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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倪匡《天才杀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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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30 08:45: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孤鶴 于 2024-7-30 22:18 编辑

来自《武侠世界》638期,1971.11 (感谢@helloworld666提供原文档案)

这故事没有章节,所以我随意的在『XXX』分段了。


tiancai shashou illustration.JPG





杀人如拾芥 金钱似水来
贪婪永难足 撒手空身去



天闷热得一丝风也没有,他伏在那片玉米田里,已有很久了。
玉米长得比人还高,密密层层地,他感到不但自己在不断地流着汗,仿佛连玉米叶子上,也在沁着汗珠。
开始的时候,他还伸手将脸上的汗抹掉,但这时,自他身上冒出来的汗,已经像是浓稠的浆汁一样,紧紧地黏在他的皮肤上,连抹也抹不掉了。
那样的闷热,那样的黑夜,可以说没有甚么人可以忍受得下去的,但是他必需忍下去。
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从天刚开始黑,他就伏在这玉米田中,到现在,只怕已有三个多时辰了。
他直视着前面,前面其实也只是一片黑暗,他连离得他最近的那株玉米都看不见,天际偶而有几下闪电,照亮大地,也只有在闪电亮起的那一刹间,他才可以看到,在田的东首,有着几间瓦房。
那几间房子外面,围着一道老高的围墙,他根本看不到围墙的门。那并不是由于他匿伏得远的原故,就算他就在围墙外,贴着围墙绕一遭,一样也找不到门。
因为围墙上根本就没有门。
在闪电亮起的时候,他可以看到露在围墙外的屋角,也只有当闪电亮起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的脸,虽然他的脸上,全是泥和汗,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很年轻,有着极其倔强盼一张脸。他的口中,咬着一柄锋锐之极的匕首,每当电光亮起之际,那柄首上,就立时反映出一片靑森森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看来阴沉,而带着几分可怖。
他在等待着,他的目标,显然就是那圈围墙,和围墙中的屋子。
突然地,他直了直身子。
引得他忽然挺直身子的原因是,在围墙之中,腾起了一片灯光。
那片光芒,实在也极之微弱,但是在那样的浓黑之中,却也使得那围墙的墙头,泛起了一片淡淡的光芒,他在挺直身子之后,一点也不耽搁,便立时向前窜去,他的身子在稠密的玉米中穿过,发出「刷刷」的声响来。
等到他来到了路边的时候,他又伏了下来。
那时,在围墙中,响起了一片犬吠声。
他伏在路边,呼吸急促,他的口仍然紧紧地咬住了那柄首。
也许是他咬得在太紧了,以致牙齿和钢磨擦着,发出「格格」的声调来。
随着犬吠声,围墙中的光芒上扬。
陡地,一团火光出现在墙头上,人影一闪,一个人持着火把,自围墙之中,掠了出来。
那人的身法极快,一掠下了墙头,一个起伏,便来到了路上,伏在路边的那年轻人,这时也陡地躬起了身子。
那人到了路上之后,畧停了一停,便带着火把,向前奔来。
火光闪耀着,那人越奔越近,那年轻人的背也越躬越高,那人才在年轻人的身边奔过,那年轻人的身子,就像是头蓄势已久的猫儿一样,陡地窜了起来,咬在口中的首,也到了他的手中。
首在火把的照耀下,闪起一片精芒,那年轻人的双足根本未曾沾地,匕首已经疾刺而出。
他那一扑一刺,算得如此之准,持着火把在路上奔走的人,根本未曾有丝毫的惊觉,锋利的首,便已经刺进了他的后心。
那人仆地倒下去,那年轻人也立时倒下,压在那人的身上,那人手中的火把抛跌出去,在路上畧为滚动了几下,火头向上畧窜了窜,便自熄灭。
四周围重重是那样地漆黑,那年轻人的右手,仍然紧握着首的柄,他的左手慢慢摸索着,摸到了那个被他刺中的人的鼻端。
鼻端还是湿热的,甚至还有着汗珠,但是当那年轻人的手指向下畧移动了半寸,他却已探到那人再也没有气息了。
直到这时,那年轻人的身子,才直弹了起来,首也随着他身子的倒弹而起,而离开了那人的背心。
寂静的黑夜之中,看不见鲜血涌出来的情形,但是却可以听到鲜血冒出来的那种咕咕声。
那年轻人身形弹起,落地之际,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站在黑暗中,但听着那种奇异的「咕咕」声,像是那种声音,可以带给他无上的满足。
他站了许久,才转过身,窜回玉米田里,玉米叶发出刷刷的声响,他窜远了。
闪电越来越密,雷声也紧了起来,每一次闪电闪亮的时候,都可以看到那人伏在地上,背心处一直在冒着血。
血流到他身边的路面上,被路面上的泥土,迅速吸干,接着,几阵雷声之后,大雨倾盆而下,寂静立时被大雨的雨声打破,雨大得像是天漏了一样,雨水迅速地在路上汇成了小川,向低洼的地方流开始的时候,小川中还荡漾着血水,但是渐渐地,血水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XXX
雨仍在下着,天际一片阴暗。
鎮上靑石板的街道,被一夜的大雨,洗刷得干干净净,几头黄狗躱在屋簷下,向屋簷上淌下来的雨水,汪汪地吠叫着。
街上的行人,即使打着油纸伞,下半身也被大雨溅起来的水花,弄得透湿,他们全是匆匆而过,只希望快一点赶到目的地。
所以,当他冒着雨,将斗笠拿在手中,任凭大雨淋在他的身上,慢慢走进鎮来的时候,在屋簷下玩水的小孩子,也都停止了玩耍。
那样的大雨,淋在身上的滋味,一定不怎么好受吧,但是看他的神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
他一直向前走着,他紧抿着嘴,雨水顺着他的浓眉向下直淌,他一直向前走着,来到了一家饭舖之前,畧停了一停,向饭舖的门口走去。
饭舖门口,簷下淌下来的雨水,简直像是一道水帘一样。他在水帘外站着,饭舖的伙计,来到了门前,隔着水帘,打着躬,笑容满面。道:「外面雨大,客官请进!」
那年胫人吸了一口气。
他道:「有吃的?」
饭舖伙计畧为一怔,忙笑道:「有,自然有吃的,这不是饭舖么?请进来?」
那年軽人却仍然站着,并不走进饭舖。
他又道:「吃了,要付钱?」他讲起话来,十分简洁,像是多讲一个字,就会蚀了本一样。
饭舖伙计又是一怔,「嘿嘿」笑了起来。
他道:「自然得付钱,天下那有饭舖吃了东西可以不给钱的!」
那年轻人缓缓吸了一口气,道:「那我不进来了,我没有钱!」
饭舖伙计也不再那麽笑容可掬了,他没好气地道:「客官,你请便吧!」
饭舖伙计一转身,进了饭店,口中还在唠叨:「眞是甚么样的人全有!」
他才唠叨得一句,就听得有人高声叫道:「伙计!」
饭舖伙计转过头去,店中总共才只有一个客人,也就是这时出声叫他的那位。这位客人生得好威武,紫膛脸,浓眉,大鼻,一身紫绸衣服,像这样的客人,那様的小饭舖中,还眞不常见。
饭舖伙计连忙走向前去,道:「客官有甚么吩咐?」
那人向门外一指,道:「去追刚才在门外的那人回来,吿诉他,你这里不论吃甚么,都不用化钱的!」
饭舖伙计陡地一怔,伸手摸了摸脑门,心中在叽咕着,八成是今儿开舖的时辰不对,怎么尽遇上那样的人了?
他在一呆间,那人已然翻手一掌,重重地击在桌上。
那「砰」地一声响,将饭舖伙计,吓得直跳了起来,那人已喝道:「快去!」
饭舖伙计苦着脸,结结巴巴地道:「客官,你……别开玩笑了,吃了东西不化钱,卖了老婆孩子,也不够贴啊,那有这样的饭舖?」
那人「哈哈」一笑,道:「混蛋东西,是我着你去叫人回来的,能叫你吃亏么?」
那人说着,一翻手,在他的掌心中,已托了一小块金子,那块金子虽然不大,可是却引得饭舖伙计的双眼,几乎从眼眶之中,突了出来。
他一伸手,在那人的掌心之中,攫过了那块金子,一转身,冒着雨,便向外冲了出去。
在饭舖伙计冲了出去之后,那人畧扬了扬眉,在他的脸上,泛起了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他举起了酒杯,将酒倒进口中。
那人还未曾将杯子放下来,饭舖伙计已拖着那年轻人走了进来,一面拖,一面还在道:「客官只管吃,不论你吃甚么,一个子儿也不化!」
那年軽人老实不客气地座了下来,道:「我走遍天下,只有你这家饭店最好,我肚子饿了,拣好吃的拿上来,先来一壶酒!」
饭舖伙计连声答应着,转身走了开去。
那年轻人坐定之后,雨水顺着他的身子向下流,櫈子下不一会就湿了一大片。
那中年人一直望着他,可是他却像是木头人一样坐着,连望都不向旁边望一眼。
不一会,大壶酒,大盘肉搬了上来,那年轻人用筷子一抄,一盘肉便有半盘到了他的口中,他狼呑虎咽地吃着,那中年人,就一直静静地在打量着他。
那年轻人吃得快,起身也起得快。
前后不到两盏茶时,他已抹了抹嘴,站了起来,道:「多谢了,我记得你这家舖子,下次经过时,我一定再来吃个饱!」
饭舖伙计笑着,道:「尽管来!」
那年轻人转身向外便走,那中年人直到这时,才用不急不徐的声音道:「你等一等!」
那年轻人陡地站定,转过头来,望定了那中年人。
那中年人笑着,道:「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那年轻人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什么话和你说!」
那中年人的浓眉向上畧畧一扬,将声音压得十出低沉,听来也十分神秘,道:「昨天晚上,我看到你杀了一个人!」
那年轻人的身子陡地一震,小饭舖中,刹那之间,静到了极点,只听到哗哗的雨声。
过了好久,那年轻人才回过神来道:「我没有看到你?」
那中年人笑了起来,道:「你自然看不到我,我躲在黑暗中,和你躱着等人的时候一様,只不过我躱得比你更好,更巧妙!」
那年轻人的身子又震动了一下,缓缓地道:「那就是说:在昨夜,你可以杀我!」
中年人又是一笑,道:「我可以杀你,但我为什么要杀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那年轻人畧为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向前走去,他走得十分小心,像是一头猫鼬走向一条毒蛇一样,他来到了那中年人的身前,停了一停,突然之间,他手腕一翻,腿一抬,精光一闪,已经从靴筒中掣出了首,首尖向着那中年人的咽喉,疾刺了出去!
这一次,和他刚才那种缓慢,小心向前走来的情形,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出手之快,简直是难以形容,可是那中年人的反应,也快到了极点,首的精光才一闪,那中年人突然一翻手。
五指如勾,已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年轻人手中的首,离他的咽喉已不到两寸,可是手腕一被他抓住,首却再也难以向前伸出分毫!
那中年人的眼珠,定得像是两颗石子,他望定了就在他面前的首,道:「不错,就是这柄匕首,那人才在你的身前经过,你就扑了上去,首就刺进了那人的后心之中!」
那年轻人被抓住了手腕,在他的喉际,发出一阵奇异的声响,他全身肌肉贲张,看得出他正在竭力挣扎,但是他却挣不脱那中年人的掌握。
就在这时,那饭舖伙计自舖内走了出来,陡地看见了这等情形,立时惊呼起来,那中年人的手指陡地一紧,年轻人手中的匕首,便已落了下来,那中年人五指一松,松开了年轻人的手腕,反手抓住了首,又立时将首向外抛去。
首向外飞出去时,发出的精芒,就像是一股闪电,那中年人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以致那饭舖伙记,只叫了一半,首便已射进了他的咽喉。
而那年轻人在手腕一松之后,立即向后退出了半步,就听到了那饭舖伙计倒地的声音。
脉中年人站了起来,一伸手,取过了放在旁边櫈上的一顶极大的竹笠,望着那年轻人,道:「你可以放心了,只有我一个,看到过你手上抓着杀人利器!」
那中年人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去,那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开去。
到了门口,那中年人将竹笠向头上一戴,便走了出去,当他走出去之际,雨水滴在竹笠之上,发出了一阵「拍拍」的声响。
那年轻人直到这时,才陡地跳了起来,奔到饭店伙计的尸体之前,伸手拔下了首,揷进了靴子之中,立时又奔了出去。
雨仍然那样大,那年轻人奔了出去之后,看到那中年人,就在前面不远处,缓缓地走着,那年轻人立即拔步奔了上去。
他一直奔到了离那中年人的身后只有六七尺处才收慢了脚步,然后,他一直跟在那中年人的身后,出了那鎮甸。
等到又有人走进饭舖,发现饭舖伙计仰卧在血泊之中而惊叫起来之际,这两个人早已离开这个小鎮,已有半里上下了!
雨仍然那么大,天色也仍然那么灰沉,中年人在前,年轻人在后,由大路转进了一条小路,直来到了一座小小破庙之前。
在那座破庙前,那中年人站定了身子,年轻人也立时止步。
那中年人转过身来,大竹笠不但掩住了他的脸,而且几乎连他的上半身也一起遮住。雨水顺着竹笠的边缘向下直流。那年轻人就这様站着,任凭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那中年人的声音很冷,他道:「你为什么要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那年轻人道:「因为我不想世上有人看到我手上抓着凶器,即使只有一个人!」
那中年人笑了起来,道:「你要杀我?」
那年轻人舐了舐嘴唇,简单但坚决地回答道:「是!」
那中年人仍然在笑着,道:「杀人有很多原因,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杀人可以赚银子?」
那年轻人并没有回答,那中年人又道:「你身边没有钱,天下也不会有吃了东西不必给钱的饭舖,如果你有了金银,到处都欢迎你,要吃什么有什么,雪白粉嫩的姐儿会对你投怀送抱,高头马大,锦衣玉食,全在等着你!」
那年轻人的口唇,掀动了几下,但是却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那中年人又问道:「你想要金钱么?」
年轻人畧挺了挺身子,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那中年人道:「替我杀一个人。」
年轻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绝不为金钱杀人的!」
中年人「哈哈」大笑了起来,道:「那你是天下第一个大傻瓜!」
年轻人的嘴角畧张了一张,发出了一个像是自嘲也似的笑容,道:「也许是。」
中年人又道:「那麽,你是为了甚么,昨晚才在玉米田里伏了那麽久,杀了一个人?」
年轻人道:「和我现在要杀你的原因一様,因为他看到过我杀人!」
那中年人道:「他看到你杀人?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年轻人的回答,听来很可笑,但是他却说得一本正经,在他满是雨水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丝毫开玩笑的成份在内。
他道:「因为那人看到了我杀人!」
中年人伸手,将竹笠拉了起来,直视着那年轻人,道:「为了这个同様的原因,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那年轻人立时道:「七个!」
中年人笑了一下,道:「那么,你第一次,是为了甚么杀人?」
那年轻人本来是有问必答的,但这时,他脸上又突然现出了一片极其痛苦的神情来,面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着,以致他脸上的雨水,簌簌地弾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这一个问题。
那中年人像是毫不在乎地笑了笑,道:「好吧,我是第八个,你为什么还不下手?」
那年轻人道:「我现在杀不了你。」
中年人道:「那你准备怎么样?」
年轻人的声音,平板得像石头,他道:「我跟着你,直到我找到能杀你的机会。」
中年人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就是我找了很久找不到的人,可惜你不肯为钱去杀人,或者你还不知道钱的好处——」
他讲到这里,突然不再讲下去,身子一躬,陡地向后,倒射而出,也就在他向后射出的同时,那年轻人一抬腿,首已掣在手中!
然而那年轻人握住了匕首的时候,中年人却已退进了破庙之中,「哈哈」大笑了起来,道:「你眞的杀不了我。」
年轻人的面色,十分难看,他缓缓将首揷回去了,道:「我以为对你那様说了,你就不会再提防我!」
中年人笑着,道:「不错,你已经很懂得如何杀人的道理,但是还懂得不够多!」
他讲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接着,又笑了起来,道:「不过那不要紧,你反正总得跟着我,等你跟得我久了,就会懂得更多!」
那年轻人冷冷地道:「到时或许我就能杀死你了!」
那年轻人的话,实在是一项极其严重的挑战,然而那中年人却像是十分乐意接受这种挑战,他扬了扬眉,道:「也许是!」
他说着,转过身向庙中走了进去。
年轻人跟在他的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破庙的大殿,一直来到了庙后院。
后院之中全是野草,水积得相当深,停着一辆马车,马蹄在蹬踢着,溅起了不少水来。
那中年人来到了车前,打开了车厢的门,一纵身,就进了车厢,探出头来,道:「你反正要跟着我,就替我赶赶车吧!」
年轻人站着不动,那中年人笑道:「可是不敢用背对着我,怕我杀你?」
年轻人忽然笑了一下,他一定很不喜欢笑,这时忽然显露出来的那一下笑容,也极其短暂,他道:「我不怕,你要杀我,在小鎮也可以下手,现在也可以下手!」
中年人望了年轻人半晌,才道:「原来你一点也不笨!」
他这句话,像是对那年轻人在说,也像是对他自己在说的。
那年轻人上了车座,大雨仍然不断下着,他拿了揷在车座边的鞭子,挥动着,将马车自破庙的后院中赶了出去,一直到上了大道,他才问道:「到那儿去?」
那中年人的声音,自车厢中传了出来,道:「往北走,到开封府去,开封府是大地方,我先要叫你知道金钱的好处!」
马车在道上疾驰,那年轻人看来是一个很可胜任的车伕,他把鞭子挥得「拍拍」响,雨虽然很大,他好像是浑然不觉一样。
他一面赶着车,一面心中在想:在车厢中的那中年人,究竟是甚么人?他明明可以杀了自己,为什么不下手?他的本领比自己大得多,为什么他要自己去杀人,而他却不动手?
那年轻人不住地想着。
在车厢中,中那年人闭上了眼睛,他也在想着:那年軽人究竟是甚么人?
他昨天晚上,看到年轻人杀人,实在是一种巧合,他也是为了杀人才到那地方去的,在那圈没有门的围墙之中,住着一个双手沾满了血腥的大盗。
这个大盗大约感到金子已经够多了,是以退出了江湖,在那里隐居,在那圈围墙之中,他养着许多猛犬豪奴,保衞着他,那中年人就是去杀那个大盗的。
那中年人根本不认识那个大盗,他之所以要去杀人,完全受了别人的委托。
那中年人的职业是杀人,他不知道那年轻人为了甚么第一次杀人,以后又不断地杀下去,但是他对于自己为甚么要杀人,却是十分淸楚。
他杀人,是为了金钱。
要找他来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经过许多曲折,经过许多方面的关系,自然,还得化不少金钱,而出钱的人,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替他杀人。
事实上,出钱的人也不在乎这一点,只要被杀者死了,那也就够了。
这一次,委托那中年人去杀那个大盗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而是另一批强盗,那批强盗曾经是那个现在已隐居了的大盗的手下。大盗自己聚够了金钱,洗手不干了,可是他的手下很多,却还是继续干下去。
而且,那些手下,找到了一个最好的抢劫的目标:就是那个过去的大盗。
然而,他们都知道那大盗的武功,极其惊人,再加上他的住所,机关冲布,防守严密,谁也不敢去打头阵,除非那个大盗先被人杀死。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甚么人,可以杀死铁爪金龙严良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江湖上传说着的,神出鬼没的杀人者柳三。
没有人见过柳三,但是人人都传说着,如这个柳三要去杀甚么人,那麽,这个人一定活不长了。
江湖上也传说着找柳三的办法,那批强盗商议下来,决定请柳三先除去铁爪金龙严良,然后,再下手洗劫他历年来积聚的财物。
他们照着传说,先在通向潼关道上,一株枯了的老楡树下,埋下了那一埋金子,而在树干下,刻了一个记号。
那株大树上,已经刻下了不少记号,但只有这个记号是新刻的,其余的记号,全随着岁月而变得糊涂不清了。
树干上有着新的记号,那就等于吿诉柳三,有人请他去杀人了!
在埋下那坛金子之后,那批强盗中有好几个人,好奇心浓,想看看神出鬼没的柳三,究竟是甚么样子的,他们也想等到柳三出现,好和他面对面地谈判。
那几个人在大楡树附近,埋伏了一个月之后,在这一个月中有很多人经过这株大楡树,但是没有一个人看来像是柳三。
一个月后,他们掘起了那缕子,坛子已经是空的了,柳三已经取走了订金。
这批强盗对柳三的本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开始第二步,他们将要杀的人姓名,住址,写在一张羊皮上,将那张羊皮,放进了坛中,又埋在楡树下。
那几个人仍然在一旁隐伏着,可是十五天过去了,他们仍然一无发现。
然而等到十五天之后,他们再掘起坛子来时,他们放下去的那块羊皮已经不见了,换上了一块竹牌,在竹牌上刻着几行字:
「一月办妥,黄金二万两。
三月办妥,黄金一万两。
一年办妥,黄金五千两。
黄金送往大同府,龙发银号交托。」
那是柳三的条件,那批强盗又聚议了一次,他们觉得一年办妥的金钱虽然便宜,但是夜长梦多,要是被铁爪金龙严良知道了风声,先下手为强,他们就糟糕了。
而一个月办妥,虽然快捷,但是二万两黄金的代价,却又实在太大,是以他们选了第二条,三个月办妥,代价是一万两黄金。
当他们将一万两黄金,送到山西大同府的龙发银号去的时候。
他们仍然未曾见过柳三,对于柳三会不会在三个月之内替他们杀了铁爪金龙,他们也一点把握都没有。
但是那是柳三的规矩,杀人的代价,必需先付,他们只好那麽做,这等于是做买卖,总得冒一点风险,何况,铁爪金龙历年来积聚的财物,十万两黄金也不止,这买卖是做得过的。
再加上,江湖上对柳三的传说,是那様出神入化,柳三从来也不是拿了人家金子不干事的人,他们既然已照柳三的条件付出了金子,他们所需要的只是等着,等铁爪金龙严良的死讯。
他们是派出了五个武功最高的人,将一万两金子,交到大同府龙发银号去的。
这五个人做梦也想不到,在龙发银号之内,那个一团和气的掌柜先生,拨起算盘珠来快得像鸡啄米一样的中年人,就是柳三!
柳三当天下午就启程,离开了大同府,到严良的住所外面去观察地形,设计下手的方法。
他在铁爪金龙严良那圈没有门的围墙外伏了三天,铁爪金龙根本没有露面,只不过每为深夜,就有人持着火把,从围墙中跃出来,淸晨时分,那人才又回来。
这个人,大槪就是铁爪金龙严良和外界的唯一联络了。
第三天午夜,柳三就目撃了那年轻人杀人的一幕,虽然他一生之中,已杀过不少人,而且每次杀人,也都是干净俐落,一点痕迹也不留,可是那年轻人的杀人手法,却还是看得他赞叹不止。
当闪电亮过,他看到那年轻人的脸面的一刹间,他心中更认为那年轻人是一个杀人的天才,是一个天生下来就知道如何杀人的人!
他在小鎮上等到了那年轻人。
人是很奇怪的,当自己是一个成功的人物之际,很喜歉看到比自己年轻的人,可以接替自己的成功。
柳三是一个心灵冷酷得如同魔鬼一样的人,可是他自从看到了那年轻人杀人手段之后,对那年轻人,却有着一股难以抑遏的欢喜,柳三有许多精妙之极的杀人方法,他觉得这些方法,都可以传授给那年轻人。
然而,那年轻人多少有点古怪,和柳三截然不同的是,他竟不是为了钱而杀人!
柳三盘问过他为甚么杀人,他的回答是因为他杀人时被别人看到,是以才要追杀看到他杀人的人。然而,他第一次为甚么杀人呢?为甚么当这个问题一提出来之际,他的脸色就变得那么难看?
柳三在车厢中,随着车厢的顚簸,仰了仰身子,在他的口角上,浮起了一総微笑来。
他曾见过那年轻人杀人,那年轻人也知道了这一点,那也就是说,他是那个年轻人要杀的笫八个人。
想起那年轻人像豹子一样,挥着首,刺进那持着火把自围墙中跳出来的人的背心之际,感到自己是那年轻人要杀的对象,无论如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但是,在柳三的口角上,还是浮起了微笑,他杀的人太多了,他也要尝尝被人家杀的滋味,这是一个新的刺激,新的挑战,那是随便多少金钱都买不到的。
而且,柳三已立定了主意,他要设法叫那年轻人,非但不杀他,而且死心塌地地为他去杀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铁爪严良,他就不用亲卦出马了,那年轻人会代他执行一切杀人的任务!
柳三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兴奋,他缓缓揭开了车厢前的窗帘,望着那年轻人的背影。雨水立时溅了进来,雨一様大,雨水顺着那年軽人的背脊在向下流,那年轻人的背上肌肉,一块块凸起,如此精壮,如此有力。
柳三忽然又笑了起来,那年轻人穷得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他当然没有机会接触过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如果让他尝尝女人的滋味,又让他知道有了钱之后,甚么様的美人都可以得到,那么,他还会不为了银子而去杀人么?
柳三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雨声中听来,显得十分刺耳。
然而在车座上的那年轻人,却并没有回过头来看一下,他仍然身形毕挺地坐着,在豪雨中赶着车子。
那年轻人的心中,这时,是在想着一个问题:一定要杀掉那中年人,因为他看到过自己杀人,但是用甚么方法才可以杀掉他呢?
雨很大,车轮和马蹄溅起的泥浆,飞出老远,马身上早已沾满了泥浆。然而车子还是向前疾驰着——直驰向开封府。
XXX
开封府眞的是大地方。大地方有大地方的气派,还未进城,老远就可以看到巍峨的城墙,官道上络绎不绝,全是车马。
雨早已停了,那年轻人的身上,也已经只有汗,而没有了雨水,甚至在赶着车子进城的时候,他还在想:只要能将车中的那中年人杀掉,而不再被人看到的话,他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那时,世界上将没有甚么人知道他曾杀过人,他可以和平常人一样地走来走去。
他怀着这个愿望已经很久了,可是他实在大倒霉,每一次当他杀人的时候,总会被另一个人看见,那使他感到,自己是掉进了一个泥泞之中,越陷越深。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自然没有甚么人听到他的叹息声,连车厢中的柳三也不曾,因为这时,马车已进了城中,驰在大街上,市集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叹息声。
那年轻人从来也未曾到过这様的大地方,这时,他望着笔直向前伸展,几乎没有尽头的街道,望着街道两旁,一家接着一家的店舖,望着来往的人羣,每一个人几乎都穿着鲜明的服饰,他有点发怔,眞难想像天下竟有这样的好去处。当那年轻人发怔时,柳三的声音,在车厢中传了出来,他道:「再过去两倏街口,有一家金舖,看到了金舖,向左拐,直向前去,看到一所巨宅,面前有四株柳树的,就停下来。」
那年轻人也没有答应,只是赶着车向前去,不一会,他看到了金舖,他拉着缰绳,车向左拐,一直向前驰着,那条巷子不如大街热闹,但是红墙绿瓦,巷两旁的巨宅,显然住着不少大户人家,有时候,还有一阵动人的笑声,自围墙中传了出来,想必那是园中有女孩儿家,正在嬉戏。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打动那年轻人的心,年轻人的心中只在想着,甚么时候该下手,这个人见过自己杀人,绝不能让他活在世上。
那四棵柳树在望了,柳树是种在一大片空地上的,树干足有一人合抱粗细,正当盛暑,柳枝垂地,一片蝉鸣,自树上传了出来。
在空地的一端,是一所华丽得出奇的巨宅,放眼望去,在围墙上露出来的,是飞簷楹角,和各种花木,巨宅的大门洞开,在柳树下,停着不少辆马车,车身也全是镶金砌玉,极其华贵。
那年轻人将马车直赶到了门前,门前站着不少人,其中,有两个迎了上来,齐声说道:「贵主人是——」
那两个人的话还未曾讲完,车厢之中,便传来了柳三的咳嗽声,柳三推开车门,向外张望了一下,那两个人一看到了柳三,就像是看到了天上的凤凰一样,满面笑容,立时请安。
他们一面请安,一面大声叫道:「快让开,柳老爷来了!」
随着那一声吆喝,原来站在门上的闲人,一起散了开去,柳三道:「驶进去!」
那年轻人呆了一呆,一挥鞭,马车就向宅内驶了进去,大门内是一个很大的天井,那两个人起劲地奔着,在前面带路。
马车拐过了前堂左边的巷子,一直来到了另一个院子中,才停了下来。车一停,柳三就从车厢之中,跨了出来。那年轻人向柳三望了一眼,心中在想:你本领比我大,我打不过你,但是我至少知道你姓柳,而你连我姓甚么也不知道。
那年轻人已经有足够的经騐,知道要杀一个人,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己在暗,对方在明。自己的一切,越少让对方知道越好,而对方的一切,却是知道得越多越好,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占上风了!
柳三下了马车,转过头来,向那年轻人招了招手,道:「下来。」
那年轻人畧为犹豫了一下,自车座上跳了下来,柳三又向那两个人道;「这院子,我包下了!」
那两个人诺诺连声,柳三呵呵笑着,道:「自然,先付银钱!」
他说着,自懐中「刷」地一声,摸出一张银票来。那年轻人在一旁,陡地睁大了眼睛。他自己从来也未曾拥有过这东西,但是他却知道,那东西叫银票。有了银票,在大银号中,随时可以提出白花花的银子来。
这张银票,在朱红的火印之中,是墨黑的大字:「一万两」。那年轻人也知道,这是一万两银子的银票!
他睁大眼睛,怔怔站着,就在他发怔的时候,银票已到了两个人中的一个手中。柳三继续在对那两人,吩咐些甚么,那年轻人也没有听淸楚。
直到机三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才像是如梦初醒一样,只听得柳三笑着,道:「一切总要我们这位少爷同意才好!」
那两人一直答应着,柳三向那年轻人发出神秘的一笑,向外走了开去。
那年轻人忙道:「柳老爷,你到那里去?」
柳三陡地一怔,转过身来,望了那年轻人一眼,道:「你倒知道我姓甚么了!」
那年轻人微笑着,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意,但是他说的话,柳三倒是再明白也没有的,他道:「你别走,我要跟定你的。」
柳三笑道:「放心,我也要跟定你,要是走了,给你找到了,那更难提防!」
一听得柳三那样说,那年轻人也不禁笑了起来。他是一个杀人有经験的人,他自然知道柳三所说的是实话,因为一个人如果要防止被人杀,最好的办法,便是面对杀人者,而不是逃避。
柳三也笑着,不明究里的人,绝难猜到他们两人心中在想些甚么,但不论如何猜,也决计猜不到其中一个人必需杀死另一个,而另一个正在设法,想叫一个去杀别人,而不是杀他!
柳三走了开去,只剩下那年轻人在院子中,那年轻人缓缓吸口气道:「这裹是甚么地方?」
在他前面的那两人,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诧异,却并不回答那年轻人的问题,只是道:「少爷怎么称呼?」
那年轻人冷冷地道:「随便你叫!」
那两人畧楞了一楞,但是他们的面上,仍然挂着诡笑,道:「少爷请跟我们来!」
那年轻人畧为迟疑了」下,便跟着那两人走了进去,走进了走廊。
走廊的栏杆上,镶着象牙,摆着许多艶丽动人的花朵,槛上,垂着极细极细竹丝编成的竹帘,碧绿碧绿地,一条那様精致的走廊中,仿佛连暑气全都消尽了。在走廊中走了片刻,那两人在一扇门前站定,道:「请少爷沐浴,水准备好了!」
那年轻人低头向自己的身上看了一眼,汗水已经干了,污泥仍留在身上,他笑了矣,说道:「也好!」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才向前跨出一步,就呆住了。门内,是一间极大的房,四周全是明瓦为墙,是以房间内的光线,十分柔和。在房间正中,是一座洁白玉砌成的池,只有丈见方,池中是淸澈的水,整间房间中,弥漫着一股醉人的香味,那年轻人几乎没有勇气向前走去,因为他是那様肮脏,而池水是那么干净。
而那两个人,已在关上门,在临关上门前,笑着问道:「少爷,可要先叫两个姑娘,来替你侍浴吗?」
那年轻人陡地吓了一大跳,在他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将沐浴和姑娘联在一起过。
「不,不要!」
那两人笑着关上门,那年轻人迟疑了一会,向前走去,除下了鞋衫,跳进了满池香馥馥的水池中去。
他从来也未曾在那样华贵的地方洗过澡,他也从来没有碰过会发出香味来的水,他仔细地洗着,浸在那样的水中,他简直不想起来。
然而,他终于起来了,他才走出池水,一扇明瓦的门,打开了少许,一只涂着鲜红凤仙花汁的纤手,自门中伸了进来。
那年轻人怔了一怔,双手不由自主,遮了一遮,心头狂跳了起来。
门没有再继续打开,那只纤手伸进了尺许,连着雪白豊盛的一截手臂。纤手中提着一只竹篮,篮中放着一套衫袴,放下竹篮之后,纤手立刻缩了回去。
年轻人站在池边,心跳了好久,才向前走去,拿起了竹篮中的衣服来穿上,居然十分合身。他才穿好了衫袴,那门又打开来,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探进头来,向他一笑,道:「跟我来,兰姑娘在等你哩!」
年轻人觉得有些木讷,他期艾地道:「兰……兰姑娘?」
那少女抿嘴一笑,她穿着极薄的纱衣,亵衣隐约可见,柔滑的手臂在轻纱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年轻人的心头,又跳了起来。
那少女格格笑着,翩然转身,向外走去,年轻人不由自主,跟在她的后面。
门外是一条更精致的走廊,香味馥郁,全然不像是暑天,非但不觉一点热,反倒觉得一阵阵淸凉,他听到淙淙的流水声,一层水帘,自走廊的顶上流下,注入走廊外的水槽中。
年轻人几乎疑心自己是在梦中,这是甚么所在?为甚么自己活了二十二年,从来也不知道世上竟会有那麽好的享受。
到了走廊尽头,那少女将一扇门,畧为推开了一些,幽默地笑着,道:「成了我们的新姑爷,可别忘了我带的路!」
年轻人只在发怔,他本来是一个动作极其灵敏的人,可是这时,他却只觉得麻木,当那少女一面笑着,一面翩然走开去的时候,他眞想伸手将少女的手臂握住,将她拉了回来。
但是他只是呆立着,许久,他才慢慢地推开了门。
当他推开门之后,眼前黑了一黑,那房间内更是一片淸凉,碧绿的竹帘将阳光全都遮去了,几只老大的玉盆上,堆满了冰块。
年轻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盛暑之中,那里来的冰块?他走前几步,伸手摸了一下,一点也不错,那的确是冰块。他呆立着,喃喃地道:「这是甚么地方,夏天怎会结冰?」
他这句话才出口,就听得他的背后,传来了一个轻柔之极,悦耳之极的声音,道:「冰是冬天结的,有人将冰凿了下来,尔在地窖中,夏天就可以要来解暑了。」
在他转过身来的同时,一座妆枱之前,一个少女,也转过身来,她一面转身,一面拆散了头上的发髻,她的一头乌光如滑的柔发,像瀑布一样,泻了下来,披在肩上。由于她双手高举着,是以衫袖褪到了胁下,两条粉光致致的光臂,那么均匀,那麽光滑,看来就像是由玉雕成的一様!
年轻人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从来也未曾见过那样的美人!
他已经是二十岁出头的人了,见到了标致的大姑娘,动人的小媳妇,他也会不期而然地多望几眼,可是在他的一生之中,却还未曾和一个女人离得那麽近过,尤其是一个如此迷人的美女!
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的双足,像是被钉牢在地上一样,他微微张开了口,像是想说甚么,但是在他的口中,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他像遭到了雷殛一样呆立着之际,那美人又开口了,她的声音,在他听来,简直是令得他心智迷糊魂荡。那美人殷红的小唇,在启合着,吐出美妙动人的声音,道:「你远道而来,可要吃些甚么?」
他张大了口,简直将他全身的气力,全用了出来,才自他的口中,挣扎出两个字来,道:「不……不用!」
美人儿嫣然一笑,盈盈转过身,走向一张枣木几,揭起了几上的一个纱罩,捧起了一个玉碗来,又转过身来,慢慢来到了年轻人的身前。
当那美人儿渐渐向他走近的时候,他的一颗心,几乎从口腔中跳了出来。
美人儿来到了他的身前,双手捧起那玉碗来,她皓腕上的金锅与之相碰而发出「叮叮」声来,一股沁人肺腑的幽香,自那美人儿的身际,散发出来,年轻人登时感到自己不像是站在地上,而像是立在轻飘飘,软绵绵的云端一様。
美人儿捧起了碗,道:「你不想吃甚么,那一定渴了,喝了这个解渴!」
年轻人根本没有再看到那玉碗中盛载的是甚么,他只是望着那美人,美人来到了近前,看来更媚了,她的俏脸白里透红,轻纱拢罩之下,雪白的胸脯,隐约可见。春葱也似,俏嫩的手指,就在眼前,他的确是口渴了,他感到无比地口渴!
他一伸手,手在发抖,自那美人儿的手中,接过玉碗来。
由于他的手在发抖,是以他一接过玉碗之后,玉碗中的一碗冰凉雪耳燕窝,就溅出了不少来。他仍然不看碗中的是甚么,双眼呆定在美人儿的身边上。
这时,就算那碗中是一碗剧毒的毒药,他的行动,也一样是不会改变的,他一仰颜子,将碗中的东西,大口大口呑下去。
然而那一碗淸凉的雪耳燕窝,却并未能止住他喉间的那种奇渴,当他喝完时,那美人儿「格格」娇笑着,转过身去。
那年轻人只觉得身内有一团烈火在烧着,他自己仿佛已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烈火幻咸的妖精,他突然一伸手,抓住了那美人儿的肩头。
那美人儿发出一下荡魂蚀魄的娇呼声来,身子撑了一撑,轻纱自她的肩上,褪了下来,晶莹雪白,一柔滑无比的肩头,露了出来。她并不转过身来,但是她身子却向后靠来,整个软绵绵,香馥馥的身子,全都靠在那年轻人的身上。
那年轻人的手,仍停留在美人的肩上,他的手指碰到了美人的香肩。
这些日子来,他手所握着的,大多数是刀柄,他从来也未触摸过如此柔滑,如此香甜,如此一碰到便令人心旷神怡,再也不舍得缩回手的东西过。他开始是轻轻地搓揉着,但是渐渐地,他的手指,变得有力。
那美人儿轻「嘤」地一声娇吟,仰起头来,双,眼水汪汪地,望着那个年轻人,风情万种,柔情似水。
美人道:「你……你看看,我的心,跳得多厉害!」
她握住了那年轻人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前。
那年轻人突然张开了双臂,将美人拥在怀中,他拥得如此之紧,像是想将两个人挤成一个人。
美人儿娇喘着,俏脸上迅速地泛起一片绯红,那年轻人将美人抱了起来,紧紧地抱着,美人儿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脸颊是火熨地热,气息是醉人地香。
他已是二十出头的男人了。可是,他从来也未曾想到女人可以使他变得如此体涨欲裂,他也从来未曾想到,女人能够使他得到如此快乐的宣泄。
然而现在,他全明百了!
在纱帐半垂之下,那美人儿紧偎在他的身边,柔软香滑的身子,贴得他如此之近,两个人之间,简直一点隙缝也没有。
那美人儿闭着眼,可是她并不是睡着,年轻人仍然怔怔地望着她,可以看到她的长睫毛,在轻轻地抖动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年轻人根本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这时,他却根本不愿去想,他只是享受着眼前的温柔,他强有力的手臂,畧紧了紧,搂住了美人的香肩,美人星眸微睁,脸又红了起来,她将自己的头,向年轻人的怀中钻,然后又低声问:「你喜欢我么?」
年轻人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如他回答说:「我不喜欢你」,那简直是撒谎,而他又绝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他岂但是喜献那美人而已,在经过了刚才那一刹间,自顶至踵,那股难以形容的快慰之后,他已经将懐中的美人,当作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份,「喜欢」两字,岂足以形容他这时心中的感觉?
所以,那年轻人并没有出声,他只是将美人拥得更紧。
美人细细地喘着气,道:「我叫心兰。」
那年轻人低声道:「兰姑娘。」
他惊诧何以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如此温柔。心兰的纤指,在他宽厚的背脊上,轻轻地划着圈儿,又低声道:「别那么叫我,我叫心阑。」
那年轻人又道:「心兰,为甚么……为甚么你为甚么……」
他接连说了几个「为甚么」,可是他要问的问题,却始终未曾问出来。
他实在无法问得出口,他想问的是,为甚么她会在这里,而为甚么自己又会跌进了一个如此快乐无比的梦境之中呢,——现在的一切,对那年轻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塲梦,一塲他也许永远不会明白的梦。
而他也没有再问下去,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不需要明百究竟是甚么,只要他永远在这梦中,永远不要醒,那就够了!
他不再出声,只是用他粗糙的手,轻轻地,慢慢地抚摸着心阑的身子,那麽奇妙的女体,那麽迷人的笑容,那麽令人心醉的眼波。他在心中吿诉自己,我一定在做梦,一定是在梦中!
然而,即使他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他的心中,仍做起这様的梦来?自己所做的,不是一直是恶梦么?不是总是一大羣人,忽然指着自己,嚷叫着,道:「看,这人,杀过人,这人,就是杀人犯!」
而至于一身冷汗地惊醒么?
为甚么,自己会忽然进入这様一个美丽的梦境之中呢?
XXX
那年轻人在他以为是梦境的温柔鄕中,过了七天。
在这七天之中,他一步也未曾出过那间房间,他也不辨晨昏,不知寒暑。因为房间中永远是那么淸凉,他的一切有人服侍,他吃的食物是最好的,然而一切都好,加起来也及不上心兰一个妩媚的微笑,何况在这七天之中,心阑整个人都属于他!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怎么到这里来的,也忘记丁柳三,他甚么也不想,只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和心兰在一起,那就心足了!
他早已知道了那并不是梦,一塲梦,不可能做了七天之久而仍然不醒的,但是他仍然不愿去深一层想,怕一想通了,就会失去了眼前的一切。
然而,他不想来的时刻,终于来了!
那是黄昏时分,心兰坐在妆台之前,正在梳理她乌光水滑的长发,那年轻人就坐在她的背后,轻轻搂着她的纤腰,将脸靠在她的背上。
帘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心兰的身子突然挣了一挣,将他轻轻推了开去。
他看到帘外,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那女的是一个老妇人,叫道:「兰姑娘!」
「来了!」心兰忙应道。
他看着心兰向帘前走去,和那老妇人低声讲了几句,掀帘向外走去。
那个年轻人立时站了起来,叫道:「心兰,你到那裹去?」
心兰并没有回答他,而那两个男人,却在这时,掀帘走了进来。
那两个人中一个,托着一只盘子,年轻人低头一看,盘中压着一柄首。衣服旁是一对旧靴子。
那是他的东西,他还可以认得出来,他不禁失神地抬起头来,道:「甚么事?」
那两个人笑着,道:「客官,你该走了!」
年轻人陡地一震,道:「我……该走了,我到甚么地方去?」
那两个中年人的脸色,已不再那麽自然了,一个道:「客官,那我们管不着。」
年轻人陡地叫了起来,道:「心阑呢?」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笑了起来,道:「兰姑娘?她另外有客人,客官要是想再续前缘,那也容易,还是照以前的银价好了,虽然兰姑娘是越来越红了!」
年轻人怔怔地听着,那男人的话,他有一半听不懂,可是也有一半听懂了!
他的声音显得有点发颤,他道:「你说……你说甚么,这里……是……」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那男人已接了上来,道:「这里是玉香院,是开封府最著名的一家,兰姑娘是玉香院最美丽的姑娘!」
年轻人的身子畧幌了一幌,他要扶住了桌子,才能站稳了身子。他道:「你……你是说,要化银子,才能和兰姑娘在一起?」
那男人笑道:「自然,玉香院上上下下几百人,是吃甚么的?」
年轻人的声音,几乎是在呻吟一样,他道:「得化多少银子?」
那男人道:「像客官你那様,眞是出手豪阔,包了兰姑娘七天,是一万银子!」
年轻人喘着气,道:「是谁替我化的银子?我身边一文钱也没有?」
那男人笑道:「那自然是柳三爷了!」
年轻人呆了片刻,才沉缓地,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管怎样,替我找兰姑娘来,我要她!」
那两个男人互相望着,发出诡异,卑视的笑容,捧着盘子的那个将盘子放在桌上,道:「客官,这是你的东西,带着它走吧!」
他讲完,两个人一起向外走去,年轻人陡地怪叫了一声,一伸手,已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肩头,将那人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他又一翻手,自盘子中,抓起那柄首来。这七天来,并不像往日一様,那柄首日日都有人打磨,但是它仍然锋利得可以杀人。
他将那柄首对住了那男人的喉尖,声音有点嘶哑,喝道:「替我找兰姑娘来!」
那男人吓得脸都白了,另一个即夺门而出,叫道:「杀人啦,有人要杀人啦!」
那人的叫唤声,像是一支利箭一样,直刺进了那年轻人的心瞠,他陡然一抬头道:「禁声!」一面叫,一面他手背一振,手中的首,已然脱手飞起,「飕」的一声,直射向那夺门而出的那人的背心。
首的去势如此之快,眼看已要射中那个人了,突然之间,斜刺里人影一闪,一个人疾掠而至,一伸手,拨开了那人,同时,反手一撩,已将首操在手中。
在那年轻人未曾看淸楚是怎么一回事之际,那人已经握着首,走了进来,他正是柳三,嘻嘻地笑着,望着那年轻人,笑道:「小伙子,在这里杀人,看到的可不止一个人,公差捕快,转眼就到,你能走得了么?」
那年轻人身子一震,手一紧,被他抓住了肩头的那人,立时挣了开去,道:「柳三爷,你伙伴好凶,求你作主!」
柳三微笑着,道:「你们放心,人俱有三分火气,他对你们兰姑娘有意,你们就不怕没有银子赚,被化钱的大爷打几下,算得了甚么?」
他一面说,一面就追了出去。柳三一伸手,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道:「我们该走了!」
年轻人道:「我……我……。」
可是他话未曾说出来,就觉得柳三五指,陡地一紧,他手腕被扣,柳三的手指一紧,他身不由主,就被柳三拉着向外走走。
走出了那间房间,经过了长长的走廊,他听到了许多莺莺晒晒的娇笑声,也看到了竹帘之内,有许多影影纬绰,窈窕的人影,在他快要走出走廊的尽头,一幅细竹帘掀开,心兰露出了半边脸来,在她的半边俏脸之上,充满了幽怨的神色。
年轻人随地叫了起来,可是心兰却没有出声,她的神色,更幽怨了,那种神色,能够叫人的心,像是绑上了一块大石一样,直向下沉,一直沉向无底的深渊!
柳三的脚步越来越快,转眼之间,便自一扇边门,奔了出去,门立即关上,在门外一株大树之下,就停着那辆马车。
柳三的手臂用力一挥,年轻人身不由自主,被他挥得向前直冲了出去,直到了马车之旁,才站定了身子,他才一站定,柳三手臂又一振,他的那柄首,「飕」地飞了过来,揷在年轻人的脚旁的地上。
柳三冷冷地道;「拾起来,那是你杀人的工具,别忘了,你还得用它来杀我!」
年轻人一弯身,自地上拾起那柄首来,握在手中,望定了柳三。
柳三却像是若无其事地向前走来,来到了近前,道:「你替我赶车,我还有地方要去!」
年轻人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特的神情来。本来,那年轻人的神情,一直是冷漠的,高傲的,自尊的。可是这时候,他却变了,他变得看来,像是一条狗!
一个人,只有当他的心中,对另一个人有所求的时候,脸上才会现出这种狗一样的神情来。
他叫道:「柳三爷!」
柳三扳着脸,道:「甚么事?」
那年轻人道:「柳三爷……你替我化过一万两银子,自然……自然不在乎再化多一万两银子!」
柳三「哈哈」笑了起来,他笑得如此高兴,那是他等了好久的一句话,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听不到那句话了,但那句话毕竟自那年轻人的口中,讲了出来,这证明这年轻人虽然怪,但是他毕竟是人,他有着人的一切弱点!
柳三笑着,那年轻人脸上的神情更卑下了,他急促地道.,「柳三爷,你有钱,你不在乎多化一万两银子,你——」
他这一个「你」字才出口,突然之间,他整个人一纵,向前扑来之际,手中匕首,陡地挺起!
那柄首,几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份,和他整人一起,一齐扑向柳三!
柳三的笑声陡地停止了,他疾一扭身,「嗤」,地一声响,年轻人手中的匕首,自他的胁下穿过,刺破了他的衣袖,柳三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那一下,只要相差两寸,他就会被那年轻人刺死了!
他的动作也是快疾到了极点,不等那年轻人有缩回手来的机会,他反手一掌,疾拍而出,「叭」地一声,正击在那年轻人的肩头。
那一掌的力道眞不轻,击得那年轻人的身子,向后直跌了出去,「砰」地一声,跌在地上,滚出了好几下,才站了起来。
柳三向自己的胁下望了一眼,风从破洞中吹了进来,使他的胁下,有凉飕飕的感觉。
他望着那年轻人,道:「你出手好突然!」
那年轻人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着,他显然是因为自己刚才那一刺,仍然未能刺死柳三,而在生自己的气。
他缓缓地道:「趁你有事求人的时候,下手杀人,本来就是最好的时刻,人家一定不提防!」
柳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料得不错,那年轻人果然是杀人的天才,他懂得几乎比自己还多!
那年轻人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我还是失败未能杀死你!」
柳三停了片刻,才道:「都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学过武,如果有人好好地教你武功,你的动作就会更快,更准,那样,我或许死在你手下了!」
那年轻人道:「那麽,我在你身上,至少可以找到一万两银票?」
柳三一怔,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刚才杀我,是为了银子?」
年轻人紧抿着嘴,一声不出。
柳三挥着手,道:「你开始为银子杀人了?」
那年轻人有点神情痛苦地偏过头去,他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心中,却不断在问自己,我是为了银子而杀人么?
他继续想:当然不,我是为了要能和心兰在一起,可是,没有银子,她就——
他心中想着,但是柳三却像是知道他心中在想着甚么一样,就在那时候,接上了口,道:「银子到底是好的啊,要是你没有银子,兰姑娘就会在别人懐中,婉转娇啼,任由别人快活了!」
年轻人倏地转过头,在他的额上,靑筋一根一根地现了出来,喝道:「住口!」
柳三「哈哈」笑着,道:「你生甚么气,我讲的,可是实情,兰姑娘芳名,无人不知,多少王孙公子,达官贵人,不惜一掷千金,想要亲亲她的香泽!」
年轻人喘着气,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一头负了伤,在吼叫着野兽一様,他道:「给我一万两银子!」
柳三奸笑着,摊开双手,道:「一万两银子有甚么用?就算我肯给你,你只能包她七天,七天之后,那又怎么样?何况,平日无故,我为甚么要给你一万两银子?你可知道,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人,辛苦一生,也赚不了一万两白白花的银子!」
年轻人面色灰败,低垂下头去,说道:「我知道。」
柳三笑得更是高兴,那年轻人正一步一步,向他安排好的路上走去!
他道:「不过,那些人全是蠢人,像你这种聪明人,别说是一万两银子,就是十万,百万,也一様可以赚得到的,你知道么?你只要有八万两银子,就可以替兰姑娘赎身了,从此,她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那年轻人抬起头,望着柳三。
八万两银子,那是他从未曾想到过的一个大数目,他眞的从来也未曾将银子这两个字,和八万两银子这四个字连在一起过。
然而,有了八万两艰子,心兰就是他的了,那么可爱的美人儿,就全是他的了!
他觉得喉际又有点发干,这几天来,他的确长了不少知识,至少他知道,当一个男人,想起女人和银子的时候,喉间会异样干渴的。
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能赚那麽多银子?」柳三道:「所以,只要你听我的话,照我的吩咐去做事情。」
年轻人呆了一呆,才问道:「你……你会叫我做甚么事情?」
柳三的回答实在太简单了,太简单到了只有两个字,他道:「杀人!」
年轻人身子一震,闭上了眼睛,现在他明白了,当他第一次聴到柳三说他为了银子而杀人的时候,他实在不明白,而且,他还以为自己是再也不会明白的。
然而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为了银子而杀人,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他又慢慢地睁开眼来,说道:「你要我去杀甚么人?」
他问了这」句之后,又顿了一顿,才又问道:「杀了那个人,我可以得到多少银子?」
柳三「呵呵」大笑着,他太喜歉听那两句话了,这两句话,出自那年轻人的口中,这证明他已经完全成功了,他已令家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为银子而杀人的人,像他自己一样!
柳三也知道,那年轻人这时,心中或者会在想,只要赚够八万两银子,就可以洗手不干了。但是柳三却绝不担心这一点,因为他知道太淸楚了,他知道当一个人有了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八万两银子之后,决不会就此满足,而会立即想第二个八万!而世上値得化银子的去处是如此之多,就算有了十个八万,一样仍然会想第十一个的。
柳三的脸色,在刹那之间,变得十分严肃,他向前大踏步走了出去,那年轻人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出了三里许,早已出了城,来到了一条大河河边上,望着滔滔的江水,柳三才道:「你每杀一个人,我可以给你十万银子。」
年轻人喘着气,低声道;「我要杀八个人!」
柳三并不理会那年轻人的这句话,他只是自顾自地道:「可是,我不会将银子给一个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来历!」
当柳三说到这里的时候,陡地转过身来,自他的双眼之中,射出凌厉无匹的光芒,望定了那年轻人。
那年軽人的口唇掀动了几下,并未曾发出声音来,柳三冷冷地道:「你不说,也由得你。」
年轻人的口一张,终于吐出了声音来,他道;「我姓周,叫周见。」
柳三皱了皱眉,那年轻人有一个怪名字,但是他却对这个名字,并不表示懐疑,他又道:「周见,你从甚么地方来?」
周见的口角,又牵动了几下,才听得他道:「我从河北,龙云庄来。」
柳三陡地吃了一惊,失声道:「龙云庄?」
周见点了点头,柳三急急地道:「那麽,你第一个杀的是甚么人?」
周见低下头去,他的脸上,重又现出了那股痛苦的神情来,面肉抽动着,道:「是龙庄主。」
柳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龙云庄的龙庄主,如果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名头,那就是一个未曾出道的人,而柳三自然也知道,龙庄主在一年多之前,突然离奇死去。武功如此高强的龙庄主,死得那么离奇,武林之中,着实哄动了好一阵,有不少人,甚至懐疑那是柳三干的好事。柳三自然知道没有杀龙庄主,可是他再也想不到,龙庄主竟会死在这个年轻人之手!
柳三并不怀疑那年轻人的话,他只是觉得奇怪,他道:「龙庄主武功极高,你……杀了他?你是怎么下手的?」
周见仍然低着头,道:「我下手的时候,他绝不提防,在人不提防的时候,一身武功,就等于没有武功!」
柳三听得周见那样说,心头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向后退了两步。
周见的确太明白杀人的道理了!
而柳三猜忖自己的武功,决比不上龙庄主,那也就是说,他今后,和周见在一起,要千万倍地小心!
这一老一少两个杀人者互望着,心思都在刹那千变万化,互相都想捉摸对方的心意,但是他们俩是绝顶聪明的人,他们决不致于认为一个人可以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心意,而当他们发现对方正想揣摸自己的心意之际,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柳三一面笑,一面道:「怎么様,去不去,只要你杀了十个人,心阑就是你的了!」
周见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他凝立着,看来像是正在思索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过了好久,才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三个字来道:「要多久?」
柳三摇着头,道:「那可说不定,快的时候,十天八天,慢的时候,半年一载!」
周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等不及,你先借十万银子给我,我一定替你杀十个人!」
柳三的双眼,瞇成了一道缝,先借十万银子给他,他替自己杀十个人,这买卖其实是做得过的。但是柳三是一个生意人,在他来说,收了人家的金钱去杀人,那也是一种生意。
既然是生意,那麽,可以占多一点便宜,就应该占多一点便宜!他的双眼瞇得更细,道:「你要我先给你十万两银子,那么,你得替我杀了十二个人!」
周见「哈哈」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中,柳三不由自主,又后退了一步,他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十分可怕,比他自己更可怕。周见绝不是他想像中的一个鄕下楞小子,虽然周见已经走进了他所布下的圈套,可是,柳三这时也不能肯定,周见根本是自己愿意走进去的,还是被他骗了进去的!
他一面后退一步,一面疾声问道:「你……你笑甚么?」
周见的笑声戛然而止,道:「我在笑你,很喜歉占小便宜!」他讲到这里,陡地压低了声音,道:「一个好的杀人者,是不应该太喜欢占人家小便宜的!」
柳三一听,心头又怦怦乱跳了起来,他盯着周见,好半晌,才道:「十二个!」
周见立时道:「好,银票拿来!」
柳三望着周见,他本来想说:你立一张字据给我!可是,他立时又想着,自己这一句话若是一出口,周见一定又会哈哈大笑,立字据又有甚么用?只要自己的武功比周见高,那麽他就有办法可以控制他,如果形势变了,字据又有甚么用?天下那一个杀人者,是会对自己立下的字据守信用的?
所以,柳三只是口唇畧动了一动,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柳三有一身绝顶武功,但是他和别的武林中人有所不同,人家都是在明中行事,他却是在暗中行事。一个武林高手,不论是黑道和白道的,死在他的手下。其中大多数是连死在甚么人手中都不知道的。
柳三可以说从来也未曾遇到过敌手!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遇到敌手!
对于一个从来未曾遇到过敌手的人来说,有一个敌手,那是极其刺激而又値得歌喜的事,是以柳三又笑了起来,道:「跟我来!」
柳三一个转身,走了开去,周见就跟在他的后面,不一会,便已穿出了玉香院后门的那条巷子,到了街上。开封府究竟是大地方,就算是普通的街道,也自然有它的气派在。
而等到来到了大街上,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是说不尽的热闹繁华。
周见跟着柳三,走进了一家银号,那自然是一家老字号了,普通人,只怕连踏进这样银号的胆子都没有,大堂中阴沉沉地,紫檀木的傢俬,沉甸甸地,柳三和周见一进去,就受到最好的招待。
柳三在柜上,和掌柜的讲了片刻,掌柜的就转身走了进去。
周见坐在紫檀木的交椅上,喝着透凉的藕汁,望着大堂内外,抱着雪亮钢刀的护院,如果有谁敢在这家银号之中,有甚么轻举妄动,那麽,这些护院懐中的钢刀,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向他砍去!他们不也是为了钱在杀人么?但他们为的钱太少了,这样的护院,一月能赚上几多银子?
而他,周见,有人愿出一万两银子叫他去杀一个人!
周见闭上了眼睛,在这以前,他已经杀过人,他每一次杀人,都是为了想洗脱他第一次杀人的罪,他要做一个淸白的人!
但是现在,他要开始为钱杀人了!
他的喉间发出「咯」地一声响,那是他吞下了一口口水所发出来的,但是由于银号的大堂中十分静,是以那一声响,令他自己听来,也觉得十分异样。
他立时又想到了心阑,那么美貌的姑娘,在她的身上,自己得到了如此难以言喩的快乐,为了她,就算从来也没有杀过人,也値得去试一试,何况他……
周见的脑中很乱,但是不论他的思緖多么乱,他还是想了起了他第一次杀人的情形。
XXX

 楼主| 发表于 2024-7-30 10:50: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孤鶴 于 2024-7-30 22:20 编辑

周见是龙家庄的一个马伕。龙家庄龙庄主,是武林中出了名的人物,庄中高手如云,龙庄主有十二弟子,江湖上人称十二小龙,个个都有独特的本领。
龙家庄依着雄伟的高山筑成,有上千幢大大小小的房屋。
龙家庄的马廐中,养着两三百匹好马,有着三十多个马伕,周见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到龙家庄来的人,不论怎样轮,也决轮不到来注意周见那样的小人物。
而对龙家庄的人来说,周见的存在与否,根本没有人去关心他,就算有一天,周见忽然消失了,所引起的注意,绝不会超过失了一匹马。
周见是一个全然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但是,那只是别人的想法。
在周见自己而言,想法是完全不同的。
在别人的心目中是小人物,但是周见自己却不那様想,他是他,发生在任何别的大人物身上的事,与他无关,但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却与他自己有关。
每一个人在他自己的心中,都是以他自己为中心的,周见自然也绝不能例外。
周见很安份,每天一早起来,洗马,喂料,带着马去溜圈。
忙碌了一整天,晚上上了灯,还得在马廐上巡视一遍,才能去睡,而每隔若干日子,他还得在晚上轮値,以便庄上随时有人奔过来,呼叫一声「备马!」他就得赶紧替马上鞍,带着马出去,看着人家,翻身上马背,旋风也似奔驰出去。
周见很勤恳,也不爱出声,即使是其佗的马伕,也不知道周见时时溜出去,去看龙庄主和十二小龙练武,这可能是周见唯一不安份之处。
偸窥别人练武,那是在武林中的大忌,但周见却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这一个行动,不能被人家发现。
所以他费了很久的时间,掘了一条地道,地道直通到练武塲旁的一株大树下。
而那株大树的树干,是被蛀空了的,刚好藏下一个人,周见可以在那株大树的树干中,直直地站上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他看到过龙庄主的武功,也看到过十二小龙的功夫,他没有甚么练的机会,他只是将看到的招式,紧紧记在心里,他也将龙庄主所授的内功口诀,记在心中,他知道那些口诀十分有用,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脚步越来越轻快,身形越来越是轻巧。
眞正使得周见平素刻板的生活起了重大变化的,是在一个月夜。
那天晚上,躺在稻草堆上的周见,被马嘶声惊醒。
他翻了一个身之后,偸偸地向外爬去,爬到了马廐之后的一丛草旁,双手拉着野草,拉起一块木板来,木板下面是一个乌溜溜的深洞。
他像是一条蛇一様地,向着那洞中滑了进去。
然后,他就在一条只可以供他畧微扭曲着身子前进的地道中爬行着9
地道中充满了泥土的那种霉腐难板的气味,或许是有一窝新生的小鼠,在他手肘的挤压下被挤死了,发出了吱吱的哀鸣。
没有化了多久时间,当他吃力地挤过在地下曲折盘虬的树根之后,他的身子直了起来,他已经在那株大树被虫蛀去了的树干之中了!
他直起了身子,吸了一口气,就从树干上的小孔,向外看去。
往常,他可以看到龙庄主在中心,在龙庄主的身边,是他十二弟子。
龙庄主通常,会向他的十二弟子,讲述各种拳脚方法和兵刃的招式,十二弟子于是就会根据龙庄主所说的来练。
可是今晚,当他将眼凑在树洞中向外看去时,练武场上却是空荡荡地,连一个人也没有!
他呆了一呆,但是随即,他的心怦怦剧跳了起来。
因为,就在离他不到一尺,有人讲话声传了过来!
那人的讲话声离他绝不会超过一尺,简直就是靠在树干上在说话!
周见忙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心,他在为自己的心跳声太响而恐惧!
但是在树外的人,显然并未曾听到他的心跳声,周见立即明白了,那是龙庄主的十二弟子中,老三的声音。
老三手执的是双剑,人长得英俊出众,叫姑娘家看见了,会呆上好一阵子。
老三在低声道:「二师哥,怎么様,你难道一点打算也没有。」
接着,便是另一个说来很干涩的声音,那是十二弟子中老二的声音,他先叹了一口气。
「有甚么打算?老头子自然将掌门的位置让给老大!」
老三阴声阴气地道:「二师哥,你要是不想办法,自然就是那样了,可是你年纪比老大大,尊他一声大师哥,不过是因为他入门早,你又是带艺投师,武功更比他强得多,我看——」
老三讲到这里,突然不再向下说去。
周见自树孔中望出去,看不到有甚么人来。他只看到老二的背影,老二像是突然震动了一下,过了半晌,才道:「老三,你是想叫我……这叫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老三笑着,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会有甚么人知道?老大绝不提防我们会向他下手,就在这两天,就可以动手了!」
周见不但心剧烈在跳着,他的身子,也在不自由主地发着抖。
他知道了,老二和老三在合谋杀人?他们要杀的,是他们的大师兄!
周见也知道了,要杀人,只要对方不提防的话,那是很容易得手的!
他站着,连气也不敢出,只见老二和老三走了开去,他们两人的脸上,都有着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
周见慢慢地缩回身,爬进地道,钻了出来,回到马廐,又睡回他的稻草堆上。
这一晚,他睁着眼直到天亮。
第三天,龙庄主的大弟子,十二小龙之首,剑龙注大章的死讯,传遍了整个龙家庄。
注大章是在龙家庄七里外的一个小山坡下遇害的,可能是一早就已被人杀了,但直到中午,才被人发现。
龙庄主大是震怒,派出了很多人去追寻凶手,周见眼看着老二和老三,也是一脸悲愤,向庄外驰去。
周见在干活的时候,双手禁不住发抖,因为他知道是谁杀死了汪大章。
第五天,龙庄主的二弟子,十二小龙的第二个,江湖阅历极其丰富,投师之前,在江湖上已大有声名的陈雕飞,也被人暗害了!
龙家庄上下,更大为震动,周见又眼看着老三声音都哑了,大声疾呼着,领队冲出庄外去,要去找杀害陈雕飞的凶手。
周见在干活的时候,手不再抖,他有足够的证明,知道陈雕飞的死,是老三下的手。去了老大和老二,他老三就是老大了。
第六天晚上,轮到周见値夜,他坐在马廐之前,一盏气死风灯的光芒,在黑暗中看来,十分黯淡,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形,向马廐走来。那是龙庄主。
周见立时站了起来,龙庄主手中提着一条极宽的皮带,皮带上,揷着二十四柄锋利之极的首,双手之匕首,可以连发二十四柄,那正是龙庄主的绝技。
龙庄主将皮带在马廐的栅上一搭,沉声道:「快替我备一匹快马!」
龙庄主看来,比几天之前,要苍老了许多,那自然是因为他的两个弟子,被人不明不白地杀死,但是凶手却连影踪全无,使到他的威信大为损失之故。
周见答应了一声,道:「是!」
可是,他却不立即离去。如果在那一刹间,他根本甚么也不想说,只是照吩咐去备快马的话,那么以后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在那一刹间,他却想吿诉龙庄主,是谁杀了老大和老二。
他感到,如果自己说了出来,龙庄主一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也许可以不再当马伕那么辛苦了。
所以,他在答应了一声之后,又叫道:「龙庄主——」
却不料他才叫了一声,龙庄主已然闷声喝道:「快去备马!」
周见怔了一怔,忙又道:「龙庄主,我——」
这一次,他只不过多说了一个「我」字,龙庄主已陡地抬起腿来,一脚踢在周见的胯上,喝道:「我叫你快去备马!」
等到周见听到了龙庄主的那一下呼喝声之际,他人已不在龙庄主的身前了,龙庄主的那一脚,将他的身子,踢得直跌出了丈许开外,重重地跌倒在草料堆上。也幸而是跌在草料堆上,所以他并不觉得甚么疼痛,可是,在那一刹间,他心头的创痛,却是难以形容的,他的脸上,像是被火炙焼一様地热了起来。
他立时明白了,他自己在龙庄主的心目中,不如一头畜牲!
龙庄主一定不会那样抬腿踢他心爱的骏马,但是可以一脚将他踢得跌出一丈多远去!
周见的心狂跳着,他站了起来,低着头,连身上沾着的草也不拍,就走进马廐,牵了一匹马出来,来到了龙庄主的身前,捧着马鞍,放上了马背。龙庄主顺手拉过那条挿满了匕首的皮带来,向腰际围去。
也就在那一刹间,周见心头的愤怒,到了极点,他突然伸手,在皮带中拔出一柄匕首来,而且立即刺进了龙庄主的心口!
龙庄主那时的神情,是周见再也忘不了的。
周见看到他睁大着眼,双手仍然紧握着那条皮带,脸上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看来他是想笑,但是他根本未能笑出来。
因为周见的匕首,揷正了他的胸口,他几乎是在周见一出手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周见呆了许久,才一缩手,拔出了那柄首,龙庄主的身子向前一倒,倒在那匹马上,他的身形十分高大,上半身恰好压在马鞍上。
周见只呆了极短的时间,就没命也似的,向外奔了出去,他翻过了庄子的围栅,跌进庄外的深沟中,沟中的水使他一身湿透,他爬出了深沟,又向前奔,也不知奔出了多久,他一交跌下,再也没有气力爬得起来,他脸贴在地上,喘着气。
他直到这时,仍然不相信自己已经杀死了龙庄主,但是他手中锋利的首,首上鲜红的血渍却吿诉他,那是眞的,他眞的杀死了龙庄主。
他也明白了一点,武功高的人,不一定站在不败之地,武功低的人,甚至完全没有武功的人,一样可以杀死一个武功极高的人!
他就是那样杀了龙庄主的。
龙庄主一脚就可以将他踢开一丈多远,龙庄主一伸手,就能将他的骨头揑碎,龙庄主是江湖上著名的高手,龙庄主是……
然而,不论龙庄主是甚么,龙庄主是死在他手下的。
他是甚么东西?他是想和龙庄主讲一句话,就被龙庄主一脚踢开去的人!
他不知道伏了多久,才听到一阵马蹄声,突然传了过来,周见倏地抬起头来,这才看到,原来天已快亮了,东边一片鱼肚白,同时,他也看到了一个人骑着马,来到了他的身前。
那人到了他的身前,周见坐起来,那人也下了马,望着周见笑。
周见自然认识那个人,那个人也是龙家庄的马伕。
周见的心跳着,那人拉着马,道:「小周,想不到你有那麽大的胆子!」
周见的喉际,干得几乎不能出声,他道:「你……你在说甚么?」
那人笑了起来,道:「小周,别抵赖了,我全看见了,你,一刀,揷进了龙庄主的心口!」
那人一面说,一面还作着手势。
周见的一句「没有那件事」,已经在喉际打着滚,快要讲出来了。
可是,当他一眼看到自己的手中,还握着那匕首,而匕首上还带着血的时候,他就甚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木然站着,像是一段枯木。
那人又笑了起来,道:「小周,你别怕,我不会对人家说的!」
那人讲到这里,忽然又压低了声音,道:「小周,你知道么?你和我发了大财哩,我看你像兔子一样逃走,走过去在龙庄主的身上摸了摸,摸到了一大包金子,怕不有百来两!王八蛋再在龙家庄干活了,来,小周,我带来喝一杯酒去压压惊!」
周见直到这时,才定过神来,道:「你……你不会对人家说起啊!」
那人笑道:「自然,对人说了,金子还袋得安稳么?来,到前面鎮上去!」
那人说着,牵着马急急向前走去,周见跟在他的后面,接下来的事情,他也无法详细记得起来了,那是因为当时,他的心中太乱,太害怕了。
而想到他的匕首,又刺进了那人的胸膛之际,他才有了一种滑稽的感觉,他感到那人竟以为杀人者会让一个看到他杀人的人,活在世上,那实在是太滑稽了!
周见在下手杀那人的时候,自以为很秘密,但是一个小化子被看见了,周见追踪了四天,才又杀了那小化子,可是当他下手的时候,又被别人看到了!
一个,一个,又一个,直到柳三又看到了他杀人。
柳三!
周见陡地抬起头来,柳三已站在他的身前,手中拿着厚厚的一叠银票,望着他在笑。
周见站了起来,在柳三的手中,接过了那叠银票,虽然一叠纸是轻飘飘地,但是提在手中,却给人有一种意外的沉重之感。
周见揑着那叠银票,另一只手,在银票上轻轻地抚摸着,他好像又摸到了细腻香馥,滑嫩柔白的心兰的胸脯。
柳三在对他说话,但是他却根本没有听到柳三在对他讲一些甚么话。
他心中在想:柳三看到过我杀人,我一样不能放过他,我答应替他杀十二个人,可是如果我能杀了他,杀他一个人就够了!
当周见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甚至是低着头的,没有抬起头来。
而当他心中有了那样的决定之后,柳三在说些甚么,他也听到了,他听得柳三道:「我在龙角巷有一幢屋子,虽小些,倒也精致,就送了给你吧,可是,明天一早,你就得替我去办事!」
周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是!」
他走出了银号,他不理会柳三到甚么地方去,和以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也不小心翼翼地去追踪要杀的人,他知道柳三是不会离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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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见将一大叠银票,「拍」地一声,抛在大理石的桌面上。围在桌旁的那些人,都凸出了眼珠子来。
虽然玉香院是见惯了化银子的阔客的,但是一出手十万银子,这也还是第一次。
周见一直以为柳三替他化了一万银子,才使他和心兰渡过了梦一样的七天。
但事实上,那却是柳三串通了龟奴报大了的数目。
心兰姑娘就是算是开封府中最红的妓女,也用不着那麽多银子,而现在,是整整十万两!周见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周围的人,那种惊愕,欣羡的神情,他知道在那様的情形下,自己可以全然不必有任何客气。
他大模大样地道:「心阑呢?叫她到来,立时跟我走,我已在龙角巷有了屋子!」
前后只不过七天,可是周见这时的神态,就像他是老于此道的老手一样。一个老鸨双手按住了银票,她按住了银票的手,在把不住地抖。她叫道:「快叫心兰出来,有客替她赎身啦!」
一叠声的呼叫声,传了进去,一阵莺莺呖呖的声音,又像是回声一样地传了回来,帘子掀开,四五个姑娘,拥着心兰,来到了周见的面前。
心兰的脸颊是绯红的,周见一看到了她,立时便踏前了一步,可是就在那一刹间,他站住了!
他看到了在心兰身后的一个姑娘。
那姑娘比心兰高,心兰的皮肤已经够白的了,但是这位姑娘更白,白得像是可以挤得出汁来。
那姑娘比心阑苗条,斜飞的凤眼比心兰更帜人心魂,她身上的一件纱衣很薄,她的胸脯在微微起伏着,当周见向她看来的时候,她畧低着头,可是媚眼如丝,她望着周见,令得周见全身发痒。
也就在那一刹间,心兰脸上的红色消褪了,因为她看到周见的视线,不在她的脸上。
而也就在那一刹间,周见突然一伸手,推开了老鸨,将那叠钞票,抢了回来,所有的人大惊失色,老鸨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周见在银票中抽出了一张来,放在桌上,直指着那高而苗条,媚眼令人心跳的姑娘道:「她,我要和她在一起,七天,好好服侍我!」
其余的银票,揣进了懐中,周见向前走去,当他在心兰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甚至未曾再看心兰一眼,而迳自瘘住了那姑娘的纤腰,那腰肢是如此之细,如此之柔软,叫周见有点飘飘然。
周见学会了许多事情,不用柳三一样一样地敎他,他全迅速地学会了!
他已经知道,天下有的是美貌姑娘,只要有银子,可以将任何美貌的姑娘拥在怀里,如果想一辈子对着一个,那实在太笨了!
嘻笑声又传了开来,周见已不再去理会旁的人了,那姑娘的身子,像是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身上,两个小丫环带着路,他又到了另一间精致,淸凉的房间中,开始了他另一个极乐的梦。
柳三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找到周见。
当他推开门时,周见正将脸贴在那姑娘平坦的小腹上,那姑娘将一颗颗的樱桃,往他口中送。门突然被推开,那姑娘惊得「吃」地一声,赶紧推开了周见,拉过了一幅纱被来盖上,可是她一双修长的粉腿,却还是露在外面,散发着无比的诱惑。
周见站了起来,柳三仍然站在门口,他望着周见,望着床上的那姑娘,面上现出极其难以相信的神色来,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见却打了一个「哈哈」,道:「柳三爷,昨天,我忽然改变了主意,这裹,美丽的姑娘,太多了。」
柳三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惊骇,他高兴的是,当周见明白了这一点时,十万银子绝不够他用。
只要他继续要用银子,他就得不断地为自己杀人,直到永远。
而令得柳三惊骇的是,周见懂得太快了,谁能知道他下一步,又会怎様做?
他呆了很久,才道:「你出来,我们的正经事,该去办了!」
周见回头向床上的姑娘望了一眼之后,跟着柳三,走了出去。
周见和柳三,来到了外间,柳三便将一张折着的纸,交给了周见,道:「这是一间屋子的大致图形,你要杀的那个人,住在这屋子中,轻易绝不露面,他的脸上,有一搭黑色的黑记,他身形粗大,比你高半个头。」
周见问道:「他叫甚么名字?」
柳三笑了起来,道:「叫甚么名字那有甚么关系,你难道叫着他的名字去杀他?」
周见并不笑,他紧绷着脸,他的心情很紧张,但是他知道,不论如何,他非去杀那个人不可,因为他不能没有银子化,难道在经过了那样的享受之后,他还能穿着破衣服,淋着雨,在每一家饭舖之前,去问人家吃了东西,究竟要不要给银子?
柳三望着他,忽然叹了一声,伸手在周见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我看,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周见像是漠不开心道:「为甚么?」
柳三道:「那人的武功很高,他的手下,也全是武功极高的高手!」
周见的声音,听来更是冷漠,道:「我要去杀他,并不是去和他比武!」
周见的话,听来像是狗屁不通,但是柳三是一个杀人者,他完全知道,要去杀一个人,和去找那个人比武,那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柳三的手仍然留在周见的肩上,他道:「我忽然感到,第一次就叫你去杀一个很难下手的人,有点舍不得。」
周见在这时,忽然笑了起来,道:「好得很啊,我要是能杀了他,自然功德圆满,要是杀不了他,我也绝不能活着回来,那你就不必担心的了!」
柳三像是被毒针刺中了一样,震了一震,他的声音,也在不由自主间,提高了很多,他道:「我担心甚么?」
周见却已转过身去,道:「担心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柳三的心头怦怦跳着,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一开始就认为周见是一个「傻小子」,那是自己一生最大错误。
柳三想至此,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颤,有一天他的首将挿进自己的胸膛。
他二生之中遇到的所有人之中,没有一个比这个「傻小子」更聪明,更能猜中别人的心意,却在歌着想操纵这个「傻小子」的事!
柳三不禁苦笑了起来,他经已感到他是在玩着一团火,这团火一定会越烧越烈,可能有一天,会烧到玩火者自己的身上。
当柳三想到这点的时候,他倏地扬起了手来。
周见只不过走开了一步,离柳三只有四五尺远,以柳三的功力而论,一掌拍出,周见万难躱得过去,他只要拍出一掌,就可以将周见打死,就可以将这团「火」扑灭!
但是,柳三虽然扬起了手,那一掌却并没有拍出去。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太相信自己的能力,柳三也是一様,他感到危险,也感到刺激,同时更感到,自己只要到处小心,总可以使这团烈火,只烧向他人,而沾不到自己的身上!
周见向前走出了四五步,才站定了身子,道:「我明天「早就走,这种事,是急不来的,可能要十天半个月,才能结果。」
柳三道:「那不要紧,你干妥了之后,再回到这里来,我在这里和你见面。」
周见没有再说甚么,他掀起了珠帘,走了进去,一个媚笑立时欢迎着他,一个香馥馥的身子,向他倚来,可是周见却用力推开了她。
周见的眼光,停在一个十五六岁的丫环身上,那丫环自然也十分俏丽,玉香院中,没有不俏丽的女孩子,那丫环的手中,端着一只铜盆,当周见向她望来的时候,她的脸颊陡地红了起来。
周见直来到她的身前,丫环的头低得更低,周见的手,自那丫环的纱衣之中,伸了进去,那丫环的身子发起抖来,手中的铜盆,「当」地一声,跌到了地上,周见只说了五个字:我给你银子!
XXX
淸晨,周见骑着马,离开了玉香院。
当他驰出了丈许之后,回头看去,晨雾缭绕之中,玉香院的建筑,看来有点迷濛。周见深深地吸一口气。不管雾怎么浓,他知道,那一切全是实实在在的,他又占有了另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不期而然流着泪的时候,周见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银子,只要有银子,他发现自己可以办任何事,为所欲为!而要得到银子,他必需去杀人!
周见策着骑,直来到了大街的尽头处,那时,朝阳已经升起,可是雾更浓。
周见在一家药材店前,停下了马,药材店的一个小伙计,正在将舖门拆卸下来,周见下了马,直向药材店走去,小伙计忙跟着进来,周见的一身华服,令那小伙子目眩,周见进了药材店,冷冷地道:「你们店中,有多少砒霜?我全要了!」
那小伙计张大了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周见疾伸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喝道:「听到了没有,砒霜,有多少?」
他一面翻着手,「拍」地一声,将一块金子,拍在药材店的柜枱上。
小伙计的声音在发抖,道:「是……是……大约有一斤多!」
周见松了手,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说甚么,有这一块金子在代他说话,那已经足够了。
小伙子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那块金子,当他将一大包砒霜交给周见的时候,他的双手在发抖,而当周见离开的时候,他身子几乎是扑向柜枱,当他的手抓到那块金子上的时候,他全身都在发抖。
周见继续策马向前,当他经过了一个小鎮的时候,他弃了马,换过了身上的衣服。看来,他和以前,并没有甚么不同,仍然是一个飘泊流浪的穷小子,然而,如果留心看他的双眼,就可以知道他和以前并不一样!
他的双眼之中,闪耀着那様贪婪的光芒,这种光芒,就像是一只饿狼一样!
他向前走着,日头晒得厉害,他全身都湿了,破布褂子紧贴在他的身上。到了傍晚时份,他又来到了那片高梁地中,伏了下来,望着那一堵高高的围墙。
和上次他伏在高粱地中的目的一样,他要杀人,但是这一次,他知道,他要杀的人,是不会出墙来的,他必需进那围墙去。
而且,他要杀的那个人,有着一身惊人的武功!周见折下了一枝高粱杆来,含在口中嚼着。
呑下了高梁杆中的涩而畧甜的液汁,他要怎样才能进去杀人呢?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却一定要做到!
周见不知道应该如何下手,但是他知道,自己如果耐着性子等着,机会是会来的。
天色渐渐黑了,大羣大羣的蚊子,绕着他嗡嗡乱飞,周见仍然伏着一动也不动,就像他根本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田中一块大石头。
汗像是浆一样,泥土发出难闻的霉味,那种处境,和他在玉香院的时候,搂抱着美人儿,躺在软绵绵的床上的时候,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必须忍受现实的这一切,才有机会再去享受那天堂一般的生活。
在这时候,他不期而然地想起了柳三。柳三为甚么不跟自己来忍受痛苦呢?
周见不禁苦笑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是被别人踏在脚底下的小人物。虽然他已经可以随他自己的高兴,将玉香院中任何一个美人儿的衣服扯下来,但是和柳三比较起来,他仍然不过是一头被牵着线的猴子。
周见并不抹汗,他并不感到时间过得缓慢,因为他止在想,如何能从被人踏在脚底下,而变成将人家踏在自己的脚底下!
当一阵马蹄声突然打破了他的思索之际,周见看到了两团灯火,一辆马车,马车在疾驰而来,周见也移动着身子,来到了田边。
他的手中,已经握住了那柄首,他看到,赶车的是一个称壮的汉子,这一带没有别的屋子,那汉子一定是到那屋中去的,这可能就是他要等候的机会!
果然,车子在围墙边上,停了下来,围墙内响起了一阵犬吠声。
赶车的汉子下了车,来到了车厢边,去打开车门,那时候,他肯着周见,而周见已然像一头猫一様,来到了他的背后。
那汉子打开了车厢,自车厢中,抱出了一个长条形的包裹来,周见立即看到,那一幅纱被之中,是裹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女人的长发,自纱被的一端落下来,那汉子将这个女人负在肩上,走向围墙,周见的首,已经刺中了他的腰腹!
那汉子的身子向后倒来,周见一伸手,先托住了那女人,然后随即伸手握住了那汉子的颈。
那汉子的身子用力扭曲着,那情形就像是被顽童用竹刺钉住了身子的毛虫一样,周见的手指越来越用力,他聴到纱被中那女人发出沉吟,同时也听得墙内有人叫道:「祝老二,还不快进来,老头子等不及了!」
周见松开手,将那汉子的尸体,迅速地拖开去,然后,负起了那女人,拉过了马车,就着车身垫脚,爬上了墙头。他对那堵围墙,绝不陌生,但是围墙内的情形,他却是第一次看到。
他一上了墙头,就看到围墙内是一大片空地,五六个人,每一个人的手中,都牵着一头比马子还要大的大狗,那些狗正在发出惊心动魄的吠叫声,狗牙在黑暗之中,闪着白森森的光芒。
一看到那几头大狼狗,周见的心中,也不禁感到了一丝怯意,他在墙头上,畧停了一停。只听得在犬吠声中,有人道:「你看祝老二,脚也软了,爬在墙头上,像是要跌下来一样!」
另一个人笑道:「怎么这様的好差使,全落在他的身上,老头子叫他出去找女人,他自己怎能不先试试,试了之后,他乂怎能不脚软?」
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周见在墙头上,将肩头上的那女人畧移了移,用被遮住了大半边脸,纵身向下,跳了下去。
当他落地之后,那六七头大狼狗,吠得更凶了,若不是那些人,用力拉住了狼狗颈圈上的皮带,狼狗一定已向他直扑了过来。
那几个人一面拉住了狼狗,一面喝道:「你们这些畜牲想死么?吓着了老头子急等着的美人,可都得将你们宰了!」
周见吸了一口气,疾步向前走着。他在庆幸自己的幸运,他是负着一个女人进来的,那些人,是当狼狗是在吠那个祝老二找来的女人,绝想不到是在吠他!
看来,人比狗蠢得多了!
周见急急向前走着,天色黑,他低着头,一直来到了一幢屋子之前。
那屋子前,也是漆黑一团,但在黑暗中,却可以看到,有两个彪形大汉守着,周见才一踏上石阶,那两个汉子中的一个。就转身叩了叩门,门立时被打了门来,一个中年妇人,在门内叫道:「跟我来!」
周见一声不出,走了进去,那中年妇人在前面带着路,一面还在唠唠叨叨,道:「祝老二,上次你带来的那个女人,老爷不怎么喜歉,这一次怎么様?」
周见含糊应了一声,他发觉自己,走在一条很长的走廊之中,只见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那妇人带着周见,直来到了那扇门门前,叩着门,道:「老爷,祝二回来了!」
门内立时响起了一个很雄浑的声音,道:「进来!」
那中年妇人推开了门,走廊中本来是黑得连一点光也没有的,可是当门突然推开之后,一股强烈的光芒,直透了出来。
在那刹间,周见几乎甚么也看不到!
他的心,怦怦乱跳着,他只是本能地向门内走去。
周见虽然已走进了门,但是门内的情形,他还是一点也看不淸。
他只听到门在他背后关上的声音。门内的光线实在太强烈了,周见站着不动,只听得那雄浑的声音又喝道:「快将人放下,出去!」
周见谜着眼,这时,他已经可以稍为看到房间中的那个人了。
那人比他高一个头,身形粗壮,赤着上身,肌肉贲起,脸上还有着一搭黑记。
那正是他要杀的人!
周见头畧又低了下来,身子一侧,他负在肩上的那女人,也被他卸了下来。
周见的眼前,陡地一亮,当那女人自纱被滚出来的时候,是全身赤裸的,她的一头乌发,散在她晶莹腴滑的身体上,也就在那一刹间,周见看到他面前的人,双眼停在地上的那裸女身上,他扬着手,像是要叫周见快一些出去,可是他的手才扬了起来,就停在半空之中。
而他铜铃似的双眼,定在那女人的裸体上,看他的那种焦急样子,像是恨不得将那裸女,一口呑了下去!
这是周见下手的最好机会,而周见是从来也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他再也明白不过了,如果他放过了一个最好的机会,那么,他要付出的代价,便是他自己的死亡了!
他的手腕陡地一翻,手中那柄首一出手,便已向前送出。
而他连用那柄首,运用得如此娴熟,那柄首,就像是他手掌的一部份一样。
在强烈的灯光下,首的精光,只闪得一闪,就看不见了,因为整柄首,就在那一刹间,没入了那人的胸中,那人的头陡地抬了起来,首深刺入他的胸中,周见的手,还紧握着首的柄,他望着周见,周见也望着他,甚至一丝血也没有。
可是立时之间,先是从那人的鼻孔中,继则在那人的口角中,鲜血汨汨地涌了出来,那人一开口,他发出的声音,因为他口中满是鲜血,而变得含糊不清,他道:「你……为甚么要杀死我?」
周见发出的声音压得很低道:「为了银子。」
那人的口角掀动着,看他的样子,像是他想笑,可是却已经笑不出来,他的脸肉只是发出了一阵急剧的抽动,接着便软了下去。
周见将那人就势一推,推得跌在地上的绣垫上。这时,地上的那女人,也已经坐了起来,她睁大着双眼,赤裸的身子,在簌簌抖着,当周见向她望过来的时候,她一张口,想尖叫起来。
然而,周见的动作是如此之快,以致她根本没有任何发出声音来的机会,周见的手一抖,首直飞了出去,也刺进了她雪白的胸脯!
那女人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就已经咽了气。周见踏前一步,自那女人的胸前,将首拔了出来,直到这时,他才能打量那间房间。
那是一间陈设得华丽之极的房间,玉香院中的房间也比它不上,周见才一抬头,就看到一只架子上,放满了各种各様的奇珍异寳。
周见大踏步走向前去,咬着首,双手抓住了那些宝物,向怀中塞着,直到他的衣服鼓起来,再也塞不下为止。他打开了几个柜,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在一只金漆箱子中,他找到了一箱银票。
周见对自己的聪明感到很满意,一个人,如果将自己关在一堵没有门的围墙之中,那么,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不单是性命,一定还有性命以外更需要保护的东西。这一点,他在离开玉香院时就想到了。
这时,他抓起银票来,畧看了一看,心头已狂跳了起来。这么多的银子他可能已比柳三拥有更多银子了!
他将那盒子包在一幅割下来的丝被中,退到了门口。
门外很静,他应该怎么出去呢?
如果他不能离开这里,那麽,银票再多,也是没有用的。他不但要离开这里,而且,那要好好地活着离开,再多的金银宝贝,对一个死人来说,也全然等于零!
他先将门推开一道缝,然后,在懐中取了一座由珍珠串成的宝塔,紧紧地握着。门外的走廊没有人,他进来的时候,用心记着地形,是以他直向走廊外,走了出去,当他来到一座月洞门前的时候,门内有两个人守着,周见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门外就是花园,花园中的狗吠声,在断断续续地传来,那两个人守在月洞门前,转过头来向周见望来,周见的脸色有点发靑,但是他还是一迳向前,走了出去。他居然走过了月洞门,而那两个人没有出声!
周见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幸运,他正想[?]快脚步时,后面两人,已经齐声叫了起来,道:「喂,你是甚么路数,那里来的?」
周见一听得那两人出声,心一跳得更是剧烈,他并不回头,拔脚向前便奔。
他向前一奔,后面那两人,已经齐声呼喝了起来,在花园中,也有四五个人向前逼来,而周见从脚步声听来,也可以知道,后面追上来的人,比他奔得更快,已经追近了!周见抓住珍珠的手指,陡地一抬,向后扬了一扬,仍然继续向前奔去。
当他的手向后一扬之际,龙眼大小的珍珠,少说也飞了二三十颗出去,只听得身后那两人惊呼了起来,周见不顾一切向前奔着,手又向前挥着,珍珠在黑暗中闪着光泽,飞向前面。
自他前面围过来的那些人,身手极高,当珍珠向着他们飞过去的时候,有两三个人一翻手,就将珍珠接在手中,当他们接住了珍珠之际,他们不由自主,发出一下呼叫声,也自然而然,停止脚步。
有几个未及接到珍珠的,纷纷俯身,在地上拣拾在滚动的珠子,周见身子一侧,斜刺里疾窜了出去,这时,只有六七条狼狗,狂吠着跟在他身后。
人看到了珍珠会连眼都红了起来,但是狗却不会!
周见用尽了吃奶的气力向前奔着,奔到了墙前,他用力将那金漆盒子,隔墙抛了出去,然后,伸手抓住墙缝,向上攀着。
两头狼狗追扑了上来,咬住了周见的袴脚,周见用力挣扎着向上爬,他的袴脚被扯破,那两头狼狗,向下跌落了下去,狂吠着。
周见向上爬得如此狼狈,几乎他全身的每一条肌肉,都在出力,紧贴着墙,是以他藏在怀中的那些奇珍异宝,纷纷落了下来。
当他终于翻过了墙头,向下纵跳了下去,拣到了那只金漆盒子,向前直奔,迅速地没入黑暗中的时候,他才发现,懐中只剩下一件东西了。
他窜进了高梁地上,一刻也不停地向前飞奔,直到所有的人声,狗叫声完全听不见了,他才仆倒地上,手中紧紧地抱着那只盒子,急速地喘着气。他刚才是奔得如此剧烈,以致他在伏了下来之后,心跳得像是要将他紧贴在地上的身子弹起来一般。
他伏了不多久,便站了起来,继续向前奔着,一直奔到天亮,才慢了下来。
中午时分,他回到了那小鎮,傍晚时分,他进了开封城,他先在一家客店中换了衣服,将那漆盒中的银票,全部小心地卷了起来,藏进了一条宽阔的腰带之中,然后,才大摇大摆,走进玉香院里。
他才走进玉香院,就看到柳三坐在厅堂中,左拥右抱,正在乐不可支。柳三一看到了他,霍地站了起来。
从周见的那种神情上,柳三一眼就可以看出,周见已经将他要杀的人杀了!
可是,柳三却实在不能相信,因为他要去杀的人,绝不是容易下手的,就算是他自己去,也决不能那麽快,就回到开封城来!
柳三一站起之后,就道:「怎么样?」
周见道:「我连气好!」
柳三皱了皱眉,挥着手,在厅堂中的人,全都退了开去,柳三又沉声道:「经过情形怎样?」
周见却冷冷地道:「那人已经死了,经过的情形,你问来作甚?」
柳三道:「那人在武林中大是有名,你想要骗我,是骗不过去的。」
周见打了一个呵欠,道:「你要是不信,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相信现在,那人的死讯,一定已经传开了!」
柳三道:「好!好!好!」
柳三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实在的,连他那様老奸巨猾,以杀人为业的老手,也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周见却笑着,道:「我杀的那人,看来是个大富翁,他那间房中,摆着很多很好看的东西,我顺一手拿了一样来,你看看,可値钱么?」
周见一面说,一面自怀中,摸出一只碧绿也似的翠玉狮子来。
他在客店中的时候,早已仔细看过那只拳头大小的翠玉狮子,那翠玉狮子本身,看来果然可爱,而更可爱的是,翠玉狮子的双眼,是两颗指甲大小,精光四射,几乎不能逼视的宝石。
那是周见剩下的唯一的一件宝物,周见是一个穷小子,翠玉是宝物,他自然不致于不知道,可是那两颗眼睛是金刚钻,每一颗的价値,远在整只狮子之上,他就不知道了。然而,柳三却是知道的!
当周见将那翠玉狮子取出来,放在桌上的时候,柳三的眼都直了!
周见对柳三的这种神情,并不陌生,他要杀的那个人,在看到一个艳丽无匹的裸女自纱被中抖出来的时候,也是这种神情!
周见不由自主拾了抬腿,他的手已经碰到了靴筒旁边的匕首的柄!
这是他的一个一入好机会,他可以杀了柳三!
可是,当他的手碰到首柄的时候,又立时缩了回来。
玉香院中,究竟不是杀人的好塲所。杀了人之后,要逃过开封府合府捕快的追缉,也不是一件易事。
而他已经知了柳三的弱点,知道柳三在看到了奇珍异宝后,会使他有下手的机会,那就足够了!
柳三的那种发呆,也只是极短的时间,他陡地向后退了一步,直视着周见,周见那时,只是若无其事地站着。他并没有看到周见刚才那个动作,周见也知道他没有看到,周见心中高兴得难以形容,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道:「怎么,还値钱么?」
柳三深吸了一口,又走近桌子来。他自然只感到刚才自己太出神了,而他也没有忘记周见是要杀他的,是以他才陡地后退了一步。
这时,他倒是放下了心来,他说道:「自然値钱!」
周见道:「好,那么我就可卖了它!我拿到珠宝店去卖了它!」
柳三立时伸手按住了那翠玉狮子,道:「像这様的宝物,你来历不明,拿出去一现眼,捕快就跟在你的后面了,千万不可!」
周见失望地道:「那么,不是没有用么?」
柳三笑了起来,道:「你可以卖给我!」
周见谜着眼,望定了柳三道:「値多少?」
柳三也望着周见,然后,慢慢地伸出两只手指来。
周见试探着道:「两万银子?」
柳三的心狂跳了起来,他本来就估计到周见不知道那玉狮子的眞实价値,他伸出来的两只手指,意思是二十万,而他一转手,至少可以卖四十万!但是周见却说:「两万!」
柳三一面心跳着,一面道:「好吧,你现在是要银票还是——」
周见将玉狮子向柳三推了过去,道:「现在就要!」
柳三的手甚至在发抖,他立时掏出了两张银票来,放在桌上,抓起了那玉狮子,转身向外便走,来到了门口,他才转过身来,道:「你会在这里等候多久?」
周见笑道:「住在这里,要是想离开的话,那简直是大佣瓜了!」
柳三也笑了起来,道:「好,我有事,就到这里来找你,你要找我,可以到我带你去过的那家银号,去打听柳掌柜的下落。」
他走出了门,大叫道:「还不快去招待人客,拣好的娘们给他!」
刹那之间,几十个人涌了进来,围住了周见。
周见大模大様地坐着,鸨母将一个怯生生,低着头的少女,推到了他的身前,周见一伸手,少女的手冰凉,在微微发着抖。
鸨母满堆着笑,道:「周大官人,这是我新买来的,你看,西施也没有她美,眞是大家闺秀出身,她父亲是大官儿,眞正的黄花闺女,就等着来开懐啦!」
少女的脸色,比白玉还白,白得几乎像是透明一样,她站在周见的身前,周见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当周见听得那鸨母讲到那少女是「大家闺秀出身」之际,心内陡地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感。他知道大家闺秀是什么样的,那是他还在当马伕的时候,有一次,龙庄主和他赶着车,载着一总管,向一个富豪人家去送礼,他为了听得花园中有女子的嬉笑声,爬上墙去看了一看,就被富豪家的守门,拉了下来,挨了几脚,如果不是碍着他是从龙家庄的,只怕就有好打。
那一次,虽然只是一瞥,但是他总算也看到了那几个在花园中游耍的富家小姐,不错,她们全是一个様子的,她们全都那麽日,那么纤细,不但不能动,连看都不能看。
可是现在,他有银子!落魄了的大家小姐,就会任田他握着手,非但可以田他握着手,而且,他喜歉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一股极度的快意,于刹那之间,冲击着他每一股神经,他仰起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一笑,站在一旁的鸨母嬉着阔嘴,更加高兴,而那少女,也抖得更剧烈了。
周见完全像是一个老于此道的人一样,以一只手指,抵住了那少女的下颚,将那少女低着的头,抬了起来,那少女合着眼,可是眼皮在不断地跳动着,长长的睫毛在抖动,在睫毛之中,似乎有着泪珠。
周见不住地笑着,道:「好!好!」
他一面说,一面将柳三才给了他的那两万银票,向前畧推了一推,道:「我还要最好的食物,替我准备水,我要沐浴!」
鸨母接过了银票,周见每吩咐一声,就有一大批人,跟着答应,周见站了起来,简直有点轻飘飘的感觉,他的右手,始终握着那少女的手。
他才一站起来,那鸨母便呼喝着,两个丫头,立时在前带路,那少女的头低得更低,而周见的笑声更高。
一对红烛,一间精致绝伦的房间,一个美丽得像是白玉般的少女身体,周见只感到,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如此吧了!
那少女在低低飮泣着,然而那种飮泣声,却给予周见及刚才的极度满足之后的另一种满足。他没有任何同情,更没有任何可怜,他在那少女的娇柔的身子上,尽情地发泄着,在那少女的抗拒和婉转娇啼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他已经苦够了!在他当马伕的时候,在他完全不被人家放在眼中的时候,有什么人来同情他,有什么人来将他当作一个人一样地望上一眼?
然而现在,他终于证明自己是人,不但是人,而且还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那少女就因为他,而从此一生全然与前不同了!
周见斜倚在一张香妃榻上,徐徐啜着冰凉的银耳汁,少女纤细的背脊对着他,在微微抖动着,周见不由自主,又现出笑容来。
如果这时,周见是对着一面镜子的话,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在他发出那种笑容的时候,他根本已变了样子,他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敦厚,老实的小马伕,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周见的确变了。
他想得更多,他已经对玉香院的锦衣玉衾,如花美女,感到不满足,但是,对于玉香院以外的世界,他还是知道得太少了。
这一次,他在玉香院中,足足住了大半个月。
等到柳三又来找他的时候,那个少女是什么様子的,他也记不淸了,搂在他怀中的,是另一个风情万种,艶丽无匹的女人。
柳三和周见相别了不过大半个月,而当他又看到了周见的时候,他也不禁大大的吓了一跳。
他心中险些打了一个突:周见变了!
柳三努力想从自己的记忆之中,找出那天,在大雨之中,淋着雨来到饭店门口,穿着一件破衣的周见的影子来。可是他却无法找得出。现在他面前的,完全像另一个人,而这一个眼中的那种自私、贪婪的神色,简直叫柳三这样的杀人凶手,也觉得害怕。
柳三不禁在心中自己问自己:如果第一次见到周见的时候,周见就是这个样子,那么,自己是不是会和他一起合作做杀人的勾当?
即使是心中想,柳三的想法,也和以前,完全不同,变了一个方式了!
柳三本来是想利用周见来替他杀人的。然而这时,他简直已不敢想「利用」两个字,而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合作」。但即使是「合作」,柳三的心中,也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怯意!
柳三望着周见,半晌出不了声,周见却若无其事般在柳三的对面,坐了下来,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道:「三爷,好久不见了!」
柳三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又有事了!」
周见的心中,畧怔了怔,在刹那之间,他想到很多事情。
但是不论他想到了多少事,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这一次,是什么人?」
柳三的态度,反倒显得十分小心翼翼,他道:「你还愿意替我去杀人?」周见刚才,在刹那间所想起的,就是他不愿意再替柳三去杀人,而他想到,一様要为钱杀人的话,他最该杀的人,就是柳三!
柳三是一个为了银子杀人的人,他一生之中,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自然也不知赚了多少银子,如果杀了他,不但从此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柳三的银子,就是自己的了!
然而不论周见怎么想,就算是老奸巨滑的柳三,也是无法知道的,因为周见只是淡然一笑,道:「你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想法。」
柳三的神色很严肃,道:「有种人,当日子过得太舒服的时候,他就不想冒险了!」周见笑了起来,他的回答,十分简洁有力,道:「然而,没有银子,就不能过好日子!」
讲到这里,他畧顿了顿,柳三几乎是和他一起压低了声音,讲出了下面一句话来的,两人齐声道:「如果不杀人,就没有银子!」
柳三和周见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周见笑得十分高兴,他甚至拍着桌子,顿着脚。
柳三道:「这一次,我们要离开开封了!」
周见道:「哦,到什么地方去?最好还是大地方!」
柳三道:「自然,我们先到洛阳去歇歇脚,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来和我们接头的。」
周见的声音压得更低,道:「这一次,要杀的是谁?」
柳三摇着头道;「还不知道,但是不论杀的是什么人,你都不会害怕的,是不是?」
周见并没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见之所以笑,完全是为了掩饰他心中的恐慌。他怎么会不害怕?如果他不害怕,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将看到他杀人的人杀掉?
他一次比一次害怕,最近那一次,当他在狼狗的狂吠之下,拚命爬出墙来的时候,当他在高粱地中狂奔的时候,他怕得连心都要掉了出来!
然而害怕管害怕,他却一样没有法子摆脱得!
在他的笑声中,柳三道:「车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动程。」
周见道:「用我的马车吧,我吩咐人造了一辆马车,用四匹神骏马拉车,这辆车比你那辆更快,更好看!」
柳三呆了半晌,道:「那有什么用,你还是要替我赶车子?」
周见伸了一个懒腰,似笑非笑地道:「柳三爷,你想错了,我为什么要自己赶车,日晒雨淋?随便弄一块银子,就有人肯替我赶车了!」
柳三又呆了片刻,道:「你已经雇了车伕?」
周见道:「是啊,那有什么不对?」
柳三笑了一下,站了起来,他仍然望着周见,道:「你和以前不同了!」
周见眨了眨眼睛道:「当然,那是你教的。」
柳三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敎过你那么多,全是你自己学的!」
周见已经拍着手掌,大声呼叫着,叫丫环拿他的衣物出来。一开得周大官人要走,整个玉香院的人都哄动了,当一个壮健的车伕,赶着那辆簇新的马车,离开玉香院的时候,少说也有五六十个人,在玉香院前,列队相送,希望周大官人尽快回来。
他们根本不知道周见是什么来路,他们也不必问,他们只要知道周见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大财神,那就足够他们卑躬屈膝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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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30 16:58: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孤鶴 于 2024-7-30 22:21 编辑

洛阳自然是大地方,但虽然是大地方,车杠全包着白绢,用四匹神骏的骏马拉着的马车,缓缓驶
进大街的时候,不但车后,跟了一羣孩子,连两旁街道上的行人,也都要停下来,向这辆华丽的马车,望上一眼。
周见在车中看出去,还可以看到不少人,一面望着车子,一面在指指点点,周见心中在暗暗好笑,心忖这些人一定在想,车中乘坐的,不知道是什么达官贵人!
他们那里又会想得到,那车子中的人,原来是龙家庄上的一个小马伕,错手杀了人,亡命在外的流浪汉!
马车在柳三的吩咐下,停在洛阳最大的鸿兴客店之外。
鸿兴客店的旁边,就是洛阳方面千里闻名的食肆杏花楼。杏花楼的名厨是天下驰名的,一席普通的筵席,就得三十来两银子,不是达官贵人,谁敢踏进来?是以停在杏花楼前的马车,也格外华丽,可是,周见的马车一到,那些马车,都全被比了下去。
赶车的壮汉吆喝着,挥着鞭停了下来,周见推开了车门,他还未曾跨下车来,就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师哥,你看这马车,多漂亮。」
周见心中感到了一阵傲意,他立时转过头循声看去,只见在另一端乌木车厢的马车之旁,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英武挺拔,腰际悬着一柄长剑,女的一身白纱衣,飘然欲仙,正望着周见的马车。
当周见向她望过去之际,那少女正好和周见打了一个照面,只见她水灵灵的眼珠子,转了一转,梨涡浅现,向着周见,微微一笑。
周见登时呆住了!
玉香院中的美女虽然多,可是怎及得上眼前的这个少女?那少女是如此英秀,妩媚,这样动人!
柳三接着跨出了车厢,他在周见的背后,轻轻推了一推,道:「进客店去!」
那时候,车旁的一男一女两人,也登上了车,周见仍然有点魂不守舍,一面随着柳三向前走去,一面仍然不住回头望着。
可是,那少女却再也没有探出头来。
在走进鸿与客店之后,柳三才低声道:「别胡思乱想了,那是洛阳大侠白马金剑朱武的女儿!」
周见的脸畧红了红,他之所以脸红,倒并不是因为含羞,而是他不高兴被柳三看穿了他的心事,他的心事太多了,而且是绝对不能给柳三知道的!
他立即掩饰着,道:「眞动人,是不是?」
柳三笑道:「像我这种年纪,对女人感兴趣的时候,早已过去了!」掌柜的早已知道有个阔客光顾,是以在他们讲话间,就迎了出来,亲自接待他们,来到了上房,那是自成一角的一个院子,虽说是客店,但简直就像是深宅大院。
当殷勤的伙计离去之后,周见忍不住问道:「那百马金剑是什么人?」
柳三望了周见一眼,道:「是武林大豪,连你以前的主人,龙庄主也都及不上他!」
周见再没有问下去,他忽然转了话题,道:「我们要等的人,怎么和我们相见?」
柳三道:「他会来的。」
周见舒着双臂,道:「路上你替我说杏花楼的酒菜好,我们这就去试试?」
柳三沉声道:「不,我们在客店等着,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要等的人就来了!」
周见在床上躺了下来,他和柳三一直等着,直等到天色发黑,店伙计端了食物来,周见吃了晚饭,叫了几个唱曲的人来,唱了半个时辰的曲,才又倒在床上,不久就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低低啲交谈声惊醒的,当他一醒,弯身坐起来时,房间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三个蒙面人,和柳三隔桌坐着,柳三正在和他们低声交谈。
一个彖面人正在道:「白马金剑朱武的五十寿诞,就在大后天,我们要他——」
那人讲到这里,看到周见坐了起来,陡地停了口。
柳三立时道:「不要紧,他是我的助手!」
那三个蒙面人之中的一个道:「未曾听说柳三爷行事,要什么人帮手!」
柳三笑了起来,道;「现在不同了,我想你们不致于懐疑我是假冒的吧!」
柳三的话才一出口,那三个一蒙面人陡地站了起来。
他们的动作快到了极点,简直看得周见眼花撩乱,只听得「铮铮铮」三下响,三个蒙面人,已经各掣了一柄短刀在手,而且,其中有一柄,「嗤」地一声,已经向柳三面上刺了出来!
等到周见看清楚这一些时,那柄短刀的口尖,离柳三的面门也不过一寸!周见想尖叫起来。
可是他的咽喉,却像是被人握住了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而也就在那一刹间,只见柳三的头,忽然向后一仰,那一仰之势,实在奇怪到了极点,就像是他的颈骨忽然断折,头向后掉了下去一様。
柳三的头向后一仰间,那柄短刀,挟看风声,「搜」地在柳三的面门之上掠过。
那蒙面人的一刀虽然刺空,但另外两个蒙面人手中的短刀,却已攻到了柳三的双胁。
柳三的身体又胖又呆滞,但是此际,他的身子,却灵活得像是一头老鼠,那两柄短刀攻向他的胁下,他双手一分,身子突然在两人之间,滑了过去,而当他在两人之间滑过去之际,双手反拍而出,「拍拍」两声响,两掌击在那两个蒙面人背上。
那两掌的力道,着实不轻,令得那两个蒙面人「砰」地跌倒在地,另一个蒙面人身形立即后退,退到了门口。
柳三冷笑一声,道:「三位虽然蒙了面,但是这三柄短刀一现,可就漏了底啦!」
那两个跌在地上的蒙面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只见他们互望着,其中一个道:「你……你会出卖我们?」
他仍然蒙着脸,脸上的神情虽然看不出来,但是在他的声音之中,却可以听得出,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柳三听了,「哈哈」一笑道:「这点信用,我倒还有,凡是我的主顾,我绝对不会出卖他们!」
三个蒙面人中的另一个又道:「那么,你……你会杀我们!」
柳三的面色一沉,道:「为了银子之外,我决不为别的理由杀人!」
那三人又互望了一眼,忽然一起向柳三行了一礼,齐声道:「阁下眞是大名鼎鼎的杀手柳三,刚才大有冒犯,眞……是鲁莽之极。
柳三笑着,道:「没有什么,刚才你们讲的话,还没有讲完,不妨讲下去,请坐!」
直到他们双方又讲了几句话,周见才缓过了一口气来,刚才他们四人动手之际,动作之快,实在看得人心惊肉跳,周见心中在想,刚才那三个蒙面人,如果是攻向自己的话,那麽自己定已死在他们的短刀之下了!
那三个蒙面人又互望着,其中一个道:「不必坐了,我们刚才……说到白马金剑朱武五十寿辰,就在后日,我们要他在这一日死!」
周见一听到这里,心头又怦怦乱跳了起来,白马金剑朱武是何等样的大人物,他是知道的。
而在那一刹那间,周见所想到的,是朱武的女儿,那令得他舌热唇焦,不知所措的少女!而如今,这三个蒙面人,要臼马金剑,死在五十岁的生日上!
柳三皱起了眉,神色十分凝重,周见和他相处以来,从来也未见他的神色如此凝重过,他来回踱了几步,道:「三位,我行事以来,一直未曾和我的主顾,直接见过面,这次你们不但照我的规矩办事,而且还有了……的介绍信,我才破了例的。」
柳三在讲话中,像是想及了一个人的名字,可是他的声音,却变了十分模糊,是以周见没有法子听得清楚。
柳三顿了一顿,又道:「而我也从来未曾推辞过一件生意,这一次,眞是对不起了!」
那三个蒙面人怔一怔,一个压低着声音,道:「柳三爷,为什么?是因为白马金剑的武功太高,名气太大?」
柳三冷笑一声道:「名气再大,武功再高的人,都曾成为我手下的寃魂!」
那三个蒙面人齐声道:「那为什么?」
柳三的手按在桌上,道:「时间,只有两天时间,就算我做得到,你们也付不起代价!」
那三个蒙面人又齐声道:「我们付得起!」
柳三瞪着那三个人,挤在胖脸的小眼,闪着贪婪的光芒,他的声音,也硬得像熊,他冷冷地说道:「你们的,可别说得太满了,你们知道我需要多少?」
那三个人中的一个叫道:「多少都行!」
柳三又盯了他们一会,忽然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你们只不过出来找我,在你们的后面,另外有人在指使着,是不是?」
那三个人「起都笑了起来,一个道:「柳三爷,你对于主顾,是绝不问底细的。」
柳三点头道:「自然,我要——」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在他的齿缝中,一字一停,道出了几个字来:「十万两金子!」
周见的身子,不由自主,向上跳了一跳,那三个蒙面人的身子,也为之一震。
十万两金子,这实在是一个能叫人听了就感到头昏目眩的数字。
但是那三个蒙面人在一震之后,还是立即道:「好,先付一半,另一半,事成之后再付。」
那人讲完,唇际发出了一下尖利的口哨声来,不一会,窗导远地响起了同样的一下口哨声,那人再回了两声,过了不久,窗上传来了「拍」地一声响,柳三一翻手,手掌向窗口轻轻一推,只听得「哗」地一声响,宪子竟被柳三的掌风,推得倒了下来。
周见直到这时,才知道柳三的武功,远在他的想像之上,但是这时,他却不能多在这方面想下去,他望着窗外,只见人影一闪,一个人已跃进来。
那人身形佝偻,看来像是一个乂干又瘦的老头子,手中提着一只老大的手提箱子,一进来,就将手提箱子,往桌上一放,那人一样蒙着脸,放下了箱子之后,立时退到了一角。
柳三却向那人,狠命地盯了好一会,才道:「箱子里是多少?」
那蒙面老者道:「五十万两的银票,全是老字号。」
柳三冷冷地道:「太少了,一两黄金,折五十两银子,这一箱银票,只不过十份中的一份。」
那蒙面老者直了直身子,望向那一二个蒙面人,只见他的一双眼睛之中,精芒隐射,看来十分骇人,那三个蒙面人苦笑着,道:「柳三爷要十万两金子!」
蒙面老者叹了口气,说道:「好高的价钱!」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入懐,自怀中取出了一只鹿皮袋来,又来到了桌前,拉开袋口,只听得一阵声响,自袋口跌出了十几颗晶光四射的钻石来,每一颗,肯定有手指甲般大小。
柳三一看到跌在桌面上的那些钻石,眼也直了,周见也是一怔,他想起那种石头,在他卖给了柳三的那只翠玉狮子上,也有同样精光四射的石头。
蒙面老者点着,数了九颗,将其余的放进了鹿皮袋中,道:「柳三爷,你是识货人,自然知道这是大食国的国宝,这样的金刚钻,世所罕见,算你二十五万两银子一颗,你不会吃亏吧!」
柳三几乎连声音都变了,连声道:「不吃亏,不吃亏,就这样为定!」
蒙面老者沉声道:「记得,后天,我们要朱武血溅寿堂,死于非命!」
柳三呆呆地盯住了桌上的那些钻石,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那蒙面老者的话,周见直到此际,才说了一句话,道:「朱武死的时候,不一定流血!」
蒙面老者立时向周见望来,一面身子已在向窗外倒纵了出去,道:「死就行!」
那三个蒙面人,跟着蒙面老者,「飕飕飕」地窜出了窗口,去得极快,周见向前走了一步,柳三双手一伸,盖住桌上的那些钻石,抬头望着周见。
周见道:「原来你收人家的钱那么高,这一回,自然是你一个人出手了。」
柳三道:「去,我们一起去!」
周见笑着,道:「我们一起去的话,怎么个分法?」
柳三的双手,仍然不肯离开桌面,他只是向羊皮箱子呶了呶嘴道:「这全是你的!」
周见的心也狂跳了起来,那些亮晶晶的石头,他知道极其値钱,但是给了他,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根本无法将之换成银子,比较起来,自然是那一箱银票,实惠得多了!
柳三的双手揑成了拳,将九颗钻石抓在手中,然后,伸手入懐,等他放好了钻石,他才松了一口气,道:「小子,这下子,你可发财了,你要道知,多少闯荡江湖一辈子,也不会有那麽多银子!」
周见笑道:「算是我交运,遇到了财神。」
柳三来回踱了几步,道:「可是,要不了朱武的命,我们也得不到什么!」
周见霎了云眼,道;「照我看,杀他不难,难的是我们如何脱身!」
柳三没有说什么,只是来回地踱着。
柳三踱了足足一夜,周见只是坐望着他。
早上,柳三才向周见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出客店,到了杏花楼。虽然时间还早,杏花楼已然有不少食客在了,柳三和周见大模大様的走了进去。
伙计上来招呼,柳三点了菜,问道:「白马金剑的女儿,时时来?」
伙计笑了起来道:「白马庄上,有六十多个大伙头,可是朱姑娘就爱上我们这里来。」
柳三道:「她爱吃什么?」
伙计道:「有一味蜜炙金鲤唇,每餐必备。黄河的金鲤不多,每天得备上十尾方够,每尾,足要十两银子!」
柳三一翻手,摸出一只老大的金元宝来,道:「今日,杏花楼的金鲤我们全要了!」
伙计张大了口,看着柳三,又望着柳三手中的那金元寳,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柳三笑道:「就算朱姑娘生气,也够你买几十亩良田的了!」
那伙计手发着抖,伸手来接金元宝,柳三却一缩手,道:「你得把所有金鲤全拿来,要叫朱姑娘吃不着蜜炙金鲤唇,明白么?」
那伙计连连点着头,柳三抛起了手中的金元寳,伙计接着,转身走了开去。不一会,两个人抬着一只大木桶,走了进来,桶中全是活跃活跳的金鲤鱼,周见低声道:「三爷,先从朱姑娘着手?」
柳三瞪着眼,点了点头。
柳三又立即道:「朱武五十大寿,宾客必多,防备也一定严,我们不能无原无故闯进去,认识了朱姑娘之后,就容易得多了!」
周见的心头,又无原无故跳了起来,柳三「呵呵」笑着,道:「可便宜你了!」
周见脸上一红,没有出声。
柳三的笑声,突然停止,周见只见柳三的双眼,瞇成了一道线,却是精光四射,望定了自己,心中不禁一凛,忙挺了挺身子。
他和柳三认识以来,可以说从来也未曾在柳三的注视下,显得如此侷促过,这时,他的心中不但乱,而且,还有点手足无措之感。
周见是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他也知道柳三为什么会那样望着他,那是为了白马金剑的女儿!
柳三望了周见半晌,道:「你若是能将普天下的女子,都当着是玉香院中的姑娘一样,那就无往而不利,不然,只怕会有麻烦!」
柳三的话,说得虽然隐晦,但是周见却完全可以明白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他有点不安地欠了欠身子,道:「还未曾想到手,总有点急切,到了手,自然不同了!」
柳三笑了起来,道:「但愿如此!」
周见和柳三,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他们的话,在旁人听来,可能根本莫名所以,但是一个已经告诫了对方,另一个也是已经剖白了自己的心情!
过了片刻,酒菜纷纷奉了上来,两人酒至半酣,忽然听得外面吵了起来,先是「砰」地一声巨响,接着又是「当啷」一声,像是砸烂了什么东西,然后,便是一个女子高声叫道:「混账东西!」
那女子虽然声音之中,充满了盛怒,而且是在骂人,但是那美妙的声音,仍然十分动听。
接着,便是几个人在低声下气的解释,然后,又是那女子道:「在那里?」
周见和柳三听到这里,便互望了一眼,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极快地来到了帘前,「嗤」地一声,帘子被挑了开来,一个丽人满面怒容,站在门前。
这时候,周见的心头,怦怦乱跳着,昨天晚上,令他想了一夜的人儿,终于出现了!
那掀开帘来,站在帘外的丽人,披着白色精绣的披风,英姿飒爽,看得人着迷,这不是别人,正是武林大豪,白马金剑的女儿朱小红!
朱小红才掀帘,就和周见打了一个照面,她的心中,也不禁一怔。昨天,她离开杏花楼的时候,曾看到周见的那辅马车,心中对周见的印象,也很深刻。要知道这时的周见,和穿着破衣,淋着大雨时的周见,已不可同日而语的了,腰带中有大叠的银票,身上所穿是锦绣衣裳,谁看来还不是公子哥儿?
朱小红在一怔之后,怒意稍歛,但是她还是伸手一指道:「是你们将黄河金鲤全包下了?」
周见望定了朱小红,心头乱跳,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柳三先一皱眉,在周见的腿上,轻轻的踢了一下,微欠了欠身道:「是啊,姑娘有何指敎?请说。」
柳三的豪气,更是非同凡响,朱小红心中虽然发怒,却也不好无缘无故发作,只是沉声道:「让十尾与我,银两双倍算给你!」
柳三笑道:「我们都不希罕银两,我们要齐集所有金鲤送人!」
朱小红一怔道;「送给什么人?」
柳三道:「白马金剑朱大侠,宝诞在即,我们有心慕名贺寿,想朱大侠交遍天下,什么様的寿礼没有?唯有这黄河金鲤,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物事呀——」
柳三才讲到这里,朱小红已然怒气全消,笑了起来。美人薄怒,固然另有风韵,但是美人浅笑,更是风致嫣然,看得周见如痴如醉。
柳三故作不知,续道:「所以,我们要集百尾金鲤,去送与朱大侠,作登门求见之阶!」
朱小红虽然是豪侠之后,家学渊源,武功也颇高,但是她究竟未曾在江湖上走动过,只知平日听人奉承,将所有的事,全看得简单不过,如何知道人心的险恶?柳三的话才一说完,她就道:「那就容易了,你们原是要将鱼送给我父亲的!」
柳三假作大惊,一再伸足,再踢了周见一脚,一面站了起来,周见也慌忙站起,柳三道:「姑娘,令尊是——」
朱小红傲声道:「家父就是白马金剑!」
柳三呵呵笑了起来,道:「原来是那样,朱姑娘要鱼,请容在下作东道如何?」
朱小红还未置可否间,周见叫道:「来人!」一个伙计应声而入,周见向桌上一指,道:「快将这些全撤下去,另拣最精致的酒菜摆来,我们有贵客!」
朱小红抿着嘴儿一笑,道:「我不是一个人来,总共有十个人,你们请了么!」
周见笑道:「这开封府的人,全是朱姑娘带来的,我们也请了!」
朱小红听周见说得有趣,正合了她大小姐脾气,高兴起来,道:「好,就打扰了你们这一餐!」
她转过身去,向外面叫道:「你们快来,有人请我们白吃啦!」
一刹那间,又有八九个人,走了进来,有男有女,全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个个身上,都带着兵刃,除了一个是昨天和朱小红共上马的年轻人之外,其余皆未曾见过,不一会,通起名来,这些年轻人本身,没有什么大名头,但是他们的父执辈,却全是名震江湖的武林高手。这些年轻人,自然是随着他的长辈,到洛阳城来,向百马金剑作贺的了。
开始时,周见处在这些人之间,总觉得有点很不自然,但是看见各人,对他们似乎很尊敬,朱小红对他,像是更感舆趣,笑语如珠,直看得周见脚底发软,飘飘然不知所以,他也渐渐习惯了起来。
这一餐酒饭,足足吃了两个来时辰,朱小红当席便道:「两位何必住在客店之中,我们庄上有的是空屋子,有专人服侍,就请移驾!」
柳三笑道:「礼物未备,明日一早,定到贵庄来!」
一讲起礼物,那些年轻人又在吹嘘起来,一个说:「我师父送的那两颗珍珠,万金不易。」
另一个道:「我父亲的那一株老山参,稀世难求。」
互相炫耀着,柳三呵呵笑道:「朱姑娘,我与令尊,虽然素未谋面,但是久仰大名,我妄长几岁,叫你一声姪女,可见怪么?」
朱小红喝了几杯酒,又被众人捧凤凰也似地奉承着,心中大乐,双额绯红,看来更是艶丽无匹,道:「柳三叔太客气了!」
柳三尤是高兴,道:「贤姪女,见面无以为赠,有两颗大食国的鎮国之宝,供你姪女佩戴,倒也别致。」
柳三说着,伸手入懐,就将昨晚蒙面人给他的钻石,取了两颗出来,放在朱小红的面前。
这两颗钻石一出手,合众尽皆静了下来。别说晶光夺目的金刚钻,自有一股摄人的力量,在座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他们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和它的价値如何。刚才吹嘘过自己长辈所送礼物名贵的人,一时之间脸都红了过来。因为这时,柳三一出手,就是两颗如此之大,光芒四射的金刚钻,别人的礼物,如何还値得一提?
朱小红在刹那之间,也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脸上那一种惊喜欲绝的神情,更是动人,看得周见心痒难熬,恨不得立时将她搂在怀中,亲热一番。
这时,人人的视线,都停在那两颗光芒四射的金刚钻上,也没有人去注意周见望着朱小红的那种眼色,朱小红自己,更是不注意,她望着那两颗价値连城的全刚钻,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
她知道这种宝石的价値,她还记得去年她随着父亲,到一个豪富家去作客,那豪富的女儿出来见客,颈上便用网络着一颗金刚钻,看得她又妒又慕,回来之后,吵着要她父亲去买,却被父亲斥了一顿,说是那様的宝物,再也买不起。
她还记得,那富豪女儿的一粒,不过黄豆般大小,而如今这两颗,却比之大得多!
朱小红定定地望定了桌面,过了好久,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柳三以十分平静的语气道:「贤姪女,你还喜欢么?」
朱小红忍不住欢呼起来道:「太喜歉了!」
周见忙道:「也唯有朱姑娘这样天仙也似的人物,才配佩戴这样的宝物!」
在座还有几个年轻女子,一时之间,尽皆花容失色,朱小红紧揑了那两颗金刚钻在手瞥了周见一眼,满心欢喜道:「周大哥,你是眞会说话!」
周见高兴得比他自己得了宝物还要开心,柳三又说了一些如何分别金刚钻好坏的知识,各人眞可以说得上是尽欢而散。回到了客店之中,柳三搓着手,道:「事情成了一半,明天看你的了!」
周见的心中,浑浑噩噩,几乎全是朱小红的倩影,听得柳三如此说,他才陡地一怔,道:「明天,由我来下手?你……你……」
柳三道:「白马金剑的武功极高,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也是习武之人,何况他是老江湖了,对我们如此殷勤求见,难免起了疑心!」
周见道:「我和你在一起,他疑心你,自然也会疑心我的,如何下手?」
柳三微微笑着,道:「你就不同了,适才在席间,各人谈起武功时,你也说得头头是道,但是那只好瞒瞒这些毛头小伙子,在高手面前,你根本不会武功,却是无法隐瞒得过去!」
周见脸上一红,柳三已接着道:「朱金剑既然能一眼就看出你不会武功,必然不加防备,我已替你想好了,你就假作是京中来的,天皇贵胄,似有意似无意透露几句,当人家问起来时,又矢口否认,这样,就更能使人坚信你是有来头的人,是慕白马金剑之名,来倾心结交的,那麽,朱武再也不会疑心了!」
周见用心听着,等到柳三讲完,他才笑了起来,摸着自己的脸,道:「我这样子,像是龙子龙孙么?」
柳三一瞪眼,道:「谁不是十月懐胎生的,王子和庶人,又有什么不同?」
周见霍地站了起来,道:「说得是!」
柳三又道:「而且你的身份,越是神秘,我看你另外那件事,也越易上手!」
周见听得心花怒放,这一晚,辗转难眠,不知发了多少个梦,他实是再也想不到,在结识了柳三之后会有那麽多奇遇!
以他原来只不过是龙家庄的一个小马伕而论,他现在所过的日子,简直就像是在梦中一样!
他知道,自己只有唯一的障碍,还未曾去掉而已,那障碍就是柳三!
可是,事情却十分微妙,柳三是他的障碍,他必需去掉柳三,才能不继续为人摆布,然而他现在却又绝不能下手,因为现在,他还离不了柳三!
第二天早上,周见醒来之后好久,还觉得有点精神恍惚,柳三带着他,走遍了洛阳城中的珠宝古玩舖,买了四式寿礼,那是一株四尺来高的珊瑚树,一座翡翠假山,一套景塞茶具,和一支红毛西洋人进贡来,流落在民间的千里镜。
这四式礼物的价値,自然不能和昨日那两颗金刚钻相比,但是相信白马庄上,就算贺客如云,所有的礼物之中,也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的了。
他们回到了客店,正是中午时分,只听得客店外面,一阵喧闹,一个彪形大汉,带着十几个从人,已拿着白马金剑朱武的名帖来请柳三和周见,到白马庄上去了!
柳三和周见也不客气,由白马庄的庄丁赶着马车,一直驶出了西城。那白马庄在洛阳城西不远处,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到庄前,单看这时大道两旁,参天古树,已然显得气势不凡。
到了庄门口,只见已站了好几十人,朱小红站在一个身高玉立,气派非凡的中年人之旁,不问可知,那中年人就是白马金剑朱武了!
而马车离庄门还有十数丈远近时,朱小红身上所络的那两颗金刚钻,在阳光之下,光华夺目,已经可见。
到了庄门上,柳三先下车,又转身装出十分恭敬之状,将周见引下车来。
朱小红先走过来,道:「两位来了,这位就是家父!』
朱武也走了过来,只见他目光锐厉,先向柳三打量了片刻,又去看周见,当他看到了周见的时候,他畧为怔了一怔。
正如柳三所料,白马金剑,一眼就看出周见根本上不会武功!在刹那间,朱武的心中,不禁升起了阵阵疑惑,这年轻人,不会武功,和他在一起的胖子,分明内外功均有极高的造诣,据弟子,女儿昨天回来说,他们两人,叔姪相称,但现在看来,老的对少的,反而处处显得十分恭敬,他一想及此,心头不禁乱跳了起来,要知道一出手就是如此濶绰的人,本就少见。
再加上那样的宝物,决非民间人所能有的,朱武心中一起疑,立时便想到,这自称姓周的年轻人,一定有极不寻常的来历!
朱武望着周见,神色不定,柳三看在眼中,大为高兴,他心中暗道:事情已成了一大半了!
当下,柳三命各人抬下礼物来,周见和朱武寒暄着,道:「从京城中轻装下来——」
他才讲了一句,柳三说道:「贤姪——」
他叫了一声,又向周见忙使眼色,周见也装成了失言,忙改口道:「一路上未曾带得什么,这些全是在洛阳买的,望朱大侠勿嫌菲薄!」
这种情景,看在朱武的眼中,益发令得他心头怦怦乱跳了起来。
本来,朱武老于江湖,要骄服他,也次计不是容易之事。
可是朱武虽然富甲一方,像柳三和周见那样的豪濶法,他却从来也未曾见过。
这时,他心中以为自己所料不错,就算在一旁,有人告诉他,说是这两个人来意不善,是为了取他的性命而来,他也定是不会相信的了!
许多前来贺筹的贫客,随着一起来到了白马庄宏丽的大堂之中。
周见更是乐不可支,因为朱小红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进了大堂,朱武向柳三和周见,一一介绍四面八方来贺寿的豪杰之士,周见有朱小红在旁,一时之间,那里记得了这么多人?
白马庄上,昨天朱小红一回来,就准备迎接贵宾,打扫一个院子,朱小红又带着周见,在庄上到处走着。
「直到了申牌时分,才见白马庄的总管,匆匆驰了上来,道:「小姐,庄主在找你!」
朱小红一副老大不愿意的神气,跟着总管,走了开去。
走了好几步,仍然回眸一笑,这一笑,令得周见呆若木鸡地站着,半晌移不了一步子!
朱小红来到了内院,直来到了她父亲的书斋之中,只见她父亲背负双手,来回踱步,神色像是十分凝重。
朱小红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道:「爹!」
朱武转过身来,道:「小红,你和那姓周的在一起,可曾套问出他是什么人么?」
朱小红呶起了嘴,道:「爹,这是什么话,人家身上摸出夹的东西,就值得一座白马庄,难道还要盘问底细,怕人家来谋我们么?」
朱武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自然不是这意思,这两人,老的武功极高,见识广博,少的却全然不会武功,如果问起来历时,又支吾其词,当我们在大堂中闻谈时,那姓柳的坐一立不安,频频问人问那姓周的在何处,看来他竟是保护那姓周的少年的!」
朱小红玩弄着网络中的那颗金刚钻,说道:「那又怎様?」
朱武顿足道:「你什么也不懂,事情还不明白吗?我看那身懐绝技的柳胖子,是大内高手。」
朱小红陡地吃了一惊,失声谴:「什么?柳大叔是大内高手,那麽周大哥他——」
朱武急道:「噤声,大呼小叫作什么,周见自然是假名,我看他这年纪,这等来头,多半是当今天子之后,天皇贵胄——」
朱小红心头怦怦乱跳,压低了声音,道:「爹,你……你说他,是王子?」
朱武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如此想,眞情如何,还不可知。柳胖子口口声声,说是慕我名而来,那自然是眞的了!」
朱小红道:「或许王子是为我而来的!」
朱小红和周见在一起,周见的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态,她焉有感觉不到之理,是以她脱口说了那样一句话,等到话说出了口,她才想到,女孩儿家,怎可以如此说?是以立时又羞篑起了脸,低下了头。
朱武望着女儿道:「总之,你好好待他们,切不可怠慢,你的骄横脾气,可得收一收!」
朱小红翘起了嘴,道:「爹,我什么时候骄横来了?」
朱武笑起来,道:「好了,你自管自去吧!」
朱小红转身走了出来,她芳心也如同小鹿乱撞一様。她再也未曾想到,周见可能是一个王子!而如果周见眞是王子的话……。
朱小红一想到这样,不由自主,伸手扶住了一株树,她有一股要晕眩的感觉。
从十六岁起,朱小红的艶丽,便令得每一个看到她的人,觉得震惊,从十七岁起,不知多少世家子弟,武林豪侠,借故和朱小红亲近,白马金剑的几个徒弟,暗中为了朱小红不知打了多少次的架。
然而朱小红的眼中,所有的男人全是泥,她知道自己高于一切,根本不必将对她献殷勤,唯命是听的男人,放在眼中。
可是,如央是一个王子,却是无论如何,和所有的人都不同的。
白马庄在洛阳,算是很出名的庄子了,洛阳也算是一个眞正的大地方,可是当朱小红听得从京师来的人,讲起天子脚下的繁华事,讲起魏峨华丽的皇室,讲起帝王家的排塲来,都还是令她心焉向往之,觉得自己所住的地方,实在不値得一提。
但是京师在她的想像之中,毕竟太遥远了,她再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朝一日,能和一个来自京师深宫,如此尊贵的人物在一起!
朱小红定了定神,周见对她倾倒,这一点,她早已觉察到了。
那是毫无疑问的事情,而她,也决定了在这个尊贵的神秘的年轻人之下软化!
朱小红心头件怦跳着,加快了脚步,向她自己的住所走去。
另一面,在朱小红走了之后,周见呆立了半晌,他究竟有点心虚,陡地想起,朱武突然将女儿叫了去,是不是已经看出自己的破绽来了呢?
一想起了这一点,周见的背脊上,不禁直冒冷汗。
如今身处在白马庄之中,如果被白马金剑瞧出了什么蹊跷来,那么就算柳三的武功再高,也难以走得脱,何况眞到了紧急关头,柳三也次不会顾及自己!
在周见的身后,有两个白马庄颇有地位的管家跟着,这时周见的心中发起虚来,倒像是这两个人,处处都在监视着自己一样。
他故作鎮定,向前走着,走到了大堂之上,只见柳三正和一干武林高手,在高谈阔论,围住柳三的人,脸上均有钦慕之色。
周见来到了柳三的身边,向柳三使了一个眼色,柳三托故走了出来,两人来到无人处,柳三才道:「你神色慌张,什么事?」
周见吃了一惊,他内心慌张,但是他自以为已经在面上十分鎮定的了,却不料还是被柳三看了出来。他忙道:「我好端端和小红在一起,朱武突然叫了她去,莫不是我们露了马脚?」
柳三笑道:「你放心,朱武已以为我是大内高手,不断用话套我,都叫我闪烁其词,支吾了过去,他找他女儿,一定是想在你那里探点消息。好小子,你走运了,没有那个女人,会拒绝王子的!」
柳三说着,伸手在周见的肩头上拍了几下,周见将信将疑。这时,白马庄的侍从,又跟了过来,柳三又回到了大堂中,假说被传,来到了朱武为他们准备的房子中,独自坐着发怔。
在白马庄里,和在玉香院中,全然不同,在玉香院应该如何生活,周见是完全学会了。可是,在白马庄中,应该如何呢?
他呆坐了半晌,当然给他想通了:不论在那里,银子总是有人要的!
他大声叫道:「来人!」
在门外侍候的人,一起答应着。
立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垂手而立。周见望着他们道:「因为我来,倒叫你们辛苦了?」
那两人忙道:「接待贵宾,份所当然!」
周见续道:「这院子里,共有多少人当差?」
那两人中的一个人道:「一共十二个。」
周见道:「相烦一起叫了来,我有些话说!」
那两个人答应着,走了开去,不一会,十二个人都来了,其中还有两个老妈子,一齐恭恭敬敬,站在周见的面前,一个是管家,站得最近,周见向他招了招手,那管家走了过来,周见自腰带之中,抽出了一张银票来,票额是三万两,他将那银票,在桌上一放,说道:「这里是三万两,相烦你分一分。」
那管家吓了一大跳,张大了口,说不上话来,周见却带着微笑,就在不多久以前,别说三万两银子,就算是三十两,也足以使得他自己的神情,比这时的管家,更难以形容。
但是现在,他一出手三万两银子,就像是在打发三文小鉴一样。
他道:「你们十二个人,在我住的院子服侍,每人得一千两,其余的,替我均分给庄中的仆役,不论管家马厮,人人皆有!」
那管家听到这里,已然知道自己不是在发梦,是眞正地遇上了财神爷爷!可是他却双手乱摇,道:「这……这得请示庄主,才敢接受。」
周见笑道:「是我给下人的赏赐,难道朱庄主还不准么?快拿去,到洛阳城中,那一家银号,都能换出白花花的银子来!」
那管家接过了手,突然双腿一曲,跪了下来,后面十一个仆役,也一起跪下,千恩万谢,周见只是畧一挥手,命他们离去。
那管家带着人退了出去之后,那消顷刻,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白马庄,只听得院子之外,上下仆役,由总管带着,一起前来叩头,将周见请了出去,只见满院子全是人。总管向周见打着躬,道:「谢少爷的赏!」
周见心中大乐,道:「照人头算来,每人可分多少?」
总管恭恭敬敬地道:「每人可分二十余两!」
周见点了点头,道:「原来庄中杂工这么多,我倒少给了,每人倶得有两百两银子才是,不然别人笑我出手太少。」
他一面说,一面又取出了两张银票来,共是十万两,递过去,道:「有多的你就留着来化吧!」
周见说话之际,人人屛气静息,等他讲完,刹时之间,欢声雷动。
消息立时传到了大堂之中,朱武笑着问柳三道:「令姪好阔气,一出手就赏下人十万两银子。」
柳三微笑着道:「他从小就是锦衣玉食的人,那里又知道银两有什么用处?」
朱武的心中,又是一动,暗忖普天之下,除了自小就住在深宫中的人之外,就算是豪富,那里又有不知道银子用处的人?
他忙又道:「如此说来,令姪他——」
柳三道:「说他是不见世面也可,说他学识超天下也可,陪他读书的,多是饱学之士!」
白马金剑朱武陡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想,自己还是不要再问下去了,再问下去,不但对方难以回答,如果对方明说了,自己反有诸多不便之处!反正只要将他招呼妥当了,他回到宫里,还会没有目己的好处么?不过,总也得提一提才好。
是以,他微笑道:「自然,自然,这是看得出来的。朱某在武林上虽然薄有名声,可是却世代布衣,难以荣宗耀祖!」
柳三听了,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他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只是含糊说了一句,道:「那还不容易!」
就是这句话,令得朱武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XXX
朱小红离开她的闺房时,连得她近身的婢女,也不禁呆了一呆。
她已经刻意地打扮过,而且换了新装,穿了一袭浅蓝的纱裙,轻轻盈盈走了出来,眞叫人疑心是天仙下了凡尘。
几个婢女立时迎了上去,吱吱喳喳,向朱小红说她们每人都得两百两银子的赏,是周大爷赏的。
朱小红呆了半晌,她也听得来往白马庄的人,说起过许多武林大豪出手豪阔之事,有几件事,也足以令得她欣慕的。
但是,周见的出手,不但是令得她钦羡,而且令得她惊呆。
试想想,如果不是富可敌国的人,谁出手有这么阔绰?
她呆了片刻,娇声叱道:「别小家子气了,在周公子看来,十万八万镇子,算得了什么!」
一个婢女问道:「小姐,这位周公子究竟是干什么的啊,总不成他家中有金山银山!」
朱小红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甜,眞是打从心底深处一直甜出来的,她自然不会讲出周见是什么身份,这也正是使她感到高傲和兴奋的原因。
周见是一个王子!天下有的是美貌的女孩子,可是能有几个,可以有机会和王子在一起?
朱小红一想到这里,心头如同小鹿乱撞,俏脸之上,也不禁泛起了一片绯红。
她是出了名的美女,在她面前献殷勤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现在,她却要凭借她自己的美貌,去打动一个王子的心,将他攫住。
她知道,只要她肯迁就,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抵抗这种诱惑,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全身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但是,她是兴奋无比的,她缓缓吸了一口气,道:「周公子在哪裹?」
一个婢女道:「就在那院子里,小姐,可要我们带路?」
朱小红嗔道:「不必了,我难道不认识?」
朱小红衣袖飘飘,向前走去。从她的闺房,到周见的那个院子,是有一段路程,在她经过的地方,几乎每一个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直着眼望定了她。
但是朱小红却什么人也不望,这时,在她的心目之中,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她以为可以使得到女孩子最高荣耀的周见。
越是走近周见所住的那个院子,她的心跳便越是加剧,她的脸也越来越红。
她早已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了,然而她却没有试过。当她想到自己在见到了周见之后,必然会发生的事时,她在兴奋之中,多少有点心慌,她感到自己的双腿有点发软,那种全身酸软的感觉,使人有说不出来的难过,又有说不出来的舒服。她只记得,有一次,她的师哥,忽然捉住了她的手的时候,她就有这样的感觉,当时,她及时摔脱手,而在她师哥的手,抚摸着她手背之际,她才陡地转开身,走开去。
这可以说是她和男人最接近的一次,但现在,她见到了周见
朱小红越是想,心中越是慌乱,她已经走进了院子。
进了走廊,在那时候,她的双腿在微微发抖,扶住了栏杆,几乎再难向前进步。
而就在这时候,周见突然出现了。
周见就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离她约有两三丈。朱小红看得很清楚,周见一见到了她,便陡地一呆,接着,便急急向前走了几步,又是一呆,然后,才又向前走了过来,一直来到她的面前。
周见虽然一身华服,可是这时,他脸上的神情,却完全像是一个伟子。
这样傻子一样的神情,朱小红这样的美女,自然看得多了,所以她知道这时该怎么做,她抿着嘴儿,发出了浅浅地一笑。
朱小红是一个美丽之极的姑娘,可是在她的一生之中,再也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美丽动人过,这时,她的双颊是通红的,那种艶红,自她雪白娇嫩的肌肤之中,直透了出来,她的双眼是水汪汪地,看来使人销魂蚀魄,再加上她的气息急促,胸脯在起伏着,那麽饱满的胸脯,周见不由自主,紧紧咬住了牙。
过了良久,朱小红才低声道:「周大哥,不,……不请我进去坐坐?」
周见如同大梦初醒,忙道:「是!是!」
他一面说着「是」字,一面双脚却仍然像是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动,朱小红又是一笑。
轻移莲步,向前走了出去,她是故意直对着周见走了过去的,直来到了周见的身前,才微微一侧身。
她在向周见一走过来时,那一阵沁人心肺的香风,已令得周见几乎昏了过去,再加上她一侧身时,柔软饱满的胸脯,在周见的身上,似有意,似无意,轻轻碰了一下,周见只感到如同触了电一样,周身酥麻,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叹声来。
而朱小红在周见的身边走了过去之后,又回眸一笑,媚眼如丝,周见在玉香院中,虽然已风流快活过,但是朱小红是武功极高的大侠之女,那滋味儿自然又大不相同,一时之间,心痒难熬,疾伸出手去。
但当他伸出手去之际,朱小红却是「格格」一声娇笑,翩然逸了开去。
周见急急跟在后面,转眼之间,两人便到了周见的卧房之中。
白马庄上的院子,虽然不如玉香院中那样豪华,但是为了迎接周见那 样的贵宾,却也曾刻意布置,绿帘薰香,虽然在大暑天,也不觉得怎么热。
朱小红进了房间,微微喘着气,背对着周见,道:「这里,你还满意么?」
周见慢慢走过去,直来到了朱小红的身后,两人的身子,几乎是可以碰在一起了,但朱小红并没有闪避,周见的胆子,也立时大了起来,他低声道:「本来,总觉得少了什么,可是你一来,这里就是人间仙境了!」
朱小红这时,竟觉得心头怦怦乱跳,也可能是因为她自己感到热,还是区为周见站得她如此之近,身上的热传了过来,她已经知道什么事将要发生了,不论发生什么事,在她来说都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她究竟是一个黄花闺女,这时心跳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
周见说了那一句话,双手轻轻一伸,便环抱住了朱小红的纤腰,朱小红「叽」地一声呻吟,整个人柔若无骨地向后靠去。
她整个人靠在周见的身上,头向后仰,斜倚在周见的肩上,双颊配红,气息微喘,星眸紧闭,长长的眼睫毛,却不断抖动着。
周见的怀中滩着一个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心儿突突地跳,身上像是火焼一様,他还唯恐唐突了美人,想要说几句话,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陡然之间,他想起了柳三的话,柳三曾告诉他说:你只要将她当作玉香院的姑娘一样,就无往而不利了!
试想,以朱小红的身份之尊,她如果会嗔怪的话,怎会让你将她拥在懐中。
而她既然肯让你拥在懐中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一想到这一点,周见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他一面俯下头去吻,先在朱小红的粉颊之上,亲了一下,朱小红的面颊,竟是其热如火,她也只是发出了另一下娇喘声,仍是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周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搂住了朱小红纤腰的手,渐渐向上移,伸进了纱衣,伸进了肚兜的丝带,当他的手,终于握住了朱小红的胸脯时,朱小红的身子,发起抖来。
她喘息着,道:「周大哥……我……」
她的声音也发抖,双眼闭得更紧。
朱小红想说,她的身体,从来也没有与一个男人撞触摸过,但是这时,她已经全身发软,周见的手指,只不过轻轻地搓揉着,在朱小红而言,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雷电在通过她的身子,她实在无法将自己要说的话表达出来,她完全变得迷糊了。
就在她觉得迷迷糊糊之际,她觉出自己已经被周见抱了起来。她双眼闭得更紧,气息也更急促,她觉出自己已被放在床上。
她心跳得更剧,她没有勇气睁开眼来,等到周见的身子压上来时,她只知道紧紧地抱住了周见,那是一个男人的身体,那么结实,那麽强壮。然后,她呻吟起来,在她的长睫毛下,闪出了两颗泪珠儿。
朱小红绝不是因为悲伤而闪出泪珠来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或许是因为兴奋,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那异特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在那一刹间,她已不再是黄花闺女。
她一闭着眼,喘着气,直到她觉出周见灼热的唇,吻在她的眼上,她才微微睁开眼来。
而当她睁开眼来的时候,她的眼红得像火烧一样。
周见也喘息着,低声叫道:「小红!」
朱小红发出「嗯」地一声,她的头髪乱了,然而头发乱了之后,却更增风韵。
周见在她的耳际,又低声道:「小红,奇妙不,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朱小红将周见抱得更紧,紧紧地贴在周见的身上。这时她反倒舒了一口气。
她意料中的事已经发生了,在未曾发生的紧张恐惧已然消失,她用娇媚销魂蚀骨的声音道;「我……我是你的人了!」
周见喘息着,道:「我的女人!」
朱小红微微点着头,周见望着朱小红,几乎难以相信那是事实。
然而,那的确是事实,温香软玉,在她的怀抱之中,那麽美艶的女孩子,在他的怀中!
XXX
朱小红当晚就没有离开这院子。
白马庄中,没有人说一句闲话,庄里的人,上上下下,反倒每个人都现出十分兴奋的神色来。
柳三在院子外转了一转,知道朱小红来了,还没有离去,他也不进院子来,又去和朱武吃酒,倾谈。朱武更兴奋得连讲话也有点语无伦次了。
第二天早上,朱小红在朝阳之下,粉颈低垂,坐在周见的房间中,周见坐在她的身后。
朱小红顿着足嗽着唇,道:「你叫我今天,怎么出去见人?」
周见在她的粉颈上低嗅着,道:「怕什么,你是庄主的女儿,谁敢讲你半句是非!」
朱小红突然半转身,握住了周见的手,娇声道:「带我回京去!」
周见笑了起来,在半裸的朱小红身上,轻轻抚摸着,道:「回京有什么好,就在这里。要叫府中的人知道朱家的布娘,有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朱小红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道:「你准备怎么様?」
周见将朱小红搂在怀里道:「将整个白马庄翻造过,所有的屋子顶,全用金子来盖,让阳光照在上面,几十里外都能瞧得见,而黄金屋顶之下,就住着绝世美人,我的朱小红!」
周见的话,简直像是醇酒一样,令得朱小红醉配配地,周见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得院子之中,传来了柳三的声音,叫道:「贤姪!」
周见畧怔了一怔,朱小红羞得满脸通红,忙推开周见,道:「你快出去,怎能让他进来?」
周见披好了外衣,走了出去,只见柳三背负着双手,站在假山前,周见来到了他的身后,他也不转过身来,只是低声道:「怎么様?」
周见只是长长地嘘了一下,要他形容昨晚和朱小红的那一夜缱绻,他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那正是甜蜜快乐得难以形容的回忆!
柳三笑了起来,道:「可是你别忘了,今天是我们下手的日子!」
周见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他实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今日是白马金剑朱武的生日了。那些蒙面人,要的是今天取朱武的惶命。
而在杀了朱武之后,他们最要紧的,就是立即离开白马庄。而一离开白马庄,自然再也见不着朱小红了!
想起朱小红婉嘲的娇吟,忆起朱小红如玉似的身体,想起朱小红艶丽绝伦的脸庞,周见实在有点舍不得。他低声道:「迟几天不行么?」
柳三陡地转过身来,柳三一直是笑瞇瞇地,可是这时,他却铁靑着脸,自他眼中射出来的光芒,简直就像是两柄利刃一样,令得周见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向后疾退出了两步。
柳三将声音压得十分低,可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硬得绝没有反驳的余地,他道:「别忘记你是干什么的,那女孩你已经得了手,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你想死在白马庄上,还是留着命,再在别的女人身上找快活?」
柳三说着话,周见便一直打着冷战。等到柳三说完了,他低着头,一声不出。
柳三的语气,稍为缓和了一些,道:「我已想好了,我去叫朱武到这里见你,等他来了,朱小红定会怕羞逃开去,你便向他行礼,你根本不会武功,他早已看出来了,一定不加提防,你知道该如何下手的了?记得,你在他心目中,是当今王子,切不可行大礼!」
柳三的话,周见全听了进去,他抬起头来,不禁又嘘了一声。
柳三伸手,在他肩头上拍了一拍,说道:「不错,朱小红是你碰到过的女人中最迷人的,但是你以后一定还会碰到比她更迷人的女人,你要知道,留着命,有银子,就一定有快活,要当我这一行,就得将自己当作的是石头,不是人。」周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更感到遍体生凉。
柳三的说话说得太透彻了,他现在已经踏进了一个只有前进,没有退缩的窄巷。他只能继续向前去,不能将自己当人,是将自己当石头。虽然他对朱小红的依恋难舍,未必是对朱小红有什么感情,只是迷恋于朱小红那么艳娇白嫩的身体。但是,连这点依恋也不能有,一定要将自己当作石头一様。
周见忽然感到,自己这样下去,究竟是快乐多呢,还是痛苦多?
但是,他没有答案,他的心中十分乱,乱得不容许他有什么答案。
柳三又道:「听到了没有?」
周见点了点头,在他点头的时候,他一点表情也没有,眞像是石头一様。
柳三转身向外走去,周见又呆立了一回,才回到了屋中,朱小红已穿好了衣服,周见见了她,就呆了一呆,道:「庄主要来了!」
朱小红立时以双手掩住了脸,顿着足,道:「我不见人,什么人也不见!」
周见将朱小红的手拉了下来,道:「小红,自己的爹,怕什么?你以为你昨晚留在这里,他不知道?」
朱小红扭着身,道:「你……你将我……不,我什么人也不见!」
周见微笑着,道:「好,那你就躱在房中别出来,我在外间见他!」
朱小红红着脸,点了点头,周见捧住了她的脸孔,望了她好一会,深深地吻着她,朱小红偎依在周见的怀中,柔顺得像小绵羊一样。
周见心中暗叹了一声,他在想,人和人之间,如果能够知道对方是在想些什么的话,那实在是太可怕了,朱小红这时,怎能知道不久之后,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情?
院子外,已有人声,马声,和脚步声传了过来,朱小红转过身,躱到了帐后,又偸偸露出半边脸来,向朱武笑了一笑。
周见呆了片刻,才转身向外走去。
白马金剑朱武一淸早,就在大堂之上,接受备方宾客的枕贺,直到这时,他才有说有笑,来见他心目中认为最重要的人。
柳三是陪着他一起来的,但是柳三却在门口站定了脚步,笑道:「庄主,我看违是你一个人进去的好,我怕我那贤姪,会面皮薄,挂不住!」
朱武呵呵笑着,大踏步走了进来。
当他走进来的时候,周见已经是衣冠楚楚,在等着他了,朱武当然不会留意到周见的袖子中,藏着那一柄锋利之极的匕首。
周见一见了朱武,心中也不禁十分紧张,那正好形成他一种尴尬的神色。朱武反倒笑了起来。
朱武道:「周公子,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周见忙道:「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礼!」
他一面说,一面向他作下揖去。
朱武笑得合不拢口来,一见到周见行礼,忙道:「不必多礼,我——」
他一句话,才讲了一半,陡然之间,只觉得腹下一凉,周见手中的那一柄首,就在那一刹间,送进了他的小腹,直没至柄。
朱武觉出小腹上一凉,已经知道有了意外,可是一时之间,他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陡地向后退出了一步,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小腹之上,揷着一柄首,血顺着匕首的柄,在向下滴。
由于刚才突然之间发生了变故,实在来得太意外了,是以他根本未曾感到疼痛,直到此际,他看见自己的小腹,已被一柄首,刺得直没至柄,陡然之间,疼得像是雷殛一样,遍布了他的全身。
周见一匕首刺了出去,心头吓得怦怦乱跳,他也立时间后退出了好几步,要扶住了一张茶几,才能站得稳身子。他刺出的那一首之际,因为力道极大,整柄首,都已经送进了朱武的体内,可是朱武居然仍然站着,并不跌倒,那实在是使周见骇然之极!
刹那之间,豆大的汗珠,自周见的面上沁出来,不住地向下淌着。
朱武非但不跌倒,当他才一看到自己的小腹上揷着一柄首之际,他曾痛苦地弯下腰来。可是接着,他竟又渐渐挺直了身子。
周见一看到朱武挺直身子,不禁吓得呆了,陡地发出一下惊呼声来。
也就在他发出惊呼声之际,只见朱武双手扬起,十只手指,发出格格的声响,身形耸动,眼看就要向周见扑了过来。
而周见在这时候,双腿发软,能够站着,已是不大容易,如何能移动分毫?
他的心中实在太惊骇了,以致他还想再叫一声,可是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而就在这时,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整扇门都开了起来,柳三身形如风,疾闪了进来。
柳三的身子虽然肥胖,可是他身法之快,实是难以形容,朱武的十指向前揷来之势,也算是快了,可是柳三还是早赶到了一步。
柳三手起掌落,「拍」地一堂;击在朱武的背后,朱武一张口,一大口鲜血,喷了周见一头一脸,柳三身形一转,手指疾出,又在刹那间,连点了朱武身上,四处死穴,朱武连身都未动,便自跌倒在地。
柳三吸了一口气,一伸手,抓住了周见的手,向外便走,可是他们两人,只走了两步,只见朱小红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朱小红是听到了外面的声响才走出来的、,而且她一出来之后,看到了外面的情形时,她陡地呆住了。
在经过了昨夜一夜之后,朱小红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个美妙之极的梦幻之中,是以她一看到父亲倒在血泊之中,柳三拉着周见,正要离去,一时之间,脑筋实在转不过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而柳三一看到朱小红走来,一抖手,「嗤嗤嗤」三声响,自他的衣袖之中,射出了三支七寸来长,精光闪闪的尖梭来。
那三柄尖梭,直射向朱小红,朱小红还只是呆若木鸡也似地站着,全然不知趋避,反倒是周见,陡地抽了一口凉气,发出一下极其怪异的声响来。
这一切,全是同时间发生的事,周见的喉间,才一发出了那下奇异的声音,那三枚尖梭,已经齐齐射在朱小红的心口!
朱小红的身子陡地向上一挺,她反手抓住了门旁的帘子,一只手扬了起来,指住了朱见,口唇抖动,像是要想说什么。但是,不论她想说的话是不是说出了口,周见都是听不到的了,因为柳三一反身射出了那三枚尖梭,身子立时又向外掠去,他一直拉着周见的手,周见被他拉得去了院子之中,柳三喘着气,道:「快抹脸上的血!」
周见的整个人,都像是麻木了,起先是由于过度的恐惧,因为他木曾一下子就刺死朱武,接着,是朱小红的死在柳三之手,使他感到了极度的震惊,这时,他就像是一个木头人一样,柳三叫他抹去脸上的血,他就举起袖来,在脸上一阵乱抹。
柳三一到了院子中,身形便向上拔起,直掠出了围墙,幸而没有人看到,柳三拉着周见,直来到了白马庄的围墙之旁,才畧停了一停,接着,身子拔起,出了墙,攀过了墙外的阔沟,一口气间又向前奔出了六七里,才停了下来。
虽然以柳三的武功之商,在停下来的时候,也已经气喘如牛!
而周见更是全身都被汗湿得如同在水中浸过一样。
柳三一面喘着气,一面道:「若是我第一次见你杀人出手如此之笨,必然不会找你!」
周见张大了口,呐呐地说道:「我……我……我……。」
他一连说了几个「我」字,却难于再讲得下去,柳三道:「好了,我们总算走出来了!」
周见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道:「小红死了,你杀死了她!」
柳三乍一听见周见忽然那样哭叫了起来,不禁呆了一呆,但是他随即扬起手来,「叭」地一掌,掴在周见的脸上,那一掌的力道,委实不轻,周见的身子一侧,「砰」地跌倒在地,半边脸上,也立时肿了起来。
周见倒在地上,却再也不再叫,也不再哭了,他只是望着柳三,柳三一脸胖肉却在发抖,道:「你干什么?你是小娃子?你是杀手,一个为银子杀人的杀手!」
周见仍望着柳三,他「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珠也不转动一下,过了好久,他才慢慢撑着身子,过了好久,站了起来。
柳三道:「这一次,我们两人都露了脸,非逃出五百里去不可,快走!」
周见低着头,慢慢向前走去,柳三追上了他,喝道:「快奔,快奔!」
周见拔脚向前奔去,两人又奔出了十来里,才停了下来,只听得大路之上,传来了「阵急骤的马蹄声,他们忙在早丛中伏了下来,眼看大路上,十几骑疾驰而过,马上的人,全是满脸怒容,两人都看得很清楚,驰在最前面的一个,正是木武的大弟子。
毫无疑问,那是白马庄中的事已然发作了。
柳三等这十多人驰了过去,才低声道:「看到了没有,白马庄上,数百高手,一定正在分头追我们。」
周见仍然低着头,道:「我们只顾逃走,还有那一半金子,就不要了么?」
柳三阴森地笑了起来,道:「我已知道那三个蒙面人是谁,他们就算欠阎王老子的钱,也不敢赖我的,走!」
他们两人转过身,在野草中间处窜去,只拣小路乱走,一听到有人声,便立时伏了下来。
他们一直走到了黑夜,来到了大河边上,算算这一日,少说也走出了七八十里,白马庄中派出来追赶的人虽然多,他们也逃过去了。
柳三到了河边,沿河而上,又走出了里许,望着滔滔河水,忽然唤了一声,道:「我究竟老了,干了一辈子,从来也未曾像今次这样狼狈过!」
周见望着河水,一抬脚,将一块石头,踢进了河中,道:「这还算是狼狈?能够逃得出来,已经不容易,而且这单买卖,收入如此之多!」
柳三摇着头,道:「这的确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一个人而得到那麽多的报酬,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杀人了。」
周见本来是望着河水的,可是一听得柳三那样说,他陡地转过了头来,道:「你说什么?」
柳三的肝脸之上全是汗,他一面伸手抹汗,一面道:「我收山了!」
周见像是胸口忽然被人打了一拳一样,直跳了起来,为了金银而杀人,那是周见以前想也未曾想到过的事。但是也是如今他正尝到无穷乐趣的事,柳三忽然说要收山了,那么,也就是说,他的一切要结束了?
虽然这时,在他的腰际之中,还有看许多银票,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将银子当水一样的化用,那些银两,绝不够他化上一年半载!
那也就是说,这一切全要结束了?
周见望着柳三,虽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柳三早已知道他的心意,柳三伸手,在周见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道:「你如果「直在为金银,杀着不相干的人,到了我这个年纪,除了收山之外,也不会再想别的事了,你已经可以独立行事,不必靠我了!」
周见的心头,怦怦乱跳了起来。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而他以前杀人,也全是一个人独立成嵬的,柳三的话未尝不错,而且只要是在几天前[?]的话,周见一定也深信不疑,相信自己有这様的能力。
可是自从他一匕首刺进了朱武的小腹,而朱武竟能儿立不倒时,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不够资格去赚大钱,像白马金剑朱武那样的人,他一个人根本杀不了!
正当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柳三忽然表示不干了,那自然夂令得周见感到异当的徬徨无依。然而,周见却也学会了如何掩饰自己内心的感情,他淡然一笑道:「或许是,我可能还要学很多某西,我学得会的。」
柳三笑着,说道:「你自然学得会的,而且,我自己虽然收山了,但是,我还可以教你许多事情的。」
周见的心中,陡然一动,低声道;「柳三爷,你难道不要使金银了么?」
柳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这三二十年来,我积下的金银,我下半辈子,由我怎么化,也是化不完的,而且,杀了朱武后,我们还有许多可以收!」
周见刚才那一问,目的就要套柳三有多少金银,但是他却不知柳三究竟有多少财宝。
如今听得柳三那样说,周见暗自吸了口气,那不消说,「定是一笔极巨的数字!周见在那一刹那间,也有了主意,一样为了金银去杀人,他何必去杀别人?只要杀了柳三,他至少可以得十年八年的化用!
周见的心跳得很剧烈,他还想间柳三,他那么多金银,是放在什么地方,然而一转念间他却没有问出口,那是万不可能说出口的,柳三是何等聪明之人,一问出口,他就有提防了!
而周见最淸楚的一点便是,只要柳三一有了提防,他是绝杀不了柳三的!
所以,周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不出声,柳三向前眺望了一阵,缓缓说道:「白马庄的人追一不上了我们了,走,我们去和那几个蒙面人收银子去!」
周见仍然不出声,他心中在急速地盘算着,他必需有他的轴算,其中包括,从此再也不踏入洛阳城五百里之内的范围在内。
柳三向前走去,周见跟在他的后面,逆河而上,这一次,不必再走得那么急骤张徨了。他们在河堤上走着,可以看得相当远。
走出了三五里,只见前面,有一点火光,在不断闪耀着,像一个人在不断挥舞着火把,柳三笑道:「他们倒守信用。」
周见心中一凛,道:「你是什么时候和他们约定了在这里见面的?」
柳三笑了两下,道:「小老弟,我再教你一件事,若是你和别人合作一件事,最好别让你的合伙人,知道得太多了!」
周见「嘿嘿」地干笑了起来,这对他来说,也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柳三是一再在提防的。
两人再向前去,渐渐地,那点火光看得更淸楚了,等到来得更近时,还可以看到黑暗中,站着三个人,正中的那个,挥着火把,从身形上来看,正是那晚突然在客店中出现的三个蒙面人。
柳三的脚步慢了下来,那三个人闪然也已发现了他们,齐走了上来。
到了近前,柳三站定了身子,道:「你们已听得消息了?」
自柳三的口气听来,他就像是做了一件十分得意的事一様,那三个蒙面人中的一个笑道:「不错,白马庄中,天翻地覆,你干得眞不错。」
柳三得意地笑了起来,道:「余数呢?」
那三人笑了几声,道:「那还少得了么?请跟我们来,数字太巨,不便随身携带!」
柳三点了点头,像是对那三人的话,表示十分满意,那三人已转过身去,持着火把的蒙面人,顺手一挥,将那火把抛向河中,「嗤」地一声,火把已然熄灭。
天色十分阴暗,柳三和周见两人,离那三个蒙面人并不远,可是也只能见到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而已。
不一会,前后五人都上了大堤,只见河边有一艘船停着,那船不过三十来呎长,但却有一个极高的舱房,船头上也站着一个人。
那站在船头上的人,一看身形,就知道是那天晚上,曾在客店出现过,将金刚钻折金子给了柳三的那个老者,那三个蒙面人来到船上站定,道:「两位请上船!」
船凭一根铁索系着,离岸也有一丈五尺,并没有跳板,那蒙面人话才出口,柳三曰然道:「不必了,我们又不是套交情,做朋友,你们将银票搬上来吧!」
那三个蒙面人,像是想不到柳三会拒绝,都一呆了一呆。但是那一呆,只是极短时间的事,他们——
「好!」
随着那一个「好」字,只见他们三人,身形卷起,宛若鹰隼,突拔起了丈许高下,在半空之中,身形微斜,直向那船上投去。
三人的身形如此美妙,周见在一旁,不禁看得呆了,这时天色又黑,实在看不眞切,乍一看来,这那里是三个人,简直就像三头怪鸟一样!
三人落在甲板上,那船轻轻的幌动了一下,原来站在甲板上的那老者迎了上来,四人像是讲了两句话,但是在堤上的周见和柳三两人,却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那三个蒙面人,走进了船中。
这时,周见的心中,不免有点紧张。
在开始的时候,他的紧张,还只不过为了将有一笔数字极巨的金银,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在想,柳三不知道会分给他多少?
可是,突然之间,在漆黑的,望着微弱光芒的河水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当日晚间,在客店中啲事情!
在客店中,柳三曾和那三个蒙面人动过手,那三个蒙面人,一出手,就是每人一柄短刀,而当他们短刀一出手的时候,柳三便说认得他们是什么人了。
周见一直钦佩柳三,虽然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如何才能杀掉柳三,可是他对柳三的钦佩,都是由衷的,因为当他认识倒柳三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杀了人,流落在外的郷下小子,而柳三已经是一个举止豪奢如王公,天下闻名的杀手了!
然而,当这时,周见想起柳三曾说涡的那句话,他就感到,柳三有时候,不但不聪明。
简直就蠢得很,如果换了他,他一定不会说那句话!
因为犬下没有一个在暗地里指使他人杀人的人,会愿意留什么把柄在别人的手中!
那三个人蒙了面,自然是不想人家知道他们的来历,可是柳三却吿诉他们,他已经知道了,那么,事情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事情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周见还不知道,他望见那三个人,走进了船舱之中,不一会,其中两个,抬着一口箱子,又来到了甲板上,还有一个,也在后面,跟了出来。
周见畧呆了呆,低声道:「柳三爷,他们会不会不安着好心?」
周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醒柳三,但是他总觉得,眼前的情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之感,那三个蒙面人,当他们的身份已被揭穿之后,他们最好的做法是什么呢?唯一的做法,便是将柳三除去!那和周见起先要杀柳三的原因是一样的!因为柳三曾看到过他杀人!
周见望着柳三,想看看柳三对自己的话,有什么乂应,但是柳三却只是「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怕他们出花样?你那晚上不是没有看见,他们三人,那一个是我手脚?」
周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柳三说得不错,要动手,柳三可以敌得过那三个蒙面人!可是,柳三似乎忘记了他自己的话,柳三曾经说过,杀人不是比武,不一定是武功高的人占便宜的!
周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打横跨出了两步,将身子移得更近河。
他预料可能会有点意外发生,而他知道,一有意外发生的话,柳三有一身武功,他却没有,他可以逃走的唯一方法,就是逃进河里逃生!
这时,那三个蒙面人之中,两个提着箱子,一个擧着一枝未曾点燃的火把,已一起上堤来。
举着火把的那个道:「银票准备不周,是以备了红货,代折银两。」
柳三笑道:「都是一様的!」
那持火把的自怀中取出了火折子幌着,点着了火把,闪耀的火光,令得三个人身形,在堤上摇幌不定,看来更是诡异,周见心中怦怦跳着,他又向着河边,移动了两步。
他就在那时,只见另外两个蒙面人,已俯身打开了箱盖来,那持着火把的,将火把向箱子上一凑,只听得柳三发出了啊地一声。
柳三也俯着身,双眼盯定了箱子,在火把的照映之下,那只黑漆箱子中,腾起了一片寳光来!
柳三的那种神情,远远站在一边的周见,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当日,他将那只翠玉狮子给柳三看的时候,柳三的脸上,就曾有过这种神情!那是柳三看到了珠寳之后,忍不住全神贯注的情景。周见在这时候,倒并不在注意那箱子之中,究竟有点什么,他只是在想,如果那三个蒙面人有意要对柳三不利的话,现在就正是时候了!
他心中正在那样想着,但突然看到那手持火把的蒙面人,陡地一扬手,在熊熊燃烧着的火把,突然向柳三的面上扬去。
火头一扬近柳三的面,柳三便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身子陡地向后一仰,双掌也立时向前,疾拍而出!
这一切的变化,可以说快到了极点,柳三拍出的那两掌,并未曾击中那个持火把的蒙面人,反倒击中了在他前面的那两个。
只听得,「叭叭」两声响,那两个蒙面人,发出了两下惨叫,口中鲜血直喷,身子向后僵倒。
周见虽然预见到会有变故发生,可是当时的事,发生得实在太快,也实在太惊心动魄了,以致周见在利那间,呆若木鶏,只知道瞪大了眼,全然忘记了自己预早移近河边,是为了什么!
柳三两掌便击倒了两个蒙面人,那持火把的手向前一送,火把仍然疾送向柳三的面门,柳三翻手一抓,抓住了那人的左腕,举脚便踢,「砰」地一声响,正踢在那蒙面人的胸口。
只听得那蒙面人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肝的惨叫声来,身子向后倒去。
可是,柳三在向他一脚踢出之际,是抓住了他的手腕的,柳三那一脚的力道,眞是大得可以,那蒙面人的身子马上向后倒去,一条手臂,却在肩臂弯处,被柳三硬生生地拉了下来。柳三手中握着断臂,血如暴雨,那断臂的手中,还握着火把,在火光的照映之下,周见看得十分淸楚,柳三的面上,两次为烈火所烧,已经烧成了焦糊片,看来不同人形了!周见那时候,只觉得双腿发软,他虽然曾杀了不少人,可是,这様的情形,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的!
只见柳三被烧焦了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洞,那是他张大了口,而自他口中,又发出了一下难听到了极点的呼叫声来。
那个被硬生生拉断了手臂的蒙面人,显然是立时昏了过去,身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堤下,再也没有了声息。
只见在甲板上的那蒙面老者,这时也陡地发出了一下怪叫声,双臂一振,身子疾拔而起,祇一眨眼间,便已然上了堤。
那时,柳三已经将手中的断臂抛去,只听得他以难听之极的声音叫:「好,好,你们竟过桥抽板!」那老者一落到堤上,便冷冷地道:「柳三,朱武一死,江湖上怎肯干休,我们不能有把柄落在你手里!」老者说。
柳三怪吼一声,在他发出那一下吼叫声之际,他的那口型,简直就像是一个血洞一样,而随着那一下怪叫,他身子向前疾扑而出,周见只听得「呼呼」两下风声响,柳三已逼到了那老者的身前!
直到这时候,周见才陡地想起来,如今不走,更待河时!柳三已受了重伤,如果他不是那蒙面老者的敌手,等柳三死了之后,自己还走得么?
他的动作,何等灵敏,一想到这一点,立时后退了一步,他已经站在堤边了!
这时候,只要他再后退一步的话,他就可以顺着河堤的斜坡,疾滑下去,跌进河水之中了!
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他改变了主意!
他在想:万一柳三打赢了呢!
要是柳三打赢了那老者的话,那么,自己便可以趁机向柳三下手了,甚至可以逼他讲出他将金银珍宝,藏在什么地方!
一念及此,周见心头怦怦乱跳,两只脚如同在堤上生了根一样,再也不肯移动半步!
而也就在周见意念开转之际,柳三和那老者已交上手,柳三疾扑向前,掌风呼啸,双掌还未击中那老者,强劲无匹的掌风,已将那老者蒙面黑巾,「呼」地卷走。周见这才看到,那老者瘦得出奇,肤色如铁,鼻子又高又勾,长得甚是无特。
这时,柳三的双眼,可能已经被烈火烧瞎了,是以他似乎也并未看到那老者一样,而周见也认不出那老者是,么人来。
柳三的双掌,仍然疾压而下,只见那老者双掌一翻,迎了上去。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人四掌相交,只见那老者的身子,腾腾向后,连退了三步,每退出一步,在路上,都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简直如同一个小碗一样,被脚踏起夹的泥块,溅得老远,有一块溅在周见的身上,周见就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様。
而硼三在双掌一交之后,却是不过轻轻幌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狂吼,整个人再度向那老者扑去。
周见在一旁看得分明,只见那老者的口角,已隐隐有鲜血沁了出来。
周见一看到这等情形,心中更是髙兴,因为看来,柳三虽然受了重伤,但是他的武功,显然还是在那老者之上,只怕那老者抵挡不住。
柳三再度向前扑出,卷起了一股劲风,那老者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身形向外直飘了开去。柳三那时,分明是,么也看不到的了,可是他的身法仍快绝,而且,那老者退得急,难免荡起一股劲风来,柳三疾向前追去时,竟是直扑向那老者的,两人的身形,迅即接近,又是「砰砰砰砰」四下响声,眼看是又对了四掌。接着,两人的身形,就在堤上,兔起鹘落,看得周见眼花撩乱。
到了这时候,周见已经完全定下神来了!
他知道,那老者和柳三在激战,绝顾不到他,他这时可以说一点危险也没有。
他疾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那两个一上来,就被柳三双掌击中,倒在地上昏死过去的那两个蒙面人身边,只俯身在其中一个手中,抽出一柄极其锋利的短刀来,然后,将两人的身子,提到堤边。
在周见提动那两个人之际,那两个人都发出了一下低微的岬吟声来,周见将他们提到堤边,用力一推,推得他们滚到了河水之中。
他转过身来,柳三和那老者,还在激战,那老者发出一连宙的怪叫声,柳三身形矫捷,看来已占了上风。
周见来到了那只箱子之旁,阖上了箱盖,将箱子移开了十来尺。
也就在这时,他陡地听到了「噗」地一声响,他立时抬起头来,只见那老者的身子,直飞上了半空,自他的口中,喷出了一股血泉来。
而柳三也伏在堤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老者的身子,在半空中挣扎着,终于,「扑通」一声,跌进了河中,几个沉没后,便已看不见了!
周见呆呆地站着,过了好一会,才看到柳三慢慢地站了起来。
柳三站定了身子,双手慢慢地伸起,向前摸索着。
周见屛住了气息,一声也不出,柳三的胖身躯幌动着,勉力向前跨出了两步,道:「周见,你在么?」
周见畧想了一想,才道:「我在!」
柳三一听到了周见的声音,便急速地喘起气来,道:「那箱珠寳呢?」
周见看到柳三抬起了头,柳三抬起了头,柳三的脸上,仍是焦糊一片,除了他开口讲话时,可以看到他口在开合之外,根本连五官都不淸楚!
他被烧伤得如此之甚,但是一开口,不问别的,还是只问那箱珠寳,在周见来听,当眞有一种极其滑稽的感觉,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是周见却没有笑,他只是道:「还在!」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了几步,同时,将手中短刀的刀尖,向定了柳三,他是在试验,柳三是不是眞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柳三听说珠寳还在,他口喘着气,道:「我还是中了他们的暗算,不过,他们四个,一个也没拣了便宜去,是不是?」
柳三说话之际,周见又向前走了几步,他不敢再走得近,在柳三面前两三尺处站定,仍然冋前伸着刀尖,柳三又道:「这一箱珠寳,非同小可,你……快快扶我上船,带着珠寳!」
周见道:「三爷,你伤得加么严重,到那里去啊?」
柳三道:「别多问,你让我回家而去,我绝不会亏待你的,双目失明,有什么大不了!」
周见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三爷,你双目失明,我又不会变卖珠寳——」
柳三「呸」地一声,道:「你那里来这许多废话,我在大同有银号,银号窖藏着用不尽的金银,如何要变卖珠宝为生?」
周见再向前走出了一步,这时,他手中短刀的刀尖,离柳三的咽喉,只不过寸许了,可是柳三仍然一点也未曾觉察。
周见忽然道:「三爷,你可还记得,我是一定要杀死你的么?」
柳三的身子,陡地一震,呆了片刻,才道:「是,我记得,可是你也别忘记,我虽然双目失明,还是连杀了四个敌人!」
周见道:「我自然不会忘记,那是我亲眼看到的事,三爷,你的金银——」
周见才讲到这里时,只见柳三陡地扬起手来,周见大吃了一惊,突然之间,手中的短刀,向前一送,「飕」地便刺进了柳三的咽喉!
他本来还不想就此杀死柳三的,可是他也知道,只要柳三一有动手的机会,他就完了,而柳三刚才那陡地一震,分明是已有了警觉,那实是遇得周见非下手不可了!
周见送出的那一刀,恰好刺进了柳三的要害,在柳三的咽喉之中,发出了一下极其古怪的「咯」的一声响来。
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间,周见只觉得胸前,似乎有什么东西,碰了一碰。
周见也不反将刀拔了出来,连忙低头看去,只见柳三的石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紧紧贴着自己的心口!
周见的这一惊,实是非伺小可,失声叫道:「你——」
他只叫了一个字,口张处,大口的鲜血,自他的口中,像是倒水一样,疾倒了出来!
同时,周见也觉得双腿一软,「咕当」一声响,他是和柳三一起跌倒在堤上的。
柳三一倒地,便张大了口,焦黑的脸上,只看到他张开的那张大口。
周见也跌倒在地,他的胸口,一点也不感到什么疼痛,可是,他口中的鲜血,还是在不断地涌出来。
周见根本不谙武功,他不知道,柳三在临死之前,一掌按在他的心口,已将他的经脉震断,他是万万活不成的了,也还在想:不要紧,我没有受什么伤,我还可以起得身来的呢。
然而,就在他那样想的时候,他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了,在他眼前,柳三张大了口,像是在渐渐地扩大,扩大,变成了一个其大无比,血红色的大洞。
而他自己,仿佛已被一股什么力量,卷进了那个红色的穴洞之中,打着转。
周见的眼前,是一片血红,在那片血红中,他像是看到了他当马伕时睡的干草铺,也像是见到了玉香院中,那许多美貌姑娘洁白晶莹的玉体,他更像见到了朱小红发出的呻吟声。
他仿佛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一切全在尸转着,有横陈的玉体,有飞无的银票,有备种各様的坏宝。
他还见到了柳三的肝脸,见到了闪亮的刀身,见到了朱武在小腹中了一刀之后的古怪神情。
他也见到了雪白的美女胸脯莹然的,映着肤光的玉腿,见到了炎夏用来消暑的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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