马都尉高俅:“高俅,你职司兵马都尉,身为朝廷命官,在金邦王子面前,奴颜婢膝巴结。我问你,我私通的是哪些匪类,我谋叛的又是哪国朝廷?请你亮出证据,萧让也好服罪。”石化龙暗暗钦敬圣手秀士萧让。萧伯父以一介书生,硬有这样的胆略和气魄,怪不得他老人家会深受师父武松和七叔阮小七、八叔浪子燕青尊敬,甚至连宿太尉都对他高看三分。
  
  这时,一个禁卫军武官,从大厅门外,一闪而入,走到史玉珠身侧低语几句。石化龙心中一震,默算一下时间,方丽珠等人正好可以赶到,暗替他们几人捏了一把汗。在石化龙的关切张望下,果然发现穿云燕子柳和一身跟班打扮,站在厅外。史玉珠极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禁卫军武官弯腰退出。石化龙知道事已糟到极点了,他非常期望方丽珠能看清危机,趁早退走,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万不可全陷此地。
  
  又听高俅加重语气说:“完颜突律王子遭受匪徒偷袭,几乎丧命。户部尚书杨戬,同为匪类所伤。这项极端机密的消息,除你之外,无人晓得内情。而为首匪类,又是你的梁山同伙武松灌口二郎神之徒,就是你身后被绑的小匪徒,他还是直接袭击完颜突律王子的主凶。你萧让想抗供不招,在本太尉面前难以得逞。你任主簿有年,当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再不招供,老夫立动大刑。”
  
  萧让大声说:“高俅,完颜突律乃金邦王子,满怀狼子野心,怎能容许他涉足江淮,私探我国军民漕运!凡我大宋臣民,人人有权制止,也个个有权杀之。可惜的是,堂堂户部尚书杨戬,反而充当了他们向导。当朝宰相蔡京,司礼太监童贯,再加上你这位兵马都尉,全都奴颜婢膝,认贼作父。到底是谁叛国投敌?岂不昭然若揭!”吓得户部尚书杨戬一个劲冲高俅使眼色,意思叫他不许萧让再说下去。
  
  可笑高俅这个泼皮出身的兵马都尉,愣被圣手秀士大声骂呆了。萧让的声音越来越高,大厅外面的禁卫军卒也越集越多,圣手秀士理直气壮说道:“梁山兄弟归顺朝廷后,三次征战中,十死六七。武松乃退职都监,焉能称之为匪类?抗击完颜突律的大孩子,乃已故梁山好汉拼命三郎石秀之子,也是二郎神武松之徒,不是强盗。”

  喘过一口气来继续说:“所有机密,都是萧让我叫一枝花蔡庆报知武二弟,全是为了大宋江山不受侵扰,黎民百姓不被杀戮,又怎能诬之为通匪?就算你们今天能追我之命,我那二弟武松也会摄尔之魂。”大厅外面人很多,却寂静得落针可闻,全被萧让这番话给震住了。羞恼交加的完颜突律,低吼一声:“高俅都尉,你还不快动大刑!”石化龙双脚岔分,两臂一振,打算拼个粉身碎骨,也得先用手铐砸死完颜突律。此时,一个俏丽婀娜的倩影,从大厅外飘然而入。
  
  由于事出突然,加上进来的是个身着素衣、眉目如画的妙龄少女,愣使大厅里的紧张气氛为之暂缓。无须赞说,方丽珠到了。方丽珠甫始现身,就抢站在石化龙和圣手秀士之间,想在恶战开始之前,替石、萧二人做点什么。由此可见方丽珠是来者不善。最会掌握火候的方丽珠,利用自己明艳照人的芳容,将所有人的目光吸住,跟着垫出一句:“朱丽芳奉招前来,让我侍候哪家……?”
  
  留下后面“大人”二字不外吐,方丽珠双掌怒擦,先将两个看守石化龙和萧让的军卒震翻,两手分别抓住萧让和石化龙,抖手向大厅外面抛去,被铁狮山二铁兄弟一人接住了一个。穿云燕子柳和,一口厚背摺铁刀一下子封住堵死了大厅门户。 石化龙急得直喊:“铁二哥……”铁猛傻乎乎地反问:“喊我干吗?”老大铁勇挟着圣手秀士向外冲,口里大骂:“老二浑蛋,快给他除掉家伙!”
  
  傻人也有傻办法,下面用一把轧油锤垫实,上面用另一把轧油锤下砸,“咯吧”一声,手铐愣被裂开为二。石化龙连手腕都顾不上揉,就一掌在前护胸,一掌在后迎敌,向大厅闯去。这时院内早乱成一片。别看铁猛人傻,杀人比谁都利索,一锤一个,连毙八人。穿云燕子一口摺铁刀,上下翻飞,劈、砍、切、削放倒十几个。石化龙清楚,方丽珠虽受业于普陀铁观音,赤手空拳绝对敌不住老怪物。
  
  为此,石化龙掌震、脚踢,连伤七八人,靠近柳和。先从柳和背后抽出方丽珠那口青霜剑,左手引剑诀,右手挽剑花,闯入大厅。果真不出石化龙之所料,大厅内,屏风前,方丽珠狠斗老怪物,相持不下。大概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石化龙甫始攻入大厅,方丽珠“刷!刷!”两掌,施展的是其师铁观音老尼秘术大轮回手,硬逼老怪物一连后退两三步。
  
  有此一退,已然足够,石化龙旋风似地贴近方丽珠,剑化太阿倒持,直送方丽珠面前。左边一招踢倒秦岭,踢在一名武官的膝盖上,疼得那人跌坐在地,抱腿直叫。一剑在手,精神大振,方丽珠切齿如磨,恨声说道:“活丧门,你纵横江湖二十年,名声本来不恶,现在竟认贼作父,助纣为虐!”被方丽珠识破行藏,活丧门老脸泛红。方丽珠身随剑旋,咬牙叱道:“我就不相信没有人能制服你们!”
  
  “你们”当然包括商山大鬼沙仁在内。方丽珠这句话,连石化龙都觉得太狂。随着话音,方丽珠一招梅花吐艳,手上那口寒光四射的剑尖上,顿时幻成“五个光点”。商山二鬼神色大变,硬让方丽珠这一剑逼得一边躲闪,一边后退。石化龙想速战速决,苦于赤手空拳,没有兵刃,猛然看见一个禁卫军武官手握一条九节连环索正协助黑蒺藜双攻铁老二。
  
  石化龙心中一动,冲方丽珠一打手式,意思是自己去去就来。拧身退出大厅,扑近手使九节连环索的武官,全神看定对方的兵刃。那名武官活该倒霉,错把石化龙看成觅路想逃,狂吼:“哪里走!”甩手一索,卷向石化龙的腰际,手底下还真怪迅疾利索。敢打敢拼,敢流别人的血,也不怕自己流血的石化龙,故意探手去抓连环索。
  
  那名武官脱口一声:“你小子找死!”九节连环索,形如长蛇绕树,恰好缠紧石化龙的右臂,心中狂喜之下,顺势狠狠往回一带铁索。石化龙盼的就是这一带。虽然自己的右臂,被对方一缠一带,撕烂了衣袖,皮肉拉破,石化龙却趁机一头扎进对方中宫,早就并好的食中两指奇准无比地插入那武官眼内。眼是人的五官之聪,两眼全瞎,那还了得!疼得那武官惨叫如泣,撒手扔索,双手掩面,猩红的鲜血从那武官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石化龙倒拖九连环,刚一转身,吓了一大跳。因为他正好瞧见黑蒺藜史玉佩的锯齿刀正斜肩带背狠狠砍向刚刚砸翻一人的铁猛。营救不及之下,石化龙暗叹铁老二要完,不料铁猛陡地就势大翻身,左手的轧油锤向上一迎,一阵金铁交鸣之声过后,铁猛的轧油锤头被砍出一个缺口,而史玉佩的锯齿刀却弯成一张铁弓,不能使用了。别看黑蒺藜平时杀人不眨眼,够凶,够狠,够残忍的,一轮到他小子自己,比他娘谁都更怕死,撤手扔掉弯弓似地锯齿刀转身就跑。
  
  石化龙这才知道傻人的傻招,有时候还真管用,这才抖索重回大厅。闯入大厅后,赫然发现厅内多出一个人,她就是先将四奸送到安全处,取了自已那柄独特的怪刃莲花夺奔回大厅的绿玫瑰。绿玫瑰为人狡诈,进厅就看出活丧门的内力再精湛,爪功再厉害,光凭两只肉掌,要想击败威镇天南的方丽珠,那可是万难做到。
  
  方丽珠不仅手内握有一口锋利无比的青霜剑,剑法又是当年剑中称尊的铁观音老尼亲传的梅花快剑。它的特点就是练剑千招不如一快的快字诀。幸亏是活丧门,换成别人,早在剑下送命了。看到这里,绿玫瑰不惜以二对一,挥舞莲花夺双攻方丽珠一人。可她绿玫瑰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对她虎视眈眈的石化龙在盯紧她。利用史玉珠挥夺出手,活丧门微作迟疑之一刹那,原本拖在地上懒龙似地那条九节连环索,蓦地卷起,砸向二鬼鄂仁的后脑海。
  
  商山二鬼鄂仁纵声大笑:“小兔患子,弄了半天,你小子是拼命三郎的种。老夫这一趟东京,算是没白来,可要好好活动活动筋骨了。”石化龙的九节连环索,宛如恶蛟戏浪,咬牙叱喝:“姓鄂的,谁叫你为老不尊,石化龙跟你也不客气了,就是我咽气也血拼定了。”史玉珠的莲花夺,形如人的一只手,边动手边说:“鄂前辈,手底下狠着点!从来都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跟晚辈调换一下。”
  
  守着史玉珠,商山鄂老二为顾身分,手下招数一紧,顿时改为大力鹰爪功里最为厉害的鹰翻雕击掌,真正成为式式夺命,招招追魂。也真难为石化龙,硬敢以牙还牙,针锋相对,拼命防卫,无力还击。方丽珠不为自己担心,却怕石化龙遭了活丧门的毒手,只好一边攻袭绿玫瑰,一边向石化龙靠拢,好能在危机时刻,救护石化龙。死拼变成游斗,双方四人相搏不到半个时辰,竟不自觉地杀出了大厅。
  
  比别人多长两个心眼的石化龙,知道带兵的人是史玉珠不假,可真正说了算话的人是鄂老二,大声骂道:“鄂老二,你本是江湖上有数的人物,而今竟投靠卖国权奸蔡京。交手时间这么长,你连寸功未立,如何向主子交代?老子替你出个主意,赶快吹哨子传人,多用尸体向上垫,好能拿下老子请功。如若不然,我的恩师一到,你可就全泡汤了。”
  
  石化龙用话一激,活丧门似笑不笑地笑了笑:“小兔崽子,你最好别跟二太爷我玩把戏!二太爷哄死的小孩,恐怕都比你爹大。你怕我传唤弓弩手,将你射成刺猬蛋。告诉你小兔崽子,老夫扛着商山二鬼这块招牌,要倚仗人多来取胜,岂不笑掉人的大牙!把你师父武松教给你的玩意都亮出来,让二太爷看看武松这几年都练了些什么。”
  
  石化龙要的就是这句话,果真奋力挥舞九连环,上砸活丧门的太阳穴,下缠鄂老二的双足脚踝。用的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对鄂仁的攻袭,一概置之不理。史玉珠一面跟方丽珠豁死相拼,一面提醒活丧门:“鄂老前辈,你老上当了。”绿玫瑰的言外之意,是鄂仁赤手空拳,石化龙的九节连环索全长七尺二寸,施展的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鄂老二只有光挨打的分。
  
  练武之人,特别是武功高深的人,更加傲不服人,更加唯我独尊。向以武功自恃的鄂二鬼,宁愿暗吃哑巴亏,也不愿承认他失误,正赶上石化龙的九连环一招三环套月,猛然砸来。活丧门右掌反转,成为一招反撞掌,硬迎石化龙的九连环。肉掌兵刃猛地一合,鄂仁的瘦手不仅没有伤,反将石化龙的连环索震起老高。他趁机送出左掌,招化饿雕夺食,抓向石化龙前胸。
  
  当场的情况是,石化龙的九连环走空,无法翻回,再想躲闪,已然不及,迫于无奈,只得起手一式烘云托月,致命硬架。凭石化龙所负的功力,自然架不开鄂仁一抓,甚至封出去的手臂也会残伤。可情况危急至此,只有仗着一股子狠劲硬行抗拒。事出意外的,是石化龙的手掌,迎出不到部位,猛听活丧门低哼一声,抓向他前胸瘦手倏忽抽回,像让什么东西狠蜇了一下似的。石化龙见状大喜,刚想跟踪出击,耳边传来方丽珠情急声:“你还想找死!”
  
  石化龙旋身查看,发现活丧门肩头殷红一片,沁出了鲜血,方知方丽珠力斗史玉珠之余,抽空刺了活丧门一剑,才救了自己。适巧此时院内传来一声惨叫,石化龙纵出观看,铁狮山二猛之一铁猛那只右手齐腕截断,血流如注,忍不住剧痛,惨叫了一声。石化龙进一步发现,截断铁猛右腕的乃黑蒺藜史玉佩,不知从那里找来一口金背砍山刀,跟他那锯齿刀同样长短,更加沉重。打虎还须亲兄弟,老大铁勇手起一铁杖,斜砸史玉佩,却没有时间救护铁猛。
  
  石化龙连人加索,拧身扑去,九节连环索抖成笔直指向史玉佩后心,才把凶狠恶毒的黑蒺藜逼退三步,让铁勇有暇去救他胞弟。忽听“哈!哈!哈!”一阵狂笑,有人高叫:“真是冤家何处不相逢!”来人正是完颜突律,石化龙前日的老对手。刚替胞弟点穴止血的铁勇,为防石化龙有失,抢先一抡铁杖,狠砸番人。完颜突律狂吼一声:“来得好!”手内砍山刀刀背上迎,硬磕铁杖。
  
  说来可叹,铁狮山双猛之一的铁勇,一是背负萧让苦战太久,二是胞弟断腕分神,那堪再敌完颜突律之神力,只听“当”一声巨响,铁勇的铁杖被震起三尺多高。完颜突律进步挥刀,铁勇奋力将铁杖一竖,挡住对方的砍山刀。又贼又滑的完颜突律陡地怪蟒翻身,一刀如虹,切向铁勇小腹。铁勇双目如铃,大口吸气,奋起残余功力用手中的铁杖抛砸完颜突律,自己却委顿倒地。等石化龙扑到,业已回天无术了。
  
  石化龙顾不上再问铁勇,九连环泼风八打,砸向完颜突律的右肩井,争得一点时间,折回大厅前,前去接应方丽珠。方丽珠一招划地为牢,逼退鄂仁和史玉珠,撮唇一声胡哨,通知撤离。柳和、铁猛全是方丽珠的属下,胡哨就是命令。铁猛再心切报仇,终因方丽珠规矩极严,不敢违抗,当即弯腰背起圣手秀士。穿山燕子柳和一把摺铁刀,疾如狂风骤雨分袭史玉佩和完颜突律,掩护萧让逃走。
  
  黑蒺藜史玉佩狂吼一声:“不准放走了罪犯!”手下禁卫军卒箭如飞蝗。背着萧让的铁猛,死命翻上墙头,左肋突中一箭,连同萧让一起摔落下来:柳和飞身扑来,弯腰想背圣手秀士,萧让大叫:“我乃朝廷命官,奸贼不敢暗地杀我,你们赶快逃走,以图后事!”说罢,端坐地上。手腕截断,左肋中箭的铁猛,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抓起轧油锤,连人加锤,直撞完颜突律,口中大叫:“柳三爷快救萧主簿!”
  
  石化龙眼圈通红,九节连环索化为一圈电光,连连袭击完颜突律和史玉佩,硬将二人逼退两步,扑向铁猛身边。豁死直扑完颜突律的铁猛,终因伤势过重,扑出一半,颓然倒地,而今见石化龙扑来,举起轧油锤,砸向自己当顶。等石化龙赶到,铁猛已经断气。穿云燕子柳和,长年与二铁相处,情深谊重,今见二铁,刹那之间惨死当场、悲愤至极,摺铁刀刀扫六国,拦腰横扫完颜突律。
  
  完颜突律仗着一力降十会,砍山刀横架紫金梁,几乎将柳和的虎口震裂。手狠心毒的完颜突律刀化斜切莲藕,连肩带背,劈向无力抵抗的穿云燕子。眼睁睁穿云燕子也将惨死在番贼刀下,飞将军自天而降,寒光过处,乱发纷飘,完颜突律若不是头缩得快,脑袋准被削掉。一头马尾似的乱发,被方丽珠一剑截去了二尺。完颜突律那肯认栽,反手一刀,扫向身未落地的方丽珠,要报一剑之仇。
  
  活该完颜突律倒血霉,倒霉倒在低估方丽珠。只见她柳腰轻折,平空后翻,闪开扫向她的一刀,青霜剑化寒梅吐蕊,将完颜突律的左肩琵琶骨一剑洞穿,先废了恶贼他的一条手臂。史玉佩吃惊之余,厉喝:“放箭!”柳和扶起萧让,奔向东边墙头。经此一耽搁,随后追来的活丧门跟绿玫瑰,重新围住了方丽珠。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方丽珠仍然剑走轻灵,声东击西,硬让活丧门的大力鹰爪跟史玉珠那柄神出鬼没的莲花夺无用武之地,所到之处,如鱼游水。
  
  石化龙暗自惭愧,平素自己很为自负,今天一场恶战,方知天外有天。惭愧归惭愧,厮拼归厮拼,反正萧伯父有柳和护着,石化龙挥索援助方丽珠。意在铲除一个是一个,如能斩杀史玉珠,不啻斩断蔡京那条右臂。方丽珠一面出剑,一面低叱:“化龙还不快走!你会连累我方丽珠。”方丽珠原先认为,她这一句话,非得逼走石化龙不可,但她哪里知道,石化龙是聪明里头的聪明人,清楚方丽珠怕他有危险,故意逼走自己。可她身为铁狮山总舵之主,手下双猛战死当场,若不杀死一两个主要人物,方丽珠绝对不肯一走了之。
  
  可是眼下更漏将尽,天亮之前如不撤走,恐怕想走也走不脱了。当前有利的情况是,禁卫军再多,却不敢冷箭齐发。原因是怕误伤蔡相爷的亲随鄂仁和禁卫军统领史玉珠。为此,石化龙一任方丽珠责斥,下决心绝不先逃,要撤,也得两人一同撤。完颜突律和史玉佩强忍伤疼,怒扑而上,想倚多胜少。这样一来,恰好形成方丽珠独战活丧门和绿玫瑰,石化龙力敌完颜突律跟史玉佩。
  
  局面险到这种地步,可就显出石化龙自幼训练有素了。他把师父的威猛善战和爹爹的豁命敢拼,集中在一人之身,九节连环素宛如怪蟒,上下左右蹿飞。无奈完颜突律和史玉佩两人皆硬手,时间耗得越久,越对石化龙不利。跟他誓死相拼的两个对手,黑蒺藜的功力略逊完颜突律,石化龙采取的打法,是先易后难,各个击破。
  
  恰好突律王子的金背砍山刀回风舞柳,疾扫石化龙的左胯,石化龙借机前蹿,故意把自己的后背要害亮给手狠心毒的黑蒺藜史玉佩。史玉佩喜出望外,身如迅风,刀似闪电,形如怒龙张嘴,猛扎石化龙后心。方丽珠撕裂肝胆地叫出一声:“化龙!”孰不知石化龙这是在举幡引鬼魂。躯体微偏,故意让史玉佩的那一刀挑破他的左胯,鲜血污染半边身体,却借机施展其亡父拼命三郎最擅长的那根吞刀滚身,右脚奇准无比地撩黑蒺黎的前阴。
  
  黑蒺藜的那声惨叫,确比深山狼嚎还要瘆人,撒手扔刀,双手紧捂前阴,萎缩跌翻在地。看样子不会再起,因为那处地方不禁踢。完颜突律见状不妙,一刀荡开石化龙的软鞭,右肋正好露出空门,方丽珠身剑合一!青霜剑颜成蛇吐双信,一下子刺入完颜突律右肋。方丽珠一剑撂倒完颜突律,活丧门、绿玫瑰尚未追及。她知道自己不撤走,石化龙他绝对不会先撤,一跺纤足,拉起受伤的石化龙弹地纵上两边高墙,窜房越脊,直奔盖天军而去。


第十五章:误人皇宫惊大鬼。
  
  方丽珠和石化龙为防活丧门和绿玫瑰追及,匆忙之间,不辨方位,疾驰飞奔。方丽珠的身法比石化龙更快,在前引路,形如飘风,快似流星。石化龙连受创伤,虽不致命,亦不算轻。摆在他和她面前的,是迅速赶到盖天军,先替石化龙医治包扎,然后再请示阮小七应急之策。二人全是初次来京城,方丽珠比石化龙早来一个月,理应为识途老马。也怪石化龙一切听从方丽珠,他开始觉得路线方向不对,由于吃不太准,不敢对方丽珠说,等到他突然发现确实不对,方丽珠早把他引入一处崇楼、高阁、碧砖、黄瓦、殿堂肃穆、气象威严的所在。
  
  陡地刹住前窜的身形,石化龙失声低呼:“赶快后退,此是皇宫!”方丽珠一听自己在前引路,愣把受伤不轻的石化龙领进了皇宫,登时她就吓呆了。方丽珠生来天不怕地不怕是不假,可她清楚地知道,闯入禁地,罪该杀头。方丽珠一咬玉齿,拉着石化龙想退走。来不及了,因为前面隐隐约约过来一大群人,看样子是御前侍卫。越在这种时候,越能显示出石化龙的不同凡响,一扯方丽珠,钻贴高阁檐下。

  此时,四鼓已过,未敲五鼓,晨光熹微中依稀看出四个太监、二十名御前侍卫,拥着一个身穿黄袍的人悄然走来,步履很轻。石化龙蓦地忆及,自己在杭州六和塔听呼延灼伯父讲过,宋徽宗经常微服出行,私奔京师名妓李师师家,甚至有时候黎明方归。那群人越来越近,石化龙也越能断定身穿黄袍的人,就是宋徽宗。石化龙把自己的想法,小声告诉了方丽珠,询问她现在应当怎么办?方丽珠当机立断,一拉石化龙,二人一同飘落在地,闪入房后。
  
  石化龙提醒方丽珠,天色转眼即明,走是走不脱了,为今之计,首重隐藏。二人同时张望,使他们暗暗称奇的是西北角上有一座类似庙宇的地方。若不是亲眼得见,说给谁谁都不会信,皇宫大内,愣能建筑庙宇,岂非怪事。二人飞身赶到,方知确实是一座新盖的庙宇,山门上悬有横匾,上有御笔亲题的“吕祖观”三字,字镀了金,越发显得苍劲而有力。
  
  他们二人曾经听说过,宋徽宗尊崇道教,素慕吕祖洞宾之为人,故在大内修建道观一座,取名吕祖观。有时道装打扮,自号道德真君。石化龙与方丽珠越墙而过,掩入吕祖正殿,香烟固然缭绕,四周寂静无人。石化龙一是受伤,二是力乏,进入正殿体力业已不支,歪身躺倒,也忍不住呻吟出来。被方丽珠用手捂住了嘴,接着蹲下身去,展臂揽住石化龙,见他伤势果然不轻。
  
  二人早就心心相印,现实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方丽珠取出金创药,让石化龙偎在她的怀内,先用自己的丝绢细心地擦净血迹,方才把药敷在伤口上。石化龙见方丽珠给自己擦拭伤口时,自己的躯体只要抖颤,尽管抖颤得很轻微,她也立刻停下手来,两眼泪光晶莹地望着石化龙。石化龙心头发烫,凭她一个铁狮山总舵的瓢把子,本身的艺业又出自威镇东南半边天的铁观音神尼门下,盗御库,刺童贯,夜闯禁卫军府,身陷铁壁合围三次解救自己还能重创完颜突律,凡此一切,她是何等威武,又是哪等气概!可是对我这不起眼的石化龙,她竟然心疼泪落,又是何等关切,何等柔情!忆及自己的两次戏耍污辱过她,恨不得自己扇自己的嘴巴。
  
  方丽珠闪目窥出石化龙神情有异,愕然悄问:“化龙,你这是怎么啦?”正在感恩戴德的石化龙,一时忘形,双臂一展,蓦地搂住对方的脖子。石化龙这一大胆举动,确乎出于方丽珠的意外,她内心喜爱石化龙不假,喜爱他艺高胆大,喜爱他机智聪敏,喜爱他嫉恶如仇,当然也喜爱他貌相英俊,可没想到他会……别看石化龙在情场之上一无阅历,可他眼明心亮,胆大皮厚,一见方丽珠没加申斥,断定她已芳心认可,毅然将自己的左脸,贴上方丽珠的右腮,只觉得肌肤柔嫩,温香袭人。可笑方丽珠这位不可一世的女山大王,愣让石化龙这么个大孩子引逗得心慌意乱,魂飘魄荡。
  
  石化龙见她俏脸涨得通红,躯体颤如筛糠,错误认为是痛恨自己孟浪,吓得连忙离开。说来让人可笑,方丽珠看石化龙神采飞扬,心欢情畅,而今又见他脸色大变,松手离开,错误认为他的伤口又疼了,反倒将石化龙搂入怀内,以脸贴腮连问:“伤口疼得厉害吗?”石化龙心神一宽,趁火打劫,装憨讹人,索性低声呻吟了起方丽珠轻轻抚摸一下石化龙的伤处:“疼得怪厉害是吗?好了,忍着点儿。为给你报仇,我把完颜突律伤得更重,最少得去大半条命。”
  
  石化龙凑到方丽珠耳边,趁机摊牌:“见了二哥(指方天豹),你可得替我担待点,我知道二哥恨我恨得入了骨。”方丽珠几乎耳语般地说:“我二哥他听我的,我不恨你,他敢恨吗?”石化龙还想再说,方丽珠忙用眼神示意他噤声。同时,双手搀起石化龙,半拥半抱地闪避到吕祖神像后面。然后,屏息凝神,从帷幔间隙朝外窥望。只见八个御前侍卫打扮的人,首先进入大殿,巡视一周,侍立两侧。
  
  石化龙凑到方丽珠的耳边小声说:“看样子,来人的身分肯定不低。”再次跨进吕祖正殿的,是两个中年太监,引着刚才那个身穿黄袍的人走进来了。最后跟进来的,是个老侍卫。年过花甲,短小干枯,跟商山二鬼中的鄂仁一样,也是五官呆滞,木无表情。方丽珠樱桃小口贴紧石化龙耳朵低声告诉他:“老侍卫可能是沙星。”沙星被江湖同道喊成谐音为杀星,跟鄂仁被人呼为谐音恶人一样。
  
  石化龙大吃一惊,心中暗想:一个活丧门,已经让人穷于应付,现在死吊客又现身在大内深宫。商山二鬼卖身投靠奸相蔡京,确是勿庸置疑的了。由此可见四奸力量之庞大。石化龙正在呆想,觉得肩头被方丽珠轻拍一下,连忙收敛心神,注意观察。此时,天已大亮。只见身穿黄袍那人,面南坐在蒲团上,不高兴地喊:“沙侍卫!”老侍卫应了一声:“老奴在。”随即跪了下来,匍匐在蒲团之前。
  
  通过双方互相问答,石化龙跟方丽珠清楚,穿黄袍的是宋徽宗,老侍卫是商山大鬼。从而越发小心谨慎,怕被沙星瞧出破绽。徽宗满面不悦说道:“朕曾再三口谕,不准到那里去找,怎敢违朕旨意?”石化龙和方丽珠一碰眼神,知道宋徽宗说的“那里”是指李师师家。沙星吓得连忙跪倒,一再叩头:“万岁息怒,老奴确有下情相告。”徽宗冷冷哼出一个字:“讲!”
  
  沙星再叩一个头,说:“奴婢所以惊动圣驾,皆因司礼大太监童贯夜叩宫门,求见万岁。奴婢知道事关重大,方才斗胆冒犯天颜。”宋徽宗怒气稍息:“传他进来。”沙星后退三步,躬身退出,把司礼大太监童贯从殿外引了进来。童贯一见徽宗,慌忙匍匐在地,奏道:“奴婢死罪,昨天晚上,京师帝都,竟有一伙强徒进禁卫军统领府,企图刺杀当朝宰相。”当朝宰相,指的自然是蔡京。
  
  徽宗截断童贯话头,沉下脸来叱道:“禁卫军乃蔡京之卫队,统领府乃禁卫军的中枢,职司保卫相府,缉拿罪犯,竟让一伙强徒闯了进去,不仅可恨,而且可笑,太不像话!”童贯再知不妙,也不敢不奏明一切,接着奏出:“多赖史玉珠、史玉佩,以及沙侍卫之师弟鄂仁,拼死护卫,蔡相方得幸免……”徽宗有些不耐烦:“有啥,快说!”童贯头上冒汗奏报:“相爷虽然无恙,金邦王子完颜突律却受重创倒地不起。”宋徽宗有气无力问:“伤得怎样?”
  
  童贯只好实话实说:“完颜王子被一女贼剑扎右肋,至今昏迷不醒。”徽宗惊得霍地站起:“死了不曾?”童贯不敢抬头,语言嗫嗫嚅嚅:“剑透右肋很深,死活至今难料。”气得宋徽宗连连跺脚:“完颜王子如此,金邦岂肯干休!金人早有侵我大宋之意,朕怕生灵涂炭,无奈一再忍让,方才延至如今。昨晚王子受重创,金人有所借口,如果处理不当,恐难避免刀兵。你速传朕旨意,高都尉会同六部尚书,共同商议对策。”
  
  童贯叩头再奏:“高都尉、蔡相爷已有本章在此,请御览。”宋徽宗说:“读来!”童贯直撅撅地跪着,从怀内掏出奏章。方丽珠、石化龙二人,聚精会神地听童贯读道:“文渊阁大学士知枢密院使臣蔡京,东京兵马都尉臣高俅,启奏我皇万岁。昨天臣等,在禁卫军统领府商讨国事,一伙强徒,悍然闯入,意图谋刺臣等,幸赖臣之部下,豁命与之死拼,当场格杀强徒两名,击伤两名。后经查明,这伙强徒原系相府主簿,原梁山顺归朝廷之萧让勾引,意图举事。今幸元凶被捕,另一名强徒姓柳的,同时归案,现押兵马都尉监内,恭请圣裁。”
  
  听到此处,方丽珠与石化龙大吃一惊,原来柳和跟圣手秀士未脱虎口。宋徽宗把奏章接过去收起,气哼哼地说:“这本章济得甚事,朕要你们拿出对付金人的办法来,听清了没有?”童贯又叩了一个头说:“蔡大人有一计,还望万岁圣裁,以定可否。”徽宗又“哼”了一声。童贯接口说:“那个姓柳的已供认,完颜突律王子是他所刺,萧让也承认这伙强徒是他勾引。恳请万岁恩准完颜突律死后按王爷之礼收敛,选派大员将萧、柳二人押送金邦认罪赔礼。金人素日贪财,最多给他一些金银,此事准能平息。”
  
  徽宗双眉上扬:“童贯,朕再问你,那个叫完颜突律的王子,到底死了不曾?”在徽宗皇帝的逼视追问下,童贯方才嗫嗫嚅嚅说出:“卯初时分咽的气。”高兴得石化龙几乎笑出声来,幸亏方丽珠手快,一下子将他的嘴捂住。徽宗沉吟良久,方才吐出“准奏”二字。童贯叩头,退出殿外。徽宗冷不丁地问道:“沙侍卫,朕昨夜未在宫中,大内有人惊扰吗?”
  
  石化龙眼尖,蓦地窥出死吊客沙仁顿现惊慌之色,还有意无意地向他们二人藏身的地方扫了一眼,跪下奏道:“万岁洪福齐天,神威浩荡,强徒焉敢冒犯天颜!”徽宗闻奏,神情顿松,懒懒站起,打了一个呵欠,被众侍卫护着出了吕祖殿。眼见徽宗一行人等走出大殿,方丽珠急道:“化龙,大鬼沙仁业已发现我们的藏身处,你我速速离开此地,另找地方藏身才好。”石化龙毫不在乎地说:“不忙。”
  
  方丽珠更急:“事已燃眉,还说不忙!”活像急风遇着慢郎中,石化龙毫不着急道:“遇事别忙,忙中出错。”方丽珠坚持说道:“大鬼发现我们,我们理应迁移为好,速离此地。”石化龙正色说道:“丽珠姐,你的算盘打错了。清天白日,朗朗乾坤,皇宫大内警卫森严,咱们一非鹰,二非鸽,如何能走得脱?”
  
  方丽珠仍然坚持:“这些我都知道,更清楚皇宫豢养了无数御前侍卫,连一向眼高于顶、傲不服人的商山二鬼,都被收买,何况其他江湖人!反正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趁天色尚早,凭我掌中这口青霜剑,我死也要将你护送出去。”石化龙堵回她一句:“你的算盘,越打越错。也不想想,你死我还活个什么劲!”
  
  一句好听话,尚且三冬暖,何况石化龙这番荡气回肠的语言。方丽珠勾了勾石化龙的脖子说:“姐姐的一条小命再不值钱,皇帝老倌也不见得买得起。为了咱们的大业,听话,快走!”石化龙存心煞煞她的傲气,故意说道:“要走,你走,我可不冒这种险。”方丽珠心中一动,刚想询问石化龙:“凭什么稳如泰山,安如磐石不动?”不料,吕祖殿内已响起阴森森的怪笑声。

    方丽珠情知大鬼沙仁,去而复回。反手刚想抽剑,竟被石化龙伸手按住,左手一揽方丽珠的柔肩,右手伸进豹皮囊,掏出老恶丐赠送给他的两只金元宝,附在方丽珠耳边咕哝一声:“不准动,瞧我的!”话落,大摇大摆走出。眼下,方丽珠最为担心的,是她深知大鬼沙星的大力鹰爪功夫,比其师弟活丧门大为厉害,身挂两处伤的石化龙,如何抵敌得住?可石化龙执意正面相对,自己这个近千人的总舵之主,愣是号令不了他,岂不奇怪!

  大大出于方丽珠意料之外的,是石化龙甫始从神像后面闪出,愣把商山二鬼中的老大,吓得倒退三步,脸上神色也一变再变。方丽珠暗暗称奇。石化龙先声夺人,声低而酷厉:“姓沙的,你果然是号人物,比你那位师弟强多了。爷们交你这么一个好朋友,不知你意下如何?”云山雾罩几句话,糊弄得商山大鬼一怔。
  
  石化龙嘻皮笑脸说:“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爷们一夜恶战,肩背全受了伤,又冷,又饿,又疲乏,请你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给我弄点吃的喝的来。只要爷们吃饱,喝足,再有个地方躺一会,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可是,咱们得把话先挑明,这可是公平交易,互不吃亏,请别想往谁眼里塞棒锤。”死吊客沙星前逼半步:“你说你救我的命,并且……并且还是刚才?”石化龙理直气壮:“那还有假。”
  
  方丽珠从帷幔间隙看得真真切切,也听得清清楚楚,虽在生命攸关之际,也让石化龙那种虚张声势,油嘴滑舌,引逗得几乎想笑。想笑归想笑,可方丽珠心里清楚,类似石化龙这种连三岁孩子都骗不住的连篇鬼话,沙老大哪能会听!当即抽出青霜剑准备接应。谁料大鬼沙星,若有所悟地“唔”了一声,狠瞪石化龙一眼,转身走去。更让方丽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沙大鬼不仅一声不响地走出吕祖殿,还反手带上殿门。
  
  方丽珠简直看呆了。忙从吕祖神像后面走出,一手拉住石化龙的手,连声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死吊客沙星几乎变成你的下人。”石化龙暂不回答,反扯着方丽珠的袖口,重新把她拉回吕祖神像背后。那地方本就不大,加上又是大白天,为防让人撞进来看见,二人只好互相依偎得很紧,方丽珠再三催他快说。石化龙不答反问:“这个号称杀人不眨眼的死吊客,江湖上出了名,挂了招牌的心如铁石,难斗难惹,他怎么会乖乖地作我手下呢?”
  
  方丽珠连连点头:“是呀,他怎么对你所说的话,一点折扣都不打。”石化龙用豪气冲天的口气说:“那是他不敢!”方丽珠反问:“为什么?”石化龙莫测高深地笑了笑:“那是形势逼迫他非听我的不行。不信,你看来送饭菜的,保险是他死吊客本人。我要是嫌送来的饭菜不好吃,老小子肯定给咱换,这就叫……能耐!”方丽珠摇头:“你的话越说越离谱,别说姐姐我不信,恐怕没有人会相信。”石化龙说:“我会让你相信。”
  
  这时,吕祖殿内已透进了阳光,出现在方丽珠眼里的石化龙,不仅脸庞因失血而显得憔悴,就连原本乌黑如墨的头发也凌乱不堪,忙把他扶了过来,用手代为仔仔细细理顺。石化龙目睹方丽珠的樱唇,殷红湿润得让人心动,刚想偷亲一下,闭紧的吕祖殿门被人轻轻推开。方丽珠闪目急看,果然是死吊客沙星本人手提一架饭盒悄悄掩入,并且没忘回身掩上殿门。方丽珠一怔:石化龙的胡说,而今果然应了。
  
  沙大鬼把饭盒放在蒲团前。石化龙手拉着方丽珠的纤腕,从神像后一闪而出,走向蒲团。看样子,死吊客也像知道不止石化龙一个人似的,他不仅连问也不问,还亲手打开饭盒从里面端出荤素四样菜肴,又在第二层中取出一大碗海米蛋汤和八个又脆又香的烧饼。方丽珠不惊奇别的,她惊奇汤菜的异常精美。菜是酒糟鱼头、清蒸童鸡、红焖鸡翅、八宝酱菜,汤里加了不少蘑菇,显得分外鲜美。一望而知汤菜全都出于大内御厨之手。
  
  石化龙反倒面显不悦之色。江湖跑老人成精的沙大鬼,似乎已解其意,连忙从怀内摸出一瓶启过封的御酒。谁都知道,宋徽宗虽治国无能,却极具文采,素喜仿效雅士,最爱饮酒赋诗,遂自己选料配方在大内精酿美酒。酒味甘洌芬芳常以自酿美酒赏赐功臣名将,其臣下也以获此以为荣。因此,朝野上下皆以能喝到这种御酒而自豪。方丽珠深知石化龙从小跟随武松,岂有不肯饮和不善饮的道理。商山大鬼也投石化龙之所好,硬敢冒杀头之罪名,私盗皇宫御酒,以供石化龙享用。
  
  沙星手捧御酒对石化龙说:“沙某蒙万岁思典,令我随侍左右。这些饭菜全系御厨之物,颇为精美。原封御酒吓死老夫我也不敢拿,幸好昨晚万岁高兴,开了一瓶,只吃几杯,被我顺手摸来,请你尝个鲜吧!”说着把酒放在蒲团上,他自己反倒向后退出六七步。又饥又渴的方丽珠用眼看了一下石化龙,意思是问他可以吃了吗。可石化龙并不理会她,却笑嘻嘻地对沙大鬼说:“沙前辈,你在江湖道上,武林之中,久负盛名,无人不知。爷们只是初涉江湖,碌碌无闻,今天鬼使神差在此地撞上,也是咱们的缘分。
  
  不敢胡弄沙前辈,昨晚大闹禁卫军驻地,意图行刺蔡京、高俅的,就是我们。就连你老的同门师弟鄂二爷,也在我姐姐剑下见了喜。”短短几句话,刺得沙大鬼脸色大变,身子一颤。他知道石化龙所说的“见喜”是说他师弟鄂仁受伤流过血,内心自然万分焦急。又听石化龙说:“沙前辈,实话好说不好听,咱们可是不掺一点假的冤家对头。”方丽珠听了生气:“你这叫什么话?”
  
  石化龙全不理会,接着说:“我也知道沙前辈你不可能在我们无名的小卒面前失身份,也绝对不会用下八门的手法,在饭菜里面搁点啥。无奈人心隔肚皮,饭菜又是你老一人拿来的,令我多少有点心虚。咱们真神面前,不烧假香,你老好人作到底,每样饭菜你都先尝一口,也好去掉我的疑惑病。”再看沙星,不仅一点怒气没有,反倒心安理得地把每样菜肴都吃了两筷子,后来索性端起那碗汤,凑着碗边,一连喝了两三口。
  
  方丽珠暗暗佩服石化龙心细如发。奇怪的是,石化龙为什么不叫沙星尝尝酒,那可是一个不小的漏洞,可她方丽珠又不好插话。事情到此,石化龙除向沙大鬼道谢之外,就忙着和方丽珠一起吃喝起来。沙星在旁一拦石化龙:“这酒是大内自酿,寻常人见都不容易,少侠何不品尝一下?”说着,弯腰取过御酒,送到石化龙面前,态度还真是很诚恳。石化龙接过御酒,轻轻拔去瓶塞,凑在鼻端嗅了嗅,像似馋涎欲滴的样子。女孩家心细,方丽珠看到这里,打算出言劝阻石化龙,别喝瓶中御酒。
  
  石化龙早把瓶塞重新塞上,回手揣进怀内,正色说道:“圣人云,有酒赐,先生馔。师父至今没有喝过这种酒,馋死我也不敢先喝,那可是欺师灭祖的大罪名。酒我带回去。”方丽珠在一旁看得异常清楚,石化龙开始说话,沙大鬼就开始出汗。石化龙话说完,商山大鬼不仅冷汗直流,脸色也极为难看。
  
  石化龙佯装不见,示意方丽珠快吃快喝。他本人更是狼吞虎咽,并把碗内的海米鸡蛋汤,和方丽珠分着喝了。方才冷冷发笑:“沙前辈,你老也太小气,满打满算大半瓶子酒,叫我揣入怀内,你怎么马上就阴云四合,雨点淋漓了呢?”方丽珠也不知大鬼沙星既然把御酒拿来,向来好饮的石化龙为啥不喝,反倒揣进自己怀内。更奇怪的,是那位江湖门槛十分精通,而又老于世故的死吊客,被石化龙两句话一敲打,竟然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石化龙见好就收,道:“多谢沙老前辈帮助!饭我们吃了,汤我们喝了,酒也让我揣起来了,眼下更当紧的,是想松散一下,好好睡一觉。你老请便,别忘下午再给我们送点饭。”方丽珠暗笑:“化龙讹上大鬼了。”只见沙大鬼点了点头,缓缓地走了出去,并且轻轻地将门带上。方丽珠非常纳闷,脑子里一连串的疑问,无法解答,直到沙星走后,忙着询问石化龙:“化龙,这倒是怎么一回事?他肯受你支使?”
  
  石化龙不似笑地笑了笑:“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也叫捉鬼还得捉鬼人。”似乎有些不信,方丽珠轻轻推了他一把:“说你胖,你更喘,凭商山二鬼……”石化龙打断她的话头说:“姐姐说得不错。凭商山二鬼这样的恶魔,他所以听我的支使,完全是因为我抓住了老小子致命要害。”方丽珠仍然摇头,认为是千古奇闻。石化龙这才实话实说:“姐姐你别不相信,大鬼是让我抓住了致命要害,方才服服帖帖听我的招呼。他不敢在此地捉拿我们,说得玄乎点,咱们现在有危险,他沙大鬼非得豁出老命帮助我们不可。”
  
  方丽珠撇撇小嘴:“你可越说越离谱。”石化龙拉着她的玉腕说:“姐姐怎么忘了?童贯退出去之后,皇帝老信问了沙星一句:‘朕昨晚不在宫内,宫中有人惊扰吗?’当时沙星惊慌失措,朝咱们俩藏身的地方扫了一眼,随口回奏:‘没有强徒。’这就是他的致命要害。”方丽珠毕竟是位玉雪冰聪的女孩子,恍然而悟笑道:“化龙,你可真油!”
  
  石化龙一面扯着方丽珠仍向神像后面走,一面低笑说:“那时,咱们只要一出去,老小子不光有‘保驾不力,匿贼惊驾’的死罪,还得加上一个‘通匪谋刺嫌疑’。就让他浑身是口,也万难洗刷得清。”方丽珠笑成花枝乱颤,若不是伸手捂嘴,非得笑出声音来不可。石化龙紧紧握了方丽珠一下手腕说:“我刚才说捉鬼还得捉鬼人,那句话指的是你。你一口青霜剑,力敌群魔,三次救我于垂危,最后还剑刺完颜突律,使其伤重而死,你才真是降龙的高手,捉鬼的能人。我只不过凭着一点鬼聪明,逗逗恶人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方丽珠刚想去拧石化龙的嘴,笑石化龙指手画脚耍贫嘴,石化龙却陡地把他的火辣辣嘴唇,一下子印实在方丽珠娇艳欲滴的樱唇上。
  
  方丽珠又惊又气,一把将石化龙推开,秀灵俏丽的面庞直羞得泛起了朝霞,含嗔怒叱:“你……你……怎敢对我……这等无礼?”石化龙见她真有些生气,反倒倒打一耙,十分委屈地说:“你……你能怪我吗?”方丽珠更气:“难道怪我?”石化龙振振有词:“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所在?这里是皇官大内,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稍有一点闪失,咱俩小命难保。我一看你要笑出声来,怕被宫中侍卫听见,我的两只手又被你紧紧握着,实在没有法子,我只好……只好……”石化龙话没说完,却故意让躯体颤抖一下,跟着双眉微皱。
  
  方丽珠认为他的伤口被自己推疼了,忙着又将石化龙扯近身侧。仔细查验了一下伤口,才发现自己上了他的贼当。故意吓唬石化龙:“你不光人小鬼大,嘴皮子更坏,没理也能编出七分来,看我以后怎么调理你!”反正暂时没有危险,石化龙的调皮劲儿上来了:“丽珠姐,小弟从来不欠债,我看别等以后啦,想调理你就马上动手,省得我……”方丽珠含怒低叱:“省得什么?”石化龙索性耍起赖来,向方丽珠肩上一伏说出:“省得心中窝块病。”
  
  方丽珠见他如此,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刚想伸手去拧石化龙的脸腮,那位死吊客沙星,又像幽灵一样地走了进来,像似有当紧的事来通风报信。方丽珠趁机一推石化龙,意思是说沙星来了,让他出去答话。哪知石化龙趁机要挟,不仅赖在方丽珠身上不离开,反倒用手指指自己的嘴。方丽珠知他耍赖,想叫自己主动地去亲吻他的嘴,赌气刚想转过身去,大鬼沙星早压低声音悄喊:“少侠,快请出来,万岁爷马上就到。”
  
  “万岁爷马上就到”七个字,宛如炸响了七声焦雷,方丽珠大吃一惊,扭头再看石化龙,业已闭上了双眼。方丽珠虽羞气交加,也被他挑逗得心旌摇荡,不能自持,只好飞快地亲了他一下。石化龙方才挤眼笑笑,走出神像背后。死吊客沙星神情紧张,语音发颤:“万……万岁爷……午后……午后幸……此地……请你们……请你们速离此地……以保安全。”
  
  石化龙皮动肉不动地笑了笑,同样压低声音说:“沙前辈,你老可是当今万岁身边最最吃香走红的贴身侍卫,自对宫廷内事了如指掌。我要老前辈告诉我,万岁爷午后到此何事?”大鬼刚一迟疑,石化龙转身重向吕祖像背后走去。逼使大鬼沙星不得不开口:“少侠留步!”石化龙刹住身形,改为惊鹿回顾,再次相逼:“沙前辈,咱们可是一根线拴俩蚂蚱!”意思不说自明,那就是飞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大鬼沙星,你看着办。
  
  石化龙是何等精明,仅从沙星神态上,就敢断定事态绝对不小。前跨两步,第三次相逼:“沙前辈,你老要拿我当人物,我绝对不会不开眼,更不会让好朋友作难,也不会给老朋友添麻烦。别的不说,就说这个吧……”话落,从怀内掏出那瓶启过封的酒。仅止这一手,大鬼就吓得身如筛糠。石化龙晃晃手内酒瓶说:“这可是当今万岁刚喝了一点的皇封御酒,你把它偷了出来交给我,就犯了弥天大罪。这还不算,现在这瓶残酒,又被你老先生放进了你们商山派独门秘制的剧毒药物五步倒,那可是沾嘴烂肺的玩意。”

  石化龙故意顿停一下再说:“你老人家当时想,皇上刚喝过的御酒,我肯定不会怀疑你做了手脚,想用御酒骗我上当,也好去掉你老一块心病。”大鬼的头上冒汗了。石化龙板下脸来说:“沙老大,你看错皇历了。你咋不想想,我是谁?我的爹是谁?我师父他老人家又是谁?能让你的如意算盘敲响吗?现在皇帝老爷幸临此地,那再好不过。”大鬼沙星,睁大双眼:“你想干啥?”石化龙有板有眼说:“我想把这瓶残酒,当作贡品,献给当今万岁爷。”
  
  死吊客吓得躯体发软。石化龙的面孔,蓦地转为酷厉,语音虽低,却显得无比凶狠:“为了报复你对爷们的狠毒也为被你侮辱过的江湖同道出口气,爷们只消将酒献给当今万岁,你不仅逃脱不了满门抄斩,祸灭九族,恐怕连你们那商山老窝也得被夷之为平地……”人急拼命,狗急跳墙的大鬼沙星,恶狠狠地说:“你不怕老夫现在灭了你?”石化龙堵回一句:“不怕!”沙星前逼一步:“老夫不能让你活!”
  
  石化龙一吐舌头:“我的乖乖,吓死我了。可你就是不敢伸手动爷们。你投鼠忌器,比我还怕惊动宫里其他人,你说对不?”沙星泄气了。石化龙得寸进尺:“沙前辈,别怪爷们我揭你老底。我清楚凡是在大内充当御前侍卫的人,他的一家老小都得住在东京八十万禁军驻地内。那是拿他们当人质,你们才会死心塌地拼命效忠皇上。晚辈说得可对吗?”石化龙这一番话,将沙星说得一脸愁云,出声不得,也像烈马被套上笼头。

  石化龙面容放缓,语音柔和:“沙前辈,你吃亏什么事都晚半步,所以被我牵着鼻子走,你就得老老实实听我的。我要你在皇上没来之前,先给我们送次饭,然后,掩护我们在神像后面听听。皇上有事不在朝堂商讨,反倒窝在吕祖观中瞎嘀咕。爷们把话先说在前头,你要敢跟爷们酒兑水,咱们就一块上王爷那里打官司。”石化龙所说的“王爷”乃阎王爷的简称。方丽珠心想,沙老大真是一步棋下错,满盘棋皆输,没药着我们,反被抓为把柄。
  
  沙星低叹一声,垂头丧气走了。方丽珠低声询问:“化龙,你刚才为什么不叫沙老大将咱们送走?”石化龙肯定地说:“眼下东京汴梁,日夜戒备森严,到处在捉拿我们,就算咱们能混出大内,也万难逃脱禁卫军的缉捕。只有等到天黑,夜幕张开,方能便于脱身,目前此处最保险。”方丽珠频频点头,称赞石化龙考虑得周到,主动地亲亲石化龙脸腮。功夫不大,沙星又送来一次饭菜,比早上那次更丰盛,也更加精美。
  
  直到死吊客走出吕祖观,石化龙方才低声问方丽珠:“你猜这次饭菜,是否有毒?”方丽珠毫不思索,冲口说出:“这次饭菜,不会有毒,绝对不会。”石化龙反问:“为什么?”方丽珠说:“他怕你再逼他先品尝。”石化龙连连摇头:“丽珠姐,你错了。”方丽珠一怔:“何以见得?”石化龙说:“因为他被我逼得确实无路可走,留着我们,对他的威胁极大,由原来的不敢冒险,变成现在必须冒险,必然下毒。”方丽珠将信将疑:“真的如此?”
  
  石化龙苦笑:“岂止真会如此,据我估计,他这次是饭、菜、汤里全下。”方丽珠仍难全信:“他不怕你逼他先尝?”石化龙点头:“不怕,因为他必定事前预服解药。你如不信,他马上就回来。”方丽珠潜贴正殿门后,向外暗窥。这一次,仍然没出石化龙之所料,死吊客沙星,又轻启殿门,闪身而入。石化龙用手指指蒲团。所谓人同此心,大鬼沙星进殿以后,就将自己的眼神,投向了蒲团。大大出沙星老鬼意料之外的,是蒲团上的饭菜丝毫未动,石化龙二人安然无恙。十拿九稳的一次垂钓,狡猾的鱼儿竟然没上钩。
  
  沙星推想,识破自己毒计的石化龙,准会怒极反噬。忖思至此,不觉呆愣起来。这一次,石化龙倒是满面含笑,从袋内取出老年乞丐赠给他的两只金元宝,送一只到商山大鬼的手上。沙星大感意外地慌乱起来。石化龙反倒凑近前些,压低声音说:“梁山兄弟归顺朝廷,三次征讨,死伤惨重。”说至此,声音转为嘶哑凄凉:“回京时,仅剩二十七人,连我爹爹拼命三郎石秀,也死于阵前。可高俅、童贯、蔡京,杨戬等四奸,仍然不肯放过,派人刺杀扑天雕和铁扇子于山东郓城。”死吊客垂下了脑袋,颓然坐在蒲团上。

  石化龙继续往下说:“为此,恩师命我进京专查此事。若不是令师弟活丧门鄂仁从中作梗,我石化龙早就完成师命了。我知沙前辈跟鄂二爷大不相同,方才直言相告。你只要助我半臂,安全离开此地,我石化龙今后必有一分人心。你要决心跟我们为敌,石化龙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何况沙前辈处处授我以柄,我只需举手之间,你和鄂仁全家,必将化为乌有,与人方便,自己也好方便。”
  
  商山大鬼沙星,听了石化龙这番有理有节,有软有硬,有慷慨激昂、正义凛然,也有权衡利弊、体贴人心的娓娓细语。沙老鬼本来是下了毒药想药死人家的,如今让人家识破之后,不光不怨不怒,反倒引发出这么一大串肺腑之言。身为商山派掌门的沙星,悔愧交加,一字一顿说:“我们弟兄虽不成材,在江湖上却有虚名,怎肯做蔡京、童贯的鹰犬?这些全是杨戬族弟杨威设下的圈套。如今骑虎难下,伴君从来如伴虎。老夫决心掩护你到底,只求别让我太为难。”
  
  石化龙点头答应,最后冷不丁地问出一句:“沙前辈,当今万岁不驾幸此地了吗?”沙星老脸通红,也非常难为情地说:“老朽处处自作聪明,却处处栽在少侠之手。大概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了吧!”沙星临走,又把那只金元宝,交回到石化龙手上,方才带上殿门离去。石化龙和方丽珠二人相倚相偎,交颈窃谈,天南地北,云山雾罩,不知日已偏西。
  
  石化龙向方丽珠说:“只等天黑下来,我们不能强迫沙星护送。沙星说得再好,也难免不再反复。昨天拿人,他犯欺君之罪;今日捉咱,老小子还能邀功请赏呢!他家人又是人质。”方丽珠点头赞同。石化龙不仅胆子大,而且专做人之所不为,甚或不敢为之事。初更不到,他就催促方丽珠检查兵刃暗器,准备出宫。方丽珠有些迟疑。石化龙忙说:“眼下京城混乱,夜深戒备更严,定更以前,反倒安全。”
  
  二人闪出吕祖殿,明月刚刚东升。显赫威严、富丽堂皇的深宫大内,反倒异于寻常的恬静沉寂起来。石化龙在前,方丽珠断后,放轻脚步,刚刚走到一座假山背后,蓦地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放眼看去,见是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分坐石桌两边,石桌上面放着半只烧鸡,一大包鸡杂,两个猪蹄,正在浅饮低酌,窃窃私语,不时地东张西望。
  
  石、方二人正想绕道避开,猛听一人叹道:“瓦罐不离井沿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活阎罗当年在江湖上,那可是水旱两道全都称雄的大人物,可惜今天……”说到这里,却被另一人劝酒打断,但只此一句话,就听得石化龙心惊肉颤。猛然想到自己冒名打入禁卫军府,七叔阮小七亲眼所见。昨晚那样的大闹,他老人家身为盖天军统制,哪能不知?为什么厮杀到天色黎明,却不见盖天军一丝举动?今晚这二人酒后之言,莫非有因?石化龙陷入沉思。
  
  又听另一个说:“老四,我他娘的喝醉了,杨大人怎样安排的?”那个老四气哼哼地说:“还不是威吓咱们,走露了风声,要你我的脑袋!”另一个人苦笑:“亏你还记得!”那个老四大咧咧地说:“杨大人、高太尉二人的主意,算他娘的到家了。把阮小七私自囚在宫院里,只要瞒着皇上,他水泊梁山的人,插翅也难飞到这里,你我怕啥?”另外一人不以为然:“我说老四,小心驶得万年船,仔细点好。咱们拖家带口的,可不能拿命捣着玩。依我看,咱们还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二人同举酒杯。
  
  方丽珠反手想拔青霜剑,比她快了半步的石化龙,竟大摇大摆地朝二人的石桌走去。方丽珠吓了一跳。内心无比焦急,埋怨石化龙胆大妄为。这里可是皇宫禁地,一旦暴露,插翅难飞。她探手握住剑柄,点脚欲纵。忽见正在喝酒的两个侍卫,一齐转过脸来,喝问:“干什么的?”石化龙一声不响,仍旧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理也不理两名侍卫。两名侍卫一怔问:“你到底是干啥的?”
  
  距离他们不太远的石化龙冷冷一笑:“二位真行,躲在这里喝上啦?”两个侍卫刚想细看一下是谁,石化龙的脚下,活像安装上了弹簧,点地飞出,双手分别伸向两名侍卫下巴颏,上顶下拉,“嘎吧!”“嘎吧!”两个人的下巴颏全被摘下来。方丽珠下手更黑,青霜剑裹着一道寒光,刺杀一人,点了另外一人麻哑穴。石化龙一阵风似地,提起那个被点穴的侍卫,闪入僻静之处。解开穴道,推上下巴,低声威逼:“想要命讲实话,阮大人在何处?”


第十六章:绝命九剑战怪侠。
  
  那名侍卫情知瞒不住,连忙用手一指假山山洞:“阮大人押在洞内。”石化龙一听大惊,哪里还顾得再问,狠踢那个侍卫一脚,催他放人。那个侍卫吃过石化龙苦头,真怕会宰了他,虽被踢得几乎骨折,也不敢呲牙咧嘴,战战兢兢地带领二人来到洞口,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就被石化龙一掌击昏,栽倒在地上。方丽珠乘石化龙解下那个侍卫的腰带捆他的手脚时,打开了洞门。二人走进洞内,一股子潮湿寒气逼人,灯光摇曳下,瞥见阮小七正躺在草堆上。
  
  石化龙前抢两步,屈膝跪倒,口称:“七叔,你老受惊了,快跟我们走。”阮小七闪目见是石化龙和方丽珠,又惊又喜,顾不得细问,“哎”了一声说:“是我一时不察,被他们诳进宫内,要不是你们前来营救,就算他们不杀我,我他娘也非得闷死了不可。”三人刚刚出了洞门,假山旁陡地掠过来一条黑影,一掌劈向阮小七。活阎罗一矮身形,双掌交错,往外一封,竟被那人一掌震得后退一步。方丽珠一扑而上,青霜剑的五个光点扎向那人颌下喉结穴。

  那人好像认识方丽珠的剑法,竟然闪身躲开,再次扑向阮小七。石化龙这才看清,来人原是商山二鬼中的鄂仁。真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抖九连环,从侧后扑上,环化九转轮回,砸了出去。好厉害的活丧门,左掌猛鸡夺粟,震退活阎罗阮小七,右手一式饿鹰扑食,硬拿石化龙的九节连环索。石化龙抽索不及,反让活丧门抓住了索头,想一叫真力,把索扯了过去。方丽珠早剑走轻灵,扎向活丧门软肋。
  
  活丧门被逼无奈,只好松开九节连环索,就势侧翻,正好落到阮小七右侧,猛一长身,右手五指微拢,形似钢钩铁爪,狠扣阮小七。阮小七左肩下塌,闪开那一抓,因为手内没有兵刃,只好暂避其锋。石化龙一退即上,手中九节连环索正好够得上部位,一招倒敲金钟,砸向商山二鬼后脑。招式迅疾,力道凶猛,眼看将要得手。活丧门何曾受这等凌辱,一声低吼,形如深山虎啸,旋身出爪,抓住连环索的第三节。石化龙一抽未动,活丧门爪到人到,猛然一抓,九节连环索断为三截。
  
  方丽珠一剑如虹,刺向活丧门左耳,双方一剑四掌,想拼个生死存亡。假山顶上,形如飞鸟,坠下一人,正好落在他们双方三人中间。石化龙眼尖,蓦地认出来人是商山死吊客,也是活丧门的掌门师兄。方丽珠抢先发话:“沙前辈,来得正好,令师弟正想缉捕我们归案。”一见师兄出面,活丧门收回双掌。沙星看也不看鄂仁一眼,一字一顿:“我一向说到做到,绝不会出尔反尔。趁现在侍卫们没到,你们三人快走,一切由我沙星顶着。”鄂仁哪里肯依,双掌一分,还想动手。
  
  沙星瞪了他一眼:“师弟,不准再拦,放下今天,还有明日,哪里撞上哪里算。”在掌门师兄面前,鄂老二敢怒不敢言,只好让开去路,暗自切齿。阮小七很光棍,双手一拱,凌空拔起,率领石、方二人如飞而去。鄂仁气得一跺脚,人已走了,只好作罢,跟随师兄来到沙星住所。宫中侍卫,全都起立,恭迎商山二鬼。商山二鬼举手为礼,然后一同跨入沙星居住的卧室,鄂仁赌气,抓过酒瓶猛饮。大鬼沙星并不理他,走了出去。
  
  二鬼活丧门正喝闷酒,商山派第三代传人中的草上飞赵昆闯了进来。鄂仁随口问了一声:“你从何处回来?”草上飞赵昆见是自已师叔,连忙给活丧门行礼,说道:“我奉师父密令,跟踪阮小七等三人,亲眼瞧见他们隐入郊外的古吹台。”鄂仁两眼一亮,一把抓住赵昆说:“好小子,师叔给你记上一大功!速速跟我去见相爷,保险有你小子的好处,也许能弄个一官半职。”
  
  草上飞略为迟疑,鄂仁怪眼怒翻。赵昆知师叔脾气暴戾,只有师父一人能约束住他,自己哪敢违抗!只好跟着师叔出来。亏他灵机一动,暗向另一名侍卫打了一个手势,指指鄂仁。活丧门带领徒侄草上飞到禁卫军驻地时,史玉珠兄妹正商议如何对付梁山之事,一见活丧门走来,连忙站起迎接,尊为上坐。黑蒺藜最会巴结活丧门,满脸陪笑说:“二当家的以商山满腔热情赫赫声威,栽在两个无名小辈之手,难道大当家的就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活丧门鄂仁恨声说:“他真要不闻不问倒好了!石化龙与方丽珠误入皇宫,并且救出活阎罗阮小七,我赶上前去,眼看就要得手……”史玉佩双手乱搓:“恭喜二当家……”活丧门打断他的话头说:“恭喜个屁!我那掌门师兄,突然出现,不仅阻止我不准动手,并且放走了他们三人,我当时只好干瞪眼。”
  
  史玉珠,闻言假装失色,“忽”地站了起来,说道:“好个大当家,他居然坏了咱们的大事!二爷你最清楚,阮小七在梁山残存的势力内,地位最高,官职最大,又是宿太尉的心腹,连当今万岁也很器重他,加上此人诡计多端,又黑又狠,要想明着害他,实在不易……”草上飞问出一句:“难道算了不成?”绿玫瑰冷然说出:“当然不能。幸亏高太尉和蔡相爷设下圈套,将阮小七诳入后宫,囚之于假山洞内。偏偏又让大当家的给搅了。如此放虎归山,早晚后患无穷,这……这如何是好?”活丧门嘿嘿冷笑。
  
  史玉珠说:“二当家的,有话只管训示,我们全听你的。”鄂仁说:“史大人,现已查明石化龙、方丽珠等人匿迹古吹台。”史玉佩喜得咧开大嘴:“请统领速速集合禁卫军,挑选硬手,前去一网打尽。”史玉珠刚想下令,一眼瞧见女卫兵冬梅闯了进来,像是有事来禀。史玉珠问:“冬梅,有事情吗?”冬梅禀道:“回大人的话,二门上送来一位客人,自称是大人的师叔。”史玉珠霍地站了起来。鄂仁问道:“来人莫非是边远边二弟?”史玉珠连话也顾不上说,只点了点头,就带领众人出去迎接了。
  
  只见禁卫军武官从二门外引进一个人来,年仅四旬左右,身高八尺,虎背熊腰,面如镔铁,一部虬髯,目光如电,状极威猛。史玉珠、史玉佩抢步上前,大礼参拜。活丧门哈哈大笑:“我道何人?原来是塞外双侠中摔碑手边远边二弟。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我兄弟算是久违了,没想今日得见。”摔碑手边远一见活丧门,不由得一愣,忙着见礼,被鄂仁伸手相搀。边远说道:“二哥,你怎么也在此地?”
  
  史玉佩代为回答:“师叔,你老不知,二当家的飞黄腾达,眼下是当朝宰相蔡相爷的贴身侍卫,言听计从,论官职还是个武三品呢。”边远的脸上,隐约现出不悦之色,冷然说道:“既然如此,恭喜二哥。”鄂仁并未发现边远有不快之意,反倒因为来了个大帮手而高兴,冲口说道:“边二弟,要恭喜还得恭喜你这位有出息的大侄女。她以一个女儿之身,统率三千铁甲禁卫,当统领大人,按官职比愚兄高多啦,竟是官中的正二品呢。”
  
  边远这才深深盯了史玉珠兄妹一眼说:“我与令尊史文恭,原是义结金兰的同盟弟兄:不该的是,他为了帮助祝家庄,一箭射死梁山泊的大首领托塔天王晃盖。后被河北玉麒麟卢俊义活捉,死于非命,导致你们兄妹无依无靠,我才把你们接回塞北,被我大哥边荒收为弟子。艺成之后,不但用不光彩的手段暗杀了扑天雕李应和宋江胞弟宋清,还充当了蔡京的亲信和义女。你师父大为震怒,因此命我前来查问此事,以正门规:”
  
  史玉珠、史玉佩兄妹,吓得不敢出声活丧门哈哈大笑。说道:“边二弟,贤昆仲扬名漠北,威震口外,谁不敬仰!如今梁山后人,个个逞强凶横,前天晚上还找上门来,幸得愚元相助,他们兄妹方免于难。就这样他们还刺死了我一个门下。现在停灵待葬,待会二弟一看便知。”史玉珠一听。明白鄂仁在为她开脱。也带着硬咽地说道:“师叔倘若不信,侄女的一名女卫,为了拖护侄女,同样被梁山后人砍去一条右臂。至今还卧床不起。”
  
  说罢,将手一挥,四名禁卫军丁用软榻抬着秋菊,来到正厅生性刚烈耿直的边远,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在远处一看。右臂被齐肩裁断的秋菊,黄蜡般的一张面庞,至今仍然毫无血色。摔碑手边远脸色陡变。胸有城府的史玉珠,冲其兄史玉佩一使眼色,暗示把完颜突律抬来。阴狠狡诈的黑蒺藜,比其妹更加无耻,竟喝令手下人用担架抬来换上汉人服装的完颜突律尸体,连商山二鬼鄂仁见了都微感不快。不知底细的摔碑手,一看果然剑透软肋,伤成血洞,气得钢牙错响。
  
  史玉珠口内不说,心中明白,知自己师叔已被打动,准会协助捕敌。史玉佩哀声恳求:“这群梁山后人,行凶之后,眼下匿迹禹王宫,圣上传旨,立即拘捕,望师叔协助我们。等将这伙强徒缉拿归案后,我们立即跟随你老人家返回漠北见师父。”史玉佩这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无可挑剔,加上又是结义仁兄之子,自己的嫡亲徒侄,摔碑手边远哪能不信,总算点头答应了。为防师叔看出破绽,史玉珠立即下令,亲点五百名禁卫军,一同出发。
  
  一行人众,刚出京城,来路之上,飞来一骑,纵马追来。活丧门借着目光一瞧,看出是自己的徒弟花斑豹钱冲,开口问道:“到此何事?”钱冲跳下马背:“师父,大师伯有令,传唤你老人家,立即前去。”说罢,递上沙星亲笔写的手书。鄂仁呆了一呆,突然一挥手,低吼一声:“掌门面前,有我担待,你随我来。”钱冲不敢违抗师命,只好答应。
  
  禹王宫又叫古吹台,位于东京郊外三里许,原系春秋战国时期,晋国乐师师旷奏乐的地方。后来,梁王在此增筑吹台,相传大禹时期,为治洪水,也曾在此居住,所以也叫禹王台。一行人众,驰行之际,史玉珠讨好师叔说:“梁山后人现匿禹王宫,那里有正殿五间,东西庑各三间,正殿侧檐与两庑相通,分为东西两个跨院,东院是三贤祠,西院叫水德祠。”
  
  这就叫打虎还是亲兄弟,上阵还须父子兵,说下大天来,史玉珠也是边远的嫡亲徒侄,事态既然如此,边远当然不会再生气。顺口说道:“当年我和令尊就曾来到三贤祠,知道它是为了纪念大诗人李白、杜甫、高适的,所以称为三贤祠。”鄂仁哈哈大笑:“边二弟,你说漏了,后来又补祠李梦阳和何景明,合称五贤祠,再后来又增祠高子业,称为六贤祠,真是好地方。”三里许路途,在练功人来说,转瞬即至,先抵正殿门南的御书楼。
  
  史玉珠一挥手,五百名训练有素的禁卫军立即散开,将禹王宫团团围紧。史玉佩仗着有师叔摔碑手、商山二鬼鄂仁在,狐假虎威的大喊:“石化龙,你小子藏得再严,挡不住史大爷我的鹰眼,痛快点扔下兵刃,史大爷决不折磨你。假若动刀动枪,把你撂在当场,断胳膊,折脚腿,甚至三刀六洞,那可够人忍受的。”哪知一阵喊过,竟然寂静无声。史玉佩等人正在奇怪,突然从禹王宫顶传来一声冷笑:“黑蒺藜,你小子见庙就烧香,摸错地方了。撞上爷们我,够你小子喝两壶的。”
  
  鄂仁把脸转向摔脾手,意思是:“你瞧瞧,这伙梁山后人够多狂。”史玉珠遥指台上,转对师叔说:“发话人就是大闹东京,行刺当朝宰相的石化龙。”边远一怔:“此子姓石,又是梁山后人,看起来准是拼命三郎遗孤了。”史玉珠点头称是。狗仗人势的史玉佩率先挥舞锯齿刀扑了上去,史玉珠随即取出莲花夺。为防石化龙脱逃,活丧门鄂仁带着徒弟花斑豹钱冲,分堵两侧。只有摔碑手边远,站立原处未动。
  
  让人喷饭的是,就在史玉珠等人,虎视眈眈,盯紧台上,企图一拥而上时,御书楼旁侧,蓦地传来“噗哧”笑声。笑声似乎不清,像是在吃东西。众人顺着笑声望去,发现石化龙正独倨一块大青石上,左手拿着一只烧鸡,右手拿着一瓶烧酒,啃一口烧鸡,灌一口烧酒,旁若无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黑蒺藜史玉佩狼嚎一声:“点子成了折翅雁,现在落了草,冲上前去收拾他。”石化龙毫不在乎说:“讲收拾得凭真本事,光凭嚎叫有啥用?你们这批由贼而官,沐猴而冠的江湖败类,也配收拾爷们这样的好汉!”
  
  短短一席话,可给石化龙带来了大祸,他硬是没有看出,在史玉佩这一伙人当中,又加添了一个生人。而这个生人,又是威震塞北,名扬一方,专练外功劲力,人称大摔碑手的边远。再加上边远为人耿直,一向不苟言笑,最嫉恨人们卖狂耍贫嘴,石化龙此举正触其怒,只气得错齿出声。史玉佩喜看师叔动了真气,转身故意激石化龙:“姓石的小儿,从来发昏不能当死,还不赶快扔下手中兵刃认罪服绑等待何时?”
  
  石化龙纵声大笑:“史玉佩,你们这伙奸徒,只知道认贼作父,欺压善良,怎比得石爷爷我老人家是真名士自风流。”边远一听,越发气上加气。石化龙做梦也想不到他自己为了朝弄史玉佩等人,无意得罪了摔碑手。几经问答,石化龙早将手中烧鸡啃完,随手把酒瓶向旁边一扔,缓缓站起。活丧门欺石化龙新伤未愈,想捡这次便宜,暗中挥手,示意他的弟子花斑豹先上。花斑豹钱冲同样看出石化龙身上有伤,动作不灵,又是赤手空拳,弹地纵出,举起齐眉棍,居高临下,势压当顶,招式还真威猛。
  
  这在花斑豹钱冲来说,他自己不光攻其正面,也罩住了石化龙后路。在一寸长一寸强的有利条件下,不管石化龙左闪右避,都逃不脱他那根齐眉棍的挥扫。倒血霉的,是他钱冲不该低估石化龙,而石化龙不光胆大,并且心细。一见对方的齐眉棍势压当顶,石化龙一矮身形,直扑中宫,抢占了花斑豹的位置。说来可笑,钱冲这小子一棍砸空,悬着的身子无处去落只好在半空施展鹞子翻身,变为背朝上脸朝下,身随棍旋,齐眉棍再次狠扫石化龙。
  
  花斑豹变招神速快如闪电,出招凶狠威如猛虎,早有准备的石化龙,身化仙人乘风,斜着滑出去七尺,正好闪避开那一棍。并趁旋转之力,食中两指紧并,直戳钱冲的促精要穴。促精穴,位于人体背后脊椎间,一经点中,重则毙命,轻则瘫痪。这种险中险的招数,逼使花班豹不得不自己摔自己,落地翻滚,方才闪开,吓出来一头冷汗。跟踪而上的石化龙,身化懒龙半转,一脚正好踹在花班豹的左肋上。骨折声夹杂着惨嚎声,花班豹一头撞出去四五步,栽倒半天没爬起。
  
  草上飞赵昆,一见自己师弟被石化龙踹断肋骨,为防石化龙赶尽杀绝,旋身扑近石化龙右侧,明晃晃的三尖两刃刀,直插石化龙右肋。活像恶狗偷咬人,出手也是阴狠的暗刀伤人。当场的情况是,石化龙踢中钱冲的那一脚,尚未收回,三尖两刃刀快要扎实,石化龙像是还未觉察。赵昆内心狂喜,陡地将刀一送,不料竟扎了一个空。

    原来石化龙从高挂晴空的月辉下,早窥出有人持刀暗扎他。为了引鱼上钩,直到赵昆一刀快扎实,躯体方才猛一转,右脚趁机一式拨云见日,实实在在地踢中草上飞的左肋。草上飞赵昆比他师弟更惨,肋骨被踢断三根。活丧门一见自己的一侄一徒,前后不过数招,就各断肋骨两三根。商山派横行江湖近二十年,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刚想出手,早就按捺不住的史玉佩,挥刀飞扑石化龙,狠狠劈出一招横断秦岭。石化龙双足一顿,凌空拔起七尺,险险地闪避开横扫来的一刀。
  
  手狠心毒的史玉佩,锯齿刀立化举火烧天,刀扎石化龙的前阴要害。身悬半空的石化龙倏地变为仰观北斗,左腿一屈,右脚猛点对方手腕。史玉佩的锯齿狼牙刀,一变而为刀劈兰关,刀光闪闪,向石化龙拦腰切去。石化龙吃亏吃在身体悬空,勉强闪过史玉佩的一连三刀,势子已尽,非得下落不可。眼睁睁就要被史玉佩的锯齿刀切为两截。石化龙跟乃父拼命三郎一样,越危急拼劲越足,强提残存余气,不顾肩背伤口进裂,借右脚踢出之力,硬能化为张飞骗马,将自己的躯体,平着打横摔出去八九尺,栽翻在地上。
  
  闪是闪开了,命也保住了,可肩背两处鲜血淋漓,创口全部挣裂。阵阵剧痛,钻心入骨,几乎昏了过去,史玉佩一扑而上,刚想赶尽杀绝,一声冷冰冰的低叱,一条翩若惊鸿的倩影,一口厉光刺目的青霜剑,蓦地从古吹台上飘落,前阻黑蒺藜,后护石化龙,横身中间。俗话说得好,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史玉佩一眼瞧清是方丽珠,深知她的厉害,不得已而求自保,手腕急翻,锯齿刀刀刃朝上刀背朝下,用力向上一迎,妄图截断方丽珠手腕。
  
  只见方丽珠嘴角噙着冷笑,青霜剑一偏,借锯齿刀上迎之力,一颤而起,顺势化为毒蜂蜇人,刺向黑蒺藜史玉佩的左边眉冲。史玉佩惊慌失色,锯齿刀急变风掩柴门,妄图将剑格出圈外。一声吓人的冷笑,出自方丽珠之口,青霜剑下滑两寸,透入史玉佩的右肩井。随着锯齿刀的“当啷”落地,史玉佩吓得就地十八滚,方始逃得性命。方丽珠惦记石化龙,刚想前去查看,史玉珠出手一夺,指向方丽珠的后脑壳。方丽珠无奈,只好娇躯半转,回手一剑,扎向绿玫瑰的面门。
  
  史玉珠藏头躲颈,莲花夺变为韦陀献杵,上截方丽珠的右腕,逼她收招后退。方丽珠不光不退,硬敢凌空上拔,剑化露滴杨柳,下刺史玉珠的百会。史玉珠再不是方丽珠的对手,也是统领三千铁甲的带兵官,遇到方丽珠这类欺负人的打法,也激得把头一甩,莲花夺由上而下,硬找方丽珠的青霜剑身,妄图将它震出手去,好舒胸中之怒气。方丽珠之所以如此,是她的梅花剑法已达出神入化之境界。剑身一沾莲花夺,业已用上粘字诀,借力使力,躯体再起,剑化蛇吐双信,刺向史玉珠的左耳。强迫对方藏头缩颈。

  史玉珠还真听话,躯体忙不迭地下塌,要害虽闪开,头上发髻却被一剑挑开。披头散发的史玉珠,急怒交加,一抖手内莲花夺,想发出夺内的追魂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且慢!”入耳听出是自己师叔摔碑手边远的声音。史玉珠暗恨师叔阻止自己,否则,夺内的三十六支追魂针,准能要了方丽珠的性命。昨晚在禁卫军府,因方丽珠不是自己的杀父仇人,限于师门规定,没敢动用此针。今天师叔在场,对方出手黑狠,光石化龙一个,就踢断两人的肋骨,方丽珠上场之后,先伤史玉佩,再挑自己发髻,才敢动用追魂针,反被师叔阻止。
  
  摔碑手边远前跨一步,虎立当场,冲方丽珠说道:“从剑法上来看,你大概是南普陀铁观音大师门下,我跟尊师有数面之缘,对你不能以大压小,请你暂且退下。让某领教领教武松亲自传授的连环腿和鸳鸯脚。不过请你放心,边某我是光挨踢,不还手。直到对方招尽力穷,边某只还两掌,这不算不公道吧?”一见师叔肯出头,史玉珠乖乖退下,在她看来,自己这方面是赢定了。
  
  方丽珠虽不认识边远,但听边远声如洪钟,形态神威凛然,知他内外两功俱臻绝顶,说不定还练有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护体神功。情知石化龙刚才两脚太狠,激怒了这位江湖怪杰,怎肯让石化龙出头冒险。撇下这些不说,他们救出阮小七之后,活阎罗连夜动身,赶往山东去迎武松。她方丽珠曾向阮七爷打过保票,确保石化龙无有闪失。看样子,摔碑手是有意来毁石化龙,自己焉能让他如愿。
  
  想到此处,冷然面对边远说:“石化龙肩背负伤,无力再战,尊驾两眼看得清楚。指名道姓挑战,既有落井下石之嫌,也有以大压小之势。看在我师父跟你有数面之缘,同样让你施展功力,我也同样不还手,直到你招尽力穷如何?”再看边远,丝毫也不动气,反倒和颜悦色对方丽珠说:“真神面前,你别烧假香。你砍我姓边的十八剑,我边远保证不还手。至于姓石的那小子,我是非得领教领教不可,快闪开!”方丽珠哪肯让开,阻在边远面前说:“如不先过我这一关,别想动动石化龙。”
  
  边远脸色大变:“真的?”方丽珠一言堵死:“铁定不移。”这句话可激恼了大摔碑手,只见他双肩一抖,满头乱发根根竖起,活像只大刺猬,提高声音说道:“边老二有生以来,言出如墨,似白染皂,还真没有铁了心办不到的事。”话音未落,早抢步来到禹王宫前一株大松树前,骑马蹲裆式往树前一站,双手一合树身,连松树上梢都唰唰作响,枝叶纷落。所有在场人,皆吐舌惊异。又见边远身形向上一起,两手还是合在树身上,一个千斤坠,身躯倏地下落,吓死人的“喀嚓”一响,树身上的皮被他一剥到底。
  
  接下来,双手猛松,退后两步,厉喝一声:“打!”双掌前探,那棵合搂粗的松树竟被他推倒在地。边远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停约片刻,边远走到方丽珠面前,朗声说道:“丫头,你还打算阻止我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同时也暗自奇怪,凭石化龙的好胜脾气,就是撞上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也敢豁死一拼,为什么方丽珠替他一挡再挡,竟然不敢出头露面,却是为何?
  
  连方丽珠也有些纳闷,可是她一向极为自负,哪吃边远这一套,更不肯受他的威胁。因而冷然一笑说道:“原来你就是威镇漠北的双侠之一边二爷,大名鼎鼎的摔碑手。确有你的独到之处,可惜的是,你伤树有余,树不会动;击人不足,人会还手。你别觉自己了不起,叫我看那叫傻力气,说穿了,一文钱不值!”人间世上,从来都是一句好话三冬暖,恶言冷语六月寒,边远确被激怒了。尽管如此,摔碑手还是留有余地,逼近半步,问出一句:“你真这么认为?”
  
  为了把事揽在自己身上,不让石化龙遭受凶险,方丽珠不得不违心说道:“不信,边二侠过来试试,你要能接我十招,我们二人甘愿受绑,任凭宰割。”方丽珠这话说得太狂妄。其实,她这叫逼上梁山,事难两全,为了救护石化龙,她不惜回山领受师父重责,甚至被逐出山门,她也要施展铁观音的秘传绝技绝命九剑,挽回危局。
  
  所谓绝命九剑,也叫追魂九剑。乃南普陀铁观音半甲子潜移默化而悟出的连环九剑,迅如风雷,快逾闪电,武功再高,也防不胜防。只是学剑伊始,铁观音三申门规,立戒在先,规定方丽珠只能在三种情况之下,施展此剑。第一,和比自己武功高出太多的人动手,而对手又有不利于己之心,准许使用。第二,本人的父亲或丈夫遭到性命威胁,必须营救,准许使用。第三,本人的父亲或丈夫为人所杀害,准许用此剑法报仇雪恨。
  
  凡不合以上三种,随意施展追魂九剑,轻则废其武功,重则追去性命。如今也是凑巧,撞上边远这样的江湖怪杰。如果石化龙上场,非遭毒手不可,而方丽珠又和石化龙化仇相亲两心互印,浑为一体,生死关头,不容方丽珠不出面挡横。事情毁在摔碑手一是恃功自傲,跋扈专横;二是决心整治桀傲不驯的石化龙,不容更改;三是不清楚方丽珠已被铁观音内定为未来掌门人。因而各走极端,互不相让,无法挽回。
  
  被激得七窍生烟的摔碑手,暴跳如雷,须眉皆竖,竟不顾自己边塞双侠的身份,首先怒挥铁掌,一招五丁开山,劈向方丽珠面门。方丽珠一改往日之轻敌,右手青霜剑化为如封似闭,退向左边。边远性如烈火,一经激怒,形如野豹,大喊一声,出招为敲山震虎。掌挂劲风,切向方丽珠左边太阳穴。方丽珠光守不攻,急用一招苏秦背剑,挡住自己的太阳穴,使对方劳而无功。
  
  自恃功高性傲的摔碑手,做梦也没料到会两击无功,愤怒已达极点,运足功力,陡下杀手,一招推山填海,两眼盯死方丽珠,双掌掌心,猛然外翻,一股排山倒海劲力撞向方丽珠,想将她毁在掌下。方丽珠深知厉害,这一次连招也没敢接,双足点地,化为仙人乘风,向左侧翻。此刻的边远如能见好就收,事情也不会糟到不好收拾。三招走空之下,摔碑手的那张脸几乎变成紫羊肝,第四招用上卷地翻天。
  
  边远的卷地翻天刚出手,方丽珠的杀心被激怒。事实也难怪方丽珠,赫赫有名的摔碑手,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和江湖道义,一连四次下杀手,一再想置人于死地。光守不攻,何时是个了局?石化龙伤口进裂,方丽珠一人单剑,身陷数百铁甲之重围。玉齿狠错,出手一招百花争艳,阻住摔碑手的攻势。看不出厉害的摔碑手,明明发现方丽珠的青霜剑光幻化成一团光亮银点,他竟然伸出自己那只毛茸茸的右手,硬往光圈里面抓去,想用空手入白刃的奇功,去拿方丽珠的剑身。
  
  方丽珠纵横天南,骄傲自负,从没受过这种轻视,索性把心一横,师门戒律暂丢脑后,一口青霜剑连环使出游蜂戏蕊、雨打花枝、风卷残英三剑,逼使摔碑手由攻变守。方丽珠冷冷一笑,又连续施展击鼓催花、南岭梅开、寒梅朵朵三剑。可叹摔碑手,已被道道银虹、丝丝剑气刺得眼花缭乱,一退再退。这时,如果边远全力看守门户,或许能保全自己,偏偏他向来自傲,不肯服人,仍然提聚功力,梦想变被动为主动,门户自然大开。
  
  方丽珠见有机可乘,哪肯放松,手下一紧,连环抢攻。先是一招素手拆衣,即着一招落花纷飞,早把边远裹在层层剑幕之内了。边远头上冒汗,一招百步打牛,尚未施展出来一半,方丽珠学自铁观音的追魂九剑最后一剑月宫伐桂早到摔碑手的腰际。方丽珠怕受师重责,没敢将边远腰斩两截,玉腕略抬,一声惨叫过后,边远的右臂被削落在地。史玉珠一头扑向摔碑手,带着哭声,叫了一声:“师叔!你……你……”
  
  摔碑手果是一条硬汉,右臂虽断,血流如注,还是傲岸挺立,向史玉珠笑了一笑说:“哭什么!要怪得怪师叔学艺不精,快放他们二人走。有冤有仇,我自己会报。绝对不准动用兵力,那会被江湖上的朋友耻笑。”说到这里,转身面对方丽珠:“一剑之赐,边二谨记。我想请二位去舍下作客,不知是否允许?时间任凭你们定,去与不去由你们。”石化龙未及张口,方丽珠早一口答应:“丽珠收招不及,误伤贵体。既蒙边二爷相招,我们焉敢不去!两月之内,准去登门领罪。”
  
  话说到这种分上,方丽珠业已豁了出去,两眼扫视活丧门和绿玫瑰,一再叫阵:“还有哪位肯赐教,请下场子;否则,请恕我们不陪!”二鬼鄂仁老奸巨猾,见方丽珠杀心火炽,追魂剑也确实厉害,自己武功再高,也犯不上去冒险。当下挥手叫下人牵过一匹马,派人将摔碑手护送走。没等方丽珠、石化龙转身举步,跟石化龙誓不两立的史玉佩,狂吼一声:“不能放走大闹东京的朝廷钦犯!”这顶吓死人的大帽子一扣,五百名禁卫铁甲兵以及跟随史玉珠、鄂仁来的江湖人,一齐裹了上来,顿时人喊马嘶,狼烟滚滚而至。
  
  方丽珠急出一头冷汗,左手扯住石化龙,右手挥舞青霜剑,硬往外闯。眼看史家兄妹指挥的禁卫军铁甲,就要形成为一张密不通风的大网。石化龙顿足大叫:“丽珠姐快走!千万不能落得同归于尽,千万不能!”方丽珠恨声说道:“商山二鬼也算现眼现到家了,等我废了他,再闯出去!”话没落音,传来一声耳熟的马嘶。石化龙这一遭可听得清楚,顿时精神大振:“丽珠姐你听,曹帮主她来了!”真是人的名,树的影,一声曹帮主她来了,连从没见过玉罗刹的方丽珠也喜形于色。
  
  就在这时,一团白光,滚地而来,石化龙张嘴喊叫:“四姑姑!”方丽珠无比诧异地惊叫:“怎么光有马,不见曹帮主?她们人呢?”石化龙定睛一看,果然是玉罗刹那匹浑身无杂毛的大白马,连忙扯着方丽珠,飞身上马,一鞍双跨,向正东方驰去。


第十七章:鬼幻魔影五毒手。
  
  禁卫军们一看,连忙拉弓扯箭,就要乱箭齐发,向方、石二人攒射。活丧门早一眼认出那是江湖上有名的宝马叫雪后红梅。由于它浑身雪白无杂毛,只有四只碗口大的蹄子上面生有一圈红毛,因此而得名。南七省花子帮帮主玉罗刹爱它如性命。为了不肯结怨花子帮,活丧门撮唇一声胡哨,阻止禁卫军攒射。史玉珠痛心师叔边远断残右臂,只好依从鄂仁,眼看那匹白马驮走方丽珠和石化龙远去。而后垂头丧气、将人带回。
  
  众人回转相府,蔡京、高俅、童贯、杨戬四人俱在,另有一个中年花子。蔡京一见鄂仁回来,极为关心地问道:“鄂二当家,为国操劳,没受伤吧?”鄂仁单膝点地:“谢相爷关心。”蔡京转问史玉珠:“珠儿,此次带兵追捕,竟让强徒兔脱而去?”史玉珠低头道:“女儿无能。”蔡京满面愁容:“这伙梁山余孽,胜过当年一百单八人。为防他们将萧让救走,我已奏明当今万岁,由沙、鄂两位当家的,秘密押解萧让、柳和以及完颜突律王子的遗体,送往大金邦,传旨沿途官员,尽力保护,以防不测。”

  高俅接上补充:“刚接大金邦秘信,对完颜突律之死,不予追究,只要我们先将萧、柳二犯送去,并指名要蔡相爷的四公子蔡然随行,还要求撤换大名府兵马都统大刀关胜、雁门关兵马都统小旋风柴进二人。所有这些,万岁已一一恩准,我国密书,由蔡四公子亲自投递。”事出突然,活丧门一怔。蔡京连忙拍了拍鄂仁的肩胛说:“事不宜迟,二当家速作准备,等大当家由皇宫到来,立即起程。为防阮小七勾结武松营救,从禁卫军挑出二百名精锐护送,沿途都有地方照料一切。”
  
  正说着,一名禁卫军来报:“沙侍卫到!”蔡京大喜,吩咐:“快请!”沙星快步走进,拜见蔡京、高俅。蔡京不厌其烦地又安排一遍,直到沙星、鄂仁点头,方才住口。最后,高俅发话:“沙、鄂二位当家,你们的家眷,全在禁军驻地,本都尉自会照顾,无须分心。快请打点一切,就此动身北上。”蔡、高二奸,也真狠毒,如此一来,沙星、鄂仁的家眷,作为人质。他们师兄弟连家也不能回,更无从与家中人告别了。沙、鄂二人无奈,只好带着几个得力手下离开相府,赶到史玉珠的禁卫军驻地。

    功夫不大,四公子落然和那个中年花子,一同来到史玉珠官邸。商山二鬼一看,蔡然也只有十七八岁,人倒生得清秀斯文,就是有些纨挎习气,弄不懂金邦为什么非要指名叫他前去。两国往来,不派大员,国书之外,还有密信。萧让一介书生,要他何用?只有柳和送去抵命,尚有可说,可柳和又不是杀死完颜突律的正凶。凡此种种,无一不让大鬼沙星生疑,可他又不好去问。更让死吊客沙星奇怪的,这批人马出京,一不放炮起程,二不鸣锣开道,既精锐又诡密。犯人和灵柩,全是马车,并且每车四马,因此,一路行来,异常地迅速。
  
  这一天,距离晋城不远,沙星见所有人等都忙着赶路,左手一带马缰,驱马贴靠师弟鄂仁,压低声音说:“二师弟,你我兄弟二人,承袭先师基业,挣得商山二鬼绰号,不仅发扬了商山派,也深受江湖同道钦敬。师弟你一念之差,结识了杨戬之弟杨威,被他引上了贼船,被蔡京名为礼聘,实则强征,分别作了皇上和丞相的侍卫。光是你我弟兄,尚无大碍,偏你听信蔡京之言,将咱们家眷全都接来……”回过一口气来说:“当时我就悟出不妙,想带家口远走边荒,再不露面。又是你贪图荣华富贵,方才越陷越深。蔡京老儿,表面恭敬,实际狡诈。如何才能两全,真愁死愚兄了。”
  
  鄂仁见师兄忧虑重重,反倒笑了起来:“大师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古富贵还是帝王家。凭咱哥儿俩,一在相府,一在深宫。四品以下的官见了咱们,都得点头哈腰,陪着小心。相爷待我恩重如山,皇上待你无比信任,一个练武的江湖人,能混到而今这种地步,也不枉来人间世上这一趟。”沙星毕竟耳软,被鄂仁说得点了点头。鄂仁趁机又说:“只是水泊梁山好斗,方腊的女儿方丽珠难惹,再经石化龙从中一掺和,原来的冤家对头,现在联合在一起,实为心腹大患。禹王台那场苦斗,明摆着能用乱箭射死石化龙和方丽珠……”
  
  沙星一怔:“这是为何?”鄂仁长叹一声说:“偏偏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南七省花子帮龙头,玉罗刹曹慧娘用她那匹宝马冲进了重围,驮走石化龙和方丽珠。”沙星闻听,脸色大变:“老二,这样的大事,你为何不早对我讲?”鄂仁嘟哝一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沙星喃喃自语:“如此看来,咱们这一次金邦之行,是凶多吉少了!”鄂仁毫不在乎说:“师兄多虑了!”沙星正色说道:“并非愚兄多虑,诚如你刚才所言,水泊梁山好斗,方腊女儿方丽珠好胜,真正难惹的是玉罗刹曹慧娘这个女龙头。”
  
  鄂仁反问:“师兄是说……”沙星再次叹气说:“玉罗刹身后有靠山!”鄂仁嗤之以鼻道:“玉罗刹的靠山是闪电手,曹亮死去多年了!”沙星满面愁容说:“闪电手只能算是小靠山,有比曹亮更加厉害的。”鄂仁惊问:“谁?”沙星一字一顿:“常、不、醒!”炸开当顶,冒出丝丝凉气,鄂仁谈虎色变说:“这个老厌物,尚在人世?”沙星说道:“传言尚在。”长长吁出一口气,鄂仁语转轻松:“传言顶屁用!发昏不算死。兄弟我是铁了心和他们周旋到底了。师哥别忘了,咱们的靠山是朝廷。”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沙星也不愿跟师弟再争,索性催马赶路。抵达晋城时,夜幕尚未张开。一行人马,在晋城知州早已准备好的驿馆安歇,接下来,高知州派人请走蔡然。让商山二鬼越发奇怪的,是那个中年花子,竟换上一身御前侍卫服装,品级比沙星还高,理也不理商山二鬼,跟随蔡然一块走了。沙星、鄂仁正准备吃饭,突然有个禁卫军卒手持一张柬帖来请,上写:“敬备菲酌,请驾光临。”下面坠有“晋城兵马司都统朱仝”字样。
  
  商山二鬼一愣,互相看了一眼,清楚朱仝绰号美髯公,当年被逼上了梁山,成为水泊梁山的三十六天罡头领,后因征辽有功,被朝廷封为晋城兵马司都统。依着鄂仁,打算不去了。沙星毕竟身为商山一派掌门,本人粗通文字,不愿拂了美髯公好意。二人先安排好徒弟下人们看好萧让、柳和,跟随朱仝派来的人,到了朱仝邸。令商山二鬼惊奇的,是美髯公早年丧妻,至今未娶,买了这处房子,是为逢年过节请些军中下属前来欢聚,平时常住军中。这还不说,朱仝相当俭朴,室内虽然整洁,却无豪华摆设。
  
  从兵丁口中得知,朱仝的俸银大半周济贫民,小半分赏兵丁穷困者。如此一来,不仅为人不恶的大鬼沙星,就连二鬼鄂仁,也对朱仝有了好感。二人被请进正房,下人送上了香茗,商山二鬼还没来得及饮用,庭院里早传来两个人的说笑声。商山二鬼站起观看。跨进正房的第一个就是美髯公朱仝。只见他身高八尺,背阔三停,颔下一部墨髯飘拂过胸,身穿便服,足登官靴,看样子衣服是匆匆换上的,很有大将风度。
  
  商山二鬼明白朱仝换穿便服的用心,因为他们师兄弟二人全在相府、皇宫当差,见了兵马都统制这样的官员,照例要磕头参见。如今朱仝换上了便服,算是江湖人会见江湖人,无须官场那一套,免去商山二鬼对他的参拜。只此一点,就连鄂仁,也心存感激。大大出乎商山二鬼意料之外的,是那位跟朱仝一路说笑形如亲随的老者,竟是二鬼当年闯荡江湖时踩盘子的伙伴,绰号过天星,名字叫朱朋。真是他乡遇故知。
  
  朱朋抢前一步,仍按当年规矩,拜见二位瓢把子,亲热宛如当年。朱仝把商山二鬼让进自己的签押房,摆上酒席,四人开怀畅饮。席间,朱朋说明了原委。商山二鬼方才清楚朱朋乃朱仝的本家族兄,当年凭着一身极不错的轻功,很受二鬼兄弟高看,派朱朋当了踩盘子的头目,很干了几宗大买卖,也很叫过几年字号,被江湖同道送号为过天星。后来,二鬼金盆洗手,朱朋单独作案,一不小心,落网掉窑,被美髯公查知,花尽全部私蓄,方才买出来朱朋,并委他当上亲兵头目。这次也是朱朋引荐,美髯公才发帖去相请。
  
  畅饮中间,沙星无比感慨,动情说道:“朱大人,承蒙不弃,把我们哥儿俩叫来,还有当年我们一位老弟兄在此,都统大人的意思,我们哥俩明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哥儿俩押解的犯人萧让,跟朱大人同是水泊梁山结义弟兄。我们纵有天胆,也不敢把圣手秀士放走,大人要想见萧主簿一面,这个家我沙星还敢当。酒我们不敢贪,就此告辞,天交四鼓,我让下人们备马备车,请大人和朱朋借口送行,也好一尽当年结义之情。别的,请恕我们弟兄做不到。”
  
  美髯公连连称谢。过天星又给两位瓢把子满满斟上了一杯酒,自己连连举杯相碰,一同干了。美髯公亲自送出门外,被二鬼劝止。过天星送了一程又一程,回忆当年,生死与共,始终恋恋不舍不肯分手。直送到商山二鬼住处不远,朱朋方才压低声音,告诉二鬼:“我族弟朱仝,刚收到武松二弟密信,叮嘱朱仝不要在晋城动手劫萧让,为的是二位瓢把子的家眷全在东京作人质。不然的话,凭我们晋城兵马司的五万人马,还收拾不了二百名禁卫军丁?我族弟朱仝又无家口,顶多弃官不作,遁迹江湖,一走了之。先前他还不大情愿,是我怀念当年二位瓢把子待我的恩情,百般劝说,族弟朱仝方才答应。武二弟如此对瓢把子,称得上仁至义尽,奉劝二位瓢把子,不要跟梁山弟兄作对到底。”
  
  朱朋走后,沙星沉默良久,一言不发。鄂仁怕师兄失去信心,听信过天星的劝解,失去荣华富贵,忙说:“大师兄,千万别听朱朋的。他们一伙要不是惧怕你我大力鹰爪奇功厉害,一路上不早就收拾我们了?蔡四公子在军中,他可是蔡相爷的心头肉,沿途皆有官兵护送,你我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为是。”沙星仍是默然不语。二人返回住处,四公子蔡然已经入睡。鄂仁检查了值夜情况,确信无甚异常,方才放心回来。发现大师兄沙星衣服未脱,人未入睡。
  
  鄂仁不想再听师哥啰嗦,自去卧榻之上,扯过一条被子,胡乱睡下。大鬼沙星心中有事,难以入睡,天交三鼓,一阵内急,连忙穿鞋下床入厕。事情也真巧,大鬼刚解完小便,忽见一条黑影从对面房上一掠而过。职责所在,驻地来了夜行人,沙星当然不敢轻视。瞧了瞧几个值班下人,竟然毫无察觉。悟出来人绝非等闲,连忙纵身上房查看。促使大鬼越发谨慎的,是那条黑影愣能在他死吊客的眼前失踪。由于变起仓促,沙星陡地忆及黑影消失的地方,正是四公子蔡然的下榻处所。
  
  一念及此,吓得沙大鬼头上冒汗,深怕蔡然遭了不测一连几个纵身,飞落在四公子蔡然门前,轻拍两下道:“我是沙星,公子可好?”房门开启,当门而立的,竟是那个先穿花子服后改侍卫装的中年人。灯影摇曳下,只见他两只眼睛,不时闪现出碧绿厉芒,煞是可怖。大鬼沙星,蓦地一震。凭他响当当的商山掌门,这几天竟然看走了眼,错把他当成秘密送信而乔装改扮的普通人。不料他竟是一位内外兼修的绝顶好手。
  
  沙星刚想问话,只听那位中年人阴森森地说道:“沙侍卫,来到晋城,你够忙活的!”沙星更加心惊。莫非我们兄弟应邀去朱仝那里吃酒,已被此人探知?此人的言谈举止,无一不阴沉得吓人。我们兄弟被人呼为商山二鬼,就是向来以阴沉而得名,可眼前这个中年人,确比我们弟兄更阴狠。再看那位中年人,业已掉转躯体打算回房,就差没有关门上栓了。沙星冷冷阴笑,就地旋身,赌气回到自己住处。意外发现,屋内烛光通明。
  
  开始以为师弟鄂仁起来查夜,撞入房中后,方才看出朱朋在坐。朱朋一见沙星,忙从座上站起,腮边挂满泪水,两只眼睛通红。沙星内心一震,一把抓住过天星朱朋,连连追问:“朱大人……朱大人……”过天星悲悲切切说:“我族弟朱仝,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性命难保。”比大师兄多知道一些内幕的鄂仁,反手抓住朱朋肩胛,冲口问出:“朱大人……朱大人身上,可有……可是一块铜钱大的青紫……”朱朋一听,简直要跳起来,鄂仁手下加力,不让朱朋蹦跳,再问一句:“那块青紫中间,可有小孔?”
  
  过天星不往上跳,反倒趁势下跪,以头触地,额上流血:“正是这种伤痕,务求二位瓢把子告诉我,是谁下的毒手,我过天星找他去!”出乎过天星和鄂仁意料之外的,是对朱仝极有好感的沙星,无动于衷,一丝一毫也不想打听下毒的是谁,这种表现太不合人情。活丧门灵机一动:“大哥,你像知道?”过天星一怔:“难道二爷你老不清楚?”

    鄂仁双手一摊:“我只听说过这种伤痕,详细情况不晓得。因为李应、宋清都是这样死的。同样是一块铜钱大的青紫伤痕,中间有一小孔。”沙星的脸色,越发阴沉。从来知兄莫若弟,鄂仁清楚掌门师哥,表面冷静,内心气愤已极,定有难言之隐。只好叫了一声:“朱朋兄弟,不要再问,反正这是一种独门秘制毒药暗器,一经打中,没有独门解药,人是准死无疑……”
  
  话说到这里,连活丧门自己也感到奇怪,因为他是蔡京的贴身保镖,曾听到不少机密,类如蔡京指示史家兄妹利用水泊梁山弟兄分散各地,会面不易的机会,分别予以刺杀,史玉佩亲赴山东,杀害了李应、宋清,自己虽未亲眼看见,听说也是死于此种暗器,回来后史玉佩亲自向蔡京请功,还带回一把铁扇子。现在想起来,可大有疑问,因为史玉佩的暗器是铁蒺藜,即使淬上毒药,伤处也绝对不会只有一个小孔。何况,边氏双侠弟兄,绝不会让徒弟使用这等阴毒狠辣的暗器。眼下史玉佩远在东京,美髯公朱仝之伤,哪会是他下的手?这倒确实是个难解的哑谜。没有问出真情,过天星匆匆回去。
  
  活丧门肚子内存不住话,当即向大师兄陈述了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沙星冷冰冰地一笑说:“二师弟,你一向极为机警,怎么现在糊涂了?”活丧门毕竟是位极富江湖经验的老辈人物,听大师兄这么一说,陡地醒悟,眼望着蔡然和那中年花子下榻之处,口中念念有词:“这下毒手之人,竟近在眼前。怪不得史玉珠有次盛怒,责怪黑蒺藜有奶便是娘,说他没有一点骨气。看样子史玉佩另投别门。”
  
  过了好大一会,天色依然尚早,一点睡意都没有的沙星,想着查看值夜之人是否贪睡。刚到马棚,又发现有条黑影,从外面飞回,仍然是向东边夹道落去。沙星陡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来,立即折回。叫起鄂仁,二话没说,飞奔朱仝住处,看出里面的人早乱成为一团,一问之下,知道美髯公朱仝业已断气。沙星知道可怕的事情,绝不止朱仝咽气,连忙拉一个下人问:“朱朋何在?”下人回答:“朱二爷从外面回来,哭了一阵子,说头有点昏,回自己屋内去了。”
  
  沙星脸色大变,催着那个下人,带领他们弟兄赶到朱朋的住所。仍然没出死吊客之所料,横躺床上的过天星,同样不省一点人事。鄂仁扑上前去,伏在过天星身上细查,发现他右耳后面,隆起一块铜钱大的青紫伤痕,正中间有一小孔,溢出来的污血刺人鼻孔。过天星为商山派确实立过汗马功劳,分别多年,昨晚刚见,今早永诀,不仅沙星痛哭失声,就连活丧门鄂仁,也伤心流泪不止。
  
  鄂仁抹了一把泪水说:“大师兄,咱们虽然恶名在外,被人呼为商山二鬼,只不过手底下黑狠了点,凭的可是真功夫。江湖上竟有这等下流无耻、专门抽冷子、暗下死手的败类,我找他去……”说罢,就往外闯。沙星伸手拉住,问道:“二师弟,你凭什么找人家?人家今晚可是陪伴蔡四公子住宿的。蔡四公子准会证实他一夜没有出去过。一无凭,二无据,再加上有人撑腰,他会买你这种账吗?话又说回来,这类杀人暗器,异常歹毒,能在闹市之中杀人,还叫你不能察觉,弄不好连你我的两条老命都搭上,也未可知。”
  
  鄂仁无话可说了。二人难过地深盯朱朋一眼,悄悄由来路折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息,商山二鬼是想省事,可有人不想省事也枉然。就在他们二人刚刚返回自己住处,面前人影一晃,那个中年花子业已怪模怪样地在房中等候他们。沙星强忍怒气,冷冷地说:“朋友,你可真够早的,这么早就……”中年花子怪声怪气说:“要说‘早’,二位老当家的,不是比我更‘早’吗?”沙星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中年花子脸色陡然严肃:“四公子有话,要咱们立即动身,不得有误!”话落,扬长自去。沙星、鄂仁再憋气,无奈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听蔡四公子的。在沙星的亲自号令下,收拾打点好马匹车辆,一行人等,继续北上。说来也真奇怪,一路之上,平安无事,什么岔事也没有碰上。连一向料事如神的沙大鬼,也有些莫名其妙。心中忖思,萧让、柳和再属秘密押解,那武松何等厉害,石化龙又多么精明,何况还有一个活阎罗,再加上变化莫测的玉罗刹,怎么前面快到五台山,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人的想法,有时候就是这么怪,别看商山二鬼受聘于蔡京,家眷亲人全在京城,这时反倒盼着灌口二郎神会蓦地出现,好好收拾收拾那个不知姓名来历的中年花子,也好出气。无奈,灌口二郎神活像可望而不可求的虚幻神灵,始终不曾出现。沙星等人,进入五台村,西方还高挂似血的残阳。向前走不多久,地处山高林密,明明太阳未落,竟然黑暗了下来。
  
  商山二鬼系江湖上行家里面的大行家,一眼看出前面地势,极为低凹,四面山崖峭壁,形如盆底,只有一条崎岖山道可通,相当险峻。无须掌门师兄打招呼,活丧门已传令二百禁卫军护住车辆囚犯。沙星示意活丧门,看住押解的差事,他自己带领四名手下,想抢到前面去。负责打前站的那个禁卫武官,从前面飞奔而回,看样子像是出现岔事。
  
  那个不知姓名的中年花子,蓦地从马上跳了下来,一改往日恭敬的态度,冷冰冰地说道:“二位当家的,咱们保的,可是三项重要差事,第一是完颜突律王子的灵柩,第二是金邦需要,非要不可的圣手秀士萧让,第三才轮到蔡相爷的四公子蔡然。至于那个柳和,死活都无关紧要,事情不妙,可先打发他上路。唯独我所说的三项差事,如有闪失,不光你们掉脑袋,恐怕还得株连家眷。”说到此处,朝四周巡视一眼,接口说道:“我看此处偏僻险要,劳驾二位暂挡一阵,在下去去就来。咱们把话说清楚,在我没有赶回前,出了差错,我可是唯你们是问,好自为之!”话落,不容商山二鬼回答,便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直向陡壁悬崖攀去。
  
  商山二鬼虽气愤中年花子狂妄自大,口气僵硬,愣以命令的口吻指使他们,但事实上此处确为凶险,如梁山一伙选在这里动手,后果真难预料。听中年花子口气,这次千里迢迢,送往金邦的差事,数圣手秀士最为重要,也不知究竟为了啥。中年花子临阵走脱,更不知何意。不管怎么说,这副不轻的担子,算是落在他们二鬼肩上了。无奈加上惊恐,活丧门先令二百禁卫军跳下马来,各执兵刃,围成一圈,先护住车辆和四公子蔡然。平素狂傲的蔡然,早吓得面无人色,不寒而栗,一头钻进完颜突律的灵柩。
  
  刚刚准备就绪,前面早出现一个人影,轻点巧纵,如飞而至。鄂仁闪目急看,正是自己的老对手,二郎神的得意门下石化龙。石化龙飞临当场,丁字步一站,朗声说道:“鄂二当家,咱们又见面了!”活丧门冷冷一哼:“石化龙,你乃老夫掌下游魂,真好意思再来现丑?”石化龙吃吃嬉笑:“鄂二当家的,我是输了你几招不假,可我制服过你的掌门师兄。”
  
  活丧门知道石化龙是指皇宫吕祖殿之事,怪叫一声怒骂:“你小子真刀真枪,上不了席面,专门制造零杂碎,有种的,吃老夫一掌。”话落,提聚九成功力,劈出一掌。石化龙哪肯和他硬碰硬,“噗哧”一笑闪开,双手乱摇,连忙说道:“怎么老朋友见面,一句话不说就动肝火,我可不跟你动手。论真功夫我可比你差海了,何苦在我这无名小卒身上多耗力气!告诉你,我师父来了,你就等着挨揍吧!”话落,人已退出五步之外。
  
  到底是沙星讲究礼节,不等石化龙退远,早双手高拱:“武二爷何在,请来相见!”沙星话刚说完,就见山道拐弯处,转过几个人来,领头的,正是当年号称灌口二郎神的武松。头上金箍耀眼,身穿灰色僧衣,比一般人高出一头的魁伟躯体,威武挺拔,气概凛凛不减当年。肩下站着一枝花蔡庆,身后一字并排站着四个高矮不等,黑白各异的年轻人。
  
  等石化龙退回师父身后,正好凑够五人,按年龄排列,老大晁天龙(托塔天王晁盖之子),老二穆虬龙(没遮拦穆弘之子),老三张铁龙(母夜叉孙二娘和菜园子张青之子),老四花云龙(小李广花荣之子),老幺石化龙(拼命三郎石秀之子),合称梁山小五龙。看得沙星暗自点头:梁山这批后代,个个不弱其父,自己门下,实不能及。

  这时,就见武松单手打问讯:“二位当家的,你我虽未谋面,彼此素有耳闻。听江湖上传言,二位当家的早金盆洗手;没想到已经飞黄腾达,出入皇宫相府。对比之下,武二可惭愧多了。”商山二鬼一听,不由得老脸羞红,这番话听起来蛮好听,也像当面奉承,骨子里是骂二人不遵江湖行规,卖身投靠,充当蔡京鹰犬。活丧门反唇相讥:“武二爷,你为朝廷断臂,我替万岁出力,有何不同?”
  
  武松脸上的肌肉连连抽搐,愤然说道:“正因为武二一时不明,表面上为国为民,实则是替官家效命,不仅我自己断残一臂,还累及方腊惨遭凌迟。我武二已经醒悟,二位当家的尚在梦中,为此,我才特地赶来,一诉情怀的。”沙星闻听,心中一动。活丧门焉能听得进去这番言语,怕武松再说下去,自己掌门师兄被打动,连忙用话封死道:“武二爷,你究竟到此何事,尚请明言。”
  
  武松知鄂仁听不进忠告,肃然说道:“我和圣手秀士萧让,义结金兰,誓共生死,彼若一旦送往金邦,必然埋骨异地,长眠漠乡,武二不能坐视不管。穿云燕子柳和,与武松本有旧仇,可他为救萧让,身遭不测,揆之情理,武二焉能不问?为此……”鄂仁单刀直入追问:“你想如何?”武松加重语气说道:“为此,武二特地赶来,恳求二位当家的,顾念江湖道义,赏武二半张薄脸,放出他们二人。不仅武二有生之日,皆是报恩之年,就连云桂铁狮山群雄,也会盛感二位当家的。”说完,深深打了一个问讯。
  
  活丧门深知自己师兄不愿涉足官场,最近几日,更是心灰意冷,怕他一言既出,落了个驷马难追,连忙抢先发话:“武二爷,我们弟兄一向敬重你为人正义,无奈他们全是朝廷钦犯,我们纵有天胆,也不敢私下释放。何况我们两家十数口,现在东京为人质,你武二爷也不好过分让我们为难。你有能耐,可以等我们交了差事,从金人手中夺取,岂不两全其美!”
  
  武松进一步再劝:“鄂二当家的,咱们可是往日无仇,今天无恨,好里好面。我也知二位家眷在东京,这请你们放心,我可以通过盖天军都统阮七弟将你们二人家眷护送出京城,武松言尽于此,尚请三思。”说实在的,武松要不是以大局为重,绝对不会一改往日的暴躁脾气,更不会低三下四地求二鬼放人。在一旁的沙星,也看出武松真诚相商,无奈事关重大,鄂仁又一味拒绝,自己反倒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那个中年花子,又换上原来的服装,还带回四个年轻花子,每人一根狼牙棒,飞奔而回。商山二鬼清楚,中年花子准是去了五台山下的落雁峰,因为那里是北六省花子帮的老巢,中年花子九成也是北六省花子帮的人物。有了北六省花子帮相助,活丧门胆气更壮,只有沙星,仍然沉默不语。中年花子一挥手,跟来的四个年轻花子,立即纵出一人,一摆手中的狼牙棒。根本不容那个年轻花子叫阵,石化龙一推张铁龙,傻大个拉棍跑出来。
  
  武松暗怪石化龙,不该推傻大个上阵。张铁龙力大是不假,棍法也是学自病尉迟孙立的门下,无奈他人不精明,憨憨傻傻,又没经过大敌,如有闪失,怎么对得起死在九泉之下的母夜叉。心中再急,人已出去,无法挽回,只气得瞪了石化龙一眼。石化龙吓得一缩头,躲入一枝花身后。那年轻的花子,名叫蒋华,平日自恃力大无穷,自称未逢对手,根本不把张铁龙放在眼内。一横手中的狼牙棒,刚想互通姓名,哪知,傻儿巴叽的张铁龙,已被石化龙灌足了坏水,嘴上喊了一声“揍你个‘泰山压顶’!”镔铁大棍,果真砸向蒋华的当顶。
  
  仓促之间,蒋华只好用二郎担山向上一迎,只听“啷”一阵子暴响,震耳欲聋。憨太岁见一棍没有砸倒蒋华,单臂甩棍,棍从身后悠起,又是一声:“揍你个泰山压顶!”这一次蒋华是用横架金梁相迎,棍棒相击,火星四溅,蒋华被震退两大步。张铁龙傻劲上来,大喊一声:“你小子怪经揍,老子再揍你一下!”镔铁棍三次翻起。
  
  蒋华也是活该倒血霉,他见张铁龙样子憨傻,力大无穷,一连两棍,没有砸倒自己,似乎有点发急,第三次又听张铁龙喊了一声:“老子再揍你一下”,认为还是泰山压顶,就双手一横狼牙棒,打算凭自己的神力硬架,然后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一粘铁棍,卸了张铁龙的力道,就手一招缠头裹脑,准能砸塌张铁龙的脑袋,赢了第一阵。
  
  蒋华的打算是不错,无奈张铁龙嘴里喊着:“老子再揍你一下。”手中的镔铁棍一经翻起,竟然改为拨草寻蛇,扫向蒋华的下盘。蒋华再想躲,哪里还来得及!忙用手中的狼牙棒向地上一栽,身躯趁机荡起。就听“克嚓”一声巨响,蒋华的狼牙棒被铁棍砸断二尺,右肩井也被震脱了臼,虎口流血,把握不住狼牙棒,失手扔在地面上了。蒋华真怕张铁龙再喊揍一下,吓得亡魂丧胆,一溜翻滚,爬了回去。
  
  张铁龙瓮声瓮气说:“小子别慌,憨太爷不杀乱滚乱爬的无能小辈。”武松知道,就连这句话,也是石化龙这小子教给他的,又好笑又好气。另一个花子,名叫杨孝,跟蒋华交情最好,早看透张铁龙无啥高招,全凭力大,不料蒋华反被砸伤,当下一声不响,飞身而出。武松内心一急,知道张铁龙要糟。哪知张铁龙左手乱摇,裂开大嘴傻笑:“算你小子有时运,我兄弟只准老子揍一个。你等着,我回去叫人来揍你。”说完,挽棍就走,把杨孝硬给晒在那里。
  
  杨孝刚想叫阵,对面一声怒吼,纵过一个人,直奔自己而来。杨孝一瞧,又是一个大个子,身高八尺,面如紫玉,年纪约在二十二三岁,双手拿着一条虬龙棒。杨孝比蒋华更倒霉,错把来人当成张铁龙一样的憨傻。哪知一交手,吓了杨孝一跳。大个子不仅膂力过人,而且棒招精绝,原来这紫脸年轻人是穆弘之子穆虬龙,自幼拜霹雷火秦明为师,后来认之为义父,虬龙棒得自秦明的亲传,煞是惊人。杨孝再想缩回,已不可能。
  
  转眼之间,双方互过十多招,穆虬龙棍法陡地变为十八罗汉棍,第一招长睡不醒,棒裹劲风,平扫而出。杨孝用手内狼牙棒向地上一栽,变为霸王插花,硬迎虬龙棍。哪知穆虬龙这一棒,看似凶猛,实则乃是虚招,棒走半途,蓦地抽回,反手甩为罗汉降龙,猛砸杨孝后背。亏得杨孝看出不好,躯体猛然一转,躲过要害,被虬龙棒砸在左胯上。怪嚎声夹杂着骨折声,一棒将杨孝砸出七步外,栽倒就昏死了过去。

  活丧门一见自己这方面连伤两人,刚想纵出,亲自斗斗武松,被沙星止住。再看那位中年花子,似乎一点不着急,仍是目光霍霍,盯死武松身后几个年轻人。过了一会,没人上阵,中年花子方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见穆虬龙肩横虬龙棒,虎视眈眈,死盯自己,反倒轻声一笑:“傻大个,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我清楚你是跟秦明学的,现在还没练到家。不信的话,打我试试!”说完,气定神闲地向穆虬龙面前一站,等待穆虬龙用十八罗汉棒打他。
  
  武松刚想阻止性情暴躁的穆虬龙,他却狂啸如狮,手起一棒酒醉伏虎,棒身左摆右摇,向中年花子砸去。不料中年花子避实就虚,闪开正面,一伸手就抓住了棒头,往回就带。穆虬龙心中发急,两臂运力,往回硬抽。做梦也没想到,那位中年花子往回带是假,就势向前一送,穆虬龙登!登!登!连退三步,一个坐墩,实实在在地坐在地上。中年花子嘻嘻怪笑,声如夜枭:“别说是你,秦明在世,又济得甚事?”
  
  穆虬龙最敬恩师秦明,一听此言,怒吼一声,跳了起来,挥棒砸出。中年花子侧身闪开,一指武松身后几个年轻人:“今天有缘,热闹一下如何?”一枝花蔡庆,眼巴巴地望着武松,等待二哥的命令,才敢行事。只见武松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看中年花子,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石化龙看师父没有阻止,趁机一打手式,所有年轻人一齐扑出。好厉害的中年花子,穿行在晁天龙的青钢剑、穆虬龙的虬龙棒、张铁龙的镔铁棍、花云龙的判官笔、石化龙因九连环已断改用的一条练子枪等五宗兵刃织成的铁网中,如鱼游水,悠然自得,飘忽不定,再厉害的棒招剑式,也难动他分毫。并且在五种兵器环攻的间隙中,他连连出手袭击,若不是石化龙指挥得当,互相支援,有好几次几乎被他占了便宜。
  
  武松一见,内心暗惊,深知石化龙等五人绝对制服不了中年花子,时间耗长了,小哥儿五个难免被他个个击破,有心自己出去,又愁无人制服商山二鬼,只盼方丽珠快点到。武松所以把希望寄托在方丽珠身上,是因为那天大战禹王台,方丽珠为救石化龙而违师命,用追魂九剑斩断摔碑手一条臂膀,在史玉佩下令乱箭攒射下,她和石化龙又被玉罗刹的雪压红梅大白马驮走。方丽珠极有主见,一马双跨二十里,住进一家荒野小镇,先给石化龙医治创伤。因为她清楚,玉罗刹自会找到她和石化龙。果不出方丽珠所料,二人下马入店,大白马就翻蹄亮掌地跑走,依着石化龙还想留住它,他真怕见玉罗刹,怕玉罗刹怪他冒充徒弟。
  
  住到第二天,武松就率领蔡庆和晁天龙四人赶到,一问方知是玉罗刹指引来的。武松先谢方丽珠一再救护石化龙,方丽珠也为六和塔一再相逼而谢罪。石化龙担心阮小七被蔡京陷害,武松认为有宿太尉替他撑腰,阮小七暂保无事。并告诉石化龙,阮小七回转东京,是为了接走商山二鬼的家人,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最后由武松决定,人分两路,他亲自率领一枝花蔡庆和梁山小五龙堵截商山二鬼,单独留下方丽珠,寻找玉罗刹曹慧娘随后来援。
  
  时至而今,不见方丽珠和玉罗刹的影子,怎能不让武松等得心焦。再看中年花子的身法,既像八卦游身掌,又像北派劈挂掌,有时还夹杂着九宫八卦掌,这些江湖常见的招数,到了中年花子手上,立即显出不同的威力来,足见他那内力之深厚。场内五条小龙,拿出吃奶的力气,施展出所有的绝招,中年花子还是攻守各半。
  
  武松关心地盯死场内,猛见石化龙那条练子枪化为苍龙出海,直穿中年花子右肩井,张铁龙的镔铁大棍玉带围腰,狠砸中年花子腰际,花云龙一双判官笔上刺中年花子双目,晁天龙和穆虬龙,分峙左右两侧,等待攻袭。换了别人,非得重创在三种兵刃之下不可,中年花子真叫厉害,一式仙人偷桃,抓牢石化龙的练子枪头,甩手外抖,奇准无比地缠住张铁龙的镔铁棍,反把石化龙扯了一个跟斗。中年花子只须双掌一翻,就将花云龙的双笔震出手去,嘴发嘻嘻怪笑,双手探入腰中……

    武松知他要下毒手,正想亲自出去,左侧悬崖之上,蓦地传来一声清朗脆笑:“小心恶狗偷咬人。”随着那声脆笑,一条倩影从崖上坠落,正是迟一步赶到的方丽珠舵主。中年花子无法再发暗器,双手搭十字,护住前胸要害,冷冷说道:“方总舵主,你我一向无过节,令尊又惨死在梁山之手,请你分清敌我,在下看在铁观音分上,准你自洁其身。”
  
  方丽珠冷冷一笑:“路该怎么走,我自己清楚,不劳尊驾费心!我也请你看在我师父分上,速将我的护卫随从柳和,以及萧让主簿释放,咱们好各行其道,互不干涉,如若不……”中年花子阴森森一笑:“萧让是大金国索取的要犯,柳和是刺杀完颜突律王子的真凶,两犯干系重大,钦命押解,给你你敢领走吗?”
  
  方丽珠语冷似冰:“我真不知道你是哪国人,竟帮助金人向大宋索取人犯!而这人犯又是大宋堂堂正正的相府主簿,怎会触犯金人法律?蔡京老贼卖国求荣,你也甘心认金人为父,现在你就是答应把二人放出,我也要除去你这个无耻败类。只可惜你师门白传你这身武功了。”随着话音,青霜剑幻化五个光点,刺向中年花子前胸要害,出手就是狠的。
  
  中年花子似乎知道厉害,一个倒纵,退出圈外,从自己马被套内取出一把扇子。没等他折回当场,石化龙早一声悲呼:“丽珠姐!恶贼拿的是宋清二伯父生前遗物,证明此贼是刺李、宋两位伯父的正凶,别放走他!”方丽珠一听,怒从心头起,陡地加快了招式,青霜剑化层层剑幕,裹住中年花子。中年花子手执宋清那把铁扇,时而当作棍棒,时而当做剑刃,有时又当点穴镢使,上下翻飞,跟方丽珠的梅花剑旗鼓相当地恶斗。
  
  弄清中年花子是刺杀李应、宋清的正凶,方丽珠杀心火炽,尽展梅花剑法之所长。开始三十招,中年花子是旗鼓相当;四五十招之后,中年花子渐渐守多攻少;撑到七八十招,中年花子就光守不攻了。方丽珠的梅花剑轻巧迅捷,从没有施展到五十招,今天意外使用到八十招,禁不住恼怒起来。一声怒叱过后,青霜剑似狂龙飞舞,银蛇乱窜,逼得中年花子连连败退。
  
  方丽珠一招玉女投梭,刺穿中年花子左臂,青霜剑刚刚化为白虹天,就见那中年花子往自己腰际一探手,方丽珠玉齿一错,手中青霜剑倏地改为巧女纫针,奇准无比地穿透中年花子右耳,剑光微颤,削下中年花子大半个耳朵。石化龙心中大喜。只有武松一人看见中年花子身躯倒转,右手就向方丽珠一扬。方丽珠剑化遮天盖地,护住面门要害,右臂一麻,青霜剑“喑”的一声坠地。直到这时,石化龙才悟出他的丽珠姐中了恶贼的五毒针,重蹈李应、宋清的覆辙。


第十八章:独臂扬威收二鬼。
  
  等石化龙带着哭声扑出,扶住摇摇欲倒的方丽珠,方丽珠早花容惨变,芳魂似乎离窍。石化龙心如刀割,肺似剑穿,喷出一口血雨。要讲心如铁石,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还得数二郎神武松。硬置方丽珠奄奄一息于不顾,一步、两步、三步,直直逼向中年花子。别看中年花子那么狂,杀人从来不眨眼,愣被武松那酷厉的目光,刺得浑身一颤。
  
  武松再次前进一步,已抵出手可及的位置,中年花子先是变脸失色,手足失措,最后横下一条心,提掌至胯,目注武松,准备厮拼。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即将展开,先是一声怒马长嘶,接着是一团瑞云似地白影冲进了谷口,冲到了当场。石化龙脱口一声:“四姑姑!”众人闪目急看时,白马、倩影,宛如飞将军,自天而降,来人正是玉罗刹。
  
  不知为了什么,从小就酷爱男装的曹慧娘,眼下又恢复了女儿装。一身鸭蛋青色的疾装劲服,裹住玉罗刹她那修长婀娜的躯体,肩披玄色斗篷,脚登薄底女靴,胭粉虽然不施,更显天姿国色。中年花子一眼认出曹慧娘,陡然色变,随后连连倒退。玉罗刹理也不理中年花子,迅疾贴到方丽珠身边,先用她的独门手法,封闭方丽珠的要害穴道,暂时延缓毒气攻心。然后拔出她的那柄按二十八宿制造的追魂铁扇,跟灌口二郎神武松一样,一步、两步、三步,遏向那位中年花子,脸上神色,酷厉得吓人。中年花子满面惶恐,仍然倒退。玉罗刹一声断喝:“展殿臣!果然是你,你终于露出来狐狸尾巴?”
  
  “展殿臣”三个字,说得玄乎点,宛如三声旱天惊雷,炸响在当场。提及展殿臣,所有在场人,包括石化龙等五个梁山后代在内,无人不知,而且知之甚详。都知道展殿臣绰号五毒手,乃北六省花子帮龙头胡殿春的小师弟,跟侯殿坤合称为三手。所谓三手,那就是屠龙手胡殿春居长,黑煞手侯殿坤行二,五毒手展殿臣为小师弟。
  
  让江湖人谈虎色变的,一不是掌门师兄屠龙手,二不是意狠心毒的黑煞手,却是入门最晚,年纪最轻,陪坐末位的五毒手展殿臣。由于展殿臣行踪诡秘,出没无常,经常改装,从不以原来面目现身江湖。因此,很少有人认识他,也很少有人见过他,越发增加他的威慑力。加上为人歹毒,生性残忍,只要撞在他五毒手的掌下,很少有人能活着离开,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杀人恶魔王。看来一物降一物,从来邪恶不压正,从打玉罗刹出现,展殿臣的威风去了半截。
  
  玉罗刹厉声喝叱:“展殿臣!你过去作恶多端,为害江湖,我之所以没动你,一是看在南北两支,同属一个老祖宗所留分上;二是你入门比我早,应该是曹慧娘的三师兄;三是你另有所属,归北派老龙头统率,我不好越俎代庖,所以没有找你算账停顿一下再说:“没想到养痈成患,你竟丧心病狂,卖身投靠金人。罪在不赦的是,你竟伙同史氏兄妹,在奸相蔡京的唆使下,狼狈为奸,暗下毒手,残害良善,失去一个做人的骨气。还有你那既不争气,又善恶不分的糊涂师兄,被你一步一步拖下深渊,眼下的落雁峰,早成为金人往来接头的黑窝子。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穷神帮,皆为你们而蒙羞……”
  
  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展殿臣,明知搪塞不过,仍图垂死挣扎。玉罗刹越骂越气:“为给南北两支所有弟兄们一个交代,我要在落雁峰大开香堂,请出大师伯,先正帮规,后清门户。你既铁下心来认贼作父,我只好先把你那点鬼火扇灭了,再叫你低头认罪。”听玉罗刹这么一揭穿,在场众人,包括商山二鬼,才清楚五毒手所以如此,跟大师兄屠龙手优柔寡断、二师兄黑煞手极力庇护有关,从而也可惜五毒手这身不容易练到的精纯功力。
  
  五毒手展殿臣见所有人全都对他怒目而视,羞恼成怒,恶狠狠地捅出一句:“玉罗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管你的南七省,我问我的北六支,没有叫你瞎吆喝,最好别伤和气。”一向嫉恶如仇的玉罗刹,甩手一扇,向五毒手的右肩井点去。展殿臣侧身急闪,没敢还手。五毒手再表示畏惧玉罗刹,曹慧娘也不肯不除恶务尽,第二扇点向肝俞穴。展殿臣侧翻疾躲,勉强避开,仍没还手,看样子是想软磨硬。
  
  决心已定的玉罗刹,哪肯拾他这个碴!第三扇指向展殿臣的通太、眉冲二穴。展殿臣左闪、右避,勉力躲开,嘶声狂吼:“你玉罗刹比我更黑!”意思是说玉罗刹除去第一扇,每次出招,无一不袭展殿臣的死穴。可他五毒手哪里知道,这是玉罗刹强逼展殿臣为顾性命,打出五毒梅花针。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招,展殿臣已有三次几乎丧生在玉罗刹扇下。可为人狡诈如狐的五毒手,仍咬紧牙关,拼着冒险,不动自己的五毒梅花针筒。
  
  玉罗刹秀眉怒挑,面透紫霞,蓦地改用碎肌裂肤十三扇,追魂夺命十八点。杀星照命,五毒手脸变蜡黄,牙关一错,扇交左手,右手往袋中去。玉罗刹清楚,最多三扇,准能逼出恶贼的五毒梅花针,杀之可以名正言顺。为此玉罗刹身手挥琵琶,追魂扇变成三星追日,连点五毒手眉尖、窍阴、灵腑三死穴。展殿臣一把抓出九根五毒针,后翻侧滚,躲开玉罗刹攻袭的三扇,迟疑没发针。
  
  玉罗刹嘴角噙着冷笑,身化挥戈斩将,招出五马分尸,追魂扇逼袭五毒手前陶血阻、幽门、紫宫、神台、乳根五大死穴,决心想把展殿臣毁在当场。忍无可忍,逃无处逃的五毒手,杀心陡起,躯体蓦地倒蹿,化为犀牛望目,错齿有声,咬唇出血,一把撒出九根五毒梅花针来。早有准备的玉罗刹“刷”地将追魂扇抖开,一阵轻微的“铮!铮!铮!”之声过后,九根五毒梅花针全被震落在地,跟着身子一长,一式八步赶蟾,追魂铁扇直指恶贼玉枕穴。玉枕穴,位于人的后脑,为九大死穴之一,凡经点中,不死必残。
  
  吓得展殿臣贴地翻滚,险之又险地躲开,借鲤鱼打挺之一刹那,咬牙撒出一十八根五毒针,活脱脱像渔翁撒网,蓦地罩向玉罗刹。胸有成竹的玉罗刹,抢在对方渔翁撒网之前,身化一鹤冲天,拔地而起,脱离了五毒针网,半空里扇交左手,右手戴上鹿皮套。一见玉罗刹拔地而起,展殿臣开始一怔,遂即心花怒放想:“贼妮子该死,休怪姓展的心狠!”这一次他把剩下的一十八根五毒针,一把抓净,宛如箭蕊箕张,一根不剩地撒了出去。
  
  武松、蔡庆等人无不大惊失色,石化龙喊出一声“四姑姑”闭上双眼。就连一向心黑手狠,杀人从来不眨眼的商山二鬼,也一齐别过脸去,似乎全都不忍目睹玉罗刹曹慧娘这位绝世女豪惨遭灭顶。不料,身悬半空的玉罗刹,硬能把她的修长身躯化为一式巧燕翻云,左手挥出一招十八罗汉拜如来,扇飞一十七根五毒针,戴着鹿皮手套的右手劈空提住一根,紧接着一式平沙落雁,直射恶贼五毒手背后,铁扇一合,戳中展殿臣的期门穴。
  
  恶贼“噗通”一声,栽倒在地,被穆虬龙窜上前去,一把抓起玉罗刹忙说:“别弄死他!”穆虬龙不敢违抗不假,可他却想暗下死手,弄断五毒手两根肋骨解恨。这些小把戏,怎能瞒得过玉雪冰聪的玉罗刹,转身瞪了武松一眼。别看灌口二郎神一声不吭,吓得穆虬龙松手后退,让石化龙、晁天龙两人捆上展殿臣。直等到石、晁二人解下展殿臣腰带捆上他的手脚,玉罗刹才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踢得还真灵,展殿臣被点的穴道解开了,大睁两只惶恐眼睛,望着玉罗刹。这时,方丽珠已奄奄一息了。玉罗刹捻了捻半空中刚才接到的五毒针,似笑非笑地笑了一笑。展殿臣双眼睁得更大。玉罗刹这才厉声说出:“展殿臣!我要你痛痛快快地拿出解药,再告诉我怎么医治。”众人这才明白,玉罗刹之所以舍身犯险,原是为了搭救方丽珠,不由得暗暗佩服。
  
  展殿臣略为迟疑,玉罗刹语冷如冰:“展殿臣,什么叫自作自受,难道你也不懂得?”话落,再次捻了捻那根五毒针。展殿臣当然清楚,自己如果不拿出解药,捻在玉罗刹拇食两指之间的五毒针,马上就会扎入他展殿臣肉内,地方也归玉罗刹选挑。生死攸关,后果更惨,展殿臣内心恨不得挖据玉罗刹的祖先坟墓,嘴上却不得不吐出:“解药在我衣襟内,分为红白二色,白的吞服,红的擦洗。还望曹龙头念同出一源,饶我一命。”
  
  石化龙听完,按五毒手之所说,从衣襟内搜出解药,果系红白二色两片,刚想按五毒手说出的方法,去替命已垂危的方丽珠医治,玉罗刹伸手将其拦住。随即用手上那根五毒针,闪电般地扎入展殿臣耳后。一向以灵活机警而自负的石化龙,顿时醒悟,先如法替展殿臣服下。良久之后,无甚变化,才给方丽珠服用。他从心里越发敬重钦佩玉罗刹。玉罗刹目视武松。
  
  武松明白她的意思,抢前两步,面对商山二鬼说:“事到如今,二位老当家的,总该迷途知返了吧?倘再执迷不悟,岂不成为……”言外之意,不好明言,意思自然是说:“岂不成为千古罪人了吗。”鄂仁还想争执,沙星知师弟极为好强,又好贪恋富贵,不到黄河怕难死心,干脆叫他心服口服,忙向武松递个眼色:“武二爷,不是我们兄弟不愿放出萧主簿和柳舵主,皆因事关重大,光凭二爷一句话,怎能让人心服?只要你能胜过我们弟兄,放与不放,也就由不得我们弟兄了。”
  
  武松当然知道,光凭言语,是制服不了活丧门鄂仁的,当即手打问讯,率然说出:“我知二位老当家的,合练一种厉害功夫,名叫‘鹰翻雕击’,素称江湖一绝,如果二人联手,威力能增三倍。武二不才,想清二位当家的指教几招,也好让我的几个侄儿开开眼界。”武松的这番话一出口,所有在场人都大吃一惊,就连玉罗刹曹慧娘,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因为只要他是江湖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商山二鬼合练的“鹰翻雕击”不仅威力极大,无人可敌,并且配合默契,浑为一体,一招一式,如臂使手,跟五毒手全凭毒药暗器,抽冷子杀人,不可同日而语。
  
  最害怕的当数一枝花蔡庆,他清楚有多少武林中成名的人物,毁在鹰翻雕击下。何况武松残伤一臂,即使武功精纯,这断残一臂的不利缺陷,又如何弥补。只有石化龙一人清楚师父武松,断臂之后,练功更加刻苦,甚或彻夜不眠,像是在练一种极为深奥的失传功力。今见师父面对强敌,态度从容,想必成竹在胸,否则绝不会如此。
  
  众人各自思索,活丧门悍然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让我们兄弟验红的是,武二爷一只独手,我们弟兄四条胳膊,不能太占便宜。二十招之内胜不了武二爷,我们商山二鬼认栽,一切听凭武二爷处理;要是二十招以内,有所……有所……的话。”又奸又贼的活丧门,就是不肯明讲“闪失”二字,成心在逼二郎神。
  
  武松比他英雄得多,纵声大笑:“二十招之内,二位老当家的,有一招半式沾上我,我决不叫江湖朋友笑话,除让你们押走萧让、柳和之外,武松我从此退出江湖,永不在人前露面。心口不一,必遭天谴!”众人素知武松秉性刚烈,言出如墨,永无更改,无不咬指心颤。商山二鬼,虽处敌对,也为之一震。何况他们二人,名虽称鬼,也是成名叫字号的老辈人物,以二攻一,毕竟不太体面。又知武松从不打诳语,没有出奇制胜的把握,怕不会如此。经此一来,双方竟然出现沉默。
  
  最后,还是武松伸手虚引,道了一个“请”字,沙星方才金豹探爪,抓向武松面门。那仁比师兄阴险,不光从旁侧袭击,用的还是一招猛鸡夺粟。单抓武松断臂。当时形成了正面和侧方同时攻袭,二人的招式也同时递出,让人无从招架。武松不愧称为灌口二郎神,身躯向后一仰,脊背似乎沾地,平着向后射出,趁此闪躲之一瞬,右手探入怀内,掏出三个圆乎乎的东西,塞入左边空袖。
  
  沙星一抓未得,变招为饿虎扑羊,掌奔武松右肩。配合师兄攻袭的鄂仁,一招幼猿觅食,五指成爪,狠抓武松左乳,形成左右夹击。武松轻吐一声“好”,魁伟高大的躯体拔地而起,反落鄂仁右侧。活丧门倒吸一口凉气,开始感到武松的厉害。兄弟联手夹击,掌风威猛凌厉,竟被武松轻轻巧巧地分解开。并且贴近到自已旁侧。鄂仁老脸泛红,悟出不倾全力很难胜得武松,撮唇一声低啸,通知师兄联手。
  
  二鬼艺出一门,自幼同师,举手投足,早成一体。随着那声低啸,二鬼同时飞起,四只手的二十根手指,全都微拢成钩,宛如鹰爪。石化龙大惊失色,回头偷窥玉罗刹,发现曹慧娘的俏脸也泛出白色,知她挂心师父安危,连忙凑了过去,隐约察觉玉罗刹有些颤抖。陡地传来一枝花蔡庆的惊呼:“鹰翻雕击!”石化龙仰望半空,方知商山二鬼为了一战成功,悍然亮出秘传绝技鹰翻雕击掌。
  
  就见大鬼一招饥鹰搏兔,居高临下,势压武松当顶;二鬼一招饿雕抱鸡,从右侧袭,分抓武松前后心。武松身化霸王解甲,强行撕开商山二鬼四只手爪织成的罗网。二鬼的鹰翻雕击,确实不同凡响,身形未落,又分别出招为饿鹰抓食,猛雕抖翎。再一次攻袭二郎神武松的前胸和后背。只见武松下盘不动,上身一侧,成为一式斜柳插鱼,避开二鬼的前后夹攻。趁机身形半转变为仰面观浮云,两只脚陡地踢出。这一招,名叫乳燕双飞,乃武松鸳鸯脚里面有数的杀招之一。

  二鬼不由得吓了一跳,招式未曾递完,连忙收回,并且飞身躲开。武松的连环腿、鸳鸯脚是何等的厉害!一招踢退商山二鬼,就绝对不会再给他们喘息和联手的机会,紧接着右脚一探,成为浪子踢球,踢向大鬼左肋。沙星拧身出掌,切向武松右边脚面。哪知武松这一脚,乃是虚招,借大鬼掌切之势,抽回右脚,左脚猝然踢出,用的是倒踩八卦,踹向鄂仁左膝。
  
  鄂仁做梦也梦不到武松的鸳鸯脚会神妙如此,百忙中云里翻身,倒甩自己,方才闪开。此时,商山二鬼才知道武松虽残一臂,光凭两只脚上的神功,就能自保有余。大敌当前,不容忽视,商山二鬼,提聚所有功力,联手施展鹰翻雕击掌,一下子左右齐上,一下子前后夹攻;一下子凌空下袭,一下子猛卷下盘。确实像鹰在翻,似雕在击,爪风飒飒,声威慑人。
  
  武松看关定式,闪躲藏避,冷不丁地双脚齐飞,抽冷子前踢后踹,有机会左踩右跺,钻空子上捺下勾。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半招不让,从容自若,如鸟入林,似鱼游水一样。在场众人,只能看到三溜黄沙,裹卷着一高两矮三条人影,此起彼伏,恶斗不休。看得所有人犹如木雕泥塑,各自屏息凝神。
  
  让人奇怪的是,从开始到现在,武松始终只用两只脚,那条独臂,一招未出。所有的人无不暗暗奇怪。只有二鬼明白,武松技不止此,肯定有更为厉害的杀手,留待有机会施展。看起来,不管他是谁,忙里都会出错。为求一战成功,商山二鬼反复袭击,七十二式鹰翻雕击掌,眼看将要用完,反观武松,越战越勇,内心哪能不焦急?互相一打手式,决心与武松一分生死……

  看出不妙的石化龙,刚想向玉罗刹求援,突然发现曹慧娘面有喜色。同一时刻,武松一声长啸,宛如狮吼龙吟,右手一招阴云四合,逼使沙大鬼回掌自救,左边空袖突然像五尺灵蛇卷住鄂仁的右腕。沙星翻身一掌穿出,打的是击退武松,救出自己师弟的主意,没料到武松空袖一抖,愣把鄂仁扯着迎向沙星的一掌。可笑沙星,掌出半途,才看出挨打的是自己师弟,大惊失色旋身收掌……

    够了,武松等的就是这一刹,右手电闪长空,一下子扣紧沙星的右肩井,凭武松的精湛内力,若不是手下有分寸,怕要扯脱沙星的那条手臂。尽管如此,大鬼的半边躯体一阵麻木,头上冒出冷汗。比师兄更早落入武松之手的鄂二鬼,哪能不知道武松嫉恶如仇,手下奇狠?这次和师兄一同跌翻在对方手下,无有生还之望了。同样料到必无侥幸的沙星,比他师弟光棍,干干脆脆,闭目等死。
  
  忽觉肩头一松,沙星猛然一怔。武松早哈哈大笑说:“二位的鹰翻雕击,果然高明,侥幸平手,武二承让了。”沙星连忙睁眼,看出师弟被卷的右腕已经松开,知武松为了顾全他们二人的老脸,点到为止,除去他们动手的三人,很少有人看得出来。原因是他出手太快,一沾即走,稍远的人,绝对看不出来,不由得内心发烫。武松朝石化龙一招手,石化龙早解其意,连忙抢步上前,躬身施礼。二鬼还礼不迭。

  武松向商山二鬼说:“劣徒几次冒犯长者,幸蒙二位手下留情,理应拜谢。”说罢,转身重新申叱石化龙:“从前诸事,其错皆在于你,自今而后,绝不容你再对江湖前辈稍有不恭。倘敢再犯,定予严加责处。”石化龙唯唯后退。商山二鬼到底是成名多年的老辈人物,今见武松多方维护,自会化敌为友。大鬼沙星首先抱拳:“武二爷如此相待,愚兄弟不胜钦佩,如有用我们之处,二爷尽管明言,也好让我们尽尽心意。”
  
  鄂仁比他师兄更实惠,亲手将圣手秀士萧让、穿云燕子柳和御绳解开。一枝花蔡庆不用武松吩咐,叫花云龙将蔡京的四子蔡然捆起来。穆虬龙押解着展殿臣,折向五台山左侧。那里有一片山庄,是金眼雕施恩的嫡亲表兄雷大鹏的住所,也是武松当年好友,故此前去。武松等人一进山庄,神枪手雷大鹏亲自率领儿子下人前来迎接。安排好其他人之后,自和武松、玉罗刹、方丽珠、商山二鬼、一枝花蔡庆、石化龙小哥儿五个,同去大厅就坐。
  
  随后被请进大厅的,是经过洗嗽更衣的圣手秀士萧让和穿云燕子柳和。圣手秀士萧让首先发话:“萧让虽受蔡京器重,却‘明知不是伴,无奈且相随’,为了获得四奸的机密,也曾多方留心。都因他们和金邦私下勾结,往来文书,皆系蔡京亲笔,据我估计,双方必然签有密约。事关我们大宋朝之存亡,和天下黎民之安危,我打算让化龙乔装蔡然,原班人马赶奔金邦,冒险一试,说不定能搜集到一些罪证。”

  回过一口气来,将眼神投向商山二鬼:“去金邦之关键,全系于沙、鄂二位老当家。金邦的头面人物,几乎人尽皆知他们兄弟,一在大内充当御前侍卫,一在相府身为蔡京亲随,如无他们相助,必被金人识破无疑。”玉罗刹在旁说:“萧兄之言极是。此次北上,确是二位老当家奉旨押解,请二位老当家以天下苍生为重,慨然依允,肩此重任。”
  
  商山二鬼人虽黑狠,也是铁骨铮铮的江湖英豪,虽被蔡京重金聘作宫廷与相府的侍卫,总认为是效忠朝廷,并不知蔡京私通金邦。眼下真相大白,不光对武松等人的忠贞感动,特别对萧让这位一介书生富有如此肝胆,更是出自内心的钦敬。再经玉罗刹大义相求,激动得须眉戟张,确有闯龙潭、入虎穴,以身许国之雄心,但他们一想到两家人口……

    武松一见,早明究竟,忙说:“武松业已指定活阎罗阮七弟、镇三山黄四哥、小尉迟孙二弟、铁算子蒋三哥等人将二位老当家的宝眷,秘密护送独龙岗。如有闪失,武松必一死相谢。”人心都是肉做的,为了两家人口,武松竟动用了四位现任武官,当即慨然答应。依着商山二鬼,马上就要动身北上,圣手秀士摇头,详加分析道:“落雁峰是北六省花子帮总舵也是五毒手展殿臣的大靠山,举凡刺杀李应、宋清、朱仝、朱朋等人的指令,无一不在落雁峰发出。而展殿臣又是金邦规定护送蔡然的接头人。关键是除展殿臣之外,是否还有奸细,类如黑煞手侯殿春的身份,就相当可疑。有关这点,化龙侄最清楚。”
  
  石化龙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将自己如何在三清观活捉祝胜,智骗老年乞丐,顶名冒替去禁卫军驻地去见史玉珠等,详细叙述一遍。萧让说:“各种迹象说明,如不清理落雁峰,留下隐患,化龙此去,凶多吉少。”武松一锤定音:“既然如此,我想请曹帮主出面。至于北六省龙头胡殿春,据说尚不失江湖一脉,最大的缺陷,就是耳根子太软。”
  
  众人皆表赞同,玉罗刹沉吟有顷方说:“丐帮自从先父弃世之后,大师伯常不醒百事不管,南北分为两支。但花子帮的家法四煞神棒,仍在南支。自第一代祖师爷创帮至今,谁拥有家法神棒,谁就能号令全帮。丐帮一向规定,不得结交官府,为虎作伥。他展殿臣何止结交官府,而是屈膝事敌,认贼作父,全帮上下,人人可得而诛之。北六省丐帮龙头胡殿春,怕也难以庇护他。我想此事,无须各位费心。”话落,就想押着五毒手展殿臣奔向落雁峰,去找胡殿春理论。
  
  石化龙、方丽珠哪能放心?同时站了起来,意图阻止玉罗刹孤身犯险。玉罗刹冷笑:“小小落雁峰,岂能奈我何?你们不用为我担心!”石化龙一再拦阻:“四姑姑,落雁峰虽非龙潭虎穴,也是北六省丐帮老巢。你老人家再不在乎,孩儿跟丽珠姐也万难心安,还望三思!”商山二鬼虽然一贯傲视江湖,但对落雁峰也有所顾忌,劝玉罗刹不可任性。萧让、蔡庆、雷大鹏一齐帮着石化龙劝阻,玉罗刹不听,执意只身前往。石化龙知道玉罗刹钟情于师父,又见武松一言不发,扯了扯师父衣袖。
  
  武松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出奇的是,玉罗刹的眼神也跟着大家射向灌口二郎神武松,露出一副倾心听取的样子,跟刚才的执拗任性,竟然判若两人。武松正色说道:“如按江湖规矩,曹帮主此去落雁峰清理门户,我们全不应参加……”方丽珠气得别过粉颈,瞧向远方。石化龙敢怒不敢言,后悔自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师父身上。
  
  武松词锋一转,继续说道:“何况曹帮主乃前任帮主闪电手老前辈的独生女儿,四煞神棒传入她手。南北虽分两支,清理门户之权,仍在曹帮主。丐帮帮众一向侠义,不会跟展殿臣同流合污。因此,我赞成曹帮主前往。”武松这么一锤定音,几乎没把方丽珠和石化龙气昏,但又不敢出言顶撞。玉罗刹听罢,知武松力排众议,是尊重她一贯好胜的秉性,不由得芳心一热,两只明亮的大眼睛也温柔地看看武松,就想告辞离去。
  
  武松又用商量的语气说:“只是帮主一人前往,这展殿臣如何押解?到落雁峰谁去投帖?难道堂堂一帮之主不告而入,直接闯进北六省香堂不成吗?”玉罗刹听了,先被逗得“噗哧”一笑,随后方才悟出武松也是不放心她去涉险又知自己好强任性,实话直说,怕自己面子上抹不开,方才拐弯抹角地劝说自己。想到武松一代奇男,为人刚烈,从来不做亏心之事,也从来不说违心之言,今天为了她玉罗刹,竟不惜旁敲侧击,耐心相劝,除心中好生感动之外,就连开始那种傲然物外的神色,也减少了大半。当下柔声说道:“依二爷之见……”
  
  武松趁机说道:“依我看来,倒不如叫五个孩子随你前去。化龙以前曾在黑煞手侯殿坤面前报称是你的弟子,理应由他飞马先去传话!”石化龙高兴得直想蹦跳。玉罗刹连连点头。武松接着说:“天龙、虬龙,一个相貌不俗,一个人高马大,算是你的贴身亲随。”晁天龙、穆虬龙双双躬身:“谨遵二叔谕令,听从帮主训示!”张铁龙一听就急了,咋咋呼呼地一个劲嚎:“二叔……我呢武松先瞪他一眼,吓得张铁龙不敢再叫,方才下令:“你跟云龙押解展殿臣,千万不可大意。跑了展殿臣,二叔我可拿你是问!”
  
  张铁龙咧开大嘴憨笑:“我说二叔,费那事干啥,一棍砸死多利索!”花云龙一把将傻太岁扯过来,不让他多嘴,省得二叔再训他。一枝花蔡庆出来捧场:“二哥所言有理。高就高在他们五人全是后生小子,江湖道上无人认识,又没请帮外高手相助,岂不是一举三得!曹帮主,你说呢?”玉罗刹一开口,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因为曹慧娘是挂了招牌的任性执拗,唯我是从,可她在大家面前,竟然说道:“好!我听二爷你的,算我没有拗过你。”方丽珠突然开口:“四姑姑,你不公道。”
  
  玉罗刹是何等人物,称得上玉雪冰聪,早闻弦歌知雅意道:“珠儿,姑姑不是不叫你去,而是你不能去。”方丽珠反问:“为什么?”玉罗刹说:“因为你和他们小哥儿五个不同,你是铁狮山十八寨的总瓢把子。”方丽珠不听:“那有什么相干?”玉罗刹含笑说道:“姑姑怎好委屈你,委屈你这个总舵之主充当我的属下?”方丽珠纤足一顿:“姑姑不用找借口,你不带我去,难道我自己不会去?”
  
  玉罗刹暗自作难了:“珠儿,你可不能叫姑姑心神不安。特别是姑姑面对强敌的时侯,稍一分心,都会误事。须知你既是南普陀铁观音门下首徒,又是未来的继承人,只要有一个人认出了你,不是就会被人认为姑姑自己清理不了门户,邀请别门别派相助了吗?”没容方丽珠反驳,武松早在一旁插口说:“曹帮主,你只管放心走你的,我和方姑娘到时候以旁观者身份出现,绝对不叫你落坏名声。”
  
  直到此刻,玉罗刹才明白自己完全陷入武松的精心布置下,也深深感激武松对她的安危如此关心体贴。只好佯嗔地盯了武松一眼,搁下一句:“你们硬想趟浑水,也真叫我没办法。话我可得说在前头,到时候谁要碍胳膊碍腿的,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说完,带着小五龙、押着展殿臣走了。等他们走后,武松拜托神枪手雷大鹏好好照顾萧让和柳和,又请商山二鬼小心防守,特别是看死守牢四公子蔡然,才跟方丽珠从峰侧分两路登程,约定在落雁峰相见。
  
  为防误事,武松刚上路就施展轻功,疾走如飞,确实快逾奔马。越过三道斜坡,翻过两座山峰,陡地发现前面一块大青石板上,横卧一个鹑衣百结的老年花子。武松一机灵,当即伏下身躯,匍匐向前,想要一察究竟。凭灌口二郎神武松的身手,那是何等地轻灵,根本不会惊动任何人。不料那个横卧大青石板上呼呼熟睡的老年花子,忽然大声骂道:“好家伙,你的胆子真不小,愣敢向我老人家身前爬,不怕……”
  
  武松这一惊,确实非同小可,心中暗暗想道:“五台后山草深齐腰,自己又特别小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响动,老年花子明明睡得很熟,怎么竟能发现我隐身在侧?莫非真能视于无影而听于无声?”正想贴近一些观察。又听那年老的花子骂道:“好家伙,你真不怕死,敢来扰我老人家的清梦?你要敢再前进一步,老子我非追去你的性命不可。”

    武松不由得气往上撞,心中暗说:自己闯荡江湖半生,不知经过多少风险,老年花子虽然奇诡莫测,自己难道真的不敢前进?想到此处,猛地深吸一口真气,贯入四肢,就想从深草丛内闪出。横躺大青石上的老年花子,陡地往起一坐,恨声咬牙:“你是真不怕死?”老年花子一边说着,一伸手从面前草丛中抓起一条花色斑斓的大蛇。事出突然,武松竟被吓了一跳。老年花子抓得真是地方,奇准无比地扣紧斑斓大蛇的七寸要害。那条大蛇被抓拧疼,长尾蓦地一甩,一下子缠在老年花子的腰际。
  
  老年花了一翻手腕,先把蛇头对准自己的面门,狠狠唾了它一口说:“你他娘还敢不老实!”使劲一握,握得那条斑斓大蛇将嘴张开,血红的蛇信吐出来足有八九寸,舔向老花子。看得武松毛骨悚然,尽管他不怕蛇蝎。老年花子竟然笑骂道:“好家伙,凭你这么个软塌塌的玩意,也配伤我?”手下再次一紧,疼得那条大蛇,甩起下半截身子倒卷而回,尾巴尖子直刺老年花子的当顶,去势凶狠。武松心头一震,确替老年花子担心。
  
  就听老年花子“哼”了一声,左手幕地上扬,一把抄住大蛇后尾,两手用力一分,原本被大蛇缠紧的腰身,一下子又细了三分。紧接着,就见老年花子将胸口一挺,只听一声闷响,那条长约八九尺的大蛇硬被老年花子挣断成两截,随随便便地向地面抛去。武松惊愕之间,刚想出声问询,猛见人影晃动,老年花子身前,又多出两个中年江湖人,一个骨瘦如柴,面黑如墨,两手细如鸟爪;一个身材高大,魁伟异常,二人都背插长剑。一眼瞧见老年花子,二人一齐躬身施礼,口称:“常老前辈,小侄蔡天冲、左天辉拜见!”
  
  武松闻听,心内暗惊。他清楚蔡天冲、左天辉是关外长白山的两个恶魔,手底下又黑又狠,向以毒辣而又残忍的剑法称雄关外。蔡天冲外号,人称追魂三绝,左天辉人送外号千里狼烟,一口天狼剑,更是无比歹毒,不少成名人物,死在他们二人剑下。让武松陷入苦思冥想的,是蔡、左二人不远千里来到五台山,并且出现在落雁峰附近,是否跟五毒手有牵连,不得而知。反正无故不会到此。

    因为他俩地位不低,辈分也很高,等闲人绝对劳动不起他们二人的大驾。更加奇怪的,是蔡天冲、左天辉这两个长白铁老怪门徒,会和老年花子认识。这还不说,蔡、左二人年近半百,对老年花子自称小侄,状极尊敬,这老年花子的来头,岂非更大,而且会大得惊人。武松正在思忖,忽听老年花子问道:“你们急匆匆来到五台,所为何事?”二人当中,由左天辉回话,躬身答道:“回禀你老人家,我们是受了展三当家的邀请,来到落雁峰,共同会斗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武松听到这里,暗自心惊。顿时悟出,所说的那个厉害人物,不是自己,必是玉罗刹曹慧娘。因为约请蔡、左的人是五毒手展殿臣。当下,特别警觉起来。又听老花子问道:“你们刚才说的什么三当家的,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追魂三绝蔡天冲向左天辉使个眼色:“三当家是我们的尊称,实际是指五……”“五”什么,蔡天冲没有向下说。老年花子嘿嘿冷笑:“他还不配称为当家的,可别抬得越高,摔得越重。”蔡、左二人点头称:“是!”
  
  老年花子旧话重提,道:“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个极为厉害的人物是谁?”追魂三绝抢先开口:“说起来,还是你老人家的徒侄呢!她就是那个任性执拗,独断专行,专门残害江湖同道的南七省丐帮帮主。”老年花子一怔:“你们指的是……”蔡天冲满脸陪笑:“晚辈指的自然是那个为害丐帮的玉罗刹。你老人家要不是受她老爹排挤,怎么能含恨出走?凭你老人家的地位和武功,早就成为南七、北六的丐帮龙头老大了。”
  
  武松听完这番话,蓦地忆起一个人来,原来横卧大青石板上的老年花子,竟是当年游戏风尘,笑傲江湖的一代侠丐,姓常,双名不醒,酒量大得吓人,人送外号千杯不倒,他是丐帮前任帮主,闪电手曹亮的同门大师兄。按理说,这南七、北六十三省丐帮帮主之宝座,非常不醒莫属。后来,不知怎么一回事,却让二徒弟闪电手曹亮当上了龙头帮主,江湖上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常不醒,几十年来,全认为他已去世。

    大出武松意料之外的,今晚却在五台山下撞上了常不醒,岂不是旷世奇缘?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远在关外长白山的蔡天冲和左天辉,竟双双联袂到来,并和恶丐五毒手有关,看起来落雁峰之行,大有文章。想到这里,武松恨不能一步抵达落雁峰,看看玉罗刹究竟如何了。这时老年花子嘿嘿冷笑,瞥了二人一眼说:“一个玉罗刹,值得你们二人千里奔波前来寻斗,大概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吧?对是不对?”老年花子问到这里,有意无意之间,向武松藏身的草丛扫了一眼。
  
  武松内心,陡然一紧,知道老年花子早就发现了自己。眼看大敌当前,光追魂三剑蔡天冲和千里狼烟左天辉,已足够自己一人应付;一代侠丐常不醒,更为厉害。万一被蔡、左二人发现,免不了一场恶战。武松正在担心。忽见老年花子把手一挥:“你们去落雁峰吧,玉罗刹四丫头正在那里,我可没有功夫多管你们的闲事,快滚,快滚,我老人家困了。”说罢,一纵而起,竟从武松头上过去,丢下一句话:“你小子藏得不严实!”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了踪迹。
  
  武松知道千杯不倒常不醒无意和他为敌,先放下一半悬心。又见蔡天冲和左天辉奔向落雁峰,自己不敢久停,紧随二人身后追去。抵达落雁峰,业已过了辰正。登山峰顶,四周寻视,但见崇山峻岭,古木参天,房屋林立于山腰,刁斗悬之于绝顶,丐帮弟子往来如梭,神色严肃,言笑不苟,像发生了大事。武松正在观看,左肩被人拍了一下,为防那人走开,顺势化为惊鹿回顾。

    他快,那人比他武松更快,抢在武松回顾之前,业已落向下面林中。武松被人当面硬摘眼罩子,脸上自然泛红,弹地下窜,跟踪追去。尽管如此,那人还是远出十丈外,并向武松一再招手,唤他前去。武松追过一片松林,看出前面有条四五丈宽断涧,那人凌空拔起,半空化为风飘柳絮,悄然落向涧西,一伏身,蓦地钻入了草丛。
  
  武松无暇多想,索性照方抓药,同样凌空拔起,同样半空化为风飘柳絮,跟前面那人一样悄然落于涧西,伏身钻入草丛,向前追去。满打满算追约两箭地,追到一圈矮墙之外,武松探头向里张望,原来是方长五十多丈的练武场,赫然发现玉罗刹端坐上首,石化龙侍立身后,晁天龙等四人虎势生生散立两侧。
  
  陪在下首的两个人,一位年过五旬,面容清癯,两眼精光四射,很可能就是北六省花子帮龙头胡殿春,江湖人送号屠龙手的便是。另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花子,瘦小干枯,一看长相,武松就知道他是三清观跟石化龙对过盘子的侯殿坤,江湖人送外号黑煞手,师门排行居二,也是北六省的二当家。两旁密密麻麻站了不少花子帮的徒众,看样子,业已剑拔弩张了。


第十九章:冷如冰霜玉罗刹。
  
  只听玉罗刹冷冰冰地说道:“胡帮主,你我南北两支原系一家,宛如一体,不可分割。先父去世之时,虽有遗命合一,慧娘私下认为,我以女儿之身,统率南方七省业已力犹不逮,无意再管北方。虽然四煞神棒在握,绝不强令北方兄弟归我。不同的是,北支出现败类,胆敢叛国投敌,为顾全帮荣誉,不得不来查究。现在展殿臣已人赃俱获,胡帮主身为北支龙头,我要你明白交代。”
  
  武松怎么也没有料到,玉罗刹竟以快刀斩乱麻的速度,不顾身在虎穴,不惧众寡悬殊,已和北支的几位首要挑开了帘子,而且大义凛然,势不可抗,不禁暗暗为她此举而表示钦敬。势逼如此,胡殿春面容陡变,喊了一声:“慧娘师妹……”面冷如霜的玉罗刹挥手打断:“胡帮主,在门户没有彻底清理前,你应呼我为帮主。至于同门之谊,还是留待以后再叙才是。”
  
  屠龙手胡殿春老脸通红,勉强说道:“帮主训斥得是,怪殿春约束不严。展殿臣行为不检,连我也不能辞其昝,一俟我查明实情,定予严加处理,绝不姑息。”玉罗刹脸色更寒,话音越发冰冷,直呼其名说:“胡殿春,你固难辞约束不严之咎,展殿臣更难属行为不检,他的罪名是背叛大宋,投掌金邦,秉承外国主子意图残害本国忠臣良将。类似此等行径,绝非一人可为。人赃现已拿获,无须再查实情,我要当众审讯,清洗所有余党,恢复丐帮清誉。”
  
  玉罗刹话刚说完,黑煞手侯殿坤嘿嘿奸笑:“曹帮主,我们对你高接远迎,无比尊敬,你可不能得理不让人,更不能欺人太甚。展殿臣效忠宰相府,那得算学得全身艺,货卖帝王家,替豪门看家护院,算不得做人鹰犬。至于说他背叛大宋,投靠外邦,秉承外国主子意图,残害本国忠臣良将,有何凭证?谁来证实?叫我说,那得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从我这个二当家的来说,北六省一支,无门户可清,凭谁到此,也别想当太上皇。”
  
  对侯殿坤的蛮横无理,负隅顽抗。灌口二郎神早有预料,只不过没想到他会这么露骨。玉罗刹拍案而起,冷冷发话:“侯殿坤!你和展殿臣相互勾结,表里为奸,有凭有据。李应、宋清、朱仝等人之死,无一不和你黑煞手有牵连,你要凭据,这就给你。”说到这里,示意石化龙快取。手疾眼快的石化龙,忙从张铁龙、花云龙二人脚前提过一个长形布袋,解开扎口,双手一抖,就把五毒手展殿臣恶贼抖了出来。
  
  如此一来,全场哗然。侯殿坤面如黄蜡,胡殿春脸色大变。石化龙扫了众人一眼,然后面对黑煞手,加重语气说:“侯二当家的,三清观你我幸会,你赠给在下的两样东西,至今妥为保存。”话落,伸手取出黄澄澄的两只金元宝,以及代表黑煞手记号的那个漏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侯殿坤一见事情暴露,弹地纵出,扑奔石化龙。石化龙知他厉害,索性左手天罡拳,右手地煞掌,故意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式。

  老奸巨猾的侯殿坤,扑向石化龙是假,扑出中途转奔展殿臣,想救三师弟是真。专会吃一、看二、眼观三的石化龙,同样摆出同归于尽是假,下饵想钓侯殿坤是真,不等黑煞手扑近,旋身出脚,变成浪子传球,将地上的展殿臣勾起踢向晁天龙和穆虬龙。石化龙的想法是不错,举手投足也很地道,可他万万也没有料到穆虬龙抢步去接展殿臣之一刹那,自己的右肩陡地被人按了一下,刚往下一落的展殿臣,被那人伸手接住,还能腾出一脚踢奔石化龙后心。那位出手救人的,能在眨眼之间,完成挡人、救人、踢人等三个动作,足证此人的身手轻灵,应变神速。
  
  石化龙骤然遭袭,不得不闪避一旁,救人者却乘机抓断展殿臣身上的绳索。大家这才看清,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只生得面容阴狠,躯体细长。与此同时,另一个高大身影飘落当场,和骨瘦如柴那人站成并肩,厉声说道:“长白帮蔡天冲、左天辉,前来参拜曹大帮主。”玉罗刹不似笑地笑笑:“二位一别十年,手底功夫果然比上次精进。不知今天到此,是来了结从前的梁子,还是别有所为?从实说来。”
  
  左天辉一声怪笑:“曹帮主,我看你是横行一方习惯了,说话跟审问罪犯一样。”蔡天冲笑成见牙不见眼:“十年前,我们兄弟在汉江,蒙受过曹帮主厚赐,刻骨铭心,至死难忘,曹帮主想还记着。所以,我们再次来找曹帮主,为的是重领教益。”现成的便宜,石化龙那能不占,笑得活活能让蔡、左二人吐污血:“我说二位,真神面前可别烧假香。在场的,哪一位不是江湖人?”
  
  蔡天冲哪把一个半大孩子放眼内,沉声断喝:“你……你这是啥意思?”石化龙笑得更贼:“在下什么意思都没有,劝二位真人面前不能说假话。”蔡天冲刚想反驳,石化龙抢在对方前面开口道:“例如二位口口声声说蒙受厚赐,刻骨铭心,至死难忘,以及再受教益等等;说白了,就是你们做了坏事,让我师父撞上,狠狠教训了你们一顿,你们怀恨在心,至今不忘,前来报复。对是不对?”
  
  实话好说不好听,石化龙这一番大实话,一下子羞得蔡天冲、左天辉二人面红过耳,当着这么多的江湖人,也确实让他们下不了台。羞恼成怒之下,千里狼烟左天辉恨声说道:“我先宰了你这个黄口孺子!”藏在暗处的武松听到这里,心想两个魔头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确实跟玉罗刹结过梁子,今天特来寻仇报复。偏偏五毒手展殿臣已被蔡天冲救出,消除了人质顾忌,自变得剑拔弩张。
  
  曹慧娘不愧人称玉罗刹,虽然身居虎穴,犹自谈笑自若,一展折扇,昂然说道:“二位远道来此,本帮主焉能不盛情接待!当年的梁子,是怎么结的,你我心照不宣,现在搁下远的说近的,就请你们划出道来。”蔡天冲嘻嘻怪笑:“好!还是曹帮主快人快语。你也不要替我们哥俩藏掖了。十年前在汉江,我们败在你的阎王扇下,今儿斗胆,还想领教一下。”
  
  石化龙哈哈狂笑说:“弄了半天,果然被我蒙对了。看你们吹胡子瞪眼,很像人物似的,原来真是我师父手下败将。常言说得好,败军之将,焉敢言勇!你们再度送死,更加厚颜无耻。在下不才,愿意成全。”石化龙为人机警,嘴又阴损,深知二人再次寻仇,必有所恃,说不定练成独门武功。落雁峰之战,以玉罗刹为主,不能有任何闪失。自仗轻功绝顶,脸皮又厚,胜了固然好,败了不丢人,先试探一下二人的虚实,好让玉罗刹有所准备。
  
  石化龙这份苦心,玉罗刹岂能不知。无奈对方确实凶狠,当年自己跟蔡、左二人狭道相逢于汉江,因见二人出手黑狠,连伤武昌三联镖局九个镖头,仍不肯住手,大有斩草除根之意,而玉罗刹之父闪电手又和三联镖局总镖头大力神钱振江有旧,因而出手,悍然重创蔡天冲和左天辉,逼二魔受挫败逃。三联镖局避免一次浩劫,却跟关外长白派结下梁子。
  
  出于玉罗刹意料之外的,是蔡、左二人绝道江湖十年,原认为他们不是死于他人之手,就是病殁山林之内,不料今天突然出现。足证他们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为不让石化龙出场冒险,玉罗刹连忙说道:“龙儿不可造次!为师自己的梁子,还得自己清结,快退下来。”石化龙决心探试,焉肯轻易退回,满脸陪笑说:“师父,你老人家不是经常教导徒儿不会高手艺不成吗?徒儿现在就照师父说的办!”旋身扯出链子枪,出手就是一招云龙三现。
  
  追魂三绝何等厉害,见石化龙的链子枪长蛇似地扫、缠、卷连攻三次,既不左避,也不右闪,反倒挺身直进,硬闯石化龙中宫。石化龙早借一卷之力,身随枪走,向前一纵,陡然再变为怪蟒翻身,七尺链子枪抖得笔管条直,指向蔡天冲的鸠尾穴,攻势凌厉。追魂三绝蔡天冲脱口一声:“来得好!”右腕猛翻,硬向链子枪身上抓去。
  
  石化龙见蔡天冲想用重手法,夺取自己的链子枪,早就打好圈套的石化龙,不容蔡天冲的手腕翻上来,铁腕再挥,突然改为玉带围腰,缠向蔡天冲那条刚刚翻起的右臂。蔡天冲自恃内力雄厚,根本没把石化龙放在眼内,拢指成抓,抓向枪头。石化龙不光胆大,人也机警,知道真杀实砍,自己顶多能撑二十招。因此,一上来就摆出拼命的架势,一再攻袭,引诱追魂三绝上当。如今见蔡天冲动了真的,心中暗喜,就势一坐手腕,链子枪蔫地倒卷,变为一招毒蛇寻穴,穿入蔡天冲的裆中。
  
  蔡天冲做梦都梦不到,石化龙会这么缺德阴损,想躲已来不及,亏得他应变神速,丹田提气,前阴尽缩,只听“卟哧”一声,枪头巳把追魂三绝的裤子穿成一个大洞。气得蔡天冲面如喷血,眼瞪如铃,立掌如刀,切向石化龙的脖项。突然有人瓮声瓮气大叫:“好你个不要脸的老家伙,输了还敢耍赖!”话到,人到,一根茶杯粗细的镔铁棍砸向追魂三绝的双膝。
  
  出手揍人的是傻小子张铁龙,他跟石化龙最对脾气,眼看蔡天冲立劈石化龙,怕老五有失,抢起大棍就砸,一点不讲江湖过节。蔡天冲再有把握掌伤石化龙,也不敢不躲傻小子那一棍。无奈只好云里倒翻身,自己把自己甩退四五步,稳住马步,想重新攻击。张铁龙可不管那一套,更不讲究单打独斗,砸向蔡天冲的那棍未打着,变双手抡棍为单手甩,一招恶蛟戏浪,斜砸蔡天冲左耳。

    任你追魂三绝多厉害,也不敢不再次抽身。因为棍锤之将,从来不可力敌,否则,非被铁棍砸碎脑袋不可。他就地侧翻,闪开一棍,恨张铁龙出手太黑,左掌一翻,横拍张铁龙。张铁龙棍招走空,无法回救,蓦地传来一声:“勿伤我弟!”一条虬龙棒,夹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蔡天冲后脑。
  
  蔡天冲身化夜叉探海,躲开穆虬龙的一棒,右手一招横断秦岭,迅疾切向穆虬龙左耳;左手食中两指相并,形如判官双笔,戳向张铁龙的右肩琵琶骨,疾如电闪,如被点中,傻小子那条石臂非得残废不可。这时,石化龙业已看出玉罗刹脸寒如冰,知她最要面子,怕落群殴丑,清楚自己非挨骂不可,朗声说道:“姓蔡的,你是成名多年的有数人物,我们哥儿五个,仰慕你掌法高明请指教指教我们吧!”
  
  早就跃跃欲试的晁天龙、花云龙,有石化龙这话开了窍,索性一拥齐上。玉罗刹又生气又好笑,气的是五人一拥齐上,面子上不好看,笑的是石化龙这小子真损,公开扬言蔡天冲掌法高明要求领教,逼使蔡天冲抹不开面子使用他的三绝剑,干吃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再瞄一眼场内,小五龙奋力拼搏,蔡天冲也真厉害,凭着自己一双肉掌,挡住穆虬龙的七十二式霹雷棒,石化龙的天罡三十六枪,晁天龙的九宫八卦剑,花云龙的五虎栽门刀,以及傻小子的裂石开碑十八棍,五十招过去,竟然奈何他不得。
  
  所有在场人都被那金铁交鸣轰响震得心惊胆战,看得目不转睛。千里狼烟怕师兄久战失利,反手亮出天狼剑,打算来个二对五。玉罗刹哪肯让他拣便宜,一抖手中铁扇,阻住左天辉,冷声发话:“几个毛头小子不会危及令师兄,欠债的是我玉罗刹曹慧娘。”言外之意,是嘲笑左天辉,买柿子专拣软的捏,没有胆量向他玉罗刹讨债。

  左天辉一气三分迷,出手略慢,玉罗刹的阁王扇,早点到左天辉左胸。左天辉的天狼剑,又宽又重,旋身挥剑,想磕飞玉罗刹的阎王扇。久经大敌的玉罗刹抖肩抽回阎王扇,就势挥出,反砸左天辉的太阳穴。左天辉大偏头,甩脸躲过,手中天狼剑化卞庄刺虎,扎向玉罗刹右肩。玉罗刹的身法是何等的轻灵,宛如柳絮随风,飘落左天辉身后。手中阎王扇一下子变成判官笔,点向左天辉身后的促精穴。
  
  所谓促精穴,位于人体脊椎骨中间,一经点中,轻则瘫痪,重则倒毙。虽说左天辉剑沉力猛,还是被玉罗刹曹慧娘逼得穷于招架,无力反击。二十招过后,玉罗刹施展开追魂夺命十八扇。手中那把二尺八寸阎王扇,幻化为一片乌云似地铁网,夹杂着刺骨裂肌劲气罩了下来。左天辉当年败于玉罗刹扇下,起誓复仇,闭门苦练十年,自觉能雪前耻,不料当年仇人武功越发精进。师兄蔡天冲又被五个年轻人缠住。内心一急,奋起神力强行反击。
  
  玉罗刹早知左天辉性如烈火,胸无城府,因而被人呼为千里狼烟。方才故意激之,见他果然上当,自己反倒看关定式,以逸待劳。三十招过去了,左天辉求胜心切,出手更加凶猛,恨不能立斩玉罗刹于天狼剑下。玉罗刹阎王扇吞云喷雾,正好搭在左天辉的剑身上,借力使力,修长娇躯腾空飞起。左天辉内心狂喜,三颗烈焰弹抖手而出,化成一串串蓝火,袭向身悬半空的玉罗刹。这在千里狼烟来说,算是吃稳了曹慧娘。
  
  故意露出空门,成心引他上当,身悬半空的玉罗刹“刷”地抖开阎王扇,招化浮云掩月,一圈即吐,三颗烈焰弹全被铁扇扇回。左天辉刚想再发烈焰弹,突有一条人影,跟他擦身而过,大声骂道:“姓左的小子,玩火不怕尿床吗?”左天辉大吃一惊,左手向腰际一摸,盛满烈焰弹的豹皮囊愣被那人擦身摘走了。看准左天辉一时惊呆的玉罗刹,“刷”地将阎王扇抖合,点中千里狼烟左肋下的将台穴。
  
  将台、期门同属软、麻穴道,左天辉被点中将台,当时动弹不得。众人这才看出,顺手牵羊偷走左天辉烈焰弹的,正是刁钻阴损的石化龙。原来玉罗刹在动手之前,早就窥出石化龙一边跟蔡天冲动手,一边暗瞅左天辉的烈焰弹。知道石化龙垂涎此物,又知左天辉所以被人称他为千里狼烟,就是因为他拥有这种厉害无比,沾物就燃,碰着土地都冒烟的独门烈焰弹。
  
  玉罗刹最疼石化龙,仗着自己身轻似叶,接发暗器的手法已臻神化,决心成全石化龙,故意舍身喂狼。左天辉果然上当,一手三弹连发,被玉罗刹铁扇挡回。早就虎视眈眈的石化龙,趁机偷走烈焰弹,导致左天辉一呆,方让玉罗刹点中穴道。随着左天辉的栽倒,形势急转直下。玉罗刹右手一挥,小五龙一齐退下,动作齐整,宛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卫队,好不威武雄壮。
  
  追魂三绝蔡天冲,再武勇强悍,被小五龙缠斗近百招,鬓角业巳见汗。玉罗刹抬手,指了指小五龙他们,冲蔡天冲冷笑:“姓蔡的,你跟我的五个子侄比划一次,本帮主不趁火打劫,我让你略歇片刻,咱们的账,再算不迟。”蔡天冲也知道,玉罗刹这是冷嘲热讽,强敌当前,不敢轻率。左天辉就败在轻率上。当时,红着脸,无声地退下。
  
  玉罗刹这才一指侯殿坤刚想叫阵,猛见一个中年花子,飞步奔来,跑近屠龙手胡殿春与黑煞手侯殿坤二人身前,低语了几句,胡、侯二人脸色大变,愕然起立,带着展殿臣,急匆匆地向外面走去。在场众人,无不惊异,究竟是什么样的显赫人物,竟然让这三个眼高于顶的丐帮怪杰如此敬畏,甚至达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大家正在猜疑,屠龙手、黑煞手、五毒手三人早恭恭敬敬地迎进一个鬓发须眉全白,精神矍铄的老年花子来。
  
  隐身暗处的武松一看,竟然是跟自己狭道相遇,而又未曾相见的常不醒,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他清楚这个号称千杯不倒的怪杰,是个喜怒无常,艺技奇绝的江湖怪人,此来势必掀起轩然大波如果他也偏袒五台三手,玉罗刹此行,还会凶多吉少,不堪设想。总而言之,常不醒的突然现身,双方都感到不安。因为他是丐帮中唯一健在的长辈,素性无常,技艺惊人,不管那一方让他瞧着不顺眼,那就注定了必然惨败的厄运。
  
  截至目前,始终不想现身的武松,也吃不准常不醒的来意,只好暗中观变。常不醒一到,玉罗刹连忙趋前,双膝一屈,口称“师伯”跪了下去。业巳见汗。玉罗刹抬手,指了指小五龙他们,冲蔡天冲冷笑:“姓蔡的,你跟我的五个子侄比划一次,本帮主不趁火打劫,我让你略歇片刻,咱们的账,再算不迟。”蔡天冲也知道,玉罗刹这是冷嘲热讽,强敌当前,不敢轻率。左天辉就败在轻率上。
  
  当时,红着脸,无声地退下。玉罗刹这才一指侯殿坤刚想叫阵,猛见一个中年花子,飞步奔来,跑近屠龙手胡殿春与黑煞手侯殿坤二人身前,低语了几句,胡、侯二人脸色大变,愕然起立,带着展殿臣,急匆匆地向外面走去。在场众人,无不惊异,究竟是什么样的显赫人物,竟然让这三个眼高于顶的丐帮怪杰如此敬畏,甚至达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大家正在猜疑,屠龙手、黑煞手、五毒手三人早恭恭敬敬地迎进一个鬓发须眉全白,精神婴铄的老年花子来。隐身暗处的武松一看,竟然是跟自己狭道相遇,而又未曾相见的常不醒,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他清楚这个号称千杯不倒的怪杰,是个喜怒无常,艺技奇绝的江湖怪人,此来势必掀起轩然大波如果他也偏祖五台三手,玉罗刹此行,还会凶多吉少,不堪设想。
  
  总而言之,常不醒的突然现身,双方都感到不安。因为他是丐帮中唯一健在的长辈,素性无常,技艺惊人,不管那一方让他瞧着不顺眼,那就注定了必然惨败的厄运。截至目前,始终不想现身的武松,也吃不准常不醒的来意,只好暗中观变。常不醒一到,玉罗刹连忙趋前,双膝一屈,口称“师伯”跪了下去。常不醒大咧咧地不理她,只将大手一挥,令玉罗刹站过一旁。
  
  胡殿春等五台三手相视而笑,面露得意之色,似乎已获常不醒的信任。老花子走向左天辉,面色转寒,语含讽刺:“姓左的,你在这里晒暖啦?”左天辉脸上通红,冷不防被老花子踢了一脚,刚想叫疼,猛然觉得穴道已解,心中大喜。挣扎爬起,忙着给千杯不倒常不醒见礼。老花子理也不理,没事人似地走向前去,自向中间就坐,沉声喝道:“请祖师灵位!”
  
  祖师爷灵位捧出,献给老花子。常不醒将灵位供在自己身后高处。仅此一来,已令所有帮众,包括玉罗刹以及五台三手,凛然变色。老花子常不醒再次沉喝:“南北两支!”玉罗刹跟胡殿春等人,态度恭谨,轻手轻脚,分别站在东西两边。老花子一指下首,喝出一声:“设座!”手下花子拿出两把椅子,放在下首。常不醒一指蔡天冲和左天辉:“来者为客,我让你们坐在那里。”
  
  蔡天冲、左天辉躬身致谢,然后,方敢小心翼翼地在椅上就座。常不醒霍地站起,一指上首说:“来人,为贵客设座,不得有误!”手下花子又拿来两把椅子,放在上首。在场人不知来了什么贵客,全都肃然等待。只有玉罗刹心中明白,尽管她眼高于顶,傲不服人,也玉面一涨,心神一紧。但见常不醒冲东北角和正西方高拱双手:“贵客远来,老夫失迎,请多海涵。”
  
  此刻,隐身在围墙外面的武松和方丽珠全都内心一颤,暗暗佩服老花子的眼光锐利,只好现身出来,越过围墙,走进练武场。常不醒肃立原处不动,胡殿春年纪最大,奉命恭迎武松、方丽珠二人。主客分别就座之后,常不醒目光炯炯,威严无比地扫视了一周,缓缓说道:“南北两支,分立多年,导致丐帮群龙无首。南支虽有四煞神棒作为家法,因缺总舵竹符,难以号令全帮。老夫当年,虽居四大弟子之首,因生性奇懒,好酒如命,避走江湖,把帮主宝座让给二师弟曾亮。所以直到如今,号令全帮的竹符,仍在我手。”说到此处,常不醒从自己怀内取出一块翠绿色竹符,供在祖师灵位之前。
  
  然后,率领所有丐帮弟子躬身参拜。参拜已毕,常不醒方说:“总坛帮主一席,唯能者居之,亦属丐帮兴衰之关键。为表我对南北两支,金砖不厚,玉瓦不薄,提议南北两支三阵分输赢。胜者由我转赐竹符合,连同四煞神棒,一起供放祖师神堂,从此,南北两支合二为一了。”玉罗刹刚想禀明展殿臣勾结金人,叛国投敌,刺杀李应、宋清、朱仝之事。武松连忙摇头,示意玉罗刹暂时别说。
  
  玉罗刹向服武松,忙把滚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侍立右旁,默然不语。方丽珠钻了起来:“常老前辈,后辈方丽珠,一事不明,就此请教。”老花子常不醒说道:“方总舵主说哪里话来,有话请讲,无须客套。”方丽珠悍然说道:“曹帮主孤身来此,这三阵见输赢之说,如何成立?”老花子一指石化龙、晁天龙等五人:“那些人难道不是来自南支吗?”方丽珠几乎失口说出“不是”二字。
  
  玉罗刹及时站了起来,说道:“多谢方总舵主仗义执言,我愿独自连见三阵。”五毒手早就按不住心头怒火,双掌一错,就要纵身出斗玉罗刹。石化龙抢步上前,迎了出来。玉罗刹怒叱:“龙儿后退,没有你的事!”石化龙哪里肯退,重重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今天不叫徒儿动手,岂不等于将徒儿逐出门墙?玉罗刹门下,焉有贪生怕死之徒和畏刀避箭之辈?师父!”
  
  玉罗刹靠近石化龙,两眼深深盯着他那出战心切的面庞,类似慈母情怀不禁油然而生,压低声音说:“不是姑姑阻你出战,原因是敌强如虎,非你之力可拒。听我的,好孩子!”石化龙双眉怒挑,昂然说道:“师父,你老人家放心,两军相逢勇者胜。”小声补充:“四姑姑,我刚愉一袋烈焰弹,再不济也能自保。”玉罗刹知他生性机警,智计过人,虽有些放心不下,可见他决心下定,不忍过分拂其好意,叮咛一声:“多加小心!”自回原处。
  
  石化龙右手拿着链子枪,左手怒指展殿臣:“展殿臣,你卖身投靠金邦,铁心做奸贼鹰犬,伙同恶贼黑蒺藜暗杀李应、宋清、朱仝三位伯父,沦为江湖败类,成为千古罪人。凡我大宋臣民,都可得而诛之,伸出脖子挨宰吧!”展殿臣纵声狂笑:“米粒之珠,有何光华,三太爷送你上西天!”说完,双掌猛错,掌心顿成黑色,犹如墨染,显系练过阴毒的掌力。花云龙关心幼弟,大喊一声:“老五!狗爪子有毒,多加小心防范!”
  
  石化龙笑声更狂:“四哥,你怎么忘了?我们家专会杀猪屠狗。”这句话,实在难听,激得展殿臣怒发如狂,一掌狠拍石化龙命门。石化龙早就清楚,展殿臣虽系胡殿春、侯殿坤二人之师弟,不仅功力不相上下,其为人之奸诈阴狠,超过两位师兄好几倍,特别是他的五毒掌力,比绰号黑煞手的侯殿坤还强,根本没存半点轻视之心。上来就盘算好了,只有以奸对奸,以毒攻毒,才能毁了这个凶魔。
  
  因此,一见对方毒掌临近,猛将右掌掌握的链子枪抖起,招成金龙穿塔,七寸长的枪尖,硬扎对方右掌的劳宫穴,逼展殿臣闪躲。劳宫,乃位于人体掌心之要穴,特别是练黑煞、朱砂掌力的只要劳宫穴一伤,轻则功力大减,重则毒功尽废,练毒功必护此穴。展殿臣怎么也料不到石化龙小小年纪,竟会比他还奸诈,也比他更阴狠,只好强忍怒火,把拍近石化龙命门的右掌,硬生生收回。由于事出突然,拍出的右掌虽然安全收回,躯体却一连晃了两晃。
  
  观阵的小哥儿四位,异口同声叫道:“好!”展殿臣羞恼成怒,双掌齐出,上拍石化龙的左耳,下按石化龙的右胸。哪知石化龙早就考虑好应对之策,右手链子枪游蜂戏蕊,再穿展殿臣的掌心劳宫穴,左手早就暗扣一枚烈焰弹,如今见展殿臣的右掌按到,忙把左掌心托着的烈焰弹闪电般外迎。
  
  说来也真可笑,展殿臣左掌之上几乎贯足了所有功力,眼看着要将石化龙立毙掌下,开始见石化龙拿掌相迎,内心还暗自高兴,心想,老子先震折你的手腕,再把你击于掌下。展殿臣再吸一口真气,力贯右掌,内劲刚想外吐,猛然看清石化龙掌心托着烈焰弹,并且还是从长白左天辉腰间顺手牵羊偷走的,气得展殿臣几乎吐血。可他怎甘心跟石化龙同归于尽!幸亏他功力精湛,应变神速,身化倒转阴阳,旋成二人对背而立,吓出来一身冷汗。
  
  石化龙收招后退,大声说道:“展殿臣,你是江湖老人,不能占我后生小辈的便宜。”展殿臣恨声问道:“你想怎样?”石化龙振振有词说:“刚才我让你连击三掌,一招未还;请你也接我三掌,然后再分生死。敢与不敢,我听你一句话!”这就叫势逼至此,展殿臣内心再窝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真拉不下脸来不答应。万般无奈,也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勉强答应了。
  
  石化龙恐怕套得不牢靠,先将链子枪围入腰际,后把烈焰弹装回袋中,对着展殿臣躬身道谢。拴死了对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真气,像似把所有功力完全集中到右掌之上,招化直捣黄龙,狠狠地向展殿臣心窝杵去。展殿臣两次被他把五毒黑煞手逼退,让自己在江湖同道面前狼狈不堪,早气得两眼充血,七窍生烟。心想,我非叫你缺德小子知道展三爷的厉害不可!当下,猛吸一口真气,右臂上的血脉暴涨,掌心的黑点颜色更浓,等石化龙的右拳捣至,无法收回之一刹那,才以闪电般手法,用掌心迎向石化龙的拳头。这在展殿臣来说,既是去招架,没还手,并没违反刚才的约定,也达到他毁掉石化龙,狠出自己一口恶气之目的。
  
  全场之人,几乎吓出来声音,特别是坐在武松肩下的方丽珠,痛心石化龙那条右臂必损无疑,恨怒交加之下,回手想抽青霜剑。突从场内传来一声惨叫,夹杂着愤怒无比的狂吼,几乎比狼嚎还难听。方丽珠一怔停手,幕地发现石、展二人一合即分,石化龙面容冷漠,傲立当场,毫发无损;原本怒气冲天的五毒手,却用左手托着右腕,右掌心鲜血淋漓,疼得浑身发抖。跟石化龙心有灵犀的方丽珠,若不是用掌心捂住口,非笑出声来不可。
  
  原来是石化龙深知展殿臣,是挂了招牌的阴狠人物,方才被人呼为五毒手,为人狂傲骄纵,虽遗玉罗刹生擒,认为是自己大意,中了暗算所致,心实不服;又知展殿臣倚仗恶毒掌力,伤人无数,石化龙方才决心毁掉对方仗之欺人的五毒掌。他之所以用左掌托着烈焰弹,后来转交右手装回,是为了趁机掏出一根亮银钉,接着拳化直捣黄龙,故意不把招式递牢,引展殿臣上当。
  
  展殿臣恨石化龙入骨,果然还是十成功力、整条右臂血脉贲张,闪电般地迎出。石化龙也真能沉住气,也真敢沉着气,直到嗅出一股子腥味扑鼻,知他掌力外吐,才猛然用暗藏掌心的亮银钉对着展殿臣的劳宫穴蓦地戳出,亮银钉透掌而过。石化龙料定展殿臣右手毒功被毁,必用左掌拼命,抖腕抽回亮银钉再次外迎。
  
  这就叫知己知彼,自然百战百胜。展殿臣果然翻起左掌想拼命,被石化龙乘机将亮银钉又插入他的左掌心,千辛万苦练成的掌力,毁于一旦。可叹展殿臣,纵横江湖近二十年,所向无敌,江湖上谈虎色变,竟被一个半大孩子一举废毁,肝胆皆裂,五内如焚,呆在当场。黑煞手侯殿坤见状怪叫一声,扑向石化龙。这在他认为,石化龙是他黑煞手掌下游魂,突然出手,必会成功。又恨石化龙毁了他的二师弟,所以一上来便狠下煞手。
  
  眼看黑煞手凶如鹰隼,凌空下击,早就暗作准备的石化龙,先将左手扣的十八枚铜钱,用倒洒满天星的手法,朝侯殿坤发了出去。如此一来,迫使侯殿坤不得不左脚尖一点左脚面,躯体再一次拔起。石化龙见他果然中计,冷笑声中,右手上扬,八枚烈焰弹迭次甩出,以八方风雨招式,射向身在半空的侯殿坤。就算黑煞手技艺通玄,也绝禁不住八枚烈焰弹从下往上从八个方位袭到。一片轰然爆炸,夹杂着花火回溅,将侯殿坤炸得血肉模糊,嚎声凄怖,摔在当场,昏死过去。
  
  石化龙出手连伤北支丐帮中的三手之二,大出在场众人意料之外。玉罗刹、方丽珠更是喜形于色,晁天龙等四个小兄弟欢呼雀跃。老花子千杯不倒常不醒却厉声叱道:“小娃娃,你年纪不大心肠真狠!当场较艺,你胆敢诡计伤人。”话出,人到,贴近到石化龙身前。玉罗刹、方丽珠关心石化龙心切,双双抢步奔出去护石化龙。常不醒单臂一挥,一股强劲内力震得曹、方二人难越雷池一步。
  
  其他四条小龙,全都拧身想扑,竟被武松暗用眼神一齐止住。石化龙反倒神态安详,面不改色,先冲老花子常不醒深深下拜,挺起躯体,昂然说道:“弟子在祖师爷面前,本不敢诡计伤人,皆因他们二人狼狈为奸,投靠金人,连下毒手,暗杀忠良,实在罪不容诛。弟子忍无可忍,方才不得不下此毒手。”说到这里,掏出从扑天雕李应、铁扇子宋清、美髯公朱仝以及朱朋身上取出的四根毒针,又将展殿臣暗杀四人经过,述说详尽。
  
  常不醒先听叙述,再看毒针,面容倏变。原本满布皱纹的老脸上,笼罩上一层杀气,低吼一声:“胡殿春!”北支龙头胡殿春早吓得面如死灰,一头扑到常不醒座前,伏地脆倒,连连叩头。常不醒语冷如冰:“丐帮自第一代祖师创帮以来,严禁结交官府,充当豪门鹰犬。你身为北支龙头,竟敢纵容两个师弟叛国投敌,为虎作伥,理应清楚该当何罪,你……自作了断!”
  
  胡殿春声泪俱下,颤声说道:“大师伯,弟子无能,导致全帮上下,因我和我那两个师弟而蒙羞。弟子决心自寻了断,还望大师伯念弟子和侯、展二人谊属同门,免去由我亲手处死他们,弟子虽死九泉,也感师伯大恩。”常不醒沉吟片刻,方才微微颔首。胡殿春重新叩头,陡地起立,狠狠盯了侯殿坤、展殿臣二人一眼,扬起自己的右掌,朝自己的当顶倏地拍落。
  
  眼看屠龙手就要砸塌自己的天灵盖,毙于自己的屠龙掌下,客座上突然弹出一条高大身影,迅疾似流矢,掠至胡殿春身前,架住屠龙手下落的手腕。众人一看,竟是灌口二郎神武松。武松一边架住胡殿春的右手,一边转脸对千杯不倒说:“老前辈胸怀忠义,嫉恶如仇,大义灭亲,令人佩服!但我素知胡帮主虽耳软心活,却并无大恶,请老前辈高抬贵手,许他改过自新。”有武松这么一档,一劝,玉罗刹、石化龙也趁机而出,跪下求情。
  
  常不醒话音更冷:“老花子想做的事,向来无人敢拦。胡殿春身为北支龙头,连犯丐帮三大戒规,如不处死,何以服众!武二侠还是袖手旁观为好。”武松满脸陪笑据理力争:“老前辈亲自处理的事,武二焉敢多管。只因胡帮主统率北支多年,尚得人心,仅为受了侯、展之蒙,就被处以极刑,北支帮众恐难约束。老前辈何如网开一面,责其戴罪立功,也好清除侯、展二凶之余党,望你老人家三思。”
  
  常不醒脸色略缓,玉罗刹、石化龙连连叩头,武松深深躬下身躯。老花子冷然说道:“老花子我生性怪僻,当年曾有一项誓言……”武松重重点头:“武二知道。”常不醒愕然一怔:“你……知道?”武松再次颔首:“晚辈知道。”老花子岔声说道:“你知道……凡有人胆敢变更我的决心者,必须在艺业上有让我折服之处。武二侠誉满江湖,让老花子开开眼界吧!”众人一听,无不失色。特别是玉罗刹和石化龙,前者关心情切,后者师徒情深,但因常不醒生性古怪,谁也不敢再劝,只有内心焦灼。
  
  只见武松恭恭敬敬说:“老前辈的成规,吓死武二也不敢打破,但凭武二这点微薄末技,怎敢班门弄斧?更不敢跟你老人家过招。”武松说到这里,发现常不醒神色大悦,连忙肃声说道:“我说不敢打破你老人家的成规,焉敢出尔反尔。何况武松原非佛门弟子,一不烧香,二不礼佛。自从断臂之后,蛰伏六和寺内,不得不随众僧莲台拜佛。现在,我只好把拜佛心得,供江湖同道一观,并请前辈指教。”常不醒连连点头,算是依允。
  
  武松点手唤过石化龙,附耳低语几句。石化龙转身走去,功夫不大,率领北支帮众抬过来十三张桌子和十三盏油灯。好就好在北支帮众人多,眨眼之间,便把十三张桌子全部叠起,每张桌子点燃一盏油灯。油灯全是古老式样,捻子足有手指粗细,一经燃着,火苗子拔起来好高,燃得很旺。场中人等,无不神色茫然,只有玉罗刹和蔡天冲、左天辉三人,面露奇异神色。
  
  老花子常不醒却冷漠异常地说:“怪不得武二侠敢出头拦我,原来已练成了达摩三大神功之中的两种;更为难得是武二侠能把这种极为难练的神功揉为一体,真不愧称灌口二郎神。”原来武松自知当年杀劫太重,结仇众多,名为断臂隐居杭州六和塔,实则面壁苦修达摩三大神功,好就好在武松当年进过少林寺,内功基础极为雄厚,再加上年近四旬仍然童身,五年闭门潜修,业已练成巧钻十三天轻功。
  
  这里所说的巧钻十三天,就是一口真气纳丹田,接连纵起十三次,每次只将脚尖互点脚面借力再次纵起,有如当年达摩老祖一苇渡过大江。另一种神功,乃是掌震古灯。一口真气,挥掌十三次,震灭十三盏古灯。这种闻所未闻的失传神功,一经老花子常不醒点明,场内顿起一片低啸之声。众人正在惊叹,武松站起拱手,脱口说了一声:“武二献丑!”肩不见动,腰不见拧,凌空拔起四尺,左脚一点右脚面,躯体又升上二尺。如此双脚互点,一口真气,升起一十三次。说得玄乎一点,武松的庞大躯体,愣能轻如燕雀,悄然飘落最上面一张桌上。
  
  场内响起一片喝彩声。旋见武松一式云龙再现,腾空而起,悬空就势倒翻,贴着叠起的桌子落了下来。只见武松独臂连探,所到之处,所有古灯应手而灭,最终一盏不剩。再听场内,喝彩之声经久不息。直到这时,老花子常不醒那张冷漠刻板的脸上,方始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语音稍缓说道:“二侠身手果然不凡,掌震古灯,巧钻十三天,联合使用,足以独步江湖。胡殿春之罪,看在二侠面上,可以暂免。”
  
  武松深深一拜:“谢老前辈赏脸。”屠龙手胡殿春,先谢灌口二郎神武松,又跪在大师伯面前听训。老花子怒“哼”一声说:“今天若不是武二侠讲情,势必追尔一命。现在姑且戴罪统率北支,限你三日内清除帮内隐患,再率全体帮众听从慧娘调遣。我决定把竹符传给她。从现在起,南北两支合二为一,总舵设在落雁峰,重建香堂、迎回四煞神棒。”玉罗刹连忙推辞:“大师伯,慧娘连一个南支都管理不好,岂敢统率全帮!”
  
  常不醒老脸倏沉,寒声叱道:“老夫的话,你爹当年尚不敢违,你敢抗命?”玉罗刹不敢再推。老花子站起身来,从怀内摸出一枚铜哨,撮唇一吹,声音悠而且长。铜哨连吹三响,所有落雁峰的徒众,除设桩、立卡的帮众外,包括患病、受伤的,全部集中在练武场内,神情肃穆,聆听训示。老花子这才从祖师灵位前,捧起竹符令,无比严肃地交给玉罗刹。玉罗刹屈膝跪在祖师神位前,接过竹符,高举过顶三次,方敢收藏起来。
  
  所有仪式完成后,老花子先冲蔡、左二人冷冷说:“老夫比谁都清楚,我那两个不成材的徒侄都是你们二人引坏。看在铁老怪的脸上,饶恕你们这次。如不洗心革面,老夫非废了你们两个不可。现在,滚出落雁峰!”蔡天冲、左天辉二人脸皮真叫厚,愣好意思跪倒谢罪,然后要求说:“你老人家与家师交称莫逆,眼下天色将晚,叫侄儿们何处落脚?恳求你老人家恩准,容我们暂住一晚再走吧。”老花子“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玉罗刹现为丐帮新任龙头,不愿在这个问题之上落小气,代向大师求情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请示大师伯准他们暂住一晚吧。”老花子又“哼”了一声:“你是帮主,自作定夺,无须事事都来问我!”玉罗刹这才敢转过身来,对屠龙手胡殿春说道:“此事就劳师兄安排吧!”屠龙手胡殿春带领蔡天冲、左天辉退走。帮内徒众,全都退尽。练武场内,只剩下武松、玉罗刹、方丽珠和小五龙等八人。
  
  老花子常不醒瞪了武松一眼:“你小子好大的胆,敢在老子面前藏私。”说罢,燃着一枚火摺子,探手先点着第一盏灯火。跟着,瘦长的躯体缓缓上升,所过之处,每张桌子上的油灯竟然全部燃亮。石化龙高喊声:“好!”身在半空的常不醒,陡地化为伤鹰坠地,右边长袖轻甩,就下落之势,十三盏古灯全被扇灭,一盏不剩,方始坠落地上,干净利落。
  
  武松大吃一惊。心中感激老花子给自己留下情面。如在当场露出这两手功夫,岂不让自己颜面扫地!连忙屈膝跪倒,由衷叩谢:“老前辈绝艺惊人,武松望尘莫及,自觉汗颜无地。”常不醒伸手扶起武松,徐徐说道:“武学之道,深不可测,穷毕生之力,尚难一窥圣奥。武二侠年未不惑,竟有这等火候,已属难得。我知你酒量如海,跟老夫去一个所在,以酒代茶,作一夕长谈如何?”
  
  武松一听,内心狂喜,知老花子借喝酒为名,好借机指点武功,连忙叩谢。玉罗刹痴情武松,当然代他高兴,连忙示意石化龙等人同时叩谢。老花子临走丢下一句:“慧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严防长白来的暗做手脚,毁了咱们这座落雁峰。另外告诉你,今天晚上,就算天塌下来,也别想惊动我和武二侠。”说完,拉着武松就走。


第二十章:恩威兼施服三手。
  
  玉罗刹把众人带回大厅,让大家各自就座,传唤下人,送来饭菜。就在大家就座开始吃用时,一个五短身材汉子闯了进来,单膝点地,说道:“弟子邢彬,充任巡查,特来请示帮主,如何护守总舵。”邢彬外号邢铁头,一身横练的外门功夫,很说得过去,他是屠龙手胡殿春的心腹。玉罗刹冲他微笑:“邢巡查,我今天刚到,人地两疏,你还是去找胡师兄。”邢铁头一怔,似乎不相信自己那双耳朵,还真认为他是听错了。
  
  玉罗刹接口说道:“胡师兄人熟地熟,比我了解落雁峰。再说,他还是北支的龙头。”说实在的,铁头邢彬赶来请示之前,对玉罗刹确存敌意,他真没有想到玉罗刹不仅对胡殿春深信不疑,还以大师兄称呼,实在感动。邢铁头谢过玉罗刹,退出大厅,向东跨院追去。他是去找胡殿春。
  
  刚到胡殿春门外,就听有人说道:“胡大哥,你我一向好里好面,殿坤、殿臣受四太子之聘,礼物可没少你那一份。现在老怪物偏向玉罗刹,不仅把南北两支合二为一,还让玉罗刹当了总舵龙头。你屠龙手从此被人踩在脚底下,我不信你真咽得下这口恶气!”屠龙手“唉”了一声说:“过去之事,怪我没有主见,听从两个师弟之言,方有今日之祸,后悔莫及。二位是殿臣的至友,我不能翻脸成仇,只不知二位借口留下,还真有其他用心吗?”
  
  邢铁头听到此处,知道说话的是三绝追魂和千里狼烟,便停步窃听。还是蔡天冲说道:“胡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宋君昏庸,金主英明;大宋衰败,金邦昌盛,不日即行入侵,汴京唾手可得。蔡相爷派遣殿臣押解圣手秀士去北国,就是为了此事。”邢铁头大吃一惊,真想一头撞入……左天辉突然插口:“可恨武松勾结玉罗刹,生擒活捉了展三弟,使我们功亏一篑。”
  
  蔡天冲这才接口说:“为此,我们兄弟自不肯善罢甘休,已与家师兄有约,今天午夜,援兵必到。就算他玉罗刹和武松再厉害,也不是我那师兄的对手。依我良言相劝,胡大哥……”胡殿春岔声问道:“你想如何?”蔡天冲重申前言,再次相劝:“胡大哥,听我们一次,趁早放出殿臣、殿坤,咱们一齐投奔大金,去见四太子完颜兀术,少不了你的高官厚禄,岂不比在落雁峰藏头为丐好上千倍!”
  
  听得邢铁头两鬓滴汗,刚想回去禀报玉罗刹,也好让她速作准备。哪知后背一紧,早让人一把抓住。邢铁头回身一看,吓得亡魂丧胆。瞧清抓住自己的那人,竟是五毒手展殿臣。知他毒掌虽废,武功内力尚存,何况还有二当家的黑煞手侯殿坤。特别令邢铁头吃惊的,是展殿臣身后一拉溜站立着八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
  
  午夜更深,恶魔出现,形同鬼魅,煞是吓人。没等邢铁头回过头来,五毒手展殿臣早恨声低骂:“邢铁头!新恩虽好,旧义难忘,你真死心塌地投靠曹慧娘?”邢铁头默然不语。展殿臣接口问道:“告诉我,邢铁头,玉罗刹曹慧娘她现在何处?”邢铁头昂然说道:“曹帮主已受命为本帮龙头,凡我丐帮徒众,理应对她敬畏。三当家,你也是丐帮中人,如何敢直呼帮主姓名!”
  
  展殿臣嘿嘿冷笑,说:“邢铁头,你倒真有点本事,姓曹的丫头片子,刚一登上宝座,你小子就攀上了高枝。好,我成全你的忠心。”话落,刚想处死邢铁头,忽然面前人影乱晃,大师兄胡殿春闪身逼近,抬手震退了展殿臣。跟随屠龙手蹑迹赶到的,还有追魂三绝蔡天冲、千里狼烟左天辉二人。
  
  展殿臣压低声音,劝说师兄:“大师哥,常师伯和武二,业已离开此地,落雁峰只有玉罗刹和几个黄口小儿,机不可失。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派他的麾下八骡骑,前来驰援,何不趁此机会,杀了曹慧娘,夺下竹符令,率帮北迁,托庇在四太子金兀术的帐下,一旦大兵南下,你我弟兄……”屠龙手悄声询问:“你我弟兄怎样?”
  
  展殿臣贴近一些小声说:“金兵一旦南下,你我弟兄作为前驱,夺取大宋江山,扶金邦狼主登基,功成之日,少不了你我封侯之贵。”屠龙手胡殿春先上上下下打量展殿臣一番,瞧得展殿臣不无尴尬。忽听屠龙手苦涩一笑:“我的三师弟,愚兄有眼无珠,太小看你了!”听得展殿臣内心有些发毛。

    胡殿春的脸色,突然一变,厉声喝叱:“展殿臣,我真没想到你会是丐帮中的败类,大宋朝的叛逆!你有何脸面,在此喋喋不休。”随着话音,铁腕猛翻,掌劈展殿臣的面门,出手既凌厉又凶狠。展殿臣不敢还手,抽身退让。一个黑衣蒙面人反手抖棒,下砸屠龙手胡殿春的右腋,棒沉,力猛。屠龙手变掌为抓,一招叶底偷桃,正好扣牢狼牙棒的上端。刚想吐力夺棒,忽听身后金刃劈风之声劲疾,胡殿春盘龙回首,斜身跨步闪避。
  
  就在此时,蔡天冲、左天辉两口长剑,迭次指向屠龙手的要穴。胡殿春纵声长笑:“姓胡的招子不亮,结交下你们这群好朋友!”右掌如刀,劈向蔡天冲的天狼剑;左手并指似戟,狠戳左天辉右边乳根穴。一招两式,分别袭击追魂三绝和千里狼烟。尽管蔡天冲、左天辉扬威关外,也被屠龙手一掌一指;逼退五步。两个黑衣蒙面人,两条锯齿狼牙铁棒旋风似地分左右戳到。
  
  胡殿春狂笑声中,双掌交错,移影换形,躲开了两棒,拧身撞入左边那人中宫,甩手击中对方后背,将其震出丈外,倒地没见爬起。右边黑衣蒙面人,见同伴倒地不起,咬牙挥棒,力扫千军,狠砸屠龙手。胡殿春不闪不避,觑准棒临切近,左手鱼翻寒塘,抓紧狼牙棒首顺势往怀中一带,右掌一翻推出,贯足内力,决心将其击毙。黑衣蒙面人看出厉害,吓得撤手扔棒,双脚顿地,蹿向左侧,企图逃命。
  
  屠龙手大笑如狂,抖手将夺自对方的狼牙棒甩出,狠砸那个黑衣蒙面人下盘,一声惨嚎掺杂着骨折声响,黑衣蒙面人的双腿,齐膝而断,一头栽倒在地上,疼得翻滚嘶叫。屠龙手神威凛凛,赤手空拳连击两人。所剩六个黑衣蒙面人,疯狗似地齐声嚎叫,六根锯齿狼牙棒活像六条恶蛟,圈向胡殿春。
  
  胡殿春喋喋怪笑,话利如刀:“大胆的金狗,我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人配称屠龙手!”嘴里说着话,双臂怒报,飞出扑敌,可身躯却蓦地一晃,倒了下去。藏身暗处的邢铁头,面如喷血,两眼出眶,厉吼一声:“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展殿臣,胆敢以下犯上,以弟欺兄,邢铁头跟你拼了!”
  
  原来是五毒手展殿臣,趁胡殿春扑敌之机,暗地出剑,刺入屠龙手后背。邢铁头追随胡殿春多年,亲如父子,见此情景,哪顾自己的死活,怒吼一声,一扑而上,豁出同归于尽。展殿臣哪将邢铁头放在心上,嘿嘿冷笑:“邢铁头,我看你是活腻了!”邢铁头切齿如磨,拢指成拳,分别袭向展殿臣的印堂和前心,恨不能立毙五毒手。展殿臣反手挥剑,砍在邢铁头的左腿上,鲜血飞溅,半身殷红。
  
  邢铁头咬牙忍疼,翻身爬起,双手箕张,向五毒手的脖项捏去。被展殿臣一脚踹倒,回脚挑成仰面朝天,用剑尖抵住咽喉,冷冷逼问:“告诉我,玉罗刹现在何处?”邢铁头咬牙出血,狠狠啐了一口。五毒手将剑向前微送,剑尖已刺入肤肌:“想活,告诉我玉罗刹的去处?”邢铁头临危不屈,切齿骂出一个“狗”字然后紧闭双唇,合目等死。
  
  展殿臣脸罩寒霜,刚想刺死邢铁头,出出自己胸口怒气,突然一片寒星,来自对面屋顶,分袭五毒手的眉冲、灵腑、窍阴三大死穴。展殿臣知道厉害,连忙放开邢铁头,将剑翻回,救住自己要害。刚刚挣脱死亡困境的邢铁头,不顾腿上有伤,爬着去救屠龙手。对面房上,青衫飘飘,重新换上男装的玉罗刹突然出现。随着她轻声一笑,四周房顶,密密麻麻,站满了丐帮北支弟子,横眉冷对。
  
  玉罗刹抬手一挥,八盏气死风纱灯,分挂四面八方,顿时亮如白昼。玉罗刹冷冷说道:“没有家鬼,引不来外祟,丐帮总舵,岂容鼠辈撒野!龙儿何在?”话未落音,石化龙等五人早从对面房顶,挺身出现,齐声回答:“弟子们在!”玉罗刹手握竹符,厉声下令:“大胆金贼,竟敢闯入我帮,走脱一个,唯你是问。”
  
  石化龙应了一声:“遵令符!”随手飞出练子枪,同晁天龙、穆虬龙、张铁龙、花云龙等四人,分别扑向下面六个黑衣蒙面金人。玉罗刹折扇一合,飘身而下,一步,两步,逼向蔡天冲和左天辉。蔡天冲何等狡诈,哪能瞧不出北支徒众,全都死心塌地听从竹符令,追随玉罗刹,势成众寡悬殊,身入困境。故意喝道:“咱们上!”所谓“咱们”自然包括千里狼烟左天辉在内,似乎想合力收拾玉罗刹。
  
  坏心眼不及师兄一半多的左天辉,斜举丧门剑,打算夹攻玉罗刹。忽听一声娇笑说:“四姑姑,在你们家做客不容易,这个姓左的归我啦!”话到,人到,一条俏生生的倩影,逼近左天辉,平着递出一剑。追魂三绝蔡天冲,原打算煽动出师弟左天辉合攻玉罗刹,自己好趁机潜逃。如今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竟是那位坐在武松肩下的少女。

    老小子好在不认识方丽珠,更不知方丽珠是铁观音的嫡传弟子,一时失策,将玉罗刹撇给左天辉,悍然迎上他不认识的少女。及至青霜剑递近,一颤之下,幻成五朵梅花,罩向老小子前胸要穴。剑气逼人,招架不及,方才大吃一惊,连忙贴地翻滚闪避。更让蔡天冲大出意外的,是他好不容易用懒驴打滚躲开第一剑,方丽珠的第二剑又闪电似地扎到。
  
  这一次,蔡天冲有了准备,丧门剑化大雪封山,勉强封开第二剑,疾问:“姑娘何人?”方丽珠“卟哧”一笑:“一面不识,报得那门子的名!”一招风前舞柳,逼蔡天冲再退。蔡天冲横剑护住前胸,疾声追问:“姑娘,你到底是何人的门下?”方丽珠轻声娇笑:“见了高低,再告诉你!”嘴里说着话,剑光陡地如五朵梅花罩来。蔡天冲失声惊呼:“梅……花……剑……你……是……铁……”

    “铁”什么?蔡天冲未及呼出,方丽珠玉腕一翻,业巳用上那式攻势凌厉,出必残人的嫦蛾奔月,剑锋过处,惨嚎似鬼,蔡天冲的一条右臂齐肩切下,掉在地面之上。方丽珠抽剑俏立一旁,冷眼注视。蔡天冲面色惨白,鲜血溅满半边躯体,强忍剧痛,颤声说道:“原来你是铁观音门下。”方丽珠正色说道:“姓蔡的,你号称追魂三绝,不是弱手,在剑术之上,也有你独到之处。你吃亏吃在不敢得罪我师父,光守不敢攻,才被我切下一臂,功力废除过半。”
  
  另一侧,玉罗刹一把阎王扇上下翻飞,早成惊弓之鸟的左天辉,若不是他那柄天狼剑,又宽又重,早就惨败在玉罗刹之手了。方丽珠倒握青霜剑,赶到玉罗刹切近,大声叫道:“四姑姑,你今天刚刚就任丐帮之主,大喜的日子,不宜杀人,把姓左的交给我。”方丽珠这句话,也太糟蹋人,简直视千里狼烟如无物,玉罗刹一笑让开。
  
  混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号称千里狼烟的左天辉,丧门剑化毒蛇出洞,狠狠扎向方丽珠的左边眉心,吃准方丽珠剑轻不敢格架。哪知方丽珠关心石化龙,不肯跟他缠战,索性用上铁观音传给她的粘字诀,青霜剑向左光辉那口又宽又重的丧门剑身一贴,自然成为一招春云乍展,“喀嚓”一声,左天辉的右手四指,随剑而落,掉在地上,仍蠕蠕而动。
  
  左天辉看出方丽珠手黑就地翻滚,逃出圈外。阴差阳错,愣让他一头撞到屠龙手胡殿春身前。看起来,冤家从来都路窄不假。胡殿春背负剑伤,刚让邢铁头包扎好,一见左光辉滚地而来,盛怒之下,豁出挣裂伤口,咬牙举掌,倏地拍去,正好落在左肋之上。胡殿春绰号屠龙手,练就一双裂肉碎骨珠砂掌,眼下这一掌,虽是带伤击出,也拍得左天辉嘶声惨嚎,肋骨折断三根,昏死过去。
  
  吓得邢铁头狂呼:“大当家!”急忙去扶胡殿春。屠龙手惨然苦笑,一缕殷红鲜血顺着胡殿春的嘴角缓缓流出,滴落在衣襟上面。玉罗刹旋身抖手,一颗朱红似火的药丸,跟龙眼一般的大小,抛向屠龙手。邢铁头接药在手,扑地而跪,凄楚无比地叫出一声:“帮……主……”玉罗刹脱口一句:“快叫胡师兄把药吞下去!”说得玄乎一些,屠龙手几乎是眼泪掺和着那颗药丸吞服下去的。
  
  这时,那六个黑衣蒙面人,早被方丽珠和小五龙弟兄围死在当场。有方丽珠那口切金断玉的青霜剑,原本惊慌失措的六个黑衣蒙面人,眼看就要惨死在众人的刀剑棍棒之下。玉罗刹竟喊出一声:“撤围!”五龙闻听一愣,方丽珠更是一阵愣神。玉罗刹又加重语气吐出一声:“撤!”石化龙等人内心再不情愿,也不敢不听玉罗刹的,只好撤了下来。眼睁睁瞧着六个黑衣蒙面人,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傻人说实话,张铁龙哪哝一句:“白白忙活半天,硬是放走他们。”玉罗刹理也不理他,只忙着指挥手下人打扫战场,派人小心看守展殿臣、侯殿坤、蔡天冲、左天辉,并给他们四人包药伤处。屠龙手胡殿春,受伤虽重,所幸内功精深,伤不致命,尚能支持。玉罗刹好言安慰:“胡师兄,小妹防护不周,致令师兄身负重创,请多原谅。”

    胡殿春垂泪拱手:“胡殿春以戴罪之身,等候帮主惩处,不敢以师兄自居。”玉罗刹一笑置之。接着招手唤过邢铁头:“邢彬,你赤胆忠心,效命丐帮,行为可嘉。总坛神堂建成后,委任你为神堂总执事,兼落雁峰内外巡查。”邢铁头扑地磕头,一拜再拜。玉罗刹亲手扶起他,并附耳低语几句,邢铁头领命,一痫一拐走了。
  
  玉罗刹接着下令,所有落雁峰丐帮徒众,齐集在厅外面院中。趁着人未到齐,先对胡殿春说:“胡师兄,你知道大师伯带走武二爷的用意吗?眼下金人入侵在即,此处早成抗金前哨。他老人家故意离开,还拉走武功精湛的武二爷,好让展殿臣一伙敢于动作,自我暴露。帮中果然有他的爪牙暗救。蔡天冲、左天辉也伺机闹事,幸得胡师兄临危不变,豁命杀敌。经过此次血战,加上邢铁头的孤忠,本帮主免去你过去所犯的一切罪责,只请你同心合力,抵御外侮,我在大师伯面前,也好替你开脱。”

    屠龙手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帮……主……大……恩……暂……死……图。……报……”说话之间,人已到齐。玉罗刹以龙头帮主身份,接受北支全体丐帮徒众参拜,然后居中就座。就在此时,刚被玉罗刹委任为内外巡查的邢铁头,强忍伤疼选来八名弟子。玉罗刹这才沉声厉喝:“展殿臣、侯殿坤身为北支首要,连连违犯帮规,确实罪不容诛,为了严肃帮规不再姑息养奸……”说到这里,高声喊道:“带上来!”
  
  随着玉罗刹一声令下,只见邢铁头和八个丐帮弟子将展、侯二丐推拥过来。玉罗刹离开座位,走到展殿臣、侯殿坤二人身前,摇头哀叹:“你们二位,皆是我的同门师兄,也是丐帮中的有名人物,万万没有料到竟会蜕变如此,大师伯如在此地,二位必受极刑。”人世间除死无大事,何况蝼蚁尚且贪生,展殿臣、候殿坤只吓得浑身抖颤,面如死灰,同声颤呼:“恳赐一死!”连连叩头。玉罗刹冷笑一声,走回原座。
  
  展、侯二丐绝望地瞧着新任帮主,急等玉罗刹宜判他们死刑。就连他们二人的徒弟下属,无不面现惊恐之色,等候灾难降临。玉罗刹先扫视一下那批提心吊胆的徒众,最后将目光盯注在展、侯二丐脸上,逼使他们两个心胆俱裂地垂下了头。曹慧娘这才凛然说道:“综上所述,展、侯二人,按罪当诛。姑念其入门甚久,早期有功于我帮,决定免其死罪,废去武功,终老帮内。”这个决定一宜布,大大出于人们意料之外。展殿臣、侯殿坤似乎听不懂。
  
  同样出乎意料之外的胡殿春,只求两个师弟不送命,他就默吟“阿弥陀佛”了。激动得站起身躯,大声要求:“请帮主允许我来执行!”展殿臣、侯殿坤乍听大师兄亲手执行,只吓得手脚冰冷。他们二人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大师兄带来多么大的伤害,特别是五毒手展殿臣,还丧心病狂暗刺胡殿春一剑。知道大师兄对他们积怒太深,想是借机在死穴上一点,不出旬日,必暴死无疑。但也无奈,只好低头认命。没想到玉罗刹当即拒绝说:“胡师兄,你身负重伤,不宜劳动,叫龙儿替你执行。”
  
  展、侯二人一听,更吓得脸色死灰。暗地切齿痛骂玉罗刹阴险毒辣,明知他们跟石化龙仇深似海,更何况石化龙手下阴狠,落在他的手下,肯定更惨。身为待屠囚犯,知道求也无益,只有闭目忍受,任凭对方宰割。石化龙躬身施礼,口称:“遵命!”旋过身形,手中早多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展、侯二人自幼同门习艺,心灵早就互通,二人眼神互碰,躯体相互靠拢,好像不如此,黄泉路上就会互相寻找不到似地。石化龙挺身直进,面寒如霜,哈腰抄起五毒手展殿臣的两条腿。
  
  展殿臣,知道必是先挑断双脚之上的大筋。一刀下去,不仅平生苦练的功力完余消失,而且终生瘫痪,永作废人。惊恐交加之下,嘶声惨叫:“帮主超生!”只听石化龙低声说道:“二位师伯禁声!我师父念二位师伯苦练不易,若不如此,又恐不足服众,特令小侄替下胡师伯,代为行刑!”“刑”字还在人们耳际回响,石化龙怒目挑眉,霍地举起匕首狠狠地向展殿臣脚上穿去。随着匕首的拔起,鲜血犹如泉涌似的。接下来,又如法刺了侯殿坤两刀。
  
  石化龙的手法非常巧妙,看着像已挑断了脚后大筋,势必残废瘫痪,实际丝毫无损,只须将养几日,就能痊愈,功力仍旧。展、侯二人大为感动。两双眼睛泪光晶莹地注视石化龙,内心感慨至极。石化龙以德报怨,行刑已毕,一藏匕首,朗声说道:“执行完毕,帮主验刑。”玉罗刹刚想起身离座……屠龙手胡殿春伸手拦住了她:“且慢,我想请帮主恩准,由属下代为验看。”
  
  胡殿春这句话一出口,展、侯二人吓得躯体瘫软。因为他俩知道丐帮帮规森严,石化龙私奉帮主密令,在清理门户当中作弊弄假。如被胡殿春验出,不光石化龙要乱刀分尸处以极刑,就连身为龙头的玉罗刹,也得革职逐出山门。二人惊恐之余,颤声同说:“化龙侄儿,连补两刀,免得祸连帮主。”石化龙敢做敢当,神色自若,假装没有听见,连看也不看展、侯二人。二人双手被绑,苦无良策,连吓加急,出了一身冷汗。屠龙手由邢铁头搀扶着来到他们面前。
  
  忽听石化龙说:“胡师伯,我师父根本不想当帮主,特意命我暗中作弊,你只须当众揭穿,按帮规追究罪责,我师父应该除名,小侄更应处之以极刑,下任帮主非你老莫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胡殿春虽耳软心活,但秉性刚直,嫉恶如仇,眼见两位师弟卖国投敌,残害梁山弟兄,导致全帮蒙羞,几乎推他胡殿春于深渊,恨不能亲手处死他们,方消心头之恨。眼下,一听石化龙说出这等话来,立时火撞当顶,面如紫色羊肝。
  
  侯殿坤连忙叫道:“大师兄,曹帮主大义凛然,以德报怨;石少侠仁德为心,不念旧恶,敢做敢当。我和殿臣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大师兄想处死我们,易如反掌,千万不要祸及帮主和少侠,我们死而无怨。”说完,泪涕直流。胡殿春心头一颤,须知他们师兄弟三人同门学艺,情如手足,迫于正义方才欲置两个师弟于死地,做梦也料不到玉罗刹会法外施仁,不仅免除展、侯二人一死,反而密令石化龙保全二人所负武功。这种肝胆和胸襟,虽须眉男儿,也自愧弗如,刹时之间,痛恨感激皆达极点,咬牙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愿充当恶人,不过……”展、侯二人忙问:“大师兄,不过什么?”胡殿春恨声说道:“不过,丐帮北支,所有私通金人名单,你二人必须立即交出!”
  
  展殿臣闻言,面色泛黄沉吟不语。胡殿春凛然说道:“你如当断不断,拒绝交出名单,致令帮主不能按名清除,莫怪胡殿春不念香火之情。”说罢,双手箕张,掌心之内红如朱砂。展殿臣一咬牙:“名单在我发髻之内。”胡殿春亲手从展殿臣发髻之内搜出来私通金人名单,仍由邢铁头搀扶,回到玉罗刹面前,躬身施礼:“戴罪弟子展殿臣,现已领受责处,并交出所有和金邦勾结之名单,请帮主过目。”说完,退回到原座。经此一来,所有帮中徒众无不大惊失色,张惶回顾,不知所以。
  
  可是,接过名单的玉罗刹,却连看也不屑看,朗朗说道:“首恶尚且宽大,何况随从!”话音没落,反手取出火摺子,迎风晃燃,一缕蓝色火焰早把名单燃着,掷于地上。顿时之间,丐帮上下,欢声雷动,特别是五毒手展殿臣、黑煞手侯殿坤二人,更是百感交集,同时凄然叫出“帮主”二字就哽住了。原因是展,侯二人感恩情切,叫了声“帮主”就想扑奔过去跪倒谢罪,猛听石化龙低哼一声,方才警觉,大筋刚被挑断,怎么站得起来,吓得一怔停住。
  
  此时东方早现微明,墙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遇事当机立断,处事条理分明,丐帮喜得英主,可庆可贺。”说完,翻过一人。众人向发话方向望去,只见从墙上翻过来的那人,年约三旬左右,面如美玉无瑕,星眸闪闪发光,长眉斜飞入鬓,身穿银灰箭衣,脚登粉底皂履,胁下悬佩短剑,顾盼凛然生威。看得玉罗刹一愣。她的年纪不大,踏入江湖甚早,江湖各门各派,所有头面人物,她玉罗刹几乎无人不识,从墙外翻过来的这人,分明是高手中的强手,竟跟自己素未谋面,真怪。
  
  曹慧娘刚想开口询问,石化龙等五小龙早齐步上前,跪倒口称:“八叔!”玉罗刹这才清楚来者是浪子燕青,水泊梁山三十六天罡中的人物。这浪子燕青,在梁山兄弟当中,年纪最小武功却高。自幼深蒙河北玉麒麟卢俊义的宠爱,收为义子,倾囊传授他飞龙八枪真谛;又跟入云龙公孙胜,熟谙了江湖不传之秘的九宫八卦剑,加上他的天赋高,轻身功夫极佳。直到现在,中国武术界还流传着燕青拳和燕青十八翻,燕青的三十六支追魂弩更是武林一绝。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浪子燕青和当今万岁宋徽宗宠爱的京都名妓李师师,系结拜同盟之姐弟,情胜手足,所以燕青一到,玉罗刹悟出必有要事,身为丐帮之主,连忙拱手见礼。燕青慌忙回礼说:“久仰帮主盛名,犹如皓月当空,今日得拜,实为荣幸。”玉罗刹正色说道:“燕八爷身负三绝,江湖上谁不钦敬!驾临敝帮,有何见教?”燕青见问,有些沉吟。玉罗刹知他对展殿臣等人存有戒心,为了彻底感化收服五台三手,毅然对燕青说道:“丐帮在江湖上,能占一席之地,全赖上下齐心,燕八爷有话,只管当面讲。”
  
  浪子燕青,够多聪敏,早从玉罗刹神态中悟出她的用意,索性不掖不藏说:“当今万岁昏庸,朝野畏敌如虎,蔡、高勾结金人,丧权误国,朝中缺乏良将,金兵得寸进尺……”词锋一转,接口说道:“别的不说,单就金密派完颜突律暗窥江淮漕运被我们杀死一事,赔款三十万两之多,还要蔡京派其幼子蔡然,押解萧让哥哥和柳和舵主,前往北国赔礼抵命。”说到这里,双眉怒挑,悍然说出:“为此我二哥当即决定,让化龙晋名顶替闯虎穴。此去必有所获,不利的是,离京北上日期,金人早就知晓,羁留五台太久,岂不露出破绽!何况完颜兀术兄妹,凶狠狡诈异常,燕青此来,是想提醒帮主和二哥,速速打发化龙等人动身,万万不可再迟。”
  
  玉罗刹听罢,半晌不语,内心翻江倒海,起伏不定。说实在话,她早把石化龙看成亲人,开始就不同意让他去晋险,何况现在耽搁数日,容易引起对方怀疑。如有丝毫差错,焉有石化龙命在。又知此事巳经牵连关外长白帮,丐帮虽不惧他,但想一举消灭,确属不易,更是石化龙冒名前去之隐患,正自举棋不定。
  
  石化龙贴近一些说:“师父,八叔说得对,孩儿必须立刻动身,路上紧赶一程,不致引起对方疑心。第一,我的身份是蔡四公子,自幼娇生惯养、不惯鞍马劳顿,迟两天不足为怪;第二,有萧让伯父和柳舵主两个活生生的人质,还有白花花的三十万两纹银,金人不会起疑;第三,有商山二鬼死心为咱们效命,绝对不会有什么风险。加上孩儿此去,志在探查金人动静,摸清蔡京等人和金人勾结的真相,退一万步说,如有不测,凭我们兄弟五人,加上商山二鬼和柳舵主,绝不会任人宰割。”

  玉罗刹脸色一变:“就冲你这一股子傲气,就很难闯过这一关!”燕青再不同意玉罗刹的看法,初次相会,真不好和她争执,只有内心干着急,急得搓手。方丽珠同样不想让石化龙前去冒险,顺水推舟,对此事不置可否。石化龙眼尖,发现展殿臣似乎有话想说,好几次又都咽了回去,心中一动,含笑问道:“展师伯,你老有何高见,只管对我师父讲。”展殿臣刚启唇吐出一个“我”,就被胡殿春狠瞪一眼:“你……你想怎样?”展殿臣立即垂下头去,一声不响。
  
  玉罗刹先看胡殿春一眼,示意他不必插嘴,然后转身面对五毒手:“三师兄,有话请讲。”“讲”字上面加个“请”,说明玉罗刹没把展殿臣当罪人看。展殿臣幽幽叹出一口气说道:“我展殿臣鬼迷心窍,几次暗下毒手,残害梁山兄弟,承蒙帮主法外施仁,饶我不死,殿臣愿以戴罪之身,追随化龙他们前往金邦,立功赎罪。并请扣押我的父母妻子为人质,如有差错,甘愿用全家人等偿命。”五毒手的这番话,真能让人惊心动魄,所有在场人均为之一震。
  
  内心最为感动的当数玉罗刹和石化龙两个,开口想问如何前往。胡殿春早大声呵斥:“该死的匹夫,休再乱讲,你也太不自量了!”屠龙手所以出头阻拦,是因为他的三师弟原系金人帮凶,冒昧出口岂不引人怀疑。哪知石化龙竟抢步上前,双手分别握住展殿臣的两只手:“有你老人家相助,更加万无一失。三师伯伤势很重,孩儿怎忍劳动于你。”
  
  一句好话三冬暖。展殿臣也是七尺男儿,凛凛丈夫,坏在师父弃世太早,大师兄耳软心活,对他溺爱不明,加上他本人武功太高,自然由强生傲,由傲而骄,误交匪类,敌我不分,最后陷入不拔。反观现在,玉罗刹的恩威并重,石化龙的以德报怨,再加上对他的知遇和信任,自会激出五毒手当年的豪气,接着满腔泪水,咬牙忍痛站起,跪在玉罗刹面前:“求帮主恩准。”玉罗刹也是豪气横溢的巾帼英雄,当下满口答应,立即发还展殿臣的兵刃暗器。
  
  五毒手说到做到,从腰际掏出一张字条呈给玉罗刹,道:“属下家庭住址,和全家人的姓名特征,全在上面,请帮主予以扣押。”气得玉罗刹双眉上挑,厉声怒叱:“慧娘生平,说一不二,决定之事绝不反悔。我既信你,焉能拘捕你的家口!师兄有了不测,慧娘当以父母嫂侄厚待他们;快把字条撕毁。”展殿臣一听,更加感动,含着眼泪把字条往口中一填,竟然吞咽入腹。对玉罗刹重施一礼,哭道:“大恩不言谢,展殿臣有生之日,皆是报德之年。事不宜迟,还是收拾一切上路。”
  
  玉罗刹英姿飒爽,朗声喊出:“邢执事!”开始,无人答应,直到有人推了邢铁头一把,他才蓦地想起自己是龙头帮主玉罗刹亲口委派的神堂总执事,赶忙答应一声:“属下在!”玉罗刹吩咐:“速备快马六骑,送少帮主立即上路。马要你亲自挑!”邢铁头答应一声:“属下遵命。”忙得连腿再疼都顾不上,亲自挑选六匹马牵来。石化龙因展殿臣刚刚敷上金创药,过来扶他上马,展殿臣一笑挥手,自己跳上马背,身上脚上两处伤,动作仍很轻灵。果然不愧称为五毒手,五小龙油然生出一丝惋惜和佩服。
  
  玉罗刹亲自送出落雁峰,少不了对石化龙千嘱咐,万叮咛,致令石化龙最后一个上马。刚想勒住丝缰,又听方丽珠叫了一声:“化龙!”石化龙把抬起的右腿又放下。玉罗刹虽系龙头帮主,毕竟是女儿身,知方丽珠必有私下的话想说,一挥手带领大家先回大厅去了。石化龙冲口说道:“丽珠姐你别挂心我,凭小弟这份机灵劲,哄死的孩子都比金兀术他爹大,准能毫发无损回来见你。请你对天豹二哥多解释,千万不要再跟我师父为敌,我先谢谢!”
  
  方丽珠点了点头:“化龙,你不必再宽我的心,你去干啥我清楚。因事关重大,我不能阻拦,可我和四姑会去打后援。从现在起,你是相府贵公子,不再是江湖石化龙。一切牢记,千万别露马脚,千万!千万!”说到后边那个千万,方丽珠眼圈红了。石化龙“卟哧”一笑:“好个威震天南的总把子,光知道会说千万……”言外之意,是说方丽珠不会说些柔情蜜意你想我盼的儿女情话。方丽珠玉面泛红:“你总忘不了贫嘴,你的前面可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石化龙双手高拱,一个后空翻,跳落马鞍之上,翻蹄亮掌,绝尘而去。方丽珠极目远眺,痴痴呆立,直到被石化龙胯下奔马,荡起的尘土也消失殆尽,方才颓然返回大厅。其他人业已散净,只剩玉罗刹、浪子燕青、屠龙手胡殿春三人在谈论什么,一见方丽珠跨入,三人忙起让坐。胡殿春接着说出:“少帮主此去,虽有展师弟跟随,减去不少风险;我仍担心,金兀术的八骠骑,倘有一人生还,都会酿成无边大祸。可惜我仓促应敌,只放倒他们两个,剩下六人。”
  
  屠龙手说到这里,盯了玉罗刹一眼,仍在埋怨帮主,不该放走六个金人。胡殿春的言外之意,玉罗刹当然清楚,刚想说:“大师伯和武二爷就在附近,不会放走金兀术的几个余孽。”未及出口。就听大厅门口有个豪放的声音说:“梁山十骠骑难道还怕金狗的八骠骑不成!”众人举目一望,厅外台阶上站着三个人,人人身上,布满征尘。燕青抢先一步,手指中间那人说:“这位是镇三山黄信哥哥!”黄信年过四旬,脸黄似蜡,身材瘦长,背插一口斩马长剑,沉稳冷静。
  
  燕青再指上首那人说:“这一位是小尉迟孙新二哥。”玉罗刹一看,孙新约有三十八九年纪,肤色微黑,身材魁伟,背插一根水磨钢鞭。燕青最后方指下首一位形如富商巨贾,满身绸缎,方面大耳,四十多岁,肩背褡裢的人说:“这一位是梁山的财神,神算子蒋敬哥哥。”玉罗刹将他们让进大厅,分宾主就座,令人送上香茗,分敬三位。燕青先问:“三位兄长,曾否遇见二哥?”镇三山黄信,顺手从袋内掏出六块腰牌,往桌上一放说:“那六名金邦骠骑,被常老前辈引入回形谷,武二弟在后面把死谷口。”
  
  胡殿春忙问:“怎么样了?”小尉迟孙新笑笑说:“那还用问,他们一老一少,喝酒喝得没事干,各分三人比手劲。”神算子不甘落后,竖起拇指赞道:“那六个该死的金将,三个被常老前辈抓裂脑袋惨死,另外三个金将让武二弟掌震后心,吐血伸腿。眼下,不知他们老少二位,又到哪里比酒量去了。”玉罗刹深知自己这个师伯一生独来独往,为人性情怪僻,功力又高得出奇,极少有人能对他的眼,今晚难得对武松如此高看。一准是借机指点武松练功要诀去了。自然喜不自胜,吩咐摆酒款待黄信等三人。
  
  酒席之间,发现浪子燕青情绪不佳,素知他生性豁达,又智计过人,眼下如此,必然有因。玉罗刹试探问道:“燕八爷,化龙此去有……”留下后面那个“险”字未吐,玉罗刹是恐不吉利,没有说出来。燕青“唉”了一声说:“长白帮声势浩大,门下弟子无孔不入,帮中首要人物又被金人聘为国师,气焰何等嚣张!此次帮主,一举断折蔡、左二人之羽,不久就被长白帮侦知。落雁峰虽然山势险峻,乃四面受敌之地,绝不可恃,金人灭宋之心已决,五台地处前沿,丐帮总舵不应设立在此。请帮主三思!”
  
  玉罗刹三杯入喉,微带酒意,听了这话,轻摇头:“八爷关心敝帮,慧娘无比感激。但我帮徒众,不下数万,岂是不堪一击之师?国家兴亡,匹夫尚且有责,何况丐帮!金人胆敢妄窥此地,我必率先用鲜血洗我山河!”说罢,昂首一杯,入喉而尽。燕青默然。


第二十─章:悍敌夜袭落雁峰。
  
  酒饭已毕,燕青、黄信等人谢过玉罗刹的款待,殷殷致意说:“五台山庄庄主雷大鹏,乃金眼雕施恩之表兄,为人极具肝胆,与梁山兄弟往来素密,我们兄弟打算顺道拜访他。”玉罗刹知道燕青关心石化龙北上,急于前去查探,也不再拦,与胡殿春、方丽珠三人,送出落雁峰,方才分手。燕青、黄信、蒋敬、孙新四人,赶到五台山庄,雷大鹏迎出庄外。浪子燕青关心石化龙,询问之下,方知他们与商山二鬼业已启程。浪子燕青等在神枪手雷大鹏的殷勤招待下,同入大厅。
  
  闻讯赶来的雷光、雷照,在父亲雷大鹏的指认下,一一向燕青、黄信等四人磕头。分别多年的好友,饮酒谈心,畅叙当年。雷大鹏一生爱武,专练大枪,半生苦练流传民间的杨家枪法,艺业精纯,博得神枪美号。俗话说得好,卖啥吆喝啥,雷大鹏一见浪子燕青,从而忆及河北玉麒麟卢俊义,一杆大枪,号称宇内无敌,生擒另一使枪名家史文恭,替水泊梁山大头领托塔天王晁盖报了血仇。
  
  也是该着出事,从未不肯多说话的镇三山黄信,满带钦佩口气地告诉雷大鹏,卢大员外虽然去世,他那套秘术自珍的飞龙枪法,却暗地传授给了义子燕青。听了这番话,神枪手雷大鹏蓦地心动。因为他久仰玉麒麟卢俊义,知道除去当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一杆枪能跟卢俊义不差上下,就连祝家庄大教师栾廷玉、金枪将徐宁、双枪将董平,都比卢大员外略逊一筹。可惜的是,卢俊义乃河北巨富,不结交绿林朋友,雷大鹏空有求教之心,恨无引见之人。

    后来卢俊义被家奴陷害入狱,被逼上了梁山,就坐了第二把金交椅,日理万机尚有不及,哪有时间,重论枪法!雷大鹏也无法开口。可叹玉麒麟半生英雄,一腔豪气,去庐州上任,却暴病死于路上。当代武林会飞龙枪法的寥寥无几,没想到天外来客,浪子燕青突然出现。为此,雷大鹏不愿失去这千载难逢之良机,才唤两个儿子前来拜见。幸喜雷光、雷照,前者二十六,后者二十三,一样的身材高大,同样的孔武有力,全都颇有乃父神枪风范。
  
  雷光、雷照叩拜完毕,雷大鹏手摸络腮虬髯,笑着对燕青说:“我和贤弟多年至交,贤弟深知愚兄平生嗜枪如命。愚兄抱愧的是,虽穷半生钻研,始终未窥真谛,两个儿子和我一样,从小使枪,每日必练,可惜缺少高人指点。贤弟深受玉麒麟卢大员外亲传,飞龙八枪,尽得神髓,请贤弟烦神指点。”借着父亲这句话,雷光、雷照再拜下去。
  
  按浪子燕青积习,轻易不露飞龙八枪,无奈雷家父子,期望甚殷,又素知雷大鹏为人正派,肝胆相照,迫于情面,实在不好坚拒。因此,沉吟片刻说:“二位贤侄,令尊绰号神枪手,何必让我班门弄斧?可否把平常所学,练给愚叔看看?”雷光、雷照一看燕青八叔肯于指点,大喜过望,吩咐下人打扫练武场。
  
  此际天色刚近黄昏,夕阳四照,霞光满天,雷大鹏请众人同去练武场。在神枪手的亲自带领下,众人穿过东角门,行约半箭之遥,前面突然开阔。雷家父子,为了练枪,不惜巨资专门铺设了这片平整练武场,南北长近四十丈,东西也有二十丈,相当于一个团练使的练武场。值得一提的是,练武场四周栽有清一色的马尾松,更显得僻静、幽雅。
  
  从练武场四面所放的刀枪架子来看,足证五台山庄练武人之多之众。燕青知雷大鹏当年曾经出任过当地团练使,因不习惯逢迎拍马而弃职还乡。五台山庄居民,大半姓雷,金邦入侵之心,几乎无人不知,看起来雷大鹏志在训练乡勇,保境安民,不禁投给他钦佩的眼色。众人甫始进入练武场,雷大鹏果慨然长叹:“我大宋太祖皇帝,以神武之功得天下,一条棍棒打遍神州,想不到他的后代子孙,竟会懦弱如此,一个弹丸金邦,也敢起亡我之心。”
  
  神枪手之长子雷光插口道:“我们父子三人不买这个账,训练庄丁近千人,凭着三杆大枪,一腔忠义,金兀术真要前来,侄儿要他们用死尸铺地。”燕青刚想称赞,猛听马尾松的树梢“刷拉”一响,有人怪腔怪调说:“就凭你们老少三块料,也配冒这种大气,就不怕山风闪了舌头?”众人一听,火撞当顶。神枪手雷大鹏哈哈大笑道:“想我雷大鹏,自从修建五台山庄,接待的都是有头有脸,有里有面的江湖朋友,唯独对那种藏头露尾的绿林鼠辈,绝对不会让他们失望而回。”
  
  雷大鹏公开这么一叫阵,那怪腔怪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雷大鹏,凭你那几手三脚猫枪法,还想人前逞能,也太不知自量了吧?”静立旁侧的浪子燕青,是玩枪行家当中的大行家,入耳就听出怪腔怪调那人内力充沛,断定此人必非一般江湖庸手,因为对方是向神枪手叫阵,为了敬重雷大鹏,不好出面答话。镇三山黄信同样也是如此,强自出头会让雷大鹏父子感到难堪,内心着急。
  
  这时,雷大鹏早接口叱道:“鼠辈,你既不肯公然露面,雷某就要硬请了!”说罢,双手齐抖,两支凹面紫金镖,化为两点寒星,朝发话之处射去。但听那人阴森森如同枭鸟似地嘻嘻怪笑,令人毛骨悚然。射出的两支凹面紫金镖,却像泥牛入海,既听不到打中,又看不清坠落。燕青、黄信清楚,暗器让对方接走了。雷大鹏生性耿直,那受过这种凌辱!双手再次怒抖,脱手又是两支凹面紫金镖力道比前一次凌厉一倍,闪电似地射向发话之处。
  
  怪调怪腔那人,仍然出声冷笑,把刚才接去的两支凹面紫金镖,甩了出来。四支凹面紫金镖,在半空碰个正着,一齐坠落在地。雷大鹏满脸充血,怒发冲冠,刚想拔枪,浪子燕青蓦地发话:“雷庄主是条硬汉子,足下究竟为何而来,也该下来搁句话。”一行说着,袖子轻扬,只听“咝!咝!咝!”三声尖啸过后,霍地从马尾松上拔起一条人影,半空一式后空翻,身化平沙落雁,现身而出,口中称赞:“好厉害的连珠弩!”
  
  一轮皓月高挂晴空,五台山庄练武场好像洒了一地水银。月光下照清来人,一头乱发散披两肩,满脸泥垢,不见五官,身材不足五尺,瘦骨嶙峋似鬼,年纪约在三十上下。看得雷大鹏内心发怔,自己跟他一面不识,更谈不上结过什么冤仇,难道人间世上,果真会有不见面的仇人?真他娘的见了鬼了。雷大鹏也是老江湖,内心想归想,口头上却不能不说:“雷某与你素未谋面,不知何时得罪足下?倘若其错在我,我必当面认罪;反之,如果是朋友你前来撒野,雷某只好无理了!”
  
  那怪人咧嘴怪笑:“雷大鹏,你已年近半百,怎么火气还是这般旺?亏你还是练武的,竟不记得气大伤肝,那可对贵体大大不利了。”雷大鹏一听,更加火气上窜,大声喝道:“鼠辈何名,是为自己报仇,还是替别人找场,再不痛痛快快讲实话,雷某可要动粗了。”怪人慢条斯理地说道:“心急喝不下热豆粥。在下我姓强,乳名老粗,爹娘没给起官讳。因为我也偷着挥舞几下大枪,有个小小的外号,叫做胡舞枪,可没你雷大英雄的神枪气派。”众人倾听之下,大多未解其意,只有浪子燕青,内心大为震惊,悟出怪人所报的姓名、外号,表面上看,像似胡诌,实则完全是谐音。名叫强老粗,喊成谐音,就是枪老祖;至于外号胡舞枪,改成谐音,不就是五虎枪了吗?
  
  浪子燕青,从小被玉麒麟卢俊义收养,七岁跟随义父学习枪法,对枪的渊源知识很广。知道蜀汉三国时期,刘备麾下有关、张、赵、马、黄等五虎上将,五虎上将中赵云赵子龙、马超马孟起全用长枪,而两人的枪法,又有所不同。常山赵子龙使的是飞龙八枪,一生未逢敌手,号称常胜将军;西凉马孟起使的是五虎追魂枪,枪法酷厉凶狠,确能追魂夺命,与飞龙八枪,不相上下。所不同的是,马超的五虎追魂枪,不轻易外传,因此会者极少。
  
  燕青曾经听义父说过,五虎追魂枪传到唐末,已演变为五九四十五式,越发凶狠酷厉,枪名也由五虎追魂,一改而为五虎断魂了。看来,怪人是专门冲着雷家父子而来,毁就毁在雷家父子绝对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定只有自己提枪入场,跟不知姓名的人比高低了。忽听雷大鹏问道:“姓强的,说了半天,你究竟为何来找雷大鹏?”那怪人贼兮兮地一笑:“在下此来无别,只想来借贵庄一些东西。”雷大鹏追问:“借什么?”怪人吐出一个字:“枪。”
  
  雷大鹏怒极反笑,咬牙问道:“想借多少?”怪人:“全要!”这句欺人太甚的话刚出口,雷光、雷照同声喝道:“我们先交两条!”月光之下,两条丈二大枪宛如戏浪的恶蛟,分挑怪人的两肋。神枪手雷大鹏刚想喝止,猛听雷光、雷照一齐喊“哎哟”,同时摔跌出去七八步,两条大枪,早到怪人手中。事出突然,两边的庄勇脸都吓黄了。
  
  雷大鹏前进两步,冷冷说道:“难怪足下这般狂傲,艺业果然惊人。两个犬子不知自量,多谢你手下留情,没肯勾他们的生辰八字。雷某本领再低微,朋友找上门来,我也不敢不招待!”话落,伸手,早有两个庄勇抬来一条铁枪,枪长七尺二寸,按地煞七十二打造。燕青知道雷大鹏绝非怪人的敌手,迫于颜面攸关,又不好贸然出手,只好静观其变。小尉迟孙新,为人粗鲁,交友热心,他可不管这一套,一声怪叫,钢鞭砸向怪人当顶。大概恼恨怪人太过阴损,这一鞭可用足了小尉迟十二成功力,恨不能将那人毙于钢鞭之下。

  那怪人双手各持一枪,一见鞭到,右手枪提闸放水,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让孙新的钢鞭砸在枪身上,“当”的一响,钢鞭顺着枪身滑下,所有力道,一卸而空;左手枪蓦地刺出,扎向小尉迟的喉结。出怪人之手,即抵孙新脖项之间。所幸孙新也是强手,鞭力一卸,知道不妙,见枪临切近,陡将躯体一偏,闪开正面要害。如其不然,非被扎入咽喉,送掉性命不可。虽然如此,孙新的右肩竟也被扎成一枪两洞。神算子蒋敬扑出,见血如泉涌,连忙敷药包扎,将小尉迟搀了回去。
  
  一见孙新受伤,雷大鹏焉能容忍!怒声喝叱,挺枪而出:“该死的鼠辈,你我往日无旧仇,今天无新恨,为何意狠心毒,连连出手伤人?有能耐把雷大鹏搁在当场,休想再伤别人!”怪人险色一正:“雷庄主,你这人讲理不讲理?都是他们先出手,我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怎么反倒埋怨起我来?实不相瞒雷大庄主,我是来向你借枪的,只要你将贵庄所有长枪借给我,我绝对不会再伤一人,请雷庄主定夺!”
  
  神枪手雷大鹏见状,知道怪人肯定受人唆使来摘自己的眼罩子。虽知浪子燕青在枪法上比自己高明得多,终因敌手太过厉害,如有闪失,岂不让浪子燕青半生英名尽付东流。雷大鹏掂量再三,最终还是豁出自己的老命一拼,别无其他选择。神枪手想到这里,不再讲江湖过节,阴阳把一合,拧枪出招为斩关夺旗,枪搠那怪人的丹田。去势还真迅猛,果然不愧神枪之名。
  
  怪人左手枪一摆,变成拨云见日,轻而易举地就把雷大鹏那一枪化解开,“哼”一声说:“雷大庄主,你太沉不住气,也得等我放下一杆枪再比划。凭我强老粗(枪老祖)好意思用两条枪战你一条吗?”怪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是讥笑五台山庄依多为胜,对他采用车轮战法。为人正派耿直的雷大鹏,老脸泛红,无奈收回大枪,往旁边一站。那个怪人,只拿眼扫了扫左侧的刀枪架子,陡地一震左肩,原本握在他左手的那条枪,脱手化为一条乌龙,划了一道抛物线,奇准无比地插入刀枪架子上的枪孔内,活像在玩杂耍。
  
  怪人这手抛枪入架的出手动作,在场人无不佩服,连镇三山黄信,都暗自一惊。反正雷大鹏下的是舍命死拼决心,把枪颤出斗大一朵枪花,明扎前胸,暗挂怪人两肋,枪势凌厉,虎虎生威,端的不愧人称神枪。坏就坏在那个怪人的手法特别怪异,不管神枪手雷大鹏施展的是何种招式,那个怪人只须枪抖动一下,准能把雷大鹏枪招化解。
  
  神枪手雷大鹏毕竟在手中这条大枪之上,足足下了三十年的纯功夫,的确不算庸手,大枪一抽再送,业已变成铁索横江,直扎怪人咽喉。而怪人下压之势未老,猛然往上一撩,两条枪杆互相撞击,一片金铁交鸣之声过后,雷大鹏的枪身被荡而起,虎口酸痛,右臂发麻,险些失手扔出长枪。雷大鹏将心一横,钢牙互错,双手一拧长枪,如疯似狂地施展开杨家枪法,一味猛攻,置自己于不管不顾,样子真像豁出了性命。
  
  怪人身手轻灵,行东就西,不管雷大鹏的枪法多猛,攻势多凶,始终形如儿戏。要人老命的是,休说扎他一枪,沾也别想沾一下。浪子燕青明白,这就叫:棋高一着难对弈。雷大鹏须眉皆张,吼声震耳;那怪人身法飘忽,翩如惊鸿。时间长了,累也把雷大鹏给活活累死,明眼人一瞧便知。燕青知道,自己再不出头替下雷大鹏,神枪手非栽翻当场不可。心念一动,猛听怪人长啸如泣,手中枪化霸王摔枪,把神枪手雷大鹏的大枪砸落在地,同时又把手中之枪,如法炮制,那条枪仍然被丢成抛物线,插入附近枪架。
  
  一震、一抛,发生在眨眼之间,既胜了神枪手,也震住五台山庄所有人。雷大鹏颓然说道:“敝庄之枪,你可以尽数拿走。神枪手这块招牌,我自己来砸……”燕青听出雷大鹏说话有异,连忙窜身上前,前阻怪人,后护雷大鹏。雷大鹏脸色惨变,猛出左手,抓住自己右腕,深吸一口真气,作势想拗。早就暗中提防的浪子燕青,翻身现拳,奇准无比地扣死雷大鹏左边曲池穴,迫使神枪手不得不自己松开自己抓得死紧的右手腕部。
  
  原因起于雷大鹏自愧无能,父子三人三杆枪,全被怪人当场夺走,一气之下,想自断右腕,从此不再用枪,也从此变为残废人。雷大鹏这一举动,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那位不知姓名的怪人。浪子燕青一挥手,神算子蒋敬连忙上前,扶住雷大鹏,拉他回去。燕青一步一步走向那位怪人,直到逼近七尺左右,方始稳下马步,朗朗说道:“以阁下的身手枪法,堪称江湖能者。俗话说得好,好事不瞒人,瞒人无好事,小可梁山燕青,领教几手枪法,只求分出胜负之后,阁下把来意叙明。请先进招!”说完,后退三步。

  听了燕青这番话,那个怪人的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可只是一瞬即逝,接下来嘻嘻一笑说:“我道是谁,原来是玉麒麟门下高徒。在下这趟没白来,只要你胜过我手中这杆铁枪,我一准奉告详情。请你先出招。”燕青伸手接过下人递过来的一杆普通大枪,随手立了一个门户,等怪人攻袭。那怪人身子向后一缩,微微下蹲,双手合着铁枪,两眼射出厉光,形如一只猛虎雄踞山岗之上,低吼一声,震人耳鼓,刺出一枪。那个怪人的这一枪,名为猛虎出山,确属五虎断魂枪的起手式,声威慑人。
  
  浪子燕青身化盘龙绕步,反倒一下子闪近那个怪人的右侧。那怪人右足上提,躯体半旋,一招黑虎摇尾,枪挑燕青胁下软肋。浪子燕青右脚外划,换位移形,既闪开对方一枪,又贴近怪人左侧。那怪人垫步拧腰,前把上抬,后把微坐,招化恶虎噬人,扎向燕青咽喉。浪子燕青身化斜插杨柳,下盘不动,上半身向左侧,闪避开怪人第三枪。沉声喝道:“朋友,燕某连让三枪,请恕在下不恭了!”“了”字尚在人们耳畔回荡,手中枪老龙抬头,枪势如虹,刺向怪人前胸。
  
  怪人三枪扎空,已知燕青胜过雷大鹏,自信之念,仍很坚定。如今一眼瞧清,燕青随手出枪,枪势宛如长虹,距离虽近,破空有声。又看出枪上红缨紧贴枪身,纹丝不动,蓦地大吃了一惊。轻敌之心一去,怪人开始谨慎,一招跨虎登山,躯体向旁边疾闪。燕青出招,何等迅疾!一恨怪人藏头露尾,不光明磊落;二恨他出手阴狠,连伤数人。因而上手就施展飞龙八枪。见他闪躲,第二枪懒龙翻身,枪未扎到,尖上厉光,早就袭近怪人后心。无怪当年长坂坡赵子龙七进七出,曹孟德亡魂丧胆。
  
  那怪人怎么也没料到,浪子燕青枪上造诣愣会达到这等神速地步,说得玄乎点,第一枪刚扎空,第二枪已近身,令人措手不及。幸亏那怪人轻巧绝顶,双肩一晃,硬生生将自己的躯体,后移八尺,避开第二枪。根本不让怪人还手,浪子燕青的第三枪苍龙入海,早挑到他的小腹。逼使那个怪人原式不动,合枪下压,不得不以内家真力,跟燕青硬磕硬碰。就在两杆大枪,即将磕实硬碰之一刹那,燕青嘴角噙笑,将枪抽回,促使怪人不得不把下砸之势陡地收住,人却被闪得下盘不稳。
  
  浪子燕青这才笑出声来:“朋友,这是在下还给你的三枪,算是扯平,你我重新再来。”寥寥数语,羞得那个怪人面红耳赤。尽管他身法轻灵,枪法精绝,不料交手之下,却处处受制于燕青,被对方一连三枪,扎得心惊肉跳,几无还手之力。高手相搏,一怔足能送命,浪子燕青吃准怪人会暗自沉吟,第四枪游龙戏凤,蓦地戳向怪人的关元要穴,形如向他戏弄般地打招呼。吓得怪人弹地外翻,接着身化钓鱼脱钩,一下子退出两丈开外。
  
  哪知燕青正是逼他如此,只有拉开距离,才好真正施展飞龙八枪。一矮身形,大枪见颤,枪尖之上幻出一缕寒光,蓦地罩向那个怪人的全身。这一招为飞龙八枪中的乌龙穿塔。那怪人肝胆俱裂,不敢架招,只好插枪在地,将自己躯体倒卷后甩,企图逃命。浪子燕青撮唇长啸,右脚一抬,将插在地上的铁枪,踢向雷大鹏身前,算替枪神手把兵刃夺回。然后借外踢之力,躯体旋起,连人加枪,扑近怪人,八寸长的枪尖,抵实对方的鸠尾穴,冷冷一笑:“朋友,还望直言相告!”手中枪点到为止,抽了回来。
  
  栽在燕青枪下的怪人,面如死灰,跌坐地上,老半天出声不得。浪子燕青瞄了一眼右侧刀枪架子,招式化为倒敲金钟,大枪擦着燕青的太阳穴抛出,半空形成弧线,活像一条灵巧的青蛇钻回自己的穴内,干净利索,手法比怪人高明得多。怪人先是目瞪口呆,然后颓然低叹:“在下栽在飞龙八枪之下,我栽得心服口服,也算开了眼界。但我的来意,确实不敢奉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雷光、雷照刚想扑出报仇,燕青断然挥手,阻止他们不得靠近,反手拍了一下怪人肩胛:“我知阁下确有碍口之处,决心不再强你所难。你我后会有期吧!”怪人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全身而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浪子燕青,双手高拱,再次说出一声:“阁下请便,恕不远送!”方才顿悟自己已被释放,冲燕青深打一躬:“多谢手下留情,日后必然回报。就此别过。”话落,腾地窜上马尾松。

    雷大鹏怒声厉喝:“好朋友,你真想走?”众庄勇箭搭弦上,作势欲发。燕青连忙止住大家,并还冲那怪人,补出一句:“阁下一路顺风!”雷大鹏怒目暴翻,死死盯住怪人去向,半晌方才收回目光,跺脚叹气。就连一向宽厚的镇三山黄信,也在一旁埋怨燕青:“今天多亏贤弟一杆枪,不仅给大鹏兄顾全了颜面,也挽回了五台山庄的声誉。来人意狠心毒,手下黑辣,真不该任他一走了之!”

    燕青一再摇头说:“黄三哥,依小弟愚见,此人功力这等精绝高超,施展的又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五虎断魂枪,来头肯定不小。五虎断魂何等酷烈,他却伤而不残,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杀,算不上手下黑辣……”一顿之后又说:“杀了一人容易,可他来此用意何在,咱们却一字不知,何如留点香火之情。反正像他这类江湖人,身份当属一流,不会再来五台寻仇。”
  
  神算子蒋敬接口说:“愚兄冷眼旁观,怎么也猜测不出此人来意。要说他想显能扬名,何不去找绿林大豪和各大镖局的名宿泰斗?凭他一杆五虎断魂枪,绝对能办到……”雷大鹏心中一机灵,打断神算子的话头说:“蒋四弟说得对,如上所说,马上即可扬名天下,为何找到我这地处偏僻边远的五台山庄?从他下手不狠上来看,更不像是来寻仇报复。”
  
  神枪手雷大鹏的话音未落,一个庄勇匆匆奔入,单膝点地报说:“小的正在庄后设卡放哨,忽有一个身材矮小瘦削的人,抖手打来一物,小的连忙拣起,原是一个字团。再看那瘦削矮小人物,业已踪迹不见,特来报知庄主。”说完,呈上一个白色纸团。雷大鹏听罢一怔,伸手接过纸团,暂不打开观看,反倒询问那个庄勇:“那个矮小瘦削人物打出纸团时,距离你设卡放哨之处多远?”庄勇回报:“相距大约三丈左右。”

  雷大鹏一听,心中越发有数。因为他知道,要想从三丈之外,把一个轻飘飘的纸团打出,没有极为精纯的内家功力,那可绝对办不到。从而断定打出纸团之人,就是刚才退走的怪客。更知道事非一般,忙把纸团交给燕青说:“贤弟足智多谋,请观究竟。”燕青接过纸团,展开看时,不由得脸色一变,几乎失口惊呼。在场众人,无不霍地站起,想知究竟。
  
  距离燕青最近的是镇三山,黄信探过头去看时,那张皱皱巴巴的旧纸,画了歪歪斜斜七个字,仔细辨认,方才看出是“速速驰援落雁峰”,字迹一溜斜歪,像是出自粗通文字之手。黄信看后,斜视燕青,想听他的看法。燕青断然说道:“纸团上的字,是用左手写的,显系怕字迹落入别人之手,因而藏头露尾。据庄勇所描述的身材,肯定是那个怪人。我看报警人绝无恶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镇三山有些迟疑说:“话是不错,不过落雁峰乃丐帮北支总舵,不仅高手如云,并且人多势众,等闲之辈焉敢冒犯?此中似有隐情。”燕青当机立断:“雷大哥,你们父子好好防守山庄,我们立即驰援落雁峰!”雷光连忙吩咐庄勇带马。浪子燕青、镇三山黄信、神算子蒋敬、小尉迟孙新,飞马驰往落雁峰。奔行中间,浪子燕青飞快地思索着:庄勇禀报的不错,警讯肯定是怪人所传。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眼下落雁峰有何警可援?况玉罗刹和方丽珠二人,无一不是江湖朋友畏之如虎的一流煞手,谁敢轻捋虎须?
  
  四马狂奔,征尘漫天。燕青等人刚刚拐入通向落雁峰的盘山弯道,事实业己给了他们答案。因为,不须燕青、黄信等人极目寻视,早远远看出落雁峰成了一片火海,嘶哑的喊杀声,吓死人的金铁撞击声,一齐从那里传出。浪子燕青这一惊,确实非同小可,裆里一紧,扬鞭催马,首先冲了上去。后面的黄信、蒋敬、孙新,一齐拔出兵刃,抖鞭纵马,相继跟上。一马当先的浪子燕青,刚一驰近落雁峰,左侧深草丛中,蓦地冒出一人,厉喝一声:“鼠辈找死!”扬手一支袖箭,射向燕青面门。
  
  雄踞马鞍的浪子燕青,一伸右手食中两指,夹住射向他的那支袖箭,刚想甩回,草丛窜出的那人,早失声惊呼:“你是燕爷,小的冒犯你老人家了。”燕青仔细一瞧,原来是玉罗刹刚刚委派的神堂总执事邢铁头。知他新伤未愈,不是出了大事,哪会出来设卡?下马急问:“出了何事?”镇三山黄信等三人也相继赶到。
  
  开始,刑铁头一眼认出是燕青,早就暗念“阿弥陀佛”,及至看清黄信、蒋敬、孙新三人,登时大喜过望说:“今晚二更天,突然来了两个独目人,一个伤了左目,一个瞎了右眼,率领一十三个黑衣蒙面人,利用我们戒备不严,抢走了追魂三绝蔡天冲,和千里狼烟左天辉。领头的两个独目人,每人一口丧门剑,一照面就伤了我们巡山四铁丐,接着血屠护坛八弟子。”燕青急问:“你们帮主呢?”邢铁头抹了一把头上汗水,嗓音又干又哑说:“帮主和方总舵主下榻听松轩。”

    脾气毛躁的小尉迟,气得连连跺脚:“睡觉还这么穷讲究,我看该……”“该什么”孙新没敢说下去。忠心护主的邢铁头,意在辩解说:“丐帮北支,素无女流,是小的请她们住入听松轩。事情毁在来人太厉害,特别是那十三个黑衣蒙面人,每人一口斩马长刀,丐帮弟子,挡者立死,直到帮主和方姑娘闻讯赶来,方才遏止对方凶焰。我们帮主有令,绝不容许来犯之敌逃脱。燕爷,你老快去援助我们帮主吧!”燕青先让邢铁头发出信号,让帮众知道有人来援,然后带领黄信等三人闯了进去。
  
  只见大厅前面广场上,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多具尸体,玉罗刹和方丽珠分斗两个独目人,另有四个黑衣蒙面人散开围住玉罗刹和方丽珠,抽冷子挥舞斩马长刀,协助攻袭。下剩九个黑衣蒙面人,一个看护受伤不轻的蔡天冲和左天辉,其余八个黑衣蒙面人按八卦方位,布成一个包圈圈,将玉罗刹、方丽珠与丐帮弟子分开,不管丐帮徒众如何冲闯,皆被八个黑衣蒙面人挡住隔开,分明要把玉罗刹和方丽珠困死累死。
  
  浪子燕青仔细打量两个独目人,年纪全在四旬以上,尤其是掌内的丧门剑,不仅长足四尺,剑身又重又阔,比蔡天冲、左天辉的两口丧门剑更加宽阔沉重,施展出来的剑招,也比蔡、左二人诡异和凶狠。浪子燕青本是集枪、剑、弩三绝于一身的拔尖人物。九宫八卦剑法,学自入云龙公孙胜的亲授,可是今天一看这两个独目人的剑法,竟为他生平所未见。他是一个细心人,确知玉罗刹、方丽珠暂时尚无凶险,连忙止住黄信等三人的扑杀,注目留神,详加观察起来。
  
  浪子燕青注视不久,大厅之前,八个黑衣蒙面人的八卦包围圈内,弹地腾起一条倩影,从她晃身挥肩上,认出她是玉罗刹。阎王扇疾如电光石火,连环点出十二扇,逼使跟她动手的独目人撤身后退。燕青猜出玉罗刹要大开杀戒了。只见抢得一刹那时机的玉罗刹摺扇一合,一招破门拘魂,砸在一个黑衣蒙面人的后脑上。不等那人尸体前栽,阎王扇合而变张,奇准无比地拍在妄图救护同伙的黑衣蒙面人的五官上。吓人的一声狂嚎过后,被拍中五官的黑衣蒙面人,仰面倒地,再也没见动弹。
  
  直到两名助手惨死倒地,那个瞎了左眼的独目人,方才截住玉罗刹。连连得手的玉罗刹,冷然一哂,阎王扇一合,当作棍棒,施展丐帮秘传绝技打狗棒法,虽不是一条真棒,在玉罗刹手内,也虎虎生风,逼使独目人弃攻为守。旁侧方丽珠恶战另一独目人,由于江湖经验不如玉罗刹,加上还有两个黑衣蒙面人助攻,方丽珠的武功剑术虽不低,却是守多攻少。
  
  如今一见玉罗刹以游斗取胜,连毙两个黑衣蒙面人,暗骂自己该死,不知扬己之长,去攻敌人之短。如按功力来讲,瞎右眼的独目人,绝对不是方丽珠的百合之将。至于两个黑衣蒙面人,方丽珠如快剑杀之,易如反掌。方丽珠悔恨之余,不再闪避独目人重剑攻袭,旋身探剑,青霜剑光之上顿幻五朵剑花,罩向左侧的黑衣蒙面人,独目人救护不及。吓得左侧黑衣蒙面人歪身倒下,贴地翻滚,只恨自己肋下少双翅膀。
  
  方丽珠醉翁之意不在酒,志在高悬鱼肉引乌鸦,左手剑诀一领,右手剑暂停不发。看样子独目人很在乎黑衣蒙面人的生死,否则不会豁出死命,扑向方丽珠。古人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似乎也有些道理。最后那个黑衣蒙面人,想拣便宜,乘机怒挥斩马长刀,横截方丽珠右腕。只须一刹那,就能够上尺寸,准能把瞎了右眼的独目人屠于剑下的方丽珠,气得从鼻孔内哼了一声,一招南岭梅开,青霜剑透入怒挥斩马长刀那人的咽喉,那人便替代瞎了右眼的独目人去见五阎王……先

    后血屠三名黑衣蒙面人,逼使瞎了左眼的独目人怒发如狂,厉吼一声:“并肩子,豁出把命搁在这,也得屠了这两个雌儿,打裹上围。”看出他们想拚命,浪子燕青作势欲扑,后面蓦地传来说话声:“西门昆仲,在下一步来迟了!”随着这番话,大厅上突然坠落一人,铁掌轻挥,震翻一个黑衣蒙面人,左脚一穿,踢中那人的腰眼。一错身影,又把一个黑衣蒙面人踢摔出去。出招两式,就撕开一个缺口。场内正在拼斗的双方四人,“刷”地向东西一分,灌口二郎神武松突然来到。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武松单手前引,冷冷说道:“西门弟兄,一别十年,有缘再见!”说到这里,武松转身面对玉罗刹、方丽珠二人说:“曹帮主!方舵主!两位独目朋友,一名西门虎,一唤西门豹,全系恶贼西门庆的叔伯兄弟。此来专为寻我,却让你俩代我受过。”在场众人,这才清楚两个独目人是武松的仇人。当年武松为报兄仇,在狮子楼刀杀西门庆。充军孟州城,醉打蒋门神,刀杀四公差,血溅鸳鸯楼,逼上二龙山。西门虎、西门豹赶往二龙山找武松报仇,各被武松弄瞎一只眼,如今卷土重来,武功如此厉害,这是武松始料所不及的。
  
  经过刚才恶战,玉罗刹深知两个独目人厉害。虽知武松内力精湛,毕竟损去一臂,则接过话头说:“武二爷,请恕曹慧娘拦你。不管这两个独眼龙从前跟你梁子结得多深,你都得往后站。原因是他们擅自闯我落雁峰,救出左天辉和蔡天冲,伤了我丐帮二三十名弟子。此仇不报,曹慧娘无颜高居帮主之位。如我拾掇不了他们,你武二爷再算旧账不迟。”说完,铁扇一合,就要扑向两个独目人。
  
  武松斜跨一步,阻在玉罗刹身前,面容严肃,悍然说道:“曹帮主,按说我不该顶撞你。望帮主体念武松与西门兄弟有杀兄血仇,再一次请求帮主,准武松自己了断。”玉罗刹虽满心关切,听武松这么一说,也不得不收扇退了下来。武松往西门虎、西门豹二人面前一站,冷然说道:“十年前二龙山一战,你们侥幸脱逃,就该洗心革面,闭门思过,免得我赶尽杀绝。不料你们变本加厉,叛国投敌,勾引金人,甘心认贼作父,武松焉能再放你们逃出手去!”
  
  西门虎咭咭怪笑:“姓武的,当年二龙山,要不是那个该死一千次的花和尚,我们弟兄绝不会各残一目。此仇我们弟兄早就想报,无奈你装死龟缩,到处找你不到。现在废话少说,快拿命来!”话刚落音,一溜寒光刺目,握在西门虎掌内的丧门长剑,早到武松小腹。武松移形换位,反贴西门虎右侧,一拢五指,扣向西门虎的肩胛。西门虎知道武松厉害,别说让他抓实,就让武松指尖扫一下,也得皮开肉绽。连忙左手一领剑诀,右手丧门剑削武松右腕,逼他缩回手去,好趁势强攻。
  
  武松轻声一笑,原式不动,舒掌如刀,一翻横截西门虎的右腕。西门虎内心一颤,身形下矮,掌中丧门长剑,扫向武松下盘双足。武松双脚轻点,身躯腾起二尺,正好化为玉燕双飞,两只脚分别踢向西门虎的右耳和左眼,逼令西门虎抽剑侧翻,横移五尺开外。武松旋身扑到,如影随形,左肩一抖,挥出长袖,灵蛇似地卷向西门虎脖项。
  
  吓得西门虎屈背躬身,藏头躲颈,屁股几乎沾地,方才勉强躲过这一卷。可他却忘了武松右边独手,并指成戟,下插西门虎当顶。一袖一手,迭次而出,快如闪电,猛似迅雷,即使西门虎功力过人,应变神速,闪开当顶百会,却被武松夹住左边耳朵,硬给撕扯下来。打虎还是亲兄弟,上阵还须父子兵。西门豹身形下塌,冷不丁一头撞向武松后脊背,觑准的还是灵台穴。这小子的心黑狠到极点。
  
  俗话说,拳打二人忙,何况这种豁出死命贴身肉搏。就算武松身法再轻灵,一定闪避不及,还得小心西门虎拼死反击,无法回身。如此一来,别说玉罗刹脸色蜡黄,方丽珠惊叫失声,就连浪子燕青,也吓得躯体一颤。认准灌口二郎神不死即伤的西门豹,万万没有料到武松会身形不动,左脚后踢,成为连环腿、鸳鸯脚中最为厉害也是出必伤人的一招倒脱靴,又准又狠地踢实在他的下巴颏上。西门豹这一遭的活罪受大了,不光下巴骨被二郎神给生生踢裂,上下两排牙齿不情愿地猛然一合,竟把他的舌头咬去了一小截。
  
  这时,六个黑衣蒙面人中,有人撮唇打了一声胡哨,原本看护蔡天冲、左天辉二人的黑衣蒙面人,弯腰将二人挟起,扑向西边矮墙。玉罗刹娇叱一声:“贼子想逃!”飞身而出,铁扇一合,点倒一个黑衣蒙面人。西门虎凶性大发,硬置满脸鲜血于不顾,丧门剑化毒蜂蛰人,猛扎武松后心。武松左袖回甩,身随袖旋,变为惊鹿回顾,右手如钩,抓向西门虎。西门虎豁出去了,不闪不避,丧门剑一吞再吐,戳向二郎神眉心。
  
  这时,第二声胡哨,尖锐刺耳地响了起来。燕青高喊:“贼人想溜!”方丽珠冷冷一笑:“想走,没那么容易!最少也得搁下点什么!”话出,剑到,生生划开一个黑衣蒙面人的左肋,眼见不能再活了。人急谁都会拼命,西门虎、西门豹兄弟,伤得再不轻,也好死不如赖活着,两口丧门剑化二龙出水,龇牙咧嘴地分扎武松左右肋。武松只好将躯体后退。抢得一刹那时间,西门兄弟直冲之势不收,扑向西面矮墙,纵了过去。武松身化火花射奇门,顿地弹出,打算留住西门虎和西门豹。
  
  左侧草丛陡地打出两样东西,分别袭向武松和随后追来的玉罗刹。旁观者清的神算子大呼:“毒雾烈焰弹!”后发先至的玉罗刹,铁扇一张,“啪”地一声,火花四溅,连忙闭住呼吸,向右飞去。灌口二郎神右袖一翻,裹住那颗毒雾烈焰弹,一卷,一甩,反将毒雾烈焰弹送回左侧草丛,火花飞溅,沾草即燃,形成一片浓烟。别的不提,单就武松这一接,一卷,一甩,身手轻灵,迅猛异常,就连一向傲骨凌人的玉罗刹也看呆了。
  
  武松、方丽珠、燕青等人,还想再追,前面草丛,先后又打出五枚毒雾烈焰弹,在空中相互撞击,火焰毒雾,相结成网,无法追及了,三人只好恨恨作罢。在玉罗刹的亲自指挥下,打扫清点战场死伤,除去二十七名死伤丐帮弟子外,十三个黑衣蒙面人,只有一人逃生,余下的人,五伤七死,几乎全军覆没。玉罗刹等人,回到大厅,打发邢铁头去把受伤的五个黑衣蒙面人带来审问。邢铁头去而复回,形色惶恐,颤声回报:“禀帮主,五个受伤的,全部吐黑血而死。”
  
  玉罗刹闻言,不由得一怔。武松厉声说道:“好毒恶的手段,肯定他们事先有规定,不准活着落入敌手。”燕青在旁插话:“我看这些黑衣蒙面人,同属一个恶毒组织。至于这个组织的头子是谁,规模多大,权势多大,留待以后详查。从长白帮第三代弟子蔡天冲、左天辉和西门兄弟等皆被罗网在内,其庞大厉害,可想而知。”神算子蒋敬眼珠一转,冲口说道:“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夜袭五台山庄的怪人,分明是当今武林拔尖高手,为什么也卖身投靠呢?”玉罗刹恨声说道:“纵让金兀术把天下武林败类网罗净,我也得跟他一拼!”话还未落,邢铁头一头闯入:“帮主!”


第二十二章:名妓痴心浪子泪。
  
  玉罗刹想责骂邢铁头大惊小怪,不分事情轻重,就闯入大厅乱禀,武松早起身离座,从邢铁头手上接过一块铜牌,铜牌上正面铸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形象逼真,异常凶狠,背面铸有一个“七”字,显而易见,是人数的编号。燕青断然说道:“我敢肯定,所有黑衣蒙面者,全是金人,其组织可能是叫黑龙什么……”玉罗刹豪气千丈:“即使如此,又能奈我丐帮何?我倒真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方丽珠所以留在落雁峰,就是为了缠着玉罗刹前往金邦,暗助石化龙一臂。听曹慧娘说出此话,自然喜出望外,连忙响应说:“四姑姑为国为民,从来不计个人得失,一片孤忠,远胜须眉。一个弹丸金邦,成不了龙潭虎穴。倘若你老人家,不嫌累赘,丽珠愿意追随姑姑,直捣黄龙,搅他个地覆天翻。”玉罗刹知道方丽珠无时不在牵挂石化龙,为防女孩家脸嫩,自然不好揭破,只好一笑依允。手下人送来夜宵,大家吃喝,分头安歇。
  
  落雁峰连经两次侵袭,防守自更严密。漏尽更残,峰上一片寂静,大厅里只有武松、燕青二人,一灯相对,喁喁私语,各抒己见。武松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说:“奸臣当道,金人南侵,大宋江山,眼看难保。”燕青忿然说道:“一人昏庸,致误全国。当今徽宗,人极聪明,书画皆绝,败在贪酒恋色,政事操之于权臣。”说到这里,沉吟片刻说:“至于李师师,虽受专宠,为人倒还识大体,我和她……我和她一别就是八年!”
  
  此时的浪子燕青,业已沉入往昔的记忆,呆望烛光,凝神不语,滴滴烛泪完全幻作李师师如泣如诉的哀怨面庞,不知身在何处。武松蓦地心动,知道燕青又想起风尘知已李师师,索性闭目假寐,一任燕青回忆当年。提及李师师,几乎无人不知她是东京汴梁一等一的才貌双全名妓,艳帜一张,倾倒王侯,就连当今天子宋徽宗,也非常宠爱她。宋徽宗为了她,专门开辟一条御道,经常驾幸其处。李师师也从此谢绝歌舞,脱离风尘,成为当今万岁的专宠。
  
  八年之前,宿太尉招安梁山之初,及时雨宋公明不顾武松、李逵、鲁智深等人的极力反对,决心归顺朝廷。智多星吴用、玉麒麟卢俊义谨防有诈,见燕青机警聪慧,人又潇洒俊美,让他改扮为富家公子,进入东京,不惜巨金买通李师师的养母李嬷嬷,然后接近李师师,托她想办法求宋徽宗写道赦旨,以防不测。
  
  李师师也是良家女子,家破人亡,坠落烟花,虽蒙皇上宠幸,内心抑郁不乐,一见浪子燕青,引为平生知已。弹琴、作画、下棋、挥毫,无一不投她之所好,二人几乎有肩背相并,无影不成双了。李师师痴爱燕青,更钦敬他的浪子豪气,乐于为他哄骗宋徽宗,说燕青是其表弟,名叫燕小乙,犯了点事,请万岁写个“赦”字。
  
  次日丑末,徽宗起驾回宫,燕青拜比他年长两岁的李师师为姊,又拜李嬷嬷为干娘,方才依依不舍,辞别恩姐,返回了水泊梁山。岁月蹉跎,戎马倥偬,梁山弟兄,接受招安,先平王庆,后征方腊,弟兄一百单八,死伤十之六七。燕青心如死灰,毅然辞去官职,跟随入云龙公孙胜,潜踪荒山,苦练剑术。后又浪迹天涯,历游名山大川,所以一直到现在,和这位当今万岁宠妓再也没有见过面。不料今晚,因和武松剪烛夜话,竟会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不仅有怅然之感,还不由自主地叹出一口长气。
  
  武松知道燕青怀念李师师,正色说道:“我们都是堂堂七尺江湖豪侠,受人滴水之恩,理应涌泉相报。当年蒙她相助,哄骗当今万岁写了赦旨,不管接受招安之后,落成什么结果,这番恩德,咱们总算欠她的。眼下金人入侵在即,萧让哥哥和龙儿去北国摸底,确实极为艰险。高(俅)蔡(京)童(贯)杨(戬)四贼,不知还有什么奸谋,我担心阮七弟在东京有什么不测,和大刀关胜、小旋风柴进、双鞭呼延灼三位哥哥手内的兵权,想让你去趟东京,通过李师师探听一下情况,不知贤弟……”
  
  燕青毫不迟疑,毅然点头。二人又商量一番此去东京的步骤和办法,不知不觉东方已白了。玉罗刹一向办事雷厉风行,方丽珠眼下情怀,柔肠百结。早饭过后,两人全改男装,方丽珠固然像个风流翩翩俊公子,玉罗刹更像一个神采俊逸的儒雅秀士,看样子是奔北国。尽管灌口二郎神武松心如铁石,也禁不住深深地盯了两眼。
  
  玉罗刹一扬手中的马鞭,微微一笑:“二爷,咱们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诸位什么时候动身,找邢执事替你们准备马匹,我们娘……”说到此处,看了看方丽珠和自己的装束,赧颜一笑,连忙改口:“我们爷儿俩可得先走一步了!”话落,抖缀,和方丽珠一齐扬鞭策马,绝尘向北而去。目送两匹铁骑,驮着两位扮作男装的巾帼英雄直插金邦腹地而逝,武松、燕青偕同镇三山黄信、神算子蒋敬、小尉迟孙新三人,回转大厅,重提浪子燕青去找李师师打探一事。
  
  镇三山黄信,第一个要求同往;接着神算子、小尉迟都争着要去。武松正色说道:“诸位兄弟要一齐前去,倒是不妨,但须注意一点。”众人全说:“愿听吩咐。”武松说道:“基于摸不清蔡京等奸贼情况,你们此次去东京,切忌不能闯祸,以免打草惊蛇,落脚处可以住在呼延灼府中,省得招眼。”众人点头。武松继续说:“至于燕青贤弟,自然先住李师师那里,反正早拜她的养母为干娘了。”燕青应了声:“是。”
  
  武松最后说道:“盖天军全是水泊梁山旧弟兄,一定要掌握在咱们手内。黄三哥一人夜访阮七弟,一要他忍,二要他忍,三还要他忍,宿太尉忠心赤胆于朝廷,必要时,请他出面。”四人点头答应。武松唤过邢铁头,让他给浪子燕青等人,挑选四匹好马,供他们骑用。功夫不大,邢铁头不光挑选来四匹脚力极健的塞外良驹,还捧来四封银子。武松和邢铁头把燕青等四人送出落雁峰,互道珍重,拱手而别。
  
  燕青、黄信、孙新、蒋敬,听从武松的安排,天天鸡鸣茅店月,凌展赶路,日日人迹板桥霜,天黑落店,避免和一切江湖人物碰面,即使是当年的武林至交,也是躲而不见。一路之上,果然无事。进了东京汴梁,依着燕青,打算按武松安排,首先去找双鞭呼延灼。小尉迟孙新死活不愿意,说:“咱们一切都按武二哥安排,业已平安抵达京城。不管住在那里,还能发生什么祸事不成?住呼延灼家中不是不好,只为他生性迂腐,跟我话不投机。”
  
  浪子燕青知道孙新跟活阎罗阮小七最为交厚,不无沉吟地说:“住小七哥的盖天军府邸,小弟不是不肯,怕就怕你们一旦会面……”孙新急问:“怎样?”燕青说:“准会酗酒闹事。我们原是来打通关节,探查要事的,可消息打探不到,反让四奸手下爪牙,把你我兄弟的行迹打探了去。”小尉迟孙新说:“我们少喝酒,多听你的还不成吗?别人住哪我不管,这盖天军我是住定了。就算二哥随后赶来,顶多训我几句。”
  
  镇三山黄信、神算子蒋敬二人,同样想和阮小七叙旧,全都要去盖天军府邸。燕青一人难拗三人,只好依允。四匹快马,刚刚驰近盖天军驻地,把门兵丁飞速报给活阎罗。阮小七大踏步迎出,一见面哈哈大笑:“三位哥哥,燕青贤弟,哪阵香风把你们收到我这小小衙门?快快进去说话,我让他们备酒。”燕青瞪了孙新一眼,小尉迟假装没看见,挺起胸脯,大摇大摆,跨进门内。
  
  浪子燕青除了苦笑,也不好说什么。阮小七咋咋呼呼将燕青、黄信等人迎入官邸。值得一提的,是活阎罗阮小七虽贵为盖天军统制,仍然过着单身汉的光棍生活,因为他的老娘和浑家(妻子)至今仍居住在石碣村中。五个人走进大厅,活阎罗连坐都没落,就一个劲儿高喊:“备酒!”燕青再觉得不好,也不能阻止阮小七替他们四个人洗尘,小尉迟首先不答应。
  
  酒席设在内厅,酒菜极为丰盛。众人喝过三杯,阮小七霍地站起,左手按着酒杯,睁大两只充满红丝的眼睛,盯着浪子燕青说:“老八,忆及当年咱们一百单八条好汉,雄踞水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何等的欢乐豪放!万万没有料到,征讨方腊归来,咱们的弟兄,大半谢世,要不是萧让哥哥一再阻止,我阮小七早就解甲返回石碣村,一叶渔舟,笑傲他娘的风月去了。”众人听后,全不由得心酸。
  
  镇三山黄信,面带懊丧之色,半晌方才说出:“瓦罐不离井沿破,双枪将董平兄弟何等威武,称得上风流双枪将,骁勇万户侯,到头来还不是大将难免阵前亡?真是人生苦短呀!”浪子燕青反对镇三山黄信的消沉,岔开话题问道:“七哥,二哥叫你办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回京之后,蔡京、高俅没找麻烦?”
  
  阮小七大大咧咧地说:“那么大点屁事,还不好办!商山二鬼的家口,早在独龙岗安排停当。高俅、蔡京诓我进宫,本来就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老子不找他们算账,就便宜了这批奸货,他们还敢来找老子,反了天啦?”小尉迟在旁帮腔:“依我看,蔡京、高俅他们还怕暗地勾结金人,被七哥抖搂出来。”燕青很不以为然说:“他们害你不死,岂肯甘心?必须谨防他们弄鬼。”神算子蒋敬也说:“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真得加倍小心才是。”

  活阎罗阮小七方才点头,勉强听从。燕青刚想询问镇守雁门关的小旋风柴进、镇守大明府的大刀关胜二人的现状,一个亲兵模样的士卒,突然闯入大厅,躬身回禀:“宿太尉有令,传盖天军统制阮大人,到都尉府议事。事情紧急,严命不准延误。”阮小七正喝得起劲,不想理会。燕青寒下脸来相逼,阮小七才整顿衣冠,前去参见。活阎罗阮小七一走,小尉迟孙新头一个先扫了兴,众人随即停杯不喝。
  
  燕青唤来中军旗牌,让他安排镇三山、神算子、小尉迟等人安歇,自己离开盖天军。黄信等人,知燕青在东京汴梁的熟人多,并不多问,各自安歇去了。燕青离开盖天军统制府,先到大相国寺转了一圈,买些礼物,留神观察前后、左右,直到确信无人跟踪,才悄悄地往李师师的下处赶去。到了门前一看,发现门庭冷落,寂静异常。须知李师师乃当今万岁宠妓,东京汴梁无人不知,哪个还有这样的天胆,敢来问津。
  
  燕青轻轻敲了一下大门,退到台阶之下,老半晌方才传出一个重浊的口音喝叱:“哪个不知天高地厚,敢来这里找死?八成活够了。”燕青听出是李师师养母的娘家侄子张毛儿,压低声音喊:“毛儿哥哥,快请开门!”燕青这话喊出口,门内的张毛儿“噫”了一声,两扇未漆大门,霍地洞开。浪子燕青侧身而入,反手闭上院门。张毛儿开始端详,直到认出是报名燕小乙的浪子燕青,一下跳起老高。
  
  燕青连忙按住他的两边肩胛,让张毛儿跳不起来,省得惊动左邻右舍。张毛儿不肯安生,躯体被燕青按得跳不起,张开大嘴,就想喊,燕青的手有多快,伸出捂紧张毛儿的大嘴:“毛儿哥哥,休得高声。”张毛儿这才抓紧浪子燕青两只手,不停地大摇狠晃:“好兄弟,你有好几年没来东京汴梁了!快请上楼,师师可没有一天不念叨你。”一边说,一边扯着燕青,硬往内宅拉。
  
  燕青边走边打量这片宅院,只见亭、阁、厅、堂焕然一新,雕梁画栋,气势大异从前,悟出万岁对李师师宠幸依旧,丝毫未减。忽听一个老年妇人的声音唤道:“干儿子,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呀?”燕青一抬头,看出台阶上面站着的,是李师师的养母李嬷嬷,叫了一声:“干娘!”跪了下去。李嬷嬷怎么也拉不住,燕青磕了三个头。李嬷嬷眉开眼笑地扯起燕青,从东侧月亮门走入,来到李师师楼下。
  
  旧地重游,浪子归来,燕青一阵心跳。李嬷嬷献宝似地,拉着燕青,向楼上大叫:“孩子,你瞧,娘把谁给你带来了?”李嬷嬷一边叫,一边拉着燕青跨上楼梯,二人刚刚走到竹帘外面,帘内有人“哎哟”了一声,帘子一掀,一条俏生生的倩影,早迎了出来。八年不见,浪子燕青,凝眸细看,只见李师师脂粉不施,一张清丽绝俗的娇靥更加秀美出众;一身装束朴素无华,越发淡雅宜人,难怪位居至尊富有四海的当今天子,会集三千粉黛于她一人之身,为了她专修一条御道。
  
  二人久别重逢,乍然相对,身子都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特别是多愁善感的李师师,两滴晶莹如珠的清泪,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燕青只喊出一个:“姐!”声音就被哽住,向前连抢两步,纳头便拜。李师师俯下头来,将自己的樱桃小口附在燕青的耳畔悄声说:“起来,让我看看你!”燕青站起身来,躯体比李师师高出大半个头,一对风尘知已四目相对,真真是:“无限深情意,尽在一望中。”
  
  到底是浪子燕青警觉得多,心内暗忖:“当年既忍痛割爱,挥慧剑斩断情缘,结为姐弟,名分早定;此次来京,身负重任,只希望她念姐弟深情,助我一臂,此地事了,依然天各一方,还是远远避开为妙。”燕青心念及此,故意提高声音说:“匆匆一别,将近十年,姐姐丰姿,一如往昔;兄弟我可是一事无成两鬓斑,实在无颜对故人了。”
  
  李师师玉晶冰聪,知道燕青是怕在丫鬟、养母等人面前失态,只好又苦又涩地笑了一笑,不得不放开燕青一只手,扯着他的另一只手,来到内室坐下。命侍儿献上香茗,她自己坐在旁侧。燕青这才打量一下李师师的住室,发现它是一所五开间的两层楼房。窗明几净,清雅异常。一点豪华摆设没有,后墙上悬一幅风尘三侠图,画着唐初红拂夜奔的故事;两边悬着一副对联,是李师师自己的手笔:上联:鸡鸣晨练剑。下联:焚香夜读书。

  靠近茶几的墙壁上,悬挂一张条幅,上写:“惜花须早起,爱月应眠迟。”同样也是李师师手笔。燕青扫视全屋,不由得发起呆来。李师师早已了然,叹了一口气说:“兄弟,你是觉得我这间屋子,过于寒酸?”叹出一口长气又说:“不瞒兄弟你,皇上对姐,龙恩浩荡,历年所赐珍宝,件件价值连城,姐姐不想摆出;虽有万岁御墨,我也奏明圣上,将其珍藏秘阁。皇上知我性情淡薄,也从不勉强,确为难得。”说到这里,吩咐侍儿准备晚饭。
  
  养母体贴他们多年不见,必有许多话要说,早已派张毛儿去御道了望,防备徽宗天子一步来到,连个回避的余地都没有。可谓用心良苦。饭后,侍儿收去所有餐具,等屋内清静下来,李师师才悄声动问:“兄弟,一别多年,你……你替……姐姐……添了几个侄儿侄女?”问出这一句想问而又不肯问的话,李师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颓然垂下头来。燕青轻声回答:“我让姐姐失望了。直到现在,兄弟我飘泊江湖,青衫故我。”
  
  燕青的话虽是轻声说出,但传入李师师的耳内,都像旱天炸响一声惊雷,震得她身心一抖,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之内泪光晶莹,极为沉重地说:“你……不该这样,也……不必这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兄弟你可不能不遵,也不得不遵啊!”燕青不以为然道:“姐姐,你忘了‘一子得道,九族升天’?我早和公孙胜兄讲妥,一过不惑之年,立即遁入玄门。”
  
  李师师陡地站起,面寒如冰:“一子得道有人见,九族升天未曾闻!你的绰号叫浪子,会信这些鬼话?你一定得给我成家,我为你……”“我为你”什么?李师师没有向下说,却扯着浪子燕青的衣袖,将他拉进另外一间更为幽静的屋子,推开一扇小门,向里一指。燕青顺着李师师的纤细手指望去,登时呆在那里,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只见那间幽室内,珠光宝气,闪烁夺目。案上供着一尊白衣赤足玉观音,高三尺三寸,凑成三十三层云天之数,晶莹似雪,毫无微瑕。两只用整块玛瑙雕刻的雌雄双虎,玉光莹莹,殷红似血。三颗翡翠白菜,四半合浦珍珠,珠圆玉润,每颗大如指顶。其它金、银、珠、玉,杂放成堆,令人目不暇接。老半天,浪子燕青方才透出一口气:“看起来,富贵还是帝王家!”
  
  说来燕青,确是有感而发。恩姐李师师,仅仅是当今万岁的一个宠妓,不光没受过册封,就连皇宫大内也没有进过,一朝邀宠,立即富逾王侯。可天下连年荒旱,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加上金人猖獗,朝有群奸,天灾人祸,咸无宁日。令燕青心潮澎湃,满腔热血。直撞当顶,人也呆然木立了。
  
  李师师以为燕青不肯接受自己的馈赠,遂轻轻携起燕青一只手,低声说道:“你我姐弟亲如骨肉,尘世之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受皇上专宠,龙恩再为浩荡,毕竟伴君如伴虎。现在我已树大招风后果实难预测,我正愁这些东西无法安置。无论如何,请兄弟挑选带走,也算替姐姐留条后路。”燕青怦然心动:“姐姐,你……你将如何渡过你的下半生?最好告诉我。” 李师师久久盯着燕青说:“随遇而安罢了。姐姐哪有下半生可告。”
  
  燕青知道李师师虽居富贵乡,而心实悲苦,自己以身许国,誓与金人拼生死,确实无力帮助和慰藉她,只好岔开话题道:“姐姐,听说朝中官员遇有疑难之事,都来求姐姐在皇上面前代为缓解,果有此事?”李师师笑得极为苦涩:“兄弟你幼读书史,当知三人皆曰曾参杀人,曾参之母弃机逃避。众人之口,堪能烁金。姐姐虽坠风尘,也是好人家儿女,凡姐姐干预的事,自信于国于民,不无小补。”
  
  燕青正想乘机将来意说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气嘴吁吁,满头汗水地闯了进来,附在李师师耳边低语。李师师那张清水面庞,顿时浮现一层红云,怫然说道:“不是说今天不来了吗?”然后,车转娇躯,面对燕青颓然说道:“兄弟,原想剪烛西窗,共话长夜,不料万岁驾幸此地,你随鹘儿先去书房安歇,姐姐我去接驾。记住,不准乱动。”说完挥手,自去梳妆台前薄施脂粉,重新换上一件稍为鲜亮一些的衫裙,扶着侍女,下楼去了。
  
  燕青跟随鹘儿,从另一道楼梯下去,来到一个小小的跨院。跨院内一丛疏竹,两棵劲松,一条石径,两片花圃,掩映着三间低矮瓦房。鹘儿送至门外,转身自去。轻轻推开房门,遂即闭上双眼,一股淡淡幽香早袭入燕青的鼻孔。片刻过后,浪子燕青方才睁开闭上的双目。见房中仅一桌一几,竹椅两把。从而使浪子燕青得知,此屋从未有第二个人来。原因是那两把斑竹椅,让燕青一眼认出,它们是他和她第一次剪烛西窗坐过的旧物。
  
  几上供着一座白衣观音神像,一只古铜香炉内焚着一束袅袅吐烟的檀香。桌子上放有一本打开的手抄莲华经,显然是李师师白天刚读过的。西间铺设一张竹榻,被褥整洁,说明李师师经常在此起居和安歇。东间放着两个书架,三分之二是本朝刻印,三分之一是手抄版本,根本无须亲手翻阅,燕青也知是师师亲抄。
  
  除以上之外,别无任何陈设。浪子燕青由衷佩服,在这歌台舞榭的繁华京都,当今万岁频频出现的所在,竟然暗中布置此等·青灯伴古佛的幽静幻境,李师师确非常人可比。燕青的心情越发的下沉,缓缓地向竹椅上一靠,慢慢地闭上双眼。出现的第一幕幻景,就是自己第一次和李师师分别的情景。
  
  燕青记得异常清楚,那是个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雁南飞,满城风雨近重阳,菊花黄时蟹正爬的季节。李师师满腔柔情,愿托终身,一再要求燕青带她逃走,有心遁迹江湖,终老林泉……燕青狠狠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已从幻境中解脱出来,回到现实。现实告诉浪子燕青,当时的自己,何尝不想美人如玉,双宿双飞?基于自己身负山寨重任,岂能携美远逃,把天大麻烦留给山寨,置生死弟兄于不顾!只好辜负了李师师,也耽误了他浪子的如梦年华。哪料到一受招安,竟落得如此结果!今日旧地重游,再访故旧,李师师的痴情和胸襟确属亘古少见,自己害了她,也害了自已。
  
  一阵激情过后,燕青蓦地心惊,八年来业已心如止水,怎么今天反起波涛?当下,盘膝坐正,眼观鼻,鼻问口,口向心,运功一周天,心地重复空明。不知过去多久,燕青睁开双眼,鹘儿踮起脚尖走入,来送夜点。夜点放在桌上,鹘儿转身想走,燕青问了一句:“皇上自己来的吗?”鹘儿止住脚步回答:“皇上今天好像有心事,只带一个公公到此,闷闷不乐地吃了两匙莲子粥,看样子,不会住下,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鹘儿无暇说出,就听李师师的养母李嬷嬷唤她,连忙走了。善于举一反三的浪子燕青,知道事关宿太尉传唤活阎罗阮小七。燕青正在沉思,门外突然传来轻悄的脚步声,随着房门的开启,李师师闪身而入。浪子燕青迎上前去。李师师含笑问道:“兄弟,你看姐姐这处房子,算得上清静吗?”燕青连连点头。李师师瞥了燕青一眼:“兄弟你有话就问,姐弟之间,焉存顾忌。”
  
  燕青试问一声:“皇上今晚起驾这般早?”李师师怫然:“你不会关心这些的。”燕青说:“这……”李师师说:“据皇上自己说,高俅、蔡京、童贯等要撤换盖天军的统制。”“盖天军的统制”,自然指的是阮小七,听得燕青几乎冒出一身冷汗。李师师接着说道:“皇上虽然昏庸,这一次心中倒很明白……”燕青是何许人也,当然清楚不是当今万岁徽宗心中明白,而是李师师让皇上明白的。
  
  李师师不无激动说:“皇上训叱他们三人,王庆、方腊造反,高俅、童贯几次征讨,次次片甲不回;亏得梁山一百单八将,平王庆,征方腊。一百单八将,死去十之六七。特别在征讨方腊的战斗中,阮小七功劳最大,论功行赏,封之为盖天军都统制,尚且委屈了他,绝对不能撤换。”燕青再问:“蔡京等人,罢了不成?”李师师冷哼一声:“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三人轮番奏请皇上撤换或调往别处。”
  
  燕青内心狂跳:“结果怎样?”李师师抿嘴微笑,想吊燕青的胃口。燕青凑近一些,故作情急:“姐姐快说,别让我急风撞上一个慢郎中。”李师师这才告诉燕青:“最终皇上发火了,坚持不准。并说阮小七躬亲士卒,训练有素,深得军心,撤换了他,恐军士不服,激出变故。挥袖斥退他们三人,就到姐姐这里来发闷。”
  
  所谓“发闷”就是意味着“委决不下”。徽宗耳软心活,挡不住群奸再进谗言。盖天军中,十之八九是梁山旧部,所以圣手秀士萧让和灌口二郎神武松,全主张不能把这一支精锐宋兵交给群奸。眼下萧让刚出事,高俅、童贯就向盖天军挥舞屠刀,幸喜在此处获得绝密消息,事先有所提防,看起来此行不虚了。当下,李师师又告诉燕青朝野上下许多情况,二人又密议了对策。
  
  燕青对李师师重施一礼:“姐姐大恩,我们兄弟日后必报。我得立刻返回盖天军,报知阮小七哥哥,作好防范。”边说,边向外走。李师师不好挽留,也不能挽留,只好幽幽说道:“今晚分手,又不知多少年方得重聚。姐姐方才之言,兄弟务必听从,再见面时,希望你已成家立业,免得姐姐见了伤心。”说到此,命鹘儿取来笔、墨、纸张,·略为沉吟,一挥而就。
  
  燕青看时,李师师写的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的诗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燕青看后,呆了半晌,把字揣入怀内,慢慢退至门外,方始旋过身子。李师师手扶门边,眼睁睁瞧着浪子燕青悄然而逝,业已泣不成声。浪子燕青当晚赶回盖天军都统制府邸,首先把这个绝密消息告诉活阎罗阮小七。
  
  出于燕青意料之外的,是阮小七毫不在乎地咧嘴大笑:“燕青兄弟,若不是萧让、武松二位哥哥硬叫我在此地,我才不做这个倒霉的瘟官。现在他们要徽换阮七老子,这算他们作了一次好事,老子还得向他们道谢呢!从今以后,我他娘无事一身轻,老子回老子的石碣村打鱼养母,何等地逍遥自在!”
  
  燕青正色说道:“怎么你又犯糊涂了?盖天军是咱们的一队亲兵,你肯舍弃当年梁山旧部吗?退回一步说,萧让哥哥和化龙侄儿此去北国,成败如何,尚难预测,说什么也得将这支亲兵抓在咱们手内。实在无路可走,咱们还可以把它重新拉回水泊梁山,再举替天行道大旗,你说对不?”浪子燕青这一席话,才把活阎罗阮小七说得点头依允。二人重新议论一番,各方面都作了周密布置。
  
  不料,一晃三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活阎罗阮小七气道:“燕青兄弟,也不知你从哪里贩来的一句闲话,害得我们三天没喝一滴酒,每日还得小心提防,你的这个消息,不太可靠吧?”燕青实在不好把听“李师师说的”这句话吐出唇外,只是说“绝对可靠”。话被浪子燕青说得这么死,当然还是坚持不喝一滴酒,每天还得小心提防。
  
  时间又过去两天,活阁罗阮小七、镇三山黄信、神算子蒋敬三人还好一点,只有小尉迟孙新早已按捺不住。孙新生性粗鲁,加之嗜酒如命,一个劲儿吵嚷,非得喝酒不行。气得燕青抱起酒酝抛出摔碎,小尉迟方才作罢,倒头去睡。不料,又过了一天,还是杳无音信。这么一来,连镇三山黄信、神算子蒋敬二人,也同样怨言百出了。燕青仍然力排众议,坚决不准喝酒。
  
  次日,早饭刚过,门上军丁突然来报:“兵马都尉高俅、司礼监童贯、户部尚书杨戬,三人同时驾到。”阮小七职司所在,只好出去迎接。燕青把黄信、蒋敬、孙新拉进密室,由神算子蒋敬亲手替大家改装易容。等身居盖天军都统制的阮小七把三个奸贼迎进府邸,大厅内早齐崭崭地站立着四员偏将,阮小七一看,也不禁为神算子蒋敬的改装易容,高竖拇指。
  
  先看浪子燕青,已变成为淡黄面色,三绺短髭;再看黄信,面如淡金,长有一片虬结的卷须;蒋敬自己给自己易容成一张白惨惨、没有一丝血色的奸白脸;特别是小尉迟孙新,原本不算太黑的一张脸,眼下变得黑中透紫,紫中透亮,活像刚刚摘下的紫茄子,腮边添了一道刀疤,更增加几分凶煞厉气,要不是阮小七心中有数,乍然一看,还真不容易分辨呢。阮小七把高俅、童贯、杨戬等三人让进大厅,分宾主落座奉茶。

  阮小七不容对方开口,单刀直入地问道:“三位大人,到此何事?”兵马都尉高俅奸险地笑笑,冷冷说道:“盖天军乃京师禁军,责在警卫京都。近日京城,不断出事,责在都统制防护不力。阮小七贪杯误事,本都尉奏请圣上恩准,准予撤换。着阮小七即日前往兵马都尉府,等候另外委用。所遗都统制一职,由杨威补缺。”话刚落音,杨威早从高俅身后闪了出来,虎视眈眈,死盯阮小七。
  
  阮小七反视杨威,好凶猛威武的一条壮汉。只见他浓浓的两道剑眉,大大的一双环眼,鹰鼻狮口,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煞是雄壮。阮小七胸有成竹,微笑拱手:“太尉钧令,我阮小七理当谨遵。不过,盖天军一向隶属宿太尉麾下,就连我阮小七本人,也是一向归宿太尉调遣。撤去阮小七盖天军都统制之职,敝职自无怨言。也不敢有怨言,只是,没有宿太尉的钧谕手令,我阮小七不会交出印信。”
  
  高俅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厉声喝道:“阮小七,你胆敢抗命不遵?”阮小七昂然反驳:“敝职天胆,也不敢抗令不遵。撒换我得经过宿太尉。”高俅更怒,以手击案,嘶声怒吼:“阮小七目无法纪,给我锁了!”随着高俅这声令下,杨戳身后闪出一人,一晃身躯,走到活阎罗阮小七身前,右肩一抖,“哗啦啦”一声怪响,一挂铁链子从下往上一甩,一颤形成铁环,往阮小七项间套去。
  
  阮小七嗤之以鼻,右手上扬,把铁链子捞入手内。右腕猛然一坐,竟然没把铁链子夺了过来,不禁心中暗惊。注目打量对方,方才瞧清出头锁拿自己的人,年约四旬左右,面如瓦灰,身材瘦长。趁阮小七注目面如瓦灰那人之机,人高马大的杨威右手五指成抓,突袭阮小七的右肩琵琶骨。出手阴狠,成心想把阮小七抓成残疾。琵琶骨乃人身要害之一,如被抓碎或抓裂,全身武功顿失,人也成为残废。
  
  阮小七身经百战,刀头舔血多年,虽处危境,毫不慌乱。当即将手一扯一松,把面如瓦灰那人逼向左侧,右肩下塌,闪开杨威凶狠的一抓,旋身出肘,狠狠插向杨威的丹田要害。练武的人常说,十拳不足一脚,十脚不如一肘,肘力可以摧山。吓得杨威忙不得闪向右侧,避开阮小七捣来的一肘,鬓角业已见汗。活阎罗阮小七素得军心,消息外传不多时,数万名盖天军兵丁蜂拥而至,虎视眈眈,环立于大厅阶下,形如一堵用人筑成的内墙。
  
  跟随高俅等人前来的二十多名随从,各持兵刃封住了通往大厅的去路。双方正剑拔弩张,怒目相向之际,忽听外面有人高喊:“宿太尉到!”这声禀报,传入双方耳内,所形成的反应,大有不同:阮小七心中一松,高俅等人自然是内心一紧。相同的,是全扭头外望。一向胆小怕事的宿太尉,一反往日旧态,昂头阔步,跨入大厅。但见他一扫往昔的老态龙钟,跨进厅内,先冲高俅拱手。不等高俅向他回礼,宿太尉早就地旋过身来面对阮小七,“哼”了一声说“阮都统,你恁地胆大!竟敢在高太尉面前放肆,该当何罪?”阮小七够多世故,知道宿太尉在给高俅、童贯、杨戬三人一个台阶。随即唯唯而退。
  
  高俅等三人,一齐拱手让座。宿太尉坚持不肯上坐,年纪最高,爵位更高,反倒谦居下处,敬陪末座。燕青心中雪亮,他知宿太尉之所以如此,是想以主人身份跟高俅三人谈话。果然大家刚刚就座,宿太尉便大声叱道:“阮都统!你为何跟高太尉的侍卫争执?”阮小七故意支吾不语。宿太尉脸现严霜,声音重浊得吓人,却只吐出来一个“讲”字。
  
  活阁罗阮小七这才抢步上前,单膝点地,向宿太尉说:“阮小七无能,辜负了太尉栽培,致使高太尉亲自前来,撤除我都统之职,还要锁拿问罪,我……”阮小七刚讲出一个“我”字,就被宿太尉挥手打断,转向高俅问道:“下官斗胆请问高太尉,阮小七身犯何罪,除去撤职,还得问罪?”高俅被逼无奈,只得说出:“京师接连出现几宗大案,皆因阮小七防卫不力,特予撤换。”
  
  宿太尉冷冷发笑:“阁下之言,未免差矣!防卫京师,盖天军固然有责,但真正的防卫之责,应归禁卫军,还有你这兵马都尉高大人。”高俅一怔,脸色随之一变。宿太尉寒声说道:“盖天军一向归下官节制,都尉何故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擅自撤差换人,捕拿问罪,高大人欲置老夫于何地呀?”听得阮小七精神陡长,燕青等三人也情不自禁地双眉高扬。
  
  又听宿太尉缓缓说道:“下官年过花甲,权位之心,早已淡薄。不过,如此欺人太甚之事,老夫未必咽得下这口气,也不想咽这口气。”燕青见平时胆小如鼠的宿太尉,今天愣敢须眉怒张,自会悟出全系李师师打气的结果。一刹那间,感慨系之,愧对这位风尘知己。局势急转直下,高太尉如骑虎背,简直上下不得,只好吃吃一笑:“太尉说哪里话来!你我同殿称臣,平素友好,岂能因些许小事,闹翻了老脸。只是撤换阮小七军职,确系……”
  
  “确系”什么,高俅还没来得及说出,在一旁早就按捺不住怒火的童贯。冲口说道:“好叫太尉清楚,撤换阮小七,确系奏准了圣上。”宿太尉早从李师师那里,获悉了全部底细,当即借腿搓绳,道:“既然如此,请太尉传旨。”回头吩咐阮小七:“阮都统,速设香案,请高大人宣读圣旨。”宿太尉的这一手确实厉害。他明知高俅等人没领圣旨,利用童贯说了一句“奏准圣上”,马上叫活阎罗摆设香案准备跪接圣旨。
  
  高俅惊慌失措,恨不得先扇童贯两巴掌,再骂杨戬十八代,刚想说“下官无旨”,阮小七一呼,手下人百诺,马上将香案设好,并燃着了一对巨烛。宿太尉带领阮小七向下边一站,正色肃声,冲高俅说道:“请太尉宣读圣旨!”这一招,等于把高俅推上断头台,不仅躯体如筛糠,头上冷汗也滴了下来。
  
  司礼监童贯一看要糟,马上出头打圆场:“二位太尉,同系朝廷重臣,岂可为区区小事不睦!高太尉总管天下兵马,选拔良将乃是职责,况京城治安确实可虑。不光我被刺,就连相府和禁卫军统领府均遭歹徒侵袭,皇宫御床也曾被盗,故而高太尉方出此下策,万望宿太尉予以体谅。”宿太尉一言堵回:“听童公公之言,现任盖天军都统制阮小七,论才能是大大不如杨威了!老夫倒有个计较,不知童公公意下如何?”
  
  童贯忙道:“老太尉何必客气,有话只管吩付,那有童贯商讨的余地。”宿太尉说:“老夫的意思,可叫阮小七跟杨戚一较短长,败者退让,胜者任职。”宿太尉以为,凡是高俅、童贯任用的人,全都碌碌无奇,仰仗二奸权高势重,作威作福;又知阮小七手下黑狠,干脆借此出气。不料,他的话一出口,杨威早站了起来,高俅也像胸有成竹,说:“刀枪无眼,如若失手……”活阎罗哪能听进这种话和咽下这口气,立即说出:“请太尉恩准,如有失手,怪自己经师不到,学艺不精。失手惨死,怪不得别人!”


第二十三章:壮士比武折权奸。
  
  杨威阴森森地诡笑:“堂堂盖天军都统制衙门,岂能刀光剑影,真杀实砍。”阮小七怒目反问:“你的意思……”杨威笑得更加阴森;“我的愚见,只要分出胜败,徒手亦能见高低。”说罢,昂首傲视,虎踞当场。浪子燕青早暗中窥出这个名叫杨威的,绝对不是一般武职官员,肯定是高俅重金网罗的江湖巨魁。高俅明明志在毁掉梁山弟兄,这恶魔偏不答应动用兵刃,他在拳脚之上,绝对有其独到的功夫,说不定还练有阴毒掌力。

    燕青虽知活阎罗功夫不弱,基于不知对方深浅,终不放心。侍立燕青肩下的神算子,不光与燕青抱有同感,还向阮小七暗使一个眼色。活阎罗自然深知他们二人之用意,目光瞥处,方才想到燕青、黄信、蒋敬、孙新等人化装易容作了自已的偏将,倒不如从他们四个人当中挑出一人,代替自己,去会会杨威。这样一来,既可以煞一煞杨威的气焰,又可以试探一下高俅老贼麾下的力量。
  
  主意打定之后,阮小七面对杨威冷笑说:“凭你也敢跟我活阎罗较量,虽然不自量力,倒也勇气可嘉。我懒得腥手,麾下倒有四员偏将,只要你胜得洪仁,我的那块盖天军统制印信,照样双手奉上。”阮小七指的洪仁,实际就是镇三山黄信。黄信是梁山五虎上将霹雳火秦明的嫡亲师弟,未投梁山之前,就身居兵马团练使武职,一口丧门长剑煞是厉害,拳、掌功力也不弱。基于以上原因,阮小七认定派镇三山去对付杨威,肯定能稳操胜券,万无一失。
  
  哪知镇三山黄信口称“得令”走向大厅门外,等候与杨威动手时,杨威却用手一指那个脸色惨白的人说:“此人乃我之中军旗牌官,名叫沙五岳,让他陪陪洪将军,比试一下拳腿吧!”浪子燕青听后,先是心中一动,黄信的绰号叫镇三山,这个中军旗牌愣叫沙五岳,沙是辖的谐音,可能是个化名,取其针锋相对之意。你阮小七的中军是镇三山,我的中军旗牌能辖五岳,岂不高出你们梁山兄弟不止一筹了。
  
  燕青有鉴于此,仔细打量那个沙五岳,从他面色惨白,二目阴森,两臂特长,脚步轻灵上,陡地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姓岳行五,人称铁臂神猿岳五,乃近十年来不断出现江湖的独脚巨盗,手底下阴狠毒辣,作案从来不留活口,神出鬼没,独往独来。不过,以他铁臂神猿之威名,独往独来之性格,怎会听任杨威的指使?看起来,此人也是高俅、童贯等人重金礼聘到此,招募为贴身鹰犬。知道黄信绝对不是岳五的对手,有心替回黄信,吃亏吃在黄信乃阮小七亲口指派,自己化装成偏将,怎好擅自僭越?岂不是授人以柄,也会招来高、童等人的猜疑!只有暗自焦急,寻思对策。
  
  燕青正自寻思,黄信和岳五已经搭上了手。镇三山黄信施展的五行拳,招式沉稳,拳风呼啸,称得上有声有色,确有独到之处。反观铁臂神猿岳五,身形飘忽,诡异莫测,瞻之在前,瞬即在后,忽而在左,行焉在右,一派软、绵、小、巧、快功夫,从容不迫。平时自负的活阎罗,眼下也瞧出不妙,因为他看清黄信找不到攻袭目标。
  
  燕青比阮小七更着急,刚想出去换下黄信给铁臂神猿一点苦头吃,猛听岳五一声怪笑,右手舒开成掌,平平地伸出,直插镇三山左胸。分明是自高自大,瞧不起镇三山黄信。平常人一气三分迷,镇三山也不例外,心中一来火,招出天王托塔,刚想抓扣岳五的手腕,然后猛出右拳直捣黄龙,置岳五于死地,哪里料到铁臂神猿阴毒无比,右掌猛然一翻,变招为翻云覆雨,正搭在黄信寸关尺上。
  
  等镇三山黄信觉得半边躯体一麻,悟出不好,再想撤身后退时,岳五右手拢指成抓,闪电般抓住黄信的左肩井,只听“嘎吧”一响,黄信脸上顿时冷汗直流,人也随之摇摇欲倒,大概伤得够重。阮小七大叫:“泼贼胆敢阴手伤人!”燕青弹地扑出,护住黄信。性如烈火的小尉迟,一矮身形,猛扑而上,右手金豹挥爪,狠抓岳五门面,左手拳一招黑虎掏心,直捣岳五小腹,全是下的杀手。岳五嘿嘿冷笑,身如鬼影,一晃闪开。
  
  孙新更火,再次猛扑而上,双拳分砸铁臂神猿两边太阳穴,出的更狠。小尉迟之所以如此,一是他人本鲁莽,又和镇三山黄信甚厚,看黄三哥受伤不轻,哪还忍受得住,因而下手狠毒,意在替镇三山报仇。岳五一矮身形,闪开上面两掌,一声狂笑,旋身挥手,右掌贴实孙新左助,掌力陡地外吐,“嘭”的一声闷响,小尉迟那庞大的躯体硬被铁臂神猿这一掌震出去足有一丈多远。
  
  神算子连忙跑过去弯腰扶起孙新,只见他面如金纸,肋骨断了三根,人也昏死过去。阮小七一面派人去请神医安道全,一面让人把黄信、孙新抬回住处。与此同时,浪子燕青已一步一步逼向铁臂神猿岳五,目光酷厉。岳五内心狂震,说不出怎么一回事,只好聚精会神,蓄势以待。距离岳五仅有五尺左右,已经出手可及,浪子燕青!方始站住。
  
  岳五乃拳掌方面的大行家,否则焉会被人呼为铁臂神猿!一眼看出浪子燕青脚下站成不丁不八寒鸡步,瞧着平淡无奇,实则暗隐鱼龙变幻之势,虽然不知来历,内心却在发毛。只听浪子燕青语冷似冰地说道:“岳老五,你好一双铁砂魔掌!”岳五一怔。燕青语转酷烈:“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足证任何人只有一个爹,当然也只有一个姓。你岳五什么时候改姓沙?请告诉我!”
  
  岳五再气得想骂大街,却又无言反驳对方,因为杨威当面称他沙五岳。燕青“嗤”之以鼻说:“我知你不好意思说。搁下远的说近的,我让你先出手。”岳五退后半步,上下打量浪子燕青,老半天方才问道“你……是谁?”浪子燕青暂不回答,双手慢慢提起,最后变成右掌平举,左手拢指似钩,向下弯曲,双手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尺半左右却是上、下、左、右,全都罩住,像把岳五陷入网内。
  
  岳五毕竟识货,失声惊呼:“上边天罗掌,下面地网手,你是浪子燕青?”燕青嘿嘿一笑:“算你两眼没瞎,认出我浪子燕青。你的铁砂掌,在燕青眼内只够四成火候,今天你大概只好吃不了兜着走啦!”铁臂神猿岳五的躯体,不由得一颤,亢声问道:“你……打算如何?”燕青语言平静,实则暗隐杀机说:“你刚才所欠的血债,加倍偿还如何?”
  
  岳五的脸上陡现杀机,从牙缝里崩出四个字:“凭你也配!”两臂一圈,招化玉带围腰,直踏中宫,扑向燕青,采取的是近身搏斗。燕青一式脱袍让位,轻轻巧巧闪开,右手伸出食指,冲岳五勾了一勾。岳五再知燕青不可轻侮,也被激怒得火撞当顶,左掌立划,右掌横劈,形如两柄利刃斩向浪子燕青的左助和右胯,招式迅如风雷。燕青第二式避位让贤,跟第一次同样轻轻巧巧闪开,如戏婴儿。
  
  岳五两眼充血,招化推波斩浪,仍然是一立一横,狠狠斩出。直到这时,浪子燕青方才冷冷喝叱了一声:“泥鳅也想翻波浪!”右掌上穿,正切在岳五的脉门上。铁臂神猿顿觉半身一麻,可他到底是久经大敌历尽血腥的人物,右手咬牙外翻,愣让他抓紧浪子燕青的左腕,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刚说出一句:“泥鳅照样翻巨浪!”猛觉紧紧扣在自己掌内的燕青右腕,滑如游鱼似地抽了出去。

    岳五大吃一惊,刚想闪避,突觉两肩一紧,已被燕青扣个正着。岳五心中大骇,想闪避已来不及,“嘎吧、嘎吧”两声骨折响起,双肩之上的琵琶骨全被浪子燕青用金刚指力捏碎。燕青左脚扁起横落,一向纵横江湖狂傲不可一世的岳五,算是功力全失,成了一个废人。而且一头栽出一丈开外,好几次都没爬起来。
  
  阮小七纵声大笑:“什么铁臂神猿,简直像他娘的泥捏的。按你在江湖上的恶迹,百死不足以赎其罪,姑念你武功全废,再不能为害人间,阮老爷饶你一条狗命,快快地给我滚蛋。”岳五身落人手,武功全失,哪里还敢逞强,只好满面含羞,抱恨而逃。宿太尉满心欢喜,暗自忖思,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和高俅等贼结下冤仇,算是没有调和之余地,趁着自己在场,索性大干一场,也好吐一吐多年来的胸中闷气。遂冲燕青示意。
  
  燕青和阮小七都清楚,这位宿太尉,乃是文人出身,平素谨小慎微,一贯胆小怕事,对蔡京、高俅等人也是逆来顺受,难得今天吐气扬眉,立即向活阎罗看了一眼,示意他上。阮小七外号活阁罗,杀人从来不眨眼,再加上嫉恶如仇,况且又有宿太尉撑腰,这种痛宰活人的好机会,活阎罗焉能轻易放过!当下,笑嘻嘻地对杨威说:“手下人比试,没有多大意思,况列位大人皆系朝廷重臣,谁有功夫在此久坐!反正事情明摆着,咱们干脆来个胜者都统败者滚,岂不焦干嘎吧脆。”说完,率先走出大厅。
  
  杨威比阮小七更焦急,他小子一心一意想当都统,随后走出,站在阮小七对面。他们这场比试,跟以上三场大大地不同,彼此一抱拳,互道一声:“请!”浪子燕青,暗暗好笑,心想:阮七哥当了五年都统制,也沾上官场的虚假了。随着互道一声“请”,二人开始动手比试。因为这一场系关键中的关键,双方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一开始,二人都谨慎。
  
  二十招过后,阮小七开始不耐烦,决心不再见招破招,逢式打式地试斗,一改而为花和尚鲁智深传授给他的十八罗汉掌,招式稳狠。杨威竟然使的是恶虎拳,怪不得他一再反对使用兵刃,原是为此。杨威人高马大,体魄雄伟,内劲悠长,力大如狮,每一拳打出来,都是虎虎生风,称得上招招毒狠,拳拳致命,恨不能立杀阮小七。
  
  活阎罗被杨威激怒得烈焰中烧,也将十八罗汉掌尽力施展,悍勇威猛。脚下荡起两团黄沙,犹如两军阵前,挺枪跃马带起的烟尘。这场凶杀恶斗,确实惊心动魄,鬼哭神愁。围观之人,无不提心吊胆。浪子燕青也皱起了双眉,暗自焦虑。此时二人业已恶斗五十个回合。猛见杨威一式饿虎扑羊,双拳齐出,分击活阎罗的面门和心窝。阮小七猛吸一口真气,化拳为掌,左手降龙,右手伏虎,悍然迎出。
  
  就听“嘭!嘭!”两声,四拳互击,阮小七跟杨威皆被震退两大步。杨威脸现狰狞,张牙舞爪,左手虚圈,右拳化为恶虎出山,捣向阮小七的幽门穴。阮小七知他力大如狮,不敢硬接,右手五指齐舒,挥掌切向杨威右腕脉门;左手并食中两指,霍地戳向杨威前胸的当门血穴。这就叫:善攻者,攻敌之所必救,活阎罗出手这两招,就是想逼对手撤招后退。不料这两招刚刚施展出,就听杨威低吼一声,捣出来的两个拳头,竟然向下垂去。
  
  须知,高手拼搏,差不得毫发。阮小七清楚,有人暗地相助自己,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万万不可错过。真气一提,原本截向杨威右腕脉门的手掌,猛拢成抓,反腕叼住杨威的手腕,左手一翻,托实杨威的左肘,两手一托一按,就听“嘎吧”一声,杨威疼得怪嚎如鬼,一条右臂从中折断,两只眼瞪大如铜铃,真是有苦说不出。
  
  原来是杨威右手拳刚开始吐气打出,肩胛处蓦地一麻,拳头自然下垂,难免一呆,当时落在阮小七手下。明知有人暗算,可暗算他的人手法相当高明,未留一点痕迹,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阮小七更不会承认,徒惹对方耻笑。只好低头认栽,退了下来。杨威一败,高俅、童贯的脸上自然变色动容,无奈事前又规定了刀枪无眼,死伤不论,内心再气也无法开口。
  
  宿太尉喜上眉梢,哈哈大笑,转对阮小七说:“高太尉和童公公,好不容易来一趟,还不准备酒席,好好款待!”燕青听了暗自好笑,心想:这位好好先生,今天也阴损起来了。试想,高俅、童贯等人,高兴而来,惨败而返,就是御宴琼浆,他们也难下咽,焉会在此呆下去。只听高俅说道:“下官尚须入宫见驾,恕不叨扰,就此跟太尉、都统别过。”话落,把手一挥,一行人狼狈退走。
  
  活阎罗送至门外,笑着回来,首先向燕青深打一躬:“不是兄弟暗中相助,我活阎罗非得栽在杨威手下不可。我在这里多谢贤弟了。”燕青连连摇手阻止,并且还礼说:“七哥你谢错人了。我没有帮你,就是真想帮你,我也没有掷物打穴的功力,那是另有高人。”阮小七奇怪道:“那么,谁会赶来助我?”一言未了,院内亲兵往两下里分开,一个身材高大的断臂灰衣僧人,从人丛中走了出来,却是灌口二郎神和一枝花蔡庆到了。
  
  宿太尉头一个喜出望外,站起迎接并说:“武二侠,你藏得可真叫严实。”武松紧走两步,趋前拜见宿太尉,多谢他帮助阮小七顶撞高俅等人。宿太尉还了一礼:“我马上辞官不做,从今以后,还是免去俗礼为好。”阮小七吩咐下去,盛设酒宴,请大家入座痛饮,以庆今日之胜利。适巧神医安道全来到,先由神算子蒋敬陪他去给黄信、孙新二人医治。大家尊宿太尉上座,这一席庆功酒直喝到二更敲响,方才散席。
  
  宿太尉告辞回府,大家送到门外,互道珍重,拱手而别。大家返回大厅。浪子燕青说:“宿太尉人虽胆小怕事,但为官清廉,特别是对待我们弟兄,一向不错。现在为了我们,又一次开罪高俅等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小弟认为,除认真保护宿太尉,不给高俅等人以可乘之机,也应该去高俅那厮府内,探听一下情况,不知二哥以为如何?”武松忙道:“贤弟此言,正合我意。要去就是今晚,给他个措手不及。”
  
  武松这么一说,阮小七头一个要去。接着,蒋敬、蔡庆二人全都争着要去,唯有浪子燕青不凑热闹。武松说道:“七弟,你是堂堂正正的盖天军统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冒险。你跟蔡庆兄弟,留在盖天军,好好看护黄信、孙新二人。燕青贤弟、蒋敬哥哥前往暗护宿太尉。至于到高俅府内探听情况,我一人就够了。”梁山泊弟兄,生死与共,规矩最严,燕青等人怎敢不听武松的!按照吩咐,各行其是去了。大厅内只剩下武松、阮小七、蔡庆。
  
  二更过后,武松又一次安排阮小七,不准随意乱动,这才离开盖天军。武松从前去过兵马都尉府,自是轻车熟路似地到达那里。让武松恨恨不平的,是高俅老贼不惜民脂民膏,一再扩建他的兵马都尉府,方才变成现在这般的巍巍峨峨。大门两旁,悬挂八盏气死风灯,八个兵勇分列两边。路人个个侧目。武松比谁都清楚,高俅府上兵勇全是从禁卫军中严格筛选的,个个身大力猛,清一色的疾装劲服,打绑腿穿洒鞋,每人一口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仔细瞧看,才能发现门两旁石狮影内,还分别藏有为首带班的头目。
  
  武松刚想凌空拔起,跳入墙内,突从身后过来二十名的小队子。他只好装作路过此地,继续向前走去。来到东北角,往西一瞧,隐隐约约像是还有人在巡逻。知道机会一纵即逝,连忙弯腰拣起一块小石子,抖手打出,更楼上那盏气死风灯,应手而灭。抢得一刹那时机,武松弹地纵起,半空向右侧翻,顺着高墙坠落,屏息巡视。武松察看四周,竟没发现有人,知道堂堂兵马都尉中枢重地,谁敢轻捋虎须。
  
  百密一疏的是,武松刚从墙跟暗影扑出,冷不防一条黑影恶虎似地扑了上去。目光特别锐利的灌口二郎神,打眼瞧出那是一只比牛犊子还大的恶狗,真怕它弄出声来,坏了自己的大事,百忙中以左脚根为轴,躯体旋了半转,右脚变成浪子踢球,正踢在恶狗头上。说来也真有趣,凭武松的连环腿、鸳鸯脚,那是何等功力,那只恶狗连声音都没叫出就倒毙在地。二郎神武松刚吁出一口长气,隐约听到有人“噗哧”一笑,低声道:“怎么能跟狗一般见识!”
  
  武松这一惊,确实不同以往。因为他身在虎穴,此行又有重要使命,凭自己这身功力,竟让来人贴近到两丈之内,而不自觉。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随而一矮身形,低声喝问:“哪位朋友,请现身出来。”一边说着,身形陡然弹出,正奔发话之处扑落。更让武松吃惊的,是他扑落地面,愣是连一条人影也没有找到。武松心里暗惊,知道撞上了对手,只不知是敌是友。对此次行动,越发小心从事。
  
  武松看定方向,凌空飞身而起,越过两丛冬青树,正好隐入假山旁侧。伏身隐入不久,武松突然发现假山右侧,靠近养鱼水池的地方,有两个护卫打扮的人,正在窃窃私语。由于距离不近,听不清楚。艺高人胆大的灌口二郎神武松,轻身提气,纵落过去,然后慢慢贴近他们二人。入目见是一个身材高大、肩背砍山刀、面容丑陋的粗汉;另一个身材瘦小,面目刻板,腰挂一对五行轮,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
  
  忽听瘦小身材说:“二师弟,你今天不该对林真人门下露出轻视之色。咱们兄弟四人,奉师父之命,应太尉之聘,来到此地充当护卫,理应‘端人碗,属人管’,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林真人是当今万岁最宠信的人,连高太尉都惹不起,何况你我?”瘦小身材那人话刚落音,就听那位丑陋粗汉冷哼一声:“大师哥,你怎么今天怕起事来了,咱们可是边塞双侠的门下,一向怕过谁?就连东京禁卫军统领大人,还是你我的小师妹呢。姓林的杂毛,有多大道行先不说,连他门下一干小杂毛,也直眉横目神气得不得了,我他娘就是看不惯。要不是大师兄你老管着,我非得掏出他们的牛黄狗宝不可!”说着,说着,声音大了起来。
  
  瘦小身材那人连忙止住了师弟:“你千万要忍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凭咱师父那身功夫,不是叫一个丫头片子断去一臂?咱们到这里来,还不是想替师父报仇雪恨?你得清楚,方丽珠那丫头,虽然厉害,尚不足为虑,特别是那个叫石化龙的小子,咱师父恨他入骨,起誓非零斩碎割他小子不可……”面容丑陋那人,截断师兄的话头说:“据说石化龙小子智计过人,非常难对付。现在不除,今后更难算计。因为他攀上高枝了。”
  
  瘦小身材那人忙说:“二师弟,你是说石化龙攀上玉罗刹的高枝了?”面容丑陋那人点头:“谁说不是。”武松听得有些不耐烦,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琐碎小事,就想走开。猛听瘦小身材那人说:“今天上午我轮值,正好金邦来人告诉太尉说:蔡相爷的四公子蔡然到金邦不服水土,大病、小病不断害,想请一个姓安的郎中看病去,说不准这趟护王差事落在咱哥们头上,倒能发笔外财。”

  意外听到这种消息,从来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的灌口二郎神,也不禁一再动容,可他也暗自庆幸此行之不虚。知道说话的人,同是号称边塞双侠的边荒、边远二人的门下弟子。再听那个瘦小身材之人说:“二师弟住口,谨防隔墙有耳,小心闯祸。”面容丑陋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大师兄,你也真是的,大不了一走了之!”身材瘦小那人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师门血仇重如泰山,非报不可。”
  
  让武松动容的,是石化龙冒充蔡然,甫始赶到北国,就因不服水土,一再患病,并且大小不断。这种消息,别人听了会相信,一旦传入武松耳内,情况可就另当别论了。所谓知徒莫若师,凭石化龙的内家功力,虽不敢说寒暑难侵,可绝对不会不服水土。如果石化龙被金人瞧出破绽,肯定会让宋朝另派大员前去,以便澄清事实。为何单要神医安道全?他也是水泊梁山的弟兄,真真让人费解。
  
  武松想知道更详尽些,就想暮地扑出,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一举将二人制服,认真盘问。不料,偏在这种时候,那身材瘦小之人突然低吼一声:“朋友,既然来了,好意思不打个招呼就走吗?你也太小瞧边氏双侠门下了!”随着这声低吼,已和那位面容丑陋者,扑向假山半腰,动作还真利落,显得功力不弱。
  
  武松心中一动,知是刚才出言戏弄自己之人,想调虎离山。转念再想,出言戏弄自己的人,神鬼出没,轻功奇绝,这两个边氏门下弟子的功力再不弱,也铁定讨不了好去。倒不如静观其变。主意既然打定,武松索性隐伏原处不动,果然不出所料,那二人扑上去时,虎气生生,落下去时,竟然无声无息。
  
  武松知道二人着了道儿,立即扑了过去。只见二人的兵刃虽然仍在手内,但人却被点了穴道,歪倒在地,大睁着两眼,动弹不得。最让灌口二郎神惊奇的,是被点二人旁边站着一个丰神俊逸的儒雅秀士,身穿一袭古衫,脚蹬粉底皂履,竟是丐帮帮主玉罗刹。武松乍见之下,内心蓦地一惊。因为他知道玉罗刹和方丽珠联袂赶往北国,目的是暗中保护石化龙一行,无缘无故,焉会回转。
  
  武松预感不妙。在玉罗刹和方丽珠远走北国之前,西门虎、西门豹兄弟二人率领金邦旋风十三骑,突袭落雁峰,用十二条性命,救走追魂三绝和千里狼烟两个恶魔。看来准许石化龙冒名蔡然去金邦,大为失策,甚至随时都有被人识破暴露的危险,更何况对手又是穷凶极恶而又诡诈百出的金邦四太子完颜兀术和他的幼妹完颜绿术。
  
  如今玉罗刹曹慧娘只身返回,再加上边氏门下二人所说的金邦使者来报蔡然不服水土患病异国,另逼神医安道全前往,从这些蛛丝马迹上可以断言,石化龙冒名前往必有凶险。忽听玉罗刹悄声说道:“便宜这两个蠢物了!速速随我离开此地。”武松连连点头。玉罗刹飞身在前,灌口二郎神随之断后,旋风似地出了兵马都尉府。离开高俅老贼的府衙,玉罗刹曹慧娘的脚步不仅没放慢,反而更加快了飞行速度,向汴梁城郊奔去。一言不发,甚至头都不回。武松内心越发沉重。

  二人轻身功夫全都已臻上乘,眨眼之间,已到城郊东南的古吹台。直到这时,始终率先飞驰的玉罗刹方才停下了脚步,扭回了身子,紧咬嘴唇,眼望着武松一句话不说,她好像痴呆了。斯时,一钩弯月斜挂柳梢,四周寂静,万籁无声,掉根针都能听见。武松知道怕发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低声叫道:“慧娘,你也不要心急,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天塌下来有地接着。”
  
  武松的话,似乎给玉罗刹增加了勇气,先稳了稳心神,纤足猛顿,颤声说道:“没……没想到,我……我玉罗刹会栽给他完颜兀术!”尽管武松思想有准备,但话真从玉罗刹口中说出,仍不亚五雷轰顶,震得他躯体一颤。武松到底不愧灌口二郎神,一震之下,立即恢复镇静,柔声安慰玉罗刹:“慧娘,难为你数千里奔波,为我心力交瘁,先休息片刻再说。”玉罗刹再次顿足,“唉”了一声,颓然坐在身后一块大青石上。

    武松再次安慰:“慧娘,你也不想想,撇下天龙、虬龙、铁友、云龙、化龙五个孩子不说,商山二鬼是何等人物!他们刃口舔血几十年,什么样的凶险没经历?何况还有我那圣手秀士萧让哥出谋划策,能蒙则蒙,就算蒙哄不住金兀术,大不了一走完事。你急个什么劲?”玉罗刹投给武松极感安慰的一瞥,然后整理一下思路,说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让人丧魂慑魄的拚死相争来。
  
  原来,玉罗刹带领方丽珠离开落雁峰联袂北上之初,一路之上虽然小心谨慎,但也非常高兴。原因是她们娘儿俩,全都生长在草长莺飞而又风光秀丽的南方,几曾见过北国深秋的这种金风飒飒、红叶满山、天高气爽、庄严肃穆的磅礴气派。加之沿途之上,全有石化龙留给她们的标记暗号,所以一路行来,马欢人畅,极为顺利。十天后来到宋金两国交界的子午镇。该镇地处要道,市面很大,生意繁荣。
  
  二人纵马来到子午镇,正值中午打尖时分。玉罗刹一时高兴,仗着她们皆着男装,带领方丽珠挑中一家酒楼,拴好马匹上去。堂倌从二人服饰高贵、举止大方上,知道来了活财神,满脸堆出笑容,躬身引着她们在靠东面的临窗桌子坐下,然后擦抹桌面。玉罗刹随意点了几样菜肴,并吩咐堂倌要两壶上好的女儿红酒。堂倌收起抹布,转身去取。
  
  只听一阵楼梯山响,上来四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簇拥着一位年约二十四五岁的年青人,那人细眉朗目,鼻直口方,白生生的一张脸膛,一身武生公子打扮,胁下佩剑,举止狂傲,似入无人之境。武生公子身后四人皆是清一色的疾装劲服,外披黑色大氅,每人一口砍山刀同样斜插背后,人人面容凶狠,个个慓悍吓人。
  
  时值吃午饭的辰光,酒楼之上座无虚席。堂倌一看,只有靠近玉罗刹、方丽珠二人的旁边桌子,坐有一个骨瘦如柴的糟老头子。老头子正浅斟低酌,自得其乐。堂倌为了多卖酒菜,只好走上前去,费了不少唇舌,那个骨瘦如柴的糟老头子,方才很不乐意地把酒菜挪到玉罗刹坐的桌子上来。一个黑衣壮汉,先把一把椅子稳了稳,又掸了一下椅子和桌子。

    那个武生公子模样的人方才坐下。另一个黑衣壮汉,吩咐堂倌:“你给我听好记牢,快快整顿出两桌酒席。”堂倌一怔,问道:“客官,你们五位爷不是……不是一块来的吗?”没等堂信把下面的“怎么还整顿两桌酒席呢”说出口来,那黑衣壮汉早不耐烦地喝道:“你他娘的狗眼瞎了?那是我们的公子爷,我们哥儿四个敢跟他老人家坐在一张桌上吃喝吗?”
  
  那堂倌扫了一眼桌面,苦涩地一笑说:“四位爷的一桌,摆在哪里呢?”黑衣壮汉用手一指玉罗刹跟方丽珠的饭桌说:“就摆在那张桌子上好了!”堂倌忙道:“爷别说笑话了,那张桌子已有三位客人,怎能摆放?”黑衣壮汉,冷冷怪笑:“店小二,我问你,你们酒楼上的桌子叫什么?”堂倌笑着答道:“叫八仙桌呀!”黑衣壮汉语音转厉:“既然叫八仙桌,就能坐够八个人,难道连七个人也坐不下?”
  
  堂倌被问得一怔。黑衣壮汉大声命令:“你小子快去准备,误了爷们的大事,活拆了你!”堂倌哪敢再说下去,忙不迭地准备去了。方丽珠气往上撞,就想开口。比她冷静沉稳的玉罗刹,连忙冲她使个眼色,阻止她暂时别动。功夫不大,那武生公子和四个黑衣壮汉所要的饭菜,一齐端了上来。四个黑衣壮汉,刚想动筷子,骨瘦如柴的糟老头子蓦地开口:“店小二,你太势力眼了!明明是二位客官先要的酒菜,你怎么后来先上。”
  
  堂信自知理亏,倒没敢言论。早有一个黑衣壮汉,垫步扑到骨瘦如柴老人面前,一把揪住骨瘦如柴老人袖口,张口大骂:“老不死的,你活腻歪了?爷们有事赶路,理应先吃,谁先谁后,干你鸟事!不看你入土半截,老子早就砸扁你了。”嘴里大骂,抖手将那位骨瘦如柴老人扯起反手将他摔翻在地,并踢了一脚。骨瘦如柴老人,挣扎爬起,气得大骂:“好一伙强盗,竟敢无故打人!”
  
  方丽珠气得往起一站,又被玉罗刹伸手阻止,还是不让她妄动。黑衣壮汉吃吃狂笑,冲另外三个黑衣壮汉说:“老不死的骂咱们是一伙强盗,咱们就他娘的是强盗,来!帮我撕碎这条没有肉的老狗!”话未落音,四个黑衣壮汉疯狗似地蜂拥而上,一齐扑向骨瘦如柴老人。气得方丽珠玉面转紫。玉罗刹冷眼旁观未动。那个骨瘦如柴老人,狂呼一声“救命”,迅疾躲向玉罗刹,方丽珠二人身后。
  
  玉罗刹到底是久闯江湖,阅历极丰,虽一时疏忽,没看出这是一个圈套,等骨瘦如柴老人一声狂呼,突然向她们二人身后退缩时,蓦然醒悟,刚想招呼跟她同坐的方丽珠注意,时间仍然晚了半刻,两股子极为强劲的掌风,早从她们身后袭来。尽管玉罗刹早有觉察,迅疾地躲过一掌,再想救护方丽珠,哪里还来得及。始终未曾察觉的方丽珠,被骨瘦如柴老人一掌印在侧背之上。
  
  等玉罗刹旋回躯体,奔来救护,方丽珠早“哎哟”一声,口喷血雨,昏了过去。说实在的,玉罗刹曹慧娘,出道以来,还真没有栽过这么大的跟头,气得她两眼喷火。柳腰轻折,伸手挽住昏迷不醒的方丽珠,右手早把追魂阎王扇合在手内,反手一招倒敲狗腰,砸向骨瘦如柴老人。骨瘦如柴老人暗袭得手,一掌重创了方丽珠,正自高兴,万万没想到玉罗刹能在救护方丽珠的同时,挥出丐帮打棍狗法中的这一绝招,忙不迭地想躲,焉得能够,这一扇正扫中他的左肋。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骨瘦如柴老人的肋骨被追魂扇砸断两根。吓得骨瘦如柴老人丢魂丧胆,强忍剧痛,就地后翻,钻出窗外逃走。楼上酒客逃走一空。
  
  玉罗刹“唰”地抖开阎王扇,拇指按在绷簧之上,冰冷冷地对几个黑衣壮汉说:“你们这群该死的鼠辈,奉谁的命令,前来偷袭我们?从实说出,尚可网开一面;胆敢有半句虚言,我叫你们破腹穿肠,惨死在我的阎王扇下。”别的能假,杀人功力不能假,有关这一点,练武人哪能看不出。
  
  四个黑衣壮汉,见他们布置得这等周密,也只伤对方一个人,而他们这一方的最高首领(骨瘦如柴老人)不光重伤逃走,而且被人家击断两根肋骨,看出玉罗刹的手底下狠毒,加之又在气头上,绝不会轻饶他们,遂一齐将眼神望向武生公子打扮的人。打扮成武生公子的那人,也清楚玉罗刹的厉害,但他和四个黑衣壮汉不同,事情业已糟到这种地步,不拚很难活命,“呛啷”一声,抽出肋下长剑,出手抢攻之前,还没忘大喊:“并肩子,亮青子痛宰,谁熊包我饶不了他!”随着这声大喊,长剑一抖,斜削玉罗刹的左肩,这一剑十分恶毒。
  
  因为玉罗刹为了动手方便,挽着方丽珠的左手,改为挟抱,武生公子打扮的那人,就是想钻这个空子。玉罗刹果然怕误伤方丽珠,只好强忍杀人怒火,斜跨一步,闪开这一剑。俗话常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打扮成武生公子的那人,倘乘这等有利时机,步骨瘦如柴老人后尘,说不定也能倒翻窗外保命。坏就坏在他小子错扒拉算盘珠子,不该把杀人不眨眼的玉罗刹当成为落了单的病猫,抢在玉罗刹身形还未站稳之前,伙同四个黑衣壮汉,一口长剑、四柄砍山刀,一窝蜂攻上。
  
  巧到不能再巧的是,重伤昏迷的方丽珠,恰巧在这一刹那醒转回来,悄声低呼:“四姑!”玉罗刹精神大振,阎王扇一张再合,十数点星光,陡地射中四个黑衣壮汉面门,四个黑衣壮汉各被射瞎一只眼睛,惨呼倒地翻滚。武生公子打扮那人,心胆一寒,盘膝绕步,退向他身后的窗户。杀气腾腾的玉罗刹,哪肯让他走开!阎王追魂扇,再一次合开。
  
  说惨真惨,武生公子打扮的那人,吓得缩头藏颈,虽没让玉罗刹射瞎了双眼,却被合上的追魂铁扇一下子砸塌了天灵盖,倒地死去。玉罗刹这才放下方丽珠,迅即掏出一粒丸药,捏碎外面蜡衣,塞入方丽珠口内。丸药入喉,一股清香沁入心肺,方丽珠知是丐帮专门医治内伤的回生丸,连忙咽了下去,再把双腿盘好坐下,默运功力疗伤。
  
  去了后顾之忧的玉罗刹,把四个瞎了一只眼的黑衣壮汉拘在一起,先用铁扇按在一个黑衣壮汉的天灵盖上,问出一句:“是谁打发你们来的?武生公子是什么人?瘦老狗是干什么的?”黑衣壮汉面如死灰,颤声哀呼:“曹帮主,遇上你,该我们命短,杀了我也不会说!”玉罗刹粉面罩霜,手下一用力,那个黑衣壮汉当场歪倒死去。曹慧娘用同样手法一连逼问三个黑衣壮汉,三个都拚着一死,坚持不吐真情。
  
  眨眼之间,被玉罗刹处死了三个黑衣壮汉,只剩最后一个人了。一股怒火,直撞玉罗刹当顶,连毙三人,个个如此,她不想浪费唇舌了。就想手起扇落,结果最后那一个黑衣壮汉,再另作打算。方丽珠又一次恰巧功行三周天,见此情景,连忙呼叫:“四姑且慢!”这就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方丽珠强忍伤疼,勉力站起,扶着桌子,来到最后那个黑衣壮汉身前,说:“你的同伙,除去瘦老狗他自顾自逃命,其他人统统惨死。你不必再存顾忌,只要说出实话,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绝不让你再落他们手中。”黑衣壮汉沉吟,再沉吟。回过味来的玉罗刹,索性掏出金创药,亲自替幸存的黑衣壮汉包扎。
  
  黑衣壮汉终于下了决心说:“小人名叫毛顺,和其他三人同系边塞双侠弟兄的属下。”方丽珠一听事关本身,忙问:“瘦老狗是什么人,跟边塞双侠是何关系?”毛顺答道:“瘦老人是边塞双侠的二师兄,名叫穆松年,绰号病太岁。死的武生公子,乃我们二当家的独子,姓边,名叫边振山。”大大地吃了一惊,怔了老半天,方丽珠才问出一句:“他……他真是边远的独子?”毛顺颤声答道:“吓死小人,也不敢说谎,死的武生公子,确系二当家的独子。”方丽珠身子一晃,瘫坐在椅上。


第二十四章:边荒恃强断左臂。
  
  方丽珠之所以如此,玉罗刹比谁都明白,招手将毛顺唤到另外一张桌前,问道:“此次大举复仇,是边远一个人的主张,还是……”言外之意,是不相信边塞双侠中的老大边荒也会这么倒行逆施。事实证明玉罗刹错了。因为她亲耳听毛顺供出:“二当家的为报断去一臂之仇,经过大当家的同意并支持,发帖纠集同门,沿途设桩立卡,起誓务必置方总舵主于死地。这还不说……”玉罗刹忙问:“还有什么?讲!”
  
  毛顺如实供出:“并派本门大弟子绝命刀沈宽,二徒弟断魂轮姚广,远奔东京汴梁,通过禁卫军统领史玉珠投靠高俅、童贯,决心杀净梁山两代英雄。我们此次偷袭,系病太岁穆松年策划,自认异常周密,其结果,还是让帮主你老窥破玄机……”玉罗刹听了,不禁暗吃一惊。清楚边氏双侠盘据塞北多年,人手众多,势力雄厚,极为扎手难斗。事已至此,势成骑虎,也顾不得许多。顾忌的是她们此次来北国,目的是随护石化龙,根本无暇去和姓边的纠缠。
  
  想到这里,玉罗刹先从袋内取出一枚铜钱和十两银子,一齐交给毛顺说:“持此投奔江南白露洲,自会有人收留你,快快忍痛上路。”毛顺真是喜出望外,庆幸自己因祸得福。因为他曾听二当家边远说过,玉罗刹其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自己伙同病太岁将方丽珠伤得这么重,眼见大公子和其他伙伴皆遭惨死,而他却得入丐帮这个天下最大的帮派,当然会让毛顺由惶恐而转为惊喜,再由惊喜而转为感激,重新跪在玉罗刹面前说:“小人承蒙帮主收归门下,永远不会另怀二心,我……”
  
  玉罗刹亲手将毛顺扶起说:“毛顺,你像有什么事情向我说,只管讲来!”毛顺先躬身答了一声“是”,等到开口说话时,还是说道:“帮主,我……”玉罗刹玉面一沉,冷冷说道:“毛顺,亏你还是江湖人,难道不懂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本帮主要不相信,没人逼我收下你。”毛顺这才敢于出口:“帮主此次来北国,是否跟蔡四公子有关?”“是否跟蔡四公子有关”九个字,活像炸响九声旱天惊雷,第一个心惊肉跳的人,不是玉罗刹本人,而是伤得不轻的方丽珠舵主。
  
  玉罗刹强行制止自己神色不变,装作古井不波地问道:“毛顺,有话尽管说!”毛顺压低声音说:“蔡四公子奉旨下北国,朝野上下,包括黑白两道,几乎没人不猜疑。就连两榜进士出身的孙大人孙昌都这么说。”玉罗刹神色大变,两道秀眉齐挑,冲口问出一句:“你说的是哪个孙昌?”毛顺不傻,哪能看不出帮主对此感兴趣?讨好似地吐出一句:“自然是凤阳知府孙大人。”玉罗刹前进一步,目光锐利如刀:“毛顺,你认识孙昌,凤阳府的孙昌?”

  毛顺颇为自豪地说:“小人何止认识他,截至昨天中午前,小人还随护他们左右呢。”玉罗刹问:“此人现在何处?”毛顺说:“孙大人……”玉罗刹打断他的话头说:“要喊就喊孙昌,不要再叫孙大人,事情说得详尽些。”毛顺应了一声“是”,清理一下喉咙说:“孙昌跟病太岁穆松年是至亲,一个月前出任子午镇的巡检司,是小人带十个弟兄送他到任的。若不是大当家的不肯,小人早当上他的贴身护卫了。”
  
  玉罗刹先怔后问:“毛顺,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四品黄堂,到子午镇这种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就任巡检司,岂不邪门?”毛顺连连点头:“这事不光小人我怀疑,穆松年也想不通。可孙昌本人却欢天喜地到此来就任,像是专门接送蔡四公子。帮主你看?”一句话提醒了玉罗刹,悟出内里肯定有文章,当下吩咐毛顺:“你到白露洲,先找范仲魁,他是咱们丐帮大护法,说我叫他收下你。”
  
  毛顺这一欢喜,连眼疼都减轻了许多,重新跪倒谢恩时,激动得声音颤抖说:“小人请求帮主在对付边塞双侠方面,千万要多加小心。特别是他们的老窑飞龙堡,更是不能进入。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二当家伙同病太岁干的,听说大当家有些不愿意。”玉罗刹御下极严,很少对部属有笑容,这回破例含笑道:“毛顺,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我会论功嘉赏你。为了安全,你还是上路吧。”
  
  打发走了毛顺,玉罗刹知道这座酒楼和边塞双侠有关,当然不会赔偿打碎的东西,遂和方丽珠去牵马匹,买些食物,离开子午镇。玉罗刹之所以如此,一是知道方丽珠伤得不轻,二是集镇客店不安全,防止飞龙堡下手暗算,三是避开孙昌的巡检司。索性离开官道,找到一座能将就住人的山神庙,好给方丽珠调理内伤,强制她安下心来静养。方丽珠哪里肯依,由于她悬挂石化龙的安危,坚持要继续赶路。
  
  玉罗刹安慰她说:“化龙机警过人,从来不曾吃亏。萧让老谋深算,商山二鬼尽心,最最重要的,是有五毒手展殿臣带路,不会出事。”在玉罗刹一再强逼下,方丽珠忐忑不安地养息了两天,立即要求上路。其实,玉罗刹之悬挂石化龙,绝不下于方丽珠。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早把师长之情,慈母之爱,全集在石化龙身上,恨不能肋生双翅,亲自随护石化龙闯北国,斗兀术,彻底查出蔡京等人勾结金人丧权辱国的证据。
  
  如今见方丽珠再次要求上路,又看她的伤势业已稳住,方才勉强答应说:“珠儿,姑姑答应你明早动身,今晚再次给你推血过宫,确保伤势不会恶化。否则,我可没法向你师父交代;铁观音发起脾气,姑姑承担不起。”也是活该出事,吃过晚饭,二人开始疗伤,等一遍功运完,天色刚交二鼓。猛听庙宇上“沙”地一声轻响,仿佛枯叶飘落浮沙。
  
  经此一来,玉罗刹不仅知道有敌来侵,而来侵之敌,功力还相当不低。她手掌一抬,先扇灭燃着的烛火。晓得方丽珠杀敌虽不足,自卫尚有余,柳腰猝折,闪身扑出庙宇,迎击来人。身形尚未站稳,猛听脑后金刃劈风之声甚急,玉罗刹明知后面有人暗算,反倒左足猛点,躯体化为兵出斜谷,翻往来人的右侧后。来袭敌人做梦也料不到玉罗刹胆子大得出奇,招式也狂得出奇,晃肩旋身躲闪。
  
  玉罗刹人未落地,先合追魂阎王扇,两点寒星射入来袭那人的双目。眼为五官之聪,两只眼睛被射瞎,疼得那人两手捂住双目,鲜血从指缝中滴出。从来打人一拳,必须防人一脚,山门上有人一长身,猛喊一声:“打!”一掌五粒铁莲子,分袭玉罗刹的面门和前胸,打法极为阴狠。擅长收发暗器的玉罗刹,身躯坠落,马步未稳,突遭袭击,右手一甩,射向她前胸的三粒铁莲子被她用阎王扇甩开煽飞。左手舒指猝翻,接住射向她双目的两粒铁莲子,捻指打出,将隐身东厢房顶的一人击落下来。她自己青衫飘飘,临风卓立。
  
  忽听山门外面有人纵声狂笑:“好一手移花接木,借刀杀人的阴狠手法!真不愧为丐帮至尊,人见人躲的玉罗刹。”玉罗刹动身北上之前,业已换着男装,来人一眼之下就能认出她,并且公开叫阵,肯定撞上了劲敌,不由她不暗自一惊。根本无须细看,玉罗刹早就窥出发话叫阵那人是位半百老者。借着高挂晴空的皓月,看出他身材异乎寻常的高大,后背微微隆起,须眉如戟,大手大脚,穿一件半截大衫,长仅过膝,白布高勒袜子,脚登福字轻便履,赤手空拳,势如猛狮,两道犀利慑人的目光,虎视眈眈地死盯着自己,眨也不眨。看清这些,玉罗刹陡地忆起一个人来,知道撞上麻烦,麻烦肯定小不了。
  
  出奇的是,半百老者除去死盯玉罗刹,始终不肯开口,看样子他另有打算。玉罗刹清楚对方想干啥,可又不能不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双手抱拳,沉声说道:“午夜深更,荒山废庙,边塞双侠中的老大,竟会一现侠踪,已属难得;但你身为堂堂正正的飞龙堡主,竟指使手下人暗地偷袭,岂不有伤大雅,也会让江湖人齿冷!堡主既然驾临,就请划出道来,我曹慧娘会沿着道儿走。”
  
  飞龙堡大堡主边荒,在玉罗刹曹慧娘的冷嘲热讽之下,不仅毫不动怒,反倒冷静异常沉下心来,等候玉罗刹把难听的话说完,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曹帮主责备得对,可惜的是帮主误会了。边荒再不成材,也不会下流到此等地步。好在曹帮主功深莫测,一照面就毁了我两名属下……”
  
  玉罗刹跟石化龙一样,有虾不拿,愣叫它自己往竹篮里面蹦,逮住理儿发话道:“边大堡主所言,曹慧娘不敢苟同。一照面我是伤了贵堡两名属下不假,倘若我措手不及,被他们注销了生辰八字,岂不是冤沉海底!同在武林中,皆属江湖人,请堡主还我个公道。”被逼到这种分上,边荒仍然面不改色,古井不波,道:“边某重申前言,曹帮主责备得对。稍停你会明白,现在无须饶舌。”
  
  边荒把话说到这里,脸色陡然一沉,厉声唤道:“杜总管何在?”话未落音,一个年约四旬,身材细长,明显机警,暗隐狠毒的中年人,出现在边荒身前,双手下垂,静候指令。就听边荒吩咐道:“把肇事者给我带来!”飞龙堡总管夜鹰杜鹏一挥手,早有四个魁梧大汉把一个两眼被射瞎,一个双腿被击穿的黑衣人架了过来,摔跌在大堡主边荒身前。边荒看也不看两个受伤黑衣人,冷冷问道:“杜总管,飞龙堡堡规第三条、第五条是怎么规定的?讲!”
  
  杜鹏双手下垂,两眼平视,朗声回答:“第三条是:不奉堡主命令,不得私自参与凶杀恶斗;第五条是行为不端,有损本堡声誉者。”边荒不耐烦地打断杜鹏的话头,浊声问道:“触犯以上两条,应受何种处罚?”杜鹏答道:“违犯第三条者,应废除一身武功;违犯第五条,该自断右手。”

    玉罗刹虽是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帮主,丐帮帮规也很严酷,但也没有听说过这样非刑的处罚,乍听此言,心中一怔。只见边荒大手一挥,从牙缝中崩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来:“执行!”可怜那两个身受伤残的属下,积威之下,满心委屈,也不敢辩白。反正堡主的令谕,属下人绝对难违。瞎眼人抽出一柄手叉子,伤腿人拔出自己的鬼头刀,眼看一幕残穴、断手的惨剧就要发生……

    玉罗刹刚想阻止,方丽珠早轻如飘絮似地落在大堡主边荒的身前,恨声吐出“且慢”两个字来。在场人,包括玉罗刹全都一怔。只见方丽珠目闪寒光,冷冰冰地投注在边荒的脸上,语音同样冷冰冰地说:“边大堡主,你这样残酷处置属下,我方丽珠管不着,也不想管。想管的是你的两个属下,为什么前来偷袭我们娘儿俩?奉的是何人命令?受的是谁的指派?说他们吃饱撑得没事干,想杀两个人煞煞手痒,我相信他们也不会专找我们娘儿俩,他们也犯不上和不敢来找我们娘儿俩。”
  
  一番话提醒了玉罗刹,在旁煽风点火说:“还是珠儿说得对,边大堡主,险些让你杀人灭了口。你为什么不仔细地问个明白?”边荒先被方丽珠几句话一逼,再让玉罗刹拿话一挤,老脸羞得血红,实在下不了台。其实,他边荒比谁都清楚,今晚大举偷袭玉罗刹和方丽珠,必定是他同胞兄弟边远和同门师兄病太岁穆松年所指派。哪肯当众逼问,自己打牙现世,因此,才抓两只替罪羊,想着搪塞玉罗刹而已。没想到方丽珠会突然袭击,一番唇枪舌剑逼问,弄得边荒措手不及,瞠目结舌。
  
  忽听身后有人大骂:“不知死活的贼丫头,你自己杀星照命,还胆敢多管闲事!”话到,人到,正是病太岁穆松年。方丽珠一眼认出这个几乎让她惨死酒楼的正凶病太岁,两道娥眉怒挑道:“姓穆的,你在江湖道上,也算小有名气,竟学会恶狗偷咬人。你要还有三分人味,真该一头撞死这里,也省得丢人现眼。”病太岁年过花甲,论同门他还是边荒边远的二师兄,眼下确被方丽珠给骂惨了。

    按说他该一气三分迷,火撞当顶地拼老命,可他硬能挺住脖子咽下去,贼兮兮地奸笑说:“方舵主,你太高抬小老儿,小老儿我是何等人物,撞上你我敢一马当先吗?再说,梁子是你和边氏双侠结成的,我不过跟他俩师出一门,摇摇旗,呐呐喊,帮帮场子倒可以,真拚老命我不干。等你们把账结算了,再算咱们的账也不迟!”
  
  飞龙堡大堡主边荒接过了话头说:“方总舵主,你跟舍弟的那段梁子,究竟是怎么结成的,到如今还是公说公理,婆说婆理。边荒蒙江湖同道抬爱,在北六省武林总算有我这一份。我二弟断去一臂,那怪他经师不到,学艺不精,边荒自无话说。不过舍侄边振山为报其父断臂之仇,竟被震破天灵盖惨死;同行四人,全部被杀,实属手狠心毒。边荒再不想多事,事情偏缠上我。好在事情明摆在那里,到底谁是谁非,你我说了都不作数,请你方舵主屈驾到我飞龙堡,由我发下绿林帖,请出武林同道公评,这样可好?”玉罗刹何等精明,何况她早从毛顺口内得知,飞龙堡好进难出。一听之下,早知其意,不似笑地笑了笑:“边大堡主,你颠倒是非了!”边荒怒问:“何以见得?”
  
  玉罗刹正容答道:“令弟边远助纣为虐,残害粱山弟兄,方舵主路见不平,出面制止,令弟恃艺欺人,一再相逼。方舵主以晚生后辈,勉强应付,一招不慎,误伤边远。令弟不该以堂堂边塞双侠,暗行奸诈,先派师兄穆松年、儿子边振山,在子午镇酒楼设圈套,暗中下毒手,致使方舵主惨受内伤。今晚再次偷袭,幸亏本帮主在此,否则早就送命。大堡主漠北称霸,江湖为尊,良莠不辨,欺幼凌弱,现在反倒强行留人,难道真认为江湖人可欺?”
  
  边荒知道玉罗刹之言不假,但兄弟断臂,亲侄丧命,这种血仇非报不可,这口冤气难以咽下,所以强词夺理说:“曹帮主说得再对,是非曲直需得弄清,还是请二人屈尊飞龙堡,当众说明,分辨是非。”玉罗刹火冒三尺,索性撕开脸皮说:“听大堡主这么一说,今天还真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非曲直,一概不论,光讲死人头上有浆糊,沾上谁都洗不清。现在把话说清楚,边振山的天灵盖,是我玉罗刹用扇子砸塌的,这条命该我姓曹的还,不过……”
  
  边荒不傻,看出玉罗刹想把稀饭搅成一锅粥,决心不接她的话碴。倒霉倒在,他边荒不接还有人接,边远怒声叱问:“你想说不过什么?”玉罗刹逮着理儿悍然说:“不过我玉罗刹出道以来,杀人无数,欠的命债太多,自知一条性命无法还,所以我自订一个规矩,不管欠谁的命,一律不还!”方丽珠暗笑:“这算什么规矩?”玉罗刹下面的话更难听:“要是有人非讨不成,我只好再杀一个。”说到这里,追魂阎王扇一合,直点边荒的气海穴,连个招呼都不打。
  
  只有方丽珠自己清楚,她的玉罗刹姑姑怕她方丽珠新伤未愈,毁在边氏双侠掌下,所以才翻脸胡搅,抢先下手,硬往自己身上揽。就在玉罗刹抢先攻袭边荒的刹那间,突然厉光一闪,夹杂着“当啷啷”的怪异声响,一条稀奇古怪的软兵刃,狠狠砸向玉罗刹。这一砸,不仅快如电光石火,下手的部位更加阴狠歹毒,只要玉罗刹不抽招后退,她的一条右臂,非被砸残废不可。早就怒火中烧的方丽珠,豁出去旧伤复发,青霜剑化断云截雾,削向下手偷袭玉罗刹的那人右腕,同样形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剑势如虹,划空而至。

    如此一来,场上四人,各换一个方位。玉罗刹这才看清,偷袭自己的又是那位专门恶狗偷咬人的病太岁穆松年。握在病太岁穆松年手内的兵刃,竟然是条打造得特别怪异的九节连环锥。这种兵刃是九个钢环连结而成,钢环相碰,发出一种震破人耳鼓的啸音,前头一节钢环,加上一截极为锋利尖锐的钢锥,形如索头,因此既称九节连环锥,也叫九节连环索,系软兵刃当中最最恶毒的一种。
  
  玉罗刹想到病太岁在酒楼上扮作衰迈老人,暗地阴毒凶恶偷袭,以及毛顺透露出他强行作主,为首策划,几乎葬送了方丽珠,禁不住一股怒火烧红了娇靥,就想暗发追魂弩。仇人相见,格外眼红的方丽珠,恨声说道:“姓穆的,你这种无耻老狗,不配在江湖上出现,本舵主今天要为武林除掉你这个败类。”话出,人到,剑化梅开五朵,幻为五个光点,直指病太岁前胸大穴。
  
  蓦地有个孩童口音大喊:“瘦狗会装死,下手狠着点,不算太造孽。”穆松年被骂,斜着闪出的动作略迟,右肩胛被扫了一剑。虽不太重,却也皮开肉绽,殷红的血迹顿时染满了半边躯体。飞龙堡总管杜鹏,弹地扑出,宛如饥鹰觅食似地奔向喊话的草丛。大出夜鹰意料之外的,不仅扑了一个空,若不是轻功特佳,险些跺了一脚臭屎。
  
  杜鹏也是老江湖中的老江湖,虽觉脸上发烧,幸好无人瞧见,气得转身就走。陡觉后腰一轻,反手一抄,内心一颤,他一向看作性命似地的一口三弯刀愣让人家抽走了。吓死人的是,凭他号称夜鹰的眼力,也只看出是个身材极为瘦小的半大孩子,眨眼之间,消逝在深草丛内。等杜鹏返回现场交差时,病太岁正恶狠狠地挥锥横扫方丽珠双膝。方丽珠玉肩轻引,腾身而起,青霜剑化一圈银虹,改为一招嫦娥奔月,罩向病太岁面门,硬逼穆松年躯体后仰。
  
  病太岁真听招呼,果将躯体向后仰去,变为仰观浮云,方才躲开青霜剑。借机怒抖九节连环锥为拨草寻蚊,卷向方丽珠下盘双膝。方丽珠纤腕再翻,一式百花争艳,青霜剑活像打了一道立闪,扎向病太岁。也该着病太岁这老小子倒血霉,凭他那一身功力,确实不易败在方丽珠手下。说巧也真巧,就在方丽珠这招极具威力的百花争艳刚刚罩向他时,玉罗刹因方丽珠新伤未愈,怕她过分消耗内力,损伤肝脏,情不自禁地向前移出两步。其实,玉罗刹并不想出手,只是内心焦急而已。
  
  病太岁作贼心虚,老小子一贯阴着杀人,自怕别人阴着杀他,心神微分,手中的九节连环锥封出的势子慢了一刹那。须知,功力相若的人相拚,一刹那就会影响全局。病太岁只慢了那么一丁点,方丽珠的青霜剑厉光陡长,势如游龙,一变而为风前舞柳,一下子划开穆松年的左胸,血如泉涌,翻身栽倒,扔出手中兵刃。这么一来,不仅对方,就连方丽珠也怔了一下,不相信一剑毁了病太岁。杜鹏亲自扑出,伙同两个黑衣壮汉,把昏死在地的病太岁抱走。
  
  玉罗刹知道,事已至此,边荒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极为警惕地盯死边荒,防止他突然发作,陷入被动。飞龙堡主嘶哑着嗓子说:“方总舵主,果不愧为普陀山铁观音大师的得意弟子,梅花剑果有独到之处,怪不得先断舍弟一臂,又追二师兄大半条性命。咱们还是旧话重提,请屈驾去我飞龙堡,事情终须分出是非曲直。”方丽珠再不想动边荒,从而获罪于师门,说不定会被师父铁观音追回武功,逐出山门。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冷冷说道:“边大堡主,你想逼我去飞龙堡?”
  
  边荒须眉皆张:“事到如今,不管方总舵主怎么想,你都非去不可!”方丽珠紧握青霜剑,怒极反笑:“方大堡主,如果方丽珠不想去呢?”边荒的老脸,陡转凶狠,重复说道:“对不起,老夫只好出手强留了!”玉罗刹内心一沉,她知道方丽珠如果不受内伤,也许能够跟边荒周旋成平手?值此重创之后,如何能是江湖称霸的边荒对手?

    为让方丽珠不受风险,玉罗刹决心斗斗飞龙堡的大堡主。意动身随,抢至边荒身前,高声说道:“姓边的,你简直给脸不要脸,打算强行留客,得问姑奶奶答不答应!”说着,阎王扇一合,招化孤舟穿浪,直戳边荒左边眉冲穴。边荒将身一闪,反而哈哈大笑道:“飞龙堡的冤家对头姓方,不姓曹。曹帮主真想横插一腿也可以,那得等我跟方总舵主了结之后。”
  
  玉罗刹不禁暗恨边荒,表面上像个正派君子,实则男盗女娼,跟他的兄弟边远同样不是东西,明知方丽珠负有内伤,反倒强逼动手,趁火打劫,欺残凌弱。刚想挑明相讥,方丽珠早横出半步,剑化樵夫指路,率先动手,点向边荒的右目。边荒双臂微展,那么庞大的躯体,宛如安上滑轮,刷地后移五尺,正好闪开方丽珠刺出的一剑,纵声狂笑:“方舵主到底出手了!老夫倒要看看铁观音能调教出多么高明的徒弟。”边说边并食中两指,硬点方丽珠的青霜剑。
  
  方丽珠不肯稍存侥幸之心,掌中剑变成露滴杨柳,截向边荒手腕。边荒躯体陡长,左手疾拢成抓,一招饿鹰盘空,猝然抓到方丽珠当顶。方丽珠身形左移,手中剑横断秦岭,一溜银虹,反截边荒左腕。飞龙堡主边荒,确有一身深不可测功力,左手翻出,食中两指竟然搭在青霜剑身上。方丽珠顿觉有股子大力压上剑身,无奈抽招换式,剑走轻灵,再次化为金针度劫,斜穿边荒左侧软肋。
  
  边荒一招得手,不再游斗,立掌似刀,下切方丽珠左边曲池穴,上震右边灵台穴。方丽珠再想撤回身形,可惜为时已晚,手中剑斜出走牢,无法翻回,玉齿一错,功运左掌,上迎强封。眼看方丽珠就要毁在边荒掌下……不肯坐视的玉罗刹,三不管地一抖阎王扇,追魂弩成三星照户,射向边荒。边荒上面掌力未吐尽,不得不收掌转身闪避射向他的三支追魂弩。尽管如此,方丽珠也禁受不住,身子连连前栽,玉容惨淡,唇角溢出两缕猩红血丝。
  
  玉罗刹见状,杀心大盛,猛甩铁扇,豁出跟边荒同归于尽,也得护住方丽珠。方丽珠苦笑摇头,执意阻止玉罗刹,心神一凝,青霜剑身蓦地抖颤,剑光倾时幻为九个光点,形如九根芒刺。九九归一,九九八十一式,乃南普陀铁观音的独得之秘——追魂九绝。飞龙堡主失声惊呼:“追魂九……”剩下一个“绝”字,未遑外吐,连忙看关定式。玉罗刹嗤之以鼻:“姓边的,你怯了!我等着照你的真材实料。”别看把边荒迫为改攻成守,方丽珠芳心却左右不定,进退无主。
  
  笔者在上面提过,方丽珠为普陀山铁观音最心爱的徒弟,早被内定为未来掌门人,铁观音把一身武功倾囊传授。加上她是方腊的遗孤,身份特殊,被方腊旧部拥立为十八寨的总舵之主。由于她权重年轻,内力不足,武艺尚未臻至炉火纯青,铁观音怕她撞上强敌,不堪应付,提前将自己穷一生精力研创的,也是出必残命追魂的九招快剑——追魂九绝,悉数授于她。
  
  江湖上罕有不知这九招快剑,疾如飓风,快如石火,极具威力,慑人心魄,再厉害的人物也难逃脱这九招快剑之下。当初铁观音传剑时,曾有严格规定,限令方丽珠一年不得用两次。用时还得符合救父母,报父母之仇,救丈夫、子女和报丈夫、子女之仇,第三是撞上比自己厉害的强敌,而这强敌又非要杀死自己不可时,方准使用。否则,以叛门背师重罪论处,不光追回武功,还得被逐出师门。
  
  毁就毁在前不久,方丽珠为了使石化龙不被毙于边远大摔碑手下,急中无智,违例动用过一次追魂九绝,结果斩断边远一条手臂,才跟边塞双侠结下血海冤仇。现在,边荒的功力比之乃弟边远又高出很多,方丽珠自己闯的祸,自己以身涉险尚无怨尤,怎好连累疼爱她的曹四姑姑。一念及此,将心一横,起手一式,再一次违背师命,动用追魂九绝。
  
  边荒一见方丽珠亮出追魂九绝,知道二弟边远就在这九招剑下断去右臂的。虽然看出厉害,终因为人太傲,加之闯荡江湖未逢对手,所以惊叫之后,反倒看关定式,打定主意要见识见识这追魂九绝到底厉害到什么地步。说来也真可叹,经多见广,江湖跑老人成精的边荒,愣不知道自己煞星照命。在这九招快剑之下,别说是他,比他再高两个码子的人物,也万难逃脱,连累方丽珠也陷万劫不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方丽珠继起手第一式游蜂戏蕊之后,蓦地改为雨打花枝。边荒只觉得满眼都是方丽珠的青霜剑光,内心开始感到有些不好。等到方丽珠第三式风卷残英和第四式击鼓催花连连攻向边荒要穴时,边荒开始感到难于应付。好不容易躲开方丽珠那式南岭梅开,而他自己却被罩在青霜剑织成的剑幕之内。尽管如此,身为飞龙堡主的边荒,依然看关定式,左闪右避。
  
  直到威力强大、慑人心神的第六式寒梅点点撒向他周身上下,边荒这才认识到危险已经临头。想豁出损伤内力,把那柄青霜剑荡开,也好趁机逃出剑幕之外。方丽珠的第七式素手折衣,迫使他不光无法外逃,只好凌空纵起闪避。就在他觅路图逃之一刹那,方丽珠第八式落花纷飞,重加一幕剑幕,已将边荒的退路封死,成为待屠之囚了。边荒咬唇出血,将心一横,施展云里翻身,想落地改为懒驴打滚……

    追魂九绝最后一式,也是出必残肢追魂的一式月宫伐桂,正好出手。一层厉光裹卷着一溜血雨,夹杂着一声惨叫,两条身影倏地分开。方丽珠娇喘吁吁,以剑拄地,目闪寒光,冷冷地注视着边荒。而边荒的高大躯体,木然不动,半边身子染成了鲜红,一条左臂落在地面之上。大概是人们的错觉,手臂似乎仍在蠕蠕而动。场内顿时出现了死一样的沉寂。方丽珠的玉容,显得更为惨淡。
  
  就连一向杀人不眨眼的玉罗刹,目睹此景,也变成为呆然出神,无心说话。飞龙堡的所有人,包括二堡主边远,眼睁睁地瞧着大堡主边荒像个木头人似地茫然呆立,任凭鲜血像水似地流淌,虽都心急如焚,限于飞龙堡规,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救护堡主。时过片刻,边荒方才浑身一颤,弯腰拣起那条断臂,脸上的肌肉痉挛地抽搐,狞然一笑说:“边某多谢成全,你我后会有期!”翻身跳上马背,冲手下人低吼一声:“走!”一抖丝缰,旋风般卷走。
  
  方丽珠冲玉罗刹苦笑:“四姑姑,经此一来,侄女跟边塞双侠仇上加仇,梁子越结越大。我不该急迫之下又擅自动用追魂九绝。”玉罗刹把脚一跺,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死抱着老尼姑的臭规矩不放!叫我说你师父她是迂腐透顶,才订有那样狗屁不通的规矩。好孩子,你放心,大不了姑姑跑趟普陀山。你闯的祸事再大,你师父的戒律再严,也挡不住我跟她死缠活赖,非得叫老尼姑的头大上三号不可。”
  
  方丽珠被她逗笑了,半晌方才忆及一件事,忙不迭地叫声:“四姑姑,刚才……”玉罗刹玉晶冰聪,早闻弦歌知雅意地“噗哧”一笑说:“你是当局者迷,我老人家旁观者清。帮助你臭骂边荒的,是个没成年的大孩子。夜鹰杜鹏那么高超的一身轻功,愣让人家弄成大窝脖,不光人从他眼皮底下溜走,还顺手牵羊抽走老小子那口三弯刀。”听得方丽珠愕然一怔:“四姑姑,那个未成年的大孩子,身负何种轻功提纵术,能把夜鹰杜鹏当猴耍!假之以时日,江湖上不是重新出现一个鼓上蚤?”
  
  玉罗刹再次“噗哧”一笑,拧了方丽珠一下脸腮说:“算你蒙对了,假如姑姑猜得不错,帮你臭骂边荒的,可能就是时迁的儿子!”方丽珠一怔:“鼓上蚤时迁有儿子,化龙为何不告诉我?真该打!”玉罗刹第三次“噗哧”娇笑:“化龙是我干儿子,你是化龙什么人?他连我都没告诉,岂能抢先告诉你!你连这些都不懂,憨得可惜。”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心内很少藏秘密,冲玉罗刹眨眨眼睛说:“别的不敢说,论到私下通秘密,别看他是你干儿子,先知道的人,是我不是你。不信咱娘俩打个赌!”
  
  方丽珠说罢,扳鞍上马,率先抖动缰绳,飞马向北驰去。娘儿俩再次进入子午镇,下榻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年花子,躬身迎接玉罗刹,口称:“属下蔡贵,叩见帮主!”玉罗刹一怔:“蔡贵,你来干啥?”老花子蔡贵先将玉罗刹、方丽珠请入上房,重新以丐帮礼节再次叩见帮主说:“属下追随老帮主一生,今日终于得见南北两支丐帮合二为一。更加庆幸的,是帮主继老帮主之后,被拥上龙头宝座,白露洲上下激动,欢声如雷,推选我代表帮众前来恭贺帮主。”
  
  玉罗刹挥手让他站起,破例赏他坐下回话,老花子蔡贵如加九锡。玉罗刹认真问道:“蔡贵,你跟一枝花蔡庆是同宗,对水泊梁山最熟悉,见过鼓上蚤时迁的儿子吗?我要你详详细细地立即告诉我。”老蔡贵一听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流出来眼泪,仍然笑个不停。玉罗刹、方丽珠全部一怔,异口同声问道:“你为何如此发笑?”老蔡贵连连拍手,笑得语不成声,说道:“那……那小子……是……是妙绝……天下……天……天下妙绝……的……的宝贝蛋!”
  
  玉罗刹也笑了,笑着问道:“你说他是妙绝天下,天下妙绝的宝贝蛋?”蔡贵笑得发喘,点了点头。方丽珠受不住从旁动问:“怎么个妙绝法?你快告诉我们娘儿俩。”蔡贵擦擦眼泪,张口喘了半天,方才勉强止住笑说:“那小孩今年才十三岁,跟我同名不同姓。我喊他一声时贵,他叫我一声菜柜。”听到这里,玉罗刹、方丽珠都想笑,勉强忍住没有笑出声音来。
  
  蔡贵一竖右手大拇指:“要说老子英雄儿好汉,青出于蓝胜于蓝,时贵小子,得算全占。休看他今年才十三岁,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经常干。十岁那一年,关西八百里,先旱后淹,颗粒无收,他小子愣敢只身进长安,盗走官库银票十万两,收购粮米五万担。自己不出面,用小旋风柴大官人柴进的名义,赈灾济贫,一下子救活几万人。”玉罗刹霍地站起:“好小子,真有种,鬼点子比龙儿还多,我得见见他!”
  
  蔡贵轻吐一个字:“难!”玉罗刹一怔:“你说见他不容易?”蔡贵点头说:“小时贵谁都不见。”方丽珠抢问:“包括梁山两代人?”蔡贵长叹一口气:“时贵最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水泊梁山两代人。”方丽珠再问:“为什么?”蔡贵摇头太息,半天方才说道:“时贵不愿见到水泊梁山两代人事小,对其中三个人恨、气、怕的事大。我真怕这小人儿误入歧途。”
  
  玉罗刹痴心苦恋灌口二郎神,爱屋及乌也关心水泊梁山两代人,她虽至今没见过时贵,却对这小家伙异常欣赏,忙问:“这是真的?”蔡贵连忙站起:“属下焉敢欺骗帮主!”玉罗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蔡贵说:“事确如此,半点不假。”玉罗刹冲口问道:“那三人是谁?”蔡贵垂手回答:“按顺序,他们三个人是安道全、武松、石化龙!”乍听这句话,玉罗刹几乎跳起来,小时贵恨、气、怕的三个,其中有两个人她最关心,那是武松和石化龙。
  
  同样关心石化龙的,还有一位方丽珠,抢先问道:“他恨安道全?”蔡贵点头:“时贵恨安道全的原因,是安道全号称神医,金针救过无数人的命,指下也救活过不计其数的病人,就是没医治好鼓上蚤时迁的拉肚子,医药无效,终于死去。所以时贵痛恨安道全。”玉罗刹一拍桌子:“胡闹,恨得没道理。”方丽珠再问:“他气武二爷什么?”蔡贵回答:“时贵人小,嫉妒之心不小,他武二叔没收他当大徒弟!”
  
  方丽珠当然偏向石化龙,冷笑一声:“他今年刚满十三岁,凭什么想当掌门大弟子!”玉罗刹对那个“怕”感兴趣,忙向蔡贵问道:“小时贵他怕石化龙?”蔡贵冲口说道:“怕得要命!”玉罗刹忙问:“为什么?”蔡贵笑得打跌:“因为石化龙从小爱揍他,专揍他,后来发展到见面就揍他。”听得玉罗刹“嗤”声发笑,再看方丽珠,几乎笑得闭过了气。大家笑了半天,方才停止。玉罗刹对小时贵越发感兴趣,扭头询问蔡贵:“时贵小子是副啥德性?真要像他老爹,可就惨了!”
  
  蔡贵强行忍住笑说:“小时贵长得跟他老爹一模一样,像块活招牌。”玉罗刹又问:“经常穿的服装,也跟他老爹一样吗?那可真像偷鸡的。”蔡贵破例把头摇得像货郎鼓,说:“提起时贵那身行头,准让帮主吃一惊。”玉罗刹更被时贵引起兴趣,问:“到底穿什么服装,能让本帮主吃上一惊?”蔡贵有声有色描绘说:“那小子头戴紫缎员外帽,帽沿压到眉毛上。”方丽珠连忙捂嘴,防止笑出声来。
  
  蔡贵接口往下说:“身披紫缎员外氅,员外氅拖拉到地面之上;脚上穿的高勒粉底紫色缎靴,少说也得大三号,走路专好摆弄八字步。”玉罗刹一听就笑得喘不过气来。此时,一个年近三旬的打杂店伙计,一头闯进上房说:“有人给客官送来一样东西。”店伙计所以如此称呼,当然是玉罗刹和方丽珠全都身着男装的原因,这在别人的眼中当然也是如此,都把她俩当成了男人。蔡贵忙从店伙计手上接过送来的东西。
  
  入手甚重,方使蔡贵觉得事出有因,打开外面裹着的两层粗布,心头一惊。旁边的方丽珠早看出那是一柄带鞘三弯刀,弧度并不大,但却三弯。失声说道:“姑姑快看,蔡香主手上的东西,是否杜鹏之物?”实则,玉罗刹早就瞧出那柄带鞘三弯刀,正是杜鹏被人盗走的得手兵刃三弯刀,玉罗刹瞧见这口刀落入了时贵之手,怎么会把它送给她和方丽珠?这倒叫玉罗刹甚为费解了。方丽珠先接过那口刀,看过方才转给玉罗刹,让四姑姑观察究竟。

    刀在玉罗刹手上老半天,玉罗刹也没看出究竟来。刚想把刀重新归鞘,才蓦地瞧出刀鞘里放有东西。倒出一看,竟是折叠好了的字笺。取开字笺看时,上面歪歪斜斜鬼画符似地写了二行字,第一行是:磨推鬼买能钱有。第二行是:人钱有是珍峦贾。玉罗刹不解。看出窍门的是方丽珠,把两行字倒过来一念,就成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贾峦珍是有钱人,念完,忙问:“四姑姑,可有贾峦珍其人?”
  
  姜还是老的辣,追随闪电手曹亮一生,遍历江湖武林的蔡贵从旁答道:“贾峦珍谐音假乱真,专制赝品,无不达到乱真的地步。特别在制造假契约、假银票上更有独到之处。”玉罗刹喃喃自语:“我明白小家伙的鬼点子,他小子想让我们出面去找假乱真,刀压脖子逼他制造假银票,然后用钱去买通孙昌……”
  
  方丽珠截断玉罗刹的话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依侄女来看,咱娘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化龙他们这一次的行动,是何等的重要,情形又是这般的凶险。有钱能买鬼推磨,也自然能买动金邦上层人。咱娘俩本是负责策应的,一旦失去联络,岂不抓瞎,咱们……”玉罗刹当面揭破说:“丽珠,你要想见化龙只管去见,别把帽子扣在姑姑我头上,硬拿鸡毛当令箭。化龙他们押着刑车,不会走多快,就是走个十天半月,也撇不下咱娘们。咱们随后策应,不过是防而有备,现在追上去,还能来不及?”
  
  方丽珠低叹一声说:“姑姑,你老觉不觉得,咱们的一切行动,好像被人盯住了似地。你老想想看,自从到了五台附近,凶险不断发生。先是长白蔡、左二魔勾结金邦十骠骑,黑夜大闹落雁峰,接下来是西门虎、西门豹弟兄午夜寻仇,不光救走蔡天冲和左天辉,还险些把落雁峰掀成底朝天……”玉罗刹连连点头。方丽珠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咱们刚进子午镇,病太岁穆松年就张网以待,若不是姑姑应变得当,侄女我这条小命早就交代了。”
  
  玉罗刹连忙接口:“丽珠,你说得不错,就连咱们藏入山神庙,飞龙堡都会找来。特别是那个病太岁穆松年,阴森森地像是另有图谋。”蔡贵不以为然说:“从来疑心生暗鬼,属下敢打保票,一般二般的事情,绝对难不住帮主和方舵主。”玉罗刹当机立断说:“我和丽珠先追上去,暗地跟化龙他们见次面。这柄三弯刀先交给你,持之去找假乱真,晓之以大义,动之以情理,让他替咱们假造一批金邦纸钞。事办成了,丐帮不会亏待他。像贾峦珍那么精明的老猴精,会掂量出轻重缓急的。”
  
  蔡贵领命持刀先走。玉罗刹和方丽珠返回原先的路线上,扬鞭催马驰行大半天,愣没发现石化龙等人留下的标记和暗号。方丽珠忧心忡忡,玉罗刹反倒责怪她见神疑鬼,拿不起也放不下。下半天也没见到石化龙留下的标记和暗号,玉罗刹开始有些心焦了。第二天一上午,不光仍然找不到石化龙他们留下的标记和暗号,急得二人火烧火燎,分头寻找附近可能通往金邦大都的路径,仍是一无所获。
  
  这样一来,不仅方丽珠,就连玉罗刹也心急如焚,悟出情况不好了。整个一下午,玉罗刹和方丽珠采取多给小费、多赏茶钱,多方访查询问饭馆小二、茶馆伙计,包括他们的掌柜和账房先生,都说没有发现这么一行人的行踪,并异口同声咬定,绝对不会从这里经过。方丽珠眼泪汪汪,饮食难进,除去飞马巡查,就是回店倒头大睡。玉罗刹急中生智,要方丽珠如此如此。


第二十五章:老虎口藏铁棺材。
  
  玉罗刹所谓的如此如此,方法虽然古老,实则非常有效,就是故意使钱财露白,引逗当地黑道人物夜晚钻入或掩进她们居住的客栈明偷暗盗。那时被方丽珠和玉罗刹点倒活捉,进行审问和威胁,掌握了这条道上的所有黑道人物的落脚地点,以便逐个盘问。事情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顺利,当天刚换了一家名叫通源的大客栈,娘俩分住两间上房。入店时已万家灯火,方丽珠喊店小二泡茶。
  
  外面应声进来一个人,身穿褐色衣裤,贼眉鼠目,脚步轻灵,三旬左右。方丽珠虽身为十八寨的总舵主,毕竟经验阅历不足,加上时间太早,真没想到会有贼。而她的个性,又是何等矜傲,女孩家的住房哪容许不三不四的人胡乱闯!陡地站起身子,沉声喝骂:“瞎了狗眼的东西,胆敢闯入住房!”看起来,瞎猫不是碰不着死耗子。说来也真可笑,方丽珠忘却了自己身穿男装,这一大声喝骂,就像一位初出茅庐、没经过风浪的富家公子,骂人时候,外强中干,还带着一点娘娘腔。
  
  可怜方丽珠,为了悬挂石化龙,往返奔波三四天,头一次跟玉罗刹分开住,一个人闷坐老半天,禁不住哈欠连打想睡觉。方丽珠开始想坚持,最后终于抖净、铺好被褥,脱除外面长衣,钻进被窝,吹灭烛火。没想到后窗蓦地一启,射进一个人来。方丽珠正愁抓不到人盘问,反手先把枕头狠砸过去,顺手抽出枕下长剑。来人在黑暗之中,低声说:“是我!”方丽珠一听是玉罗刹,刚想埋怨,嘴早被四姑姑捂紧说:“别出声!”
  
  方丽珠将身子向里面挪挪,示意玉罗刹钻进被窝再说,省得挨冻。玉罗刹先把接在手上的枕头放好,然后掀开被头,进了被窝。方丽珠才发现玉罗刹身穿疾装劲服,连追魂阎王扇都让她给带来了。方丽珠将嘴贴近玉罗刹耳边悄问:“四姑姑,你大概发现了什么?”玉罗刹同样将嘴紧贴方丽珠耳侧说:“乖女儿,你把戏演到火候了,准会引来看客。”方丽珠刚想反驳,手臂被四姑姑碰了一下,顺着玉罗刹的手指望去,室内虽然黑暗,好在她们都练过夜间视物的目力,突然发现屋顶上被人开了一个能钻入穿出的不大天窗。
  
  方丽珠有些好笑,觉得真滑稽,一个钻穴打洞的小毛贼,愣敢来偷她和玉罗刹这样的比贼头匪首还厉害十倍万倍的贼祖宗。玉罗刹想的跟方丽珠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玉罗刹想等着看那小毛贼一旦撞上贼祖宗时,是何种表情,又是何等的亡魂丧胆。在她们各自暗笑中,一条黑影轻如飞絮,从天窗中垂了下来,身未落地,刀撒一溜厉光,狠狠剁向方丽珠所睡的床铺。居然杀人劫财,不留活口,心肠确够歹毒。
  
  好厉害的玉罗刹,直到那口刀快要剁实的一刹那,方才甩出铁扇。随着金铁相撞的“铮”地一响,玉罗刹旋起出脚,飞跺在那人肩头上,跺得那人向后甩出三四个跟头才站稳。来人竟系干惯夜活的好手,虽然撞上了厉害人物;却还能处变不惊施展鲤鱼打挺,弹地旋身,一改而成夜战八方藏刀式,伺机而扑,不甘就此逃遁。玉罗刹冲方丽珠吆喝:“燃亮烛光!”方丽珠心领神会,摸索半天,找着火种,燃着了烛光。
  
  大概是玉罗刹的沉稳冷静,不曾跟踪追击,震慑住对方,那人明显有些心虚地低声说道:“君子不挡财路,好朋友不该来趟浑水。”玉罗刹冷冷说出:“听你这么一说,这一大汪浑水,应该让你一人来趟了?”那人连忙陪笑:“怪小弟没有把话说清楚。江湖这碗饭大家都该吃,碰见财神爷,你我都有份,请老兄亮出海底,咱们重新相见。”玉罗刹不理他的碴,语冷如冰说道:“我说这位朋友,你把天窗开错了!”那人一怔:“哪点错了?”
  
  玉罗刹像狸猫戏弄小老鼠:“朋友错在没把天窗开向装满金银的宝库。”那人忙说:“那我开的天窗,能……”意思是:我开的天窗,能通往何方?玉罗刹面色一沉,语音转浊,说:“朋友开的天窗,通向十八层地狱!”那人一恨玉罗刹夺了他的财路,二恨玉罗刹说话太噎人,三没瞧出玉罗刹是何如人也,四恨玉罗刹将他耍狗熊似地戏弄大半天,脱口说道:“你小子欺人太甚,老子甘心同归于尽!”人到,刀化缠头裹脑,劈向玉罗刹。
  
  玉罗刹连动都不屑动,觑准刀临切近,左手一抓而出,仅用食拇两指就死死地钳住那口雁翎刀,那人连抽三次,怎么也抽它不出。吓得那人面色大变,撒手往后倒退,想施展轻功,从所开的天窗逃走。玉罗刹将夺自对方手上的雁翎刀抖手掷出,正好用刀柄击中对方的气海穴。摔落地上之后,睁大两只惶恐眼睛,任凭玉罗刹宰割。
  
  玉罗刹重新拣起地上的雁翎刀,反手探向那人的心窝,吓得那人只有闭目等死。直到半天没见玉罗刹再下手,那人方敢睁开双眼,低头看出自己胸前的衣衫,全被切开,皮肤上只留下一道白印子,连皮都没有划破。那人也是玩刀的行家,知道自己撞上比他强上二十倍不止的大行家,睁大两只惊恐无神的母狗眼,颤声哀求:“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穷极生疯,来此班门弄斧,万望饶我一条蚁命!”
  
  玉罗刹右手执刀,左手轻拭刀刃,阴森森地吼出一声:“想活你得老实点!”那人连连点头。玉罗刹不经心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当家的是何如人也?”那人应声回答:“小人名叫汪显民,当家的绰号天狼星,姓铁双名官财。”方丽珠默念一遍:“天狼星铁官财!”喊成谐音,岂不成为铁棺材了?玉罗刹冷不丁地逼问一句:“蔡丞相的四公子蔡然,可从这里经过?”方丽珠顶顶关心这一问,两只秀丽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名叫汪显民的那人。
  
  万万没有料到名叫汪显民的那人,一改现在惶恐怕死的窝囊相,满面狰狞地反问一句:“喂,你先别急着问我,你可是鬼划眉那女人派来的?这笔账,爷们可有的跟你算!”方丽珠恨他狂妄,来回扇他四个大嘴巴,两边牙齿揍掉六七个,血从嘴角流出来。人真是苦虫,确实不打不成,满打满算四个嘴巴汪显民可老实多了。玉罗刹顺藤摸瓜问:“姓汪的,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潜来此处?”
  
  吃够苦头的汪显民,老老实实供出:“我们当家的打算劫取那三十万两银子,决心拾下这一票,立马卷铺盖走人,远走关西享福去。”玉罗刹再问:“你刚才提的鬼划眉,到底是男还是女?跟天狼星有何关连?”汪显民眼巴巴地瞅着桌子上的茶壶,舔舔自己又干又裂的厚嘴唇。玉罗刹亲手倒给他一杯茶,眼看他如饮甘露似地喝下去,又给他倒了一杯。两杯茶水下肚后,汪显民的精神好多了,两眼充满贪婪淫光。咂嘴说:“鬼划眉是个俊女人,长得别提多美了,她所在的派会叫鬼门关,鬼划眉的本名叫桂画眉……”
  
  方丽珠打断他的话头说:“姓汪的,你所说的桂画眉,是不是被人传说成‘黄泉鬼影,形如梦幻,划裂眉心,血流一线’的桂画眉?”汪显民连连点头:“公子爷说得对极了,正是那个能迷死人的桂画眉。”方丽珠单刀直入追问:“汪显民,你可是奉命前来监视鬼门关的人,从而把我们当成过路财神,梦想顺手捞一票?一共来了几个人?”汪显民如实供出:“公子问得对极了,我们共计四个人,小的奉命打前站,防止鬼门关的那伙人过界捞财。不该对公子你老起贪念,结果落了个为财丧身。”
  
  方丽珠不理这个碴,再次追问:“姓汪的,你跟随后来的人,在什么地方碰头?”汪显民想都没想,就一口答道:“镇东三里外,有处酸枣林,时间是三更天。”方丽珠不等对方话落音,青霜剑早就透入汪显民的左胸致命处。玉罗刹气得直跺脚:“姓汪的罪不至死,你怎能一剑捅死他,何况他的气海早破了!”方丽珠理直气壮说:“该说的他算说完了,就凭他提及桂画眉那种贪婪样,再捅他三剑也不多。现在快到三更,咱娘俩快去酸枣林。”
  
  玉罗刹藏起汪显民的尸体,唤来店小二,先甩给他十两一锭白银,说:“赶快给我们备马,银子算作店钱,多下来的归你,快去!”真是有钱能买人推磨,银子是白的,店小二的眼珠是黑的,黑白一对光,忙得店小二不仅替她备马、牵出,并且躬身送她们出客栈。三里地转眼即到,娘儿俩悄悄掩入酸枣林。听了方丽珠的打算,玉罗刹几乎笑出声。
  
  人间世上最难熬的,就是等人和听候宣判,直到将近三更天,在方丽珠的眼神催促下,玉罗刹左手抓过方丽珠马背套,右手狠命一扯,“嗤”的一声扯开了第一层,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尺多厚一叠金叶子。玉罗刹清楚这些金叶子,全是来自皇宫御库房,是穿云燕子柳和帮助方丽珠共同盗来的。其目的是为了扰乱东京,好混水摸鱼刺杀高俅、蔡京、童贯等人。接着再扯开了第二层。

    不等玉罗刹朝外掏东西,蓦地冒出三条黑影,分别从东、南、西三个方向逼近。玉罗刹假装乍然吃惊,反倒一下子把马被套弄翻,从马背套第二夹层内,滚出两串拇指顶般大的合浦珍珠,一对猫儿眼,两首乌金佛像,外加一枚比鸭卵还大的夜明珠。别说节节逼近的三个蓝衣人眼红心跳,就连见多识广的玉罗刹,也为这批金珠奇珍吃了一惊。心想:方丽珠这丫头也真会偷,真敢偷。
  
  方丽珠像煞一个落难遭劫的富家公子,一再哀求玉罗刹手下留情,不要把东西全部拿走,给她留点盘缠。三个蓝衣匪徒不知杀星照命,活像树上挂肉引来的乌鸦,互相一打招呼,陡地齐崭崭地亮出兵器,对玉罗刹形成一个包围圈。玉罗刹眼尖,虽在淡淡月光下也一眼瞧清对方三人,一个两手各握判官笔,一个甩出蛇骨鞭,中间那人可能是此行之首,亮出来的兵刃,赫然是一根三停狼牙穿,布满锯齿狼牙。
  
  可叹三个蓝衣人,误听同伙汪显民的传讯,只知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俊秀公子,马被套装有奇珍巨金,做梦也没想到自投罗网,亲手把老命捧给杀人不眨眼的丐帮至尊。可能作孽太多了。尽管他们三人联手,奋足功力,用的兵刃还是一长两短,外加一根沉重凶残的狼牙穿,还是一招之下,就被玉罗刹一合铁扇,敲塌那位手执蛇骨鞭的后脑海,尸体当即横躺地上。
  
  一个照面不到,就变成三折其一,手执三停狼牙穿的那人狂嘶一声:“并肩子,点子扎子,咱哥俩跟他小子埋一堆!”一挺狼牙穿,戳面门,砸双肩,最后棒打仙桃,扫向下盘。手握判官笔的那人,猛喝一声:“拿命来!”借狼牙穿强攻之机,扑向玉罗刹背后,精光闪闪的判官笔,上刺肩后灵台,下扎玉罗刹身后命门穴,出招凶狠,下手阴毒到了极点。

  练武的人都清楚,不仅人身肩后的灵台是死穴,位于人体后腰、跟肾俞相并的命门穴,更属死穴中的致命死穴,一经点中,轻了全身瘫痪,终生残废,重则丧命,罕有幸存余地。一贯心硬如铁的玉罗刹,右边嘴角上牵,说明她杀心火炽,手中铁扇连变三次,浑成一招,先是一式怒断绞索,逼退正面攻来的三停狼牙穿,霍地身子旋转,因恨身后那人心黑手狠,趁躯体旋转之一刹那,陡地挥出一招砸镣断铐,攻向手执判官双笔那人。
  
  一声吓人的凄厉惨嚎,地面之上留有两只紧握判官铁笔的断手。三人联手,惨死两个,手拿狼牙穿的那人扭头想逃,恨自己爹娘替他少生两条腿。方丽珠跺脚喝叱:“哪里跑!”弹地纵起的玉罗刹,追及那人身后,先屈左腿,后穿右脚,施展的竟是灌口二郎神武松传给她的蹬倒五岳,正蹬在那人后背上,踹得那人张嘴喷出一股子血箭来,登时委顿在地。说也可笑,玉罗刹刚探出左脚,将委顿在地的那人挑起,蓦地瞧见断去双腕的蓝衣人忍痛站起,企图逃遁,连忙叫了一声“丽珠!”
  
  方丽珠瞄准蓝衣人的去路,右臂一振,脱手将青霜剑掷出,恰好化为荆轲刺秦,一下子从蓝衣人的后心透入再从前胸露出剑尖。被玉罗刹用脚挑起的那人,双手捂胸,再吐出一口鲜血,惊恐地望着玉罗刹。似乎不相信,眼前的儒雅秀士真是血屠他们的杀手。玉罗刹冲他笑了笑:“你的伤是我造成的,我的脚下有分寸”那人一怔:“我的伤……”玉罗刹重重点头:“你的伤是不轻,只要及时医治尚不至于……”那人浮出一线希望:“依……依你老所说,我……我的伤不会致命?”
  
  玉罗刹再一次点头:“绝对不会。”那人忙问:“你……你老问什么……小……小人都说,只不知……你老想问啥?”玉罗刹单刀直入:“告诉我,铁棺材在哪儿,我是说,他在哪儿等你们回报?”那人见问,面带惊慌,嗫嗫嚅嚅:“这个……这个……小人……”玉罗刹逼近一步:“你到底想活不想活?”那人哀叫:“小人想活!”
  
  玉罗刹抖开铁扇,再逼近一步,已达那人切近,声音转为柔和:“想活你快说实话,只要你把铁棺材窝在哪儿告诉我,你准能活下去。”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想想看,你还有父母,妻儿老少等着你,人间世上多美好,你何苦将自己一条性命,白白葬送在这里?”那人似乎被说动,开口说:“当家的……当家的他现在……”下面的话未及说出,五点寒星来自左侧酸枣树后,化为五毒攻心,疾射那人心窝。
  
  早就察觉附近有人的玉罗刹,猝然将提前打开的追魂阎王扇扇出,射向那人心窝的五支甩手箭,尽数震飞,护住那人一条性命。那人惨笑怒骂:“姓铁的,你们父子真歹毒,毒到对自己人杀人灭口!”暗发甩手箭企图杀人灭口的蓝衣人,被功力比他高出太多的方丽珠阻住后路。前有玉罗刹,后有方丽珠,企图杀人灭口的蓝衣人切齿咒骂:“黎老六,你这该杀一万次的叛门恶狗,铁大爷一准零宰碎割处死你!”
  
  姓黎排行居六的那人恨声回骂:“老子每月工钱才四两,犯不上把命卖给你!”突有一个苍老声音低骂:“黎六该死!”话到,人到,一招力划鸿沟,掌风似刀,猛切玉罗刹脑后玉枕穴,来势迅疾,下手黑狠。方丽珠疾叫:“姑姑小心!”玉罗刹早回身拗步,合扇外翻,阎王扇当短棒用,下砸偷袭那人右腕。
  
  下手偷袭的那人系江湖跑老人成精的奸猾匪徒,偷袭玉罗刹的目的,也是意在杀死打算招供的黎老六。拚死下手偷袭,逼使玉罗刹回身拗步,目的已达,身化盘龙绕步,右脚贯足内力,突然踏在黎老六的心窝上。冷不丁地被踏上一脚,跺得黎老六再次激射出一股子血箭,心肝五脏全都移位。玉罗刹怒极反笑:“老小子,本帮主要不让你照样死,回去我就把竹符交出。”号令丐帮,全凭竹符,回去交出竹符,就是辞去帮主。玉罗刹把话说绝了。
  
  即将咽气的黎老六,一挣命带喘吐出:“帮主……小心……他……他是……当家的……师弟……千万……提防……他的……恶狼爪。”说完,歪头死去。头一个现身,先发甩手箭那人,不知天高地厚大叫:“鲁师叔,亏你还是我师祖临关山门所收的得意徒弟,那么凌厉的恶狼爪,都没能收拾下一个念书的!看小侄我三招克强敌。”在一旁的方丽珠,注意向侧方一瞥,看出那个姓鲁的,年近四旬,身材细长,目光烁烁,赤手空拳,两只怪手又细又长,青筋浮现,指骨凸凹,粗糙无比,真活像两只狼爪。
  
  同时看清暗发甩手箭的那人,顶多二十四五岁,身材魁梧,体魄雄壮,倒提一口轧把翘尖刀,形象虽然凶狠,城府却似乎不深。方丽珠看罢,先冲玉罗刹笑笑:“姑姑忙乎半天了,压台戏让侄女我唱!”二十四五岁那人嗤之以鼻:“带娘娘腔的那小子,凭你敢唱压台戏?”在两个敌人当中,那个四十多岁姓鲁的老奸巨猾,招子自比二十四五岁那人亮得多,慌忙出言点醒:“铁贤侄千万别大意,点子可能是你蔡大叔、左二叔经常提起的那丫头……”
  
  姓铁的年青人一怔:“她是个女的?”姓鲁的低喝:“你他娘的没长眼?”大概是后面那句话,惊碎了贼人胆,姓铁的吓了一大跳,连忙向姓鲁的靠近。玉罗刹巧笑着,“喂”了一声再说:“总舵主,下手可得收着点,千万留个活口!”尽管玉罗刹说出的话能活活噎死那两个人,在姓鲁的那人示意下,双双聚精会神,目不旁视,十足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丝毫没被玉罗刹冷嘲热讽所动。
  
  方丽珠说:“我听姑姑的!”刷地旋身出剑,招化翻身刺虎,不攻姓鲁的,反倒扑向那个形象虽然凶狠城府似乎不深的年青人。姓铁的年青人,做梦也没有料到对方放着正点子不攻,反倒扑向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助手。一咬钢牙,顾命要紧,甩手先劈出刀劈五岳、刀扫七国、刀切莲藕,三溜刀光,破空有声。有道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姓鲁的再阴再狠再狡诈,也糊弄不住方丽珠。她之所以上来先攻大个子,就是吃准姓鲁的能吐口供,姓铁的年青人不会吐,因为她认定姓铁的年青人九成是天狼星的嫡亲子侄。
  
  更为重要的是从姓鲁的口内说出追魂三绝蔡天冲、千里狼烟左天辉,从而让方丽珠悟出她们娘俩瞎撞乱碰地网住一条无鳞大蟒。因此,面对姓铁的年青人连环三刀,只采用仙人挂画、仙人乘风、仙人飞渡三种轻身妙术,轻而易举地闪避开凌厉三刀,然后身化浪卷流沙,滑退到姓铁的身后,把剑向前一递。好吓人的利剑穿肉刺骨声,姓铁的一头栽倒,再也没见他颤动,比活宰一只小鸡还利索。真称得上一剑毙敌,镇住了那个姓鲁的。
  
  姓鲁的神情大变:“你……你……”方丽珠节节前逼,将手中青霜剑斜着指出,目喷寒光:“你该知道我是谁?”说罢,伸手指了指玉罗刹:“从你的话音中,更该清楚她老人家是谁?”吓得姓鲁的岔声变调地说:“你……你真是方腊的女儿方丽珠?”方丽珠冷冷点头。面如土色的姓鲁的,把脸转向玉罗刹,颤声问道:“你……你是新任丐帮至尊?”玉罗刹微笑颔首。姓鲁的人本狡诈如狐,生性贪婪怕死,面对两个杀人从不眨眼的女魁首,哪能不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体,所有斗志,完全丧失。

    玉罗刹悍然发话:“姓鲁的,只要你肯老实点,本帮主言出如墨,准给你留条活路。”姓鲁的颤声问道:“真的?”玉罗刹点头:“自然,但得把话先说明,你要胆敢糊弄我,我把你凌迟处死!”凌迟,就是活剐。谁都知道,手段高明的屠宰者,能活剐三万六千刀。姓鲁的老小子,这回确实吓傻了,如今一听能保全性命甘心任凭处理。玉罗刹先出指点了他的软麻穴,让方丽珠将他提过前,掷在她的脚前。
  
  姓鲁的老小子也真怕死,只求能保住老命,根本不用审问,自动供出:“小可鲁吉,乃天狼星铁官财的同门师弟,半年前投奔铁师兄,被大师兄任为副分舵主,掌管分舵所有钱粮。”玉罗刹秀眉怒竖,低声喝道:“谁听你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废话!本帮主只想知道蔡丞相的四公子,几天前打这里经过,前往中都。”鲁吉见问,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支支吾吾说道:“小可只知道大师兄想抢劫三十万两银子,至今不知道蔡四公子那批人的下落。”
  
  玉罗刹陡地将手中铁扇前挥,正戳在鲁吉的左肩胛上,疼得鲁吉尖叫一声,几乎昏死过去。若不是软、麻两穴被点,真得蹦起老高。玉罗刹沉声追问:“铁棺材跟蔡天冲、左天辉有何关系?我要你老小子实说!”鲁吉挨了一铁扇,一条左臂垂了下来,说明内里筋骨完全折断,成了残废,疼得鲁吉面部扭曲似鬼,断断续续说出:“大师兄跟长白蔡、左二人为把兄弟,他们之间的来往甚密。”

    玉罗刹一言揭穿:“长白派勾结丐帮叛徒五毒手,铁棺材焉会抢劫那三十万两银子?”鲁吉自悔失言,大惊怔住。玉罗刹的追魂阎王扇,改抵鲁吉右边肩胛,只消内力外吐,那条右臂准得残废。业已残废一条左臂的鲁吉,直吓得亡魂丧胆,扑地而跪,哀叫:“帮主!”方丽珠有的是刚从御库盗来的金叶子,甩手扔出两张来。普通一片金叶子,少说也得二三两,两张金叶子,绝对少不了五两纯金。
  
  纯金是黄的,鲁吉的眼珠是黑的,黑黄成直线,鲁吉咽下一泡口水。方丽珠甩手又是三片金叶子。鲁吉直了直脖子,涩声说道:“我大师兄铁棺材,五年前就卖身投靠金兀术……”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玉罗刹和方丽珠,全都吓了一大跳。清楚挖开了金窖子。玉罗刹刷地收回铁扇,顺手扔给鲁吉一粒朱红如火的龙眼般大药丸。鲁吉先把五张金叶子揣入怀内,才将药丸拣起,捏碎外面蜡衣,塞入口内,嚼碎咽下。方丽珠又扔给他两片金叶子。
  
  狡猾如狐的鲁吉,知道方总舵主还会给,索性不拣金叶子,压低声音说:“鲁吉现在豁出去,拼着我的一百四十斤,把内情和盘托出,招供之前,求帮主看看铁通小子死没有死!”方丽珠抢先答道:“本舵主剑下有分寸,姓铁的连嚎都嚎不出,早就死挺了!”鲁吉偷觑一眼横躺地上的铁通,看他确实没有再动弹,方才放大胆子说:“长白派的蔡天冲,丐帮北支的展殿臣,全是我大师哥他一手网罗的。要说四太子金兀术有亲信,我大师哥位列第一名。眼下他是黑龙会的分舵主,黑窝子设在离此不远的老虎口。”
  
  果真没出鲁吉之所料,方丽珠又扔给他三张金叶子。四次共计扔出十片金叶子,老小子鲁吉连娶媳妇的钱都有了,连忙揣入怀内。实话好说不好听,方丽珠指着和尚骂秃驴:“我说鲁吉,你师父他真不长眼,临关山门收下你这么精明的好徒弟,价值十张金叶子!”要命,要钱,不要脸的鲁吉,涩声说道:“大师哥如今窝在满床欢的香巢内,位置在老虎口的西南角,门口有颗歪柳树,独立门户。”后面那个“户”字,甫始吐出唇外,玉罗刹一扇点破他的气海穴。
  
  鲁吉呲牙咧嘴,怪眼怒翻:“你……”玉罗刹收回铁扇:“我怎么了?”气海穴被戳破,看去像老了十年,张开大嘴猛喘:“你亲口说给我留条活路……”玉罗刹堵回一句:“本帮主并没杀你。”鲁吉张口结舌。玉罗刹解开他的穴道说:“鲁吉,本帮主全是为你好。你从此成为普通人,照样能蹦、能跳、能干活。我给你再添五张金叶子,买房子、置田地、娶媳妇的钱都够了,逃走当紧。”方丽珠依言又扔出五张金叶子。鲁吉默默拣起,默默揣入怀内,默默转身走去。
  
  二人拉马离开酸枣林,不久天色大亮了。抵达老虎口,太阳刚升起。方丽珠压低声音说:“听说完颜兀术最爱才,窝囊废不配充当分舵主。铁棺材隐身暗处,咱娘俩公开现身,不光搜索起来困难,硬闯势必打草惊蛇。我想请姑姑装嫖客,上门买笑。”说完,塞给玉罗刹十张金叶子。玉罗刹轻轻扇了她一耳光,扯了扯方丽珠左耳垂,强行忍住不笑:“你为了关心小女婿,愣把姑姑往火坑里推。胜了都会让人笑掉门牙;砸了锅,我那龙头帮主的位子还坐不坐。”
  
  方丽珠脸都不红地堵回一句:“他是你的干儿子,关心不关心是你的事,跟本总舵主啥相干?若不是看在姑姑分上,我连来都不肯来!”玉罗刹“噗哧”一笑:“小丫头,来这一套,你还嫩了点。姑姑这就找个地方休息去。”方丽珠这才深打一躬,连连说道:“就算侄女关心他,姑姑你老开恩吧!”玉罗刹这才笑着抬步,先奔西南,留下方丽珠替她看死退路。
  
  玉罗刹刚开口询问满床欢的住处,一个五十多的店老板,先用幸灾乐祸的眼光,上下打量玉罗刹一番,方才用瞧不起的口吻说:“凭你这身披挂,和这吹弹得破的细皮嫩肉,也敢去捅马蜂窝?知道满床欢相好的是谁?”玉罗刹故意激他说:“满床欢的相好是谁我不管,巡检司孙大人的令谕我得传!”打出孙昌的破旗号,竟吓得店老板脸色一黄,伸手扯住玉罗刹的衣袖哀求:“上差,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刚才那番话,算我喷大粪,你可不能告诉给马家姑娘听。”用手指指远处那片房子,一溜烟钻入后店去了。
  
  如此一来,玉罗刹确信鲁吉的供词不假,也确信铁棺材正窝在满床欢家里。满床欢一个半掩门的私窝子野鸡,没有铁棺材给她撑腰,做生意开店的有钱老板,会怕她怕得这个样?玉罗刹来到私娼满床欢门前,两扇小门虚掩着,怪不得私娼又叫半掩门。玉罗刹轻轻推开门,悄悄侧身入内,尽量不想惊动前边的人。尽管如此,前面过道边的一间小房里,闪出一个大手大脚的老婆子。玉罗刹真怕惊飞了铁棺材,把手向袋内一探,除去方丽珠给她的十张金叶子,一两散碎银子也没有,万般无奈,一咬牙给她一张。
  
  看起来,有钱能买鬼推磨,大手大脚老婆子用手往上房一指:“马姑娘住在上房。”玉罗刹的轻功,臻于一流,自信飞抵上房窗下,不会惊动里面人。入耳听出上房有个女人吃吃低笑:“松开我,我好像听见有人推门。”一个苍老的声音喘气说:“我知你讨厌我年纪大,想半途而废可不行!”年青女人浪笑说:“求你赶快松开点,我的腰……我的腰都快叫你搂断了!”苍老声音淫笑道:“怕搂断你就别收钱,老子可交的是白花花官宝二十两。”
  
  年青女人生气说:“昨天让你折腾一夜,天明也不让我喘口气,干脆把钱退给你。”苍老声音边喘边说:“老子要人不要钱。”屋内马上响起床铺晃动声。冰清玉洁的玉罗刹,断定铁棺材窝在屋内,怎能听这让她恶心的淫声淫语!当即左手一翻,化为推波助澜,震破窗户,纵身而入。此时天色虽然不早,东方早升起了太阳不假,可这间藏垢纳秽的内室却还燃有烛火,看什么都有些朦朦胧胧。身子未落地,玉罗刹就知道上了贼船。
  
  眼下,映入玉罗刹眼内的既没有淫男浪女们在云雨交欢,也没有赤身裸体、颠鸾倒凤的满床风光,、床上有个年青女人,但却穿戴得非常整齐,活像走亲戚、看宾朋刚回似的。玉罗刹从打十四岁出道江湖,纵横武林将近十四五年,这是她第一次遭人戏弄和塌台。当时气得秀眉怒挑,凤目喷火,切齿咬牙。那位穿戴齐整的年青女人,从打床上下来,就频频扭动她的水蛇细腰,浪声浪气地冲玉罗刹淫笑:“相公你可真俊美,我可从来没跟像你这么清秀的男人睡过觉,我不要你一分钱。”
  
  听得玉罗刹犯恶心。那女人可真会浪,愣敢挺起高耸的乳房,扭着她的肥臀,扑向玉罗刹。玉罗刹幼承闪电手曹亮的家训,长遵丐帮凛凛的帮规,从不敢乱杀不会武功的人,更不敢妄自伤害手无寸铁的女人,只好刷地后退。配合女人扑向玉罗刹的,是一个身肥体重,但却灵活异常的大手大脚女人。从另一扇窗户外一闪扑入,来势凶狠,出手极为凌厉。老娘们也太把玉罗刹看轻了,尽管她身灵手快,出手凌厉,到底还是扑了个空。
  
  等玉罗刹察觉不妙,反手一扇,奇准无比地点中年青女人肋下将台软穴。那个恋奸贪财,一心维护老相好的青年人早吹熄了烛火。为人机智反应灵敏的玉罗刹三不管扑向靠窗的大床,早不见原本躺在床上的老头子。满床欢的三间上房很宽敞,除去隔开一道水湖绿的韩帐,就是一些应用家具,连个能藏住猫狗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大手大脚老婆子。老婆子咧开大嘴奸笑:“冲你手上这把阎王扇,老身也知道你是谁,多谢赏我金叶子!”
  
  玉罗刹不想跟她多啰嗦,一横手中铁扇:“老梆子,不想死你就快躲开!”大手大脚老婆子笑得更为奸险:“只要老身不还手,你的阎王扇再厉害也没有用!”玉罗刹失口问出:“为何?”大手大脚老婆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因为刚当上丐帮龙头,绝对不敢犯帮规。”玉罗刹冲口一句:“你真阴!”大手大脚老婆子呵呵怪笑:“真要没有两把刷子,我殷二姑怎么来送死!”玉罗刹不气反笑:“原来你就是殷死牛的妹妹殷二姑,久仰,久仰了!”
  
  殷二姑笑道:“不敢当!”玉罗刹冷不丁地问出一句:“殷二姑,你真认定我拿你没有一点办法?”殷二姑道:“似乎没……”后面那个“有”字,将永远留在她的舌头上,被玉罗刹一扇点中软穴跌倒。年青女人刚想逃走,玉罗刹脸都不转,手中扇倒敲金钟,将其击倒在地。殷二姑人虽跌倒,口尚能言,说道:“玉罗刹!你胆敢犯门规!”玉罗刹笑道:“本帮主不会那么傻。”殷二姑怒道:“出手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你犯丐帮第一条戒规。”
  
  玉罗刹含笑不答。殷二姑嘶声怒叫:“你为什么杀死她?老身死后变厉鬼,也得找你算后账!”玉罗刹一怔:“你跟她……”殷二姑声泪俱下哭道:“她是我的独生女儿,你玉罗刹绝了我的根。”玉罗刹心中一动,冲口说道:“殷二姑,我要能把你女儿救活怎么说?”殷二姑恨不能多长一张嘴,连忙许愿:“你要能将我女儿救活,殷二姑唯命是从!”玉罗刹逼了一句:“口说无凭!”殷二姑当即答道:“老身愿作人质。”
  
  玉罗刹先收起铁扇,走到年青女人面前,左手一探,抓住年青女人后领口,往起一拉,右手闪电般地横拍年青女人的后脑海。说来也真奇怪,年青女人躯体没站稳,反倒一歪坐在旁侧的椅子上,正好跟大手大脚的殷二姑打了个照面,撕开嗓子叫了声“妈”。玉罗刹二话没说,探身揉开殷二姑的被点穴道,用手轻挥:“殷二姑,带你女儿快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母老虎殷二姑茫然说道:“你说……你让我们走!”
  
  玉罗刹轻轻点头:“不错,赶快带你女儿走,省得我会改主意!”按说,母女拣回两条命,殷二姑也是江湖人,理应迅速逃命才对。让玉罗刹大出意外的,是殷二姑反倒没了主意,目光投向没有几样摆设的屋子。玉罗刹见此情状,说:“殷二姑,你的晚景不太好!”从来都是一句好话三冬暖,自古恶言冷语六月寒,殷二姑滴下了眼泪。
  
  玉罗刹愕然一怔。暗自忖思,事情真怪:殷二姑是出了名的母老虎,从打出生而今,在她兄长殷死牛的纵容护短下,举凡断山截径,设桩立卡,明抢暗偷,坑蒙拐骗,当面装憨背后拔刀,直到杀人放火,屠家灭门,这胖婆娘可什么都干过,就是没听说过她滴眼泪,更别说当着生人的面流泪水了。玉罗刹再次说了一句:“殷二姑,你要真有过不去的沟坎,尽管跟我说。”
  
  殷二姑抹去腮边泪水,毅然决然说道:“你我虽然从没照过面,曹帮主大概清楚我,父母去世我不记得,我是我哥养大的,可我哥哥也害了我……”玉罗刹一怔:“这话咋说?”殷二姑苦涩一笑说:“我哥号称天下第一阴,仇人遍天下,朋友没有一个……”玉罗刹点头:“这倒不假。”殷二姑叹道:“我跟我哥一个样,作恶千千万,行善没一宗,正因为有我哥哥护着我,别人才对我无可奈何,可我哥哥……他……”
  
  玉罗刹开始明白,口头上却不得不问了一句:“令兄……令兄他怎么样?”殷二姑一甩头上乱发,切齿说道:“我哥哥不该撞上横字号的老祖宗……”玉罗刹想笑,可又不敢笑。光顾述说自己的不幸,根本没留意玉罗刹有何变化,殷二姑少气无力说:“横字号的老祖宗,专好吹土找裂缝。我哥少眼无珠摘了她的眼罩,让人家一脚踢落崖下,摔断了后脊骨。”玉罗刹霍地一震:“令兄他……”
  
  殷二姑带有哭音说:“我哥当然残废了。老身原本背靠大树好乘凉,而今成为树倒猢孙散、墙倒众人推,否则我哪会让女儿半掩门。”怎么也没想到殷二姑的处境这么惨,玉罗刹故意问了一句:“令兄成残,难道连仇都不想报?岂不把你们兄妹的招牌全都砸碎了!”殷二姑变颜变色说:“横祖宗不再追杀我哥哥,我们兄妹就烧高香了。报仇的事,提也休提。我们现在把嘴搁在铁棺材的碗沿上。”玉罗刹再试一句:“横祖宗这么厉害?”
  
  殷二姑双手乱摇,意在阻止玉罗刹别再说,一面谈虎色变道:“帮主因为出道晚,没有撞上横祖宗。她老人家姓黄叫黄菊芬,人横,手段横,脾气更横。江湖人当面不敢喊,背地叫她横字号的老祖宗,她倒觉得怪好听。我敢说江湖人没有一个不怕她。我们兄妹躲她十年了,卖净当光,就差没有卖老命。”玉罗刹当机立断说:“殷二姑,听你说得真可怜。你哥哥比你更可怜。路不平从来有人踩。你们兄妹之所以如此,全为躲避横祖宗?”殷二姑连连点头。
  
  玉罗刹单刀直入说:“殷二姑,你只要能把铁棺材引出来,本帮主保险劝说横祖宗,不再找你们兄妹的麻烦。你看如何?”殷二姑不肯相信,不信玉罗刹能劝好横祖宗、可又不好顶撞玉罗刹。玉罗刹加重语气说:“还是刚才那句话,有关劝说横祖宗那件事,包在本帮主身上。问题在于我急需活捉铁棺材,现在听你一句话。”殷二姑的精神,有些振作,嗫嗫嚅嚅说:“引出铁棺材,不难;活捉铁棺材,也不难。难就难在我不太相信帮主……真能说服横祖宗?”
  
  铺平垫稳之后,玉罗刹强忍着笑说:“殷二姑,你清楚横祖宗为何这么横,横到江湖上无人敢惹,横到武林中人人回避吗?”殷二姑嘟哝一句:“人家本来就横嘛。”玉罗刹坦然说道:“告诉你殷二姑,她老人家之所以这么横,除去她老人家内功精湛,武艺惊人,罕逢对手之外……”殷二姑一怔:“之外……之外还有什么横的本钱不成?老身想听听。”玉罗刹“嗤”的一笑,伸出第一根手指头说:“她老人家的第一样本钱,因为她是绰号蹬倒山常金莲的授业恩师!”
  
  殷二姑吃了一惊:“还有吗?”玉罗刹伸出第二根手指头:“她老人家第二样本钱是神丐常不醒的小师妹!”殷二姑脱口一声:“我的天!”玉罗刹伸出第三根手指头:“她老人家第三样本钱是前任丐帮龙头闪电手是她老人家的二师弟。”殷二姑的两只胖眼,几乎睁出眶,老半天方才呼出一口浓气问道:“帮主你……”玉罗刹自顾伸出第四根手指头说:“她老人家第四样东西,是因为她是新任丐帮龙头玉罗刹的嫡亲师姑。”
  
  这一次,殷二姑不仅不再吃惊,睁眼,喊天,反倒笑成见牙不见眼:“帮主,咱们成交。今天晚上,我准把铁棺材引出交给你。”玉罗刹怕方丽珠等得心焦,反手将余下的九张金叶子,扔给殷二姑,远远丢下一句话:“别忘了‘今天晚上’这四个字。”


第二十六章:千里奔波探行踪。
  
  时近初冬,朔风凛冽,刺骨冰心,仰望天空,积云不散,显得极为沉郁。风虽不太大,却像刀刃般地锐利,刮得人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来。街道两旁的树上,除去主干和残枝,连一片枯叶也不剩,满目凄凉,异常萧索。这就是北国大漠,尽管距离子午镇、倒流河两处地方,还不足四十里。偶尔有个行人,无不拱肩缩头,低头疾走,恨不能一步赶回家,钻入被窝。
  
  改换成普通人装束的玉罗刹,为了石化龙,主要还是为了灌口二郎神,按殷二姑这只被人拔掉牙齿的母老虎留下的地址,低头钻进一条深巷,隐身在一户人家的墙拐角,抄起双手等待。跟玉罗刹相隔半条巷,作为互相呼应的方丽珠,也改装成普通年青人。远处蓦地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和碾在地面之上的滚动车轮声,一下子划破这一带的落漠与冷寂,逼使曹、方二人隐入了暗处。
  
  玉罗刹眼尖,早瞧出那是一辆双骑驾辕的豪华马车,赶车的把式,将怀内所抱的长鞭往车辕旁边一插,缩着脖子,两手直搓,嘴中哈出一口热气,想把两只几乎快冻僵的手掌暖上一暖。玉罗刹悄悄闪出紧贴着的墙跟,毫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地向前凑近。车速渐减,最后停在一幢巨宅门前。而这幢巨宅,正是殷二姑所画的目标位置。车把式扑地跳落地上,低头弯腰打千道:“巡检司孙大人官宅已到,请右监军下车。”
  
  入耳一声“右监军”,玉罗刹芳心狂跳,清楚来撞网的是条大得出奇的活鱼。玉罗刹有个特点,心情激动和大功将成前,全都干咽一口香唾,已成习惯。跟玉罗刹息息相关的方丽珠,更清楚四姑姑这个积习,当即捷如壁虎,游上前去。玉罗刹压低声音告诉她,金邦有个名叫谷神的,按金人语言应称之为固新的,年未三旬,就官居右监军高位。这小子之所以如此,是他身负绝顶武功,很得金邦大元帅斜也的赏识重用。
  
  方丽珠试探问道:“姑姑的意思……”后面那个“思”字,甫始滚出唇外,马车布帘蓦地一掀,从车厢内跳下一个身材特别高大魁梧的人来。玉罗刹悄声说道:“车上下来的大个子,就是既叫谷神,也称固新的右监军。”方丽珠顺着玉罗刹所指的方向一瞧,只见右监军谷神,头戴水獭皮制成的遮耳风帽,身披纯黑色的狐裘大氅,形态雄稳,昂然举步。
  
  此人甫始下车,先从大氅内伸出双手,把头上水獭皮帽两侧的护耳扯下,藉以免除寒风刺面之苦。由于两只护风皮耳又长又宽,整个面部全都藏入毛茸茸的皮耳内,只露出不到一寸的些许缝隙。谷神弄好风帽,扭头对自己的车把式说:“你在此地等候,要不了多会儿就回来。”说完,登上台阶,举起戴着皮套的大手,在朱漆大门上,叩击铜环。两扇朱漆大门原本紧紧关闭,门前东西各蹲一座大理石雕刻的巨狮,檐下挂有两盏气死风雨的灯笼,随风飘荡,显得极为气派。
  
  朱漆大门“咯吱”一响打开,应门的是两个身穿黑色箭衣,下打绑腿,肋悬佩刀,外罩黑皮大氅的威猛壮汉,一眼瞧清身裹狐裘大氅那人的长相,打躬闪向两旁。身穿狐裘的右监军,昂首先进,两名提刀威猛壮汉随后跟入,重新闭上大门。玉罗刹向胡同两头一瞥,别说一个行人看不到,连那些专靠做小生意糊口的人也瞧不见一个,因为天气陡然一冷,回家烤火去了。
  
  尽管如此,玉罗刹还是弯腰拣起两粒小石子,分别投向东西两头,直到确实不见一丝动静,方才现身出来,大摇大摆走向马车。可能是宰相家奴四品官,那个赶车的把式狗仗人势,不容玉罗刹曹慧娘靠近,就低声喝道:“干什么的,也不瞧瞧这是谁的车辆?”玉罗刹为了装得像,说出来的话,比车把式更粗野更噎人,冷冷一笑说:“老子闭上两只眼,也能看出车子是谷神小子的。你个龟孙却把它当成郎主、王爷的车辇了,混账王八蛋!”
  
  那个赶车的把式,一仗右监军的官威,二仗自己练过几招,三仗年富力强,手执驯马赶马特制长鞭,甩手抽出一鞭,卷向玉罗刹。玉罗刹反手抓住鞭梢,宛如探囊取物,一招顺手牵羊,就将车把式扯到身前。车把式见势不妙,扔鞭想跑……晚了,玉罗刹的左手,早快如电光石火卡住车把式的脖子。车把式睁大两只金鱼眼,露出贪生怕死的神情,无助地哀求玉罗刹。玉罗刹摇动自己手中两指,威吓他说:“你小子只要敢吭,老子先挖出你小子的两只眼珠子。老实告诉我,谷神这厮,到此何事?”
  
  狐假虎威的车把式,知道自己撞上了阎王爷,为求保全自己的性命,只好嗫嗫嚅嚅吐出:“我……我家右监军……是……是奉都元帅……之命……前……前来查问……南朝蔡四公子。”无意之中,撞响金钟,玉罗刹左手一紧,那位车把式就断气了。玉罗刹先打手势告知方丽珠,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剥下那位车把式的外面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再把车把式的掩耳风帽,压低在自己的眉毛上,并将死去车把式的尸体,塞入附近一道暗沟内,方才返回到马车旁侧设卡。
  
  功夫不大,两扇朱漆大门,果然重新开启,右监军谷神重新走出。只见他昂首阔步,跨下台阶,来到马车左侧,撩开车前布帘,低头钻了进去。玉罗刹为使谷神先开口,借以探听推测石化龙眼下祸福吉凶,故意跨辕抱鞭不吭一声。这位活该倒血霉的右监军,做梦都梦不到会换了另外一个车把式,坐在马车厢内发话:“王大肚子、多甩两鞭,赶快把孙巡检探听的情况,亲报给都元帅得知,也好回家抱火盆。”玉罗刹为防谷神听出口音不对,没敢答话,长鞭一甩,赶动了马车。
  
  车轮轧轧,蹄声得得,玉罗刹知道方丽珠会跟来,把马车岔入崎岖弯道。可叹谷神官居右监军,愣不知道他成为釜中游鱼,杀星照命,还在车内悠然自得。直到马车因路面太凸凹不平而颠得大起大落不堪忍受,方才品出味儿不对。尽管如此,右监军谷神仍然端坐车内不动,怒声呵斥:“王大肚子,你找揍?”玉罗刹陡地勒缰刹车,冷冷丢出一句:“找揍的不是王大肚子,是你右监军谷神!”
  
  巨变发生在冷不丁之下,即使谷神自负武功不低,真也吓了一大跳。他小子也是练过武功的大行家,左手把布帘虚挑一下,确信对手不会偷袭,方才乘机跳出马车来,面对玉罗刹。方丽珠果然尾随追至,截断谷神的退路,形成前后夹击,生擒右监军审讯。一贯凶横强悍的谷神,哪把两个不起眼的陌生人瞧在眼内,怒叱:“你……是谁?”玉罗刹冷冷答出:“要命阎王。”他大旋身拔出所佩长刀,长约四尺,狭长而锋利,转叱方丽珠:“你……又是谁?”
  
  方丽珠语音冷酷:“追魂判官。”玉罗刹暗笑方丽珠好动小心眼,大事小事都会逢迎自己,自己报名“要命阎王”,她方丽珠就自称“追魂判官”。因为“阎王”比“判官”大一辈,并且还是直接的顶头上司,真妙。谷神再一次大旋身,四尺狭锋长刀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对玉罗刹连挥三刀,招数为怒劈天山、横断云山、旋风扫雪,分为上、中、下袭出,还真有一股子大将军八面威风力道。玉罗刹身化鱼跳龙门,斜挂单鞭,移形换位,形如儿戏,一一闪避。
  
  俗话说:棋高一着对奕难。谷神一眼看出,玉罗刹功力深不可测。这小子就地转回,再次怒挥狭锋长刀,恶狠狠地扑向方丽珠,想再劈三刀投石问路。方丽珠急于探知石化龙眼下处境,哪肯让谷神这厮浪费时间。因此,不等谷神的狭锋长刀挥出,抢在对方出手前,一领剑诀,握在右手的青霜剑连环刺出游蜂戏蕊、南岭梅开、风卷残英,逼使右监军谷神左闪、右避,后翻甩退,方始侥幸没伤。
  
  方丽珠撇撇小嘴,手中青霜剑网织成幕,刺空有声,接着施展雨打花枝、击鼓催花、寒梅朵朵,一气呵成。身居军中要位的谷神,早被方丽珠青霜剑幻出的银虹吓成了半死,豁出性命用狭锋长刀上架,下碰,中间格挡,鬓角冷汗在滴,还是让方丽珠那招寒梅朵朵刺穿左边大腿根部。一头栽倒在刚有些结冰的硬地上,摔得谷神那厮呲牙咧嘴直吸冷气。方丽珠用剑抵实他的喉结,冷冰冰的叱问:“告诉我们,巡检司孙昌,为什么会跟你一个金邦监军有来往?不实招就屠了你。”
  
  玉罗刹暗自摇头,那有这样审问口供的?右监军谷神果然理直气壮说:“南朝、北国,一向往来,巡检、监军,自应互通消息,确保边境一带居民安居乐业,清除匪患。”方丽珠冷哼一声:“表面说得堂皇,实则相互勾结,图谋不轨……”谷神截断方丽珠的话头说:“没有真凭实据,你怎敢污辱巡检和监军?”
  
  玉罗刹接过话头说:“宰都宰得,还奢谈什么敢不敢!谷神,你真不配充任监军。谷神,你听好,所谓‘监军’也者,在上秉承君王之意,在下安抚将士之心,协助统兵元帅临敌攻守,参赞军旅之中所有戎机,你小子二斤半棉花套成一个眼镜,一点光亮都不透,觉得简直没号码,站岗、放哨都不够料,肚子里也不会装什么好消息,干脆……”玉罗刹故意将话头一收。
  
  谷神大大地吃了一惊,嗫嚅问道:“你……你……你说干脆如何?”玉罗刹嗤之以鼻:“你谷神别在真神面前烧假香,你清楚干脆是什么?”嘴里说着,“刷”地抖开阎王扇,由于这把铁扇的两边大股全系红毛铁所铸,锋利得能切金断玉,反手向谷神胸前划去。随着切割衣襟的吓人声音,谷神胸前所有衣襟全被切开割裂,并在肤肌之上划了一道不太深的血槽,顿时浸出来殷红的血渍。谷神惨呼:“饶命!”
  
  玉罗刹收回阎王扇,停止切割。谷神干咳一声说:“巡检孙昌告诉我,南朝派蔡四公子为使,押送两名囚犯和三十万两白银,前来我国赔款、抵命……”方丽珠气得玉齿怒错,剑芒吞吐,活像打了一道立闪。谷神吓得小便失禁,左边一凉,连耳朵加皮护风均被青霜利剑削下来。吓得谷神连血都不敢擦,伤口都不敢用手捂,就一口气供出:“巡检孙大人秘密通知我,截至到今日午后,尚未查清蔡四公子那批人的行踪。孙昌巡检来此任职,就是密奉高俅太尉之命,迎送蔡四公子过境。孙大人断言,蔡然至今未抵子午镇,倒流河沿岸皆有暗桩,同样未发现蔡然踪迹。”方丽珠倒吸一口凉气,因为按时日计算,萧让、石化龙一行五天前就该抵此。
  
  为求自己保全性命,右监军谷神意在讨好说:“为今之计,只有通过黑龙会,方能确知蔡四公子的动向。因为黑龙会的人手隐身暗处,打听到的消息比孙昌多。何况有人传谕,所有六部路都统,包括汉军都统在内,均须听其调遣,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不会逃出他们的视线。”玉罗刹单刀直入:“是谁传的令谕?”谷神毫未思索,就答出“四太子完颜兀术”七个字来,似乎不虚。玉罗刹再问:“谁是黑龙会主?”
  
  这一次,谷神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斩钉截铁地供出“完颜兀术”四字。玉罗刹不无怀疑地喃喃自语:“金兀术乃继阿骨打之后,最受完颜皇族信赖的四太子,跟皇叔斜也同领全国兵马,他有闲暇当会主?”谷神连忙补充:“是固新把话说拧了。黑龙会主是四太子不假,真正主持会务,实际率领黑龙会的,是四太子金兀术的幼妹完颜绿术。”玉罗刹当机立断,点手唤过方丽珠,一同搀起谷神,将右监军塞回马车厢内,重新返回孙昌的巡检司。
  
  不再互相呼应的方丽珠,跨坐在另一边的车辕上,飞车赶奔孙昌府邸。女孩家心细如发,方丽珠在四姑姑不断瞥视下,清楚玉罗刹在向她表功,目光中流露出:“为探查你这丫头的小女婿,我堂堂的丐帮龙头,改行充作车把式,还得捏着鼻子穿臭男人的脏衣服,看你丫头如何报答我?”方丽珠回瞪她一眼,意思是:“你关心你的干儿子,我在替你穷忙乎。”
  
  马车停稳在巡检司门外,方丽珠上前叩门,仍旧是那两个身穿黑色箭衣,下打绑腿,肋悬佩刀,外罩黑色皮大氅的威猛壮汉来开门。入目瞧清右监军谷神伤得那么重,两个壮汉全慌了神,颤声疾呼:“巡检大人!”玉罗刹、方丽珠娘儿两个胆够大,身在边境巡检司这么大的虎穴内,根本没把里面将士兵丁放在心上,跟在两个壮汉身后向里走。穿过东侧的月亮门,瞧见一个穿着轻裘,身材胖肥,细皮嫩肉的官员,迎面走来。
  
  玉罗刹冲方丽珠一使眼色,两个威武壮汉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早被方丽珠用剑扎死。身材肥胖的巡检大人孙昌,开始还真认为方、曹二人是车把式,直到方丽珠扎死两个威猛壮汉,方才咂出味儿辣嘴,脱口叱出一声:“你……是什么人,胆敢深夜到此,杀死官差!”方丽珠嗤之以鼻:“姓孙的,十年寒窗,九载熬灯,亏你还是科甲出身。三年一任清知府,能挣十万雪花银,反倒叛国通敌!”
  
  炸开当顶,冒出咝咝冷气,孙昌睁大两只母猪眼:“你……你们认识我?”说完,转身想逃。早被方丽珠旋至身后,卡断他通往内宅的通路,并且剑抵孙昌的后心。孙昌吓得几乎软瘫在地,还没忘他当官多年的穷讲究:“胆敢。…擅自伤人。真……真连王法。都不怕……也不怕杀……杀头!”玉罗刹冲他笑笑:“你孙昌好歹也是位四品官,难道连杀人必须灭口都不懂?就冲我们杀死两个把门的,你小子的性命也大有……”
  
  “大有”什么,玉罗刹故意不说。吓得孙昌“扑咚”跪在硬地上,大睁一对死鱼样的母猪眼,想呼:“饶命!”玉罗刹双手前探,扣牢孙昌双腕两肩一抖,就震开孙昌的双肩井。方丽珠真怕他喊,手往下抄,一下子摘掉孙昌老贼的下巴颏,嘴张得跟螃蟹窟一样,愣是一个字也吐不出,吓得将头向两边乱摆。玉罗刹火速加点谷神的软麻穴,推入冬青丛内,逼孙昌带她去找铁棺材。
  
  早被她们吓破狗胆的孙昌,苦于有口说不出,哆哆嗦嗦点了两下头。引着玉罗刹、方丽珠沿着一条石板幽径,折入一个小圆门,越过九曲回廊,方到一处阁楼下。方丽珠在后用剑尖顶了他一下,尽管孙昌穿得贼厚,仍被锋利的剑尖透入肌肤。若不是下巴颏被方丽珠提前摘掉,恶贼孙昌早尖嚎出声音来。他指了指阁楼,意思是说号称天狼星的铁棺材,就住在这座阁楼内。根本无须弄清铁棺材住在楼上或楼下,孙昌就被玉罗刹一掌击昏在地上。
  
  玉罗刹首先发现楼上亮有灯光,纤足微弹,轻轻落在二楼左侧窗下。抬手戳开一个小洞,向楼内只觑一眼,立即把脸偏转过去。不认眉高眼低的方丽珠,刚想凑近那个小洞,就让玉罗刹给推开了。巧到不能再巧的是,玉罗刹所戳的纸洞,里面恰是一间内室,在一张雕工极为精细的红木大床前,放有热汽蒸腾的一大盆香汤,生着一盆炽烈的炭火,炭火映照得内室全都通红。
  
  床榻上倚着一位年近半百,两鬓斑白,面庞瘦削,贼眉鼠目,明显残暴,暗隐凶狠,浑身上下脱得赤条条的,即待入浴的老者。玉罗刹断定他是天狼星。难就难在天狼星怀内,正搂着一个娇怯怯、懒洋洋、同样赤条条的年青妇人。年青妇人容貌虽不出色,却生有一双布满情欲的勾魂眉眼,显得十分淫艳。玉罗刹再不屑窥觑,由于这对狗男女扭股糖似地纠缠在一堆,她不能轻视铁棺材,就不能不连带瞥那淫艳妇人一眼。

    那妇人头上虽梳着盘龙髻,却被揉搓得走了原样,变成软榻塌地垂在脑后,脸上涂脂抹粉不说,褪脱衣服之前,显然还描过眉,画过鬓,两道淡眉中间还挤出一个二龙戏珠小红点。凭玉罗刹眼力,入目就能断定年青妇人不是良家女子,是跟满床欢一样的半掩门子。此时,那妇人正卖弄风情地搂着铁棺材的细长脖子,浪声浪气说:“快洗,快睡,天都半夜了,老耗着多让人烦得慌,麻利点吧!”铁棺材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年青妇人的额头淫笑说:“你咋不说馋得慌!”
  
  年青妇人改搂铁棺材的瘦腰,把脸埋入他的怀内,啐了一口:“铁爷就会吊人胃口!”边说,边向铁棺材抛出眼风,纯系婊子卖俏,意在掏空嫖客的腰包。玉罗刹至今小姑独处,从没见过这种让人恶心到想吐隔夜饭的事,示意方丽珠盯死后窗。铁棺材左手反搂年青妇人的水蛇腰,右手托起妇人的下巴颏:“水蜜桃,老子会吊胃口你会浪,八十岁害病的老头子,也能让你把他从床上浪起来。”年青妇人也真会贱,天狼星骂了她一声真会浪,她果真浪到移坐铁棺材的瘦腿上。
  
  玉罗刹刚想喝令天狼星穿起衣服等着挨宰,反正前后窗都已堵死,绝对不怕他钻天入洞,形成罩住的鱼儿——不愁拿!铁棺材目闪淫光,一面抚摸年青妇人的细腰肥臀,一面不怀好意说:“水蜜桃,听说孙大人给你打了一付金镯子,可有这一档子事?”绰号水蜜桃的半掩门,突然被人揭破了隐私,脸上颜色登时大变。铁棺材把水蜜桃的下巴托得更高说:“听说你跟谷神也上过床?”

    水蜜桃再风骚淫浪,再人尽可夫,一旦被相好的男人当面捅破这层纸,也羞红了脸。铁棺材不托下巴颏,改抓水蜜桃的盘龙髻,咬牙切齿低声骂道:“水蜜桃,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骚婊子,从前你一夜陪十八个男人睡觉我不管,只要他们想骑,你愿意挨压都可以,可你不能明着包给太爷我,暗地里偷偷摸摸再卖钱,你他娘这是变相给我缝顶绿帽子!”

    水蜜桃还想解释,求饶。天狼星一脚将她踹趴在地上,抓条裤子穿上咬牙道:“孙昌该死,你这浪货更该死!”水蜜桃再淫,再贱,也不能不怕死,爬起抱住铁棺材一条腿,颤抖着说道:“铁……铁爷……你……你老明鉴……这……这不能全怪我!”天狼星怒气不息,切齿叱道:“太爷在你身上花的钱,足够打个金人的。我铁棺材睡过的女人,向来不准别人碰,老子这就宰了你!”

    水蜜桃面如土色:“铁大爷,奴家……奴家是被胁迫的,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铁棺材嘿嘿冷笑,抬脚踢翻水蜜桃:“亏你还是半掩门,说话这么少油无盐。”随着这句话,手向枕下一抄,重新翻回手腕时,业已多了一把寒芒刺目的七寸短匕,看样子真想宰活人。水蜜桃吓瘫在地上:“太爷,你不能……”不等水蜜桃把后面“杀我”两个字说出,铁棺材早扬起手中短匕首。水蜜桃情知逃生无望,可又不甘心束手待毙,跳起一头顶开窗户……

    方便之门被水蜜桃替玉罗刹打开,曹慧娘快到跟利弩穿云似地纵入阁内,前拒天狼星,后护水蜜桃,毫不掩饰自己身份,抖开铁扇。天狼星失声惊呼:“追……追魂阎王扇?”玉罗刹冷笑:“算你姓铁的有眼力!”天狼星切齿:“准是阴老帮子卖了我!”玉罗刹道:“是谁出卖你,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不该叛国投敌,替金人张目。”天狼星抓过上衣披好:“你想如何?”玉罗刹语冷如冰:“跟我走!”天狼星讨价还价:“然后呢?”
  
  玉罗刹低叱:“你没有‘然后’,想活的话,本帮主问啥你说啥,不准有一句谎言。”天狼星变颜变色一会子,咬牙切齿,旋过躯体:“我愿实话实说,你可不能过河拆桥!”玉罗刹堵回一句:“天狼星,你错了,得把过河拆桥,改为卸磨杀驴。”“驴”字甫始吐出唇外,原本俯首听命束手待擒的天狼星,一头撞向挂着和合二仙的画图的墙壁。玉罗刹自悔失策,不该不先点铁棺材穴道,煮熟的一只肥鸭子,硬给飞跑了。
  
  久历风月,尝遍人情冷暖的水蜜桃,清楚天狼星的死活,直接关系着她的死活,登时戳破机关说:“这位爷台快跟进去,里面有条暗道,通向楼后花园,求你千万别放走他姓铁的。”玉罗刹一仗艺高人胆大,二仗天狼星身上无寸铁,三仗方丽珠准会接应,玉罗刹三不管地跟踪追击,毅然进入那条暗道。
  
  水蜜桃说得不错,暗道果然通向楼后花园,出口开在假山半腰。玉罗刹甫始追出洞口,假山上早传出铁棺材的厉喝声:“所有黑龙会众听清,谁敢放走奸细,全部索拿问罪;若能立毙来人,本分舵主立赏万金,职务连升三级。”没等玉罗刹弹地再起,假山四周,早就围上来八个黑衣人,看样子,身手皆不弱。以玉罗刹的孤高自负,开始真没把这批黑龙会众放在心上,只想尽快脱身,追捕铁棺材。
  
  哪知,事出意外,双方刚一搭上手,玉罗刹就知道非大开杀戒不可。因为第一批圈住她的四个黑龙会众,一个双手紧握丈二长枪,枪尖长有尺二,上挂鲜红如血的枪缨,先占一寸长一寸强优势。第二个手握浑元大铁牌,铁牌顶少不会轻到四十斤,再占一力降十的便宜。另外两个,每人一对判官笔,笔长一尺二寸,又占一寸短,一寸险的狠毒。
  
  迎面三招过去后,那条丈二长枪在那块沉重铁牌掩护下,尽是远攻快袭,活像一条翻浪戏水的凶狠恶蛟,式式夺魂,招招索命。与此同时,配合长枪、铁牌进攻的二人四笔,不仅出招阴险,并且贴地滚进逼袭。原本不想杀人的玉罗刹,杀心立即火炽,左手拢指成钩,虚抓为首那人的枪身,逼使那人身形后坐,握枪的双手,立即变前把为后把。

    玉罗刹乘机将手中阎王扇向那块浑元铁牌上一搭,借力使力,一旋而起,正好变为打狗棒法中的下敲狗腿,铁扇敲实为首人左膝。为首那人确够凶横,在左腿断折站立不稳的情况下,竟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奋力旋身攻出一招凌厉无比的霸王怒摔枪。玉罗刹不由赞出一句:“朋友够种!”追魂扇一合,化为苏秦背剑,借力纵起,倒翻而回,本来合上的阎王扇“刷”地甩开,射出一十二支追魂弩,其中四支,分别透入手执判官笔二人的双眼。
  
  眼为五官之聪,疼得二人撒手扔笔,双手掩面,惨声哀嚎,比鬼叫还要难听。说也可笑,圈紧玉罗刹的四个人,一个断腿,两个瞎眼,剩下最后那个铁牌手,真被玉罗刹残忍的扇招吓呆了,原本高举的铁牌现在变成指地,一动不动地怔在那里。开始圈围四周,准备第二轮攻袭的四个黑龙会众,全吓得齐往后退。被方丽珠堵住去路的天狼星,苦于赤手空拳,又见八个得力属下,一半残身,一半丧胆,情知再不逃走,准会葬身在这座花园内。
  
  有鉴于此,他虚晃一拳,妄图逃入竹丛,借以保全他的那条老命。他虚,方丽珠也不实;他快,方丽珠比他更快,抢先纵身落在那丛疏竹之前。铁棺材没咒念了,老奸巨猾地疾呼:“曹帮主,你刚才的话,作不作数?”玉罗刹眼珠一转,说:“铁定不移。”天狼星垂下双手说:“小的认栽,听凭审问,有问必答,保险一字不虚。”玉罗刹一式长射纵落,错开天狼星两臂肩井琵琶骨,把他带出巡检司。百密一疏的是,她们娘儿俩,愣把那位右监军谷神给忘记了。
  
  方丽珠找的那片枯林的确隐蔽,离巡检司少说也有七八里,四周皆沙丘。玉罗刹逼供的手法更酷厉,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天狼星真正听话了。玉罗刹问:“蔡然此次北上,黑龙会为啥对他感兴趣?实话实说,有你的好处。”自从知道跟他作对的人是玉罗刹,铁棺材就清楚搪塞不过,依实说道:“金太祖阿骨打,是继兄王鸟雅束之位,登上狼主宝座的。阿骨打死,相继登上狼主大位的是其三弟吴乞买,改称年号为天会,开始南侵,打算强占大宋河山,勾结蔡京、高俅、童贯、杨戬等人,方才传旨让完颜兀术成立黑龙会。”
  
  玉罗刹暗自吃惊之外,冲铁棺材点头称许:“就按照刚才的话向下讲!”天狼星吞咽一口唾液说:“据说,所有密约,全系蔡京丞相亲笔所书,金邦提议改动,蔡丞相不肯答应……”玉罗刹追问一句:“是不肯答应?还是不敢答应?一字之差,相差大了!”天狼星连连点头:“是不肯答应。”玉罗刹清楚找到症结了,逼近一步,严词追问:“说说为什么,是否……”天狼星迟疑半晌方才说道:“条件太苛刻……”声如蚊蚋,像是怕人听见。

    玉罗刹问道:“此次强逼圣手秀士来北国,大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天狼星再次点头,却不敢答话。玉罗刹不想再逼问什么,单刀直入问道:“蔡四公子一行,到底现在何处?”铁棺材苦涩一笑:“株连九族的大事都说了,小的还在乎捅出蔡然行踪吗?”方丽珠不肯死心,从旁插问一句:“铁棺材,你真的一点消息不知道?”
  
  天狼星不再苦笑,加重语音说:“我敢肯定,蔡四公子绝对没进子午镇,更没抵达倒流河。因为这两处的眼线,全是黑龙会派出的。”玉罗刹最后逼问:“你敢肯定?”天狼星开口想说没说出,一柄其薄如纸的柳叶刀蓦地透入他的左胸。反应最快的当数玉罗刹,旋身扑到一株枯柳前,堵住暗下毒手的黑衣人。暗下毒手的黑衣人,共计三个,为首那人年过半百,躯体雄壮,威如猛狮。
  
  配合老年黑衣人,分抢两侧强攻位置的两人模样像是孪生兄弟,全是面色姜黄,刻板呆滞,别说脸上没有表情,就连两只眼珠全都不见动。玉罗刹看出三人皆是厉害人物,眼下的她,急于往回走,寻找石化龙。那位老年黑衣人,像对自己两个伙伴极有信心,相信点子不会逃脱,不无傲气地对两人道:“伙计们,咱哥儿仨从来没有机会到江湖上去争雌雄,今晚算是赶巧了,下手时千万收着点,四太子要的是活口,以供审问详情。”
  
  这套话要是放在一个时辰之前,说给玉罗刹、方丽珠听,准能激怒她俩立即痛下杀手,眼下不同的是,她们急于回头寻找石化龙。更让她俩心惊肉跳的,是石化龙一行始终没到子午镇,也没抵达倒流河,就像一股烟似地被风吹散了。可那批人当中,既有老谋深算的圣手秀土,还有功高手狠的商山二鬼,姑且不论五条小龙的艺业如何,光凭一个穿云燕子柳和,就够几个狠角对付的。那么多的一批人,说不见就像被大风卷走了似地失踪了。
  
  老年黑衣人拔出自己的三尖两刃刀,示意两侧伙伴一同出手拿人。玉罗刹突然说道:“你们三人像是吃定小可,小可我像是在劫难逃了?”老年黑衣人连连点头。玉罗刹灵机一动,指了指两侧的二人说:“假如小可跌在他们二人手下,你老先生岂不没有机会一争雌雄了?”老年黑衣人一怔:“啥意思?”玉罗刹逼近两步,说:“依我看,咱们二人先试试,你好有争雄的机会。”世上从来都是精人哄憨子,老年黑衣人连马步都未换,玉罗刹早甩扇疾发三支追魂弩。
  
  逼得老年黑衣人,斜卧倒地,变成一式懒驴打滚,方才侥幸没有受伤。玉罗刹“刷”地合上追魂阎王扇,滑出三丈外,“嗤”声一笑,收扇突围。气得老年黑衣人厉吼:“你真狡猾!”依着方丽珠,还想联手屠了三人,然后再走。玉罗刹健步如飞,传出一句:“来日方长,眼下办正事当紧,何必争一时之长短。”方丽珠原就不在包围圈,撤退更加容易,娘儿俩会合后,寻回马匹,开始上道。
  
  玉罗刹坚信铁棺材不会说谎,为了慎重起见,仍先找到阴二姑,盘清问明天狼星以往的零言碎语,证实铁棺材确实奉命注视盯梢蔡四公子,始终没有返回老窑禀报,娘儿俩这才动身往回赶。方丽珠提议二人分开走,从子午镇开始,西沿倒流河退回足有二百里,几乎连荒镇野店都不放过,仍然打听探查不到一丝踪迹。玉罗刹横下一颗心,不惜得罪江湖同道,凭着二人的武功,几乎踩平了沿途所有贼巢,活捉不少为首盗魁,威逼诱问,仍是没有一点线索。
  
  二人索性长途奔袭金邦都城。先在城外僻静处花钱买通一户汉人,作为落脚住所。每天二更过后,都是一人巡风,一人踩道,连续七天,还是探查不出一点消息。总而言之,石化龙一行人,等于从子午镇以南,倒流河以东,陡地无影无踪消失了,消失得连点影子都看不到。最后,二人商议,由方丽珠只身单剑,羁留漠北,盯紧黑龙会,观测动静。玉罗刹迅速折回汴京,寻找灌口二郎神,告知详情。然后,共同采取对策。
  
  玉罗刹一路行来,没有发现梁山弟兄的行踪,所好她是丐邦的新任龙头,而丐帮弟子遍布各个角落,自会有属下弟子恭迎帮主。玉罗刹狠下心来,亮出竹符令,指定各地分舵全力查找,方才发现武松、燕青踪迹。武松听罢玉罗刹详述的一切,断定石化龙等一行,必有凶险。玉罗刹久久盯住灌口二郎神。让他权衡轻重,应该如何下手方妥。武松见玉罗刹风尘仆仆,脸色苍白,比从前憔悴多了,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玉罗刹痴心苦恋灌口二郎神,至今方才窥出武松大有怜惜情意,不禁悲喜各半。悲的是自己一片柔情,满腔敬意,痴心苦恋武松,不惜以丐帮龙头之尊,为水泊梁山之事千里跋涉,舍死忘生,就差没有鸣锣宣告,公开以灌口二郎神的妻子自居了·喜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自己的痴心苦恋,终于感动了铁板一块,至今仍然在练童子功的打虎英雄。
  
  跟玉罗刹想法不一样的武松,同样知道她一片柔情,满腔蜜意,不惜以丐帮至尊之贵,不顾涉嫌,追随自己,甚至千里跋涉,远奔北国,这片深情叫自己如何回报?明知玉罗刹注定要失望,自己这一生绝不会再动男女之情。想到这里,武松望着玉罗刹瘦了两圈的面颊,涩声说道:“慧娘,大恩不言谢……”不容武松向下说,玉罗刹脸色一正:“你这人怎么越来越见外?救人如救火,你还是快拿主意吧!我这两天直担心,丽珠也会生事端。”
  
  武松本想表白自己脱离红尘的决心,今生今世不作儿女情长之想,不料话刚出口,就被玉罗刹打断,不得不停了下来,毅然说道:“天塌下来,有地接着。请帮主先行一步,稳住方总舵主,我稍作安排,立即北上,共探虚实。”玉罗刹恋恋不舍,终于离去。望着玉罗刹修长苗条的身影,灌口二郎神武松轻轻叹了口气,闭上双目。


第二十七章:狂蜂戏蝶黑豹岭。
  
  子午镇又名落鹰坪,左倚黑豹岭,右傍倒流河,地势极为险峻。进入子午镇之前,五毒手展殿臣暗地告诉石化龙和商山二鬼:“大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一手培植的黑龙会,在子午镇设有分会。”二鬼鄂仁傲然自负:“黑龙会再有几个硬把子,鄂二自信能对付。”大鬼沙星瞪了师弟一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心撑得万年船。”展殿臣欲言又止。石化龙恳切说道:“人孰无过,改了就好。三师伯有话只管说。”
  
  展殿臣面色紫涨:“说来惭愧,我之所以叛国投敌,纯系受一女人诱惑。”鄂仁冷然一哂:“展老三,真有你的!”沙星低叱:“老二住口,孔子曰:食色性也。何况事情已成过去。”石化龙低声问道:“她……是谁?”展殿臣声如蚊蝇:“她叫完颜彩屏,完颜绿术最宠信的属下之一。”沙星脱口一声:“你……你……你竟然勾搭上完颜绿术公主属下。”展殿臣满面羞红。石化龙急问:“完颜彩屏是否黑龙会众?”
  
  展殿臣娓娓述说:“大金国兵符,全握在四太子完颜兀术之手,黑龙会是他私下培植的一股庞大势力。其目的,一为监视朝内文武大臣,二为镇压大金各地民众,三为一旦兴兵南下,人侵我们大宋,黑龙会将负担刺探军情,刺杀爱国志士和抗金英雄。基于此故,完颜兀术才让他的幼妹完颜绿术亲自统率黑龙会众。”沙星语含诧异:“完颜绿术既是四太子的幼妹,年纪想必不大。”展殿臣道:“传说她年刚二九。”
  
  鄂仁笑问:“展老三,你没见过她?”展殿臣说:“满朝文武,十有八九没见过她。展殿臣我算哪棵葱!”半天没说话的石化龙,突然开口:“三师伯,此女真会这样神秘?”展殿臣谈虎色变:“此女何止神秘,传说她奸诈机警,武功诡异。”石化龙突然决定:“今晚夜宿子午镇。”沙星意在试探:“贤侄你想……”石化龙抖鞭催马:“你老人家知道我在想什么,也知道该干什么。”展殿臣双眉紧锁:“化龙贤侄,事须从长计议,万万不可莽撞。”
  
  鄂仁嗤之以鼻:“展老三,胆小怕事请回去,保险没人硬拉你。”展殿臣脸色红涨,怒声说:“在下啥都怕,就是不怕死,不信走着瞧!”一行人中午方才抵达天齐庙,初春风劲,阴云四合,大有雨意。天齐庙前后三进,殿堂巍峨,庙内有千年银杏两株,大有数围,拔地而起,形如两把伞盖,分据正殿之前,劲风一吹,抖索作响。化装成四公子蔡然的石化龙,入庙伊始,就喝令小沙弥传唤老方丈。知客僧悟智闻讯赶来,合什解释:“敝寺方丈,有病卧床,尚祈见谅。”
  
  石化龙瞥了他一眼,阴森冷笑:“出家人四大皆空,七情六欲俱无,何来疾病!”知客僧悟智据理力争:“和尚也是人,人吃五谷杂粮,自会有病。”石化龙破口大骂:“和尚的外号叫秃驴,根本不是人,哪会有疾病!”悟智面色一寒道:“敝寺方丈,年过古稀,施主怎可信口雌黄!”石化龙气得脚心跳,甩手一掌,向知客僧人悟智的脸扇去。悟智峙立不动,直俟石化龙的右掌即将触及左颊,方才举手护脸。“吧”的一声响,石化龙的右掌,正好扇在悟智左边手背上。
  
  其结果是,被打者若无其事,打人者,呲牙咧嘴,胡乱甩手。石化龙假戏真唱:“来人!给我捆上这秃驴!”天齐庙的住持方丈慧一,被两个小沙弥搀扶着及时地赶来了。石化龙甩动着右手,走到方丈身前,逼问:“你是此庙住持?”慧一点头:“我是!”石化龙恶形恶声:“你这厮名为方丈,实则屁事不管,胆敢纵容僧人欺压施主。”方丈合什:“老衲不敢。”石化龙张牙舞爪:“慧一,只要你立即赶走悟智,本公子马上捐献香资五千两。”
  
  北宋时期,五千两白银千石米。沙星早摸出千两面额的银票五张,双手呈献给正趾高气扬的石化龙。方丈迟疑不决。悟智暗递方丈一个眼色。方丈会意,厉声叱责:“胆大悟智,不守清规,发还度牒,勒令离寺。”悟智咬牙顿足,转身自去。石化龙一抖手,将五张银票朝方丈面门摔去:“五千两银子一斋饭,够贵的。”一边说,一边示意沙星去追悟智。商山大鬼,是老江湖中的老江湖,借口放马,独自离开天齐庙。
  
  做梦也没想到有人跟踪,知客僧沿着庙后的小路奔向后山。有道是棋高一着难对奕,在蹑迹跟踪技艺上,沙星比对方高得多。后山坳里散居着十多户人家,大半住的是石室,悟智敲响一户人家的大门。开门迎接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妖娆妇人,明显是个练家子。悟智馋涎欲滴,伸出双手,苍蝇逐臭般地扑上去,愣没忘记用脚勾上房门。沙星从隐身之处弹地纵起,一式长射,飘落在这户人家的西墙跟。
  
  传入沙星耳内的,是淫僧悟智那巴结讨好声音:“五姑,那话儿果真来了。”沙星清楚,淫僧口中的那话,指得是石化龙和他们这些人。相继传进沙星耳内的,是那女人的娇叱声:“你大概包子露馅了。”只听悟智冷笑道:“你真隔着门缝把人看扁了,阴老三啥时失过招!”熟悉江湖一切秘密的沙星,不敢大意了,因为他发现悟智竟是失踪将近十年的采花淫贼阴三孩,被江湖人喊成阴三害。
  
  名叫五姑的女人道:“阴三害,我问你,没露馅你来老娘这里干什么?”阴三害笑得打跌:“蔡京身居高位为宰相,生的儿子是个窝囊废。”名叫五姑的妖娆女人不无诧异问:“阴老三,说话也得清楚点。”猜知阴三孩肯定叙述石化龙假戏真唱那一场,沙星趁机摸向屋后。使沙星大吃一惊的,是他贴近这户人家的后窗窥望时,发现一张熟面孔,斜躺在床上的人是千里狼烟左天辉,另有一个凶猛黑汉坐在床前。
  
  摆在沙星面前的,一是马上除掉左天辉,避免石化龙包子露馅;二是立即返回天齐庙,调来人手,一举掀翻这处黑窝子。经过思忖,沙大鬼选择了后者。因为前者双方对比是一比四。活该事情出岔子,沙星掉转身形往回走,山脚下撞见师弟鄂仁和穆虬龙、张铁龙等几个人。目空四海、傲气凌人的二鬼,不等师兄叙完,悍然扑向那户人家。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为人持重的沙星,愣让师弟牵着鼻子走。
  
  俗话说,出水才能看清堵在笼里面有多少鱼。凶猛黑汉竟是黑龙会的外巡查,名叫耶律佑。沙星深恐师弟性傲,耽误大事,率先扑向左天辉和耶律佑二人。虽然如此,鄂仁要想速战速决,也不容易,因名叫五姑的女人太贼滑。鄂仁性傲自不假,可他也是老江湖,哪能不清楚,身居异地,不宜久战。开始鄂仁还认为,凭自己那身精湛内力和浸淫半甲子的鹰抓雕击,收拾阴三孩和名叫五姑的女人,还不手到擒来!然后协助师兄痛宰千里狼烟跟黑龙会的外巡查耶律佑。
  
  大谬不然的是,那女人一柄轧把翘尖刀,比阴三孩一对判官笔更难斗。五十招没能分输赢,鄂仁两眼充血了。除反复使用猛雕抖翎外,还抽冷子施展轻易不用的狠招饿雕抱鸡,一会儿凌空下击,一会儿猛攻下盘,使出来浑身解数。坏就坏在大鬼动手就以逸待劳,光守不攻,冷静寻找杀机,逼使鄂仁险中取胜。说时迟,当场快,二鬼硬拿左臂去迎妖娆女人的轧把翘尖刀。高手相搏,瞬息即分生死。
  
  二鬼用自己的血肉换取瞬息时机,贯足真力的恶雕剔羽印在阴三孩的后心上。打得阴三孩闷哼半声踉跄栽出七八步跌翻在地,几乎没动弹。一见自己的老相好重伤倒地,女人错齿如磨骂道:“老鬼,你真狠!”远处有人反唇相讥:“臭娘们,你他妈的心不狠,削去二爷四两肉。”鲜血染红半边躯体的鄂仁狂笑:“穆虬龙,你小子乍就不能快一点?”穆虬龙那根虬龙棒,实足七十二斤整,头一棒几乎震飞女人的翘尖刀。
  
  女人豁死挥出一招刀扫六国,逼使二鬼后退两步,拧身越过高墙。人要该倒霉,买盐都生蛆,不会高来高去的张铁龙,正无法跳过高墙生闷气,不等女人身子落地,单臂抖棍,扫向半空。骨折声夹杂着惨嚎声,五姑摔落下来,就委顿在地,昏死了过去。穆虬龙敲山震虎:“左天辉,你小子还是认命吧,四周布满我们的人。”耶律佑用的是根狼牙棒,倚仗一力降十会,舞棒扑向穆虬龙。
  
  从正门一头撞入的张铁龙,高兴得活像过新年:“三哥,快把黑小子让给……”后面那个“我”字尚在齿缝间,镔铁大棍早泰山压顶砸向耶律佑。耶律佑欺对方年轻雏嫩,不满二十岁,妄图震断张铁龙的两条手臂,两膀运足力气,施展二郎担山,奋力向上猛迎。金铁碰撞的轰鸣声,几乎能震破在场人的耳膜,一场力与力的拼斗开始了。第一轮的结果,张铁龙退后两步,立定如山,耶律佑多退一步,方才稳住下盘。
  
  憨人专说老实话,张铁龙扬声大笑:“黑小子,你真行!”耶律佑不动光戒备,张铁龙大叫:“黑小子该你砸我了!”耶律佑一抖狼牙棒,化为举火烧天式,狠命砸下。张铁龙比耶律佑胆大,愣敢等到狼牙棒临顶,方才横棍向上猛架。再次响起金铁撞击声,耶律佑退后两步,张铁龙同样退两步。在场的个个是行家,自能看出拼斗双方的高低,左天辉脸色灰白了。
  
  张铁龙脱口一句:“黑小子,你他娘果然够味道,这一次轮到我砸你。”话落,挥棍,狠砸耶律佑。力气几乎耗尽的耶律佑,勉强采用横架紫金梁的棒式招架,却被震得虎口裂开,稳不住马步,一连后退四次,几乎瘫软在地上。反观人家张铁龙,后退一步,挺身而立,气不大出,鬓角无汗。耶律佑光顾张开大嘴狂喘,再没力量跟张铁龙硬碰硬地拼力气。张铁龙冲他一招手:“黑小子,摊你啦!”
  
  耶律佑干脆蹲下来。张铁龙以棍顿地,大声吼叫:“黑小子!你他娘怎么蹲下装孙子?”耶律佑边喘边摇头:“耶律佑不是你的敌手,杀剐存留任凭你们。”张铁龙气得跺脚:“老子正在兴头上,黑小子你想装孙子可不行!”左天辉乘在场人不注意,陡地施展一鹤冲天,妄图翻越正屋逃逸。
  
  江湖跑老人成精的二鬼,强忍肩头伤痛,拔地而起,后发先至,落在屋顶,不仅逼使千里狼烟退回原处,并且阴森怪笑:“左天辉,别在鲁班门前耍大斧,老子摆治死的人,都比你爹年纪大。”好死不如赖活着,左天辉苦口央求:“只求列位饶恕我,叫我干啥我都认。”张铁龙嘶声狂吼:“沙大伯,姓左的小子没人味,一棍砸死去球。”大鬼沙星呵斥道:“在场的谁都比你大,轮不到你小子拿主意!”
  
  二鬼鄂仁闻弦歌而知雅意,冲左天辉说:“姓左的,只要你肯宰了耶律佑,我们不光饶了你,还能保你平安度日,不受侵害。”真力耗尽任宰割的耶律佑,惨声疾呼:“左四哥,你不能化友为敌。”左天辉提剑逼向耶律佑,面现狰狞厉声道:“没有你,老子哪会有今天!”耶律佑强行站起,双手横握狼牙棒,明知无济于事,也不甘心俯首就戮。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张铁龙抢在左天辉动手之前下狠手,镔铁棍猛砸左天辉后脑。左天辉掌中天狼剑,再长、再阔、再沉重,也不敢跟张铁龙、的铁棍碰。心慌失策,施展倒拧萝卜闪避,却把身后的耶律佑给忘了。耶律佑比着葫芦画瓢,含恨怒挥狼牙棒,恰好砸实左天辉后脑。左天辉死得真干脆,一声没吭,跌翻在地,立即呜呼哀哉了。张铁龙称赞一句:“黑小子,你比大爷我运气,功劳应该记给你。”
  
  耶律佑咧嘴苦笑道:“多谢你救了我的命,请问少侠尊姓大名?”张铁龙哈哈大笑:“我知道喊你黑小子,你就不知道喊我黑大个?岂不比我笨多了。”鄂仁推开张铁龙,一步一步逼向耶律佑:“别跟我们套近乎,赶快准备自卫!”张铁龙扑了过来:“鄂二大爷别杀他!算张铁龙大爷替他求你了。”鄂仁好气又好笑:“我他妈行二你行大,去你爹的那条二郎腿!”张铁龙护在耶律佑身前苦哀求:“鄂二大爷别杀他,我给你下跪行不行?”
  
  耶律佑拄棒呆立,面无惧色,两只眼内溢满了感激泪水。沙星再知理应由他拿主意,无奈事关重大,委实让他迟疑不决。耶律佑确实是条汉子,蓦地抛去手中棒,车转身形,一头撞向墙壁。事出意外,在场人谁都求护不及,眼睁睁就要万点桃花开,血脑洒满地……陡地从墙外翻过一个人来,脚化浪子踢球,将耶律佑送给张铁龙。张铁龙抛去铁棍,抱住耶律佑。浪子踢球,系武松鸳鸯脚中的绝招,来人正是玉面阎罗石化龙。

    心黑手辣的人,首推展殿臣,甩手给左天辉、阴三孩、妖娆女人各补一枚五毒梅花针。敌方四人,仅仅耶律佑一人幸免,自对张铁龙、石化龙铭感五内。难为石化龙对孙子兵法中的欲擒故纵运用得这么纯熟,当即释放耶律佑离去。穆虬龙刚想阻拦,被沙星摇首劝止。目送耶律佑的身影逐渐模糊,穆虬龙不无怒意责备石化龙:“五弟,根据沙伯父之所见,长白四凶投靠金兀术,是耶律佑从中牵的线。左天辉虽伏法,其他三凶尚未除,焉能纵之使去!”
  
  石化龙轻拍其左肩,含笑说道:“三哥,对耶律佑,小弟隐身墙外默察一阵子,其为人刚烈正直,肝胆相照谈不到,为我所用则必然。不信咱们走着瞧。”对天齐庙一无所知的大鬼,询问石化龙:“慧一是否黑龙会众?”石化龙据实相告:“沙伯父,方丈确属吃斋礼佛苦修行的出家人。”张铁龙手扶肚腹,叫苦连天:“老五,四哥的饭量比牛大,半顿清汤寡水斋饭管屁用,想办法填填我的五脏庙。”离开小山村,翻过黑豹岭,行近倒流河。
  
  石化龙有意饿饿张铁龙:“四哥,你得忍着点,我打算让你盘在此处等候耶律佑。”从来只有一个心眼的张铁龙,听罢一怔:“谁知道黑小子猴年马月来?”石化龙端面色正经地说:“事关重大,不管等到什么时侯都得等到他。”张铁龙嘟哝一句:“你就不能换别人?”石化龙斩钉截铁道:“在场人谁都不如四哥跟耶律佑的交情厚。”张铁龙胸脯一挺:“这倒不假。”石化龙乘机说:“所以我让四哥等。”
  
  张铁龙向河岸上一躺:“活该四哥倒霉。”石化龙果真率众离去,撇下张铁龙一人,独自守在倒流河畔。将近一个时辰,不见耶律佑到来,原来饥肠雷鸣的张铁龙饿得瘫软在地。有句俗语说“越渴越给盐吃”,张铁龙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可惜来人不是耶律佑,而是一个身材高大,年近二十的黑丫头,挑着一担东西。黑丫头沿着河岸走到这里,放下挑子喘口气,看样子并不打算歇息。
  
  张铁龙两眼瞪大瞪圆了。原因是身材高大的黑丫头,挑的全是好吃的。其中有烧鸡、牛肉、羊杂碎、猪肝、狗肉、驴大肠等物。最让张铁龙高兴的是一只篮子里,盛的全是白面大个馒头。“咕嘟”吞咽一泡口水,张铁龙一声欢呼扑了过去,左手抓牛肉,右手拿馒头。想不到他快,黑丫头比他还快。双掌化为野马分鬃式。若不是张铁龙双手缩得快,两腕寸关尺准被黑丫头的掌缘切中。
  
  黑丫头“噫”了一声:“看不出你这黑不溜秋的野男人,手底下还有两下子。”张铁龙撇撇嘴:“你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人家黑不溜秋的。”黑丫头大怒:“小子敢说姑娘我黑不溜秋,姑娘这就砸扁你!”张铁龙站成八字步:“黑丫头,光吹牛腿有屁用,妮子、小子,也得抱出来看看。”直到扁担临进头顶,张铁龙才发现对方扁担是镔铁的,分量并不比他的铁棍轻。
  
  三天不打架吃饭不觉香的张铁龙,一边咧开大嘴笑,一边横棍向上迎。随着一声金铁震鸣声,双方各退一大步,确实够得上棋逢对手。黑丫头怪叫一声:“再接姑娘一扁担!”第二次,扁担竟然挂着风声。张铁龙什么都傻,就是打架不傻,双手横棍,再次向上一迎。第二次双方各退两大步。黑丫头拼出兴致来,深吸一口真气,功运两臂,双手就想抡起铁扁担。张铁龙大叫:“黑丫头,你不讲理!”黑丫头一怔:“你说姑娘不讲理?”
  
  张铁龙说:“你就是不讲理。”黑丫头扁担拄地:“说给姑娘听听。”张铁龙说道:“双方拼斗,讲究公平,方能赢得对方心服口服。”黑丫头问:“姑娘哪点不公平?”张铁龙说:“头一扁担你砸我,第二次就该我砸你,你却一连砸我两扁担。”黑丫头马上认错:“黑小子,你说得对。我让你连续砸我两棍就是了。”两个人的心眼,全都不透气,果真一递一卞的轮流砸向对方。

    吓死人的惊天动地二十轮,合计起来四十下,张铁龙累得坐在地上不动弹。黑丫头连喊三声,不见张铁龙动,方才撇嘴说:“黑小子,你输了。”张铁龙抛去铁棍捂肚子,哭丧着面孔大声说:“人家肚里缺东西。”一时没有回过味来,黑丫头冷言冷语:“肚里缺东西,拼斗更轻松。”张铁龙直着脖子大叫:“我他娘中午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哪有力气跟你拼!”黑丫头抬头向西看看,夕阳快要落山,道:“你他娘真笨,饿了不知吃东西?”
  
  张铁龙口吐脏字眼:“血龟孙才不知道吃,我他娘的没有东西吃。”笨人最肯发善心,黑丫头指着两个篮子说:“吃的东西有的是。”张铁龙喜得吞咽口水,双手乱搓:“你……你……你肯给我吃?”黑丫头:“那还有假。”张铁龙:“我的饭量大得很。”黑丫头:“我的饭量也不比你小。”张铁龙:“咱们先比饭量,后比力气。”黑丫头:“比就比!”张铁龙:“这样不公平。”黑丫头:“怎样不公平?”
  
  张铁龙:“因为我饿你不饿。”黑丫头:“那怎么办?”张铁龙:“我先吃十个馒头,咱们再比。”黑丫头:“别忘了就着烧鸡牛肉吃。”张铁龙:“你别乱出馊主意,我他娘眼看饿爬下,哪有功夫吃烧鸡。”黑丫头:“看来你小子确比姑娘有见识,今后我得跟你学着点。”张铁龙胸脯高挺傲然说:“只要你肯跟我学,我保险啥都教给你,比如……”黑丫头极为关心道:“你还是先吃馒头吧,吃饱了有劲教给我。”张铁龙果真狼吞虎咽起来。
  
  黑丫头怕张铁龙干吃难咽,指了指前面一户人家:“我去弄点茶水给你喝。”铁龙抓起馒头向嘴里送,然后直直脖子咽下去,吃得津津有滋味。谁料想三个馒头没有下肚,再次伸手拿馒头,他的手背被人按住了。按住张铁龙手背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瘦长老者,态度明显不友好。张铁龙三次没能抽出手来。老者语冷如冰:“篮子里的东西是你的?”张铁龙:“不是。”老者语气更冷:“不是你的为啥吃?”张铁龙:“因为我肚子饿。”
  
  老者:“肚饿也不能偷吃别人的。”张铁龙:“老子没偷吃。”老者说:“你小子分明偷吃别人的,还敢自称老子,这还了得。”张铁龙强词夺理:“就算我是偷吃,我也是偷吃别人的,干你屁事?”老者大概察觉出张铁龙不大透气(憨实心的意思),方才说:“自然干系着我。”张铁龙:“为什么?”老者理直气壮:“因为东西是我的。”张铁龙:“挑东西的黑丫头?”老者直言不讳:“她是我从小收养的。”张铁龙:“她的功夫也是你教的?”
  
  老者:“就算是吧。”张铁龙一震:“你……是谁?”老者不答反问:“你……又是谁?”老实人从来不会说瞎话,张铁龙实话实说:“老子我叫张铁龙。”老者一怔:“孙二娘是你什么人?”张铁龙:“你认识我娘?”老者不答再问:“如此说来,你是菜园子张青的儿子?”张铁龙:“你也认识我爹?”老者面色陡寒:“老夫谁也不认识,只知道你偷吃我的东西,我得管教……”留住后面那个“你”不吐,抖手就将张铁龙摔翻在地,砸得尘土飞扬。
  
  张铁龙鲤鱼打挺跳起,伸手去抓铁棍,铁棍早到老者手内了。张铁龙掉转身形,扑过去抢扁担,老者后发先至,扁担同样到了老者手内。张铁龙明知不敌,一口恶气难咽,右拳紧握,捣向老者前胸。老者左手猛翻,化为叶底摘桃,叼住张铁龙的右腕,又将他抖翻在地。张铁龙就地翻滚,左脚踹向老者右腿迎面骨,踹得既猛且疾。老者右手下探,变为龙宫取宝,抓住张铁龙的脚脖子,第三次将他抖翻在地。张铁龙这次更省事,一溜懒驴打滚扑去,施展的是鄂仁教他的饿雕抱鸡。
  
  老者“噫”了一声,轻轻闪向一边:“原来你是商山二鬼的门下。”张铁龙还想扑过去动手。远处传来黑丫头的吆喝声:“黑小子,你敢对姑娘的义父无礼!”满身尘土的张铁龙,立即停止扑击。黑丫头提来一壶冷开水,张铁龙接过,一口气足足喝去大半壶。老者扯过黑丫头,走向张铁龙道:“她是我收养的义女王月桂。”张铁龙:“老头儿,你的女儿她姓王,大概你也姓王了,对不对?”王月桂抢过话头说:“义父的名字叫王进,老人家功夫高得吓死人。”
  
  张铁龙歪着脑袋看王进。黑丫头生气了,推了张铁龙一把:“你瞧你,哪有这样看人的!”张铁龙收回视线说:“我看他像不像史二叔九纹龙史进的师父那个王进。”王进大笑:“告诉你黑小子,我这个王进,称得上如假包换。”张铁龙哑声问:“你……你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排名在林冲大叔前面的王进?”蓦地有人接口道:“正是他老人家站在你面前,还不快行大礼!”接口的竟是耶律佑。张铁龙跌膝跪地“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爬起。
  
  相继跪倒的是耶律佑,口喊“恩师”大礼参见,起来冲黑丫头叫声:“师妹!”张铁龙仍在憨问:“你老……你老……你老怎么会隐身在这种地方?”意思是凭王进这等声威震朝野的大人物,怎会匿居在倒流河畔。王进不答,反倒喝令张铁龙:“铁龙贤侄,赶快带我去见石化龙他们。”石化龙一行并未走远,正在前面不远的一处荒村野店内打尖。商山二鬼跟王进是故交,见面自然会有一阵子陈年旧事叙说。对圣手秀士萧让,王进竖起大拇指:“文人无操这句陈词滥调,被你打破了。”
  
  在场人全都明白,王进是夸奖萧让,虽受蔡京器重,封为相府主簿,而他绝对不与奸相同流合污。轮到石化龙,王进老实不客气:“化龙贤侄,你冒名顶替蔡然去金邦,那叫责无旁贷,其他的四龙不必去。一、有沙、鄂二兄和殿臣在,他们不会派用场。二、他们全系梁山后代,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三、撤退时累赘多。综上所述,不如把他们留给我,权当安插一支救援伏兵。”石化龙霍然醒悟,由衷地拜谢王进伯父,感谢对自己提醒指点。
  
  王进浩然长叹:“当年我被高俅陷害,奉母漂流四方。老娘病故后,方才选中倒流河隐居,幸喜抱养了黑丫头,日子倒也逍遥自在。”回过一口气来,手指耶律佑:“三年前无意救下耶律佑,过后他坚执要拜师,经我暗地考察,为人尚可,素无大恶,方才传他几手把式。”师父作了开场白,耶律佑趁机密告石化龙:“西门兄弟去向不明,蔡天冲现在子午镇。”跟武松打出交情的沙星,坚持安窑在荒野店内,夜晚去掏追魂三绝。
  
  促使石化龙听从的,是前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也主张驻扎此地。石化龙当即下令:“主要人物往野店,二百名禁卫军扎营倒流河!”晚饭后,展殿臣主动找到石化龙,分明有话要说,却又迟疑半晌,没敢开口。石化龙正色说:“三师伯,你老有话只管说,绝对不要存有顾忌。”虽然如此,展殿臣支吾半晌方才说:“我想现在去找完颜彩屏。”石化龙不答反问:“三师伯的意思……”鄂仁一头撞了进来说:“他的意思我清楚,去找他的老相好呗。”
  
  展殿臣语言恳切地说:“鄂兄误会了,我是想先一步在敌人内部揳根钉,必要时也好接应你们。”鄂仁冷哼一声:“姓展的,你还是呆在此地好,金蝉脱壳,可行不通。”展殿臣脸上飞红云:“鄂仁你……”鄂仁冷言冷语:“鄂仁怎么啦?鄂仁多吃几年江湖饭,不会上你的大当。”跟踪来的是沙星,脸色阴沉,训斥师弟:“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眼下化龙说了算。”石化龙当机立断:“三师伯,经过我反复掂量,你说的办法我赞同!”
  
  鄂仁阻止:“化龙,你疯了!”石化龙不为所动:“三师伯!你老收拾一下就走,三更天我们去掏蔡天冲。”展殿臣开口带出哽咽声:“我这就走。”提到完颜彩屏,无怪展殿臣为她叛国投敌,这女人确够风骚妩媚的。别看完颜彩屏年近四旬,称得上徐娘半老了,可在她那一头乌黑如墨的秀发下,却掩隐着一张貌仍姣美的俏丽脸蛋,嘴唇上涂着与她年龄不太相称的如血胭脂。两只勾魂慑魄而又细眯眯的长眼睛,表面露着媚笑,暗地隐藏杀机。
  
  展殿臣找到她时,完颜彩屏身着鸭蛋青色衫裙,下穿黑色绣花弓鞋,既妩媚又妖娆。所谓久别胜新婚,完颜彩屏一见展殿臣,娇躯整个酥软了。挥手赶走身边侍女后,完颜彩屏长蛇一样缠住展殿臣,热烈亲吻。二人热乎好大一阵子,展殿臣方才伺机开口:“分会主,四太子的计划实现啦。”陡地坐直身子,完颜彩屏在展殿臣脸腮之上拧一把:“不准喊我分会主。”展殿臣大拍马屁:“本来就是分会会主嘛,又有什么喊不得的!”
  
  完颜彩屏靠在展殿臣的怀内撒娇:“别人能喊,我就不准你喊。”展殿臣搂紧她的纤腰问:“我为什么不能喊?说出道理我听听。”腻在展殿臣怀内乱揉搓,完颜彩屏假作生气:“就是不准你喊嘛!”展殿臣笑笑说:“我听你的。”完颜彩屏抿嘴一笑:“这才像……”下面的“话”字没吐出,突然发现展殿臣掌心有伤痕,失声惊呼:“这……”展殿臣脸色阴沉了,老半晌方才咬牙切齿:“石化龙那兔羔子,穿破我的劳宫穴。”
  
  完颜彩屏急问:“你辛苦练就的五毒手呢?”展殿臣长叹:“随着劳宫穴的刺破消失了,可我全身功力依然在。”一下子离开展殿臣的怀抱,完颜彩屏轻抚鬓边说:“蔡然、萧让全来了?”展殿臣不答反问:“蔡然留下作人质,柳和可以报血仇,萧让他有啥用途?”完颜彩屏冷然说:“你记着,从今以后,不该问的绝对不能问。”展殿臣一怔:“这……”
  
  完颜彩屏:“这是规矩!”明知是因为劳宫穴破,失去五毒功力,不能再替完颜彩屏卖命引起的,展殿臣故装不懂追着问:“从前我什么秘密大事可都参与过。”完颜彩屏说:“从前是从前。”展殿臣抢过话头:“现在是现在了。”面子上一时抹不开,完颜彩屏又在展殿臣腮上拧一把:“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展殿臣沿用欲擒故纵计:“从今以后,我不能说的不说就是了:”说罢,向屋外走去,他得利用有限时机,察看追魂三绝窝在哪。
  
  活该展殿臣再走桃花运,离开完颜彩屏不久,突然有人拦住他。拦住展殿臣的,是个上穿大紫云霞缎夹袄,下衬葱黄绿花缎夹裤,脚蹬白缎面绣红花弓鞋的妖媚少妇,年纪大约二十八九岁。妖媚少妇头上虽然梳着盘龙髻,却揉搓得走了原样,软塌塌地垂在脑后。描眉画鬓,涂脂抹粉还不说,两眉中间还挤着二龙戏珠的小红点儿,并还生有一双满布情欲的勾魂色眼。展殿臣认识她叫耶律翠,金邦大元帅闼懒万户的心爱情妇,也是黑龙会的副会主。
  
  展殿臣三十七八正当年,细腰阔背,人极清秀,耶律翠早存勾引之心:若不是想打击老相好,展殿臣绝对不敢沾染耶律翠,一是嫌她风骚淫浪,人尽可夫;二怕闼懒得知,惹祸招灾;三恐勾搭上手,甩她不掉。如今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了。狠心一下,展殿臣索性色迷迷地贴近耶律翠:“请副会主赏我展某一碗饭吃。”一时没有回过味来的耶律翠,茫然发问:“展大哥刚才说的啥?”展殿臣加重语气说:“展某刚才说,请耶律副会主赏碗饭吃。”

    耶律翠不敢相信道:“你是完颜彩屏的心尖子,别跟小妹逗笑了。”展殿臣举起右手:“展某被仇人刺破劳宫穴,不能替完颜彩屏再效死力。”耶律翠半信半疑:“就因为这,她就对你变心了,我看不会吧?”展殿臣面红耳赤说:“展某现在才明白,我只能替她出死力,别的免谈。”耶律翠开始相信了:“只要展大哥你不嫌弃,我聘你充当总会内巡查。”展殿臣一怔。
  
  几乎贴进展殿臣怀内,耶律翠妖笑道:“展哥似乎不肯屈就吧?”展殿臣稳住心神陪笑脸:“副会主说哪里话来,内巡查职权极大……”耶律翠傲然自负:“展大哥怕我不当家,送给你的是顶虚帽子?”展殿臣:“这……”耶律翠探臂揽住展殿臣的腰:“告诉你,展大哥,四太子把指挥黑龙会权柄甩给闼懒啦。”不说“让”而说“甩”,充分说明耶律翠内心的满足和自豪。
  
  早把性命置之度外的展殿臣,把嘴凑近对方耳畔悄声说:“副会主是聪明人,完颜彩屏虽不重用我,可一时半刻还离不开我,副会主派我为内巡查,我只能半年以后去上任。”耶律翠一下子松开展殿臣:“这像什么话?”展殿臣面露杀机,再次凑到对方耳畔说:“三孙子不想今天夜晚就上任!可我又没有天胆敢快刀斩乱麻,请副会主给我拿个主意。”

    这番话挑明了,就是我展殿臣今天夜晚就想陪你睡,可我又不敢杀完颜彩屏,请示耶律翠能不能杀死完颜彩屏。从来色胆比天大,何况耶律翠背后又有闼懒元帅作靠山,咬牙说:“杀!”最懂得兵贵神速者,当数号称五毒手的展殿臣,亲了耶律翠一口,转身就走。从来冤家多聚头,完颜彩屏和追魂三绝正交头接耳私语。展殿臣侧耳倾听。
  
  此际,弯月斜挂,时近二更。忽听完颜彩屏切齿说:“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展殿臣这厮该死!”蔡天冲连忙劝阻:“分会主切勿高声!姓展的毒掌虽破,原有功力仍在,不可轻敌。”完颜彩屏似乎很听蔡天冲的话,昂首扬声:“速速派人去请展爷。”展殿臣推开房门,侧身进入,冲着二人抄手而立,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完颜彩屏故作娇嗔,埋怨展殿臣:“你看你,一出去就让人家见不着影。”
  
  成心想把稀饭搅成粥,展殿臣用手一指蔡天冲:“影子就在你身边嘛。”说下大天来,完颜彩屏跟展殿臣也相好四五年,几乎跟夫妻没两样,冷不丁地让展殿臣一揭破,自然会将目光投向蔡天冲。展殿臣盼的就是这个,八枚五毒梅花针,分从左右两手发出去,目标自然是完颜彩屏和蔡天冲,射杀的距离又是这么靠近。按理说,应该万无一失才对。可惜展殿臣忘了江湖上流传的一句话:打人一拳,必须防人一掌。

    剩下一条手臂的蔡天冲,打从展殿臣露面起,就全神戒备着他,再加上他跟完颜彩屏坐得又切近,因此也便于营救。抢在展殿臣毒针射中前,仰身平搭铁板桥,一脚将完颜彩屏踹开。一击不中,展殿臣根本没有时间掏针,只好扑向追魂三绝。古人有诗曰:“仙鹤顶上红,游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完颜彩屏既恨展殿臣对她追魂索命,又和蔡天冲刚结新欢,再加上蔡天冲危难之间救了她,杀心火炽之下,旋身出脚踢向展殿臣。
  
  展殿臣功力高于二人是不假,可禁不住二人两打一,何况他刚刚毁去五毒功力。基于此故,展殿臣处境艰难了。


第二十八章:千里狼烟落鹰坪。
  
  比任何人心眼都多的石化龙,打发走展殿臣,悄悄离开荒村野店。临走前,石化龙一再叮嘱商山二鬼:“二位老人家,千万不可擅离此地,萧伯父比谁都重要,不准有闪失。”沙星点头答应。石化龙从荒村野店走出时,正值一片阴云遮弯月,适合夜行人活动。石化龙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荒村距离子午镇不足二十里,施展轻功夜行术,片刻即可抵达,石化龙初更时分进了子午镇。
  
  谁都明白,最最适合刺探情况、混水摸鱼的地方,莫过酒楼和赌场。经过掂量,石化龙选中了前者。子午镇酒楼够排场,并且只此一家,别无二处,等于关门卖疥药。人要该走运,城墙挡不住。石化龙刚刚跨上酒楼台阶,目光就被迎面一张桌子吸引住了。吸引石化龙目光的,当然不会是桌,而是独据那张桌子喝酒的小客人。客人面色稚嫩,说明年纪不大。喝酒的小客人,头顶紫缎员外帽,员外帽压在眉毛上,身披紫缎员外氅,拖拉到地面,一双高勒粉底紫缎靴,少说也大三号。
  
  这位阴阳怪气的小客人,之所以能吸引住石化龙,因为他是时贵。时贵比石化龙小三岁,乃水泊梁山赫赫有名的怪杰鼓上蚤时迁的独子。摆在时贵面前的,是一盘鸡杂,两条烧鸡腿,三个卤猪蹄,四块臭豆干。时贵喝得脸像大红布,两眼想睁睁不开,还一个劲举杯向嘴里倒。石化龙一数桌上酒壶,不多不少,正好八个,说明时贵喝了将近二斤酒。石化龙伸手夺过酒杯,丢下一块银子在桌上,扯着时贵离开酒楼。
  
  离开酒楼向西走,走到十字路口朝北拐,时贵的两只小眼睁开了。石化龙抖手松开他:“淘气鬼,原来你没醉,你小子想装给谁看?”时贵连连跺脚,连连埋怨石化龙:“龙哥哥你让我损失一笔大财。”石化龙一怔:“一笔大财?”时贵撅起小嘴:“一笔无法估量的大财。”石化龙:“真的?”时贵小嘴撅得更高:“我啥时候敢哄你!”石化龙:“说给我听听。”时贵压低声音:“龙哥哥,你听没听说过七巧手贾峦振这名字?”
  
  石化龙:“你说的可是被人喊成假乱真的贾峦振?此人跟你萧伯父齐名。”时贵一撇嘴:“去他娘的那只臭脚,老小子只配同我时贵齐名。”石化龙脸一绷:“说正事当紧!”时贵吐了吐舌头:“说来也怪,我他娘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你石化龙。”说罢,连忙改口:“就是怕你龙哥哥。”石化龙冷冷说:“因为我揍你的手头重。”小家伙不敢再啰嗦:“我探知贾峦振私造一批四海银号的假票子,面额每张一万两。”
  
  听到这里,就连一向持重的石化龙,也失口吐出一句:“我的天!”时贵舔嘴咋舌说:“假乱真这小子胆真大,头一版就印二百张。”二百张,就是二百万两,身不动,膀不摇,立马成为百万富翁。石化龙沉吟半晌:“贾峦振也是老江湖,难道不清楚四海银号的东主是赵天鹏?”时贵漠不关心说:“所以我才说他胆大。”石化龙一把抓住时贵道:“赶快告诉我,到哪里能找到贾恋振?”时贵嘻嘻一笑:“龙哥也想发大财?”
  
  石化龙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我还财迷不到那份上!快说贾峦振在哪?”时贵手捂左腮连忙说:“贾峦振落脚在暗娼大闸口富金荣的私窝子里。”石化龙扯着时贵边走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时间可珍贵。”小家伙边走边说:“贾峦振老小子认识我,所以我才跑到酒楼去假醉,便于今晚去下手。这就叫铁拐老把眼挤,你哄我我哄你。”时贵说着说着不说了,也不走了。
  
  石化龙清楚来到了外号大闸口的私窝子。房屋院落一点不像私窝子。因为这处院落四周,除去菜地就是果木园,附近很少出现人迹。为表自己无恶意,石化龙提高声音喊:“贾前辈贾峦振在此吗?”来开门的,是个异常妖艳的年轻女人,年在二十四五岁之间。淡淡月光下,映出年轻女人穿一身剪裁合体的夹袄夹裤,衬着一张搽满脂粉的蛋形脸,两只水汪汪的勾魂眼,不时地左右流盼。最迷人的,还是年轻女人那又细又软的水蛇腰,频频的扭动着。
  
  看着虽然恶心,石化龙还是耐着性子:“请问大姐,贾前辈可在?”年轻女人用眼勾了勾石化龙,方才开口:“小哥问的可是贾峦振?”石化龙出手甩给她两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然后点头:“正是此人!”年轻女人就是外号大闸口的富金荣,接过银票,朝裤腰里一掖,转脸往回走。石化龙留下时贵,独自跟入。贾峦振生就一副寒酸相,身材瘦削,驼背躬腰,面色姜黄,二目深陷。大闸口引来石化龙,贾峦振正窝在大闸口卧室之内一人喝闷酒。
  
  石化龙开门见山说:“前辈一生,算无遗失,此次似乎太莽撞了。”贾峦振哪把石化龙一个半大孩子放眼内:“小娃娃,老夫啥事莽撞了?”石化龙单刀直入:“前辈不该私印银票二百张,更不该私印四海银号的。”贾峦振活像见到鬼,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探手抽出弧形利剑。石化龙拍拍双手,证明自己不想动武:“贾前辈,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贾峦振瞪大两只眼:“你想让我吐出银票,吐出价值二百万两的银票?”
  
  石化龙摇头:“不!”贾峦振茫然:“你想如何?”石化龙语调恳切:“前辈成名半生,颇为不易。赵天鹏外号威煞,心黑手狠……”贾峦振接口:“你到底想说什么?”石化龙挑开门帘:“我想请前辈将二百张银票交给我,由我向赵天鹏解释。”贾峦振开始小声笑,后来变大笑,最后笑得捶胸顿足,两眼流泪。石化龙提高声音:“晚辈真不明白,贾前辈为何这般大笑不止?”贾峦振擦擦眼泪说:“我笑你小鬼想哄阎王爷,贾峦振我会那么傻!”
  
  石化龙语调变冷:“交出银票并不傻。”贾峦振一字一顿:“老……夫……不……会……听……你……的。”房外有人接口道:“姓贾的老狗才,你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贾峦振一剑刺向石化龙,切齿咒骂:“原来你是四海银号的探子。”石化龙闪身躲开刺来的一剑:“晚辈是不是探子,不久就会明白。”贾峦振不愧老江湖,抬手先灭烛火,然后扑到窗下,向外窥视。卓立院落正中的,只有一位云裳素服的少女和一位弯腰老头。
  
  刚才发话的,无疑是弯腰老头。石化龙这时看得比贾峦振更清楚,看得石化龙心神一荡。假如不是亲眼目睹,石化龙真不相信,人间世上会有这么一位冰美人。说得玄乎点,院中少女既像一泓清洌泉水,也艳丽赛过月季鲜花。十七岁的石化龙,从来没对一个女子动过情,包括他最钦敬的方丽珠、让人怜惜的少女秋菊。不可思议的是,自从他第一眼瞧见院中冰美人,心中就如同小鹿乱撞。
  
  冰美人开口讲话,宛如砸碎一地冰碴子,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听她说:“姓贾的,姑奶奶明白告诉你,房顶屋后全是人,识相点赶快滚出来受绑,胆敢拒捕,姑奶奶会让你生不如死!”贾峦振哑声追问:“你……是谁?”弯腰老头代答:“她是我们女公子赵芙蓉,赵东主的掌上明珠。”贾峦振颤声惊呼:“她……她……她竟是素手勾魂……赵芙蓉!”弯腰老头昂首说:“正是我们少东主!”
  
  石化龙掀帘走出:“石化龙幸会赵少东!”弯腰老头遮在赵芙蓉身前,上下打量石化龙:“你……是谁?”石化龙傲然说道:“在下已经报过名,犯不上对你再说一遍!”弯腰老头怒喝:“好大胆子!”石化龙提高声音:“赵芙蓉,你别让跟前这条疯狗乱咬好不好?”赵芙蓉隔开弯腰老头,面对石化龙:“你胆子确实够大的!”石化龙双手高拱:“多谢少东主夸奖!”赵芙蓉上下打量石化龙:“你真有意思,一会喊我赵芙蓉,一会喊我少东主。”
  
  石化龙正色说:“我石化龙有个脾气,遇见君子讲仁义,碰见小人动杀伐。”赵芙蓉:“你说你叫石化龙?”石化龙:“在下报名两次了。”赵芙蓉追根究底:“说说你的家世和师门,以便分清是敌是友。”石化龙一本正经,双掌护胸:“家师灌口二郎神,先父拼命三郎。”石化龙一言惊全场,包括贾峦振。赵芙蓉目视石化龙,语音轻柔:“套用你的话,赵芙蓉幸会石少侠!”
  
  石化龙心悬展殿臣,双手再拱:“少东主,咱们丢下远的说近的,石化龙冒昧请求少东主,原谅贾峦振这一次,准他交出银票。”弯腰老头怒喝:“那不行!”石化龙诚心给他难堪,诱他上钩:“老家伙,你说不行有啥用!”弯腰老头气得须眉皆张:“老夫能要你命!”拢指成抓,招出黑虎掏心。石化龙早就握紧练子枪把柄,不容对方抓到,甩枪缠向对方手腕,轻喝一声:“缩回手去!”右脚陡化毒蛇寻穴,极为凌厉地穿向对方裆中。
  
  弯腰老头失策上当、不得不先顾性命,就地猛旋,收回来右手。打蛇先打头,石化龙清楚弯腰老头是随护赵少东的领班头儿,故意拿他先开刀,好能收到威震当场的作用。基于此故,石化龙利用练子枪下缠之机,陡化黄龙绕柱,裹紧老头两条腿。赵芙蓉急呼:“快快住手!”石化龙见好就收,抖回练子枪。时贵一头撞入:“龙哥哥,你可真听话!”赵芙蓉玉面泛红,狠瞪小家伙一眼。
  
  时贵的脸比城墙拐角还要厚,没皮没臊偎上前去:“你可别不信,龙哥哥的性子拗得很,我头一次见他这么听人招呼。”石化龙低叱:“住口!”赵芙蓉情不自禁地深盯石化龙,毅然决定:“我作主放过贾峦振!”弯腰老头惊呼:“少东主……”赵芙蓉玉面陡沉:“袁老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休得多嘴。”姓袁的弯腰老头唯唯后退。贾峦振这回乖多了,不等石化龙呼唤,忙从屋内走出,手捧一叠银票。

    石化龙接过一数,二百张半张不少,车转身形,递给赵芙蓉。赵芙蓉接过银票,数也不数,交给姓袁的弯腰老头,折叠收好。赵芙蓉再盯石化龙一眼:“芙蓉代家父邀请石少侠,去寒舍作客。”石化龙深打一躬:“在下同样盼望能再见!”赵芙蓉手一挥:“咱们撤!”好家伙,光从房上就跳下四个白衣人,证明屋后更多,护着他们少主撤走。贾峦振由衷的感谢石化龙:“救护深恩,永志不忘,老夫惭愧!”
  
  石化龙袋内,装满收缴蔡然的银票,当即取出四张面额五千两的银票,递给贾峦振。贾峦振双手互搓老半天,方才含羞带愧收下:“少侠如有吩咐,老夫万死不辞!”石化龙把贾峦振扯出院落,端正脸色说:“我知你必有急需,否则不会私印银票。”贾峦振连连点头。石化龙极为关切道:“希望你告诉我真情,化龙也好代为策划。”贾峦振毫不迟疑道:“老夫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子,现囚黑龙会内。”石化龙一怔。
  
  贾峦振泪如雨下:“犬子名叫贾承业,可气他难承我业,被诱入黑龙会囚禁。”石化龙:“请前辈继续向下说。”贾峦振涩声说:“黑龙会让人传话,叫老夫印制大批四海银号通票,方可释放承业。”石化龙:“就这?”贾峦振:“就这么简单。”石化龙:“传知人是谁?”贾峦振冲口说:“西门虎和西门豹。”石化龙立即追问:“他二人现在何处?”贾峦振:“倒流河对岸回马集。”石化龙斩钉截铁:“贾前辈,有关令郎被囚一事,包在我身上救出他来。”
  
  贾峦振流泪打躬。石化龙字斟句酌:“我有一事恳求前辈,不知前辈能否答应我?”贾峦振义形于色:“少侠,记得我说过,凡有所命、万死不辞!”石化龙压低声音:“我想请前辈仿制大金通用银票三种版面,分别为百两、千两、万两。”贾峦振一口答应。石化龙:“前辈估计,几天能制成?”贾峦振:“十天左右如何?”石化龙摇头。贾峦振:“七天怎样?”石化龙再次摇头。贾峦振一咬牙:“给我五天时间。”
  
  石化龙重重抱拳:“多谢前辈,到时我让时贵兄弟向你老索取。”贾峦振依依惜别。石化龙毅然转身,奇怪的是,离开富家这处私窝子,愣没见到时贵。时贵呲牙咧嘴:“放得好你还抓死我。”石化龙连忙松手。时贵投石问路:“龙哥哥你有心事?”石化龙:“愚兄是有心事。”时贵:“说给我听听。”石化龙:“说给你听有啥用。”时贵:“我能帮你放火,就不能帮你干别的?龙哥哥好隔着门缝看扁人。”
  
  石化龙一想也是:“愚兄失策,逃脱了完颜彩屏,她准会置展师伯于死地。”时贵:“假如有人擒住臭娘们,我是说假如,龙哥哥你将如何?”石化龙:“我会重重酬谢他。”时贵:“怎么个酬谢法?”石化龙:“酬谢他白银五千两。”时贵撇了撇嘴:“龙哥哥手内有的是蔡京老贼的造孽钱,三万五万也不多。”石化龙一咬牙:“酬谢他三万两。”时贵:“此话当真?”石化龙心中一动:“时贵,我问你,你真把完颜彩屏给擒住了?”
  
  小家伙端起架子:“别的免谈,你只说给不给三万两白银作酬谢?”石化龙眼珠一转:“我给!”时贵把手一伸:“拿来!”石化龙果真掏出一叠银票,从中挑出三张面额一万两的,交给时贵。时贵小心翼翼折叠好银票,放入贴肉的衣袋内,站起向前走去。石化龙随后紧跟。不远处有片松林,时贵率先入内。石化龙相继跟去,果见完颜彩屏四马倒攒蹄,捆在那里。石化龙一竖大拇指:“小贵子,真有你的!”时贵一挺胸脯:“以后别再小瞧人。”
  
  石化龙探手提起完颜彩屏想审问,一眼看出臭娘们昏昏欲死。时贵:“臭娘们伤得不轻,我怕疼死她不值钱,给她闻了点药。”石化龙恍然:“你给她闻了鸡鸣五鼓断魂香,怪不得她昏然欲死。”时贵:“龙哥哥,你想弄醒她?”石化龙:“我想弄醒她审问。”时贵:“配制解药很费钱。”石化龙:“你要多少?”时贵伸出两根手指头。石化龙:“你要二百两?”时贵:“龙哥哥,亏你好意思出口。”石化龙:“你要二千两?”时贵摇播头。
  
  石化龙气冲两肋:“你要两万两?”时贵:“我娘多病,药费昂贵,我想凑足五万两,够她老人家下半生花费。”石化龙点头,掏出两万两给时贵。时贵解下腰悬的酒葫芦,里面灌的是凉水,洒在完颜彩屏脸上,她旋即醒转了。袋内装足五万两银票,时贵快活成神仙,观看石化龙审问口供。完颜彩屏可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想从她口中掏东西,谈何容易。丶石化龙审问老半天,一句口供没审出。
  
  时贵摆开八字步,来到完颜彩屏身前站定,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别看时贵年纪小,照样看得完颜彩屏脸泛红云,没好气地问:“你看啥?”时贵不理她,却把目光停在对方乳房上。完颜彩屏有些发毛,口头仍然强硬:“老娘爱吃你这种童子鸡。”时贵弯腰抽出靴内的手叉子,甩手划裂她胸前衣襟,两只乳房怒挺而出。完颜彩屏颤声动问:“你……想干啥?”
  
  时贵蹲在完颜彩屏身边说:“女人的乳头,特别是美貌女人的乳头,是下酒菜中的美味佳肴,小爷从来没吃过,今天小爷我想……”完颜彩屏尖叫如泣:“你想怎样?”时贵:“我想亲口品尝。”完颜彩屏嚎叫:“石化龙,你不能让他糟蹋我,你想问我我全说。”石化龙探臂扯开时贵,打发他赶往驻地,让商山二鬼不必担心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怀揣五万两银票,小家伙恨不得多数几遍过过瘾。
  
  石化龙派他去找商山二鬼,正迎合他的心意,闪出树林,奔向正南。人逢喜事精神爽,时贵越想越高兴,脚底下自然加快,宛如牛犊撒欢。天刚破晓,时贵来到石化龙所说的荒村,路旁突然闪出一个富态老人时贵收势不及,一头撞在老人前胸上,老人被撞得仰面朝天。时贵慌忙去扶老人,老人已经面色惨白,嘴唇泛青,呼吸短促。
  
  时贵心想:这可是块手的山芋,粘在手上甩不掉,不如小家伙左盼右顾,四野空荡,寂无人踪,如果溜走,无人知道。转念一想:“我时贵出身名门,身为梁山后代,岂能做此阴脶缺德事!”想到这里,扶起富态老人,老人已垂垂待毙,行将断气。时贵吓得直曹冷汗。时贵虽然才十四岁,但他知道任何朝代、任何社会,历来都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基于此故,时贵一下子放平富态老人,顾盼左右无人,撒腿就跑。路旁边一棵柳树后,传来粗野女人声:“当家的,你这次看错人了。”行将断气的老人,躺在那里动也不动说:“眼下还不能下定论。”粗野女人再次说:“那小子已经跑到村东头,为啥不能下定论?”老人坚持说:“我说等等就得等。”女人生气说:“从来都是你说了算!”老人柔声说:“孩他娘,为夫得自师门的几样绝艺,至今无人继承,这个小子够格。”
  
  “这小子”指的是时贵。时贵跑到荒村东头,陡地停住脚步,自己叫自己的名字:“时贵,时贵,你他娘这是怎么啦?梁山一百单八将,个个是英雄,你……你时贵连狗都不如!”想到这里,中了邪似地飞奔而回。老人说了一句:“孩他娘你看怎么样?”没说完,时贵早跪在老人身边了。只听时贵祷告:“小子时贵鲁莽,无心撞死你老人家。原谅小子无处报官,只可将你老人家暂时掩埋。三日之后,回来出殡。”
  
  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墓坑挖好,时贵回身去拖老人,老人踪迹不见。若不是日出三竿高,谁都认为碰见鬼,时贵“娘呀”一声,往回就跑。愣跟刚才一个样,路边突然闪出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粗野女人。时贵收势不及,眼看就要重蹈覆辙,又得撞死一个粗野女人。说时迟,那时快,时贵的后领口,蓦地被人揪紧,一把抓了回来。时贵回头观望,揪紧自己领口的,竟是自己撞死过去的那个老人。
  
  时贵是个少有的机灵鬼,得理不让人地哇哇叫:“你们合谋算计我!”老人抖手将时贵抛给粗野女人:“这小子野惯了,好好修理修理他!”女人接住,抖手又掷还给老人:“你是天,我是地,该你修理他。”老人接住,再次抖手,将时贵抛给女人:“你是我的内当家,你先修理才对。”粗野女人接住,同样再次抖手抛给老人:“你是男,我是女,当然摊你先修理。”
  
  倒霉倒在老人跟女人的手劲特别大,时贵几次施展鲤鱼打‘挺,都办不到。抛过来,掷过去,时贵终于被掷明白了,嘶声大叫:“老人家住手!”老人停下手不抛问:“你求我们住手?”时贵两眼冒金星,呕吐半天:“是………是……是我求你们……住手。”富态老人陡地将脸色一寒:“你小子是谁?我老人家又是谁?”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时贵低声下气:“你老人家是高人,我他娘的是小人,这么说行了吧?”
  
  老人:“那可不行。”时贵哭丧着脸:“抛掷人家大半天,还说不行。请问怎样才能行?”老人笑道:“小崽子,将你抛掷大半天,我们两口子吃力不吃力。”时贵哪敢说不吃力,只好说:“吃力。”老人逮住理儿了:“这年头,哪有白白让人出力的?你得给我们力气钱。”时贵气得吐血,又不敢说不给,只好连说:“我给,我给,我给就是了。”粗野女人接口:“当家的,问他给多少。要像打发讨饭的,那可不行。”
  
  老人手底紧了紧,疼得时贵冒冷汗。时贵冲口说:“我给二位百两纹……”后面“银”字尚在时贵舌尖上,老人又将他抛给女人。女人将时贵掷回。时贵大叫:“我给一千两!”女人将时贵掷回。时贵一咬牙:“我给五千两!”老人停手不抛:“五千两不行。”时贵恳求:“老天爷,多少才行?”老人狮子大张口:“再加十倍。”时贵尖叫:“加十倍就是五万两,剥了我我也拿不出,我只有……”
  
  老人截断时贵的话头:“你只有五万两对不对?小鬼糊弄不住阁罗王。”时贵吓了一跳,手往怀内一掏,自己珍藏的银票,竟不翼而飞了。老人变戏法似地从袖内取出一叠银票,不须细看,时贵也看出是自己的。时贵嘻嘻一笑:“老人家跟我是同行。”老人一针见血:“小崽子,这五万两银票,根本就不该属于你。”时贵一急:“你胡扯!”富态老人揭他老底:“生擒完颜彩屏的,是人家耶律佑而不是你。”时贵一怔。
  
  老人厉声说:“你娘根本没有病,一旦揭穿了,石化龙他会轻饶你?”时贵惊呆了。富态老人用手一指自己鼻子:“只有我,方能保你度过这一关。”时贵忙说:“是!是!”富态老人扯长声音:“可……惜……你……我……无……亲……情。”时贵心中一机灵:“小子喊你伯父!”富态老人摇头:“南京到北京,大爷是通称,这算哪门子亲情!”时贵情急失口:“小子喊你大叔。”
  
  富态老人一声喝断:“无故不喊叔,喊舅是骂人,你小子找死?”时贵福至心灵:“小子艺得家传,至今未拜师尊,老人家收我为徒可好?”富态老人哈哈大笑:“你小子说了大半天,只有这句话还中听。”时贵不傻,早看出老人是江湖奇人,扑地而跪,口称:“恩师!”转脸冲粗野女人下跪,口称:“师娘!”老人先让时贵站起来,后把五万两银票交还他,道:“徒儿,想花钱咱家有的是,这五万两银票还人家。师父我的外号‘一把抓'。”
  
  时贵几乎蹦起来,老人竟是比他老爹时迁高几个码子的“一把抓”。“一把抓”的全称是“千里一把抓”,南七北六十三省,共同尊他为贼祖宗。贼祖宗的本名叫翟祚宗,粗野女人是他的发妻常金莲,神丐常不醒的侄女。常金莲脚长一尺二,杀人全靠两只大脚板,江湖人称她蹬倒山。时贵亲亲热热地喊声:“师父!”贼祖宗抚摸时贵头顶:“啥事?”时贵:“徒儿想求你老人家办件事。”
  
  常金莲一把扯过时贵:“你说吧,乖孩子!老东西不办,师娘替你办。”时贵说:“龙哥答应替假乱真办件事,徒儿对不起龙哥哥,因此……”贼祖宗哈哈大笑:“算你小子有良心,先说替假乱真去办什么事?”时贵:“营救他被囚禁的儿子。”贼祖宗小眼一睁:“老贾几个儿子?”时贵:“一个。”常金莲:“师娘答应你。”贼祖宗“咳”了一声:“孩他娘,你也得问老贾的儿子囚在哪?”
  
  时贵抢答:“倒流河对岸回马集,看守人质的人有西门虎、西门豹两兄弟。”贼祖宗叹了一口气:“救出老贾的儿子容易,留下的麻烦不算小。”心疼徒儿的常金莲瞪眼道:“拼着得罪大老铁,也得给孩子壮壮胆。”贼祖宗终于下决心:“看来只好如此了。”性如烈火的常金莲,扯了男人一下子:“磨掉芝麻的烧饼一个价,还不快走!”时贵陪着二位老人来到回马集,恰好刚交午时,贼祖宗直奔饭馆。
  
  常金莲一把扯住他:“老鬼你懒驴拉套屎尿多,正事不办完,别想吃饭。”谁都知道一把抓翟祚宗,生平有一怕,说白了就是怕他的老婆。按一把抓的话说:“老婆的话占地方。”而今只好饿着肚子找西门兄弟。人的名,树的影。虽说西门弟兄在江湖道上,特别是在塞北地面上很叫字号,可他俩怎么也不敢得罪一把抓、蹬倒山两口子,再给他俩两个胆都不敢。西门虎、西门豹将一把抓等三人迎入正厅,下人献上香茶。
  
  蹬倒山不藏不掖说:“西门兄弟,嫂子今天登门求见,有事相求。”西门虎明知恶客登门,绝无好事,还得含笑相问:“大嫂有话就说。”蹬倒山单刀直入:“嫂子要带走贾峦振儿子,请兄弟赏个脸。”西门虎一怔。西门豹从旁插话:“贾峦振六亲不认,跟大嫂远日无亲,近日无故呀?”蹬倒山蛮不讲理:“这你不用管,按我说的去办,最好别打折扣。”西门虎这才开口:“大嫂让兄弟为难了。”蹬倒山:“这话咋说?”
  
  西门虎正色说:“我们兄弟捧着人家的饭碗,当属人家管,作不了主。”蹬倒山呼地站起:“老伴,咱们走!”一把抓跟着站起。西门虎连忙阻拦:“大嫂何往?”蹬倒山脸都不转朝前走。一把抓像个跟屁虫,随在其后。西门虎转头询问时贵:“大嫂想干啥?”时贵慢吞吞说:“西门大叔你作不了主,师娘得去找能够作主的。”话没落音,院内传来惨叫声。西门虎情知不妙,弹地飞出正厅,一眼瞧见院内东倒西歪躺下七八个。
  
  西门虎一声:“大嫂住手!”只喊出一声,蹬倒山又踢倒三个人。西门虎扑过去阻止。蹬倒山虚晃一脚,闪开西门虎,一溜旋风脚,又踢倒踢伤十几个。西门虎厉吼:“大嫂再不住手,小弟可要得罪了!”蹬倒山嗤之以鼻:“假如怕你西门虎,老娘我还敢来这里吗?”西门虎凌空飞落蹬倒山面前,剑似游龙,点向她的咽喉要害。蹬倒山旋身出双腿,左脚踢西门虎握剑手腕,右脚穿向西门虎裆下,逼使他不得不撤招自卫。
  
  西门虎素闻蹬倒山之名,未见蹬倒山之实,现在才尝到粗野女人的厉害。鉴于一把抓尚在旁边,虎视眈眈寻觅时机,西门虎大呼:“二弟快来!”正厅有人回话,回话的不是西门豹而是时贵:“西门大叔,西门二叔去不了啦!”西门虎一怔:“为什么?”时贵大惊小怪瞎虚乎:“西门二叔肚子疼,疼得连话都不能说。”

  幸得其属下人等见事不好,撮唇乱打胡哨,召集弓弩手们支援:类似西门虎这样的好手,所受的伤又不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合一把抓、蹬倒山夫妻二人之力,十招八招,也要不了他的命。这时候弓弩手也大批赶到,再加上又是在大白天。西门虎冷笑一声:“姓常的泼妇,你如落入我西门虎之手,我让你生死两难。”一顿之后,大喊:“放箭!”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正厅忽然传来西门豹的嚎叫:“大哥千万别放箭!”高手相搏,无暇分心,西门虎光顾说话,左胯挨了一脚,摔出足有七八步。


第二十九章:敌营深院藏碧玉。
  
  西门虎大喝:“二弟,你怎么啦?”西门豹少气无力说:“兄弟阴沟里翻船,栽在小兔崽子手里了。”西门虎投鼠忌器,不敢传令放箭。时贵在正厅之内大叫:“师娘,喊数让他们放出贾承业,迟一刹我剁他一根手指头。”蹬倒山喜得眉开眼笑:“西门虎,我徒儿的话你听见了?照他说的办。”西门虎略一迟疑。正厅传来一声惨叫。西门虎独目圆睁:“小兔崽子,你敢糟蹋我兄弟,西门虎跟你们拼了。”
  
  时贵大笑:“告诉你吧,西门大叔,我剁的是根小拇指,绝不妨碍西门二叔舞剑。”西门虎难下决心。正厅又传来一声惨叫。时贵语转严厉:“西门大叔,你别给脸不要脸,再迟疑,我剁他右手大拇指。”练剑的人都知道,断去右手大拇指,再好的剑术立即泡汤了。逼使西门虎不得不传令带来贾承业,看样子他被折磨得不轻。时贵把西门豹从正厅内押出来,冲西门虎拱手:“多谢西门大叔!”难为这小子,剑拔弩张,血雨腥风下,好意思一个劲儿喊大叔。
  
  促使西门虎痛下决心的,是看出西门豹一根指头都没少,时贵玩的是把戏。退出回马集,蹬倒山抱着时贵亲两口:“告诉师娘,你是怎么圈住那头豹子的。”磕头拜师后,时贵敬重师父和师娘,一板一眼说:“他闻了我的鸡鸣五更返魂香。”蹬倒山拍手打掌:“大白天使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师娘头一回听说。”时贵仍一板一眼说:“事事循着别人路子走,能有多么大的出息!”蹬倒山一跺脚:“对了,孩子你准有出息,不枉我们二老看中了。”
  
  时贵诚心诚意:“还仗二老多栽培。”蹬倒山大包大揽:“师娘的功力以后学,我叫你师父今晚就教你。”半天没轮到开口的一把抓,绷着面孔问:“你没在西门豹身上留点啥?”时贵嘻嘻一笑:“我在他身上留下一根五毒梅花针,展殿臣的五毒梅花针。”一把抓很少夸过人,更不夸自己人,而今连声称赞:“干得好!干得好!”
  
  时值春分,寒意仍浓,天空彤云密布,一辆四轮囚车迎面驶来。正在兴头上的一把抓冷冷地哼了一声:“巴掌大的小金邦,愣能吓唬住咱们大宋朝。”时贵一怔。一把抓向时贵解释说:“师父是气眼下自己人愣能囚禁自己人。”车轮滚滚,相隔渐近,里面囚禁的人果然身穿大宋服饰,而且年纪很大。一把抓脱口一声:“贵儿快看,被囚禁的,竟是你们梁山爷们。”心中大震,时贵仔细打量,车内囚禁的,竟是当代神医安道全。
  
  安道全号称指下活人赛叔和,当年被智多星吴用巧计逼上梁山。押解安道全的宋兵,大约一小队,带兵的是个老年武官。巧就巧在他们所走的这条驿道,正好沿着倒流河,路边开有一处不小的茶棚。囚车赶到茶棚不走了,宋兵纷纷下马找水,安道全瞄上了时贵。时贵够多机警,端了一碗茶水,自己不喝,捧献给那位老年武官。老年武官接过茶水,一气喝干。时贵又给他端了一大碗,双手呈上。
  
  老年武官:“小娃儿,从这里到子午镇,还有多远?天黑前能不能赶到?”小家伙故意朝西看看说:“而今酉时已过,太阳马上落山,半夜都到不了子午镇。”老年武官迟疑不决。时贵趁机问道:“请问将军,车内囚禁的,是个什么样的罪犯?”老年武官:“车内那人不是罪犯,我们不是囚禁他,而是聘请他。”时贵假装不解:“用囚车聘请人?”老年武官:“他叫安道全,大宋郎中。”时贵假装一怔:“他还是个郎中?”
  
  老年武官:“他是赫赫有名的郎中,外号赛叔和,被逼上过梁山。”时贵投石问路:“请郎中给钱就行了,用得着动用兵马囚车吗?”老年武官:“金邦四太子宠爱的小妾,身染重病,派人请了他三次,老东西硬是不收诊金不肯来。没办法,我们只好抓来他。”时贵暗竖大拇指。怪事出现了,头一个跌翻在地的,是先喝两碗茶水的老年武官。相继跌翻的,是后喝茶水的那队宋兵。
  
  蹬倒山再次拍手打掌:“乖儿子,这一手,比回马集玩得更漂亮。”时贵:“师娘暂且别夸我,赶快帮徒儿收缴他们的刀枪弓箭。”蹬倒山瞪了一把抓一眼:“老东西,别在那厢端你当师父的谱。”一把抓:“你想让我干啥?”蹬倒山:“说你老狗没眼色,你他娘就没眼色,不会过来收缴刀枪?”比用尺子量得还要准,刚刚收缴完弓箭刀枪,老年武官动弹了。

    一把抓说:“我去砸开囚车,放出你的安叔父,迟则来不及了。”时贵拦住师父:“安叔父不能放。”一把抓一怔:“那……”意思是: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了吗?老武官坐了起来。蹬倒山刚想一脚踹翻他,时贵及时叫声:“师娘!”蹬倒山一怔收回脚来。时贵先声夺人:“不瞒将军,小爷名叫时贵,鼓上蚤时迁是我先父。”老武官爬起拱手:“幸会时公子。”
  
  时贵打断他的话头:“征方腊回朝,我爹染病故去,小爷没福当公子。”说到这里,把脸转向一把抓:“他是我师父翟祚宗,老人家外号贼祖宗。”人的名树的影,老年武官吓一大跳。时贵转指蹬倒山:“她是我师娘常金莲,神丐老前辈的亲侄女。”老年武官脸色大变,开始打哆嗦。时贵连忙安慰他:“你是跟官不自由,又不是你作主囚禁安神医。”老年武官不打哆嗦了。
  
  时贵单刀直入道:“从现在起,到你伸腿需要多少钱?你先说个数。”老武官是官场老油子,悟出时贵想干啥,大着胆子说:“至少五千两。”时贵立即掏出五千两银票给他:“你只须偷偷回去,秘密搬家,稳享后半辈子清福。”老年武官行礼往回走。时贵把一小队官兵叫过来:“皇上老儿无道,宠信高俅蔡京,丧权辱国不说,还每年贡奉金邦三十万两白银,这些你们比我还清楚。”宋兵人人点头。
  
  时贵接着说:“我给你们大家每人一百五十两银子,回家买牛种地去。”三十名宋兵个个欢呼。将他们全都打发走,时贵这才砸开囚车,放出安道全,把囚车推入倒流河。安道全扯过时贵抚摸一阵子,两眼充满泪水:“小贵你也长大了。”时贵将安道全扶到茶座上,把石化龙冒名顶替奸相蔡京的儿子蔡然,押解萧让、柳和去金邦之事,一五一十,完全都告诉了安道全。
  
  听得安道全神情振奋,激动不已。时贵这才说:“为了帮助化龙哥,委屈我师父师娘做佣人,我算你的小徒弟。”安道全为人执拗:“帮助化龙去金邦,大叔死而无怨,可我不会替金兀术小妾看病。”时贵给他开窍说:“大叔行医半辈子,难道不会最能挣钱的那一套?”所谓最能挣钱的那一套,就是一剂药见效,再吃见小效,越吃越不见效。安道全“扑哧”一笑:“你跟你爹一个样,缺德的招儿全在行。”
  
  蹬倒山脾气毛躁:“干脆这就走。”这一斧,真让时贵砍准了,金兀术宠爱的小妾病情更严重,四太子派专使等在子午镇。安道全又持有蔡京的亲笔书信。四太子的专使是汉人,姓邵名谷吉,时贵故意把他喊成少骨气。吃罢一席丰盛的晚宴,耶律翠亲自来找安道全,请他给人治伤。在场的人只有时贵这小子明白,他清楚准是给展殿臣治伤。展殿臣伤得真不轻,浑身上下几乎全是伤,人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安道全整整忙活大半夜,才算给展殿臣清洗、敷药、包扎好。耶律翠整整陪了大半夜,也整整流了大半夜眼泪,方才有点笑脸。远处传来四声更鼓响,展殿臣总算醒转了,睁开眼瞧瞧耶律翠。耶律翠冲他一笑:“教你放心,蔡天冲当场毙命(展殿臣知道),臭娘们下落不明(展殿臣不知道),此处分会事务,归我全权处理。”展殿臣悬念石化龙,挣扎说出:“侵……入……分……会……的……人……”
  
  耶律翠大摇其首:“始终未能对上盘子。”蹬倒山心想:时贵就在你耶律翠旁边站着,那把火就是他放的。依着安道全,还想多观察展殿臣一阵子,邵谷吉派人来催请。时贵一怔。前来催请的人解释说:“蔡四公子二更时分进的镇,希望见见安神医。”头一个放下心来的人是展殿臣,一阵疲乏袭来,他合目入睡了。第二高兴的人,轮到安道全,在梁山水泊里,他跟石秀私交最厚。补叙一笔,石化龙降生时,也是安道全接的生,自然多了一份亲情。
  
  第三高兴的是一把抓夫妻,他们对化龙冒名顶替入虎穴,异常钦佩。唯一不想去见的,是小时贵,骗了龙哥哥五万两银票,全都花完了。石化龙不光谱儿摆得大,绣花枕头,草包草得也够味,活脱脱纨绔子弟相。安道全来见他,石化龙窝在太师椅内不站起,挥手算是打招呼。贼祖宗、时贵来见他,他津津有味地询问隔墙取物,千里一把抓神偷妙术。分手时,石化龙冲时贵伸出五根手指头,示意他别忘了去找假乱真。
  
  睡觉前,石化龙力逼邵谷吉派人服侍他,指明不能超过二十岁。奉命前来服侍石化龙的是个身段苗条、妩媚动人、二十岁不到的俏丫头。俏丫头手捧一杯茶,走近石化龙。暗叹一口气,石化龙左手接茶杯,右手去摸俏丫头柔嫩的脸蛋。一个十八九岁的黄花大闺女,跟前再没有人,遭人戏弄,也会羞死。为了观察她,石化龙道:“知道我是谁?”俏丫头低眉垂目:“知道。”石化龙:“说给我听听。”俏丫头:“公子是蔡相爷的第四位哲嗣。”
  
  石化龙:“你好像读过不少书?”俏丫头:“在公子面前等于不识字。”石化龙借机发火,一脚将她踹成仰面观星:“贱人你敢调佩本公子!”邵谷吉一头撞入:“公子息怒,这丫头不趁心,我再换一个。”石化龙连连挥手:“让她滚,让她滚!”第二次进来服侍石化龙的,是个玲珑剔透、清丽出尘的小丫头,不会超过十七岁。石化龙指着自己鼻子:“我是蔡然。”小丫头:“奴婢听说了。”石化龙:“服侍本公子,就得陪我睡。”
  
  小丫头:“奴婢听说了。”石化龙:“听说过就好。”一面垂涎欲滴死盯她的乳房,一面把她向床边推。小丫头:“公子请松手,让奴婢收拾一下床铺,再请公子休息。”石化龙松开手。小丫头收拾床铺很在行,先把枕头缎被移在椅子上,揭起床单和两层垫褥,全部抖搂一遍,然后再一一铺好,用手细心抚平。小丫头干这些活,始终不言不动,不惊不惧,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石化龙心中一动:“你真愿意服侍我?”小丫头:“真的。”
  
  石化龙:“不勉强?”小丫头:“不勉强。”石化龙陡然伸双手抱起小丫头,抛掷床上,开始扒除她的衣衫。直到扒得只剩一条内裤,小丫头成为一具玉石雕刻小美人,还是无所谓。图尽匕首现,石化龙骑虎难下了。石化龙不想暴露很容易,脱光衣服,灭灯上床,事情一了百了。难就难在石化龙至今还练童子功,又不肯辜负方丽珠,还有一个冰美人。等石化龙蓦地醒悟时,小丫头已将衣衫穿妥当,神态还是无所谓。
  
  炸开当顶,冒出丝丝冷气,石化龙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当场。小丫头石破天惊吐出一句:“你可以一刀杀死我,怨我抵死不从你。”喊“你”不喊“蔡公子”说明小丫头窥破蔡然是个假冒的。摆在石化龙面前的,一是马上杀死她,二是立刻离开这里,没有第三条路好走。小丫头语音转低:“我清楚你不忍杀害我,可我一定得暴露你。”石化龙有种预感,预感小丫头不会暴露他,尽管她说得那么肯定。
  
  小丫头立于房中不走,石化龙越发心中有底,站起来缓缓靠近她。小丫头一下子贴到石化龙胸前,语音发颤:“你不是蔡京狗羔子。”石化龙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你敢骂我?”小丫头:“你清楚我骂的是蔡四。”石化龙:“刚才你说过我是蔡相爷第四位哲嗣,现在变成狗羔子。”小丫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剩下一个“在”字,不及往外吐,小丫头自动脱净身上衣衫,只留一个藕荷色绣花兜肚,掀开被头钻入,动作既麻利又干脆。
  
  石化龙根本不用想,也清楚自己该干啥,灭灯脱光衣服,钻进被窝。宛如一片枯叶飘落在后窗外,小丫头身上打起哆嗦,越来越厉害。石化龙暗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搂着她,其实也只是揽着她。片刻过去,小丫头哆嗦得好多了。再过片刻,小丫头不打哆嗦了。良久之后,房外一片沉寂。即使如此,石化龙还是运功察听。直到确信房屋四周无人迹,石化龙方才缩回双手,不再揽着小丫头。小丫头喝令石化龙:“穿好衣服,燃亮烛火,回答我几句问话。”
  
  可笑石化龙愣没品出滋味来,像个听话的大孩子,憨着脸按她说的办。小丫头脱衣干脆,穿衣更麻利。穿好后,斜倚床头,不肯下来。石化龙开始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点不对劲,反正觉得不对劲。小丫头扑哧一笑:“喂,我知你感觉不对劲,又说不出那点不对劲。”石化龙一震。小丫头格格娇笑:“回答我,对不对?”等石化龙将目光投注在小丫头的面孔上,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原因是面孔虽然还是刚才那张俏丽面孔,在灯光掩映下,显得有些惨白,白得让人心悸。就拿她两只眼睛来说吧,虽然仍跟初见时同样光彩明亮,却闪现出丝丝碧光,愣跟野猫的眼睛一个样,形如扑捉猎物。最让石化龙心神大震的,是她那头深褐色的秀发,掩映着的刀削般鼻梁。石化龙死盯神秘小丫头。神秘小丫头同样盯视石化龙。
  
  出现在小丫头眼帘的石化龙,光头未戴帽子,一头黑发如墨,更能衬托出面色晶莹如美玉,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目如点漆,牙似排玉,身材挺拔,顾盼潇洒。玉面阎罗毕竟是玉面阎罗,一眨不眨紧盯小丫头:“我认栽了。”小丫头:“知道栽在谁的手里吗?”石化龙:“知道。”小丫头也真逗:“我也要你说给我听听。”石化龙一字一顿:“完颜绿术。”
  
  小丫头极口称赞:“怪不得有人赞你心眼多,聪明过人。”石化龙一震:“有人?”完颜绿术:“有钱能买鬼推磨。”石化龙:“你……你……你是说有人被你们收买,我被出卖了?”完颜绿术:“石化龙,你聪明,但不够很聪明。你机智,也不够很机智。”石化龙岔开话题:“能告诉我吧?”完颜绿术:“告诉你什么?”石化龙:“是谁出卖了我?”完颜绿术毫不迟疑:“萧让。”
  
  石化龙眼前一黑,右肋期门穴被人点了一下,登时软瘫在地上。完颜绿术笑声如银铃:“石化龙,你又栽一次,出卖你的人不是萧让。”石化龙面有喜色道:“谢谢你完颜公主,石化龙这次栽得很值。”完颜绿术动作似飘风,出指解开石化龙被点穴道:“我得让你心服口服。”为防暴露,石化龙没带练子枪,随着完颜绿术后面那个“服”字,拳出黑虎掏心,向对方胸部捣去。
  
  说下大天来,完颜绿术也是黄花女儿身,气得几乎骂大街,侧身闪避。可她万万没想到,石化龙的师父乃声威震武林的灌口二郎神。完颜绿术侧身闪避不要紧,石化龙乘机舒指为掌,幻成反弹琵琶,按向对方玉乳。女孩家酥胸属禁区,乳房乃禁区中的禁区,岂容丈夫以外的男人触按。竟想不到的是,完颜绿术不仅不凹腹吸胸,极力闪避,反倒挺胸迎去。事出意外,石化龙微怔……

    高手相搏,一怔即会送命,完颜绿术舍身喂敌,是她吃准出身名门正派的石化龙准会微怔,借机旋身,并指抵住对方灵台穴。灵台乃死穴之一,石化龙不敢动弹。完颜绿术并指抵实石化龙的灵台穴,含劲不吐:“喂,这一次你又栽了。”话落,收指后退。石化龙呆立当场,神情默然。完颜绿术缓缓贴近石化龙:“宋王昏庸,权奸当道,何如归顺我……”后面那个“朝”字,尚未挤出完颜绿术齿缝,石化龙侧旋出脚,飞踢她的后心。
  
  相距咫尺间,冷不防出脚。按理说,完颜绿术非被踢中不可。其实大谬不然,完颜绿术如影随形,变不可能为可能,反附石化龙背后。历来是,棋高一招难对弈。石化龙惊呼:“你……你会恶鬼八法?”完颜绿术点头。石化龙收脚长叹:“完颜绿术,第三次我也栽了。”完颜绿术举手让石化龙就坐,娓娓述说:“赌场上讲究赌奸、赌滑、不赌赖,武林亦然,全在人之运气而已,阁下以为然否?”石化龙点头。
  
  完颜绿术接着说:“有人说,阁下素以刁钻狠辣胜人,其实则不然。”石化龙茫然。完颜绿术继续说:“别的不讲,单谈狠辣,阁下你连边都不沾。”石化龙:“我……我……”意思是我石化龙真那么窝囊?完颜绿术冷笑:“请恕绿术口冷,真正的狠人,阁下连见都没见过。”石化龙不服反问:“你见过?”完颜绿术说:“说来你也许不会信,讲到狠,大金国我位居第二人。”石化龙:“第一呢?”
  
  完颜绿术:“位居第一狠的是我的授业恩师石仁英,谐音食人鹰。”石化龙嘟哝一句:“公主对我一点都不狠,我还是冒名来卧底的。”完颜绿术:“那是我看你很顺眼。”一顿之后又说:“也可能是你的不狠影响了我,反正是你幸运就是了。”石化龙:“不幸运又该如何?”完颜绿术好像变了一个人,连同声音都变了:“犯在我手内,很难落全尸。”石化龙:“能不能说得详尽些?”
  
  完颜绿术:“十天前,黑龙会有人鲸吞巨款五万两,恰好犯在我手内。”石化龙:“公主不是黑龙会总会主吗?”完颜绿术:“我是总会主不假可我哪能日常具体事都管?岂不烦死人了。”石化龙投石问路:“专司具体事的人……”完颜绿术瞥了他一眼:“我四哥(指完颜兀术)的得力部下闼懒。”石化龙:“公主如何处置那个人?”完颜绿术:“黑龙会规,特别严酷。那人死活不肯招,企图硬挺。”
  
  石化龙:“大概挺不过去。”完颜绿术:“我让人先折断他十根手指头,没想到一句口供都没招。”石化龙:“这人够硬。”完颜绿术:“接着又捻碎他十根脚趾头。”石化龙:“有招无招?”完颜绿术:“无招。”石化龙:“这个人够种!”完颜绿术:“怒恼我使用了轻易不用的披麻带孝,那人方才挺刑不过。”石化龙:“何谓披麻带孝?”
  
  完颜绿术饶有兴趣地说:“先用鞭把那人抽得皮开肉绽,然后在前胸后背铺上一层麻,三五天血肉结疤后,扯着麻头,一根一根的朝外抽。”石化龙毛骨悚然:“这就叫披麻?”完颜绿术向下说:“说到带孝很简单,就是将熬好的白蜡,往犯人口眼耳鼻灌。”石化龙一阵恶心想呕吐……完颜绿术笑笑:“所以我说你跟狠字不沾边,嘴上狠不中,得心狠才行。”石化龙追根究底问:“公主将如何处置我,能否事先透出点气?”
  
  完颜绿术一怔:“处置你?”石化龙:“是的。”不管他和她是谁,都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时候,譬如完颜公主。完颜绿术冲口说:“我处置你干啥!”轮到石化龙一怔:“公主身为黑龙会魁首,对我的冒名顶替,不加处置?”完颜绿术这才明白,噢了一声道:“对于你的冒名顶替,当然要处置。”石化龙:“如何处置?”完颜绿术大马金刀地朝太师椅上一坐:“至于对你的处置嘛……”石化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我听着。”
  
  完颜绿术:“其一,必须严格控制你,而你绝对不准脱离我的视线。”石化龙问:“其二呢?”完颜绿术说:“其二,对外仍以蔡四公子自称,千万不能露马脚。”石化龙心想:其一已经太离谱,其二简直是大力掩护我。反正对我有利。完颜绿术不厌其详说:“在众多姊妹中,只有四哥跟我是一母生。四哥对我太严厉,只要你露出破绽,我准会遭到囚禁。”石化龙内心一热:“公主不必为我冒这么大的风险,那会让我心中不安。”
  
  完颜绿术说:“实话告诉你,在黑龙会这个血腥圈子里,实在找不到人来谈心,而你正是我想找的,也是十全十美的谈心人。”石化龙心中忐忑了。适巧窗外响起弹指声,一连四下。完颜绿术陡地起立,贴近石化龙:“是四哥深夜传唤我。”远在冒名顶替前,石化龙就清楚完颜兀术是金邦的实际统治者,统管全邦兵马。完颜兀术的野心极大,一心扩大疆土,力主对大宋朝的侵略。送走完颜公主后,石化龙毫无睡意,明知房屋四周必设暗卡,仍想一试。

    石化龙打开房门,尚未迈步,从对面房顶射下一条黑影,劲疾如矢,钉射在石化龙的身前。来人身着蓝衫,四十岁不到,精悍二气外溢,足证是位内外兼修的好手。石化龙眼珠一转,来了主意:“我乃天朝上宾,你这厮胆敢窥探于我!”随着话音,一巴掌扇去。蓝衫人一声不吭,铁腕猛翻,扣向石化龙的右腕,既快且狠。石化龙恰到好处地缩手不及,被扣个正着。那人入握微怔,随即松开。
  
  断定对方准会微怔松开,原因是石化龙提前散去全身的功力。有虾不拿,哪会让虾往篮子蹦?石化龙抡出左巴掌,正好扇在蓝衫人右脸上。蓝衫人不肯暗吃哑巴亏,尽管他扣抓人家在前,也不想白挨一个大嘴巴。不容石化龙的手掌抽回去,一式鱼翻寒塘,狠辣地搭向石化龙右腕。如果真让蓝衫人搭上,以蓝衫人的功力,石化龙可有苦头吃。一声娇叱,来自蓝衫人身后:“蓝巴谷该死,胆敢冒犯天朝上宾!”
  
  听出是黑龙会主完颜绿术的声音,蓝巴谷身心俱颤,体如筛糠。完颜绿术缓缓走向蓝巴谷。蓝巴谷挺立不动:“启禀公主,属下鲁莽,尚乞公主多加详察。”完颜绿术站在蓝巴谷面前,上下打量他:“蓝巴谷,别倚仗你救过我四哥,本公主就会饶恕你。”说到此处,声音略高:“来人!”应声飞落四个黑衣人,全都身着疾装劲服,背弓挂箭,倒提鬼头刀。完颜绿术:“拿下他,交给刑堂大掌法,就说我准他任意施刑。”
  
  蓝巴谷连连后退,拉开马步:“公主不能任意加人以罪,尚请三思。”完颜绿术冷冷哼了一声:“加你以罪怎么啦,生杀大权在我,劝你认命!”蓝巴谷拧身出刀,围向他的四个黑衣人,竟有一个被其腰斩。石化龙眼尖,瞧出蓝巴谷的杀人利器是口斩马刀,刀长四尺五寸。完颜绿术厉喝:“蓝巴谷,你敢拒捕,当知黑龙会刑堂的酷厉!”蓝巴谷:“正因为深知它的酷厉,方才拒捕,大不了一死而已!”
  
  完颜公主冷笑:“蓝巴谷,算你够种。”话落挥手,催促另外三个黑衣人捉拿。可能是兔死狐悲,三个黑衣人分从三个攻袭部位进逼,形成联手。尽管如此,蓝巴谷斩马刀翻飞,威不可挡。俄顷,又有一人遭其腰斩。剩下的两个人拼命了,其中一人纵身逼近,施展的全是同归于尽的招数。另一个黑衣人抽冷子偷袭,使得蓝巴谷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纵身逼近的黑衣人,愣拿一条老命换取蓝巴谷右腿一大片肉。原本只守不攻的蓝巴谷形如疯虎攻袭了。奇怪的是,从头至尾,完颜绿术没有再喊人,直到四人死去三个。四攻一尚且不行,何况一对一!此时的蓝巴谷,行动虽然不便,威势宛如疯虎,斩马刀划断最后那人的喉管。石化龙始终坐山观虎斗,尽管事情由他身上而起,因为他是四公子蔡然。又一次令石化龙梦想不到的,是完颜公主冲蓝巴谷大喊:“蓝巴谷!”
  
  尽管正在拒捕,由于积威所致,蓝巴谷还是应声回答:“属下在!”完颜公主:“蓝巴谷,你的考验结束了,包扎好伤口前来见我!”蓝巴谷茫然不知所措:“公主……你说……包扎好伤口来见公主?”完颜绿术扬手扇他一巴掌:“难道你想包扎好伤口,去见阁王爷?”武功上内外兼修,拼搏时形如疯虎的蓝巴谷,愣没闪避开那一巴掌。完颜绿术一巴掌震住两个人,一个是蓝巴谷,另一个是石化龙。
  
  蓝巴谷没敢怠慢,片刻过后,就一瘸一拐来见完颜绿术公主。完颜绿术大马金刀居中高坐,石化龙陪在左侧,蓝巴谷带伤站立下首。完颜绿术手指石化龙:“蓝巴谷,从今晚开始,你们吃住都得在一起。”蓝巴谷:“这……”完颜绿术:“怪我没有说清楚,蓝巴谷,你现在的官职是本公主的侍卫领班。”大胆拒捕却升官加俸,蓝巴谷如入五里雾中,越发茫然不知所措。
  
  完颜绿术:“蓝巴谷,为了考验你的胆量和武功,黑龙会损失四名武勇。”蓝巴谷挣扎谢过。完颜绿术款款起立,冲石化龙瞪眼喝道:“记住咱们的君子协定!”所谓君子协定,是指石化龙继续冒充四公子,严防露出破绽。石化龙连连点头。限于完颜绿术的规定,石化龙中午那顿饭是跟蓝巴谷一块儿吃的。刚刚放下碗,石化龙昨晚见过的俏丫头,走来传话:“公主约见四公子。”
  
  蓝巴谷尽管腿上有伤,一来职责攸关,二来感谢完颜公主,咬牙站起。俏丫头摇手阻止:“公主只传四公子一人,蓝侍卫放心养伤吧。”黑龙会设在山脚下。此地,重峦叠翠,溪水潺潺,景色清幽,风光宜人,绝对不像杀人魔窟。它像魔窟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总会附近,戒备森严,几乎路断人稀。完颜绿术个人私宅在后院,房屋是两层小楼,显得既温馨又宁静。
  
  别的能假,人的感受不能假,跟在俏丫头后面的石化龙,登上台阶,来到楼门外面之一刹那,尽管他思想有准备,也有些望而却步。站在卧室小巧精致的米黄色门外,石化龙大为阵阵芳香所陶醉。十岁就成孤儿的石化龙,尽管被武松所收养,何曾嗅到这种芳香,又何曾经历过温馨和宁静。完颜绿术的卧室不大,但却清丽绝俗。卧室内墙壁粉红,纤尘不染。
  
  四道雪也似的纱幔,自楼板一直垂到地面上,地上铺着只有皇宫内院才有的豪华地毯。四个宝蓝色的花盆里,栽有喷放暗香的幽兰水仙,四盏宫灯分悬四角。左墙上挂着弓箭,右墙上悬着一口连鞘刀,迎面是张寒江垂钓图。休小看这几件物事,给这间不大的卧室增添了不少高雅的气氛。靠窗铺着一张宽大而舒适的卧榻,玫瑰色的锦褥,衬垫得既厚且软。一挂藕荷色罗帐,半垂半挂,两个湖水色枕头重叠在一起。
  
  完颜绿术走出来,含笑相迎。石化龙出自内心地说:“完颜公主,你的卧房真好,好得无法形容。”完颜绿术娇笑:“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我的卧室算什么。”石化龙率先举步,跨进卧室。俏丫头奉上茶水,转身想走。完颜绿术:“水仙花,任何人来找我,都说我不在家,一律挡驾!”水仙花答应退出。完颜绿术伸手摘下悬在墙壁上的连鞘刀:“令师刀法精湛,你该用刀。”
  
  石化龙站起:“我所以使用亮银鞭和练子枪,纯系没有得手应心的好刀。”完颜绿术将手中的连鞘刀向前一送:“四公子,你看此刀如何?”石化龙伸手接刀,口中却说:“公主不该一个劲儿喊我四公子。”完颜绿术正色说道:“千里之堤,毁于一穴,我真怕一时失口。”石化龙肃然颔首。完颜公主瞪了他一眼:“抽出看看嘛。”石化龙父(拼命三郎石秀)师(灌口二郎神武松)皆系玩刀大行家,从刀鞘上面的龟纹上,就知此刀乃千古神兵,心中大喜。
  
  完颜公主:“喂!你别老看刀鞘。”石化龙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攥刀把,拇指一顶哑巴簧,“铮”地一声钢刀出鞘。映入石化龙眼帘的这口刀,弧度三弯、象征三才,全长一尺半,外加三寸犀角把柄,正好凑够十八罗汉之数(一尺八寸)。此刀刃薄如纸,宽逾人掌,稍一挥舞,顿即闪射出刺目青光。石化龙脱口一声:“好刀!”
  
  完颜绿术:“四公子倘爱此刀,此刀归你,还望不要推托为好。”石化龙深盯对方一眼,抱刀为礼,谢过完颜绿术的赠刀恩情。完颜绿术语言低沉:“传言令尊武勇英挺,善于搏斗,故而人称拼命三郎。”石化龙深打一躬:“诚如公主之所言。”完颜绿术:“不怕阁下见怪,你的武功仅止登堂,距入室太远。”石化龙:“公主说的是。”
  
  迟疑老半晌,完颜公主方始说出:“从现在起,利用一个月的时间,我教你一套刀法,三招合称裂喉、剖腹、枭首斩。”石化龙有些迟疑。完颜绿术一怔:“这等好事,你不愿意?”石化龙:“公主大恩成全,在下不胜感激,焉有不愿意之理。”完颜公主:“那……”石化龙:“江湖上有句俗语,一日拜师终身是父,你我……”完颜公主“扑哧”一笑:“我当什么大事,让你愁锁双眉……”
  
  石化龙:“你说这是小事?”完颜公主:“当然是小事。你想,我比你只大一两岁,好意思当你师父吗。”石化龙心头一松。完颜公主:“这样吧,学得好,喊我一声姊姊,学不好叫我一声妹妹。”石化龙心想:这像什么话!三十天很快过去了,石化龙学会三招一十二式裂喉、剖腹、枭首斩。完颜绿术幽幽说:“夺取中原,势在必行,我等着领教你的这套刀法。”

    石化龙神情木然:“公主之恩,恩比天高;公主之情,情比海深。贵国一旦入侵我朝,石化龙不敢保证不对公主挥刀,如之奈何?”完颜绿术扶案起立:“你我相处月余,堪称异性知己,人生苦短,何必折磨自己。”石化龙不以为然,试探询问:“公主……公主……能否不直接参加入侵?”完颜绿术:“绝不可能。”石化龙默然。
  
  完颜绿术强颜一笑:“你明天就得离开我,好好陪我散散心去!”不是完颜公主提起,石化龙练刀入迷,早把自己押解萧让、柳和之事忘怀了。分手在即,石化龙虽然豁达,也有些临别依依,决心好好陪陪她。二人各牵坐骑出了私宅,翻身跨上马鞍,纵马向对面山脚驰去。山脚下恰巧是条驿道,完颜公主提议比骑术,石化龙点头答应了。
  
  从小生长在塞北大漠的完颜公主,骑术自比石化龙高得多多。就跟下棋一样,棋高一着难对弈,完颜绿术恐怕伤了化龙自尊心,总是勒住一点。运气来了,城墙挡它不住。祸事来了,城墙同样挡它不住。正因为二人始终并肩齐驰,抖缰催马,形如一双情人,引起一位少女的注目。
  
  注目少女,年约十八九岁,一身藕荷色素裳,骑着一匹浑身无杂毛、长够丈二、高近八尺的大宛良马,一张鹅蛋形俏脸上嵌两只明若秋水的大眼睛,她正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到处寻找石化龙的十万大山首脑狮子山总瓢把子方丽珠,女尼铁观音的嫡传弟子。


第三十章:血战魔窟四方谷。
  
  辛苦奔波一个月,没有找到石化龙,方丽珠被迫暂去嘉福寺。嘉福寺又叫潭柘寺,位于潭柘山腰。当地人有句谚语:先有嘉福寺,后有幽州城。足以说明该寺之古老。方丽珠来到山门,瞧出殿堂系倚山而建,修成梯形,层层上升。跨进山门后,东西配殿相辅,古朴雄奇,环境幽美,松柏交翠。寺院广大,共分中西东三路,方丽珠穿越天王殿、大雄宝殿,停足潭柘塔前。
  
  潭柘塔八面七层,高近四丈,底层和二层内方外为八角,三至七层内部均呈圆筒形。底层仅南面开门,其余六层都是四面开门,底层中央有巨石雕刻的须弥座。另外东、西、北三面,各有佛龛,专供善男信女参拜,人不能上。方丽珠七岁拜师铁观音,在普陀山整整学艺十年,早与佛结有善缘。故而面对宝塔中央的须弥座,合什为礼:“菩萨保佑,让我尽快找到他!”她口中的“他”无疑是指石化龙。

    梦想不到的是,身后蓦地有人接口:“他……是谁?”语含轻薄。方丽珠就地猛旋,面对身后发话人。映入方丽珠眼帘的发话人,不仅语言轻薄,长相更为轻浮。只长得淡眉毛、小眼睛、细高挑、水蛇腰、满脸冰糖碴子,笑得让人恶心。按说方丽珠身为铁狮山的总瓢把子,类似这种纨绔子弟,本该见怪不怪。可她奔波三十日,行程近千里,竟然找不到石化龙,焦急自然上火。也是该着那意图轻薄的小子倒霉,接着又来一句:“你看我能不能代替他?”
  
  “他”字尚在空气中回荡,眼前打了一道立闪,地上摆着一只人耳朵。说起来也真可笑,分明是自己的耳朵掉地上,轻薄小子愣还失声惊呼:“谁的耳朵?”塔侧陡地响起:“不中用的小畜生,你真连老爹的脸面丢尽了。”随着话音,转出一个身材高大,面如瓦灰,半截眉毛,三角怪眼,鹰钩鼻子,血盆大口,年在五十六七的凶狠老者。直到这时,轻薄小子才觉疼,伸手一摸,满掌鲜血,吓得大叫:“爹爹!”
  
  别看凶狠老者刚才骂儿子不中用,实则儿子在他眼内中用的很,除去给儿子敷上金创药,还撕扯下自己一幅衣襟,替儿子裹好伤。诸事完毕后,方才面向方丽珠:“臭丫头!你竟敢伤害我的独生儿子。报上你的姓名来历!”正在火头上的方丽珠,冷冷说:“我是鱼肉,你为刀俎,何必通名!”言下之意,你想杀我,动手就是。凶狠老者,为人阴险,再次追问:“报出你的师门,魏虎不杀无名之辈。”
  
  方丽珠“扑哧”一笑:“我管你喂狼喂虎,惹恼姑奶奶,我宰你喂鹰!”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从打结识石化龙,就学会油嘴滑舌了。魏虎乃潭柘山一霸,岂容他人嘲弄?独生儿子又被削去一耳。反手抽出砍山刀。方丽珠哪会把他放心上!左肩轻抬,化为点手唤罗成,催促魏虎出手。为独子报仇心切,江湖跑老人成精的魏虎,抢先攻袭,招出斜簪鲜花,单翅撩云二式,前者斜肩带背,后者倒挑软肋,全是煞手。
  
  方丽珠俏立不动,青霜剑上格下挡,用的全是四两拨千斤巧劲。魏虎怒叱一声:“拿命来!”砍山刀一式扫平六国,妄图斩断方丽珠的柳腰。方丽珠恨他心狠,青霜剑后发先至,形如缠头裹脑,划断魏虎喉管。事情该着麻烦,魏虎的尸体刚刚摔落地面,陡从正殿顶上飘落两个人。心细如发的方丽珠,一眼看出为首那人施展的是柳絮随风舞,心头一阵狂跳。
  
  因为柳絮随风舞轻功,乃师父铁观音的独得之秘。下传三人,一传二师妹金观音,二传三师妹银观音,三传弟子方丽珠。二人落地现身后为首那人正是方丽珠的三师叔——银观音。银观音年近不惑,风韵犹存,一袭又宽又大的灰布袈裟,遮不住她那原本婀娜俏丽的躯体。此时此刻,脸上像能刮下两层霜。随在银观音身后的,是个蓬着满头白发的老人,全身骨瘦嶙峋,一件红如炭火的过膝大衫裹在他那具细长宛如竹竿的躯体上。
  
  熟知江湖一切的方丽珠,顿时悟出白发老人是谢承习,黑道中的二煞神。方丽珠裣衽拜见三师叔。银观音一指二煞神:“此老就是你师父时常提及的二煞神谢承习。”方丽珠刚想拜见,不可一世的二煞神,语冷如冰:“我一个糟老头子,哪禁得起方总舵主一拜!”对方出语尖刻,方丽珠索性不拜。银观音:“丽珠徒侄!贫尼奉掌教师姐口谕,召你立即返回普陀山。”明白人不要细说,就跟响鼓不要重槌敲一样,方丽珠知道剑伤塞外双侠的事犯了。
  
  银观音一点不念师叔徒侄情谊,低喝一声:“口谕宣读完毕,立即随我回山。”眼下石化龙音信全无,下落不明,方丽珠哪能扔下不管?低声恳求:“三师叔,我想请你老人家宽限十天,十天后立返普陀山。”银观音一口驳回:“不行!”不得已而求其次,方丽珠再次哀求:“十天不行,请三师叔宽限五天。”银观音语音决绝:“一天也不行!”方丽珠芳心一酸。蓦地有人发话:“李淑贞,你说的不算。”
  
  银观音俗家名字叫李淑贞,可等闲之人,谁敢这样喊,谁又敢冒犯她!方丽珠听出发话之人是曹慧娘,心头不禁暗喜,暗喜来了救星。曹慧娘仍然头戴文生巾,身穿藕荷色素罗花袍,脚蹬粉底皂靴,面如冠玉,五官俊秀,真好像一棵玉树,临风而立,潇洒之极。银观音脱口一声:“曹帮主!”二煞神冷冷哼了一声:“曹慧娘!”曹慧娘旧话重提:“银观音,赏我半张薄脸行不行?我可轻易不求人。”
  
  银观音眼皮都没翻:“曹帮主,南七北六十三省,丐帮奉你为龙头,可你管不到普陀山。”曹慧娘语冷如冰:“李淑贞,你别给脸不要脸,惹毛了我曹慧娘……”银观音:“你待如何?”曹慧娘一字一顿:“我……会……把……你……囚……入白露洲。”银观音“刷”地亮出青钢剑,怒视曹慧娘:“贫尼不会听你的!”曹慧娘:“我要真让你听,你不听还真不行。不信,咱们试试看。”深知玉罗刹厉害的银观音,没敢再顶撞。
  
  二煞神在一旁不依了,大喝一声:“闪电手在日,也不敢如此狂妄!”玉罗刹顶回一句:“那是他老人家厌倦江湖,懒理帮务的时侯。”二煞神更怒:“曹慧娘,闪电手曹亮的武功,你到底学会多少?”玉罗刹的话更噎人:“谢承习,这很简单,你试试不就知道了?”二煞神谢承习,被江湖同道喊为血成溪,嗜血成性,动辄杀人,何曾被人这么藐视过?更何况藐视他的,还是玉罗刹这样的晚辈。当下,厉吼一声:“老夫正想试试!”立掌如刀,劈向玉罗刹的左肩。
  
  玉罗刹成心折辱他,斜身挥扇,娇叱一声:“缩回你的手去!”二煞神不得不听话,迅疾撤掌换式。否则,非让玉罗刹敲碎腕骨不可。一招成被动,二煞神恼羞成怒,探手衣底,抽出一条板带来。细观板带,长足七尺,宽约人掌,上面布满锯齿狼牙,名曰勾魂带。谢承习抛带头、握带尾,切齿恨声:“曹慧娘,我让你清楚马王爷他几只眼。”玉罗刹成心气他,“扑哧”一笑:“马王爷比你多长一只眼!”
  
  二煞神一抖勾魂带:“臭丫头,你气死我了!”玉罗刹格格娇笑:“气死你,你就快死吧!老而不死是为贼。”血成溪气极反笑:“是非只为多开口,曹慧娘,你这也算一言丧身。”聪明绝顶、机智无双的玉罗刹,乘他一气三分迷,手起一扇,飞点谢承习前胸要穴。二煞神的勾魂带颤动如灵蛇,缠向玉罗刹的双腿,仗着一寸长一寸强。玉罗刹的身法,何等轻灵,恍如柳絮随风,铁扇猛砸对方后脑,发挥一寸短一寸险。
  
  二煞神在那条勾魂带上,足足下有三十年的苦功。右腕怒抖,勾魂带盘旋似恶蟒,蓦地向玉罗刹全身上下卷去,煞是惊人。玉罗刹杀得性起,一声娇叱,展开天罡三十六式,反罩二煞神。双方缠斗近百招,玉罗刹像似江郎才尽了,反复使用天罡三十六式扇法攻敌。二煞神哈哈怪笑:“原来你也是眼高手低,快拿命来!”左手甩出五根透骨钉。玉罗刹矮身振臂“刷”的一声,两尺八寸长的铁扇全部抖开,五根透骨钉全打在扇面上。
  
  不容二煞神再抡勾魂带,玉罗刹原式不功,利用合扇之机,射出一片星光。二煞神技艺精湛,内功超人,极力闪避之下,也有半数星光透入肌肤。玉罗刹铁扇护胸,语音冰冷:“血成溪,曹慧娘知你有尊长和几个狐朋狗友,放你生还心有后患;我身为丐帮之主,不能打落水狗,你还是走吧!”说完,合上铁扇。血成溪猛一顿足,切齿怒叱:“曹慧娘,老夫不承你的情,你如怕事,补我一扇即可。等你落于老夫之手,老夫我会撕碎你。”
  
  若不是三师叔在跟前,方丽珠真会动用追魂九绝剑,宰了姓谢的。曹慧娘不为所动,语音平静:“血成溪,不要激我杀你,那将对你没好处,你请吧。”谢承习犯不上拿自己老命开玩笑,反正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挣扎着逃走。玉罗刹铁扇扬威,挫败血成溪,从而震住银观音,使她进退两难。曹慧娘改颜相向:“李淑贞,说下大天来,方丽珠也是铁观音的嫡传弟子,虎恶尚且不食儿呢。你何必逼人太甚,做事太绝。”银观音哑声说:“掌门之命,谁敢不遵!”
  
  曹慧娘“扑哧”一声:“你就说找不到得了!”银观音:“掌门师姐如果不相信……”曹慧娘:“你就说人让我霸住了。”银观音无奈,只好回转普陀。方丽珠紧锁双眉:“化龙找不到,我又得罪师门,使我心好焦急。”玉罗刹将她搂入怀内说:“别说孩子话!年轻轻的,莫要灰心。”方丽珠灵机一动:“姑姑反倒越发显得年轻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哪像我,酒入愁肠瞌睡多。你老此次回来,见着师父没有?”曹慧娘装憨讹人:“你师父远在浙南,我去汴京,焉能见到她。”
  
  方丽珠故作娇嗔:“姑姑,你真油!”曹慧娘:“我把你当亲生女儿,你他娘愣敢说我油,看我不撕你的嘴!”方丽珠笑得花枝乱颤:“你他娘,是大老爷们口头禅,亏姑姑说得出口。”玉罗刹脸色一怔:“珠儿,此次回南,姑姑我打听到两件大事。”方丽珠:“什么事?”玉罗刹:“病太岁没死。”方丽珠一怔:“是我一剑剖开他的前胸,也听到听清他的属下哭喊三堡主死了。”玉罗刹:“那是穆松年玩的障眼法。”方丽珠:“他为什么这样做?”
  
  玉罗刹:“为以后报仇埋下伏笔。”方丽珠:“好个奸猾的病太岁。”玉罗刹:“第二件,是边荒、边远联手合练鹰爪功,眼下可能已完成。”方丽珠:“越有名气的人越卑鄙,因为他们太看重自己的虚名。”玉罗刹不以为然:“也不能一概而论,譬如武二爷,他就与众不同。”方丽珠格格娇笑:“人间世上,只有一位武二爷,顶天立地的武二爷。”玉罗刹脸都不红地说:“珠儿你该帮帮姑姑,也不枉姑姑疼爱你。”方丽珠动了感情:“孩儿衷心祝愿姑姑。”
  
  玉罗刹斜目视之:“祝愿我什么?”方丽珠:“祝愿姑姑心想事成!”玉罗刹抖扇大笑,异常潇洒:“乖孩子,那件事八字连一撇都没有。”方丽珠:“姑姑你错了,武二爷异常敬爱你,甚至达到了虔诚地步。”玉罗刹:“这我知道,可他至今不肯改僧装,分明拒人千里之外。”蓦地有人接口:“谁敢拒人千里之外。”玉罗刹听出话音是武松,情不自禁扭头去看,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原因是,随后赶来的武松,业已脱除僧衣改换俗装,更显威武。
  
  女孩家心细如发,玉罗刹明显看出武松所穿之衣,正是自己替他制的那一套。方丽珠早以未来徒媳自居,扑到武松身前下拜:“化龙至今尚无音信。”十年重换旧时装的武松,比穿僧衣时,威武多了,也年轻多了。只见他头戴黑色毡帽,内穿黑色劲装,外罩黑色箭衣,脚蹬薄底快靴。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武松通体挂皂。此时的武松,浓浓的眉毛,大而亮的眼睛,四方国字脸,直鼻阔口,犷野英武。
  
  方丽珠冲玉罗刹说:“附近有个地名叫四方谷,我先去打听一下。”玉罗刹知她是想让自己跟武松呆在一起,不忍拂她好意,点头依允。直到方丽珠的倩影消失,武松方才埋怨玉罗刹:“慧娘,不该让她只身前往。”玉罗刹白了他一眼:“赫赫灌口二郎神,反倒婆婆妈妈的。丽珠技艺,势压武林。”武松和声说:“慧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此处又在二边的势力范围。”女人再强下大天来,在心爱的男人面前也会撒娇:“二边怎么啦,还不每人断去一臂!”
  
  武松耐心解释:“正因为他们心怀断臂仇,所以才要提防他们。”玉罗刹明知武松说得对,为了单独和他在一起,强词夺理:“丽珠再是你的准徒媳,也不堪忍受师父对她的轻视,人家可是十八寨的总瓢把子,铁观音的弟子。”武松住口不说,玉罗刹反倒站了起来,实则她也挂心方丽珠。武松陪同玉罗刹前往四方谷接应方丽珠,沿途几乎急坏了二郎神。玉罗刹也真能沉住气,原该纵马齐驰的,她却跟武松并辔缓行。
  
  赶到四方谷,天色已过午,二人下马找店打尖,顺便探听一下。店伙计年仅二十上下,正在血气方刚,主动说出四方谷从前叫四魔谷。玉罗刹觉得稀奇:“为什么改为四方谷?”店伙计的话更多:“深谷原名四魔谷,为霸王枪方规、穿云弩郑矩、绝命刀沈宽、断魂轮姚广所盘踞,后来归顺了边氏双侠。”玉罗刹一怔:“四魔归顺了双边?”店伙计:“不错,霸王枪、穿云弩拜边荒为师,绝命刀、断魂轮被边远收徒。”武松多个心眼:“谷内还有什么人?”
  
  店伙计:“还有二边的掌门师兄阙大山。”一向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的灌口二郎神,而今破例双眉打结了。玉罗刹贴近武松:“二哥清楚阚大山?”曹慧娘改口改得很自然。武松深锁双眉:“阚大山外号独行叟,跟我师兄鲁达(花和尚鲁智深)结过仇。”玉罗刹深盯武松道:“何妨说得详尽一些,也算是知己知彼了。”武松语音渐低:“被鲁师兄三拳打死的镇关西,是阔大山的亲外甥。”玉罗刹叹息:“天下可真小。”
  
  武松接口说:“鲁师兄奉命下梁山,狭道相逢独行叟,二人血战三百回合……”店伙计手托木盘来送茶,武松只好住口不说,端起酒碗畅饮。店伙计多嘴多舌:“午前有个姑娘来就餐,坐的也是这副座头……”玉罗刹急问:“就餐姑娘是否身穿云裳素服,骑的是匹大白马?”店伙计点头:“一点不错。可惜她要的饭菜却一口未吃白花钱。”玉罗刹:“为什么?”店伙计:“被四魔谷的人请走了。”
  
  武松霍地起立:“云裳素服姑娘知不知道他们是四魔谷的人?”店伙计:“好像不知道。”武松把酒碗一推:“慧娘,咱们走!”小事马虎、大事从不糊涂的玉罗刹,比武松更情急,率先举步出了饭馆。武松掏出一小锭银子,抛在桌上,追出看时,玉罗刹的马已在十丈开外。武松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反手一掌,拍在马臀上,黑马翻蹄亮掌,狂奔起来。

    四魔谷谷门紧闭,好像有了准备。玉罗刹上前叫门:“门上听着,禀给你家谷主,就说丐帮曹……”下面的话未出口,早“吧”“吧”“吧”一排利矢,朝玉罗刹攒射而来。玉罗刹“刷”地抖开铁扇,将射向她的弩矢,全部拍掉扇落。武松够多机警,利用对方专门对付玉罗刹,弹地而起,射落在围墙之上。两个手提鬼头刀的黑衣人,分左右扑来,明欺武松缺条手臂。
  
  武松右手陡化反撞掌,先将右侧扑来那人一掌震伤,左袖暴舒猛卷,又将左侧扑来的黑衣人扯起抛出丈外。照面就有两个受伤,远处的黑衣人齐声惊呼:“点子扎手,速报谷主!”玉罗刹扭转粉颈对武松说:“不知谁是谷主,我倒要见识见识!”功夫不大,有人高喊:“谢爷到!”谷门开处,出现了一个瘦骨嶙峋,乱发披肩,窄长脸庞,木无表情的花甲老人,身穿褐色长衫,脚套多耳麻鞋,腰束极为刺眼的红腰带。
  
  老人嘴角噙着令人望而胆寒的阴森冷笑,瞪着一双精光熠熠的三角怪眼。目光锐利的灌口二郎神,猜知他必是二煞神的兄长谢承合。傲不服人的玉罗刹,那能容让对方那种倚老卖老:“你叫谢承合?”说也可笑,长达半甲子无人敢直呼其名的谢承合,竟然怔住了。玉罗刹接了一句:“你不是谢承合?”大煞神怒发如雷:“谁说我不是谢承合。”玉罗刹:“既然你是谢承合,刚才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是谢承合?”
  
  谢承合:“我什么时候不敢承认了?”玉罗刹:“那为什么不敢答应我?”可叹谢承合,直到这时方才接近正题:“你……你凭什么喊我谢承合?”玉罗刹拿他当猴耍:“你的名字,到底叫不叫谢承合?你说!”谢承合岔开话题:“老夫年过花甲,你凭什么敢对我直呼其名?”玉罗刹:“你我往日无亲,今日无故,你的年纪大,糟踢的粮食多,与我何干!”防止谢承合怒极出手,武松越过玉罗刹,举手为礼:“武松幸会谢长者!”
  
  喊长者,不喊前辈,武松意在配合玉罗刹。谢承合神情猛震:“你……是灌口二郎神?什么时候还的俗?”武松:“谢长者,你错了。”谢承合:“错在何处?”武松:“错在你并不知道武松,武松根本没出家,有什么俗可还?”谢承合一怔:“那你……”意思是:那你穿十多年僧衣干啥? 武松:“我之所以穿僧衣,纯系僧衣救过我的命,僧衣陪我上梁山。其实我一不烧香,二不礼佛,既敢杀生,也敢害命,啥时像过僧人!”谢承合张口结舌。
  
  武松开门见山:“方丽珠现在哪里?麻烦谢长者指引,我们接她回去。”谢承合:“方丽珠乃方腊之女,你的冤家对头,武二侠寻她何为?”武松:“正因为她是我的对头,武二才有找她的必要,请长者明示。”远处有人接口道:“想接方丽珠容易,必须依我穆松年两件事。”随着话音,一个瘦削如猴的老人,从谷门左侧围墙之上飘落。玉罗刹嗤之以鼻:“败军之将,剑底游魂,诈死逃生的无耻老狗。”
  
  病太岁也真会阴:“从来兵不厌诈,是你年轻毛嫩,没有见识。”玉罗刹一横手中铁扇:“穆松年,你要不假别人之力,十招之内,不能废你,我曹慧娘任凭处置。”武松暗怨曹慧娘口气太大。早恨不得痛宰玉罗刹的谢承合怒极反笑:“三堡主,接她十招。”尝过玉罗刹厉害的穆松年,略为迟疑。谢承合再次鼓动:“穆堡主,接她十招。”病太岁暗骂谢承合十八代,又不好不听谢承合的,活像硬赶鸭子上架。
  
  病太岁的兵刃是条打造得特别奇巧的九节连环索,乃九个钢环连结而成,前头一节钢环上,多出一个锋利无比的长钉,极为厉害。曹慧娘手握铁扇,丁字步一站,气定神闲,真没把病太岁放在眼里。病太岁优势是一寸长一寸强,只见长索一颤,猛扎玉罗刹左胸。玉罗刹上身一斜,闪过一索,纵身扑入,二尺八寸铁扇指向对方气海。气海乃人身要穴,倘被刺中,轻则功力全废,重则立即丧命。病太岁左脚微提旋向左侧,连环索枯藤绕树,扫向玉罗刹。
  
  玉罗刹倚仗身后有大树,毫无畏惧地攻袭病太岁,招招致命。病太岁上次伤在方丽珠剑下,儿子送命,始终认为是自己大意。此次碰上玉罗刹,哪能不咬牙切齿:“臭丫头,老子这次再失招,穆某甘愿抹脖子。”不说“输招”说“失招”,病太岁这老小子自知没有绝对把握。玉罗刹今天最兴奋,兴奋来自武松改穿俗装,一高兴说话自然会离谱:“姓穆的,你要说话不算数,你不算他娘人养的,我要废不了你我也算。”妙就妙在不说算啥。
  
  愣没听出门道的病太岁,狞声怪笑:“玉罗刹,你他娘这骂挨定了。”玉罗刹早挥舞铁扇,老君炼丹,扇风点火,秋扇扑萤,一连三扇。病太岁积怒成恨,九节连环索席卷中原,泼风八打,拨草寻蛇。玉罗刹知一切的一切,都是病太岁这老狗的主意,决心宰他出气。故而在闪避开病太岁三索之后,扇法一变,变为轻不一用的追魂绝命十八扇。
  
  别说病太岁,就连一向傲然自尊的谢承合也没想到玉罗刹以女流之身,能青出于蓝胜于蓝,竟把其父曹亮没练成的练成了。高手相搏,哪能分神。玉罗刹利用对方稍为分神,二尺八寸长铁扇一开一合,采用倒挂北斗手法,射出的七点星光,完全没入病太岁的五官和前胸之内。两眼全被射瞎的病太岁,泼口大骂:“臭丫头,你他娘不得好死!”曹慧娘收扇俏立:“本帮主不得好死在将来,穆老狗你这才叫眼前报。”
  
  老奸巨猾的谢承合,先让人把病太岁抬下去,然后对武松说:“你可是来接方丽珠?”武松点头:“正是!”谢承合转过身子方才吐出:“随我来!”武、曹二人确够胆大的,愣敢长驱直入四魔谷,寻找方丽珠。四魔谷一点不像四魔谷,跨进三门内,东西厢房各九间,环境幽静。 穿过东侧月亮门,后院全是庭园式,碧瓦朱栏,修竹挺秀,流水潺潺。三间静室,正对假山,假山左临养鱼池,一位肥胖如圆球的老人正在垂钓。
  
  被人喊成血成河的谢承合,含笑躬身:“阚掌门,你让我迎的客人到了。”武、曹二人全都一怔,肥胖如蠢猪的老人竟是声威震遐迩的阚大山。阚大山抛去钓竿,含笑来迎:“老夫有缘,得会武二侠和曹帮主!”话落,请二人进入静室就坐。谢承合没有跟入。武松举手为礼:“长者乃武林前辈,武松来得鲁莽,尚乞海涵。”玉罗刹故意捅出一句:“二哥,你太客气也不怕人善好欺!”阚大山丝毫不以为忤:“曹帮主宽心,有阚大山在,没人敢欺侮你们!”
  
  玉罗刹乘机追问:“既然如此,方丽珠现在何处?她比我们还晚一辈。”阚大山呵呵长笑:“方丽珠以云英之身,统率十八寨豪强,老夫久仰了。”只要他是人不是神,谁都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玉罗刹失口说道:“你们没见方丽珠?”阚大山笑容可掬:“曹帮主你说笑了。方总舵主到此,老夫能不盛情款待!”武松再气玉罗刹失言误事,也不好当面埋怨她,索性把帘子挑开:“武松此来,专为和解,烦请长者转请边塞双侠一叙可好?”
  
  阙大山眉头微皱:“二边乃老夫师弟,我的话,他们不敢不听。”武松再次致谢:“多谢阙长者主持公道,从来冤家宜解不宜结。”阙大山扭头喊:“今天何人轮值?”话音没落,一个瘦长中年人应声而至,弯腰行礼,垂手请训。阙大山当面吩咐:“沈宽,速传你家师父和师伯,前来见我!”绝命刀沈宽旋转身,走了出去。不消片刻,边荒在前,边远随后,应命前来,向掌门师兄行礼。
  
  阚大山让他们位在下首:“你们二人听着!比武较技,落败致残,江湖常事。要恨该恨自己学艺不精。此事由我作主,到此为止。”做梦也想不到阙老大能这么仗义执言,秉公断直,玉罗刹改颜相看了。边远刚想张口,被他同胞兄长边荒狠瞪一眼:“咱们都听掌门师兄的,休再多嘴。”边远直了直脖子没作声。武松、曹慧娘同时起立:“多谢阙前辈!我们告退。”举步欲走。陡从室外传来一声:“且慢!”
  
  阙大山怒叱:“室外是谁?滚进来说话。”应声进来四个人,从年纪长相上可以断定,他们是霸王枪方规,穿云弩郑矩,绝命刀沈宽,断魂轮姚广。阙大山小眼怒翻:“你们想干啥?”霸王枪乃四人之首,由他开口:“启禀大师伯,徒侄四人有事恳求。”阙大山:“恳求何事?”方规两眼通红:“师父和师伯,全被姓方的丫头断残一臂,起因始于武松之徒石化龙。徒侄等四人再不才,也不敢忘却这段血仇。”
  
  阙大山面带不悦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事我已作主了断了。”方规等四人扑地而跪异口同声:“师徒如父子,血仇誓必报还!”阙大山陡地起立:“这是谁的主意?讲!”四人齐声:“是徒侄等四人的主意。”阚大山一下子跌坐在太师椅内。方规前爬半步:“师伯师父,被人各断一臂,徒侄龟缩不出,传扬出去,岂不玷污师门!”阀大山:“你们想怎样?”方规厉声说:“事从开头起,徒侄们想让武二侠给我们一个了断。”
  
  玉罗刹长笑起立:“把戏到此为止,不必再演下去。是文是武,我们全接着。”阚大山:“曹帮主,这是什么话?”玉罗刹“刷”的一声抖开铁扇:“三岁孩子全懂得,难道你会不懂?”阚大山:“我秉公断直断错了?倒成为反贴门神爷,左右为难?”玉罗刹干脆不理他,转对方规四人说:“我们人是一对,命只两条,哪位觉着够分量,尽管来取。我可说在前头,兵刃无眼睛。”
  
  霸王枪意在武松:“曹慧娘,你不要愣趟浑水,我们斗的不是你。”情况急转直下,武松缓缓起立:“武二事先说明,化龙、丽珠开罪你们,绝非一般的好勇斗狠,而是为了铲邪除奸,保国安民……”边远那敢让他说下去:“老百姓都讲究,斗殴从伤论,结仇纯因两条手臂。”玉罗刹一针见血:“边老二,你们哥俩的手臂,难道是泥捏的,一碰就掉?”断魂轮姚广大叫:“闲言休再说,手下分生死。弟兄们,抄家伙!”
  
  阙大山拂袖而起:“老夫朽矣,统率无力,你们看着办吧!”说完,恨恨而去。边荒、边远刻苦合练鹰爪功,玉罗刹知道,武松不知道。因此,她扑向二边。霸王枪身为四魔之首,功力自为四人之冠,率先扑向二郎神。双方八人交上手,玉罗刹就后悔了。二边苦练鹰爪功,一是时间太短,二是各伤一臂,斗之较易。
  
  反观以霸王枪为首的四魔,一是他们是带艺投师,二是四人配合默契,虽然最使玉罗刹担心的,也是明摆在那里的,是四魔明欺武松断残一臂,自认胜算在握,因而斗志火旺,其飞扬跋扈之态,令人切齿。片刻功夫不到,玉罗刹就顾不上担心了。二边开始施展开了刚练成的联手鹰爪功。别看武松始终一言不发,可他早把事情看透了,不多流血,事情不会善了。
  
  别的能假,把势不能假,双方交手,仅只片刻,武松就把四魔的分量称准了。论功力,霸王枪当然居榜首,其二是断魂轮,功夫最差的是郑矩。郑矩绰号穿云箭,功夫全在暗器上,加上用的又是甩手箭,近身搏斗用它不上。武松决心先宰穿云箭,避免拉开距离受威胁,更为尽快支援玉罗刹。霸王枪配合断魂轮,铁枪点、刺、戳、扎,钢轮推、拉、撕、挂。沈宽刀芒似雪,在长枪、巨轮的掩映下,不时贴近,劈、砍、切、挑。
  
  只有二魔郑矩那条软鞭,间三隔四地向武松抽、扫、缠、卷。促使武松痛下杀手的,是曹慧娘被逼提前施展追魂绝命十八扇,足证她的压力重。旋身抽出四煞棒,灌口二郎神开始发威了。乌光油亮的四煞棒,连头加尾五尺五,比霸王铁枪长半尺,拼力气,更是武松本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武松看出郑矩不宜近身搏斗,郑矩又何尝不然。这小子很会钻空子,乘其他三魔缠斗武松之机,弹地飞出,反手就想取箭。
  
  别看郑矩被人捧为穿云箭,在轻功提纵术上自然不弱,可拿来跟武松一比,那可就差海了。灌口二郎神,人化怒矢,跟踪射到,抢在郑矩取箭没发前,四煞棒早吻上穿云箭的后脑。四魔兄弟,情逾手足,一旦雁行折翅,其他三人眼睛血红了。方规头一个赶上,倚仗一力降十会,招出霸王怒摔枪,砸向二郎神。断魂轮相继追及,轮幻倒转阴阳。武松两害相衡取其轻,拼着挨上一轮,既闪开方规一枪,又借轮推之力,将自己送到绝命刀身后。
  
  霸王枪拼命狂喊:“老三快躲!”哪里还来得及,被武松一棒扫中左肋。沈宽惨嚎似鬼,肋骨折断四根,内脏一团糟,眼见不能活了。


第三十一章:铁扇扬威血成河。
  
  方规嚎叫如泣:“老四,下手狠着点!”他自己向下微蹲,左脚前探,右腿后撤。断魂轮纵身扑近,一轮砸向武松肩头,一轮推向武松软肋。霸王枪一招毒蛇寻穴,扎向武松左胸,二人配合得相当默契。武松也真会糟踢人,抢在三样兵刃及身前,蓦地平搭铁板桥,脊背离地还有三寸,竟像空气有震力,“刷”地一弹而立。方规再想抽枪,为时已晚,早被武松抓住枪杆,霸王枪用力没抽动。
  
  武松大喊一声:“撤手”,抖臂振腕,将方规摔出八尺外,霸王枪落入武松之手。姚广惨叫一声:“老大”,扑向武松背后,抽冷子想暗算武松。宛如背后长有眼睛,武松就地一式大回旋,右脚闪电般踢出。“嗷”的一声嚎叫,断魂轮肋骨折断三根,登时跌翻在地面上。武松身随脚起,去追霸王枪……好个断魂轮,也真有股子拼劲,咬牙甩出两支轮回钉,疾射武松。别看武松只一条手臂,在软、硬、轻三功上,仍有其独到之处。
  
  只见分右手摘星,左脚踢斗,致使姚广偷袭无功,然后振臂甩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轮回钉一点寒光,反射姚广。此时的断魂轮,已成强弩之末,勉强闪开要害,被射穿右肩琵琶骨。霸王枪就地翻滚,拣起沈宽的七绝刀,怒扫武松的两只脚。武松前窜丈余,避开方规一刀。然后惊鹿回顾,旋过躯体。方规咬牙切齿,喷射厉光的七绝刀,上扎咽喉,下点丹田,一招两式。
  
  是时候了,武松施展分云捉光手,扣住方规手腕,拇指一顶脉门,七绝刀“当啷”落地,进而将霸王枪摔向姚广。自小男装的玉罗刹,生平第一次话中充满女人味:“一对四,二哥你都收拾利索了;瞧瞧我,一对二,忙活到现在没打赢。”武松踏前两步:“慧娘,让我替你来?”玉罗刹力敌双边,铁扇大开大合,丝毫没把对方联手合练的鹰爪神功放在眼内:“二哥,不是我说你,也不知你二十年江湖咋闯的?”
  
  武松一旁观阵:“不准说话,小心应敌!”玉罗刹吐语如珠:“二哥,你就放心吧。”“吧”字还在空中回荡,蓦地从修竹丛中疾射出两支恶虎钉。玉罗刹右手铁扇一张,两支恶虎钉皆被震回,全都透入边荒右肩井,使之无力再战。说巧真巧,方丽珠剑断二边的手臂时,边远被削掉右膀,边荒被斩断左臂。修竹丛内响起大煞神血成河的切齿声:“好一手借刀杀人的移花接木手法!”玉罗刹不理大煞神,先对边远说:“边二侠速替令兄起钉,恶虎钉上有毒。”
  
  边远狠瞪了大煞神一眼,伸展左臂,将其兄边荒挟起来就走。武松脸罩严霜:“谢承合,令弟伤在慧娘扇下,那得怪他经师不到,学艺不精,如当时想要他的命,简直易如反掌。所以饶其不死者,是知道二煞神背后还有你这位大煞神。”大煞神直直脖子:“亏你知道有我!”武松冷然一哂:“当时我们想,二煞神不上道,还有大煞神……”玉罗刹从旁插口:“想不到大煞神更不上道,二哥煞费苦心了。”
  
  泥人还有土性子,何况生性凶狠的大煞神,回手抽出勾魂带。玉罗刹冷眼瞧出,大煞神的勾魂带,虽然同样七尺长,但却闪现出暗绿色的凶光。深恐武松为人刚直,坠入血成河圈套,玉罗刹抢在武松之前出手了。别有所图的大煞神,闪避开点来的一扇,勾魂带卷向二郎神。武松同样不想让玉罗刹拼斗大煞神,破例出手先动用四煞棒。软硬不吃的曹慧娘,不仅没有退出场外,反倒挥舞铁扇,配合武松夹击。
  
  一个二郎神,血成河尚能招架,哪堪添上曹慧娘,自然支撑不住。满打满算十招不到,大煞神嘶声嚎叫:“你们二人,一个人称二郎神,一人绰号玉罗刹,竟然两个打一个,也不怕江湖人耻笑?”玉罗刹笑得让他能吐血:“姓谢的老小子,你要不敢以一敌二,言语一声,嚎叫什么?”大煞神河虾胡须顶桌腿——硬撑:“谁说老子不敢、不敢以一敌二了?”玉罗刹:“你敢更好,二哥,咱们手底下狠着点,别叫好朋友看轻了。”
  
  武松一面暗自好笑,一面贯上真力。大煞神勉强撑到二十招,两边鬓角全是汗:“你们……你们要脸不要脸?”“你们”自然是指武松玉罗刹。玉罗刹“扑哧”一笑:“我不是告诉过你大煞神了吗?支撑不住,言语一声!”不到三十招,大煞神右肩、前胸、右肋、后背上的衣衫,全被玉罗刹铁扇划裂。面子要紧,老命更要紧,大煞神嚎叫如泣:“曹慧娘,你是成心想毁我?”玉罗刹一面手底下加狠,一面威逼:“谢承合,我正等你言语一声呢。”
  
  “咕嘟”咽下一泡口水,大煞神涩声嚎喊:“玉罗刹,你们不能两打一!”玉罗刹诚心糟蹋他,冲武松喊道:“姓谢的孬种了,二哥你下去。”武松招化棒打仙桃,扫向血成河软肋:“慧娘,把他留给二哥。”“留给二哥”就是要玉罗刹退出。玉罗刹明知武松不会下去,她拿谢承合当猴耍:“二哥不愿下,怪不得我玉罗刹。谢承合你想一对一,你就得求求二郎神。”丢面子总比丢掉性命好得多,大煞神一面招架一面要求:“武松,求你退出!”
  
  武松脱口一声:“慧娘小心!”收棒后退。玉罗刹是聪明人里头的聪明人,抢在武松收棒之前一刹那,铁扇猛然抖开,从两根红毛铁制造的扇股内,激射出两支追魂透骨钉。玉罗刹之父曹亮,被江湖同道号为闪电手,打暗器的手法,自然极为高明。曹慧娘青出于蓝胜于蓝,暗器手法,已臻神化之境地。大煞神再想闪避,哪里还来得及!两支追魂透骨钉,射入左右肩井穴,谢承合的两条手臂极不情愿地垂了下来,俯首待毙。
  
  玉罗刹将追魂扇压在谢承合的右肩上:“听着,本帮主前天给令弟之言,今日转赠给你大煞神。我知你们很有几个狐朋狗友,其中不乏凶狠角色,但我仍决定不杀你,请你自便。”说完,收回追魂扇。大煞神毕竟不同于二煞神,昂首朗声:“曹慧娘,你再掂量一下,免得后悔!”玉罗刹冲他一挥手:“没什么可以掂量的,你还是快点走的好!”大煞神谢承合转身想走……

    独行叟蓦地拦在他面前说:“老弟兄,你跟我三个师弟都不错,好意思甩手就走吗?”谢承合一怔:“为了你老三位师弟,我们哥俩可全都披红挂彩了。”阚大山语冷如冰:“那就更该同仇敌忾,共谋报复,越发不能走了。”谢承合摇头:“该出的力,我们出了;不该挂的彩,我们挂了。呆在此地,徒遗日后之羞,务乞阚掌门见谅,容愚弟就此告退。”阚大山脸色一寒:“谢贤弟,说什么你都不能走,胜败兵家之常嘛。”

    玉罗刹一针见血:“姓阚的,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想出头言语一声。”独行叟挡在武松、玉罗刹身前说:“曹慧娘,就算我言语一声了,你们一块上!”武松比玉罗刹更清楚,阚大山生具异禀,武功卓绝,独步江湖半甲子。为此,武松抢在玉罗刹之前叫阵:“放平你阚大山,武二爷一条手臂足够!”阚大山先是阴森森厉笑,然后铁腕猛翻,手中多了一柄喷射厉光的锋利短刀。武松故意托大,右手横握四煞棒,左袖翻甩,拂向阚大山面门,权作先行出手。
  
  阙大山哼了一声,塌肩甩臂,喷射厉光的短刀斜挑武松小腹,出手既决且狠。武松不愧人号二郎神,拧身侧旋,闪避开致命一刀,右腕轻翻,四煞棒化鞭打芦花,奇准无比地,砸向独行叟后背促精穴。促精穴乃人体要害,一经砸轻则瘫痪,重则当场殒命。阙大山人随棒转,厉光再闪,第二刀缠头裹脑,削向二郎神脖颈。武松身化仙人挂画,四煞棒幻鞭打乾坤,横扫阚大山的左肋。阚大山撤嘴微哂,不退反进,层层厉光,裹住全身,撞向武松。
  
  武松力贯棒身,四煞棒颤出一片鞭影,条条夺命,缕缕追魂。一片金铁交鸣之声响过,豁死相搏的两条人影,刷地左右分开。呈现在人们眼前的二郎神,衣衫裂开六七处,肌肤上留下三道血口子。反观阚大山,除去身躯抖颤,大口狂喘之外其它似无异状。表面看,武松像似吃了大亏。只有玉罗刹心中雪亮,知道武松是赢家,轻挽二郎神手臂,向外走去。独行叟不发话,全场人不敢动弹。直到武、曹二人即将跨出门外,阙大山方才问出一句:“武松,刚才那一棒……”
  
  武松头也没回,远远搁下一句:“那一棒是明甫将军留下的鞭尸三百。”类似独行叟这种人物,一般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沉声喝道:“送方总航主出谷。”距离四魔谷不足二十里,有座山神庙,一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庙。武、曹二人赶来与方丽珠相会了。方丽珠流泪拜见二郎神:“师父,化龙他……至今音信皆无。”武松正色道:“此事不能全怪你,要怪得怪师父我考虑不周。”玉罗刹从旁插话:“我就不相信,这么一批人,愣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蓦地有人接口道:“别说帮主你不信,就连我这耍把式的也不信。”随着这番话,从西角门闪进一人,面色萎黄,二目深陷,瘦得皮包骨头,一身蓝色衣衫业已分不出是什么颜色,白布高靿袜子,偏穿着一双很新的福字履,头戴一顶破纱巾,鬓角斜插一枝扑扑乱颤的海棠花,他是一枝花蔡庆。武松脸一沉:“就数你嘴贫!”一枝花舔嘴咋舌道:“二哥,人逢喜事话必多,我打听到一点消息。”宛如大旱之间见云霓,玉罗刹、方丽珠娘俩个齐奔一枝花。
  
  蔡庆退后一步说:“消息是从内部透露的,据说化龙侄儿窝在黑龙会。”女孩家心细如发,方丽珠追问:“内部太笼统,请蔡叔父详言。”玉罗刹对蔡庆丝毫不客气:“告诉我,消息来自何地?是谁向外透露的?”一枝花蔡庆互搓双手陪着笑脸:“怪我没说清楚,事实是……"武松怒叱:“别太啰嗦!”蔡庆一直脖子说道:“消息是从棋岗塔赌窟透出的,那人名叫韩彬!”狠狠瞪了他一眼,武松气道:“蔡庆,在这种节骨眼上,你都忘不了赌。”
  
  蔡庆似乎想分辩,斜眼瞥见二哥气更大,想说的话,连同唾液吞咽了。玉罗刹埋怨武松:“有话就得让人说,没见过你这般管教弟兄的。”武松不再言语。玉罗刹转对蔡庆道:“有话只管说。”蔡庆不无尴尬说:“小弟再好赌,也还有分寸,我是为了查探才去赌场的。”玉罗刹“噗哧”一笑:“无心赌,十赌九不赢,你的手气不会好!”蔡庆一竖大拇指:“还是帮主你圣明,我一晚上足输五千两。”玉罗刹:“你带多少钱?”蔡庆:“只有五百两。”
  
  武松气得别过脸去。蔡庆有些丧气说:“夜路走多了,准能碰见鬼。输急眼,我想黑吃黑。”武松转过脸来看他。蔡庆接着往下说:“哪知应了江湖那句话,能狼抵不住众犬,好手架不住人多。”玉罗刹问:“对方出动多少人?”蔡庆伸出两根手指头。武松哼一声:“你可真有出息,两个城狐社鼠也能啃动你?”蔡庆语含委屈说:“当时二哥不在场,两个人完全都是硬把子。”武松嘟哝一句:“碰的真巧。”玉罗刹再问:“后来呢?”
  
  蔡庆有些激动:“活该小弟不现眼,韩彬出头抱不平,压服了他们!”武松一怔:“韩彬是干什么吃的?”蔡庆语音渐低:“韩彬乃中都巨富,囊中充满金银,有钱的王八庆三辈。”半天没出声的方丽珠,来到蔡庆跟前说:“蔡叔你带我去见他。”玉罗刹当机立断:“让他师父去。”方丽珠:“为什么非得让他老人家去?”玉罗刹:“他师父理所当然去。”方丽珠有些茫然:“难道说徒儿有事,师父理所当然应该去?”玉罗刹:“就算是吧。”
  
  武松笑问:“是什么?”方丽珠醒悟:“莫非是将计就计?”玉罗刹抛了一句文:“孺子可教。”祺岗塔赌窟确实大,大到四进院落净是赌,共分甲乙丙丁四等级。跨进赌场大门的二郎神,头戴黑色毡帽,身穿黑色箭衣,脚蹬薄底快靴。加上他身材雄伟,五官端正,出现在赌窟之内,宛如鹤立鸡群。赌窟之内当管事,眼睛都会说话,丁字厅管事吆喝:“丙厅迎客!”丙字厅管事,是个黑胖子,黑中带紫的圆脸上排列着两道半截眉,一双黑豆眼,又塌又扁的鼻子下面衬着两片厚嘴唇。
  
  黑胖子管事深打一躬迎客。武松目不斜视往里走。黑胖子耸肩吆喝:“乙厅接贵客!”乙字厅管事,是个非常妖艳的年轻女人,一身剪裁合体的绿色衫裙,一张擦满脂粉的苹果脸,两只水汪汪勾人魂魄的媚眼。妖艳女人扭动水蛇腰,来迎二郎神。武松看都不看她一眼,一甩衣袖,昂头阔步,继续往里走去。妖艳女人呆立半晌,方才醒悟,忙不迭妖声吆喝:“甲厅迎财神!”妖艳女人吆喝是吆喝了,却不见甲字厅下人出迎,更别说是管事了。武松早从蔡庆口中获知,甲厅管事虽同样是一人,却多出三个护厅打手。

    登上台阶,武松举步进厅。大出二郎神意料之外的,是甲厅陈设不豪华,除中间安放一把太师椅,空无一人。傲不服人的二郎神,双眉怒挑,衣袖一抖,自去太师椅上盘膝就坐。比用尺子量得还要准,武松还未坐稳,屏风后面闪出来三人。领头的,年纪三十七八岁,身材魁伟,满脸横肉,气大声粗。第二个身材瘦削,尖嘴猴腮,形象阴森,年纪三十二三岁。后面一个,三十岁不到,身材五短,下盘沉稳,目射厉光,形容诡异。三个人清一色疾装劲服,一巴掌的皮护腰,全都插满柳叶飞刀。
  
  武松张口一股炸药味:“唤你们管事出来,老子有话想问他!”三个人一声没言语。武松佯作借机发火,指点着为首的那人:“你是天聋,还是地哑?”为首那人仍不吭声。武松发火:“不出声我要你的命!”泥人也有土性,又何况三人皆凶横。三人当中,瘦削汉子最凶横,一声未响,塌肩缩腿,拔出手叉子。武松语调更冷,好像砸碎一地冰碴子:“黑胖子,你小子想先上路?”瘦削汉子两脚一点扑了上来,手叉子猛扎武松的咽喉要害。武松恨他出手阴狠,决心拿他先开刀,硬是稳坐太师椅上不动。
  
  眼睁睁看着那把闪着厉光的手叉子,即将扎到武松的咽喉要害。在这性命攸关之际,原本盘膝而坐的二郎神,弹地向上升起。武松的这式功夫,名为白日飞升,意为修仙悟道,功德圆满,成仙升天。千万不能小瞧这功夫,更别看武松施展起来,轻而易举,实则没有绝顶轻功,根本办不到。二郎神面壁潜修五年,方达如此境界。瘦削汉子攻势过猛,手叉子扎空,一下子扎倒在太师椅上。比用尺子量得还要准,武松恰在此刻落下,重重坐在瘦削汉子脊背上。
  
  骨折声,惨叫声,夹杂着手叉子落地声,瘦削汉子成为椅垫子。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瘦削汉子被活活压在座位上,魁伟汉子、五短汉子,一碰眼神,同时塌肩屈腿,拔出手叉子,分刺武松左右两肩井。当时的情况是,武松身下正压着一个人,一个心黑手狠、随时都想报仇雪恨的残暴人。对面又迎来两把手叉子,刺向左右肩井。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武松愣敢原式不动,施展仰面观浮云,躯体向后倒去。
  
  其结果,是扎向武松左右两肩井的手叉子全部落空,而他的两只脚同时穿出,奇准无比地找准二人的寸关尺,踢飞两把手叉子。二人大吃一惊,就地翻滚,企图拼命夹攻武松,救出同伙性命。屏风后蓦地传来一声断喝:“住手!”魁伟汉子、五短汉子全听话,施展鲤鱼打挺跳起,垂手侍立不动。武松清楚,主要角色出场了。出人意料之外的,出场的主要角色,竟是一位削肩细腰、肌肤如玉、妩媚迷人的中年美妇,身后跟随着一个白发苍苍、年过花甲的垂暮老妪。
  
  中年美妇,年近三旬,她那妩媚迷人处,确能胜过妙龄少女。此时的二郎神,脚踩子午桩,沉稳冷静,泰山崩于前面神色不变。中年美妇上下打量一阵子,绽唇说道:“好气魄,好胆量,好功力。”对方一连赞出三个“好”!武松方才站起回答:“不劳谬赞!”二郎神是起来了,被他压在太师椅上的瘦削汉子爬不起来了。另外两个向中年美妇深深弯下腰,看样子,想向中年美妇禀报一切。中年美妇挥手制止,示意二人先把瘦削汉子扯起,架到一旁医治。
  
  然后,面对二郎神,软中带硬说:“朋友以半残躯体,举手投足之间,一下子制服我麾下三勇,实属难得。请你先亮万儿。”武松成心找碴:“无此必要!”中年美妇脸色一变,但马上又和缓道:“入厅就是财神爷,由我亲自相陪?”武松语冷如冰:“你不配!”中年美妇玉面涨红:“你……”武松抢先说道:“在下到此,专为寻找韩彬,并不是前来赌博。”泥人有土性,中年美妇被激怒:“你一再顶撞姑奶奶,知道姑奶奶是哪方尊神?”
  
  武松的话更噎人:“米粒之珠,也想放光;小庙土地,岂配称神!”厅外有人接口冷笑:“今天正好刮西北风,你小子不怕闪了舌头!”话到,人到,来人竟是个身材细长、面容枯黄、手如鸟爪的怪客。武松纵声狂笑:“西蜀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祺塔赌场,虚有其名!”来人脱口说:“算你有种!”刀早缠头裹脑削到,人狠,刀更狠。连中年美妇都认为,这一刀准能宰了武二郎,来人系冷不防下手。可惜他快,武松比他更快;他阴,武松比他更阴。人往左旋,附贴对方身后。
  
  按说,来人这就该抛刀认输,可他旋身一刀,又想扫向武松软肋。武松成心折辱对方,弹地向上一跳,硬借对方这一刀,削去靴底上的粘泥。这一招,看起来很稀松,实则不平常,硬要看得准,动作也得稳。武松自幼闯荡江湖,刀头舔血多年,深知打人一拳,必须防人一掌。他坐伤脊骨的瘦削汉子,咬牙切齿手起一枪:偷袭武松背后。枪乃百兵之祖,占尽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何况又是从背后愉袭!武松真够傲的,人陷重围,愣敢身随枪转,钉在原地不移不动。
  
  躲是躲开了,但躲得极险。魁伟汉子厉喝一声:“看枪!”招出毒蜂螫人,猛扎武松肺俞穴。肺俞乃人体死穴,扎中必死,何况魁伟汉子的艺业乃三个打手之冠。更为要命的是,五短汉子也落井投石夹攻一招怒挑滑车。顶顶要命的,是出手二人,求胜心切,力贯枪身,双枪颤动如恶蟒。武松哂声冷笑,人化落絮轻飘,棒幻驱虎赶豹,疾闪而出。魁伟汉子经验老到,窥出不妙,插枪拄地,人往右翻,左胯挨了一棒。五短汉子见机已迟,功力不如老大,虽也用枪拄地,打折左手四指。
  
  江湖人肯护短,中年美妇颤喝:“你……你敢伤我三名属下!”二郎神以棒拄地:“不是不敢,是不屑!”中年美妇怒道:“嘴上说不屑,实则伤了他们,况且伤得不算轻。”武松发火了:“你这女人讲理不讲理?我要没有两下子,早被他们撩倒了!”垂暮老妪连忙证实道:“当家的,此人确实棒下留情,否则他们全得躺在地上。”手如鸟爪那人走眼了,愣把一头爪尖牙利的猛虎当成狸猫,矮身出刀,刀化劈浪屠蛟,猛斩二郎神武松左右双膝。
  
  武松号称二郎神,说明他杀孽不少,旋身出棒,砸向手如鸟爪那人。幸得武松想留活口,出棒时偏低,只敲断手如鸟爪那人左腿膝盖骨。手如鸟爪那人跌翻在地,手抱伤腿,声嘶力吼:“给我做翻了他!”“他”当然是指二郎神。三名护厅打手,受伤虽然有轻重,同仇敌忾却一样,各自忍痛甩出柳叶飞刀。吓死人的是,三名打手不仅翻滚抢占三角形,并且连续甩出柳叶刀。对方一再下狠手,武松真被激怒了,探臂抓过手如鸟爪那人,挥舞似车轮。
  
  说惨,真惨。一俟三名打手发现不妙,停止不甩柳叶刀,手如鸟爪那人已经成了刺猬。武松的行动够快的,在扑向屏风的同时,顺手牵羊,掳走中年美妇。等垂暮老妪追到屏风后面通道时,武松早就鸿飞飘渺不见了。甲厅出事,赌客惊走一空。其他三厅管事,纷纷赶来,昕候调遣。垂暮老妪指着手如鸟爪那人道:“黑赖这厮该死,连累二掌柜被虏。”当家的变成二掌柜,是否还有大掌柜?全凭武松去详猜。玉罗刹规定的第二集合地点是燕王墓,被武松掳获的中年美妇被押来。
  
  玉罗刹只睬中年美妇一眼,不禁忆及一个人,一个自称强老粗的怪人。原因是,中年美妇的面庞轮廓,跟自称强老粗的怪人极为相似。不同之处,只有胖瘦之分。中年美妇被玉罗刹盯得垂下粉颈:玉罗刹像煞有介事地说:“我跟令兄有过一面之缘,绝不会难为你。”中年美妇头垂得更低。玉罗刹心中有数,接着问出一句:“令兄是何等身分,竟屈尊充任赌场大掌柜!”中年美妇抬头反驳:“赌场大掌柜,不是我哥哥愿意充任的。”玉罗刹以话引话:“那为什么?”
  
  中年美妇踟蹰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说出:“受人恩德,不得不报!”玉罗刹态度诚恳:“请你说得详尽些:”中年美妇两眼泛红:“二老去世过早,家兄劳累过度,幸蒙四太子收留、代为延师学艺,方才得有今日:如此恩德,焉能不报!”武松从旁插话:“我只想见见韩彬:”中年美妇似对武松有好感,沉吟答道:“韩彬现在中都法华寺。”玉罗刹急忙相问:“令兄是否也在法华寺?盼望你直言相告。”中年美妇毫不迟疑地点点头。玉罗刹坦诚相告:“别怪我暂时不想问姓名,原因我不说你都明白。”
  
  中年美妇:“换成我,也会这么做。”玉罗刹双手高拱:“请自便,恕不相送。”中年美妇悄然离去,自回赌场。法华寺乃中都第一寺,大雄宝殿古朴雄奇,东西配殿左右相辅,松柏交翠,环境幽静,牌楼、山门、天王殿,毗卢阁为该寺最高点,碧瓦朱栏,修竹挺秀,登阁远眺,如入画境。二郎神武松孤身入虎穴,悍然无畏进入中都城,确够气壮心雄的。
  
  大金中都,系天德五年从上京会宁迁都于此,共设城门十三座(北面四门,东、西、南三面,各设三门)。中心部位是宫城,前有广场、千步廊,东西两侧为官署,西南是园林寺观,东北才是商业居民区,四周环以护城河,建筑豪华绮丽。武松从中年美妇口中得知,法华寺游人众多,香火鼎盛,提前在申时入寺。即使如此,三三两两游人,男男女女香客,早就络绎不绝于途。
  
  形势逼使武松不能过牌楼,进山门,穿天王殿,从大雄宝殿西侧抵达毗卢阁,二郎神武松只好从寺后小门潜入,纵向高大宽敞的毗卢阁。殊不知,毗卢阁后,尚有一亭名曲水,绿琉璃瓦四角攒尖顶。亭为四方形,四周环有坐凳栏杆,地面为汉白玉石所砌。二郎神刚抵曲水亭,亭内蓦地站起一人拱手道:“武二爷贵人踏贱地,请恕马荫祖未曾远迎。”
  
  武松循声望去,见那人一头乱发,满脸泥垢,身高不足五尺,瘦小干枯如猴,年纪只有三十四五岁,正是大闹五台山庄的强老粗。二郎神旧话重提:“阁下驾临五台山,当众自称枪老祖(强老粗),白手夺雷光、雷照之枪,一招伤小尉迟孙新于枪下,威风得很。”强老粗——马荫祖再次拱手:“二爷提起此事,荫祖愧悔莫及,当面告罪。”伸手不打笑脸人,武松改颜相问:“兄台临五台山,武二正陪常大伯喝酒,错过瞻仰兄台绝艺机会,而今冒昧登门,乃诚心前来领取教益的。”
  
  马荫祖错认武松专为小尉迟前来找场,再次认错:“荫祖知错,二爷海涵。”二郎神点手唤罗成:“马荫祖,你自称枪老祖,武二誓非领教不可!”马荫祖脸上飞红云:“马某再三认错,二爷一再相逼,须知人……”武松截断对方话头:“马荫祖,你想说人有脸树有皮是与不是?”马荫祖脸红脖子粗:“难道不是?”武松语调更冷:“我武二铁下心来领教,誓非达到目的不可。”话已说绝,马荫祖厉喝一声:“看枪!”
  
  随着这声厉喝,毗卢阁内蓦地闯出两个人,每人肩扛一杆五尺铁枪。马荫祖探身抓过一杆枪。刚想阴阳把一合,招呼二郎神进招,武松字字千钧:“兄台浸淫枪法半甲子,双枪犹胜于单枪,请兄台以双枪赐教。”马荫祖尚在迟疑。另一人气愤不过,主动将肩扛铁枪抛给马荫祖,逼他动用双枪。马荫祖左手刚刚抓住另外一条铁枪,二郎神早六丁开山,砸出一棒。
  
  马荫祖双手各持一杆铁枪,乍见棒到,右手枪幻化为提闸放水,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四煞棒正好砸在铁枪杆上。“当”的一声响,武松的四煞棒顺杆下滑,力道却一卸而空。马荫祖咭咭怪笑,声如枭鸟:“武二爷,你老阴沟里面翻船……”后“了”字尚未出唇,武松的四煞棒愣化不可能为可能,违反力道原理,猛然翻卷回来,奇准无比戳中马荫祖的右肘曲池。再次“当”的一声响,马荫祖右手铁枪,被武松一棒击落在地。
  
  陡有二人同声喝吆道:“你武松狠下大天来,也只有一条胳膊!”话到,人到,一个四旬文人秀士,一个半老徐娘,携手并肩,出现在当场:二郎神枪尖玩命,刀口舔血多年,熟知三种人难测其深浅。这三种人,一是出家人,二是读书人,三是女子,包括妇人老妪。出现当场的一对男女,年近四旬半百,斯文儒雅,每人一支镔铁短笛熟悉江湖掌故的二郎神,蓦地想起一对男女,一对以铁笛作兵器的男女。
  
  站在上首的文人秀士,儒雅轻笑:“武都头,你的表情告诉我们,你没有贵人多忘事,还记得我们两个老不死,就算有缘相会吧!”二郎神卓立如山,不亢不卑:“贤伉俪游戏江湖半甲子,威名震慑十三省,当年两人力敌十八僧,去岁双笛搏杀三只虎,武松久仰了。”马荫祖异常尴尬说:“都怪小侄无能,一再受挫于粱山弟兄。”俏丽半老徐娘挥退马荫祖:“武二爷号称二郎神,不会光说不练吧?”武松慢慢举起四煞棒。


第三十二章:力挫阴阳铁笛仙。
  
  双方正剑拔弩张,玉罗刹翩然而至,跟武松站成并肩:“别人尊敬你们阴阳铁笛仙……”俏丽半老徐娘怒叱:“曹慧娘,你怎样看待我们,不妨当面说出来。”玉罗刹直呼其名:“阴含草,你真想听?”俏丽半老徐娘——阴含草:“当然!”玉罗刹侧身盯视文人秀士,同样直呼其名:“杨和合,你也想听?”文人秀士——杨和合:“听听何妨!”玉罗刹先用手肘碰碰武松,然后横执追魂铁扇:“我拿你们当阴阳两败类。”阴阳铁笛仙确被玉罗刹给骂火了,异口同声:“曹慧娘,你该死一千次!”
  
  玉罗刹挥出一招两式屠龙毙虎,看似攻击杨和合,实则暗袭阴含草。阴阳铁笛怎么也没料到,玉罗刹话未说完,冷不丁痛下杀手。凭阴含草的江湖经验和机灵,憨着脸愣没瞧出玉罗刹的矛头对准她。玉罗刹早在挥出铁扇前,暗地贯足了内力,具有隔衣碎骨的奇功。说也可笑,玉罗刹前一式屠龙,逼退了杨和合,她却静作壁上观。因为她死也不相信,晚生后辈玉罗刹胆敢同时招惹他们俩。
  
  直到后一式毙虎,闪电般地骤然袭至方才察觉到厄运当头,豁出死命招架。阴含草架是架开了,却被玉罗刹的追魂铁扇,划开了她的左胯。伤虽不重,丢人太大,阴含草嘶声尖叫:“曹慧娘,我起誓零宰碎割你!”成心气死她,玉罗刹铁扇护胸:“阴含草,你起誓,姑奶奶我听。”阴含草咬牙切齿:“不能零宰碎割你玉罗刹,老娘起誓不姓阴。”玉罗刹强行忍住不笑:“阴含草,你如决心不姓阴,干脆跟我姓曹吧!”
  
  阴含草怒如雌狮,凶狠活像母夜叉,铁笛骤化盘蛇出洞、魔鬼伸爪两式。心有灵犀一点通,二郎神的四煞棒化为双翅翻天,将阴含草的铁笛震起两尺多高。玉罗刹“扑哧”一声笑,侧转隐入武松背后,自己鸣金收兵了。阴含草怒叱:“武松,你敢以一敌二?”武松古井不波:“手都交过了,还奢谈什么敢不敢,阴含草你吓昏了。”杨和合奸狡诡诈,内心再想两打一,口头上不依不饶说:“老夫从不沾人便宜。”
  
  玉罗刹出言再激:“当婊子就别想立牌坊,针尖可只能一头快!”杨和合奸诈诡笑:“玉罗刹,可惜这是你一人言,作不了数的。”武松及时说道:“她的话,就是我的话。”“她”当然是指玉罗刹。阴阳铁笛,双笛联手夹攻了。杨和合开始就用饿虎出林,山挤石压,一水三流,猛袭武松。阴含草上手施展怒挥琵琶,蛇吐双信,三星入户,夹攻武松。面壁五年,重现江湖的二郎神,施展出来的竟是一招极为普通的旋风扫雪。
  
  千万不能小看这一招,硬能将阴阳铁笛仙的凶招一一化解开。阴阳铁笛仙愤怒咆哮了,联手攻出怒碎山门、翻浪喷珠、金索缚龙三招。武松依然是旋风扫雪,依然能将阴阳铁笛仙的狠招一一化解开。阴阳铁笛仙狂嘶尖叫,攻出的招式更恶毒:举幡引鬼、鬼斧劈山、五毒攻心。连玉罗刹都未料及,二郎神还是雨行旧路,招式还是旋风扫雪。说来也真奇怪,不管阴阳铁笛仙出手多迅疾,招式多恶毒,二郎神手内的四煞棒,宛如安上眼睛,奇准无比地将其格出圈外。
  
  三次强攻未得手,阴阳铁笛仙出手迟缓,招式也显得无力。武松趁机攻袭,四煞棒化撞倒天柱,奇准地杵在杨和合的右肩胛,琵琶骨全被捣碎裂,再好的骨科郎中也接不上,右臂残废了。伉俪情笃,夫妻关心,武松吃准阴含草怒极,会跟自己拼老命。没出武松之所料,阴含草凶残如雌虎,拼命攻出一招饿狼掏心。武松卓立原地不动,躯体只消一侧,就轻而易举躲开,并冲阴含草笑笑。阴含草也是老江湖,从武松眼神内捕捉到了杀机,再想闪避,为时已晚。
  
  有趣的是,杵碎阴含草左肩琵琶骨的那一招,依然是招撞倒天柱。耐人寻味的是,阴阳铁笛仙联手习练攻敌招式时,杨和合是右手,阴含草是左手。如此一来,扬、阴二人的功力,被武松废除大半,失去横行江湖的资本。出头解劝的,当然只有马荫祖。马荫祖先冲阴阳铁笛仙拱手:“两位前辈,依我看,到此为止吧!”阴阳铁笛仙含愤不语。马荫祖清楚他俩无须再战,更清楚无言即是默允,把脸转向二郎神。武松光棍得很:“马兄说到此为止,武二只好到此为止,不过……”
  
  马荫祖再次拱手:“我知道二爷想说啥,此事包在小可身上。”目睹阴阳铁笛仙愤然离去,玉罗刹埋怨武松:“纵虎归山,必遗后患。”武松压低声音:“眼下最当紧的,是寻找化龙他们,无法计较其他。”看样子,马荫祖极获四太子金兀术信任,即使富贵如韩彬,一呼即到。韩彬其人,憨头愣脑,膀大腰圆,面如镔铁,粗眉豹眼,两耳垂轮,四方阔口,二十岁不到。

    随在韩彬身后的两个人,一个面皮白净,眉清目秀,年近而立,举止沉稳。另一个面色黝黑,浓眉大眼,身材魁伟,大手大脚,形状威猛,三十岁不到。马荫祖冲武松一使眼色,双手高拱:“韩东主请坐,马某暂时告便。”韩彬咧开大嘴憨笑,算是回答马荫祖,然后瞪大双眼,注视武松。武松够多机警,明白马荫祖的用意,瞪大两只眼,怒瞪韩彬。韩彬乃中都首富,财大气粗,从来没人敢瞪他,厉吼一声:“你敢瞪我!”
  
  武松冷笑:“瞪都瞪过了,还谈什么敢不敢,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韩彬怒极冷笑,一步一步逼向武松:“算你小子有种,知道太爷是谁吗?”武松冷冷说道:“我知道你是肚里没爷的鳖羔子,名副其实大饭桶。”韩彬一声怒叱:“你敢骂我!”右拳紧握,势如凶豹,狠捣武松面门。活像椅子下面安转轮,武松连人加椅向右横移三尺,躲开那一拳。“咔嚓”一声响,韩彬一拳捣在木柱上,木屑纷飞,落满一地。
  
  韩彬气坏了,嘶声怒吼:“你小子再滑溜,大爷也得捣碎你!”随着话音,又捣一拳,比第一拳力道更猛,又是捣向武松面门。武松这次更省事,肩头一引,人早飘然左移,换坐在亭内石桌上。“咔嚓”一声,韩彬这一拳捣在太师椅背上,又捣得木屑纷飞,落满一地。韩彬简直气疯了,撮唇怒吼,震得亭内轰轰响。这一次他不捣面门了,双腿一岔,气纳丹田,铁拳高举,愣朝武松当顶砸落。
  
  武松成心摆治他,就势一个后空翻,落向石桌后面,笑嘻嘻观看。“咔嚓嚓”一声巨响,水磨石桌面硬被他砸成四片,石屑飞落一地。武松哈哈大笑:“你小子财大气粗没真种,光懂挥拳头,不知动刀子。”一句话提醒了韩彬,咧开大嘴一笑,右腿一曲,手腕猛翻,一把寒光射眼的匕首,握在手掌内,连人加匕首,撞向二郎神。武松嘻嘻一笑,身化颊风扯旗,旋出曲水亭,引诱韩彬追来狠揍他。
  
  匕首扎空,韩彬几乎撞在石碑上,气得双脚跳:“大老黑快来,帮我一块揍。”名叫大老黑的猛汉,哈哈大笑:“揍他一条胳膊的残废人,不要二人一齐上。”韩彬大叫:“你想咋样?”大老黑挺胸凸腹:“瞧我的。”说着,拧身扑上,左拳虚晃武松眼神,右拳黑虎掏心,捣向武松心窝。武松原地不动,只将上身侧闪,大老黑一拳捣空,劳而无功。大老黑欺武松断去一臂,右拳一晃,改用左手拳,捣向武松面门。
  
  武松仍是原地不动,这次换了个方向,侧身一闪,大老黑又一拳捣空。大老黑“噫”了一声:“残废人有些门道,再来一下子试试。”说罢,不再虚晃武松眼神,右拳紧握,力道如山,捣向武松双眼。武松右掌陡翻,化为金丝缠腕,叼住大老黑的寸关尺,左肩向下一扇,右手一扯,成为靠山背,将大老黑摔出足有八九尺。摔得大老黑一咧嘴,翻身爬起,大声喊叫:“你可真舍得摔!”话落,拧身扑上,双拳齐出,上砸武松太阳穴,下掏武松软肋。
  
  武松轻声一笑,身形下蹲,抓住大老黑的脚踝,振臂甩出一丈多。大老黑也真有股子愣劲,虽被武松摔得昏天黑地,还是咬牙爬起,双脚顿地,化为饿狼抢食,直眉瞪眼,第三次扑向武松。武松微微一笑,招出叶底偷桃,抓住大老黑一只右腕,顺势一拧,将大老黑的手臂拧到身后,抖肩振腕,用送客上船的手法,将大老黑送出足有两丈多,摔他一个嘴啃地。大老黑让武松一连三次摔惨啦,也摔出仇恨来。尽管脑袋轰轰响,两眼冒金星,一咬钢牙,双手撑地爬起,飞脚狠踢武松前阴。
  
  真他娘鲁班门前耍大斧,孔夫子座下卖诗文,武松号称天下第一脚。武松这回,既不轻声笑,也不微徽笑,反倒冷然哂笑了起来。读者千万别误会,武松并未起杀心,凭武松在道上的身份,绝不会跟一介武夫论短长,他是不愿耗时间,气他出脚歹毒。因而,一声冷笑出口,手早捞住大老黑另一脚踝,抖手向前送出。大老黑宛如一条船,被武松一下水平送出去近三丈,仰面朝天跌在地上。这一次,大老黑摔落没动弹。
  
  由于大老黑摔落没动弹,可把韩彬吓坏了,割出命,蹄到武松面前,泼口大骂:“胆大的残废匹夫,你敢摔死大老黑,我跟你拼了!”话落,拳到,捣向武松丹田。武松从心里喜欢韩彬这个愣头青,见他气得脸色泛紫,两眼隐含泪光,恨不能一拳砸死自己,为大老黑偿命,连忙晃肩闪开。韩彬还想拼命。武松播手阻止:“谁把大老黑摔死了?亏你也在现场。大老黑四次想伤我,老子还手没有?你他娘再是地头蛇,也不能不讲理。”
  
  听完武松这番话,韩彬一怔。白净面皮人,附在韩彬耳畔嘀咕一阵子,韩彬不再拼命了。吞咽一口唾液后,韩彬哑声喝叱:“一条胳膊那厮,给我站在那里别动。我去瞧大老黑,只要他没死,咱们一天云雾皆消。”武松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不动。”韩彬动上心眼:“话得说回来,大老黑要真死了,我非宰了你不可。”武松:“我就等着挨宰。”韩彬来到大老黑躺卧的地方一连唤了两声:“大老黑!大老黑!”大老黑不光没答应,不光没动弹,甚至连眼皮都不见眨巴。
  
  可把韩彬吓坏了,伤心带出哽咽声,跺脚嚎叫:“大老黑!大老黑呀!”大出韩彬意料的,是大老黑两眼睁开埋怨他:“你一个劲喊我干啥?”韩彬一怔:“弄了半天,你没死?”大老黑躺着不动:“你也不想想,我要真死了,还能跟你说话吗!”韩彬气得一跺脚:“既然没死,为什么故意吓唬我?吓得我几乎哭出声。”大老黑反口相讥:“我什么时候吓你了?你该试我断气没断气,然后再哭。”
  
  韩彬自小娇生惯养,不肯认错,踢了大老黑一脚:“没有真种的窝囊废!既然没摔死,装他娘什么狗熊,为何不再爬起来?”大老黑满口叫屈:“我替主人你挨摔,凭什么一个劲的老踢我?”韩彬又踢他一脚:“你为什么不爬起来再拼,躺在地上装死狗。”大老黑像泄了气的皮球:“我被人家摔得一次更比一次远,从八九尺摔到三丈远,要再爬起动手,还不得摔出十丈开外呀!”喘过一口大气接口道:“我再不怕疼,不怕摔,可我爬起一百次,人家也得摔我九十九次加一次,所以我索性躺下不再动弹了。”
  
  大老黑真叫武松摔怕了。韩彬更有气,狠踢大老黑一脚:“从来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不要你这熊包软蛋!”武松冲韩彬冷哂:“姓韩的,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有种你也试一试。”泥人终归有土性,韩彬被话激恼了,怪叫一声:“揍你这断手缺胳膊的匹夫!”人随怪叫声贴近,右掌竖立如刀,砍向二郎神武松的肩胛穴。武松不闪不避,硬用右肩接他一掌,反将他震得倒退三大步。韩彬一呆。
  
  武松朗声大笑:“韩彬,凭你这样的狗爪子,也敢乱抓乱挠,我让你小子瞧瞧怎么才算揍活人!”话说完,人早飘到韩彬身前。可叹韩彬硬是没有转过眼珠来,脸腮上连挨三耳光,清脆有声。韩彬再愣,也看出武松没有用真力,只是让自己知道厉害。树欲静而风不息,韩彬这边刚服低,大老黑抽刀扑上来:“你敢揍我主人,吃我一刀!”武松施展千里一把抓,扣住韩彬的衣领,顺手一扯,将韩彬拉了过来,正好顶上自己所站的地方,把韩彬当成自己替罪羊。
  
  韩彬面如灰土,哀声嚎叫:“别砍我,大老黑你这狗娘养的杂种!”大老黑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收刀,险些将自己的主人砍成两半。武松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下子松开韩彬,自己收手后退三步。气得韩彬顿足咒骂:“好个丧尽天良的大老黑,你竟敢以奴害主!”白净脸庞那人站出说:“朋友断残一臂,依然神威凛凛,必然大有来历。”武松:“来历虽没有,揍你们绰绰有余。”

    白净脸庞那人自报家门:“在下薛洁身,韩彬乃我表弟,大老黑名叫韩豹,系韩府家生之子。如蒙慨允,请朋友到山间别府一叙。”素有中都第一富豪之称的韩家,将别府建筑在城外一处土岭上。此地,远山重峦叠嶂,近岭花木满岗,环境清幽,风光宜人。眼下,时值暮春,遍地青翠,杨柳换装,溪流潺潺,鸟唱虫鸣。是故,达官、巨贾、富户、豪绅无不以能在此居住为乐。
  
  为此,韩家不惜耗费巨资,盖屋起楼,构筑亭阁,高砌围墙。韩家别府周围,戒备森严,说得玄乎点,几乎达路断人稀之地步。实则,中都一带,确实没有几个不开眼的,敢捋韩家的虎须。原因是韩家祖孙三代皆忠厚,夏施茶饭,冬舍棉衣,善名远播。不打不成相识,韩彬、韩豹主仆二人,尊敬二郎神武松如天神。薛洁身诚心诚意:“朋友,我之请你,是想求你教教我表弟。”
  
  武松坦诚相告:“教教别人,我会迟疑;教教韩彬,乐于从命。”大概是福至心灵,韩彬扑地而跪:“韩彬自幼爱武,可惜未遇明师……”武松接过话头:“你的意思……”韩彬出语嗫嚅:“韩彬我想……韩彬我想……韩彬我想……”武松:“你想干啥?”韩彬一直脖子:“我想拜你为师。”武松斩钉截铁:“不行!”韩彬家产万贯,何求不得,从打降生下来,就没有失望过。而今,遭受武松拒绝,并且拒绝得这般干脆,脸色立刻泛黄了。
  
  大老黑替主人抱不平,大着胆子,走到武松面前问:“为什么不收我主人?”武松说得更干脆:“因为我有徒弟。”大老黑意在相劝:“不能再收一个?”武松:“不能!”薛洁身摇头叹息:“怪我表弟无此福分,既入宝山,空手而返。”一句话,说得韩彬无限惆怅,先捶胸,后顿足:“怪我韩彬无此福分。”武松哼了一声:“不是你没有福分,是你没长心眼,十足的笨蛋一个。”笨人也有笨心眼,韩豹替韩彬出主意:“主人,碴头喊他当老子。”
  
  韩彬有些迟疑。主子不急奴才急,韩豹一推韩彬:“主人,快拜,快喊干老子呀!”韩彬仍在迟疑:“干老子要不答应呢?”韩豹再出主意:“干老子不答应,干儿子跪在地上不起来。干儿子可比徒弟近一层。”韩彬一听有理,不再迟疑,扑地跪倒,一连碴了四个响头。武松冲地一笑:“起来吧!”韩彬问:“干老子收下干儿子了?”韩豹一高兴,说话离了谱:“你他娘真笨,干老子冲你笑,还能不收你这干儿子?”韩彬心不落实,抬头看看武松。
  
  武松伸手扯起韩彬:“实话告诉你干儿子,干老子至今未娶妻。”韩豹拍手大笑:“听见没有?我的主人,干儿子等于湿儿子。”一个家人模样的老者,踉跄奔进,颤抖失声:“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韩豹一把揪住对方:“老李头,你的嘴真臭,主人刚拜干老子,你愣说大事不好了。”老李头情知挣不脱,头冲着薛洁身:“表少爷,吃横梁子来了!”韩彬大叫:“谁敢吃我的横梁子?”大厅外有人接口:“我!”薛洁身自比表弟聪明,深知没有弯肚子,不敢吞吃镰刀把。
  
  武松心中一动,来人既敢独自入虎穴,必然有些倚仗,索性静中观变。薛洁身双手一拱:“吃横梁子的朋友请进,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吃横梁子的进来了,竟是一个乱发披肩,虬髯满腮的黑衣老者。黑衣老者枯瘦如猴,目光阴狠酷厉,首先注视二郎神武松。双方眼神一接触,武松的眼皮子一连跳动好几下,这是他重新出道以来第一次。武松清楚,这是历经血腥的人。凭经验,他预感到又要有一场豁死相拼了。黑衣老者一步一步逼近,离韩彬等人只有五步远,方才站定。
  
  从来不知恐惧是啥滋味的韩豹,一眼瞄上黑衣老者的牙齿,吓得双腿发软。原来,黑衣老者的两排森森白牙,不时闪现磁光,活像吃人的兽类。薛洁身抢先发话:“明人不做暗事,老朋友到此为何?还请实言相告。”黑衣老者语言生硬:“你们的人统统滚,把这座别府留给我。”薛洁身存心相试:“东西呢,我是说别府里面的一切东西呢?”黑衣老者:“统统留给我!”薛洁身再试:“我们如果不答应呢?”黑衣老者话更干脆:“死!”
  
  韩彬大叫:“凭什么?”黑衣老者手指脚下:“就凭这!”说也真吓人,韩彬、韩豹、薛洁身等人,将目光向他脚下一瞥。黑衣老者的两只脚,缓缓地向地下陷去,转眼功夫,两只脚几乎嵌进地面。薛洁身大惊失色。大老黑失声惊呼。只有韩彬,却将眼神投向武松,请自己的干老子替他拿主意。武松冲黑衣老者竖起大拇指:“好精纯的大力金刚步,真让我们开眼了。”黑衣老者用极为凶狠的目光,遍扫厅内众人,然后拔出双脚,自己在椅上落坐。

    二郎神收回竖起的大拇指,既不运动,又不作势,一声不响,走到黑衣老者练功的地方,错开半步,随随便便向那里一站。眨眼功夫,怪事出现了。原本被黑衣老者踩塌下去的地面,经武松一踩,慢慢地又重新鼓起来鼓平。大老黑一声欢呼:“还是干老子高明!”韩彬发火了:“干老子,干老子,又不是你的干老子,嚎个什么劲!”大老黑小声嘟哝:“我又没跟你争夺干老子,喊个一声半声要什么紧。”武松后退两步:“冲你韩豹这句话,我保险替你找个干老子。”
  
  韩豹无精打采:“孬的我可不想要。”武松没有功夫搭理他,旋身面对黑衣老者:“到此为止,如何?”黑衣老者:“不行!”武松前跨两步:“朋友这么说,你是不见输赢不想下赌场了。”黑衣老者无比强悍:“断臂朋友,见了输赢也不见得就能下赌场。”武松故意问:“为什么?”贪婪之色,溢于言表,黑衣老者舔唇咂舌:“从来善财都难舍。”武松假作恍然:“你是醉翁之意全在酒,你想强占韩家这处别府。”
  
  黑衣老者:“否则我来干什么?”武松出言相讥:“韩府立业三代,历时百年,你不怕卡断咽喉?”黑衣老者纵声长笑:“没有金刚钻,难揽瓷器活,我有把握。别看朋友也会大力金刚步,功夫也不差,一旦较起真来……”武松疾问:“如何?”黑衣老者斩钉截铁:“一旦较起真来,就得用生命顶着,你可只有一条手臂?”武松跨步逼近:“老朋友,你认为真能吃定我,不会栽在这儿?”黑衣老者正色说:“说笑话,你我内力相差无几,拼命不光靠内力。”
  
  武松接口:“你说在下断损一臂。”黑衣老者:“阁下知道就好。你我都是练家子,损失一臂,何止损失一半功力!”武松:“你的主意拿定了?”黑衣老者:“铁定不移!”武松斜举四煞棒:“咱们三招见高低!”黑衣老者:“不!”武松一怔:“你待如何?”黑衣老者:“咱们三招分生死。”武松播头:“咱们往日没有宿仇,今天无新怨,何必一死相拼?”黑衣老者:“老夫踩道做事,最忌有人挡横。一旦有人挡横,必索性命。”
  
  韩彬赋性忠厚,闻言大惊失色,一把抓住武松:“干儿子愿把别府让给他。”武松纵声长笑:“放心吧,干儿子!二郎神的命,老猴子拿不走。”黑衣老者一震:“你是武松?快活林醉打蒋门神,狮子楼刀杀西门庆的武松?”武松点头:“正是在下。”黑衣老者脸色大变:“你可知道我是谁?”武松再次点头:“我知你是铁爪神猿杜兴,秦川八百里的大把头!”铁爪神猿老脸一红:“实不相瞒,一个月之前,我已不是大把头。”
  
  武松一怔:“秦川关西,是你安窑立柜基地,谁敢不尊你为大把头?”杜兴苦笑:“墙倒众人推,他们联手挤兑我,逼使我远走他乡。”武松恍然大悟:“因此,你才起心谋夺韩家别府,藉此安家立业?”杜兴道:“你只猜对了一半。杜某是想利用韩府财势,东山再起。”武松“哦”了一声:“在下明白了。一旦羽翼丰满,立即杀回老家去。”杜兴点头。武松长吁一口气:“杜兴,你的幻想破灭了,因为有我在这里。”
  
  杜兴亮出一对镔铁打造的钢爪:“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炉香,我得试试。”武松态度诚恳:“你最好别试。”杜兴摇头:“你总得让我混下去。我要不试,江湖人准得笑我怕你二郎神。”武松:“总比丢掉性命好!”杜兴双眉怒挑:“武松,你就这么有把握,有把握勾消我的生辰八字。”武松的话更噎人:“只要我想勾!”杜兴双爪猛分,上抓武松面门,下掏二郎神前心,狠辣无比。四煞棒出如闪电,陡地指向杜兴气海穴,逼使铁爪神猿旋身侧翻。
  
  比用尺子量得还要准,武松左边长袖正在那里等着他,蓦地缠向杜兴右腿。铁爪神猿弹地蹿起,既避开卷向右腿的长袖,又居高临下,怒抓武松当顶。武松成心收服杜兴,口头上大喊:“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实则,四煞棒颤抖如灵蛇,迫使铁爪神猿无法下落,人又不能停在空中。薛洁身早看出武松意在收服杜兴,忙不迭的大喝:“胜负未分,正好停手。”武松要的就是这句话,收棒后退,用嘉许的目光,瞥向薛洁身。
  
  铁爪神猿是老江湖,落地之后,前抢两步,弯腰躬身:“超生之德,永不敢忘。”说完,就地转身,打算离去。武松疾喝:“杜兴慢走。”铁爪神猿一怔止步。武松贴近两步:“武二有一事相商,不知你老兄肯不肯答应?”杜兴再度躬身:“二爷请说。”武松道:“武二想聘杜兄为韩氏别府都总管,全权管理别府一切事务。”杜兴一怔。武松道:“杜兄来此,不就是意在别府吗?全权管理比武力夺取好多了。”
  
  杜兴直直脖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武松问:“你是啥意思?”杜兴突然口吃起来:“我是说……我是说……韩家……韩家……”武松笑问:“你怕韩家不愿意?”杜兴点头。韩彬哈哈大笑说:“告诉你老小子,二郎神是老子的干老子,干老子说的话,干儿子要敢不听,干老子准能揍憨我这干儿子。”武松推推大老黑:“韩豹,我答应给你找个干老子,还不快喊干老子。”
  
  韩豹也是练家子,早就看出杜兴的功力惊力,扑地跪倒,口称:“干老子杜兴,干儿子韩豹给干老子杜兴磕头了。”连碴四个头。韩彬怕杜兴不愿意,手指韩豹正儿八经说:“我现在收韩豹为老二,除去我数韩豹最当家,你杜老头今日晚上死,老二也有钱把你送进南北坟,你就放宽一百二十个心吧。”薛洁身“噗哧”一笑:“真是一对宝货。”一句好话三冬暖,恶言冷语六月寒,杜兴感动得两眼放红。
  
  时运来了,城墙挡不住;祸事来了,城墙照样也挡不住它。铁爪神猿刚把韩豹搀起来,李老头又来禀报:“禀主人,完颜王爷派人前来,说有要事相商。”韩彬疾问:“哪个完颜王爷?”李老头恐怕主人听不清,不厌其烦地禀报:“派人前来的王爷。就是完颜兀忽王爷,完颜兀忽王爷,就是完颜突律王子的老爹。”武松听罢,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中暗想:“没有完颜突律王子,石化龙不会失踪,萧让跟柳和,也不会身陷牢狱。”
  
  心思缜密的铁爪神猿,见状疾问:“二爷莫非和完颜兀忽有旧?”武松怒极失口:“武二和他有旧不假,可惜旧字下面得添个仇字。”韩彬一时失口:“干老子跟完颜兀忽有旧仇,干脆土了这老小子!”“土”是江湖黑话,是死的意思。武松狠狠瞪他一眼:“闭上你的嘴,你全家二十三条性命不要?”韩彬直直脖子:“不要了!”杜兴义形于色:“二爷对我,恩重如山,屠宰完颜老贼,是杜兴的事。”武松摇头:“你不能……”
  
  杜兴截断他的话头:“我怎么不能?我可是双肩扛着一张嘴。”意思是:杀人之后,一走了之,无牵无挂,连累不了任何人。话没落音,院内早传来一阵森森怪笑:“上差到此,韩彬硬敢不接,活腻歪了?”武松率先迎出。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所谓上差,是个躯体魁伟、面目狰狞的蓝衣汉子。蓝衣汉子年过四旬,形容凶狠,手持牛皮信封,昂头天外,傲气十足。蓝衣人无视众人之存在,叱问一声:“谁是此处主人?出来见我。”
  
  韩彬刚想答话,杜兴挺身而出:“主事人是我,上差有何吩咐,老夫洗耳恭听。”蓝衣人一怔:“此是何人府第?”杜兴:“老夫我的。”蓝衣人更怔:“你……是谁?”杜兴答:“老夫铁爪神猿。”蓝衣人似乎不信:“此处不是韩府?”杜兴语言肯定:“当然不是!”蓝衣人情急失口:“此处分明是韩府,你敢说不是,实属胆大……”下面“包天”二字没吐出,脸上早挨四个大嘴巴,一缕血丝顺嘴角流下。嘴巴是杜兴扇的。
  
  蓝衣人被扇急了,伸手握住刀柄,拇指一捺绷簧,刀出半鞘。动刀子,杜兴比他内行,也省事得多,一把扣住对方寸关尺,夺过刀来。蓝衣人疯狂反扑,左手握紧成拳,劈面捣向杜兴,既迅疾,又凶狠。杜兴一刀在手,迎风斩草,如此而已。说惨真惨,杜兴这一刀,不光截断蓝衣左腕,还划开蓝衣人肚腹。肝、肠、肚、肺流满地,蓝衣人的躯体方始栽倒,死得真叫干脆。韩豹竖起大拇指:“干老子,你老人家真高明,杀人刀上不见血。”
  
  韩彬比韩豹多点心眼,情知杀人不能算了,附在武松耳边低语两句,催武松暂时离开。武松退出别府大门之后,听见杜兴大声询问:“咱们这里来过上差吗?”韩彬、韩豹、薛洁身异口同声:“没来过,一个上差也没来过。”杜兴再问:“此话当真?”三人再答:“半点不假!”武松听罢暗笑,寻找玉罗刹、方丽珠去了。


第三十三章:月落星沉鬼门关。
  
  自古以来,好汉不斗势。因而才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光棍不吃眼前亏”之说法铁爪神猿为报知遇之恩,一怒屠了完颜兀忽派来的差人,事情那会善了?大出武松等人意料之外的,是事情发作得太快,快得几乎离谱。就在武松离开别府去找方丽珠,韩彬等人簇拥杜兴刚进正厅,门房老李头,鼻青脸肿,嘴角流血,一步一越趄,一头撞入栽倒。韩彬、韩豹。包括薛洁身、都是老李头看着长大的,关系非同一般。
  
  韩豹厉吼一声:“哪个狗娘养的,敢把老李头伤成这样,老子宰……”下面的话,未暇吐出,院内早一迭连声大喊:“王爷驾到……”冷不丁这么一嗓子,确把韩彬、韩豹、薛洁身等人,吓一大跳:唯有一人例外,他就是刚刚充任别府都总管的铁爪神猿杜兴院内相继大喊:“速来跪接王驾!”铁爪神猿杜兴悍然站起身来,迈着八字步,从容自若,踱出正厅。
  
  映入铁爪神猿眼内的完颜兀忽,躯体肥硕,貌相狰狞,身着金邦王服。八名护卫,清一色劲装短打扮,肩背斩马长刀,紧随完颜兀忽身后。虎峙完颜兀忽左右的两名侍卫,高者长约九尺,短者五尺不到。长侍卫厉叱:“主事之人是谁?”杜兴挺身而出:“草民在此。”长侍卫再问:“你是谁?”杜兴答道:“草民杜兴。”长侍卫一怔:“此处乃韩姓产业,你自报姓名杜兴,怎会在此主事?”
  
  杜兴从容自若道:“老祖宗留下来一句话,百年无不败家,可对?”短侍卫插嘴:“你……你是说韩家破败……这处别府出卖了……”杜兴点头。长侍卫前跨一步:“你给我好好地听着,这片地方,王府征用了!”韩彬等三人,神色大变。杜兴神色不变:“因何征用此地?”长侍卫急不择言:“此地花木遍野,溪水潺潺,景色清幽,风光宜人。”杜兴冷然说道:“正因为此处景色清幽,风光宜人,我才耗费巨资买下。”短侍卫刚想说话……

    长侍卫失口问道:“耗资多少?”杜兴狮子大张口:“白银五十万两。”好家伙,按每斤十六两计算,五十万两折合三万两千五百斤,三百人挑它不动。短侍卫伸手扯退长侍卫:“姓杜的,五十万两白银,是你祖传下来的?”杜兴摇头。短侍卫再问:“是你自己挣来的?”杜兴再摇头。短侍卫逮住理儿了:“杜兴,五十万两白银,一不是你祖先遗留,二不是你自己所挣,这么一大批巨款,从何得来,又是怎么得来?”薛洁身暗怪杜兴不该这么讲。
  
  杜兴脱口而出:“银子是我赢来的。”短侍卫一怔。完颜兀忽亲自开口:“你说清楚些。”杜兴手指韩彬说:“他是此处原先业主韩彬,自恃武功高强,跟我打赌豁命,我胜了,此处产业全归我;他胜了,我杜兴剖腹自杀。”长侍卫前跨两步:“这么说,你胜了?”杜兴形如无事:“他胜了,我焉有命在。”长侍卫脸转狰狞:“假如有人胜了你?”杜兴毫不戒备:“产业当然归他。”
  
  长侍卫就地猛旋,手中多了一把短匕,翻腕斜刺杜兴小腹,像狗一样偷咬人。只有在遭受突然袭击下,方能显示出一个人的应变能力和机警。杜兴号称铁爪神猿,应变的手法,极为简单,左手立掌下切,招化抽刀断流,奇准无比地砍中对方寸关,短匕“当”的一声坠落在地;右手食中两指,相并似戟,蓦地戳对方脐下气海穴,虽止一指,但却废除了对方的武功。长侍卫跌坐在地,脸色转泛蜡黄,切齿咒骂:“好凶狠的老匹夫!”
  
  铁爪神猿反唇相讥:“从来相打无好手,相骂无好口,老夫我要没有两下子,早被你小子给大开膛,比较起来,你该呼我为善人!”长侍卫张口结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短侍卫跟长侍卫并肩共事多年,情同手足,切齿弹地前扑,飞脚踢向杜兴前阴,其用心比长侍卫更阴、更险、更歹毒,想立毙杜兴。铁爪神猿表面毫无提防,实际全神戒备,左手拢指成抓,化为龙宫取宝,捞住短侍卫的右脚,食中两指一叫劲,捏碎对方脚踝。
  
  骨碎声夹杂着惨嚎声,短侍卫变成为瘸腿雁,功力自然折损大半。完颜兀忽嘿嘿怪笑声似狼吼:“杜兴,你胆子不小,敢在都城地面行凶。”铁爪神猿垂手低声说道:“王爷圣明,当知人急了会拼命,狗急了会跳墙。”完颜兀忽怒叱:“杜兴,你的话再不错,可我的两名侍卫全废了!”杜兴蓦地抬起头来,故意“噫”了一声:“他俩会是王爷的侍卫?”不容对方开口,杜兴接口又说:“幸亏让草民给废了,否则岂不误了大事?”

    一点没有眼色的长侍卫,惨声嘶叫:“王爷,请王爷替我们报仇!”杜兴右脚前探,一下子挑起地上匕首,然后一把抄入手内,掂了一掂,阴森森地说道:“逼急了草民,我一头羊是宰,一群羊是剥。”八名护勇,“刷”地一齐抽出斩马长刀,只等完颜兀忽令下。别有用心的铁爪神猿,故意嘟哝一句:“侍卫都不行,护勇管屁用!”这叫一棍打八家。八名护勇,脸色涨得通红,倚仗人多势众,齐声吼叫:“请王爷下令!”
  
  完颜兀忽,后退五步,沉声厉喝:“勇士们听令,给我乱刀劈碎他!”八名护勇,凶如八头野狗,八柄斩马长刀,交织成网,淹没了杜兴。依着韩豹,豁死也得跟杜兴并肩抗敌,拼着舍弃别府这片基业。薛洁身硬是将他阻止了。韩彬跟韩豹一样,遭到表哥一再阻止,否则早就杀入重围了。尽管如此,韩彬、韩豹二人四只大手,早就攥出一大把冷汗。原因是完颜兀忽的护驾八勇,攻势凌厉,杜兴无有还手之力。片刻功夫,八柄斩马长刀,将杜兴压在不足三尺的弹丸之地。
  
  韩彬、韩豹二人想拼。薛洁身狠下心肠阻止。再过片刻,形势更为凶险,杜兴陷入刀网之内,老命即将不保。赶在薛洁身阻止不住韩彬、韩豹,也不忍心再行阻止之一刹那,灌口二郎神武松,换穿仆厮服饰,悄无声音地贴近了他们三人。随着武松的出现,杜兴不再闪避,两手分别多出一柄镔铁钢爪。韩豹一跺脚:“我他娘真叫笨,愣没瞧出他老人家手中无兵刃!”抹去头上汗水,韩彬开始有了笑脸:“我那干老子眼力,还会有错。”
  
  原本不足三尺的弹丸之地,硬让铁爪神猿给撕裂扩大到五尺。韩豹跳起欢呼:“干老子,再把圈子撕大些,斩马刀只有四尺长。”杜兴纵声长笑,中气十足说道:“干儿子,我老人家就听你的!”说听,真听,铁爪神猿杜兴一下子将八名护勇,逼退到一丈开外。韩豹大叫:“干老子,你……”杜兴呵呵大笑:“我老人家扬威秦川八百里,哪在乎他们八个纸扎的!”韩豹催道:“你老人家快一点!”杜兴加重语气:“干儿子,你从一数到八,干老子宰净这群窝囊废!”
  
  韩豹果真喊出一个“一。”完颜兀忽抢先喝道:“八勇住手!”训练有素的护驾八勇,齐崭崭地停手后退,抱刀环立杜兴四周。完颜兀忽目视铁爪神猿,问:“你……你叫杜兴?铁爪神猿杜兴?”杜兴垂手:“正是草民。”完颜兀忽问:“这片别府真是你赢的?”杜兴回答:“草民不敢欺骗王爷。”完颜兀忽道:“就算真是你赢的,本王要用,你敢不给,不要命了?”杜兴回答得很坦率:“草民亡命江湖三十年,叶落归根,乃其必然。”
  
  完颜兀忽点头:“杜兴,为求叶落有地方归根,你不惜以生命作赌注?”杜兴目闪厉光:“草民之性命,根本不值钱,砍头如同风吹帽。”完颜兀忽动容称赞:“杜兴,你够种,真称得上是条凛凛硬汉。”杜兴不骄不傲:“王爷谬赞。”完颜兀忽道:“本王素重硬汉子,我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你可愿意?”杜兴迟疑:“这片地方?”完颜兀忽一锤定音:“当然归你。”杜兴躬身行礼:“王爷抬举,草民自当遵命,只求……只求……”
  
  完颜兀忽和气催促:“杜兴,只求什么?尽管向本王说出就是。”铺平,垫稳之后,杜兴投石问路:“草民别无所求,一请王爷赏半天时间。”完颜兀忽问:“你想如何?”杜兴振振有词:“草民豁命挣来的这片基业,总得要妥为安置吧?”完颜兀忽点头。杜兴手指武松:“他是我的胞弟杜旺,为我断残一臂,我到哪他得跟到哪。”完颜兀忽点头赞同:“好!我一切依你,明天一大早,护我出门。”

    铁爪神猿是老江湖之中的老江湖,欲擒故纵,再次迟疑了一下。完颜兀忽笑道:“大军即将南下,本王不会走远,明天我去子午镇。”铁爪神猿进一步试探:“子午镇乃南蛮所属,为王爷安全着想……”“南蛮”指的是大宋,金人称岳飞为岳南蛮。完颜兀忽大咧咧地说:“子午镇昔为宋地,今为我属,勿须担心!”铁爪神猿不好再问。完颜兀忽起驾返回。
  
  杜兴不愧血性硬汉,一俟完颜兀忽等人走远,陪同武松赶往山神庙。山神庙,仍是那座破败山神庙,除玉罗刹、方丽珠之外,又多了个孙新。原本心广体胖,乐天知命的小尉迟,而今头如飞蓬,面色灰败。不等武松询问,玉罗刹凄然长叹:“梁山弟兄,又少了一个镇三山。”武松双眉怒挑。杜兴咬牙切齿。
  
  小尉迟涩声说出:“镇三山黄信,少年得志,早在归顺粱山前,万岁钦封他为兵马团练使,接受招安后,提升为统制,如今惨遭杀戮。”武松的脸色,阴沉得吓人,语音更吓人:“黄信死在何人之手?”小尉迟孙新摇头。武松一把揪紧孙新衣襟:“你跟黄信同行,竟不知他的死因,该当何罪?”小尉迟两眼含泪:“孙新该死,镇三山血仇得报,立即追随于地下。”
  
  玉罗刹插口:“黄信在何处遇害?”孙新道:“慧聚古寺。”武松目光陡地一闪。玉罗刹语音低缓:“慧聚寺也叫戒坛寺,系大唐武德年间建造。”杜兴接口说出:“记得五年前,我曾路过该寺,戒坛为汉白玉筑成,平面呈正方形,高十丈,分三层,每层都镌有多种文饰和石龛。”玉罗刹补充:“寺内有座千佛阁,建筑宏伟,登临可俯视浑河,群峦迭翠,气象万千,格局新颖,清幽别致,大有江南寺院风貌。”
  
  半天一声不响的武松,突然开口:“该寺如此清幽,僧人焉会行凶?”方丽珠年轻气盛,急不可耐说:“慧聚寺离此不远,一探便知!”看出杜兴有话想说,武松扭头询问:“此处全是自己人,有话只管讲!”铁爪神猿压低声音:“二爷你该清楚,欲知上山路,得问打柴人!”方丽珠急问:“你是说……”杜兴直直脖子:“我和二爷只有半天时间,势不能大海去捞针。”玉罗刹问:“你的意思?”
  
  杜兴痛陈已见:“距离此地不远,有座麻家庵,庵主之弟叫麻湖沾……”玉罗刹失声:“专门好打马虎眼的麻湖沾,他竟会在此地落脚?”杜兴点头说道:“麻湖沾名为马虎眼,实系油滑精细无比的地理鬼。”方丽珠催促:“兵贵神速,快去找他!”杜兴笑道:“别人能去,你不能去!”方丽珠动怒:“为何?”

    玉罗刹接口:“马虎眼从来不跟女人打交道,连我都不打算去!”方丽珠默然。武松目视玉罗刹:“你带丽珠先去子午镇,我和杜兴去麻家庵。”孙新疾问:“我呢?”武松神情黯然,道:“梁山弟兄,所余无几,确实不能再折损了!”孙新摇头:“二哥让我临阵不前?”武松断然说道:“贤弟迅疾返回,转告燕青,金邦大军立即南下。”孙新领命自去。
  
  麻家庵,地处翠微、平坡、卢师三山之间,因而又叫三山庵。三山庵面积极小,仅有一层院落,大殿门口正中,有一长方形汉白玉石,上有花纹,宛如流水行云,人们称之为水行云。庵南有一敞厅,可于其上眺望山景,所以后来称之为“翠微入画”。杜兴陪同武松,赶到庵南敞厅,正值末牌已尽,将近甲初时分。二郎神初会麻湖沾,马虎眼正在敞厅之内,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老小子面前放着四个猪蹄,一大包子卤鸡杂,一包油炸花生米。马虎眼已有四十开外了,一副五短身材,一张焦黄瘦脸,一头灰白乱发,一对三角怪眼,一双半截眉毛,鼻孔朝天,唇薄似刃。武松昂然走近。麻湖沾睬也不睬,还是啃一口烧鸡,喝一杯烧酒,咂了咂嘴。武松心内暗笑,老子快活林打过蒋门神,凭你这副德性,敢冲我摆脸谱。杜兴手快,伸手把地上那盆又脏又臭的洗脚水端起,泼向马虎眼。
  
  可把麻湖沾给惹火了,不仅面前几样特别可口的下酒菜,溅上了脏水;更有甚者,是杜兴那出其不意的一泼,使他满头满脸,眼、鼻、嘴、耳,连同刚换上的一件新衣,无不臭水淋漓,杜兴欺人太甚。马虎眼也真够狠的,左手袖子一抹脸,右腕陡翻,一把七寸短刀在手。马虎眼右肩下塌,纵身而上,刀扎杜兴小腹。
  
  杜兴躯体微侧,扎来的尖刀,失去准头,铁爪神猿手腕一翻,扣住马虎眼寸关,大拇指一顶对方脉门,尖刀从麻湖沾手中掉落。不等尖刀坠地,杜兴伸脚一挑,尖刀向上一跳,被杜兴一把抄牢,左手扯过马虎眼,右手中的七寸尖刀“嗤”地划开对方的衣襟。衣襟划开,胸前肌肤只留下一道白印。马虎眼尖声惨嚎,几乎吓昏。铁爪神猿松开马虎眼,抛去手中尖刀,曲背躬身,请武松上坐。这一手,还真管用。
  
  马虎眼抖落身上脏水,双手高拱说道:“马某有眼,不识泰山!”杜兴像变戏法似地将手一甩,一张银票,平平地飘向麻湖沾。马虎眼是玩钱的老手,接过就认出是汴京开出的通兑银票。再仔细一瞧票面,竟然是张千两面额的大票,马虎眼当即怔住了。麻湖沾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先浇自己一个落汤鸡,又几乎划裂自己的肚皮,临到末尾,硬赏给自己一张千两面额的通兑银票。
  
  吃不透对方用意何在,马虎眼一不敢动,二不敢说,愕然呆立。杜兴一声不响,右手再次一掏一甩,一张三千两银票,飞向马虎眼。马虎眼两只眼睛瞪大,喷火,直了直脖子:“有事需要我,马某尽力而为。”铁爪神猿杜兴,还是沉寂如故,右手还是一掏一甩,出手更为大方,大方到是张六千两的银票。三掏三甩,正好凑够白银一万两。
  
  马虎眼好像摸透对方的心意,知杜兴必然有求于他,先把三张银票看了又看,叠得平平展展,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入自己怀内。杜兴点了点头。马虎眼像敬天神似地冲武松、杜兴二人作了个揖:“二位请开金口!”武松冷不丁地问道:“马虎眼,谁在戒坛寺附近一带安窑立柜?”麻湖沾神情大震。武松沉声低喝:“快讲!”马虎眼不答反问:“你们是谁?”
  
  武松先指自己,后指杜兴,道:“我是武松,他是铁爪神猿杜兴。”马虎眼大吃一惊,连连吞咽唾液:“这……这……”杜兴弯腰拣起尖刀,在手上掂了掂。马虎眼身心皆颤,大惊失声:“驼龙属下尤仪,刚在此地插桩!”杜兴用刀一顶马虎眼:“快带我们去找他,跑了他拿你小子抵债。”马虎眼先把武松领进敞厅西侧的小耳房,替二郎神改变一下装束。出来后,沿着荒草没胫的弯弯小道,朝一处壁立如削的小凹走去。
  
  山凹里,有一片巨石砌成的房屋,马虎眼领着他们直往里闯。奇怪得很,竟然连一个阻拦的人也没有,直达一座月亮门前。蓦地有个软绵绵的声音说:“马虎眼,你带哪路神仙来会姑奶奶?”武松冷眼窥视,见这女人年纪不满三十岁,怪好看的一张长脸儿。武松进一步看出,那张脸虽然好看,却罩上一层淡黄跟浮肿,分明是纵欲过度。特别是那年轻女人的水蛇腰,不断的扭动,透出一股子风骚味。
  
  马虎眼色迷迷的瞅着她:“酸葡萄,想办法让我们见见老爷子!”风骚女人酸葡萄冲马虎眼浪声淫笑:“姓马的,见过之后呢?”马虎眼伸手想摸风骚女人脸腮,风骚女人格格媚笑,侧闪躲开。马虎眼伸手递出杜兴给他的那张千两银票,交到风骚女人手上。风骚女人看看银票,瞧瞧马虎眼:“姓马的,你小子今天先钱后酒?”为求尽快替黄信报仇,武松不惜小费,同样递给风骚女人一千两银票。
  
  风骚女人接下银票,瞥了武松一眼,恰巧,二郎神也在偷瞥她。二人的眼神,蓦地相碰,尽管二人偷瞥的用意不同,也撞出一丝火花。武松的心,向下一沉。风骚女人利用和武松对眼神,娇躯一歪,软塌塌地靠上武松。武松硬敢不回避。风骚女人低声浪笑:“大个子,别看你少条胳膊,吊女人膀子怪内行。”嘴里说着,一根纤细柔指,蓦地点在武松的腰眼上,又快又疾。武松早有防范,肌肉突然内陷,使得风骚女人的那一指落空。
  
  武松回首一笑,蓦然后退,五指合拢,反手抓向风骚女人乳房。武松出手的这一式,唤作反贴门神,称得上左右逢源,风骚女人焉能躲开!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对方乳房之一刹,武松蓦地发现一宗稀奇怪事。怪事出现在风骚女人眼神及躯体上。她不光眼神惊恐,如遇蛇蝎,躯体也出现颤抖。两种现象,全都不应和不该出现在一个过惯夜生活,贪婪纵欲的女人身上。
  
  一呆之后,风骚女人的眼光里,重新显露出贪婪光芒,左手轻抚髦角,右手勾搭武松肩胛,躯体紧贴武松身上,磨蹭了好几下。杜兴扬眉怒叱:“酸葡萄,你别吃粮不当差,快引我们去见老爷子!”风骚女人借机转身,头前引导,先进角门,后穿院落,来到后院。武松顿觉耳目一新,但见花木掩映,亭台有致,金池鱼跃,假山鸟鸣。通过九曲桥,跨上亭阁台阶,风骚女人向武松招手,让他进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二郎神掀帘入内,迎面站立一位躯体高大,相貌凶狠的中年大汉。中年大汉身着黑衫,双目炯炯,形如鬼魅,显见不是善良之辈。武松猜他必是驼龙部属。中年大汉先向武松注目盯视,眼内凶光渐长,人似怒鹰,当头压下。乍见中年大汉身法,武松内心微震,眼看怪影临身,方才险险闪开。近在咫尺,暴起疾抓,愣被对方一闪躲开,中年大汉极感意外。中年大汉眼高于顶,自负异常,哪把残损一臂的武松放在眼内。
  
  一抓落空之后,中年大汉阴森厉笑,弹地再起,爪风撕空,再抓武松。武松傲然而立,直俟对方真力发出,即将触体,方始侧闪避开。这么一来,不光中年大汉神情猛震,双目暴睁,喷射出凶狠怒光,就连悄悄随后入内的酸葡萄,也大为惊奇地瞪大两只眼睛。中年大汉不敢轻视了。睁大两只凶眼,遍扫武松周身上下,薄如刃口的嘴唇,张了好几张,方用干哑的嗓音逼问:“你……是谁?”
  
  武松做立当场,冷冷答道:“铁爪神猿手下一个不入流的跑腿。”中年大汉,连连摇头:“朋友太谦,杜兴老小子会有你这样的手下?”武松语音更冷:“我是谁,已然奉告,从阁下爪风凌厉上,我知你是卜戈山。”“卜戈山”谐音“不过三。”卜戈山虽对武松起疑心,绝没猜知他是二郎神,冷冷说出:“是又怎样?”武松朗朗说道:“卜戈山谐音不过三,系指阁下抓人从来不过三!”
  
  卜戈山被激怒了,晃身欲扑……屏风后面,有人冷笑:“老三,你走眼了,两抓不得,不能再抓!”随着话音,一个弯腰驼背老人,手拄铁拐,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武松含笑说道:“卜戈山手下留情,不让我残废人难堪,才使我侥幸没伤。刚才你没在现场,实际上只差那么一点,那么一丁点。”驼背老人阴笑:“正因为两次都差那么一丁点,说明尊驾更非寻常。”情知不能善了,武松亮出四煞棒。
  
  驼背老人只手平端镔铁拐,目注武松:“阁下小心,老夫出手了!”武松断定对方是驼龙,俗话说:千斤不压梢,难得的是对方只手平端镔铁拐,脚下竟然稳如山岳。武松精神大振,见驼龙平端铁拐,躯体纹丝不动,两眼喷射厉光,搜索自己周身上下,活像真能透视自己的肺腑,状极慑人。武松清楚,驼龙的眼神,搜寻到哪里,就要铁拐戳到哪里。武松改用四煞棒拄地,脚下分开成八字,松松垮垮,毫无戒备。
  
  敌我双方,互相对峙。敌我双方,一紧一松。一刻功夫过去了。武松还是老样子,丝毫没见紧张。身为主攻的另一方驼龙,头上开始冒热气,热气逐渐蒸腾。灯光掩映下,被人戏呼酸葡萄的风骚女人,两只原本淫媚的眼神,突然放射出冷森森的寒光,死死盯在二郎神改过装的方脸上。驼龙平端的铁拐下垂,一点一点地下垂,头上热气凝为汗珠。武松还是老样子,纹丝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之气概。
  
  驼龙开始烦躁不安,汗珠滚滚流淌,喘气逐渐粗重,两眼暴睁。阁内人清楚,驼龙即将出手。果不出人们之所料,驼龙那柄原本下垂的铁拐,拐头开始颤动。休论阁内其他人,就连历经血腥的铁爪神猿,一颗心也向下一沉。吸引众人目光的,是武松那根用来拄地的四煞棒,蓦地失手掉落。四煞棒砸在砖地上,声音自然极响,宛如午夜荒山,古寺钟鸣。随着这声巨响,正要择隙出手的驼龙,活像气皮球,躯体出现摇晃。
  
  武松朗声大笑:“驼龙,你好厉害的煞气,致使在下失手抛棒。”驼龙老脸通红,正色答道:“多谢朋友,大度宽容,免我出乖现丑。”卜戈山认为有隙可乘,身子一旋,猛闪而出,爪影怒张,扣向武松当顶。驼龙怒叱:“老三卑劣!”武松脚下,好似装有弹簧,抢在对方爪未触及当顶前,蓦地右翻。一爪落空,卜戈山收招疾退。武松恨他出手歹毒,拧身出脚,一式浪子踢球,将他蹦向半空。
  
  武松饶他,铁爪神猿不饶他,身化一鹤冲天,双爪齐扣卜戈山。真要让杜兴扣实了,卜戈山有八条性命也完蛋,武松及时劝阻了。杜兴恨恨不平,怒瞪卜戈山。生姜还是老的辣。驼龙赵万山厉声怒叱:“来人,速将卜戈山押赴刑堂,从严论处!”明知是一碗少油无盐的片儿汤,武松也不得不喝,杀人不过头点地。马虎眼目视武松,催他说明来意。抢先开口的是杜兴,冲驼龙抱拳说道:“某等此来,专为寻找贵属尤仪。”
  
  驼龙不答反问:“尤仪职司内总管,从不涉及外务,你找他何来?”武松语音酷烈:“尤仪涉嫌谋杀镇三山,赵当家该清楚为何找他。”驼龙脸色大变:“人命关天,老夫不敢徇私,无奈口说无凭。”武松道:“有人指证。”驼龙疾问:“谁?”马虎眼前跨半步:“我!”驼龙摇头:“一人不能为凭。”马虎眼冲口而出:“我姐当时也在场。”驼龙大震:“麻衣庵主也在……烦请马老弟转请庵主,来此作证。”
  
  马虎眼还想据理力争。被人唤作酸葡萄的风骚女人,蓦地发话:“不必了,速传尤仪来此。”应声而去者,竟是身为三当家的卜戈山,事情透着有点邪门。更让人奇怪的,是驼龙竟将主人座位,让给风骚女人酸葡萄。三当家亲自出马,内总管自难逃脱,尤仪被卜戈山押着来了。尤仪不愧充任内总管,人高马大的魁伟身材,虎势生生的堂堂仪表。江湖跑老人成精的杜兴,为防夜长梦多,并指似载,戳向尤仪。
  
  除去武松,在座人几乎没有瞧见风骚女人动,尤仪早被扯向一边。经多见广的铁爪神猿,失声惊叫:“好诡异的黄泉鬼影身法啊!”马虎眼连连顿足,喃喃自语:“想不到……想不到……真想不到。”武松霍地站起,接口说道:“真想不到?”风骚女人瞥了他一眼:“想不到什么?”武松低声吟出:“黄泉鬼影,形如梦幻,划裂眉心,血流一线!”风骚女人娇笑:“二爷谬赞了。”
  
  原来风骚女人,才是鬼门关的女关主,被江湖人喊成鬼划眉的桂画眉。只要他在江湖道上跑过几天,几乎没人不知道鬼划眉心黑手辣,凶狠残暴。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却少之又少,甚至少得成为零。撞见鬼划眉,准进鬼门关。别的不说,单讲她那划裂眉心、血流一线的杀人手法,就让人心惊胆战。武松面对桂画眉:“桂关主,武松斗胆要求,带走贵属尤总管。”
  
  桂画眉尽扫刚才的风骚妖媚,转为庄严肃穆:“杀人偿命,古有明训,不过……”武松接口:“关主有话,还请明示。”桂画眉说:“二爷独步武林多年,当知老百姓有冤枉,公堂之上打官司;江湖人有过节,拳头硬的是赢家。尤仪涉嫌杀人,按理应该交出他。可我真要这么交出去,我的属下怎么想?尤仪自己怎么想,江湖同道又怎么想?二爷替我想过吗?”武松苦笑:“如依关主之见……”桂画眉说:“依我之见……”
  
  武松单刀直入:“可是分个高低?”桂画眉诡笑:“二爷你也这么想?”武松道:“是你让我这样想。”桂画眉缓缓起立:“我就舍命陪君子。”杜兴抢先站出:“让我来!”武松轻拍其肩:“还是我来。”桂画眉的兵刃,却是一条四尺五寸长的盘龙棍,取其五九四十五之意。武松斜举四煞捧:“恕我得罪了!”

    桂画眉假意低叹:“二爷原谅我的不恭了!我总得替属下做点什么。”口中说着话,手中盘龙棍蓦地戳向武松左胸,快到几乎让人无法躲避。武松就地侧翻,翻到桂画眉侧后。桂画眉头都不回,盘龙棍倒敲金钟,逼使二郎神武松后滑三步。交手伊始,即陷被动,此乃武松从来未有之事。二郎神不敢大意了。桂画眉矮身贴近,盘龙棍横扫千军,招出半途,陡改朝天一炷香,接着化为漫天棍影,罗织成网,力道足能摧山,猛然罩向武松。
  
  四煞棒向上一指,奇准无比地点中盘龙棍身,相撞之下,四煞捧蓦地下沉,宛如一条恶蟒,翻卷千层巨浪,猛砸桂画眉的太阳穴。桂画眉娇躯侧旋,躲开致命一棒,四尺五寸盘龙棍,同样猛砸武松太阳穴。武松左肩一抖,三尺空袖,好似狂龙怒卷,蓦地缠住盘龙棍身。桂画眉笑了,面庞上笑容未敛,一束蓝光,猛指二郎神的眉心。杜兴失声:“划裂眉心……”武松的四煞神棒,像是老早就等在那里,适时上指,荡开剑身。
  
  杜兴咬牙:“赏她一招窝心脚!”武松没听杜兴的,抖袖退后了。心黑手狠的女关主,目光怔愕地看着武松,半晌没有收回目光。武松微笑:“到此为止吧?”武功诡异的鬼划眉,嘴唇蠕动好几下,硬是有话说不出,竟像受气的小媳妇。武松重申前言:“到此为止吧?”桂画眉不答反问:“武二爷,为什么?”武松装憨:“什么为什么?”
  
  桂画眉嗓音沙哑:“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踢死我?当时你我的位置,正适合二爷的窝心脚。”武松摇头:“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桂画眉纤足连顿,仍然逼问:“二爷告诉我为什么不用窝心脚?”武松不答。桂画眉疾声厉色:“你为什么不踢我?”武松摇头:“我不想踢。”桂画眉逼近两步:“你是不想踢,还是不忍踢,请二爷认真告诉我!”武松苦笑:“就算两者皆有吧。”
  
  桂画眉娇躯疾晃,飘落到尤仪左侧,出手点中他的血阻要穴。铁爪神猿扑了过去,扛起软瘫在地的内总管,一阵风似地窜了出去。来到一处山坳,杜兴塌身将俘虏摔在地面上,顺手拂开被点穴道。尤仪喉咙里“哇”的闷叫一声,翻身爬起,拼命朝正北方逃逸。武松早知对方会逃,身子猛弹,飞起一脚,将尤仪踢翻在地上。尤仪能当上鬼门关的内总管,自是强悍角色,躯体后仰,反踢武松。
  
  武松卓立不动,等待对方踢近,方始施展旋风扫雪,闪到尤仪背后。尤仪困兽犹斗,还想挣扎,武松一脚飞弹,将尤仪再次踢翻,四煞棒斜点,捣碎尤仪右边脚踝。尤仪跌成嘴啃地,趴在那里,满头冷汗,成了一条涸水死鱼。杜兴探脚勾翻尤仪,目闪凶光,逼视对方:“你先嘴喘,有话问你!”尤仪大口狂喘,脸部肌肉抽搐,一双金鱼眼,几乎能鼓出眶外。片刻过后,武松走上前去:“开始吧!”
  
  尤仪闭目不答。武松笑道:“尤仪,你清楚,软拖硬抗皆无用,何必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尤仪索性连嘴巴都闭上,好像生怕武松会撬开,掏出他心里的话。杜兴伸手扯退武松,阴声狞笑:“姓尤的,你表情告诉我……”尤仪神情麻木,一点表情都没有。杜兴弯下腰去,盯紧尤仪:“你不肯供出一切,怕失去江湖道义?”尤仪装聋作哑。
  
  杜兴满脸挂笑,语声柔和地说:“尤仪,你也是道上的老油子,称得上见多识广,当知有些活罪,你是挺不过去的,还是光棍点好!”尤仪仍旧一声不响。杜兴笑意更浓:“我说姓尤的,你要是真能挺过去,老子我就服气你!”尤仪面容扭曲。杜兴进一步威吓:“尤仪,你该清楚,人的性命,只有一条,蝼蚁尚且贪生。”尤仪脸色泛灰。
  
  杜兴摘下一支铁爪,在手上掂了掂:“尤仪,这可是你小子自找的!”话落,一脚踢翻尤仪,铁爪扣入对方软肋:“对不起,老子强行逼供了!”尤仪先用牙齿啃地面,企图强忍不嚎;最后忍受不住,嚎叫出声。杜兴再加两分力,向上硬掀!尤仪尖声嘶叫:“快……快住手!”杜兴扭头问武松:“二爷,尤仪刚才喊叫啥?我怎么没有听清楚。”武松道:“尤仪喊你快停手。”杜兴“哦”了一声:“看来,内总管是想招供。全看二爷你的了!”


第三十四章:血流一线鬼划眉。
  
  杜兴扶起鬼门关的内总管,让他喘息一会,再将谋害黄信之事供出。哪料到尤仪连一口气息都没喘出,陡从左侧密林中射出一束冷光。武松疾呼:“有人想灭口!”拧身将射向自己的一支毒蜂针踢飞。铁爪神猿距离尤仪最近,为保尤仪安全,右腕倏振,先用铁爪砸飞一支毒蜂针,左手陡化探骊得珠,危急当中去抓射他的毒针。远处有人提醒:“针上有毒!”可惜迟了半刻,杜兴早将毒蜂针抓在手内,闻言抛落,掌心已泛青灰。
  
  提醒杜兴的人是桂画眉,看样子,她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了。从来都是一把钥匙专开一把锁。桂画眉冲武松笑笑:“人家敢把招牌挂出来,就没含乎你二郎神。”武松被她说得一怔。桂画眉压低声音说:“二爷这回走眼了,对方射出来的是毒蜂针。”武松恍然而悟:“怪不得他密谋杀害镇三山,杀人凶手是杜封甄。”杜兴扬声大喝:“杜封甄!咱们可是一家子,发发善心,给包解药。”
  
  冷冰冰的一句“别想”传出后,密林深处闪出一个白衣如雪的人物。杜兴低呼:“那活儿来了!”双方距离拉近,武松等人方才瞧出白衣如雪那人很年轻,约莫二十六七岁。从打白衣人物现身起,武松就从对方那张木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他的阴险诡异。桂画眉示意武松瞧着杜兴,她自己轻移莲步,迎着白衣人走去。武松虽没见过杜封甄(毒蜂针),却从玉罗刹口中得知他为人阴狠。
  
  因为杜封甄太阴狠,太酷厉,江湖朋友才把他喊成谐音毒蜂针。若不是看出社兴中毒不轻,说什么武松也不会让桂画眉替自己去犯险。杜封甄人阴,说话更阴:“桂画眉,你这是丢命只因强出头!”成心激怒对方,桂画眉把嘴一撇:“就凭你?”盘龙棒成举火烧天式。杜封甄冷嘲热讽:“桂画眉,你……你非得掉进黄河,方才死心。”桂画眉答得更绝:“告诉你姓杜的,姑奶奶掉进黄河,也不会死心。”
  
  一句话触怒了杜封甄,右手后抄,翻回来时,多了一柄透心锥。武松目光一闪。中毒已深的铁爪神猿,失声惊叫:“透心锥,石仁心的透心锥!”武松内心大震。杜兴推推武松:“二爷,快……”武松一面查看杜兴伤处,一面回问:“你是想让我替回桂画眉?”杜兴连连点头。武松扭头一看,脸色青白、衣服灰白、兵刃灰白的杜封甄,攻势凌厉,飘忽犹如一团灰白雾。这位号称毒蜂针的杜封甄,其功力之诡异精绝,实为武松所罕见。
  
  不让杜兴再次催促,武松强行喝退桂画眉,不惜有损她的自尊心。二人搭上手之后,杜封甄身幻如雾,招式黑狠,旨在试探武松深浅。武松反变施展棒打仙桃,棒扫五岳,棒捣龙宫,形如恶蟒掀巨波。杜封甄嘴角噙着阴笑,强行约束自己,依然飘忽若风,进退如电。半个时辰过去。武松鬓角见汗,攻势更疾。

    毒蜂针嘿嘿阴笑,面色狰狞,凶残宛如饥豹,锥芒越发凌厉狠毒。随着一阵阴森森的厉笑,握在毒蜂针手内的透心锥,发出吓人的怪啸。继之而来的,是透心锥时而像毒蛇吐芯,时而像恶蛟戏浪,时而像金蛇飞舞。面对杜封甄的凶狠攻势,武松反倒由攻势改为守拒,以静制动。箭搭在弦,焉得不发。杜封甄再恨不能立毙武松于锥下,无可奈何的是,倾其所能,依然无功。
  
  始终不肯离开斗场的桂画眉,乘杜封甄闪避武松的四煞棒,冷不防扑了上去,剑化飞星夺座,猝然扎向杜封甄的后心要害部位。冷不丁身后遭袭,毒蜂针本该前窜保命,他却就地翻滚,旋向左侧。武松手起棒落,敲在对方左脚踝骨上。骨碎声夹杂着跌翻声,不可一世的杜封甄,委顿倒地,抱腿哀叫。武松逼近:“交出解药!”杜封甄强忍不嚎,咬牙反问:“姓武的,杜某交出解药,能否不死?”武松严词拒绝:“不能!”
  
  杜封甄切齿恨声:“同样是一死,我何必摇尾乞怜,交出独门解药!”解药上面,加上“独门”二字,其用意是想逼武松以命易命。武松面寒如冰:“姓杜的,你比别人更清楚,死跟死大不相同。”杜封甄有恃无恐:“我比别人更清楚,清楚你武松从不糟蹋人。”桂画眉前跨两步:“姓杜的,你忘了,武二爷他不糟踢人,这里还有姑奶奶。”杜封甄依然不惧:“桂画眉,你那两下子,吓唬不住爷们我!”
  
  鬼门关的女关主,冷不防一脚踢倒杜封甄,连点他的麻、哑二穴。不等武松询问,杜画眉早从袋内掏出七根长约三寸的金针来。经常糟蹋别人的杜封甄,一眼瞧见金针,脸色陡地一变再变。杜封甄再想开口求饶,但麻、哑二穴被点,只能将头左右摆动。桂画眉先将七根金针,交给武松,她自己安然盘膝,坐在地上。杜封甄目现惊恐,表示哀求。武松生性刚直,为人正派,确实没悟出桂画眉取出金针的用意。
  
  在这一方面,杜兴可比武松的经验多,他哗然大笑:“姓杜的,你等着!”杜封甄苦于不能开口。桂画眉悍然下令:“请二爷先扎他的右肩井、右章门、左天枢、左乳根。”“他”当然指的是毒蜂针。不等武松扎完,桂画眉二次下令:“二爷,再扎他小子的中庭、鸠尾、巨阙三穴。”直到扎完之后,武松才蓦然悟出:“桂关主,扎的可是乱脉七绝?”桂画眉娇笑纠正:“我的二爷,你应该说它是分筋乱脉七绝针。”
  
  杜兴补充一句:“够他受的。”这个“他”仍然是指杜封甄。武松扭头再看。满打满算,片刻功夫,杜封甄早已吓瘫,瘫成为一堆烂稀泥。杜封甄变,桂画眉也跟着变,脸色霎时变得阴森凶狠,酷厉可怖。桂画眉冷凄凄地下令:“二爷,先替姓杜的解开他被点的麻穴。”杜兴大笑:“这下子够瞧的了!”武松依言,食中两指一并,倏地一戳,解开杜封甄被点的麻穴。再看杜封甄,两只眼睛越睁越大,两排牙齿越咬越紧,显然痛苦至极。
  
  杜兴没忘取笑:“姓杜的小子,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再过一刹那,杜封甄的脸庞开始扭曲,面孔上的五官逐渐移位。继之而来的,先是汗出如浆,后是躯体不停地颤抖,舌头伸了出来。别看武松杀人从来不眨眼,眼下他却软了心,低声劝解:“差不多了!”桂画眉的语音,冷冰如刀剪:“再熬一会,他才能一五一十招出来。”直到杜封甄的七孔之中,溢出来缕缕血丝,人也只剩下半条命。
  
  桂画眉方才亲自替他解开哑穴。说来也真有趣,杜封甄刚才想嚎无法嚎,现在能嚎却又无力气嚎。武松实在不忍心,不管桂画眉答不答应,强行起下七根金针。尽管金针尽数拔除,杜封甄蜷缩在地上,半个多时辰才能哼?。桂画眉所说不假,经此一来,杜封甄确确实实地一五一十招供了。供词骇人之极,策划此次谋杀的人是金疙瘩,四太子金兀术的族叔。
  
  为保自己性命,杜封甄透露出,在金疙瘩的谋杀黑名单上,还有大名府兵马都统制大刀关胜,镇守雁门关都统制小旋风柴进。从不食言的武松,在对方交出解药后,立马让杜封甄走了活人。服过解药,精神不再委顿的铁爪神猿,单独赶往金兀忽处报到。桂画眉久居塞北,又是鬼门关的女关主,自然清楚金疙瘩的一切。
  
  不等武松询问,桂画眉主动向二郎神述说:“金疙瘩的本名,叫完颜阁达,其为人诡异狡诈,极富谋略,乃完颜皇族之中的金疙瘩。”武松语含凄凉:“梁山英雄一百单八将,接受招安以来,先奉旨打幽州,后钦命平王庆,在人未解甲,马没卸鞍的劳累下,接着去远征方腊,致使兄弟一百零八人,十人丧之六七。”
  
  桂画眉深表同情地说:“自古都是铁甲将军夜守关,朝臣待漏五更寒,日出三竿眠不起,算来名利不如闲。二爷又何必再自寻烦恼!”武松连连摇头,直呼对方之名姓:“桂画眉,我这不是自寻烦恼。”桂画眉悄问:“是什么?”武松神情激动:“种种迹象表示,金兵即将南侵,完颜阁达的阴谋刺杀,越发证实了这一切。大战一旦爆发,受害最惨最烈的是老百姓。”桂画眉肃然点头。
  
  武松语转低回:“撇下这些不淡,光凭柴进是我当年恩主,关胜乃我结拜大哥,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更不能置他们生死于不顾。”桂画眉神情激奋,纤足怒顿:“还是二爷说得对,我助你刺杀金阁达。”武松先点头,后摇头。桂画眉微怔:武松详加解释道:“桂画眉,你只消将金老贼的窝巢指给我,其他不须你管。”桂画眉秀眉立扬:“二爷瞧我不起?”武松摇首:“你知道我不会。”
  
  桂画眉含嗔追问:“那你为什么拒绝我的帮助?我要你说出原因。”武松言由肺腑:“自古好汉不斗势,你桂画眉的老窑,隶属金邦。”桂画眉跟吵架似地说:“地属金邦怎么啦?何处黄土不埋人,老窑又不是不能迁。”武松再次阻止:“桂画眉,你身系鬼门关的安危,绝不能轻易犯险。”女关主态度强横:“桂画眉决定的事,任何人阻止不了,包括二爷。”武松再劝:“千万不可。”
  
  桂画眉冷笑:“那好,咱们将军不下马,来个各自奔前程,再见!”武松横身阻止:“你想怎样?”桂画眉诡异如狐:“我想单独去刺金阁达,麻烦二爷自己去打听。”武松情急:“那不行!”桂画眉耍刁使赖:“你不听我的,我肯听你的?咱们谁也别听谁的!”武松连说:“别……别……”桂画眉率先举步。武松苦笑追随。桂画眉真够强横的,半夜闯入一处驿馆,强行逼索两匹好马。
  
  天明驰到一处集镇,二人打尖之后,翻身上马,重新扬鞭就道。两马相傍驰行,桂画眉压低声音,告诉武松,金阁达居住大定府。武松清楚,此次深入腹地之行,相当艰辛凶险,借口风沙太多,各用纱巾遮面。桂画眉强行索讨的马匹,脚力极健,黄昏时分,来到一处汉蒙杂居的荒甸。看起来,有钱不光能买鬼推磨,用在什么人的身上都很有效。进入一户汉族人家,桂画眉甩手就赏给那家主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那户人家尊敬二人如上宾,服侍二人净面洗足,饱餐一顿,熟睡一宿。次日黎明,二人早早洗漱,不让那户人家整顿早饭,匆匆就道。殊不料刚刚离开那户人家,就被一僧一俗、一熟一生两个人拦住。僧人魁伟雄健,年近半百、面如油粉,重眉细目,身穿鹅黄袈裟。俗人是个须发银白,脸色红润,慈眉善目,身着灰色儒衫的老者。
  
  跟武松熟识的,是那位年近半百、身穿鹅黄袈裟的僧人,他乃千佛山千佛寺,得道高僧弘光大师的掌门大弟子,法号为法聪。跟武松陌生的,是那个须发银白、慈眉善目、身着灰色衫的老者。别的不说,光从法聪脸色酷厉、目射凶光上,就知道来者不善。法聪身份不低,武松当然熟知。因为千佛寺乃释教名刹,弘光大师在佛门中的地位极尊,法聪身为大弟子。虽然如此,法聪却对儒衫老者,尊敬无比,尊敬到巴结的地步。
  
  摆在武松面前的第一要务,就是刺杀金阁达,不愿也不肯招惹是非。基于此因,武松一立单掌,手打问讯:“久违了,法聪大法师。”意想不到的是,法聪和尚出口净是脏话:“武二,你他娘别猫哭老鼠!”意思是说武松假慈悲。武松苦笑。法聪咬牙切齿:“姓武的,你先杀佛爷二师弟,后害佛爷遭贬面壁……”儒衫老者截断法聪的话头,直呼其名:“法聪,我可不想多啰嗦。”

    法聪连连点头,陪笑称是:“你老人家说得对,小僧这就亮出万儿。”从来不知怕为何物的桂画眉,格格娇笑:“和尚亮万儿,天下奇闻。”儒衫老者和善微笑,语调和气:“是非只为多开口,灾祸全因强出头。”桂画眉刚想发作,武松不想让她打头阵,伸手扯退桂画眉,面对那位儒衫老者。儒衫老者笑意更浓:“武松,从你刚才的表情上,不难瞧出你怯了。”桂画眉嗤之以鼻:“你的眼真尖!”法聪顶回一句:“事实如此。”
  
  武松卓立如山,静如止水:“怯不怯是我的事,让法聪替你亮万儿!”儒衫老者笑道:“也好。”法聪胸脯一挺:“他老人家高卧白虎山,姓贾讳浩仁,听说过没有?”武松表面平静,内心一震。桂画眉不肯喝他这一壶,把嘴一撇:“姓贾讳浩仁,从没听说过。”法聪一怔:“你真没有听说过?”成心要法聪和尚失面子,桂画眉故装冥想老半天:“真没听说过。”
  
  法聪失口道:“亏你还是江湖人,愣连号称假好人的贾浩仁,都没听说过。”儒衫老者狠狠瞪他一眼。法聪自悔失言,懊丧无比。桂画眉格格娇笑:“人间世上,只有真好人,假好人是他娘的啥玩……”后面那个“意”字,尚留在桂画眉的齿缝之间,未遑吐出来,一片吓人的森森剑光,蓦地罩向桂画眉。而她的盘龙棍刚抬起一半,“铮”的一声脆响,森森剑光顿敛,那是武松用四煞神棒格开的。
  
  出水才能看清堵在笼里面有多少鱼,桂画眉清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武松目盯贾浩仁,半晌方说:“阁下家住白虎山,绰号一笑屠人。”贾浩仁微笑:“你们还是听说过。”桂画眉傲然大叫:“姑奶奶我就没有听说过,从来没有听说过!”武松抢问:“听说阁下有一惯例?”贾浩仁说:“我的惯例,何止一种!”武松道:“传言阁下出山上事,只要对方出足价码,立化干戈为玉帛。”
  
  贾浩仁大感意外:“听说二郎神从不和人谈斤两,今天你是怎么啦?”武松静如止水:“天道无常,人事变迁,我武松也不能一成不变。”贾浩仁点头:“说得也对。”武松仍静如止水:“请阁下开价。”法聪脸色大变:“老人家……”贾浩仁脸色一寒。法聪吓得一哆嗦。贾浩仁伸出一根手指头:“法聪孝敬老夫白银一万两,叩请老夫来找你。”

    桂画眉哼了一声:“说的比唱得还好听,法聪叩请你找武二爷。”武松当机立断:“贾浩仁,我出一万二千两,劝你回转白虎山。回山去看涌泉该多好!”贾浩仁住山东历城县柳埠村西南白虎山,靠近天下奇观涌泉。该处群山环抱,峰峦迭翠,清洌山泉从谷内渗出,流入净池,依顺山势,三迭而下,形如水帘。溪流过处,茂林修竹丛生,蹊径迂回曲折。如此,武松才有劝贾浩仁回山看涌泉之说。
  
  贾浩仁面色一正:“君子一言。”武松加重语气:“快马一鞭。”法聪尖叫:“你老人家不能……”贾浩仁就地转回身子,面对法聪和尚低叱:“你说怎么个不能法?”法聪口噤难言。贾浩仁身躯侧拧,依旧面对武松,和气说道:“老夫决定答应你。”桂画眉贴近二郎神,匆忙间连称呼都改了:“二哥,你不能这么做。”武松明知故问:“为何?”桂画眉语音发抖:“如此一来,灌口二郎神的威名,岂不扫地了?”
  
  武松大摇其头:“两祸相权取其轻,关胜、柴进两条命胜过我之虚名。”桂画眉结舌张口,眼圈泛红,取出一大叠银票,默然交给武松。武松从中挑出三张面额四千两的银票,亲自递交到贾浩仁手上。贾浩仁不接反问:“那是多少?”武松道:“银票三张,每张四千两。”贾浩仁说:“共计银票一万二千两。”武松道:“十足通兑。”贾浩仁阴笑:“十足通兑有屁用?”武松一怔:“你是说……”
  
  贾浩仁:“我是说价码差海了。”武松道:“讲好一万二千两。”贾浩仁说:“是讲好一万二千两。”武松追问:“那你为何说价码差海了?”贾浩仁皮笑肉不动:“千佛寺礼聘老夫的价码,是黄金一万二千两。”一顿之后,接口再说:“你要如果不相信,可以当面询问法聪。”时刻都想坑害武松的法聪,不等武松询问,大声嚎叫:“我付的是黄金一万二千两。”武松古井不波:“贾浩仁,银钱谁都爱,但不可太贪,它会撑死人。”
  
  贾浩仁诡笑:“你不付足黄金一万二千两,老夫决不回转白虎山。”武松不火不躁:“贾浩仁,武松答应给你银票一万二千两,主要是我眼下有事急需办;否则,我连一两二钱银子也不会给你姓贾的。”桂画眉插入一句:“光棍打九九,别打加一十,趁早揣着银子走人。”贾浩仁逼近三步:“价码不付足,老夫不会走,吃亏的是你不是我。”掂掂手内的四煞棒,武松冷冷地说:“贾浩仁,你这叫不到黄河不死心。”

    桂画眉冷嘲热讽:“贪财如命的老狗才,你这叫不见棺材不流泪。”贾浩仁的兵刃是无耳戟,戟尖不时泛现蓝光,显系淬有剧毒。武松浓眉怒挑:“贾浩仁,冲你兵刃之上淬剧毒,武二爷决定成全你。”贾浩仁竖起无耳戟:“老夫正等着。”话落,无耳戟砸向二郎神。桂画眉怒骂:“老匹夫真卑鄙!”贾浩仁只知道自己快,不晓得武松比他还快,一棒戳向对方气海。贾浩仁又贼又猾,无耳戟格开四煞棒,戟尖硬找武松环跳穴。
  
  桂画眉咬牙咒骂:“怪不得江湖同道喊你假好人,老狗操的真卑劣。”打人不打脸,骂人别揭短,贾浩仁最恨别人喊他假好人,比扒他祖坟还犯忌。激怒之下,贾浩仁功行百脉,气贯戟身,形如斗急了的公鸡。反观二郎神,右臂一抖,掌内四煞神棒前端颤动,宛如灵蛇。练武之人都清楚,千斤不压梢,四煞棒不同大杆子,前端颜动,骇人听闻。贾浩仁被喊成假好人,充分说明老小子为人虚伪,无耳戟反手插地。
  
  桂画眉从来不吃哑巴亏,把嘴一撇:“武二哥,假好人大发慈悲了。”武松故问:“我听不懂。”桂画眉咋咋呼呼:“二哥真笨,假好人不用无耳戟,是欺你断残一臂。”势逼此处,欲罢不能。贾浩仁从齿缝内崩出一个“请”,然后将身躯往后一连退出五步。武松抛掉手内的四煞棒,右掌虚虚向前一引,也“刷”地后退三步。现场死一样寂静,掉根针都能听见响。
  
  别看桂画眉一个劲嘲笑贾浩仁,实则她清楚姓贾的功力有多高,高到啥地步。在场人包括打斗双方自己全知道,像武松和贾浩仁这样的顶尖好手,一旦豁开搏命,谁都不会暴露空门,更不会八方游走待机。二人之所以后退,旨在提聚全身功力,接下来就是一轮强攻猛压,互相击破对方之防御,至于谁胜谁败,那就要看谁先气散功消。老奸巨猾的假好人,为了保存实力,说什么也不会先下手攻袭。
  
  又一次看穿假好人耍奸使诈的桂画眉,大叫:“二哥,用坐禅的功夫跟他泡。”意思是让武松泡到贾浩仁先下手。武松冷冷一笑,地煞掌排空直入,人随掌进,啪!啪!啪!一连三掌。贾浩仁用金丝绵掌接架。三掌对过,打斗双方各自后退三大步,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二郎神浓眉竖挑,纵身再上,再一次迅猛无比地劈出去三掌。又是三声闷响传出,双方再一次后退,还是势均力敌,难分轩轾。
  
  武松五凌豪气飞腾了,一声低叱,第三次扑出,仍然是连环三掌。别的能假,功力不能假。第三次对掌,贾浩仁多退两大步,连马步都几乎稳不住,躯体连晃。看出胜负之分,武松的天罡神功自然一松,刚想说出“承让”二字,意狠心毒,狡诈如狐的贾浩仁,乘机偷咬人,左掌虚捣,右掌实切。武松自悔大意,坠入贾浩仁圈套,被迫之下,钢牙怒错,仓促迎敌。一连串的闷响声音传出后,两条人影“刷”地分开,各退四五步。
  
  二郎神武松,手捂右肋,脸色出现苍白,鬓角渗出冷汗,顺颊流下。贾浩仁比武松惨得多,不光脸色泛出青灰,嘴角也溢出来血丝。谁都不会想到,厚颜无耻的贾浩仁,身形蓦地侧旋,顺手抽走法聪和尚长剑,一缕寒光裹着森森剑气,扎向武松咽喉。以贾浩仁的身份地位,一连两次下手偷袭,连桂面眉都感意外。敢打敢拼的武松,明知情况凶险,愣是不闪不退,也确实无法闪退。杜画眉失声尖叫。
  
  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武松冒险施展叶底偷桃,让贾浩仁的长剑擦着自己脸腮扎过去,右掌陡翻,招化南山拒虎,立掌切向贾浩仁脐下的关元要穴。关元为人体小肠屏幕,份属死穴之一,贾浩仁偷鸡不成蚀把米。武松弯腰想拣地上的四煞棒。贾浩仁一声厉啸,再度逼近,剑身贯足内气,激颤出一片光芒,一口气连攻十三剑,力阻灌口二郎神武松无暇去拣四煞神棒。
  
  贾浩仁这一轮快攻真厉害,也真迅猛凶狠,令人难测的锋芒,时时都能透隙而入,致使二郎神武松,在招架格挡之下,极其艰辛。面对假好人这种卑劣无耻伎俩,武松被激怒得人似猛狮,身如狂龙,除去闪、躲、避,不断用分云拿月,分光捉影,强扣对方。别说桂画眉,就连敌视武松最烈的法聪,也看得直赞叹,心惊意悚。不惜丢人现眼,一再采用卑劣手段,仍然强攻不下,贾浩仁孤注一掷了。
  
  武松故装豁死相拼,贯足天罡真力的指尖,撕破对方的层层剑幕。聪明一世的贾浩仁,连攻无数之下,也会混蛋一时,竟然提聚残存功力,杀鸡取卵,拼命抢攻,大有与二郎神同归于尽的模样。武松有个特长,对方越厉害,形势越险恶,他越能从容冷静。所以,身处贾浩仁力可透山,恶毒诡异的攻势下,冒险施展连环腿鸳鸯脚。

    拼到这种地步,贾浩仁清楚,不豁老命,下手不毒,确实不行了。思忖至此,剑身怒颤,连袭武松胸前血阻、紫宫两大要穴。更阴毒的,是他逼使武松躲向左侧之一刹那,撒出一把淬毒子午钉。钉名子午,说明子时射入人身,不会活过午正,并且一撒一大把。处此骤不及防,极端凶险的情况下,功力再高的人,都难活命。
  
  可断残一臂的武松,愣敢置之死地而后生,蓦地向后大舍身,几乎将躯体平铺在地面上,藉以扫数闪躲开贾浩仁撒出的一把子午钉。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二郎神竟选择在这种时机血屠贾浩仁。屠人的招式是,武松右手按地面,身化懒龙半转,一式倒踢紫金冠,踏在对方肋骨上。凭武松的天罡内力,平常一脚,都能开碑裂石,何况含愤而发。
  
  踢得贾浩仁,想嘶,想叫,都嘶叫不出,肋骨尽折,伤及内腑。功力耗尽的二郎神,勉强提气,勉强翻转,想站尚未站起之际。一条人影,疾如闪电,扑向武松,立掌如刀,猛劈武松脑后玉枕。又是一个骤不及防,又是一式阴狠毒招,猛袭筋疲力尽的武松。武松确知猛袭他的敌人是法聪,可他愣连侧闪躲避都没有桂画眉抢在法聪和尚掌缘即将劈中切实武松后脑前,振腕怒甩棍中剑,锋利无比的剑尖从法聪后心透入,又从前胸透了出来。
  
  利剑掷出的惯力,带得法聪一晃再晃,跌坐在地,方瞧见剑尖。宛如滚圆的皮球泄了气,法聪陡然眼前一片黑,体内的热量消失了。桂画眉弯腰掺起,实际是抱起来武松,眨了眨风眼:“谢我什么?”武松脱口说道:“倾我之所有。”桂画眉芳心乱跳:“君子一言?”武松重重点头:“快马一鞭。”扭头瞥见法聪,桂画眉凤目转寒,恨声骂道:“这个该死的秃驴!”武松低叹:“弘光大师,待我极厚,如今杀了他的首徒,为之奈何?”
  
  桂画眉嘴角噙着阴笑:“这好办!”旋身甩出袖内短匕,射入法聪心口。武松失声:“你……”桂画眉格格娇笑:“这叫死人口内无招对,它将永远成为无头案。”武松只能苦笑。二人休息片刻,整顿鞍马,重新就道,并辔扬鞭,奔往大定府。大定府城建筑,规模确实宏伟,它由内城外城和大内所组成。外城南部,是汉族居住区,有里坊、集市、民房、庙宇、驿馆等。内城乃官署及屯兵区。
  
  大内是完颜皇族所盘据,内有宫殿、寝宫、皇室住宅、仓廪等建筑。外城东南隅,有座高塔,通称大明塔,筑在高近两丈的台基上。大明塔八角十三层,为砖砌密檐式样,高达二十好几丈,指向蓝天。塔座为须弥座,上部砌出仰莲瓣。第一层镶嵌浮雕造像,正中有佛龛,龛内莲座上跌坐佛像,观其姿势,各有不同。两侧有菩萨力土,形像庄严。桂画眉告诉武松,金阁达好色如命,每逢饮酒过量,必到大明塔一带寻花问柳。
  
  武松对此无信心,原因是日期难以测定,深恐夜长梦多出差错。桂画眉坚持试一试,力主二人化装成夫妻,前往该处游逛夜市。武松何尝不知道,金阁达既是大金国的智囊,又是完颜皇族中的宠儿,要想刺杀他,谈何容易!无奈事涉柴进、关胜,即使为此丢掉自己性命,说什么也不能临阵退却,半途而废。大明塔后,有家二荤小饭馆,总共三张桌子,就有两张必须靠墙。究其原因,是那两张桌子,分别断去一根或两根桌腿,只能靠着。
  
  二荤馆小是不假,却盘有一溜三孔炉眼的煤火灶,厨房极为宽阔。掌灶的是个四旬上下的大胖子,腆肚挺胸,一身肥肉,臃肿不堪。跑堂的是个淡眉小眼,尖嘴猴腮,机警敏捷,三十左右年纪的小个子。灶房旁侧,有条过道,尽头是一扇只能侧身而入的小黑门,状极诡异。凭武松的江湖厉练,自然知道茶馆酒肆,为江湖人和下九流云集之地。

    是故,武松歪戴毡帽,内穿黑内衣,黑夹袄,黑棉背心,外披黑棉大氅。桂画眉改变得更厉害,除一身大红大绿,土得掉渣的衣裤外,还把袖口挽得老高,露出套在她手腕之上的那一只金光灿灿的镯子。二人这种形象,又并肩挨膀走进二荤馆,怎么看都像一对杂八地夫妻。桂画眉也甚会装,几乎沾在武松身上,还一个劲喊:“找张桌子弄二两!”武松再不愿意,也不敢露出破绽,只好半揽半抱将她按坐在靠窗桌子上。武松去看灶上菜肴。
  
  一个二十多岁、油头粉面的纨挎子弟,不仅跟桂画眉硬挤着坐在一条长凳上,还贼眉鼠目,色迷迷地上上下下打量女关主。桂画眉可不在乎这一套,大声喝道:“有种你就狠狠地搂!”吓得纨挎子弟站起就跑。女关主飞起一脚,不仅把那人踹成滚地葫芦,还顺手揭来他的钱包。武松几乎笑弯腰,暗地感激桂画眉,知她是为自己牺牲色相。跑堂的送来一只卤鸡、两个酱肘、三个皮蛋、一壶地道老白干。
  
  武松刚抓过酒壶,外面闯入一位顾客,年过三旬,身材矮胖,两眼赤红,宛似喷火。那人刚在另外一张桌子旁坐下,蓦地有人大喊:“跑堂的,我家都护老爷今天请客,定在你们小店,快把吃饭的统统赶走,再精心烹调荤素酒席一桌,不得有误!”老百姓从来怕官,何况来的又是都护老爷,吓得争先恐后走了。事实上,谁也不想为口腹而丢掉性命。只有二郎神武松、女关主桂画眉,和刚才进来的矮胖汉子没走。
  
  来人面现狰狞,像能吞吃大活人:“话我说在前头,谁他妈的不怕丢脑袋,或者有人活腻了,你就只管呆在这,别怪老子没提醒。”胖矮汉子刚想发作,人影一闪,跑堂的伸手按住他:“客官息怒,犯不上把命搭在这。”喘过一口气来又劝:“请客的是位都护,都护你们懂不懂?跟四品黄堂一般大。”眸光一转,瞧向武松,离开矮胖汉子,来到二郎神桌前,推着武松的肩头说:“别看大哥、大嫂也像混事的,但比都护老爷差海了。”
  
  就在这时,走进来一位都护打扮的武官,他年过半百,腰粗腿短,肥肥胖胖的一张大圆脸,上面布满斑斑疤痕,似有似无的两道秃眉,下配一双绿光闪烁的鹰眼,宽扁鼻子,厚唇阔嘴。跟腿短武官走成并肩的,是一个秃顶马脸、环眼鹰鼻的中年道人。从打对方进入二荤馆,中年道人的两只色眼就没离开过桂画眉。武松知道今天这场戏热闹了。中年道人自去中间桌上就座,那位都护老爷反倒赶着巴结他。
  
  从中年道人的贪婪目光中,武松早看出他是一个比平常人还要贪淫好色的玄门败类。光冲万恶淫为首这一点,武松也不会饶他。人间、世上,从来都是能者为尊。中年道人青衲银拂,状似非凡。武松眼尖,瞧清中年道人手内银拂,是白玉为柄,银丝作拂,白得晶莹、白得酷厉、白得吓人,知道是柄极为厉害的杀人凶器。看看自己所坐桌子,短腿都护双眉微皱,寒声怒吼:“跑堂的!”
  
  跑堂的陪着笑脸,弯腰垂手:“都护老爷,你老人家想用点啥?”短腿都护手指桌子:“桌面污七八糟,如何进食?还不赶快擦干净!”跑堂的刚抽下抹布,中年道人手指桂画眉:“跑堂的,桌子停会擦,唤过那个小娘们!”跑堂的一呆。中年道人嘿嘿奸笑:“奉金阁达王爷口谕,凡是生人,一律严查!”跑堂的不敢抗拒,趔趔趄趄来到武松桌子前:“二位想必听见了?”
  
  桂画眉丝毫不在乎:“跑堂的,你是磨道里的驴……我不怪你!”跑堂的道谢。桂画眉轻抚鬓角,站起身来,先伸一个懒腰,笑嘻嘻地走过去。中年道人嘴角挂着淫笑,伸手抓住桂画眉,顺势硬往怀中拉扯。一双竹筷,出自两眼赤红那人之手,疾如利矢,疾袭中年道人。美人虽好,命更重要,中年道人只好松开桂画眉,侧身闪避。有虾不拿白不拿,跑堂的飞起右脚,踢中中年道人的期门穴。
  
  中年道人委顿在座位上。短腿都护又惊又怒,厉叱:“一个跑堂的,胆敢冒犯得道仙长!”后面那个“长”字刚刚吐出唇外,又矮又胖的躯体,早歪倒在地上。放平都护的人,是掌灶大胖子。中年道人虽被踢中期门穴,仍然有恃无恐怒叱:“胖伙计,你可真会选地方,竟敢把窝巢安在大明塔,冲你这份英雄虎胆,贫道决心放过你,赶快解开黑獭穴道,权当没有这回事。”原来短腿都护,名叫黑獭。
  
  大胖子关上店门:“牛鼻子,亏你还是横行大漠多年的秃顶鹤,胖爷爷在你眼皮底下半年多,你他娘硬没认出真阎王,往后你得乖点。”仨人窝倒俩,先前传话那人,身化青鸽穿云,妄图掀开屋顶逃遁。大胖子振臂甩出切菜刀,刀从那人小腹切入,阎王是他舅也难活。跑堂的逼问武松:“你是谁?”武松啃一口酱肘:“喝酒的。”大胖子前走两步:“好朋友,发昏当不了死,别想软磨硬抗踵浑水。”
  
  跑堂的帮腔威吓:“好朋友,睁大你的两只眼,俺哥们软的从不吃。”武松也真逗,接过话头,拿起刚啃一半的酱肘:“软的不吃啃这个。”大胖子被武松激怒了,厉叱:“你小子这是在找死!”出手如电,扣抓武松。抓是让大胖子抓住了,可惜抓的不是武松手腕,而是啃过的酱肘。两眼赤红那人,陡地连环六抓,攻向武松,招式诡异凶狠。武松对两眼赤红那人有好感,一招不还,全凭小巧功夫闪避。这样一来,等于把对方逼入绝路。
  
  两眼赤红那人骑虎难下,出抓更疾,劲风嘶嘶,幻为一片爪影。跑堂的面现凶容,先冲大胖子使眼色,后拔死者小腹的切菜刀。大胖子抽出腰间围的软鞭,振腕抖成笔直,指向武松咽喉要害。武松冷哂,两腿分开,铁腕怒翻,用探囊取物手法,抓住鞭梢。跑堂的贴地滚近,切菜刀刀光闪闪,分砍武松左右两只脚踝。武松被激发威了,左脚踹落跑堂的切菜刀,右脚把大胖子踢飞五步。
  
  跑堂的一停再扑,两眼赤红那人,目闪异彩,探手阻住跑堂的说道:“左脚鹤蹬云,右脚踢倒山,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武二爷多多原谅,多多原谅。”武松早就对他有好感,先把夺来的软鞭抛给大胖子,然后温和一笑:“同是江湖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烦请三位,各报家门。”两眼赤红那人,深打一躬:“小可杜盛。”桂画眉“嗤”声娇笑:“你是火眼金鹰杜盛,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武松瞧瞧桂画眉。
  
  桂画眉正儿巴经说:“火眼金鹰杜盛,是铁爪神猿杜兴的叔伯兄弟。”杜盛恍然大悟:“姑娘是鬼门关的女关主,人见人怕的鬼划眉。”桂画眉指指大胖子和跑堂的:“杜盛,先别忙着扯闲篇,他俩是哪座庙里的?”杜盛招呼二人。二人弯腰行礼。火眼金鹰介绍说:“他们二人一个叫胖太岁范长宝,一个叫瘦金刚石五游。”桂画眉格格娇笑,极口称赞:“二人名字起得好,起得真妙极了。”
  
  武松千不该、万不该,问了桂画眉一句:“你夸名字起得好,是否……”老半天方才忍住不笑,桂画眉实话实说:“饭长饱(范长宝)当然能吃胖;食无油(石五游)自然瘦成皮包骨,名字实在起得好。”双方说笑未完,石五游早把死尸扛进小黑门,胖太岁扶起地上二人跟了进去。武松、桂画眉二人,被火眼金鹰让进小黑门,里面竟别有洞天。杜盛在前引导,沿着一座石径小桥,登上前面那堆玲珑假山。四株苍松,虬枝迎风,不时发出松涛声,更增假山之雄伟。杜盛像对这里很熟悉,引领着二人向假山半腰一处洞穴钻去。


第三十五章:钻穴入洞蹬倒山。
  
  洞穴入口,黑暗低矮窄狭,必须弯腰低头,方能勉强进入其内。弯腰行不多时,就是一条可以两人并行的走廊,走廊尽头,有道门户。杜盛推开小门,内分里外两室,外室放着卧榻、竹椅、木桌等物。里室较为窄狭,光线有些黑暗,既是一间厨房,又可通向别府。卧榻上有被、有褥、有枕头。木桌上有茶具,也有小摆设,极为符合古人那句:室雅何须大。武松询问:“此是何处?”
  
  里室突然闪出一个人,头戴紫色员外帽,员外帽压到眉毛上;身披黄色员外氅,员外氅拖拉到地面;一双缎靴,少说也大三号。根本不用仔细看,武松也知道是小冤孽时贵,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时贵从小有一怕,怕的就是二郎神,口称“二叔”屈膝跪倒在地。桂画眉从内心喜欢时贵这小子,连忙出头打抱不平:“二哥你也真是的,孩子孤身入虎穴,你不夸奖,倒把脸色沉下来,赏罚不明。”
  
  武松苦笑:“在梁山众多后代中,数这小子贼大胆,捅破天都嫌窟窿小。”桂画眉不服:“二哥错了。”武松一怔:“错在何处?”桂画眉一本正经:“错在你把刀山敢上、油锅敢跳,冤成贼大胆。”武松摇头:“时贵这小子不能夸!”忽有一个粗野女人声音接口:“谁这么大胆,敢说我乖儿不能夸。”随着话音,走出一个身材特别高大的粗野女人,年行四十上下。桂画眉一怔。武松更怔。
  
  怔得最厉害的,当数杜盛、范长宝、石五游三人,愣有人藏在他们的秘舵。时贵喊了一声:“娘!”粗野女人一把扯起时贵,含怒质问武松:“你凭什么欺负我儿子?”武松苦笑:“大嫂认识我?”粗野女人更生气:“你小子喊我大嫂?”从没有人敢喊武松为小子,时贵连忙从中介绍:“她是我义母常金莲。”桂画眉失声:“常金莲……蹬倒山常金莲,贼祖宗的结发妻子。”
  
  时贵补了一句:“我娘她是神丐爷爷常不醒的侄女,嫡亲侄女。”八荒神丐常不醒,一个月前,借口赌酒,暗传武松神功,情同师徒。基于此因,武松恭恭敬敬地向常金莲弯腰施礼,口称:“师姐!”蹬倒山咧嘴一笑:“二弟不必多礼。”扭头吩咐时贵:“乖儿子,姐弟相会,为娘高兴,快把偷的东西拿来,务必一醉方休,快去!”时贵低头,叫了声:“娘!”蹬倒山大咧咧地说:“偷的就是偷的,有娘在此,你二叔不敢难为你。”
  
  时贵变戏法似地变出两只大提盒,从里面端出一碗清蒸鸡,一碗红烧鱼,一碗虎皮肉,一碗水晶肘,一盆炒蟮鱼丝,一坛状元红。看出武松对酒不满意,火眼金鹰凑趣,从里室搬出一坛高粱烧。酒香浓郁。别人痛饮,时贵不能喝。菜肴精美。别人大嚼,时贵不能吃。原因是武松急于知道石化龙目前的一切,这一切时贵比谁都清楚。当时贵说到金兀术的幼妹完颜绿术,私传石化龙裂喉、剖腹、枭首斩。别人大惊失色。武松谈笑自若。
  
  等时贵提到石化龙跟完颜绿术并辔扬鞭,狭道相逢,碰见方丽珠的一段事。别人神色不动。武松停杯不饮。时时刻刻关注武松的桂画眉,算了算时间,拉走武松,拿出一个钱包。武松笑了笑:“那小子偷鸡不成蚀把米,钱包让你顺手掏来了。”桂画眉压低声音:“二哥,你走眼了。”武松说:“我走眼了?”桂画眉极为神秘地述说:“那人乃我得力部属,是向我传递消息的。”武松一怔:“何不早说?”
  
  桂画眉笑道:“现在也不晚。”说完,从钱包内摸索出一个小纸棍,交给武松,让他取开先看。武松取开一看,上面写有:“消息由金良怀探得,要求面禀关主。”武松悄问:“金良怀是谁?”桂画眉道:“我们雇的坐探。”武松疾问:“此人是否可靠?”桂画眉大包大揽:“我是他的衣食父母,跟我联手多年,绝对可靠。”武松不以为然:“凡事不可大意。”桂画眉说:“吓死他也不敢。”武松不好再说。
  
  离开秘密舵子窑,转入一条小巷,走到倒数第三家,桂画眉拍门。拍门的手法是一长两短。门只开一条缝。桂画眉拉着武松,侧身硬挤。开门的是个秃子,秃子倒提鬼头刀,看出侧身挤进来的是个女人,并且是个既好看又迷人的年轻女人,淌着口水占便宜:“有劲留着到府上去挤,现在挤个什么劲,你真发……”下面“贱”字没有吐出来,就被桂画眉揍成满脸花,鼻嘴流血。
  
  秃子怪吼一声:“你这婊子手真黑,老子今天活宰你这贱女人!”话没骂完,手上的鬼头刀,早被桂画眉夺走,秃子吓得转身就跑。桂画眉纤腕猛翻,青光闪闪的鬼头刀,架在秃子的脖颈之上。别看秃子挥刀杀人怪有种,轮到这小子自己头上,裤裆湿得能滴水。角门人影一闪,闯来一个大麻脸,见状厉吼:“什么人敢来闹事?”秃子看见麻子,活像见了亲爹,大喊:“麻叔,这个臭娘们想杀我!”
  
  桂画眉恨他骂自己,鬼头刀一翻,削去秃子左边一只耳朵。麻子身份、武功,都比秃子高得多,扑上高声怒叱:“赶快把刀拿开!”桂画眉拿开刀,却又架在麻脸那人脖子上。麻脸比秃子有眼力,忙不迭地哀求:“小人瞎眼,求姑奶奶饶命。”桂画眉收回鬼头刀,“当”的抛在地面上:“快唤金良怀出来见我!”随着话音,淡淡月光之下,出现一个脸色白得吓人的中年男人。
  
  皮肤白,本是值得的骄傲,否则,不会有一白盖三丑之说。可眼前这位中年男子,脸色白得太吓人,也太疹人了。再加上他身材细长,奇瘦无比,脸色呆板,木无表情,活像白无常。武松知道他是金良怀。金良怀一眼瞧见桂画眉,宛如撞上财神爷,快步来迎女关主。不知怎么一回事,武松心内出现不平静,继之而来的是烦躁心乱。刀头舔血,枪尖玩命,历经生死的武松,不止一次碰上这情形。接下来,武松嗅到了血星。
  
  桂画眉跟武松不一样,她指手画脚,支使金良怀,过来叩见武松。金良怀也真听话,走近武松,一揖到地:“金良怀叩见武二爷。”武松瞥瞥桂画眉,示意她不必入内。桂画眉娇笑如花:“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二哥一分酒量一分力。”金良怀上赶着巴结:“关主清楚我,一不好财,二不恋色,就好贪杯。”桂画眉接过话头:“金良怀喝酒最讲究,天下名酒,几乎被他搜罗净。”嗜酒如命的武松,愣是不动心。
  
  金良怀眸光半旋:“对酒,小的肯花大价肯收藏,五年前巧得御酒莲花酿。”桂画眉替武松高兴问:“真的?”金良怀笑答:“小的不敢骗关主。”喝酒的人都知道,莲花酿乃徽宗皇帝亲自配方,亲自督工所酿。至今尚传此酒香醇无比,确系此酒只应皇宫有,人间哪得几回尝。武松再不动心,无奈桂画眉诚心攀结武松,强把武松扯进大厅。从菜肴精美丰盛上,足证金良怀早有准备,更使得武松有戒心。
  
  酒确是皇宫大内的莲花酿,滴滴香醇,芳冽无比,堪称极品。在金良怀频频相劝下,武松喝了不少,桂画眉也喝了三杯。一瓶御酒,涓滴无存,满桌菜肴,吃得半残,金良怀霍地退出老远。头脑开始模糊的桂画眉,自怨自悔:“喝酒真误事,我以后不再喝这玩意了。” 武松卷着舌头:“恐怕……恐怕没……没有……以……以后了!”桂画眉忙喊:“二哥……”武松舌头卷得更厉害:“我……我是说……恐怕没有……以后了!”
  
  桂画眉虽头脑模糊,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知道武松从不说笑话。是故,惊震之下:“二哥……二哥你……二哥你的意思……是说……”武松的话,越说越说不清楚:“我……我的意思……金……金良怀最清楚。”桂画眉将脸转向金良怀。同桌喝酒,同壶喝酒,甚至喝得比谁都多的金良怀,毫无醉意,纵声大笑:“姓桂的女人,还是武松说得对,你们确实没有以后了。”
  
  震惊之余,桂画眉略为清醒:“金良怀,你在酒内下药了,为什么?”金良怀阴森森冷笑,面现狰狞:“为了钱财,为了一大笔钱财。”桂画眉摇头叹息:“人心不足蛇吞象,金良怀,我给你的钱财还少吗?”金良怀面现贪婪:“桂画眉,你给的钱是不少,有人比你给得更多。”桂画眉语音转寒:“金良怀,你想过没有,背叛鬼门关的后果?”金良怀嘻嘻怪笑,声似厉枭:“我当然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
  
  桂画眉错齿如磨:“凭你金良怀那两下子,还扳不倒我桂画眉。”看起来,谁的棋胜都会不顾家,金良怀志得意满:“桂画眉,你错了。金大爷再憨再傻,也憨傻不到一个帮手都不请,你说是不?”桂画眉甩甩头:“大话谁都会说,是骡子,是马,你得拉出来遛遛!”院内有人接口:“我说金良怀,看来桂画眉她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尽管躯体摇晃,桂画眉仍不输口:“姑奶奶到黄河也未必会死心!”
  
  院内那人再次开口:“套用你桂画眉的话,是妮子,是小子,你得抱出来。”桂画眉转脸看武松,发现二郎神醉成一摊泥似地坐在座旁。院内那人第三次开口:“桂画眉,发昏当不了死,快出来受绑吧!”说也可以,此时此刻的桂画眉,握不住盘龙棍,可她却得强自支撑,勉强搀扶起武松,跨出大厅,步下台阶,面对敌人。院内发话的,是位年近花甲的豹眼老人,面如镇铁,黑得吓人。
  
  致使桂画眉心有顾忌的,是那位豹眼老人,还带有两个帮手。站在豹眼老者下首的,是个五大三粗丑汉,一身褐色衣服,两只金鱼怪眼,一大片毛茸茸的髭须圈绕在那张只有食肉动物才可能有的大嘴四周,鼻子像头大蒜,难看至极。站在豹眼老者上首的,跟高大丑汉截然相反,竟是一位年约三十七八的半老徐娘,一头墨黑色的秀发掩隐着一张擦满脂粉的俏脸,嘴角涂着鲜红如血的胭脂,细眯眯的两只媚眼不时闪泛勾魂荡魄柔光,两边耳朵上各垂一只拇指般大小的蓝宝石,十根纤细手指上戴有八只赤金指环,是个既华贵又妖媚的女人。最让桂画眉眼岔的,是那位富贵妖媚女人,手腕上缠有一条长蛇软鞭。
  
  豹眼老者狞笑:“桂画眉,你才系是非只为多开口,祸福全因强出头。”桂画眉再凛然不惧,无奈力不从心,悍然答道:“就算是吧!”丑汉前跨半步,粗声粗气:“我说桂画眉,咱们打个商量如何?”桂画眉道:“有屁快放!”丑汉一点不生气:“答应我们两件事,我们可以饶你一命不死!”桂画眉手握盘龙棍,作好下手准备,嘴上却问:“说出来我听听!”丑汉伸出一根手指头:“点倒二郎神武松,交给我们带走请功。”

    桂画眉也真能沉住气:“第二件呢?”丑汉两只金鱼怪眼闪射贪婪淫光,伸出第二根手指头:“你跟老子我走!”桂画眉提聚残存真气,媚笑问道:“你说清楚点,跟你走去干啥?”丑汉吞咽一泡口水,色欲熏心:“事情明摆着,跟我去当小老婆。”后面那个“婆”字刚吐出,武松一头撞向他。丑汉毁就毁在猜测不出武松的深浅虚实,不得不暂避其锋,闪向一边。
  
  武松要的就是他这一闪,乘机左旋出脚,飞踢豹眼老人期门穴。豹眼老者武功再精湛,无奈事出突然,闪避不及,被武松踢中摔倒。桂画眉一怔:“二哥,你没醉?”武松笑答:“二哥根本就没喝。”始终强行支撑的桂画眉,一下子瘫倒在武松肩头上:“还是二哥高。”武松目泛厉光:“二哥要不行,焉能活到现在?这就叫江湖历练。”说完,补点豹眼老者胸前血阻、腰部带脉两穴,将桂画眉扶坐地上。
  
  几乎没见华贵妖媚女人动,缠在她手腕之上的软鞭,早一声脆响甩出。光棍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武松骇然一震,连忙手扯桂画眉,侧闪躲避,侥幸得以全身。华贵女人格格浪笑,声如银铃,长蛇软鞭,倏地一曲,缩了回去。武松暗道一声:“不好!”华贵女人纤腕陡翻,鞭上长梢,疾射而出,遍点武松眉冲、灵腑、窍阴三穴。以上三穴,位于人体上、中、下。
  
  武松怎么也没料到华贵女人竟能怀有这么高超的内力和这种神奇诡异的鞭法。为避这次突袭,武松只好将右肩倏引,横着移出去七尺。没见华贵妖媚女人肩头动,那条拖在地上的软鞭,自动卷回她的手婉。始终像条出洞盘蛇的丑汉,趁机前蹿,扑向软瘫无力的桂画眉。对方淫邪卑鄙,武松杀心顿积,厉喝一声:“你这淫棍真该死!”话到,人到,动作之快,快如旋风,四煞棒怪啸如泣,压向丑汉。
  
  色迷心窍的丑汉,咬牙侧翻,被武松一棒砸在左胯上,摔倒在地。三人栽倒俩,华贵女人依然娇声媚笑:“武松不愧二郎神,怪我走眼了!”华贵女人分明正在讲着话,手中长鞭,早一下子卷往武松下盘。这也就是二郎神,换成别人,非让华贵女人缠住脖子勒死不可。虽则如此,武松终被对方长鞭划裂胸衣,留下一道两分深血槽。武松真够悍猛的,连点穴止血都不屑,立还狂风扫叶、拨云见日两棒。

    还是没见华贵女人动,人早左移七尺,像被棒风刮走似的。武松曲背作势,功运百脉,厅内传出亲亲热热的喊叫:“二婶子,皙停贵手,侄儿替你老出气。”有人喊她二婶子,华贵女人扭头观看,却把半边躯体亮给武松。功行百脉、曲背作势的武松,拧身扁踩卧牛,踹在华贵女人右胯上。华贵女人真会拣地方,一头栽向喊她二婶子的那个人身前。喊她二婶子的那人双手拉她是不假,却一下拉脱她的双肩锁骨。
  
  凭华贵女人的身份武功,直到钻进圈套,方才看清那人是个半大孩子。半大孩子头戴紫色员外帽,员外帽压到眉毛上;身披紫缎员外氅,员外氅拖拉到地面上;脚上穿的高勒紫色缎靴,少说也大三号。平素狂上天的华贵女人,气得几乎昏过去说:“是你喊我二婶子?”半大孩子邪邪一笑:“难道我喊得不对吗?我一个人的二婶子。”华贵妖媚女人一气三分迷,脱口一声:“对……对你娘的臭脚丫子!”
  
  时贵一点不生气:“二婶子,吃饭都咬腮帮子,两口子哪能不生气。”华贵妖媚女人更气:“你少瞎胡扯,我跟谁是两口子?放你娘的屁。”时贵故装一怔,看看武松,瞧瞧华贵女人:“你不是我二叔刚娶的二房?”“二房”等于小老婆。华贵女人几乎气炸肺:“罪该千刀万剐的小杂种,谁是你的二叔?”时贵胸脯高挺:“我二叔赫赫有名,扬扬有声,人称灌口二郎神。”华贵女人一怔:“武松是你二叔?”
  
  时贵一伸舌头:“也是你男人。”华贵女人咬牙切齿,两眼喷火:“小杂种,有胆量闪出万儿来!”铺平垫稳之后,时贵拔出手叉子:“臭娘们,老子我是鼓上蚤……”华贵女人一怔:“你是时迁?”时贵狞笑:“老子是时迁的儿子。”话一出口,甩出手腕,“嗤”的一声,划裂华贵女人胸前衣襟。里外衣襟全被划裂,两只乳房怒挺而出,华贵女人气焰消失了。
  
  时贵掂掂手叉子,话音冰冷僵硬:“你们三人听清,老子只问一声。”说完,走近那位豹眼老人,问道:“告诉我,金阁达今晚窝在哪?”豹眼老人迟疑未答。时贵手腕倏落,先把手叉子捅入豹眼老人小腹,反腕上挑,给他开了膛。不等时贵逼问,那位丑汉双手乱摇:“不要杀我,千万不要杀我!”时贵举起手叉子:“如何个不杀法?”丑汉大睁两眼:“我愿招供。”时贵用手叉子抵实对方脐下丹田,厉声喝问:“你能招出多少?”
  
  丑汉哆哆嗦嗦说道:“小可……小可……小可甘愿招出一切!”为了增加压力,时贵把手叉子先透入丑汉肌肤表层:“金阁达在哪?”为保性命,丑汉毫不迟疑供出:“他……他在大明塔横街安了一处外家。”“他”自然是指金阁达。时贵也真能狠下心,一叉透入丑汉心脏,就是没给他大开膛。桂画眉切齿挤出一句:“金良怀贪财弃义,绝对不能轻饶了他。”
  
  武松目视时贵,意在询问他是否知道金良怀恶贼逃向了何处。时贵将躯体转向大厅,先喊一声:“娘!”然后退到二郎神身后。厅门蓦地大开,先后抛掷出两具尸体。根本无须仔细看,武松、桂画眉也能瞧出是金良怀手下的秃子和麻脸。时贵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桂画眉:“冲开服下睡一觉。”蹬倒山从正厅走出,扶走桂画眉。远处传来四声鼓响,一下锣鸣。
  
  时贵贴近武松:“二叔你听,时已四鼓,正好行事,赶快下手吧。”武松手挽时贵,一面催他快走,一面询问神医安道全的近况。时贵笑道:“他老人家金针续命,指下活人,白天有美酒,夜晚搂娇娃,快活死了!”话刚出口,一个叫卖酥油大饼、马奶茶的小贩,从僻巷走了出来。小贩看见他们一怔。时贵一扬手,五两一锭白银,落入小贩的竹篮内:“只要你把我们带到金阁达住处,那锭银就归你;否则,你小子看不到明天太阳。”
  
  小贩虽然吓得打哆嗦,还是先把银子揣入怀内,转身头前引导。金阁达的住处,美其名曰外家,实际是一户半掩门的私窝子。人生万象,各有所好。贵为亲王,出身完颜皇族的金阁达,酷爱出身风尘的浪娘们。叔侄二人越墙入内,正好撞上一个亲兵模样的军卒,从厕所走出。武松刚想扑上前去,卡断对方的细脖子,防止惊动了金阁达。比武松快了半步的时贵,早趁越墙之机,从靴勒内抽出手叉子,甩手投掷出去,正好透入那名军卒咽喉要害,翻身栽倒在地上。
  
  大概是亲兵翻身栽倒的声音过大,上房东间内有人喝问:“谁?”武松再不把金阁达放在眼内,终因天快黎明,真怕惊动别人,迅疾脚尖一点,扑近上房,施展他的触木成腐真功,破门闯入房内。武松清楚,床上那位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就是完颜皇族的金疙瘩。龟缩在被窝之内的冶荡女人,自是金阁达花钱包下的妓女老婆。时贵一晃手叉子:“金阁达,你要想死,只管大声喊人来救你。”
  
  出人意外的是,身为皇族智囊的金阁达,却连一点种渣都没有。金阁达在时贵的威吓下,手忙脚乱,穿上衣服,被武松点了穴挟入胁下。武松知时贵手底黑,反手一掌,拍在冶荡女人后脑上,虽使她神迷意昏,却保全了她一条小命,诚乃不幸之中的大大幸运了。大概是太平日子过惯了,金阁达除去那名亲近跟随,一个护卫都没带。为了审问金阁达,叔侄不怕费力气,离开京城十多里,找到一座破庙。
  
  时贵亲手解开金阁达穴道,看出他两只贼眼溜溜转,决定给他个下马威。时贵阴声阳气:“瞧你小子这副死了亲爹娘改嫁的熊样子,知道杀星照命了?”金阁达一哆嗦,默默点头。时贵塌肩拔出手叉子,先在手上掂了掂:“知道这玩意能杀人吗?”一向骑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的金阁达,此时却不得不再点头。
  
  时贵又一次掂掂手叉子,语音转为酷厉:“大爷手拿这玩意,问你老小子几件事,你真要胆敢糊弄大爷我,大爷我会一点一星碎割你。”武松暗笑,谁要失手落在时贵这小子手内,真算八辈子没有烧好香。手叉子几乎戳到鼻梁上,金阁达几乎吓得屎尿全失禁,大睁两只死鱼一样的怪眼,惊恐万状,连连摇头:“不敢,金阁达确实不敢!”开场锣敲完,时贵才问:“金兀术在你的唆使下,打算暗杀梁山哪些人?”
  
  金阁达讨价还价:“招出能否不杀我?”时贵哄他:“那得看你招得够不够分量。”金阁达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四太子确有这个打算,开刀先除掉镇三山。”时贵逼问:“下一个是谁?”金阁达刚一迟疑,时贵甩手就是一手叉子,“嗤”的一声脆响,不光划开金阁达心窝上的里外衣襟,还在肌肤之上留下一道浅血槽。吓得金阁达“嗷”了一声,说:“接下来,轮到呼延灼,别的我不知道了。”
  
  时贵手腕一送,叉尖透入皮内,说也可笑,这回没等时贵询问,胆小怕死的金阁达,吓得闭过气去。时贵真会玩把戏,冲武松暗中使眼色:“二叔,看样子咱们白费事,这小子肚里没装货,留着还得看押他,他这张肉票不值多少钱。”武松故问:“你说咋办?”时贵满脸杀气:“干脆撕票!”假装闭过气去的金阁达,听完时贵的话,吓得两眼发黑,拼命叫嚷:“我值钱,不管你们要多少,我都拿得出。我肚子里有货,凡是你们所问,我都供得出,你们可千万不能撕票!”
  
  武松忙把躯体扭转。若不是用手捂紧嘴,差点笑出声音来。心想,金阁达倒了八辈子霉,跌翻在时贵手掌内,活活能让时贵摆治死。为求饶命,金阁达不住嘴地向外说,但全是一些陈谷烂芝麻。口供审问到此,比同年人多一半心眼的时贵,开始对金阁达起疑。起疑的理由是,被完颜皇族誉为智囊的金疙瘩,一向参预上层机密,而今,在杀星照命之下吐出的口供,硬没有一些值钱的玩意。
  
  形成以上原因,不外乎几点。一是金阁达的供词不实,光招小的,不供大的;光招表面的,不供内里的。二是施加的压力不够,自己被金阁达伪装的孬种胆怯所骗。三是以金阁达的身份地位,不会,也不该没有几个好手护卫。除此之外,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手中的这张肉票,不是货真价实的金阁达,而是金阁达老贼早就选定的替身。时贵能想到,武松当然也能想到,突然插口逼问:“金阁达,你也说点值钱的。”
  
  金阁达一边喘气,一边回答:“不瞒二位,该说的,我都说出了!”武松笑问:“真的?”金阁达:“千真万确。”武松冲时贵下令:“小贵子,你的差事来了,千万手底干净点!”不等时贵过来,金阁达早吓成一团烂泥:“你们许过我,你们许过我……”武松阴笑:“许过你什么?”金阁达语不成声:“你们……你们……许过……许过……不杀我!”武松先指自己,后指时贵:“谁许过不杀你?是我,还是他?”
  
  金阁达抖抖索索指时贵:“是这位……是这位小爷许过不杀我。”时贵“噗哧”一笑说:“事情大人说了算,我他娘许你顶屁用!”武松劈手一把,夺过时贵那把手叉子,一步,一步,逼近金阁达。金阁达两只金鱼眼像能睁出眶,颤声哀求:“你们不能,你们不能……”武松切齿咬牙:“我们能,因为金兀术在你唆使下,杀了镇三山黄信。”说完,扬起手叉子。生死悬于一发,金阁达强口分辩:“唆使四太子,杀死黄信的人不是我。”
  
  武松逼问:“是谁?”金阁达一时失口:“是金疙瘩。”猛然听到这句话,确实让人好笑,可武松、时贵叔侄二人都没笑。因为,他们的怀疑得到证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捉得的是个冒牌货。为求捕捉真正元凶,时贵不惜耗用血本,一下子掏出银票二万两。能被金阁达选作替身,当然不会是傻瓜,知道那钱是给他的。时贵果真把银票交到他手上:“说出他的藏身处,拿钱躲得远远的。”

  “他”是指金阁达。替身先把银票揣进怀内,方才压低声音吐出:“金阁达奉命赶去子午镇。”武松疾问:“奉谁的命令?”替身答出“四太子”三字。时贵插问:“金兀术现在何处?”替身略为迟疑。武松双目射出厉光。替身咬牙说道:“四太子早在半月之前,就秘密进驻子午镇,准备南下。”听说金兵即将入侵,武松火撞当顶,几乎把替身真当成金阁达。

    时贵问道:“领兵主帅,赞参戎机者是谁?你大概不能推说不知道吧!”替身点头。时贵逼问:“知道是谁快说,说完立即上路,可别让我们搜捕你!”意思是替身如果谎言欺人,时贵会天涯海角搜捕他,追杀他。替身双手乱摇:“事已至此,我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绝不会谎言欺骗。”时贵催促:“如此,快讲!”替身实话实说:“领兵主帅乃闼懒万户,金阁达奉旨参赞戎机。”
  
  时贵说到做到,立马让替身走人。时贵的说话算数,深信不疑,感动得替身主动说道:“金阁达有一老相好……”时贵疾问:“她是干啥的?”替身答道:“是一妓女。”时贵追问:“叫什么芳名?”替身答道:“花名晚香。”不用时贵催问,替身接口说道:“晚香的养娘是孙大脚,妓院名叫满园春。”时贵暗自重复一遍人名地址,出手又甩给那个替身一千两银票。替身一再拜谢,临走丢下句话:“根据传说,闼懒万户起普得到晚香。”
  
  武松慨然低叹:“从来都说红颜多薄命,殊不知祸国殃民亦红颜。”时贵点头赞同:“比如金阁达,文武双全,极富谋略,只可惜爱色成性,枉自号称完颜皇族的金阁达。”关心金兵南侵,武松不敢耽搁,扭头吩咐时贵:“子午镇你不能去。”时贵一怔。武松详为解释:“保护安神医,比啥都重要,何况还有桂画眉在此。”

    时贵力争:“为了安叔父的安全,我的义父义母不惜屈辱,扮作仆从,时刻随侍在他老人家左右,加上金邦上下,无不对他敬礼有加。”这个“他”是指神医安道全。武松说道:“贵儿,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懂得百密一疏。”武松提到“百密一疏”,时贵不敢抗争了,起码表面上他不敢。目送二叔武松走远,时贵的贼大胆量上来了,抄近路赶往子午镇。
  
  时贵之所以如此,是他清楚这次前往子午镇,武二叔无用武之地。原因是武松为人正直,半生刚烈,至今仍系童身,不宜涉足满园春。另一个原因,是时贵早从石化龙那里得知,南七北六十三省丐帮之主,被江湖人呼为玉罗刹的曹慧娘,暗地痴情苦恋二郎神武松。有鉴于此,时贵更不想,也不能让武二叔前往满园春,有损尊严。时贵豁出死命昼夜赶路,果真提前半天赶到子午镇,忙着进入一家酒馆。
  
  就在时贵刚刚跨进一家名叫迎宾的酒楼,闪目瞄上浪子燕青在座。几步抢到燕青座前,时贵以手击额:“八叔,你老来得真是时候。”浪子燕青抚摸时贵当顶,伤怀往事:“苍天无眼,一场痢疾,夺走你爹性命。”时贵眼圈通红:“八叔,我爹人死不能复生,快帮孩儿去办大事!”燕青疾问:“什么大事?”时贵失口说道:“速到满园春,去找一个名叫晚香的红牌姑娘!”
  
  燕青哼了一声:“嫖妓也算办大事?”说完,指了指桌上菜肴笑道:“我知你人小酒瘾大,喝足吃饱再说。”看了看桌子上菜肴,时贵连连吞咽口水:“侄儿不敢蒙八叔,在没看见你老人家之前,我不光肚子饿成前腔贴后背,也正犯酒瘾,嗓子眼发痒……”燕青道:“既然如此,还不坐下?”时贵看了看西坠的斜阳,紧了紧自己的腰带:“见到你老就不同了!”
  
  燕青不耐烦地说:“怎么不同?”时贵苦笑:“见到你老人家,侄儿我不光酒瘾消失,食也难下咽了!”燕青笑骂:“有你小子这样说话的吗?”左瞻右顾之后,时贵压低声音,将自己抄小路赶来的用意叙述一遍。燕青听完,大加称赞:“小贵子,我们哥几个没有白疼你。你开药方,八叔去抓。”时贵的声音更低:“话我说在前面,八叔可别嫌药方开得麻烦。”燕青点头:“绝不!”丑话既然说在前头,药方开得再麻烦,浪子燕青也只好咬牙忍着。
  
  将近一个时辰,叔侄二人方才进入满园香,也震慑住了满园春。走在前面的时贵,摘掉他的那顶紫缎员外巾,脱了他引以为豪的紫缎员外氅,就连他那双大三号的高勒紫缎粉底靴都换上了青棉鞋,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青衣小帽书童;在前引导。走在后面的燕青,光头没戴武生巾,乌云似的一头黑发,纷披双肩之后,光泽乌亮,越发衬得面如美玉。两道长眉,一双星目,鼻如玉柱,唇似涂朱,牙似碎玉,短须如点漆,明显风流潇洒,暗隐酷厉煞气。一半旧青衫,脚登粉底皂履,举步从容,顾盼生威。
  
  时贵拜的义父是贼祖宗,认的干娘是蹬倒山,口袋内装满土豪劣绅的造孽钱。二人刚刚跨进满园春,走在前面的时贵,出手先赏看大门的白银一百两。见钱眼开的龟奴(俗称大茶壶)连忙抢步上前,屈单膝迎接他们叔侄。时贵一掏一甩银票五百两,喜得龟奴连连叩谢:“多谢这位小爷!”时贵一瞪小眼:“我他娘跟你小子一样,都是侍候别人的,正主儿在后头!”因此,不等燕青走近,那个贪财的龟奴,变单膝点地而为双膝了。
  
  吃人东西嘴软,拿人东西手软,龟奴点头哈腰将二人引进正中暖阁。俗话说,有钱能买鬼推磨。燕青在龟奴拍打干净的太师椅上刚落坐,随着一阵娇喘吁吁声,一头撞进一个三十多岁的妖媚妇人来。说她妖媚,一点不冤。三十多岁的女人,愣敢穿一身剪裁异常合体的枣红色衣裙,衬着一张擦满香粉、涂红双唇的上窄下宽胖脸。值得一提的,是她那双莲足,足有小船那般大,没有一尺,也够九寸。
  
  浪子燕青,是出了名的人虽风流不下流,否则,哪会拒绝李师师的一片痴情!话说回来,燕青连一代名妓艳绝冠京华的李师师都不迷恋,又何况俗脂凡粉。因而,一眼瞧见那位大脚妖媚女人,从内心深处朝外犯恶心。恶心归恶心,为了痛宰金邦智囊金阁达,燕青又不得不充当浪子。妖媚女人嗲着声音问:“大官人贵姓?”时贵抢答:“我家大官人姓赵。”燕青明白,时贵之所以谎称姓赵,那是因为取其燕赵多豪杰之士的意思。
  
  妖媚女人笑容满面:“大官人是百家姓上头一个,不知官讳上下为何?”时贵冲口而出:“我家大官人单字名岚,山字头下面加个风字。”燕青暗暗点头,知岚字谐音蓝,正好影射自己燕青的青字。妖媚女人嗲着声音套近乎:“怪不得我越瞧越眼熟,大官人有阵子没来了。”时贵真怕妖媚女人引起八叔更大的恶心,干脆将一叠银票摔在桌面上。
  
  妖媚女人就是替身所说的孙大脚。开妓院的自然见过钱,入目瞥见表面一张面额五百两,一大叠少说也有二十张,起码有一万两。孙大脚她再见过银钱,也不会面对万金不动心,当时笑成见牙不见眼。时贵趁机说道:“大官人想见晚香姑娘,还望当家姆妈多多成全!”孙大脚一怔。时贵变戏法似地一翻手腕,又是一叠二十张,面额仍然都是五百两。孙大脚连连吞咽口水,呆然望着桌面上那两大叠面额五百两的银票。
  
  时贵不再掏银票,竟从贴身衣袋内摸索出一对翠绿如嫩叶的猫儿眼。根本等不及时贵把猫儿眼放在桌面上,孙大脚饿狼似地伸手夺去。连同桌子上两大叠银票,一起揣入怀内,扭转身子,迅疾离去。功夫不大,孙大脚就返回了,身后跟着一个花信年华的美人。花信年华女人年约二十四五岁,天生一张瓜子脸庞,肌肤嫩白如玉,两道娥眉,一双秀目,牙齿如编贝,猩唇似樱桃,鼻梁小巧挺直,衬着两腮之上的梨涡隐现,美极艳极。
  
  孙大脚怀捕巨金,恨不能马上收藏起来,也好免得财富露白。时贵伸手阻住她。燕青单刀直入:“在下此来,一为瞻仰晚香姑娘,二是奉命替她赎身。”按说妓女从良,乃天大之喜,从此就可以永远脱离苦海陷阱。哪知这话听进晚香耳内,似乎若有所悟:“赵大官人奉谁之命?”燕青朗朗说道:“领兵大帅闼懒万户。”芳颜登时惨变,晚香悲声说道:“我该想到是他,也应该想到是他。”
  
  燕青意在探试:“晚香姑娘,从来赎身从良,都算是积德行善做好事。”晚香变悲为恨:“我不这样想,更不想现在从良,自来都没这样想过。”燕青脸色一冷:“这大概由不了你!”时贵霸王硬上弓:“快喊账房先生!”一个五十多岁的账房先生,在龟奴的引导下,进入暖阁之内。时贵干咳一声:“我家大官人,奉闼懒万户之命,前来替晚香姑娘黩身。”账房先生疾道:“对不起大官人,晚香姑娘极受金阁达王爷抬举……”
  
  燕青截断对方话头说:“金阁达王爷曾否替晚香姑娘赎身,或付过赎身银两?”账房先生刚想张口,孙大脚早抢先一步说:“没。”燕青霍地站起:“赏下赎身银两!”时贵也真舍得,出手银票三万两,加上刚才给的,合计白银五万两。孙大脚刚想去拿,账房先生伸手阻止:“当家姆妈,你不能拿,金阁达王爷咱惹不起!”时贵冷冷哼了一声:“如此说来,刚升任领兵元帅的闼懒万户你能惹得起?”
  
  账房先生张口结舌。时贵塌肩拔出手叉子,反腕甩扎在桌面上:“要命的赶快传轿夫。”孙大脚眼珠连转,故意请示管账的:“李先生,你看这事……这事……”时贵手指李账房:“快去传轿夫!爷们急待上路。闼懒万户可杀人从来不眨眼!”李账房双腿发软,连声答应:“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第三十六章:腥风血雨断魂涧。
  
  从金兀术建筑在子午镇东北的那处私邸,可以看出他的狼子野心。这大一片建筑群,共分府邸和花园两部分。四太子私邸占地近百亩,由三条轴线、六进院落、正门面阔九间所组成。四太子的大哥金兀忽曾敲打过金兀术:“你这叫仿效南朝三、六、九日帝王驾登九五至尊的气派。”反引起四太子的极大反感。进入面阔九间朝王殿式的正门,即是纵深四十五间的银安正殿。
  
  四太子的寝宫坐落在第五进院内,后面是金兀术的宝库楼。宝库楼后,是四太子强掳宋地能工巧匠及民夫近千人所修建的大花园。花园的设施,富丽堂皇,曲折变幻,风景幽深,花木秀丽,碧水缭绕,流经园内,春秋赏花,夏天避暑,确是一所绝佳的去处。东路院落的第五进小厅,由仰慕汉人风采的金阁达为之题名为何须斋,取陋室铭中的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之句,从而将后花园更名为不在园。终金兀术之一生,这种附庸风雅之事,多到不可枚举。
  
  何须斋前面为第四进,院宇宽广,建筑宏伟,廊庑周接,气派非凡。只有熟悉内幕的人才知道,这里才是四太子秘谋策划军国大事的绝密所在。倘若有人不信,你只要看看这处厅楼的布局,就会明白一切了。厅堂面阔七间,前有庑廊两道,后出抱厦五间,正中厅内东、西、北三面为两层暗楼。内藏贴身死士及效忠他的心腹甲兵。
  
  厅堂内的碧沙橱、槛窗、栏杆等,全仿汴梁宫殿之雕饰精致所装修。因此,金兀术一年之内,少说也有七八个月驻节于此,乐不思返。四太子住在这里的另一目的,是他便于劫掳美貌女子供他享用。夕阳坠落不久,面黑如墨、身材魁伟、大手大脚、沉稳冷静而又武勇如狮虎的四太子金兀术,早把给他送茶的侍女搂入怀内。
  
  可叹那位侍女内心再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挣扎拒绝,只好忍悲含泪,逆来顺受,任凭四太子双手游移,上下抚摸,狂吻乱嗅。厅堂外陡地传来:“启禀四太子殿下,闼懒万户专程前来叩谒!”尽管四太子贪恋美女,可他从不沉溺酒色,抖手先将侍女摔向厅堂角落,然后整顿衣冠,肃容就座,朗声吩咐:“传他进来!”如果以貌取人,闼懒不仅不能晋爵万户,更不能领兵挂帅南侵。
  
  闼懒身材奇短,乃出了名的小矮子,他的腰却粗如瓮缸,两条手臂长得好像黑猩猩,两条腿又粗又短如木桩,满脸布满牛皮苔藓。武大郎玩夜猫子,那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四太子特别赏识他。拿现在来说,闼懒前来叩谒四太子,金兀术愣从座位上下来亲自扶他。闼懒还有一样跟别的将士不同,他敢在四太子没就坐前先落座,也敢在四太子没决定的事情之前先斩后奏,因为四太子太宠信他。
  
  四太子目视闼懒问:“下人说你专程前来,不知为了何种事体?”闼懒站起禀报:“殿下神武天纵,处事英明,确实令奴婢无比钦敬。”闼懒专好逢迎拍马,自会获取金兀术宠幸。四太子实则心喜,嘴上却说:“休得啰嗦,你到底来禀报何事?”闼懒诡秘奸笑:“启禀殿下,那位姓钱的道长,果真被咱们花钱买通了。”金兀术神情不动:“你是说……你是说那位茅山上清宫的钱道士?”闼懒:“正是姓钱的道士。”
  
  金兀术疾问:“此人现在何处?”闼懒:“正在门外候传。”金兀术变换一下坐姿:“唤他前来。”闼懒双掌互拍,一个头戴九梁道巾,身穿蓝色道袍,白袜云鞋的道人,走进厅内。四太子目光闪闪,暗道:好凶恶的长相。哪像是修行出家的道人。只见进来的蓝袍道人,生就一张油粉似的脸膛,两道扫帚眉,一双大环眼,蒜头鼻子,四字海口,一部虬髯,连鬓络腮,根本不像个出家人,倒像一个打家劫舍的穷凶极恶匪贼。
  
  金兀术脱口一声:“道长远来,多有辛苦,未曾派人迎接,实属慢怠了。”姓钱的道人单膝点地跪拜。四太子让闼懒扶他起来。姓钱的道人说:“小道俗家姓钱,贱讳为先,请殿下准我脱去道袍。”“脱去道袍”就是还俗。对钱为先的卖身投靠,四太子自然乐意,当下顺水推舟说:“闼懒,吩咐下去,速取一套百户服饰,赏给钱为先,算庆贺他还俗。”一跃而为百户长,钱为先感激涕零,屈膝下跪:“奴婢有机密大事禀报……”
  
  没容钱为先禀报,厅外蓦地传来一声:“启禀四太子,兀忽王爷驾到!”兄王驾到,四太子金兀术再兵权在握,再气焰熏天,也得下座迎接。身着亲王服饰的金兀忽,在铁爪神猿的护卫下,双双跨进厅内。金兀术请金兀忽坐在上首,他自去下座相陪,目视铁爪神猿杜兴。金兀忽手指杜兴,颇为自豪道:“他叫杜兴,我的贴身侍从头目。”

    求才若渴,爱将成癖的金兀术站了起来:“他是铁爪神猿杜兴?”金兀忽傲然点头。金兀术连座都没落,大声吩咐:“速传长白陈志焕,前来见我。”杜兴是老江湖中的老江湖,自会从长白二字,推而广之到长白派。脾气比自己四弟更为毛躁和任性的金兀忽,转问钱为先:“你刚才禀报何事?”钱为先刚想开口,厅门外有人高声禀报:“启禀四殿下,长白门下陈志焕,奉命前来叩谒。”

    金兀术连说:“请进!请进!”从四太子的连声“请进”上,铁爪神猿立即悟出姓陈的地位不同。肃然进入厅堂的,是位年过不惑的汉子,躯体短小枯干,身着墨色短袍,腰束白色丝带,嘴角挂着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诡诈阴笑。杜兴身为关西第一盗,横行秦川八百里,入目断定姓陈的身份不低。

    断定的根据有三:一是杜兴知道长白帮有一规定,使用的丧门剑越短,在帮内的身价越高。杜兴入目测出姓陈的丧门剑,长仅二尺八寸,比诸追魂三绝蔡天冲、千里狼烟左天辉二人之四尺丧门剑,足足短了一尺二寸。二是长白当家铁老怪规定,一般徒众的丧门剑,背负右肩,只有他的入室弟子,才能把丧门剑悬于胁下,姓陈的剑正是悬在左胁。三是姓陈的身穿黑色短袍,腰束白色丝带,此乃贴身弟子特定服饰。
  
  姓陈的双手高拱:“长白陈志焕,奉当家之命,前来拜谒四太子。”早存入侵南宋野心的金兀术清楚,没有南人作内应,是绝对不会成功的。因此转对兄王金兀忽介绍:“陈志焕乃长白铁老当家嫡传弟子,此来……”骄纵狂傲而又不学无术的金兀忽,挥手打断他的话头:“我不晓得什么铁老当家不当家,只想清楚姓钱的道人,前来禀报何等机密。”
  
  一物降一物,别看闼懒敢在金兀术面前狂,可他就不敢在金兀忽面前狂,那是因为金兀术爱将而金兀忽爱的是溜须拍马和嘴皮子。因此闼懒示意钱为先快说。蛇鼠从来是一窝,钱为先凭仗的就是溜须拍马,自会投金兀忽之所好:“启禀王爷,奴婢冒死前来禀报的机密,就是老牛鼻子清风,已被我诳入断魂涧。”对中原不甚了解的金兀忽不禁一怔:“什么……什么是老牛鼻子?”
  
  钱为先陪着笑脸:“老牛鼻子就是老道人!”金兀忽听了大笑:“钱为先,照你这么一说,你就是个小牛鼻子了。”钱为先脸都不红地应声说:“王爷你老圣明,奴婢就是小牛鼻子。”杜兴两眼冒火,恨不得将姓钱的无耻老道,撕裂于他的铁爪之下。钱为先的溜须拍马,溜拍出金兀忽的极大兴趣:“你刚才提到的清风又是什么人?”钱为先曲背躬身:“启禀王爷,清风老牛鼻子是茅山上清宫观主。”
  
  杜兴实在听不下去,仗着自己在金兀忽面前得宠,悍然说道:“上清宫地处江南,乃中原有名的道教圣地。清风道长更属修行有素的全真之士,跟姓钱的道人不可同日而语。”钱为先桀鹫不驯,阴然说道:“清风老牛鼻子不识时务,拒不接纳黑都护,千方百计偏袒梁山余寇,导致黑懒都护因此丧命。”金兀忽疾道:“你说清楚点。”杜兴接口说:“这事我知道!”金兀忽:“知道快说!”
  
  杜兴提高声音道:“半年之前,黑懒都护在南朝前供奉总管朱助陪同之下,游览茅山道教圣地上清宫,适巧撞上位居东京盖天军都统制的阮小七,为抢清松阁引起了争执。”同样为抢原告,钱为先争着开口:“奴婢禀告王爷,茅山上清宫有清风、清松二阁,分别是在东西两个跨院之内,乃接待贵宾之住地。”事关自己同胞兄弟,闼懒粗声问:“他们将黑懒安排在哪座阁内?”
  
  钱为先意在扇风点火:“奴婢刚才不是说了吗,老牛鼻子拒不接待黑都护。”闼懒冷冷地哼了一声:“老牛鼻子大胆!”钱为先添油加醋:“胆大的地方在后头。”闼懒:“那就快说!”钱为先扩大事实说:“奴婢身为上清宫执事,施主入宫进香,份当由我安排,黑懒都护在朱总管的引领下,已被我安排住进了清松阁,却被清风硬行赶了出来,让阮小七住了进去。”
  
  杜兴强行插口,直呼其名:“钱为先,据杜某所知,事情不像你所说的!”钱为先反咬一口:“当时你不在场,焉知详情,除非听梁山贼寇所讲。”杜兴毫不在乎,朗言叙述:“有关黑懒都护跟阮都统争住清松,事情早就传遍中原,岂止朝野上下皆知,有些民间艺人,还把它编成道情,四乡八野去演唱,杜某我又焉得不闻!”金兀忽帮腔:“言之有理,详细说来。”
  
  杜兴娓娓说道:“双方争住清松阁,剑拔弩张,相持不下。老观主清风道长闻讯赶来说:‘年纪分大小,事情有先后,份当阮都统住入。’”闼懒大怒:“这不公平!”杜兴笑道:“令弟黑懒也说不公平,因此才有按官级住入之事。”金兀忽吁出一口气:“如此看来,那个清风老道还不是不讲理。”杜兴接口:“比较的结果,朱动身为御前供奉都总管,位居文官从三品;阮小七职司盖天军都统制,官拜武职正三品,仍是占了上风。”
  
  闼懒张口结舌。不识眉眼高低的钱为先,恨声说:“黑懒都护不服,自报官职说他官居都护,封地千户,实授武官正二品,比阮小七官大一级。”金兀术阻止不迭。闼懒脸色大变。厅外有人追问:“这话谁说的?”追问的人是个瘦削中年人,一身金邦宗室皇族服饰,含笑进入。杜兴清楚,着皇族服饰的瘦削中年人,就是号称金疙瘩的金阁达。金阁达转脸面对闼懒:“闼懒万户,你身为领兵统帅,职同南朝几品?”

    闼懒再知道不妙,也不好不答:“奴婢官居统帅,封地万户,职同南朝武官从二品。”金阁达微笑:“令弟黑懒呢?”吞咽一口唾液,闼懒直了直脖子说:“黑懒职同南朝的武官从四品。”金阁达脸色一冷:“一个寸功未立的小小千户,愣敢冒充二品大员……”说到这里,转问金兀忽:“依王爷之卓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理?”
  
  闼懒暗暗叫苦,痛恨金阁达为了争风吃醋,千方百计吹毛求疵。毁又毁在钱为先一心拍马屁,反倒一下子拍疼马的脑门子,只见他直眉瞪眼大声说:“本来事情不会闹大,是老牛鼻子一番话惹火了黑懒都护……”金兀忽抢问:“哪一番话?”王爷问话,钱为先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朱大人劝说老牛鼻子,老观主休得胡言,黑懒都护乃我朝上宾,蔡相爷命我陪同前来江南游览,理应享受上清宫厚待。”
  
  金兀忽再问:“老牛鼻子怎么说?”钱为先逮着理儿了:“启禀王爷,老牛鼻子先说:我大宋开国以来,从没有都护一职,我大宋朝野上下,也从来没有黑懒其人……”金兀忽催问:“后来呢?”钱为先道:“老牛鼻子后来说,朱大人,你吃着大宋朝的俸禄,去办金邦的差事,贫道无权干涉,可是贫道我吃的是大宋朝之粮,穿的是大宋朝之衣,上清宫乃道教圣地,我不能丢中原人的脸面,请黑懒都护另寻住处,本观恕不接待。”
  
  听得杜兴热血沸腾。听得四太子暗暗点头。听得闼懒双眉怒掀,恨恨不已。听得金阁达双眸连旋,盯视杜兴。唯有不学无术的金兀忽,说出一句少油无盐的废话:“就为这出了人命?”金阁达抛出鱼饵:“听其言,如观其人,我倒想见见这位道长!”“道长”是指上清宫老观主清风。闼懒手指钱为先:“你去押老贼前来。”“老贼”同样是指清风。杜兴从金兀忽背后闪出:“不可!”闼懒暴怒:“有何不可?”
  
  杜兴据理分解:“以上清宫清风道长之机智阅历,他不会再信姓钱的。”闼懒厉叱:“断魂涧邻近大金上邦,一个牛鼻老道,还能反上天去!”杜兴堵回一句:“诚如闼懒万户之所言,清风道长年过花甲,确实不能反上天,可他能多拉几个垫背的,甚至能拉一大批人垫背。”金兀忽忙问:“真的?”社兴加重语气:“王爷知道杜兴,不会扩大其词,这叫得不偿失!”金兀忽道:“这我相信,依你之见?”
  
  杜兴奋然说:“杜兴愿去断魂涧。”闼懒哼了声:“你说你愿往断魂涧?”杜兴傲然答道:“不错!”闼懒:“你想一人前去?”杜兴反口相讥:“万户同去亦可。”闼懒气极反笑:“这种事别让我去。”最肯护短的金兀忽,挺身出来抱不平:“我说闼懒,你为什么不能去?”被逼无奈,闼懒只好亮出挡箭牌:“奴婢奉命扫宋,五天之后启行。”
  
  炸开当顶,冒出丝丝冷气,杜兴心想:金兵入侵的时间,比武二爷估计的还早。为今之计,只有刺杀闼懒或金阁达,方能延缓时间,以便向雁门关传讯示警。主意打定,杜兴以言激他:“杀弟血仇,刻骨铭心,万户不想报雪了?”老奸巨猾的闼懒奸笑:“你的话,说得再对,我也不敢因私废公。”半天不曾开口的金阁达,深深盯了杜兴一眼:“还是我跑一趟吧!”
  
  金兀术刚想点头依允,厅外有人说道:“割鸡焉用牛刀,耶律佑愿率西门虎前去押解。”不说“迎接”而说“押解”,说明耶律佑在外听到厅内谈话了。四太子很瞧得起耶律佑,亲自喊话:“耶律佑,快来拜见王爷。”随声进来的,果是耶律佑和西门庆生前的两个族弟之一西门虎。直到此刻,长白铁老怪的入室弟子陈志焕方才开口:“在下愿附骥尾。”
  
  金阁达阴阳怪气地说:“看起来,我的人缘还不错,称得上前拥后呼。”说完,伸了个懒腰,退了出去。金兀忽瞧也不瞧金兀术,立即下令:“耶律佑,我要老牛鼻子活着来见我!”杜兴松了口气。耶律佑躬身口称:“是!”率同陈志焕、西门虎二人,一同退了出来。杜兴心内再焦灼,也不敢形之于词色,他对金兀术,深怀戒心。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金兀术陪着金兀忽进晚餐,多吃两杯酒,酉正不到,就倦眼难睁,倒在内室榻上,不久就进入了黑酣之乡。杜兴清楚,凭他一人之力,绝对救不了清风道长,苦在不能坐视不管。同在一张桌子上进餐,金兀术喝得醉烂如泥,金兀忽自也醉得不轻。虽然这样,杜兴仍然不放心,借着替金兀忽盖被,点了对方昏睡穴。
  
  即使如此,杜兴还是等到金兀忽响起了酣睡声,方才悄悄退出,挑选一匹脚力极健的大漠良驹,翻身上马,驰往断魂涧。毁就毁在杜兴聪明有余,奸诈不足,过于轻信金阁达的话了。另外毁在他杜兴太健忘,不该把金阁达是完颜皇族的智囊忘怀了。因此,铁爪神猿找遍了断魂涧,也没有找到清风道长的踪影。杜兴品出味儿有点不对。
  
  早有几条人影,分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将杜兴圈在中间。要说铁爪神猿当时的懊丧后悔,确非片言只语可以形容得了。类似杜兴这种人,一事当前,绝对不会计较个人的生死存亡,何况他跟武松肝胆相照,对金兵飞扬跋扈、残暴不仁早是同仇敌忾。杜兴的恼丧,一是没杀死金兀忽,也没能好好利用这个草包王爷。二是破坏武松借机打入金人内部的计划,无法确保萧让安全。
  
  正面逼近杜兴的,是自认功力高过铁爪神猿的长白派陈志焕。夹峙左右,也就准备左右夹攻的是西门虎和上清宫叛逆钱为先。堵死铁爪神猿杜兴退路,是四个人当中唯一的金邦好手耶律佑。失策陷入重围,身处以一对四劣势;自知脱逃无望的杜兴,决心多拉几个垫背的。为今之计,他只好如此,也只能如此了。
  
  站在外围的金阁达诈然奸笑:“杜南蛮,我不想笑你狂妄,因为你确实有狂妄的本钱,否则你不会虎踞秦川八百里,更不会被人称为铁爪神猿。”顿了一顿又说:“你杜兴是够精明的,可惜的是你还没有精明到奸诈的份上。”杜兴反唇相讥:“不是老子没有精明到那份上,而是老子不屑那样做。”金阁达哈哈大笑:“正因为如此,赫赫有名的铁爪神猿,才会栽在我的手内。”
  
  杜兴咬牙:“老子认栽,但你也长不了。”金阁达岔开话题:“我清楚你在想啥。”杜兴一面择隙下手,一面虚于周旋:“你说……你说老子在想啥?”金阁达脸色陡转狰狞,嘿嘿奸笑,入耳惊心:“我知你想多拉几个垫背的。”回过一口气来再说:“因为你自知无法逃脱,只好豁出死命血拼。”杜兴口头上说:“是吗?”躯体早变成流矢划空,扑向钱为先。钱为先能充当上清宫的总执事,武功当然不会太弱,青钢剑化虎拒柴门。
  
  一片金铁交鸣之声未落,杜兴第二次扬起铁爪,钱为先竟霍地后退。要是换成别人,势非跟踪追杀不可,铁爪神猿却蓦地左旋。正好闪避开西门虎偷偷扎向他后脑海的一剑。金阁达“喷!啧!”两声:“杜兴,你真是好样的,可惜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指的是长白派的陈志焕、西门虎、上清宫的钱为先等人。意思是说杜兴不肯贪财叛变,出卖大宋君民。陈志焕等人,再觉得尴尬难堪,也不敢形诸词色,端的无耻。
  
  杜兴狂笑冷嘲:“陈志焕,你不觉得丢人吗?真他娘丢人丢到姥姥……”剩下一个“家”不吐,右旋暴扑钱为先,铁爪化为饿鹰撕兔。古人说得对,关老爷大意失荆州,更何况双方你死我活的血拼。没加防备的钱为先再想闪躲,业已不及,被杜兴左爪扣入右肩。始终冷眼旁观的陈志焕,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丧门剑猛扎杜兴后心。

    摆在铁爪神猿杜兴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撒手扔爪,侧翻闪躲,一是怒挥右爪,追去上清宫叛逆钱为先的一条狗命。话说回来,两者之间不同的是,一是贪生怕死,畏刀避箭;一是含愤毙逆,伸张正义。这就要看铁爪神猿,肯不肯杀身取义了。早在圈死杜兴之前,身为此行主要人物的耶律佑就铁下心来,抢占堵死后路的位置。
  
  耶律佑之所以如此,表面上是他不忘前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救命之恩、传艺之惠,实则是他不忘故国大辽被金兵扫灭的遗恨。大出耶律佑意料,是他后发先至,狼牙棒砸向陈志焕后脑之一刹那,一溜劲风,劲疾如矢,照着他耶律佑的方子抓药,同样袭向他的后脑。生死悬于一发,胸怀旧恨新仇的耶律佑,仅止偏头闪开要害。
  
  其结果是,他被身后那人削丢一只左耳,造成耶律佑的狼牙棒失去准头,砸碎陈志焕左肩琵琶骨,致使杜兴只遭受些许轻伤。拼斗双方四人,只有偷袭耶律佑的金阁达没受伤,另外三人,全都披红挂彩。甩掉短剑之上的血珠,金阁达阴声奸笑:“耶律佑,你终于露出尾巴来了。”左耳被削,鲜血溅满半边躯体的耶律佑,脸色越发狰狞道:“随你金阁达怎么说,我这黑龙会的外巡查,也是完颜绿术公主委派的。”
  
  金阁达嘿嘿怪笑:“耶律佑,你跟铁爪神猿杜兴全笨得让我吃惊。”耶律佑退到跟杜兴背靠背,方才吐出一句:“你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金阁达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头:“耶律佑,你别不服气,先说纵横秦川八百里的铁爪神猿,他的机灵劲儿全被闼懒给吸净了,根本没把我这没有兵权的金阁达放心上,所以才有如今的惨败。”
  
  说到此处,傲然看了看杜兴,方才继续向下说:“对你耶律佑,我早存狐疑之心,也早派专人暗地探察。我之所以至今没动你,是因至今没弄明白他们父女是谁。实话告诉你,今日这场戏是为你专演的,你果真露出狐狸尾巴来。否则,我真拿你没办法……"远处有人接口道:“诚如你金疙瘩之所言,你要不演这场戏,我也拿你没办法。”
  
  夜静更深,断魂涧顶,陡地冒出这么一嗓子,语音冰冷,冷得使人打战,冷到让人抖颤,一下子将所有在场人的目光全吸过去。卓立断魂涧上的那人,是个年过半百的瘦长老人,手中倒提一根竹竿。连金阁达自己都不大明白,一个被大金皇族称为金疙瘩的金阁达,不知为什么,一眼瞧见那位瘦长老人,竟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真是邪门透了。
  
  耶律佑失声哀呼:“师父!你老人家不该来,你老让徒儿死后不安。”金阁达惊悸颤呼:“你……”瘦长老人笑道:“很出金大智囊意外吧?我就是你至今没有弄清的父亲。”说来也真有趣,在场的除去金阁达之外,包括受伤的钱为先和陈志焕,全被瘦长老人这句俏皮话给逗笑了,其中数杜兴笑得最厉害。

  金阁达之所以能当上大金智囊,策划入侵大宋,随同攻陷东京汴梁,为金邦立下不朽功勋,是他既阴且险,既歹且毒,确实达到喜怒不形于色,唾面让其自干的又奸又诈地步。金阁达退到随从护勇中间,阴声奸笑:“我至今没有弄清的父亲通名!”耶律佑忙说:“不可!”瘦长老人不肯示弱,朗朗答出:“老夫王进,原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
  
  按说,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出现,敌方首脑金阁达原该惊悸才对,可他愣是以手击额,欣然狂笑。关心恩师胜过自己生父的耶律佑,失声大喊:“徒儿请求恩师暂退!”王进身后蓦地传来一阵沙哑的奸笑声:“想退走得问铁狮答应不答应!”金阁达笑得更加奸险说:“你们南蛮子有句俗话,叫出水才能看清堵笼里面有多少鱼。”半边脸腮破裂,整条手臂被扯,正疼得吡牙咧嘴的钱为先,仍然没忘溜须拍马:“伤残钱为先,不算有本事,有本事斗斗铁二当家。”

    金阁达入乡随俗,高拱双手:“深更夜寒,铁二当家,你多多辛苦。”凭杜兴的经验阅历,早猜出钱为先、金阁达二人口中的铁二当家,乃长白帮主铁老怪的同胞二弟铁狮,江湖人都喊他谐音为铁尸。铁尸的凶残酷厉,江湖上人尽皆知。可人人敬而远之,从不敢招惹他的原因,是不敢得罪长白帮,更不敢得罪他大哥铁老怪。耶律佑重申前言,嘶声哀求:“徒儿再次恳请恩师暂退,事有可为和不可为,眼下的事情确实系不可为,你老人家还是暂时撤退吧!”
  
  双手合握竹竿,王进绽唇轻笑:“铁老二或许能唬住别人,绝对唬不住我。王进蜷伏倒流河,就是想用我这老朽无用之躯,办件有利于朝野君民的大事。让我失望的,是罩进网里的鱼太小,我原认为能钓来铁老怪,拼着和他同归于尽,也算是替武松老弟挡了一次横。”铁尸气得怪叫:“你敢嘲笑我这条鱼不大?也不怕我的横刺卡死你!”
  
  全身上下,竟溢出向所未有的肃煞酷厉气息,王进一字一顿:“铁……老……二……喊……出……你……的……两……个……帮手。”王进一言惊全场,全场人包括金阁达在内,都是赫赫有名的好手,提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他们看来,等闲般地小菜一碟。而今让王进一说,全都脸上发烧,因为谁都没发现附近有人,还是两个。铁尸一挑大拇指:“生姜还是老的辣,我不得不称赞你一声‘真高’。”
  
  王进满脸杀气,说:“铁老二,你最好唤出他们二人,否则我就要……”“就要”什么,王进没说,可全场人都清楚他就要展开攻袭了。人间世上之人,要是全都开眼,也就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一说了。铁尸只说:“随你!”王进的丈二竹竿拄地侧弹,人如划空的流星,竿似戏水的姣龙。距离王进右侧三丈左右的荒草丛内,动若惊兔地蹿起一条黑影,双臂振抖之下,分从左右手内撒出两缕寒光,袭向人在半空的王进。
  
  王进的闪避方法真简单,简单到一式千金坠,再化草上飞行,不容偷袭他的那人躯体下落,他的丈二竹竿早举火烧天,透入对方肛门。从打草惊蛇,到半招毙敌,前后不过一眨眼,换来的是陈志焕哀声狂嘶:“大哥!”陈志焕的哀声狂呼,震慑住全场人,特别是铁爪神猿杜兴,因为他清楚陈志焕的大哥叫陈志文,乃长白当家铁老怪的掌门弟子。
  
  第二个两眼赤红、哀声狂嘶的是铁尸:“姓王的,我得千刀万剐你!”阴阳把合丈二竹竿,王进酷厉冷笑:“只要你能办到,王进我就能受。”铁尸挥动丧门短剑:“孩儿们,圈死王进老匹夫,好替你们大师兄报仇。”随着铁尸的狂呼,南、西、北三方,荒草丛内分别拔起一条人影。王进不似笑地笑笑:“铁老二,清楚老夫为啥一反常规出手偷袭吗?”铁尸怒声狂叫:“那是你自卑自贱,那是你光棍老了自己发霉。”
  
  王进哈哈大笑:“那是你铁老二的看法,当不了真。实际陈志文是死在他的功力高过其他三人上,恐怕你这当师叔的也高不了他多少。”铁尸节节逼进:“我不信!”王进自说自讲:“我比你铁二来得早,开始我只察觉有三个人。”铁尸一怔:“你是说……”王进深吸一口长气,作好攻袭准备:“所以我说你不比你徒侄高多少。”铁尸斜举丧门剑大叫:“何不试试!”
  
  王进口头上说:“只得试试!”丈二竹竿却拨风八打,扫向了左侧。围堵左侧的是个人高马大的魁伟猛汉,使用的兵刃是齐眉棍,反手甩出,硬接王进丈二竹竿,企图用一力降十会的老法子。王进身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十八班兵刃,样样精通,特别枪刀棍棒一类的长家伙,更是艺臻绝顶,硬能借对方甩棍之力,倒翻后甩,扑向铁尸,人未落地,竹竿早颤织成一片绿网。
  
  位居长白第二号人物的铁尸,确实不像王进口中嘲讽的那般稀松。贯足内力的丧门短剑,时像灵蛇飞舞,时像千朵银花,厉芒闪现之下,确能砭人肌骨,硬跟王进旗鼓相当。使齐眉棍的那人更无耻,不请示自己的师叔,反倒转向金阁达躬身:“长白门下弟子殷祥光,奉命拜谒亲王,专程听候亲王的调遣。”金阁达悍然下令:“兵贵神速,除铁二当家务必缠住王进匹夫之外,所有在场之众,包括伤残人等,同心协力拿下杜兴和耶律佑。”
  
  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耶律佑,抢在敌人铁壁合围前一刹那,语音短促低沉:“敌势如此,咱们可不能全坑在这里,在下豁死掩护杜兄突围。”刚巴结上金阁达的殷样光,单臂甩棍,猛砸杜兴:“谁也别想出围。”杜兴右手铁爪斜磕齐眉棍,左手天魔探爪,扣殷祥光的面门。横下心来死拼的耶律佑,拼着让陈志焕的右手剑划开自己左胯,而他的狼牙棒却将一个干瘦如猴的长白门下双腿砸折,跌翻地上。
  
  另一个长白门下用的是四尺丧门剑,趁机施展卞庄刺虎,透入耶律佑右腿根部。两次遭受重创,耶律佑的右腿算废了,可他愣能一棒捣碎钱为先的胸骨。杜兴铁爪翻飞,逼退功力跟他不相上下的殷祥光,扑救耶律佑。耶律佑狂喘不止:“算我……算我哀求……杜兄了……求你快走……”铁爪神猿力拒两个长白门下,豁死不让他们攻袭耶律佑,自已反倒三处挂彩。
  
  站立不稳的耶律佑,似乎无力挥舞狼牙棒,可他愣敢以棒点地,冲向陈志焕。杜兴豁出自己的左肩骨折,硬挨殷祥光一棍,右手铁爪抓裂另一个长白门下面门,左脚点地扑出,他不忍心让耶律佑尸横在地。独自克制不住王进的铁老二,狂呼厉嘶:“两个没有眼色的废物!”头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殷祥光,撤下杜兴,回援自己二师叔。
  
  不光耶律佑,就连杜兴也早瞧出,王进人老不能再讲当年神戚,跟年富力强的铁尸的功力相差无几,几乎是伯仲之间。如今,加上一个功力不弱的殷祥光,自会给王进增加不少压力。早萌死志,尊师如父的耶律佑吼出:“为了保全恩师,杜兄快走。”吼完,连人加棒,撞向陈志焕。丈二竹竿撑地,王进人如大鸟,甩开铁尸和殷祥光,扑向耶律佑。
  
  令人惋惜的是,王进扑救再及时,还是晚了一刹那,陈志焕一剑透入耶律佑小腹,而耶律佑的狼牙棒,也砸塌了陈志焕的太阳穴。救护不及,王进两眼冒火,和跟踪追及的铁尸、殷祥光又恶战在一堆。跟王进同样两眼冒火的杜兴,悲嚎似泣,切齿如磨,毅然把后背亮给另一个长白门下,双爪幻成撕虎裂豹,狂袭铁二当家。
  
  两军相逢勇者胜,一人拼命,十夫难挡,铁尸被逼侧移,不想跟杜兴同归于尽,可他不该把对他威胁最大的王进给忘了。高手相搏,生死一瞬,王进丈二竹竿起处如虹,奇袭铁尸的后心。铁尸人化怒鲸翻浪,剑幻横锁断舟,一下子将竹竿截成两段。双方恶斗至今,铁尸侥幸得手,内心刚刚一喜,陡觉小腹一凉。
  
  丈二竹竿被削,不是输招所致,乃王进故意骄敌使然,乘机将半截竹竿捅进铁尸小腹。不光替徒儿索回血债,也等于用耶律佑一条命换回长白二号头子一条命。分明是必胜之局,一下子糟到如此,这全是王进一人造成的。金阁达激怒得须眉皆张,双目出眶,厉声狂吼:“弓弩手们何在?”亲王下令,一呼百诺,散隐在远处的强弓硬手,一排一排地站起。
  
  王进抢在对方排弩尚未发射前,一把抓牢铁爪神猿,拧身掷出。好就好在杜兴躯体干瘦,身轻如燕,被王进一下子抛掷三丈开外,落地向前弹射,消失于深草丛内。气得金阁达躯体抖颤,顿足厉叱:“速发排弩,将老匹夫乱箭攒身。”弓弩手齐声答应,张矢欲射,王进索性端坐地上,硬置生死于度外。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大喝:“住手!”冷不丁的这么一嗓子,休说别人,就连王进也被震得微微一怔。
  
  金阁达一震之后,厉声喝叱:“你是何人?胆敢阻挠,真是不要命了!”苍老声音再次响起:“蝼蚁尚且贪生,草民尚未活够,奉命求见亲王。”金阁达挥令弓弩手,先圈死王进,然后喝问:“你是奉谁的命令?”大出金阁达意料之外的,是第三次开口说话的声音,不再苍老,换成娇声脆语:“我是四海银号的赵芙蓉,奉家父之命,来见亲王。”金阁达先是一怔,环眼转了几转之后,说道:“你是赵东主的……”
  
  来人脆声说:“我是他老人家的独生女儿,亲王真是贵人多忘事。”好色如命的金阁达喜得咧开大嘴:“原来你是赵少东主,金阁达失礼了,真的失礼了。”一前一后,两条人影飞落坠地,前者是个弯腰老头,后者是位云裳少女。淡淡月光下,凛冽寒风中,王进一眼看清云裳素服的赵芙蓉,不仅艳若桃李,而且冷若冰霜,更为出奇的是赵芙蓉清丽出尘。
  
  弯腰老头,头发银白,身材高大,腰背虽然弯曲,比平常人矮不多少。特别是弯腰老头的那双怪手,不仅又厚又大,青筋虬结,并还指骨凹凸,粗糙无比,说得玄乎点,活跟苍鹰的一双利爪没有两样。王进觉得眼熟,肯定见过这双手。赵芙蓉矜持一笑:“家父知亲王出征在即,特地派我来致意。”名曰致意,实是行贿。贪婪财色的金阁达,笑成见牙不见眼,嘴也咧得更大:“多谢赵东主!”赵芙蓉回首示意。
  
  弯腰老头趋前五步,呈上一叠大金通用银钞,厚有寸许左右。金阁达双手互搓半晌,方才接了过去,闪目一看,内心不禁狂跳。原来这叠厚有两寸的大金通用银钞,全是一百两一张面额。一张一百,十张一千,一百张一万,寸许厚一叠少说也有近千张。自古酒色红人面,从来财帛动人心,金阁达连连吞咽口水:“令尊是想……”赵芙蓉手指王进,丝毫也不客气说:“家父跟此人有仇,亲王把他交给我。”
  
  金阁达迟疑半晌道:“此人跟令尊有仇,理应交给少东主,不过……”弯腰老头插问:“不过什么?”金阁达正色说:“此人乃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擒他颇费手脚。”弯腰老头嘻嘻怪笑:“亲王之言差矣,姓王的已成强弩之末,何足挂齿。”说罢,双掌交错,向王进逼去。金阁达够多奸猾,后退两步:“既然如此,就请贵府协同擒下王进。”奸在他不说擒下以后如何,就挥退所有的弓弩手,作了旁观者。


第三十七章:晚香袭人赚闼懒。
  
  弯腰老头逼近王进,王进端坐地上不动,直到弯腰老头贴近到王进身前,王进方才说出:“咱们久违了!洪兄。”弯腰老头竟是九纹龙史进聘请传授他艺业的那个姓洪的教头。当年王进惨遭高俅陷害,奉母逃亡史家庄,受到九纹龙史进的优厚礼遇,洪教头由妒生恨,一而再挑衅,王进始终容忍退让,最终还是被迫较技,一棒打翻洪教头。弯腰老头悚然一震:“王……王兄……你……还能认……出洪某?”
  
  王进苦笑:“小弟记得你这双手。”赵芙蓉轻喝:“袁老弯,你别动嘴不动手!还不赶快下手收拾王进。”弯腰老头低语一句:“王兄,洪某只好得罪了。”王进旋身扑袭的速度,快到洪教头后面那个“了”字没落音。今非昔日的洪教头,双手疾拢成两只利爪,迭次抓出。二人这场假戏上演的全是真格的,王进立掌如刀,切、劈、剁、砍。化名袁老弯的洪教头,屈指似钩,撕、拉、扯、抓,爪风嘶嘶。
  
  早从时贵口中得悉一切的赵芙蓉,赶在王进左掌印在洪教头右肋,洪教头左爪抓裂王进右肩之空间,右手食中两指相并如戟,戳中王进右肋之下的期门穴。随着一声愤恨嘶吼,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跌翻在地,昏了过去。袁老弯就地侧翻,俯身想抓王进,金阁达低喝:“且慢!”明知准会有此,袁老弯故装愕然:“亲……王,你……你是说……”金阁达:“我说且慢!”袁老弯仍旧茫然:“为何?”
  
  金阁达奸笑:“因为此人案情重大,我跟赵东主有旧不假,可我不能……”妙在不说不能什么。赵芙蓉目视金阁达半晌,方才叹了口无声气:“袁老弯都拿出来吧!”袁老弯一副善财难舍的模样,称得上活灵活现,再次掏出一叠金邦通用银票。金阁达眼快,不等袁老弯伸手递出,早瞧出又是寸许厚的一大叠。直到银钞交到自己手上,金阁达方才看出全是面额一千两的。一张一千,十张一万,一百张十万,近千张银钞,还不高达一百万。
  
  金阁达是亲王,再位尊为智囊,大半生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古人有句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正好拿来为金阁达写照。手捧一百万、怀揣近十万银钞的金阁达,吞咽一口唾液后,硬能吣出一句:“四太子治军之严,少东主不会不知,金阁达枪林箭雨大半生,方才巴结到如今地位,总不能为这些许银钞……把一百多万两巨金,说成些许银钞,金阁达之狡诈、贪婪可想而知。
  
  出奇的是这一次,赵芙蓉不再注视金阁达,而是双眼瞥向左侧阴暗处。为了配合少东主,袁老弯恨声捅出:“我家东主从来没把亲王作外人。”金阁达阴阳怪气:“这话奇怪了,金阁达也从来没把贵东主作外人呀!”袁老弯嘟哝一句:“嘴说没把我家东主当外人,说穿了是当冤大头。”收回目光的赵芙蓉,娇叱一声:“大胆!”一脚把袁老弯踹成滚地葫芦。再聪明一世的人,都会混蛋一时,金阁达愣没留意袁老弯是滚向了王进。
  
  赵芙蓉前跨两步,直盯金阁达:“我说亲王殿下,说出你真正意图。”金阁达奸诈微笑。赵芙蓉毅然决然打自己袋内掏出一叠银票,边递边说:“这是我们四海银号,通兑全国的一百张银票,每张的面额皆为一万两。”一股狂喜凉气起自金阁达的尾间,撞过他的心坎,直冲老小子的百会穴。据传,当时金人的银钞,一千两方能换成大宋的白银一两。

  眼下接在金阁达手内的,竟是信誉卓着、通兑全国南七北六十三省的四海银票一百张,面额又是一万两,折合一起,我的老天……金阁达要是知道全是假的,老小子更得喊老天,票子都是假乱真造的。赵芙蓉够多聪明,哪能瞧不出金阁达馋涎垂滴,趁机轻吐:“亲王你看……”欣喜若狂,狂中离谱,金阁达手一挥:“看在令尊份上,人交你们带走!”
  
  赵、洪、王三人迅速隐入阴暗之处。一声瘆人的冷哼,响自赵芙蓉刚才目光瞥向的那处深草丛。金阁达侧身厉喝:“什么人?”随着这声厉喝,那片深草丛内,陡地拔起一条黑影,半空云里倒翻,变成头下脚上,迅疾宛如流矢,射落在金阁达的身前三步。来人身着蓝衫,四十岁不到,精悍二气外溢,显系内外兼修的一流好手。金阁达认出他是蓝巴谷,贪心一横,来了主意:“你这厮胆敢窥探于我!”
  
  蓝巴谷卓立如山道:“蓝巴谷不敢……”财色面前,谁都会搬起石头砸自家的脚,金阁达错在不该打断对方话头,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向蓝巴谷。蓝巴谷一声不吭,铁腕暴翻,扣向金阁达亲王的右腕,既快又狠。金阁达做梦也想不到,一个黑龙会的外巡查,胆敢冒犯他这个大金王朝金疙瘩。因此,金阁达的手腕被低他好几级的蓝巴谷,一下子扣了个结实。金阁达咆哮厉嘶:“蓝巴谷,你想造反?”
  
  一串清脆如银铃的格格娇笑,传自金阁达的身后:“依我看,想造反的是你!”不等话音全落,护卫在金阁达身后的众多弓弩手,忽拉一下子闪开。从分开的弓弩手当中,走过来两个人。前者是一位容颜俏丽,俏丽到面色、肤肌晶莹如美玉,也威严到让人凛然难犯的妙龄少女。随在妙龄少女身后的年青人,发似墨染,面白如玉,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大眼睛,黑亮如点漆,胁悬一尺八寸短刀。
  
  只瞧少女一眼,刚刚还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金阁达,躯体抖如筛糠。不须笔者饶舌,读者诸君想必早就清楚,她和他是完颜绿术和石化龙。完颜绿术娇喝:“蓝巴谷!”蓝巴谷躬身应命:“小的在!”完颜绿术:“搜!”蓝巴谷旋转如电,双手齐出,左手夺过金阁达手内的银票,右手掏出金阁达怀内所揣的面额分别为一千两、一百两的银钞。完颜绿术语转酷厉:“蓝巴谷,速将这厮押送四太子宫邸,听候处置。”说完,从蓝巴谷手内,接过那批四海银号银票,以及大金通用银钞。
  
  不等蓝巴谷等人走远,完颜绿术就把她的纤手,伸向了石化龙。石化龙毫不迟疑地掏出火折子,迎风晃燃,方才递给完颜绿术。完颜绿术轻轻摇头,示意石化龙把火折子熄灭,然后幽幽低叹。依言熄灭火折子,石化龙目视完颜绿术:“我知道公主后悔了!”完颜绿术默然不语。前跨两步,靠近完颜绿术,石化龙毅然解下胁悬短刀,抛向公主脚前。完颜绿术仍旧默然。石化龙的语音,低沉有力:“我们那里流传一句话,叫做慧剑斩情丝,请公主杀我!”
  
  完颜绿术不言不动,面色惨白得好像一座大理石雕刻的女神。石化龙的语音,由原先的低沉有力,一变而为铿锵激昂:“公主续命,续命深恩,化龙当以死相报,我之所以不死者,是身为武氏门下弟子,不敢亵渎恩师灌口二郎神的威名。”完颜绿术说:“我呢?”石化龙:“公主跟我不同。”完颜绿术:“有何不同?”石化龙神情悲愤:“公主出身于完颜皇族,显赫声威如日中天。”完颜绿术不服:“这有什么不好?”
  
  石化龙据理力争:“不好在完颜皇族灭辽之后,还要入侵我们大宋。”完颜绿术强词夺理:“徽宗昏庸,硬把你们的父、伯等人逼上了梁山。”石化龙:“这跟你们金人入侵大不相同,大大的不相同。”完颜绿术:“我看没有什么不同!”石化龙:“你们的兵丁,无数次深入大宋境界,所到之处,烧、杀、劫、掠,哀鸿遍野,赤地千里。反观梁山弟兄,举的是义旗,杀的是赃官污吏,从不伤害黎民百姓。”
  
  完颜绿术羞恼成怒,左脚前探,挑起抛在脚前的连鞘短刀,带鞘短刀反被手疾眼快的石化龙,替她抄在手内,递给完颜绿术。完颜绿术不光不接,反倒把头伸向石化龙:“还是你来挥刀斩断它!”石化龙抛去手内短刀,托起完颜绿术娇靥:“石化龙宁负天下人……”言外之意,他石化龙宁愿辜负天下人,也绝对不会辜负完颜绿术她。完颜绿术逼问:“对那个方丽珠?”石化龙悍然说道:“我绝不会厚她而薄你。”
  
  一句好话三冬暖,心黑如墨、手毒似豺的完颜绿术,倒入石化龙怀内。石化龙乘机将她手上的银票金钞接了过来,塞进自己的衣袋内。完颜绿术白了他一眼:“嘴皮子说得怪好听,实际上忙着去找她。”这个“她”指的不是方丽珠,而是四海银号的少东主赵芙蓉。石化龙凛然顶撞:“吃这种一点不酸的飞醋啥意思?明知我仍练童子功。”一句话噎得完颜绿术闭口无言,只好转身离去,任凭石化龙拿走那些钞票。
  
  胆子大得出奇,戳破天都嫌窟窿小的时贵,赶在完颜绿术离去冒出来。石化龙跺脚给他下马威:“小贵子,你人小胆不小,敢往我的眼内塞棒槌!”时贵这次硬敢不买账,一蹦多高瞎咋呼:“当哥的也不能不讲理。”石化龙一怔:“我不讲理?”突然有人接口:“你什么时候讲理了?”石化龙闪目一看,接口的人是浪子燕青,话音明显袒护着时贵。石化龙单膝点地口称:“八叔!”
  
  浪子燕青扯过时贵:“龙儿,有关搬请赵芙蓉,给金阁达栽赃,搭救王进、杜兴,绑架妓女晚香,一切行动,时贵之功不可没,比你还有出息,今后不准为难他!”石化龙刚想说时贵是匹没上过笼头的野马,非得带上嚼环才能听话。浪子燕青早沉下脸来:“金阁达的赃是栽上了,不见得能延缓金兵入侵时间。”石化龙忙问:“为什么?”浪子燕青详为解说:“金阁达的靠山是四太子,决定一切军务的也是四太子。”
  
  石化龙一呆:“八叔的意思,是说四太子金兀术准会开脱金阁达。”燕青点头:“金阁达偷鸡不成蚀把米。”石化龙取出那些票钞:“东西一张没少,找个够分量的,再栽一次试试。”时贵插口:“打蛇打七寸!”燕青沉吟:“闼懒难啃。”石化龙忿然作色:“越难啃越有嚼头,闼懒比金阁达的分量重。”人同此心,心合此理,就连不学无术的完颜兀忽也拍着闼懒的肩胛安慰他:“别垂头耷脑的就跟死了亲娘老子似的,晚香再好也是个妓女,以后我给你挑两个好看的宫女。”
  
  闼懒垂头丧气:“多谢王爷,让我气恨不止的,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突然有人接口道:“二位王爷在说谁?谁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听出接口的人是晚香,闼懒神情振奋,言语失措:“晚香,你怎么来了?”接口那人娇嗔:“难道我不该来。”闼懒一面忙着向外走,一面连声说:“该来,该来,你早就该来了。”随着妖艳女人的亮相,完颜兀术挂头牌的勇将,被人说成力敌万夫的闼懒,不仅躯体酥软了半边,还舔唇咂舌地露出来馋相。
  
  完颜兀忽嗤之以鼻:“瞧你小子这块臭骨头,真他娘的有出息!”闼懒耸肩淫笑:“南朝有句话叫‘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王爷难道不这样?”完颜兀忽怒哼:“闭上你的臭嘴!”闼懒可不敢得罪金兀忽,躬身后退,口内连说:“我闭上臭嘴就是。”其实,即使金兀忽不喝叱他闭嘴,烟懒也不想再嗦,借机奔向那位妖艳女子,抓紧她的两只手:“晚香,你不是让……”晚香小嘴一撇,委屈得几乎掉眼泪:“亏你有脸提说,差点真让……”
  
  有趣的是,两个都说“让”两个人又谁都没有说出让什么。究竟“让”什么,是门外那人替说的:“晚香姐姐,你可真能沉住气,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为什么不说你差一点就让金阁达奸污了。”晚香先低头,后扭细腰,再跺莲足:“我说小表弟,你怎么能将‘霸占’说成‘奸污’?也不怕羞死你的晚香表姐。”闼懒双眉怒挑:“金阁达他敢!”人间世上,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妓女晚香就能降住闼懒万户。
  
  因此,接着闼懒的话头埋怨说:“大话人人都会说,马后炮人人都会放,要不是我表弟肯花钱,我这身体早让那瘦鬼给糟蹋了。”“瘦鬼”自然是指金阁达。这番话一出口,休说别人,就连金兀忽也霍然大怒:“这是真的?”晚香越发委屈道:“王爷不信,把我表弟叫进来,一问不就清楚了。”闼懒以手击额,连连跌足:“事出突然,我脑袋里吓得全是浆糊,竟把有恩于你的表弟忘怀了,快快喊他进来!快快喊他进来!”
  
  晚香极为神秘地笑笑:“表弟的名字好是好,不知内情的人不敢喊。”金兀忽大笑:“我不信!”晚香“嗤”声娇笑:“到时万户准信。”闼懒忙说:“到时我也不信。”晚香堵回一句:“你不信有啥用!”金兀忽大喝:“唤晚香表弟入内!”进来的是时贵,小家伙刚换一身新行头,头上戴着崭新的紫缎员外帽,帽子还是压在眉毛上;身着崭新紫缎员外氅,员外氅仍旧拖拉到地上;脚上穿崭新紫缎粉底靴,依然比他的双足大上两三号。

    有道是什么人玩什么鸟,不学无术的金兀忽,闪目瞧见时贵就笑了。心眼比别人多几倍的时贵,先冲完颜兀忽屈下双膝:“草民叩见王爷,王爷福星高照,王爷寿比南山,王爷龙体康泰,王爷合府吉祥。”金兀忽真让时贵五声“王爷”喊乐了,亲手将小家伙扶了起来。自从收服了假乱真(贾峦振),时贵有花不完的假票子,甩手就是一大叠。财帛从来动人心,人间世上,很少有人见钱眼睛不开的,金兀忽自也如此。
  
  另一个见钱眼开的人是闼懒,大睁两只贪婪色眼,死死盯着时贵。脸上堆着巴结笑容,时贵恭而敬之说:“王爷笑纳。”呈上手中银钞。金兀忽接过来一看,竟是一百张面额全是五千两的大金通用银钞。时贵多鬼,知道金兀忽人再草包也会起疑心,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半大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再家大业大财势大,也轮不到他来挥霍。基于此故,时贵不等金兀忽开口,主动说明:“此乃我师父孝敬王爷的!”
  
  金兀忽追根究底:“你师父是谁?”时贵双脚并立,两手下垂,毕恭毕敬地说出:“家师姓安,上道下全!”听说时贵是当代神医安道全的弟子,金兀忽疑虑尽释,口头上说:“让你师父破费了。”顺手早把那一叠银钞揣进了自己的怀为求吊足闼懒的胃口,时贵满嘴跑舌头:“王爷不必介意,我师父那里有的是!”半天没有插上话的阀懒,冲时贵问道:“你跟晚香可是亲表姐弟?”时贵点头称是。
  
  金兀忽大咧咧地说:“你们再是表姐弟,闼懒也是赖你得到她,闼懒要不好好对待你,从我这里说,也绝不会轻饶他,你就放心吧!”轮到闼懒点头称是。金兀忽忆及晚香刚才所说的,笑嘻嘻询问时贵:“你叫什么名字?”时贵双手互搓,金兀忽催促:“问你,你就快说!”时贵表情尴尬:“启禀王爷,草民的名字,真像表姐所说的那样……”闼懒哪肯相信:“世上哪有不能喊的名字?说出来,我喊第一声。”
  
  金兀忽扣死一句:“此话当真?”闼懒板上钉钉:“不敢谎言。”早被时贵买通训好的晚香,不失时机地推了闼懒一把:“你真敢喊?”闼懒直了直脖子:“自是不假!”晚香莲足猛顿:“那好,表弟你就告诉他,看他喊不喊得出口!”等闼懒悟出不妙,刚想反悔,时贵早报出“富琴”二字。“富琴”的谐音是“父亲”,闼懒正好比时贵大三十岁喊不出口。金兀忽先是一怔,接着开怀大笑,笑得两眼流泪,笑得弯腰狂喘。
  
  时贵见好就收,故意埋怨晚香:“表姐想逗王爷笑,小弟我可吃罪不起。”金兀忽强行忍住不笑,擦干笑出来的泪水:“他闼懒再是领兵大帅,也不敢让父亲(富琴)吃罪不起,父亲(富琴)你就放心吧!”说着,说着,自己又大笑了起来。适巧有个亲丁模样的随从,走到金兀忽身旁,低声悄语了几句。金兀忽霍地站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顾自地昂首阔步而去。时贵明知铁爪神猿杜兴的勾魂牌到了,故意神情一呆,像似大失所望。
  
  闼懒特意给他后悔药:“金兀忽王爷只会摆架子,你那些银钞白花了!”时贵假作失口:“他可是四太子的大……”住口不说,连忙捂嘴。闼懒淡淡一笑:“我这里百无禁忌,你有话只管说,不会有事的。”时贵迟疑。晚香在旁敲边鼓:“万户既然开金口,表弟有话就快说,不会有事的。”时贵这才放低声音:“我师父想家想得寝食俱废,特地派我求万户。”闼懒拉长声音:“安……道……全……他……真……想……走……”时贵躬身恳求:“恳求万户成全。”

    闼懒声音拉得更长:“安……神……医……想……走……不……难。”时贵再次躬身:“盼请万户示下!”闼懒声音不再拉长说:“安道全指下活人,药到病除,皇室贵族争相迎送,原该乐不思蜀才是,难道真有怕钱咬手的人!”闼懒终于把“钱”字提出来,时贵不再吊他的胃口,凑近两步,压低声音:“我师父不怕钱咬手,怕的是那些东西拿回去不能花。”时贵口中的“东西”指的是大金通用银钞,这一点闼懒心内明白。
  
  闼懒同样把声音压低道:“除去那笔冤孽钱,你师父到底还有多少?”狡猾如狐的闼懒,到底上钩了。时贵甩手掏出一大叠,躬身送到闼懒手上,听任他自己去数去点。根本无须点数,作为玩钱老手的闼懒,也能断定跟交给金兀忽的一样多。就是一百张面额五千两的大金通用银钞,有五十万两之多。闼懒把那叠银钞掂了掂,少气无力地说:“怪不得你师父不要它。”言下之意,拿到中原宋地分文不值,而他自己马上就要去中原,同样不能花用。
  
  时贵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大叠,少说也有寸许厚,打眼就能估出不少于一千张。这一次闼懒的两只小眼瞪大瞪圆了。这一次时贵拿在手上光掂就是不给他。闼懒干咽两次口水:“你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由我亲自放他走。”时贵目视闼懒老半晌,方才咬牙说出:“万户,你可不能冤我!”瞧看时贵手上的银钞,看得闼懒两眼冒火,正色说:“绝对不会!”时贵一锤定音:“我想万户也不会,因为万户喜欢晚香姐,麻烦万户写个字据,我立马把钱交给你,总数是五百五十万大金银钞。”
  
  闼懒满脸堆笑,喊名也不怕犯忌讳:“父亲(富琴),写个什么样的字据?”有虾不拿白不拿,时贵趁机占便宜:“万户,你写收父亲(富琴)多少钱,替父亲放走什么人,保证不欺骗父亲。”闼懒有心不写,又怕时贵不敢给,迟疑有顷,还是按时贵所说写了。时贵说到做到,左手接过写的字据,右手将银钞递给了闼懒。闼懒收藏好银钞,转过身,方才发现时贵早就没有影了。晚香趁着屋内没人,一头扎进闼懒怀内,嗲着嗓音:“快点紧紧抱着我。”
  
  英雄难过美人关,闼懒让晚香嗲得神魂飘荡,情不自禁地展臂搂抱她。欢娱从来嫌时短,二人稀里糊涂搂抱一阵子,里屋门被人推开了。推开里屋门的,是个身材特别高大的粗野女人,年纪四十四五岁。闼懒刚想喝叱,粗野女人手指晚香说:“她表弟是我干儿子,我也有事求万户。”闼懒一怔:“你来求我……”粗野女人连连点头:“正是来求万户。”闼懒:“何事求我?”粗野女人放低声音:“同样求万户放走一个人,一个被扣此地的人。”
  
  闼懒疾问:“谁?”粗野女人含糊其词:“万户反正得放人走,哪在乎多放一个。”闼懒追问:“到底是谁?”粗野女人低声:“萧让。”闼懒脸色大变,语转结巴:“你……你想……你想叫我放走萧让?”粗野女人形若无事:“萧让怎么啦?”闼懒连连喘气:“萧让跟安道全不同,他是四太子指名要来的。”粗野女人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同。”闼懒正颜厉色:“萧让是圣手秀士,模仿皇上御笔,蔡丞相字体,超过真迹。”
  
  粗野女人主动说道:“萧让既然如此重要,老娘我多给你钱就是了!”有钱能买鬼推磨,听粗野女人肯多给钱,闼懒连她的脏话都忍了。粗野女人摸索半天,摸索出一大卷四海银号通兑全国的大额银票。闼懒气息开始粗重。粗野女人蘸着唾液数了老半天,方才数够五十张,递向闼懒。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四海银号发出的银票,南七北六十三省,不管你到哪里,都能足斤足两地兑出白花花的银子来。粗野女人一甩就是五十张,每张的面额全是一万两。
  
  闼懒接在手内一呆。粗野女人明知他是被五十万两白银震得一呆,借机说道:“万户大概嫌少,我再给你五十张。”说完,果真再次数出五十张,递给内心狂跳不止的闼懒万户。晚香干咳一声说:“事关重大,万户可得多掂量,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明知晚香帮他敲诈,闼懒哪能不高兴,因此故意迟疑了起来。粗野女人真干脆,冲口一句:“我这里还有一百张,写好放人字据,我都给你。”晚香抢先问:“真的?”粗野女人反问:“你看我会骗人吗?”
  
  晚香推闼懒一把:“还不快些!”说也可笑,闼懒这厮垂涎晚香的姿色已久,始终闻香不到口,而今晚香自投入怀,若不是粗野女人推开屋门,老小子早扒晚香的衣裙了,哪禁得起美人一推?当即取过纸笔写好了。字据写好了不假,交给粗野女人了也不假,假的是粗野女人接过字据不给银票。始终骑在别人头上的闼懒,哪把一个粗野女人放心上?一面向前贴近,一面咬牙低叱:“你敢跟我来这手,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粗野女人咧嘴一笑:“老娘我早就活腻了。快把我给你的吐出来!”
  
  把“拿出来”说成“吐出来”,十足一个打家劫舍、滚刀混世的女强盗。闼懒掌管大金黑龙会,对南北两朝的黑道人物,了如指上观纹。听罢一震,忙问一声:“你……”粗野女人是常金莲,也就是说她的那双脚丫子,比一般女人都长,也都厉害。听罢一笑,逼回一句:“我……”闼懒单刀直入:“你是常金莲?”常金莲点头说:“正是老娘我!”闼懒后退两步:“外号蹬倒山?”常金莲向前逼:“万户知道我?”闼懒放缓脸色:“本万户何止知道你,更清楚你男人是贼祖宗。”
  
  常金莲:“万户想不想见他?”闼懒皮笑肉不动:“他人在哪?”常金莲:“就在万户身后。”炸开当顶,飞走三魂七魄,吓得闼懒就想旋身对付身后的贼祖宗。手上的一百张银票,被蹬倒山常金莲用叶底偷桃的手法夺走了。封地万户,率领千军万马的闼懒竟让一个粗野女人当猴耍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晚香的眼泪出来了:“万户,你的聪明智慧哪去了?”闼懒一怔。晚香抿嘴娇笑:“我的万户,此系何地,你是何人,不奉召唤,鸟雀难入。”
  
  闼懒醒悟怒叱:“粗野女人骗了我。”晚香笑成一朵花:“万户该说你怕蹬倒山,老人家方能骗住你。”闼懒嗫嚅半天,方才说:“照……你这么说,贼……贼祖宗他没来?”常金莲先声夺人:“我那老头子,比我狠得多,他要来了,你的日子更好过。”说完,转身就走,故意把身后要害,完全暴露在闼懒万户手下。闼懒要不勇猛善战,焉能封地万户?也巴结不到为一军统帅!而今见有隙可乘,岂肯放过!迅疾到连腰刀都没拔,就扑了上去。
  
  老小子他也不想想,常金莲乃一代醉丐常不醒的亲侄女,又是出了名的蹬倒山,她的一身功力多半在脚上,人家连脸都不屑转,大脚蓦地化为倒脱靴,全踹在闼懒那厮的膝盖上。双膝被踹,骨节错裂,奇痛钻心,令人难忍,疼得张嘴想嘹。蹬倒山一阵风似地旋回躯体,双手如风,连点闼懒的血阻、将台两穴。疼得闼懒面孔扭曲,眼珠凸出眶外,脸色青灰如土,愣是嚎不出来。常金莲捏着闼懒的酒糟鼻子说:“凭你这种狗熊样,还想玷污晚香!”
  
  晚香忙说:“老人家……”蹬倒山大嘴一撇:“瞧你吓得那模样,我可是巷子里抬竹杆。”巷子里抬竹杆——直来直去。晚香疾呼:“你老人家……”蹬倒山咧开大嘴怪笑:“我老人家该说就得说,可你该说的就是不说。”晚香嘟哝:“我瞒你老人家什么啦?此是险地,咱们可得快点走!”蹬倒山也会嘿嘿阴笑:“这里比什么地方都保险。闼懒不吭,没人敢进。”晚香不以为然:“那咱也得快点走!”
  
  蹬倒山一锤定音:“老娘只说一句话。”说到这里,扭转躯体,面对闼懒:“告诉你,今晚这场戏,主角是金阁达。”闼懒两眼一翻,当即昏死过去。蹬倒山“嗤”声低笑,有晚香这块活招牌,二人大模大样地离开了。二人赶到约定地点,意外见到玉罗刹和方丽珠,也意外看到时贵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常金莲一把揪住玉罗刹,冷下脸来:“四丫头,你敢难为我儿子?”说来有趣,天不怕,地不怕,连大师伯常不醒都不怕的玉罗刹,单单在乎蹬倒山。常金莲比她大十岁,从小就专门欺负玉罗刹。
  
  玉罗刹不光不敢挣,还陪着笑脸柔声喊:“大姐,我可没敢欺负你儿子。”蹬倒山仍不放手:“你说你没敢欺负他,我儿子怎么变成了小可怜!”玉罗刹连忙解释:“你儿子在当诸葛亮,正琢磨怎么才能一箭射三雕。”玉罗刹夸奖时贵是诸葛亮,瞪倒山马上笑成见牙不见眼,低声咕哝:“头一箭窝倒金阁达,第二箭把闼懒气得昏过去,第三箭还能去射谁?总不能冒险再射完颜兀术兄妹去?”时贵赶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儿子不会那么傻,不会去射他们兄妹……”
  
  蹬倒山贴近两步:“乖儿你想……”时贵脱口一句:“草包王爷。”蹬倒山一怔。晚香大惊。玉罗刹点头。方丽珠赞叹。门外有人接口:“计策确实好,不好的是金兀忽让铁爪神猿活宰了。”时贵欣然色喜:“二叔你老人家可来了。”两条高矮不同的身影闪入屋内,高的是武松,矮的是杜兴。玉罗刹盯住杜兴:“你把金兀忽杀了?”杜兴点头。玉罗刹苦笑:“杀死金兀忽,跟捻死一只苍蝇差不多,问题是韩彬怎么办?”
  
  一点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蹬倒山,咕哝一句:“韩彬是武松的干儿,关你四丫头屁事!”玉罗刹脸都不红说:“韩彬也是我的干儿子,再说我也老大不小了。”别看蹬倒山生性那么粗野,这一回愣是没敢接着话碴向下说。武松岔开话题道:“第三箭仍得射出去,目标放在金阁达身上。方丽珠忙问:“这能行吗?”跟武松灵犀暗通的玉罗刹,顶她一句:“怎么不行?金阁达求之不得。”方丽珠迟疑:“姑姑是说……”
  
  玉罗刹以教训的口气说:“金阁达和闼懒是死对头,他俩除去醋海风波外,还争着向四太子金兀术邀宠争功,互相需要对方把柄。”时贵满脸跑五官:“何况还有晚香姐这位女菩萨,保险一箭射个准。”武松当机立断,毅然吩咐:“兵贵神速,时贵陪晚香去找金阁达,先晓以利害,后动之以情,最后亮出闼懒把柄,小心从事。”时贵、晚香悄然离去。武松转身面对常金莲,举手为礼:“求请师姐转求翟大哥,务必将神医安道全在明天拂晓之前送到断魂涧。”
  
  蹬倒山重重点头:“武松兄弟,有你这声师姐,俺夫妻情愿豁出两条命。”武松正色说:“小弟只求你们把人送到,绝不许豁出两条命。”常金莲忙着走了。玉罗刹有心成全方丽珠,一再向武松使眼色。武松索性摊开说:“展殿臣让化龙告诉我,金人强索萧让来此,旨在叫他顶替蔡京写降书。圣手秀士模仿蔡京字体,连奸相本人都辨认不出来。有关这一点,朝野上下全都知道。”玉罗刹秀眉怒挑,满面杀气:“我就不相信,咱们宰不了金兀术。”
  
  方丽珠连忙劝阻:“请姑姑少安勿躁,让师父把详细情况告诉咱。”玉罗刹示意武松往下说。武松接口说:“金兵入侵在即,百姓将陷水火。因此,我们必须今夜先把萧让、柳和救出来。所有人全部撤往断魂涧,金人不来追赶,咱们西走倒流河,避开子午镇,绕道迂回雁门关。”玉罗刹追问:“金人要来追赶呢?”武松目闪厉光:“断魂涧改为断魂见!”半天没敢插话的杜兴接口道:“救护萧让、柳和,不能全靠时贵和晚香……”
  
  玉罗刹截断杜兴话头说:“我带丽珠去接应,索性掀他一个底朝天。”武松摇头不允:“慧娘立即前往豹岭,会同商山二鬼,转奔倒流河。”玉罗刹够多鬼,她不直接顶撞武松,倒向铁爪神猿深打一躬。杜兴还礼不迭诚惶诚恐:“帮主折杀杜兴,杜兴给帮主下跪了。”玉罗刹铁扇一张,制止他下跪:“杜兴,你愿不愿意加入丐帮?”武松刚想开口。杜兴早欣然说:“愿意!”玉罗刹合上铁扇:“那好,为了量才使用,你现在替我去办一件事。”
  
  杜兴双手下垂:“盼请帮主训示。”玉罗刹正色说道:“替我立即前往黑豹岭,会同商山二鬼,转奔倒流河!”杜兴也是老江湖,哪能悟不出这是玉罗刹关心武松,不放心他一人入虎穴。迫于无奈,方才玩了这套小把戏,让他跑趟倒流河。同样关心武松的杜兴,尽管叫玉罗刹当猴儿耍了一遍,还是高高兴兴地走了。生性好强的方丽珠,实在按捺不住了:“师父,还有孩儿我呢?”玉罗刹紧绷玉面大声吩咐:“你的差事顶重要,守在这里等人!”
  
  一时没有回过味来,方丽珠一听就急了:“恶战在即,姑姑让我等人!”玉罗刹强忍不笑:“知道叫你等谁吗?”方丽珠一口回绝:“不管等哪个,侄女都不干,我跟你们去救柳和。”柳和是方丽珠的属下,救他名正言顺。玉罗刹逼问一句:“丽珠,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不等你可别后悔。”方丽珠芳心一动:“姑姑到底叫我等谁?”玉罗刹娇躯一晃,闪向门外,临走拧了方丽珠一下脸腮:“你真笨!”


第三十八章:枭鸟夜啼人鬼域。
  
  断魂涧上的天色昏暗了下来。几只腹饥肠空的饿鹰,时而低低回绕,时而掠过树梢,时而飞落在乱坟堆上。塞北暮春季节,依然寒冷酷冽,云层纠结如带,山野阴寒幽寂。武松等人,在时贵的观察、搜索、引领下,悄悄掩向断魂涧。借着雾障暮色的遮掩,他们一行人的行踪,得到了极大的方便。武松他们行进的次序是:时贵机警灵敏,轻功颇佳,身材干瘦,在前引路目标自然极小。跟时贵错开两肩,落后五步的是杜兴、火眼金鹰杜盛兄弟。
  
  跟随杜家兄弟身后的,大胖子名叫范长宝,瘦子名叫石五游。排在第四的是圣手秀士萧让、穿云燕子柳和,柳和背负萧让。走在最后的是武松和丐帮帮主玉罗刹,也是这行人的主心骨。早在众人动身前,武松就一再叮嘱,包括玉罗刹在内的所有人,一切行止,全看时贵手势行事。一旦贴近断魂涧,更须听从时贵的。从眼下他们匿迹的处所,要想赶奔断魂涧,必须经过两处险地。一处是枝节虬结的杂树林,练过武的都清楚,江湖上素有遇林莫入的忌讳。
  
  另一处险地更险,是一条长近半里的干沟,沟内毫无隐蔽之物。时贵抢先靠近那片杂树林,打眼一瞧,杂树蔓延交结,像是无路可通。所幸,夕阳尚有些许微光,经过时贵仔细观察,却能在衰草凄迷的隙间中,辨认出一条似有若无,像是牛羊践踏的荒径来。乌合之众,一触即溃,在古今战例之中,几乎多到不可枚举。掩随在侧后的范长宝和师弟石五游,虽非乌合之众,却对时贵不服气。

    时贵刚发觉不对,范长宝早像一头掠捕猎物的饥豹,弹地扑出,冲进那片杂树林。时贵气得双手互搓。一条黑影,从一棵枝节虬生的杂木树上,快如电光石火射落,双脚迭次踹在范长宝胖躯体上,范长宝“砰”地摔翻在地,两次没爬起。身为同门师弟的石五游,形如一头发了疯的公羊扑出。踢伤范长宝的,是个功臻一流的褐衣人,创敌之后,猛然旋身,正好撞上向他扑来的石五游。
  
  石五游两眼充血,错齿如磨,人没落地,双手如钩,闪电般抓出。褐衣人铁腕一翻,奋力上迎,“砰”的一声,石五游同样被震翻在地。眼明手快的时贵,赶到这个节骨眼上,连人带刀,撞向褐衣人。比用尺子量得还要准,那位连连得手的褐衣人,只来得及旋回半边躯体,正好对准时贵手中的三弯刀,深深透入他的右肋。打人一拳,防人一掌。蓦地一条黑影,从另一株杂木树上腾起,活像饿鹰抓小鸡,朝时贵当顶罩落。
  
  时贵的危机,在场人一看便知,苦于无法施援,苦于鞭长莫及,时贵吓得一缩头,躯体变成一张弓。罩向时贵当顶的那人,是个无比魁伟雄壮的大块头,别的不说,光凭人家那身蛮力,三根指头也能把时贵捏得半死不活。正因为如此,大块头方才有恃无恐,棋胜不顾家地压向时贵。出乎敌我双方,包括武松、玉罗刹在内人的意料,正吓得缩头哈腰、弯成一张弓似的时贵,竟然就势全身猛撑,豁出死命地一头撞入大块头的胯内。
  
  只要他是男人,再魁伟高大的男人,他的那个地方都绝对不禁撞。换句话说,任凭你是艺业精湛、功臻一流的绝代高人,也绝不可能把功夫练到那玩意上面去。别说拿头豁命撞,稍为磕碰重了点,都能痛得人双脚直跳,泪涕交流。大块头狂嚎一声,双手紧捂裆部,蹦起足有七八尺高,当即面容扭曲,两眼凸出眶外,摔落在地,四肢抽搐,被时贵一刀捅死。杜盛高挑大拇指。
  
  武松快步赶来,经过查看,知道范长宝肉多皮厚,受创不重。可扑出救他的石五游,却因瘦削,被褐衣人击断两根肋骨。兵贵神速,时不等人。武松悄声吩咐玉罗刹:“依我判断,杂树林子好过,那条干沟难闯。”玉罗刹同样悄声:“二哥的意思……”武松轻声细语说:“除我之外,数你武功最高,由你看死咱们的退路。”玉罗刹摇头。武松冷下脸来说:“大敌当前,恶战在即,就算二哥我求你了。”
  
  玉罗刹眼珠转了转,勉强答应。杂树林距离干沟只有里许,眨眼功夫即到,众人隐起身形观察。干沟上空,夜色正浓,断润寂寂,四无人声,宛如地狱血水奈河。头一个请求探沟的是杜盛,范长宝死活争着去,武松只好答应。范长宝弯腰曲背,进入干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坑一洼都不放过。干沟全长不足一里,范长宝进去老半天,愣是风吹草动都没有。在二郎神武松的示意下,火眼金鹰杜盛贴地滚入沟内,协同推进。
  
  就在杜盛甫始贴地滚入之一刹那,弯腰曲背,全神贯注,搜索前进的范长宝身后,冒出一条吓人的身影。论功力,范长宝确实不比杜盛弱多少,吃亏吃在目标太大。有了前车之鉴,范长宝决心豁出去,咬牙施展靠山背,狠撞身后那人。身后那人心一慌,一刀失准,扎在范长宝的屁股上,范长宝就势挟住对方脖子。值此生死一发间,陡地从杜盛的右侧,一下子冒出两个瘦削人物。火眼金鹰的反击是强烈的,招出撕虎裂豹,猛然分袭两个瘦削人。
  
  场面出现了三比二,石五游腰弯如弓,正打算扑出去接应,被杜兴一把扯住。石五游正想挣扎,杜兴贴耳低语:“一切听从二爷的!”范长宝躯体胖肥,却身手轻灵。屁股被捅成深洞,人虽疼得呲牙咧嘴,却心黑手狠地扭断身后那人的细脖子,转头救援杜盛。石五游心急火燎地请求:“敌暗我明,不宜久战,还是让我上去吧。”武松摇头。石五游不服:“双方厮拼至此,我不相信附近还有人,更不信有人会旁……”
  
  剩下一个“观”字没吐,人早腾身纵起,扑向左侧那位瘦削人。武松比石五游快得多,后发先至,提前射落在那位瘦削人物身上。随着武松的出现,夹击杜盛的两位瘦削人,分头逃入草丛。时贵狂呼:“快退!”示警再及时,终归晚了一刹那,干沟两侧蓦地出现一批幽魂似的鬼影。杜兴眼尖,入目瞧见为首那人是个瘦骨嶙峋、木无表情的花甲老人,后随八名金邦武士。花甲老人乱发披肩,身穿褐色短袍,脚登多耳麻鞋,生就一张又窄又狭的长马脸,嘴角噙着令人望而生畏胆寒的阴险奸笑。

    与花甲老人站成并肩的,是个身如圆球、肥胖似猪的矮胖子,瞪着一双精光熠熠的三角怪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杜兴。杜兴轻身直进:“你……是谁?”矮胖子淡淡一笑:“我是谁,你自己可以去打听,我来找的是曹慧娘。”杜兴冷冷哼了声:“无名之辈,也想拜谒曹帮主,我看你还是一边凉快去!”矮胖子丝毫也不动怒说:“姓杜的,激将法在老子面前可没有效。”一再遭受轻视,杜兴狂怒如狮,深深吸口真气,双手拢指成抓。
  
  此时的玉罗刹生死荣辱全都置之度外,唯一牵系的是武松的安危。因此,任凭矮胖子指名道姓地叫阵,玉罗刹置若罔闻,视如不见。矮胖子狂笑震荒野:“堂堂丐帮至尊,赫赫女中罗刹,竟然畏刀避箭!”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时贵悄然出头,前跨三步,满脸堆笑,单膝点地,穿云燕子柳和一呆。气得杜兴脸色泛紫。萧让低唤:“杜兄!”杜兴抬头观看,正好来得及听清瞧见时贵冲矮胖子恭恭敬敬喊出一声:“二舅。”
  
  矮胖子怒叱:“你……是谁?”时贵趋近两步,打蛇随棍上:“我是你老的外甥,你亲妹妹的……”“亲妹妹的”啥,时贵他没说,人却像弹簧似地一头撞向矮胖子。矮胖子厉吼:“你找死!”五根又粗又短的胖手指,并排如刃,直劈时贵。智者千虑,难免一失。这一遭,矮胖子可大大失算了。失算在他不知道时贵的老爹是鼓上蚤时迁。顾名思义,人似鼓上跳蚤,其轻灵敏捷,会达到何等地步?更何况时贵生赋禀异,得天独厚功力,早就不比其父差。
  
  另外,是时贵比他爹更油滑。因而就形成矮胖子一掌劈空,招式走牢,给时贵以可乘之机,擦着他的右侧而过,顺手抽走对方别在后腰上的皮索。皮索被偷,矮胖子暴跳如雷,一反片刻之前的酷厉沉稳和凶狠,撮唇打了一声尖锐的口哨。花甲老人切齿如磨:“小兔崽子,你是时贵,你爹从今乏子无后了!”时贵嘻皮笑脸说:“老前辈,我知你叫谢承合,外号人称大煞神……”大煞神冷冷哼了一声:“是又如何?”
  
  时贵面对矮胖子:“老前辈,请你告诉我,黑龙会给你多少钱?”矮胖子:“休得胡扯!”时贵满脸陪笑:“我知老前辈始终在吃血盆饭,收钱杀人是本分,问题是点子好杀不好杀,赏金给得够不够,你总不能永远干下去。”矮胖子一怔:“你还知道什么?”时贵贼笑兮兮道:“我还知道你老人家叫东时桂,江湖人喊你冻死鬼。”矮胖子上下打量时贵:“看不出,实在看不出,你小子还真会打听。”大煞神在旁忍耐不住催促:“东兄,我看咱们快点吧,也好早完早回报!”
  
  矮胖子—一东时桂怫然不悦:“大煞神,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大煞神表情有些尴尬道:“我是怕夜长梦多。”东时桂神情倨傲:“告诉你,我东某人天生爱睡觉,却从来梦不多。”大煞神禁口不语。时贵旧话重提:“黑龙会到底给前辈多少钱?请你老丢下一句话!”东时桂不答反问:“知道我为啥不动手?”时贵点头。东时桂:“说给我听听。”时贵不再客气:“因为老子愉了你的断魂索,你想等人再给你一条。”东时桂脸色一变。
  
  时贵挤眉弄眼:“我知你老在想啥。”东时桂反问:“你说我想啥?”时贵吐吐舌头说:“你老正在想杀我,因为老子比你更油更鬼,更聪明……”几乎没见东时桂动,甚至连脸上神色都未动,一束冷光,起自东时桂的左手,活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尖锥,猛然刺向时贵右肋。说真的,类似这等暗算无常死不知的近身偷袭,连杜兴都难闪避。反观时贵,小家伙偏能金风不动蝉先觉,左翻侧滚,三弯刀反扎对方后心。

    时刻都在寻找战机的玉罗刹,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手,追魂铁扇一张再合,三十二根小弩、两根红毛铁锻造的大弩扫射射出。分踞干沟两侧,监视武松动静的那批人,很少有人没中弩,当时乱作一堆。武松身形一长,人已到了沟上,反应之灵敏,动作之迅捷,几达匪夷所思。盛名之下无虚士。号称冻死鬼的东时桂,倒在此刻,展开了身法。只见东时桂身形连晃,愣能神幻般地晃成一连串的身影,扑向柳和。
  
  在场人全都清楚,东时桂扑向柳和,其目的是掳走或击毙萧让。柳和号称穿云燕子,论地位,柳和是狮子山总舵下的分舵主。眼下跟人家东时桂一比就差远了,愣连一招都搪不住,就让对方的三尖两刃长刀捅在左胯上。武松腾身纵起,意在制住东时桂。与此同时,始终不言不动,冷眼旁观的八名金邦武士,各拔斩马长刀,围住武松。玉罗刹弹地扑出。连遭挫败,结怨已深的大煞神,豁出自己老命不要,阻住玉罗刹。
  
  为了救护圣手秀士,杜兴无暇去抽兵刃,赤手空拳扑向东时桂。躯体染满鲜血的柳和,比杜兴还能豁出去,就地旋翻,滚向东时桂下盘。东时桂阴森厉笑,偏头闪开杜兴劈来的一掌,反腕刀扎柳和。当场的形势是,柳和不躲,三尖两刃刀势必透进他的小腹。柳和想躲,凭他的穿云身法,贴地滚避,十成十能躲得过去。与此相反的,是柳和一躲,就没有机会再贴近攻击东时桂。
  
  仇恨使柳和双目喷火,愤怒让柳和面容扭曲,错齿如磨,狂嘶如嚎,陡地将自己躯体前迎,用自己小腹将东时桂的刀吞没。铁爪神猿颤声惊呼:“柳和啊!”奋力出掌,劈向东时桂的太阳穴。东时桂狞笑似豺:“老子不想跟你拼命!”侧身避开,顺手抽回刀。三尖刀是抽回了,可他却蓦地发现,圈围武松,攻袭武松,想要武松性命的八个武土,在这眨眼之间,有七个躺倒不再爬起来。大吃一惊之下,东时桂扭头再看大煞神,老家伙像三孙子似地呆站着。
  
  明月初起,淡淡银辉洒遍沟涧。时贵冲他笑笑说:“东时桂,柳和之死,责不在你,想活咱们好商量。”东时桂一怔:“想活好商量?”时贵重重点点头:“想活是好商量,不信你问大煞神,我们这就放他走。”东时桂疾问:“此话当真?”时贵抢在玉罗刹前面说:“自会不假。”东时桂摇头:“老子还是不大信。”时贵正色说:“你东时桂再厉害,眼下也成了瘸腿雁,想杀你,动手开宰就是了,又何必浪费口舌?你仔细想想,对是不对?”东时桂一想也是。
  
  时贵趁热打铁:“东时桂,只要你不再帮金人,我们这就放你走,唯一的条件,就是留下你手中那口三尖两刃刀,并且东时桂:“并且什么?”时贵冲口说:“并且送你五万两银票作盘费,你好拿钱躲得远远的。”看出东时桂仍不相信,时贵从腰中掏出五张银票,团在一起,抛给他。东时桂双目不盲,月光下尚能看清,分明是一团银票,反腕一把,抓入手内。
  
  说来也许不会有人信,明明是五张一团银票,甫始抓入东时桂之手,一下子变成刺猬蛋。七根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的芒刺,分别透入他掌心七个部位。出奇的是,他光觉麻痒不觉得疼痛。炸开当顶,冒出丝丝冷气,东时桂脸色惨变:“贼祖宗的七芒刺!”时贵一挑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你东时桂果真有些见识。”东时桂面如灰土,咧嘴苦笑:“别往我脸上刷金子,东某只候处置。”
  
  时贵的脸色转冷:“咱们之间没有‘候’,爷们我立马处置你……”三弯刀抵实对方当门穴:“东时桂,告诉我,金阁达老匹夫在哪?”东时桂意在试探:“说出金阁达的容身处,你会不会饶我一条老命?”时贵摇头。东时桂不死心,继续试探:“你总不能一点好处不给我,对不对?”时贵逼进半步:“说出金阁达的容身处,我会让你死得很痛快。”东时桂苦笑:“仅此而已?”时贵点头:“只能如此。”东时桂直了直脖子:“我要不说呢?”
  
  时贵不答反问:“东时桂,你是老江湖,应该知道七芒刺的吓人处……”东时桂打了个冷战。时贵娓娓述说,如话家常:“我义父的七芒刺,乃七种剧毒所淬炼,时限为半个时辰……”回过一口气来,时贵接着往下说:“半个时辰之后,毒性逐渐发作,开始像个冰窖,继之似陷火窟,终致万箭钻心,然后逐渐窒息,开始七窍流血,接着气逆脉乱,直到肺炸肠裂……”东时桂把手一伸,说明老小子被时贵这番敲山震虎给唬住了。
  
  时贵毫不迟疑地掏出一粒朱红如火的丹丸,交到东时桂的手上。东时桂先将丹丸抛入口内,直了直脖子咽下去,然后闭上两眼。片刻之后,东时桂睁开双目:“距离此地不远,有处幽寂山谷,谷内筑有石室,金阁达午后抵此,像是等候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时贵疾问:“谁?”东时桂拉长声音:“此……人……”时贵一针见血:“姓东的,我名时贵,你叫东时桂,扎纸匠从来不给神仙磕头。”
  
  东时桂连说:“这我知道……这我知道……”时贵再逼近半步:“东时桂,事情明摆着,我为刀俎,你可是鱼肉……”东时桂连说:“就是……就是……”时贵语音转缓:“嘴是两张皮,咋说都有理,江湖人的承诺算放屁。”东时桂陪笑:“少兄言重。”架子端够,胃口吊足,时贵方才单刀直入:“如实说出,立马放人!”东时桂两眼一亮:“真的?”杜兴刚想阻止。时贵重重点头:“铁定不移!”
  
  东时桂喜出望外,依实供出:“金阁达在等大国师和长白派的瓢把子……”随着后面那个“子”字出口,被时贵一刀戳入关元穴,破了东时桂的气门。东时桂栽倒睁大两只眼,嚎得比鬼叫还难听:“姓时的,你真卑劣!”时贵收刀后退:“此话怎讲?”东时桂咬牙出血:“你小子亲口告诉我,如实说出,立马走人……”时贵点头:“我是这样说过,至今也未曾反悔,你立马就能走活人。”东时桂伏地大嚎:“可我的气海被你戳破了,这不是卑劣又是什么?”
  
  时贵上下打量他,转脸丢下了一句话:“东时桂,你小子真笨。”离开那处干沟,武松当机立断,把人手分成两拨。他和玉罗刹,直接奔袭那片幽寂山谷。剩下的人,由时贵率领,悄悄赶往断魂涧。靠近那处山谷,为时已过三鼓,玉罗刹劝说武松:“依我之见,对付认贼作父的长白派,不必拘什么武林道义,更不必讲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反正挖一锨也算动土,挖千锨也是活埋,倒不如趁着夜静更深,单刀直入,谁撞上你的四煞棒和我的追魂扇,算他八辈子没有烧好香,宰他一个少一个,闹他个王八缩头龟趴窝。”
  
  武松让她激起一片豪性,腾地纵起,宛如饿鹰敛翼,射向一片山坡。落地一瞧,玉罗刹已杳无踪迹,二郎神知她好胜,只好弹地再起。翻越一道陡坡,武松左右一扫,只见这里山峦环抱,为数不多的几株白杨,落木萧萧,树干参天,枭鸟夜啼,鸣声唳天,形同鬼域。武松暗想:玉罗刹幼得其父闪电手溺爱,长大执掌南七省丐帮,而今是南七北六十三省丐帮至尊,难得她对我一往情深,痴心苦恋。自己虽改俗装,怕也要辜负玉人的一片侠骨柔情了。一边想着,一边观察周围动静,陡地瞥见一条黑影,登上另一处山麓,夜色浓重,空山寂寂,隐隐看出丛林深处,像有几间石室。
  
  所幸此刻,明月悬空,满山遍洒银辉,武松掩起身形,悄悄靠近。直到贴近石室,方才看清究竟,石室地点幽静,峦峰极为灵秀。石室左侧,有道瀑布,飞流直下,汇成清溪,古藤枯萝,到处披拂。武松忖思,自己尚且很快发现此处秘宅,以玉罗刹的目力和经验,难道会交背失之?还是故意将此处留给自己,她又到别的地方侦查去了?基于此故,武松再次掩起身形,悄悄向那一片石室院落贴去。

    武松清楚,石室建筑在这种林深隐秘处,里面的人物,绝不是等闲之辈。就在武松刚刚靠近石室围墙外,一对男女,并肩互偎,缓步而至。武松眼尖,入目认出男子乃是展殿臣,号称五毒手的展殿臣。偎在展殿臣怀内的,是个上穿葱黄绿云霞缎棉袄,下衬绛色云霞缎棉裤,脚登黑色小蛮靴的妖媚少妇,年纪顶多不过二十八九岁。妖媚少妇,头上梳着盘龙髻,不光上面沾有枯草,还被揉搓得走了原样,软塌塌地垂在脑后,描眉画鬓,涂脂抹粉,但却满面愁容。
  
  武松灵机一动,认定妖媚少妇是耶律翠,闼懒万户的心爱情妇。事实证明武松没认错,妖媚少妇自己说:“展三哥,我耶律翠可是连骨头加肉都给了你,你真忍心把我交出去,供别人淫乐?”武松心中一动。展殿臣瞥了瞥武松的隐身处,然后唉声叹气说:“我当然不想把你交出去。无奈这是四太子亲自下的谕令,指明让你陪伴大国师,等候长白铁老当家,展殿臣我有几条命?”听得武松暗暗点头,赞叹展殿臣,隔墙送风,传递消息的办法好。
  
  耶律翠咬牙切齿:“大国师是条老淫棍,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糟蹋我。”展殿臣也怒形于色:“我更不想让他糟蹋你,可我实在不敢招惹石仁勤。”“石仁勤”三字一入耳,武松双鬓全见汗,今晚撞上的,竟是完颜绿术的大师伯,被人喊成食人禽的石仁勤,逼使他不想拼命也得拼。石室院落大门忽然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壮年汉子,一眼看见展殿臣和耶律翠,脸色一沉:“大国师早就等急了,你们竟敢端架子!一旦惹毛了大国师,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耶律翠一听之下,不光脸上颜色惨然一变,娇躯也颤抖了一下。展殿臣甩手一巴掌,实实在在地扇在壮年汉子左腮上,血从嘴角溢出来。壮年汉子手捂左腮,双脚直跳:“反了,反了,姓展的,你敢打我!”展殿臣戟指对方面门大骂:“日娘贼,你说你是谁,一个照管门户的看家狗,也配向老子指手画脚的?惹翻我,老子一刀捅死……”突然有人接口:“展老三,你的胆子倒不小,比闼懒的醋劲还要大。”出来的人是金阁达,武松顺着墙根向前贴,以便及时接应展殿臣。
  
  一眼瞧见金阁达,展殿臣马上服服帖帖了,嘴里连说:“小的不敢!”金阁达双眉怒挑:“嘴说不敢手下敢,人都被你打出血,大国师准得谢谢你。”耶律翠前跨半步:“此事与展殿臣无关,千刀万剐,耶律翠一人顶着。”金阁达嗤之以鼻:“耶律翠,恋奸情热是不是?就怕你一人顶不住。”说完,扭身想走,展殿臣横身拦阻:“请求王爷,高抬贵手,小的这里有分人心……”

    诳得金阁达一怔止步,被展殿臣探身一把,扣死他的寸关尺。金阁达刚想呼救,下巴颏早让五毒手给摘下来,一丝声音嚎不出。壮年汉子转身图逃,被恨他入骨的耶律翠左脚勾倒,右脚踢裂太阳穴。一条其疾如矢的身影,从大门内蓦地闪出,狠狠撞向展殿臣。展殿臣号称五毒手,指掌功力,全臻绝顶,右手闭门推出窗前月,先将金阁达抛给耶律翠,留作人质;左手叶底偷仙桃,叼住来人手腕。
  
  手腕甫始入握,展殿臣内心狂震,来人的手腕,滑如游鱼抽走了。展殿臣晃身想躲,后心早被来人一掌印实,躯体像断了线的风筝,摔出去足有七八步,勉强拿桩站稳,鲜血早从口鼻之内喷出。直到这时,隐身暗处的武松,方才看清来人是个异常丑陋的矮老头,身长绝对不会超过五尺,脖子又细又长,却顶着一颗比笆斗还大两三号的大脑袋,说得玄乎点,刮大风都能吹断老家伙的细脖子。
  
  丑陋老头的满头黄发,蓬乱飞扬着,跟连腮带鬓的胡子虬结在一起,绞纠成一团,简直跟乱草没有两样。吓死人的,是丑陋老头目射碧光,面笼杀气,躯体又矮又瘦,两臂又细又长,十指弯曲,像是鸟爪,看年纪,不到花甲,也差不了多少。一股淡淡幽香,来自武松身后,玉罗刹附在他的耳畔说:“这样的奇丑老鬼,恐怕踏破铁鞋也找不出第二个,怪不得耶律翠铤而走险。”

    武松一怔:“你都知道!”玉罗刹声音更低:“我始终没有离开你,咱们这叫携手并肩入虎穴。”只见那个丑陋老头,咧开大嘴狞笑:“展殿臣,你小子倒会窥探人意,猜知我老人家离不开女人,给我送来个美人儿。赶快叫她亮亮盘,让老夫看看够味不够味,少不了你小子赏钱。”听完丑陋老头让人作呕的造孽话,同样是女人的玉罗刹,两只秀目往外喷烈火,义愤填胸之下,舌绽春雷厉叱:“老而不死是为贼,还想糟蹋人家年青少妇,姑奶奶这就零斩零割你这条老淫虫!”
  
  色迷迷的丑陋老头,正用贪婪淫邪目光,死盯耶律翠那大凸大凹的诱人躯体,恨不得张开血盆大口,将耶律翠一口吞下肚去,经玉罗刹陡地一叱,倒还真吓一大跳。等到他一眼看出,叱骂他的同样是位美人儿,比耶律翠不知美上多少倍,扭颈回头,冲门内,悍然下令:“来人,给我收下这个野娘们!”一名壮汉,应声而动,从丑陋老鬼身后拔身而起,形如毒蛇出润,飞身射落玉罗刹面前,右手紧握一柄青光闪闪的鬼头刀。
  
  玉罗刹故意收起追魂扇,还把躯体向前走两步,嘴角噙着冷笑。壮汉果被激怒了,右腕一翻,一道凌厉无比的刀光,斩向玉罗刹双腿。看样子,壮汉是想将玉罗刹一招致残,好能达到任他宰割的目的。壮汉这回可失算了,刀走半途,就被武松的四煞神棒震出手去。壮汉侧翻想逃,玉罗刹的追魂扇正好等在那里,当门穴被铁扇顶塌了。当门穴,又名血穴,穴塌人死。丑陋老头一眼瞧清追魂扇形状,浓眉怒掀:“你……你是玉罗刹?”
  
  玉罗刹甩手射出三支追魂弩:“正是姑奶奶,老小子你叫石仁勤!”丑陋老头——石仁勤拧身大哈腰,方才躲开,怒叱:“丐帮之主下手偷袭!”武松一横四煞棒:“石仁勤,你白活六十多,硬不知道啥叫暗器。”石仁勤上下打量武松,老半晌方才说:“你……是灌口二郎神?”玉罗刹横插一句:“石老鬼,我问你,你敢不敢一对一单挑武二哥?”石仁勤不答反问:“你玉罗刹呢?”玉罗刹一锤定音:“姑奶奶愿作壁上观,双方谁都不准用帮手!”
  
  石仁勤意在扣死:“一言既出……”身受重伤的展殿臣摇头劝阻。一缕锐利劲风,起自石仁勤右手,二尺四寸长的鬼头刀,狠劈武松左肋。四煞棒如天魔舞臂,“当”的一声磕开鬼头刀,就势砸向金阁达。咭咭厉笑来自半空,声如午夜枭鸟,让人入耳惊心,一条枯瘦如僵尸的怪影,从右侧山崖之上电射而下,罩向武松。玉罗刹趁机一抖铁扇,两根红毛铁锻铸的追魂弩,没入石仁勤的丹田、关元两穴。丹田、关元皆死穴,两穴一齐被射,石仁勤注定呜呼哀哉了。
  
  说也可笑,石仁勤跌坐在地,双手紧捂小腹,大口大口吸气,没忘两眼怒瞪玉罗刹:“你……你……你不是说过如白染皂吗?”玉罗刹“嗤”声娇笑:“我不那样说,你准小心我,我就不能杀死你。”石仁勤一下子张大血盆嘴,断续说出:“原……原来……如此……”从山崖上坠落的活僵尸,脸色木无表情,死死盯住玉罗刹:“凭你曹慧娘的机灵劲,理应猜知我是谁,也好让你知道马王爷多长一只眼。”
  
  明知活僵尸是铁老怪,长白派的老当家,玉罗刹硬敢嗤之以鼻道:“姓铁的老怪,姑奶奶从没见过马王爷,更不信他多长一只眼。”铁老怪狞笑:“你信啥?”玉罗刹诚心激怒他,故意“扑哧”一笑说:“姑奶奶只相信馒头管饱茶解渴,有钱能买烧鸡啃,相信追魂扇照样能追你的命。”铁老怪丝毫不为所动,手腕陡翻,亮出他那口长仅九寸的丧门短剑。半天不言不动的展殿臣,抢在铁老怪亮剑之前,猛扑铁老怪。
  
  任凭对方的丧门剑,三次透入他的躯体,硬像冤魂缠身似地粘住铁老怪。直到武松一棒蔽断铁老怪的脊背骨,玉罗刹一扇划裂铁老怪太阳穴。牙齿咬入唇内,双目凸出眶外的展殿臣,方才委顿倒在地面上。玉罗刹带着哭声狂喊:“三师兄,三师兄,你可千万挺着一点!”武松一棒点倒金阁达,弯腰扶起展殿臣,两眼充满血丝:“展师兄用血肉之躯缠住铁老怪,使咱们轻易得手,令人钦敬。”
  
  玉罗刹强忍悲痛,哽咽说:“三师兄用鲜血,洗净他以往罪孽,死得其所。”突有一人接口:“死得其所的,何止展殿臣,商山二鬼同样如……”玉罗刹脱口轻呼:“马荫祖?”武松点头:“口音像是马荫祖。”


第三十九章:落木萧萧忠魂泪。
  
  暮色苍茫,云层低垂。走在前面的鄂仁,商山二鬼的老二,老脸凝结如冰冻,怎么也化解不开。错后一肩的沙星,商山二鬼的老大,神情同样泛现出凛冽酷厉气息。二人行进的速度不快,实际要快也快不起来,原因是身在异域,地理生疏。被人喊成恶人的鄂仁,把脸仰向天空,嘴里咕哝:“这他娘的鬼天气……”同样被人称为杀星的沙星,摊开双手:“变天了,飘起了雪花。”沙星说得不错,天确实在下雪,一片一片,飘飘零零,打眼一看,好像下雨。
  
  直到老哥儿俩的肤肌,接触到那种冰冷的莹白,才断定真下雪了。鄂仁放下帽沿,掩紧衣襟,抹去沾在眉毛上的雪花,慨然浩叹。知弟莫若兄,沙星紧跨两步,贴在师弟身边劝慰:“恶战在即,命有你我兄弟拼的,从此处赶往倒流河,准能碰上黑龙会的好朋友。”奔行速度,丝毫不减,鄂仁怪眼怒翻道:“溅血拼命的地点在断魂涧,咱哥俩可是往西走,武二这小子,想让你我兄弟去当饱蹲。”
  
  沙星连忙解释:“老二,你怎好这样想?有四个留守倒流河,掩护他们撤退,责任何等重大,这种差事不叫吃饱蹲……”鄂仁打断师兄话头哼了一声说:“师兄你也不想,小五龙个个有名师,人人得家传,特别是穆虬龙那根狼牙棒,赛当年霹雳火;就连傻小子张铁龙的镔铁棍,也能横扫三千兵,用得着咱们掩护吗?说白了,武二倒是怕咱哥俩年老体衰,需人卫护,反其道而行之罢了!”
  
  沙星一怔:“师……师弟……你……你是说……武松意在让四龙护卫咱?”鄂仁重重点头:“一准如此。师兄你想,武二极重江湖道义,能不关心咱们两个老家伙?可话又说回来,他也太看不起你我兄弟了。”沙星终于被师弟说动心:“就算师弟说得对,答应过的事,总不能不做。”鄂仁再次打断师兄话头:“谁说答应的事不算,咱们照样赶往倒流河。不同的是先到别的地方喘口气,然后再去接他们。”
  
  沙星清楚,师弟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晁天龙、穆虬龙、张铁龙、花云龙。为让师兄听从自己,鄂仁鼓动如簧巧舌:“师兄你也不想想,咱俩是块啥招牌,堂堂的商山二鬼。别的不说,光凭师兄你护卫过皇上,小弟我随侍过当朝宰相这一点,黑白两道谁能比得上?金兵入侵在即,大宋朝野激愤,这种杀人扬名的好机会哪找去!”沙星迟疑:“依你之见……”

    鄂仁豪气千丈,满面杀气:“师兄如不反对,咱俩夜闯金兀术私邸,来它一个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闹它个天翻地覆怎么样?”沙星多少有些迟疑:“师弟,如此一来,会影响武二弟的……"再次打断师兄话头,鄂仁大包大揽:“武二溅血的地方是断魂涧,咱们杀人的屠场是四太子私邸,风马牛势不相及,焉能影响。”沙星不再迟疑。二人相偕上路。
  
  鄂仁仰望天空,大片大片的雪花,漫空缤纷飞舞,气候陡转酷寒。前行约有七八里,为时已过二更。路边有棵枯树,生得恶形恶状,枝干虬纠盘结,随风摇曳晃动,活脱脱一头张牙舞爪的凶兽。鄂仁眼尖,蓦地瞧出,枯树之上,倒吊一人,在那里晃晃悠悠。倒吊的人,头下脚上,双手垂落,他之所以晃悠,其动作并非出自此人本能,而是风吹枯枝,树身摇动所造成。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映入二人眼内的倒吊死人,身穿南朝大宋服饰,显系死在金兵之手。鄂仁气冲两肋,双目喷火,蓦地将身形拔起,射向路边枯树。一宗吓死人的岔事出现了。岔事出在鄂仁右手刚刚触及树上倒吊死人,倒吊死人愣身化西风倒卷帘,左手抓牢鄂仁右腕,右手舒指似刀,猛插鄂仁左肋。类似这种变起仓促的致命袭击,功力再精湛,反应再机警,都万难躲开。
  
  不幸中之大幸,商山二鬼练的是鹰翻雕击、大力鹰爪功,近身搏斗,豁死相拼,是他们兄弟的老本行。正因为如此,商山二鬼才被江湖同道喊成谐音杀星、恶人。好个善打恶仗的鄂仁,坚信狭道相逢勇者胜,任凭敌人舒指如刀,猛插自己左肋要害,左手拢指成爪,没入对方小腹之内。经此一来,倒吊死人自然成为真死人,死人的手,却插进鄂仁左肋。沙星的扑救,及时而迅疾,半空接住师弟,经检查幸好伤势不算太重。
  
  掏出金创药,刚想替师弟包扎,一声疹人的阴笑,传进沙星耳内。阴笑声来自左侧衰败草丛,沙星顾不得替鄂仁包扎,将药抛给师弟。衰败草丛钻出五个人,五个人分成两排,三位老者在前,两个断臂人随后。傲立前排中间的老者,肥胖如猪,身如圆球,年纪已近古稀。侍立肥胖老人下首的老者,蓬着满头白发,身体枯干如柴,一件红如炭火的过膝短袍,裹在他那具细长宛如竹竿的瘦长躯体上。
  
  吸引商山二鬼注意的,是干瘦如柴老人倒拖一条宽板带,长约七尺,宽逾人掌,上面布满锯齿狼牙,是条杀人溅血的狠家伙。让商山二鬼眼皮一跳的,是卓立肥胖老人上首的老者,形如浏览雪景山色的半百儒生。此人身高八尺,躯体胖瘦适度,两道宝剑眉,一双丹凤眼,面白如玉,掩口髭须,虽然年近半百,头发乌黑如墨,一袭蓝衣棉袍洗得成为白色,灰色布袜,足登皂履,衣饰虽然陈旧,却洁净到一尘不染。

  更为特别的,是半百儒生的两只手,单薄细长,洁白似玉、躯体昂立如山,两眼睁合之间,目光锐利逼人,确实令人不敢仰视。鄂仁也真能豁出去,面对如此强敌,愣敢横眉冷对;“黄泉路上无知己,今夜不知宿谁家,上路迟不如早,一早三光,一晚三慌。”肥胖老人不似笑地笑了笑:“鄂老二,别再河虾胡子顶门—一硬撑了。”鄂仁故作一怔:“胖如肥猪的老家伙,你说鄂二爷我在硬撑?”
  
  肥胖老人阴森奸笑:“鄂老二,你我都是老江湖,谁的眼里都揉不进沙子。说句不掺假的话,跟我们这些人照上面,你心里不打鼓?”鄂仁比对方还会阴,迅疾抢占有利位置,口头上却戏弄地说:“胖伙计,我说我心里正打鼓,你肯不肯让我走活人?”肥胖老人冷然吐出:“不!”作好突袭准备,鄂仁口头却说:“那不结啦!因此我老人家想……”“想”什么?鄂仁没说,却贴地猛扑半百儒生,决心打蛇打七寸。
  
  半百儒生高就高在遭受突然袭击下,袭击他的还是商山二鬼之一,神情丝毫不惊慌,脚下寸步未移,闪避的幅度也不大,仅仅左闪右避,竟能一再闪避开二鬼鄂仁的卖力攻袭。鄂仁突袭不成,老脸涨成紫红,骑虎难下之余,就想豁开死拼。半百儒生矜持一笑:“鄂二当家的,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是我的对手!”鄂仁脸色一僵:“你能肯定?”半百儒生说:“能!”鄂仁冷笑:“我不信!”半百儒生不火不躁:“鄂二当家不相信,那是你不知我是谁。”
  
  鄂仁狂笑:“听你这么一说,一旦知道你是谁,鄂某就相信了?”半百儒生笑笑:“不错!”鄂仁叱问:“你是谁?”半百儒生轻轻说:“晋国杰。”“晋国杰”三字一出口,宛如在商山二鬼耳畔炸响三声暴雷。鄂仁神情大大震动,疾问:“你是晋国杰……横行秦晋两地的晋国杰?”肥胖老人抢说:“如假包换!”鄂仁笑得很苦涩:“晋国杰,你号称展翅摩云鹏,功力确比鄂某高。也许我该退一步,可商山二鬼的招牌就砸了,因此不能退。”
  
  话刚出口,鄂仁身后就响起一片齐崭崭的喝彩声,接着闪出四男一女。四个男的,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丑有俊,年纪相差不多。女的是年近二十的黑丫头,身材比男的还高大,肩扛一条铁扁担。根本不须细瞧,商山二鬼早看清四个男的是晁天龙、穆虬龙、张铁龙、花云龙。至于那位年近二十、身材高大、肩扛铁扁担的黑丫头,商山二鬼虽然没见过,也清楚她是王进在倒流河收养的义女王月桂。张铁龙歪着脑袋瞧晋国杰。
  
  黑丫头王月桂生气了,狠狠推了他一把:“哪有你这样看人的!”张铁龙收回视线:“我看他凭啥那样狂?原来也是两只眼一张嘴。”黑丫头大笑:“告诉你傻小子,人家狂在身上无兵刃,不像咱扛着重家伙。”张铁龙不服:“瞧他那种窝囊样,不动重家伙,光用手也能活折他。”晋国杰上下打量张铁龙,蓦地问出一句:“黑大个,你叫啥名?”老实人从来不会说瞎话,张铁龙实话实说:“老子我叫张铁龙。”晋国杰一怔:“你是张铁龙?”
  
  张铁龙大咧咧一挺胸:“看样子,老家伙你有些不大相信是不是?”晋国杰忙说:“我信!”张铁龙单手抡铁棍,一抖丹田大叫:“既然相信,就吃老子一棍!”话落,棍重如山,狠砸晋国杰当顶。晋国杰侧身闪避。张铁龙二郎扛山、缠头裹脑、棍扫七国,连环三式,疾如迅雷。晋国杰左闪右避,一一躲开,脚下照样寸步未移,仍然卓立如山。气得黑丫头王月桂双脚乱跳:“傻小子,你不成,退下来,瞧我的!”
  
  张铁龙也真听话,陡地棍打悠身式,连忙旋回自己躯体,抱棍而立。黑丫头比他愣得多,也比张铁龙能豁出去,头一扁担狠砸晋国杰。对方左闪避开。黑丫头瞧了瞧晋国杰下盘,人家踏罡踩斗的步眼,仍旧未移动。黑丫头狠狠砸出第二扁担。晋国杰右避闪开,脚下同样没动。两击不中,黑丫头怒发如狂撤野了。双手合着铁扁担,躯体旋转如风车,豁死撞向晋国杰,大有与之同归于尽、与彼偕亡的样子。
  
  从来一力降一会,自古魔鬼怕恶人,晋国杰摇头苦笑,侧移五步。从来没有两个心眼的张铁龙,头一遭干件聪明事,连人加棍扑过去,伙同黑丫头王月桂,你一扁担,我一铁棍,轮流狠砸晋国杰。说也可笑,晋国杰活像秀才撞见兵,有理讲不清,一再退让,连连闪避。商山二鬼是老江湖中的老江湖,抢得刹那战机,一扑肥胖老者,一袭红衣怪人。光棍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商山二鬼跟对方甫始交手,就有夜路走得多,终于撞上鬼的感觉。
  
  肥胖老人阴森森怪笑:“商山二鬼,撞上阚大山和谢承习,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鄂仁舍死猛攻谢承习:“姓阙的,好日子到头不要紧,要紧的是老子生为大宋人,死作大宋鬼,不像老贼你,认贼作父,屈膝事敌。”穆虬龙脱口赞了一声:“骂得好!”狼牙棒怒卷垂帘,狂扫阀大山下盘。花云龙人似饿虎出林,刀化劈波斩浪,连人加刀,直撞谢承习。晁天龙弹地扑向晋国杰,剑化恶蟒吐芯,侧应张铁龙和王月桂。
  
  大大出乎在场人意外的是,侍立掌门师兄阙大山身后的二边,一声不吭,扭身便走。阚大山一刀逼退穆虬龙,厉声喝叱:“边荒,边远,你们敢不战而退!”边远头也不回,老大边荒扬声大喊:“启禀掌门师兄,我们兄弟的子徒能死,我们兄弟的躯体能残,可我们兄弟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大宋人!也不可能不是大宋人,因此我们兄弟决心退回雁门关。至于师兄想定我们啥罪名,我们兄弟都接着。”
  
  冷不丁地有人接口:“我敢打赌,你们兄弟绝对接不住,铁定接不住。”接口说话的人,头戴紫色员外巾,身披镶满图案的紫色对襟员外氅,面如银盆,大耳垂肩,颔下几根稀疏胡须,梳理得一根不乱。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口说话的那人,像是一位面团团的富家翁。身份,地位,高到独行叟阚大山那种地步,硬是欣然欢呼:“二国师!”一言震惊全场人。阙大山口中的二国师,即完颜绿术之师,被南朝北国黑白两道喊成谐音食人兽的石仁寿,号称天下第一恶。
  
  二鬼的神情,随着食人兽的蓦地现身,先转酷厉,后变冷漠。头一个察觉不妙的,是生性磊落光明,人极富肝胆的晁天龙。在晁天龙的示意下,除去傻小子张铁龙之外,穆虬龙、花云南龙迅疾靠拢。晁天龙的语音,低沉而僵硬:“形势凶险之极,商山二老,志在必死……”花云龙打断话头更正:“商山二老,志在先死,只想对得起武二叔。”穆虬龙忿然作色:“敌人狠下大天来,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照样一刀一个血口子。”
  
  晁天龙狠狠瞪了他一眼意在提醒:“从来骄敌必败,哀军必胜……”花云龙心领神会:“两军相逢勇者胜,一夫拼命,十人难当,拼命溅血!”晁天龙当机立断:“想保自己命,先残敌人魂,拿血成溪老贼开刀。”下令的人是晃天龙,首先扑向谢承习的是穆虬龙,花云龙拧身甩出袖箭。活该姓谢的老贼倒血霉,跟他动手的是鄂二鬼,老贼知鄂仁左肋受伤,自然棋胜不顾家,闪身避开穆虬龙的狼牙棒,被花云龙的袖箭射中,尽管射中的部位在左肩,身形陡地一滞。
  
  高手相搏,失神都会送命,何况身遭四人围攻,鄂仁一掌击毙谢承习。阙大山撇下自己的对手沙星,疯虎似地扑向晁天龙,被穆虬龙挥棒阻止。“砰”的一声,张铁龙一连抢出七八步,黑丫头及时连砸两扁担。勉强稳住马步的张铁龙,手中铁棍一拄地,连人加棍化为回头浪。“砰”的一声,黑丫头同样连抢七八步,张铁龙的铁棍及时砸向晋国杰。
  
  黑丫头干脆连马步都不稳,怒甩铁扁担,人随扁担转,同样化为回头浪。迭次出抓,逼退阙大山,沙星狂呼:“晁天龙,你们先走,我和师弟断后。”阚大山冷笑:“走!往哪里走?谢承习的一条命,要你们六条命还。”鄂仁大笑:“阙老狗,放你娘的五香屁,姓谢的三十年前就该死。”蓦地有个女人接口:“阚老当家的,务必将姓鄂的老匹夫留给我……”
  
  杀气飞腾,双目血红的鄂二鬼,哪能禁得住这等激弄,只气得浓眉怒挑。鄂仁双脚一顿,身如流矢划空,疾似电光石火,扑了过去。商山二鬼穷毕生精力,苦练鹰翻雕击绝技,其轻功提纵身法,无疑登峰造极,扑出去的身法,既迅捷又凌厉,可惜的是接口说话的女人不见踪影,硬在鄂二鬼的眼皮底下走脱了。留给鄂仁的,是两具断气不久的尸体,死者全都身着南朝服装。
  
  鄂仁顿悟自己上当。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体,募地没入鄂仁的后心,寸许长一小截铁笛,从鄂仁左乳之下透出,致令他形容酷厉,躯体僵木。留在鄂仁眼内的两具尸体,一具躺在荒草丛内,头颅整个破碎,吓死人的森森白骨刺出头皮之外,浓稠的脑浆、殷红的鲜血掺合在一起,将死者的面容,污染得模糊难认。另一具尸体,横躺在弯弯山道上,死者双眼凸出眶外,形如死鱼之目,大半截仍在滴血的舌头吐出张开的大嘴之外,活像传说中的丧门吊客。
  
  鄂仁将自己半散的目光,投向死者的致命处,死者的咽喉被捅开一个比拇指还大的血洞,血肉翻卷,露出一小段显然是被利刃所割的染血气管。说也可叹,经历过无数生死,数十年刀头上舐血的鄂二鬼,后心被人捅一笛,面对两个死者的歪扭可怖面孔,油然兴起人生苦短、生不如死、退不如早之感。暗算鄂仁的是个徐娘半老女人,左手下垂,显系残废了一只臂膀。
  
  站立半老徐娘侧后的,是位年过不惑的文人秀士,同样也有一只手下垂,有别于徐娘半老女人的,他残废的是右臂。徐娘半老女人说话阴狠:“鄂老二,本来我想让你糊里糊涂死,看在你死得有骨气,我才让你知道死在谁手内……”一顿之后,徐娘半老女人接着说:“我叫阴含草,外子杨和合,我们夫妻合称阴阳铁笛仙,阴曹地府去应卯,别忘了我们两口子。”说完,打算抽回自己的铁笛。
  
  鄂仁比谁都清楚,他之所以没咽气,是因为对方铁笛没抽出。换而言之,阴含草只须往外一抽铁笛,鄂仁马上就断那口气。正因为如此,鄂仁在得知暗算他的是阴阳铁笛仙,抢在阴含草没抽铁笛前,向前猛然一抢,自动脱离铁笛,然后提聚全身残存之力,尖声喊出“小心!”二字。做梦也没想到鄂仁会如此,阴含草怒发如母狮,一展手中镔铁长笛,切齿咒骂:“该死的鄂二鬼,你误了老娘的大事。”话出,笛落,砸向鄂仁太阳穴。
  
  “当”的一声,阴含草的铁笛,被人用铁枪架住,不让她糟蹋尸体。架住铁笛的人是马荫祖,自称强老粗的马荫祖,面色僵木无表情。阴含草气得直跺脚:“马荫祖,我们夫妻是你的上眼皮(长辈的意思),你小子硬敢跟我动手动脚的!惹火我老人家,别说不给你面子。”马荫祖木无表情说:“师婶说的话,徒侄全清楚,可我不能让你那么做。”阴含草问:“为什么?”
  
  吞咽一口唾液后,马荫祖直了直脖子说:“人死不结怨,不能毁鄂仁之尸。”阴含草蛮不讲理,双脚乱跳,咬牙切齿:“武松伤残我们夫妻两条手臂,断送我们夫妻半世英名,杀人毁尸,方才暂消我胸中之怒气。”马荫祖堵回一句:“师婶之言,徒侄不敢苟同。冤有头,债有主,伤残师叔师婶的是武松,想报仇公开去找他,与商山二鬼何干!”好几条黑影,如飞而至,领头的老者是沙星,飘落地上,赞出一句:“说得好!”
  
  羞恼成怒、狡诈如狐的阴含草,冷嘲热讽:“商山二鬼半招毙命,令人齿冷。”雁行折翅,痛不欲生的商山大鬼,人早旋起扑向阴含草的当顶。一见沙星果然中了自己赶鸟出笼的奸计,杀心早就大起的阴含草,猛地把躯体贴向地面,一捺铁笛暗簧,吧、吧、吧!三支一槽暗藏笛管之内的毒弩,疾射人在半空之中的大鬼沙星。势逼此处,不得不拼,沙星不仅不躲,反倒一打千金坠,再扑阴含草。
  
  为求阻止沙大鬼,杨和合甩出一口柳叶刀,扎入沙星左臂。阴含草这女人的心,也确实太狠太毒了,躯体贴地翻滚,避开沙星扑击,甩手又是一槽三支毒弩划空厉啸,尖锐刺耳,再射沙星。晁天龙等人一拥齐出,企图救沙星。首先挥笛拦阻的人是杨和合,随后赶到的有阚大山和晋国杰。沙大鬼是老江湖中的老江湖,为了替师弟报仇,不惜身中三弩。弩矢甫始入内,沙星就知自己死定了,因弩矢之上淬有剧毒。
  
  此时此刻的沙星,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说什么也得多拉几个垫背的。正是基于此故,身在半空的沙大鬼,看着像似施展云里倒翻身,其实,只是将躯体化为秋水横舟,右手起下自己被阴含草袭中的三支毒弩,左手却用分云捉光的独特手法,接住再次袭向他的三支毒弩,方才飘落地上。人老成精的阚大山,一眼瞄出沙星飘落地上,脚下趔趄了一下,咧开大嘴阴笑,一顺手中那口锋利短刀,偷袭沙星的背后。
  
  可惜的是,智者干虑,尚有一失。可笑独行叟阚大山,从一开始就机关算尽,耍弄奸诈,眼下更认定商山大鬼人成强弩之末,掩向沙星背后暗袭,还不手到擒来?算盘打得如意。可他阙大山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的锋利短刀已抵上沙星后衣襟之一刹那,看着像是强弩之末的沙大鬼,愣是不仅避开那致命一刀,并趁机将暗扣掌内的六支毒弩,送入阚大山体内。比别人多一半心眼不止的花云龙,大喝:“并肩子,粘紧老狗操。”
  
  “老狗操”骂的是阚大山,所谓“粘紧”就是让阚大山无法服用解药。应声分从两侧夹击的,是傻小子张铁龙、黑丫头王月桂。铁棍威如疯虎,扁担猛似蛟龙,死死粘住他,逼他血流加快,毒发早死。更为可笑的是阴含草,二斤棉花套眼镜——厚得看不见。只见她乱发飞扬,穷追商山大鬼,迭次甩出铁笛之内的毒弩。一生耿直、从不耍弄奸猾的商山大鬼,恨怒使他改变本性,拼着性命不要,豁出皮肉受苦,硬用自己血肉之躯,诳来二十六支毒弩。
  
  沙星深知,练武之人要面子,他自已就死要面子。吃准阚大山身中弩矢不会说,阙大山果然没吭声,他第二目标是晋国杰。晋国杰不是阙大山,扳倒他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沙星几乎绝望了。不幸中的大幸是,跟二郎神惺惺相惜的马荫祖,始终卓立不出手。晁天龙、穆虬龙双战晋国杰,花云龙虎峙外围发冷箭,方才幸免溅血。最为吃力的,还是商山大鬼,弩矢剧毒虽未发,真力当然会受影响,何况他一人对付阴阳铁笛仙夫妻二人,逼使他八方闪走游斗。
  
  机会终于让沙星等到,尽管等得他筋疲力竭,几乎将要认命栽倒。机会来自黑丫头一扁担砸在阙大山的腰上,老狗操跌翻在地,狂呼:“国杰!”跟阙大山相交很厚的晋国杰,说什么也不能见死不救,甩脱对手,弹地纵起……有虾就拿,谁也不肯让它自己往篮子里面蹦,沙星撒出六支毒弩。为达沙星意愿,花云龙旋身甩出三支袖箭,协同沙星袭击晋国杰。

    尽管晋国杰艺臻全面,反应神速,无奈身悬半空,手抓脚踢,左翻右滚,闪避开四支毒弩,最终还是中了一支箭,两支毒弩。在老大晁天龙的指挥下,四条小龙,一个黑丫头,团团围紧晋国杰。阴含草切齿如错:“沙大鬼,我不信你是打不死的程咬金,我要用铁笛敲碎你的双膝盖,将你按在地上当死狗。”沙星面色泛青,肌肉扭曲,躯体颤抖,摇摇欲倒,大口狂喘。
  
  一下子贴到沙星面前,阴含草尖嘶如嚎:“姓沙的老鬼,我不得不称赞你一声‘真够种’!滚热喷香的一锅饭,让你一人搅成一锅粥,老娘真得好好谢谢……”沙星干脆闭上双眼,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故意留下后面那个“你”字不吐,心黑手狠的阴含草一笛砸向沙星太阳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怪事出现了,一口三寸六分长的柳叶刀,从沙星袖内滑出,一下子捅进阴含草那有些下垂的小肚子。
  
  阴含草那声厉嘶,真比鬼嚎还难听,双手捂紧小腹,委顿在地。夫妻合称阴阳铁笛仙,阴含草一伸腿,闯出来的字号砸锅了。杨和合一展手内的铁笛,一步一步逼近奄奄一息的沙星:“姓沙的老狗,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老子将重砸狠敲活活捣烂你!”话落,狠狠砸出一笛。“当”的一声,下砸的铁笛,被马荫祖横枪挡架,不惜开罪自己师叔。身中一箭两弩,急需讨解药的晋国杰,甩脱围攻他的人,如飞旋至,远远把手伸向杨和合,意在向他讨取解药,保全自己性命。
  
  憨傻猛愣、缺少心眼的张铁龙,冷不丁地失去对手,铁棍拄地,跳起追来。妻子尸横在地,丈夫自然眼红,杨和合正想杀人解恨,张铁龙自送上门,笛化吓人厉光,狠戳傻小子的血阻穴,一心将他置于死地。晁天龙等救护不及,黑丫头尖声嘶喊:“傻小子……”善攻者,攻敌之所必救,马荫祖再次开罪自己的师叔,枪扎杨和合灵台。灵台穴,在人体肩后,乃重大死穴之一,逼使杨和合惊鹿回顾,闪开这一枪,脸色涨成紫羊肝:“马荫祖,想不到,你敢杀师叔!”
  
  马荫祖躬身后退:“徒侄不敢。”杨和合怒极反笑:“马荫祖,你嘴上说不敢,手底下却敢动真的。”马荫祖一再躬身:“不是徒侄敢胆如此,是徒侄迫于无奈,不得不如此!”杨和合步步紧逼:“你说你迫于无奈?”马荫祖连连后退:“徒侄是迫于无奈。”杨和合圆睁双目:“谁迫你了?讲!”马荫祖咬牙吐出:“师叔。”杨和合眸光旋转:“我现在明白了。”马荫祖:“师叔明白什么?”杨和合逼近两步,断然说道:“明白你小子想造反,造四太子的反!”
  
  马荫祖停步不退了,目光闪闪,逼视杨和合,破例不再喊师叔:“你说我造反?”杨和合理直气壮:“难道不是?”马荫祖语音平静:“以下犯上,谓之造反。四太子何人?我是何人?你又是何人?”一点没回过味来的杨和合,仍旧理直气壮说:“四太子乃金邦郎主殿下,我是两广杨和合,你是陇西马荫祖,这些还要我教你?”马荫祖语冷如冰:“亏你还记得出生在两广,没忘自己是大宋人。”直到此刻,杨和合方才品出味儿不对,仍旧强词夺理:“四太子待你不薄!”
  
  马荫祖笑得很苦涩:“四太子再待我不薄,我也不能数典忘祖,认贼作父……”四条龙异口同声赞道:“好!”晋国杰收招后退,闭上双眼。花云龙灵机一动,扑向阴含草的尸体,意在搜取对方身上的解药。杨和合斜举铁笛:“你想干啥?”花云龙撇嘴反问:“你说我想干啥?”马荫祖指名道姓:“花云龙,解药在死者袖口内,撕开就能找到!”花云龙依言,搜出解药,交给晋国杰,看着他抛入口内,咽了下去。
  
  一阵疾如密雷的马蹄声,来自左侧山脚下,杨和合两眼贼亮了。刚刚服下解药的晋国杰,把目光投向马荫祖:“老兄一席话,惊醒梦里人,我晋国杰错交匪友,险些成了祸国殃民的金邦狗腿子。”分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杨和合一听就火了:“姓晋的,你敢骂我?”晋国杰嗤之以鼻:“杨和合,老子何止敢骂你,宰你不费吹灰力。”明欺对方毒未解,杨和合打算落井下石道:“老子到你跟前,让你宰。”
  
  晋国杰探手衣底,抽出一口似剑非剑、似钩非钩的奇形怪刃。杨和合毕竟有些见识,脱口一声:“三阴绝户刺!”一连向后退出三步。晋的脸色顿转狰狞:“杨和合,你们夫妻,一向坐井观天,自狂自傲,在我眼里,分文不值,宰你只需一招,不信你试试。”直到这时,四条龙,包括黑丫头方才忆及,晋国杰始终未亮兵刃。张铁龙人傻心眼实,咧开大嘴高叫:“姓晋的老小子,你这人有点意思!”
  
  晋国杰强忍不笑:“黑小子,难道我老人家只有点意思,没有别的?”张铁龙词不达意,边咽唾液边说:“还有……还有……还有……”晋国杰笑问:“还有什么?”张铁龙一直脖子说:“还有你这老小子,确实够意思,太够意思。”晋国杰呵呵大笑:“黑小子,如此说来,我老人家除去意思没别的?”狠狠一跺脚,张铁龙补了一句:“反正你老小子够意思够得不得了。”
  
  晋国杰张口许愿:“黑小子,我老人家生平不受他恩,多谢你们哥几个,晋某人一准对得起你们哥几个,咱们算是一言为定了。”经过几轮问答,蹄声越来越响。一点没有眼色的杨和合,冷冷逼问:“晋国杰,你真想对得起他们?”“他们”指的是晁天龙等人。晋国杰点头。杨和合阴森森冷笑:“晋国杰,在闻声辨物上,相信你比我更内行,来骑少有两百匹,好汉架不住一群狼,我看你还是伸长脖子,等挨斩马长刀吧!”
  
  晋国杰:“杨和合,你咋不替自己想一想?我是说你咋不关心自己?”杨和合一怔:“你说我不关心自己?”晋国杰点头。杨和合蓦地后退。晋国杰向前贴近:“杨和合,你开始关心自己了,尽管关心得太晚。”杨和合脸色大变:“你……你……”晋国杰继续前靠:“不错,是我!”杨和合惊恐万状:“你……想杀我?”三阴绝户刺颤动如灵蛇,指向杨和合的眉尖、窍阴、灵腑三穴。杨和合豁死狂挥手中铁笛,在作垂死挣扎,妄图驰来的铁骑救护他。
  
  晋国杰招出半途,斜翻侧滚,人似流星,刺化青虹,没入杨和合右肋。马荫祖当机立断:“有劳晋兄,速护晁天龙等人撤退,迟则不及!”晋国杰断然拒绝:“马兄休怪晋某口冷,你的武功比我差,还是你护他们走。打不赢时我就跑,相信没有人能留住我。十天后你我相会雁门关,你可得好好请我喝两怀。”


第四十章:老少女侠闹黑店。
  
  方丽珠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观察四周动静,登上另一处山峦。暮春季节,塞北仍寒,空山寂寂,四无人声,借着星月交辉,向前趟去。适值夜色晴朗,一轮明月高悬,满山遍地尽洒银光,视线无碍。身为南普陀铁观音嫡传弟子的方丽珠,不仅软、硬、轻三功,俱臻绝顶,三十六粒菩提球,更打得出神入化,她的目力自然极佳。方丽珠知道,她今晚打算探查的黑龙会巢穴,位于左侧孤峰之下。
  
  方丽珠比谁心中都有数,她即将面对的完颜绿术,不光是黑龙会的头号人物,也是她方丽珠的头号情敌,促使她不得不提高警惕。贴到切近,方丽珠方始看出,黑龙会这处巢穴,房屋不多,异常别致。巢穴背依高峰,峰山遍布藤萝,树木刚刚返青,野草初吐嫩芽。从山峰半腰岩壁上,挂下一道瀑布,飞流直下,自巢穴左侧屋后,一块高大石笋顶端射落,发出雷鸣似的怪吼,溅起有好几丈高,然后,化为道道溪水,向下面一方深潭中流去。

    秘巢四周,栽有四株参天古楠,伞状的树帽子,覆荫儿达五丈。看到这里,方丽珠不由得对这片洞天福地被黑龙会盘踞而不平。几乎跟方丽珠恨恨不平的同时,不远处传来像是异常难受的呻吟。方丽珠人虽狂傲,心肠慈善,深恐荒谷幽林,有人被蛇、兽咬伤。方丽珠忖思至此,疾忙掩起身形,循着呻吟声音,向前搜索寻觅。
  
  不出方丽珠所料,果然让她在一片深草丛内,马尾松下,找到一位面如姜黄,二目深陷,枯瘦得皮包骨头,身材瘦削的暮年老妪。暮年老妪,正双手抱头,躯体蜷伏,双眼闭紧,倒在地上呻吟不止。方丽珠这才明白,暮年老妪之所以没有被人发现,纯系瀑布太响所致。想到这里,方丽珠心生怜惜,凑至切近,轻声低唤:“老大娘……”若不是方丽珠躲闪得快,她的左腮势非狠狠挨上一巴掌不可。
  
  扇她嘴巴的,自是那个皮包骨头、身材瘦而且长的暮年老妪。方丽珠强忍怒气:“我是一片好心,你怎可出手打人?若不是我……”暮年老妪边喘边说:“是你……是你怎么啦?难道……难道打不得你?”方丽珠有心想走,内心有些不忍,再次强忍怒气:“打人也得有原因!”暮年老妪:“当然有原因。”方丽珠疾问:“什么原因?”
  
  暮年老妪理直气壮道:“我老人家至今未嫁人,货真价实的大闺女。你这不长眼的死丫头,硬敢喊我老大娘,挨揍也是你自己找的。”方丽珠想笑不敢笑,反倒对她更怜惜,当下放柔声音说:“你老人家别生气,保重身体最当紧,给我说哪里不舒服,也好替你想法子。”暮年老妪闭上双眼:“你别问。”方丽珠耐着性子说:“夜静更深,山风又大,快离此地,省得受凉。”
  
  暮年老妪睁开两只呆然无神的眼睛,摇头苦笑:“我这是旧病复发,倒卧此地难起。别说我难受得寸步难行,就让我勉强爬得动,我也无处可去,无亲人可寻。因此,不想再折腾。”方丽珠听她说得可怜,又见她眼神呆滞,奄奄一息,如果任凭她卧在此处,别说她一个犯病的人,就让她不生病,像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搪架不住夜风冷霜的侵袭,更别说撞上毒虫野兽了。
  
  当下柔着声音说:“离此不远,有家荒村野店,来时我在那里打过尖。我想现在扶你去,一是可以生火取暖,二来也好躺下养息。”暮年老妪摇头:“我不去!”方丽珠一怔:“为什么?”暮年老妪道:“你想想,我在这里是睡,到那里是躺,岂不一模一样?何必瞎折腾!”喘了口气再说:“我想明白了,何处黄土不埋人?犯不上去落叶归根。”

  方丽珠连忙解释:“怪我没有把话说明白,只要你老人家肯去那家野店,不光能使你免遭风寒夜冷凄苦,还能找个郎中替你瞧瞧,至不济,也可以弄点温汤热食,供你老人家享用。”听方丽珠这么一劝说,暮年老妪像是被她说动,强行挣扎坐起。方丽珠弯腰去扶,暮年老妪的神情又委顿了下来,叹了口气:“我老人家还是不能去。”方丽珠奇怪道:“为何不能去?”
  
  暮年老妪笑得更加苦涩:“你说得再不错,那家野店再可以避风寒,就打算你肯替我找个郎中瞧病,也确实能弄些热汤熟食我吃,可我老人家眼下寸步难挪,你叫我老人家咋去?”方丽珠一想也是,禁不住上下打量她,见她躯体开始抽搐,气喘成为一团,果然像不能走动。心中一软,毅然说道:“你老人家请放心,目前你病到这种地步,我岂能坐视不管?论年纪你配当我的奶奶……”
  
  暮年老妪瞪眼更正:“不对!你该说:我老人家配当你的姑奶奶!”方丽珠暗笑,都到猴年马月了,暮年老妪还摆她大闺女的谱。暗笑归暗笑,方丽珠继续说下去:“只要你肯去,我愿背着你老人家走!”暮年老妪似乎不信:“真的?”方丽珠重重点头。见方丽珠出于真心,暮年老妪好像很感动,睁大双眼说:“好是好,无奈我老人家躯体虽瘦,分量不轻,只恐你丫头心有余而力不足。”
  
  方丽珠窃笑,当下也不说破,只一个劲催促暮年老妪站起来。暮年老妪不再坚持,勉强用双手拄地,欠起来上半身,等方丽珠蹲了下来,她才一边狂喘,一边呻吟,极为艰难地伏在方丽珠背上。哪知不背则已,背起之后,竟然压得方丽珠双腿一软,几乎坐在地上。这就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堂堂铁狮山总舵主,愣没品出味儿不对。方丽珠也不想想,凭她那身精湛武功,焉会连个暮年老妪都背不动?
  
  熟悉方丽珠的人,全知她生来任性,执拗异常,一错玉齿,提聚全身功力,打点起精、气、神,背起暮年老妪,强行举步下山。一路行来,虽是下山省力,也累得方丽珠娇喘吁吁,耗尽了气力。勉强把暮年老妪背到那家野店门外,方丽珠大有寸步难挪之感。暮年老妪这回够意思,自动从方丽珠背上滑下来,坐在地上狂喘。方丽珠叩开店门,搀扶暮年老妪入内,自己拉过一条长凳,坐下休息。
  
  暮年老妪喘着粗气说:“看来好心有好报,我老人家一生行善事,感动天和地,才鬼使神差撞上好心人。我老人家理应好好报答你。”方丽珠一边用袖口抹去额头鬓角汗水,一边正色说道:“施恩望报,不如不施。何况你老人家风烛残年,朝不保夕,虽有报我之心,我又焉忍承受!依我说,你老人家还是免了好。”
  
  暮年老妪还是自顾自念念有词:“这种恩惠,我是非报不可。再说,你这个丫头片子确实不错,我老人家可从来不欠别人的。”听见暮年老妪这么说,方丽珠也没放心上,认为她是心中感激,形于词色,口头之上说说而已。唤过店家,催他快弄些吃的。有钱能买鬼推磨,方丽珠有的是银子,功夫不大,饭菜全端上桌。
  
  端在桌子上的,有一碟酱牛肉,一盘炒腰花,一碗红烧鸡,一条糖醋鱼,两张葱花油饼外加一大碗飘着红油的醋辣汤,香气喷鼻。暮年老妪拿起筷子,先夹一片酱牛肉,送进自己嘴内,一边嚼一边咕哝:“买了这么多的好菜肴,连酒都不舍得打一壶。要说你这丫头片子不会侍候人,我看一点也不能算冤枉你。”直到这时,方丽珠才品出滋味,连忙亲自去要一壶酒,放在桌上。
  
  想不到暮年老妪对吃极讲究,一会要葱,一会要蒜,凉了叫热,吃不对味叫换。一个掌灶的,两个小伙计,包括店老板在内,全部忙得团团转。方丽珠心里不过意,只好向店老板许愿,吃完之后,多开小费。浅斟低酌,细嚼慢咽,暮年老妪整整吃了两个时辰,方才放下竹筷。方丽珠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暮年老妪就招手唤过店伙,叫他算账。跑堂的念念有词,算了一算,道:“饭菜酒共计四两三钱,只不过……”
  
  暮年老妪接口:“只不过折腾的时间不短对不对?我说跑堂的?”跑堂的满脸陪笑:“小的可不敢这么说。开店哪有不侍候客人的。”暮年老妪淡淡一笑:“知道就好。我老人家不会让你白侍候,给你十两银子,剩下的算是赏钱。再给我沏壶好茶,刚吃饱不宜早睡。”跑堂的笑成见牙不见眼,大声吆喝:“老太太赏小的们五两七钱银子!”掌灶的、店伙齐喊:“谢谢老太太!”
  
  方丽珠心想,这下糟了,够店伙计们喝两壶的,自己喊声老大娘,几乎挨一大嘴巴。想不到暮年老妪这回没生气,反倒帮他们催方丽珠结账。纤手探入衣袋,方丽珠大吃一惊,袋中所有银票,全都不翼而飞。方丽珠从小到大没有这般尴尬过,红口白牙吃了人家东西,把人家支使得团团转,要热的,人家不敢给凉的;要甜的,人家不敢端辣的。吃饱喝足一抹嘴,告诉人家一声钱丢了,人家肯相信,也不会答应!
  
  退回一步说,人家敢在荒郊野外开饭馆,掌柜的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说别的,人家只要丢下一句:“吃饭给饭钱,住店给店钱,有钱掏出来,没钱扒衣裳。”我方丽珠身为黄花女儿身,一旦传扬出去,自己岂不羞死窝囊死!经过一番忖思,方丽珠怒上暮年老妪,自己一片好心,反让她捉了秧子。“秧子”二字,浮现方丽珠脑际,方丽珠突然有了主意,先向店伙招手。店伙计哈腰陪笑。
  
  方丽珠大大方方说:“我家姑奶奶,喜欢吸饮饭后茶,你给她老人家泡上一壶,再让人带我到后面瞧瞧上房陈设,天色实在不早了!”店老板连连弯腰,唯唯诺诺,唤过一个小伙计,引领方丽珠入内。方丽珠暗笑暮年老妪作法自毙,暗笑她偷走自己所有银票,成心捉弄自己,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反倒被捉弄。边想,边跨进后院。方丽珠一下子怔住,几乎怔到手足失措。
  
  方丽珠之所以如此,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家铺面破烂不堪,丝毫也不起眼的荒村野店,竟会拥有这么一处房屋构筑别致,假山小巧玲珑,花木掩隐幽径,池内游鱼可数的所在。观其外,知其内,三间上房的摆设,更是富丽堂皇,华贵至极。别的不说,单说桌、椅、凳、几,清一色都是紫檀木的家具。卧榻更加讲究,下铺三层锦褥、一张熊皮,一叠四床花色不同缎被。
  
  方丽珠惊异之余,没忘吩咐引领她的店伙,去接暮年老妪来休歇。刚把店伙打发走,悟出此非善地的方丽珠,立即从后窗跳了出来。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方丽珠,那就是人该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凭方丽珠那身超绝轻功,从后窗跳了出来,愣会踩在一个人身上。踩得那人一声闷哼,像是踩得不轻,方丽珠俯身观看,连忙捂嘴。原来被踩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位阴阳怪气、莫测高深的暮年老妪。

  因此,若不是方丽珠及时把嘴捂紧,势非诧异尖叫出声不可。方丽珠刚想埋怨暮年老妪,她的软、哑二穴一麻,早被对方点中。方丽珠的怒气,确实不打一处来,深恨自己眼拙,栽得真惨。暮年老妪附在她的耳畔说:“我老人家从来不吃亏,刚才让你踩得真不轻,几乎把我老人家踩岔气。我罚你这丫头挨冻半个时辰。”一边说,一边把方丽珠拖到不远处的草丛内,她自己重新回到窗下卧倒。
  
  比用尺子量的还要准,暮年老妪甫始卧倒,窗内蓦地跳出一个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目光跟平时同样锐利的方丽珠,打眼瞧清那人是店老板。店老板比方丽珠更倒霉。这次,暮年老妪不肯让人踩,赶在即将踩实,出手捏碎店老板双脚踝骨。方丽珠比谁都清楚,这一手看似很容易,实则都极困难。手底下达不到稳、准、狠,就别想瞧得那么准,抓得那么稳,捏得那么狠。
  
  被捏碎双脚踝骨的店老板,张嘴想嚎,又被暮年老妪扯脱下巴。疼得店老板满头满脸直流冷汗,两眼凸出眶外,愣是一声嚎不出。暮年老妪很欣赏自己的杰作,托上店老板的下巴,改点软、麻二穴。店老板刚吼出“该死……”二字,早挨了四个大嘴巴。暮年老妪出手太重,扇得店老板脸腮肿得像瘟神,牙齿掉了七八个。店老板双手捂脸,不敢哼叫。
  
  暮年老妪一脚将他踢翻,右脚踩实店老板的左膝盖,大马金刀地审问他:“陈老黑,你他妈的别犯贱,要知道好死从来不如赖活着。”店老板开始低哼。暮年老妪阴声冷笑:“陈老黑,你可别死猪不怕开水烫,凡是我老人家问你的,只要你小子嘴里崩个‘不’字,看我老人家怎么糟蹋你。”说完,脚下加了几分力。店老板的左膝盖骨,将被踩断踩裂,只疼得面容扭曲,躯体抖颤。
  
  暮年老妪声调阴冷地问道:“告诉我,陈老黑,怎么才能见到金兀术?”陈老黑略作迟疑,吓死人的“咔嚓”一声响,陈老黑的左膝盖骨被暮年老妪踩碎了。不让陈老黑嚎叫出口,暮年老妪的右脚,早就踩在他的右膝上。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陈老黑疼到尿湿裤裆,也没敢嚎。看得方丽珠目瞪口呆心想:“谁要落在暮年老妪手内,生不如死。”
  
  暮年老妪像能未卜先知,冲方丽珠躺卧的草丛“嗤”声一笑:“我清楚你这会在想啥。你在想谁要倒霉撞上我,算他八辈子没烧香。”说完,将目光投向陈老黑,吓得陈老黑忙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方丽珠来不及闭上双眼,暮年老妪右脚贯力,踩碎陈老黑的右膝盖骨。陈老黑尖嚎如泣:“你……你……”
  
  暮年老妪语转酷厉:“我老人家早就告诉你,只要你小于嘴里崩个‘不’,看我老人家怎么糟蹋你。第一次问话你不答,我只好踩碎你的左膝盖,现在我用目光询问你,你小子把脸转到旁边去,分明是不想搭理我,我老人家泥人也有土性子,只好踩碎你的右膝盖骨。”方丽珠长到十九岁,从没听过这么横的话,也从没见过这么横的人。暮年老妪把右脚改踩陈老黑的左臂弯。
  
  同样从没听过这么横的话,从没见过这么横的人的陈老黑,受过两遭罪,变得乖多了,不容暮年老妪右脚踏实,连喊:“我说,我说、我不光说,我一准说得详详细细,不再藏掖。”暮年老妪这次不光没跺,反倒收回自己的右脚,不再糟蹋陈老黑。吃足苦头,受尽糟踢的陈老黑,涩声供出:“绿术公主,不久即到。”
  
  暮年老妪伸脚挑翻扮作店老板的陈老黑,从他后腰上搜出一块腰牌。腰牌长近两寸,宽约寸二,呈长方形,上面雕有二龙戏珠图案。暮年老妪将腰牌掂了掂,陈老黑吓得一迭连声:“你老人家可别不相信,吓死小人也不敢弄玄虚。经过这一阵子苦思冥想,小人终于想起你老人家是哪位活菩萨,让我再长两个胆,也不敢糊弄横字号祖宗。”
  
  陈老黑提到横字号的老祖宗,方丽珠知道自己活该遭受窝囊气。从而也悟出暮年老妪姓黄,双名菊芬。黄菊芬人横,脾气横,手段更横,江湖人当面不敢喊,背地偷喊她横祖宗。据说,这些话传进她老人家耳内,黄菊芬反倒觉得很入耳,你说她多怪。暮年老妪——黄菊芬之所以敢这么横,那是她有横的本钱。
  
  撤开黄菊芬本人那身精湛超绝武功不谈,光凭她是前任丐帮帮主闪电手曹亮的同门师姐,神丐常不醒的同门师妹,蹬倒山常金莲的授业恩师,现任丐帮帮主玉罗刹的师姑这一点,放眼黑白两道,就没有谁胆敢冒犯她,更别说与她为敌了。高兴拿方丽珠这丫头片子开开心,方丽珠自然连气都不敢生。黄菊芬弯腰扯起陈老黑,加点他的昏睡穴,反手掷在自己脚前。
  
  方丽珠真怕她老人家撇下自己不管,这种事她可不是做不出。大出方丽珠意料之外的,是黄菊芬不仅没走,反冲她躺倒之处“喂”了一声。方丽珠认定自己穴道被点,想说也说不出话,内心干着急,敢怒不能言。黄菊芬再次“喂”了一声:“方丫头,别想跟我来软的,更别想吃粮不当差。事前我早告诉你,偷懒只能半个时辰,还不快些过来!”
  
  方丽珠芳心一动,试着抬手,双手全能抬起;试着转身,躯体竟然能动;开口试着说话,绽唇居然有声。横祖宗竟然会点定时穴。甫始走近黄菊芬,方丽珠就看出横字号祖宗变样了,变成慈祥可亲。黄菊芬伸手抓住方丽珠,扯到自己近前说:“我老人家知道你想干啥。”方丽珠眼圈泛红。黄菊芬豪气凌云说:“别人或许惧怕完颜绿术,我老人家不在乎。”
  
  方丽珠低头:“孙女知道。”黄菊芬一听就火了:“知道还半死不活的?你师父可是铁观音!”言外之意,是提醒方丽珠,千万不能遗羞师门,更不能丢师父的脸面。事关师门荣辱,铁观音盛誉,方丽珠不再儿女情长,神情不再悲苦。黄菊芬赞出一声:“好!”把手上的腰牌交给方丽珠,压低声音告诉她:“可别小看这家野店,更不能小看陈老黑。陈老黑是完颜绿术的亲信爪牙耳目,野店是她伸出来的触角。我之所以计赚陈老黑,真目的就是想把完颜绿术引出来,然后,想办法救出石化龙。”
  
  提到营救心上人,方丽珠不无怀疑:“祖姑婆,完颜绿术她会上钩吗?”黄菊芬老脸一冷:“不准喊我祖姑婆!”方丽珠立即改口:“你老人家别生气,我这就改减姑奶奶。姑奶奶你说,完颜绿术她会上钩到此吗?”黄菊芬蓦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按在自己嘴唇上,示意方丽珠隐起身形。为求救出石化龙,素性极为好洁的方丽珠,愣是贴地滚入附近草丛。
  
  事情真叫险,险到方丽珠刚刚滚进附近草丛之内,掩隐好身体,八个肩横三停狼牙穿的金邦勇士,在一个蓝衣瘦削人物率领下,众星捧月似地护卫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少女冷不丁地出现。按说,跟完颜绿术有过一面之缘的方丽珠,大可趁机潜赴黑龙会,凭着手上腰牌,会同石化龙撤往断魂涧或者雁门关,协助雁门关守将小旋风柴进,抗击金兵入侵。
  
  事情毁在八个肩扛三停狼牙穿的金邦勇士身上。方丽珠关心黄菊芬,怕她年老体衰,难敌棍锤之将,不忍撇下她一人孤身涉险。为此,方丽珠只好一咬银牙,伏在深草丛中不动,静观其变。蓝衣瘦削人物是蓝巴谷,风姿绰约少女是完颜绿术,陈老黑供词不错。蓝巴谷职司黑龙会外巡查,一眼瞄上横躺地上的陈老黑,回手握紧刀柄。完颜绿术轻轻摇头。
  
  蓝巴谷虽然松开刀柄,但却低声叱出一个“圈”字,命八勇士围住黄菊芬。八名金邦勇士,齐崭崭地一塌肩,齐崭崭地将三停狼牙穿从左肩换到右肩,再齐崭崭地顺着右肩,滚入八只毛茸茸的大手之内。完颜绿术抢在八名勇士四方围拢之前,玉面转寒,再次轻轻摇头。公主不答应,蓝巴谷哪敢造次,脱口一声“慢!”喝住八名金邦勇士。
  
  完颜绿术目视黄菊芬:“老前辈……”黄菊芬也真能拉得下脸来,冷冷叱出一声:“不准喊我老前辈!”完颜绿术同样能拉下脸来,轻盈娇笑,反问:“我该喊你老什么?”黄菊芬说:“喊我姑奶奶!”完颜绿术立即改口:“姑奶奶,我可是两次阻止我的手下人冒犯你老人家。”黄菊芬盛气凌人说:“那是你清楚他们冒犯不了我,反让我给活宰了。”
  
  常言说打人不打脸,骂人别揭短,黄菊芬这叫一棍横扫十八家。蓝巴谷份当护卫公主,兼任黑龙会外巡查,绿术公主当面受辱,黑龙会总堂口眼线陈老黑打横躺在对方脚前,无不与他职责有关。故而激使蓝巴谷双目喷火,霍地抽出斩马长刀,开口怒喝:“你找死……”“死”字刚刚崩出齿缝,面前人影一花,蓝巴谷左腮早挨一巴掌。
  
  若不是亲眼目睹,说给谁,谁都不会相信。武功上,内外兼修,拼搏时,凶如疯虎的蓝巴谷,愣不能闪避开对面扇向他的一巴掌。黄菊芬这一巴掌扇得真不轻,蓝巴谷左边脸腮,登时肿起多高。突然有个清越口音,赞出一声:“扇得好!蓝外巡这一巴掌挨得不冤。”声音入耳,方丽珠芳心乱跳。口音太熟了,熟到朝思暮想,熟到梦系魂牵,熟到入耳即知他是石化龙。
  
  随着话音,出现二人。走在前面的果是石化龙,不同的是身穿锦衣绣服,神情狂傲骄纵。唯一不变的,是石化龙的发黑似墨、面白如玉;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大眼睛,黑亮似点漆;胁下悬有一尺二寸短刀。随在石化龙身后的,是个四十六七岁的猥琐汉子,猥琐到连目光锐利如刀剪的方丽珠,江湖跑老人成精的黄菊芬,都看他丝毫不起眼。
  
  让方丽珠大感意外的,是石化龙先朝她隐身之处瞥视一眼,然后冲猥琐汉子高拱双手:“今晚这台好戏,端看专使大人一人单挑了!”听得方丽珠芳心一沉,暗道:“不好!”她怕黄菊芬今晚栽跟斗。因为方丽珠知道,整个金邦,只有四太子金兀术麾下设有专使一职,地位极为崇高,不起眼的猥琐汉子,竟是四太子金兀术的专使。
  
  同样感到意外的黄菊芬,双眸略旋,立掌如刀,招化挥戈斩将,切向猥琐汉子左肋,左脚飞钹撞钟,踹向猥琐汉子气海。几乎没见狠琐汉子动,黄菊芬的一掌一脚全走空。黄菊芬一退再扑,右手拢指成抓,招化飞网捞鱼,双脚纵踢横踹。仍是几乎没见猥琐汉子动,黄菊芬一抓两脚再次走空,老脸泛红。石化龙有意揭穿:“面对如此强敌,全凭九幽鬼影,专使高明,的确高明。”
  
  黄菊芬双眼怒睁,上下打量猥琐汉子:“你会是九幽鬼影门下?”猥琐汉子笑问:“你老看着不像?”黄菊芬点头:“是不大像。”猥琐汉子满脸堆笑,探手衣底,抽出一口状似芭蕉扇的短剑。黄菊芬语转苦涩:“姑奶奶这次走眼了,你真是孟忠仁的嫡传弟子。”孟忠仁谐音梦中人,名字带有鬼气。
  
  说来可叹可悲,被江湖人喊横祖宗的黄菊芬,明知猥琐汉子来头不小,不易对付,限于以往声威,实在不好意思在动手之先拔刀。奸诈贼猾如狐的猥琐汉子,吃准黄菊芬会如此,成心想占黄菊芬的便宜,脱口一声:“看看!”右手蓝叶剑横断云岭,用以吸引黄菊芬眼神;左手偷化指鹿为马,暗地袭点章门要穴。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猥琐汉子右长左短,远攻近袭,身法诡异,招式阴险,煞是厉害。黄菊芬托大在前,自食苦果,被迫无奈,打横侧翻,险险闪开。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破口大骂:“邵谷吉!真难为你青爹、蓝爹、月白爹,亲娘、晚娘、丈母娘,怎么拼凑出你这么一号少骨气(邵谷吉)的小人?竟敢向老姑奶奶下毒手!我先掏出你他娘的牛黄狗宝来,再找屈显魂兄弟算账去!”
  
  破口大骂的那人,不光口音苍老,骂得邪乎,而且边骂边嘴,显系年纪不小。不光知道猥琐汉子叫邵谷吉,也清楚邵谷吉的师父是屈显魂,还口口声声找屈显魂兄弟算账去。冷不丁地这么一骂,不光震住全场所有人,也唬得猥琐汉子一呆。高手拼搏,一呆足能送命,骂人的抢得一刹那时机,疾扑石化龙。石化龙骤不及防,肩后的灵台死穴,被人用匕首一下子抵实。
  
  石化龙无奈,垂下双手。映入在场人眼内的,是个又白又胖、服饰豪华、长相富态的半百人物。名叫邵谷吉的猥琐汉子,一眼瞧清富态人物长相,变色怒叱:“你……”富态人物笑得让他吐鲜血:“我老人家怎么了,难道你小子不认识?”容狠琐汉子开口,富态人物笑得更加狂傲:“论本事,贼祖宗或许不如你,论心眼,我哄死的孩子比你大,赶快扔下你的蕉叶剑!”
  
  邵谷吉瞧瞧完颜绿术。完颜绿术冷冷吐出:“邵谷吉,事情砸在你手里,现在照他说的办!”邵谷吉内心再委屈,嘴里不敢说,脸色不敢变,只好扔掉手中剑。上下打量富态人物,完颜绿术涩声说道:“我知你是贼祖宗,松开蔡四公子。”贼祖宗左手揪紧石化龙的后领口,匕首抵实石化龙的后心说:“公主只管放心,我会松开蔡然,不同的是现在不能松,请公主原谅。”
  
  完颜绿术叱问:“为何?”贼祖宗边退边说:“事情明摆着,现在松开蔡四公子,贼祖宗绝走不了。”蓝巴谷大怒:“你敢不信公主?”贼祖宗狡诈阴笑:“祖(祚)宗只信自己,从来不相信别人。”蓝巴谷被顶得怔住。完颜绿术怒叱:“你翟祚宗老奸巨猾,本公主又怎么能相信你?”贼祖宗大笑:“说句不怕公主生气的话,恐怕公主非相信我不可。”

    蓦地有人插话:“别人能作计较,可丽珠丫头她不能,绝对不能。”插话那人,是扑进密林堵截、劳而无功的黄菊芬,右手倒提短刀。贼祖宗陪着笑脸:“看样子,师父跟点子干上了,你老可轻易不动力。”黄菊芬是常金莲的授业恩师,贼祖宗自然跟着他妻子喊师父。黄菊芬没有功夫搭理贼祖宗。方丽珠变颜变色,嗫嗫嚅嚅:“姑奶奶,你老人家真……真的动……”
  
  黄菊芬淡淡一笑:“丽珠丫头,快别这么没出息,姑奶奶又没老糊涂,刀叫我拔出来了是不假,可姑奶奶没有使唤它,你就放心吧!”贼祖宗凑近两步,贴到黄菊芬身侧:“师父告诉我,刚才那人是……”打断翟祚宗话头,黄菊芬老脸一沉:“翟祚宗,你可越来越有出息了,满打满算相隔不到半箭地,你硬连点子的盘儿都把乎不清。”
  
  贼祖宗连连弯腰:“祚宗无能,祚宗无能,让你老人家见笑了。”黄菊芬强忍不笑:“姓翟的,你小子别动歪心眼,乍一听像似祚宗无能,仔细听就成祖宗无能了。难为你那老爹起的这缺德名字。”方丽珠这才眼圈一红:“掳走石化龙的,是我二师叔,目的逼我回转山门伏罪。”贼祖宗一听就火了,为防自己听错,疾问:“是认罪,还是去领罪?”

    完颜绿术明知故问:“为什么?”贼祖宗笑道:“因为人在我手内。”完颜绿术变色:“蓝巴谷伙同邵谷吉,加上我的近卫八勇士,就让本公主不亲自动手,也能截下蔡四公子,你准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贼祖宗退到方丽珠附近,皮笑肉不动地说:“我想请公主告诉我,杀死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把话说得露骨点,我想杀死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完颜绿术默不作答。
  
  石化龙压低声音悄唤:“丽珠姐姐,快带我走,夜长梦多,事久则变。”方丽珠闻声而动,立即从草丛内钻出,迅疾扑向石化龙!毁就毁在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方丽珠行动迅捷,人家比她行动更迅捷。迅捷到贼祖宗刚把石化龙向外一推,就被人家掳挟胁下,逃入密林。首先扑进密林,百险穷追不舍的,是黄菊芬,相继扑出的是贼祖宗。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石化龙的身份是蔡然,奸相蔡京的四儿子,先不说蔡然奉旨押解萧让、柳和来金邦赔罪纳币,光凭蔡京跟金兀术暗地勾结这一点,金邦人也不会让蔡四公子落入别人之手。出奇的是完颜绿术不光不追不救,反倒玉手轻挥,率领手下人悄悄退走。老谋深算、老眼不花的贼祖宗询问方丽珠:“大侄女,认出刚才那人了?”
  
  方丽珠略为迟疑,贼祖宗一言揭穿:“大侄女,你就别再藏着掖着了,说出来再作计较。”蓦地有人插话:“别人能作计较,可丽珠丫头她不能,绝对不能。”插话那人,是扑进密林堵截、劳而无功的黄菊芬,右手倒提短刀。贼祖宗陪着笑脸:“看样子,师父跟点子干上了,你老可轻易不动力。”黄菊芬是常金莲的授业恩师,贼祖宗自然跟着他妻子喊师父。
  
  黄菊芬没有功夫搭理贼祖宗。方丽珠变颜变色,嗫嗫嚅嚅:“姑奶奶,你老人家真……真的动……”黄菊芬淡淡一笑:“丽珠丫头,快别这么没出息,姑奶奶又没老糊涂,刀叫我拔出来了是不假,可姑奶奶没有使唤它,你就放心吧!”贼祖宗凑近两步,贴到黄菊芬身侧:“师父告诉我,刚才那人是……”打断翟祚宗话头,黄菊芬老脸一沉:“翟祚宗,你可越来越有出息了,满打满算相隔不到半箭地,你硬连点子的盘儿都把乎不清。”
  
  贼祖宗连连弯腰:“祚宗无能,祚宗无能,让你老人家见笑了。”黄菊芬强忍不笑:“姓翟的,你小子别动歪心眼,乍一听像似祚宗无能,仔细听就成祖宗无能了。难为你那老爹起的这缺德名字。”方丽珠这才眼圈一红:“掳走石化龙的,是我二师叔,目的逼我回转山门伏罪。”贼祖宗一听就火了,为防自己听错,疾问:“是认罪,还是去领罪?”

    黄菊芬瞪了他一眼:“你他娘又没老得听不清,不是认罪领罪是伏罪。”贼祖宗大叫:“凭什么?”方丽珠声如蚊蝇:“全为石化龙。”贼祖宗一怔:“全都为他?”黄菊芬摇头低叹:“这件事情我清楚。丽珠丫头为救石化龙,一再故违师命,擅自施展追魂七剑,不光削掉边远一臂、斩断边荒一只手腕,并且杀死致残边家两个子侄,事情毁在丽珠丫头明知故犯,自然罪加一等。够不上弥天大罪,少说也得废掉武功。”
  
  贼祖宗霍然大震。方丽珠低头垂泪。黄菊芬连连顿足:“我老人家对谁都能横,唯独对铁观音不能。”贼祖宗忙问:“为什么?”黄菊芬摇头苦笑:“因为铁观音三十年前救过我,我欠她一条人命债。”贼祖宗献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粘上去再说。”方丽珠低应:“也只好如此。”



第四十一章:威煞借刀屠阎王。
  
  位于肠台山麓的清水院,建于大辽咸雍四年,金邦改称灵泉寺。寺坐西朝东,依山势层迭而上,殿堂雄伟壮观,苍松翠柏林立。中轴线上,依次为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无量寿殿,龙王堂等。寺宇最高处的藏经楼,院内矗立一座玲珑舍利塔,布局严谨,深幽宽阔。灵泉寺内有泉,泉自石缝之中汩汩而下,汇成碧潭,又经石槽顺山势缓缓回流,使得整个寺院呈现一派生机。
  
  寺内有棵古老银杏树,历时已达八百多年,至今依然枝叶繁茂。值得一提的,是辽代所立燕京天王寺沙门志延撰《肠台山清水院藏经记》碑,记述了此寺的历史沿革。让人可惜的是,建筑端庄雄伟、境地宽阔幽深的藏经楼院内,蓦地闯进两个举止诡异、形容阴狠的黑衣人。两个黑衣人一瘦一胖。
  
  胖的那人是个五短身材,头大腿粗,上窄下宽的一张脸,淡到似有还无的两道半截眉,宽扁鼻子厚嘴唇,两只绿光莹莹的鹞子眼。瘦的是个中年人,一蓬乱发在头顶虬结,像是从来没有梳理过,掩唇两撇似有还无的八字胡反倒梳理得根根不乱,弯钩鼻子,颧骨高耸,面如姜黄,木无表情,一双黄眼珠,似乎永远不会动,像只吃肉饮血的食尸鹰。
  
  胖瘦黑衣人,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二人的四只手,全都乌黑粗糙,指骨凸凹,说得玄乎点,真跟四只鹰爪子没有什么两样。二人快步登上藏经楼台阶,齐崭崭地曲背躬身,齐声口称:“五爷!”藏经楼应声开启,并肩走出一僧一俗。僧人年近半百,身材修长,面如冠玉,掩口短髭,两眼开合之间隐隐闪射逼人的寒光。
  
  俗人大约四十六七岁,身材魁伟,面如紫玉,细眉长眼,鼻直口方,年纪虽然不老,额下蓄留一部长垂及腹的黑髯,形貌威武之极。黑髯人暂不理会胖瘦黑衣人,轻拍半百僧人左肩,加重语气说:“玄净法师,你我谊属同乡,堪称童年至交,铁观音两次救我于垂危,恩同再造,而今求助于我,言武野(谐音阎五爷)豁出身家性命,也不好吐出一个不字。”
  
  被喊作玄净法师的僧人一怔:“铁观音……南普陀神尼铁观音?”自称“言武野”的黑髯客连连点头:“正是南普陀神尼铁观音。”玄净和尚一怔:“她……她会有事求你?”言武野点头。玄净和尚上下打量言武野,半晌之后,方才说道:“请恕贫僧嘴冷,言施主称雄一方是不假,依我看,尚不具备让人相求的实力,特别是能让铁观音相求的实力。”
  
  言武野内心再不高兴,无奈眼下有求于玄净和尚,只好强行堆出满脸笑容:“法师之言,固然不错,可铁观音求助于我的,只是让我替她看管一下人质。”玄净重复一句:“人质?”言武野点头:“是人质!”玄净疾问:“人质是谁?”言武野道:“这不重要。”上下打量言武野,玄净苦笑:“施主该不会叫贫僧糊涂人办糊涂事吧?”老奸巨猾的言武野套用对方口气说:“法师该不会怀疑顺水观音之为人吧?”
  
  这句话,噎得玄净闭口无言。时间拿捏得真叫准,准到言武野的话音刚落,院内突然闪进一位瘦骨嶙峋,面色姜黄,形容酷厉,年约五十上下的灰衣尼僧。灰衣尼僧的左胁之下,挟有一个分量不轻的麻包,侧身掩入院内。五短身材那人上前接过麻包。玄净刚想询问麻包之内,是否人质,言武野早抢先一步告诉他,灰衣女尼是金观音,铁观音的二师妹。
  
  玄净再对言武野的为人有看法,可他不好慢待铁观音的师妹。别有用心的言武野,一面暗示五短身材那人将麻包送入藏经楼,先达到他霸王硬上弓的目的。然后,快步走向灰衣尼僧,正色说道:“凡夫俗子言武野,未曾迎接,请大师多加原谅。”金观音合什为礼:“贫尼奉命拜见言施主,掌门师姐,随后就到。”话音没落,就将目光瞥向藏经楼,瞧也不瞧玄净法师。形容傲慢。

    势逼处此,玄净和尚再对金观音的狂妄自大不满,也不能不尽地主之谊。当下,合什为礼,口称:“贫僧玄净,忝掌藏经楼,迎接不及,请多原谅。”对方依礼拜见,金观音才把目光收回来:“贫尼来得鲁莽,法师海涵。”言武野乘机说:“神尼迢迢千里来此,言武野理应高接远迎才是。”金观音顺水推舟说:“言施主一片盛情,贫尼替掌门师姐在此多谢。”
  
  玄净再明知是当,苦于无法推诿,自然不得不上:“贫僧恭候神尼到来!”胖瘦两个黑衣人,率先举步,在前引路,金观音、言武野二人随后。目送四人离开,玄净和尚迅疾退回,他真怕糊涂人办糊涂事。大出玄净和尚意料之外的,明明挟进藏经楼的麻包,愣是踪迹不见。玄净和尚俗家名唤严正心,绰号人称白判官,踏入江湖之后,依旧正心修身。中年看破红尘,毅然放下暑刀,削发皈依佛门,虽不能四大皆空,也称得上与世无争。
  
  目前这档子事,毁在玄净和尚确跟言武野是同乡近邻,孩提故交,有事相求,不好推诿,更何况事情牵连着铁观音老尼。眼下倒好,当着他玄净的面,把麻包挟进他所掌管的藏经楼,眨眼之间踪迹不见,不光面子他丢不起,也无法向金观音交代。玄净和尚内心焦急,不光急出一身冷汗,也焦灼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忽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来自玄净和尚身后,灵台穴被人并指抵实了。
  
  玄净和尚只好任凭宰割。所幸对方一俟玄净和尚垂下双手后,主动收回并指抵实玄净死穴的那人,是位身材魁伟,面如淡金,两鬓斑白,长眉细目,双耳垂轮,鼻直口方,身上衣衫虽旧,竟能纤尘不染,称得上通体整洁,显示出凛然难犯。玄净后退两步,双手合什:“佛祖慈悲,请恕孽徒六根未净。”略为一顿说:“贫僧再不敢以武功自负。让贴近背后,出手制住穴道,乃我生平第一遭,因此,断定施主必非寻常之人。”
  
  面如淡金那人,目闪厉光,逼视玄净:“你俗家名字可叫严正心?”玄净再次双手合什,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俗名是叫严正心。”面如淡金那人冷冷说道:“卑人姓赵名天鹏,天地的天,鹏鸟的鹏。”人的名,树的影。“赵天鹏”三字,宛如炸响三声旱天惊雷,震得玄净躯体颤抖,出语嗫嚅:“施……施主……施主你是……号称威煞的赵天鹏,如假包换的四海银号东主赵天鹏?”
  
  玄净悄问:“麻包之内……”赵天鹏冷冷答道:“麻包之内所装的,正是言武野所谓的‘人质’。”玄净疾问:“此人为谁?”赵天鹏双眉怒挑,两手互拍。屏风后面应声走出一个躯体修长、面如美玉、目似朗星的年轻人。玄净惊疑半晌方问:“少施主是……”年轻人和声说:“在下石化龙,先父拼命三郎,师父灌口二郎神。”炸开当顶,冒出丝丝冷气,玄净和尚暗恨言武野,漏子让他捅大了。
  
  赵东主公开摊牌:“玄净,纸里包不住火,你看此事,该当如何?”玄净略为迟疑,赵东主单刀直入:“玄净,实话告诉你,言武野可没打谱帮助铁观音。”玄净一愣:“赵东主可否说清楚点?”赵天鹏脸如寒冰:“言武野卖身投靠金兀术,四太子指定他归闼懒管。石化龙假冒蔡然来北国,言武野始终不相信,苦于拿不出证据来。铁观音为了正门规,正好让师妹找上他……”
  
  玄净苦笑:“言武野正好找上我。”赵天鹏连连点头:“事诚如此,言武野再是独霸一方地头蛇,吓死他也不敢惹铁观音,最后瞄上你们灵泉寺,所以他才找到你。”玄净感到很意外:“灵泉寺佛门净地,掌教方丈悟通,更是得道高僧……”赵天鹏打断玄净话头说:“言武野正是瞄准这一点,方才选中在此交货。”玄净脱口而出:“言武野把……把……”把了半天,也没说出把的下文。
  
  原因是他蓦地悟出不能把石化龙当成货物,选中此地交了出去。赵天鹏节节进逼:“事情既然牵连你,你玄净就得出头算一份。”玄净也是老江湖,索性把一切推给赵天鹏:“贫僧一切听从赵东主。”赵天鹏冷然一笑:“算你有些眼色!”玄净合什:“请东主吩咐。”赵天鹏胸有成竹,先将目光投向石化龙:“贤侄,按照计议施行吧!”石化龙躬身称“是”,拧身侧旋,陡地将自己的右手,探入屏风之后。
  
  事到如今,玄净和尚只有苦笑的份。苦笑的原因是,本来属他管辖的藏经楼,眼下成为变戏法的杂耍场,玩啥把戏他一点不知。石化龙空手探入屏风后,缩回手来时,愣能提出一只装着活人的大麻包。玄净刚想询问,谁被装入麻包,院内早传来言武野的巴结声:“神尼一路奔波,请入藏经楼待茶。”玄净闻言大惊失色。赵天鹏拍了拍他的肩胛,将声音压得极低说:“好戏即将上场了。”话落,手扯石化龙,转入屏风之后。
  
  玄净闪目瞄上那只麻包,禁不住内心狂跳,只好咬牙豁了出去。首先跨上藏经楼门前台阶的,正是威震天南的空门神尼铁观音。铁观音身穿灰布僧衣,白袜云履,手执一柄用五金之丝制成的铁拂尘。陪同铁观音跨登藏经楼门前台阶的,是本寺方丈,悟通老和尚。玄净暗暗叫苦,这一次的漏子,确实让言武野给他捅大捅海了。玄净所以能当上藏经楼主,源于他办事得力,无愧操守,极得悟通方丈重用。
  
  可眼下的玄净法师,变成痴呆木讷,硬敢置铁观音于不闻不顾。悟通气得怒叱:“玄净,神尼光临我寺,灵泉古刹生辉,还不上前参……”下面那个“拜”字,未曾说出,院内早一迭连声高喊:“四太子驾到!”做梦也没想到来的会是金兀术,大金邦兵权实际掌握者。尽管玄净没出家前被人称为白判官,也吓得一股冷气起自尾间,通过心坎,直冲当顶百会穴。言武野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大喊:“四太子驾到,请神尼方丈出迎。”
  
  铁观音面寒似水,剑眉怒挑:“贫尼来自天南,灵泉建于大辽,与金兀术何干?”铁观音的凛凛难犯,波及悟通方丈,老和尚寿眉怒掀:“玄净,替老衲出迎金兀术,告诉他我闭关潜修,不能,也不好出迎四太子。”门外蓦地传来一声怒喝:“出家人不打诳语,悟通你竟敢藐视四殿下!”话落,闯进一个身材奇短,腰部粗如瓮缸,两条手臂好像黑猩猩,满脸牛皮苔癣,神情无比傲慢的黑胖子。
  
  铁观音抢在悟通方丈之前怒叱:“藏经楼乃佛门圣地,闲人免进!”话落,一抖铁拂尘,正好缠住黑胖子右臂,招化懒驴拉磨,将其甩出藏经楼。隐身藏经楼檐下的赵天鹏,高挑右手大拇指,暗地称赞铁观音。同样隐身藏经楼檐下的石化龙,摇头苦笑:“我可怕死她老人家了!”赵天鹏幸灾乐祸:“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你小子干脆张飞闯辕门。”石化龙笑得更加苦涩道:“放在别人身上,说不定会一闯三得!”
  
  赵天鹏故问:“放在老尼身上呢?”石化龙少气无力:“门都没有!”经过互相问答,被甩出藏经楼外的黑胖子跄出好几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旋转躯体,霍地拔出腰刀,厉声猛喝:“弓弩手!”赵天鹏轻拍石化龙:“该我上场了!”不等话音全落,紧贴楼壁下跳。黑胖子是封地万户的闼懒,一声令下,二百名弓弩手一齐张弓搭箭。铁观音确够艺高胆大的,连跨几步,傲立藏经楼前,斜举铁拂尘。
  
  闼懒回眸请示金兀术,他自己不敢擅专。面黑如墨,人高马大,威风凛凛,勇如狮虎的四太子,眨巴一下眼睛。得到主子允准,闼懒趾高气扬,右手向上高举,刚想向下一落,被黑白两道称为威煞的赵天鹏,恰到好处地喊出:“且慢!”说也可笑,闼懒的眼珠子是黑的,赵天鹏的银子是白的,黑的碰上白的准软。
  
  闼懒入目见是赵天鹏,登时笑成见牙不见眼,右手不光没落,反倒举得更高:“赵东主,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四太子刚才提到你。”赵天鹏装腔作势,相隔好几丈,就大声说:“草民赵天鹏,叩见四太子。”金兀术张口是令:“赵东主年高有德孤家不敢受礼,闼懒替我拦住。”一个是虚让,一个是真拦,石化龙暗笑赵大伯真会叫卖片儿汤。
  
  别看铁观音纵横天南,号称一代神尼,论心眼她可不如言武野。加上言武野死心塌地投靠金兀术,好不容易识破石化龙假冒蔡京之子蔡然来金邦,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言武野自不肯放过。因此,选在铁观音轻抖铁拂尘,怒甩闼懒之一刹那,乘机密令胖瘦黑衣人,掩入藏经楼,护住麻包之中的人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比言武野更会玩把戏的赵天鹏,假作亲热,抓紧闼懒双手,义愤于色,抱打不平:“万户迷恋晚香多年,晚香痴心苦恋万户,有情人本该成眷属,想不到金阁达亲王他……”赵天鹏妙在不说“他”什么。闼懒果被激起醋海酸波,错齿如磨,说:“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他……”赵天鹏以言试之:“赵某如果能为此事效力,万户你将如何谢我?”别人不信,闼懒确信有钱能买鬼推磨,更信钱能通天,赵天鹏有的是钱。
  
  时刻都想夺回晚香,几达走火入魔的闼懒,漫天许愿:“倘能帮我夺回晚香,赵东主之恩,恩比天高;赵东主之德,德同再造,举凡闼懒之所能,无不从命!”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天鹏决心不再绕圈圈,附在闼懒耳边嘀咕一阵子。乍然一听,闼懒的两只母狗眼,一下子几乎从眼眶之内凸出来,幸亏赵天鹏冲他连使眼色,闼懒方才强行隐忍没冲动,车转躯体高喊:“言武野,你的消息确切否?四殿下可蒙蔽不得。”
  
  言武野先毕恭毕敬地向金兀术单膝点地,然后有板有眼地说:“奴婢禀报四殿下,冒充蔡四公子前来北国刺探军情的人叫石化龙,原系梁山泊拼命三郎石秀的遗腹子。”铁观音一听就火了,她再恨方丽珠故违门规,再恨方丽珠痴恋石化龙,再恨不得从严处治石化龙,甚至立毙于铁拂尘下,可她万万不肯让石化龙落入金兀术之手。基于此故,老尼姑铁面含霜:“言武野,这是你对我两次救命之恩的报答?”
  
  言武野不无尴尬说:“你铁观音是两次救过我,可我不能一辈子报答不完。”铁观音怒极反笑:“说得好,说得真好!可惜你言武野不该忘了一件事。”铁观音语冷如冰:“你忘了贫尼既有能力救活你,也有足够的能力杀死你。”言武野扬声大笑:“铁观音,你有能力杀死我,可没有能力抵挡二百张硬弓。”铁观音悍然厉叱:“事有可为和不可为,只要能宰你猪狗不如的言武野,贫尼甘愿横尸此地。”
  
  掷地有声一番话,激使悟通方丈挺身而出:“老衲我敢夸海口,一准能在中箭倒地之前屠了你言武野,如果不信,现在就可以试一试。”赵天鹏倚仗自己身份特殊,抢在言武野反唇相讥之前接口说:“在下赵天鹏,四海银号东主,我想一碗水往平处端,请四殿下裁夺!”生性残忍,杀人如麻,嗜血如狂的金兀术,再想旁观宋人自相残杀,也不好对赵天鹏之言不回答。懒洋洋地说:“随你的便!”
  
  旋回躯体,赵天鹦先冲铁观音拱手:“久仰神尼盛名,今日有缘拜谒。”铁观音不好对赵天鹏托大,合什为礼:“阿弥陀佛。贫尼幸会赵东主。”赵天鹏再对悟通大师拱手:“方丈佛门高僧,在下凡夫俗子,虽然同居一方,始终无缘拜会。事急来得造次,还望方丈不要怪罪。”悟通口宣佛号:“施主商海巨人,造福一方,老衲得识尊颜,阿弥陀佛。”
  
  赵天鹏和别人都搭话,唯独不理言武野。无奈四海银号信誉卓着,银票通兑南朝(大宋)北国(金邦)。言武野愣是有火不敢发,有气不敢出。直把言武野气得翻白眼,赵天鹏才少油无盐地喊了声:“言壮士!”看起来,人情有冷暖,世态分炎凉,平日趾高气扬,一贯眼高于顶的言武野,再听出赵天鹏喊得无滋少味,还是曲背躬身,答出一声:“言武野在听。”
  
  该铺的铺平稳,该垫的垫实在,应端架子的也端足了,赵天鹏这才直呼其名:“言武野,你刚才好像说有人冒充蔡丞相的四公子?”言武野再次躬身:“不错!”赵天鹏似乎不信:“真有此事?”言武野重重点头:“确有此事!”赵天鹏问:“谁的胆子这么大?”言武野立即答道:“梁山贼寇拼命三郎石秀的遗腹之子石化龙。”赵天鹏厉声逼问:“你敢肯定?”言武野提高声音:“敢!”
  
  赵天鹏脸色变得严肃:“为了旌表你对大金的忠心,我替四殿下嘉奖。”话赶话,赶到这份上,金兀术不得不说:“赵东主,再次让你破费了。”内心再喜得狂跳,言武野也不得不说出:“效忠四殿下,焉敢居功领赏!”赵天鹏也真会糟蹋人,愣能问:“言武野,你真不想居功领赏?”言武野恨不得连扇自已几个大嘴巴,真是疤眼照镜子——自找难看。金兀术怕言武野实在不好下台,故意怒叱:“赵东主高看,你敢不识好歹!”
  
  言武野趁机躬身:“奴才不知好歹,四殿下莫怪,也请赵东主莫怪。”赵天鹏说赏就赏,在场人无不惊讶他出奇地大方,只有隐身暗处的石化龙,清楚这位老牌银号东主在玩把戏,玩悬肉引乌鸦的把戏。原来赵天鹏翻腕托于掌心的,竟是一只用宝石加配两颗火龙珠雕刻制成的飞天玉鼠。说得玄乎点,类似这种旷古难寻的稀世奇珍,所有在场人,包括四太子在内,谁都没有亲眼目睹过。
  
  贪婪成性的言武野,一连吞咽好几泡口水,眼睛随着赵天鹏的手掌转。全场人只有察破世事惊破胆,识透人情寒透心的悟通方丈察觉出,四太子金兀术两只狼鹰也似的目光中,喷射出一层朦朦的血雾。赵天鹏进一步糟蹋言武野,掂了掂手中玉鼠说:“拿出证据,玉鼠归你!”喜出望外的言武野,气贯丹田,沉声喝出:“崔明桂,鞠仁存何在?”
  
  “崔明桂”“鞠仁存”六字,甫始进入石化龙之耳,活像炸响六惊雷。因为他早从蓝巴谷口中得知,石仁勤(食人禽)、石仁寿(食人兽)的恶毒凶狠在表面,被人喊为催命鬼的崔明桂和被人喊为拘人魂的鞠仁存,他俩的恶毒凶狠,才是藏之于内心。随着言武野那声沉喝,藏经楼左右窗户响起“嚓”“嚓”的木屑破碎声。接下来,两条隼也似的身影,分别从破碎的窗户飞出,其中一人胁下挟着麻包。
  
  赵天鹏说一不二,说了一声:“接着!”扬手把飞天玉鼠抛给言武野。为防稀世珍宝有损,言武野连别人耻笑都不顾,连忙扯开长袍前襟接住。胸有成竹的赵天鹏,抢在崔明桂(五短身材,头大腿粗那人)解开麻包之前大喝:“且慢,我有话说。”崔明桂略为迟疑,鞠仁存(弯钩鼻子,颧骨高耸那人)连忙阻止:“咱们暂时听他的!”“他”指的自是赵天鹏。崔明桂依言缩回双手。拿人东西手软的言武野,目视赵天鹏,意思请他有话快说。
  
  赵天鹏言词犀利:“言武野,你也老大不小了,哪有你这么办事的?”一时没有回过味来,言武野言语嗫嚅:“东主……你的意思是……”赵天鹏一针见血:“我的意思明摆着,你立功应该得重赏,你要谎报军情呢?”悟通方丈暗地叹气,目光投向言武野,活像在看一具死人尸体。如梦初醒的言武野,有恃无恐地挺起胸脯:“谎报不实,愿领死罪!”赵天鹏急忙发话:“解开麻包!”
  
  套用一句老词儿,麻包不打开还好,刚一打开,言武野、崔明桂、鞠仁存三人,不仅脸色灰败如土,三个人的躯体也颤抖起来。映入所有在场人眼内的,麻包中放出的那人,不光不是那位身材修长、面白如玉、潇洒英俊的石化龙,愣能变成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正值花信年华的妖艳女子。她天生一张瓜子脸,肌肤白嫩如玉,两条细狐眉,一双丹凤眼,牙齿如编贝,猩唇似血染,一道小巧挺直的瑶鼻,衬着两边浅浅的梨窝,处处都能引诱起男人们的胡思遐想。
  
  随着妖艳女人的亮相,完颜兀术的头牌亲信勇将,封地万户的闼懒,连忙用手捂住嘴,不然的话,非得笑出声不可。赵天鹏双目不盲,赫然发现不仅闼懒一人如此,就连面黑如墨、身材魁伟、大手大脚、勇如狮虎的四太子,瞧见女人后,不仅躯体酥了半边,还舔嘴咂舌露出馋相。跟赵天鹏具有同感的石化龙,以手加额,欣庆驱狗喂狼的计策成功。所谓“驱狗喂狼”就是促使四太子金兀术一怒宰了言武野等三人。
  
  发现麻包被人掉包,首先看出事态严重的不是言武野,而是崔、鞠二人。别看崔、鞠二凶平日跟言武野蛇鼠一窝,臭味相投,情分好像桃园三结义,实则是互吹、互捧、互抬、互相利用的一群乌合之众。这里所谓的乌合之众,说穿了就是胜则争先表功,败则各自逃命。就在崔、鞠二凶察觉不妙,刚想抽冷子逃逸保命,被一个不起眼的人物阻住了。休看那人不起眼,号称催命鬼、拘人魂的二凶蓦地后退好几步。
  
  石化龙看出那人是邵谷吉,金兀术的贴身近卫和心腹保镖。崔、鞠二人只好不情愿地停下脚步。邵谷吉语调冷冷地说:“你们不能走!”崔、鞠二人明知走不脱,更清楚留下不走准难保命,索性向前凑近。邵谷吉卓立如山,合上眼皮。直到二人走至切近,被人喊成少骨气的邵谷吉,双目方才闪开一条缝。拘人魂生性深沉阴狠,转动两只白多黑少的三角眼,死死盯着邵谷吉。崔明桂的脾气天性毛躁,双手后抄,悍然抽取自己的兵刃。
  
  邵谷吉昂首望天,充分显示出他的眼高于顶,根本没将二人放在眼内。性情暴烈的催命鬼被激怒了,翻腕亮出一长一短两口狭锋刀:“鞠老二,咱们不能束手待毙,索性联手屠了他。”言武野疾呼:“不可!”率先出手攻袭的不是催命鬼,而是为人阴狠的拘人魂,随着身形的旋转,分藏两袖中的柳叶刀疾如电光石火,迭次扎出。
  
  站在左侧冷眼旁观的赵天鹏,看出拘人魂的柳叶刀长仅九寸,刀尖之上,蓝光流动,明显淬有剧毒,扎中人身,见血封喉。邵谷吉真逗,面对拘人魂的阴狠偷袭,不光不亮兵刃,直到两口柳叶尖刀即将触肤裂肌前,方才向左侧移闪避开。说巧也巧的是,邵谷吉侧移的方向,恰巧掌近紧握长短双刀的崔明桂。看出苗头不大对的言武野,一声:“小心!”只来得及喊出一半。围在邵谷吉腰部,窄只二指的细长软剑,早透入崔明桂的左胸。
  
  半招夺命,一剑屠人的邵谷吉,真不愧是九幽鬼影梦中人的门下高徒,运剑手法极快,快到出招轰雷闪电,收式云消雾散,干净利索之极,几乎达到杀人于无影的至高境界。直到催命鬼栽倒死去,拘人魂方才大惊失色颤呼:“你会恶鬼十三式,梦中人是你什么人?”邵谷吉的答复更干脆:“老子光会宰活人,不会你说的什么十三式。”话落,故意将剑归鞘。
  
  为人奸诈,生性阴狠的拘人魂,面露狞笑:“我要让你小子死得更惨……”话出,身子蓦地化为鲤鱼脱钩,不进反退,妄想逃走。他快,邵谷吉比他更快。他奸,邵谷吉比他更奸。邵谷吉学自梦中人的九幽鬼影身法,比拘人魂不知高明多少倍,侧旋如风,阻在鞠仁存身前,抖直抽自衣底的细长软剑。弄巧成拙的鞠仁存,垂死反噬,柳叶双刀出手化为蛇吐双芯。邵谷吉冷笑如豺,剑化二鬼把门,荡开柳叶双刀抵在拘人魂的丹田上。

    形势逼使鞠仁存不得不扔掉双刀,因为,他知道丹田乃藏精之室,份属死穴。邵谷吉意在威慑言武野:“姓鞠的,老子向上挪一寸,那是你的关元穴。”鞠仁存面色如土,不敢吭声邵谷吉再次威吓他:“姓鞠的。我要再向上戳半寸,你这辈子准绝户。”鞠仁存吓得脸色煞白,他当然知道向上半寸是气海,气海乃男人生精之源。邵谷吉所以这么做,用意在逼言武野畏罪潜逃,金兀术才会下令杀死他。
  
  而今火候已到,时机成熟,邵谷吉悍然逼问:“谁指使你们谎报军情?”谎报军情,罪大弥天,吓得鞠仁存魂飞天外,噤口不敢吭声。邵谷吉趁机将剑透入鞠仁存小腹。说也可笑。直到邵谷吉将剑抽出,鞠仁存委顿在地,方才瞧清邵谷吉那口软剑,剑身狭长,剑刃极窄,从他体内抽出,上面不留血迹,稍为颤抖,宛如月下寒波,慑人至极。世上除死无大事,好死不如赖活着,言武野弹地拔起妄图逃命。
  
  赵天鹏一笑翻腕,用倒撒满天星的手法,甩出一掌七粒铁莲子,逼使言武野不得不云里翻身,含恨扑落赵天鹏面前。赵天鹏趁机拔剑,道了一声:“请!”石化龙要不是隐身暗处,非让赵大伯这句俏皮话逗笑出声不可。言武野的兵刃是钢矛,全长四尺,矛头九寸有余,矛杆粗如鸡卵。赵天鹏短剑向前虚指,率先出手。按说,赵天鹏也太傲了,尽管他号称威煞,在兵刃上吃了大亏。
  
  回过味来的言武野,清楚自己毁在赵天鹏手里,出手就是一招怒挑五岳。赵天鹏侧身避开。一矛走空,言武野双手合钢矛,人如下山凶虎,矛似出海恶蛟。赵天鹏故意闪避不还手。形势逼使言武野拼命,妄想置之死地而后生,钢矛狠扎赵天鹏的当门穴。当门穴也叫血穴,不需扎深,入体即死,乃人体重要穴道之。赵天鹏晃身闪躲,故意称赞:“好招!”
  
  两矛不中,言武野杀心更盛,悠地抽回钢矛,振腕挥出一招霸王怒摔枪,凶狠之极地砸向越天鹏的左肋,显然贯足了内家真力。连让三招,赵天鹏动用真格的,迎着钢矛,荡起的刺耳尖啸,撞入对方中宫。兵法云,两军相逢勇者胜,更何况言武野早就成了惊弓之鸟。果然没出赵天鹏之所料,言武野招出半途,陡化惊鹿回顾,四尺钢矛,上引赵天鹏眼神,下点赵天鹏神阙,实则扎向赵天鹏喉下的天突要穴,妄想一举扎死赵天鹏解恨。
  
  是时候了,几乎没见赵天鹏动,厉光刺目的屠人短剑,蓦地搭上钢矛杆身!言武野再想撒手,哪里还来得及,紧握钢矛的右手,除去拇指,其它四根手指头全被短剑削落,掉在地上仍然蠕动不止。老谋深算的赵天鹏,早就看出邵谷吉不想留活口,成心让他当恶人。因此,在削断对方四指后,撤招后退,故意留给邵谷吉血屠言武野。
  
  时运来了,再厚的城墙都挡不住,利令智昏的邵谷吉,振臂甩出软剑,射向言武野的后心,决心拔除言武野这根在四太子金兀术面前争功邀宠的大钉子。这就叫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软剑透入言武野后心。在场人,只有铁观音察觉赵天鹏搜出飞天玉鼠、拔出软剑时,唇角噙着酷厉冷笑。生性凶狠残忍的金兀术,不光没将言武野三人的生死挂在心上,还把眼神射向飞天玉鼠。赵天鹏顺水推舟,将手中玉鼠交给前来收回软剑的邵谷吉。假冒之事未整清,飞天玉鼠落入手内,四太子自会鸣金收兵回大营。


第四十二章:为救苍生重操刀。
  
  人间世上有些事,往往差之于毫厘,就会谬之于千里。方丽珠放弃跟踪别人,她本人反倒被人盯上了,缀上她的人,又是她的三师叔银观音。方丽珠拜见银观音,口称:“师叔。”银观音冷下脸来:“亏你还记得有我这号师叔,你不是攀上玉罗刹的高枝了吗?”情知三师叔不忘上次那个“碴”,方丽珠只好赔笑:“三师叔说哪里话!曹帮主待我再好,也是新恩虽好,三师叔从小疼爱我,自是旧义难忘。恳求你老人家就别再生我小孩的气了。”
  
  银观音怒气稍缓,语音变温和:“既然如此,赶快随我去见你师父!”方丽珠疾问:“我师父在哪?”银观音答道:“你师父现在清水院,如今改称灵泉寺,寺在五台山麓。”方丽珠只好答道:“徒侄遵命。”突然有人接口:“李淑贞,你上次说的不作数,这一次说的更不作数。”银观音俗家名讳李淑贞,也只有玉罗刹知晓和这么直呼其名。
  
  玉罗刹仍然头戴文生巾,身披藕荷色素罗花袍,脚踏粉底皂靴,面如桃花放蕊,横握追魂阎王扇,现身傲立,宛如玉树临风。银观音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是你?”玉罗刹话音更冷:“还是上次那句话,赏我曹慧娘半张薄脸,本帮主轻易不求人。”倚仗掌门师姐铁观音在此,会替她们撑腰,银观音狂到连眼皮都不翻:“我也是上次那句话,南北十三省,整个丐帮捧你为龙头,与贫尼一点不相干。你玉罗刹狠下大天来,也管不到我们普陀山,这次不比上一次。”
  
  玉罗刹淡淡一笑:“李淑贞,你的意思是说本帮主不敢招惹铁观音?”远处有人发话:“胆大包天的曹慧娘,你敢直呼本派掌门师姐法号?”玉罗刹冷声厉笑:“喊都喊了,还说什么敢不敢?你金观音少见多怪。”来人一现身,果是方丽珠的二师叔,南普陀二当家的金观音。金观音怒叱:“方丽珠,你敢叛门?”积威之下,方丽珠颤声答道:“徒侄不敢!”金观音形色酷厉:“我谅你也不敢!随我去见你师父,听候处置。”
  
  玉罗刹抢在方丽珠之前发话:“金观音,别拿鸡毛当令箭,惹毛了我……”金观音冷笑:“你能怎样?”玉罗刹一字一顿:“我……能……让……你……吃不了捧着走!”金观音“刷”地抽出青锋剑:“曹慧娘,贫尼可不是我那三师妹!”玉罗刹一合铁扇:“我让你们二人一齐上,省得说我恃强凌弱。”玉罗刹一再折辱金观音,金观音自然痛恨曹慧娘,扣死一句:“你真让我们一齐上?”
  
  暗中早就打定偷袭主意的玉罗刹,一见鱼儿咬钩,口中答道:“那是自然!”手中铁扇一抖,蓦地甩出暗藏阎王扇之内的追魂利弩。玉罗刹那把追魂阎王扇,共分大小二十八股,所以也叫二十八宿追魂扇,冷不丁地甩出追魂利弩,双方距离又这般近,焉有不被射中之理!不同的是银观音被射中双臂之上的曲池和两膝之下的环跳;金观音比她师妹更倒霉,被透入的穴道有两处,一处是左期门,一处是右将台,委顿在地昏了过去。
  
  气得银观音尖声嘶叫:“堂堂丐帮之主,暗地下手偷袭,我师姐饶不了你!”阎王扇抵实对方血海穴,玉罗刹不似笑地笑笑:“李淑贞,此处荒草过膝,涧深林密,你师姐没长千里眼,一时片刻绝对找不到。”银观音暗地大吃一惊,声音颤抖地问:“你……想……如……何……”玉罗刹不答反问:“你说呢?”银观音拼命挣扎:“你想灭口?”玉罗刹缓缓逼近:“你当我不敢?”银观音尖叫:“你不能!”
  
  玉罗刹斜举铁扇:“怎么不能?”银观音惊恐万状:“曹慧娘,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和二师姐!”玉罗刹根本没想杀她们,只恨她们太骄狂,所以才放手糟踢她们。当下“嗤”地一笑,收回二十八宿阎王扇,转身面对呆然而立的方丽珠说:“龙儿落入她们手内,姑姑我才暗地偷袭她们。”方丽珠两眼一亮:“姑姑你想……你想走马换将,用二位师叔……”玉罗刹点头:“两个换一个,咱们吃点亏,让她们占次便宜吧!”
  
  方丽珠救人心切,连忙点头。玉罗刹正色吩咐:“丽珠,千万不能私放她们,尽管她们是你的嫡亲师叔,事关龙儿的安危,切记、切记,姑姑这就赶奔龙泉寺。”方丽珠眼圈一红:“有劳姑姑。”玉罗刹说走就走,立即动身前往灵泉寺,留下方丽珠看管二位师叔。说巧真巧,玉罗刹赶在灵泉寺遥遥在望之际,撞上飞奔前来的时贵。玉罗刹钟情武松,痴心苦恋武松,自对二郎神武松关心,立即询问究竟。
  
  时贵边喘边说:“二叔派我来禀姑姑,撤向雁门关途中,虽跟敌方有遭遇,所幸伤亡不太大,无损全局。二叔他说,请你老人家放心。”玉罗刹神情稍缓。时贵接口说道:“二叔身系撤退人的安危,一再让我转告姑姑,对付铁观音,谋定而后动,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二叔准会及时来援。”玉罗刹芳心一热。时贵继续说道:“四海银号在王进大伯的主持下,全部撤进雁门关,只有一人没撤。”玉罗刹疾问:“谁?”
  
  时贵小声说道:“赵天鹏。”玉罗刹略为沉思:“小贵子,依你看,赵东主留下不走,意欲如何?”时贵低声回答:“依孩儿愚见,赵东主必有所为,至少他不会袖手旁观。”玉罗刹先点头后问:“还有什么消息?”时贵欲言又止。玉罗刹有些不耐烦:“有话只管说,说错了姑姑也不会怪罪你。”时贵将声音压得更低:“晚香专人送来消息,九幽鬼影阴魂再现……”玉罗刹神情大震:“梦中人来到此地?”
  
  时贵点头:“晚香不会谎报消息。”玉罗刹正色吩咐:“小贵子,速传我话,任何人不准轻视晚香。”时贵应了声:“是!”跨登灵泉寺门外台阶,玉罗刹以扇击环,小沙弥飞报玄净和尚。灵泉寺震慑丐帮声威,悟通方丈亲自率众出迎,请玉罗刹入殿礼佛。大雄宝殿净手拈香,叩拜佛像之后,玉罗刹出手大方,捐出香资一万两。直到请入后殿待茶,铁观音才在藏经楼首座僧人玄净的陪同之下来到。
  
  玉罗刹破例收起二十八宿阎王扇,双手高拱:“曹慧娘拜见神尼。”铁观音人老不糊涂,一点没敢托大:“帮主少礼,贫尼担当不起。”玉罗刹开门见山:“有人告诉慧娘,神尼让令师妹掳住石化龙?”铁观音不答反问:“告诉帮主的人为谁?”时贵挺身而出,应声:“是我。”上上下下打量半天,铁观音方才冷声询问:“你……又是谁?”

    时贵曲背躬身,深打一躬:“小子姓时,单字名贵,先父鼓上蚤!”铁观音一怔:“你是时迁之子?”时贵不怀好意一笑:“师太参佛普陀山,声威震天南,号称当代神尼……”玉罗刹知道时贵挑眼了,也知道时贵正打套,更知道铁观音准得钻进。铁观音忙说:“贫尼不敢,小施主过奖。”

    时贵脸色转寒,语音变冷:“正因为师太参佛普陀山,声威震天南,号称当代神尼,才不把我们父子这种小鼻子、小眼、小字号的人物放在眼内。”铁观音自悔失口,表情尴尬:“施主何出此言!”这次喊“施主”没敢带“小”字。时贵逮住理儿,哪肯善罢甘休,冷冷说道:“师太这句‘何出此言’确让后生小辈不懂,也让后生小辈好笑。”铁观音老脸泛红:“施主这话……”
  
  时贵断然说道:“事情明摆在那里,师太再参佛普陀山。再声威震天南,再被称为当代神尼,概与我们父子无关,无关到三棍子扫不着,八竿子捞不住。咱们往日无官亲,今天无私交,根本谁不认识谁,走在路上碰见你,给你三两银子你得宣佛号,给你二两银子你得念阿弥,喊你一声‘尼姑’是我的本分,加上一个‘老’字,那叫高抬于你。有朝一日跨进你的普陀寺,捐上十两银子作香钱,中午你们就得管斋饭。师太你说对不对?”

    泰山再重,也压不过一个“理”字,铁观音内心再气,也只好点头。玉罗刹刚想示意时贵别再往下说,时贵早又鼓起如簧巧舌:“师太休怪后生小辈嘴冷,要怪,师太你得怪自己。”铁观音更气:“怪我……”时贵接过话头:“就拿刚才来说,后生小子对你可是恭敬加尊崇,恭敬到见面先作揖,尊崇到一再赞扬你,到头来只赚回你一句倚老卖老,少油无盐的‘你是时迁之子?’就跟咱们两家有什么官亲似的。”
  
  铁观音实在忍不下去,也听不下去,气得脱口一声:“你……”话头早被时贵再一次抢去:“我……怎么啦?师太指出,时贵认罪。”身居主位,偏向铁观音的玄净,挺身而出:“就怕你吃罪不起!”从来都是打了孩子大人上,玉罗刹开口净是难听的:“玄净和尚,时贵是我带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剔刺从来都碍肉。你跟铁观音再和尚不亲帽子亲,丐帮上下也会让你撞大运。”
  
  江湖之上,再大的帮会,也大不过丐帮,悟通厉声责叱:“玄净住口!”玄净不敢再吭。小沙弥来报:“禀方丈,外面有人,自称他是‘祖宗’,求见方丈。”悟通脸色一沉……小沙弥连忙分辩:“徒孙不敢胡传乱禀,来人确实自称他是‘祖宗’。”悟通更气:“一派胡言!”殿外有人直呼他的法号:“悟通,不是令徒孙一派胡言,是你坐井观天。”话落,进来一位又白又胖,服饰豪华,长相富态,身穿锦袍的人物。
  
  入目见是号称贼祖宗的翟祚宗,悟通方丈大吃一惊,暗暗叫苦。玉罗刹趋热打铁:“时贵,有关金观音掳住石化龙一事,你听谁说的?”一贯横吃十八方,说话从来不讲理的贼祖宗,抢先回答:“是我告诉他的,也是我亲眼目睹看清的。当时在场的,还有我的师父。”悟通一怔:“翟施主说……”贼祖宗一口咬定:“我是说当时我师父她老人家也在场,方丈没听清?”悟通说道:“听是听清了……”贼祖宗反问:“方丈不信?”
  
  悟通方丈连忙解释:“不是老衲不信,无奈……无奈令师……令师……”贼祖宗假装恍然大悟:“悟通方丈,你是说祚宗(祖宗)的先师病故了?”悟通点头:“难道不是?”贼祖宗冷笑:“方丈错了。”悟通忙问:“错在哪里?”贼祖宗脸色一冷:“方丈错在不晓得祚宗(祖宗)我有两个师父。”悟通问道:“此人为谁?”贼祖宗一板一眼回答:“她老人家是我妻子常金莲的授业恩师黄菊芬。”
  
  悟通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知道黄菊芬外号横祖宗,比贼祖宗还不讲理。同样不愿招惹黄菊芬的铁观音,不得不承认金观音掳住石化龙。为了救出石化龙,玉罗刹不动硬的来软的:“师太比我更清楚,石化龙乃拼命三郎石秀之遗孤,看在梁山众多兄弟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放出此子,曹慧娘这里求神尼大发慈悲。”
  
  按说,脸面要得够足了,玉罗刹很少恳求人,无奈石化龙早就让人掉包,铁观音满肚子苦水无处吐,眸光半旋,来了主意:“套用帮主你的话,帮主比贫尼更清楚,方丽珠乃一代人杰方腊之遗孤,恳请帮主成全,务必让她立返师门,跟随贫尼回转普陀山。”玉罗刹虚与周旋:“师太吩咐,理当从命,慧娘这就派人去接方丽珠。”
  
  门外突然闯进二人冷冷地说:“曹大帮主,方丽珠人在何处,你到哪里去接?”另一人说话更难听:“堂堂丐帮之主,赫赫一方为尊,好意思谎言骗人!”明知来的两位是金、银二观音,玉罗刹大惊小怪:“是……你们?”银观音志得意满:“曹大帮主,你想不到吧,这叫‘智者千虑,难免有失’”玉罗刹反唇相讥:“照你这么一说,你银观音岂不成为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了?”
  
  金观音在旁帮腔:“就算是吧!”银观音傲然转身,冲殿外一招手。从殿外走进来的,赫然真是方丽珠,扑地而跪,膝行至师父身前。铁观音霍地站起,双眉怒挑,错齿如磨,倏时扬起手中铁拂尘。金、银二观音同时跪倒,异口同声,哀哀呼叫:“请求掌门师姐开恩!”铁观音脸色蜡黄,躯体抖颤:“孽徒无视门规,故违师训,杀人溅血,罪在不赦。”话落,又想怒挥铁拂尘!一声“且慢!”来自佛像背后。
  
  入耳辨出是石化龙的声音,方丽珠变色哀叫:“化龙……快……快逃走!”金、银二观音,双双弹地纵起,各拔利剑,齐声怒叱:“来了就别想走!”石化龙闪身而出,话音清朗:“家父无畏刀之子,恩师无避箭之徒,石化龙既然敢来,就没打谱再走,又何必虚张声威!”贼祖宗一挑大拇指:“好小子,有骨头,老夫我得好好交交你!”

    时贵连跑加蹦扑过去:“化龙哥哥,你给梁山下一代,添了光彩。”铁观音气方丽珠是假,恨石化龙是真,甩手挥出铁拂尘,猛袭石化龙。凭铁观音的年纪、辈分、地位,确实不该抢先猛袭石化龙。撤开以大压小、倚强凌弱不说,单讲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这一点,铁观音就大大地失策了。更何况石化龙,刚跟完颜绿术学会裂喉、剖腹、枭首斩,早不是昔日的石化龙了。

    因此,石化龙面对铁观音的冷不丁袭击,就敢不招不架,全凭师父武松传授给他的进步连环腿鸳鸯脚进行四方游走,八方闪避。方丽珠熟知石化龙机警敏捷,身法飘忽;熟知石化龙狡诈多端,智计百出;更熟知石化龙一不轻敌,二不冒险。今天胆敢如此,必有所为。师父久攻不下,情何以堪?这个台如何塌得起。忖思至此,方丽珠焦灼欲死,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二位师叔身上。
  
  殊不知金、银二观音内心的焦灼比方丽珠尤甚,因为她俩更清楚铁观音之为人,事态恶化到这个份上,别说她俩筹思不出什么良策,有良策她们也不敢用,那会严重损伤掌门师姐的自尊,也会严重激怒铁观音,甚或一下子惹火惹毛了铁观音。反观人家石化龙,在铁观音内家真气贯入铁拂尘,铁拂尘张开如芒刺的凌厉攻势下,蓦地改用入云龙公孙胜的独得之秘——颠倒九宫八卦步,用以闪避神尼铁观音凶狠攻袭。
  
  高手厮拼,最讲究下盘功夫,所以才有“手乱输不了,脚乱赢不了”的说法。形势发展至此,就连始终对铁观音没有好感的玉罗刹,也替铁观音悬心。比任何人多一半心眼不止的时贵,悄悄靠近玉罗刹:“姑姑,快了!”玉罗刹一怔:“什么快了?”时贵小声说:“好戏快上演了。”玉罗刹失口问道:“谁说的?”时贵答道:“弄破天时贵。”
  
  玉罗刹强忍不笑:“现在都到什么年月了,你小子还敢大耍贫嘴!”时贵吐吐舌头:“姑姑清楚我不敢。”玉罗刹有些发火:“究竟怎么回事?”时贵再贴近半步:“姑姑你想,四太子高看邵谷吉,纯系因为邵谷吉有个厉害师父九幽鬼影。黑白两道忌讳九幽鬼影,是因为九幽鬼影有三个好帮手,所以他们的声威高出石仁寿。”玉罗刹开始相信:“消息可靠?”
  
  时贵压低声音:“消息来自鬼门关关主挂画眉,百分之二百可靠。”玉罗刹点头轻吟:“划裂眉尖,血流一线,鬼门关关主桂画眉杀人如麻。”时贵指证:“是她派人传知二叔的。”玉罗刹忙问:“三个帮手是谁?”时贵不无忧虑:“他们是当年跟我外公结过梁子的太行三绝煞。”曹慧娘清楚时贵口中的“外公”指的是她大师伯天下第一丐常不醒。
  
  玉罗刹表面冷静,内心震动:“竟是辛寡绝、邢仁绝、沙尘绝三个老不死的。”时贵刚想接口,灵泉寺山门,早被人一脚端开,领头的那人,正是金兀术的专使邵谷吉。紧随邵谷吉身后的,是四个丑俊不一,胖瘦各异,形容酷厉相似的老者。昂首在前的那人,长相极丑,丑到头如笆斗,塌鼻缺唇,身材粗短。位居其次的那人,面如三秋满月,举止斯文儒雅,形如饱学秀士。走在第三的那人,胖得实在吓人,胖到站住不动,浑身胖肉乱颜。形如断后的那人,头尖似笠,瘦如竹竿,淡眉鼠目,木无表情。
  
  生姜还是老的辣,铁观音收招后退,打眼认出为首那人是九幽鬼影梦中人,位居其次的饱学之士乃太行三绝煞的老大辛寡绝,大胖子是老二邢仁绝,木无表情那人自是太行三绝煞老幺沙尘绝。对方首先开口的,既不是带队前来的邵谷吉,也不是此行之主梦中人,而是那位举止斯文的辛寡绝。他面对铁观音,双手一拱:“光阴似箭,十年不见,神尼风采,一如往昔,难得!”
  
  嫉恶如仇、性如烈火的铁观音,脸色僵木,语声酷厉:“辛寡绝,你我当年虽有数面之缘,始终道不同不相为谋,眼下到此何事,最好说明实情,否则……”胖到站住不动、浑身胖肉乱颤的邢仁绝反叱:“否则如何,也请你说明!”铁观音目光似刃,逼视邢仁绝:“贫尼不怕虎生三张嘴,最恨人揣两样心,你邢仁绝祖宗八代都是大宋人,尸骨埋在大宋地……”
  
  按说,人要脸,树要皮,邢仁绝被铁观音指着鼻子臭骂一顿,理应含羞抱愧才对,可他邢仁绝愣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装作一点没听见,阴声冷笑:“老尼姑,你要认为我们哥儿三个在乎你,你老尼姑可就是自己高抬自己了。”铁观音再次逼问:“你们到底来干啥?”邢仁绝遥指石化龙:“老实告诉你老尼姑,太行三绝煞吃饱撑到无事干,算盘也打不到你的头上,此来专为带走那个冒充蔡四公子的年轻人。”
  
  一点不熟悉内情的铁观音,听了一怔:“他……他冒充蔡京的四儿子?”“他”指的是石化龙。邢仁绝点头。铁观音再次逼问:“你们专来带走他?”这个“他”仍是指的石化龙。邵谷吉在旁插嘴:“他叫石化龙,拼命三郎石秀之遗孤,师父二郎神武松,此次前来北国,竟敢冒充蔡相爷的四公子,前来卧底。”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铁观音前跨两步:“你说……你说他来卧底?”
  
  邵谷吉冷冷地哼了声:“石化龙小子何止卧底,他在江南杀死过黑懒都护,活捉过耶律王子,五台山生擒蔡家四公子,伙同商山二鬼来此行诈。”铁观音听罢,久久注视着石化龙,老半晌方才叹出一口气:“什么人不好冒充,偏偏冒充蔡京的狗羔子,传说出去,到底不像话。”玉罗刹连忙分解:“神尼远在天南,不清楚国家大事,化龙冒充蔡京的狗羔子,系奉其师武二哥之命,一探金邦虚实,二护圣手秀土,三查金兵入侵时间。”
  
  铁观音脸色大变:“会有这样的事?”金、银二观音重重点头,异口同声说出:“事情果如玉罗刹之所言。”虽然如此,铁观音仍将目光投向方丽珠,用意是询问此事确实与否。方丽珠恭声回答:“二位师叔所言极是,徒儿从不敢谎言欺师。”询问真实之后,铁观音转向石化龙:“从现在起,咱们的疙瘩解开了。”头一个喜极而泣的是方丽珠,扑近铁观音,抱着师父手臂,低唤“恩师。”
  
  铁观音毅然推开方丽珠,决然说道:“天塌下来师父顶,你们二人先撤。”“二人”指的是石化龙和方丽珠,无疑是认同他们二人的一切了。九幽鬼影咭咭怪笑,声厉如枭:“铁观音,你认为你能护走石化龙?”铁观音反问:“难道不?”始终一声没吭的沙尘绝,木无表情地开口:“恐怕你铁观音不能。”铁观音冷笑:“贫尼不信。”邵谷吉前跨两步,形容狂傲:“铁观音,自古后浪推前浪,从来如此。”
  
  是时候了,石化龙离开方丽珠,悍然走出:“跟我相比,你邵谷吉算啥浪?”贼祖宗大叫:“问得好!”邵谷吉哪把石化龙放在眼内,仰天长笑:“石化龙,泥鳅也想翻大浪?”石化龙装憨:“我不算浪?”邵谷吉狂妄之极:“邵某早就清楚你有几下子,类似你石化龙这样的后浪,能推动我邵谷吉这样的前浪吗?在场人大概都不相信。”时贵捣乱:“别人不信我信。”贼祖宗偏向干儿子:“老子也信。”
  
  石化龙乘机说道:“邵谷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遛就知道。”邵谷吉嗤之以鼻:“好哇,邵某就跟你是妮子是小子,抱出来瞧瞧。”话落,回手抽出一口形如芭蕉叶的利剑,虚指石化龙,让他亮出兵刃。石化龙挥手衣底,摘下一口带鞘短刀,左手握刀鞘,右手攥刀把。在场全是行家,光从刀鞘上面的花纹,就能断定此刀的不凡。时贵大喊大叫:“喂,化龙哥哥,你别老让我们看刀鞘,拔出刀来瞧瞧嘛!”
  
  石化龙回了一声:“好!”拇指一顶绷簧“铮”地一声响,短刀出鞘,活像打了一道立闪。映入在场所有人眼内的这口短刀,弧度三弯,象征三才;刀长一尺五寸,外加三寸犀骨把柄,恰好凑够十八罗汉之数;刃薄如纸,宽近人掌;刀身之上,不时闪现出刺眼的厉光。悟通方丈赞了一声:“好刀!”邢仁绝一撇胖嘴:“刀好有屁用!”沙尘绝跟着起哄:“关键在于用刀人。”
  
  石化龙冲二人一笑:“还是刚才那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一遛就知道。”邢仁绝的胖嘴撇得更大:“石化龙,听话听音,你石化龙想跟我遛遛?”石化龙故意气他:“你再比别人胖得多,照样一刀一个血口子。”时贵跟着扛粗腿:“化龙哥哥说得好,依我看准得一刀一个血窟窿。”邢仁绝气得大叫:“二爷起誓宰你们。”石化龙火上烧油:“牛皮人人都会吹。”

    邢仁绝作势欲扑,老大辛寡绝伸手扯住邢仁绝:“老二,小心中了石化龙的奸计。”邢仁绝不服:“我会中石小儿奸计?”辛寡绝点头:“此子不可轻敌。”原本不打算跟石化龙交手,也不屑跟石化龙交手的邵谷吉,一是位居四太子金兀术之专使,二是身为此行的主事人,事情之成败与否,全系在他一人身上,再怎么说,太行三绝煞也是他邵谷吉的伯叔辈,总不能一推六二五,坐在高山看马跑,让邢仁绝自降辈份去跟石化龙厮拼。
  
  有鉴于斯,邵谷吉紧握蕉叶剑,逼近石化龙,替下邢仁绝。恐怕圈套不牢靠,石化龙欲擒故纵:“姓邵的,你比邢仁绝尿得高?”从来都是装憨讹别人的邵谷吉,自己钻入圈套:“割鸡焉用牛刀!”石化龙抛出鱼饵:“邵谷吉,你我全系出身名门,三招分胜败如何?”邵谷吉傲然说:“不!”石化龙开始收网:“你想怎样?”杀星照命,死期临头而不自知的邵谷吉,语音酷烈:“咱们三招分生死!”
  
  石化龙长吸真气:“君子一言。”邵谷吉握剑迎上:“快马一鞭。”太行三绝之首辛寡绝,一声“小心”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小”字,石化龙人似闪电,刀如霹雳,划空锐啸,狠罩邵谷吉。生死相搏,知己而不知彼,交手第一招,倾出全力,乃江湖大忌。邵谷吉见状大喜,气贯右臂,猛然挥出,蕉叶剑横截尺八短刀。两强相拼勇者胜,论功力邵谷吉确比石化龙高,玉罗刹脸色大变。
  
  一宗异乎寻常的怪事出现了,怪事来自邵谷吉的蕉叶剑。那口原来厉光闪现的锋利怪刃,甫始跟石化龙的短刀一碰,就“咔嚓”一声折断,要命的是折断部位接近把柄。换而言之,邵谷吉手上只剩下一截不到三寸的剑柄,顿时一愣。吃准对方会一愣,石化龙趁机刀幻剖腹斩,一下子将邵谷吉大开了膛,干净利索。石化龙一刀剖腹,半招杀敌,不仅震住对方,连玉罗刹都大感意外。
  
  唯一不感意外的是时贵,悄悄靠近玉罗刹,小声嘟哝:“姑姑,人比人真能气死人,人世间从来都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玉罗刹瞪他一眼:“你想说啥?”时贵心中不平:“化龙哥哥不仗义,他的声威早就够瞧的,何苦再讨眼下这点小便宜?类似这等顺水推舟人情,让给我时贵有多好。”玉罗刹一怔:“这话从何说起?”时贵撅起小嘴:“你老人家也不多想想,姓邵的是何等人物?
  
  人家可是九幽鬼影的嫡传弟子,他邵谷吉再不济,也不会不济到一刀被杀,半招送命,让化龙哥哥剖开肚子宰了活人!”玉罗刹更怔:“这是怎么回事?”时贵冷哼:“姑姑,这叫要想把戏成,得用毯子蒙,蕉叶剑早就被人震断了。”玉罗刹问:“谁?”时贵一字一顿:“四……海……银……号……赵……东……主。”一声低叱,来自娘儿俩身后:“时贵住口,小心我撕碎你的贫嘴!”
  
  心有灵犀一点通,入耳听出来人口音是武松,玉罗刹芳心跳动了。人的名,树的影。敌我双方形势,随着二郎神武松的突然出现,顿时之间,大为改观。原来来势汹汹、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太行三绝煞,不再气势如虎。心疼爱徒惨死,九幽鬼影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姓武的,你来得正好!”武松单掌一立,形如僧尼打问讯:“四位兴师问罪,武松焉敢不来!”九幽鬼影首先发难:“你收的好徒弟?”
  
  武松反唇相讥:“比邵谷吉如何?”时贵趁火打劫:“二叔问得好,比你梦中人的嫡传弟子又如何?”痛恨邵谷吉,铁观音如梗在喉,不吐不快:“邵谷吉认贼作父,屈膝事敌,丢尽他邵家的门风,也败坏了江湖人的脸面,孽由自作,答由自取,死了活该,连你当师父的也落骂名。”沙尘绝堵回一句:“你铁观音刚才还跟姓石的仇连三江,冤结五湖,转眼变为同仇敌忾,真老迈昏庸,是非不明,甚至敌我不分了。”
  
  平日性如烈火,一点就燃的铁观音,竟能异乎寻常地冷静微笑:“贫尼想把当年诸葛武侯说给王朗的一句话,转赠给你们太行三绝煞。”玉罗刹听了点头,铁观音不说“套用”而说“想把”,不用“骂死”而用“说给”,一向直来直去的铁观音,今天难得她动上了心眼。辛寡绝刚想喝叱,早被不学无术的沙尘绝抢先捅出一句:“铁观音,有话你就快说吧!”气得辛老大闭上双眼。
  
  铁观音厉声叱道:“贫尼想说给你们的,是你们怎敢出此无父无君之言!”沙尘绝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无父”、“无君”是骂人的,怒扑铁观音。武松早遮在铁观音身前冷叱:“辛寡绝,别让你们老三先动手,且听武松一言。”辛寡绝还真听话,阻住沙尘绝。武松语音转和缓:“辛老大,姑不论你们三人平素为人如何,但你们那太行三绝煞的声名,毕竟来之匪易。那可是一刀一个血口子,一枪一个血窟窿,九死一生拼来的。你辛寡绝可是不掺假的老江湖,真不怕一头栽倒爬不起?”
  
  辛寡绝是江湖上的老油子,听了武松这番话,内心再想发火,还是强行压住,冷声逼问:“武松,你真有把握窝我们哥儿仁?”沙尘绝嘶声吼叫:“我说老大,武老二在摆空城计,可别信他的。”邢仁绝相继发话:“武松,你我全明白,灵泉寺建自大辽,现属金地,石化龙耍奸弄巧,刀杀四太子专使,闼懒万户焉能不管?自古好汉不斗势,你武松能搪几张强弓,又能避开多少硬弩?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谎言欺人,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
  
  沙尘绝再次接口:“我们更不会相信。”武松淡淡一笑:“在下铁血江湖,再是无善可述,却从不谎言欺人。依我良言相劝,立即返回太行,免得半世英名一朝付与东流。”沙尘绝大叫:“就让你武二能说下大天来,太行三绝煞也得见个真的。”武松不屑搭理他。冷眼旁观,半天没有开口的九幽鬼影突然插嘴:“武松你确有把握?”武松不答反问:“在下请问,在众多部属中,金兀术最宠信那个?”
  
  九幽鬼影回答:“闼懒!”武松再问:“闼懒最爱什么?”九幽鬼影轻吐一个“钱”字。武松前跨半步,问出第三句:“请你九幽鬼影告诉我,谁的钱最多?”九幽鬼影毫不迟疑答道:“赵天鹛。”三问、三答,武松含笑不语。邢仁绝怒吼:“姓武的,你别光耍嘴皮子。有种的话,一个对一个硬来。”沙尘绝接着响应:“老百姓有冤,公堂打官司,江湖人有仇,手下分生死。”
  
  玉罗刹一甩铁扇,逼向沙尘绝:“沙老三,你那两下子稀松平常。”武松扯退玉罗刹,凛凛说道:“请恕武松嘴冷,你们半个月前撞上我,光凭九幽鬼影和太行三绝煞绰号,武某绝对不会浪费唇舌。”邢仁绝反问:“你会怎样?”玉罗刹“嗤”声一笑:“姓邢的,那还用问,武二哥一准会开宰。”
  
  武松趁机开口:“帮主说得对,半个月前你们撞上我,我会集中所有人手,对付你们。不同的是,金兵即将入侵,所到之处,赤地千里,太行首当其冲,四位全家虽能保全,可你们的亲邻故旧,万难幸免。午夜扪心自问,神魂恐亦难安。武松言尽于此,听凭列位自决。”头一个被这番言词打动的,不是太行三绝煞,而是跟石化龙结有杀徒血仇的梦中人。
  
  明显看出梦中人举棋不定,神情凄苦,比别人多两个心眼的石化龙挺身而出,朗朗说道:“自古冤有头,从来债有主,杀人该偿命,欠债得还钱。我之所以刀杀邵谷吉,因为他一卖身投靠金兀术,残害大宋百姓;二是我不杀他,他必杀我。基于此故,我才一刀屠了他。手法虽然酷厉,究属情有可原。现在我想请问孟长者,你我单挑,谁占便宜?”梦中人一怔。
  
  时贵大敲边鼓:“那还用说,自是姓孟的占便宜,化龙哥哥不可意气行事。”兄弟二人,一唱一和,逼使九幽鬼影说道:“孟某再不要面子,也不会以大压小。”石化龙步步紧逼:“如此说来,孟长者确认晚辈没占你的便宜了?”梦中人无奈点头。石化龙道:“不是晚辈托大,实因恩师志在抗金,我愿和长者三招分生死,送命在长者剑下,怪我学艺不精;倘能侥幸不死……”
  
  双方话赶话,赶到节骨眼,逼令梦中人不得不说道:“三招过后,仇恨全消。”石化龙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深打一躬,扣死一句:“多谢长者。”沙尘绝低哼:“石小儿死定了!”辛寡绝瞪他一眼:“石小儿不傻,必有所恃,老三别净往好处想。”邢仁绝不以为然:“老三所言,不无道理,石化龙不死也得脱层皮!”大概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金观音也气哼哼地说道:“化龙逞强,不死也得脱层皮。”
  
  银观音随声附合:“他这叫‘是非只为多开口,送命皆因强出头’,活该!”大出她们二人意料之外的,一贯痛恨石化龙,一直想置石化龙于死地的铁观音,跟她们竟持相反的态度,硬能说出一句:“我看未必!”师徒自古如父子,邵谷吉惨遭大开膛,九幽鬼影自然想杀石化龙。因此,九幽鬼影的攻袭是无情而又酷厉的,出手就用上他倚之而扬威江湖的九幽三绝。
  
  在场人全清楚,九幽三绝乃梦中人穷毕生之力而研成,比诸恶鬼经上的任何招式,都凶狠歹毒得多。招式分为九鬼讨债、幽魂索命、三刃裂尸三式。所有在场人,除了时贵,包括玉罗刹、方丽珠在内,无不为石化龙捏了一把汗。类似这种阴狠酷厉的毒招,在九幽鬼影的全力施展之下猛袭石化龙,应该说是十拿九稳会得手。
  
  其实石化龙没有弯肚子绝不敢吞吃镰刀把。他用以对付九鬼讨债的招式是裂喉斩,再用剖腹斩对付幽魂索命,最后那招枭首斩用以对付三刃裂尸。三招未完,梦中人一看要吃大亏,便含羞带愧逃走。依着沙尘绝,还是兄弟三人一齐上,豁出老命,跟武松师徒一分生死。看清大势已去,不愿栽倒当场的辛寡绝冷声低喝:“老二,老三,咱们撤!”话落,辛寡绝首先撤走,邢仁绝随之而去,沙尘绝孤掌难鸣,尾追二位师兄逃走。
  
  事情赶得真叫巧,太行三绝煞刚撤走,浪子燕青就脸色阴沉地赶来了。在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当中,浪子燕青排名三十六天罡,位居首要之列,倘无巨大变故,绝对不会动容变色,武松迎上前去。燕青压低声音密报:“晚香专人送出消息,罪该千刀万剐的金邦郎主,亲口颁下谕令,限期三月,不管汴梁攻破与否,必须掳来李师师充作他的嫔妃,令出如山,势在必得。”武松脸色泛紫,怒叱:“无耻!”
  
  浪子燕青错齿如磨:“李师师冒死替梁山弟兄偷赦书,你我皆蒙其惠……”武松双眉怒挑:“八弟,代传我话,凡我梁山所属,拼死保护李师师。”燕青领命,旋身离去。铁观音走向武松,语含歉意:“贫尼自悔失策,务求武施主原谅。残躯虽已老迈,自信尚能杀敌,就此先走一步,留下珠儿听命。”聪明人会办聪明事,石化龙先向三位观音参拜,后拉方丽珠一同送行。
  
  玉罗刹也真能拉下脸来,明训贼祖宗,暗刺众和尚:“大姐夫,你该有点眼色了!”贼祖宗还真怕玉罗刹这位小姨子,一面打着哈哈,一面拉走时贵。所有僧众人等,在玄净和尚的示意下,随在方丈悟通身后离去。玉罗刹这才贴近武松,悄声唤道:“二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从来不苟言笑,也从来不看女人的武松,破例目视玉罗刹,老半晌方才说出一句:“多谢慧娘,多谢你把四煞神棒借给我。我早知棒身之内,藏有一口狭长快刀。再一次感谢你了!”玉罗刹白了他一眼:“瞧你这份多礼劲,咱们也该赶往雁门关了。”武松一面举步,一面低叹:“回头是岸苦无岸,奈何重新握屠刀!”玉罗刹脱口说了声:“不好!”接口改吟:“回头是岸早无岸,为救苍生重操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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