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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西域名士

[入库] 郎红浣《剑胆诗魂》(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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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姑娘说:“大爷,我要请教,马天彪为恶已久,您为什么早不办嘛?”
  燕爷道:“府县从中包庇,闭塞了我的耳目,前些天我接到萧老先生一封振聋发瞆的密
函,约我前来会晤,当然我是不敢怠慢,来了乘夜见过他两面。
  可是他老先生好像也不十分明白真相,事体太大,用兵岂同儿戏?所以必须审惧。现在
据你说马贼私设机关埋伏,窝藏白莲教妖人。养士多至数百人,这已够了谋变的嫌疑,可以
不必再事调查,我决计立刻……”
  姑娘得意地笑,抢着说:“是嘛!我帮了你的忙,帮忙帮到底,我还要随军效力。”
  燕爷摆手道:“不,我不准你再淘气。你也大可放心,你燕大爷手中一支巨阙剑怕过谁
来。”
  姑娘笑道:“您出名儿的心狠手辣,这个我还信得过,不要我去也罢!还有三个要求您
无论如何要答应
  第一、马家庄地窖水牢里禁闭许多抢掳而来的良家妇女,她们全是无可奈何的可怜虫,
您要好好的救济她们,护送她们回家,还得分别通令她们家属,不许因为她们失身於贼予以
  虐待乃至休弃。
  第二、我、春姐姐、张大爷、伯母,都可以不跟你去,张毓青兄弟年青有为,您一定要
提挈他,假使我们昨夜的一番冒险算得功劳,这功劳就全归毓青兄弟,您带他去破了马家庄,
请您多费一分心栽培,我这里先给您谢谢。” 
  她娇憨地爬下碰头。
  这当儿红娘子紧急向燕爷使个神秘的眼色,燕爷心里恍然有悟,倒是巴不得就能见到人。
  他伸手搀扶姑娘,笑说:“这位少爷总必是了不起,成,我负责成就你们。”
  姑娘红了脸装儍说:“什么话,你们?成就他就好,与我何关。”
  燕爷笑说:“得,还有什么?”
  姑娘道:“第三、为您好,谨防妖术厉害,您得多备狗血秽物临敌。”
  燕爷笑道:“承教,承教。你快去请毓青来见我啦!”
  燕惕派个得力的差弁,跟小萱、红娘子上旅馆找张毓青领他进见。
  小萱对蓝氏太太有一篇说辞,大意说男孩子贵在出人头地,庶不负七尺昂藏之躯,底下
做官不做官是另一回事,眼前必须让毓青兄弟闯闯世面……
  蓝氏不反对,姑娘亲自跑腿为毓青置办行头,怕只怕燕大爷等得心焦,姑娘忙得喘不过
气。
  毓青乖乖地装傻瓜,一任姐姐哥哥怎样摆布。
  他的人品本来极好,这一打扮起来俨如行空天马仙露明珠,说漂亮也并不亚於马骐——
柳纪翠,难得却是更年青,红娘子一旁看着就也不禁咄咄赞叹。
  最後姑娘将吴干宝剑转送了兄弟,庄容正色说:“此剑神物,善自为用,功名富贵,垂
手可求。
  燕大爷少年行侠江湖,人称蓝燕子,残忍好杀,嫉恶若仇,今日贵为绾督刚果依然,你
随时司以善言规谏。
  天道好生,惟恕为本,这也就是我今天送给你的送别赠言。”
  毓青接剑捧着,呆呆地说:“我此去帮忙燕大爷破了马家庄就完了吧?你好像……”
  姑娘苦笑说:“不,兄弟,燕大爷并不需要你帮忙,我是要你长时期跟他去创一番事业,
男儿及壮当封侯,三十功名尘与土。你读孝经,难道你不懂扬名显亲。”
  毓青呆问:“那么,你说,我要去多久呢?”
  姑娘笑道:“我想,破十年功夫也总够你发展了,去十年你还不过二十六岁,那时候声
名有了,再说归隐事亲,岂不体面,风光。”
  毓青稍作沉吟,忽然放下剑跪倒磕头,悲声儿说:“姐姐哥哥我听你的话,但十年时间
  太长了。
  爷爷刚回来团聚,我从小儿就没离开过妈妈,你是不是肯为我尽孝,好好的奉养……”
  姑娘还礼答拜,轻轻说:“兄弟放心,你的爹妈终是我的爹妈,我绝不能有一份对你不
起……”
  箭青再磕头,打颤着说:“我这就走,姐姐哥哥谢谢你啦!”
  一对未来的小夫妻互相搀扶着起立。
  那情景蓝氏老太太看着还把得住,红娘子她又不禁感动得两眼抛珠。
  蓝氏慢慢说:“青儿,若论你曾祖父当年劲节孤忠一场轰轰烈烈,你为後人似不应出仕
朝廷。
  然而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
  明末纪纲败坏,满人入关为政大体不失贤明,康熙大帝对你曾祖父身後亦复颇有恩意不
无可感,所以我许你去图个出身。
  孩子,你记着,皇帝不幸沦於外人,但河山还是大汉河山,我是要你去为国为民努力,
善体吾言,好自为之。
  现在你就走吧,叫燕大爷等久了那不太好,你爹爹那儿不必去啦,我替你讲一声就是
了。”
  毓青唯唯受教,他拜了母亲四拜,又给姐姐哥哥和春姐姐作个长揖,就这样随着总督大
人的差弁去了。
  燕惕正等得不耐烦,看了他那一表人才却也不由欢喜,再听了他从容应对,燕大人完全
满意了。
  当小萱姑娘和红娘子离开府衙门那一瞬息,燕惕紧急飞勅龙口驻军尽速进兵鲨鱼窝,暗
示机宜,以狗血遍涂铣口炮膛,如果发现马家庄反抗行动,立予攻击格杀勿论。
  令下如山,他燕爷却还是不露声色,一直守在签押房和小爷张毓青信口聊天,看看窗外
日影正中,默算人马当已到达,这才喊人进来侍候换上戎装,一边传谕府县领马步快头弓手
随行。
  未初时光,率毓青双马当先杀奔鲨鱼窝去了。
  马家庄贼人全是积案大盗,他们那肯束手就缚?三百众缇骑在他们心目中不算一回事,
听到风声,悉力备战。 
  他们的决策是堵门闭关严守,静待海上党羽回航临援,然後里外应合,反包围官兵加以
歼灭,乘胜袭取登州府,揭橥起义……
  人家野心算盘这般打,三百人马毕竟少果不容易收功。登州府还不是无兵可用,偏偏燕
大人个性强,认定三百众足够破敌,决不许增加一卒一兵。
  马家庄俨如铁壁铜墙,贼人们自也是防守有法,因此围攻两昼夜不下。
  口口  日  口口
  小萱姑娘深知燕大爷神勇善战,区区马家庄螳臂何足当车?她是相信得过,心安理得畅
游登州城。
  燕惕出兵第二日一早,她约红娘子东门外远行,却怪红娘子郁郁不乐提不起兴致,她说
她要跟蓝氏老太太学两手儿裁缝,这说明了伤心人别有怀抱,眼睁睁的看小莲、小萱都有了
如意郎君,只有她空相思马骥——柳纪翠难谐好事,莫怪她万种无聊。
  百方自慰,乏计安排,她忽然记到唐代薄命才女鱼玄机,她想学样子出家当女道士,後
半世做一个极放纵的浪女人。
  昨天街上买了些衣料子,央求着蓝氏教她剪装道袍,初次拈针弄线,未费煞费周。
  小萱约她不动,却以为她要藉此静性修身,就也不敢十分勉强,一个人侧帽摇鞭单骑过
龙口逛到黄山馆。
  这是个颇有名儿近海的地方,午後找小馆子胡乱打尖继续前进,怎么搅的她又看中一个
荒村。
  说荒村其实是一边靠陆的岛屿,背陆临海的所在,大概风景不差,姑娘又犯了老毛病流
  连忘返。
  傍晚时光她盘绕着一湾流水行,牵着马踏上一座板桥,桥上望前面草庐人家,篱头爬满
了千朵万朵一色白蔷薇花,淡淡斜阳里风颤繁枝含笑迎人。
  女孩子那能不爱花?姑娘过桥人向篱畔来。
  篱门开处悄无声,跳出一个朱衣老道,骈两指戟指姑娘面上,口中念念有词,他使了道
家所谓定身法,恐怕也就是催眠术。
  姑娘先还明白他是马家庄白莲教三妖道之一,但不容她有所动作,人顿时陷入了昏迷状
况。
  老道捷如脱兔,腾两步把姑娘扛在肩头,猛翻身回头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贼老道退入篱门那一霎,背後刺斜里射进一缕寒芒,是一枝见血封
喉的毒药镖。
  镖穿妖道左耳门没镞,妖道如泥委地撒手物化。
  妖道中镖身死,他就是连哼也没有哼出一声,小萱姑很被摔在一边依然是昏沉沉不醒的。
  但使镖的人还是顾虑很多,她不相信这房子只有一个杂毛老道,突的一挫腰人上了屋,
轻的像一闪红云。
  果不其然的正屋东厢立刻出来一条黑凛凛大汉,脖子上托挂绷带,吊着左臂膊包扎的断
腕。
  他正是剪水青蛟马天彪,瞠目直视院子里躺着两个人,认为明是两败俱伤的把戏。
  他尽管吃惊,却没有备战的意思。
  屋上人探手囊中再没有了毒镖,普通的暗器恐怕制服不了此贼,必须提防他妖术不可抵
抗。 
  谁也不会想得出那么恶毒的办法,谁也没有那么放纵大胆,她火速褪下身上穿的内裤。
  马贼下面迈步下台阶,她上面翩如飞鸟下降,两边手张开裤腰口,猛的套上马贼一颗没
戴帽子的头颅。
  那一霎马贼心里感觉怎么样不晓得,她急转与贼正对面,持起右膝盖下死劲顶碎他跨下
卵子睾丸,飞快腾出右边手,骈两指狠搠贼心窝,贼往後便倒,想得到他也完了。
  至此地才收回裤子,反手擎出背上宝剑,三不管率性割两个死人脑袋,面冲着昏睡地下
的小萱说:“小妹妹,假使屋里尚留有妖道,你我的命根儿还不保险……”
  虽然口里这么讲,人可是跳起来右手仗剑左手舞裤闯入正厢,打个转不见一人一贼,只
是一张大桌子上放着两个没有打开的大包袱。
  她设想马贼和朱衣老道不是刚由鲨鱼窝逃出,就必是先到这儿匿伏等候海上来人接应亡
命,关防严密,所以不能多带一个伙伴……
  想得开心,不禁狂喜,回头奔下院子,推倒一鱼缸积水浇泼小萱姑娘。
  醍醐灌顶,姑娘乍转明眸,看眼前扳着脸站住红娘子,慌不迭滚地腾身,抢着叫:“春
姐姐,又是您救了我……”
  红娘子骂:“你这孩子真讨厌,一味出风头,到处总是你碰壁塌台……”
  姑娘瞧瞧地上两具尸体,再瞧春姐姐手中裤子。
  她又叫:“姐姐,您拿那什么东西嘛……”
  红娘子笑了。
  她笑着说:“你就不要问,不亏这宝贝,我就无法算计马天彪,现在我得把它穿上,不
然怪难受的。
  你别闲着啦,贼老道左耳朵里一只淬毒药镖,取出擦乾净留着备用,两个脑袋瓜给收藏
正厢房桌上包袱里,带回去为你心上人报功……”
  边说边往屋後去穿上裤子。
  小萱忙乱着干她的差事。
  一会儿後姐妹俩在大门外找到马,趁天黑飞驰重返登州城。
  红娘子怎么会救人?  原来她说虽赖在旅店里拈针弄线,天晓得这玩意简直比读书练
武都难,先头还觉得很有趣,到後老是闹别扭渐渐纳不定性儿。
  蓝氏老太太愿意为之代劳,力劝她何苦来白糟蹋料子?於是她退一旁坐看着学,坐久了
偏又尽管惦念到小萱姑娘。
  吃过中饭还不见姑娘回家,忽然心动,禀明蓝氏出门寻找,鬼使神差让她辨明马蹄痕迹
直奔黄山馆。
  红娘子胡绮春,幼遭家难,飘浪江湖,可以说饱经世故,为人手辣心密,机警善能应变。
  小萱姑娘的坐骑黄马是一匹好牲口,蹄大如盘容易辨认,聪明人一看目中了了,所以她
红娘子能够不加考虑蹑踪劲奔黄山馆。
  因为地方太荒凉,时光不早,以此她便有了戒备,不像小萱那么莽撞,她是随地随处步
步留心。
  小萱牵马过板桥欣赏篱头蔷薇花,她爬在树上望见没肯冒昧开口喊。
  朱衣老道拔开出来施展妖术她更不敢动,直等到人家迷住小萱扛上肩头回头,至此她才
竭尽胸中所学轻功能耐,就树梢拧身一跃过溪,捷如飞车,轻比飘风,两三跳就到了背後了。
  妖道的基本武技很差,他竟是毫无知觉,自然逃不掉那一暗器毒镖,贼道恶贯满盈命该
如此。
  对付马天彪,红娘子却只好算侥幸成功。
  两恶贼确属刚刚由鲨鱼窝亡命而来,因为火器营铣炮威力强大,庄上几个碉楼岌岌可危。
  绿林道一班党羽爪牙虽存决死之心,但三妖道却怕煞了燕总督随带有狗血喷筒,外援难
保必至,孤庄破在旦夕。
  马贼料得无可作为,朱衣老道乘机游说,他们宾主暗地有个商量,商妥三十六计走为上
计。
  就落这天拂晓官兵猛烈进攻那一刹那,他们连更衣变服的工夫都不敢耽搁,急急如丧家
之狗,偷偷由秘密地道里溜。
  彼此都会鬼画符,仗着妖术隐形护身,居然安抵黄山馆。
  那篱头长满蔷薇花的草屋,本住着一个道貌崖岸的斯文人物,也还有两三个书童伴当,
外表看像是隐逸之流,骨子里却是马贼的心腹走狗。
  他们的工作是专管和渤海海盗通讯联络。
  马贼一到便把这三四个人打发去海上请救兵,他们去得匆忙,小萱偏偏来得凑巧,这其
  中显有天理。
  小萱、红娘子马走归途天已入夜,姐妹无意中擒贼擒王言旋,马背上不免有说有笑,小
萱尽管猜也猜不到马天彪、朱衣老道怎么会逃出马家庄? 
  她很好笑燕大爷忒过糊涂,央告春姐姐率性赶往鲨鱼窝,说是假使燕大爷攻庄未下,给
他两颗贼脑袋也好招降。
  红娘子晓得小妹妹一肚子尴尬,分明要往找张毓青献人情,好事嘛,何必反对?她答应
了她的央求。
  两匹马飞钹泼盏疾驰鲨鱼窝。
  马家庄早戍了一片瓦砾场,庄陷贼人们纵火自焚,燕总督分兵着张毓青统带突入救火,
亲执巨阙剑督骑士兜杀余孽。
  毓青福至心灵,靠狗血筒破邪奇验,竟然让他捕获了两个妖人,一边救火,一边搜索贼
人谋反证据,一边却又保全了被囚的一—大批妇女们。
  小萱、红娘子到达战场,燕大人已经拣了一块乾净地秉烛摆起公案,府县两旁侍坐权作
登账誊录,众将案前打恭回话,呈上无数伪制旗旛印信号带服装种种赃物。
  燕大人眼见这些物证欢生两颊,小萱悄悄拿两颗贼酉首级放到毓青脚边。
  小萱姑娘手挽着两个大包袱打前头进来时,燕大人危坐案头装做没望见,可是他脑子里
有个预感,希望她那包袱里给送来了马天彪人头。
  当然啦,首犯在逃,关系太大,难怪也忐忑不安,等到姑娘蹲下去打开包袱取出两颗首
级排在毓青脚边,他上面知道希望实现了,而且也还懂得姑娘是什么意思。
  於是他挥手赶人,脸上一片严肃,厉声说:“晓得了,你们回去。”
  姑娘一看又不高兴,红娘子使劲拉她回头走,她诅咒:“干么这样凶?唬人么!”
  红娘子笑着说:“做官的讲究威风,横竖你所要求的他总会替你办到,牢骚什么呢?”
  姑娘道:“不理他啦,我们先上济南府拜候大婶子,老等着瞧他底下文章怎么做,要不
设法给青兄弟弄个三四品前程,我就不答应。”
  红娘子笑道:“想不到你究竟是这么热衷富贵的人,三四品官儿不是那么容易巴结得上
的,何苦来强人所难。”
  姑娘叫:“怎么,纪翠哥哥他又凭什么一下子拜了镇西将军呀?他的镇江府闹的把戏,
你以为了不起么?”
  提到纪翠,红娘子没有理由的会觉得不好抬杠,她笑笑不作声。 
  姑娘却也会明白姐姐肚子里尴尬。
  她转个花腔儿笑说:“也不是我热衷,你想吧,张大爷一生坎坷颠沛流漓,张大妈菇苦
含辛十六载孤标劲节,他们两老是不是应该有个光耀门闾的儿子哩?”
  红娘子笑道:“你以为做了官算光耀门闾呀!”
  “你怎么好这样讲,我说的是扬名显亲。”
  “扬名何必靠做官。” 
  “做官究竟是正途。”
  “张名振的後人教他出山做满州人的奴才,这是耻辱不是光荣。那天张家伯母允许青兄
弟从军效力,恐怕还不过顾全你的面子,老人家告诫青兄弟的话,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不让青兄弟去禀告张大爷又是什么理由? 
  据我看青兄弟必不能做官,伯母纵不反对,张大爷也还是不会赞成。孝子事亲顺为本,
你一定勉强什么嘛!
  听我讲,功名科第落你们傅家人心目里,该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如果许多射雀乘龙坦腹
东床的,都是一些紫绶金龟簪缨袍笏,你却偏来个布衣快婿,岂不更显得清高拔俗?大丈夫
怕只怕学不如人,何贵於逐鹿富贵?
  死心眼迫逼青兄弟出仕汉贼,那便是侮辱了张老将军在天英灵,不单是有失君子爱人以
德,到头来你反成张家不孝的媳妇儿。
  青兄弟才华品貌般般好,闺房乐有甚於画眉,鹿车共挽,莱舞承欢,做一个草野逸民,,
还不强过立朝东带?好妹子,你想想啦!”
  姑娘想想觉悟了。
  她没说什么,马背上伸手紧紧抱住春姐姐。 
  春姐姐笑笑又道:“人生无百岁,青春有几时?‘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春衾事早
朝。’……‘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滋味你消受得了?”
  姑娘收回手掩上了两边耳朵,低低骂:“羞不羞,什么烂句子都嚼出来了!”
  红娘子磕马前奔纵声大笑,声若银铃。
  燕总督亲临蓬莱县用兵,登州府城那能都没有戒备,但是小萱姑娘那天在府衙门,当督
宪面前殴打了知府差弁,她那冒牌神力侯令弟的身价大得唬人,所以半夜三更还是要为她开
城放马。
  进了城先往古庙里找张云阶,此来再不敢告诉老人家什么为青兄弟图出身博前程那些话,
只好说请他去助燕大人一臂之力。
  张爷认为理该如此,姑娘转口央求他同上一趟济南城,极力渲染说燕惕如何神勇无敌,
如何慷慨好客,说夫人邹静仪如何博学多能,如何温良恭俭……
  她费尽心机游说,想不到云阶答应得轻松,笑说凡是千手准提老菩萨的及门桃李,他都
愿意求见请教。
  姑娘大喜过望,立即告辞回转旅店,当然还得敷衍一下蓝氏老太太,蓝氏却也喜欢看看
  号称女中俊杰的邹夫人。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便离开了登州,到了济南府,小萱坚持要蓝氏老太太先住客寓,张爷
云阶另找庙宇安身,她姑娘和红娘子迳访燕大人公馆。
  夫人邹静仪眼前末满三十岁的人,前修福慧,才艺无双,做女儿她是济南府知府邹凤的
大小姐,现在又做了本土总督燕大人的正夫人,真是个与济南有缘。
  当年泰山贼夜劫府衙门,她护印蒙难,断送一条左臂,那时候已与燕惕定亲。燕惕在京
官不过一名副将,闻讯赶至亲为医药,侥幸夺回了她一命。
  燕惕痛恨泰山贼,终於夤缘门路,奉旨清剿。
  静仪亟言天道好生,力劝勿得残杀,以此全活者众,鲁人誉为巾帼圣人。 
  她本来身体不甚好,再经过断臂流血太多,越发不堪赢弱,自知不能生育,硬要丈夫及
早纳妾。
  燕惕偏偏目无二色,死活拒绝她这个要求,那时闺房里却也闹过一番小波折。
  结果静仪忧郁成病,燕惕不得已屈志曲从,他收下她身边大丫头银铃做了如夫人,对残
废的正室发妻反而更加几分怜惜,宦海一帆风顺,今日贵为总督,夫妻依然恩爱不衰。
  这位燕大人少年行侠江湖,性极残忍凶狠,杀人不眨眼,嫉恶若仇,论将才有勇无谋,
实不足以当大任,平生事业半出闺门,化戾气为祥和功推内助。
  静仪她就是不会武艺,此以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人极端仁慈,持躬尤为朴素,平
居裙布荆钗,循循如也。
  这天早起正在窗下课读一双小女儿,忽报哈密傅家三公子远来求见,她赶不及吩咐一声
请,小萱牵着红娘子已经闯进书房门。
  静仪椅上起立,姑娘打个揖儿请安,笑嘻嘻说:“大婶子,我小萱嘛,您好。”
  静仪点头微笑叫:“哟,你呀,我正有点糊涂呢!这位?”
  她用一只手向红娘子剪拂,红娘子急忙屈膝下拜。
  姑娘说:“她是胡绮春姐姐。我们由登州来,帮忙燕大爷破了马家庄,燕大爷叫我们先
来看您……”
  边说边搀住她不让答拜。
  夫人只好说:“姑娘恕我残废的人,不能全礼。”
  红娘子敛袵起立,轻轻说:“您何必对我野丫头客气嘛!”
  夫人不由微微一笑。
  小萱抢着说:“她是野丫头,我是疯孩子,我们无足轻重。跟我们一道来的,可是一对
子了不起人物,他们专程要见巾帼圣人。”
  夫人问:“别作谑,好好讲,谁?”
  小萱道:“当年义不降清,举众纵横闽海,击浙袭粤,退略台湾,舆郑成功齐名的张老
将军您知道?”
  夫人正色问:“你说的是张名振公?”
  “是呀,是张将军的孙子、孙媳妇。”
  “他们人……”
  “您不忙,听我讲,张大妈,她住老长和客栈,张大爷行脚道人寄寓三官堂,人家没征
求您同意未敢冒昧进谒,您是不是应该派人迎迓人家呢?”
  “是的,三小姐。”
  “我想,老长和客栈可以请银姨姨走一趟,张大爷那儿劳驾两位老夫子带人去接,怎么
样?”
  夫人算定小妮子肚子里另有文章,笑笑点点头。
  小萱又说:“有个很要紧的问题,必须先向您讲清楚,张大妈虽是比您要大二十几岁,
您却只能以平辈礼见她。”
  “那不对,怎么说很要紧呢?”
  红娘子一旁含笑说:“这小节儿倒是颇有关系,张家少爷毓青年青有为,品貌才华都好,
燕大人带他蓬莱县平贼,很立下一些功劳。”
  话明明前言不对後语,笑得更蹊跷。
  夫人大概有点会意,回眸凝视着三小姐。
  三小姐夹耳根一片红,她翻身去牵起站在一边看热闹一双姐儿哥儿的手说:“弟弟,妹
妹,领我找娘去。”
  三不管抱着小宝宝往後面走。
  哥儿五岁叫颂庄,歪歪—小脑袋问:“我称您哥哥还是姐姐呢?” 
  小萱笑:“叫三姐。”
  姐儿三岁叫念畹,她睁着大眼睛说:“您干么穿男孩子衣服嘛?”
  讲着话走到後院子廻廊,刚好银铃由东跨院佛堂里出来。
  这位姨太太身材微胖满面春风,是个有福相的娘们,她好佛,手中还拿着佛珠儿。
  小萱喊一声银姨娘,她怔住了。
  寸萱抢步诸安,呆笑着故意不告诉她是谁。
  她望了半晌,轻轻说:“好像珠大爷……”
  念畹叫:“她叫三姐呀,娘。”
  小萱不禁大笑,笑着说:“您记不起来了,我小萱……”
  银铃敛衽万福笑:“哟,三小姐,十年不见你,教我怎么认识啦?真美,真漂亮,男打
扮更好看。”
  小萱说:“外面有客人,您得更衣,上您屋里坐一歇儿,等一会您也许还要出一趟门
呢。”
  她跟人家上南屋聊天,目的就在让红娘子抓机会,详细告诉燕夫人关於她的事。
  燕夫人静仪听完红娘子一篇话,认为只要张毓青果是佳弟子,傅家人绝不能瞧不起贫贱
寒微。等我见了毓青,她愿意出面做媒。
  说千手准提老菩萨平等待人,傅纪珠大爷夫妇亦甚达观,当不致不恤小儿女私情。
  静仪这样讲,红娘子暗为个萱妹欢喜。
  小萱要为姨太太银铃梳头,银铃当然不敢当,到底还是拗不过她,只好坐到妆台上让她
去胡闹。
  我们三姑娘一边动手,一边哗啦啦直讲话,她告诉她近年来纪翠哥哥小莲姐姐许多有趣
故事,以及这一次她自己落蓬莱县所经历的一番惊险……。
  她讲得色舞眉飞,银铃听得津津有味。
  这位姨太太虽说丫头出身,但是燕夫人静仪自幼伴读的宠婢,论年纪还要比小姐大两岁。
  静仪从小病弱,银铃爱护无所不至,她们俩息息相关,相依为命,所以向以姐姐称呼,
今日同归燕惕,名义上固有正侧之别,实际当家管事主中馈的却还是如夫人。
  静仪为人端庄仁慈,银铃的好处却在精明能干,她惦挂着静仪前面有客应该出去时候,
小萱偏偏尽管絮絮不休。
  小妮子的意思就是要绊住银姨娘,不让她出去打岔,好教春姐姐对燕大妈罄所欲言。
  别看红娘子多么厉害,究竟她还是有一副实心肠,一见静仪那一派超拔高洁的风标,她
便深深地感觉到这位夫人值得尊敬,不敢撒谎,不忍欺瞒,什么话她都肯说,先说小萱如何
意属张毓青,再说关於她自己的凄凉身世。
  静仪表示怜惜,地以悲天悯人的口吻,讲了一篇大道理安慰她,那道理可是红娘子胡浪
半生所未听过的,不由她不欢喜赞叹倍加钦服。
  这时候银铃和小萱来了,静仪打发她们带两个老妈子同往老长和客寓迎接张夫人蓝氏。
  银铃坐上轿子,小萱牵马前行。 
  蓝氏在客寓里老早有了准备,一会儿以後她的肩舆被抬进燕大人公馆二门。
  静仪堂前恭迓,不进女花厅,竟请到静仪的北屋里以平辈礼相叙。
  银铃还得重新拜见,哥儿颂庄,姐儿念畹,也得教保姆领来磕头请安。
  这过节儿大概还不简单,红娘子一旁就想不到蓝氏竟是那么大方雍容,静仪、银铃也不
免暗自纳罕,尤其人家满脸书卷气显然一派书香。
  有道相女婿先看婆婆,这般娴雅母亲抚育长成的儿子,决不能太差,因此静仪对小萱的
事又放了几分心。
  入座寒暄,看茶进点,静仪得间告便,出来派人请老夫子程秋,教他拿燕惕的名片上三
官堂问候张爷云阶,留人堂里为之照料起居饮食。
  方外人最是势利汲,三官堂当家老道原是个不第秀才,秀才当老道更要加几倍猖獗。三
官堂香火本来兴隆,张爷先头以行脚的本色前往借寓,老道又怎能瞧得起人家?出家人方便
为主,他还是要多方刁难。
  张爷不屑计较,他却越扶越醉翻脸撵人,情形差不多弄到糟的地步。 
  忽报总督衙门程师爷贲临,老道立刻光芒万丈,他觉得菩萨有灵光生庙宇,一边吩咐击
鼓鸣钟接驾,一边喝令火工杂道赶走张爷。
  谁知道程秋来得飞快,不待接人自闯云堂,一开口便查问张云阶老爷。
  贼道一听不妙,爬倒地下吓得抖衣而颤。
  张云阶被赶出角门小巷,走不了几步路,就又让好些个聪明的执事道人追了回头,贼老
道迎在角门上拜手稽首说尽好话,说是刚才跟张老爷开玩笑,务请别见怪。
  总督府来了程师爷,等在云堂里求见,您老千万善言包涵一二……
  张爷笑笑没理他。
  他大踏步人往云堂来,隔窗看炕床上坐个中年汉子,大不了四十零岁,穿着华丽,留着
掩口髭须,神气相当骄傲。
  张爷可没有把人家放在眼里,贼老道抢着为他挑开门帘子,里面程秋倒是就站了起来。
  总督衙门的老夫子,可以说省界内响亮人物,必须会一套应酬手腕和口才,夫人交办的
差事,自然不敢含糊怠慢,尽管肚子里暗笑这位贵宾脏肮褴褛得不成样子,却还是没口子来
个一连串景仰恭维。
  张爷箕踞炕头谈笑自如,说夫人那儿等督宪回驾统往问安,承惠盛仪厚贶一概恳辞,说
野鹤孤云习惯自处,勿劳贵纪纲留驾张罗……
  他是什么也不肯接受,程秋只好一再吩咐贼道妥为侍候,带原班人马回去复命,从此他
还是天天要来一趟打招呼,张爷却已被贼老道当做菩萨一般供养。
  程秋这个人才气颇有可观,能喝两杯也还会一手好围棋,这两般玩意却是张爷的嗜好,
宾主之间却因此搅出交情。
  张爷略露胸中丘壑,程秋翻悔了未可以貌取人。
  燕公馆里蓝氏玉蓓那般坚忍卓绝的女中俊杰,尤其是满怀学识,她和静仪合得来不足为
奇。
  奇在红娘子胡绮春,晨昏畅聆燕婶子微言玄论,潜移默化居然变了一个人,小鸟依人镇
  日价追随不舍,什么都要请教什么都要学习,静仪循循善诱对她也真是加倍怜爱。
  银铃生怕静仪太过烦劳,她背地有些闲话规劝。
  说据小萱谈,胡姑娘自幼儿堕落下流养成不良习惯,後作女镖师兼当炉妓,荡妇岂可回
头,何苦徒费心力……
  静仪不以为然,她笑笑说:“银铃,你怎么好随便给人荡妇的头衔呢,我敢担保她清白
女儿身,你是没留心细察她,眉毛、腰肢、肌肤、走路的姿势、言笑时神情,决不是败柳残
花。
  她那个人正所谓‘质美而未学’,少遭家难,就食娼楼,耳濡目染贻误了她。
  艳冶不正,浪漫脱羁,这都不过小毛病。
  我可怜她命根儿太苦,我就是要琢磨她造就她成器,你等着瞧,破个几阅月工夫,我非
要把她变化戍一块极完整的美玉。”
  银铃笑道:“你的眼光总是正确的,这一次会不会弄错了呢?几个月工夫她能不能逗留
 ?你怕不怕累坏了身子,这几天来你是不是睡得太晚了嘛!”
  静仪道:“我相信她绝不至轻易舍我而去。我累么,其实不,早起迟眠,她当我娘的敬
谨侍奉。你是被小孩绊住了,有了她为我照料一切,你应该感德才是哩!银姐。”
  银铃笑道:“好吧,我再往底下看,假使不对,我还是要讲。”
  可是她银铃此後就没有再作声。
  这说明红娘子确是改变了气质,静仪却也没有累坏。
  三五天的工夫,红娘子变化竟然那么迅速,变得非常静默,不苟言笑,神情却又是很愉
快。
  这应该归功於燕夫人静仪的人格感化了她,所谓近朱者赤。
  若说读书,短短的时间读书也读不了几页,未必谈得到多少心得。
  她对诗词歌曲方面确有极好的天才,可是静仪教给她的却是大本书学问,先头也以为不
容易使她就范,怕只怕提不起她的兴趣。
  想不到她肯下死劲工夫,明眼人一看便料到孺子可教。
  她就被留在静仪後房下榻,静仪可真没把她当作外人,水乳交溶,形影不离。
  这情形让小萱瞧在眼里又是欢喜,又是有点醋意。
  静仪就不答应三姑娘常来打岔捣乱,强派她负责课读一双弟妹,也不要银姨娘多管这边
北屋的事,着她专心料理张夫人蓝氏饮食起居。
  这样又守过几天光景,才见燕惕整装凯旋,回来免不了还有一阵大忙,重要的却是会同
巡抚拜摺出奏。
  燕总督的奏招向来由夫人主稿,领略了静仪那一枝如椽大笔,红娘子便又加了几分起敬。
  那摺子在未起草之先,静仪要燕惕乘夜徵服前往三官堂拜访张爷云阶,征求他对毓青奏
保前程的意见。
  云阶果然不欲後起出仕清朝,唯愿将儿子的功劳,移为代他十五年前戕杀拉萨藏官赎罪,
所以这一纸奏摺措辞显然大难。
  静仪打好稿亲自携往西跨院请教蓝氏,蓝氏却也料不到这位号称巾帼圣人的燕夫人,竟
还有那么大的胆气,拜读过没话说。
  第二天一清早摺子拜了出门,十日後诏宣燕惕挈带张毓青入觐,旨意下得太快,燕惕那
敢耽搁?即日命驾进京。
  乾隆皇帝对於谋逆的案件,可是一点不肯放松,马天彪大不了小丑跳梁,他却偏要小题
大作,山东省大小官儿全体议处,黜降有差。
  燕惕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在封疆大吏中很可以说红得发紫,却也不免挨了一顿失察
训斥。 
  论功只有张毓青一人,廷见时自然也总是奏对称旨,恩施格外,赐武进士出身,赏了一
等侍卫。
  事先燕惕原是拜托端王弘晖、只勒裕荣疏通好的,官家只管有赐、有赏,毓青尽可不必
立朝当差。
  虽然,不受实惠,总还领了虚名,试问“帝眷甚殷”四个字,谁敢不巴结奉承?何况弘
晖、裕荣弟兄力予奖掖,於是张毓青顿时成了官宦门庭酬应忙人。
  燕惕带他下榻东城铁狮子胡同探花府,这时候大明镖局总镖头郭少夫人林莺,和傅二爷
纪侠,李少夫人郭小绿已经结伴西返哈密,还好李小莲去而复来。
  她回来也不过几天,眼见大家都走了她又想溜,不因为得自裕荣口中捷报,说是大金川
战事已平,纪翠奉旨给假归娶,不日即可到京。
  采花府的紫云姨太大就未必留得住她。
  怎晓得纪翠未归燕惕忽到,而且还随带个张毓青,探花府又一次大热闹。
  小莲姑娘爱热闹,她才打断了走的念头。
  燕惕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背地告诉赵姨娘紫云和小莲姑娘,关於小萱属意张毓青的佳话。
  小莲和小萱何异同胞亲手足,紫云出身傅家杨少夫人屋里丫头,她对东人家每一位哥儿
姐儿热衷。
  小莲一肚子学问不必说,紫云她是京都出名儿才婢,她们不知道也罢,这一听说了又怎
地放得过毓青。 
  小莲十足大姐姐神气,紫云以长辈身份自居,她们毫无忌讳,得空便把小爷包围起来问
难,试验他文才也考窍他武艺,那是真难为小爷陪尽小心对付。
  这还不打紧,大家都晓得文武探花赵又秋与侍郎王俊,学士郑又侠总角拜盟兄弟,燕惕
却也是又秋兰谱之交,燕爷难得进京,王俊、郑又侠那能不常来看他?
  郑学士、王侍郎文武兼资,因为燕惕逢人说项,他们来了就也不免找毓青有所切磋,四
面受敌,八方夹击,换一个别人家十五六岁小孩子,恐怕不难倒了也要吓坏了。
  毓青书卷烂熟,武功稍欠,但也决不是过份含糊,所以总还能够从容应付,大家可都没
料到他有那么样高明,经过一再更番盘诘,屡次博得一连串交口赞誉。 
  这当儿毓青他常常默念到母亲教育之恩无比伟大,每逢疑难问题被他顶挡过去,他就都
会感动得眼泪承睫。
  孝子居心,谁都明白,谁对他也都要更加爱惜几分,大家都愿意作书给傅纪珠为之求亲。
  事让前义勇侯张勇的十一老姨太紫菱知道时,老人家奋勇自甘为媒。
  老太婆有这么好兴致还不是无因,张家和傅家是什么样交谊,胡吹花是张家的乾姑奶奶,
傅纪宝又是老侯爷的乾孙儿。
  这可不算,再说小萱的生母张喜萱,她是张勇三十年前认亲的孙女儿,小萱岂不是张家
的外曾甥孙女?
  所以她小萱的姻事,她紫菱就管得着,地派了人賫送她的手谕,和燕惕、王俊、郑幼侠
的函札赶往哈密,紫云、小莲也都附有禀报。
  哈密路远回书来迟,四川方面纪翠、章小玲却也未到,毓青忙不开无谓的酬应渐渐觉得
不耐烦,他要求燕惕为之设法谢绝,说是他要抽身畅玩几天帝都名胜。
  又是一个春去夏来天气,赵姨娘紫云着实为他毓青置办了不少富丽行头。
  多少年来了,凡是由铁狮子胡同义勇侯故宅出来的年轻爷们,总必是顶漂亮人物,现在
轮到他张毓青,也真是松风水月仙露明珠不如也。
  这天他路过四海春大酒楼,猛记起燕惕谈过,当年落这儿得遇当今皇帝,一时心动,跳
下马人往里头闯,上了楼拣个临街台子入座。
  坐下刚刚点了几件菜准备喝两杯,蓦地听得楼底下哭声震耳,窗儿上采首看,看见一张
两人抬的轿,後面追随个六七十岁的小脚老婆婆。
  号啕痛哭的也就是她。
  此外是数不清赶热闹的红男绿女,却又夹杂着几个头顶红纬帽,哼哼喝喝的官人们。
  毓青耳听老婆婆哭得凄惨,心里不由不忍,可是他看了半天不懂。
  轿子眨眼抬过一箭之遥,侠义门庭子弟那有不好事的?
  不懂也非要去问个懂,他立刻抢步下楼追。
  一去耽搁了好半晌工夫。 
  再回来酒楼时,座位上却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人,执壶独酌神情自若,桌上排的可就
是他毓青所点的三个菜。
  小爷难免不高兴,但没作声,沉一口气怔在一旁。
  那少年人也可恶,酒杯子靠到嘴唇边,翻个大白眼,大刺刺地说:“这不有你的筷子,
杯子,干么不坐下?大概是要我对你客气。”
  他给他酌个一满杯酒。
  人家有了表示,小爷不好意思再闹别扭。
  他也就抱拳问:“没领教仁兄贵姓大名?”
  少年笑说:“我知道你姓张,这次跟随蓝燕子来京,新得的一等侍卫,对么?”
  人家这一讲,小爷越发惊奇莫测。
  人家压低声音又说:“别装儍,坐下,我姓金。” 
  听说姓金,再打量一下人家那尊严华贵的局度风格,小爷好像肚子里有点明白,他罄折
就坐。
  少年笑笑又说:“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喝酒,点菜。”
  小爷羞得夹耳根一片通红,轻轻说:“我是好奇……我也不会喝。”
  少年笑道:“少喝未为不可,贪杯及乱那很讨厌。江湖行侠四伏危机,像你这样初出茅
芦的年青人尤其不宜大意。”
  小爷拱手说:“谢谢您金玉良言,不过我还扯不到行侠,我没有能耐,一切都很差,我
还得回家去用功。”
  少年笑道:“谦美德也,我不反对。我晓得你能干,值得考虑的只在经验两个字,这不
管,现在喝酒啦!”
  他举起了酒杯,小爷只好少饮恭陪。
  少年边喝边又笑笑的悄声问:“刚才你下楼看到的那回事有何感想。”
  小爷低垂了脖子,默默无言。
  少年声音压得更小点说:“那是军机处弄的好文章,美其名曰和戎。”
  小爷突地抬起头,脸上颜色很难看,可是他还是不敢随便道出什么。
  少年手拍到他肩头上,欠身耳语告诉他实话,却又使劲按住他不让起来行礼,嘴里放高
声再问:“讲,有何感想?” 
  小爷轻轻回答:“毓青觉得,无论如何决不是堂堂中国的礼面。” 
  少年又低声说:“个中大有私人的贪黩阴谋,我想设法击破,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么?”
  小爷猛然竖起脊梁,狠狠的点一下头说:“毓青愿效微劳。”
  少年笑道:“成,我们另找清静的地方详谈……”
  伸两指头腰带荷包里夹出一小块金子,顺手放入酒杯中,站起来牵住小爷一只手联步下
楼上马走了。
  这位少年人的大名叫颙琰,弘历帝的第十五皇子,魏后出,他就是将来的和坤奸相硬对
头嘉庆皇帝。
  这位十五皇子少年有为,颇有父、祖之风。
  近日因为准噶尔王贡不入,似乎又有蠢动之势,朝议众谋西征。
  和坤独持抚慰,理由是连岁用兵,士不堪命,国家府库空虚,亦恐不胜负荷……他主张
来一个不算铺张小规模的和戎。
  和戎总不是好听的字眼,和戎不外媚敌,大至割地让城,小则馈遗子女玉帛,国体攸关,
何所谓小规模? 
  和砷贪黩成性,惯会乘机会营私,这番也真是因缘辐辏,窃窥上意倦於边勤,所以他胆
敢决策主和,一心只想伸手那些馈赠珍宝古玩礼物中混水摸鱼,那管它什么叫耻辱?什么叫
国家体面?
  十五皇子晓得奸相一肚子牛黄狗宝,咬定牙非要破坏国贼阴谋。
  但是事经官家批准木已戍舟,主办这鬼把戏的偏又点了他堂堂首相和坤。
  人家占尽上风,明干必然失败,算到底还不如给他一个暗箭难防,怎样放这枝暗箭呢?
这是问题,这必须觅个口密心灵智勇兼全的人才能胜任。
  找谁呢?这问题更难解答了。
  因此,他十五阿哥这几天简直焦急得好比热锅上的蚂蚁。
  刚刚路过东安门大街,巧嘛,遥望毓青四海春酒楼下马。
  那日毓青奉召廷见,十五阿哥可不也在殿上站班?眼见小爷一表英雄,耳听他奏对称旨,
便动了笼络人才之心。
  这位阿哥甚得历帝爱怜,难怪他胸藏大志,对於後起优秀怎肯轻易放松? 
  这说明毓青暗地里身已受知下一代皇帝,然而将来的富贵,他毓青怎么又能先知先觉的
呢。
  当时十五阿哥望见毓青,猛的心头一阵狂喜,恰好那一名中选的和戎美女轿子抬过酒楼,
毓青下楼追赶打听消息,十五阿哥与他交臂错过上楼,故意戏弄他占用他的酒菜,然後告诉
他真情实话,带他上清静所在有所密商。
  额鲁特在西域者分准噶尔、杜尔伯特、和硕特、土尔扈特四部。
  其间准噶尔大概最强,次第并吞四部,尽有天山北路之地,南攻四部,东袭外蒙古,总
而言之素不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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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9: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若干年前,康熙大帝锐意用兵俄罗斯,准噶尔蠢起作祟,以致牵掣玄烨帝不无顾忌,未
能向俄寇大申挞伐。
  尼布楚条约,凭良心说中国还不算吃亏,但假使不是准噶尔在后捣鬼,照圣祖的独到眼
光原计划来讲,俄寇可能要被扫穴犁庭。
  康熙大帝以此痛恨准噶尔,缔结尼布楚条约后,即勒兵驰救喀尔喀进讨准酋噶尔丹,车
驾亲临塞外节制征伐。
  噶尔丹乞和复反,自康熙二十七年迄三十六年始平,旋於雍正朝间又叛。
  世宗允祯帝那般英武精明,究竟也还是无法根除西北忧患,一直到乾隆二十年,准夷各
部落才算完全降附。
  方喜太平无事十几个春秋,眼前准人又有不稳的状态。
  和珅摭拾史实,极言用兵无益不如凄柔。
  弘历帝是不是胆怯固不可知,奇在他答应了奸相的小规模和戎。
  和戎那能没有礼物?
  除了十名精选的美女,还有一些异宝奇珍,里面有两件东西,奸相存心觊觎,这两件东
西,讲起来确非等闲,那是一个玉枕头,一条玉鞭。
  鞭和枕原是弘历帝喜欢的珍玩,但和珅有办法劝他割爱。
  奸臣有奸臣经济学识,据说秦桧、严嵩都很了不起,和珅自然也不能没有他的一套。
  他所说的“频岁用兵,士不堪命,府库空虚,尤虞不继……”这些话还不能说服弘历帝,
背地另有两三句精釆简练的好文章,所谓危言耸听。
  他说准噶尔西北强部,悍武雄鸷其势与罗刹埒大,窥边垂,伺中夏,东掠杭爱,西扰洮
泯,出没不时,此剿彼鼠,歼除盖不可能,和戎实为上策。 
  圣祖终能抚绥罗刹,阶下奈何大好喜功?偌有不利,须防动摇天子尊严。
  弘历帝极端好名,孜孜勤政只恐人家笑他不高明,同时心目中最敬服乃祖玄烨帝,所作
所为亦步亦趋。
  和珅就是摸得着他的毛病,对症下药麻醉了他,要他拿出宝贵的鞭和枕去媚敌表示诚意。
  人说那鞭叫软玉鞭,枕号温凉枕。
  鞭的好处在能够拗曲成环。
  温凉枕多枕之温暖如春,夏枕之暑热尽解。
  这话大概总必是不无影响,所以贪黩的和珅才会不顾一切百计图谋。
  可只是聪明的十五皇子,他雪亮般明白奸相心里混帐,偏不愿意国宝沦於贼臣,非要把
鞭、枕夺回来据为已有。
  然而那年头和贼势焰中天,在弘历帝跟前皇子却也不足与之颉顽,欲求遂心,须施暗箭,
天从人愿,到底让他找到了口密心灵智勇双全的张毓青。
  毓青备承重托慨然允诺,不过十五皇子志在鞭、枕,他小爷毓青却是情切救人,他不忍
那十名美女,生为夷狄之人死作蛮貊之鬼,尤其是可怜那六七十岁老婆婆,苦节抚育长成的
唯一爱女施遗珠,不幸获选系势充边。
  他回去东城铁狮子胡同已是午后天气,爷们都不在家,娘们大半也都在睡午觉,偌大的
探花府,悄沉沉鸦雀无声。
  他踱上大环楼换了一身衣服,坐下会立一会,心头老是不能安静,愤慨激昂,又有点疑
虑戒惧。
  答应了人家干,自无食诺之理,怎么干?这问题非得事先有个安排。
  十五皇子的旨意,限定他潜随和戎人马出关后才许下手,还不准他闯祸招灾。
  毓青认为劫宝容易,救人不简单,单丝不成线,一个人焉能为力?
  他抱恨哥哥姐姐小萱没有来,有她帮忙假使再多来个红娘子胡绮春姐姐,那多美?可保
马到成功。
  他想偷偷跑一趟济南府,怕又怕和戎人马早晚成行。
  他苦思焦虑委决不下,人迷迷糊糊的怎么样下楼,怎么走到大鱼池边,怎么倚在一块大
湖石上发怔,他自己还不知道。
  当然,李小莲姑娘远远地隐身花丛下看他更不知道。 
  小莲姑娘越看他越奇怪,她相信他必定面临重大困难。
  这位姑娘心肠最热,猜到了他肚子里有事,她怎能不管?
  终於她悄悄掩近他背后,笑声儿叫:“哟,青兄弟,何思之深耶!”
  毓青猛可里吓了一跳,回头展拜大姐姐,忽动灵机。
  毓青听是听过哥哥姐姐小萱讲,小莲大姐姐怎样了得,可是他怕大姐姐神气十足,想把
话请教她,又怀疑她会讥笑他,不度德,不量力。
  他那满脸尴尬的神情,怎能瞒得过玲珑心肝玻璃人儿的李小莲?
  她笑笑点手儿说:“你,有事不告诉我管保倒楣。人世间可比一个蕴毒的大火炉,你还
没经过那毒火陶冶,苦炼,闯不得世路,挑不起重担,你必须求助於人,我希望你相信我
的。”
  毓青不好意思的眯一下眼睛,慢慢说:“事关秘密。”
  小莲笑:“你儍嘛,对大姐姐有什么不可说?说。”
  毓青低说:“我今天见到十五阿哥……”
  小莲点点头:“嗯!佳弟子。他要你干什么?”
  毓青放胆说,未了他自承不行,假装翻悔的样子,说不应该接受人家委托。
  小莲笑笑道:“没什么了不起的,答应了就得干,不干不成话。唯是这事确非一二人所
能成功。劫宝、救人须要分开办。
  十五阿哥为什么限定你跟随和亲奴才们出关后才许下手?这是避免为国家启衅,准噶尔
强胡,想得到宝可巧取而得,救人不能不动刀兵,用武艺必至启衅。
  你为难不决的是不是在此呢?”
  毓青拍手说:“是嘛,大姐姐,我简直一筹莫展……”
  “放心,呆兄弟,你大姐姐自有办法。”
  毓青狂喜长揖,一叠声叫:“大姐姐,大姐姐……”
  “你知道我们家在新疆,救了人不虑无地藏匿,这是一。
  天山北路一带有我们的一批游牧故人,这批人可以伪装喀尔喀人,明白向准噶尔迎亲人
马挑战行劫。
  准喀原来积久世仇,我们不妨借重,无所谓移祸。这是二。怎么样?兄弟。”
  “事后怕不怕准噶尔会向喀尔喀兴师问罪呢?”
  “那恐怕还等不到事后,喀尔喀不敌准噶尔事亦意中。不过你要晓得,我们的目的只在
避免直接与准噶尔冲突,他果向喀尔喀用兵,便要算侵犯中国藩属,衅由彼开,我们份属中
国臣民,尽可拨刀相助喀尔喀。
  据我估计,我们送亲的士卒多不会超过五百众,准噶尔迎亲的贼兵少不了三五千人,这
说明我虽无诈,贼却不能无虞。
  但是三五千人何足惧哉,我预备结伴五人或七人,我一个你一个,开封府小萱和红娘子
两个,纪翠、小玲他们一到京又两个,我再密函哈密红娘子的妹妹玉簪儿凑一个,可不是刚
好七个?
  假使纪翠和小玲赶不及回来也总还有五个。
  刚说的北疆一批游牧故人,那是通天金龙吃血夜叉庞盖和他的两百余伙伴,庞盖受恩於
纪翠,理该为我们效力。
  凭我们七个人胸中真才实学,率庞盖两百敢死之士,挟喀尔喀迎战准噶尔,十万众破之
必矣,遑论三五千人? 
  也许星星之火引起燎原,然而,伊犁将军坐拥重兵,他是干什么的呢?中国绝不能向准
噶尔低头,战终不免,怪不得我们。
  说着她神秘的抿抿嘴笑了。
  小莲姑娘笑得古怪,毓青便又觉得莫测高深。
  姑娘摇摇头说:“你,太老实,弄不清我的意思。说亮话,我不赞成朝廷对准噶尔苟安
求和,我就是要引火燎原挑逗战争。
  火是我们放的,我们管到底,我们暗助伊犁将军出奇制胜,杀他准噶尔人一个落花流水,
教他开开眼知道一下中国不是无人,草野黔黎尽多豪杰忠尽之士,决不让和珅做得成张邦
昌。”
  “大姐真英雄也……”
  “别高兴,来日大难,谈何容易?惟有志者事终成耳!请问,十五阿哥也讲过,賷诏和
戎上头点了什么人?”
  “讲过,点的是侍郎刘三策。”
  “嗯,奸相的得意门生,秦桧第二。出动多少护送人马?带队的是谁?”
  “派了参将颜铭的副钦差兼领兵官,统五百骑步。”
  “老将黄忠,勇不足恃,忠义过人,必要时我们先说服他。现在第一步棋我们得赶快发
出两封急信,给你小萱姐姐和哈密方面玉簪儿,教她们都到伊犁城等侯我们。楼上有人么?”
  “没有。”
  “好,我上楼写信,你悄悄去把德禄、安奇找来。”
  “十五阿哥一再叮咛我守密……”
  “除了我们七个人或五个人以外,暂时谁都要瞒住。如果让紫云姨姨知道就很讨厌,燕
大爷跟前更讲不得。
  十几年前他是一个极勇敢好事的侠客,眼前人家贵为总督,不持重便是有失大臣体统,
他不会答应我们冒险的,你对他必须小心仔细。”
  “我觉得他还好。”
  “算了吧,你叫人来啦。”
  她拔步冲向大环楼,毓青只好上前进给找来安奇和德禄。
  小莲平日待底下人很有礼貌,她的一身奇技异能也实在值得尊敬。
  安奇、德禄原都是当年傅纪宝三爷的家将,身手不凡,眼空一切,惟独瞧得起纪翠和小
莲。
  听说了李姑娘有事差遣,他们认为无上光荣,立刻跟随毓青上大环楼侍候。
  姑娘写好信加上密封,指定德禄赴哈密,安奇往济南府,告诉他们事关紧要,必须面交
本人亲收,任何人面前泄露不得。
  教他们对家里爷们娘们,可以如此这般圆谎,见到胡二姑娘、傅三姑娘,只要暗地给她
们信就好。
  安奇、德禄,唯唯听命,领到盘费各自动身走了。
  小莲、毓青免不了还有几句话要商量,事情显然奇特,赵姨太紫云忽然派人来请毓青出
去会客,来的竟是老参将颜铭,说是来拜燕总督。
  燕惕不在家,天子门生文武探花郎,端王爷乾儿子,征川副帅赵又秋大人府上的看门官,
那能把一名落伍的参将放在眼里?
  三不管立予挡驾。
  怪在颜铭赖着不去,门官赶不动客人只得禀知紫云,紫云深觉有异,倒是考虑了一下才
教人来请毓青。
  毓青听说颜铭,他却不禁也吓了一跳,小莲赶紧向他使眼色,耳语吩咐他紧防屏后有耳,
笑着撵他出去。
  毓青以晚辈礼拜见老将军,颜铭显然很高兴。
  他握紧小爷一只手轻轻说:“我是……”
  毓青急忙摇头撇嘴,颜铭会意,一双虎目掠过厅上画屏,纵声笑说:“我是特来给燕侯
请安的,既然不在家,改天……”
  毓青不留驾,他并没有放手,就这样老少牵手离开了大客厅。 
  客人茶不暍坐也没坐,送客的却是一去大半天才回头。
  小莲拦在二进仪门下,瞧瞧前后无人,弯腰拍手低笑说:“青兄弟,你怎么这样傻呀,
刚才对姓颜的扮什么鬼脸嘛。
  还好紫姨姨派了我屏后窥张,要是她自己出来,你就别想瞒得过啦。怎么样,老将讲了
什么话?” 
  毓青道:“十五阿哥打通了他的关节,教他来通知,教我打扮一名骑兵,混他队伍中一
同出发。
  明天,或许后天就要走了。”
  小莲叫:“妙呀!收买了老颜事情好办多啦,你率性乾脆告诉紫姨姨,明说老将军求见
燕大爷请你帮忙,说他自疑老迈无能,深恐有辱王命。
  这样说,我想她不会多讲什么的,她要不坚持反对,燕大爷方面那是不成问题,我从旁
为你敲敲边鼓就行。
  现在我先进去,你随后来。”
  锍青还不是真儍瓜,他不过不惯撒谎,好在小莲尽会替他圆场,紫云再聪明些也还是被
他瞒过。
  这天晚上燕惕在家用饭,桌上喝酒中间,谈的说的无非和戎。
  燕惕带着几分醉态豪性复发,槌几痛诋奸相误国,言下大有默许毓青,此去准予便宜行
事之意。
  紫云免不了有几句讽刺箴规,燕大爷却是越扶越醉,他说他已经在端王弘晖跟前下了一
子棋。
  说西疆战祸变生肘腋,媚敌乞和决非中国臣民所望,到时候他愿意独任艰钜,不灭掉罗
斯特誓不回师…… 
  他讲得慷慨激昂,紫云对他究竟有所不便,唯唯而已。
  最后他燕惕吩咐毓青,明晨早起回拜颜铭,人家怎么讲怎么听就好。
  燕惕好不容易停住了口,十一老姨太紫菱着又是一连串噜嗦,她说有出息的男孩子决不
因人成事,当行即行,当止即止,靠自己不靠他人。 
  她扯到身死多年的老伴张勇老侯爷,说他老人行伍出身,怎样敢作敢为,怎样成家立业。
扯到傅纪宝三爷自幼儿如何俏皮淘气,如何立功扬名。
  老太婆大概也总是不满意朝廷和番下策,她的话分明是挑拨毓青相机行侠,希望他一鸣
惊人,紫云听着也暗中叫苦。
  因为燕大爷和老姨太都有了暗示,毓青一颗心顿时放开,不禁喜形於色,小莲在座一直
在使眼色禁上他作声。
  散了席燕惕被紫菱约去屋里聊天品茗,小莲又悄悄跟毓青上了大环楼,她要毓青明天见
到颜铭,务必推翻十五阿哥教他改扮骑兵,混迹队伍中一同出发的原议,理由是他毓青廷见
那一天,刘三策一定在场,让刘贼认出人岂不糟了?
  底下姑娘另有一篇高论,毓青敬谨受教。
  第二天一清早,毓青暗地带上随身应用的物件,飞马迳奔王府井大街私谒颜铭,说出李
小莲姑娘一番安排,一番见解。
  老将军欢喜称善,答应设法转报十五阿哥知道。
  毓青立即告辞,先去找客寓安顿了行李匹马,趁天气还早,他又轻走到东安门大街,上
那一家美其名曰仕宦行台——美和大旅店。
  事实上眼前是被官厅征用,做为拘禁十名和戎美女的监牢,里面去不得,店门口围满了
府县衙门差役捕头。
  可是店旁有一条小巷,那名施遗珠美女的母亲施梁氏,就在巷里匍匐藏身。
  老婆婆她两日夜水浆不到口,一对眼睛哭得像破烂的胡桃,散发披头面目亡失,那样子
一条命就不过旦夕之间。
  她是准备女儿那一天被遣长行,她那一天自戕马前以死相送。
  天可怜地这样惨痛的居心,也只有李小莲姑娘预料得到。
  姑娘吩咐毓青,第一桩事便是先救她老人家。
  毓青携来一瓦罐热茶和两张饼,潜入小巷游说老婆婆,费尽唇舌什么话都讲,好不容易
哄信了她。
  当天傍晚时光,她让小爷雇一辆骡车载送出城逶迤西去。
  口  口  口口
  和戎人马出发,辘辘车声喧天鼓吹。 
  颜老将军顶盔穿甲,率五百骑步健儿夹道前躯。
  刘三策侍郎翎顶辉煌,坐一张四人抬绿呢大轿睥睨过市。
  锣声喇叭声遮掩了香车上美人痛哭号啕,万人空巷看美人出塞,看得到的却只是美人们
父母兄弟道旁顿足饮泣椎心,哀莫哀呼生离,悲莫悲於永别,天地为之变色,风云为之不舒。
  这当儿路上却有一位美少年,遍身罗绮,玉貌翩翩,跨下宝马玉花骢,驰突颜老将军身
旁摇鞭迳过,马头上挂一朵用白绸子结成的碗大白莲花。
  她是李小莲,颜老将军点头会意。
  小莲姑娘一日工夫跟上了前面毓青和施老太太的骡车,姑娘叩车展谒,说明身份来历,
  施梁氏快活得什么话都不能说,她只会擦泪念佛。
  小玲和纪翠是小莲走后第二天抵京的。 
  纪翠大忙,连日官家召见,下朝又得乱着王公大臣府第应酬。
  小玲原是以平民资格自愿随军效力,无官一身轻,他是个没事人儿,免不了会去长辛店
拜望大明镖局昔日同事九位镖头。
  小莲姑娘料事如神,她临行就在镖局里留下一封密信,信里细说一切详情。
  小玲怀信即去探花府等侯纪翠相议,隔天五鼓他单骑上道西来。
  纪翠官星闪耀富贵迫人,他就是有许多缠夹剪不断劈不开,费尽苦心求得官家准予即日
西归完娶。
  他抛下一大堆赏赐,不分昼夜飞骑疾驶玉门关,迫上大家皆大欢喜。
  是日午夜济南府方面又来了红娘子和小萱,越疏勒河马走天山南北分歧路,远远处迎至
胡绮黛玉簪儿,马上欢呼顿忘辛苦,下马布食相与举杯,七男女七枝剑联成七剑客,底下有
一场虎斗龙争。
  宁远士名金顶寺,俄寇称为图扎尔。
  乾隆二十年平定伊犁,在伊犁河北岸骈筑九城,互成掎角之势,宁远乃九城之一,西南
惠远城,伊犁将军的衙门就在那里。
  将军叫塔奇布,和戎的勾当他那能不知道?
  个把月前他已奉到旨意着在广仁城设行台,筹办和戎大典,天语煌煌,怎敢怠慢?早些
天他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伊犁本是好地方,消息传播,欣逢盛事,那就不晓得从四方八处赶来多少趁热闹的人们,
其间便有那位英雄庞盖,领着他的二百众伴当渗杂里头。
  他们分作若干零股,有的是买卖红茶,茶砖的生意人,有的贩马。
  庞盖本人就是个马贩子。
  他是得到玉簪儿通知立刻布定的棋局,只等机会来临,为国家为民族效死。
  他们没有半点儿取功名博富贵的念头,他们有的是满腔义愤,一片忠诚。
  他们外表沉着内在紧张,可不像宁远城李小莲等七男女艺高胆大。
  七剑客都像是没事人儿,他们整天价逛,逛到广仁城见着庞盖。
  这位绰号通天金龙又叫吃血夜叉的洗手归隐大盗,性情儿还是那么暴躁,他显然有点儿
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纪翠向他笑笑摇摇头。
  小莲扮个汉族移民的大姑娘,大青布裤褂帮鞋,大青布包头,牵着她的玉花骢坐骑,满
口子陕甘一带土腔有一搭没一搭自言自语:“别着急,急不出好调儿,反正有你的戏,要听
我的锣鼓板眼,你可做不得主。”
  她讲她的走她的,而且很不礼貌。
  庞盖对这姑娘不太熟,听着也只好翻白眼倒咽一口凉气。
  和亲的人马来得比蜗牛还慢,而准噶尔迎亲的军旅早巳光临城下,来的是老酋巴图尔珲
台吉,带着一二千驼骑,五十员猛将,旌旗蔽日,仪仗如云,那声势端的了不起。
  台吉出名的横蛮凶恶,谁又敢说他没有异志野心?
  将军塔奇布守土有责,免不了暗作戒备。
  伊犁驻军并不多,谈不到军势威壮,严格拣选的话,真堪用命疆场的精锐,大概也下过
三四千众,留守广仁城的寥寥无几。
  坏在古代的中国官吏,传统上都有些妄自尊大,清代方面的大员尤其傲岸嚣张,塔奇布
决不能例外。
  他的第一着棋遗旗牌官传见台吉,第一道命令教胡骑城外扎营。
  台吉怪他没有出城迎接,人不到反而纵一千人马进城,这当儿险些便是僵局。
  千钧一发,总算塔奇布还肯委屈求全,一方面竭力弹压官兵滋事,一方面设宴盛款贵宾。
  官场上应酬繁文耨节太多,满洲人尤其讲究礼貌,偏偏人家巴图尔珲台吉,没把他将军
塔奇布放在眼里,这宴中自然也就谈不到宾主尽欢。
  酒未终席,台吉老酋便来个拂袖而退,场面又是一个字僵。
  塔奇布虽则还能够沉住一口气,却不能无动於衷,神色之间不免有点异样,台吉看着就
也不能没有戒心。 
  第二天准人在城内外,故意一连串闹事,塔奇布也只好不问不闻。
  且喜第三天和戎人马到境,老将颜铭率百骑首先进城,见着塔奇布他们有一番密议,议
定联袂远出郊迎。
  侍郎刘三策背黄包袱内藏皇帝圣旨,挺在轿子里像煞神庙里的土木偶人,鸦雀无声夹道
爬满了伊犁城文武官吏。
  刘侍郎好大的架子始终一无表情。
  塔奇布跪请圣安,起立手扶桥杠,悄悄请示钦差大人是否需要休息?刘三策他这才龇牙
裂嘴回答了一声儿不,於是绿呢大轿穿城竟奔行台。
  这当儿城下掀起怒潮似的一阵哗笑,他们是准噶尔的一群悍将骄兵,他们包围了俎上牺
牲十个和亲美女的驮骑。
  颜参将看不过立刻回马横枪,别说他老,人老威风不老,他来一下虎目圆睁虬髯倒竖,
居然镇住了蛇鼠狐狸。
  驮骑进城平安无恙,行台上炮响三声细乐随作,钦差下轿徐步登台,香烟缭绕花雨缤纷
中。
  他解下肩头上黄绫包袱,面南背北这么一站,冲着台下媚声媚气的叫请巴图尔珲台吉老
王爷接旨。”
  老酋手按腰际雁翎刀大踏步闯至台前,颜铭一旁轻说:“请王爷下跪。”
  老酋翻动三角眼笑笑,他的声晋大得唬人,说的一口好汉话,向台上说:“和中堂的信
我早收到,谢谢他的好意。
  准噶尔并不想和中国媾兵,但希望中国别在爱管蒙古族部闲事,和与战在此决定。
  中国有一句古话,千里送鹅毛,那无非义重,既蒙厚赐,我这里拜领。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什么回敬,贵钦差回朝替我给你们皇帝问好,我就此告辞。”
  讲完话伸左手向上一招,他背后少说点列着三百铁骑,马上围住了行台接收礼物、美女。
  这时颜铭和塔奇布差不多肺也要气炸,刘三策却有那么大乌龟度量,趁一片乱糟中他口
升念念有辞。
  念未了手中一纸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文章,台吉老酋可是已经上马走了,所谓和戎大典
就是如此这般结束。
  塔奇布蹩个默默无言,颜老将军也只剩寸空有冲天之怒,他们当然要听刘三策的话。
  刘贼志在为和戎窃取两般宝贝软玉鞭和温凉枕,鞭、枕可不已被他藏入私囊,而且在那
礼物单上早予除名,何况台吉老酋还没拿走这个单,将来更是无可对证。
  天假机缘,出手顺利,他还管什么贼酋出言不逊,什么国家体面攸关?
  他是正钦差,他命令塔奇布、颜铭忍耐,说是别为国家强衅强敌,说那恐怕不是好玩
的……你想塔、颜两人又敢怎么样!
  不错,塔奇布、颜铭当然要听正钦差的命令,怪可怪在柳纪翠、李小莲、傅小萱、章小
玲、张毓青、红娘子、玉簪儿七男女,以及通天金龙庞盖和他二百余人备战伙伴,他们怎么
能忍受准酋轻视中国,口出不逊呢?他们又到那儿去呢?
  原来七男女中,纪翠、小萱、小玲、玉簪儿都是有耐性,好脾气好心肠的人。
  张锍青初出茅庐未便放纵,事到紧要关头,他们就都沉得住气。
  其间本算红娘子最躁急,最泼辣。
  其次小莲她也是个狠心姑娘,可是一班人她自居班头魁首,她必须以身作则,顾全大局。
  红娘子自受到了燕夫人邹静仪几天薰陶,她完全变化了气质,此来只为捧捧场为人卖力,
决不为自己露锋芒,所以她没有发作。
  庞盖一勇之夫性如烈火,小莲晓得控制他不住,就在巴图尔珲台吉兵临广仁城下那一霎,
她援了他锦囊妙计,打发他带走伙伴分头远出埋伏,所谓和戎大典他们根本没有一个在场,
所以才能够保持平安无事。
  狂暴的台风要来时,可能先看到碧天无云皓月千里的可爱,静常是乱的象征。
  巴图尔珲台吉恣肆广仁城,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当日领三千精兵,饱掠美女玉帛而去,竞渡伊犁河直趋霍尔果斯扎营立寨,大张旗鼓,
结彩燃灯,截邀路过各部落行旅,置酒高会。
  在坐有个土尔扈族的小酋长叫舍棱,又有十来个自称喀尔喀牧人。
  台吉得意之极,广列和戎珍宝,并出十美女行酒侑歌。
  这些美女们弦管弹唱原属行家,却只是不会胡乐,而且每一个去国离思心乱如麻,看眼
前胡儿粗野如毒蛇猛兽,肉浊酒恶臭袭人,身入牢笼胆裂魂惊,她们又那里亮得起歌喉?两
泪承睫柔肠寸断,阑珊莲步趦趄不前,哭不得唱也唱不出来。
  台吉那样蛮悍的老家伙,他那能看得惯这种情形?
  猛可里一声哼暍,皮鞭子雨点似的满场飞。
  陡的有一个喀尔喀年青小伙子,面目犁黑,人壮如龙,跳起来一抖两条碗来粗的铁臂,
便有三四个舞皮鞭子贼躺倒地下。
  台吉霍地一声大吼:“干什么?”
  腰间雁翎刀应声出皮鞘。
  小伙子屹立不理他,另一个喀尔喀人开口答话。
  说的是喀尔喀话,他说:“老汗别那么大火气,我告诉你消息,你上了和珅大当,皇帝
给你礼物里面,只有一条鞭一个枕是宝贝,可惜被钦差刘三策偷去了……”
  台吉问:“有这回事?你又怎么晓得?”
  那人冷笑说:“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人家奸相并没有把你看作什么东西,有胆子你上伊
犁城捉回刘三策追供。”
  台吉气涌如山,拍几狂呼:“孩儿们上马……”
  那人说:“老汗不忙,讲清楚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值多少钱?钱我不要,我要你十名美女,
给就给不给也得给。”
  说到“不给也得给”,十个喀尔喀人打个胡哨,各自去架住了一名美女。
  巴图尔珲台告滚地鱼跃,挥舞手中雁翎刀大叫:“喀尔喀人反了,孩儿们上……”
  刀临那挺身为美女解围的年青小伙子当头,讲话的喀尔喀人踅一踅向后退,一旁蓦地飞
起吴干剑光。
  雁翎刀盘空疾下,吴干剑单亮翅翻腕上迎,火星起处雁翎刀喀两断。 
  青年小伙子火速破步前冲,左手打一拳霸王敬酒,拳中台吉下额。
  右手出中盘化狐狸弄爪,攫住他勒甲绦,踏脚旋身,急如转轴,一声虎吼,贼老酋掼出
去却又落在另一个人手上。
  这人也只有十八九岁,他的动作又快些,更简单些,接住贼一个倒拖,贼又抛了回来。
  小伙子接贼又抛贼,他们俩把贼当做蹴踘玩,玩的章法还真多,可是用手没用足。
  这当儿陪座的五十名贼哄堂大乱,讲完话这里无所谓座,也无所谓堂,座不过坐地抓食,
堂不过支着蓬帐,但乱是事实。
  他们争起抢救王酋,无奈抛贼作要的一对子壮士,身边都有个保驾,一个双舞合德剑,
一个单使吴干剑,剑斩蛟龙划犀剿象,贼将们的顽铁刀枪怎么行?
  剑光上下打闪,刀枪全剩了半节儿。
  台吉老王酋就在剑光刀影里悬空来去穿梭,贼骨头先还会踢腿弹拳挣扎,经过十来度抛
来损去,他变成了太阳底下糖人儿,不单是软,而且声响俱无。
  那个十八九岁的壮土最后接贼,夹到左臂胳肢窝底下,右手抽出背上轻红剑夺路杀出帐
篷。
  年青小伙子和另一个后生汉子,两枝剑左右夹护张翼,当中十个喀尔喀人背驮十个美女
紧跟,断后的是使吴干剑和使合德剑个子小柳腰肢一搦的一双少年,她们俩缓缓的倒行镇压
追贼。
  使双剑的霍地合上右手剑,出敌不意的一个健跳,活捉了那个土尔扈特小酋长舍棱,她
使用了点穴法,舍棱昏沉沉的被她拖出帐篷。
  瞥睹四周贼骑纷集,一行人一时陷入贼阵,可是贼见老台吉遭擒,他们都不免有所顾忌,
不敢发箭只想抢人。
  这时候年轻小伙子大奋神烕,纵横阵中反覆驰突,光是他一枝剑就杀了百十个凶悍的喽
罗。
  擒台吉的壮士并捉舍棱的少年,领背驮十美女的喀尔喀人乘机冲透重围。
  年青小伙子,后生汉子连使用吴干剑的,还在贼阵中力战不退。
  猛然远处沙堆后喊声大起,跃出一百余众马上英雄,先接应了擒台吉的柳纪翠,捉舍棱
的李小莲,及驮负十美女的伙伴上马东去。 
  他们分四路疾驶贼阵,支援年青小伙子张毓青和后生汉子章小玲,使吴干剑的傅小萱三
姑娘。 
  来骑为首的跳下马身高八尺,独臂使一枝熟铜棍重四十斤,棍耀万道金芒,人比搜山猛
虎,叱咤声若霹雳雷霆,使开狠家伙上打天蓬清道,下打闹海哪叱。
  眨眨眼贼人马死伤山积。
  阵破贼骑四窜。
  独臂英雄通天金龙庞盖,率伙伴与张毓青、傅小萱、章小玲并马回师,他们故意往南走,
走不了几里路就又隐入了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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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巴尔珲台吉所率领的一二千骁骑,五十猛将,全是老贼生死子弟兵,他们决不能舍弃老
王酋而不顾。 
  他们纠集残余也还剩两千有奇,悉向东追赶。
  赶了不少路,天色微明看面前是个好牧场,他们可都晓得是哈密傅家傅纪珠大爷在北部
经营的产业,在这儿生活了两百余条由中原来的好汉。
  傅家老夫人干手准提胡吹花名满天下,边疆人奉若神明,他们家的牧场谁敢蹂躏?
  他们各自避道勒马徐徐缓进。
  晨曦破晓,草碧风柔,湖泊汩汩,匝地牛羊,一片清明景色,太平气象。
  蓦尔起自西北角两声啃昔,两边斜坡后闪出两枝旌旗。
  左红娘子胡绮春跨胭脂宝马按辔来迎。
  右胡绮黛玉簪儿一身绿策翡翠马小驰而出。
  马罕见绿,她的马绿如浸水绿玉,两枝银蛇似的长剑,招引一百骑左展翼右亮翅横列散
开。
  猛的又是一声画角长鸣,南走的通天金龙宠盖,率百余骑绕道掩至断敌归路。
  庞头领当先跃马,黄衣黄裳黄铜棍飞一朵黄云。
  章小玲、张毓青、傅小萱,马前各有一面认军旗,各管四五十骑雁行随后。
  三路人马统算并不多,多不过二百五十众,敌十倍於我,我以寡围众,这要靠兵强将勇。
  战场谈不到恻隐之心,战场上有我无敌,有敌无我。
  吃血夜叉的伙伴,那一个不是杀敌不眨眼魔君?说将那又能是柳纪翠、李小莲敌手?
  红娘子、玉簪儿、傅小萱、章小玲、张毓青都不是等闲角色,顶不济庞盖却也称得起没
遮拦好汉,他们就没把敌众放在心头,敌却不能不慌忙备战。
  我三路奇兵进至一百步以外驻马,敌肩背相依结成方阵坚持守势,双方彼此观望,环境
依然静美。
  俄而远处吹响两三声号角。
  正东土山上忽地竖起绿旗。
  绿代表和气,山头出现十几匹马,慢慢的鱼贯下山。
  第一匹背上李小莲,她已改了女装,肩头交叉斜插合德双剑。
  她背后是十二个喀尔喀牧人,其次土尔扈特小酋长舍棱,再其次巴尔珲台吉。
  其次柳纪翠,他手中紧握着轻红剑,剑摇千点寒芒。
  马临敌方阵数武,李小莲启朱唇开口讲话。
  她讲,喀尔喀人翻译,这人也就是夜来和台吉答话的人,他实在确是喀尔喀一名头目。
  小莲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叫:“你们知道天山七剑客?我们便是。”
  她举起右手,红娘子、玉簪儿、傅小萱、章小玲、张毓青、柳纪翠,突至并马屹立。
  她小莲再说:“我们都是大汉子民,我们痛恨你们准噶尔人目中无中国,中国内生奸臣
媚仇误国,外却有无数草野爱国英雄,我们决不许你们不逊横行。
  你们必须安份,你们必须永久归附中国版图,你们如果胆敢投降罗刹,那是你们自找灭
亡。
  昨夜一场厮杀,只是开玩笑,让你们开开眼认识我们,说真干,你们三千人恐怕还不够
我们七人一顿饭工夫扫荡清除。”
  讲完话抽剑划天,剑作龙吟,纵声大笑,笑若鸾鸣。
  你说奇怪么?
  李小莲了不起一个女孩子,她那标致的模样儿不敢说倾国倾城,总还不是什么母老虎,
母夜叉,可是她就能教那两千多胡儿贴耳静听她的话。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她那鸾鸣似的笑声摇曳碧落晴空。
  当时偏有一只倒楣的大皂雕,早不好晚不好刚於她笑声回音里,搠一翅膀翻下云霄。
  这东西大如车轮,北地健儿讲究的是骑射,射得这大鸟下来的便要被誉为英雄,所谓射
雕手并不能多,眼前这大皂雕还好像特别大得唬人。
  谁知道李姑娘马上灵机一动,按下合德剑偷取鞍畔小革囊中一枝铁翎箭在手。
  这暗器长不逾三寸,铁翎扁镞,纯钢打就锐利无比,凡是傅家子弟门人,男和女没有不
会这玩意。 
  小莲腕力独强,两百步之内贯甲穿杨,射无虚发。
  她倏的一振臂,大皂雕蓬蓬盘转堕入湖流,两千余胡儿都不禁勒马倒退,但谁也没看清
楚她弄什么玄虚,谁也都没有喊出好儿。
  姑娘伸个指头儿又锐:“你们再听我讲,我们七个人,不敢自居剑仙,剑侠当之无愧,
千军万马我们视若无人之境,千军万马中斩上将之首事同探囊取物。
  今天我们还给你们老酋,他身上受的一点暗伤我们已经为他医好,我们药采於阿尔泰山
极峯绝岭,炼自海容老神仙八卦炉中,功能夺魄还魂生死肉骨。
  你们老酋长服了我们一颗龙虎金丹,祛病延年可保长命百岁,这也就是我们给你们昨夜
损失数百人马的报偿……”
  听到那喀尔喀人翻译至这几句话,五十贼将差不多同时下马罗拜於地。
  姑娘笑笑又说:“各位请起,我们晓得你们忠於老酋长,你们希望他绵寿无疆,可是我
们决不容他投降罗刹,更不许他再有什么借兵俄寇反叛中朝的行为,假使不听我们忠告,那
么他就得当心一颗老头颅……
  现在请你们戒备,我教我们的大哥,空手进你们的方阵,取当中那一位拿大旗将爷头土
红巾头……”
  她的指头儿点到柳纪翠。
  纪翠应声就马背上一缕轻烟,化个大旋风悬天倒挂,夜叉探海攫去拿旗的红盔,脚踩人
家的马屁股借力,燕子穿云飞他又蹑虚直上,鹞子翻天接连摔掷出几个跟斗,滴溜溜滚落坐
骑鞍桥。
  这一番施展正是柳少爷平生真才实学,胡儿们根本没瞧破他是怎么来又是怎么回去,这
还不是空空儿,精精儿一流人物?
  刚由地下爬起来的五十贼将,他们又不由两腿一软矮了半截。
  李姑娘亮声儿又说:“我要请各位再赏光我们老兄弟一膀神力,我要他刀挽奔牛倒行五
十步……”
  眼觑到红娘子,手指住张毓青。
  红娘子蓦尔发一枝镖射中一匹牯牛背脊,牛一声吼,奋足竖尾绕湖狂逃。
  张小爷霍地翻身下骑,陆地飞行破步追,运口气气走右臂,抓住牛尾使金刚大力法立地
生根,整个牛离地盈寸,小爷脚底下却也挣脱了靴匠儿,到底他还是把它拖退了五十步才肯
放手。
  张毓青力挽奔牛,总算幸不辱命,可是他太吃力,自知远不如柳纪翠,不由羞苦得抬不
起头来。
  李小莲姑娘就也觉得教他卖弄这一手真是冒险,虽然胡儿们还在怔怔地等看下面热闹,
李姑娘却不敢再作什么尝试示威。
  她霍地拨转马头,沉下脸正对着那个土尔扈特族小酋长舍棱说:“贵族渥巴锡率部属三
万余户投降罗刹,屯牧额济纳河,这使我们很不痛快。
  你去告诉他们,限在一年内设法脱离俄寇,举族来归伊犁将军塔奇布自有好处,否则我
们早晚上额济纳河取他脑袋。”
  舍棱镫上立身,拜手稽首唯唯领命。 
  姑娘凤眼星眸便又瞧到巴图尔珲台吉,笑笑又说:“那十名美女,她们是人不是畜牲货
物,她们不服塞上水土,过不了你们的生活习惯,你照料不了她们,她们家里父母兄弟姐妹
都在苦念她们,骨肉生离可悲可叹,我讨个人情向你要她们回家团聚,我希望你大发慈悲之
怀。”
  她抱拳拱手过额,台吉马上急忙哈腰。
  姑娘蓦尔又翻了腔调,满面怒容声转尖的说:“别以为那些女孩子是皇帝给你的,我们
心目中有国家没有什么皇帝。
  国家是四万万三千万人民的,绝不是皇帝一个人传家之宝,更无论异族皇帝。
  皇帝大不了是我们四万万同胞大家庭的当家人,干得好让他干,干不好请他滚蛋……”
  话讲得激昂,她左手合握的合德双剑,又不禁伸向天上划个圆圈圈。
  她接着又说:“这一次所谓和戎,花样剪自奸相和珅,钦差刘三策乃是和珅门下走狗,
所以你辱了他我们不与你计较,我们也许还要找他一点小麻烦。
  好了,现在再见啦,王爷,您请。”
  她再拱手,台吉罄折还礼,策马皆舍棱走出行列。
  胡儿们同声狂喊中国万岁,响若怒潮连续不停。
  玉簪儿胡绮黛,这位好心肠的姑娘听得着实感动,猛的磕马前奔迫上台吉老酋,挥了剑
鞍桥上褪下一个皮袋子。
  她双手捧着献给他,礼貌的说:“这里是五百颗挑选的珍珠,还值得几个钱,我们托您
转赠给昨夜伤亡将士的家属。  另有一点治伤灵药,生肌续骨救死回春,那是很难得的上
品,我们希望您赶快回去,天可怜但愿还能救活一些人……”
  她说话声音不大,然而非常清脆悦耳,而且说的是人家的话。
  她大概话也还没讲完,平地几声雷,胡儿们再来个踊跃欢呼。 
  台吉这老家伙竟然捧住姑娘一只手深深地闻了一下。
  他轻轻的说:“好心———孩子,谢谢你啦。”
  他接去皮袋子,姑娘红着脸勒马回头。
  七剑客七匹马一行并立,那边通天金龙庞盖两旁撤退伙伴,避开路让准噶尔人马整旅回
旋。
  两千余胡儿马背上不住的回头反顾,似水温柔的傅小萱三姑娘想入非非,她想她如果是
个剑仙,她就要飞剑为客人送行。
  方寸芳心这样想,怀抱里七尺吴干剑夺手飞腾九霄,剑幻五光十色,绕天三匝,摇曳三
跃。
  吴干剑飞腾作幻,小萱差一点没吓出了声,那是亏了好小莲比她快,猛的伸手掩住她的
嘴。
  她轻轻说:“别叫,大有意思,莫非是千手准提老菩萨来了……”
  小萱听着将信将疑,抬头看宝剑上停高空。
  小莲又说:“试试啦,唤它。”
  小萱拜手柔呼:“宝剑归来,归来……l
  剑翩然下降,小萱抱之狂吻。
  小莲笑道:“听,前面胡儿还在瞎叫,这一下宝剑显灵保管他们死心塌地降服了,我们
走吧。”
  她拨转马头向东,庞盖那边慌忙赶过来领路。
  转过土山后面原来有一长列帐篷,那就是我们通天金龙吸血夜叉大头领的行辕。
  庞大王近来也有了媳妇,年纪很轻很乾净很像个样儿,贤伉俪恭请哥儿姐儿盥洗进食。
  酒酣,红娘子看着小莲说:“李姑娘,领教你今天一番作为, 我觉得前次受你一顿狠
教训是值得的。”
  小莲叫:“哟,姐姐,您别讲吧,讲了我心里难受,不怪我好不好??我给您磕头。”
  她真的爬起来跪倒。
  红娘子急忙搀扶,她感动的说:“与公瑾交饮醇醪让人自醉,看了你姐姐为人、行事,
胡绮春她只有自惭形秽。” 
  小莲抱紧她说:“姐姐,您客气哩,小萱说您最肯听燕大婶子的话,从善如流还不是顶
  难得嘛。 
  姐姐我告诉您,大婶子悯人悲天菩萨心肠,学究天人胸罗万有,也的确够得上我们拜服
的。
  不过我们哈密老家还有的是能人,长两辈的千手准提老菩萨不用说,我的奶奶她老人家
也是无所不通,下一代顶了不起的算翠哥哥的大妈。
  唉,姐姐,我想世间再没有像她那般多才多艺的女人了。
  她姓崔,闰讳上一字小下一字翠,可痛她为着拯救我们几家人大厄,身心交瘁遽尔长逝,
这将是您此生此世一桩憾事……”
  边说边偷眼觐纪翠脸上变了颜色低垂下头,红娘子却是什么也不觉得,她还是呆呆地听
得出神。
  小莲她笑笑又说:“没关系,姐姨,翠哥哥妈妈,那是您二妈啦她也是没有什么不会的,
学艺蛾嵋派青花老尼门下出污泥而不染,她可比青莲花,讲到底您命宫里活该有位好婆婆。”
  这一下好婆婆三个字讲得特别响亮,红娘子轻轻的摇头,口里她自己听得见一声微叹。
  小莲接下说:“所以,我说,您不必再仁济南府找大婶子,咱们一同回去哈密……”
  她抱她更紧点,咬耳朵哼哼。
  忽的腾出一只手拍拍她香肩儿,高声儿笑:“李小莲千金一诺,说到那儿干到那儿,包
在她身上儿还您称心如意儿。”
  小萱三姑娘轻槌一下胸膛说:“大姐如果说服不了马爷爷,我小萱也要三步一拜拜上阿
尔泰山,求准奶奶下山做媒,求不到我小萱拚一辈子不出嫁,陪您春姐姐当姑子去!”
  玉簪儿胡绮黛失声尖叫:“了不得三妹子,好大的口气。”
  小萱叫:“怎么样,春姐姐两番救我一条命,我也还能含糊?”
  玉簪儿斜睨着纪翠说:“成,我跟你们去,教云吉姐姐也去,留下光杆子看他怎么办
呢……”
  说到这儿门帘外有人接一句:“姑娘们,简直会造反……”
  风动帘开,异香满室,看筵前含笑站着千手准提胡吹花。
  小萱惊呼:“奶奶呀,是您来了呀……”
  小莲直叫:“老菩萨,吉祥王菩萨……”
  纪翠、小玲抢着请安,口称姑奶。
  玉簪儿没作声,膝行扑过来牵起老夫人道袍下襟狂吻。
  红娘子、张毓青和庞盖夫妻都还没见过老人家,他们就只好直挺挺跪倒地下。
  老夫人单掌当胸,向宠盖两口子稽首还礼。
  眼睛瞧到毓青,点点头轻说:“三丫头好眼力,此真吾家王羲之也。”
  小萱羞得满脸通红,双眸不争气偏又会偷觑一下心上人。
  毓青偏也以为哥哥姐姐有所暗示,慌不迭磕头如捣蒜,呕得老夫人不禁哑然失笑。
  老人家伸手搀扶红娘子,快活地说:“恭喜姑娘,否极泰来,吉星照命,天从人愿,有
情人终成眷属,贫道下山专为牵合大好姻缘,一切自有安排,不烦挂虑。” 
  老人家讲着话,脚底下玉簪儿为同胞姐感动得直磕头。
  吹花又说:“你们都起来,我有话对小莲说。”
  她就短几旁一张板凳上坐下,大家爬起两边一站。
  她打量着李姑娘说:“你这妮子浑身透着狠劲儿,敢做敢为可爱也可恨。你也还是一个
小孩子,你留下了多少杀孽?赶快乾净一下手脚,回家去准备做人家的媳妇儿啦。”
  李姑娘大方她并不那么害羞,敲敲头说:“您讲的吧,我还是个小孩子,忙什么嘛!”
  吹花道:“你还是要流落在外面捣乱?”
  “我也没敢捣乱,眼看过不去,不管不像话,佛说除恶所以振善,杀孽又该怎么样呢?”
  “你这一张嘴……”
  “姨奶您别生气,您讲了我当然要听,让我办完这一桩事我也就回家了。现在是功已过
半,我走了三妹她根本不行,有时太大意,有时又硬不起心肠。
  毓青兄弟初出茅芦,怎好言而无信?他答应了十五阿哥给要回软玉鞭,温凉枕,这两件
东西还在和珅走狗刘三策私囊中。
  我们若说强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可只是个中又得为颜铭老将稍留余地。
  他说好听点副钦差,事实上和砷是派了他保驾刘三策,我们如果行劫,姓颜的如何脱得
了千系?枉杀一名参将落奸相心目间,等於踩死一只蚂蚁,我们忍得心么?
  所以要用计,要保护颜参将安全,要为十五阿哥取回国宝,要使刘三策回朝糊里糊涂挨
个坐参。”
  说着她得意的笑笑。
  吹花也笑:“嗯,你很自负,怎么打算?”
  姑娘笑:“我决意如此这般……”
  边说边把眼儿看着红娘子和纪翠。
  吹花问:“假货鞭枕有了么?”
  “我预备好带来的,现藏在阳关谷神庙神匾后嘛。”
  “你也知道刘三策他已经动身离开伊犁城么?”
  “他恨不得插翅回去缴赃报功,我知道他不会多逗留的。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总不
怕追不上他。
  姨奶,这后半段的玩意马到成功可以不说,我要请示前半段对付准噶尔人,我是不是办
得很不错呢?”
  她又得意的笑笑。
  吹花笑:“嗯,你总是很骄傲。”
  小莲道:“那敢呢?您讲嘛,这一阵仗,准噶尔人马伤亡不过数百人,我可以把他们摆
布得心悦诚服,不但为国家省却多少人力财力,而且是消灭了眼前无穷祸患。
  说天心我是积德,说人事我有功,您怎么好说我种孽呢?”
  “你就靠着笨力挽奔牛,暗器射大雕。”
  “不,至少三妹的剑会作怪。当然啦,那是全仗您法力帮忙。”
  “你还够聪明,剑作怪与我何千?你知道干将剑古之神物,英灵常存不昧,你三妹子一
念至诚感动了它,明白了么? 
  你的铁翎箭一百二十步以内也许还有点力量,那皂雕盘旋三百尺以上高空,你以为行
么?”
  “谢谢您啦,姨奶……”
  她爬下磕头。
  吹花笑道:“少露锋芒亦藏拙之道,假使你那一箭扑了空,可不是什么都拆穿了?这也
都没有关系,毓青他内功并没练到家,五脏六腑都不很结实,怎么想的你偏要他弄那一手儿。
  受了内伤你也不理,不因为他,我才不会找你来呢。”
  边说边探手大袖内,怎么摸的摸出一枚灵丹递给毓青笑说:“化在酒里暍下,下次再不
许瞎来啦。”
  毓青一张脸红到发紫,接去灵丹吞服了跪下谢恩。
  小莲却也惭愧的闭上嘴不响了。
  吹花又说:“松儿,你刚才讲的都不算什么,只有一着棋倒是亏你想得到,你活擒舍棱
警告他那几句话值得夸的。
  不久时间土尔扈特族酋长渥巴锡,将会挈领三万户部族脱离罗刹来降,这不止是国家的
光荣,同时宽解了弘历帝用兵野心,减免无数生灵涂炭,无形中你积下很大阴功,这可喜可
贺。
  姑娘现在这样办,骐儿、绮春、毓青打夥儿偕行,限今天动身赶返安西取枕鞭,得手后
兼程进京,秘密交贝勒裕荣转致十五阿哥就好。
  绮黛、小玲暂留此处,等待接收准酋巴图尔珲台吉遣人给你们送来礼物,免得人家远走
哈密,宾主彼此招引麻烦。 
  你和三妹可以改扮冒称翠哥哥,青兄弟前往惠远城协助将军塔奇布,办理土尔扈特族三
万户归附事宜。
  事毕大家重来这儿聚会,说不定你们七个人还有一番作为。
  凡事总是数,要避免也无可避免,我不说破,你们肯协力同心,大概还不至发生多大的
困难。
  我即要回去老家,好歹说服了你马爷爷,为绮春下定了却一椿大事。
  三天后我上北京城给张府十一老姨太请安,连带看看何凤举,然后走济南府接你张大爷
和大妈同返哈密。
  看明年春天花好月圆你们几个人佳期吉席,我就要长隐深山不再作出岫白云了。
  你们歇歇分头各干各的去,我大忙不能多逗留,再见啦!”
  说完话,慢慢站起来,眼睛向着每一个笑笑,蓦地举袖一挥,香风起处,影响俱消。
  小莲等见惯司空还不怎么样,红娘子、张毓青可都吓得呆若木鸡。
  虽然,傅夫人胡吹花人是走了,这些小辈却还是要赶出帐篷外,望空顶礼膜拜送行。
  拜罢起立,红娘子蓦地一声长叹。
  小莲笑:“咦,春姐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红娘子摇摇头说:“大妹,她老人家到底是人,还是仙!”
  “有说乎!”
  “我说,要是仙那有人滋味,要是人分明仙威仪……”
  “没有人滋味,何以为大慈大悲千手准提?没有仙仪,何以为人世间第一奇女子?人是
仙,仙也是人,仲尼说李聃‘老子其犹龙乎’,您也这样寄想好了。
  此不足念,我的意思,你们贤伉俪还是赶快准备赶往安西。”
  “我以为你应该差遗黛妹妹……”
  她的一双美目悄悄地瞟过纪翠,纪翠急忙躲开。
  “不,姐不如妹美,妹不如姐俏,量才为用,宜姐不宜妹。”
  “俏?你是说我天生下贱,活该要来一下‘身背着花鼓走四方’……”
  她也总是心畅,嘴里说话,底下一对小脚这么一踏一踅,柳腰儿这么一软一扭,右手儿
这么一抚左肩,左手儿反向背后这么一托,看得满场飞叫出好儿,纪翠却也忍不住笑得扭回
了头。
  “妙咦,山人亮早算定了您行。”
  “呸,亮?你够得上诸葛么,你,了不起梁山泊军师‘无’用,你就晓得了我会这么一
套。”
  “小调儿三棒鼓,这玩意不是大学问,谁也都还学得来,难得的人才。您不生气,我说
给您听。”
  “不生气,你说。”
  “姐姐、您为人心藏慧珠,身有媚骨,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我见犹怜,那就不要
说刘三策……”
  “骂得好,越来越不成话嘛。” 
  “巧取难於豪夺,偷也还容易,我们的决策是掉换——以假易真。这得费一番手脚,那
鞭和枕刘贼可能紧收在身边,除非以色迷醉他莫望成功。
  姐姐,青兄弟答应了十五阿哥,十五阿哥的意旨在妥慎办理,妥慎两个字促使我们采用
美人计,计中人非姐莫属,您好歹作戍这个,要不要我再给您磕头。”
  她真的又拜倒下去,红娘子一把拖她起来,扯手帕为她挥去两膝盖灰沙,笑说:“你这
两条腿大概是锡做的,我不希罕……”
  压低声又说:“说不定我会跟刘三策跑掉,你怎么办?”
  “有骐哥哥跟去当大王八,我怕什么……”
  红娘子猛的一拳头槌到妹妹的臂膀上,妹妹纵声大笑,顿双足逃入帐篷。
  大家回来就又围上了短几,添酒荡菜且饮且谈,只有张毓青尽管呆笑不会做声,他的眼
波老是天真的浸着小萱三姑娘。
  姑娘如遭水厄,弄得十分不好受。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皮低骂:“儍瓜,你笑什么嘛!”
  毓青红了脸垂下脖子说:“笑也不许笑……”
  姑娘叫叫:“不许嘛,怎么样?”
  玉簪儿笑:“哟,我还没看见过三妹子这么凶咦!”
  小莲笑道:“别看她老实,将来狮吼河东,决不会比令姐妹含糊。”
  毓青忽抬头又向他姐姐哥哥呆笑,姐姐哥哥气得跳起来溜。
  酒足饭饱,少作休息,红娘子、纪翠、毓青结装上马就道、
  小萱送行回来,叹息着说:“为着春姐姐的事,我日夜芒刺在背,多谢千手准提老菩萨
普渡慈航,救了她春姐姐也就等於救了我小萱,看着春姐扳鞍上镫满面春风一身松畅,我心
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呢!”
  小莲笑道:“除非老菩萨谁也难不倒马爷爷,我们答应帮忙春姐姐,实在也只剩哀求老
菩萨一着棋。
  春姐姐自己把声名弄得太糟,老菩萨肯管不肯管大是问题,你芒刺在背,我还不是满腹
疑团。”
  玉簪见笑道:“爷爷那样顽固一个人,怎么说的也会听乾妹子的话?”
  个莲笑道:“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老菩萨天生王霸之才呀。你没听说,当年
马爷爷拒婚马奶奶,老菩萨光了火,尖酸辛辣狠狠的把乾哥哥摆布了一顿,乾哥哥终於屈服
於力。
  马奶奶来归一切表现得好,奉母匡夫人贤大孝,马爷爷渐渐便又感动於乾妹子作媒之德,
於是乎他将她当作神明活佛般敬重,又怎敢不听她的话呢?”
  玉簪儿笑道:“老菩萨好像专喜欢为人家作媒。”
  小莲道:“可不,她老人家就不晓得做成了多少痴男怨女,哈密老家后两辈人大半都由
她撮合……”
  她霎眼睛笑笑,意思说惟独她没有麻烦到老人家。
  小玲这小滑头好半晌没作声了。
  这回他懒洋洋搭讪说:“老天爷大概总是怕狠,狠的人偏让她误打误撞垂手成功。老实
一点呢,就非要地千磨百折九死一生才子作成。
  黛妹妹在神女峰落的什么难,三妹子还不是险些儿断送鲨鱼窝?莫怪我不服气,是不是
呀?大妹。”
  小莲冷笑:“嗯,你,你玲哥哥是既不狠又不老实,所以要等守一辈子光棍,摇唇鼓舌,
吊儿郎当。”
  小玲耸耸肩笑:“男孩子不劳费心,君不见红娘子慌到什么样子?不亏老菩萨大慈大悲,
保管地会急个寻活觅死。
  可是你大妹子也别太高兴,马爷爷肯听老菩萨说法,骐哥哥不一定能服帖,他怕定了红
娘子肮脏泼刺。”
  玉簪儿叫:“玲哥哥你何苦嘛,缺德。”
  小萱骂:“讨厌鬼惟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胡说八道,什么肮脏、泼刺?燕婶子说她清
白女儿身,说她还不过质美而未学。  .
  她当她闺中良友,她要琢磨她成器。
  你玲哥哥还会比巾帼圣人聪明,狗屁不通嘛,你批评了人家什么鬼话!”
  三姑娘咬着牙齿悻悻地骂,小玲厚着脸皮笑嘻嘻听。
  小莲说:“别理他,三妹子,我们不希望狗嘴里长出象牙,天晓得姨奶对骐哥哥比亲孙
子还要怜爱。
  春姐姐如果不济,她老人家还能亲自下山说媒?
  放心吧,玲哥哥,天底下女孩子谁也不会嫁给你,吃醋、捻酸又怎么样呢?呸,好意思
嘛!”
  她气愤愤牵起小萱一只手望帐后走。
  玉簪儿轻说:“玲哥哥,你好心,千万别去挑拨骐哥哥……”
  小莲猛回头叫:“不怕,不怕,还他一千个不怕,敢破坏,不致他领教李小莲狠到家,
那算有鬼。”
  章小玲嘴巴不乾净,人并不太坏,反对红娘子,正是他爱惜纪翠实心。
  红娘子在他眼孔中看做洪水猛兽,怕只怕纪翠哥将来毁在她手中。
  他小玲不足以知红娘子,简单说还不够聪明,一张口没遮拦也的确太於放肆,这就难怪
小莲、小萱姐妹生气。
  当时他挨了一场老大没趣,被庞盖拖去参观牧场,小莲、小萱也就着手打扮,易钗而弁
冒牌马骐。
  张毓青竟奔惠远城。
  柳纪翠,红娘子胡绮春,小爷张毓青,快马加鞭赶往安西,老远的路他们也不晓得要走
多少日子。
  纪翠、红娘子那么刁钻古怪,两口子却也摸不清小莲这妮子葫芦里装了什么药,那一个
地方不好下手摆布刘三策,干么偏偏要拣安西。
  他们到乌鲁木齐便追上了刘贼,红娘子立意不理他摇鞭先渡玉门关。
  安西城濒疏勒河,当新疆天山南北分岐路,为陇省西陲重镇。
  那年的安西城并不寂寞,西南古瓜州产金富饶,东南鸣沙山千佛洞藏书价值连城,虽然
说地接沙漠,商旅游客还很多,城市生意蓬勃,气象一片太平。
  玉门关位在城西,两山对峙如门,如塔,所以又叫双塔堡,这儿诗意太丰富了。
  红娘子此来,日侍心上人览胜寻幽,她逛得顶来劲,着实流连了许多天,然后乘夜偷上
谷神庙取了小莲给留下的应用家伙。
  不单是假货玉鞭玉枕,也还有一皮袋子零碎,蒙汗药、易容药和两袭男女漂亮行头,再
便是一面铜锣并三棒鎚花鼓。
  三个人庙里漏夜化粧,纪翠、红娘子将来伴侣暂作临时夫妻,他们都不用易容药。
  红娘子艳抹浓粧,云作衣裳花作容,剪绒花堕马髻,柳腰肢挂上花鼓儿,透骨风流一字
春。
  纪翠戴个晦气色人皮做的鬼脸儿,青巾草履身穿褴褛直裰。
  直裰这东西大似道袍,双带垂腰长仅过膝,大概也就是孟子所谓褐宽博。
  褐,贱者之衣,黄黑无光泽者谓褐色,更加个褴褛,想吧有多难看?
  那人皮鬼脸也是特别,老鼠眼老鼠嘴还要寥寥留几根老鼠胡须,这一下俏郎君柳纪翠可
不活脱变像大王八? 
  他找锅烟染了两条臂,敲一下铜锣儿跺一下脚,撩拨着红旗子袅袅上场。
  花鼓儿挪到左腿骨,香臀儿高掀右一边,可爱莲花步,堪怜细柳腰,纤纤双玉手,翻腾
三棒槌,
  棒有三手只有两只,所以说翻腾,手抛棒接棒点鼓,至少有一棒转在天空。
  目且瞟,口且唱,鼓且响,人且笑,脚底下一对红菱儿且移且跳,腻如油媚如酥千种娇
万般俏。
  最可恨侦空儿她还要把裙儿撩,新绿裤子滚边鸳鸯绣……得啦,再写下去未免作孽,何
必呢。
  谷神庙破落得不像样子,不光是不见香火道人,四周却也没有紧邻比舍。
  红娘子开心,柳纪翠会闸,两口子一番排演,难为张毓青笑破了肚皮。
  天亮了,他们也玩够了,随便打坐略做休息,这才离开谷神庙进城,张毓青仍留关外看
管行李马匹。
  纪翠排噱头自称王险些王七,赠号红娘子赛圆圆,他们两口子先去旅店打尖,然后上街
鬼混。
  大街上锣鼓这一响,立刻围上一大堆五颜六色风流虫,假老实眯着色眼笑,急色儿弯了
腰儿跳,娘儿们骂俏,小孩子胡叫,疯狂了男女老幼。
  圈而越缩越小,王七只怕浑家出乖露丑,陪小心人转东西南北打恭拜手。
  赛圆圆跟着扭,笑向前后左右拜花拂柳,铜锣儿紧紧敲,鼓儿轻轻点,赛圆圆启朱唇呈
皓齿来一段圆圆曲。
  只听得她唱:“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
颜。”
  前两句不见得怎么样,不过带些儿哀怨悲凉,第三句曼声唱,千回万转一字一绕,你不
由会觉得咽喉里堵住了什么东西。
  唱到“冲冠一怒”四个字,蓦地里拔起一声尖儿,你却又会猛吓了一惊听出一身汗。
  “为红颜”陡的往下落,廻旋呜咽,渐低渐细以至於无。
  这时候才有人叫出好儿,叫出再来一个,铜钱儿雨点般向圈里抛。
  於是鼓声再起,接唱下一段:“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夭亡自荒燕,电扫黄巾定黑山,
哭罢君亲再相见。”
  再唱完这一节,夫妻双双胡诌了几句说白,捡起铜钱儿客气两声儿谢谢,冲破人圈儿再
向别处溜。
  这一天两口子分在好几处唱完了明末诗人吴梅村的整篇圆圆曲。
  梅村虽然被迫做过清朝国子祭酒,但是他终身引为耻辱,临死遗言,墓牌上只许题为诗
人吴梅村之墓,明示他不甘臣事异族之心,这样忠义一个文人,值得红娘子敬服。
  纪翠无端戏号她赛圆圆,她乾脆就搬出圆圆曲,悲歌慷慨,郁结凄其,不是她也不配唱
这个曲,她能够深入曲里,唱得那么沉哀深痛。
  不几天光景,赛圆圆名满安西城,后来她率性逛上茶寮酒肆,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就又
把她看做官妓一流人物。
  这天钦差刘三策肩与入关,大街上也不晓得跪爬着多少芝蔴大文武官儿,只有鸣锣喝道
排场,可没有人敢放胆讲话。
  天晓得一家酒楼上忽然一声高唱,响遏行云,唱的是圆圆曲中的一片段:“……妻子岂
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如凉飈暴起,如急水下滩,唱得快,却听得字字清楚。
  刘三策轻跺靴底儿示意停轿,伸个指头儿吩咐传知县。
  知县乌太爷轿前伺候哈腰打颤,酒楼上还在唱,钦差竖起耳朵听,知县也只好恭陪恭聆。
  唱声宛转仰扬:“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屐廊
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漠水东南日夜流。”
  呆贼不禁频频点首,轻轻说:“出谷新莺,归巢乳燕不足喻也。此女不俗。我要问话。”
  话是这样说,拍拍扶手板却又教起轿走了。
  刘三策的谜底,乌洛图知县肚子里明白,他回头亲自闯上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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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这家酒楼叫清真楼,想得到那是回人开的馆子。
  乌知县见到穆罕默德教主的门徒总是有点头痛,何况楼上喝酒的是三个彪形野蛮番人,
而且大家全都醉了。
  番人却也会来两句北方官话。
  有一个问:“你们来干什么?”
  乌知县的跟随抢着答话:“县太爷……”
  番人忽然捧腹大笑,一口酒差一点没喷到县太爷脸上。
  县太爷展威,沉下脸暍叫:“你们要懂得规矩。刚才钦差大人路过楼下,谁在瞎闹?”
  番人两只手扶着桌子,很困难的站起来说:“大人?你不瞧我的个子也不小,他走他的
路,我闹我的酒,怎么?”
  这一下人家不是笑,是咆哮。
  县太爷扭头看背后带来的几个人。
  红娘子——赛圆圆可不是也坐在桌上?
  她怕出岔,她也装醉,斜着眼儿说:“县太爷,你是说钦差来了,我来老百姓曲也不能
唱,酒也不许喝?
  县太爷,那么您的意思,是要地方上罢市!”
  古代罢市两个字是地方官的大忌,轻参官重砍头那还得了?真的罢市,督抚司道都吃不
消,别说七品官知县。
  乌洛图不由光火,他叱暍:“混帐,你就该掌嘴……”
  红娘子笑:“我说你应该强迫罢市,不罢市我们当然也就可以作乐,是不是呀!”
  她地眼眶儿潋滟着两泓秋水,水浇得县太爷再也煽不起火,他手摸着两撇髭须,估掇想
底下该怎么收台。
  柳纪翠——王七王险些,桌上喝酒根本没有他的份儿,他排着十足乌龟相,拱肩缩背一
直伺候一边。
  这时他亮脸儿过来给太爷打扦,轻说:“小的回老爷的话,小的女人她醉了……”
  乌洛图哼哼:“那怎么办?钦差大人传她。”
  红娘子那边又说:“传?不是拘捕?那没关系嘛,我这儿陪完酒就去见他。”
  三个番人同声叫:“不管,不管,赛圆圆你好心再唱一段……”
  他们醉得舌头也短了,乌洛图犯不着再去撩拨醉汉。
  他向纪翠打官腔:“你叫什么?”
  纪翠打扦又说:“小人王七王险些……”
  乌县爷一听几乎笑了,瞧瞧那样子,心里说:你就乾脆叫王八,还险些什么?然而这不
能明讲。
  做官讲究官架子宫样威仪。
  他再问:“从那儿来?”
  “小的两口子由乌鲁木齐来。”
  “你的女人地是营妓?”
  “对的。老爷。” 
  “她刚唱什么曲?”
  “小的也弄不清楚什么扁扁方方圆圆曲?”
  “她认得字?”
  “厉害咦,老爷,她还会作诗呢!”
  “你莫不是逃犯,你又怎么弄到她?”
  “小的原是卖杂货讨娘们欢喜的商人,剩下几个钱娶了她多灾多难,不得已……”
  他拿着赂肢窝里的铜锣扬了一下。
  “你跟我来。”
  他步下扶梯,到帐房里落坐,赶走人认真对纪翠面授机宜,纪翠佯惊佯喜唯唯拜谢。
  县太爷他这才站起来喊一声伺候,抖擞着威风上轿走了。
  薄暮光景,县衙门派出两个专门包办县太爷秘密工作的便衣人,上客店找王七王险些、
赛圆圆。
  人家两口子已经由酒楼回来大半天,而且等得正不耐烦。
  他们被带上钦差行辕,除了乌知县派了这地方的看门官,此外再不见第二个贼奴才。
  事实上钦差大人午后就挂出了牌示挡参挡见,这就难怪静悄悄鸡犬俱无。
  乌知县留王险些门房里廻避,倒是赏了半瓶酒两碟子菜,吩咐凡事自己周全,他领赛圆
圆摸黑走进后面廻廊。
  对面北屋里灯火通明,窗儿下有两个青衣小帽跟班站着守候。
  赛圆圆灵机一动,下面小脚儿无端打个踉舱,三个指头儿巧不巧扣上乌知县右手脉门,
她低叫:“太爷,您走好啦……”
  乌知县并不晓得怎么一回事,并没有一点儿痛兆感,只觉得下半身酸溜溜抬不起腿儿来。
  赛圆圆又叫:“来呀,来搀他呀……”
  窗儿下那两个跟班过来夹住他,他也还会说话:“没关系,老毛病血气不足,少坐歇歇
就好。”
  两跟班的拖一张冷板凳上顿下。
  赛圆圆又说:“您就坐好啦,您也实在累啦。”
  话说得软绵绵的,走起路偏是那么快。
  两跟班的来不及唱报,只见她一挑门帘子人便进了屋。
  刘三策独据炕头,手中端着酒杯子,耳向窗外听,眼往窗上看。
  蓦然地香风满屋,椽上灯,壁间烛,立刻都没有了精神,面前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
娘,像一轮停空皓月大放光明。
  刘贼急忙倒咽下一口唾涎定一下心看,看了却不禁自贻神移,大半晌好不容易才叫出一
声“咦”!
  赛圆圆插花剪拂,轻轻说:“小女子给大人请安。”
  刘贼呵呵笑:“你,你上来。”
  赛圆圆那能怕他?她款款往前挨。
  他发狠再看,看她头梳撷子髻,耳朵上拖一对秋千耳堕儿,没插金也没戴银,颤巍巍簪
个剪绒亮翅蝴蝶儿。
  桃花脸,粉颈儿,银罗衫子石榴裙,最不堪看到那裙匠下两头红菱儿……
  刘贼看得心痒难抓,不知不觉把手中一大杯酒全喝光了。
  赛圆圆搭讪说:“大人,您喝酒也不用菜?” 
  她整个人倚到炕几上。
  刘贼笑嘻嘻说:“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你的一肌一容又那一处不可下酒?”
  “您懂得西厢曲儿么?”
  “什么曲我都顶熟。”
  “那一定也就是您做官的国计民生经济学问了。” 
  “你这人刻薄……”
  他的手伸到她肩上。
  她轻轻拨开佯瞠说:“干嘛动手动脚嘛?喊我来难道就光是看看过瘾。”
  “白天听见你唱圆圆曲,我就晓得你不俗,所以我非要看看你,怎知道闻声不如见面见
面大胜闻声。”
  他大概改了一个字“名”,自以为运典入化,乐个哈哈大笑。
  “要听曲,我还能不巴结两句,谁教您是钦差大人呢?”
  “先唱一段儿,再陪我喝两杯。假使我留你住个一宵儿,你就真是走了好运儿。”  
他再来个哈哈大笑。
  “呸,不像钦差大人讲的话。”
  “我对娘儿们向来有恩。你留下明儿一早走,你知我知别人不知。”
  赛圆圆伸出纤纤手,手指头反指到窗儿外,也斜着媚眼儿,慢条条说:“外面嘛,县太
爷在坐冷板凳,还有贵钦差的两位纪纲之仆。
  有道呢?防口甚於防川,赛圆圆野草闲花何足道?
  侍郞公,您,怕不怕自贻官箴,有忝官常?”
  “喝,你真了不起么,我更是非留你不可……”
  蓦地沉下脸吼一声:“来人。”
  赛圆圆佯作受吓,颠两步躲入隔壁套间。
  果然这里堆着山也似的行李,有个用黄绫包袱裹着的皮匣子单独放在床头。
  赛圆圆——红娘子眼看明白,飞速扑到东窗下,隔窗棂朝天放出一枝袖箭。
  她的袖箭比别人物异,铜筒儿装三棱箭,筒匠儿安排弹簧放消息的,箭上张小小响弦,
射到天空里嗡嗡叫。
  屋脊上可不就爬着小爷张毓青,响箭指示他目标,他向这边来,红娘子急往隔屋退。
  刘三策刚好打发走了来人,赛圆圆娇唱:“唬人嘛,干么怪声怪气的胡喊。”
  “我吩咐他们肃静廻避,这还不好……”
  说着他忽然转了一阵黄眼珠伸腿下地,穿着鞋抢进套房。
  赛圆圆暗叫“惭愧”心里想:“这家伙好难緾。”
  刘贼可是立刻回头,他又上了炕;盘起脚笑问:“你看见我的东西多不多?”
  “看是看见了,可只是我自己晓得老毛病会作贼,所以也就没敢碰一下,那些怕不是整
个伊犁城的地皮民脂……”
  “胡说,我告诉你何妨,这都是准噶尔人孝敬咱们皇上的贡品嘛。”
  赛圆圆摇头不相信。
  她说:“谁胡说谁不胡说天知道,乌鲁木齐满街上那不说那不讲?咱们家皇帝白陪了十
名美女无数金珠,准噶尔根本一根草也没给咱们家皇帝。”
  “造谣,那有这个道理呢?你不管啦,来,喝一杯,唱一段给我听。”
  赛圆圆接去酒杯,跳一下嘴角酒涡儿说:“你不怕别人听见?”
  “这一进房屋,只有你我一对……”
  “好没正经的刘大人,什么叫一对子,一双儿……我不会喝嘛,半杯好不好?”
  她跺着高底儿等回话。
  “好,好,半杯。” 
  赛圆圆美妙的转一个身,千难万难浅喝了半杯酒,扯裙带上猩红手帕抹擦过杯沿,再转
一个身,十指尖尖双捧杯奉还人家。
  高底儿咭咭咔咔向后退,整顿衣裳开口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滑,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
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与图换藁,诲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刚听完这一段桃花扇离亭宴带歇拍煞,刘贼刚喝尽了她赛圆圆剩下的大半杯酒。
  刚觉得疲倦,刚靠上炕枕,刚架起腿儿,刚梦入黑甜……
  隔壁套房里张毓青刚偷走软玉鞭温凉枕。
  赛圆圆——红娘子呷了人家一口酒,擦抹酒杯子边缘奉还人家,这当然是礼貌。
  天晓得她那猩红手帕上作怪,涂上极好的蒙汗药末。饶他刘三策奸似鬼,到底还是吃了
老娘洗脚水。 
  他这一躺下去就是人事不知,赛圆圆更不敢怠慢,立刻出去前屋喊人。
  人进来看大人满面春风沉甜入睡,醉了那也还有什么疑问?然而谁也不敢出主意放走赛
圆圆。
  挨到四更天,睡在边厢房的县太爷赶至打听消息,他被赛圆圆使用闭血法弄成半身不遂,
这会儿法解气脉复活,倒是不偷闲不躲懒,马上赶来侍候钦差大人。
  大人醉了吩咐不可惊动,他上套房去查验包裹箱笼,查不到半星儿破绽,可不也就放下
了一百个疑心,回头查问什么时候?
  有人回说鼓打五更天,他一想不对,赶紧跟刘大人的纪纲之仆洽商,究竟大人官箴名誉
要紧,三四个人凑足一个胆,硬着头皮打发了赛圆圆。
  王七王险些真有乌龟一般大肚量,他等在门房里一点也不见得心焦,夫妻碰头会心一笑,
收拾锣鼓拔步溜,回去客店取了行李出城。
  晓风残月里找到张毓青,小爷早就预备好了牲口,大家认钟上马纵辔飞驰,一路无话,
不日抵京。
  纪翠陪毓青黑夜上恭王府请见裕荣,说明底细交出温凉枕、软玉鞭。
  裕荣大吃一惊,事体关系太大,他当郎禀知了父亲恭王。
  恭王爷作主留下鞭枕,第二日由他老人家带进宫缴还官家,弘历帝可不也骇了一大跳,
龙目仔纽端详鞭枕货真不假,枕头上还粘着一纸准酋没拿走的礼物单。
  人都说弄巧成拙,刘三策也真是活该倒楣,为什么他要留下单?还不是为讨好和珅表示
他办事能干。  单上根本没列入鞭枕这两件宝贝,这也原是和珅安排的欺君偷天手腕,偏
偏是巴图尔不要这个单,他刘三策乐得冒功。
  单证明了和刘狼狈为奸,弘历帝不由震怒。
  可是有鬼,他沉吟了半晌,忽然又转了笑脸儿,慢慢说:“和珅近来简直胆大妄为,不
过我总希望王爷包涵二一。”
  恭王不悦说:“皇上的意思应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的,傅家子弟门人不为功不为名无非好事,他们自愿效劳,咱们不理
他也罢。”
  “刘三策?”
  “刘三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和珅?”
  “我把鞭枕排在御书房,让他来看了自己明白。”
  恭王摇摇头凄惨的一声长叹。
  “王爷放心,我保证他经过这一次狠教训,再也不会胡闹了。”
  “让他自己明白,何谓狠教训,盗窃国宝这也只算胡闹?”
  他气得吹着胡子拨头就走。
  当天下午和珅被召进御书房,一见鞭枕汗流浃背。
  官家大不了向他冷笑。
  他爬下乱碰一阵头,奏请乞假一个月闭门思过。
  他没说思什么过,官家也不点破他犯了什么罪。
  难君难臣,两浑了帐。
  刘三策回朝,离京城六十里,安顿下颜参将颜铭大队人马随后缓行,他带了装放软玉鞭
温凉枕的皮盒子,简从微服先驱潜入相府拜谒恩相。
  和砷传他密室见面,三不管赏他两靴尖,再教他打开皮盒子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里面是径尺长的土瓷枕和一条赁马游客用的皮鞭。
  刘贼看得目瞪口呆。
  奸相气得怒发冲冠。
  然而奸有奸的修养,他强自捺纳住无名火,仔细查问刘贼在广仁城办理和戎经过,及来
去一路上的情形。
  祸已临头刘贼不敢不讲实话,听到准巴图尔傲慢无礼口出不逊,听到甚至回贡礼物,谢
表文书全是他刘贼独出心裁,伪造的欺君罔上幌子,奸相就又吓得害起疟疾,浑身打颤,冷
汗直淋。
  虽则刘贼一再申明事经将军塔奇布,颜参将颜铭同意,休戚相关,只要他们不泄露,谅
可敷衍搪塞官家。
  奸相坚持这样办只有罪上加罪,塔奇布颜铭绝靠不住,他们必有异谋。
  想到底奸相决心大闹玄虚另作打算,立即打发刘贼出城,吩咐他如此尽速消灭伪造文书
贡品,这般应付钦差颜铭。  、
  刘三策慌不迭告辞走了,难为奸相终日关在书房里作他巧妙的奏稿文章。
  刘三策在城外耽搁了一整天。
  黑夜重临相府,和珅一切安排妥当,第二日起个大清早狼狈联袂上朝。
  丹墀下刘三策三跪九叩首恭呈奏本,几经转递送上龙廷。
  没经过朝房挂号的奏擂大概向被重视,两旁文武百官谁不聚精会神测验龙颜喜怒?
  那知道官家不过翻一翻搁在一边,鼻子里哼了一声,袖子里扯出来自伊犁惠远城一角紧
急边报,点手儿叫珅近前。
  他扳起脸说:“你看这个。”
  这角急报提衙署名的还真多,塔奇布之外有颜铭,有奋威将军臣马骐,有赐进士出身赏
一等侍卫臣张毓青。
  这奏报出於冒牌纪翠,绰号一丈青狠心肠李小莲姑娘的大手笔。
  她和顶名未婚夫婿张毓青的傅三小姐小萱,一到惠远城会商塔奇布先下这一着棋。
  历述准噶尔老酋巴图尔如何大不敬,该酋如何落霍尔果斯,受窘於不知名天山七剑客纠
合的陕甘游牧臣民。
  巴图尔如何深知愧悔,不日即有谢表回贡进京,这是前一段。
  下一段严参刘三策怎样献媚准夷,怎样大伤朝廷体面,当然也提到带回朝的东西全属伪
造,而且是搜刮尽伊犁城的民脂民膏。
  奸相和珅看了这一纸奏报,心惊胆颤无地容身。 
  和戎的妙策系他独自主张,儍瓜刘三策偏也是他一力保举,这还有什么话可说?
  老奸老法宝爬倒地下碰飨头乞恩。
  官家老毛病心存不忍,挥袖命他退下,他退下官家又来个勃然大怒,旨下刘三策发军机
处严讯,派恭王爷做了监审官。
  不久准噶尔果然遣使来朝,谢表上措辞极端恭顺,贡十大车说不尽奇珍异宝。
  官家观表睹物不禁龙心大悦,恩诏刘三策免死,革掉功名永不叙用。
  软玉鞭温凉枕完璧归赵,弘历帝明知是傅家子弟门人弄的手腕,所谓天山七剑客,猜得
到也是他们,任情任性,敢做敢为,假使迫反了准噶尔怎么办?这实在也难怪人家做皇帝的
生气。 
  可是他不敢发作,晓得一发作恭王父子,端王弘晖,必起联合一班重臣围攻和珅,那还
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想到底不如暂时忍耐,且看准噶尔底下怎么样演变再作主张。
  谁知道巴图尔受窘於七剑客果然遣使来朝,而且是卑辞厚礼向所未见。
  他原是个极端好大喜功的皇帝,看了却又不禁惊喜欲绝,默地宣召恭端二王进宫,教他
们叔侄出名,秘密派人前往伊犁慰劳七剑客。
  但也有几句话吩咐。
  意思是说凡事未经出奏擅自行动岂可为训?无论与国家是否有利皆视为乱,重告马骐等
务必自爱,如再冒犯定予惩罚。
  话是这么讲到底是喜不自胜,当日太和殿排宴庆贺,温诏赦犯减刑,刘三策因之得以超
生。
  刘贼幸逃一死,奸相和珅自更没问题。
  马骐柳纪翠和张毓青达成任务重上归途,他们刚走了十来日,将军塔奇布、小莲、小萱
两位姑娘大胆的协助,已办妥了土尔扈特三万户,脱离俄寇来归的艰钜繁重事宜,塔奇布的
奏报仍有马骐、张毓青大名联衔。
  奏报抵京弘历帝大为震动,他还不过叹服傅家子弟门人委实了不起,恭王爷却真成了糊
涂虫。
  眼见送鞭枕来的是马骐、张毓青,看塔奇布的奏报日子,他们却分明又在伊犁惠远,难
道他们会变化分身?
  老人家质疑於乃侄弘晖儿子裕荣,裕贝勒和端王爷胸中了了。
  弘晖说留惠远城匡扶塔奇布办事的另有两人,这两人自也是傅家后起之秀,她们就是不
愿出山,冒名顶替无非作成毓青、马驭。
  裕荣笑说可能是李小莲和傅小萱,说两位姑娘武艺不亚於马骐,李小莲的聪明机智却不
是马骐所能及。
  说横竖张马来京外人不知,咱们又何妨不痴不聋将错就错。
  弘历帝览奏乐不可支,廷谕交议厚赏马骐、张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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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1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伊犁河畔通天金龙庞盖的牧场,当时七剑客在这地方分手之后,柳纪翠、张毓青、红娘
子,一行三个人被派赴西安取鞭枕转送京师。
  李小莲本人和傅小萱三姑娘,巧扮男装顶冒翠哥哥,青兄弟前往惠远城访晤将军塔奇布,
商量联衔奏参钦差刘三策,并订妥收容土尔扈特族三万户方略。
  小滑头章小玲与玉簪儿胡绮黛,他们的差事是留待接收准噶尔人送来礼物。大家都在忙,
大家都在等待纪翠小莲返回。
  等待这两个字在青年人看并不一定好受,一等便是个把月,小玲还不觉得怎么样,玉簪
儿简直别得如坐针毡,无可奈何说不得只好忍耐。
  且喜这天一早纪翠毓青红娘子联袂赶返牧场,大家又等了几日,便打听到土尔扈特汗渥
巴鍚,并那个小酋叫舍棱的带有一部份眷口人畜进了惠远城。
  一晃又是七八天,小莲小萱却还不见回来,纪翠毓青就有点按捺不住,他们以为必是事
情难办,提议大家都去帮忙。
  红娘子坚持不可,她说小莲才智过人众所不及,去了人反而不利於她,请教她现在顶名
奋威将军马骐,高坐堂皇与将军塔奇布分庭抗礼,联衔副署八面威风,你这真马骐赶去一打
岔,岂不是故意塌她的台?
  不错,你可以化身个无名小卒,无声无臭混迹人前。但,你还得想想,人家现办的是国
家大事,提不出身份你就讲不得话当不得家,去了等於不去,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让她红娘子这一说,纪翠那里随敢强?毓青自是更不敢乱出主意,於是大家沉下一口气
再等,直到夏去秋来金风送爽,才算等回了两位姑娘。
  原来塔奇布行伍出身一字不识,说行军布阵效命疆场也还麻糊了得,此外恐怕任何外行。
三万户土人来归,这是多么大的一椿政务,如何给养?怎样安排?接待用甚礼节?出奏恁地
措辞,这可难怪一介武夫慌了手脚。
  虽则前面四大问题小莲姑娘全为解决了,可是老将军还是一再打恭作揖留驾她等到旨意
下来。
  纶音未降,消息先传。据探报朝廷钦点端王弘晖出京慰抚,并准塔奇布、马骐,张毓青
联奏所请,以新旧别称土尔扈特,各设札萨克,以渥巴锡为汗,所部为旧土尔扈特。舍棱为
郡王,所部为新土尔扈特。分牧异域,赐牧地於伊犁及科布多……
  小莲听说来了弘晖,自问冒牌货怎好与他相见?三不管,瞒住塔奇布悄悄带小萱溜。
  她回来认为留在牧场还是避不开人家耳目,假使让这位老天真阔王爷发觉了,保管大家
有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料缠。
  准噶尔久久不来送礼,老等也不成话,如果以后他们要跑哈密,那也是他们怠慢时间自
找麻烦,小事情嘛,不理它也罢。
  她下令束装待发,准备即晚离开伊犁河。
  七剑客之中李小莲姑娘自居剑首,大家也都肯推尊地。走江湖说江湖,江湖无辈英雄无
岁,惟能者魁之,讲的话自然也就是命令,她既然决意走,谁敢不遵?
  初更天大家刚待动身,猛听得远远处马蹄声急,李姑娘委实了不起,立刻摆手说:“至
少有三匹牲口来自霍尔果斯,咱们瞧瞧……”
  回头吩咐庞盖熄灭帐蓬上下所有灯火,教大家闭一下眼睛拢神。她第一个走出帐外,夜
色迷茫星光闪烁下,右手搭檐额际,遥望西北角飞三点黑影向这边来。
  姑娘叫:“翠哥快看,前单骑分明负伤逃命,后两骑还在放箭……”
  纪翠来不及答话。
  她又紧急下令:“大家上马,春姐姐,玲哥哥,三妹,青兄弟,两边出绕道拦截来骑归
路,庞头领选五十精骑四围散开埋伏备战,翠哥哥准备放马救人,黛姐姐留守不动。”
  她讲得快,大家动作也快。
  说时迟那时快,来骑疾走三百步以内,姑娘再低叫:“追人的是罗刹兵,活擒他……”
  叫声里,掣背上合德剑磕玉花騵左驰,纪翠骤一笏墨右出,两匹名驹挟两阵风卷两片飞
沙,算准来骑距离,左驰右转,右出左旋,各自拨马横驶,留当中一条缝,让过右肩中箭伏
鞍狂奔身披黑色风衣的人,恰好接住两个贼骑兵。
  姑娘尖声儿喝道:“你们干什么追赶射人?”
  贼骑没做声,绰手中斩马刀奋劈姑娘,那还不是白费力?
  他要不是罗刹人,也许我们一丈青李姑娘还肯稍留分寸,对付贼她手下绝情。左手剑磕
开刀,右手剑突出,剑穿透贼左肩胛,贼翻身堕镫。
  那边那个贼来得慢了些,瞥见同伴失风,他火速抛掉握在手上的弓箭。
  纪翠再也不让他撒野,猛然夹马前冲,轻舒铁腕倏地将他拖过鞍侨。河旁跳出庞大王的
伏路小喽罗,抢去俘虏按低捆缚。
  好心的纪翠慌不迭勒马掉头,觎前面玉簪儿已把救下的人送入帐篷,他巴不得赶回去为
人医伤。
  可是莲妹妹晓得他转什么念头,她说:“翠哥哥,那人死不了不必担忧。劳你驾另带五
十人,北行五十里路巡警,每五里留啃,假使发现追骑续至,务必侦察翔实为数多寡,逐哨
飞报,不得有误。”
  这又是命令,翠哥哥没得说得令走了。
  姑娘再传庞盖面授机宜,庞盖也走了。
  她召返红娘子和小萱,留章小玲,张毓青协助宠盖外围防线,她带春姐姐,三妹回帐。
  那救下负伤的人,是个准噶尔部族很有点身份的少妇,玉簪儿替她取下箭敷上了药,且
喜创伤不重,喝了一小碗乳酪,她就有睁大眼睛打量帐上帐下。
  在场的全是妇女们,这会使她胆壮,看了庞盖的押寨夫人一身伊犁土著打扮,她似乎更
安慰。
  大概刚才马背上飞逃时留心过李小莲,她一进来爬起先给磕头,然后拜红娘子,傅小萱,
只有玉簪儿跟庞太太不受她的礼。
  玉簪儿懂得准噶尔语,庞太太当然也会,她们三个人开始攀谈。
  准噶尔强大当在康熙大帝玄烨初立的时候,现在的巴图尔浑台吉,他是策妄多尔济那木
札尔的叔父,明虽降清暗则受制於罗刹。
  策妄多尔木札尔妻和美特年纪并不大,她有个遗腹的孤儿叫丹荪,眼前有十零岁了,很
聪明也很有点威仪。
  巴图尔浑台吉没有儿子,他倒是颇有意思未死还汗侄孙儿。
  但罗刹人阴有异谋,蛮想将来暗中另助准人立王,以便操纵为患中国,晓得巴尔图有让
位的心,乾脆劫质和美特母子,秘密囚禁霍尔果斯古堡中以兵守之。
  这件事巴图尔浑台吉也不是不知道,伹未肯轻易得罪罗刹。中国固强,罗刹亦大,事齐
乎?事楚乎?这使他煞费思量。
  巴图尔到现在还是浑台吉,台吉本是蒙古爵位的名称,位次辅国公。分四等,自一等台
吉至四等台吉,也有名黄台吉鸿台吉者,清太宗叫皇太极郎黄台吉。
  准噶尔酋长自号浑台吉,讲汉语该是皇太子。
  巴图尔为人虽然强横但很聪明,他晓得眼前罗刹人还有几分畏惧他,所以这些年来才能
够相安无事。
  假使未年让他们为准噶尔立汗,施恩望报子孙将无噍类。自问六十岁临头的人,不趁这
时候预备嗣续,一旦身死,准噶尔终为罗利所有。 
  他心目中属意的继承人第一个便是丹荪,丹荪母子囚禁霍尔果斯古堡内这事很秘密,准
噶尔人大概都还不知道。
  他巴图尔也不敢说破,说破怕罗利加害。说还不敢说,当然更不敢索,羊陷虎口,他就
是想不出办法。
  前次他失风於天山七剑客手中,算是开了眼,晓得世间真有身负奇技异能的人,他考虑
到是不是可以拜求人家七剑客帮忙潜入古堡盗出丹荪?
  这念头一直排在肚子里打转,最后抱定信心,他竭力搜罗族内奇珍异宝,决计亲至傅家
牧场私访七剑客。
  怎料得那天拜表奉贡进京,喝多了酒不慎堕马伤足,伤还不太轻,一晃两个多月仍不能
行动。
  他是不能再等,耽心拖久了可能查不到七剑客踪迹,想派人又觉得不妥当。如果找不到
七剑客,或且是人家不肯答应,可不是反而泄漏了风声?
  他也总是急煞了,有道急极计生,他猛记起丹荪的母亲和美特身边有一个服侍的人,这
人叫海音,原是和美特的堂妹子。
  她会武艺有胆有识,当时自愿跟和美特一同被俘,她就是有良心,舍不得抛下姐姐寡鹄
孤雏。
  只有她深明准噶尔王室历史,只有她汉语精通,七剑客大半都是女孩子,教海音去岂不
合适?
  他又怎么样跟海音通消息呢?
  原是有个老办法飞箭传书。
  那古堡后面有一湾河流,正对堡后楼一个小小的圆形铁窗。过去海音有事报告巴尔图,
白天先在窗上晒一条白手帕,晚上巴图尔就会亲至河旁取她射在草丛里的一枝箭。
  箭为海音独出心裁制造,箭杆挖空,里面藏放字条儿,用一个竹筒装箭,筒内必须磨治
得非常光滑,筒底留孔就口吹箭,箭出无声,而且射得很远。
  巴图尔要是要跟海音讲什么话,也是白天落远处树上插一小小的白旗,及夜他到河畔向
铁窗吹箭。
  这回他病足不能来,再来吹箭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他只好写了一张长信缚牢箭杆上,
派个极高明射鹏手心腹,深夜渡河用长弓射入古堡小圆窗。
  海音就爬在窗下等候,读信惊喜欲狂,她向和美特一再请求,横心缒绳夜遁虽死无怨。
  古堡楼下有一百骑兵防卫,楼上也还有看守的贼女人,堡以外澈夜逻卒往来不绝,总而
言之传书还是冒险。海音立意图逃,看来此事比登天还难。
  海音耐心等待机会,一天两天,十日八日苦苦的挨度。
  老天爷不负忠心人,这天罗刹人过什么节日,楼下骑兵大排筵宴庆贺,楼上贼女人也都
被唤去侍酒,趁她们忙乱里,海吾先偷了一个贼女人的黑风衣和帽子,拿一方油布严密包藏
起来。
  守到了天快黑了那一刻,也就是楼下闹酒最高潮那一刻,她搬出早预备好的一些应用家
伙。  那是厨房里窃取的一节折断火鈎,一根颇长的晒衣绳子,一柄削骨头的解腕尖刀。
  借重火钩,使尽气力破坏了窗上粗如小指的杆格,再利用钩子系绳,搭在外窗口,然后
扔下油布包袱,人冒险脚先头后穿窗而出。
  窗小多谢她的个子不大,千难万难的总算挤脱了身,绳也太细缒下三丈余的高墙自也不
是容易。
  落到地面还得扯下上面火钩消灭痕迹,这也要费一番工夫,因为抱定了决死之心,所以
能够沉着手脚不乱。
  最后她跪倒望窗上和美物硕长的影子磕了一阵头,检起包袱,蛇行爬到河沿轻轻的跳下
水,轻轻的游过对岸。
  登陆约莫走了半里路光景,黑暗里有巴图尔心腹牵着牲口等她。
  打开包袱披上风衣戴上帽子,她也没讲什么话,跳上马背向东紧跑,这时光天也不过刚
刚黑。
  看看跑了二十几里路,迎面偏教碰着由远处赶回过节的那两个骑兵。
  凡事有利也有弊,她的黑风衣原是想藉它掩护行藏,怎晓得今天节日,罗刹鬼规矩,当
兵的就都可以随便向同种的妇女们寻开心。
  两骑兵拦住她,她夹马夺路,紧切里三马杂沓交错而过,贼骑兵没抓到她的人,却攫去
了她的帽子。
  虽在夜间,天上还有些青光,彼此距离也太近,贼骑认识她急忙喝问,她拚命紧握拳头
槌马狂奔。
  贼拨转马头追,她已出去一箭之遥。贼放箭,第一箭射中她肩上,她忍痛伏鞍而逃,就
这样奋死再跑了二十里,她被七剑客救下了。
  海音她跪坐地下滔滔不绝的讲,有时眼瞧到李小莲脸上便说汉语,说得还相当高明。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姑娘摆手截断她的话脚笑笑说:“我们答应你的请求,我们必须
在今夜救出你的主母和小主人,否则等天亮罗刹人发现你逃走了,她们母子就有重大危险。
  时间不早,我们应该赶快办事,旁的话明天细谈。现在请告诉我们,那古堡在什么方向?
离这儿多少路?”
  海音慌不迭再爬倒碰头,边碰头边说:“我还能骑马,我领各位去…”
  姑娘又摆手又笑:“不,你去反而牵累我们。”
  海音说:“这儿去约莫五十里,那堡位在西北角,孤零丁的矗立河沿老远可以看见。”
  姑娘立刻站起身看定小萱三小姐说:“三妹留下接应翠哥哥,青兄弟,并帮助庞太太料
理临时发生的变故。
  我跟春姐姐黛姐姐前往救人,不到五更天我们必定回头,底下的事再作商议。”
  她说着,红娘子、玉簪儿也都爬起来了。
  李小莲姑娘认定对付罗刹人非要手毒心狠,小萱三小姐软弱,纪翠妇人之仁,张毓青孩
子气,小玲颇嫌怯懦低能,他们都不行。
  玉簪儿不因为什么话都懂,须要带她去当翻译,她那菩萨心肠的人,根本也还是要不得。
李姑娘属意的惟独红娘子胡绮春,以为只有春姐姐泼辣货,才是她李小莲的好搭挡。
  三更初她和红娘子、玉簪儿出帐上马,临时又下一道命令,教把活擒的两个罗刹骑兵,
连他们的牲口一并赶上牧场,亲自拔剑结果了人畜生命。
  她的态度就有那么轻松,从容挥剑,不稍踌躇,看的人却有点不大好受。
  她笑笑说:“各位不要见怪李小莲残忍,要知道留下一丝痕迹便是莫大祸胎。三妹,庞
嫂子负责监督把人兽抬去掩埋,他们的兵器包囊也要注意消灭,说不定明天罗刹人会来牧场
搜查,大家何妨想想关系多大?”
  讲完话拿宝剑向死马身上擦抹乾净,叫一声“再见”,人飞上雕鞍,一抖缠绳玉花骢跑
出去老远。
  红娘子、玉簪儿各自认镫上马紧追。
  她们一口气疾驰四十里路,过一处丛林中遇着纪爷在那儿放啃。她们跳下地交付了马匹,
施展陆地飞腾夜行轻功竟奔龙潭虎穴。
  奇在古堡外围没碰到一个逻骑,隔河望堡楼上黑沉沉一片死寂。河大不了丈余宽,那当
然不算一回事。
  她们蹲在河旁略作休息,眼中察看虚实,口里却也有个商量。
  玉簪儿问,假使堡内守贼都醉倒睡下了,我们是否可以不加杀害?
  李姑娘笑说女菩萨放心,敌人如果无能抵抗,我们又何必多费手脚?现在请蒙上脸准备
过河。
  墙似乎高了些,值得考虑,红娘子说我还能够勉强巴结。玉簪儿说让我试试看。
  李姑娘说大战当前必须珍惜气力,我们藉堡门口正面平台接脚,再行踏墙上屋,破开屋
顶下去大概不难。
  她第一个拧身一跃渡水,足不点地快比脱兔惊鹿,眨眨眼窜登平台飞上楼檐。 
  玉簪儿急跟,红娘子殿后,爬到屋顶大家八宝囊中各自摸出刀锯斧凿,挖去砖瓦锯断屋
椽,并没耽搁多久时候,三个人就都到了楼中。
  四围黑得可怕,立脚处恍惚是个大厅,前面有个白影子晃动,李姑娘立刻判断是人,而
且料得必是和美特。
  她向前移步,白影子忽然矮了半截,一缕微弱的声音仅能听到:“三位姑娘天恩……”
  讲的居然是汉语。
  李姑娘大喜,抢过去一伸手便把她跪在地砖上的身子拖了过来,轻轻问:“夫人,你的
丹荪?”
  和美特低哭:“他被那些醉人锁在楼下扶梯旁。”
  李姑娘间:“他晓得我们会来救他?”
  和美特说:“我告诉过他,但没想各位今晚就能来。”
  姑娘间:“贼罗刹是不是都醉了?”
  和美特道:“他们喝了几十桶烈酒……”
  姑娘等不及又问:“夫人应该带走的物件打叠好了没有?”
  和美特道:“我什么也没有。”
  姑娘叫:“春姐姐,我们下去救丹荪。黛姐姐保着夫人。必要时先走别管我们。”
  她拿出火摺子一晃,跟红娘子自去了。
  楼下四围瑗绕走廊,中间是个极大的敞厅,无论廊、厅全躺满了人,有的寸丝不挂,有
的醉梦里还抱着贼女人呓语喃喃,灯光下一团糟,肮脏龌龊不可名状。
  红娘子以为李小莲姑娘看着管保光火杀人,谁知道她竟是如入无人之境,目不见耳不闻
只管找她要找的丹荪。
  丹荪被绑在两合抱的廊柱上浑身缠着铁练,那铁练子足有酒杯大小,小孩子大概是压坏
了,闭紧眼帘垂着脖子睑上一片惨白。
  红娘子瞧着又打哆嗦,心里想铁练儿太粗恐怕不容易弄断,使大力必有声响,惊醒了满
地贼罗刹岂不糟糕?
  她忘却了李姑娘使的是切金剖玉宝剑。
  李小莲毫不作难,右手挺剑左手扯练,剑枕练环两臂一震,一环破整条练不管事。
  她偏有那么轻松,插起剑,两只手交替着一盘一匝的解去断练轻放一边,一边还要向睁
大眼睛看她的丹荪摇头,笑,暗示他不要叫,不要做声,然后转个身蹲下。
  丹荪果然很聪明,他并不十分害怕,搓搓两臂膊便爬伏在她背上。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拔步寻路上楼。
  红娘子倒行梯阶上守护,手中托着一枝淬毒镖谨防万一。
  楼上和美特还没走,她告诉玉簪儿,如果丹荪不能脱险她决不逃生,玉簪儿软心肠的人,
也就不忍勉强。
  眼见救上了丹荪,做母亲再爬下碰了一阵头,至此地才肯让玉簪儿拿出带来的一匹青绸
子,把她兜搭上肩。
  李姑娘低说:“我先上屋,春姐姐压后备战,务必使用毒药镖退敌,见一个死他一个,
千万不可疏忽……”
  话声未绝,她驮着丹荪一跃而逝。玉簪儿负和美物上了屋顶,她李姑娘人已跳下了平台。
玉簪儿急追。
  红娘子独留瓦上,看看她们俩都过了河,她最后离开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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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一路上李姑娘前奔,玉簪儿后赶,她们中间始终维持个四五十步的距离,前奔快比卷地
旋风,后赶迅如划天闪电。
  红娘子虽是空身,她也不过刚刚跟蹑得上。
  平常自负轻功无敌,怎晓得不单李小莲高不可攀,连近来妹妹玉簪儿也回非昔日吴下阿
蒙可拟,肚子里固是惭愧万千,脚底下却不肯怠慢分寸。
  眨眨眼她们鱼贯穿进丛林,李姑娘跨上玉花骢下令撤退,光留二十个人趁天未亮,出牧
牛马混乱她们几个人坐骑蹄痕。
  教纪翠派伙伴分头召回小玲、毓青、庞盖回帐集合。
  她领玉簪儿、红娘子继续飞马登程。
  小萱三小姐、庞夫人和海音她们都在帐蓬外守候,眼见救得人归来,那一阵欢喜快乐就
不是笔墨所能描绘。
  李姑娘更不鱿搁,立即吩咐小萱三妹为和美特、海音易容化装汉人。
  一会儿后大家更衣打扮停当,纪翠、小玲、毓青、庞盖前后到齐。
  她将丹荪交给纪翠负责,派庞盖、小玲、毓青紧随保镖,着他们爷们打头站先行,不分
昼夜疾走哈密。
  由伊犁至哈密路程相当遥远,纪翠、毓青、小玲、庞盖保护着丹荪,就不过走到乌苏地
方,顶头儿碰着李起凤李五爷,跨一匹日走八百里两头见日的神驹飞驰赶站。
  五爷他是千手准提胡吹花爱徒,也就是小玲的父亲,大家拦住他老人家下马拜见。
  五爷太忙不肯停留,路旁少立只说一句:“你们会胡闹留下事累人。”
  一提缰绳匁匆走了。纪翠等弄得满腹狐疑。
  他们过迪化,巧巧阻雨耽搁了两日,后面李小莲、傅小萱、红娘子、玉簪儿带和美特、
海音刚好追上。
  姑娘们全被豪雨湿透浑身衣服,一个个都变成了落汤鸡,抖着水花儿滚鞍下马,店里恰
住着五位爷们,大家嘻笑着招呼厮见。
  纪翠抢先报告路过李五爷并所讲的那一句话。小莲姑娘想了想笑说,留下什么事忘记了
办她知道,可是没工夫细谈。
  她急不及待找房间沫浴更衣。明知下雨天店里不至有太多旅客,强嘴吩咐下整个店全包,
店主人回说店后三天前,投宿两位中年汉子还没走。
  姑娘火杂杂偏说请他们回避,店东显得很困难,小萱、玉簪儿急忙劝告。纪翠笑说那两
位客人整天关在屋里他就没见过面,人家住人家的有什么关系?
  小玲诅咒着说大妹简直岂有此理,天下客店天下人住得,这时候了难道真要赶人家出去
淋雨。
  红娘子笑着赶紧把大妹拉开。
  掌灯的时光,大家围在空厅上,合起两张四方桌子,随便叫些酒菜团团坐乱着吃着,店
门是早关严了,这里就是他们哥儿的天地。
  正在兴高釆烈的当儿,蓦地闯筵来了店后两位中年汉子,桌上十一个男女二十二只眼睛
同时睁大看,看面前站着李小莲姑娘的天伦李燕月李爷,和傅小萱三小姐的父亲纪珠傅大爷。
小莲、个萱抢着叫爸爸、爹,大家全都爬下去请安。
  珠爷向和美待拱手,含笑说:“且喜夫人平安脱险,否极泰来大吉大利。”
  大家再拜起立,珠爷眼光灼灼直腼红娘子。点点头又说:“姑娘,你也太好了,一念之
坚,天从人愿。”
  红娘子大方,虽然脸上有点红,却还能深深的回个万福,这一福似乎比讲什么话都更妥
当,珠爷不禁回头瞅着纪翠快乐地笑。笑得纪翠无地自容,背着脸呆望墙上贴的一纸财神爷。
  珠爷伸手虚拦一下和美特又说:“我和李大爷脱略惯的,不欢喜太多礼节,大家随便
坐。”
  小萱急忙拉开她刚坐的凳子让父亲坐,那边小莲也就替天伦搬好座位,两位大爷隔桌坐
个面对面,两位姑娘各傍紧爸爸、爹一旁侍立。
  燕爷一直都在注意张毓青小爷,忽然一闪双眸使劲盯住小萱慢慢说:“很不错,丫头,
你也真是有办法。”
  小萱急个满面上绯,噘着嘴垂下眼,轻顿一下脚说:“您管您的大姐姐,斡么欺负我
嘛!”燕爷、珠爷不由齐来一阵哈哈大笑。
  珠爷笑说:“小妮子自己都会打算,倒是为父母省操心。毓青,你的父亲、母亲都很了
不起,我想你不至太差,过来,我瞧瞧。”
  毓青急忙整衣起立,赶着给岳父请个安站好。
  珠爷先看两眼,再牵起他两边手端详,笑笑说:“硬本领你是下过苦功,弓马刀枪练得
怎么样呢?”
  小萱不经意冲口就说:“恐怕学也没学过嘛!”
  珠爷大笑道:“那么姑奶奶你要多费一分心啦。”
  毓青羞得垂下脖子,小萱揉着爸爸不依,大家不敢笑也都笑了。
  燕爷笑道:“御前侍卫这种官儿,可以热闹也可能寂寞,假使真不会舞长枪弄大戟盘马
弯弓,那就不够出掌征伐飞而食肉,那就得准备坐一辈子冷板凳。满洲人把弓马视为看家法
宝,万户侯靠臂上弓跨下马四蹄。”
  珠爷笑道:“你是天下第一流剑客,不怪你瞧不起骑射工夫,其实这玩意总还是年青人
初学基本能耐,不涉猎究竟不行。”
  燕爷笑道:“你要他做官?”
  珠爷道:“我绝没这个意思。”
  燕爷笑道:“你没这意思,三小姐有这个热衷。”
  小萱叫:“燕大爷您又欺负人,干么不讲大姐呀?大姐夫头悬梁锥刺股,好不容易博个
状元郎,那不算官热?”
  燕爷哈哈笑:“悬梁刺股那是什么滋味咦!松儿。”
  他手拍到爱女李小莲身上问。
  小莲鼓敲头说:“别理三妹疯子,爹,我说,您们两位老人家懒散惯了,为什么老远路
跑来这儿等我们嘛?”
  燕爷笑:“总是你会办事,因此才会抬举我们跑腿儿。”
  小莲霎眼睛问:“怎么,我什么办错了?”
  珠爷道:“你们路上应该见过李五爷?”
  小莲道:“麒哥哥碰到,五爷埋怨我们胡闹累苦了他。”
  燕爷道:“老姨奶说你近来很骄傲。”
  小莲道:“没有嘛,至少我对她老菩萨决不敢放肆。”
  珠爷笑道:“那是说除了老菩萨谁也不放在你眼里。你自命能干,我要请教,你们救出
丹荪母子一走了之,想没想到罗刹人会上我们家牧场搜索呢?
  你把庞盖也带了来,场上光留下庞嫂她是不是应付得开呢?”
  小莲道:“这个我没错,我认为庞哥性儿躁,留下他反而害事。庞嫂子很聪明,我吩咐
她不抵抗,任他们翻查可不就完了?
  我错可错在忘记了跟巴图尔打招呼,假使他冒冒失失的亲至牧场找七剑客送礼,消息必
然瞒不过古堡里罗刹群贼。
  逃了丹荪他们势不免怀疑巴图尔浑台吉,他偏又会亲出找我们。
  罗刹人也知道牧场是我们傅家的,讨厌的确讨厌,不过谅他们还未必敢率尔兴师讨中国
麻烦,所以我错了就错了,也罢。”
  燕爷笑道:“不敢讨中国麻烦,可是敢找准噶尔纰漏。他们要是打起来,中国就不能不
牵入漩涡,弘历帝会不会叹怪傅家子弟门人呢?”
  小莲笑道:“如果引起战争,我们七剑客自愿随军劫力。罗刹横行中国早晚窥边,不趁
此时借重准噶尔、土尔扈将归附中国合力肃清卧侧,岂不是错过大好良机?”
  说着,她从容拿起酒壶为大家斟酒。
  纪珠大爷喝乾一杯酒,拊掌笑道:“壮哉,姑娘,可只是你老姨奶就怕引起战争杀伐,
你的敢作敢为使她老人家担忧。
  所以才会牵累得我们都不能清闲。李五爷被派赶往伊犁河应付罗刹人搜查牧场,并暗里
设法拦阻巴图尔浑台吉送礼。
  我和你父亲的使命是秘密来这儿等候你们。还有你马大爷、侠二爷,他们俩奉差入蜀,
上峨嵋作说客,说服一个人挈带他同返哈密!老菩萨等着要见。
  现在我再请教,我跟你父亲跑来这儿等你们为的那一回事?马大爷、侠二爷上峨嵋山找
的又是什么人?”
  边说边笑,边又乾了一杯酒。
  小莲姑娘并不思索,动一下两边口角酒涡儿,笑笑说:“马大爷、侠二爷的差事容易猜,
要说服的人该是水秋痕。
  水先生过去久居东北,颇闻与罗刹人准噶尔人都有交情,此君居心唯恐中国不乱,他要
是打听得丹荪逃亡清息,可能趁机蠢动,出面挑拨是非。
  我可疑老菩萨对马大爷侠二爷另有暗示,如果水先生不听善言劝说,他是不是有性命的
危险呢?”
  珠大爷咂了一阵舌头说:“不得了,姑娘,你太聪明!”
  姑娘眼波很快的扫过红娘子玉簪儿,红娘子不见得怎么样,玉簪儿脸上可是大变了颜色。
  燕爷急忙摆手说:“不会的,你们要知道侠二爷的口才,他的说法不敢讲能使顽石点头,
管保教人心悦诚服。
  马大爷又是一个极端长厚的人,他更不至造次行事。这差事为什么不点你珠大爷、李五
爷、或是我?要晓得那便是老菩萨一念慈悲,这可以放心。你且猜猜我与珠大爷的使命。”
  姑娘霎眼睛想了想说:“当然是跟丹荪母子有关系,虽则老菩萨的意旨不是我这凡夫俗
子所能揣度。
  不过我无妨先提提我的原定计划,我认为哈密我们的老家非丹荪母子久居之地,泄露了
风声势必为我们几家人惹祸招灾。
  我准备藏丹荪阿尔泰山读书学艺,等他届满十六岁,再挈他潜入中原,为之夤缘走端王
弘晖的门路,转奏官家请求庇护立汗。
  丹荪受恩感激,准噶尔终不复反,就中国说,此靖边绥远长治久安计也。爹、大爷以为
如何?”
  珠大爷骇然倾听,目不转睛怔怔地瞅定姑娘佩服之至。
  燕月却也不想爱女这般高明,他只管颔首微笑。
  两位爷都没作声,姑娘慢条斯理的又去拿起酒壶为大家添满酒,轻轻说:“大爷,我的
念头没转错么?您也说说我听老姨奶什么意思呀!”
  珠爷举起酒杯槌着桌子说:“没得讲,姑娘,有你的。老菩萨就不过不要你把人带回哈
密罢了。”
  姑娘道:“我也晓得不妥当,但是我必须这样办,第一、我的管见所及应该请示老菩萨
是否可行?
  第二、送丹荪上山学艺,不敢保海老神仙必能答应,我一个小孩子怎敢冲犯老神仙呢,
算到底非要回家见老菩萨恳为先容。”
  纪珠笑道:“我跟你爹就是被派来接人上山的。”
  小莲笑:“那是请示过海老神仙了?”
  珠爷道:“海老人、法明大和尚、我的祖父母,他们老前辈功德圆满,大概再也不管尘
世闲帐了,我们送人的地方是阔克帖克山。”
  小莲惊叫:“阔克帖克山,那是说吉老姨奶那儿?她老人家不是顶怕麻烦么?”
  珠爷笑道:“你忘记了一个人,来二爷的岳母林老夫人,最近落阔克帖克找到了洞府,
门下弟子已有两个。  一是你燕大爷的小姨子邹静芬,一是燕大爷一手救护的李小龙,现
在再给一个,送三个人凑凑热闹可不很好?”
  小莲拍手笑:“哟,林家老姨奶,学兼文武,道力通神,能作她老人家的门人那是天大
的福气咦……”
  挺回头又向和美特拜手说:“恭喜啦,夫人。”
  和美待慌忙领丹荪、海青起立称谢。
  珠爷道:“夫人,山路不好走,我为你们预备好四川人常用的滑竿,履险如夷,可保平
安。这会雨不下了,我们最好即刻动身。请准备吧,回头见。”
  他跟燕月同站起来告辞走了。
  这里小莲、小萱、红娘子、玉簪儿对和美特、海音都有点依依不舍。和美特、海音刻骨
感恩,离肠九转,她们话不能说,只剩个哭的成份。
  小莲晓得纪珠大爷性急,不敢耽搁,好歹把她们母子姐妹搀出店门外上马,追上两位大
爷去了。
  大家心口上都像压着一块石头,小萱、玉簪儿软心肠最受不了,回来敞厅上还是抹不尽
泪珠儿。
  小莲瞧着不顺眼,她笑说:“谁爱哭管哭去,我和春姐姐酒没足饭也没饱,我们管吃喝,
非要装个满睡大觉,明儿五更天就得登程。”
  她的话又是在下命令,小萱气不过拖玉簪儿溜。
  小莲她拉红娘子爬上桌子豁拳拚饮。看着她那末高兴,纪翠、小玲、毓青、庞盖说不得
也只好恭陪。
  这一闹约莫闹到二更天,大家带着三五分醉意各自回房就寝。
  天没亮起来梳洗赶站,一路马背上小萱跟小莲直吵嘴,先吵的问题是千手准提老菩萨,
为什么不让她们姐妹直接送和美特母子上山?
  小萱说:“不是嘛?随便派个人通知我们就好,何必巴巴地劳动爸爸。”
  小莲取笑她恋别和美特、海音,所以才有这许多埋怨。
  说:“看你这可怜生的样子,实在只可躲在深闺捏线拈针。跑江湖当侠客不容牵泥带水,
聚散两个字还弄不开怎么行?这番回家乾脆别再出来,免得见一个爱一个夹缠不清。”
  小萱急了不依,她非要问清楚奶奶遣爸、燕大爷前来接送丹荪娘儿的理由。
  小莲又笑她傻瓜,说譬如剪缯,得手后也要转接另一个人,这也就是窃盗的遮眼法。
  她说:“我们盗的是人还不是东西,当然更应该转一手。为什么派爹和珠大爷,那无非
慎重。
  再来找找林家老姨奶讲话也要讲究人选,若是让我们送人去,老人家决不能麻麻胡胡收
留。明白了么,傻瓜。”
  小莲左一个傻瓜右一个傻瓜,取笑得小萱浑身难受,她们的话题儿偏又牵到红娘子胡绮
春。
  小萱的意思,回去哈密春姐姐应该跟她一块儿住,因为她与她是口盟姐妹。
  小莲说彼此谊同手足,情深何必口盟,问题是在那一个地方居住於春姐姐最有利。她说
红娘子剑术虽佳,但登堂尚未入室,有要求深造必要。
  家里三代男女下一代不足论,中一辈爷们娘们全是忙人,老前辈够得上名家,只有她小
莲的祖母李燕黛。
  也只有她老人家最清闲,而且顶欢喜奖掖后进。她坚持春姐姐应该上她家里下榻。
  小萱当然不依,於是乎她们有一场好吵。
  红娘子眼看小萱吵得认真,她只好笑着转圜。
  她说她此去哈密,私忖有两位长辈或可打扰,一是黛妹妹的乾爹乾娘,叨光亲谊关系。
一是来婶子,彼此原属旧相识。
  说学剑固所愿,惟不敢劳烦李太夫人。倘蒙来婶子不弃驽钝,能做她的及门弟子,也就
心满意足了。
  她红娘子所提两位长辈,纪翠觉得都很妥当,他暗里向春姐姐使眼色点头。
  小莲瞧着笑笑不再做声,小萱狠狠地横了骐哥哥两眼,抿着嘴使劲猛磕马前驰。她就是
有那么重孩子气,一直心上不快活,沿途再也不跟骐哥哥春姐姐搭讪。大家肚子里好笑,谁
也不去理会她。
  一路无事,早到哈密,一行人先进集益牧场拜谒傅少夫人张喜萱,这位夫人便是小萱姑
娘的生母。
  今天场上出奇的平静,爷们全出了门,张夫人凑巧落办事的大敞厅上,正陪着由京都回
来不久的大明镖局总镖头出林莺——来婶子郭少夫人闲话家常。
  来婶子一见春姑娘,抢着握手言欢表示亲热。
  纪翠趁大家没注意,悄悄给来婶子递个纸团儿,那边小萱可不恰在央求妈妈留客?
  张夫人喜笑着叫:“春姑娘,你三番两次冒险救护小萱,假使你不嫌亵渎,我要认你做
乾女儿,理该跟乾妈住……”
  林莺笑着赶紧摆手儿说:“不,大嫂子,我要春姑娘跟我,家里冷清清多苦闷,她来了
难得嘛,你何苦来抢人。”
  喜萱没想到纪翠的纸团儿作怪,却觉得来婶子说的是实话,燕来不在家,她又没有儿女,
屋里的确太寂寞,需要有个人作伴。
  虽则这样想,嘴里还是要打趣说:“婶子你别吵,我敢做她的乾妈,你敢不敢?敢,我
让你把人带走。”
  莺笑道:“你不通嘛,乾女儿末见得要守定乾妈,何况乾妈整天价里里外外忙得喘不过
气,那里还有工夫照料乾姑娘?
  算了吧,别理小萱好不好,家里现有两位亲姐姐还不够热闲,我倒要问她敢不敢跟我
强?”
  小萱果然不敢强,她躲在一边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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