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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乔靖夫《国士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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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8 17:24: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国士无双

作者:乔靖夫


前言

  这是我平生第一本长篇小说。写于一九九一年,当我刚刚立志要成为小说家的时候。
  当时的我还是沉浸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理所当然就选择了武侠小说来写。
  当时也是「六四事件」发生后不久。在学的我亲身经历、亲眼看见了那一段从希望和兴奋到失望与愤怒的历史,对于国家仍怀着一股悲伤与不平,很自然就流露在这个故事里。
  十五年之后重看,其中发现实在有不少写得比较稚嫩和滥情的地方。一些真的看不过眼的句子(幸好都是对剧情没有影响的)还是删掉了,不过还是有不少保留了下来。各位看得不舒服的话,就请记着这是一个二十二岁学生的练习作,而包涵一下吧。
  正如我之前两次修订旧作,我仍是坚持「删减而不改写」的原则(一些笔误或太别扭的小地方除外),因为我觉得改写太多,好像对不起当时的自己(这想法有点奇怪吧?)。当时的我固然没有现在的能力与经验;但现在的我也没有当时的思想与感情(或者应该说是改变了)。换句话说就是,现在的我决计再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来。所以我希望还是能够尽量保存它的原貌比较好。当然,是在不致令我脸太红的情况之下。
  而且如果一直地期望「改得更完美」,可能会没完没了吧?
  不过有关于历史的部份内容,只怪我当时找的参考资料不足够,写得不够翔实,也要请大家(尤其历史的行家)见谅。其中比较有必要提一提的错误是:恭亲王奕欣并不如我写的守旧,反而是晚清皇室里兴办洋务的主要人物,恐怕亦不会相信义和拳那种玩意儿。不过如果要修订恐怕就要大幅改写,决定还是保留下来。反正整场「演武大会」也不过是我的穿凿附会而已。
  另外各位只要稍读一点都看出来,这故事是深受当年徐克导演的电影《黄飞鸿》的影响。这也不到我不承认。这么令人热血沸腾的电影,我进戏院看了两次,也好像是我(到现在为止)最后一套进戏院重看的电影。没办法,因为接着就是影碟开始盛行的年代了。
  不过当年读过我这本书初稿的其中一个人,后来当上了《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的编剧……这也算是扯平了吧?
  最后要一提的是:此书所有回目诗句皆是出自晚清至民初诗人的手笔,写的当时有把出处记录下来,可是后来弄丢了。现在用Google搜寻也只能查到一部份,如下:
  「殷勤重为拭青锋」出自夏穰卿《己亥与章枚叔夜饮,即送其之天津》一诗;
  「年少群惊压老成」是鼎鼎大名的爱国诗人/外交家黄遵宪(著有《日本国志》)的手笔,来自《长沙吊贾谊宅》七律诗;
  「天外山惊山外天」,为大书法家何绍基的七律《元象》中的一句;
  「孤舟百战久低昂」出自古文学家鲁一同的《重有感》;
  「九州生气恃风雷」是出名的诗句,出于龚自珍《己亥杂诗》的第二百二十首:「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相信不少人都会念;
  「英雄末路以诗传」的作者大家都应该很熟悉,《老残游记》作者刘鹗是也。
  其他的出处都暂时找不到。不知开始网上连载之后,会否有高人看见帮忙?
  乔靖夫
  2006年12月23日


序章 殷勤重为拭青锋

  七月中旬,正是那个阴气浓重的时节。
  台湾嘉义一片人迹罕至的大竹林。
  竹丛间弥漫厌厌的燠热。夏蝉的怪鸣,仿佛一首原始单调的挽歌。
  在黎明前最黯黑的时份,十五名浑身沾满了草叶和泥污的黑衣壮士,化身为蠕行的昆虫,缓缓自东方向竹林中心潜近。
  无声无息间越过了日本兵营第一道哨岗,贴地爬行的壮士们绷紧了神经,嘴巴内与牙龈间藏着沙土和草根。壮士们发狠咬嚼,草根的汁液溢出,流入了咽喉,那苦涩辛辣的味道是警醒头脑的药剂,为这次快将进行的决死突袭作最后准备。
  每人身上最洁净的是背上一口厚重大钢刀,和刀柄首环上系的一方大黑巾。这方大黑巾是「黑旗军」护国战士荣耀的象征。
  这缘起于当年「黑旗军」在安南与法兰西军交锋的一次大捷之后。总兵刘永福在表扬部下时,脱下那件伴他多年来出入生死的染血黑战袍,以一柄凿痕班驳的指挥刀分割,派赏给五名刚立下重大军功的英勇战将。
  「你们一天看见这片黑布巾,一天要记:今天我们虽战在异域,但誓死保卫的始终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
  于是黑刀巾成为了战士的风尚。
  此刻竹林中,只有其中一片刀巾是当年刘总兵亲手赏赠的信物。只有它曾紧紧裹贴刘总兵的身躯,伴他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这一件弥足珍贵的信物,此刻——也是这一十二年来——一直系在佟潜背上那柄最长最重的厚背大刀的柄环上。
  佟潜带头在竹林中爬行,双耳不断耸动,以听觉代替眼目,时刻确认林中敌兵的布置。
  他间或回头,瞧瞧身后十四名同袍的队形有否散乱,每次也满意地返首,继续艰辛地前进开路。
  大敌当前,他竭力保持思路绝对冷静明晰。心内却有一股翻涌滔滔激动莫名的情怀,始终无法按捺。
  一张千辛万苦抄写得来的纸笺,记录了京城中台湾应试举人联名上书的全文,折叠得整齐妥贴,稳藏在佟潜的襟怀中。
  纸上哀切的句语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与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
  轻薄的纸笺,潦草的墨迹,却仿佛发出微温,暖烘烘地拱护佟潜的心窝。
  佟潜伸指紧捏泥土。二十年「虎爪功」的无俦功力渲泄出胸中的澎湃血气。他自觉正背负整个华夏民族三千年的尊严,扼守中国生死存亡的第一道关口。
  日本不同于以往任何侵略者。尽管今天仍是东海一个小岛国,但其对中土的长久觊觎,更加上「维新」的奋发图强精神,军民一体的狂热团结,足使她成为比任何一个西洋大国更为可怕的心腹大敌。
  面对如此小国,中国竟败得如此透彻!割让台湾?清廷只懂追求眼前的和局,岂知台湾这阙重地一旦失陷,瓜分中国的讯号便要响起,亡国灭种的危机快将展现!
  佟潜蓦然停下。后随的壮士立时定如木石。
  日本侵略军中实力最强的一个火枪营已在面前:一片土岗上,竹干较疏落的空地间,散布四座透出了昏黄灯光的营帐。约三十名日军哨兵持火枪、腰挂倭刀,在各方站岗。
  佟潜细心观察,把眼前所见与早前一名土民冒死探得的情报相印证,立刻确认出:当中一个最大的帐篷,必是弹药库无疑。
  佟潜轻轻抓起紧随身后一名下属的左掌,伸指在其掌心上画出隐形的暗号。
  随后的壮士亦一手挽一手,如法逐一传达,无声而正确地下达了偷袭的指令。
  十五壮士的队形缓缓变易,暗中已包围弹药库前站岗的五名倭兵。
  第一回攻袭的准备已完成。
  ——是报国的时候了。
  佟潜俯伏的壮躯忽如飞鹫惊起,贴地滑翔而前,无声地,向前数记翻滚间,靴旁黑柄匕首已出鞘。
  另外四条黑影同时配合无间地无声跃出。
  五道迅如疾电的短促闪光,刹那划破了闷热的暗夜。
  五具矮短的尸体静静软倒。
  隐伏在外围的其余十人亦全数闪出,分为两批:其中五人迅速处理地上尸身及收集火枪弹药;另五人则欺近弹药库探看。
  佟潜把匕首收回靴旁的鲨皮刀鞘时,看麾下那几个百中挑一的英勇同袍,殷勤而慎重地捡拾敌人遗落的火枪,心中不由叹息。
  是十九世纪末武者的叹息。
  ——六岁习技,廿多年来风雨无间地苦练,可也对这小小一枚铁管畏如蛇蝎……
  ——哦?五个倭兵,怎么地上会有六挺火枪……小心!
  「轰隆!」
  巨响撕破了静夜,一名壮士惨呼仰倒,双掌、脸庞、胸腹俱烧成焦黑色,插满了木屑和金属碎块。他断气了。再强的硬气功,也抵不过一挺火枪装填了过量火药造成的爆炸。牵动扳机的黑丝线,仍有小段悬在一株小树的枝干上,线端兀自在燃烧,直是对中伏者的讪笑。
  佟潜和八名部下跃身避过爆炸的一瞬间,一排密集的枪声响起。
  佟潜惶然四顾。潜近弹药库察看的五名部下中已倒下四人。余下一人满身血肉淋漓,濒死一刻仍怒吼扑前,扯下了弹药库前一片门帛。
  营帐内露出一排冒烟的枪嘴,构成一个无懈可击的阵式。
  佟潜怒鸣!
  九柄寒光熠熠的大刀同时出鞘。黑刀巾狂怒飘扬。
  九壮士迅速逃进茂密的竹林内。
  林内却已火光掩映。伏兵密布。
  佟潜脑海内一片混乱。他只身以一手骇人轻功越众而前,身躯在竹干间来回反弹,一瞬已曲折窜前十三丈。手中大刀急厉挥舞,当先杀入包围而至的敌兵,猛然与一柄狭长的倭刀相交!
  倭刀在猛击下刀折。头断。
  后面一排枪声再次响起。壮士的惨呼声此起彼落。
  佟潜的心在滴血。
  刘总兵在台南与众官绅义民登台歃血、立誓抗敌的情景涌现脑海。
  他再次怒吼,身体不住在竹枝间飞旋反弹,闪过了枪弹的狙击,手中刀光翻飞,凌空砍下三个头颅!
  他忘却了同袍。他忘却了任务。他甚至忘却了台湾。
  疏落但持续的火枪声中,佟潜眼中残留了刚才手上中国大刀与日本武士刀交锋瞬间爆闪出那一缕火花的形象。长于占相刀剑吉凶的他,看出了火花冒起的形状所显露的不祥兆象……
  他发誓要杀出去,要活下来!
  他不想就死在这里!他要飞跃到西北方那片大海棠叶上。
  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
  平生第一滴泪水挂在坚刚不屈的面容上。
  佟潜狂舞一道八方夜战缠头裹脑护身刀,无畏地闯进敌阵。
  他湮没在杀声和竹影中。
  ◎
  中华战士的圣洁鲜血沾附在竹枝上,沿滑溜的竹皮直流到根部,渗进了这片不再属于中国的土地。
  第一线晨光自东方灿然亮起。
  ◎
  光绪廿一年(一八九五年)。沸腾的一年。
  正月,中国堂堂大国竟于甲午之战惨败日本手上,举国震惊。李鸿章随于三月廿三日,代表清廷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赔赏巨额军费之余,更忍痛割让台湾。
  在战败的屈辱与西方思潮的双重冲击下,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仁人志士纷纷挺身力挽狂澜。
  孙中山正月于香港设「兴中会」总机关,密谋革命事宜,矢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另方面,「维新派」人仕康有为、梁启超联同一千三百余人,于四月初八「公车上书」,吁请下诏拒和议、变新法、练强兵。康有为等更于八月初兴办北京「强学会」。
  在台湾一方,自日本于五月十五日攻占台北后,台南守将刘永福领导义军义民齐心喋血顽抗,誓死不作降虏。
  惜于九月初四,台南义军终因强弱悬殊战败,日军付出惨重代价后卒攻陷台南,台湾岛在日本的肆意抢杀奸淫下正式沦陷。
  恰逢其时,国内改革份子亦迭遭打击:九月初十,「兴中会」广州起义失败;十二月初六,北京、上海两地「强学会」相继被禁。
  中日一战后,中国威望扫地,世界列强更虎视眈眈。光绪帝软弱怯懦,慈禧专横豪奢,军阀拥兵窃权,清廷益加腐败无能。中国正面临被瓜分吞噬的深重危机。
  四面楚歌般的厄境里却掀起了改革狂潮。「维新派」力量业已形成;孙中山逃至日本横滨后,旋即成立「兴中会」分部,延续革命事业的薪火。
  在最危急险恶的时刻,中国同时亦进入了最浪漫的一个风云浩荡英雄辈出的狂飙年代。


第一章 浩荡江湖幸一逢

  甘肃。
  那个狂风沙的日子里,二匹健马奔驰在辽广的黄土高原上。
  两骑如发疯似地迎风怒奔,直驰至一处断崖前方才勒然止住。
  雄马惊嘶。风沙稍敛,隐约可见当先一骑上,一名壮年文士脸相英挺,背上斜挂的龙泉古剑在劲风中不住摇晃。瘦削的腰身挺得笔直,一身早给风沙染黄了的青布长衫迎风猎猎飞扬,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屈的傲气。
  一名身材健硕异常的少年骑在后头另一匹马上。少年眉粗目大,一张方脸红光饱满,然而神情不喜不怒,控马的动静沉着稳重,年纪轻轻,却反比壮年文士多了一股不凡的沉静。
  文士剑眉紧皱,极目远望。
  黄的天。黄的风。黄的大地。
  严酷的大自然美得让人肃然。
  在铺天盖地的黄土中,壮年文人怒啸拔剑。
  他沧然泪下。
  ——风景不殊,山河顿异。
  ——城郭犹是,人民复非。
  「中国啊中国,您哪一天才醒过来?」
  啸声不止。
  ◎
  「那个狗入的小冬在哪儿?」
  锋锐的长刀划破了吃店门前的厚棉帘。
  愤怒的喝问如刀锋般直插店内。
  老掌柜吓得颤抖,手中酒瓶摔破地上。
  店里顿时鸦雀无声。
  坐在吃店角落的壮年文士皱眉,放下双筷,瞧向门口。
  一名恶鬼似的独臂凶汉,提着一柄长长的弧形腰刀闯进。后头跟着那三名无赖汉亦一般打扮,腰上都挂着羊皮鞘长刀。
  坐在文士旁的健硕少年却浑无所觉,兀自专心地吃着一碗膻气扑鼻的羊肉汤面。他咀嚼得极慢极轻,不发出半点声音。
  文士收紧目光,瞄向门外。隐隐可见外头人头涌涌,尽是带刀的无赖流匪,怕有三五十人之众。
  文士知道:自廿多年前甘肃回族首领马化龙起事失败,清将左宗棠屠戮七千多回民族后,甘肃中回人势力一蹶不振,汉人流匪则乘时而起,不断压迫、抢掠当地土回,不少更勾结地方官兵,肆意敛财越货。
  为首的这名独臂凶汉,似乎正是这群流匪的头目。
  「老哈。」缺去左臂的凶汉狞笑盯着老掌柜。「那个小冬呢?」
  掌柜老哈立时惊得跪倒:「朋友……朋爷……我……不知道……」
  独臂汉张朋怒极,晃动右掌上的长刀骂道:「不知道?他妈的臭小子,够胆砍我一条胳膊,今天老子请来了斩哥大爷跟他较量较量,他奶奶的,开溜啦?」狠狠地一刀砍翻了一张木桌。
  桌上杯盆翻飞。在肉汁和酒水飞散中,店内吃客纷纷惊惶逃窜,可恨大门给张朋堵住了,只好都缩到角落里,眼珠儿统统睁得大大——尤其在听闻「斩哥」这个名字后。
  老哈早已浑身冷汗,跪也跪不稳了。
  ——连斩哥大爷这凶星也出山了!这回没命啦……
  张朋斜目瞄见:店内只剩一名壮士仍四平八稳地安坐。另一名健硕少年也是安静坐着,凝神盯着面前桌上的空碗。
  张朋见此二人如此扎眼,正要上前盘查一番,忽感身后一阵寒气暗暗袭来,一惊跃开!
  壮年文士的位子原就正对大门,张朋一跃开,便看见门外那条怪异的身影。
  一名高瘦中年汉子,身上裹着一件宽阔的灰布斗篷,脸容干瘦丑陋,一双利刃似的眼睛与文士双目对视。
  张朋在一旁,松了一口气道:「斩哥大爷,原来是您——」
  「怎么样?」斩哥的语音沙哑阴细。
  「找……不到……」张朋低头怯懦道。刚才的威风像给一阵风吹散了。
  斩哥的凶狠目光从文士脸上移开,直视张朋。
  文士毫不动容,垂头提起桌上的小酒瓶往杯子里倾。
  张朋却已被斩哥盯得心头发毛。
  斩哥的沙哑声音又问:「那小子有没有亲人?」
  张朋咬唇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不晓得……啊,这个老哈是那臭小子的老板。」说着便以刀尖一指老哈。
  老哈给这一指唬得向后仰倒,爬起来看看斩哥,只见那双厉目这回扫到自己脸上了,就像给扎了两刀般难受。
  斩哥用那种看着猎物的冷酷目光盯视老哈良久,才满怀倦意地垂首闭目:「把他绑在外头的旗杆上。」
  「对!」张朋狞笑道:「把这个臭老回绑上去,那狗入的小子远远也看得见!当天他肯为这个臭老回出头,这次不怕他不来!」说罢即收刀回鞘,一条右臂伸出,单手抓着老哈的襟口,把他整个人提得离地。
  「住手!」
  就是这一刻。
  在这命定的一刻,两把正气充盈的洪浑怒喝声,一自店内,一自门外远处,同时响起!
  店内壮年文士也为自己这一喝竟有人应和而愕然,急欲看看外头那个偶然跟自己同气连心的人是谁。
  斩哥听到这配合无间的暴喝,亦是心头一震,心灵仿佛感到一股不祥之兆。
  斩哥缓缓转身,淬厉的目光眺视门外。
  店外空地远处,一名高大的虬髯壮汉,面貌身材看似是北省人,身穿黑布衣屐和一件破旧的棉袄背心,辫子搁在胸前,龙行虎步直走过来。
  外头四十多个带刀流匪一一拔刀在手,却也只敢远远围着这名赤手空拳的虬髯汉。
  斩哥眼见虬髯汉渐渐走近,即站直了高瘦的身躯,双手在斗篷下不断耸动,仿佛胸前忽然长出了一个巨型心脏在不规则地乱跳。
  店内仍安坐的壮年文士隐隐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自斩哥身上压迫而来。他知道:当高手相遇,他们的身体往往自然散发出各种不同的罡气。
  他在高原里也听闻过斩哥的名字,据说此人五年前神秘崛起于甘陕一带,一手刀法以快狠著称,五载以来横扫关中,未遇敌手;唯此人非正非邪,除在比斗中正面斩杀对手外,从未干过任何劫掠勾当,只是一直由各方流匪供奉着。匪盗们一则慑于其威,二来也借助他以壮声势。
  看来传言非虚。这个斩哥确是一流高手。
  虬髯汉此时终于走近,这才看得见他那副神情竟是落拓莫名,和刚才一夫当关的步姿甚不相称。
  斩哥与虬髯汉对视良久。
  「你就是小冬?」斩哥说话时,腐尸般的脸似在抽搐。
  虬髯汉无言点头,眼神中带着淡淡哀愁。
  「我是斩哥。」
  「久仰。」虬髯汉小冬的语音沉稳而清晰。文士听得出,是北方的翘舌口音。
  「阁下此来是为了张朋?」
  「他?」斩哥怪笑道:「他还没有这个份量!」
  站在一旁的张朋本还得意非凡,此刻却羞惭得脸颊涨红。
  斩哥继续揶揄道:「他总算还有点儿用——我看过他的伤口。听说是用菜刀斩的。好快的刀。我是专程来向你讨教的。」
  小冬闭目,脸面紧缩,似乎斩哥这句话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创伤。
  「不。来这里以前,我早就决心不再过问江湖事。」
  斩哥止住笑声,怒道:「张朋呢?」
  小冬睁目看着张朋的断臂:「我……那天实在不该……」
  ——那天,不是张朋晃着刀要抢老哈的钱……
  ——那天,手里的菜刀竟是如此不由自主地砍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老话你不是没有听说过吧?」斩哥狂吼:「你现在才说不,已.经.太.迟.了!」
  刹那间,小冬与壮年文士同时感受到斩哥话中的浓浊杀气!
  ——果然太迟了。
  斩哥的灰布斗篷轻轻一扬。
  老哈的头颅,顿时带着一条血尾巴呼地飞出,脱离了张朋仍提着的躯体!
  店内众吃客惊呼。
  洒了一脸血污的张朋呆住了,惊出一身冷汗,心底却同时暗暗喜悦。
  ——这仇报定了!小冬这狗杂种必死无疑!
  老哈的头颅仍在半空。
  小冬紧捏双拳,咯嘞作响。
  壮年文士站起。
  小冬咬破下唇。血丝滴到下巴上。
  壮年文士左手按着横放桌上的剑鞘。
  小冬浑身发抖,闭目的脸容绞痛似地扭曲起来。
  壮年文士左手执鞘提起古剑,右手已握在剑柄上——
  「吼!」
  二人再次同时怒鸣。
  可是最先出手的却是那个一直静心安坐目不斜视的健硕少年!
  少年空中左臂一揽,牢牢接抱老哈的头颅,随即凌空翻身旋滚,头下脚上,右臂一记狂拳夹着破风之声飞劈斩哥的顶门!
  「铿!」
  少年与斩哥二人身形甫合即分,却震出一记金铁交击的巨响!
  少年着地,一记跪马牢牢稳住了身躯,左手紧抱老哈血淋淋的头,右臂横在胸前,摆出一个如山岩伏虎般无瑕可袭的外家正宗架式。
  斩哥仍如先前挺立,双手依旧隐蔵在斗篷内,一口魔刀尤未正式露光。
  斩哥牢盯少年右臂上一条半分深浅的白色沟痕,冷笑道:「好一手铁布——」
  斩哥忽地感到背后有一股狂流热气滚滚袭来,匆忙跃起,身体翻飞旋转,斗篷舞起如伞盖,银光在斗篷下飒飒暗涌!
  斩哥运刀一回,方觉身后的小冬原来未移半步,并无乘机攻来。
  斩哥站定下来,脸上不由赤红。
  却见小冬虽未动半分,刚才一脸的颓唐却已化为恶煞似的愤怒,厉目瞪视斩哥,全身散发出灼热无比的罡气!
  斩哥一惊:低估了他!
  小冬的怒意虽已溢于形容,声音却仍是沉静不燥:「你要找的是我吧。好。我跟你比试。公.平.比.试!」
  壮年文士不禁暗地喝采:好一条怒而不愠的铁汉子!
  斩哥面对如此劲敌,亦激起了争胜雄心,刚才的狼狈心情早抛脑后,身体再次挺胸傲立,恢复了绝代刀客的气度。
  「你的刀呢?」斩哥看看小冬空空的双拳。
  小冬无声冷笑,走到吃店内弄面食的柜枱前,拔起了一柄钉在砧板上的切菜刀。
  一旁的张朋早放下了老哈的无头尸身,刚抹去脸上的鲜血,此刻再次瞧见这柄菜刀,心底一寒。
  小冬握刀的右手轻轻垂下,双足自然直立。如此随便一站,看在斩哥眼中,却正是一个气势法度俱皆井然的姿势。
  斩哥亦不再打话,双手又在斗篷下狂乱蠕动,浑身隐透一阵诡异阴气。
  二人相距七尺对峙,四足纹风不动,之间却暗中有无数股冷热气流互相激荡!
  壮年文士看得额际冒汗。
  那个会「铁布衫」的少年却似对眼前剑拔弩张的对决毫不关心,自顾自抱起了地上老哈的尸身,安放到地上,把手中头颅接上去。
  店内鸦雀无声。
  对决二人不动。
  斩哥动了。他的双脚如昆虫般向前缓缓爬行,一点一滴地拉近了与小冬的距离。
  两股罡气相迫的压力亦因而渐增。
  斩哥脸上有一丝笑意。
  小冬怒容不变。
  斩哥斗篷下双手的活动转急。
  小冬双手不动。
  斩哥的斗篷无风自扬。
  小冬闭目。
  斩哥迅疾跳出一步!
  一股风沙自门外卷进——
  漫天风沙散去。
  杀气消于无形。
  壮年文士叹息。
  「呛啷」一声。小冬右手的菜刀跌到地上。
  菜刀在地上扑扑翻震了几回,终于静止,方见刀锋上那一抹殷红。
  「好刀!」斩哥笑道。
  眉心的鲜血流泻到那张苦笑的嘴巴上。
  斩哥干瘦的躯体渐渐丧失生命力,最后终于颓然伏倒。
  小冬急步上前,紧紧扶着斩哥奄奄一息的弱躯。
  斩哥濒死的眼神凝视小冬。
  「谢……」
  斩哥的眼睛缓缓闭上。
  ◎
  壮年文士最终还是决定折返。
  当他和少年牵着坐骑,走回那所孤零残破的吃店,看见店后空地上新堆的两座土坟时,深觉实在不枉耽误了一天行程。
  一条孤寂的身影,独坐坟前。
  壮年文士感动莫名。
  ——对死者遗体尊敬,也是重视生命的尊严。
  二人二马步近。
  「您最后还是放了张朋?」
  小冬苦笑,凝视眼前的空气。
  「两位不是要赶路的吗?」
  壮年文士拱手说:「阁下名唤小冬?」
  「这儿没有投栈的地方。」
  「好刀法。更好的是气度!」
  「今夜冷得很。」
  「苦寒之地,难栖蛟龙。」
  「我的庐子里总还有个火。」
  「国难正多!」
  小冬霍然站起,正眼凝视文士。
  「两位赏光到舍下喝一杯暖酒?」
  文士笑了。
  「我没有看错。」
  小冬挺胸拱手:「山东佟潜。未请教?」
  壮年文士迎风傲立,瘦削的身躯胜似临风不屈的青翠竹干。
  「晚生湖南浏阳谭嗣同,别号壮飞。」
  ◎
  「二十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
  「外患深矣,海军熸矣,要害扼矣,堂奥入矣,利权夺矣,财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悬矣,国与教与种将偕亡矣,惟变法可以救之!」
  「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其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
  谭嗣同《仁学》


第二章 一身自爱尽平生

  茫茫一片黄土上,风沙滚滚狂吹不息。
  寂寂的夜里就只有阵阵风沙声。
  到底它是为末落王朝谱奏的哀乐?是替慷慨壮士吟唱的悲歌?还是千秋以来百万受尽折磨荼毒的冤魂聚集的怨号?
  没有人知道。
  ◎
  就在这片漫天遍地的纷纷黄沙中,那所孤零的吃店仍旧孤零。它永不再热闹了,因为一手建起它的人已经埋葬在店后空地一堆黄土之下。吃店门外的木招牌迎风剧烈摆荡,摇摇欲坠,恰似今天的世局。
  吃店旁一座庐舍里,却透出火光,在这冷清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明亮。为了此刻一次千古的相会,火似是份外卖力地拼命燃烧,让光亮透出庐舍,穿越黑夜,竭力为这寂天寞地照一分光,为清冷人间送一点暖。
  ◎
  这酒呛喉,狠得要命。谭嗣同惊觉,那股迅速蒸起的旱热之气如利刃般划割喉间。他闭目强忍,握杯的手一举,拼命张喉,把杯中余酒一滴不剩地直灌入肚子内。
  ——好汉子!
  这是佟潜看见谭嗣同强喝下这杯烈酒时心中的感叹。眼前就是这样一条好汉子:要干的事便决心干下去——喝了一半的酒也绝不让它给咳出来。
  佟潜不知道:谭嗣同这种倔强的个性,固然有点继承了湖南人的热血脾性,但其中更多是因童年的际遇造成的。
  十二岁那年,谭嗣同一家遭逢惨变:其时省城发生瘟疫,生母、长兄、二姐五天内相继病殁,他自己亦得重病,绝三日方复苏。父亲谭继洵亦因之为他取别字「复生」。
  生母徐氏死前,对谭嗣同教晦极严,早养成他刚强的性格;及后徐氏殁,庶母当家,对他更是诸般虐待。然而他紧咬牙关,背负身心苦痛而力学不缀,终练就了一身坚忍不拔的傲骨。
  庐舍内另一角,那名健硕少年静静盘膝而坐,一言不发,甚至在婉拒佟潜的酒时也只是不吭一声地摇头。佟潜甚感奇怪。
  「这位小兄弟,未请教——」
  「啊。」谭嗣同喝干了那杯酒后,才缓过一口气,急忙道:「佟兄,这是我的小师弟九斤,天生是个哑巴,多所失礼,万莫见怪。」
  佟潜这才恍然,带点歉意地对少年九斤拱手说:「对不起。」心想:难怪如此一个精力充盈的少年举止却如此沉静。
  九斤向佟潜报以纯真一笑。
  佟潜又看着谭嗣同问:「未请教令师高姓大名?」
  谭嗣同放下酒杯,正色拱手道:「家师与小弟同乡,复姓欧阳,名讳上中下鹄,别号瓣姜。」
  佟潜一愕:「原来就是湖南欧阳老师!十五年前,佟某与令师曾有一面之缘!」
  谭嗣同亦深感惊异:「当真?」
  「正是。当年佟某为广见闻而游历四方,即在浏阳遇上了欧阳老师,更曾在武学上得他老人家提点,受益良多。想来,佟某武艺得达今天境地,实多得欧阳老师当日数语启蒙,比正常进度至少走快了五年!」
  佟潜神往地看着炉中火焰,又道:「欧阳老师当真是文武双全的奇人。佟某不才,少通文墨,诗书上无从向他老人家请教;唯独是武学一道,依佟某所见,欧阳老师若非志不在武林争胜,早可挤身当今绝顶高手三名之内,作称雄一方的豪强!」
  谭嗣同微笑不语,凝视着佟潜说话之际那股活跃激昂的神采。
  佟潜发觉谭嗣同神情有异,忙问:「谭兄,是否佟某说错了什么?」
  「不,不。」谭嗣同急忙摇手笑道:「小弟只是感叹:家师身怀惊世武艺,小弟却自幼多病,先天不足,无法深研武技,至今才只学得一套剑法的皮毛,以作傍身之用。」
  「啊,若是欧阳老师所传,必定是精妙无比的剑技!不知可否让佟某一开眼界?」佟潜本是冷漠非常的面容,在谈武论剑中迅速融化,初次露出了热切的目光。
  「好!佟兄果是武痴!」谭嗣同说罢即抄起龙泉古剑,「呛」地一声拔出,锋芒森然,寒光反照庐内,剑身兀自在急颤,发出龙吟似的鸣响!
  谭嗣同从庐舍门口跃出,便在舍外空地舞起一道剑光。
  佟潜和九斤急忙也奔出观看。
  却见谭嗣同手中青锋凝滞如止水,剑式缓缓向左右流泻,偶尔才以剑尖点挂数记,招式尽皆朴拙非常。
  佟潜却已看得出神。
  谭嗣同的剑依旧缓慢摆动了数十式,然而每式每势间浑无窒碍,顺畅无痕,只是一直慢得出奇,最后一记收式亦是毫不起眼。
  「好剑法!」佟潜喝采道:「好一套『归爻剑』!以拙胜巧,以弱胜强,以守为攻,以慢取快,以柔克刚,直是内家剑法中的经典!」
  「班门弄斧了!家师知道小弟身体羸弱,不宜跟敌人硬拼,便传下此套剑法,即不能以之挫敌,亦勉强可自保。」谭嗣同豪笑道:「如今也应该到小弟开眼界了吧?」
  谭嗣同说罢狂啸一声,左掌往天一挥,龙泉古剑直抛半空!
  「失礼了!」佟潜手中还握着酒杯,便即仰首把杯中烈酒一干而尽,摔去空杯,运气一踪跃到半空,身子打了三四个美妙的翻子,右手一伸,恰好抄住了空中剑柄!
  佟潜腰肢一挺,身躯猛然着地,双腿张成仆步,立时定如落地生根。
  佟潜马步旋即一变为前弓后箭,伸臂一剑尤如脱弦劲矢怒刺而出,剑身龙吟之音大作,衬托着这融合了乾坤正气的一剑!
  一记猛刺势道既老,剑身忽又急起奇异变化,一振间转为一团光晕,光晕复又渐大,张成了漫天光影!
  佟潜挥舞着划破狂风沙的剑影,身子飞翻急旋,一时头下脚上,一时伏地劈腿一字马,一时剑光贴着全身流动。
  就在这阵急激无伦的跃动间,佟潜开始了洪亮的吟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
  剑光渐渐聚合。再次凝固为掌中一团光晕。佟潜带着一阵风雷之声冲天跃起,另一句吟唱却仍清澈可闻: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光团续又渐小,恢复了古剑的形状。佟潜的身体凌空急沉,如九天旱雷轰下,跪定在茫茫黄土中央,古剑「哧」地插进土中尺深!
  佟潜的身躯已完全静止。他呼呼喘气,一张淌汗的脸抬起,仰视黑夜穹苍,心头无数往事反复重演。
  只有风沙声。
  良久,谭嗣同方从眼前这幕惊人景象中醒过来,热烈拍掌道:「好剑!好剑!当年荆卿若有如此剑技,何会让秦政荼毒苍生?」
  佟潜无言站起,顺势把剑从土中抽出,右掌指头灵巧一翻,古剑平空中翻旋,佟潜马上又以食、拇二指挟着剑尖,把剑柄递还谭嗣同。
  谭嗣同点头称谢,接回长剑,眼睛凝视佟潜一会,说道:「谭某自幼体弱,从欧阳师之际多为习文,武道只是略窥门径。然而随家师日久,常闻他缕述江湖轶事与武术道理,更时见他亲身演武示范;此外谭某十余年来四方浪荡,交结过不少江湖道上的朋友,得睹各家各派之不同武技。故谭某虽习武不成,但自信于武学上的眼光识见不算浅。」
  他看看掌中古剑,又道:「刚才佟兄一手剑法,实开谭某平生未有之眼界!小弟不讳言:佟兄之武学造诣,早可与家师相提并论!日间观乎佟兄与绝世刀客斩哥一战,更足见佟兄那怀抱天下大仁大勇的胸襟!阁下如此一位不世出的豪杰,缘何隐于这片荒僻之地,而不尽一己之力,为国效劳?」
  佟潜默然,眼神却因谭嗣同这一句提问而重现哀愁之色。
  「为国效劳?」佟潜转身远眺:「佟某何尝不曾为国效劳?可是结果得到了什么?又弄到了怎样的田地?」
  谭嗣同大奇,心知眼前这个奇男子断非计较功名利禄、成败得失之辈,便大胆问道:「佟兄话中何解?愿闻其详。」
  于是佟潜看着黑夜中滚滚风沙,开始诉说自己过去那段动人的惊涛岁月:从十三年前于安南随着刘永福大战法兰西军先胜后败,说到举国沸腾的甲午战争,于辽东大地上的喋血苦斗,然后是他暗渡台湾重投刘永福,于台南死抗日军的经历。
  当然更忘不了十五壮士竹林洒血的一夜,以至他独自拼死突围,藉竹林掩护逃过日军狙击围剿逃到海边逃回中华大陆的无数个夜……
  「看看这个。」佟潜从破棉袄的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片,迎风一抖张开。昏黄的纸片上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红。他把纸笺交到了谭嗣同手上。
  谭嗣同恭敬接过,只见上面满是潦草的墨迹,许多字句早已为血污覆盖染化。谭嗣同看见中央最大一滩血迹上,殷红盖过了黑字,独剩中间「死为义民」四个字清晰可见,孤零而刺眼地凝在纸上。
  「人们也许都只记得康有为等人的『公车上书』,忽略了这篇由当时京城中台湾藉举人联名上呈的奏书。」佟潜激动地说:「可是我从未看轻他们这一颗碧血丹心!」
  佟潜紧握双手,悲愤续道:「台南四月苦战,我忘不了!可是那一腔捍卫国土的战志换来了什么?换来无数台湾父老、兄弟、妇孺惨被大肆抢掠、屠杀、奸淫!就因为倭军要泄愤!我们勇,可是他们狠!我们杀了多少倭兵,他们双倍奉还!逞了一时之勇,看来义无反顾,却招来苍生黎民更大的苦难!」
  佟潜的声音哑了,脸庞紧皱至煞白。
  可是他无泪。泪早已干。
  谭嗣同明白他半生所经受的心灵折磨有多深。「于是您决定归隐?」
  「对!我想通了。中华气数既尽,我那匹夫之力亦不足挽,一动反不如一静,免又再贻害苍生!」佟潜垂头,凝视自己双手:「就像这一次,若非二十天前我忍不住出了手,今天老哈又何至身首异处?让我把这一双只会带来死亡的手埋葬!」
  谭嗣同哀怜地看着这个刚才还是刚武无比的汉子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沉痛的道:「佟兄,您不是想通了,而是想错了。」
  他踱前数步,与佟潜并肩仰观黑夜,又续道:「佟兄,一个真正通达之士,真的堪破玄关、透视世情之后,并不会就此置身度外!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说:心既已出世,身又何妨入世?既已看破,生死悲欢亦再无区别,既可怀摩顶放踵之志,思一已以利天下!行大仁于世界,不应以建功立业而沾沾自喜,亦断不可因牵累苍生而灰心丧志!
  「天下万国的仁人志士竭力争民权,倡正义,有哪一回不是要流血流泪的?若只顾忌眼前小乱而忘却远志,待日后大乱之际岂非救无及矣?如果因一人的小伤小痛而畏缩不前,世间仁义如何有伸张的一天?大丈夫行事应不拘小节,此即所谓至仁不仁!
  「佟兄假若真的看得透澈,心早冲决了生死荣辱的罗网,即具有临刀斧枪炮而不惧之大勇气,缘何不以之通济天下,反而畏首畏尾的躲在此荒芜隔绝之地,一味伤心悔疚?」
  佟潜听得出神,转身看着谭嗣同那如火的眼神,可是心内总不由自主地涌现一幅百姓人民浴血的情景,心头仍是颓唐丧气:「谭兄,我……」
  「佟兄,我明白。」谭嗣同拍拍佟潜的肩头道:「您亲身经逢这种惨变,心里头始终不免有所迷惑。可是今天世局之危急,非佟兄所能想象!
  「列强侵略,不单是军事,还有贸易!国内各种洋货充斥,洋人又用诸般欺诈手法贱价役用我国民工,以致国人生计渐短;官府对外无能,对内却在暴敛!自甲午战败后,为了筹措赔款,不得不向西洋列强借贷,于是为了清还庞大息债,本已是苛征的赋税又暴增!多少国人因而给逼上了死路绝路!可恨慈禧那婆娘却自顾风流快活,穷奢极侈,拿了军费去建花园,好像筑起了围墙,便看不见外头强敌环视的亡国之危!
  「当今之势,唯有变易旧法,尽去旧党,肃整朝政,富甲强兵,中华方有再兴的一天!自『公车上书』后,康有为屡屡上书请求变法,又与一群有志之士合办『强学会』等研究新思想与救国之道的组织,足见他对改革中国的热诚和胸怀!谭某本来早想上京拜会他的了,只是兰州一位故交新丧,才先急赶来甘肃祭吊,现在北去便要直入京师,一会这位闻名已久的志士!
  「佟兄,今天国情告急,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可推搪独力难挽,便置身事外?一人之力虽微,但全国上下有志者能齐心协力,哪怕不能把乾坤挽回?
  「佟兄,谭某见阁下实乃绝世人才,今日巧逢,方珍惜机会好言相劝,以免当今求才若渴之际,却平白埋没了如佟兄一位顶天立地的豪杰!」
  佟潜沉默,目中一抹哀色却是挥之不去。
  他拨开谭嗣同搭肩的手,举步维艰般蹒跚走回庐舍内。
  谭嗣同长叹一声。
  ◎
  啊,台湾。今夜我又梦见你。在最危最急的仲春里,我初次看见你那纯朴的美。还有那股气息——活脱脱是「家」的气息。我说过可以为你而死,就是因为它。对不起,当天并没有把性命拼掉;而你呢?已成千里外的天涯。
  江伯伯,早啊。牯牛的病好了没有?……小兰,可知每次咱们擦肩而过,您那一丝淡香袭来,总教我这个寄居天涯的孤客心摇神荡?……还有小宝儿,多么活泼灵巧的小鬼,给我掬的那瓢河水,至今甜味还凝在舌头……
  不!怎么了?你们全成了我今天的梦魇?一切是血红色的——河水的甜味中也带着血的腥咸……
  江伯伯,我看见您那无头的尸身正四处游走,不住在喊:「我的头呢……我……」小宝给抛上了半空,迎接他跌下来那瘦小身躯的是一柄迎风怒突的尖锐倭刀……小兰……太可怜了。受着狂风暴雨般的侵犯,竟连嚼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
  告诉我!这些是不是都成了事实?
  我想回来想得要命。可是不能。不是因为那阻隔的万重山、千叠浪;不是因为倭军。是因为我那滴血的心!天!谁晓得,假若有一天我真的重踏台南,会不会亲眼目睹:一切原本只存在想象中的梦魔,都化为活现眼前的地狱图?
  我怕……原谅我!……
  ◎
  「呀——!」
  谭嗣同和九斤被这一记惨吼惊醒。
  庐舍内已不见佟潜的踪影。
  门前的布幔在愰动。
  外面传来急激奔跑的足音,却也愈来愈远了。
  ◎
  清晨。庐舍内空无一人。
  炉火早冷。飒飒寒风自门隙吹进。庐舍中央的矮几上,一封以石块镇住的书简被吹得作响。
  「佟潜吾兄大鉴:常言人各有志,小弟不便相强。吾此行进京,投身变法,义无反顾,恐与吾兄再无相见之日矣。一宵对酌,此生不忘,唯祝吾兄珍重是盼。弟谭壮飞仅识。」
  ◎
  又是狂风沙的日子。烈阳暴照,大地高原上平添一分刚劲之气。
  两骑比昨天奔得更急更疯。当先一骑上的谭嗣同,似要以高速渲泄心头的郁闷。
  九斤驾驽坐骑,在后头默默紧随。
  两骑全速转过山丘下一个弯角,谭嗣同坐下那匹正拼命狂奔的骏马突然急煞步伐,惊起人立!
  差点儿给抛下鞍的谭同惊慌不已,复又狂喜!
  他已看见挡在前路的那个手揽包袱、斜背一口大刀的壮汉。
  健马仍人立惊嘶。
  一只刚坚有力的手霍地紧抓马口缰銮。壮手随即发力,手背上青筋暴现,马首便给硬生生拉下!
  谭嗣同笑了。
  正是佟潜。
  ◎
  两骑踱步在黄土上,这回却带着欢快豪情前进。
  佟潜和谭嗣同共乘一骑,途中两人有说有笑,畅论当今天下大势和江湖中种种掌故轶闻。
  两骑三人正走至一座土岗下,忽闻一阵狂乱蹄音自北响起,来得极快,转眼间已有三十多骑在土岗上出现,纷纷迎着岗下两骑急激俯冲而下,挡住了往东的去路。
  九斤和佟潜气定神闲地勒住坐骑。
  前面挡路的骑士亦已勒住马儿,可见全是带刀的汉人流匪,其中张朋亦赫然在内。
  三十多名匪盗下了马,缓缓步前。
  佟潜等三人不为所动。
  「小心。」谭嗣同禁不住低声提醒佟潜。
  佟潜只是微微一笑。
  匪盗当中一名披头散发,全身穿金带银的高大汉子排众而出,独自走到佟潜坐骑前,拱手道:「冬爷,在下麦英,一向跟这群兄弟在七麻堡一带干买卖。在下和众兄弟得知冬爷刀法无双,冠绝天下,竟连斩哥也砍死了,在下等实在敬慕非常!咱们特地带来了些微薄礼,希望能恭请冬爷过来当个『供奉』,一切吃喝玩乐,尽可手到拿来,咱们大家兄弟相称,有福共享!」
  佟潜微笑,看见远处的匪群果然都挽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人人更是神色恭谨无比。
  佟潜不禁放声豪笑。
  麦英见事情有了瞄头,也不忘咧嘴陪笑。
  佟潜忽尔止住笑声,厉目瞪视麦英,直盯得他心惊胆颤,一副虚伪的笑容僵在脸上。
  佟潜厉声道:「听着!今天佟某为了家国大事,先行入京办理,暂把尔等鼠辈的头颅寄存在此!他日佟某再回甘肃,若见尔等仍在干着伤天害理、干犯刑法的勾当,佟某此刀必杀无赦!」
  佟潜说罢一拍背后刀柄,麦英和众匪盗立时惊惶窜逃,急急上马,头也不回的逃逸无踪。
  佟潜和谭嗣同乐得痛快豪笑。
  佟潜回头看看九斤,只见他亦是笑容灿烂。
  佟潜豪气顿生,立时伸手入怀,掏出谭嗣同留给自己的那封充满失望叹息的书简。他指爪功力急运,手中书简应劲粉碎。
  在漫天纷扬的纸碎中,两骑狂驰绝尘而去。


第三章 年少群惊压老成

  光绪廿三年丁酉(一八九七年),正月初十清晨。
  直隶省。北京城。
  北风呼呼厉啸,自长城那一头飒飒卷至。
  京城内沙土纷飞。街上人迹渺然。还是新春时节,人们总会晚一些起床,甚至平日卖各种早吃点心的贩商亦趁机休息休息。
  城南一条孤清的小巷里,风已小了许多,寒意却是不散。
  小街中段矗立着一所残旧古老的大屋,屋前大门顶上却挂了一面簇新的牌匾,上书「武勇学会」四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匾子右下角一行小字则写着「谭壮飞题」,有一个淡淡的朱印在末。
  大屋东厢一间主房,门户虚掩。房内陈设雅洁朴素。
  佟潜坐在沉厚结实的酸枝交椅上,前面是一方宽大的玄黑木桌,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手帙。
  佟潜读得入神,浑不觉桌上的油灯早油枯火灭,晨光已穿透桌前的窗格子。
  佟潜读得兴起,推椅起立,眼睛却未离书页半分。
  翻到末页了。佟潜挺胸肃立,高高提着书帙,反复玩味翻读末后数句。
  佟潜长叹一声,把书帙合上。恭敬地放回桌上。
  书帙封皮上,写着「仁学」两个拳头大的狂乱草书字体。
  桌上另一边,斜斜放着一封书简,信封上写着「武勇学会佟老师启」,旁边赫然印着恭亲王府的印鉴。
  「咯咯」
  房门外传来两记极轻的敲门声,听得出来人的恭谨态度。
  「进来。」
  一名短小精干的青年推门入内。青年一张黝黑的脸上长着一个显眼的鹰钩鼻,一双眼瞳亦如鹰目般锐利。
  「师父早。早点已经预备好了。」青年恭敬地说。
  佟潜微笑道:「谢。」神情语气并没有一般教头师父对弟子说话时那种峻厉架子。「小宇,我早说过,不必太拘谨。」
  「是的。」青年路小宇应道,但始终仍保持那垂首侍立的姿态。
  佟潜轻轻一笑。他实在欣赏这个年青弟子那股一丝不苟无隙可乘的气度。
  还记得半年前——「武勇学会」才开设了六天——初次会面之时,这小子就是一个如此刚正的峥峥铁汉。矮小的身材拘禁不住宏大的气魄。
  路小宇是带技投师的弟子。他早在湖北家乡中的民勇团习过数年粗浅拳棒。他的刚直在湖北人中是罕有的,就凭着这一点成为了当时团勇中有数的强手,在多次击退山贼的战斗中,立下过不少大功。
  路小宇的家境不俗,老父是个小地主,把田地都租了给佃户,自家不用干活。可是这个独子既无心科举功名,亦不喜经商,独爱弄棒耍拳,路老爹索性便替他筹了些盘川,着他到外面寻访名师,好好修练,或能一举扬名武林,显显父母祖宗;甚或得朝廷赏识,在军中得个武职,便更光宗耀祖了。
  路小宇于是直赴天津那片英雄地,一心拜会当代武林宗匠如鼻子李、霍恩第等名震天下的天津高手。然而此等武林名宿,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游侠,就是怀秘自珍、技不外传的守旧武人,路小宇俱无法得见。
  更有甚者,便是一些沽名钓誉、名大于实之辈。路小宇实在看不过眼这些混饭吃的武坛败类,一口气便教训了其中好几名天津武师。这一来天津已容不下他。心灰意冷之余,路小宇便北走京师。
  路小宇此赴京城,一则仰慕都城那雄伟恢宏的建构,一心赏览一番;另外在天津亦曾听闻:京师四大高手,每一个都足与鼻子李齐名!江湖奇人鼻子李,几已是当今武林的神话人物:哪怕这「京师四岳」只及鼻子李七成,亦是足以称雄一方的厉害人物!
  这促使路小宇更决心到京城一趟,亦造就了他成为佟潜的开山大弟子。
  此际路小宇瞄了一眼书桌上那封王府书简,恭谨问道:「师父,今夜的『演武大会』,你决定去吗?」
  佟潜微笑,转身负手望向窗外,道:「嗯……步渊亭也会去吧?……」
  路小宇心中一动。步渊亭身为当今「京师四岳」之一,每年正月初十夜的恭亲王府「演武大会」怎缺得了他?那个差点儿成了自己师父的人。
  「京师四岳」中:「大刀」王五号称「京师大侠」,浪荡江湖,来无踪,去无迹;「满州第一勇士」向保乃大内高手统领兼总教习,更是旗人王族支室,绝不收外徒;「鬼拳」古辟风是近年突然冒起的一号神秘人物,亦早给王公贝勒收为拳艺教练;唯有「花拳王」步渊亭的武馆在大街上中门大开。
  于是半年前,路小宇便走了进去。结果不到三天,又逃了出来——应该说是给踢了出来。路小宇成为北京武坛的笑柄,只因为他在天津教训过的「名」拳师中,有两个恰好是步渊亭的老朋友。
  正是那走投无路的时际,他走到了这条小街、这所老大屋前,仰首看见了「武勇学会」四个大字。
  好名字啊!哪曾听过武馆有这样开明的名堂?「学会」。一听便知道不同凡响。
  于是路小宇跨进了「武勇学会」的门槛。他忘不了第一眼看见的佟潜——今天敬佩万分的老师。一切也许是命定的。祸中总藏着福。那天的佟潜就像是久别的知己。热切的畅谈,然后是连串惊人的演武。路小宇惊讶,这么可怕的身手竟藏在京城中一个如此阴暗的角落。他诚心拜了师。
  学艺半年后,更让路小宇深信自己是天下间最幸运的学生。即使佟潜至今仍藉藉无名,路小宇对于身为「武勇学会」的大弟子感到无比自傲。他更确信,佟潜必有震动武林的一天。
  可是他面对不了步渊亭,面对不了武林。不是因为自己。
  ——总不能堕了师父的名声啊!
  佟潜霍然回身,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路小宇道:「我带你一道去。」
  「师父!」路小宇急应道:「可是,我……」
  「你是我的大弟子!」佟潜傲然道。「准备一下。今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要教我失望。」
  他重复一次:「你是我的大弟子。」
  「是!」
  热血在路小宇浑身上下沸腾。
  ◎
  夜未深,而寒风尤狠。
  「武勇学会」的大门打开。佟潜穿一身玄黑褂衫,外面套上一件薄棉袄,当先步出。路小宇穿一身灰布短衣,随后走出来。
  少年九斤默默扶着大门。他身上穿的却仍是夏季的薄衣,一双壮臂暴露在寒风中。
  「九斤,烦你看着门户了。」
  九斤咧嘴一笑,手向外挥,示意「放心去吧」。佟潜师徒便转身沿街走去。九斤把大门关上。
  一师一徒两条孤零的身影,走在暗淡的夜色中,灯笼也没有提一个。
  路小宇跟在后头,看见师父佟潜那宽厚的肩背,看见他那身已微旧的衣衫,看见他那豪迈的步屐……于是也看见了他那三十多年的风霜。
  他们正要钻入一条小巷走捷径时,却见后头长街那一端光亮无比。
  来人近了。佟潜师徒停足观看。来者是一列长伍,当中有带刀的侍卫及男女婢仆。行列中央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花巧的小轿。数名男仆掌着大灯笼,把长街都照亮了。
  抬轿的行列直掠过佟潜师徒。
  忽尔,一阵幽兰似的淡香渗来。
  佟潜神醉。
  那是久已遗忘的气味,今天却又超越了时空再次飘来。
  佟潜默默凝视已渐远去的轿子。
  他仿佛听见轿中人那一声深长的叹息。
  良久。
  「走吧。」
  ◎
  于是他们从孤清走到了繁华。城中心的大道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常。新春的气息还未过去,街上人群忘我地玩乐,当头国难似乎就在这丛丛灯影中消失无踪了。
  ——难道生于乱世,便有了放纵的借口?
  偶尔有三两个奇装异服的洋人走过,城中人大都畏之如狼虎,远远走避。这教洋人更得意非凡,每见有趣的物事便肆意喧闹,放声大叫着难懂的洋话。
  而佟潜和路小宇两个寄居的异乡客,却是如此冷硬地直走而过。
  活像是都市中的野狼。
  终于,一幢建筑雄伟的府邸出现眼前了。十数级石阶之上,宽阔的朱漆大门打开,左右两排廿名华衣家仆在「恭亲王府」大横匾下恭迎宾客。隐约可见,府邸院墙之内灯火通明,鼎沸人声如浪潮铺卷。
  写着王府字样的大红灯笼一列整齐地高挂,华美中见气势。
  路小宇拳头紧握,掌心冒汗。
  「紧张吗?」佟潜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
  「嗯……」
  「男子出门便有敌人百万。进去吧。」
  「武勇学会佟老师到!」
  花园内不少宾客纷纷回头观看。
  看见的人讶异不已。他们不敢相信,敢在京城中收留步渊亭弃徒的人,竟然只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
  ——而且穿的那么寒酸!
  佟潜却置此等目光于不理,仿佛已神游物外,随意在花园中漫步……
  因为他又嗅到了那股幽香。
  在人群中,在酒酣耳热中,在喧闹中,在数百千种不同品名的花草气息中……那阵幽香却是如此清洌独特……
  他直走到了荷花池畔。
  池的对岸,一座小楼透着昏黄灯光。一只迷糊的人影俯在纸窗上,尤如幽魂一缕。
  佟潜却看得痴了。
  然后,那幽幽的影子又是一声叹息,深远得空洞,像是无知少年时追逐过的梦,曾为一首悲歌流过的泪,赋一首诗之际咏过的悲愁……很远……很远……
  一道厉电似的目光从后袭来!
  佟潜惊觉,返身。
  一名银发白须的瘦小老人,手提烟杆,身穿银白狐裘,闲适地坐在远处一个小石亭中央;在五个穿一色青衣褂的壮汉拱卫下,在迷离烟雾的浮荡吞吐间,仿佛是游于世外的神仙人物。
  但双眼透出的目光却如此急厉怨毒!
  站在佟潜身旁的路小宇,面色一阵青白。
  佟潜立时知道这个老人是谁。
  空气在二人对视间凝止。
  宾客们亦因这股突然涌现的迫力而屏息。
  佟潜如常负手挺立。
  老人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恭亲王驾到!」
  惊雷似的喊声划破了异样的寂静。
  人声骤然再起。人们纷纷望向正厅大门。
  在左右两列仆役侍卫拱护下,三人步出。
  当先一人年纪六十有余,身躯高壮,穿着锈金武服,腰配一柄精美豪华的宝刀,整个人散发出王族那股无比权威贵气。然而眉宇间愁色密布,脸面青白如病容,一眼可见已是壮志消磨,仿若末落王孙。
  恭亲王奕欣,先帝咸丰第六子,当今光绪帝之亲伯父。
  曾授议政王,主理军机处,与慈禧太后势均力敌,位极人臣的恭亲王。
  政治上终败于慈禧之手,数起数落,甲午战败后又再度负责督办军务,节制各路统兵大臣,腰上仍佩着当年咸丰帝御赐「白虹刀」的奕欣。
  今夜,这个老人带着恹恹病气,穿着一身累赘的华服佩饰,好不容易走到花园东边校场检阅台上的主座,在侍卫掺扶下安坐。
  佟潜的心却已迷失了,眼中完全没有这个位高权重的亲王。
  因为这一次,那阵幽香更浓了。
  然后。
  他终于看见了她。
  她。
  而她也看见了他。
  他。
  ——为什么?天大地大,为什么偏要在这儿?……
  那盈盈的步履急急赶上,娇弱无力的身躯软软跌坐在奕欣身旁的副座上。
  佟潜也像是整个人软化了,迷迷忽忽地随着众宾客拳师走到校场。校场两侧各排了一列三十多张椅子,佟潜随便在右侧中段一个位子上坐下。
  早已安坐在左侧首位的白髯老人,看着神情迷惘的佟潜,冷冷一笑。
  佟潜忽然一惊!
  他看见随着奕欣从正厅大门步出的第三个人。那人走到校场右侧首位坐下。
  那个身影,佟潜感到熟悉非常……
  佟潜想再看清楚,但那人与他同坐一列,中间隔了十数名武官和拳师,只隐约看见是一个不结辫子,长发披面,身穿赤红宽袍的怪人,两手都拢在袍袖内。
  ——不是他吧?……
  佟潜心头稍宽。
  却再次感受到对面首座那白髯老人迫视而来的凌厉目光。
  ——不愧是步渊亭。
  佟潜知道自己刚才实在太失态,简直满身是隙,此刻便急忙收敛心神,重新凝聚意气。
  「师父,你没事吧?」站在他背后的路小宇也察觉出师父的异状。
  「没事。」佟潜闭目。
  高坐检阅台上的奕欣右手一挥。
  一名似是主管模样的仆从随即点头步出台前,大声朗读开场白,宣布「演武大会」正式开始。
  一轮客套礼仪后,那名司礼仆从又说:「今天可谓武林中难逢的盛会,得蒙多位名震武坛的绝代高手亲临,计有:」他手一挥向校场左方道:「名震直隶,号称『花拳王』的步渊亭老爷子!」
  坐在左首的步渊亭微笑起立,向恭亲王及众宾客拱手,旋又坐下。
  「还有……」那仆从往右一拱手:「……近年威震宇内的名拳师,外号『鬼拳』的古辟风古老师!」
  右首上那披发怪人却不起立,只略点首。
  步渊亭愕然,心生愠意,怒目瞪视正对面那倨傲无比的披发怪人古辟风。
  佟潜却是心中一震。
  ——姓古的?……
  台上那仆从又介绍了数名直隶省的名武师,再说了一轮圆场白,便自退下。
  一阵锣鼓声轰然响起。两队身穿一色朱衣的年青武士从检阅台后两侧成列奔出,左列十人各持缨枪,右列十人分掌单刀,齐整排在校场中央,个个勇武精壮,纪律严整无比。
  二十武士齐向恭亲王一躬,便同步展起枪法刀势,式式力劲雄厚,招招整齐有序,显是经过严谨的排练。他们表演的,正是恭亲王奕欣早年创制的枪法二十八势及刀法十八势。
  此二套武艺正是奕欣平生得意之作,当年甚得咸丰帝欣赏,并赐名枪法「隶华协力」,刀法「宝锷宣威」,奕欣亦因之得了御赐「白虹刀」。
  路小宇凝神细看眼前表演的刀法枪术,却越看越感不对劲:这等粗疏浅陋的武艺,实际上破隙弊病百出,毫无特妙巧奇之处。其中多式,更是外观威势有余、内里实用不足的花招,正是师父佟潜平日指导自己时所指出的武功大忌。
  路小宇再看看校场两侧的宾客,竟全看得入神似的,兴奋得像在观摩什么稀世奇技。路小宇大惑不解。
  佟潜听见身后这个大弟子微微「嗯」了几声,已知其所想,便一牵嘴角轻声道:「世人每多如此,不必疑惑。」
  路小宇恍然。
  佟潜刀枪同时收式,表演完毕。
  众宾客纷纷轰然拍掌叫好——除了三个人:佟潜、路小宇、古辟风。
  步渊亭正是拍掌拍得最热烈的一个,却见佟潜师徒只是轻轻拍掌数记,微表礼数;古辟风更是完全无动于衷。
  步渊亭一阵羞怒,左手随即微挥。侍立身后一名壮年弟子俯首。
  步渊亭轻声向他说了几句话,那壮年弟子随即点头,冷笑望着对面的路小宇。
  路小宇一懔,脸色发青。
  「别慌。」佟潜头也不回便似看见了路小宇的神色。「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路小宇紧握两拳,两道猎鹰般的目光回敬步渊亭的弟子。
  那名壮年弟子一愕。
  「他叫单达成,是步老爷子的三弟子。」路小宇道:「他的腿功颇高。我看见过。」
  佟潜打量那个单达成的站姿一会儿,缓缓道:「以腿制腿,你不会输。」
  路小宇用力点头。
  刀枪武士早已回到台后。台上的恭亲王奕欣此际站了起来。
  「各位,」奕欣的声音微弱而沙哑。「今天是武林聚会,你我今夜全是同道中人,不必拘谨,务请尽欢。今夜的『演武大会』,现在真正开始啦。各位不妨请缨演武,或指名讨教,皆点到即止,纯粹观摩切磋,不伤和气。」奕欣干咳一轮,侍从急忙送上茶盅。
  佟潜趁这当儿,又与坐在奕欣身旁的她目光相对。
  ——为什么?……
  她回避了佟潜的目光。
  佟潜垂首。
  奕欣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咙,又续道:「现在……开始比试。」旋即坐下。
  校场两侧不少武师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恭亲王嗜武事,人尽皆知。每年正月初十举行的王府「演武大会」,例必成为京城武坛的盛事。何况于今京城武林风起云涌,「京师四岳」更是各领风骚。例年的大会,必有众多武师高手赴会,有已成名的拳师以参予盛会为荣;有未扬名的藏龙卧虎之辈,借大会一显身手,期能一举显扬于江湖上;亦有年青一辈武者,只望借机得瞻高人风采,见识一番;更有甚者,便是借大会名正言顺挑战仇人宿敌,了结恩怨。
  忽地「呼」一声,一条迅疾的青影率先翻飞到了校场中央,向恭亲王拱手,正是步渊亭三弟子单达成。
  这个身高腿长的单达成掠起青布大褂的下摆,拢在腰带上,脚上穿的一双雕花牛皮快靴特别显眼。
  「这位路兄弟,可否赏面下场,与单某走一路拳法?」单达成神情高傲轻佻地向路小宇拱手。
  众人早料路小宇一事,今天必有个解决,不料第一阵便是这场恩怨之战。
  路小宇看着佟潜。
  佟潜返首点头。
  路小宇垂头一应,便缓缓步出校场,浑身带着凌厉的战气!
  路小宇一眼也没有望向单达成,却自向步渊亭拜首:「步老师,晚辈初到贵境,得蒙老师照料,好生感激。请老师受晚辈三拜。」说着便跪在沙地上,向着步渊亭叩了三个头。
  「不必了。咱受不起。」步渊亭眼也不抬,自顾自在抽烟杆。
  路小宇却不理会,仍自要把三个头叩完。
  单达成满脸怒容:这个路小宇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内!
  「我师父说不要你叩头!」说着已一记右腿撩蹴路小宇俯伏的肚腹!
  路小宇惊觉,身子向后急翻一个铁板桥!
  单达成一腿不中,左腿接着一招「斧刃脚」急铲向仰卧地上的路小宇!
  路小宇身子往旁一滚,顺势双腿一旋,头下脚上倒踢,朝天打了个「双摆莲脚」逼退单达成,腰肢随即又一收一挺,闪电立起,摆了一个前虚后实的丁字步,两手左右一张,好一个气度森然的架式!
  本来还在悠闲抽烟的步渊亭微愕:半年不见,这小子出手怎么快了这许多?
  单达成两腿不中,反被逼开,只见对方摆出一个如此架势,心头大怒,猛喝一声,飞身蹴腿抢攻而出!
  路小宇不慌不忙,前置的左虚脚如灵蛇闪动,一记「刮脸脚」自外向内一摆,险险扫开单达成的飞腿,身子随即顺势右转,右腿一式「旋风脚」倒身勾蹴,以足跟击向仍在半空的单达成!
  单达成不虞对手连消带打,既快且妙,急忙低头缩颈,身躯猛沉着地,仅仅闪过对方倒勾一踢!
  谁料路小宇这记倒踢掠过单达成头上后竟不着地,腿膝一收后复又弹出,反向回扫,单达成闪避不及,被路小宇脚背弹中左脸,踢得昏头转向!
  路小宇右脚收回,仍不着地,以左腿站一式金鸡独立,但见抚着左脸喊痛的单达成已有点晕眩,这才把右腿放下,拱手道:「承让。」
  步渊亭面庞涨红,愤怒无比:自己的得意弟子竟然交手三招便败在最强的腿功上,最难堪的是对方有心相让,人人皆见!若路小宇不用足背,改以足尖钉蹴太阳穴,单达成现在还能站着?
  佟潜则仍静静安坐,神情不喜不怒。
  单达成心感羞愧,握拳立马正欲再战,却听师父步渊亭怒喝:「回来!」
  众人惊异地看着场中的路小宇——这个他们昨天还引为笑柄的小子。刚才那连环三腿实在漂亮。
  可是没有人喝采。谁也不敢得罪步渊亭。
  只有恭亲王和身旁的美妇露出欣赏的眼神。
  还有古辟风微微点了点头。
  单达成蹒跚步回之际,步渊亭返首,看着另一名年近四十的弟子。
  那中年弟子一点头,跃进校场。
  众人惊愕不已。
  ——是步渊亭长子兼首徒:「九州刀」步承岳!
  路小宇掌心渗汗。他回望师父佟潜。
  佟潜微笑点头。
  路小宇立时又战志洋溢!
  ——名师就有这样的力量!
  路小宇径自走到校场侧的兵器架子前,取了两柄厚木单刀。
  「咱们比比刀法,如何?」
  步承岳怒不可遏。
  众人再一次惊异。
  ——这小子竟敢主动找步承岳比刀法!
  ——跟「九州刀」步承岳比刀!
  无论结果如何,路小宇必将因这一战名动京师。
  ——只要步承岳肯接受这刀战!
  步渊亭却又自顾闲适地抽烟。
  ——「承岳」,就是继承「京师四岳」的名号。
  这孩子从未教他失望过。
  于是步承岳右手一伸——
  接下了木刀。
  恭亲王含笑抚须。
  ——看来,这是十三年来「演武大会」最精彩的一次!
  路小宇无言,摆出一个八方夜战刀架式。
  步承岳却是自然直立,右手刀平举,架势轻松平常。
  二人架式一张一弛。
  步承岳忽尔一震掌中刀!
  路小宇惊觉——
  步承岳的刀势却已至!
  狂风暴雨般的连绵刀招,猛袭向路小宇——斫、砍、刺、劈、抹、挂、撩、柄末反撞,一柄单刀的「天、地、君、亲、师」即刀锋、刀背、刀柄、刀锷、柄末皆运用得淋漓尽至,刀式中还夹有各种拳掌腿法,令人防不胜防!
  步承岳实已得单刀精奥!
  路小宇却是处变不惊,尽显其冷静沉着的本色,抱元守一,一柄木刀默默守御在前,身子不断闪转腾挪,尽化去步承岳的猛烈攻势!
  他在等待——等待千招百式中一个反击的契机!
  木刀「啪啪」交锋连连。
  众人禁不住喝采!
  步渊亭握住烟杆的手却已微抖……
  首一百招匆匆交过。
  步承岳眼见这一路「华山披风刀」无法奏效,心中大急,即痛下决心,使出绝艺「花刀」!
  这一路「花刀」,正是由华山派著名的「花拳」演化而成。
  登时满场刀气充塞。
  佟潜双眉一耸。
  步承岳手中木刀似已一变为三,虚虚实实,虚实相交,有时候十式虚招中,只有一记实攻!
  路小宇果已为虚招所惑,挡格得左支右绌,败象已呈。
  步渊亭心头狂喜,外表却不露声色。
  步家拳馆的各弟子却不客气地放声喝采助威。
  就在此刻,步承岳使出了杀着:「凤凰三展翅」——他决心要以这一式击倒,甚或击杀路小宇!
  众人早看出,这场所谓较技,已不啻生死之斗——木刀在高手掌中,何异真刀?
  却正是这一式「凤凰三展翅」。步岳平日练习这一式时,总喜欢加上一记「抛换刀势」,以壮外观。
  就在这志在必得之际,他亦顺势把木刀一抛一换。
  ——空隙!
  一刹那的时差。
  路小宇急刺一刀!
  步承岳掌中刀势已无法变更,亦来不及闪避路小宇这一记时机恰到好处的刺击!
  刀已及胸——
  步渊亭右掌中指轻弹——
  路小宇仰首险险闪过一枚电射而至的泥丸,手中刀却已窒碍不前——
  步承岳的「凤凰三展翅」全面发动!
  一撩飞路小宇掌中刀。
  二劈裂路小宇右锁骨。
  三猛砍路小宇天灵盖——
  「嗖!」
  刀只掠过路小宇头顶前半分。
  步承岳惊愕地看着手中只余半尺刃身的木刀。
  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矗立在他眼前。
  佟潜。手中捏着一截尺长的木刀断刃。
  台上美妇眼神一亮。
  佟潜不期然望过去——
  一只苍老的手握着美妇的雪白纤掌。
  佟潜黯然垂首,然后眼中火焰重燃。
  盯视步渊亭。
  不少人早看见刚才步渊亭弹出的泥丸,却没有人敢作声。
  亦不必。
  「步老爷子,请。」


第四章 天外山惊山外天

  精美的银制雕花怀表上,时针指着一个弯弯曲曲的阿拉伯数字。
  恭亲王知道,那表示快到戍时。他把表盖合上,重拢入襟内。
  他居高临下,等候观看那即将展开的激烈格斗。
  恭亲王那股贵族的无比傲气,掩盖了满脸病容。
  他深信,满清王朝必有重振雄风的一天!
  ——洋人算什么?二百年来,大清击败过无数敌手:破明朝,杀闯贼,平三藩,立我大清康、雍、乾三朝百年太平盛世!
  ——看看眼前这些武林高手,谁个不技艺高超?哪个不是弹指间可诛我于七步之内?可是这刻偏都臣服于我脚下,拼命血斗,只为了博我一声赞誉!
  ——为什么?就因为我身体里流的是爱新觉罗族的圣血!
  ◎
  两名最年轻的青衣弟子走到已站起的步渊亭身旁,接烟杆、解玉佩、宽狐裘。
  步渊亭倨傲地看着面前几乎比自己小三十岁的佟潜。
  路小宇左手捂着右肩,脸色煞白,忍着剧痛勉力站起。
  「师父,我替你拿外衣……」
  佟潜看着路小宇苍白的脸。
  路小宇坚定的眼神,像在告诉师父佟潜:我会一直站着——直至你得胜!
  佟潜无言解下了破旧的棉袄。
  路小宇小心拿过棉袄,举步维艰地走回佟潜的座椅旁,鼓全身之元气,高挺胸膛定立。
  佟潜深深为这个强悍坚刚的弟子而骄傲,心头战志澎湃莫名。
  步渊亭亦已走到了校场中央。
  佟潜拱手道:「步老爷子,领教了。兵器无眼,免伤和气,咱们走一趟拳脚,如何?」
  众人哗然。
  步渊亭号称「花拳王」,人尽皆知。
  步渊亭却是喜怒不形于色,负手道:「你是后辈,我让你三招。」
  众人立时鼓掌喝采。步渊亭不愧为人所共戴的一代宗师。
  「不必了。」
  众人复为这句狂傲回答而沉默。
  步渊亭扬言先让三招,大显一派宗师风范,心中本得意非常,哪料佟潜竟冷冷一语拒绝,听来可比千万句揶揄更可恨!
  怒吼声中,步渊亭立时攻出一十六招!
  一旁坐着的披发怪客古辟风轻叹一声。
  佟潜身法如幽魂,婉转而迅速地后溜一丈。
  拳风腿影顿收。
  步渊亭仍是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
  旁观众人惊叹。
  十六式急速猛烈的攻击竟全是虚招!
  佟潜若误以为突遭攻袭,错挡一式或误攻一记,都会在十六式虚招下露出不可原谅的破绽!
  那么第十七式便将是雷霆万钧的实招杀着!
  果是名震江北的「花拳」!
  北拳四大家,合称「谭、查、花、红」,即「十二路谭腿」(又作「潭腿」、「弹腿」)、「查拳」、「花拳」及「红拳」(又作「洪拳」,分大小二门,属嵩山北少林一脉,与岭南「洪家拳」截然不同)。
  这四套拳术,是当代北派外家中最广为流传的基本拳术,江北的练家子几乎人人皆知,个个皆习。
  但是能把一套平平凡凡的入门「花拳」化为如斯神妙武功者,当今之世又有几人?
  「花拳王」一号,步渊亭当之无愧!
  交手一合,佟潜略处下风,却是神色不变,从容自在的站一个高吊马步,两手平伸如怀抱大地,构成一个以逸待劳处变不惊的架式。
  这个架式与刚才路小宇三腿轻败单达成时的姿式十同八九,看来正是一个以腿主攻的桩步。
  ——步渊亭猛喝一声,「花拳」的拳风掌影再度进袭而出!
  同时间,佟潜腰马一沉,迅速变换了一个侧向四平大马,化开掌为握拳,转虚守为实攻,步踏交叉急进,马步复变前弓后箭,一记右肘急抛向步渊亭下颔!
  步渊亭「花拳」的空群虚攻,顿给这记时机恰到好处的抢击一举打散!
  好一式「以实破虚」!
  步渊亭慌忙回掌封挡,险险仰身格住了那一肘,岂料佟潜一抢入中宫,双拳即并拢胸前,两肘如狂风般连环开合扫打!
  步渊亭边挡边退!
  佟潜步步进逼!
  「啪啪」连声中,佟潜势如猛虎,身躯形影不离地直贴在不断急退的步渊亭胸前半尺,腰身如陀螺般飞快急旋,狂乱的挥肘又快又密,看也看不清,打得步渊亭只顾闪躲格挡,擅长的长手进击却一招也使不上!
  一旁的古辟风轻声喃道:「『武松脱栲』,好!」
  步渊亭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这么近……好——是你逼我的!
  佟潜击出第三十七肘之际,步渊亭仅仅以左掌封住这一击,宽阔的左衣袖内却顺势挥出两点寒星!
  二人距离太近,旁观者全都看不见这两点闪烁的银光——除了怒然一拍椅把的古辟风——
  「霍!」
  就在寒星没入胸口的一刹那,佟潜急仰,施「鹞子翻身」往后跃去,着地后数个打滚才跪定地上!
  步渊亭心头狂喜——
  佟潜复又霍然站起。
  ——哦?应该中了吧?……
  佟潜整整玄黑褂衫,拍去身上的黄白泥尘,向步渊亭拱手道:「步老爷子,请再来。」重又摆出那个开掌虚步架式。
  步渊亭大惊。
  ——没道理!这种距离哪会不中……
  ——管他的,好歹也是一战!这一回不可再给这臭小子抢去先机!
  步渊亭心念一动,一手随即摊前作问势,缓缓步前。
  佟潜初次一愕。
  这样缓慢的进逼,竟似比刚才的快袭更难应付。
  佟潜的架式纹风不动。
  步渊亭姿式不变,寸寸逼前。
  距离渐近——六尺,五尺,四尺,三……
  佟潜感受到步渊亭那股无匹的逼力压顶而至,却连尾指头也不敢莽动一下。
  任何一个差错都将致命——尤其是面对这个心狠手辣的狡猾老头!
  ——三尺、两尺半、两尺……
  二人接近得太离谱了,却仍未动上手,好些旁观的武师简直看得摸不着头脑。
  佟潜的右手终于移动——
  轻缓地往上一抬——
  ——与步渊亭前伸的手搭着。
  两手一交接,立刻如通了电流脉冲,粘连不跌地在空中划出各种大小不同的圆弧,生生不息,连绵不断。
  步渊亭所施的正是「太极拳」的上乘懂劲化劲功夫!
  佟潜全神贯注于一只右手上,勉力消解步渊亭手上那股忽如狂涛千顷忽如无底旋涡般吞吐无定的气劲!
  步渊亭却是从容不迫,手随意动,任意施运「掤、捋、挤、按、采、挒、肘、靠」等八劲,马步虚实相变,「进、退、顾、盼、定」皆如流水行云,全无窒碍,渐渐把佟潜迫进劲力气流的死角!
  到时万劲齐发,佟潜不死亦得受严重内伤!
  这等内家懂劲功夫,讲求对劲力分毫进退的感应,做到不丢不顶(即既不与对方身体分离,亦不与之相抗的微妙境界),仗赖长久浸淫而得,而非依靠力量速度。故此拳龄越高者,功夫往往越深。
  俗语曰:「拳怕少壮」,于内家拳艺而言却是刚巧相反。
  因此佟潜在听劲的功夫上,不及步渊亭,落得处处受制。
  两人搭着的手越转越慢,圆弧越划越小。
  当圆劲化为直劲之际,便是步渊亭施发劲杀着之时!
  忽尔,步渊亭手腕一阵刺痛,如被利针刺扎!
  在绝对优势下的步渊亭吓得慌忙抽手飞退!
  佟潜立时如释重负,却毫不放松,一记飞身蹬脚乘势反攻!
  步渊亭抚腕猛退丈外避过,偷眼一瞄手腕,不见有任何瘀黑,知道并非被带毒暗器所伤,心下一宽亦一怒!
  佟潜飞腿落空,瞬即降下身子,施一个伏地势,劲运两掌,右手屈指成虎爪,带着破风之音抓出!
  步渊亭从容退步。
  佟潜右臂伸尽——
  却又突然神奇地再伸长三寸!
  虎爪去势不变,咯嘞作响的指头已及步渊亭心窝!
  ——可怕!
  倏地步渊亭硬拔身子,飞升半空!
  然后拳、掌、指、爪、腿影纵横交错!
  步渊亭在半空中终于施出了平生绝技:「七十二花架」!
  佟潜收招急退,立定。
  眼前拳影幢幢!
  一旁的古辟风右手紧捏椅把。
  其他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恭亲王打了个呵欠。
  台上美妇闭目。
  佟潜亦闭目。
  ——然而心眼大开!
  每丝每道空气的急激流动与拳腿划破空气的锐音,全逃不过佟潜的「心眼」!
  虚虚虚虚虚虚虚虚虚虚虚……
  七十一虚……
  佟潜睁目!
  步渊亭的右掌正无声无息地凌空印下:第七十二招——实招!
  破!
  佟潜收指。
  出指呢?
  谁看得见?
  步渊亭收掌着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佟潜如常负手站立。
  「承让。」佟潜拱手道。
  步渊亭略略点头回礼。
  谁胜谁负?
  没有人看得出。
  除了正在微笑的古辟风。
  恭亲王当先拍掌叫道:「好!」
  众宾客虽看不出究竟,亦随着热烈拍掌叫好。
  步渊亭正想走回座位,佟潜却道:「慢。」
  步渊亭回首。
  佟潜走近,手中不知握着什么东西,伸向步渊亭。
  「还你。」
  步渊亭伸手接下一看,正是自己先前发出的两枚银制袖钉。
  「你应该庆幸,自己的暗器没有淬毒。」佟潜悄声道。
  步渊亭大怒,却无法发作,只是缓缓步回,坐上了交椅,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人察觉……
  ——好厉害的点穴功夫,半边身子都麻了……
  佟潜回身,默默看着徒弟路小宇。
  路小宇脸色苍白,眼中却神采飞扬。
  ——师父,你胜了。我知道。
  ——我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
  佟潜坐上了交椅。左右两旁的武师此刻对佟潜实是刮目相看,堆着一脸笑容,正想向佟潜搭搭讪拉拉关系,却见他正自闭目养神,两名武师讨了个没趣,便又转过脸和旁人交谈。
  另一头的步渊亭如常倚坐,身后弟子递来狐裘和烟杆,步渊亭却只轻轻摇头拒绝,不发一言。弟子们实在摸不着头脑,浑不知师父步渊亭正是有苦自知,正在暗中全力调息运气,驱走身上的酸麻感觉,力求重通血脉经络,故此无法开声说话。没有露出破绽已是万幸了,哪里还有闲功夫去穿衣抽烟?
  佟潜则仍闭目不动。
  检阅台上,一名王府侍从走近恭亲王,轻声道:「王爷,后面的人都准备好了。」
  恭亲王立时抖擞精神,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似要看好戏上演。
  校场上空空如也。刚才一场缓急变换、奇峰突起的龙争虎斗之后,还有谁敢出来献丑?
  恭亲王笑道:「开始吧。」
  那名侍从大声呼喊:「有请!」
  四个身穿一色黄布衣衫的壮汉立时从后台奔出,各捧着不同物事,有的抬着一方木桌,有的拿布帛旗令,有的提香烛黄纸,迅速在校场中央摆起一座祭坛。
  四名壮汉退入后台。一座孤零零的祭坛立在场中,隐透出一股诡异莫名的气氛。众人为这种奇特的迫力压得屏息,等待正主儿出场。
  果然不一会儿,锣鼓之声大作,二十多人从后台步出,当中廿人是精赤上身的壮士;另有八人穿着一身像舞台上的武松一般打扮的戏服,一路翻着跟斗而出,才在场中着地停了下来,却都似戏台上的孙悟空,边搔着耳朵边左右急跳;最后出来的是五名打扮怪诞的汉子,身穿道士长袍衣冠,却又束腕绑足,胸口背项的衣袍上各绣着个大八卦图,腰带上拴着挑木剑。
  那廿名赤身壮士中,一人抬着一根碗口粗细丈来长的大木杆,杆上挂着一片玄黑大旗帜,上面写着「扶清灭洋」四个白色大字。不少武师都吃了一惊:这根旗杆,怕也有百来斤重,这名壮汉却以独力抬出,步履如飞。
  壮汉一手把旗杆猛插在地上,旗杆即稳稳立在祭坛旁。
  赤身壮士分为两列,整齐排站在祭坛前两侧,八名猴儿般的怪人在他们中间窜来窜去,五个非僧非道、看似是头领的人则立在祭坛前,恭敬地向检阅台上的恭亲王施礼。
  台上那名侍从说:「各位,这就是威镇山东的『义和团』,前头五位正是『红灯照』的『大师兄』,俱精通神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就是洋枪亦奈其不何!今夜亲王特地召他们来一显身手,让各位武林同道一开眼界!」
  ——山东?
  佟潜大奇。
  ——故乡哪时候变得这样了?从前也听说过所谓『神拳』……也不过是愚夫的玩意儿吧,怎么今天登了大雅之堂?
  ——昏了头而已……洋枪要是这么容易对付,我国又何至于屡战屡败?……
  只见祭坛前五名「大师兄」焚香拜礼,一起拔出了腰间的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把木剑穿上黄纸符,将符咒递到烛火上燃着了,便挥剑舞动火符一轮,随又把火符浸入五碗预先倒出的黄酒内。
  五人放下木剑,口中仍不住念咒,双手不停结印,然后翻身倒立,摆出各种不同的怪异姿式。
  坛前两列赤身壮汉合什念咒,和应着「大师兄」的咒音。场内的诡奇气氛渐更浓浊。
  此刻步渊亭已调息完毕,亦是屏息静观这幕前所未见的怪诞情景。
  五名「大师兄」飞身站起,伸左手食指往口中咬破,鲜红的血涔涔而下,五人急忙伸指把血滴入祭坛上的酒碗里,然后捧起酒碗,灌酒入口,再大口把黄酒喷洒在两列壮士身上。
  五人把两列廿人逐一以酒喷完,廿壮士便拉弓站马,气运周身。同时,八名猴儿般的怪人迅速拔出腰上单刀,竟便往各壮士身上砍去!
  不少旁观者不禁惊呼!
  却见刀锋砍在肉身上竟发出沉响,皮肤未被划破,壮士身上只砍出了一道道白痕!
  坛前一名「大师兄」又从祭坛上提起一根木棒,招招手,一名赤身壮士应召而出。「大师兄」猛力挥棒,「轰」的横击在壮士左腰下,却见木棒碎断,壮士则仍站立如常,面不改色!
  那名「大师兄」挥手让那个壮士退下,便大声疾道:「此等刀棍不伤之术,只是『义和神拳』中的微末功夫;今天既得王爷错爱,俺便表演一手『神功挡洋枪』!」
  他说罢便伸手往前襟一扯,脱下了上身的衣袍,露出一身虬结肌肉,胸臂间的精肉在不住抽动,颇为吓人。
  这名「大师兄」接着舞起一轮硬桥硬马的拳腿,虎虎生风,把周身肌肉催谷得涨红。然而看在佟潜、步渊亭、古辟风眼内,这路拳腿直是漏洞百出,粗疏异常,拳势有力无劲,笨拙生硬无比。
  同时,一名恭亲王府侍卫抬出一挺长长的火枪,恭敬地递给奕欣查验。
  恭亲王把洋枪接过,略瞄了两瞄,满意点头,便又交回到侍卫手上。
  那边厢的「大师兄」把拳套舞完,立定一个前弓后箭马,两手握拳腰侧,把正身胸腹挺得像块油亮的铁板。
  另一名「大师兄」提起桃木剑,大声喝道:「先看看这『神功』的效用!」说罢一剑猛刺向那名演功的「大师兄」咽喉!
  众人惊呼,有些更不禁站起。
  只听「哈」一声暴喝,那个「大师兄」急促吐气运功,咽喉硬受这一剑,剑身「啪」地碎断!
  观众轰然叫好,恭亲王更是兴奋得热烈拍掌。
  ——好神功!天佑我大清,显神功,杀洋人!
  佟潜却皱眉。这等硬功,佟潜见过不少。其中所见,以谭嗣同的小师弟九斤的「正宗铁布衫」至为精纯,其功法辅以内家吐纳功夫,刚柔并济并用,非一般纯用刚劲肌力的气硬功可比。眼前所见这套自称「神功」的硬功,颇为粗浅,最多只可入于「十三太保横练」一列,更遑论要挡洋枪!
  那名「大师兄」运功调息过片刻,便走到校场末的一面石墙前,背墙立定桩步。同时那个扛着洋枪的王府侍卫,走到了「大师兄」身前十多步外,照预先排演般把洋枪通好枪管,装填上火药铁弹。
  佟潜站起。
  侍卫掌稳洋枪瞄准「大师兄」胸前。
  众人屏息以待。恭亲王的眼瞳奋亢得充血。
  「慢着!别用性命儿开玩笑!」
  那名持枪侍卫为佟潜一语镇住。
  「天下哪有挡洋枪的武功?」佟潜急忙道:「阁下手底功夫亦算不错,何必一意孤行,枉送性命?」
  那一头,本正在全神贯注运功的「大师兄」悖然大怒,向佟潜戟指道:「你算是什么东西,敢看轻俺的神功?洋枪不过洋人的奇淫计巧而已,怎比得上我中华千年以来传下的神拳?听你的口音也是山东老乡,俺不跟你计较,可别再撒野,阻了俺表演神功给王爷欣赏!」
  佟潜看看台上的恭亲王。奕欣的面色甚为不悦;再看旁边的一众拳师武官,亦似颇为愠怒,眼神中像在说:别阻了老子看神功挡洋枪!
  他再看看安坐的步渊亭。步渊亭亦无发言之意,然而和佟潜对视的眼中,似流露了些许敬佩之色……
  怪客古辟风呢?长发披脸,手拢袖内,仿已入定。
  「小宇,我们走吧。」
  佟潜穿上破旧棉袄,向恭亲王拱手告辞。
  却在此际再次看见了「她」……
  ——怕没有再见的日子了……
  她垂头。
  ——保重。
  佟潜大步离开校场,路小宇捂着右肩紧随。二人穿过了花园,走到大开的朱门前,跨过门槛一刹那——
  枪声轰然。
  佟潜闭目。枪声仿佛又唤起那千百个夜里好不容易才压抑下去的梦魇。
  佟潜和路小宇仰看漆黑的天空。那片深远得吞噬一切的黑夜。
  第一片春雪适时而下。


第五章 壮心不与沧桑改

  粉粉春雪断续降下。
  夜深沉。
  恭亲王府灯已黯。
  王府内人声寥寥。数名武师从朱漆大门步出,拾级而下的同时在窃窃私语。
  他们没有察觉,在王府大门东侧的阴暗街巷里,一幢民居的屋檐上,一条山猫似的身影蹲伏着,凌厉的眼目注视每一个从王府中出来的人。
  这个伏在暗角的人,赫然正是佟潜。
  他在等待谁?
  ◎
  路小宇孤独地走在归路上。
  他在沉思。
  ——师父到底要找谁?
  蓦地一阵锥心刺痛自右肩传来。路小宇捂肩,皱眉,却苦笑。
  他笑。因为这是让他骄傲的创伤。
  战士都常常会受伤。也唯有敢于拥抱创伤,与苦痛共舞的人,才具有担当战士的资格。
  创痛并未抹去路小宇心头的疑惑。
  ——师父……
  他开始怀疑:师父今天身赴「演武大会」,是不是早已存心与步渊亭一战?为的又是什么?
  名?利?还是纯粹求取胜利的快感?
  哪一样都不像。
  ——师父决不是那种人。
  那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等待的又是谁?
  ◎
  佟潜肩上已积了一小层白蒙蒙的雪花。
  他不动如坚岩。
  全身上下唯有一双眼目,灵气跃动。
  目光中却又包含了紧张与热切的期待。
  武官拳师大多早已离开王府。
  然后是步渊亭师徒六人。
  佟潜屏住了气息。步渊亭这等一级高手的警觉性不容低估。
  却见步渊亭脸色青白,步履间有着常人看不出的轻微窒碍。
  步渊亭毕竟年事已高。佟潜的点穴手法绝不轻。
  步家拳馆六人匆匆离去,消失在黑暗长街的另一头。
  佟潜仍没有动。
  他究竟在等谁?
  良久。
  门仆正要掩上「恭亲王府」的朱红大门——
  一条轻若幽魂的身影自门缝闪出,站在石阶上。
  来人身穿宽袍,长发披面,看不清脸容,双手拢在衣袖内,正是「京师四岳」中最神秘的人物:「鬼拳」古辟风。
  古辟风缓缓拾级而下。
  佟潜眼瞳激现异采。
  古辟风踏在铺雪的街道上。
  佟潜紧捏双拳。
  古辟风似有所觉,立定。
  那定如乔木却又虚若云烟的身影。宽袍在冷风中飘扬。
  「啊。」
  佟潜不禁轻呼。
  ——这身影实在太像了……可是……
  忽尔,一大片雪花迎古辟风扑面吹至。
  古辟风扬左掌拨去——
  左掌。
  佟潜全神盯视古辟风的左掌。
  赫然看见那尾指旁长着第六根小指头。
  「出来吧。」古辟风的声线沙哑而温柔。
  佟潜心头再无疑问,霍地跃下——
  「师父……」
  ◎
  「师父,我还道跟你再无相见之日了……」
  「很好。当初我不过教了你三年,想不到……」
  「师父……唉,差不多二十年了……」
  「……」
  「啊!师父,你的脸……!」
  「很吓人吧?……鼻子也削掉了。」
  「是谁……」
  「是我自己。」
  「啊……」
  「当年的顾悲鸿已死。今天这个满脸刀疤的无鼻怪人是古辟风。『鬼拳』古辟风。」
  「……」
  「为师当年的说话,你没有忘记吧?」
  「徒儿当日年纪虽轻,却未曾忘记师父的豪言壮语——」
  「再战江湖,扬名立万……我今天的确做到了!」
  「对……但又何必……」
  「你也收了个好徒儿。」
  「是的。」
  「很好,很好……唉,说真的,你实在太……」
  「……」
  古辟风再度拢掌入袖,步去。
  「也许有一天,你会是我最可怕的对手。到了那个时候,不要留情。」
  ◎
  子时已过。
  佟潜仍然呆立在那茫茫雪街上。发上、胡须都沾满了雪花。
  悲凉的眼神,凝视古辟风消失的方向。
  ◎
  日出。雪止。雪融。
  「武勇学会」。
  佟潜推开一间偏房的门。
  满室药香。
  路小宇酣睡。右肩裹着层层白布。
  佟潜坐在床边,凝视爱徒,心头思潮起伏不定,往事前尘如狂潮袭来。
  一双凝视的眼似有泪光。
  路小宇醒转,发觉师父正坐在身边,连忙道:「师父,早。」
  佟潜无言看着自己的双拳。
  「师父……什么事?」
  佟潜站了起来,踱步到窗户前,把纸窗推开,迎入清风和阳光。
  他负手背向路小宇,默默无言。
  ◎
  京城内渐渐又热闹起来。
  佟潜战和步渊亭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义和团「大师兄」惨死洋枪下一事却少人谈论。
  「佟潜」跟「武勇学会」,成为这几天城中最多人挂在嘴边的两个名字。
  城内本来有不少武师,原拟过了春节元宵,便要到那所孤清的「武勇学会」找碴儿,把那块金漆牌匾给拆下来。他们现在当然咋舌不已,更庆幸自己新年头有好运道。
  十五。元宵。平日冷清无比的「武勇学会」今天实在忙乱得要命。九斤忙碌地把各样大小礼品搬进内室,路小宇则更要带伤把一些来访的武师和流氓头子拒诸门外。
  春节贺帖如雪片飞至,还有不少赏灯宴会的邀请函,大堆大堆的叠在佟潜的房间内,一封也没有拆启过。
  佟潜默坐室内静养。
  路小宇好不容易把来客全打发了,气呼呼地步回内堂,走到佟潜房间。
  路小宇推门而进。
  「师父。」
  「坐吧。」
  师徒两人默然对坐。
  「师父,恭喜。」
  「……」
  「师父……过了今夜元宵,陆续便会有人来拜师……」
  「……」
  「师父……」
  「你想问便问吧。」
  「……」
  「你是想问:我这样做,为了什么?」
  「是的。」路小宇壮着胆子道:「我觉得师父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做的也必定是不平凡的事,想得到的也绝不会是寻常的东西……名、利……」
  「我早知道你会这样问……我早应该告诉你。」佟潜说着便把书桌上那部手抄《仁学》拿起,递了给路小宇。
  路小宇好奇的接过来,翻开,发现当中夹着一封信札。
  「打开它看看。」
  信纸打开,上面满是刚劲豪放的字体。路小宇看看下款,写着:「弟谭壮飞谨呈」。
  路小宇细读信中所述,越看越是眉飞色舞,不禁紧捏信札,凝视佟潜。
  「师父,原来是这样……师父……」
  佟潜微笑。
  ◎
  谭兄,我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一切还要靠你们。
  您还在努力完成 《仁学》吧?
  时间似乎在追赶着我们。
  ◎
  同时,谭嗣同正在南京隐居,闭户养心,倾其毕生之力,全神著写其代表作《仁学》。
  这是由于去年(光绪二十二年)二月及四月,他分别与维新派领袖梁启超及当今帝傅翁同龢面谈,得到了更多维新变革思想的新冲击之故,因而发愤著书办学,全身投入了维新改良的洪流里。
  纵是粉身碎骨。
  ◎
  「噗」的一记沉响,佟潜右腿轻轻一弹,印在袁式丰的胁下,破去了袁式丰最后一招华山拳法,「二郎担山」跃身旋转劈拳。
  袁式丰滚落地上,捂着腰胁,一脸冷汗,却见佟潜一张木然的脸庞,绝无半丝胜利的得意喜悦。
  ——两个多月以来的第十七个了。
  「武勇学会」大厅侧还坐着其余四名早被打败的武师,此刻看见同来最后最强的一人,亦不过三十招即败了下来,更觉颓然,连忙走出扶着负伤的袁式丰。
  「得罪了。」佟潜拱手说,语气中仍是不卑不亢。
  袁式丰等五人互望了一眼,都心领神会,齐声道:「佟师父,我们服了。」
  袁式丰拱手道:「名下果无虚士。咱们五人满以为佟师父不过打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也没啥了不起,便一心连袂而来,显显什么叫真材实学,不想……在孔夫子庙门前卖文章了……告辞!」五人随即互相掺扶,朝着大门走去。
  「请留步!」佟潜挥手喊道。
  五人大异,回首。
  「五位的武艺,皆是名门正派的真功夫,何必妄自菲薄……」
  「唉,技不如人,还称什么功夫……」
  「不!」佟潜正色道:「武林之中,莫不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武功之道,难道不过为了分出一个天下第一?那又有什么意思?对国家,对百姓又有什么助益?武林中人,若能排除门户之见与好胜之心,大家虚心切磋,共同研究进步,并将所得尽数传予后进,而不是怀秘自珍,我国武林,才能不断茁壮成长!其时,天下武风大盛,人人习武强身保国,岂非我国之福?还有谁可欺侮我中华儿女?这正是我们『武勇学会』之最大宗旨!」
  五名武师越听越是神往。
  佟潜续道:「故此,『武勇学会』不分派别,只要有兴趣研习武术者,莫不欢迎!敝会于今正缺乏教授的人材,而诸位的武功极是扎实深厚,若助在下教导本门子弟,正是卓卓有余,不知各位是否赏脸?」
  五人又互望一眼,各自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喜悦兴奋之色,便一起道:「求之不得!」
  佟潜笑了。
  「华山派」拳师袁式丰;「五行刀」李海山;「少林巁峒派」的蒲同兴;「昆仑派」西域高手文浩天;还有岭南名家「莫家拳」的嫡传弟子莫二弟。
  此外,上月已加盟「武勇学会」的有「柳州剑」曾我及「寒山散人」严在田,加起来便是七人。
  两个月来,己有三十二名弟子拜师,其中有九人更是带技投师者。
  还有经谭嗣同介绍而来的数位在京的湖南藉名儒,答应闲时在会内教授弟子们各种学问,以求弟子能文武并进。「学会」二字更特别不同凡响了。
  「武勇学会」的发展,比佟潜预期中更迅速。
  ——这只是个开始。
  ◎
  这还是个开始,然而佟潜已感受到,一股压顶而至的不祥感越来越接近。
  就像这个下午。
  风和日丽的仲春。
  京城内,市集热闹,人马沓杂。如云的仕女,棋布的商贩,都趁这鸟语花香轻风送暖的天气出来活动一番。
  佟潜正是其中一个。
  他身上穿的仍然是一袭旧挂衫。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挤在热闹中的落拓壮汉,正是最近的武坛彗星佟潜。
  佟潜并非刻意钻进闹市人丛中。他只是希望摆脱背后一双灼灼的目光。
  ——嗯,还在。
  他清楚感觉到那股慑人的注视,甚至几乎能够辨别出目光的来向——只因那并不是普通目光,而是带着森然迫气的厉视!
  自从「战和」步渊亭,「武勇学会」广招门徒及拳师教习以后,这股无形的监视便开始间断出现。
  监视的人固是不寻常;但更不寻常的,是此人背后的庞大势力!
  自决定上京开始,佟潜便早已有了接受这种压力和监视的准备。
  却想不到来的这样快。
  于是他一心一意努力在人丛中左穿右插。
  那目光的迫力却仍穷追不舍,只是时强时弱,却绝不离佟潜的项背。
  佟潜钻出闹市,穿过穷巷,跃过死胡同尽头的石墙,步出城门,走到城郊,在一片竹林中奔驰——
  就在他跑出竹林的一刹,背后灼热的无形注视截然完全消失。
  佟潜大奇,却不犹豫,马上飞奔向回城的路。
  ◎
  那名身穿黑衣的壮汉一旦立定在竹林中央,身体四肢立时散发出地狱恶鬼般的杀气!
  他的身躯魁壮如天神。
  他切齿。竹林深处横袭而来的一股森冷气息,如刀锋般阻截了他的身法,让他正全力追踪监视的猎物给逃去了。
  「出来!」
  黑衣壮汉语音洪浑无比,竹干亦为之震动!
  竹林左首,一名黄衣汉子缓缓步出,背上斜插一柄大单刀,红刀巾迎春风轻柔地飘动。
  黄衣汉子的气势慓悍无比。
  竹叶飞卷。两名高手相遇下,浑身的战意竟激起二人间的气流!
  「我们终于相遇了!」黄衣汉子咧开一张满布胡须的嘴巴笑道。
  「是你。」黑衣壮汉的语声接近呻吟。
  「五年了。我找了你五年。」黄衣汉子道:「五年前我们早该一决胜负了。不过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
  「……」
  「来吧,向保。」
  ◎
  佟潜走至城内一个比较冷清的市集。也许是因为这儿的风沙稍大了些吧,行人较为疏落。
  街道两旁的店子大都比较清雅,也正好与街上的气氛相配。
  失去了背后那股追赶的压力后,佟潜顿感释然,却也似乎一时迷失了方向般,浑忘了应走的方向,随意在街上闲逛……
  于是他蓦然看见了她。
  她从前头一间集古斋中步出,正要登上马车——
  于是她也看见了他。
  他呆站。
  她凝视。
  ——啊……
  ——是你……
  ——我还算什么……我不配……
  ——没有可能啊……我不过是一介武夫……我还可以怎样……
  她登车。
  ◎
  向保。京师四大顶尖高手之一。当今满州第一勇士。
  十三年前混迹于六扇门,别号「鹰眼」,五年内诛杀、生擒剧盗高手六十九人,转战江湖数载,睥睨黑白二道,未逢敌手。
  八年前重返京师,以王族支室身份勇夺「第一勇士」名衔,旋受太后赏识,拜为大内侍卫统领兼总教习,俨然当今紫禁城内三百三十大内密探高手第一人。
  向保挺胸而立,紧握双拳,拳头指节发出连串奇异的爆响。
  黄衣汉子眼神中挑衅之色未减,落身仆步,左掌护胸,右手伸向背后的刀柄。
  手掌与刀柄相接,黄衣汉子眼瞳又是一亮,浑身战气急升,仿佛整个身躯都化为一柄已出鞘的大刀。
  向保不禁微退半步。
  ——好!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大刀!
  从未有人可未战而逼退向保。
  黄衣汉子嘴角斜挂笑容。
  向保一双铁拳骤分,化为鹰爪手,步履大张,踏成攻守自如的不丁不八步。
  架式完壁无瑕。
  黄衣汉子知道,向保一双鹰爪手的功夫,揉合了「满州摔跤术」与「落鹰震天手」的惊世功力。
  「淮北落鹰派」消失于江湖已达百年之久,武林中人以为,这一派歹毒爪功早成绝响……
  黄衣汉子完全不理会这等传闻。现在的他一心一意,聚合全身每点每滴力量和战志:内合精气神,外合手眼身,内外相合,三尖相照,当所有澎湃劲力积聚至顶峰的一刻,便将发出那自信无敌无对任谁亦难撄其锋的一刀!
  ——那必将是决定胜败的一刻。
  ——他期待已久的一刻
  ◎
  佟潜呆呆目送马车远去。
  ——也许,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用问的……
  ——有些人呢……
  遗憾。他惯看也惯受。
  一生都既已充满了遗憾,那最后的一次错失,岂非正是完美的成全?到了那时候,心头剩下的也许只不过是一点点伤感……
  他垂头步前。
  地上有一抹艳红。
  落花。飘零无依的躺在大地上,等候人们无情的践踏。
  他看得痴了。
  ——这是你遗下的吧?……
  ——仰或它就是你?……
  他无意识般拾起花朵,收入襟怀里。
  跟胸膛贴得很近,很近。
  ◎
  胜负就在一线。
  黄衣汉子按刀的右掌一捏。
  向保收紧目光。
  刀还没有拔出,已有森冷刀气激射而出!
  向保不动。他深知这是超一级刀手出招的前奏。多少人面对黄衣汉子未交手先败,正是败在这前奏的刀气下——刀气透体,血脉亦为之冷凝,给予他机会从容施出必杀的刀招!
  ——这已是凌驾于招式的刀法,正是内家真气的真谛!
  于是向保不动。
  黄衣汉子聚精气,敛心神。刀气加强,急激罩往向保全身!
  向保劲运遍体,一回又一回地抵抗袭来的刀气,全身皮肤感受到难受莫名的刺痛。
  但他知道,只有捱过这一关,方有破对方真实刀招的机会!
  黄衣汉子的刀气已发挥至顶峰!
  向保运功硬抗!
  黄衣汉子冷汗淋漓!
  ——不行……等不了……
  刀已出鞘半寸。
  向保右爪略移,正对黄衣汉子面门。
  黄衣汉子双眉挺扬!
  「喝!」
  刀光蓦然闪现。
  ◎
  距离一个极重要约会的时间已近。佟潜信步而行,脑海中却只有千百回忆……
  ——那盈盈的步法,岂非正似这飘零的落花……
  ——是了。她有缠小足……
  佟潜立时想到谭嗣同。谭嗣同刚于上海与梁启超、汪康年等人发起了上海「不缠足会」。
  ——对。一个男人照顾不了女人的幸福快乐,称不得英雄好汉。
  ——壮飞,我不如你。
  ◎
  刀光照映向保一双鹰目。
  刀身清晰反映出向保目中的浓浊杀气!
  黄衣汉子的宽厚单刀,带着他那魁伟的身躯,如箭矢飞刺向保咽喉!
  向保右爪在空中一拧腕,抓出一道优美的弯弧,「落鹰手」斜斜迎向刀锋!
  黄衣汉子一声轻呼,战志已崩溃!
  向保右爪紧紧捏住了刀背!
  黄衣汉子惊惶翻身!
  向保运起蛮劲,一条右臂肌肉霍然隆起,掌指色变紫红,全力夺刀!
  刀身急颤。
  黄衣汉子握刀的右手已溢血!
  ——刀绝不可失!
  黄衣汉子身体凌空,左掌急劈出十八式「掌刀」!
  向保以左爪尽数化去来招。
  二人一握刀柄凝在半空,一擒刀背立在地上,各腾出一只肉掌,相隔一刀之遥近身肉搏!
  向保咧嘴一笑。
  黄衣汉子知道,对方不过在玩弄自己。自己的徒手功夫,如何比得上以摔跤成名的向保?
  但刀不可弃!
  ——兵.行.险.着!
  于是黄衣汉子弃刀。
  他挥出右掌。
  向保愕然。
  黄衣汉子以双手施出「分筋截骨手」,全力攻往向保的右臂——只要逼得向保亦放弃大刀,自己便可趁机把佩刀夺回!
  黄衣汉子双掌一上一下拍托向保右肘!
  向保大怒,急忙放爪收臂!
  刀浮在空中——
  ——黄衣汉子伸右手——
  向保右臂收而复伸——
  黄衣汉子右手握住刀柄——
  向保右掌化为鹰爪手——
  黄衣汉子欲挥刀——
  「哧!」
  向保右爪没入黄衣汉子胸口!
  黄衣汉子口喷鲜血,急急飞退!
  向保腾空追击!
  黄衣汉子身躯倒飞,轰然撞断竹树数十株!
  他如流星般堕入竹林深处。
  向保全速追进。
  ◎
  在接头人的带引下,佟潜穿过城东破瓦弄中数曲阴暗的陋巷,走到一所破败的木板屋前。
  「是这儿了,佟师父。」
  佟潜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木屋的大门。
  只见屋内一片漆黑,只有中央一方旧木桌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照明。
  佟潜无畏直入。
  木门合上。
  好一会儿,佟潜才习惯了木屋内黯淡的灯光。只见屋内四周阴暗处,伏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或坐或站,虽是龌龊不堪,但每人眼中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股凶狠之色,一看便知决非善男信女。
  佟潜有一种身入狼穴的感觉。
  「在下『武勇学会』佟潜。」佟潜挺胸向四周拱手道:「特来向各位『哥老会』的江湖同道问好。」
  ◎
  黄衣汉子口咬佩刀,隐匿在数株高耸竹树顶部的交错枝叶之间,牢牢抱住粗壮的竹干,强压胸前的创口,不让血水流出。
  他感觉到那股逼人的杀气还在下面。
  ——他再不走,怕支持不住了……
  ——好可怕的满州第一……
  咯血。
  昏迷。
  ◎
  佟潜走出破瓦弄,心头兴奋莫名。
  ——壮飞,成功了!仗义每多屠狗辈,此言不差。
  ——已联络上「哥老会」了。五省六千会众,可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当然,一切还要靠你们倡动变革大势,方有望能动用这支大军。
  ——但愿我们有真正用得着的一天。
  佟潜沿途默想,不觉已返回到「武勇学会」的大门前。
  他却在此刻嗅到了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第六章 孤舟百战久低昂

  谁也没法想象,辉煌瑰丽的紫禁城深处,竟有如此一座怪异的建筑。
  一座黑得彻底的楼房:漆黑的砖墙,漆黑的瓦椽,漆黑的门户。甚至糊在窗上的纸亦是墨黑色的。正门顶上无牌匾题字,完全看不出这所两层楼房在禁宫中的功用和地位。
  楼房五丈内,人踪渺然,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楼房本身亦仿佛透着「死」的气息。
  ◎
  一名怪里怪气的红脸太监,坐在这座「黑房」内堂一张酸枝大椅上,在猛力吸着鼻烟。身后有两个小太监在努力替他捏骨捶背,状甚殷勤,仿佛侍奉稍有差池,便必有杀身之祸。
  三人胸前俱挂着一片形状奇特的玄黑铁牌。
  那名大太监怪眉紧皱,似乎等得很不耐烦。
  「李公公,抱歉让您久等了。」
  一把洪浑凌厉的语声自堂后传来,催得那大太监浑身发麻。
  一身黑衣的向保步出,身后三名同样雄壮慓悍的黑衣大汉跟随。四人胸口亦挂有那片一式一样的黑铁牌。
  没有这小小一面铁令牌,绝对无人能在这座「黑房」出入——即使是向保。
  那太监李公公知道:向保身后三人便是著名的「影子」。
  ——「影子」是皇宫中人对大内密探的匿称。
  向保在李公公对面坐下。「老佛爷圣体无恙?」
  「当然……嘻嘻,大人有心喽。」李公公怪笑道:「客套话不说了。大人,老佛爷所谕……」
  向保忙道:「老佛爷下达的任务,下官自然全力查办。下官最近得知,那干谋反逆匪当中,竟又出了一名厉害角色!」
  「哦?」
  「李公公可知近日武林中的头号大事?」
  「唔……是否那王五又干了什么好事?……噢,我记起来了,最近天津霍家好像出了个年青好手……」
  「那都不是。眼底下京师内,最近冒起了一名三十出头的高手,姓佟名潜,一手搞出了一所名叫『武勇学会』的可疑组织。战绩是:曾于恭亲王府『演武大会』上与步渊亭战成平手,因而名噪京城。」
  李公公猜错了,不免显得孤陋寡闻,便乘机笑道:「是么?那么『京师四岳』也算不了什么……呵呵,对不起,大人,我不是说您……」
  向保面色一沉,嘿嘿强笑,一双凶目牢盯李公公。
  李公公随即一懔。他深知向保是个真正可怕的人物,虽是官职不高,但一身武艺确是石破天惊,从无敌手,加上其心狠手辣的霹雳手段,早甚得太后器重,委之入主这个「大内密营」,统率二百多名艺业惊人的大内高手,实力绝对不小。
  另方面,向保在沧州当捕头的年头,其狠辣手段曾震慑当地黑道绿林,当年便至少有十名剧盗高手因而神秘失踪,据说是慑于其威而逃逸。但另有传闻,向保曾生擒这干黑道凶人,却俱饶而纵之,教他们都心悦诚服,皆与向保结为异姓兄弟,甘愿隐姓追随,隐伏在江湖中招兵买马。因此,向保所能动员之黑道力量,亦是不可低估。
  李公公虽是慈禧跟前的大红人,亦不欲犯着这个在朝在野俱具实力的凶星,便陪笑道:「大人神通广大,必已查出这个姓佟的和那些谋反匪人有何关系。」
  向保板着脸道:「此人于京城内开设的『武勇学会』,最近广招弟子门生,又收揽不少京中武师,明显有吸纳武林道上力量的野心。何况下官查知这个佟潜跟逆党首领之一谭嗣同乃莫逆之交,而谭嗣同的一名小师弟亦寄居在『武勇学会』之内。」
  「嘿……那个谭嗣同!」
  「另外有一批在京儒士,还有朝廷命官——」
  「噢,大人,这方面可不必阁下操心了。大人也知道,老佛爷圣谕,只着向大人专注对付江湖道上的谋反力量,所以嘛,朝廷内部的事……」
  向保心头大怒:这老阉宦分明是指自己越权!可是他既抬出了「老佛爷」,也就不便发作了。
  李公公亦不敢多顶撞向保,连忙又安抚道:「大人既是当今江湖霸者,必有明策对付这干人。」
  「下官曾多次亲身跟踪那佟潜,又打探过当日他跟步渊亭交手的情形,测知他虽拳腿刀枪样样精通,但实以轻功、腿功及点穴手法最为精纯。好几次下官不是仗着在沧州时练就的追捕功夫,早已给他以惊人轻功甩掉了。」
  「那又如何?……」
  「李公公有所不知:当今京城另一高手『鬼拳』古辟风,现正在众多王公贝勒间左右逢源。此人五年前初抵京城时,下官曾二次目睹他跟人交手的过程。」向保略一顿,又道:「此人之武技专长,尤其轻功身法方面,竟跟佟潜的身手有七成以上相似!以下官断定,二人必有渊源。何况他们先后抵京,甚可能另有图谋。」
  「那么……」
  「下官有一方法,可教他们二人的关系暴露,无所遁形;假如两人真的互不相识,亦可就此除去佟潜,削弱叛逆的力量,而不费咱们吹灰之力。」
  「那是什么方法?……」
  「这得要借助公公跟贝勒爷们的关系了……」
  「哦?……」
  向保走到大堂中央,负手背向李公公道:「歼灭敌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自己之间也变成敌人。」
  ◎
  佟潜没想到,步入「武勇学会」大厅时,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谭嗣同。
  「壮飞兄!」佟潜喜形于色,马上上前与谭嗣同抱臂问好。
  「佟兄,别来无恙?」谭嗣同发问时却是神色疲困。
  「啊,壮飞,看你那风尘仆仆的模样……」
  「又哪有空竭息呢……天下有志之士,莫不为变革图强而奔走,复生何敢让人?我此来也只是看望一下佟兄这儿的情况,刻下便要回湘,筹办开设长沙『时务学堂』的事宜。」
  「壮飞不用劳心,此处情况尚好。我却担心壮飞身先士卒倡行变革,颇是危险……实在应该把九斤留在你身边,以策安全。」
  「不必了。我尚可照顾自己。何况九斤为人沉静,是不愿意跟我浪荡风尘的……他虽不能言,我自明白他的心意。他在这里可还有点儿用吧?」
  「咱们正缺了他这种人材!欧阳老师所传的医术实是出神入化,看看小宇,早前伤了右肩,给九斤一治,现在也转动自如了!对了,九斤呢?……小宇——」佟潜看看厅内,方发觉路小宇和一众弟子、武师之间,尚站着一个陌生人。「这位是……」
  路小宇忙道:「这位宋先生,刚才救来了一位身受重创的大叔,正在内堂让九斤哥治理。」
  「在下四川宋大手,拜见佟师父。」
  佟潜忙拱手回礼,顺道打量一番眼前这汉子:高瘦个子,四肢修长,身穿平凡不过的布衣,一张脸七分像猿猴,长得丑陋非常,双眼却是神采不凡。再看其双手,果是人如其名,一双肉掌异常长大,掌身薄而平整。
  「谭某多谢宋兄。」谭嗣同亦抱拳向宋大手称谢,众人大感不解。
  「刚才谭某入内察看过伤者,方知宋兄所救的,正是谭某故人知己。」
  众人这才恍然。
  宋大手回礼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湖南谭先生吧?宋某实在仰慕已久!」他又转头向佟潜道:「佟师父,可否借一处地方,跟阁下与谭先生说几句话?」
  ◎
  书房大门掩上。三人围坐。
  「宋兄……」佟潜忍不住问道。
  宋大手不语,只是双手合拢,十指怪异地扭缠在一起,合成了一个古怪的结印。
  「啊!」佟潜恍然。「原来宋兄是『哥老会』的兄弟!」
  宋大手一笑点头。谭嗣同亦舒了一口气。
  佟潜却心头一懔,心想「哥老会」确不简单:刚刚才跟他们直隶分舵的人面谈完毕回来,此刻已有人马派到。
  「佟师父,在下近日方从四川急赶而来,正是奉了直隶分舵的密令,到来作『武勇学会』与分舵间的联络人。佟师父已是京中名人,不便亲自奔走。在下面孔较生,行走出入自然方便一点儿。」
  谭嗣同也道:「是的,佟兄,壮飞此次入京,正是得知一事:后党中人对咱们的行动已有警觉,更已派上大内密探监视你。所以我特来告知你一切小心。我也是秘密乘夜入京,以免更增加你的嫌疑。」
  宋大手又道:「宋某刚入京师,即奉分舵舵主之命出外视察,看见佟师父方才在街上经过,并发觉阁下正被人跟踪。宋某知悉,佟师父今天要到分舵一行,故宋某亦想助阁下摆脱对方。不料那名跟踪者杀气极之凌厉,宋某恐非其敌手,故此只能一直远远吊着,直至后来,那位谭兄故友杀出,才截下了那杀星,让佟师父安然摆脱。」
  佟潜至此恍然。
  宋大手又说:「可借那位仁兄未能手诛那凶星,反失手伤在其爪下……」
  「啊!」谭嗣同脱口惊呼。
  「怎么了?」佟、宋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还估道他是寡不敌众才失手受创,未想对手只有一人……」
  「那位是……」佟潜心头似有所悟。
  「他便是谭某生死之交,外号『京师大侠』的王五兄!」
  佟、宋二人大吃一惊。尤其是宋大手,造梦也没想到自己亲手救下了名动九州的大刀王五!
  佟潜更是悚然——
  「那么……那个跟踪佟某、杀伤王五兄的人,必是当今大内第一高手向保无疑!」
  ◎
  月影朦胧。疏落的月光透现稀云之间,洒落京城大地。
  佟潜站在后院,负手观天,眉宇间神色凝重。
  ——潜儿,记着。日后行走江湖,务必留神两派武功:「太极门」和「落鹰派」。
  绝迹江湖近百年的歹毒邪派「淮北落鹰派」的爪功痕印,在大刀王五的胸膛上重现。
  ——没错,师父。步渊亭得的若是太极正宗真传,恐怕我当日已伏尸黄土三尺之下了。
  他又忆起那长发披肩的落寞身影。
  ——师父……
  「佟兄。」是谭嗣同的声音。
  「壮飞,太可怕了。我刚看过王五兄的创口。很可能就是『落鹰震天手』。」
  「佟兄……向保……」
  「壮飞兄毋用担心!」佟潜苦笑道:「若此人真的阻碍大业,正邪必要一决,我必与王五兄联手,肃清障碍,誓死把这门邪功埋葬!」
  「唔!」谭嗣同豪气顿生:「佟兄,前路遥遥,我总觉岁月逼人……谭某早决心以身殉道,即使与后党为敌亦不惧!得佟兄、王五兄等豪杰之士襄助,让我信心更增!」
  「你要走了?」
  「嗯……明早。」谭嗣同远眺京师城楼,傲然道:「可是有一天,我必回来——带着维新变革的浩荡潮流回来!」
  ◎
  盛夏匆匆赶来。
  「武勇学会」演武大厅上,汗水如雨挥洒。
  十多名弟子辫子缠头,精赤上身,在九斤、莫二弟、文浩天等数名武师的指导下演练拳式。
  后院里,路小宇跟袁式丰在七、八名弟子前示范折刀。木刀的碰撞声,驱走暑午那懒洋洋的气息。
  书房内,两位文士正在对十二名弟子讲经论学。佟潜亦在旁听,间中把文士所讲的哲理融汇进武学之道来解释,十二名弟子皆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他们又谈到了国事,不断互相提问和发表议论,谈话声一时激昂如洪钟,恨不得立时便杀身报国;一时却又低婉凄清,差些儿便要当场掉泪。
  佟潜对这十二名弟子实是满意之极。每一个人不论武艺、志气、识见俱已不凡。
  他深深感受到年青人那股可敬的冲劲。世界便正要靠他们来改造。
  ——但若有一天,他们要跟着我去赴……
  ——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是他们都是我亲手调训的好弟子、好青年啊,我又怎忍心……
  这种矛盾已不只一次刺痛佟潜的心灵——就像他未遇上谭嗣同之时。
  ——至仁不仁。
  ——可是真正实践起来又是多么痛苦!
  ——壮飞啊……
  一阵拍门声。
  「进来。」
  是路小宇。「师父,有人捎来了一封信。好像是挑战书……」
  「唔。」佟潜神色平静。
  这已是意料中事。大刀王五复原后,曾在「武勇学会」讲授了一个多月的刀法。这已足够了。消息一传出,「武勇学会」的名头几乎已被捧上了天。树大总是要招风的——纵使佟潜已战得太累。
  ——可是,谁是那挑战者?
  ◎
  夜深。一封挑战书搁在书桌上。
  没有点灯。佟潜在黑暗中默坐。
  还有十天。
  十天后的午时,就是他跟「鬼拳」古辟风在众亲王贝勒前比武较技的日子。
  ——「也许有一天,你会是我最可怕的对手。到了那个时候,不要留情。」
  ◎
  十天了。
  巳时。
  路小宇仰头看着阴沉的天空。
  ——也许要下雨吧?
  他回头,蓦然看见佟潜自书房内推门而出。
  路小宇讶然,他从未见过师父的身影如此疲乏,脸容如此颓唐。
  佟潜紧皱浓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愁色重重,脸庞长满虬髯。
  「小宇,咱们走。」
  ◎
  城东一片人踪渺渺的废墟。
  却是古辟风坚决挑选的决斗场。
  古辟风仍是长发披面,身穿赤红宽长袍,双掌拢在袖内,盘膝坐于废墟中央。
  废墟一旁临时搭起的一个布棚内,坐着十数位已等得不耐烦的王公贝勒。棚外停着三十多匹马,数十名护卫侍从分站露天处。
  这十多位观战的贝勒,已是当今皇族中年青俊彦的代表人物,是朝廷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古辟风能成为他们共同尊崇的拳师教习,已是武林中梦寐以求的地位。
  名利,得到以后,任谁也无法割舍。
  高傲如古辟风亦不能。
  ——更何况,他曾经失去……
  ——更何况,他作出了这样大的牺牲:改名换姓,自毁脸容……
  布棚内一张木桌上,放着一个早已停止流动沙漏时计。午时已过。
  ◎
  路小宇从未见过师父走得这样慢。
  就似那条路忽然变得太长。
  长得花一生也走不完。
  ◎
  天更阴沉之际,古辟风霍然站起。
  众王爷精神一振。
  果然。
  一高一矮的身影远远从西边小路上出现。
  ◎
  二人木无表情对峙。
  「师父……」路小宇还未走开,却又想不到要说些什么。
  「小宇,躲开吧。」
  路小宇愕然。
  「你只要记着:我若死了,别为我报仇。」
  「为什么——」
  佟潜把路小宇一掌推开。
  「师父……」
  古辟风的目光在长发后闪动。
  佟潜苦笑。
  古辟风轻声道:「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佟潜点头。
  「好。来吧。」
  ◎
  「来吧。」在壮阔的山东半岛岩岸上,严厉的语音和应浪涛拍岸。
  九岁的佟潜擦去脸上一抹血污,狠狠咬牙,再次飞身攻向恩师的怀抱。
  ◎
  跪地的佟潜抹去鼻上的鲜血。
  古辟风气势森然地站在他七尺前。
  ——你干什么?
  ——你想死吗?
  ◎
  仅仅以足踝勾挂在岸岩边缘上的佟潜在痛哭,在惊叫。
  「太阳下山前,别想要上来。」恩师冷冷地说:「不想死便要挺下去。」
  犯罪者的黥纹刺青,在恩师的额上和两颊颤动。
  ◎
  佟潜已是昏头转向。他的头脸中六腿。
  众王公贝勒兴味索然。
  古辟风的长发全披到了后头,露出了一张刀痕纵横狰狞无比的无鼻鬼面。
  一双鬼目凶光闪烁。
  ◎
  「潜儿,从这儿直航而去就是东瀛倭国,正是我们中国的心腹大敌。」
  「为什么?」
  「东瀛以武治国,讲武习剑之家十步一户;他们都崇信所谓的『武士道』——一种不畏死亡,却以壮烈之死为荣的精神。这样的对手不是太可惜了吗?」
  「是的。」
  「可叹我国武人,却丧失了这种不惜赴死的峻烈精神……潜儿,记着,生为武者,死也要死得像个武者!」
  ◎
  好,潜儿,我让你死得像个武者!
  古辟风迅如闪电般跃上半空。
  佟潜仰首,看见了那即将降临的雷霆一击!
  ——师父真的要杀我?
  「轰」地一声,古辟风右足踏破土地,泥沙四溅!
  佟潜伏在四尺外一幢矮墙上。
  ——师父真的要杀我!
  古辟风狂号一声,前冲数步,腾身跃起,半空旋身一记「虎尾脚」蹴向佟潜胸口!
  矮墙轰然应腿倒塌!
  佟潜闪身在一株枯树后。
  ——师父真的要杀我!
  漫天灰尘如雾。
  灰雾中红影暴现!
  佟潜紧握双拳。
  ——师父!
  一身赤衣的古辟风踢出一记猛龙般的「飞身横蹬穿心腿」!
  佟潜从枯树后跃出、旋身,右腿自内向外探出,以「转身摆莲脚」迎击!
  两腿相交,爆出沉响!
  ——好,潜儿!
  ——师父!
  古辟风笑。
  佟潜怒!
  佟潜沉身着地,算准了古辟风落地之处,预先以一招「扫堂腿」迎击!
  眼见古辟风在半空已无处借力,他却神奇地蹴出一脚,右腿竟平空伸长了四寸之多,蹬在旁边那枯树上,借力往横翻腾而出!
  佟潜双目急追古辟风的身影。却见红影翻到了一堵残墙前,又急速反弹着地,旋又斜斜往上升起,挟着这股三角形反射的强猛冲力,从右斜方反击而来!
  佟潜看也不看,倒身飞退,闪到了刚才那株枯树左侧,伸出右手反勾树身,身躯随即火速沿树干急转半圈,刹那间自枯树右侧反袭而出!
  古辟风尚未出招已遭反攻,心头一懔,急急沉身,双足着地,身子斗转,右腿以后跟倒勾蹴出,以「反勾脚」截击佟潜来势!
  佟潜在半空中未发招,已见古辟风的身影着地变招反攻,急忙止住去势,仰首闪过古辟风勾来的一腿!
  古辟风勾腿掠过,竟不着地,复又逆向反弹而出,正是路小宇半年前力挫单达成的那一式「勾弹腿」!
  路小宇不禁吃惊!
  ——这岂非正是师父的秘传……
  佟潜却似未卜先知,并没中计,反而沉马仆步,闪去弹腿,顺势连消带打,伏地再施「扫堂腿」!
  古辟风当年亲创此「反勾弹腿」,固知下盘是此招弱点,一见佟潜身形下沉,早已单足跃身后翻,远远立定。
  佟潜化双掌为虎爪,半跪地上,成一「伏虎势」桩步。
  古辟风左足在前虚悬,右足后坐踏实,双掌大开。一个外虚内实的吊步架式。
  佟潜虎目中闪出了斗志,方才的颓唐早已一扫而空。
  古辟风满意地笑。
  一众王公贝勒为刚才一轮快来快去的飞身搏斗慑住了,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也是今天才首次得见古辟风的真正实力。
  路小宇只觉师父又恢复从前的气势风采了,跟刚才愁色满脸的模样相比,仿佛换了另一个人般。
  真正的生死相搏,使佟潜化为了一头充满杀气的老虎,求生的战志满全身,驱去了一切妄想痴念,燃烧所有的经络和血脉。
  古辟风不再笑了。
  平生第一个使他感受到「畏惧」为何物的对手,终于出现在眼前了。
  ◎
  十二岁的佟潜傲立在高崖上,俯视大海,向他的恩师说:「师父,总有一天,我要锻炼得比这片海更大更强!」
  ◎
  ——好!潜儿,不要留情!眼也不眨地把我击杀在面前吧!
  古辟风咆吼。
  他再次跃升半空,矫如九天赤龙,从高空飞扑而下。
  佟潜峙伏如山岩上的黑虎,仰首待敌。
  龙争虎斗再度展开!
  空中的古辟风踹下疾如闪电流星、力足开碑裂石的一脚!
  佟潜全神盯视迎头压下的脚掌,忽地一记虎爪往上急托,爪尖点向古辟风足底「涌泉穴」!
  ——击败步渊亭的「点穴」!
  古辟风却似足底长眼,腿子收得比出击时更快,腰身一缩,上身前翻,腰腹一挺,头下脚上,双手戟指合点佟潜头侧左右「太阳穴」!
  佟潜忙低首闪过,右虎爪架去古辟风双指,左手伸拇指按击古辟风右肩颈的「肩中俞穴」!
  古辟风冷笑,心底早料有此一着,身体便顺势翻落到佟潜背后,一记柳叶掌插击佟潜后颈「大椎穴」!
  佟潜背向对手,本是凶险万分,他却又似早有计算,变右掌为鹤嘴勾手,头也不回便沉身向后点击,闪过古辟风插掌同时,勾手指尖准确无比地啄向古辟风胸口「膻中要穴」!
  古辟风大惊!
  ——怎么他算得比我还要多,比我还要准?
  古辟风唯有勉力沉一记「十字手」,以双手交叉消去佟潜的勾手,不料佟潜此式竟是虚招——
  ——背着我也敢使虚招?好胆色!好算谋!
  佟潜业已趁机转身,正面迎敌,一口气打出虎爪七式,连环急攻古辟风身体上下七处要穴!
  古辟风对这「虎爪功」的招术熟识不过,想也不用多想,随手间已把七爪化去。
  佟潜一懔。
  ——忘记了对手是师父!
  古辟风在拨架来爪之间,乘势伸指点击佟潜双臂上的穴道!
  佟潜不退反进,双臂翻转起伏,一面避开古辟风的点穴,一面反攻对方双臂!
  四条手臂便如怒蛟般交缠翻腾,一时你险些拿住我腕口「大陵穴」,一时我差点以凤眼拳击中你手肘的「曲池穴」,一瞬间四臂二十指相交相分,已互攻超过二百招点穴奇技!
  微末细巧的指掌攻击,在相距不过分毫的穴道网络上,交相探寻对方的弱点。绵密的攻与守,连一根幼针也插不进。
  ◎
  恩师临行前,向十三岁的佟潜说:「潜儿,这是为师送给你的信物,好好保存。」
  佟潜接过一个卷轴,张开一看,是一幅画功精致的人体经穴图。
  ◎
  二十指翻飞。
  胜负未分。
  古辟风额已冒汗。
  ——好!不论指速、准绳俱不在我之下!
  ——可惜啊。潜儿,还有这一招,无法传给你……你死吧。
  古辟风闭目。
  一丝不祥气息掠过佟潜心头。
  ——师父,是什么……
  此刻佟潜正以右肘制住古辟风左掌,左手剑指反点其右腕。却感觉到右肘有些不对劲,好像多了一样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左掌上的第六根小指头!
  ——第二十一只手指!
  一股酸麻感觉,自佟潜右肘弯「曲池穴」电速扩散至整个右半身。
  他的体势在刹那间崩溃。
  古辟风双眼暴睁!
  ——死吧!
  左掌轰然深印在佟潜胸膛上!


第七章 九州生气恃风雷

  千里之外。湖南长沙。
  谭嗣同在房内伏案疾书。
  忽地一股罡气吹入,卷开了窗户,吹散了纸张。
  谭嗣同急忙趋前关紧窗户,俯身把散落地上的纸页拾起。
  心中却在暗忖:
  ——佟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
  路小宇整个人软倒跪地。手指紧抓泥士。
  ——不会的!师父不会败的!
  他遥看那堆刚给撞得崩塌的残垣败瓦。远远望去,那拱起的形状,就似是个天然的坟冢。
  下面正埋着佟潜的身体。
  「师父!」路小宇悲号。
  古辟风回身,冷眼看着这个徒孙。
  他从未因为自己所下的杀手而惊讶。
  二十年前,每当和年幼的佟潜对招时,他便时常忘形地使出了重手,打得弟子遍体鳞伤,甚至当堂昏阙。
  他只隐隐感觉得到:他们师徒俩就像是天地间一刚一柔的对抗力量,一旦相遇,往往便要演变成不死不休的争斗。
  故此在他离开十三岁的佟潜之际,心底曾经暗暗祝祷:
  ——我们不要再见面。
  然而,命运往往如此弄人。
  「这是宿命。」古辟风的冷漠眼神似在这样告诉路小宇。「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
  一众王公贝勒正大呼喝采。
  「好!」
  「古师父当真是鬼神莫敌!」
  古辟风听着赞美,拱手回礼。
  心头却是苦涩无比。
  ——潜儿……我是迫不得已的……这一切我已失去了一次,我不想再次失去!
  ——就当是你还给我的吧!
  古辟风把双手拢回袖内,说道:「各位,古某告辞——」
  「啊!」一名贝勒站起惊呼。
  众人循他的视线望去,俱是一震。
  古辟风皱眉。
  ——没可能的!
  路小宇含泪的眼也呆住了。
  远方那堆沙土砖石在耸动。尘灰飞扬间,一条魁壮的人形排开砖石,站立了起来。
  「师父!」路小宇喜极大叫。
  古辟风回身,看见佟潜颤抖的身体。
  更与佟潜那如火的眼神相对!
  ——没可能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重恐惧感,慢慢侵蚀古辟风的心。
  佟潜踏着渐渐稳定的步伐趋前。
  「咱们再来。」咯血的嘴巴沉静道。
  古辟风双手再次从袖内露出。
  眼前佟潜的身影似已变得硕大无比。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死?
  佟潜只感全身骨节欲裂,一条右臂仍因穴道受重击而酸麻得无法举起,而刚才中掌飞撞向那堵残败矮墙时,左臂向后拼死挡承冲力,手肘亦已脱臼。
  可是胸中的战火不灭。
  肉身已空虚乏力,但精神驱动了躯体。
  只因自信这一战仍未结束。
  相反,古辟风虽是毫发未损,但大半的气势、杀性和战意,都已在刚才一掌里耗掉。
  而真正的死斗此刻才开始!
  佟潜越走越近。
  越近便越令古辟风感觉到他的庞大。
  ——庞大得像那气吞一切的汪洋大海!
  古辟风却自觉犹如暴浪上一叶无依的孤舟。
  佟潜不断逼前。
  古辟风背项湿透。
  相距五尺。佟潜止步。
  但那股无匹无对无边无际的压逼力不止!
  古辟风只感呼吸困难。
  他却不能退——退即是死!
  他又只好先出击!
  右手食、中二指急取佟潜双目!
  ——打上路!他双臂都已不行了!
  佟潜笑一笑。
  ——古辟风在压力下勉强出击,于佟潜眼中只是「死招」!
  古辟风看见他的笑容大感愕然!
  然后佟潜的身体从他眼前消失——
  已转至古辟风身后!
  ——那是什么身法?
  佟潜一式「斧刃脚」急铲向古辟风右膝后弯!
  古辟风大惊,缩腿后闪!
  佟潜的身影却如鬼魅般追至,双腿一口气连环踢出十六脚:二起、横扫、侧蹬、旋勾、斜弹、内挂、刮脸、下挫!
  古辟风边退边勉力招架。
  ——那是什么快攻?
  古辟风以桥手硬挡之下,方知一十六腿竟然全是虚招!
  ——是从步渊亭处领会体得的「花拳」!
  ——去了哪儿?……下路!
  佟潜早已伏身而下,猛地滚前,击出三式「连环扫堂腿」!
  古辟风急忙后跳,险险闪过下路扫击!
  却再次看见佟潜的诡异笑容!
  佟潜右手按地一堆,双腿如旋风般自下而上疾卷!
  ——原来他刚才连串猛攻,目的只是运行血气,让右肘被点的穴道能冲破栓塞,使右臂能重新活动运劲。
  佟潜双腿卷至,古辟风一心险中求胜,闪身窜入佟潜飞踢而来的两腿之间,一记箭拳突击向佟潜下阴!
  佟潜双腿却乘着身体转动之势,向内一挟!
  「噗」地一响,古辟风三根肋骨为这一挟而碎裂,那一拳已打不出去!
  佟潜狂吼,挟着古辟风身躯的双腿猛然发力,把古辟风旋抛出半空!
  吐血的古辟风身体如断线木偶般直飞上阴沉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
  佟潜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怒啸,身子如升龙追跃而上!
  古辟风则如流星殒落般迅速堕下——
  佟潜迎着古辟风下堕之势,施出了一记带有惊人破风之声的「二起一字朝天蹬」!
  古辟风苦笑。
  他堕下的身体已距离天空越来越远了……
  巨响。
  佟潜右足狠狠蹬断了古辟风的腰脊骨!
  古辟风惨号,如软泥般重重摔在地上。
  佟潜此时方收腿着地。
  ——也是此时方清醒!
  怒火和杀气消退于无形。
  余下的只有悔疚。
  ——为什么?他是师父!我竟……
  佟潜跪倒,号哭。
  「师父!」
  佟潜悲鸣,俯身爬近业已奄奄一息的古辟风。
  王公贝勒俱愕然。
  路小宇更是耸然!
  ——他是我的师公!
  佟潜右臂扶起了古辟风上身。
  古辟风头颈软软的仰起,那张诡异可布的脸孔苍白得透明,青紫的嘴唇微微嗡动,呻吟道:「潜儿……唉……很好……」
  「师父!」
  「潜儿……别……内疚……这是……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啊……」
  古辟风终于闭目,溘然而逝。
  气绝的鬼脸却挂着笑意。
  远方轰然一响闷雷,雨水随即降下。
  淅沥雨点中,佟潜已流泪。
  生命中一切悲情的记忆重复呈现:山东岩岸别离一刻的汹涌浪涛……台湾竹林中的火枪爆响……斩哥仆倒的哀目……恭亲王府外的一片雪花……仍藏在襟内那朵飘零无依的落花……
  他单臂抱起古辟风的尸身,在狂乱的雨里缓缓朝归路步去。
  路小宇茫然跟随。
  他们远去的身影,一如来时般孤零。
  ◎
  官兵队伍在滂沱大雨中狼狈退去。刚刚才把「武勇学会」重重包围的捕杀网瞬间消失。
  矮壮的袁式丰、清癯飘逸的武林名宿「寒山散人」严在田、高佻的宋大手和「武勇学会」的其余武师子弟,站在大门外檐前,目送官兵远去,才吁了一口气。
  「真险。」袁式丰抹去额上汗水道:「这些狗爪子,分明早就栽了个大赃,趁着佟师父不在才大剌剌的杀过来。」
  「对啊!」「莫家拳」好手莫二弟操着半带广东口音的官话道:「这里边会有什么鬼枪火药?一定系他们偷偷地找人摆入来的!」
  严在田捋着五柳长须,也道:「嗯。可刚才那一幕也真的神奇得要命……」
  众人不其然看着站在最后头的宋大手。宋大手的猴子脸上有一抹诡异的笑意。
  严在田造梦也没想到,大白天也有这事情发生:那名姓穆的佐领带着七、八名凶巴巴的带刀军士,直闯佟潜的书房,连搜也不搜一下,便从书桌下拉出一个涨鼓鼓的大布袋。眼看那穆佐领就要把袋子打开,却见宋大手早已鬼魅般现身在书房一角,口中念念有词,穆佐领手中的大袋子忽地瘪了下去!
  穆佐领慌忙打开袋子一看,内里竟已是空空如也!
  「宋兄。」严在田说:「究竟……」
  「不过是个小把戏儿。宋大手轻松地说:「可也花了我不少精气。」
  「啊……」严在田惊道:「难道是『五鬼搬运』?」
  所谓「五鬼搬运」,是有名的江湖奇术,据说是借五种畜生的鬼魂之力,神奇地把物事搬来移去,不见痕迹。严在田本人江湖阅历极深,便曾亲眼看过这种表演多次,但总是半信半疑,不敢肯定是真有其术,还是不过是掩眼手法,但刚才所见,确是无法解释的异象……
  「大家可不必惊怪。」宋大手带点神秘道:「这等小技,应付这种小场面还可以;只有『义和团』的人,才以为靠这些微末道行,便可翻得了天覆得了地。」
  众人正在将信将疑之际,严在田又问:「宋兄,据在下所知,有取亦必要有还,否则五鬼缠身,苦不堪言。」
  「严老拳师不必担心。」宋大手笑道,忽然大手一翻,平空竟不知从何处「变」出一颗陶球。
  众人细看,原来竟是一颗「蒺藜陶弹」。这种炮弹以陶土作外壳,表面突出许多肿瘤般的小块,还有一个眼睛大小的洞孔,用以填充火药,再把洞口以蜡密封。
  这颗直径比手掌稍长的弹丸,虽不及铁弹铅弹般制作精巧,但一经发射或投掷,威力亦极强猛,料想一丈之内,难有活口。
  宋大手道:「这东西可是他们拱手送来的,咱们却之不恭,还是待佟师父回来,加以密藏,日后说不定可用得上。」
  袁式丰叹道:「却不知佟师父那一战结果如何——」
  一名年青弟子惊呼道:「啊!是师父!」
  众人随着那弟子的目光望去,只见长街一头的急劲风雨中,口里咯血的佟潜,勉力抱着一具软泥般的尸身,在路小宇的掺扶下蹒跚步近。
  ◎
  五天后。
  「武勇学会」门前挂起了写着「奠」字的大白灯笼。
  大厅内,路小宇及一众弟子披麻带孝,面容愁苦地在焚烧纸钱。其他武师亦身穿素服,神情落寞。
  一具棺木停放大厅中央。
  众人默然不语。
  厅后二人步出。
  九斤扶着脸色青白的佟潜缓缓走到厅中。佟潜一身孝服,受创的左臂以布带吊在胸前,右手却提着一个小布包。
  佟潜走到了厅心,凝视面前的棺柩片刻,语音虚弱地说:「行了,九斤。」
  九斤默然走开。佟潜把布包放在棺木上,腾出右手把挂着左臂的布带脱下,走到灵位前,燃起三炷香,恭敬地双手把线香插进了写着「先师顾公悲鸿之灵位」的灵牌前香炉上。
  他的面容仍是冰冷森然。
  佟潜复又走回棺木前,提起了那个小布包,走到火盆前跪下,把布包放于地上打开。
  接着他便把布包内一件件的东西投进了火里:一管古旧的卷轴……一方大黑布巾……一封已发黄却曾染血的信札……包在雪白纸片内的一朵早已枯毁的残花……
  他把这些东西逐一扔进烈焰中,神情仍是无悲无恸。
  众人默默看着他。
  然后,佟潜站起。
  「各位,『武勇学会』自今天起要停办了。」
  众人惊愕无比。
  路小宇急呼道:「师父——」
  佟潜挥手止住路小宇,又道:「本会近日来连生不利之事,显然已为某些人给盯上了。『武勇学会』已不再是单纯习武论剑之地……佟某不顾各位生死安全,专断独立,致令大家置于此危险万分的境地,实感抱歉。为免连累各位,请于今天离去,往日一场相交相知,佟某此生永志不忘。」
  众人这才恍然。
  ——狗爪子们一次得不了手,难保不会再来第二次、第三次,甚或……
  却无一人移动半步。
  袁式丰忽地冷笑道:「袁某还道佟师父有何隐衷……你这可瞧得人家太扁了!」
  「是啊!」一名年青弟子亦说:「师父,咱们在『武勇学会』已这么久,还不知道师父的志向和心意吗?你平时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又常常把谭先生的《仁学》读给咱们听,难道咱们都是白听了,没有半点儿感动受教吗?」
  「对!国家兴亡,咱们武人义不容辞!」
  「这变法潮流,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参伙!」
  众人一时间纷纷起立,挥手呼号,豪言壮语充斥满室。
  佟潜在这一片豪情洋溢的气氛下,一脸病容却仍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好,我们今后便共赴国难,生死同心。不过我们从今之后的工作,可更艰难十倍,危险百倍!」
  众人齐喊道:「谁怕着?」
  佟潜心头微震。
  ——或许,我们真的能激起一道惊雷,唤醒这个京城,这个国家……
  ——壮飞……还有康先生、梁先生等等……你们可不要落后了啊……
  佟潜脸泛寒气道:「今天咱们同心救国,义无反顾;但他日若有谁生了异心,背弃了今日的信诺,佟某在生一天,即便千里之外,亦必取其头颅!」
  路小宇心头冒起一阵莫名的惊异:
  受创后的佟潜,尽管肉体上伤疲不堪,意志却反而炼成了钢,仿佛比从前更倍为坚刚强大。
  然而从前宽厚的师父,自那凄绝一战之后竟已变得杀意逼人,一股无匹的锐气,直是遇神阻弑神,遇佛阻杀佛……
  宿命的决战,仿佛已灭绝了佟潜一生的所有情感和希冀;地狱的烈火,炼出冷血无情杀气跃然的恶鬼修罗。
  而眼前,便只有不仁的至仁。
  以斩尽杀绝开拓天地的意气。


第八章 男儿意气敌万人

  又见初春。
  一个新的开始。
  世纪末这一个春季的蓬勃生气,能否在最后关头吹醒这片暮气沉沉的国土?
  ◎
  路小宇在家乡武汉的田郊上,计算自己留在故乡的日子还余下多少。
  ——不经不觉已回来了四个多月……
  ——是回京的时候了……师父,你可好?
  家乡的气息固然教他依恋不舍,可是一想起师父佟潜的脸孔,便又恨不得马上起行赶回京师。
  四个多月以来,路小宇已交结了不少湖北武坛的好手名宿与江湖好汉。当中还有不少是自动上门拜访的。谁不想见见当今京师顶尖高手的开山大弟子——何况更是自家湖北的子弟!
  佟潜的武名已响遍各省各地武林;「武勇学会」各人凭着这名声,正向四方扩展、建立关系。佟潜连番苦战所播下的种子,结出了累累果实。
  除了路小宇外,「武勇学会」的许多外地武师及入室弟子,都在这半年间前赴各地,与各方江湖人士,尤其是一些早有反逆意向的秘密结社建立联系。好像莫二弟便回到了广州,跟粤东一带的洪门人物接触。还有其他势力,诸如甘肃回乱的残余、山东的拳勇、各方的零散帮会等,俱已有武师弟子前赴交往。
  佟潜当然知道,这等江湖草莽之辈,并非全部可堪信赖;即使信得过的,亦难以组成一股真正独当一面的力量。如今他只是尽量把其中少数具救国热忱的志士聚合起来,若他日一旦推行变法,朝廷大势逆转,新党与旧党必作一时的抗衡,说不定这一股江湖奇兵,将可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扭转乾坤。
  假如大势倾向维新变革,这些预先联络的江湖势力更可能顺应加盟,并带动群众力量,制造更庞大的革新声势。这将大大补充现今维新派人士那种单纯「自上而下」策略的不足。
  这正是当初谭嗣同和佟潜议定的大计,也是佟潜在京师成立「武勇学会」,并刻意在京中决战扬名的真正目标。
  路小宇每次想起这一点都感到兴奋无比:师父佟潜也是整个维新救国大计的其中一环。
  这才是路小宇心中最敬爱的佟潜。
  ◎
  维新党人的努力经营没有白费。
  去年(一八九七年)末,列强开展了侵吞瓜分中国的行动。虎狼露出了尖利的犬齿。十月二十日,德军强占山东胶州湾——那片佟潜和古辟风曾日夕相对的海岸。
  十一月,俄国不甘心让快到口的东北肥肉给偷吃了,遂亦派军舰占下旅顺和大连。
  清王朝可怜尤如待宰羔羊。
  即令最昏庸的帝王亦不愿当亡国之君。光绪帝决心把耻辱和恐惧化为孤注一掷的勇气。
  维新运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契机。
  ◎
  佟潜看着四月的阴雨,盘算各地武师弟子回来的日子。
  就在昨天,四月廿三日。
  风终于卷起了云的一天。
  光绪帝亲下「定国是诏」,宣布变法正式开始。
  维新派的声势空前壮大。康有为上月卷土重来京师成立「保国会」,正大有可为。
  佟潜并没有特别激动。眼前只余下应做的事。
  心中所剩的,只有不多的愁,不多的喜。他仿佛在那宿命的一天间顿悟一切前尘。
  将来?谁晓得……就像她……
  半个月前,缠绵病榻多时的恭亲王奕欣终于病卒,结束了他那饱历忧欢起伏的一生,见证了一个末落王朝的盛衰功过。
  ——而她呢……
  ——她是否照顾得了自己?……还是又要坚强地把自己柔弱的身躯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她是他的梦。唯其是梦,方才不朽。
  不朽得可以无视于现世的一切……
  佟潜已无所求。他确信在千万次轮回转生中,自己必再与她重遇。
  只要相见一眼便满足的重遇。
  ◎
  马车在官道上缓行。六月的闷热飘忽袭来。
  往京师之路。
  ——我回来了。
  车中的谭嗣同不免如此对自己说。虽是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然而即将一伸平生抱负,仍是教人兴奋莫名的事。
  当然,一切并非如想象般顺意。
  后党亦早已展开「活动」。最明显的一次莫过于两个月前,慈禧亲自下令把帝傅翁同龢开缺回籍。此举可谓对君主权威的直接挫折。
  但更教人深感忧虑的是:当多数维新派人士正沉醉在开天辟地的梦想里时,后党已进一步抓紧实权。最受慈禧宠信的荣禄,乘着这风云诡变的时际扶摇直上,实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掌管北洋三军近三万员,对京畿一带具有绝对控制权。
  军权,才是真正的实力。
  谭嗣同深知,这将是变法成功与否的决定性因素。
  ——总有办法的。
  谭嗣同想起正身在京师的佟潜。已有一年多不见了。佟潜的成就令他感到惊异。
  ——真没有看错你!
  ——读你的信时就有这种感叹……
  ——慎之!向保也应该有所活动了……
  ◎
  明明已经看得见京城,路小宇却没有回归的兴奋。
  不知怎地,许多深藏心底的前尘旧事,在这数天以来时常无故地在脑海内涌现——越近京城,越是强烈。
  他开始眷恋这些旧记忆。
  ——时光就这样消逝了……
  他站住,解下背上的大刀。
  拔刀出鞘。寒光满野。
  刀。就是为了刀,他经受了几许惨酷的苦练和死斗,强吞下多少凄酸和屈辱。
  小红。湖北老乡中那个五年前仍是鲜嫩娇柔的淘气小姑娘,今个春天回去时却看见她已在抱孩子。也许她跟他一样,仍没有忘怀从前在高高堆起的莴草中那激动的喘息声……
  然而时间就是无情的割裂。
  或许知道她丈夫已在两年前去了之后,应该偷偷去探她一回。可是他错过了跟她重拾往昔欢愉的机会。而且错过了一生。
  ——不!我不是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想她的吗?……既然回到老乡时,也没有跟她说过半句……为什么等到现在再度远在千里外时方去追惜怀念?
  是的。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已不长久?
  ◎
  佟潜在房中静坐。夜蝉的鸣叫在寂静中信为响亮。
  每个人都快将回来了——包括谭嗣同。
  佟潜静候。这一年来,他练功的时间比从前少得多。
  可是他清楚感受得到自身体内日夕增添的每一分精气。这种精气在绝对静止的肉体内仍不断汇聚,就势以待那随时出击的一刻。
  自从当日身受致命重创而不倒,反而奇迹般以精神驱动身体击毙恩师后,佟潜已彻底领悟了武道的极意——不再是肉体上的武技,而是意和神的武道。
  静坐之际,他只觉耳目一片清明。一切武学上的攻防招术,已化为脑海中单纯的直线和曲线。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一切事物和力量起动时所带动的空气变化,从而预知对手出招的意图和方位。
  这种预感力量正在不断增长……
  他仿佛听见一记教人心折的骨断声。
  ◎
  路小宇左腕骨、右膝盖骨、下颔骨、左胁四根肋骨俱已碎裂。
  可是他从未想过放下掌中刀。
  眼前的黑衣人仿佛是死神的化身。
  路小宇看得出这份教人震慑的功力。
  「你是向保。」下颔碎裂的嘴巴语音不清。
  「你应该觉得荣幸。」向保傲然道。「只有你跟一个姓曾的剑客,由我亲自出手。」
  ——是刚从柳州回来的曾我老师。
  路小宇一阵心痛。他已知道那位平日慈祥和慈善的曾老师的结局。向保还活着。
  ——还有正从华山回来的袁式丰、从广东北上的莫二弟……
  路小宇右掌紧握刀柄。刀光映入眸子。
  他隐隐从刀光中看见了一位令人敬仰的前辈。
  大刀王五。
  ——「小宇,你的刀跟我的很不相同。」
  ——「我的刀以气势压迫对手取胜;你的刀却偏带有一股凄楚而虚无的哀劲。」
  ——「你的刀中还有执念的一招,我想连我也未必挡得了。」
  ——「哀兵必胜。但是当你能够使出这一刀时,便是你舍弃生命的时候了。」
  路小宇闭目。
  向保愕然。
  ——这小子……
  路小宇浑身气息全无。
  向保只感觉到:眼前这个已经濒临死亡的小子,竟然在一瞬间化为了一个空虚深远的无底黑洞。
  向保竟感到无法出招击杀路小宇——谁能再杀死一个死人?
  路小宇的刀静如死水。
  向保凝视这柄刀。
  ◎
  佟潜叹息一声。
  步出书房。
  ◎
  血光暴现。
  一声更刺耳更震撼的颈骨折断声。
  向保捂着左肩——这是他近十年来第一次受创。
  ——刚才的是什么鬼刀……
  他看看地上的路小宇。路小宇的头颈软软歪倒一旁,嘴角却带有那么一抹笑意,直看得向保心头发寒。
  向保真正被打伤了——不是左肩,而是自信。
  佟潜的形象自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知道,要治愈创伤,必要击杀佟潜。
  ◎
  佟潜轻抚路小宇冰冷的脸庞。爱徒暴猝,竟只掀起他眼中一丝淡淡的哀愁。
  此外脸上再无半点表情。
  佟潜默默抱起路小宇的尸身,走上那一条他曾抱着恩师的尸身走过的路。
  ◎
  路小宇下葬后,众人一道联袂回府,以免再受袭击。其中有唯一安全回来的莫二弟和刚从广州带来的六名年青好手。
  除了路小宇,曾我、袁式丰、严在田、文浩又及四名入室弟子俱遭狙击身亡。
  「武勇学会」受此严重打击,虽然一片愁云惨雾,却也激起了众人仇恨之心,与朝廷鹰犬对立的决心更形强烈。
  从葬仪返回「武勇学会」途中,宋大手走近佟潜。他虽只属「哥老会」的联络人,但为免身份败露,乃以武师教习之名寄住在「武勇学会」内;不过他亦知紧守本份,从未逾矩参予佟潜与各武师间有关学会事务的商议。
  「佟师父。」
  「嗯?」
  宋大手悄声道:「现在朝中情势还未明朗,咱们『哥老会』直隶分舵的兄弟仍不敢轻举妄动。万望见谅。」
  「我明白。」
  「按舵主所谕:只要新党人士能取得军队的支持……分舵五百兄弟听候差遣。」
  「拜托。」
  ◎
  夜深。禁宫内的「黑房」:大内总营。
  室内阴沉无比。大内总营里长年都有如此一股肃杀之气。
  一灯如豆。
  向保亲笔写好了最后一封信。他吁了一口气,随即步至床前,掀开被褥,揭开床板一个暗格,提出一个古拙而坚实的小铁箱子。
  向保把箱子放在书桌上。
  他伸手往胸前一抓,取下挂在胸口那片进出「黑房」必须佩戴的小铁牌,以双手指头往铁牌边缘掀动,把铁牌掀成了两半。
  两边铁牌中央,夹着一根小钥匙。
  向保谨慎地拈出小钥匙,插进那铁箱子的一个小洞孔内,扭转数圈。只听「卡」的一声,铁箱盖子弹开。
  箱内所收藏的却不过是一小堆翠绿色的翎毛,虽也算是罕有之物,但却乎并不值得要花功夫如此密藏。
  向保小心翼翼地把九根绿翎毛逐一放进九封早已预先写好的信札内。
  这批信件,明天一清早便将有大内密探专责快马送到各指定之处、指定之人手上。
  向保相信:这便等如宣布了佟潜的死刑。
  ◎
  七月初五。
  谭嗣同重踏京师。
  也踏进了腥风血雨的死斗中。
  他义无反顾。
  这是宿命。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
  ◎
  跟杨锐、林旭、刘光第等获光绪帝破格召见后不久,谭嗣同昂然步入了生命历程中的高峰。
  七月十九日,光绪帝怒然发起了他自决定变法后最强烈的一次攻势,把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及其下四侍郎一并革职;曾遭以上等人阻挠上呈条陈的礼部主事王照,则获赏授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
  更惊人者,是皇帝又于翌日即赏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加四品卿衔,行走于军机处,全力策动新政。如此破格的拔擢,并且一气进入权力核心,实为开朝未有之事。
  此举大大削弱了旧党于朝中的影响力。新党人士固然为之雀跃不已,尊称四人为「四京卿」。
  然而,这种公然对抗的态度,加深了光绪帝与慈禧太后之间的嫌隙。两党的对立已极度明显。
  秋季光绪帝奉陪慈禧至天津阅兵,可能便是两党斗争爆发之时。
  谭嗣同并不在乎。
  「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
  这是他写给老师欧阳中鹄的其中一封信里说过的话。
  也正是他一生思想和实践的精华。
  ◎
  山岗上风急且劲。
  佟潜身穿玄黑长衫,手中提着白折扇,仰观山岗上一方高拔峻挺的巨岩。
  左方突然传来笑声。原来是山岗下草丛中,三五个寻常人家的小孩在捉昆虫玩耍。
  佟潜不禁微笑,心头却又添感触。
  「你来早了。」
  一身白衫的谭嗣同从山岗另一头拾步而上说道。
  谭嗣同终于登上,跟佟潜并肩而立,眺望山下那一脉江山千古秀。
  「你累了。」佟潜道。
  谭嗣同额上有汗。
  「不打紧。秋天也快到了。」
  沉默。只有风声跟孩子的欢闹声。
  二人凝视那群活泼的小孩。
  「为了他们……也为了他们的孩子……」
  「有意思。」谭嗣同抹去额上汗珠。
  「你们那方面……」
  「刚商议过了。今夜我会去见一个人。」谭嗣同眼瞳中似有忧色。
  「能成功吗?」
  「尽力而为。」
  「那么也是我『进去』的时候了。」
  「佟潜……小心为上。」谭嗣同说罢便举步离去,临行前又道:
  「总有再见的一天。」
  佟潜神色漠然,冷冷看着谭嗣同渐远的身影。那飘飘白衣在丛丛的黑与绿之中无畏地前进,看在佟潜眼中,仿佛一只浑身发放灿白光芒的流萤,即将以肉体撞碎黑暗和虚无,炸出闪亮夺魄的极光。
  同时,谭嗣同也远远回望佟潜的身影。那玄黑的衣衫迎风飘舞,仿佛一面傲立高山的壮丽狂旗,让每一个经过看见的人都敬仰、激动、流泪。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互相凝视。就在这一刻,历史停顿,尘世凝止。世界的一切在这短暂的一刻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两颗相知的心在猛燃,烧出的是万年不灭的火和传说,纪念一股以一人敌万军的豪情和一份以肉体见证义理的永垂不朽的情操。


第九章 以杀止杀天下仁

  月缺本难免。
  谭嗣同仰首观缺月,内心感叹:
  ——还有没有看见月圆的一夜?
  中秋前十二天的这一夜,他终于步出了府邸。
  回首一看,大门前妻儿的身影已如此迷糊,但他们那殷切忧虑的目光又是此清晰。
  谭嗣同一笑,远远向他们挥挥手。
  然后背负着国与种的命脉,独自赴一场宿命的约。
  ◎
  袁世凯。
  不满二十七岁即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委员,雄视东北一方的豪雄。
  当今北洋军中的鹰派。统率天津小站七千新建军,与董福祥麾下的甘军、聂士成之武毅军合称「北洋三军」,为整个大清王朝军力之精华。
  这三军当中,康有为坚持挑选袁世凯为游说对象,因为袁世凯当年曾捐金列名于「北京强学会」,与维新派有过浅浅的关系。
  谭嗣同并不以为然。
  他风闻袁氏权力欲极旺盛,具有气吞天下的野心,如此虎狼之辈,未必足以托赖。
  但康有为反而认为,正好可以用袁氏的野心和冒险性格为新党出力,说不定比起另两人更易说动。
  早前他们曾考虑选择麾下人数最多的聂士成,可惜聂士成的换帖兄弟王照拒绝当说客,只好作罢。
  不论如何,路已走到中途。
  ——回不了头吧?……
  谭嗣同苦笑。
  他摸摸藏在衣内腰间的匕首。
  ◎
  「阁下可先回贵会分舵了。」佟潜坐在「武勇学会」的客房中这样说。
  坐在他对面的宋大手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佟潜呷了一口茶又道:「现今敝会正要有所行动,宋兄若仍留在此地,恐怕不大安全……」
  「我明白……那么以后的联络……」
  「不必了。江湖人以信义行事。我相信他日情势变动之际,贵会兄弟必能乘时配合。」
  「嗯。」宋大手展开脸笑道:「佟师父,祝马到功成!」
  宋大手说罢便即站起,一双巨掌抱拳一拱,便自动身离去,临行前又说:
  「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
  佟潜微笑不语。
  ◎
  看见了。终于看见了。
  袁世凯的府第,庞大而外观简朴庄重,别有一股不凡的气派。
  ——这多多少少可见出他的个性吧?
  谭嗣同的忧虑有增无减。
  ——前两天内光绪帝二度召见,对袁世凯会有怎样的效果?
  ——新党今早才得的那道密诏,在袁氏心中又会有多大的份量?
  ——罢了。不用再多想。
  ——反正都已豁出去了。只要进了这道大门,和他见了面,说了要说的话,一切便完结了。天下大势都摆在他眼前,只等他的一句答案。
  ——他若坚持不允……
  ——我身殉。这柄匕首将抹在我的咽喉上。鲜血将洒在他身上……这血是否感动得了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若一口应允……
  ——我们相不相信他?
  ——不相信又如何?不相信也得相信。他才是那个手掌兵符的人。刀和枪用在我们身上,会跟对付荣禄一般凶狠。
  ——曾经有一天,我这样问过:我们干的一切是不是太仓猝了?
  ——我答不了。
  ——反正这条性命,也不再属于自己了。
  ——让血流吧!
  ◎
  幽暗的「黑房」内人影幢幢。
  九条高矮胖瘦壮弱不一的人影。
  一样的,只有那股如久伏饿兽般的杀性。
  九人全都无言,呼吸亦似无声。
  静静地看着向保。
  大厅中活像在举行一场诡异的祭典。
  向保锐利的眼神中透出笑意。这是他手上最强悍而绝密的一支奇兵。
  只有最后一人——第十个人并未归队。
  ——还是早已出动?
  一网打尽。向保的脑海中就只有这四个字。
  专责监视「武勇学会」的密探刚刚回报:「武勇学会」所有精锐包括佟潜,突然全部失去踪影。
  完全消失。
  向保并不担心。
  ——没有什么难题的……
  ——只要第十个回来……
  向保看看自己一双铁掌,幻想它们如何把佟潜的头颅摘下来。
  早前经太后批示,他已获配给两支火枪队调用。
  然而他这一次决心不动用他们。
  他无法忘怀左肩上的创痕。要恢复自己的信心和气势,他需要一场轰烈的胜战。
  ——没有猛兽般的意志,如何图谋天下?
  眼前九人都是野性难驯的狮虎,没有压杀天地的霸气是无法驾驭他们的。
  他坚信:从部下的气质可以看出领袖的才干。看看当今清廷中那些卑躬屈膝的狗奴才。
  向保确知大清气数已尽。但方今之世,仍未到起乱的时机。朝廷的军力对外固然如丧家之犬,对内却仍是卓卓有余。
  所以他要仗着腐败的后党仍然得势之利,尽力结集收拢精锐力量。
  他更预计,往后中外交战更趋频繁之际,他便可乘机踏足兵部,趁战争之便,架构自己的军事势力。
  一切计划是何等完美。他怎甘心只当一个有名无实的「第一勇士」?不!不只是满州第一,他要做天下第一!中国正需要强人,而他深信这个强人便是自己!
  可是,强人不可以有挫败,不可以有遗憾。
  要抹去败绩,要填平心中的隐憾,他——
  必杀佟潜。
  ◎
  一所更黑暗的秘室。
  伸手不见五指。
  良久。
  「可以了。」
  「嚓」地一声,炸出一丝火光。
  灯燃起。灯火暗弱,室内各人眼目仅能依稀辨物。
  「你是说……『五鬼搬运』?」
  佟潜的声音。
  「是……亲眼看见的。」
  「哦?……」佟潜沉吟间,找到室内角落处一个长方盒子,把盒上灰尘拍去。
  「师父,这是……」
  「老朋友。」
  盒子打开。一柄古拙的单刀横卧盒内。刀鞘仍光亮生辉,刀柄的缠布已霉旧,却仍裹得坚实。
  「老朋友……」
  他凝视对面的石墙,目光仿佛已穿透墙外,无限延伸,直至再次看见那片原始的嘉义大竹林。
  ◎
  「以杀止杀?」
  「对!以杀止杀!」坐在房间内的谭嗣同坚定地说。他的目光片刻不离对面那人壮硕的背项。
  那人转过头来。
  如鹰的眼睛。盯紧了猎物便绝不再放开的眼睛。
  「这的确是皇上的密诏。」袁世凯说着,把手中那张纸放回桌上。谭嗣同把纸片折好,放入襟内。
  「可是……」袁世凯粗壮的食指抚摸唇上的髭胡。历史就在这轻抚中来回打转。「怎保皇上平安?」
  谭嗣同站了起来。
  「阁下只要于军中诛杀荣禄,其余我们自有人料理——包括颐和园里的那个人。」
  袁世凯双目猛然一瞪。
  只见谭嗣同傲立的神态,就如一匹纵横荒漠的苍狼。
  袁世凯暗忖:以七千对抗二万多,有多少胜算?就算是奉诏勤王……这一次要怎么押?
  他此刻却蓦然发现,谭嗣同腰衣下贲起了一点儿,似乎藏着些什么……
  「好!」袁世凯闭目道:「诛荣禄,不过像杀一条狗而已!」
  ◎
  谭嗣同步出袁府之际,脑海中始终挥不去袁世凯的形相、气度和说过的话。
  ——一个永远教人摸不透的人。
  英雄和枭雄就是如此难辨。唯一的分别是:英雄讲原则,而枭雄——不讲原则便是唯一的原则。
  谭嗣同迷迷忽忽走在夜街上,完全失去了方向。
  ——我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接着又应该干什么?……
  没有了。
  他知道再没有什么要干的事了。一切按计划进行。现在不过是等待——等待成功,或是等待失败、死亡。
  他冷笑。
  ——血总是要流的。
  ◎
  血并没有流得太多。
  而整场维新变法的寿命不过短短一百零三天。
  失败也许会是成功的开始。但是在这个阶段而言,失败终归仍是失败。
  太快了。袁世凯太快把新党出卖了——不过在谭嗣同夜访的两天后。
  慈禧亦在即日得到了荣禄的通电,旋于翌日宣布再出「训政」。光绪帝像个造完了甜梦的小孩,一切权柄遭剥夺殆尽,两天后被带到瀛台,终其一生成为被软禁的阶下囚。
  自「训政」当日(八月初六)开始,新党人士迭遭搜捕。率先被通缉的是康有为、康广仁兄弟。康有为事实上却早于一天前乘轮船逃亡而去,弟弟康广仁不免成为代罪羔羊。
  然后——
  ◎
  八月初八。还有七天即是中秋月圆。一家团圆好日子。
  然而此刻天上偏偏云雾重积,好像掩盖今年即将染血的月光。
  一名黄衣汉子,气呼呼地在街道上狂奔。他那厚重的脚步,每一记都像要把内心的郁愤踏进土里。背上斜挂的大刀随着摇晃,一下一下的轻击背项,仿佛是背后一个无情的追赶者。
  大刀王五。
  ——他是在逃?还是在追?
  他终于看见了那幢古老的大屋。
  也看见了「武勇学会」四个狂飙似的大字。
  却见大门上贴满了封禁的条文。
  王五一愕。
  ——怎么了?
  他举拳擂打大门,大声喊叫。好一会儿,门内也没有半声回应。
  「他妈的!你们去了哪儿?你们去了……」
  他已鸣咽。
  「呛」的一声,拔刀在手。
  他跪了下来,以刀支地。
  泪夺眶而出。
  「他妈的!啊,小佟,你在哪……你出来劝劝他吧……他这个傻瓜,不肯走呀!他还说什么……流血,就从我开始流……这是什么道理?什么道理啊?……疯子!疯子!……哈哈……」就在王五半哭半笑之间,他浑然不知,就在自己脚底下数尺之处,佟潜亦隐隐感受到这名铮铮铁汉泪水的热力。
  这所大屋追溯起来,曾经是康熙年间一名以富商身份作掩饰的天地会香主在城的寓所。
  而这座地下室,即是当年那位香主特别建作藏械、密议、隐匿之用的地方。
  谭嗣同与江湖中不少好汉素有交往,其中一位好友便正是那位香主的后人,亦即此屋的原主。这便是谭、佟二人看中了它作为「武勇学会」会址的原因。
  这个地下室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秘道,直通到街角一口早已无人使用的废井。此道兼具秘密出口与取水之用。
  此外,便只有从佟潜卧房床下的暗格出入了。
  当一名年青弟子夜间到井壁取水时,已顺道潜出打听得外间消息,并且回报佟潜。
  佟潜出奇地冷静。
  现在他己看清整个大势。
  江湖道上的各方力量大概已不能借助了。他们只余下这所地下秘室中二十多人的力量。
  ——够了。
  那个目标如此清晰地呈现。佟潜看透了,谁是中华大地背后阴魂不散的恶鬼。
  就把那恶鬼一举击杀,中国也许便有一线希望。把陈旧腐化的根源一气打散,嫩芽般的新生力量才有生存的空间。
  刺杀慈禧。
  以杀止杀。


第十章 英雄末路以诗传

  月渐圆了。再过三天便是中秋。
  而那不缺不圆的怪异月形更见暧昧。
  夜深人静。在政治风暴的压逼下,人人噤若寒蝉。
  ——这大概是最肃杀的一个中秋吧?
  有些人也许根本没有中秋。
  ◎
  啊,这是一幅不错的石壁。壁面很平整,颜色浅浅的,带点儿淡蓝。尤其当月光照在上面时,更显得清雅光滑。
  这根炭才烧不久。它的黑,比起墨来又是另一种刚强的黑。让我把它放近石壁,衬着看一看。色调配合无间。是诗的颜色。
  诗。就用诗来总结我的一生吧。让炭的黑代表我血的红。让石壁代表我胸怀中的江山大地。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诗呢吗?
  佟潜,你会写诗吗?
  ◎
  一切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整座「武勇学会」如被漆黑的水渗透。没有人看得清,到底有多少条黑色的身影自前后左右各方门窗与后院矮墙上潜进,又迅速扩散,密布于屋中任何角落。
  直至确定屋中无一活人,向保才带着九名奇形怪状但个个凶悍过人的汉子,从大门如风卷残云般直冲进了东厢一间卧房。
  那其实也不能再称作卧房了。卧床、书桌、椅子,以至房内任何事物都早已迅速被移出房外。
  向保盯视原本放着卧床的一片看来铺得坚实齐整的石板地。
  他知道此刻,街外那口小井早已为自己的手下封死了。
  而这里,这一片小小的石板地亦已给重重包围。一排黑衣汉子手挽已上弦的强弩,呈半圆形包围在三方,只余一方缺口朝着向保和他身后的九名「煞星」。
  向保一挥手。
  一名在包围之列的黑衣密探点头领命,用劲一脚踹在石地板上,发出「咚」一记异响。
  地板之下显然是空心的。
  然后,向保洪浑的语音响起:
  「佟潜,你一个人出来的话,我保证跟你单打独斗。」
  ◎
  不,佟潜。你也会写诗。
  你的刀就是你的诗。
  我亲眼看过啊。在甘肃。那灿然的一斩,惊动天地鬼神。
  那不就是一句绝妙的好诗吗?
  好了。这回是我了。看我的。
  这第一句,看我写出来。「望门投趾思张俭」。有什么含意?不要问,只要看。
  看这字。我的字一向不算太好——尤其是此刻用这根炭「画」出来的。可是我爱这个。它更有一股苍劲的味儿,不是吗?
  看这个「俭」字。有四个「人」。「人」不就是最伟大的吗?国家就是人啊!
  我们干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人。所有的人。
  我并不后悔。
  我怎会后悔?
  我也是人。
  ◎
  「人!有人!」
  向保蓦然后发现房间横梁上角落处两点森然的目光!
  ——是什么人,可用龟息法完全避过我手下精锐密探的耳目?
  ——是什么人如此沉静,连我也是此刻才发现他隐透的罡气?
  无暇再想。
  一条壮硕身影像大鸟般滑翔而下,袭向包围着石板地暗道的密探。
  那条身影还在半空之际,已有连串箭音响起!
  ——大内密探亦非易与之辈!
  尖锐的弩箭激射向那条俯冲而下的身影,却听见「噗噗」连声,箭矢全数被硬物反拨飞去!
  而那身影亦在此一刹那于半空急转,斜冲往向保!
  向保毫不犹疑地击出「落鹰震天手」——
  同时,石板地中央一块破飞开去,一道旷世匹练,带着一条身形从地底直往上冲出,撞破了屋顶瓦椽而去——
  向保右爪已抓中来袭者的手腕,正要发力捏碎对方腕骨,爪下却遇上一道坚刚无比的抗力!
  ——向保步步失算!
  ——他已让地底下一人趁隙逃出!
  ——他确知这个人是谁。
  ——但他仍有绝对信心!
  他身后九人已同时出手。
  ◎
  「忍死须臾待杜根」
  「忍」字。这就是你。「刃」加上了「心」。以一颗仁心驭无匹之刃。
  是啊。那一回看你舞剑时就有这种感觉,可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
  仁心与侠骨,你和王五兄都有。可是老实说,你的胸襟就更胜他了。也不单是我这样说。王五兄也时常对我说:单论武艺高低有什么意思?江湖之上,我就是最佩服小佟的气度!
  结句一个「根」字。根,我们的母国。以五千年积藏下来的奶水滋养我们。可是我们今天为什么会把她弄成这个样子?
  是诅咒。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毒诅咒降临到华夏大地上。连根也要枯竭了,要断绝了。
  可恨那些人还没有醒觉!
  终会醒的!就让我用肉体把他们撞醒,用我的油膏滋润那树根,用我的鲜血去破解诅咒!
  ◎
  已杀上屋顶的佟潜,迅速辨识出三个飞扑围攻而来的黑衣密探。
  他的刀随手抽送。二人喷射血潮,瞬即从屋瓦堕下。
  尚有一名密探却早在中途止步。
  因为一根肉眼难辨的丝索无声无息的绞缠在他的颈项上。丝索一紧,密探的头颅「嗍」的一声便脱离了颈项。
  断颈喷血的尸身倒下,露出了藏在后面的一双操作绞索的大手,还有一张猴子脸。
  宋大手。
  「我早说过,我们会再见面。」
  佟潜微笑——
  却感到一股杀气滚滚自下升上!
  杀气冲破屋瓦,直飞半空,复又斜攻向佟潜!
  向保的「落鹰爪」!
  佟潜凛然无惧,盯视向保身上每寸。
  宋大手趋前助战。
  佟潜已看出向保左肩上一小点虚位,刀随意动,急刺而出!
  向保只感左肩旧创一寒,去势顿止!
  宋大手已赶至佟潜身旁——
  ——手中绞索套上佟潜左臂!
  向保却已在佟潜的刀招下退走。
  宋大手只见向保并未上前夹击佟潜,心下愕然,双手却无停滞,拉紧绞索!
  血雨飞散!
  佟潜左臂齐肘断去!
  宋大手心头狂喜,却又再次愕然!
  佟潜竟在笑!
  ——一个刚断了一条胳臂的人在笑——
  这是宋大手最后的意识。
  他不知道:佟潜的武功不再依靠肉体。
  而是精、气、神!
  宋大手的头颅从高空摔到地面时,佟潜已点穴止住左臂的失血。
  然后凝视向保。
  他已明白一切。
  大刀王五本该早已死在向保的狙击下。他不过是宋大手的「入门礼」。
  「武勇学会」外遣各人回京的情报,以至地下室的秘密,亦是由宋大手刺探及泄露的。
  那次所谓「五鬼搬运」的把戏,不过是与官兵里应外合的表演,不单用以获取信任,还借机把一小批军火「栽」进「武勇学会」内,必要时成为谋反的物证。
  「哥老会」方面也许亦被宋大手瞒过了。这个「宋大手」根本不叫宋大手。真正的「哥老会」四川特使也许早已在途中给他干掉了。
  城东破瓦弄的「哥老会」分舵,现在说不定已经烧起来。
  「怎样?后悔吗?」向保刻意要挫折佟潜的信心。
  「没有。我从来不是个好领袖。」佟潜淡然道;「我有的只是——这口刀。」
  向保目光更恨了。
  ——可怕!
  佟潜又道:「你不是说过单打独斗的吗?」他看看脚下被自己撞破的大洞。
  「我们在下面见。」
  然后佟潜的身影从屋顶上消失无踪。
  向保一懔,立时追击而下。
  ◎
  但这是我一个人的血也解不了的诅咒。要用很多的血啊!还要很多年。五年?十年?不。
  假若一百年后,中国便能破解诅咒,已是万幸。
  不是我太悲观,而是我看得太真切。
  我们花了两千年都摆脱不了专制暴政;那一百年,在历史长河上又算什么?
  没有关系。英雄从来都是悲剧。
  只要战斗,便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不论战胜战败,永远都是。
  所以——
  「我自横刀向天笑」
  我在笑啊!
  刀?手中没有。
  但其实我一生都提着一柄战斗的刀。
  战。人唯有作战,才有那么一个连天都可以讥笑的机会。
  你呢,佟潜?
  我想,天也早已在你掌握之内了。
  ◎
  向保回到房间时,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亦浑忘了房内另一方地下室入口处,大内密探与地底下「武勇学会」志士正在进行的浴血战。
  只见他麾下三名最强的「煞星」,已给一柄式样古拙的大刀贯胸串在一起,钉死在墙壁上。
  只是一刀。
  其余六名「煞星」早已失去踪影,只余下独臂的佟潜背着向保挺胸而立。
  「他们都已逃了。」佟潜傲然道:「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亦仿佛已忘记另一头,地下室内的同志正在密探的箭矢下纷纷浴血,无一人再能抢上来。
  他的眼中只剩下向保一人。
  一刻前被九名「煞星」合力击杀的九斤横卧一旁,身上早无一寸完肤。
  但是向保再也无法发动另一次这样的狂暴攻击了。
  因为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二人对峙。
  良久。那一边的杀声已渐稀落。
  地下室内传出微弱的呻吟和惨叫,却也在渐次减灭。
  佟潜闭目。
  他强自压抑心底悲怆。
  ——可是总又回忆起竹林中的火枪声……
  向保瞥见了佟潜脸上这一抹异色——
  向保狂吼,发动!
  漫天爪影顿时飞散!
  他身后的密探亦不禁惶然退步,静观这一场石破天惊的决战。
  向保的战意发挥至顶峰。最亲信的手下败亡及叛逃,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怒气,充溢全身,驱动起狂猛的动力!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百年前无敌江湖的「落鹰震天手」!
  ——让我再次证明:它是无敌的!
  三十爪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分击佟潜整个左半身:左太阳穴、左颈动脉、左肩、心房、左胁、左腰、左膝!
  ——因为佟潜左臂已断!
  佟潜毫不动容,左腿急提,腰肢、股臀、膝盖、足踝、趾节皆如手臂关节般灵巧自如,翻飞急踢间,每腿皆准确无误地点击向保攻来每一爪的腕脉!
  向保无功收爪,身子却更往前冲,猝然转身,左爪回旋反扫佟潜右颈!
  佟潜不慌不忙,左腿仍未着地,又是一记内摆腿挡去这一爪!
  向保身形急沉,右爪挑托佟潜下阴!
  佟潜却顺着踢击之势,支地的右足蹬地跃起,闪开来爪,顺势旋身,右腿半空中逆勾扫往向保头脸!
  向保亦反应奇速,左掌格住勾腿!
  哪料空中的佟潜左腿再发,从一个看不见的角度接续踢出,猛蹬向保心窝!
  向保心知避不过这诡异的一脚,立时运气于胸,硬受这一蹬!
  「噗」一声巨响,向保被踢中的身体纹风不动,他反以右爪抓向佟潜蹬在自己身上的腿脚!
  佟潜急忙借反撞之势收腿,小腿处却仍被向保抓去一小片血肉!
  佟潜立住马步,即时再击出一记右虎爪!
  ——他相信向保此刻并未回气!
  不料向保诡异一笑,左鹰爪已火速递出,迎向佟潜的虎爪!
  「轰!」
  ◎
  最后一句了。
  我早想定了很久。
  「去留肝胆两昆仑」
  「昆仑」。山。山是壮丽的。那高昂千顷的气势,慑住了我。
  而你在我眼中,也是那么一座慑住我的巍巍大山。
  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比你和我更相像的人了。
  我也常常想象:自己正也是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连天要塌下来时也可以扛着。
  而现在,我要扛着的正是这个时代,让它露出一线生机,教继后而来的人能继续走下去。
  我会崩下。不打紧。未来是他们的。我将拥抱历史。
  这撼动世界的崩溃,便也成为了勉励他们的鼓声。
  天下间可还有比这更凄美的崩溃呢?
  我想没有了。
  再会。
  ◎
  两只铁爪扣在一起的刹那,向保狂笑,发力!
  佟潜右手指掌碎断!
  可是乘着肉指松脱的时机,佟潜右肘急屈,再往上一扬,肘尖轰然击碎了向保的下颔!
  向保捂嘴急退——他平生第一次受如此重创,也平生第一次这样惶然退走!
  佟潜却像一件没有痛感的死物,右掌的重伤没有阻碍他的任何动作!
  他以一记飞身横蹬追击!
  向保勉力提高双臂保护头脸,佟潜的猛蹬印在上面,把向保踢得往后飞起,刚好滚跌入了那个地下秘室内!
  秘道旁的密探正不知所措间,佟潜已施展惊人轻功,跃进地底!
  秘室内漆黑一片,两人只能凭感觉厮打。然而佟潜双手俱废,黑暗中又难施腿功,在近身扑斗里占尽下风!
  相反,向保回过了一口气来,一双「落鹰震天手」大施神威,连连进逼,佟潜身中多爪,遍身都是碎骨!
  佟潜急退,贴墙而立。
  向保追击而前,佟潜闪身,左胁却又中一爪,血花纷飞!
  血洒到向保脸上,激使他更形狂暴!
  佟潜无力反击,只能不断仗轻功游走。向保一双血爪穷追不舍,二人踏在秘室内无数尸身上,身法不免窒碍。
  忽然,向保踢中了地上一具尸身,失去平衡,勉力站住。
  一颗重物却骨碌碌地从那具尸体怀中滚出,直滚到了秘室入口下。
  二人俱是一呆。
  借着入口透进极稀微的月光,可辨那滚出之物,是一个外売凹凸不平的陶制圆球。
  ——是行刺慈禧任务中用作最后一着的一颗「蒺藜陶弹」!
  佟潜一笑道:「再见了。」
  向保惊愕无比,心中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
  二人同时扑向那颗陶弹!
  然而佟潜拥有天下无双的轻功!
  向保慢了一步——
  佟潜认准了那颗炮弹的位置,聚全身毕生功力于额顶,迎头撞向炮弹!
  向保惊呼:「不!」
  佟潜的躯体,在黑暗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轰——!!」
  火焰注满了整个地下秘室。
  骨肉精血纷飞。微尘般的血肉,带着火花飘飞在空中,飘到皇宫,飘到长城,飘到黄河。
  ◎
  中秋的黄昏里,这山岗的景色清丽怡人。
  她失神间走到了这里。
  步上山岗后,她看见后面矗立的一方巨岩,便知晓他的生命已经终结。
  这拔挺的岩崖,突露出形态峻峭的刚石,再添上疏落苍黄的数株野草,呈现出一股悲怆而萧瑟的气息。
  ——这岂非正是最适合他的碑石吗?
  她没有哭。
  天、地,还有这个国家,自会为他而哭。
  带着天地悠悠的忧伤,一身素白的她迎着风下山。
  而这方万年也不会崩倒的巨岩,默默地注视她凄楚孤清的背影。
  暮日终于消失。
  (终)
  初稿于九一年十一月十二日
  修订于九三年四月五日清明
  七六年天安门事件十七周年
  最后修订于零七年一月十三日


后记

  英雄。
  他们是传说中不死的凤凰鸟,在恐怖的黑暗世界中,坚执地沿着心中理想的直线孤寂地猛冲,不管给重重障碍撞得羽翼粉碎,到最后伤痕累累地投身进烈焰中,把肉身烧成灰烬,精神却炼成了充盈天地永恒不灭的浩气。
  英雄。
  他们是惊醒历史的彗星,划破莽莽俗世的乌云,让所有人都瞻仰到人性中最伟大辉的尖峰。
  谨以此书献给古今中外所有为公义与和平、为人类世界的幸福与进步流血流汗、献身殉身的真英雄。
  也献给那位曾用身体挡坦克车的青年。你那白衣飘飘的形象,我一生都不会忘怀。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四日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26:33 | 显示全部楼层
乔靖夫也是个能打的,电影“九龙城寨”里他扮演了九龙城寨叉烧饭饭店的老板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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