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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hruda1972

[完结] 乔靖夫《武道狂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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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7:05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21卷血与铁》

第一章 生死
  荆裂这个人,本来不曾存在世上。
  ——假如那一天黄昏,“滚雷虎”荆照没有要找女人的念头。
  在那片向着夕阳的石滩上,被渐渐高张的浪涛声包围着,荆照浑身赤裸坐着一块大石,仰起头闭目朝天,露出一副满足又疲惫的表情。
  他慢慢才把裤穿过粗壮的双腿,拉起来绑好腰绳。原本激烈的呼吸,此刻还没有完全平复,荆照结实得像海岸岩石的胸膛继续急促起伏着,右胸口上那个虎头刺青,乍看仿佛像活过来,正在低声咆哮。
  在他旁边另一块平坦如床的巨石,一个渔家女俯伏在摊开的布袍上,壮健而曲线姣好的胴体,完全坦露于黄金夕照下,那背项与股臀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停在闪耀。她双腿垂在大石边,因为经过激情的交媾而仍在颤抖。乱发被汗水湿透,把她的脸掩盖了大半,只露出贪婪地吞吐着短促气息的嘴唇。
  荆照没有看她一眼。这种时刻他只想喝酒。调整好呼吸后,他找来放在一边的行囊,从里面拿出酒瓶,顺道掏出一串铜钱,数出二十文叠放在石上。
  辛辣的酒流进咽喉,在舌上留下一道微妙的甘香。这土酒还真不错呢,荆照心里想。
  他自少年时就爱酒,也爱女人。但他深知若要武艺精进,这两种东西都得适可而止。可是现在既不在泉州老家,他心想还是可以放纵一点吧?于是又再灌下一口。
  渔家女爬起来,将那件属于荆照的旧布袍披上,拨开乱发。那张脸其实并不漂亮,由于长期在烈日与海风中干活,皮肤又粗又黑,眼角的皱纹也早早出现。但亦因为平日生活吃苦,她的身段锻炼得很结实,而且线条弯曲起伏,这种年轻又健康的肉体,散发着一股原始的吸引力。
  她上前抓起石上铜钱,仔细点算了两次,才去找回脱掉的衣服,将钱小心地放进绣花布囊。

  荆照这时已经喝掉半瓶酒,心想不该继续,也就把瓶口塞上,抹了抹嘴巴。
  渔家女凝视着荆照仍然裸露的上半身,那一块块贲起的肌肉,令她回想刚才的时光。她自小就在海边讨生活,早见惯健壮的男人身躯。但是眼前这一副,跟平日那些打鱼撑船的男儿相比很不一样,这肌理的分布和比例,还有其中蕴藏的柔韧弹力,并非生自一般的劳动操作,而是为了某种特别目的而磨练出来……
  “你来烈屿干什么?”渔家女忍不住问。“别说是来玩啊。这地方,什么都没有。”
  荆照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从他这危险的眼神,渔家女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她耸耸肩,低头继续穿衣服,尽量显得自然。荆照那有如虎视的目光,良久才离开了她。他把酒瓶收回行囊时,那个瓷瓶碰着内里一柄沉重的金属物。渔家女虽心知有异,但装作没有听见。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奇特又有点可怕的恩客,在海峡对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以三十出头之龄,就当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虎尊派的掌门。
  荆照此来当然不是为了游玩——虽然他确是这么跟师弟和门人说。
  他来是寻找一个人,并且要将其生命了结。

  那个人算起来是荆照的远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里奸嫂杀兄后逃亡。此事一直都是荆氏家族中一个无人愿提的耻辱。因此当五天前荆照听人说,看见这个仇人隐居在烈屿一条小渔村,他想也不想就带着刀乘船过来。
  他找到那条村,也找到告密者说的那个人。可是这人并非荆照要找的仇家,而是个广东人,只是样貌年纪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错失了复仇希望的空虚感,加上积累数天却无从发泄的杀意,促使荆照渴望找女人,最终把他带来这片一无所有的西岸石滩。
  穿好衣衫的渔家女,将那布袍还给荆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说:“我们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开始汐涨了——”
  仍然拿着布袍的荆照,挥挥手打断她。并用手指按唇,示意她不要作声。
  荆照在浪涛声中全神倾听了一会,然后迈开步伐,朝着石滩内陆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好像要细心在空气里捕捉某种微细的东西。
  渔家女好奇地跟着,心里充满疑问,却又不敢开口。走了数十步后,连她也开始听见涛音之间那微弱的异声了。
  这时荆照早就展开快步,在岩石间跳跃奔跑。他已经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当渔家女赶上时,看见荆照站在一个细小而隐蔽的石洞跟前,手里抱着一个用布衣包裹着的婴孩。她讶异地趋前细看。是个初生婴儿,黏着幼细胎毛的脸皱成一团,眼目还没完全睁得开,正在放声大哭。
  渔家女心中一阵酸楚。她实在无法想像,是什么人会把一个离开母体还不够半天的孩子,如此遗弃在无人石滩上。
  “是男的。”荆照说,用指头轻轻抚摸婴孩那张皱得像老人的脸。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儿子荆越今年已经八岁。
  一股奇妙的感觉,如潮涌上荆照心头。
  ——我是来烈屿杀人的。结果却捡到一条生命。
  “幸好你听见他哭……”渔家女说着,眼眶的泪水滚了下来:“再晚一个时辰左右,他就会淹死。”
  荆照听了点点头,又再仔细看着嚎哭的婴孩。他马上决定了,要把这个孩子带回泉州。
  他温柔地安抚着婴孩,直至他哭累了睡着。荆照抱着他沿石滩而行,眼睛眺视着已经越来越黑暗的汹涌大海。他的血脉同样在激荡。
  人生的希望与梦想,从来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终结;甚至像这个孩子,几乎连起步的机会也没有。
  ——可是这孩子没有死去。而且捡到他的,不是寻常渔人或船夫。

  ——是我这个远来的武人。
  荆照并不相信命运。正如此刻,他还是可以选择把婴孩抛进大海里,或者扔给后面那个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决定。
  他再次凝视婴孩的脸。荆照不知道,未来将有什么等待着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这小小的身体里有没有蕴藏学武天分。还有许多、许多今日不可知的事。
  没有一件事情是写定的。
  所谓“命运”,不过是在变成事实之后,我们回头看见的一种东西。荆照如此相信。
  他现在就要去书写这弃婴的命运。
  ——把孩子带回南海虎尊派。
  荆照和渔家女沿着石滩,往南渐行渐远。他们不知道,同时在这片滩头的北端,有一个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终结。
  ——这女人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偷偷独自诞下那个日后名叫荆烈的孩子。而此际她将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里。
  女人是个渔家妇,气力本来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无法抵抗已陷入疯狂的丈夫。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继续掐着她颈项,将她的头压进海里。

  男人维持着这动作,暴突的眼睛瞪着水里妻子痛苦的脸,他口中不断喃喃在念:
  “孽种……孽种……藏在哪里?……藏在哪里?……”
  最后,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没有冒出气泡。她双手垂下来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
  当察觉到妻子已经断气后,男人才从狂暴的梦中清醒过来。取代暴怒的是痛悔与恐惧。他本来只是要逼问出,那个并非他骨肉的婴孩何在。
  ——刚才那个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把妻子从水中抱起来,抚摸着她开始变冷的脸庞。
  不一会,男人将妻子放回水里,并往深处推去。他自己也随着前行,面对夕阳一步步走进海浪之间。直至自己与妻子都被浪潮吞噬。
  *
  三十一年之后,在壮丽雄伟的南京“五军都督府”里,于这个国度的最高权力者眼前,荆裂将要气绝。
  自出生起,荆裂所遭遇的一切机缘与运气,付出的一切血汗和信念,最终却只是把他带到这么毫无意义的结局。

  ——而他还来不及知道,自己本来将能够与梦想中的宿敌姚莲舟,在紫禁皇城决一雌雄,尽酬平生壮志。
  当燕横流着泪从后抱住身中三箭的荆裂时,另一排锦衣卫已然换上前来,手里提着更多早就上弦待发的手弩,瞄向荆裂与燕横二人。
  就在他们射击之前,一条身影飞快掠过众多弩箭的前方。那十名锦衣卫吓得纷纷松开扳机上的指头,迅速向天举起手弩,以免误伤这个人。
  因为他们都看见这个身影属于谁。
  江彬本要立刻下令锦衣卫再发射第二排弩箭,但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吐出,那身影已然跃到他跟前。
  正德皇帝朱厚照发出愤怒的呼叫,乘着跃势拉弓,打出当年短暂跟武当副掌门师星昊学习过的“武当长拳”招式。那只平日只要轻轻一挥就可决断万人生死的手,此刻捏成坚牢的拳头,猛然击在江彬脸颊上!
  殿里所有侍卫、太监、宠姬与伶人乐师,全部都惊愕无比。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一幕。皇帝陛下虽然活跃好武又行事率性,但从来没有亲手责打过任何臣下。
  身材魁梧的江彬乃是边将中有数的猛士,站在朱厚照跟前,那身材的差距就如老虎面对猿猴。可是皇帝这盛怒的一拳既猝然而发,又贯注着武当派的发劲之法,江彬竟被打得整个人转了半圈,足下跄踉,好不容易才站稳。

  皇帝并未理会惊讶的江彬,转身走到荆裂和燕横跟前。他看见荆裂中箭处冒出的鲜血,瞪得眼角像要裂开来,伸手按住荆裂腹侧的伤口。热血瞬间将他的手掌与衣袖染红。
  “不许死!”朱厚照高呼:“朕不许你死!”
  荆裂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都过来!你们都来帮忙止血!”皇帝的手掌仍然按在荆裂腹上,回头大叫:“把太医叫来!快!”
  马上有好几名太监奔出去呼召御医。众多宠姬一起跑过来,当中以马荻最为果断,率先把身上的翠绿绣裙撕下一大片,压到荆裂的心胸伤处。
  其他美人也都学她,一一将华丽衣服的长袖或裙摆撕下。一片片鲜艳的绸缎都塞到荆裂胸口、腰腹和大腿的箭伤处,全都迅速变成深红色。
  燕横此时恢复冷静。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荆大哥鼻前。
  他闭着眼睛,以平生苦练的内息法调整缓和呼吸,以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指头的皮肤。
  朱厚照极度紧张,牢牢盯着燕横的脸孔。
  燕横感受到,手指间有微弱的气息在来回流动。他猛地张开眼睛。
  从燕横这个表情,朱厚照知道是什么事。
  荆裂仍然有气。

  然而那气息极其细弱。燕横紧皱眉头,继续全心感应检查着荆裂的呼吸。
  每一次有空气流过手指,都令燕横心头稍稍宽慰;但每当气息停顿,又教他担心还有没有下一口气。
  荆大哥的命,此刻犹如悬挂在一根幼丝上。
  “你们都小心!不要碰到箭杆!”马荻提示各姐妹,在帮助荆裂止血时别动到插在他皮肉里的箭,以免把创口扩大。马荻本是武家女眷,对这救伤之事的认识,自然比其他美女较多。
  她们一只只纤细玉掌,拿着每片最华贵的丝绸,塞在荆裂的伤口上,勉力阻止鲜血流失。有一些怕血的美人则站在外围,撕下更多丝绸递进去。
  朱厚照站在这群宠爱的女人之间,并没有看她们半眼,只是关切地看着荆裂的脸。
  燕横的心此刻静了下来,看见当今皇帝就近在伸手可及的眼前。燕横此际虽然手无寸铁,但以他身为当世剑豪的武力,手指亦无异凶器,要杀朱厚照只是眨眼间的事。
  江彬也知道皇帝此刻处在多么危险的位置,他顾不得脸颊被打肿,带着持弩的锦衣卫赶上前。几柄手弩以不会误伤皇帝的方位,近距离瞄准燕横的头及胸口,各卫士的手指都已扣住扳机。

  燕横仿佛对这些瞄准自己的锐弩视而不见,只是继续维持着探索荆裂呼吸的姿势,眼睛则丝毫不离朱厚照。
  ——荆大哥一断气,他就得死。
  燕横这股猛兽般的杀气,殿内任谁也感受得到。江彬和众锦衣卫都浑身冷汗。然而他们不敢试图先发制人。刚才他们已经亲眼目睹过荆裂把大半弩箭挡格开去的超人神技;这个与荆裂同行的武者年纪虽轻,亦难保没有相近的本领,江彬他们没有十足把握,率先发箭能保陛下毫发无伤。
  “五军都督府”里此刻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局面。维系着所有人安危的,唯有荆裂鼻间透出那阵阵柔弱的气息。
  “不要……不要杀他……”
  一把犹似小动物哀号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朱厚照和燕横同时把视线转过去。两人的心跳蓦然加速。
  宋梨的泪水把胭脂都融化了。她跪在地上,脸蛋稍稍仰起,手中握着一支刚才被荆裂拨掉的弩箭,将锐利的箭尖抵在自己颈侧动脉上。
  “别杀小六……陛下,求你……”
  马荻此时也回头,看见宋梨这般模样,错愕万分。谁是小六?马荻瞧瞧与宋梨年纪相若的燕横,又想到宋梨曾向她透露自己来自四川青城剑派,也就大概猜出二人关系,并且明白刚才燕横何以会作出意图侵犯皇帝的暴举。

  “妹妹,不要……”马荻向宋梨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想要阻止她。然而宋梨根本没有看马荻。她只是瞧着燕横。
  燕横与宋梨四目交投,交流着激烈澎湃的情感。
  先前重遇那一刻,宋梨原本羞愧得想就地身死。被燕横亲眼看见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方,成为被皇帝占有的女人,宋梨只感觉心里仅存的纯洁也被瞬间粉碎了;从前那个宋梨,终于在那刻彻底死去。
  ——若是此生不再相见,那个小梨至少还活在小六心里……
  然而到了这个关头,宋梨完全没有想自己的事。那些都已不再重要。此刻她只知道:绝不可以让小六因我而死。不可以。
  宋梨极是激动,握着箭的小手骨节都用力得发白。箭尖将她柔滑的皮肤轻轻刺破,雪白的颈项冒出血红。
  燕横看得出来,此刻的小梨死志甚是坚决。他过去从没有见过她显露出如此意志。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痛苦,磨炼成今天这样?燕横不忍去想。他感到锥心般的痛楚。
  ——要不是当初我撇下她……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十七岁那一天,在“泰安寺”拥抱宋梨的感觉,此刻清晰无比地涌上心头。那娇小柔软的身躯,好像才刚刚离开他臂弯没多久。

  ——为了走自己的路,我欠了她。
  ——我一生都欠了她。
  他又想到如今重伤倒在他怀里的荆裂。荆大哥是为了保护他而挺身上前的。
  ——他们俩都不惜一切,要保住我的性命。
  眼中看到可怜的宋梨,怀中抱着静止的荆裂,燕横心里的杀气渐渐收敛消退。
  江彬和众锦衣卫察觉到燕横的变化。但他们仍未敢松懈半分。
  朱厚照亦感受到燕横已经解除对他的杀意。他这时凝视着宋梨。即使已经拥有这个女人许多年,朱厚照却从没有见过宋梨像现在这样美。这个随时自戕的必死神态,散发着一种纯洁无垢的美丽。
  可是从她视线的方向,朱厚照很清楚,这样的宋梨永远都不属于他。皇帝心里翻起酸楚与妒恨。
  正德皇帝平生从不压抑自己的爱恨欲望。可是此刻连他也受到宋梨的意志撼动。他吞下那股心酸,开口说:“朕答应你。”
  江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厚照虽非暴君,但也从没有宽厚到这般程度。这完全不符皇帝多年来的习性。
  ——难道说……这家伙开始变了?……

  这比刚才皇帝的一拳更令江彬震撼。
  宋梨得到皇帝亲口允诺,心头一宽,拿着箭的手臂也就软软垂下来。马荻立时奔上前去检查宋梨的伤口,确定只是刺破了一点点皮肤,这才松一口气。
  突然大群人穿过殿堂急步而来,正是刚才出去的太监,在他们开路之下,三名随同亲征南下的宫廷御医气呼呼地跑来,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提着药箱器具的助手医士。御医等一看见圣上,慌忙远远停步行礼。
  “都过来!”朱厚照猛挥手要他们免礼,焦急得声音都变尖了:“快救他!”
  众宠姬这时让开,让御医上前察看荆裂。燕横看看皇帝,又瞧瞧这些御医、助手及他们带来的药物,知道对方确是要救荆大哥性命,才轻轻把荆裂放下,让他躺在地板上,自己向后退开了三步。锦衣卫的弩箭依然紧随瞄准着燕横。
  御医全不知晓这个中箭的奇怪男子是什么人,但见圣上如此紧张,亦知不得怠慢,急忙上前察看,并谨慎地把黏附在伤口上的染血丝绸移去。
  检查了一轮后,御医向身后的医士下了指令。数名助理医士连忙打开药箱,取出大卷的白绸来清理血污;另外的助医早就拿出金创药散,用老酒调成止血药递给老师。两名御医熟练而小心翼翼地围着箭杆将药涂上,同时仔细检看三处箭创的状况。另一名御医则伸手轻轻搭着荆裂颈项,监探其气息脉搏。
  四周所有人都焦急地看着众医师救治。此刻就连皇帝也忍耐着不敢声张,怕会影响治疗。
  其中一名老御医在为荆裂胸口涂药时,突然停了手。他凑近再细看几眼,然后呼召两个后辈来看。三人都露出讶异的神情,并且交头接耳在说话。
  “什么事?”朱厚照忍不住开口。
  那老御医慌忙上前,一边接过助理递来的绸布抹净双手,一边低头说:“禀告陛下,这异状……臣下前所未见,也从未在医书上读过……”
  “直接说!”朱厚照不耐烦地催促。
  “是……这位……这伤者身上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就在心胸,按照常理本该早已穿心气绝……”老御医惶恐地回答:“可是臣下刚才查看,发现伤者胸膛中箭处,四周的筋肌竟是收缩得如铁石般坚硬;而那箭矢仅仅入肉一寸,似乎险险未伤及心脏——若非心脉完好,伤者此刻决不可能仍有气息。”
  燕横、皇帝和江彬等听了俱是大奇。那些拿着手弩的锦衣卫,亦惊讶地瞪着荆裂。
  “臣下刚才与两位同僚谈论过,看法也都一致。”老御医继续说:“臣等猜测,此乃是在中箭的一刻,这位……武士的躯体自然生起回应,胸口的筋肌迅疾无比地收缩起来,将入肉的箭紧紧挟着,阻止了箭头钻进去!”
  老御医自己说出口时也觉得很荒谬,只因这完全违反了他数十年来对人体能耐的认识——肉体又怎可能以这般方式,停住机括发射的强劲弩箭?可是摆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实,而这是他与两位同僚能够想像到最合理的解释。
  三名太医的猜测确是事实:当弩箭射入胸口的刹那,荆裂以“借相”拟想中箭之处化为岩石,胸肌像变成一只铁手,硬生生将这箭“擒”住了,没让它深入伤及最脆弱的心脏。
  然而如此惊人的防卫反应,毕竟也有它的极限,就是只能集中一点收缩。因此荆裂无法再抵抗接连射入腰腹和大腿的弩箭,两箭都入体甚深。
  ——而这也可说是荆裂天大的运气:命中他这三箭,次序若是稍有改变,荆裂的防卫反应就会变成抵御较次要的其他两箭,那就必然被穿心一箭击毙。而这三箭的先后时差,其实只在弹指之间。
  朱厚照听闻荆裂竟具有如此奇能,只觉痛惜,更决心不可让荆裂就此死去。
  “他能活吗?”皇帝抓着老御医的衣袖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老御医却对此并不见怪,只因正德皇帝平素就行径荒唐,喜好结交奇士——好像此刻也在殿里的江彬,今天封侯拜帅,兼领锦衣卫指挥,位高权重,当初还不只是个小小边将?躺在地上这个伤者从衣饰看来虽然只是草莽之士,但老御医知道圣上对他极是重视,回答也就加倍谨慎。
  “禀陛下,这位武士虽然抵过心胸一击,但另外两箭创伤甚重。大腿那一箭,看流血的分量似没有撕破大脉;至于腹处的伤口,目前从外面看仍无法断定,内里脏腑出血是多是寡。能否活命,此刻臣下还不敢说……”
  “尽力救!救得过来,朕给你们所有人重赏!”朱厚照拍了拍老御医的肩头,催促他回去继续医治荆裂。
  江彬从旁把皇帝的一切举止表情都看在眼里。即使成为皇帝义子,在“豹房”时常同居共眠,江彬这些年也从没受过朱厚照如此真诚的关怀。
  ——仿佛他跟这姓荆的是平坐的朋友。
  ——而我却永远只是个下臣……
  一股浓烈的妒意在江彬胸中升起。
  燕横看着这队宫廷御医七手八脚围着荆裂治理,自己却半分帮不上忙,心里充满了无力感。现在他稍稍放松下来,只觉手腿发软,强烈的懊悔随之袭上心头:荆裂受此大劫,只因他一时失控。
  ——这些年的修行,都是白练。
  燕横恨不得浴血躺在殿里的人换成自己。
  他这时才有心情去看宋梨。马荻正跪在地上,紧紧拥抱着抽泣的宋梨,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肩颈之间,不断轻抚她起伏的背项。
  其实宋梨此际是多么渴望再看燕横。可是她不敢。久在“豹房”生活,宋梨当然了解皇帝的性情。她没敢再与燕小六有任何眼神交流,害怕惹得皇帝嫉妒,随时收回刚才的金口承诺。
  ——必定要让小六安全离开这宫殿……
  御医那贵重的金创散似乎见效了,箭伤流血不再如先前严重。众助理医士这次从药箱拿出一瓶猪油,用来混合金创散,调出更浓的止血胶膏,以木匙厚厚涂到创口上。三名御医则正在商量,到底应如何将荆裂身上的箭拔除,才会不危及性命。
  “陛下……”江彬此时向皇帝进言:“依臣下看,他的伤势已稳下来……众位太医要救他,相信还得花一番工夫,陛下不如先回寝室更衣休息。臣下留一队近卫在此监察,若有进展,定必火速向陛下禀告。”
  经过这一番情绪起落,朱厚照确实感到极疲倦。他回头盯着江彬,怒意还未全消,但回心再一想,刚才燕横确实有意对自己不轨,江彬下令锦衣卫发箭亦只是急于护驾,并非失职。于是他点了点头。江彬看见皇帝软化了,心里大大吁了口气。
  “可是此人……”江彬看着燕横又说:“总不可以容让他在此重地自出自进。臣下以为,应先将他收押天牢。”

  一听江彬此话,宋梨立时抬头。她急忙拉着马荻站起来,朝皇帝露出哀求的神情。
  朱厚照挥一挥手,阻止宋梨说话。从前他甚是喜爱宋梨这副楚楚可怜的神态,但此刻见了只感厌烦。
  “朕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皇帝说着,冷冷打量了燕横几眼,然后向江彬吩咐:“只收着他,不可伤他分毫。确保他吃好穿暖。”
  他看了燕横一眼,又再瞧瞧宋梨,也就带着近卫和太监离开。皇帝走着时,心里却始终无法挥开刚才宋梨以死相求那一幕。
  朱厚照不禁想:世上会有人如此为朕而死吗?不是惧于朕的权力,不是害怕承受后果,而是真心爱护朕而付出性命……有谁吗?
  双手凝着荆裂的血,大明皇帝在群臣簇拥下步过“都督府”大厅,心中却只感到无比孤寂。



第二章 傳信

  两个时辰之后,王守仁才得知荆裂重伤命危及燕横下狱的消息。
  他在谒见圣上之后,回到南京内城获分配的停居处,但一直未有就寝,等着荆、燕二人回来。这趟南京之行,王守仁从一开始就有种不祥预感,因此在遭受奸臣阻挠进退不得、隐遁入九华山之时,他已萌生退官修道之意;及后峰回路转,终于得到皇帝接见嘉许,免过了江彬等奸党的迫害,他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哪料不幸之事还是发生了……
  王守仁无法想到,荆裂和燕横因何缘故开罪了陛下而有此遭遇。他收到消息之后,首先也不是去问原因,而是确定荆裂的生死及燕横在天牢的处境。

  幸而数年前王守仁就曾在南京任官,存有一些人脉,他马上尽力去拜托人探听,得来如此消息:荆裂此际有御医救治看察,伤势似乎已稳定下来,但仍未完全脱离死亡的危机;燕横虽被收押,但据说得到圣上亲谕保护,在牢中获得善待,锦衣卫亦不敢对他用刑。知道之后,王守仁方才心下稍宽。
  ——这也就是说,陛下并未仇视他们两人,只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或误会。事情仍有转园的余地……
  王守仁深知此际的南京皇城,完全由江彬、许泰等宠臣控制,他能够采取的对策不多,更遑论要再次面见圣上为荆、燕二人求情。但他当然不会就此放弃。一待天亮,王守仁就倾尽带来的金帛,交付给下属到城里去买些贵重礼品,好作官场上疏通之用——他向来对贿赂深痛恶绝,但在这种紧急关头已不由他不变通,何况他也不是为了私利。
  ——两位侠士在平乱之战厥功至伟,拯救了无数苍生。我就算再做更多不情愿的事,都绝不会让他们死在南京!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南京宫廷和官府里,真心敬重王守仁的人原来不在少数。他们也都感念,若非王阳明用兵如神,火速击败了宁王府叛军,而让朱宸濠直抵南京的话,他们当中多数人身家性命恐怕早已不保,又或被迫归附宁王造反,后祸无穷。因此王守仁一出面请托,南京不少的大小官吏都甘愿为他奔走,王守仁所预备的礼物全被退还。

  王守仁由此探知了荆裂的详细情况:他身中的三箭,腹部和大腿两箭已然成功拔除。荆裂仍然昏迷不醒,虽有吐血,但血量不多,御医判断他腹内脏腑受伤还不算太严重。在圣上指示下,他们马上将荆裂送到皇宫内再行医治。
  “那人身体壮健得就像头野兽,似乎捱得过那两处箭伤。”传话的小吏引述其中一个负责救治荆裂的助理医士说:“可是第三箭却棘手得多,直至现在,众太医也都想不到办法将之取出。”
  荆裂凭着严酷锻炼出的惊人反应,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动了“借相·岩凝”,固然将这本来必杀的一箭在胸中煞停;但亦因为这救命的反应极度猛烈,箭伤四周的筋肌至今仍然紧缩僵硬,而他失血甚多陷于昏迷,无法自主放松肌肉。那支插入胸肌的箭,如今就像树木生根似的被血肉紧缠,纹丝不动。御医曾尝试用小刀去割开箭创,岂料荆裂的“岩凝”甚是厉害,肌肉硬得刀锋也不容易割入。而从弩箭入肉的深度来看,箭尖在里面非常接近心脉,御医害怕若是用强力去割伤口,只要一点点意外就可能伤及荆裂心赃,令他即时毙命。因此他们直至现在,仍然不敢去动这一箭。
  “这样等下去,虽然即时没有性命之忧,可也不是长久之计。”那名医士又说:“铁铸的箭镞长久埋在肉里,必生血毒,伤口又接近心脉,一旦血毒顺流入心,神仙无救!”

  目前御医只能在箭伤四周尽量灌以消毒止血的酒药,延缓铁箭生毒,同时苦思拔箭的方法。他们也无法肯定,荆裂在这状况之下能够维持多少天。
  王守仁听了消息甚是忧愁。可是治伤救人非他学识能力所及,既然帮不上忙,也只能祈求苍天庇护义士。现在不是灰心丧志的时候——除了荆裂,他还得尝试解救燕横。
  相比起打听荆裂的伤势,要知道燕横的状况还要更困难。王守仁最初希望能够亲自去探望燕横,但以现时形势,要进天牢看他,不可能靠官吏的人情疏通,除了得到陛下的许可,就只有皇帝的一干近身宠臣有这样的权力。
  王守仁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人能够拜托:正是先前两度为他解困的大太监张永。
  踏入牢狱通道时,张永心里一直苦笑:督领大明禁军、位高权重的他,竟然进到这样的地方,特意来见一个草莽布衣的阶下囚!此事实在荒谬之极。
  他所以愿意这么做,全因王阳明本人亲来拜托。自从那次在杭州相见并取得逆首朱宸濠,张永对于王守仁的无私胸襟极是钦佩,因此才愿意一再为他解厄。
  而张永心底里也想知道:能够令王守仁如此紧张的一名山野武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家伙?
  自武当山惨烈之役,加上先前圣上遭武当掌门劫持一事,令张永对这些武林中人,怀有一种特殊的好奇。
  这一趟他必得亲自来。燕横乃是江彬抓到的囚徒,张永若派下属来天牢,只会被江彬的部下拦在门外。唯有张永亲临,江彬才不敢下令阻挠——毕竟他们两人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不相伯仲。
  ——就当作让王守仁多欠我一个人情吧。同时也可损一损江彬的面子……
  当看见燕横本人时,张永却把这些盘算都抛诸脑后。
  厚实的襕栅后面,那座牢房甚是狭小。内里自然没有灯火,只得右面墙壁高处一个小窗口,投进一线月光来。
  那道冷清的月照,映出孤身独坐在牢房中央的燕横。他盘膝静坐的身影,凝定有如石像,闭着眼的脸,半隐在深刻的阴影里。
  在朝廷打滚数十载的张永,看了燕横第一眼,不禁呆着止步。
  只因在这短暂的瞬间,张永错觉那道隔在他们之间的牢狱榈栅好像突然消失了。

  燕横在张永眼中,半点不似个囚徒。那气度和神采,好像随时也可以走出这座牢房。
  张永听说过,昨天江彬把此人押送来天牢时极是紧张,呼召了近百名“威武团练营”的精锐卫士来增援。但结果燕横并没有作任何抵抗,就随着他们乖乖走入牢房。
  带路的狱卒和随同的太监此刻都愕然,看着突然却步不前的张永。张永这才回过神,继续走到牢房前。
  狱卒手中的提灯,这时隔着拦栅照清了燕横的脸。张永仔细看看,又再感到讶异。燕横虽然饱历风霜,面上到处有多年来累积的战斗创疤,但那张脸看来仍然甚年轻。
  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剑士,竟拥有如此慑人气势。张永首次这样接近地观察一个顶尖级数的武者,明白了为何当日他督领禁军进攻武当,折损竟然如此惨烈。
  燕横早已察觉张永等人到来。这时他才收起功法,缓缓睁开眼睛。这是他在“山螺”时修得的静功,助他在艰困恶劣的境地里,随时聚敛和镇定心神。
  他直视面前这权倾一方的大太监,眼神透着森冷。在燕横心目中,这座南京皇城所有人都几乎是敌人。

  “王大人托我来见你。”张永被这如利剑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马上就说。先后侍奉三任皇帝的他,从没想像过自己在一个草民跟前,竟会显得如此弱势。
  燕横听他说,眼神立时软化,并且迅速站了起来。张永感觉到,燕横原本没有一丝空隙的气度,瞬间出现了裂痕。
  “荆大哥……”燕横说话时嘴唇微微在颤抖:“……他还活着吗?”他本以为眼前这个太监是江彬派来,要用什么诡计拷问迫害他;一听到张永原来是王守仁请来传话的人,他马上就慌起来,担心是否带来不幸的消自必。
  张永点了点头,才令燕横松了口气。张永继而向他简述了目前荆裂的状况。燕横越听眉头锁得越深,低着头在牢房里来回踱步。
  “……他这样还能够活多少天,谁也不知道。”张永看着燕横说:“大概这几天里,御医就得决定是否要冒险,强行把箭拔出。”
  燕横仍在低头默想。张永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回应,也就转个话题:“至于你……目前还没听闻圣上要降罪。你在这里忍耐着,我与王大人会找个适合的时机——”
  “严有佛。”
  燕横突然说出这三个字,打断了张永的话。张永一时听不明白。

  “神医严有佛。”燕横再说。“他曾经治好荆大哥。找他来救。”
  张永这才知道,燕横根本没在听他后面的说话,对于自己被囚禁的事丝毫不关心,一意只在想着怎样救荆裂。经历过宫廷中许多无情斗争,张永看见燕横这副紧张的模样,不免有些感动。
  ——王守仁能成就如此战功,就因为他身边都是这样的豪杰吗?……“好。我会告诉王大人。”张永回答。燕横看着他点点头,眼神里充满感激。燕横继而将他记忆中严有佛的底细都说出来。张永听完后正要离去,燕横又在他后面问:“你……知道宋梨她怎样吗?”
  这句话令张永停下步来,扬了扬眉梢。他之前并没打听到,这事情原来与宋美人有关系。但不管如何,谈论皇帝的女人乃是宫廷大忌,更别说此刻有狱卒在旁听着。张永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稍稍回头看燕横一眼,就重新迈步离开。
  走出天牢大门时张永才想起:由始至终他都忘了向燕横宣示自己的身份地位。毕生在权力世界里生存的张永,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次天,“荆裂身受重伤,速寻严有佛”这个信息,开始自南京往四方八面的江湖上火速傅扬。
  这是王守仁的决定。得到张永派人传来燕横的说话后,王守仁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向圣上启奏,请求动用朝廷的力量寻求严有佛所在;二是靠自己去找。他果断地选择后者。朝廷厂卫系统森严,耳目无远弗届,要迅速找一个人固然极有把握,但同时王守仁无法估计其中会有多少官僚阻挠;而且这个严有佛既是江湖中人,若风闻自己被官府搜寻,也许反而躲藏不出。王守仁认为这事必得绕过朝廷进行。
  在平叛之战中屡建功勋的义军线眼,如今又再发挥作用。据燕横所说,这严有佛大多在徽州湖北一带活动,距南京并不遥远,这是一大幸运。之前为了监察宁王叛军沿江进击的情况,王守仁在南京一带布下不少密探,当中许多其实就是本地人,战事结束后仍然留在原地。王守仁马上连络了他们,下令将信息尽全力散发,借助江湖的力量把严有佛找出来。
  同时王守仁亦修书一封,派亲信快马送往徽州,交给严有佛的好友、八卦门掌门尹英峰。
  线眼们一把消息散发出去,江湖与武林仿佛烧起一阵燎原之火。
  荆裂与“破门六剑”在民间的名声,其实远远超出王守仁的估计。他们虽具钦犯之身,这些年行事俱要隐姓埋名,但各种武勇事迹仍然在市井之间流传交织。

  尤其是荆裂,更是江南一带各省人士暗里传颂的英雄。庐陵破贼、广西剿匪、湘潭打擂击杀秘宗掌门雷九谛、大闹南昌宁王府……加上不断有好事者加油添醋,为他捏造不少虚构的精采事迹,真假交叠下将荆裂描绘得犹如神人一样。在湘潭一带至今还有卖艺人拿他与雷九谛一战演出偶戏或唱剧,只不过为了避忌朝廷而将他改名叫“靳南虎”。
  而到了近几个月,战争打完后许多义军民勇返回原籍,他们又把荆裂率领先锋军攻破南昌城,及在鄱阳湖水战里奇兵破敌等等耳闻目睹的事迹,广在各地传扬。在无数武人与江湖汉心目中,荆裂俨如天降凡尘的传奇战神。
  因此江湖上一传出荆裂命危的消息后,反响甚是具大,各地人士纷纷助拳找寻严有佛,众人即使帮不上忙也会协助再将信息传开。不过一日,那消息散布的速度极是惊人,沿着大江、运河与道路的各大小城镇流传,很快就连不同市镇街头玩耍的孩童,都到处叫着严有佛的名字。
  自从上次救援“破门六剑”后,尹英峰第二度受到阳明先生的亲书请托。当然对尹掌门而言,就算没有王守仁的请求,他也会义不容辞救助荆裂这个令他钦佩万分的后辈。八卦门总馆众弟子马上奉命倾巢而出,带着掌门的亲笔简笺,赶往严有佛最可能出没的各地点搜寻。
  隶属王守仁的线眼也出动飞鸽传书,向江西、湖广等省的同伴传讯,扩大寻人范围。同日傍晚在湘潭的庞天顺与刑瑛夫妇、临江城里的阮韶雄、身在平江的沈丰……众多曾与“破门六剑”相交的武林同道,一一闻知了消息,也加入寻找严有佛。
  其中一只灰鸽,足旁绑着一封比其他信鸽所带更详细的信,飞抵了南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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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练飞虹从下层船舱拾级登上甲板,一阵急激的江风蓦然扑面吹至,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将项上的围巾拉高到口鼻上,掩着半张瘦削而苍老的脸。
  他继续拄着柺杖,慢慢把余下那几级木阶走完,才踏上了甲板。练飞虹的腰不再如从前挺直,乍看好像整个人变矮小了。他拿在手里的只是一根寻常的柺杖,而不是往昔不离身的鞭杆——那柄得意兵器采用沉重坚实的稀有木材来削制,今天要他再拿已经有点吃力。练飞虹按着鼻上的围巾,不让它被风吹去,眯着眼睛眺望船外鄱阳湖的风景。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好一段日子,湖上多处战场还没有清理,这艘大帆船所经水域,不时都出现半沉的战舟残骸,船员舵手都要加倍小心避开。听水手说,鄱阳湖四岸至今仍持续有腐朽的尸骸给冲上来。因战争而失却生计的游民,不少都聚居在湖岸一带,靠着打捞军器变卖维生。

  大帆吃满了风,令船行驶甚速,江风不断在练飞虹两耳和脸侧掠过,吹动他露出在头巾外的银白发须。练飞虹很清楚,这种速度感,他以后只会在乘坐车船时才能再次感受。他已经失去昔日“风狻猊”飞踪奔跑的能耐,甚至连骑马驰骋的信心也都没有。过往纵横天下的自由,已然被岁月夺去。
  1切都在攻破南昌城一役里燃烧殆尽。飞虹先生感觉今日的自己,犹如一具空壳。
  ——而上天却没有让我在那一战死去,不愿意给我一个武者应有的结局。
  为此,练飞虹没有一天不向苍天怀着怨恨。
  他望向船首,远远看见虎玲兰坐在甲板上的背影,也就撑着柺杖走过去。
  湖面的浪不大,可是练飞虹的脚步还是不太稳,腿膝好像随时都要垮掉。有个水手忍不住走上前问:“老爷子,要帮忙吗?”
  练飞虹看也没看他一眼,厌恶地挥手拒绝,眼睛一意盯着甲板,一步步继续小心地走着。那水手没奈何,默默地瞧着练飞虹走过。
  ——假如他知道眼前这老头,就是义军一夜攻克南昌城的最大功臣,必定吃惊得下巴也掉下来。
  终于走到虎玲兰身旁,练飞虹松了一口气,倚着桅杆站住。他俯首看看盘膝而坐的虎玲兰,见她把野太刀放在腿旁,衣襟拉开褪下了一边,抱着儿子在哺乳。
  这出生不够两个月、到现在还没有起名字的婴孩,被织巾紧紧包裹着,安稳地躺在母亲强壮的臂弯里,小小的脸埋在虎玲兰的胸脯上用力地吸吮著。谁都看得出来,这孩子比一般初生儿长得格外壮硕,头发也甚旺盛,显出很强的生命力。
  刚生产过的虎玲兰,身材和脸蛋自然比从前浮肿,却也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母性温柔。她全然不顾甲板上的船员,坦露胸脯喂哺孩子,但众多男人没有一个因此生起邪念或遐想,只觉眼前这个带着刀哺乳的母亲,透着一种庄严的美感。
  这条大帆船原是之前的义军战船,如今已拆除了各种火炮武装,船夫亦是王守仁麾下的水军精英,因为得知荆裂和燕横在南京出了事,自行请缨接送虎玲兰等人前赴。
  信鸽带来的细小书信毕竟无法写得太详细。船员们只知道勇猛的战争英雄荆裂受了重伤,实际状况如何却不清楚。众人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祷,并努力尽速航行。
  ——至少,也要送这孩子给荆大侠见一面……
  虎玲兰见儿子已吃饱,把衣服拉上,然后轻拍孩子的背将嗝气扫出来。她整理一下包着儿子的织巾,这才抬头看练飞虹。
  “你要抱抱他吗?”她将儿子递向飞虹先生。
  练飞虹苦笑摇摇头。在这大船甲板上,他比平日更没信心能把婴孩抱稳。他只是将自己口鼻上的围巾拉下来,朝孩子咧齿笑了笑。这段日子里,就只有荆裂的儿子,能够令练飞虹的心情稍稍变好。
  虎玲兰抱着儿子轻轻摇着,安抚他入睡。她的脸异常平静。可是当了这么多年同伴,练飞虹很清楚虎玲兰只是压抑着悲愤与混乱。“破门六剑”经历了这许多,早就学会临及危难时必要维持着冷静的意志。可是练飞虹知道,虎玲兰今日所迎受的磨难,超越了过往任何一次。他不得不佩服这位“武士之妻”的强韧。
  看着虎玲兰良久,他也想不到半句有意义的安慰说话。既然想不到,那就不如不说。
  童静在下面的船舱里睡着了。为了马上准备往南京的旅程,她昨晚彻夜未眠。练飞虹已然老弱,虎玲兰又要照顾儿子,童静独自一人打点一切。飞鸽带来的信里也提及燕横被囚禁在天牢。若是几年前的童大小姐,昨日必然慌乱得什么也做不到。结果童静却迅速做好一切安排,大船在晨光初露时就起锚。
  在那期间,练飞虹只有一次听过童静喃喃自语。

  “没事的……我们什么都渡过了……这次也会没事……”
  练飞虹坚持也要跟着一起来。“要是在旅程上我阻延了大家,你们可以撇下我先走。”他昨夜这样跟虎玲兰和童静说。“可是你们不能阻止我跟来。我们仍然是‘破门六剑,。”
  他口里虽然这么说,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跟着来到底能够干什么。他连安慰镇定她们也做不到。从昨夜至今,他跟童静几乎没有说过话。
  大船再次驶过另一条半沉在湖中的叛军战船残骸,那一根根烧得像焦炭的木头指向天空,有如立在水中的一丛墓碑。练飞虹默默看着它在船边掠过。他从没有亲眼看过当日鄱阳湖的激战——他能够下床的那天,战争早就结束了。
  这几个月里,直至昨天收到噩耗之前,童静每天都用心照顾着练飞虹。但练飞虹再没有变回从前那个什么都能开玩笑的老顽童。面对童静时他虽然显得平和,但却很少跟她谈话。
  有一件事情,练飞虹绝口未向童静提过:这段日子里,他有过自尽的念头。
  练飞虹曾经以为,不管自己的身体衰老到哪个地步,只要能够亲眼看着童静继续成长变强,就有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到了现在,他完全失去了武力,才真正知道这有多痛苦。
  而等在面前的是更多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何时会无法走路;何时没办法靠自己吃饭;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一切机能都会越来越快地失去。
  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结束一切。只是那片死念,就如悬在头顶的乌云,不时就让他感受到森冷的阴影……
  战船残骸在后方渐远消失。练飞虹弯着腰站在甲板上,凝视下面被船破开的滚滚湖浪。
  ——如果能够用我这条残命,去换荆裂平安无事,那有多好……
  练飞虹一想完就在心里苦笑——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纪,怎么还是这般天真。假如人生能够这样交换,世上许多悲伤都能够避免了…………生命,就是这样。
  虎玲兰抱着已然入睡的儿子,没有跟练飞虹交谈,只是一起看着波浪,默默迎接待在前方的命运。
  直至次天的上午,童静还是没有真正睡过。
  她侧躺在船舱狭小的木床上,紧紧抱着“迅蜂剑”,只能阖著眼假寐歇息。童静身心都疲累极了,胸怀里好像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她快要窒息,那逃不开的痛苦,令她无法入眠。
  耳中听着浪涛拍打船身的声音,一幅幅景象渐渐在童静脑海里浮现。同样是大船行驶在水上的光景。可是那并非湖泊,而是河流。两岸的山石树木,予童静十分熟悉而安慰的感觉。
  她认出来了。是家乡的峨江。
  回四川。这三个字常常在她心里回响。在南昌的时候,童静天天都祈盼著燕横从南京回来,然后与他一起回青城山。
  那是早就说好的约定。最大的战争都打完了。最可怕的强敌都克服了。万水千山的危难也一一过去。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
  童静这样以为。
  ——到底是什么出了错?我们不过想在一起而已,难道这也算贪心吗?难道我们不够真诚吗?老天还要给我们多大的考验?……
  童静感觉真的太累、太累了。
  童静不愿再想。她的心又再遁入那条行驶在岷江的帆船上。船继续开往川中。浪声安抚着她。她好像渐渐能够在回家的想像里放松下来……
  就在童静终于快将入眠时,大船停了下来。陷入半睡的童静最初还不察觉,但上面甲板开始传出呼喊的人声。她警觉地在床上坐起来,抹去脸上仍暖的泪水,提着剑急步走上去。

  大船已然横越鄱阳湖,驶到扼守着大江入口的湖口镇。童静向船首前方放眼看去,却见那江上停泊着十来条官船,横成一道关卡将江面拦住,大船就停在跟前。
  八个负责操作的船夫都聚集在船头上。虎玲兰和练飞虹亦早已上来甲板,站在那堆人之间。他们全都俯视下方一艘停泊着的小船。
  童静上前看,只见下方那小船上坐着七、八人,都穿着军服,佩着短宽的水战腰刀,其中一人站起来向上喊话,显然是兵队的头领。
  “总之你们不可通过!”那头领一边说,一边打量上面船舷的众人,并特别留意到身材高大、怀中抱着婴孩的虎玲兰,和她提在右手上那柄长长倭刀。
  “军爷!”船长尽量沉着气有礼地问:“这水道近日都未设关口,请问是什么缘故?”
  “这是从南京禁卫来的命令。”那头领说:“我听说,这两天太多闻杂人涌向南京,那边的南征朝廷大军起了警戒,好像连城门也关闭了!”
  原来王守仁借助江湖力量寻找严有佛,却生起了他无法预见的后果。有些仰慕荆裂的好事之徒,听到荆裂受伤的消息,竟然想也不想就动身往南京来打听和凑热闹,这又感染了其他人,一时有大量游民和江湖人从四方八面涌向南京城,引起地方骚动,戌守在南京外围各城镇的朝廷军兵察觉了异状,向江彬和许泰两名指挥禀报,二人于是下达军令,要将通往南京的各道路封闭,驱去所有无故接近南京城的人,又在江河设置关卡,截止可疑船舶。
  荆裂的安危,竟能在地方上引发如此巨大的骚动。江彬查知后不禁大为惊讶,但他没有借此在皇帝面前攻击荆裂和王守仁,反而要部下向圣上隐瞒。
  ——这个荆裂,竟在江湖上有此等号召力!皇帝小子若是得知,未必会忌惮他,反倒可能更喜爱……那天是我下令把荆裂射伤的,他要是挺不住死掉了,皇帝只会怨恨我……
  船长听了那水兵头领的解释,马上说:“我们是南赣巡抚王都堂的下属!此去南京正是会合王大人!”
  头领及其部下一听不禁都耸动。平叛之战王守仁水陆义军所向披靡,鄱阳湖四岸与大江上下的官民皆视他为军神,无比敬服。
  但来自南京禁卫军的命令也不是说笑的。那名头领只好谨慎地询问:“你们可有王都堂的手令或是印信?”
  大船上众人只能面面相觑。
  水兵头领知道他们没有凭证,于是叹息摇头:“如果没有,恕我不可放行。军令如山,请把船——”
  一道光芒照入眼帘,令那头领停止了说话。

  他仰起头来,只见那个美艳又高大的母亲立于船首最前,一条腿踏住船尖。她左手仍然抱着初生不久的儿子,右手上的倭国大刀不知何时已经静静离鞘,又长又弯的刃锋反映着阳光与波光。
  虎玲兰俯视小船上众兵丁的目光,并没有仇恨或杀气。但那股绝对冷静,更令水兵们恐惧。
  “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去见夫君。”虎玲兰说时声音没有半丝激动,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可违逆的事实。



  酒液倾注进玉杯之中,直至八分满时,宋梨尽量轻巧地提高酒壶停止。她把壶放回桌上,双手捧起酒杯,恭谨地递到皇帝面前。
  宋梨这些动作过去已经不知做过多少遍。陛下就是喜欢看她斟酒。跟其他宠姬与宫女娴熟的手法不一样,宋梨为他举壶倾酒时,姿态总是带点生涩,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做起来却常常显得吃力和紧张。皇帝正正喜欢接受她如此努力的侍奉,这带给他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此刻他没有半丝笑容。宋梨的动作还是那么生硬,但皇帝感觉到跟以往不一样。今夜她在他面前的一切举止,都透着担忧和恐惧。
  “看着我。”朱厚照冷冷说。

  宋梨不敢不看他。她眉头轻轻皱着,两边眉尾梢垂了下来,这副软弱的表情,过去一直最得他迷恋。
  朱厚照看着宋梨,却只想起她在“五军都督府”以死相胁的那副决绝容姿。
  偌大的寝室里就只有他们二人。他把所有太监宫女都摒退了。其实自从御驾南征以来,正德皇帝被江彬、许泰和张忠等人轮番进贡的江南美女所迷,途上根本就没空宠幸宋梨半次。但这夜他特意把她呼召过来。
  他盯着她的双眼。宋梨也只能强忍着恐惧回视陛下。朱厚照看出来:她心里这份恐惧,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
  朱厚照接过玉杯,呷了一口,淡淡地问宋梨:“你与那姓燕的……如何认识?”
  宋梨听了紧透几口大气。她知道只能诚实回答。“妾身十岁时就与他认识。一起长大了六年。”她吞咽了一下,又说:“此后再无相见。直至……那一天。”
  朱厚照听了,默默呷着酒。他其实无从理解所谓“一起长大”是怎样的感情。他乃是孝宗皇帝嫡长子,唯一的皇弟朱厚伟早夭,他两岁就被立为皇太子,一直都在孤独中长大,更年仅十五岁就即位登基,整个成长历程围绕他身边的,全都是年纪比他大一截的朝臣和宫人。朱厚照自懂事以来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就只有“上下”,没有“一起”。
  但即使无法了解,他还是感觉得到,宋梨与燕横拥有一种他从来也没有的珍贵东西。
  朱厚照猛然将酒暍光,把玉杯往旁摔碎,上前一把抓着宋梨的衣襟。宋梨不能反抗,也没有反抗,身体就如人偶一样,被皇帝拉扯到近前。
  正德皇帝的鼻息已呼到宋梨的脸上。宋梨忍耐着,神情没有显露出半点抗拒。这些年她早就学会了怎样在皇帝身边生存。
  朱厚照此刻随时可以把宋梨的衣衫扯碎,然后像过去许多次一样,尽情地占有她的身体。天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这样做,或者把宋梨从他手上拿走。
  他这夜特别要宠幸宋梨,就是要再次确定这件事。
  皇帝接近看着她的眼瞳深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天她决死时涌出的激烈感情。
  朱厚照将她推开。他没有理会倒地的宋梨,怒气冲冲地推门离开寝室。守在门外那八个带武装的强壮太监紧紧跟随。
  皇帝继续直走,步出设在“武英殿”侧殿的寝宫,随行护卫也增至三十余人。他走到武英门前的正殿广场,来回快步踱了几次,怒气无法平息。

  ——一想到世上有自己怎样也得不到的东西,他感到极端苦闷。
  “去文华殿。”朱厚照下了指示。“我要再看看他。”
  荆裂的伤势稍为稳定之后,御医就将他移到“文华殿”一个原本用作书库的宫室继续治理。此乃皇帝本人亲下的旨令。御医本来就不可离开皇帝太远,必得随时候命照料龙体,若要他们继续治理荆裂,直接把他搬入皇宫是折衷之法。
  荆裂中箭至今已过了七天。这些日子以来,朱厚照不时都会亲身来看望他。因此即使在这深夜时刻陛下突然出现,负责看守和治理荆裂的医士也没有过于惊讶。
  皇帝又再详细问荆裂的状况。不过即使不问,单是看见他胸口仍然插着箭杆,就知道他没有脱离危机。
  “他有醒来吗?”朱厚照又问。
  “禀告陛下,伤者的脸偶然会有所动作,眼皮似乎也曾微微张启。”御医急忙回答:“可是这样是否即神智有所恢复,臣下等也难以判断。大多时候伤者还是昏睡。”
  ——御医没有完全披露的是:他们担心这些脸部的活动反应,也许是胸中箭头已经开始滋生血毒,流渗到心脉而产生的痛楚造成……
  皇帝走到荆裂床边坐下,默默看着他良久。不管是医士和护卫都暗里称奇:他们从来没见过陛下如此关心一个人,并且如此耐心。
  “动了!”皇帝这时轻呼,指着荆裂的脸。医士们赶上前察看。只见荆裂眉心和鼻梁间,确实好像微微地皱起。眼睛也似乎张开极细的一线。这还不足以判断他是否清醒,但却足够令皇帝兴奋起来。
  他捉着荆裂的手,瞧着那似阖似闭的眼睑,激动地说:“你要活过来!要快点复原!朕已经答应姚莲舟,安排你跟他在紫禁皇城决斗!在最大的擂台上,击败最强的武当掌门——那是你平生的心愿吧?那将是天下人都想目睹的一战,定当名留千古!你不可以让朕遗憾!朕命令你不能死!”
  然而朱厚照没能感觉荆裂的指掌有任何力量。那张脸仍然处于难辨清醒昏睡的微妙状态。皇帝无法知道,自己这些说话荆裂有没有听见半个字。
  站在皇帝身后的医士们都没有作声。他们全都知道,荆裂胸口箭伤四周的肌肤已经开始呈现轻微的灰黑。主诊的老御医已然决定:再想不到其他更有把握的可行疗法,三天之后他们就要尝试强行将箭拔出。目睹皇帝如此关心重视荆裂,他们心里只能暗暗祈求好运。
  那条矮胖的身影,站在一队身材高大的镖师之间,头顶只及众人胸口,仿佛被人丛包围淹没。
  而这正是此人的希望。
  他稍稍抬高头上那顶有点破旧的竹笠,一双大眼睛向前方眺望。排队进入南京城聚宝门的人龙还是很长。而他们这支挂着“应”字镖旗的人马就在中央,前面至少也有过百人,行进甚慢。
  人龙又移动了。胖子垂头,粗胖的指头握着腰间刀柄,向前跟着走。那柄腰刀太长,胖子挂在左边腰带上,鞘尾几乎都拖到地上,令他走路的模样很可笑。这胖子平生用过的刀不少,但没有一柄像这么大。这种砍人的刀,他从来不用。
  ——他手上的刀锋,只用来救人。
  神医严有佛其实三天之前就到了南京城外围,但一直无法进入——他可不能指着鼻子,说自己是来救治荆裂的,就大剌剌地通过卫兵的关卡。
  荆裂出事之际,严有佛正身在常州府江阴。王守仁派人广传的信息,大约在两天后到达那里,当地专营河运的金木帮找到了他,并告知他那个来自南京的消息。
  “这像伙,好不容易治好他,又再弄坏身体了吗?这些武人,真是麻烦……”严有佛嘴巴这么说,其实匆匆就收拾医具,登上金木帮的货船兼程赶到了南京。

  可是他也没想到,南京城外竟变得这么混乱。许多闻风而至的江湖人都停留在城外,等待进入的机会,里面混杂了各式人等,令守护着当今天子的禁卫军甚是紧张,严限出入城门者。
  无法进城之际,严有佛也要谨慎地保持身份隐秘。聚在城外的人三山五岳,而且全部都知道严有佛非常重要。无人能够保证,没有亡命之徒会乘机劫持他索要赎金。
  “找八卦门弟子。”严有佛进退维谷之间,向护送他的金木帮徒众如此吩咐:“此外别向任何人透露我的事。”
  十分幸运,金木帮徒众在两天之后就找到一位八卦门人。他是徽州总馆的“内弟子”游一明,被掌门师父尹英峰派来南京打听荆裂的情况。他当年曾随尹英峰去湖南帮助“破门六剑”,与严有佛见过面,因此严有佛一听到金木帮员回报这个名字,就知道可以信任。
  这游一明已然年过四十,行事缜密又干练,江湖历练丰富,尹英峰才会将这任务派给他。他一到南京看见城门被封状况,就已在考量如何进出。他想到师父与南京城里的“应运镖行”总镖头程森有交情,于是去了江宁的镖行分所,找到那里的掌柜道明来意。“应运镖行”过去有两次押镖经过安徽的绿林匪盗地盘,对方不卖账开路,结果都是靠徽州八卦门出面才得以顺利通过,这份大恩情,那镖行分所的掌柜自然甚清楚,一听到游一明拜托,二话不说就派人去南京通知程总镖头,程森即遣手下镖师与游一明取得连系,预备随时照应。
  在跟严有佛见面时,游一明表明随时都能够安排他混入“应运镖行”的队伍,把他送进南京。
  “荆大侠每一刻都可能没命。”游一明向严有佛说:“我们尽快动身。”于是第二天他们就到了这城门外。
  ——王守仁的传信,虽然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大混乱,但同样亦因为有他号召,驱使各方出力,才能够把严有佛火速送到南京城来。
  那条人龙又在移动。严有佛看见,几乎大半的人都被卫兵拒诸门外,不得而入。他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我最讨厌跟官府朝廷打交道……
  这时明明是寒冬,严有佛藏在竹笠底下的额头,却冒着一颗颗豆大汗珠,旁边的镖师看见了都感到有些意外:这位不是常常把江湖一方霸者的生命操之在手的神医吗?怎么连进城门关卡都紧张成这样?……
  “大夫,不用担心啦。”负责带队的镖头笑着说。“‘应运镖行,的镖旗,必定通得过南京城门。”
  1起扮成镖师的游一明,也拍拍严有佛的肩头。

  严有佛只是觉得麻烦极了。他恨不把这身衣服和腰刀马上都扯下来丢掉。
  “要我受这样的苦……荆裂你这小子,最好不要死掉。”
  那位镖头没说错。严有佛在镖队掩饰下,未受什么查问就进了聚寳门。“应运镖行”总镖头程森早待在城内迎接,他预先已透过相熟的官吏通知王守仁,这时二话不说就将严有佛送往皇城的内城墙前,再由王守仁派出的部属接引,带到内城的王大人住处。
  这些天以来,王守仁没有一夜安眠。此刻知道神医严有佛终于到来,他急忙亲自出到厅堂,上前紧握严有佛那双胖手。
  “严大夫,有劳了。”
  眼前恳切地拜托自己的,正是功盖天下的王阳明。严有佛平日即使面对1派掌门或是江湖豪雄,从来不假辞色,此刻亦不禁肃然向王守仁行礼,恭敬说:“严某必尽绵力。”
  然而把严有佛成功弄进来南京,不代表也就能将他送入皇宫看荆裂。这才是最困难的一关。

  王守仁本来想再次请张永帮忙,直接向圣上进言,可是被张永断然拒绝了。
  “天下最顶尖的太医都在治疗荆裂了。突然推荐一个江湖郎中来插手,万一荆裂马上死掉,这个责任岂非由我张永背上?”当然反过来说,如果治好了荆裂,张永就能在皇上跟前领功。可是他深知荆裂的伤势有多严重,还是不愿冒这个险——毕竟张永久在官场打滚,深明少作少错胜于贪功冒进这道理。
  明明严有佛与荆裂就只相隔一道宫城城墙,王守仁却苦思不出办法。时间点滴过去,不只荆裂的危机越来越深重,王守仁迟迟不起行回南昌赴任也甚不利——他闻知江彬等又准备在陛下跟前指控他抗旨,说不定更会将近日南京城外的骚动亦算在他头上,再次诬陷王守仁图谋不轨。
  王守仁却在这时收到快报,令事情露出曙光。
  有人从南昌到来了。
  X
  虎玲兰走进“文华殿”书房的每一步,都紧张得像踩在尖刀口上。
  躺在她臂上的儿子,此刻竟是出奇地安静,不似在那漫长又赶急的旅程上般经常哭喊。虎玲兰知道,让这么一个初生婴孩长途颠簸不是好事。可是她没有选择。
  如今母子俩终于到达终点。
  ——你爹就在前面了。
  因为要进入皇宫,虎玲兰置换了干净整齐的汉人妇女衣裳,洗脱了刚赶抵南京的一身风尘。他们为了避开大江上更多关卡,于是放弃乘船,雇了车马从陆路到来。虎玲兰知道这会令儿子更辛苦,但她有信心,自己与荆裂的孩儿必然非比寻常地强壮。
  ——毕竟你还在母亲肚里,就跟着我们一起上战场啊……
  “文华殿”走廊上两边都加派了禁卫,密切看着由十二名同僚押送的虎玲兰、练飞虹和严有佛经过。此际虎玲兰当然未带任何兵刃。可是这些禁卫不知道,眼前这个高壮的妇人,要就地夺走他们的刀枪,再把在场众兵屠杀,其实易如反掌——就算一只手抱着孩儿。
  练飞虹入了宫连柺杖都不许带,只能拖着脚步跟随在虎玲兰身后。他跟着到来的作用,其实是降低禁卫的警戒心,令对方不会严格查验严有佛的身份。果然,当守着宫门的卫兵得知,此来的是荆裂妻儿及“家中两老”时,他们仔细查看过练飞虹和严有佛,确定他们的年纪并非伪装,也就放他们进去。

  此举是否算欺君犯上,王守仁和张永都不能完全说准。张永昨日向圣上禀告时,只告诉陛下荆裂有家小到了南京来,皇帝一听就马上下旨准许他们进宫来见荆裂,并没有仔细问过包括哪些人。
  ——我只向陛下报告,又未请求什么,更没说过没有其他人陪着来啊……这应该不算欺瞒陛下吧?……
  张永其实有点心虚,所以一直这样跟自己说。他想,反正自己又没提及过严有佛,要是出了事,亦只是禁卫查验不力的责任,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御医原定昨天就要为荆裂强行割肉拔箭,但被皇帝的命令及时阻止。既然有亲人要来见荆裂,他们就将拔箭之举延迟至第二天,先让荆裂的妻小见他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
  虎玲兰等人终于踏入那个充作病室的书房。到处飘溢着浓烈的药味。严有佛一嗅就知道,全是最昂贵的上等药材煎调出的气味。
  严有佛自从踏入宫城后,前后左右一直被卫兵严密看守,紧张得呼吸困难,那双大眼睛惶恐地转来转去,戒备着身边的一切?只有此刻嗅到药香后,严有佛才像蓦然被拉回自己的世界里,双手和两腿再无颤震。他用力地吸著,点了点头。
  ——总算是宫廷的医师。用药还算不差……

  虎玲兰抱着儿子,继续走向那张被众医士包围的床。她终于看见仍陷在昏迷里的丈夫,还有他胸口上突出的那根弩箭。他那张静止的脸似乎已泛着淡灰。
  虎玲兰从未见过荆裂如此无助。看着那支箭,她压抑了许多天的怒火此刻冒升填塞到胸中,好像快要从眼睛里爆发出来。
  她恨不得将那个把荆裂害成这样的明国皇帝,跟他的所有禁卫,碎尸万段。
  练飞虹感受到虎玲兰的盛怒。他看见荆裂这模样,何尝不感悲愤?
  ——荆裂千辛万苦锻炼出一副这样的躯体,难道就要这么被糟蹋of……
  飞虹先生却知道,现在才是最需要忍耐的时候。这座华丽宫室,就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他轻轻按住虎玲兰一边手臂,无声地安抚着她。看见练飞虹的眼神,虎玲兰知道自己必定要克制。她以吐纳功强行令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孩子……”她将儿子凑近荆裂:“这就是你爹。看得见吗?”
  婴孩仿佛真的听得懂母亲的说话,侧着头定定地看着荆裂的脸,似乎真的在仔细辨认陌生的父亲。
  严有佛却不再理会任何人,迳自上前,掲开盖着荆裂胸口的白布。

  “你这是干什么?不可乱动!”一名年轻的助理医士斥喝。三个主理御医这时都不在病房里——他们都不想承受荆裂家人的质问——只留下助手来代为解笞。
  严有佛当然不需要他们解答什么。他只略看了箭伤几眼,就哈哈笑起来。
  “小子,有你的,连这样都挡下来!”严有佛说。医士们本想把他强行拉开,并将箭伤重新盖上,却听见严有佛竟然马上就说出荆裂以肉身挡箭这奇行,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严有佛又检视一下荆裂的伤口和脸庞颜色,然后淡淡说:“再不取箭,两天之后,没救。”
  就连上司也没敢这样断言荆裂的命数。医士们听了又是大奇。
  “可是那胸口的筋肉割不下去——”一个医士回应,但被严有佛不耐烦地打断:“我知道啦……有没有针?”
  “你要干什么?”在旁看守的卫兵向严有佛斥喝,其中数人已把手掌搭上刀柄。
  虎玲兰迅速转身面向他们。她手里仍然抱着儿子,另一只垂着的手空空如也。但卫兵们看见她的容姿和眼神,一时都被镇住。
  ——不要碍着。不要踏前半步。

  他们仿佛从虎玲兰的姿态收到这样的指令。没有一个人敢移动脚步。
  突然出现这状况,那十几个医士全都惊呆了。严有佛再次伸手催促:“针呢?”
  这些医官毕竟都已在此道浸淫多年,遇上其他有经验的医者,自能感受彼此的特殊气质,这就跟武者能互相确认无异。而严有佛此刻透现的自信,远远在这群宫廷医士之上。其中一人急急从箱里取出一套数十根大小长短不同的银针,递给严有佛。
  严有佛细细查看银针的手工,才满意地点点头。另一名医士又取来了油灯。严有佛轻轻用指头抚摸荆裂胸口那些紧缩的筋肌,再次确定了状况,也就用灯火灸过的银针刺入荆裂肩颈之间。
  众医士只见严有佛那些圆胖的手指竟是异常灵巧,施针又准又快,不一会已在荆裂的颈项、双肩和两肋处刺了廿多针。完成之后他再次按按荆裂胸口,检查一下筋肌的变化。
  “好。接下来这一针最重要。你们把他翻成侧卧。”严有佛下令说。“要小心,不能动到箭杆。”
  医士们面面相觑。这可不是说笑——万一翻动时令箭尖加深插入,伤及心脉,荆裂很可能马上毙命。
  “还等什么?时机快过了!”严有佛催着,同时心里在默默计算人体经脉在这时辰的气血流动。
  到此已是骑虎难下,医士们只好信任他,七手八脚把荆裂的身体翻侧到一边,露出背项来。有两个医士负贵轻轻地托着胸口箭杆,以防因移动令箭尖在内里造成新伤。
  严有佛这次选取了最粗最长的一根银针,密切盯着荆裂背项的肌理分布。他那双大眼仿佛能够透视人体内的经脉。
  他以有如伸手指物般的轻松动作,左手一下将银针刺进了瞄准的那点。他并伸出右手来,沿着荆裂的脊椎用力地按摩,似在将内里血气推过每一节,同时左手三指拈着针头在轻柔地转动。严有佛双手同时做着这两个截然不同又技巧细腻的动作,犹如一心二用但又互相配合。在众医士眼中简直是一场前所未闻的医术表演。
  经过好一轮后,严有佛迅速将那长针拔出,双手都收了回来。他长长吁了 一口气,用衣袖抹抹额上汗珠。
  “把他放下来。”严有佛说。“可以割开了。”
  医士们露着难以置信又有点无措的神情。严有佛再次显得厌烦。
  “没有人敢吗?好,把刀给我。”
  严有佛接过医士递来用火灸过刃口的小刀,趋近荆裂的箭伤处。众医士也都引颈观望。可是他们还没看清发生什么,已见严有佛离开了荆裂。

  他手里拿着一根尖镞已然发锈的弩箭。
  虎玲兰看见严有佛手中箭,无法自制地流泪。
  医士们纷纷上前,有的检查荆裂的鼻息和脉搏,有的在为那胸创止血。那刚割开的伤口,流出的血量却远比他们预期少。严有佛这双快手,在他们眼中实在是神技。
  严有佛把箭放在旁边桌上。他看看那些忙乱中的医士一眼,就回头向那些禁卫说:“刚才发生的事,你们也不想被圣上查问吧?这箭就当是太医们取下来的好了。趁着还没有其他人进来,赶快送我们出宫吧。”
  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刚才袖手旁观让严有佛动手医治,若被上司甚至皇帝得知,大有可能被追究问罪。严有佛说的已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们马上一起点点头,将房门打开来。
  临行前虎玲兰回头再看荆裂一眼,同时急切地问严有佛:“他……真的能活吗?”
  “除了老天爷,谁也无法说哪个人必定活得下去。”严有佛微笑:“不过依我看,你以后要更辛苦了。要照顾一大一小两只猴子啊。”




  在启程返回江西前一天,王守仁终于获许进宫探访荆裂。
  荆裂一介布衣武夫,所受的礼遇可说古今未有。南京虽只是陪都,宫城仍是象征天下权柄的禁地,更何况目前就有当今天子坐镇,俨然成为此刻实际的皇都所在。身无任何文武官职,而且不久前仍是朝廷钦犯的荆裂,却竟破格获留在“文华殿”继续养伤——即使已被移转到殿后西南角一个较小的书房——可说违反了一切礼节。
  但既然连任性的皇帝本人,在京师时也是长住西苑“豹房”,这相比之下只算小事。随驾南来的两位大学士蒋冕和梁储也就没有强烈反对。
  王守仁在禁卫带领下进了“文华殿”,穿过重重廊道,终于走到荆裂的房间。

  自从当天在“武英殿”一同面圣后分别了,至今已经过去两个月。王守仁心里始终怀着歉疚:他感觉是自己将荆裂带来这张虎口的。即使接见“破门六剑”其实是圣上的旨令,也无减王守仁心里自贵。
  再次看见荆裂的一刻,他这股内疚就更深了。
  即使荆裂穿着宽阔的衣袍,任何认识他的人一眼就看出他消瘦了至少二、三十斤。那张凹陷的脸,完全不属于王守仁过去熟悉的那位猛士。这时的荆裂,远比当年从青原山摔下、险死还生回到庐陵时还要糟糕。
  荆裂一见王守仁到来,就想从床上坐起行礼。王守仁及床边两名医士也都阻止了他——荆裂摆脱死亡危机并且苏醒,至今过了还不足一个月,身体上的箭伤只是仅仅愈合而已,几处被箭镞撕裂的肌肉也都还没有完全重生连接起来。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具勉强修补好的玩偶,稍微过于用力活动都可能再次破裂。
  “你好好躺着。”王守仁走到床边,轻轻拍着荆裂的肩头安慰。
  不论是医士还是卫兵,也都用奇怪的神情看着荆裂和王大人。王守仁不明所以。
  原来这个月间,皇帝曾经多次来探望荆裂,这些医士及卫兵也曾在场。荆裂见了陛下,从无一次如刚才般尝试起来,躺在病床上时更是神态自若,仿佛朱厚照只是个来探病的寻常朋友。

  ——荆裂对着王阳明,比对着当今大明天子还要尊敬。
  “大人。”荆裂说着,那声音完全不似往昔洪亮,呼息显得有点困难。他心胸的箭口毕竟不浅,加上四周筋肌曾长期失控地紧缩,所造成的伤害还未十足消退,胸腔运气呼吸的能力因之大减;而箭镞长埋肉里产生的血毒曾经感染脏腑,如今虽然已逐步清除,内脏的气血机能却仍疲弱,也未知道有没有长久的后患。
  看见荆裂变成这副模样,王守仁哽咽着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复,开口说:“荆侠士,明日我就要返南昌了。还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善后。请见谅。”
  荆裂微笑摇了摇头。
  “我今早已先跟尊夫人、练老爷及童女侠道别了。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拜托张公公及我在南京的旧同僚照顾他们……张公公也是忠诚之人,可以信赖。”
  这里仍有旁人,王守仁当然不可详说对张永的观感。他深知曾为“八虎”之一的张永,争权逐利之心不小,不过大抵还是忠于朝廷与陛下,亦从未失大节。不论是当年诛杀刘瑾,还是之前为王守仁化解危机,皆可见这宦官心存大义。放眼目前南京城里皇帝身边群臣,就只有此人值得托付。
  “只是还有燕少侠……”王守仁又继续说:“我还是没有找到办法。实在太委屈他了……”
  荆裂点点头表示谅解,然后轻轻说:“交给我。我会与燕横一起离开。一定。”
  他虽是呼息柔弱,但这句话听在王守仁耳里,还是充满豪气。
  ——能够认识这些侠客,真是守仁毕生幸运。
  王守仁退了半步,向着荆裂恭敬地作揖。
  “保重。王某与‘破门六剑,诸侠,他日有缘再相见。”
  /
  初春之夜仍然寒冷。这晚照进牢房的月光很淡,于是燕横点起了一盏油灯。
  在牢房内本是禁绝灯火。可是燕横身份实在特殊,他虽是囚徒,却至今未冠任何罪名,因此名字也没写在囚册里。狱官都知道,这是由于圣上还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他。由于这奇特的处境,加上皇帝亲口说过必要善待燕横,王守仁托人送入天牢给他的器物和吃食,都未受官僚拦阻。
  一堆厚厚的冬衣都搁在牢房一角。燕横仍只穿一袭布袍,在牢室中央地上再次静静打坐。

  几个狱卒在牢房栏栅外隔着十几尺处,好奇地窥视着这个奇特的囚人。
  “又出现了!”其中一个狱卒悄悄低呼。
  他们都看见,只穿一身薄衣的燕横,身体一动不动,肩上却慢慢冒起一阵薄薄的气雾。这就是他们等待的奇景。
  渐渐那白雾更从燕横身体各处冒出来。若非一直就在看着,狱卒也许会错以为他的衣服被灯火烧着了。
  他们无法想透:一个人像和尚道士般打坐着,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为什么身躯会热得在寒冬中冒出这种雾气?在灯火映照下他们看得见,燕横的额头、脸颊及颈项上都有反光的汗珠。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的燕横,正在一个他们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一次接一次跟敌人比斗,身体才会如此燃烧得烫热。
  那个敌人,一身黑衣,只有独臂。
  就像何自圣死后,叶辰渊仍不断在心里再次与他决斗;燕横这段日子,同样无数次以回忆中的叶辰渊当对手。
  终于那雾气开始消散,燕横的心回来了现实。他睁开眼睛,像个刚刚溺水的人大口透着气,显得颇疲累。窥视他的狱卒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无法理解燕横刚才做了什么。
  ——能够理解的人,天下间本来就极少。

  燕横刚才的锻炼,在现实里虽然只过了极短时间,但在他脑海里已然跟叶辰渊决战了十二次。并非每一次都像真实那样结束——燕横的心胸被叶辰渊的“离火剑”刺穿过五次。那既是因为燕横想从比斗中揣摩叶辰渊“冥鸢一击”的更多可能变化,因而多次错失了应对的最佳时机;也因为两人之间的胜负差距,本来就是这么小。
  他当然早就感应到狱卒在偷看,只是他不在乎。燕横对这些人没有任何怨恨。他站了起来,拿起放在床边的布巾抹抹汗水,又从牢房角落的水桶掬了一瓢水喝下,身心渐渐放松下来。他双手负在背后,垂头看着牢房的土地来回踱步,心里不断在回想着刚才每一次“决斗”的细节,思考着每一回胜负分野的关键在何。
  他这低头踱步的姿态,就像一个专心在斟酌字句的诗人,沉浸在一种无人能理解的美丽之中。
  那牢房之于燕横,此刻仿佛并不存在。
  长久失却自由之下,剑道成为了他保守心灵平静的唯一法门。
  ——假如没有剑,我不知道自己此刻会变成怎样……
  燕横无法确知,自己还要被关在天牢多久,又或者有没有出去的一天。他只可以尽量令自己不去想。
  目前他只晓得两件外面的事情:荆大哥已然活过来;童静就在南京。这都是王守仁送入来的信息。
  “静……”
  燕横即使再努力专注于剑道,它在一天里能够占据他心灵的时光,始终就只得这么多。此际他的身心有些疲倦,那道将自己与现实隔绝的墙壁也就渐渐变薄。童静的脸,就像个梦般轻潜进他的脑海。
  随之而来是难以抑止的心痛。尤其当燕横想到,自己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而与童静分隔,就更感觉对不起她。
  他停止了踱步。偷看的狱卒也早散去。燕横就在宁静和孤独中,慢慢坐在床边。
  ——不行……燕横,不可以下沉……
  燕横挣扎着,感到每一口呼吸都那么辛苦。
  他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困难的战门。
  X
  同一片淡月,也在照着童静。
  黑夜下的庭院中,那娇小的身影如在跳着神秘的舞蹈。手里反映成青蓝色的“迅蜂剑”,并未如往常般发出震鸣,只因童静舞剑的动作甚为缓慢。那刃光运行的轨迹,全是一道道不同形状的圆弧,时如平空流过的河水,时像一条潜行的银蛇。童静身随剑动,刃锋在她身周上下八方流动,仿佛不费半点气力。
  这是燕横教给她的青城派第三套剑法“水云剑”,属于柔剑,常以慢练来修正身体动作和出剑轨迹的协调,以弧形运行为主的剑招,亦主要是锻炼防守。不过这套剑落到童静手上后,这两年有了不同的演译。童静自从吸收过武当的“追形截脉”和崆峒的“花法”后,突显出她的剑路较擅长截击抢险多于防御抵抗,故此当她练这“水云剑”时,那些圚弧的守招里,每一记都藏有三分变化突击的意识,只要腕臂发力稍变,原本像行云流水的剑刃,随时能够突然化为锐角出击。
  童静融会了这些年所学的剑技及实战的体验,将这套“水云剑”变成了专属自己的东西。
  ——而这是从“剑士”到“剑豪”必经的道路。
  在庭院一侧,练飞虹坐在石櫈上观看着她。身体严重衰退的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这双眼睛仍然视力完好,即使在如此黑夜中,还能够看清童静的每一动作。
  童静的剑法这时开始变化。原本平均而柔和的运剑节奏,换成了快慢交错的拍子。有时甚至会突然全身凝定下来,瞬间又再发动。人与剑不断在制造着节拍的错乱,看似混乱而随意,其实每一动静都计算着如何操控敌人的反应。这是崆峒派的“二十六繁影剑”。
  练飞虹看着童静舞起他亲授的崆峒剑法,身体里的血脉禁不住热起来,这是他自从失去武力之后久未有的沸腾感觉。这套“繁影剑”里包含了“半手一心”及崆峒派其他各种以节奏时机、距离微差、虚招、引诱等欺诈技巧迷惑敌人的心法。
  练飞虹不禁回想,最初在庐陵教导童静“半手一心”,已经是几乎七年前的事了,那是童静第一次主动向他求教;今天童静却已将这套剑法发挥至如此境地,练飞虹很多年没见过有门人打得出这样的“二十六繁影剑”——最后一次也许已是三十年前,那剑手是仍然年轻的师妹蔡先娇。而现在的童静却更凌驾其上。
  与先前的“水云剑”不同,此刻童静手上剑光忽隐忽现,诡秘难测;身姿有时好像陷入了停滞的败象,却原来只是故意卖出空隙诱敌来攻,早就暗藏反击之策。
  练飞虹却留意到,童静其中几招,预备反击的剑势与他所教的“繁影剑”有所不同。再多看一会他便明了:那是童静混入了“武当形剑·追形截脉”直接截击的剑意,相比“繁影剑”原本设定的反击,又更高超了一重。
  ——她正在依据自己的长处去裁剪所学。这是受到荆裂的武道哲学启发:每个人是形状各有差异的容器,如果要圆满地盛载,就要将所学的东西化为水。
  练飞虹的眼睛湿润了。童静正在做的,就是他往昔错过了的事。
  而这证明了,当年练飞虹在西安断定童静拥有超凡天赋,眼光实在无比准确。
  ——这也许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迅蜂剑”格外幼小的尖刃,因为剑招运行加速而开始生起鸣音。童静的剑招间歇地快起来。她的步法越踏越大,在庭院中央广阔的空地四方游走,来回迎击看不见的无数敌人。
  当燕横困身于狭小的牢室里,在想像中与宿敌争战同时,童静则自由地在这无际夜空下,尽情展开光影的舞蹈。
  童静的剑速不断提升。她开始喘着气,身体也像燕横一样冒烟。剑锋的鸣声更尖锐。
  她的神情无喜无悲。就像人生中只剩下剑。
  练飞虹感受到童静此刻的精神状态,大为意外。燕横被囚,生死难料,练飞虹以为这必令童静剑路大乱。但眼前所见,似乎这一劫令她更能专注心神,似乎正因为看透了世事的无常,而能够做到舍生忘死。
  就连过去对于心灵失控的恐惧,童静也全抛却了。她在黑夜中的形影突然重新凝聚。吐气发声下,童静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
  把一切都放开。
  “迅蜂剑”像短暂消失了形体。下一瞬练飞虹已经看见童静完成的剑招。
  是燕横最初教她的“星追月”。
  极简单的刺剑。看在练飞虹眼里,却绝对不寻常。刚才童静由发招到完成之间,有极度短暂的时刻,练飞虹完全看不见。那感觉就好像时间的流动突然出了错,那时刻被抽去消失了一样。
  练飞虹当然知道这只是错觉,现实不可能发生。唯一的解释就是:剑速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过去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速度。那是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发劲至最顶点时的刀速。
  ——这一剑,就是童静在船上击杀韩山虎的“曜炫之剑”。
  此刻童静停了下来,仍然维持着“星追月”出尽的姿势。“迅蜂剑”余音未止。她大力地喘着气,眼睛盯着剑尖前的虚空,就像已把所有的精气神消耗在这一击上,再也无法继续练下去。
  映着淡淡月光的“迅蜂剑”下一刻呛啷掉落到地上。童静似乎连手指也失去了握剑的力量。

  练飞虹仍陷在无比震惊中。当天在赣江上与韩山虎之战到底发生过什么,童静只详细告诉过燕横,练飞虹只知大概。现在他终于亲眼目睹了击杀韩山虎的剑招。
  ——这快剑,她到底已经操控到什么程度?能够随心发出吗?……假如做得到,童静马上能够跻身当世顶尖剑客的行列。
  童静娇小的身躯,乏力地在原地跪倒,垂头用双手支撑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练飞虹勉力走上前,强忍着膝盖关节的痛楚,半跪在童静面前察看她的状态。
  “你没事吧?”
  童静仰头,脸上是两行泉涌的泪水。
  “我……好孤独。要是燕横永远也回不来,我要怎么办?”
  她从刚才运剑潇洒自如的剑士,眨眼变得柔弱无助。她扑前搂着练飞虹,埋头在他肩上苦苦哭泣。
  练飞虹轻轻拍着童静的背项。
  这一刻,长悬在他头上那片乌云消失无踪。他再也找不到结束生命的理由。
  “不管以后如何,师父会继续陪着你。”他以温柔的声音说。“直至最后。”

  在南京“五军都督府”之内辟有一个露天的讲武教习场,地方虽不及皇帝在京师的“豹房”教场般广大,但军械设备齐集,土地平整打理得甚佳,可供大约步兵百人或骑兵三十匹同时操练。不过自从太宗皇帝迁都之后,南京“都督府”再无实际统率禁军的功用,只余下地方囤驻军,这座教习场也极少使用。
  这天武场四边团团包围着两历站岗的士兵,皆是“威武团练营”的边军精锐,一个个全副披挂,静静地站立,全部都看着场中央一个人挥舞战刀。
  “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皇帝朱厚照,在春暖天气之下赤著上身,下面只穿一条绣有龙虎相争精致图案的黑绸袴,足蹬一双鹿皮软靴,在沙土上来回踏着大步。叱喝吐气之间,他双手挥动着饰满了华丽黄金雕刻的长砍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斩破空气。
  他在阳光之下舞着刀招,挥洒着汗水,心里响起应州战场上交叠的炮音与马蹄声。那是他毕生难忘的记忆。混乱里既害怕又亢奋的心情。交战中浑忘一切的狂热。手刃敌兵瞬间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胜利后身体里每一根血管的扩张……天下间没有其他任何事,能够给他这样的冲击。
  经过那一次朱厚照才明白,何以历史上许多霸主,一生都埋首于东征西讨,不能自拔,直至眼前无路,或是人生提早终结。
  ——可是朕却没能生在那种时代……
  在“应州大捷”尝试过亲斩敌人、从战场前线生还的成就感之后,皇帝就一直没有停止练武。他今年虽已二十八岁,但此刻在烈日之下激烈活动的身躯依然精瘦结实,与他刚成年时没有多大差别。这得归功于他长期维持练武的习惯——即使一个月里最多练习七、八次,并不算很勤勉——令他这副纵情酒色的身体,看来还没有明显的衰退。
  ——然而御医近年却在为皇帝的健康忧心:陛下爱好武事狩猎,本来是好事,可是他日常纵欲过度,加上本身心性就活跃如奔马,每天睡眠不长,底子长期虚耗之下,仍然作激烈的操练,又频密行猎远征,这反而会亏损内腑,表面上筋肌精实,却形成外强中干。御医们已多次向圣上进諌,劝其节欲养生,可是皇帝自觉精力充沛,又不断受江彬等进献新鲜美女及玩意所诱,始终未把御医的话放在心里。
  这时他再次使出当天斩杀鞑靼兵官的那招闪身反击,百链精钢打制的砍刀,锋刃以巧妙而直接的轨迹划出,围观的“团练营”卫士全都看得瞪眼。他们虽然并非武林高手,但亦是战斗的行家,一见这刀招就看出其中不寻常处,众人俱讶异于皇帝的刀法造诣。
  “这是武当剑法吧?”

  一把声音在教习场东侧响起来,正是荆裂。只见他裹着一件棉袍,坐在一张竹椅上,脸颊仍然略瘦,却已比先前恢复了血气。
  朱厚照一听猛地点头。
  “你一眼就看出来!”他得意地笑着,反手收刀,走往荆裂那边。太监马上递上布巾给皇帝抹汗。朱厚照略抹了几下就将布巾抛回去,又拒绝另一太监递来的衣袍,仍然赤着半身走近荆裂。
  荆裂面对着圣上依然坐着不动,看来极度无礼。但这是陛下亲自准许的,旁人也就无话可说。
  “你怎么看朕这一刀?”朱厚照笑问。
  荆裂略想了想,回答:“可以更好。”
  这句话令四周卫士和太监都震惊,只因实在太过冒犯。
  “哦?你的意思是武当剑法不够好?还是朕学得不够好?”朱厚照扬眉,但并没显得生气。
  “都不是。”荆裂说。“我的意思是:一招剑法学的人有很多,陛下只是其中一个;要将那一招练到极致,每一个人都要依照自我的优劣习性去反覆琢磨,直至它变成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招式。陛下也无法例外。”
  朱厚照听了荆裂讲出这番武学心得,极是兴奋,连忙又问:“那你看朕应该怎样改变?给朕看看。”说着竟就把自己的御用战刀递给荆裂。

  荆裂接住刀柄时,教习场所有人立时紧张起来,只有皇帝一人满不在乎。他与荆裂此际距离甚近,荆裂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尖刺入皇帝的心脏。
  这战刀的柄头和护手虽然镶满了华丽不实的铸饰,沿着刃背又镶有两行黄金雕花纹,但刀本身确非凡品,钢材冶链和刃锋淬磨,都经禁军器械厂里顶尖刀匠之手,重量平衡也计算甚准,荆裂在手中拈一拈,甚感称手。
  他向一名“团练营”战士招了招手。在皇帝点头后,那士兵走到了荆裂跟前。
  荆裂身体仍然极虚弱,甚至不能久站,所以才一直坐在竹椅上。他盯着面前的士兵,双手举起刀来搁在右肩,令对方一阵紧张。
  “刚才陛下的斩法是这样。”荆裂说着,缓缓把战刀递出,直至那士兵的头项前三寸停止。那动作慢得根本不能算是砍斩,但朱厚照看见,刀刃移动的轨道,确实完全模仿他刚才那一击,分毫不差。
  “而我观察了陛下的发力习惯,还有身材筋肌分布,认为陛下应该试试这样斩。”荆裂说着,把刀收回肩上,又再次以缓慢的手法将战刀挥出,同样在士兵的头顶前停下。
  众多卫士完全看不出,荆裂这前后两次出刀,到底有什么分别。然而皇帝一见却马上击掌,兴奋地呼叫:“妙!妙!”说着就将荆裂手里战刀取回,在空中不断比划。

  荆裂默默看着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玩意的皇帝。
  ——他其实有习武的天赋……不过以他出身,是不可能成为高手的。朱厚照得到荆裂指点,不断将那微细调整过的新斩法在教习场上演练。只是他新学不久,之前习惯了的身形步法,一时未能修改过来配合,仍是感觉出刀很不顺畅。他再斩了十几次,确定自己已经牢记这斩法,接下来只需再多加锻炼,也就大感满足,把刀抛给太监,回头说:“荆裂,真有你的。难怪姚莲舟这么看重你!”
  一听这句话,荆裂心头不禁黯然。
  本来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够与最期待的宿敌,在天下人注目的舞台上,
  一决胜负。
  ——可是如今,我连自己以后能够恢复多少成功力也无法知道……
  但荆裂又想,这并非眼前最重要的事。他看见皇帝此刻心情极佳,也就把那事提出来。
  “陛下,都已过了这么久……可以把燕横放出来了吗?”
  从荆裂浴血受伤至今已过去四个多月。燕横仍然被囚禁在天牢之内。朱厚照一听见燕横的名字,虽未至于愠怒,但明显心里不快,看来很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皇帝一直沉默着不回答,荆裂也不敢催迫。他虽然桀傲不驯,又知道皇帝对自己大为爱惜,但此事关乎燕横生死,他深知绝不可以莽撞。
  ——至少到今天,皇帝还未给燕横冠上任何罪状。我必得小心,不可把事情推到更坏的地步……
  这段日子荆裂获许经常与妻儿、练飞虹及童静见面,但皇帝执意要他留在皇宫“文华殿”居住,好接受御医继续看顾料理。荆裂并无违抗,宁可与妻儿分隔,为的亦正是要解救燕横。
  朱厚照经过歼灭武当一事,对武人总是多了一点宽容。他没有怪荆裂,只说:“那件事,朕再想想。”
  这已经算是个进展。燕横长期处在刀俎上,虽然令荆裂忧心如焚,但此际他只能默默向皇帝低头致谢。
  “什么都别说,现在你要专心休养,尽快康复!”朱厚照上前,就像朋友般拍拍荆裂的肩头。“朕会继续留在应天府,等待你痊愈。之后朕就带你回京师,安排决斗之事!”
  他笑着仰起头,看着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
  “在紫禁皇城,主持荆裂与姚莲舟旷古绝今的一战,就是朕此刻的梦想。”

  这一天江彬并未住在南京皇城那豪华的临时宅邸中,而是留在城外“威武团练营”的将军帐篷里。
  在勇猛的亲兵包围之下,江彬总是格外有自信和安全感。
  他一人独坐营帐中,摒退了所有卫士,自斟自饮着美酒。这酒与皇帝享用的是同一等级。在他面前的木几上,一个大锦盒放在酒壶旁边。江彬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放于锦盒上,手指在不安地弹动。
  他数天前仔细听了“团练营”亲信的密告,描述最近皇帝与荆裂亲密交往的详情。这事情实在令江彬困扰不已。
  “那个姓荆的家伙,一直都在陛下面前大胆自称‘我,,可是陛下全不介意。”亲信如此向江彬报告:“陛下竟然还说,圣驾依然留在南京,就是为了等那姓荆的复原……”
  江彬听闻此语,心头极不舒服。侍奉了朱厚照这许多年,他可从未得过陛下如此真切又亲厚的关怀。
  到了前曰,江彬本来又向皇帝献上了几个精挑的江南美女,可是陛下竟然看也不看,就将女人赶到一边,只是兴奋地提着刀向江彬呼叫:“干儿子,来看我这刀招!”说着就马上再三在江彬面前演示那招从武当剑术变成的砍杀刀法。江彬由亲信口中早已得知,这刀招最近得到荆裂的指点而改良,令陛下非常得意。江彬一边看着皇帝舞刀并热烈击掌,心里却被阴霾笼罩。

  一想到那情景,江彬又仰头干尽一杯。
  这些年他已摸熟了皇帝的脾性,清楚判断得出陛下对于荆裂的喜爱,并非出于一时三刻的新鲜感。
  ——我好不容易把钱宁斗倒了,又鼓动御驾亲征好将皇帝占据……怎可以这么轻易又给其他人来分沾?……
  这段日子里,江彬其实一早已经担心:经过此次南征,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足以刺激皇帝的胃口。再多的酒食、美人、狩猎与行军也有厌腻的时候。近日江彬察觉到,朱厚照的性情确实发生微细的转变。假如皇帝玩了十几年真的厌了,回到北京之后到底会有什么新想法,并不是江彬所能预测。
  而在这个关头上,荆裂得宠更成了江彬心里一根尖剌。江彬并不是担忧自己的地位短期内会被取代,而是害怕荆裂那股武人奋发求进的精神,会慢慢影响到皇帝。
  ——如果他认真当政……到时我这宠臣要置于何地?
  他再次回想钱宁被捕时说过的话。
  ——只要一天仰仗着别人的喜爱而生存,一天我就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今日得到的一切,随时也可烟消云散。
  ——我是不是应该趁着仍然身处高峰,去做一些事?……
  江彬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好像里面传出一把声音,不断在向他劝说。
  “皇帝离开了京师,一切都由你江彬掌握着。这样的机会,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
  “你再想想目前重驻在京师外围的亲兵,那更是不可多得的条件……”
  当年江彬初得宠信,就说服了皇帝将边塞四镇的勇猛边军调入京师,与原来京军交换防务,名为提升京军的操练,实际当然是为了加强自己的控制。那“外四家”边军至今还在京师布防,由江彬全盘统率,众将领得此破格提拔,对江彬这个大红人甚是忠诚。
  此事至今仍有许多朝廷大臣不断上疏反对,请求还原。江彬也无法保证,哪天皇帝的心意转变,一道旨令就会把他这个优势消除。
  “你已经没有更高处可以攀爬了……”锦盒里那把声音不断向他游说:“只有想办法不要掉下来……”
  江彬的手掌用力按着那盒盖,好像要将这把诱惑的声音压下去。但最终他还是将盒子打开来了。
  藏在锦盒里的,正是那部宁王府贿赂各朝廷官员的记录帐册。之前皇帝为了反驳他对王守仁的诬告,将这帐册拿出来向众宠臣展示,之后却随手放在行军的营帐里忘记了收起,江彬就趁机把它偷偷私藏。虽然也有近侍太监发现了江彬此举,但他们惧于江指挥使的滔天权威,无一人敢声张。

  江彬放下酒杯,将那帐册拿出来随手翻动。上面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熟悉的名字,其中甚至包括朝廷里最高品阶的大臣。他们曾经收受宁王朱宸濠的贿赂,若是严谨过问起来,全都可视为佐逆的叛臣,罪皆足以问斩或流放。当然江彬知道,皇帝绝不会如此执行。
  他瞄着那些翻过的名字。那把声音又在心里响起。
  “这部帐册,在适当的时机,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利器……”
  “江彬啊江彬,从前行军打仗,每天不也是拿性命来玩么?……好不容易爬到这个地位了,只差再打一仗呀……”
  他睑上昔日的战创,都因为旺盛的血气而变得通红。双目闪着如狼的凶光。江彬仿佛又变回从前在塞外那个为了掠取战功,无视一切危险与纪律的亡命悍将。
  他心里下了个决定。
  三个月后,大明天子朱厚照在江上乘船捕鱼,意外落水遇溺,被群臣救起后生了一场大病。
  再过两个月,御驾南征的大军,启程回京。



  在皇帝大军班师回朝之前,南京还得再上演一场闹剧。
  在城外的军营空地上,“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连同江彬许泰等南征将领,穿着一身戎服,带领着全副武装的近千名“威武团练营”军士,包围成一个圈阵。
  然后一支重装百人卫队,将一个身戴铐缭的人,带到那战圈里,为他解除了桎梏,独留他在场中央。
  穿着一身污损囚衣、披散须发的朱宸濠,那模样相比战败之前就如衰老了十岁。原本雄健的身躯经过一年囚禁后变得甚瘦削,脸颊都凹陷下去,弯腰驼背地勉强站着,双眼惶恐扫视着包围他四周的大明精锐战士。

  “可怜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给我当个庶民好了……”
  朱宸濠喃喃自语,在军阵之中寻找求情的对象。可是久被囚在暗牢之内,饭食又不足,朱宸濠的双眼视力变得模糊,怎也无法在军士之间找到皇侄的身影。
  其实朱厚照就在他跟前约五十步之外。皇帝的脸色比从前苍白,那袭华丽军服显得有点不称身。这天朱厚照没有披上沉重战甲,也未骑马,只是带着战刀坐在肩舆上,由四名强壮的军士合抬。
  他从高俯视场中的皇叔。这本应该是他意气风发地接受朱宸濠求饶的时刻。可是现在朱厚照没有这样的心情。之前害病这么久,他至今都没有完全复原,那种虚弱感前所未有。自懂性以来朱厚照就精力旺盛过人,不知疲倦为何物,每一刻都急着去品尝人生所有的好东西。但如今那种精力好像被全夺走了,而他感受不到它有任何恢复的迹象。
  ——难道……太医的警告成真了吗?……
  朱厚照此刻只想找一张大床躺下来。可是面前这个仪式还是得进行:将逆首朱宸濠放了,再亲自带兵擒下。只有这样才可以把平息叛乱的军功,归在他及南征将领名下。
  皇帝猛烈咳嗽了一会,然后向旁边骑着马的江彬挥挥手。

  “快……把事办完。”
  江彬恭敬地领命。他看着朱厚照的病容,暗里大是得意。
  在江彬号令下,一支带着长矛和盾牌的“团练营”精兵走入战圈中央,向朱宸濠接近。
  朱宸濠恐惧得浑身颤抖。但他看见走来的士兵手里还提着铐缭,知道今天还不是自己毕命之期。
  ——可是……还有分别吗?……
  他的手脚重新被戴上缭锁。
  一场劳师动众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擒贼”,就此完成。
  朱厚照御驾亲征,至此圆满完成。他却无力去享受这“胜利”。
  自从皇帝溺水得病之后,荆裂再没有机会与陛下见上一面。
  两个月后得知大军即将回师北京,荆裂他们本来存有厚望,以为燕横会就此释放。可是不久他们就接到张永公公派人来报:皇帝养病期间几乎完全对外隔绝,连张永也没有机会面圣,更别说请求把燕横放出来。
  燕横的命运只可由皇帝一人定夺,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向他提及这事。结果是:狱官只能继续将燕横视作囚人,随军押送回北京,将来移到京城的天牢再等发落。
  ——张永唯一能够做的,是确保押送犯人不是由江彬的军队负责,避免燕横途中遇害。
  “把燕横抢回来!”
  一听到这消息而怒吼的是虎玲兰。她的声音把旁边正扶着椅子学习站立的儿子,吓得全身一震,马上坐倒地上嚎哭起来。
  虎玲兰却没有理会孩子,仍拿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尽现萨摩女子的强悍气质。这件事已几乎令她失去丈夫。到如今几乎过了一年,他们“破门六剑”仍然被束缚在明国皇帝身边,虎玲兰那股愤怒压抑已久,此刻忍不住爆发。
  “宫城里的铁牢我们也许攻打不进去;现在长途押送,就是救他的最好时机!”她又继续说。
  “只凭我们两个吗?”
  童静把虎玲兰的儿子从地上抱起来,轻拍着他背项抚慰。
  听闻了燕横仍要被关禁并押上京师这消息,童静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
  虎玲兰沉默下来。
  假如是从前的“破门六剑”,要劫走燕横也许确有可能。但如今荆裂与练飞虹都失去了战斗能力,能动武的只剩她们两个女人。
  “假如我俩都去了拼命……谁来照顾孩子?”童静又说。
  虎玲兰更无法回话。有了孩子之后,她的顾虑确实远比从前多了。
  “而且这也不是燕横的希望。”童静把孩子紧紧抱着,终于令他停止哭泣。“要是此生成为逃犯,他复兴青城派的梦想也就破灭了。”
  “还有王大人。”练飞虹补充说。“抢劫天牢,是滔天大罪。王大人必定受牵连。”
  他们知道眼前唯一可以做的,是跟随着大军上京城去。
  三人也不犹豫,马上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南京。先前荆裂和燕横到来时寄放在王守仁船上的兵器,早就交还给“破门六剑”保管,他们将刀剑一一小心包里妥当准备带走。童静看着那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一时心潮汹涌。但她知道只可以坚强面对此事,也就用数层布帛仔细地将双剑包起来,心中默默祈求燕横早日能够再次握起它们。
  出发之前荆裂再一次与妻儿见面。之后的路途上,他们也不知道有多少机会相见。荆裂为了求取面圣的机会,决心继续跟着皇帝的行列回京。与虎玲兰和幼小儿子分别,实是痛苦万分,但他没有选择。
  在花园里拖着刚学步的儿子,荆裂重新燃起了复原身体的决心。
  ——我要把一切传授给儿子。他是另一个我。

  “我想到他要叫什么了。”荆裂抚着儿子的头发向妻子说。
  虎玲兰一直都在等着。孩子已快一岁了。还没有正式的名字。
  “叫荆由。”荆裂说。“这个孩子,将来也要跟随自己的心,去寻找他的路途。”
  虎玲兰听了,又想到在中土汉话里,“由”和她死去的弟弟又五郎的“又”声音相近。
  她露出温暖的笑容,点点头。
  然而荆裂的希望落空了。
  相比当日南下,皇帝大军此番回师北上,行进远为迅速。这当然是因为朱厚照已经无力再沿途停留游玩之故。
  皇帝依然身体虚弱疲乏,跟溺水之前简直判若两人。随驾的三名御医对此并不太意外——他们先前都曾判断圣上外壮内虚,精气耗损过度;如今因为一场大病而急剧恶化,亦非怪事。
  “可是,老师……圣上仍年富力强,就算是龙体内虚,经过这么久的调养,也没有一点好转,这似乎……”有比较年轻的医士提出疑问。但这看法马上遭三位御医斥责压下来。这说法等于暗示,皇座旁有人作出不轨的图谋。御医们深惧于江彬等宠臣的权势,这质疑的声音只要稍稍传入他们耳中,随时换来可怕的报复。
  ——何况这些大臣都仗仰陛下宠幸,又何来谋害陛下的理由?……
  除非有更大的阴谋存在。大得御医们不敢去想。
  行军途上,皇帝一直为亲卫“威武团练营”所包围,严格守护并控制了一切通传渠道。莫说是随同南下的大学士和文官,就连许泰、张忠、张永及魏彬这些平日的近身宠臣,全都无法见到圣上。“威武团练营”名义上乃由皇帝亲自督军,但人人皆知“副将”江彬才是实际的指挥。皇帝已暗中变成江彬私藏的宝物。
  而全无身份的荆裂,更是连皇帝所乘马车也无法看见。他只能在张永的部属安排下,待在运载军需的马车上随行。
  大学士梁储和蒋冕既是内阁重臣,这时最为担心的自然就是陛下的健康变化对朝廷的影响。他们开始忧虑,圣上万一在外驾崩,又无子嗣,会令大明江山的传承出现乱局。于是二人向江彬提出,希望军队能加快回京。
  江彬一口同意他们这个建议,还切实执行了,令两位大学士有点意外。他们想:看来江彬也非常急于带圣上返京……
  ——但他们不知道:江彬同时已派了快马往京城外通州,将信息带给他亲手提拔的两名都督李琮及神周,命二人预先整备驻守当地的边军兵马……
  在大军中央有一长列囚车,由重兵沿途看守。车上自然有朱宸濠及宁王府诸逆犯及亲族,最后一辆小车上只关着一人,就是燕横。
  一年多前燕横才奋勇血战,助朝廷义军将前头这些叛逆一网成擒,平定江山;今日他却与敌人成了同囚。燕横在愤怒之余,只感到一切都十分荒诞。
  —<的尊严,在权力跟前,仿佛毫无价值。
  燕横回想起进南京之前在九华山里,王守仁对于不得自由的感慨。如今他才真正深切领会王大人的辛酸。
  从十七岁矢志复仇离开青城山,到如今二十四岁,七载的奋进磨练,经历许多生死,终于修成自己的剑道……到头来就是这般结束吗?
  ——假如是这样,我相比壮烈对抗朝廷的武当,终究是败了……
  燕横坐在摇晃的囚车里默想。这车厢远较先前的牢房狭小得多,回京途中又绝无任何可以下车歇息的机会。为了继续保持功力,防止筋骨生硬僵化,燕横在途上不断以圆性所传授的少林“易筋经”及青城派“伏降剑法”的桩功锻炼身体;当然也少不了继续以意想的比试决斗,维持作战反应和意识锐利。
  燕横犹如一头被关在笼中的猛兽,拒绝被这悲惨的命运驯化,时刻都准备重返山林的一夭。
  囚车也不是没有胜过牢房的地方。如今燕横至少呼吸到新鲜空气,每天照到更多阳光,看到掠过的山川风景,听到军士的谈话和喊叫。最初坐车那几天,燕横甚至有种重获自由的错觉,直至他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因为这少许的改变,而忘记失去自由的事实。
  ——而且这旅程的终点,又将是另一座更森严的牢狱。
  途中燕横继续得到张永的部下照顾,送来各种用品及充足饮食,稍稍减轻了他的痛苦。每次有张永的人送东西过来,即使只是与燕横素昧平生的太监或士兵,都令燕横心头一暖,令他感受到自己并不孤独。
  他继续闭目坐在车上,细听着马蹄与车轮的声音,迎受着那颠簸震荡,联想起这些年浪荡江湖的日子。身困囚笼之中,燕横方才领略到,从前与“破门六剑”驰骋天下,原来是十分奢侈的美好岁月。
  在燕横心里,渐渐泛现出一片漫天的绯红花树。两匹马在树底下经过的身影。温暖的春风吹过发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那天,童静这么向他说。
  他展出苦涩的微笑。
  两匹马向囚车接近过来。闭着眼的燕横感官格外敏锐,马上睁目,透过栏栅看过去。
  有一个禁军士兵骑着马来,燕横认得出是张永的下属,先前曾经好几次送过东西来。他牵着一根缰绳,后面随着一名骑士,从头到膝都包在斗蓬里,看不见面目。
  可是燕横只从骑姿就看出是谁。因为实在太熟悉了。燕横立时喉头哽咽,扑到了栏栅前,双手紧紧抓着栏木。
  士兵带着那神秘骑士到了马车旁。骑士在鞍上的坐姿有点摇晃不稳,好像再快一点就会垮掉。
  骑士伸出一只手,也从外抓住栏木。燕横马上搭住那只手掌。
  “我……我……”燕横呼吸困难,许久才说得出句子来:“……我这生也还不完……”
  “不要说这种话。”斗蓬之下,荆裂的脸半藏在阴影之中。他看着燕横的双眼,明亮得如在燃烧。“你我之间,没这样的事。”
  燕横听出来,荆大哥的声线气息远不如往日充沛,加上那勉强骑马的姿态,显然身体仍然非常虚弱。
  他当日亲眼目睹荆大哥所受的箭伤,深知荆大哥将来要从这等损害里完全恢复往昔武功,实在没有任何把握。此刻看见荆裂的情状,燕横更感心酸和歉疚。可是荆裂叫他不要再说,他也就强忍着。

  久别重逢的同伴,相对着没说一句话。只因大家都明白对方所想。燕横知道,荆大哥如此状况下还勉力到来,而且冒着被江彬等奸臣发现的危险,当然是要鼓励他坚持下去;而荆裂也知道,今日已经成长的燕横,必然明白他心意。
  “不可以待太久了……”那名带路的士兵这时催促说:“会被人看见的……”
  荆裂这时伸手入衣襟内掏出一物,塞在燕横手里,再与他用力相握,然后就随士兵掉头离去。
  燕横不舍地看着荆大哥的背影,直至他在行军的人丛之间消失,这才低头去看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人偶,手工异常拙劣粗糙,旁人应难辨别雕刻的到底是什么,但燕横一眼看出来,是个拿着长短双刃的剑士。
  那刀工手法,都是学着从前燕横雕刻过的女剑客人偶。
  燕横被囚禁至今,第一次无法制止地流泪。泪水滴落在手中木头上。
  王师仅仅花了两个月就返回京畿。但是皇帝和“威武团练营”亲卫却并没有马上回到北京城,反而是停留在城东的通州。不管是随军还是留守朝廷的大臣,都对此举极是不解。其中反应最激烈的是当今首辅杨廷和,一年半之前他已大力反对御驾南征,皇帝不在京城的日子他没有一天不忧心,怕会动摇到大明国本。如今天子竟过门不入,杨廷和连忙发动同僚疏请陛下归位。
  可是他们得来的回答只有一句:这是圣上的决定。
  通州乃是京师周边的防守重镇,也是江彬当初调动入京那些边兵主力的集中地。南征期间负责统率通州兵马的李琮和神周,都是江彬的亲信党羽,当初靠江彬向皇帝引荐提拔才当上都督,二人早收到江彬通知,预先提高了驻通州“外四家”边兵的战备状态。当迎接圣驾入城时,已是处在随时能出兵打仗的虎狼之势。
  朱厚照坐在御舆上进入通州城时,透过珠帘看到城中街道满布雄健军马,沿途飘扬着各色旌旗,刀枪弓盾如林,感到精神稍振。
  “臣等闻知陛下抱恙,特地预先操练及罗列兵马迎驾,以军威驱除一切邪气,助陛下早日复元。”李琮在面圣之时,按照江彬预先的吩咐如此禀告皇帝。
  早在刚刚离开南京时,江彬就多番雇用江南的术士来见皇帝,令皇帝相信自己久病不愈,是与灵异有关。

  “以陛下往昔的雄健,断不致如此虚弱……臣怀疑逆贼向陛下施了诅咒……”江彬又这样向皇帝说。
  朱厚照本来就爱好诡异方术,“豹房”蓄养了大批西域番僧及各种术师,他又自号“大庆法王”,对各种异术奇行都兴趣浓厚,而且颇是入信。他听了江彬及术士之言,又想到过去自己的祖先太宗皇帝朱棣,确曾有负于朱宸濠的祖上宁王朱标,今日的叛变乃是累积许多代的怨恨而生。
  ——朕在朱宸濠眼中,乃是“窃占皇位”,若说他在南方用了什么方法长年诅咒朕,也不出奇……朕落水生病,也许就是中了他预先布下的邪术陷阱……
  病况久无好转,更令这颗种在朱厚照心头的疑惧种子,渐渐生根发芽。他同意了江彬的建言,为了避开朝臣的干预而留在通州,从“豹房”急召来众多番僧方士,日夕念经诵祷及进行各种辟邪法事。一时通州城里到处香烟缭绕不散,远看还令人错觉城池失火了。
  朱厚照对此举充满信心,连御医亦摒退不看。他生辰八字排列贯成连珠,与开国太祖皇帝相似,故而对自己天命深信不移,认为必然将是大明列帝中的不凡者。
  ——在应州冲锋陷阵,朕也毫发无伤,怎会在这年纪就给小小一场病打倒?这不是朕的命!

  看着越来越容易控制的皇帝,江彬更添了要掌握天下的信心。他暗里在继续筹划一切……
  自从回京途上皇帝被隔离,张永就已对江彬生起怀疑。他暗中命人去查探圣上捕鱼时覆舟落水一事的详情,下属却回报告知,当日涉事的船夫水手及几名目睹的禁卫,都已无声无息地失踪……
  如今皇帝正停留在江彬的大本营通州,与朝臣的通信受到“威武团练营”的拦阻。这更印证了张永的忧虑。
  ——这家伙,是另一个刘瑾。
  放眼京师,张永知道只可以找一个人商量。
  当张永联络首辅杨廷和时,皇帝已在通州住了一个月之久。二人一会面,张永就马上说出思考了许久的猜想。
  “江彬一直暗中用药在饮食内,损害陛下龙体与心智。”
  “张公公可有凭据?”杨廷和听了后颇惊讶,谨慎地追问。
  “没有。”张永回答。“但这是最合情理的解释。而下官深知江彬其人性情,绝对做得出如此大胆之事。”
  杨廷和沉默了好一会。这相当于同意张永的猜测。
  “然而眼前我们没有应对的办法。”杨廷和考虑许久后才说。“江彬用重兵将陛下重重包围,我们若强行用兵去抢,反倒会被诬告图谋不轨,令江彬变成护驾忠臣。”
  “下官已经想过,如今唯一方法,是派人潜入通州通知陛下提防江彬。”张永说:“陛下即使真的被药物所迷,但他生性聪慧,只要对江彬生起怀疑,必会移驾回宫。”
  ——圣上一脱离江彬的掌握,就有可能扭转乾坤。
  杨廷和同意了。张永在南征中本来就主负情报及查探,此事自然由他进行。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陛下目前的病况……”张永又说:“大人也应该为其他的变化打算。”
  张永说得婉转,但杨廷和很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皇位的传续。
  此事乃是忌讳,他们二人不能多谈,杨廷和只是含糊地应答了一声。张永了解首辅这声已然代表明白,并会密切为最坏的结果作准备。
  就在两人密会同时,一场盛大的祭典已然在通州准备就绪。
  为了消解宁王府的诅咒,皇帝在江彬倡议下,下旨于通州将朱宸濠一干叛逆处决。
  宁王府一众被擒逆臣包括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俱犯滔天大罪,依国法全数凌迟。朱宸濠及世子毕竟为皇室子孙,先被贬为庶人,赐以缢死,并焚尸扬灰。宁王藩国亦被废除,彻底在大地上烟消云散。
  朱厚照认为这样即已解咒,于是在完成一切处决的七日之后,又在城郊主持一场大祭祀,向苍天禀告自己平定江山的丰功伟绩,祈求康复。
  然而他却在祭天之时,当众咯血。亲卫急急扶他退回城中临时的离宫。
  这就连江彬都感到意外。他还有很多事情未及进行——包括借宁王的贿赂帐册,发出矫旨弹劾各朝中大臣。他需要的是皇帝的健康渐渐磨蚀,而不是这样急激地变坏。
  ——是下属施药不当吗?还是皇帝小子的身体本来就比想像中更差?……
  江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只能就这变化作应对:首先下令马上停止用药;再而加紧对皇帝的看管。
  这时他却收到皇帝的旨令:马上移驾“豹房”。
  江彬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要回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可能要终结。
  江彬也无他法,留下李琮及神周继续守着通州,自带“威武团练营”,挟着虚弱不堪的皇帝,回到皇宫西苑“豹房”。
  张永的密探本来在日内就要于通州冒险接触圣上,却因这变故扑了个空。但如今即使能够向陛下进言,也已经太迟了。
  “杨大学士……现在要靠你了……”张永如此遥遥祈求。
  朱厚照睡到他最熟悉的床上。最初他还稍有好转,但很快病况又变得更坏,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
  即使江彬长期向他施放的毒药已然停用,但先前的损害却无可挽回。皇帝的神智时常不清醒,整日呆呆躺着,看那幅图纹斑烂的天花。
  过去的鲜烈人生,此际都像是遥远的梦。他有时好像会嗅到塞外荒漠的气味,然后泪水染湿了枕头。他的眼睛看得不太清,常常把照料他的宫女当成以前宠幸过的爱姬。
  然后,就是深刻而无尽的寂寞。在生命燃至末尾的时候,他却没有半个人可以倾诉——围绕在他身边的就只有侍臣。而侍臣并不是“人”。
  朱厚照在比较清醒的时候,就不断在脑海里翻寻,到底自己一生里认识过哪些“人”。最后他发觉就只有两个。
  姚莲舟和荆裂。
  ——可是朕却无法亲自完成他们的心愿……这天他召来一名近侍太监,以气弱柔丝的声线,说出自己最后的旨意:“姚莲舟与荆裂,于紫禁城决战,务必举行……此乃朕之遗愿。”
  一个时辰后,正德皇帝驾崩,结束了他二十九年荒诞奇妙的人生。后追尊庙号“武宗”。



  朱厚照真正的遗诏,无人理会。
  “豹房”实在太接近皇宫,江彬亦无法隐瞒皇帝驾崩的消息。首辅杨廷和则早作准备,一确定陛下已去,即入宫求见皇太后张氏。
  ——他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必得背靠更大的权威才可能行事。
  太后既为皇帝生母,也是先帝孝宗唯一妻室,极受先帝宠爱,故张氏外戚在朝廷甚具势力。杨廷和要稳定大明江山,她是必过的一关。
  即使杨廷和早就知晓太后性情,但当面见的一刻他仍是深受震撼:太后端坐的姿态甚是冷静,丝毫没有让人看见刚刚失去亲儿的悲恸。
  杨廷和在慰问后也就急急把一切状况向太后禀告。太后只是一直沉默地听着,即使听到皇儿可能受江彬的谋害,她也只是眼目微微收紧了一下。杨廷和一边说时一边鉴貌辨色,却无法猜到太后心里在想什么。
  太后听完之后略为沉默,就马上说出指示。
  “马上公布陛下遗诏,着妾与内阁大臣共议一切大事。”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到现在根本未听闻陛下有遗诏。他看看太后的眼睛。她以极刚强的决断眼神回视他。杨廷和马上肯定太后的意思确是如此。——矫发遗诏,可是弥天大罪。
  ——但是在这非常关头,的确要用非常手段。何况我们又不是在谋夺大位。
  ——而且只要有她,无人能够质疑……
  杨廷和考虑了一会,也就点头同意:“谨遵太后谕示。”
  二人既互相确认身处同一阵线,也就立时展开商议。首先是继位的问题。陛下既无子嗣,遵照祖训“兄终弟及”,决定由其堂弟兴王世子朱厚熄继承大统。
  其次是京师的安全。要待朱厚熄抵京登位,仍需一段时日,此际朝廷最是不稳。杨廷和建议任用张永率禁军监督京师九门,防止生变。
  而第三件事,当然是如何处置江彬。
  “此人,必诛。”
  太后简单一句话,杨廷和从中终于听出如火焰般的愤恨。

  这一天江彬很早就起床。
  他浑身赤裸在大床中央坐着,好像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身边同床的三个裸女由于太疲倦,并没被他的动作弄醒,仍然蜷着身体酣睡。她们一个是肤色深如蜜糖的西域番女,一个是身体雪白修长的高丽舞妓,第三个则是刚刚才随大军而来的江南娇小妇人。三人本来都是江彬为朱厚照物色的爱姬,如今都已变成江彬本人的私产。
  ——就如这座“豹房”一样。
  他推开那番女下了床,打开一扇窗户。三月的春风越过满布奇石的花园,吹进这位于“豹房”西侧的宫室。这座屋顶铺着黑琉璃的“腾禧殿”,原是正德皇帝长期宠幸美女的宫房,这十几天已成为江彬的住所。
  嗅着黎明的空气,江彬感到心胸蓄满了能量。他虽已离开战场多年,身材仍然保持精壮,胸膛和肩头的筋肌如在边塞出征时一样胀满,腰间也没有多余的赘肉。这么努力和克制,当然是为了取悦皇帝。
  ——以后不必了。就算我吃成一个大胖子也再没关系。
  ——但今天,我仍然要以最好的体魄去迎对。
  ——最后一次。

  他呼召宫女进来为他梳洗更衣。江彬很讨厌太监,因此把“豹房”原有的近侍太监全都斥赶到南端囚禁,只留下宫女、伶人、番僧及工匠,当然还有“威武团练营”的军士。至于锦衣卫,江彬虽是指挥,但此乃皇帝封赐的地位,如今朱厚照已去,江彬再不敢十足信任锦衣卫的忠诚,用借口将他们调离了京畿。
  换上最常穿着的军服后,江彬先吃了大大一顿早饭,稍息之后就到“豹房”内的校场射箭。劲箭一记接一记从强弓脱出,深深钉入了草靶。射了五十箭后,江彬感觉一身筋骨都得到了舒展,才满意地放下弓。
  守在校场的百名“团练营”战士,全都对这位一手提携他们的猛将,投以敬仰的目光。
  “兄弟。就是今天。封侯拜将,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江彬向众军士激励说。
  他们从前戌守苦寒塞外,一夕间跃到了大明天下权力的中枢,靠着威权搜敛到以前想也没想过的财富。这历程就如梦幻,而他们跟随着江彬,却每1天都实现着。
  这个梦,还会延续下去——他们如此深信。
  假传皇帝遗命的人,不是只有太后与杨廷和内阁。江彬也伪造了另一版本的遗诏,声称朱厚照将亲兵“威武团练营”军马交托予江彬提督。江彬乘势占据了“豹房”,驻以近千名“团练营”精锐,就如贴近在皇宫旁的一把锐刀。
  其余的“团练营”兵马,连同李琮及神周指挥的边军,则继续重驻在京城以东的通州。江彬两股兵力,一东一西,一内一外,对京师成箝制之势,凌驾于京城禁军之上,大占上风。除非朝廷大臣号令地方军入京勤王,目前这形势不会改变。
  ——哼,现在连新皇帝也未登位,你们能叫人勤什么“王”?……
  江彬已探出,杨廷和挟着“遗诏”赋予的权力,正要下令解散“威武团练营”,并将入京防卫的边兵调送原藉。江彬当然决意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提督大人,时辰已差不多。”近卫兵向江彬提醒。他回到寝室,更换了一袭为干爹朱厚照守孝的素服,但白袍底下的心胸、后背和双臂皆戴着薄薄的铁甲片。侍从也作了相近的素色打扮,并在长袍下藏着短砍刀。
  江彬再次步出校场,只见近五百名“团练营”的步战好手都已齐集。他们各穿着在“豹房”中搜集的太监服饰,并将脸上胡须刮得精光,同样也各自将轻巧的护甲隐藏在衣服里。兵丛之间有一大堆伪装成祭品酒食的担挑,内里其实全收藏着刀斧、短标枪、短角弓、手盾等等器械。
  这时近卫递来一个木盒,江彬打开检视,确定那部宁王府帐册收妥在内,才满意点点头。
  “用你的性命守住这东西。”江彬向这名壮硕的亲卫说:“不要离开我身边。”
  他走到校场上,检阅各名伪装成太监的军士,看看他们的神情。他没说一句话,挥一挥手,就下令众人出发。
  ——不必再说什么。从神貌就知道,每个人都已准备豁出去。
  五百个“威武团练营”战士,离开“豹房”,穿越西苑,往紫禁城西华门进发。
  这一天乃是大内“坤宁宫”修缮后安装屋顶兽吻的日子,按照礼仪要举行祭祀大典,太后下召命文武百官参加,“平虏伯”江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亦在受召的行列。
  江彬当然知道,这是太后与杨廷和设下的陷阱。他若是奉召入宫,自然会被禁军擒捕;如果他抗命不往,杨廷和等大臣则可马上在朝廷对他展开攻击,剪断他与朝中大部分党羽的联系,并正式明令削除其兵权。其时江彬即使拒绝交出军权,一旦被昭告为叛军,其亲兵士气亦难维持,时日一过当即崩解。
  ——已经到了要赌命的时候。
  ——从我把朱厚照的船弄翻那一刻起,其实就没有回头。

  江彬与十几个扮成普通侍从的亲卫走在最前;而那五百壮士则分成几个长行列跟随,并尽量走得疏落,以免被人看出正在行军。
  到达西华门外,江彬眺视那雄伟高耸的门楼。上面有禁军士兵在栏杆前看守。
  他的两名亲卫率先上前,报出锦衣卫都指挥使江彬大人的名号,并叙明乃是来参加“坤宁宫”大典。守门禁军问明了,并查核当日奉召入宫的名单,确定江彬的名字在其中。
  “后面那些是什么人?”门楼上一名禁卫军官高呼询问,并伸手指向跟在后面的大群人。
  “这些都是留在西苑‘豹房,的内侍太监。”江彬那名亲卫解释。“他们在那边既已无事可务,江大人就领他们归返宫城,顺道挑来各样祭祀之物,敬献太后。”
  禁军只负责守门,本就不清楚皇帝在“豹房”有多少近侍,看见这几百人的数量,也不特别觉得奇怪。
  “张永公公有令,近日凡出入禁宫的大小官员,只可带随从二人。”那军官高声说时,眼睛盯着江彬:“这些近侍,我们另外再派人验明处置。除江大人外,其他人都退到五百步外。”

  江彬早就预料如此,向那名军官点点头,挥了挥手。他那三十几名亲卫假装着驱赶“太监”往后退。
  那名在门前负责说话的江彬亲卫,这时又往上方的军官高呼:“江大人迟了起行,‘坤宁宫,装置兽吻的吉时将至,若是误了大典,恐怕要触怒太后。大人可否先开城门?”
  那军官瞧见几百人已渐退却,想了想,也就命令下面的士兵将左面一道侧门打开。
  江彬与那三十几名精锐的亲卫早有准备,一见禁军开门,忽然就回头奔回江彬身边,其中一人高叫:“江大人,你忘了东西!”手里还提着个包袱。
  禁军们一时未清楚这是发生什么事,也没马上呼叫关门。那道较小的侧门,已然打开了足供两人并肩的入口,江彬见机不可失,轻呼了一声“去”,三十多人顿时目露凶光,全部朝那城门火速冲过去!
  这般强行突袭紫禁城门的事,守门禁军看来想也没想过,一时手足无措,江彬的部下马上就有数人冲进了西华门内,并都从袍底下拿出短砍刀来!
  守门兵的装备其实远比这些“团练营”边军强,但他们受到突击似乎都惊慌起来。皇城禁卫虽然亦是百中选一的军人,但大多没什么实战经验,气魄上不如这些惯在塞外与鞑靼人交战、刀枪多次尝过血的边兵,被阆门者吓得惶然后退。
  有了这数人率先掠入城口,后面的三十个江彬的亲卫也一一冲入,并迅速架成阵势;同时外头五百个“太监”,已然从各担挑里抽出兵器和小盾,呐喊着向城门狂奔!
  守门禁军见阆进的敌人大增,外面还传来数百人轰烈的喊杀声,重夺城门的战意全失,数十人掉头就向皇宫内奔逃!
  至于站在门外那十几个禁军,直接面对数百敌人冲锋,更是早就抛下枪矛,向外头没命似的逃遁。上方的门楼上布有弓兵,本来占了居高临下的迎击势,但眼见城门已被突破,深怕来不及走避,一半沿城垛逃走,前往其他卫所求救;另一半则躲上门楼顶层深处。
  “不要追!”江彬高声喝令。他瞄一瞄上方门楼,栏杆前已经不见一兵一卒,心想躲在顶层的人也不敢再出来放箭。这场突袭,速度重于一切,江彬没有时间先清残余,而是率军直向“坤宁宫”前进。
  ——这些禁军,真是一堆豆腐!
  江彬心里笑着想。他这支“团练营”精锐以极轻装阆门,靠的就是压倒对手的杀气和战志。结果一切比他想像还要顺利,部下们的刀连一滴血都没染过,就成功突破。

  他们早就为这次攻袭作过三天操练,所以进退突击的时机才会如此合拍。那些伪装太监的战士全数进入后,五百余人迅速布成队阵,奔跑越过紫禁城宫殿间的走道。
  “团练营”早已知悉紫禁城的地势分布,这条路线避开了所有的空旷区域,以免禁军神机营可以架设火器阵截击。
  终于走到这一步。突破西华门,胜利已然掌握了一半。“团练营”五百壮士进入了象征大明最高权柄的皇宫里,也就是走在创造历史的路途上。无比的光荣,诱人的富贵,全部都在前头。
  把聚集在大典上的朝臣,自首辅杨廷和以下全体屠杀;声称这是正德帝的遗诏,授义子江彬以兵权清扫叛逆奸臣;以宁王府帐册为锄奸的证据;号召李琮及神周率通州边兵到来,接管京师防务;废除朱厚熄继位的诏命,另立一个容易操控的幼小亲王,掌握天下兵马与朝政的实际大权……
  这是江彬的完美计划。
  他提着刀与战士们一起奔跑,嘴角斜斜地笑起来。他心里实在有点感激朱宸濠。
  ——不过你白忙一场了……笑到最后的人,是我。
  跟刚才声震西华门时相反,“威武团练营”的军士此刻都没有喊叫,只是各自发出跑步的粗重呼吸声,好像一大群饿狼,冷静地全速奔向猎物遍布的草原。
  可是当经过一个通道的交接处时,却有战士发出了叫声。
  是惨叫。
  众人密集在通道里,后面许多人都无法看见,队列前头左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见有一件东西,好像滴着水飞上半空。
  那东西飞过处,几个士兵感到有暖热的汁液滴在自己头顶和脸上。他们用手抹下来一看,只见指头都染成鲜红。
  ——什么?……
  他们都充满疑惑。刚才根本听不见任何战斗声。
  夹在队列正中央的江彬,这时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就好像从前他在边荒原野上,预知鞑靼铁骑的主力将要卷至一样,在风中会嗅到不一样的气味;舌头间会有一股铁锈般的苦温;后颈的血脉微微颤动。
  可是在空旷的战场上,他还可以走避;这一刻,他只能迎接。
  “威武团练营”的军士,同样有股奇特的感受。如果对方是兵力强大的敌人,他们应该远远就察觉出来。现在遇到的阻力,却是如此突然无声,而同袍所受的杀伤却又是这般猛烈。看那断肢飞去的力量,不似是人类所能制造的伤害。但在这宫殿间的走道里,按理不会架设什么重弩石器之类兵器,而刚才又没有听见铳炮爆发的声音……

  ——就像是有……怪兽……
  他们不知道:这样奇异的感觉,宁王府叛军就曾在战场上一次接一次遇上。
  位于“团练营”队阵左前方的士兵,这时看清:从侧面那条支道突袭而来者,其实不过是二十几名禁军侍卫。
  而更教他们讶异的是:真正在攻击的敌人,只得一涸。
  只见那二十三人,排列成一个锥形阵,正好将那条宫殿支道填塞了。阵势的左右两侧各有十一个身壮力雄的侍卫,每人提着一面又长又大的兽面方盾,成斜线有如瓦片般紧密叠排着,封闭着通道的两翼。
  而真正对“团练营”造成杀伤的,唯独是站在锥阵前尖正中央、暴露在盾牌外的一名侍卫。此人一身轻装,除了侍卫服之外,就只有两边前臂束绑了薄甲片,头上既不戴冠帽也没有战盔,只用一片朴素的头巾包着发髻绑在脑后。
  这侍卫的武器,更是“团练营”士兵在战场上甚少见的双刃。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两把兵刃这样挥动。它们交错的速度实在太快,边兵们连那是怎样的兵器也看不清,就像那侍卫的双手发射出两束长形的光。
  ——他们所以确定那是锋刃,只因看见光束所过之处,同袍的肉体被割裂的后果。
  几次呼吸之间,地上就多了四具穿着太监衣服的尸体。
  即使是久战沙场的老兵,骤见如此杀伤力,也无法不深受震撼。
  为了取悦朱厚照,“团练营”的精锐边兵战士仍日夕在京城接受严格操练,这时即使心里惊慌,仍尽量保持着态势退避。但那侍卫的双刃实在迫近得太快,边兵们无法避免踩到身后的同袍,众人挤成一团,各自失去平衡。
  “团练营”这部分的阵列顿时陷混乱。
  有三个站得最前的士兵,眼见已经避不开,于是发挥出狼虎边军的狠劲,切齿提起刀枪,往那名禁军侍卫反击,冲向他的双刃光网!
  半截枪杆连同断腕飞去。被洞穿的喉颈。右膝筋腱遭削裂。
  这就是三人眨眼间的遭遇。
  那侍卫这时才收了双刃,迅速退了数步,他身后的锥状盾阵中央也配合着打开一个缺口,让他退入盾列的保护之中稍息——他毕竟并非真是什么神话里的怪物,在高速连续杀伤了七人之后,也需要停下来调整气息。
  挤成一堆的“团练营”士兵,这时才看得见那侍卫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狭长,一宽短,两柄形貌古雅、在阳光下映出异采的双剑。
  在边兵眼中,这样的古剑不是军队出征前的祭礼器具,就是皇室贵胄腰间的装饰品,绝不应是如此致命之物。

  而此刻站在盾阵正中、使用这长短双剑的人,也不是格外魁梧雄伟的力士,而只是个身材中等、相貌看来不过廿多岁的年轻卫兵。
  ——大内宫中,有这样可怕的剑客吗?
  本来没有。
  青城剑豪燕横在此,全拜他们的头领江彬所赐。
  稍微调整呼吸后,燕横不等对方恢复阵势,又再次从盾阵中央的开口振剑奔出,去势犹如久困囚笼的猛兽,越柙而出!
  ——这刻的燕横,再次握起久违的“雌雄龙虎剑”,要把给锁禁一年多积压的郁愤,尽情发泄在战斗之上!
  “团练营”战士毕竟不同宁王军那些匪盗组成的杂牌军,没有因为看见燕横双剑的惊人威力就丧失了战志,他们久处战场的凶蛮习性也在这时刻被唤醒,前排三十多人吼叫着,提起兵器向燕横迎击!
  ——以压倒的人数,围攻打击寡敌,是他们学会多年的必胜之道,战场上的常识。
  然而他们没有经历过:对于某一种敌人,常识并不适用。
  面对涌来的数十倍敌兵,燕横脸孔紧皱,咧着牙齿发出低嚎,散发出连在鄱阳湖之战也从未出现过的狂乱杀气。
  仿佛已把理智完全抛弃。

  他双足毫无保留地奔跃,直扑敌群。
  光华再度起舞。
  “雌雄龙虎剑”以诡异的高速旋转翻滚。燕横瞬间施展的剑路不同平时,反而更似当年化为为顶尖杀手“妖锋”的侯英志。
  首先迎接剑锋的边兵,在肉体中剑之前,心魄已先被燕横形如狂兽的杀相所夺,全身僵硬。双剑就如砍刺稻草人。
  燕横带着剑光在敌兵间穿过,一眨眼死伤在锐芒中的就有五人。另外九个边兵根本捕捉不到燕横形影所在,只知道同袍不断中剑,他们被这气势吓得半途止步后退,有的更被后面冲来的同伴撞倒。
  这通道本来不甚宽阔,那三十几人无法同时全部挤进去。第二波的士兵这时到来,他们分左右冲前,想要包抄燕横的侧翼和背后。
  ——我们人多,就把他吞噬!
  ——他再厉害,只要被包围就必死!
  然而在燕横后面的廿二名侍卫,早就同时跟上,将两道盾列推进上来,燕横杀敌后收剑稍一后退,他背后两边就如多了一双又长又大、用坚盾组成的鸟翼,那冲来的廿几人都被盾阵阻挡!
  这完全是为了配合燕横的战法而设的阵式。
  把燕横从天牢放出来、将“雌雄龙虎剑”带入皇宫交到他手中、为他安排这盾阵保护侧翼的人,当然就是负责提督皇城护卫的大太监张永。
  “尽一切手段,擒捕或诛杀江彬。”
  首辅杨廷和把军权交给张永时,如此嘱咐。
  得到太后和内阁的授权,张永终于可以把燕横释放。不过这次他不再只为了卖人情给王守仁。
  “我们给你一个机会,为你的荆大哥报三箭之仇。”
  当时燕横听了张永的请求,却只是摊开双臂,向张永比一比他那座黑暗狭小的牢房。
  “为了保存皇帝的江山,我与荆大哥出生入死,血战连场,可是却受到这样的对待。我还有再一次为朝廷挥剑的理由吗?”
  张永深知事关重大,而燕横是一大强援,于是祭出了杀手锏。
  “陛下驾崩后,他曾在‘豹房,宠幸过的女子,到底将来如何处置,都操在我们手上。”张永的说话没有半点威胁语气:“可以把她们送入深宫,充当宫女直至年老;也可以就此遣回民间。当然,如果她们有亲属是对朝廷有功者,自然会得到善待。”
  燕横一听,眼目收紧,盯着这头老狐狸。
  张永对那天在南京都督府发生的事,还有燕横与宋梨的关系,显然已全部调查清楚。

  他提出的条件很简单:用燕横的剑,换宋梨的自由。
  燕横的回答,就如张永事前预料。
  此刻,那廿二名由张永精挑的禁军侍卫,提着厚重兽盾排成左右两面斜斜的铁壁,将冲来的“团练营”边兵硬生生顶住!
  然而后面还有更多伪装成太监的边兵,借着这时机涌入通道来。他们想以人数将这盾阵压溃。
  战阵中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嘶叫。那气息似是从齿间吐出,声音并非格外响亮,在混战里却竟人人都听闻。
  在盾阵左边推挤着的两名边兵,随着这异声突然就离地往侧飞出,撞击在其他同袍身上。那股突发的怪力极猛,盾列前十人连环被撞得崩倒,盾阵左侧所受的压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两个边兵实是被燕横在特殊吐气下施展的“雌雄龙虎剑法”猛招“虎雷啸”所冲击。燕横借助“虎相”发劲,以短促的步法全身冲出,双剑剑锷强烈击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瞬间撞飞。
  使出了这甚耗力的“虎雷啸”,燕横却未停下,身体一旋转又跃向右边盾列,“雌雄龙虎剑”光芒再振,那边的十几个“团练营”士兵正在全力推压着盾牌,此时根本无法闪躲,一个个就像不动的靶子般被剑光扫倒。
  其他还没中剑的,眼见若再留下也只会变成剑靶,于是放弃推挤,慌忙往回逃命。有二人走避不及再成燕横剑下亡魂。另有一个边兵,因为己方突然撤退,被盾列撞得失去平衡压过,盾后的禁军侍卫马上用短刀将他刺杀。原本要冲过来支援的边兵,眼见盾阵前的同袍被迅速清扫,一时不敢再进。
  燕横回到盾阵正中央,双手垂着沾满浓浓鲜血的“雌雄龙虎剑”,脸上身上也到处都是血。
  连续地全力出招,燕横此刻已感气促疲累,胸膛大力起伏呼吸,无法掩饰。
  ——被囚禁在暗牢里太久,即使并无疏于锻炼,但能够进行的练习方式始终受到限制,燕横的体力状态,这天远逊于先前打仗时的高峰。
  他努力在调整呼吸,不让对方看出疲劳,可是身体不争气,仍是贪婪地大力喘息着。
  ——假如被敌人知道我倦了就麻烦……
  他却没有想到,边兵们看见燕横如此模样,并没认为他是疲倦气促,反而以为他那狂怒的情绪仍然高涨,无法压服。在他们眼中,燕横的神情不似人类,眼睛仿佛透着仍未尝够鲜血的饥饿。
  ——简直就像一头会挥剑的老虎……
  “杀!”一把声音在“团练营”队阵中央响起来。“再上呀!他只有一个人!杀掉他!”
  这自然就是江彬的叫声。之前刚刚发生战斗时因为人多混乱,他还没看清到底来了什么敌人;这时场面稍为静止,江彬终于远远看见,从旁侵袭他部队的人是谁。
  一看见燕横,江彬马上联想起荆裂,在南京“都督府”挡箭时的神技,还有多年前在“豹房”见识过的武当派强大武艺。
  ——假如他也一样厉害,那可不好玩……
  江彬更担心燕横这样一拖延,令他们滞留在这段通道里。按照他原来的计划,行军速度和锐气最为重要,目标是在禁军主力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屠杀大臣,宣称奉遗诏行事,决定大局。他们绝不可以长留此地。
  “用箭矢!用标枪!”江彬这时再大呼。
  “大人!这样我们的阵式会乱……”一名亲卫劝说。他们所带的远程兵器本来不多,都要保持在队列中间,面向前方,在急行时随时用来迎击遭遇到的敌军。
  江彬却不理会了,他只想及早收拾燕横再继续行进,于是再次催促箭枪兵移转去左侧翼。
  近百名带着短标枪、角弓和弹弓的边兵,依令在那支道前摆出阵势。
  但是燕横和那廿二名禁军侍卫,早已准备了应对之法。他们一见敌人摆出射阵,就把左右盾阵合起来,将燕横保护在最中央。两边最外的各三面兽盾亦移入阵后,往上叠架起犹如伞盖。廿二面盾围成像半边向前的铁桶。
  “团练营”的矢石标枪群起飞射向盾阵,那些镶了铜兽面饰的大盾非常坚实,而且廿三人都半蹲跪着,全身皆受掩护,箭枪完全无法穿透伤及他们分毫。
  “冲!冲!”江彬再呼叫。他毕竟是沙场焊将,见对方龟缩挡箭,正是众多步兵蜂拥围攻的大好时机。
  边兵们跟着江彬已久,早知其指挥战斗的习惯,趁着另一轮箭枪飞出,近百人拔步再次往盾阵冲杀!
  保护着燕横的禁军侍卫们,这时已经来不及再次打开变回锥形阵,只好将顶上六面盾放下,把后面的缺口封起,团团围成一圈。燕横则站在正中央。而这次冲来的敌人数量,是先前的三倍。
  “怎么……还不来?……”一名顶着兽盾准备迎接冲击的禁军侍卫,以慌张的声音间。跟先前相比,他们此刻陷入了劣势。
  “什么都别想。”燕横回答他。“只要想着一件事:挺下去。直至敌人死光。”
  燕横这说法毫无道理。但他的声音对这廿二个侍卫却有一种镇定的功效。他们不知怎的,就对他的说话投以信心。
  ——这家伙一定经历过很多这种关头。我们跟着他,说不定真的能活下去……
  只是他们不知道,燕横心里并不真的那么冷静。有一股盛怒在他胸中几乎要爆发。
  ——张永你这混蛋……
  然后就是盾牌被猛撞的轰响。
  好像整个天地突然爆发起来。
  盾阵内外都是野兽似的叫嚎。一种最原始的情绪。
  第一波的冲击,就令盾阵其中一名侍卫抵不住半跪,盾牌被撞得掀了开来。外面的边兵一见缺口就拥上,要在此将盾阵撕裂。
  但燕横双剑闪电吞吐,透过那缺口杀伤三人。那名侍卫得到喘息的机会,站起来重整姿势,把兽盾填补回去。
  边兵们不断向圈盾阵的各方冲击,寻找能够突破的弱点。但每一次盾阵出现崩缺,“雌雄龙虎剑”都迅速截杀从那里侵袭的敌人,令战友能够重新将阵合上。
  外面“团练营”边兵的攻击越来越强烈和频密。燕横跟这廿二个侍卫,就像同坐在一艘小船上,不住抵受着狂风暴浪的冲击,任何一刻船身都可能裂,全体被淹没卷走。
  这时其中一名禁军侍卫惨叫倒地。原来盾阵同时出现两个缺口,当燕横用快剑封住一边时,另一边提盾的侍卫却已被一柄斧头砍入了肩颈间。他身边两侧的同袍,死命用盾向入侵者撞击,所有人一起合力,又将那个缺口围合起来。
  然而顾此失彼,盾阵重新排列时又露出了另一个空隙,又有一人被外头敌人以长枪刺穿左胸,另一名侍卫的右脚则因暴露在盾底下,而被边兵人用枪柄狠狠砸裂,无法站立。
  幸好余下的十九人反应甚快,终于把盾阵圆圈再次紧密连结。但是缩小后的盾圈,承受冲击的能力又减弱,整个阵列不断在摇晃,侍卫们互相看看,都露出绝望的眼神。
  假如盾阵崩溃了,所有战友都必死。燕横很清楚。至于他自己,能否靠双剑在敌丛中孤身杀出血路?他也无法说准。
  但没到最后一刻,燕横决不会放弃这些人。就算素昧平生,就算今天只是第一次并肩作战,仍然是同伴。他毫无保留地继续挥剑,填塞每次被突破的盾阵缺口,没有想过要留些气力给自己之后逃生。
  他只懂这样用剑。
  然后,外头的冲击就突然停止了。

  燕横和众禁军侍卫,都无法看见盾圈外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想到唯一的可能。
  在外面那条大通道上,江彬没有再看向燕横那边,而是望着前方远处。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皇宫的禁军卫队主力,在通道前头出现。
  就在这个时刻。当“团练营”的队列最混乱分散之际。
  假如先前急行中遇上敌军,江彬的兵队处于集中进击的态势,尚能够乘锐气向前攻击突破,他深信禁军无法抵挡。
  但现在他们的阵势完全被燕横捣乱了:百余人分出来塞进了那条支道,还有箭枪手都移到了不适当的侧翼,并且耗用了好些矢石。
  前面的禁军,没有给江彬任何思考或应变的机会。他们呼叫着就向这边冲锋。
  这时江彬终于明白:西华门失守都是演戏,对方从一开始就准备放江彬的战队进来紫禁城。
  江彬策划这一切时忘记了一点:他的对手包括了张永。一个曾经把权势滔天的刘瑾都拉下来的人物。
  前面冲锋而来的禁军步兵大约六百人,由张永亲自指挥,而且都是数年前曾经远征武当山的军士。张永认为只有这些具血战经验的禁军,才足以跟江彬麾下的边兵对抗。
  此刻江彬手上五百个“团练营”战士,论个别战力及上阵经验,仍比对面冲来的禁军强,即使阵势一时乱了,如果进入混战,其实也未必落败。
  但是江彬一想到自己身在陷阱,心却虚怯了。
  ——要在这里拼吗?还会有其他伏兵吗?
  ——还是应该改变计策?……
  但敌人已然迫着他马上决断。
  结果江彬还是选择更安全的路。
  “走!”他挥手呼叫着下令。“回去!我们回去!”
  他想到应变的计划:逃出紫禁城,回到“豹房”。在那边他仍留有大约三百名部下,连同这里的人,借助“豹房”宫殿及西苑地势来防守,对方不容易攻进;再待李琮及神周带同“外四家”亲兵到来,里应外合夹击,马上就可扭转局面!
  ——没必要在这里冒险!
  “团练营”众兵保护着江彬,回头往来路紧急撤退。张永的禁军马上穷追。
  燕横和持盾的侍卫们获得解救,众人相看无言,都知道自己捡回了一命。
  唯独是燕横,二话不说就紧随禁军主力奔跑而去。
  他心里被愤怒充塞。原本的约定是:他只要成功令江彬部队阵势混乱,并引得对方施放弓箭,张永的大队就会马上出现。但结果却迟了这么多。
  ,^张永为了令敌人战阵陷入最大的混乱,拿我们的安危来冒险。
  ——我们的死活,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价值。
  但现在燕横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此刻他眼中只有一个人。
  犹如盯上了猎物的猛兽,燕横狂奔于紫禁城的宫殿之间。
  X
  再次踏入他的发迹之地“豹房”,江彬已经不知道,跟着自己回来的部下还剩多少人。
  刚才在紫禁城里带着五百人左冲右突,江彬没能掌握所有的战况,只知道在皇宫的通道和庭院之间,到处都爆发死斗的呼号与悲叫。
  最初他本来想从最接近的西华门原路逃出紫禁城。但在慌乱中他仍不失思虑,心想之前西华门既然故意放他入侵,现在必然布了重兵封锁。于是他急领“团练营”战队右转,向皇宫的北面玄武门硬闯。

  这等于穿越紫禁城最深的核心。
  逃亡之间,五百人好几次被突然从旁出现的禁军伏兵从中切断。每一次就有一小群“团练营”边兵被分割出来,不久后就被追来的禁军主力吞没。有一次甚至连江彬本人都几乎没有闯过伏击,幸而在被包围之前就给大批回头的边兵抢救脱出。
  到达玄武门时,“团练营”的队列已比最初薄弱了不少,但边兵们惯与残忍的鞑靼交手,在塞外失败被俘就等于要受酷刑折磨而死,他们在这种关头挤出极强烈的求生意志,冒着门楼射下的羽箭和铳弹,一口气抢占了玄武门内,迅速打开城门逃出去。
  这些残余边兵且战且走,保卫着江彬转向西行,穿越过西苑“太液池”上的石桥时,已经被追兵咬住了队列后尾,桥上展开激烈的厮杀,雕龙的石襕纷纷被泼洒的鲜血染红。江彬没有理会殿后死战的部下,他只知道一定要继续往前走,与亲卫们穿过了园林,又借皇家建在西苑的道观“玉熙宫”作为掩护,终于也成功冲回“豹房”。
  身上发上到处沾满血污的江彬,已经许多年没经历这样的危险,逃走了这许多路令他衣衫尽湿,气喘如牛,在殿室中随便抓起一壶酒就仰头猛灌了几口,方才稍解干渴。
  “豹房”各宫室的景象甚是诡异:在到处张挂的绮艳绫罗与西域番教画卷底下,是一片恍如天地将绝的末日景象,宫女、方士、伶人乐师与番僧在惊慌地四处奔逃,桌椅器物东歪西倒无人理会,残余的那些“团练营”边兵提着利刃,不是坐在明亮的石地板上疲倦歇息,就是到处寻找粮水。也有士兵开始在宫室中搜掠财物。
  江彬见了怒然将酒壶摔去,抓下冠帽扔掉,上前一挥手中砍刀,就隔着垂挂的绸帐,把一名抱着包袱的部下斩杀。包袱摔落地上,滚出一堆踩扁了的金银酒器。
  “谁再想私逃,我就斩谁!”江彬猛吼:“要一起渡过这难关!外面还有通州来的援兵!只要守住这里,就能够反胜!”
  他伸腿踢走其中一个酒杯,又说:“这种东西你能吃一世吗?真正的荣华富贵就在面前!我们一起去取!”
  “团练营”的战士听了颇受激励,也就听从江彬的吩咐,往“豹房”四边各处布防。只是江彬他自己就带着仍存的十几名亲卫,走向“豹房”中央更安全的深处。
  他们走到校场旁的一座大石房,那里囚禁着朱厚照生前饲养的各种猛兽。
  两列大铁笼内,如今只余下七头虎豹,那是因为猛兽久处囚笼后多会生病,最多只能养个四、五年;而近年朱厚照经常出征,养兽斗兽的兴趣早就大减,所以就只剩下这几头仍然活着。
  江彬穿过铁笼间,看见那一双双兽目都盯向自己。它们的眼光已不再如最初入“豹房”时锐利,如今都带着冷漠与疲惫,好像已接受了自己的>11命运。
  看着这些困兽的模样,江彬蓦然联想到自己此刻的景况。他猛地摇头,要挥去不吉利的想法。
  ——我不会认输的——
  然后他就听见“豹房”外围开始传来被攻打的声响。
  十几个亲卫站在兽笼之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都看着江彬。
  江彬盯着阴暗室内的虚空,仔细用耳朵辨别外头的战况。
  他听出了变化。
  凄惨的呼声突然变得极密。而且不断向“豹房”内逼近。
  只有一个解释:有敌人突破入来,而且不论前进和杀人都非常迅速。——这样的敌人,他只想到一个。
  “走!”他惶恐地说,带着亲卫穿过兽笼之间,奔出石房另一端的大门。江彬才离开了一会,有一条身影跑进了养兽房来。
  门外的阳光,反射着他左右长短双刃。

  燕横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在门外已嗅出浓烈的羶气,因此格外小心戒备,并把脚步收慢。
  那些困在笼中的虎豹,突然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本能都被唤醒了,原本懒惰卧着的身躯挣扎弹起,在笼中来回走动,全部眼睛都瞧着燕横,当中透著饥饿的神色。
  只因此刻燕横身上所染的鲜血,比先前又更浓厚。他的头巾早已不知去到哪里,发髻亦散开来,长发之间黏结着已经变暗的血块。那身大内侍卫服早已看不见原来颜色,湿淋淋地贴着他身躯。燕横半张脸也沾成红色,好像戏台上鲜烈的面谱化妆,只露出杀气充盈的双目。整个人仿佛刚刚由地狱爬出来一样。
  从紫禁城里追击“团练营”边兵;“太液池”石桥上穿越闯过;到突破“豹房”的防线,燕横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伤了多少敌人。他全程都是以高速疾冲,每遇上阻碍就无思无想般把拦在跟前的敌人解决,这样的体力消耗极度惊人,他的力气已快将见底,如今都是靠着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来支持着肉体。这不似“借相”只能短暂爆发,又不像雷九谛的“神降”般会失却理智,而是如当年“山螺”面对猛虎并领悟“龙相”时,那种纯净地释放本能的境界。
  ——燕横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与年轻时独战“川西群鬼”的何自圣,极其相像;而现在的他,只比那年的师父大了一岁。
  他垂着“雌雄龙虎剑”,直穿过左右两排铁笼间的通道。他所过之处,笼中虎豹都被他散发的气势压服,就像从前在山野里惊觉遇到危险一样,低呜着蜷缩到铁笼一角。
  他穿过兽房从另一门口走出去。燕横并不了解皇宫和“豹房”的地势布置,他一路上只是靠着直觉和扩张的官能追击江彬,却全未偏差。
  到了兽房外后,燕横越过了番僧的法寺及花园,直往皇帝宠姬所住的“教坊司”走过去。
  只因他隔远就听闻那头的骚动。
  到了“教坊司”门外,燕横看见大门打开来,那门上还垂着锁链,有许多美女和婢仆不断夺门而出,状甚惊惶。
  江彬自从霸占了“豹房”,就把大部分的房屋都上锁,防止朝廷派人混入或是“豹房”里的人逃走。这门锁一眼看得出来是被强力凿开的,开门的人没来得及去找钥匙。
  ——也就是说是刚刚发生的事。
  燕横认出一些从门里逃出的美人,一年多前他就在南京“五军都督府”的皇座旁见过。他想到这里就是皇帝的女人居住的地方,心里感到大大的不祥,马上拔步冲进“教坊司”去。

  ……不要……
  “教坊司”内不断有女人逃走。燕横往她们逃离的方向深入进去。
  步入“教坊司”的走廊,扑面是混杂的香气,能令男人心驰神荡。但燕横恍如未觉,脚步加快深入去。他越往里面走,心中的忧虑越沉重……
  在“教坊司”众美女的居所中央有前后两座大厅,前厅是皇帝临幸并挑选每晚侍寝宠姬的地方;而后厅则设为众女练习舞蹈歌唱的真正教坊,四壁到处绘满了飞天仙女的图画,到处散放着乐器和跳舞的道具。
  燕横迎面排开那些恐慌地逃出的女子和乐师,走进后厅教坊,终于看见他最不想看见的场面。
  在色彩令人目眩的壁画围绕之间,江彬与他仅余的十几个亲卫,站在平日练舞用的大幅西域花纹地毯中央。那些“团练营”亲卫此刻抓住了两个人质,每个都有二人合力抓住,再有第三人用刀架在颈项。
  其中一个人质是个只得四、五岁的男孩,正在放声大哭,他的手臂被“团练营”近卫扭在背后,双腿也被另一人抓着,整个人抬在半空。孩子的臂腿在这些边军壮汉的硕大手掌里就似黄瓜一样,要扭折易如反掌。男孩越怕就越挣扎,越挣扎被反锁的手臂就越痛,哭得死去活来。
  而另一个被宰制在刀下的,自然是江彬冲入来“教坊司”的首要目标。
  宋梨同样被反锁手臂,给强壮的边兵强压着肩头跪在地毯上。一个近卫左手狠狠揪着宋梨的头发,拉直她的脸让刚进来的燕横看得清楚,右手则将砍刀的刃锋贴住她粉颈。
  这一刻,燕横解除了刚才超脱感情的状态。身体里一直压抑着的浓重的疲劳,还有多处轻伤的痛楚,瞬间全都向他侵袭。若是常人,此时已经崩溃倒下。但他坚强地抵受着,保持握起双剑的姿势,尽量不让敌人看出他此刻的虚弱。
  但他看着宋梨的关切眼神,还是出卖了自己。
  宋梨蓦然看见在后厅大门前出现、形同浴血恶鬼的燕横,激动得全身在颤抖。
  ——你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泪珠滴在她颈前那冰冷的刀锋上。
  燕横看着她被刀架着,又再想起一年前在“都督府”里,她在皇帝面前以利箭指颈、用性命保他安全那一幕。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像被烈火燃烧,血脉滚滚翻涌。
  “停下来。”
  江彬伸出一只手掌,止住燕横。“你站得够近了。”
  他深知燕横是一头如何可怕的猛兽,而自己手上正握有操纵它的项索。
  男孩阿捷仍在嚎哭着,声震整座厅堂。江彬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踏前一步,狠狠一个大巴掌刮在阿捷的脸上!
  那只手掌又厚又硬,阿捷一只乳齿登时从嘴巴飞出来,左边脸颊迅速肿胀。他马上停止了哭泣。
  但阿捷并不是因为痛苦和恐惧而不再哭。他一双大眼睛盯着江彬,闪出静静的愤怒。这股刚强并非一个几岁的孩童应该有的。那眼神与他的母亲十分相像。
  看着阿捷受此苦难,宋梨心如刀割。
  “我不多说话了。”江彬又用同一只手,捏了捏宋梨柔软的脸颊和嘴唇,眼睛却片刻不离燕横。“你走最前头。不管谁阻拦你就打谁。保护我杀出京城。你办得到的。”
  他的手拨弄着宋梨的发鬓。“出去之后,我保证让你们离开,双宿双栖。”
  宋梨突然猛力低头。她想把自己的颈项抹在刀刃上。但那握刀亲卫先一步拉紧她的头发,阻止了她自裁的举动。
  被硬生生拉扯得仰着颈项,宋梨感觉呼吸困难,却仍勉力看着燕横,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叫着:“不……不要为我……”
  “我正在绝路上。”江彬再说。“现在我已当自己必死。若是把你心爱的女人带着一起走,也算是一件高兴的事。你最好快点决定。要是禁军攻进来,那我们都不必再选择什么了。”
  燕横站在原地喘息着,看来极是虚弱。刚才宋梨几乎为了免他受制而自尽,他此刻心脏仍在乱跳。
  但同时他的剑士本能,也在这时再次发动,在身体里呼唤着他,命令他重整情绪和气息。把愤怒、悲伤和焦虑压抑在一角。绝对的集中。
  燕横看着江彬,其实同时用眼目周边的余光去看宋梨及她那些胁持者的方位,暗中估计着距离。大概有一丈多。他估量着,假如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要全速一击刺中那名江彬近卫的右手,令对方来不及切割宋梨的咽喉,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也许只有三、四成。
  ——而且这样出剑,对宋梨也有危险……
  他又想到另一边那孩子。他是小梨的儿子吗?燕横不知道。也许不是。但他无法不去想一个事实:如果尝试以快剑拯救宋梨,这孩子几近必死。——即使是素不相识的孩童,燕横也说服不了自己可以随意牺牲他。江彬没说错。他剩下做决定的时间已无多。
  却在这时,江彬和他的边兵亲卫,听见了一种他们非常熟悉的声音。
  箭矢破空飞行的声音。
  用刀架着阿捷的那名亲卫,一只右眼被长箭射中,箭头深深贯入。他全身瞬间僵硬。
  江彬他们全未听闻敌军来犯的声音,无法预料会有这冷箭——他们完全没想过,这座住满了女人和乐师的“教坊司”里,会存在任何能够伤害他们的力量。
  隔着后厅一面纸窗发射这箭的,就是从前由江彬自己带进来“豹房”的马荻。她手里拿的是朱厚照生前爱用的其中一把狩猎角弓,在南征之前就遗留在“教坊司”的前厅。
  ——时刻都想带儿子脱离皇宫的马荻,这些年都没有放下精通的射术,在“教坊司”一有机会就练习,以备必要时应用。
  本已进入备战态势的燕横,在看见这一箭的同时,毫无犹豫地出手。
  ——马荻在“都督府”见识过荆裂的神技,猜想燕横的本领也不会相差太远;因此她发箭前没有先通知燕横,以收突袭之效,就是赌燕横会迅速作出反应。
  ——她押中了。
  燕横那染红的身躯,刹那化为一抹血影。
  网铁,变成了没有重量的光。
  燕横与“龙棘”长剑成一直线。他不过是踏出了一步,但在借助“龙相”之下,那左足蹬地与右腿跨出的爆发力,无比惊人。

  他使出了生命里练习过最多次的剑招。但从来没有一次这样快。
  “星追月”。
  那个拿刀贴在宋梨颈上的近卫,在看见同袍中箭之后就拉动手里的锋刃。但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自腕以下好像失了踪。当他猛拉手臂时,手臂没有动。只有手腕传来一股撕裂的剧痛。
  “龙棘”的金黄剑锋,贯穿他的右腕。砍刀从失却了力量的手指间掉落。他没有受这痛楚多久。因为下一刻,“虎辟”已然把他斩杀。
  另外两个抓住宋梨的边兵,这时在血雨中惊恐地放开她逃命。但已然来不及了,他们的手掌还没离开宋梨的衣服和皮肤,就连环在“雌雄龙虎剑”前倒下。
  江彬这时无法决定应该后退还是举起刀。然而没有分别。无人能挡的剑光,已经近面前。
  他虽然武力远逊燕横,但累积无数沙场经验,此危急一刻仍能举起双臂自卫。
  然后他的手臂传来前所未有的奇特感觉:好像突然失去了重量,也不知道放了在何处。紧接着江彬感到地板好像在翻动,自己却无法保持平衡。
  江彬雄伟的身躯无助地崩倒。他本能地想再次爬起来,却发现自己除了腰身仍能像条蛇般在地上蠕动外,手腿都无法指挥。
  他两臂和双腿多处筋腱,都被燕横狂风般的双剑割裂。
  “救我……”江彬没有马上死在燕横剑下,已是奇迹。他好不容易翻转身躯,仰着头呼叫着。
  但没有一个部下回答他。
  状况极是诡奇。在壁画包围的舞室之内,余下仍站着的九名江彬亲卫,全都像被下了咒一样站着。燕横就站在他们中间伸手可及的距离。但他们的腿足不敢动一动。甚至连自己仍然握着兵刃都忘记了,既没举起来也没有抛开。只有江彬一个在地毯上挣扎呻吟。
  阿捷挣脱了呆若木鸡的士兵。马荻早就拿着弓箭走进来,阿捷冲进了她怀抱,母子相拥着却都没有哭泣。
  “我……”
  是宋梨的声音。燕横这才省起回头。他却看见宋梨依然跪着,手掌摸一摸自己右上腹,再低头看手心。
  燕横悲叫,抛下双剑扑上前,扶着要倒下的宋梨,伸手去探她的腹部。
  是刚才那一剑“星追月”。燕横毕竟已极疲倦,以最高速出剑时无法准确拿捏刺击的深浅与劲力,“龙棘”的剑尖贯透那名边兵的手腕关节和筋骨之后,仍是刺进了宋梨的上腹。燕横一手抱着宋梨,一手用力按着伤口,紧紧把她抱住,不能言语。“这次……不是梦……”宋梨用染血的手抚摸燕横的脸。
  “小梨!”燕横哽咽着呼唤。
  宋梨听了,热泪如泉涌出。
  “小六……那天,对不起。我不该撇下你。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她说的是在青城山下“泰安寺”,她愤怒地责骂和丢下燕横那一天。燕横哭着摇摇头。
  ——是我撇下了你啊。
  “我们回家。”燕横说:“回青城山。”
  宋梨欣慰地笑。
  此刻燕横已经丢去双剑,又背向着他们抱着一个垂危的女人,但那九名边兵就像被夺去了魂魄一样,仍然没有人敢动一根指头。
  马荻与阿捷也走过来,急忙从教坊四周取来布帛,压在宋梨腹上。
  “妹妹……”马荻心焦如焚,一只手掌贴在宋梨脸上,好像想把生存的意志传递给她。
  过了良久,外头传来鼎沸人声,九个边兵才如梦初醒,知道禁军已经攻进来了。这时再逃走已经太迟,他们一一自行把手中刀丢弃,在原地跪伏下来。

  闯进来的禁军看见这景象都吓了一跳。他们首先看见在地上呻吟打滚的江彬,然后才认出燕横。军官指挥众人,马上将江彬及边兵们擒捕。手腿都无法活动的江彬,得禁军士兵用布包扎了各处伤口,再缚成一根木头般,被搁在一旁由廿人看守。
  马荻是军家出生,知道这些禁卫军官都会带着救急金创药,也就向他们讨来敷在宋梨的伤口上。那些军官见识过燕横的神勇,不敢不给。
  这时禁军已控制整个“豹房”,确保安全,张永也就踏入来这“教坊司”。他一眼看见江彬被生擒,双目大亮,喜不自胜。
  一直静静抱着宋梨的燕横,此时却突然弹跳而起,其身法没有任何人能捕追,一瞬间已然到了张永面前,右手闪电扣着这大太监的咽喉。
  全场突然静默。禁军们无一人敢动,怕张公公有所闪失。他们许多见识过燕横双剑有多么迅疾猛烈,想像得到这五根握剑的手指,要撕裂张永的喉咙是多么轻易的事。
  张永此刻就像被制在疯兽爪下的猎物,身上每个毛孔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一时停止了呼吸。
  他很清楚燕横何以如此愤怒:为了麾下禁军有更大把握击溃江彬那五百人,张永延迟了来援,几乎让燕横死在紫禁城。
  “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确定燕横的手指并没有捏紧,张永才透了口气缓缓说。“你应该明白。”
  燕横盯着他好一会,然后手指慢慢放开张永的喉颈。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杀死张永。太多人会受到株连。燕横只是要令张永记住,自己的生命被人握在手里的感觉。
  燕横走开去,把遗在地上的“雌雄龙虎剑”拾起,再看看这座正德皇帝为了满足无尽淫乐欲望而兴建的宫室。刚刚飞溅的血花洒在那些飞仙壁画之上,仿佛将画中的美妙天界污染成地狱。
  他只感到这座陌生皇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和黑暗。
  张永摸了摸喉咙,又看看被燕横废掉的江彬躺在室内一角,不禁对这年轻的剑豪生起敬畏。先前张永虽然确把燕横利用至尽,但他也是爱才之人,否则去年就不会帮助王守仁。
  看见燕横的情绪似已平复,张永也就再次开口:“燕侠士神剑盖世,今次更立下讨逆奇功。如今新帝即将继位,天下经历祸乱之后也要尽力平复,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侠士若愿意投身报效,前途无限。”
  张永又看看燕横手上的寳剑。他知道名位富贵未必足以打动对方,又说:“有朝廷的庇荫,他日青城剑派门墙,定比从前武当派‘遇真宫,还要雄伟。”
  燕横听了斜眼瞄着张永,发出不屑的冷哼。

  他没忘记:武当派“遇真宫”就是被朝廷夷为平地。
  燕横倒提双剑,回到虚弱的宋梨身边,盘膝坐下,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歇息。他凝视着她历经苦楚却依旧美丽的脸。
  “我燕横此生,再不要与朝廷有任何牵连。”




  总揽朝政的首辅杨廷和成功除去江彬的八天之后,朱厚熄赶至已然恢复平静的京师,即位为新主,翌年改元嘉靖。
  江彬被擒后即遭抄家,搜出所藏黄金七十柜,白银二千二百柜,其他贵重珍宝不计其数。为了震慑不轨者,新帝在杨廷和建议之下马上降旨将江彬处死,公开处以凌迟之刑。同因谋叛被捕的将领李琮及神周,与江彬四个儿子亦全数处斩。
  同时杨廷和则以怀柔手段安抚在京的边军。除了直接参与叛乱、曾经入侵紫禁城那五百个“威武团练营”的生还者遭问罪处决之外,其余被调入京防卫的“外四家”边军俱获得赏赐,并调遣回归各自的边塞府镇。“威武团练营”被下旨解散,而正德皇帝在宣府离宫“镇国府”所藏金银宝物,悉数运送回京。

  还有一人在京城天牢囚禁多时,就是正德南征之前因勾结宁王被捕的钱宁,此时亦一并处置。结果钱宁与他的政敌江彬一样遭到凌迟,十一名成年的义子俱被处斩,年幼的亲生子及一众妻妾被发至功臣家为奴。
  ——江彬跟钱宁争宠多年,费尽心思才终于将钱宁斗垮并且亲手逮捕,可是到头来二人不过同一命运,而且钱宁反倒比江彬多活了几天。
  新帝继而论功行赏。讨伐宁王府的义军诸将领如刑珣、徐琏、戴德孺等皆升官。在鄱阳湖之战中凭勇猛扭转局面、领义军大获全胜的吉安知府伍文定,列义军阵前首功,在正德未驾崩之前就已升任广东右布政使;今帝嗣位之后再次评定战功,晋升伍文定为右副都御史,督令操江军马。
  伍文定是不避祸险的耿直之人,虽知现在朝廷交接中形势复杂,仍然趁著带功时为救护江西百姓上疏,先是求朝廷将缴获的宁王府赀财发还江西,以助当地饱受战祸摧残的黎民;二是先帝宠佞江彬、许泰和张忠先前率边兵进驻江西,曾经冤枉滥捕许多良民以敲诈财产,伍文定亦请今上降旨全数释放。
  结果伍文定的上疏受到嘉靖皇帝的嘉许,建议全获批准。
  ——此后伍文定仍多次为朝廷带兵平定乱事,一路晋升,嘉靖七年任兵部尚书,到达仕途的高峰。可惜不久即因受同僚毁谤而辞去官职,致仕还乡,再过了一年即郁郁而终……

  平定京师、迎立今上的杨廷和续任首辅,掌握着前所未有的权势,他亦借此良机将正德朝的各样弊政大刀阔斧改革,包括大幅裁撤在京军卫及工役,减轻朝廷国计的负担;所有仰仗正德皇帝宠爱而升迁的官僚,大多遭罢黜,“豹房”别宫废除,众多宠姬、僧道、伶人乐师等等都遣散*,许泰和张忠等曾受朱厚照宠信的佞臣,全皆革除爵位宫职,财富悉数没收。
  但同时杨廷和亦借势排除朝中异己以巩固权力。早就预视宁王朱宸濠谋反、将孙燧及王守仁调任江西以作防范的兵部尚书王琼,本是幕后功臣,却因为受杨廷和忌恨而遭弹劾下狱,几乎被处死,后来才改判流放戌守边塞,他原本所立下的大功,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烟消云散。
  朱厚照遗下的纷乱江山,在新政之下似乎正展现重生气象。
  那部记载了宁王府贿赂朝廷官僚明细的帐册,由禁军士兵在“豹房”里寻得,马上交了给张永。张永略看了看,就将之烧成灰烬。
  “这东西,从没有存在。”张永如此告诫部下。
  至于朱厚照当天在“豹房”里真真正正的遗诏,没有人再提起。如此荒唐的事,在朝臣眼中,本来就没有任何实践的理由。
  /

  清脆而深幽的钟声,在黄昏空中回响,每声都像在洗涤人的心灵。
  钟声来自佛寺,却不是僧侣所敲暮钟。刚好相反,寺里众僧此际都不敢出外,全躲在佛堂中,外面的庭院一片空荡荡。
  只得一人站在钟亭里,而且是个女子。
  童静左手拿着个酒瓶,右手握住那撞槌的把索,又用力撞那座大铜钟。她听着那仿佛能直入灵魂深处的纯净钟声,然后举起酒瓶,仰头再喝一口。
  此地乃是北京城东一座古寺,原名叫“崇觉寺”,十年前得了皇家赏赐这口精巧佛钟,也就改名“妙音寺”。
  寺僧都不敢阻栏腰上佩着剑的童静。这年轻女子竟在京师公然带刃——尤其在朝廷刚刚平息了连番叛乱的这个时期——他们都不知道她是何来路,亦不想知道。
  童静已然暍得脸颊绯红。她再撞钟一次,然后在钟声中跌坐亭边,背靠着粗壮的石亭柱,半张的眼睛远眺已变成金色的天空。
  然后她看见,那个等了很久、很久的身影,在寺门前出现。
  她好想马上跳起来,向那身影奔过去,将他紧紧拥抱。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这么做。可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刻,当分别了两年的人就在面前时,童静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失却了力气。她继续软软地靠在亭柱上坐着。腰上的“迅蜂剑”碍着她的坐姿,她不耐烦地把剑解下来,随手抛到一旁,再喝了一口酒。

  并且默默瞧着燕横走过来。
  眼前的人不似她从前熟悉的燕横。他只穿着一袭素色衣袍,慢慢地一步一步走着,那步姿没有了往昔的爽朗明快,而像肩负着许多看不见的重担。
  燕横停在童静跟前。看着她这个模样,他的心像被绞缠。童静从来不多暍酒,更从来不会这么喝。
  童静带着醉向燕横微笑。那笑容多么的勉强。
  他们两人都没有想过,再次见面会是这般情景,彼此犹同陌生人。
  良久,终于还是童静开口。
  “你不必说了。许多事情我已经知道。”童静半笑着说,像是显轻松。“你跟她的事。”
  她从荆裂口中知道了当日在南京发生的事,燕横是如何因为再见宋梨而冒犯皇帝;还有燕横最初舍下宋梨离开青城山的往事。
  然后张永派来的报信人又告诉了童静,燕横何以获释仍迟迟不归:是为了照料被他误伤的宋梨,日夕不离床边。
  “我都知道……”童静口齿有点不清,重复着说。她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眼睛幽幽看着燕横:“然后这一天,你约我来这里见面。也就是说,你要走了。”
  燕横以痛苦的眼神看着她,无法说话。

  “而且……你约我私下见面……”童静放下酒瓶,扶着亭柱站起来。“是不要让她知道有我,对吗?”
  燕横歉疚地点点头。童静说的都没错。
  他很清楚,假如宋梨知道他生命中已有了童静,她必定会觉得自己是个负累,不肯再接受他的照顾,也必定会更痛苦。
  而燕横已然决定,不再让宋梨受苦。
  “我……”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开口。
  可是童静好像没有察觉,仍然高声继续说:“你答应过我,要回去青城山。跟我一起。”
  她急步走上前,激动地双手抓住燕横的衣襟。
  “这许多年,你答应过我的承诺,没有一件违背过!”童静说时猛地拉著燕横:“偏偏就这最后一个!”
  “静……”燕横闭着眼,无法去看跟前的童静。
  “可是为什么?……”童静的声音,从质问变成柔弱的哀呼:“……为什么我无法恨你?”
  说时,泪水终于像崩堤般涌出。
  她很明白,这就是燕横会做的事。
  她所爱的那个燕横。童静每一句话,都像剑锋刺进燕横的心。
  他以为,不会再有比当年师门被灭更深刻的痛苦;不会再有比荆大哥中箭倒在自己怀里更剧烈的痛心。
  他以为。
  童静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放开燕横的衣襟,在他身前软倒。燕横环臂将她紧紧抱拥。
  就跟那天在“泰安寺”抱着宋梨一样。
  童静继续伏在燕横胸前抽泣了好一会,终于因为伤心和醉酒而昏倒。燕横察觉她已站不住,也就转身把她背上。他把她遗在亭里的“迅蜂剑”拾起,继续背着她走出了“妙音寺”,送她回去住处。
  在寺外的街巷上,燕横迎着西方夕阳而行。结果他连半句话也没有对童静说过。他深觉自己很没用。
  童静这时又半醒,双臂环起来从后紧抱着燕横,透红的美丽脸庞伏在他颈后,仍然在流着泪。燕横感觉到她呼吸的温暖,心内充满不舍。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哥儿的心像夭上太阳……”

  背着醉了的童静,看着西下夕阳,燕横在冷清的街道里一直地走,轻轻唱着这歌曲。
  /
  三天之后,荆裂骑着马停靠在京城南郊的道路上,默默在等待着。
  如今他已大致康复,各种动作都无碍,但由于先前所受的伤害亏损,体格远未恢复受创前的颠峰状态;右大腿筋肌被弩箭撕裂得颇严重,现在即使已经重生,力量大逊从前。呼吸气息有时也感觉窒碍。他左胸上那片为虎玲兰而纹上的老虎刺青,虎头变成了一道凄烈的创疤。
  可是相比之前,荆裂已经能够稳稳坐在马鞍上。为此他花了许多努力——刚伤愈后他就像换了一副跟从前不同的躯体,身边世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所有事情都要重新学习。
  他的各样兵器此刻都挂在马鞍旁边和后面,各用布帛包着。毕竟仍在京畿之内,可不能公然带刀,再惹朝廷官府的怀疑。但就算没有里起来,现在的荆裂也没有使用它们的充足信心——至少不似以前那样用。
  可是他还是禁不住伸出手,摸摸挂在鞍右的雁翅刀柄,指头隔着布,抚着那形状简朴的柄首。它好像跟他记忆里有点分别。他知道这其实是错觉,只是自己与这柄刀过去的契合已经失去了。
  荆裂不禁眺望远方的京城。本来在那里,他将会迎接自己梦想的一战。——曾经那么接近。
  ——现在,很遥远。
  如今一切危难过去,荆裂日夕都想着自己失落了与姚莲舟决战的这件事,失意之情徘徊不去。
  有一只小手,也搭上了雁翅刀的柄头。儿子荆由此刻被荆裂用左手抱着,坐在马鞍前。他还未满两岁,却已经长得像人家三、四岁孩子那么大,看着爸爸摸刀的动作觉得好奇,也伸手搭上去,抓住了荆裂的食指。
  荆裂察觉儿子的握力比他想像中更强,感到一阵欣慰,稍抒他心里郁闷。
  生命里突然多了一个自己珍爱的人,而且是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延续,那感受异常奇妙。荆裂半生自求我道,但有了儿子之后,人生蓦然出现了自我之外的目标。这种改变既令他兴奋,却也有点害怕。
  他想起飞虹先生,就是因为自己的武道生涯已然走到末段,所以将希望寄托在童静身上。
  ——难道这次受伤之后,我也要这样做吗?……
  ——不。还没到时候。我不会就此放弃。

  他想着时右手用力握住雁翅刀柄。荆由仍抓着他的手指,感觉到父亲的力量,觉得新奇又好玩,咧开已长满乳齿的嘴巴笑起来。
  ——那笑容,跟荆裂每次面对强敌和挑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虎玲兰也骑着马,却隔在两丈外停于道路旁的树荫下。她依旧斜背套着布囊的野太刀,骑在马上的身姿已经完全恢复了未生孩子之前的模样。
  这些日子除了照顾荆由,虎玲兰也勤于重新锻炼刀法及弓箭。只因她很清楚,荆裂的武功还要好一段时期才可能恢复,她要肩负保护丈夫和儿子的重责。
  虎玲兰只是远远看着荆裂他们,一直不愿走近过去。她脸上蒙着不快的阴影。
  这时京城那头的道路远方,终于出现了荆裂要等的人。他从马鞍高处眺见,一辆马车正向这边缓缓驶来。荆由也看见了,伸手向马车指着大叫:“爹!”
  “我知道,我知道。”荆裂微笑着轻轻说。那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愁情。他自少年时流浪海外,漂泊九载,早惯生离死别。可是这一刻,他心底里竟盼望这车子再走慢些,让他多看一会。
  终于马车驶到荆裂父子跟前,驾车的就是燕横,他身边竟也坐着个男孩,年纪比荆由稍大,就是刚从了母姓的马捷。

  马车一停定下来,燕横就抱起马捷跳下车座。荆裂同时亦下马,将儿子抱下来,拖着他走上前去。
  二人相见,立时张臂交抱。良久无法言语。
  最后也是荆裂先开口。
  “你做到了。”
  他轻拍燕横的背项。“我知道……从那天在青城山看见你,我就知道你会做到。”
  ——荆裂至今也没有忘记八年之前在青城深山,向天立誓报仇的燕横那副模样。
  而这旅途也已走到结尾。
  燕横极是激动地紧抱着荆裂,强忍着不要流泪。
  “因为有你,荆大哥。”
  他哽咽着说。他透过拥抱就知道,荆裂的身体远远未回复从前状态,心下更感到亏欠了他。
  荆裂放开燕横,又再展开豪迈的笑容。燕横将会一直怀念这张脸。燕横摸摸荆由的头发。之前他送童静回京城的住处时就见过他。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的荆裂。燕横看着这孩子,感觉很奇妙。
  他这时才看向虎玲兰,她却仍然留在树底没有过来。燕横明白虎玲兰恼他的原因。
  “没关系的。”荆裂苦笑说:“你也知道阿兰她的脾气。她心底里还是不舍得你的……你应该已经知道,童静前天带着飞虹先生离开了?”
  燕横点点头。他那天也曾跟练飞虹见过面,可是今曰没能跟这位生死之交兼且敬重的老前辈正式告别,还是有点可惜。
  至于童静……燕横此刻不愿再多想。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
  “这孩子是……”荆裂看着燕横身边的马捷。是个极有灵气的男孩。
  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正是马荻。她虽并非武者,但那身姿气质,竟与虎玲兰有三分相似。荆裂一看就猜出是马捷的母亲。
  “宋梨说,这母子是她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们,她就不会活到跟我相见之日。”燕横说。“所以,我们一起走。”
  马荻从车上扶着宋梨下来。即使是这七月天,宋梨还是要穿着冬衣,脸色苍白而虚弱。
  ——以她的体质,被那一剑伤及脏腑而仍然能活过来,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得到燕横的精神支持,是其中一大原因。
  宋梨在马荻掺扶之下坚持走过来。看见她的蹒跚步姿,荆裂知道燕横刚才驱车那么慢,是不想令她不适。

  “荆……大哥。”宋梨带着羞涩向荆裂行礼。“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荆裂看着她,心里感觉复杂。但他知道宋梨特意下车过来见他,带着很大的勇气。他笑着说:“什么都不用说。只要把身子养好。你看我这样都活过来,连骑马都可以。你也行。”
  宋梨得到荆裂如此善待,心里一热,几乎又要哭出来,但她决心忍着。
  ——我已经流过太多泪。
  虎玲兰远远看着宋梨。这就是祸及她丈夫、并且令童静与心爱之人分别的女人。可是当亲眼看见宋梨那张柔弱的脸,再想到她曾受过的各种不幸,虎玲兰心里的怒气无声消散,代之以怜悯。
  “就这样分手吧。”荆裂爽快地说,握住燕横的手。看见燕横的愁容,他又笑了笑:“不舍得也没办法。你是时候走自己的路了。”
  “我……”燕横把另一只手也叠上去,紧握着荆裂手掌。
  荆裂轻拍了几下,让燕横将手放开。
  “你以后一定要让我听到,人们再次说起青城剑派的名字。”荆裂把儿子抱上马鞍时说。“不管我去了哪里。”
  他跨上马,拨转去回到妻子那边,全家一起往南方策马起步。离开之前,虎玲兰终于回头,微笑向着燕横挥手。燕横也用力挥臂回应。他看着两骑扬起烟尘离去。
  听着那马蹄声,从前六个人修行旅程上的无数往事,蓦然涌上心头。“破门六剑”这个名字,将来也许再没有人记得。
  但那份生死相交的情怀,只要曾经存在过,就已没有遗憾。



  为了照顾身体甚弱的宋梨,燕横不敢走快,怕她坐在车上颠簸太苦,而且每到一处城镇也都停下来休息,确保宋梨的状况不会转差。
  这辆马车与盘缠,乃张永所赠,是燕横最后一次接受朝廷的恩惠。以他的功勋,其实就算索要多十倍的嘉赏亦绝不过份。
  但燕横不想多取一芥。他不希望重建青城派的过程,与朝廷有任何关连。
  当年宋梨就逆着今日的方向,一路被人转卖直到京师。今日虽然她大多时候还是身困车厢或是客栈室内,无法在外走动,但相比当年,心却是自由的。离开京城越远,她越展现更多笑容。身体亦似乎因此稍好起来了,抵得住这长途旅程。

  沿途的风景令宋梨的心慢慢敞开。她会拉着燕横问这问那,又或是把美丽的东西指给他看。从前青城山上的那个小梨,有一点点回来了。燕横看见她的变化,大感欣慰。
  可是许多时候,燕横看着那些景色都禁不住会发呆,显然是联想起某些旧事。宋梨以为他是因为挂念荆大哥。
  反而是人生历练比较丰富的马荻,从旁看出燕横的心事——每次他凝视着江河或是花树,那眼神透出的落寞,不只是挂念着同伴那么简单。
  可是马荻当然不说。就如燕横一样,她明白宋梨若是知道他心中另有所属,又必然会陷入自责的泥沼之中。
  马荻一路上都观察着燕横这个人。直至有一天,她觉得已经看够了,就正式向他请求。
  “你可以教阿捷用剑吗?”马荻问。“我知道他还小……但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好,可以教他一次吗?”
  燕横明白马荻的意思。她希望将儿子的未来,交托给燕横。
  ——这孩子,需要一个老师。
  燕横答应了。
  他没有真的教马捷什么剑招,只是把一根直直的树枝交给这孩子握住。他自己接着也把“龙棘”拔出来。那刃锋的金光,把马捷的眼睛吸引住了。

  “你首先得记着一件事。”燕横向马捷说话时,也想起过去许多人——甚至包括敌人——跟他说过的话。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学剑的理由。可是你若握起剑,就要有承担这种力量的准备。当中会伴随许多困难和责任。你要预期,自己将会与凡人不一样。”
  燕横不知道这样的说话,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会不会听得明白。
  可是马捷确实点了点头。
  终于他们也入了四川。再次看见家乡的风景,在街道上嗅到熟悉的菜式香气,燕横和宋梨的心都温暖起来。
  “我们……真的回来了。”有一天宋梨情不自禁地紧挽着燕横的手臂,说这话时泪盈于睫。但这次是欢喜的眼泪。
  每次进入省内的城镇,燕横心里都倍感紧张。他在想:童静会否也回来四川呢?我会不会碰上她?他的眼睛总不停在人群之间搜索。
  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看见她。
  当他们到达青城山脚的味江镇时,相距离开京师已经差不多九个月。燕横驱车入镇时,如平时每次入城一样,将“雌雄龙虎剑”包裹起来并收在车座底下。经过街道之际,没有任何一个味江百姓认出他。
  ——我已经变了这么多吗?……

  山道无法行车,他也就将车子停在镇内,解下两匹马负载随身的器物行李。宋梨的身体现在又好了些,可以坐在马鞍上,由燕横拉住慢慢前行。后面则骑着马荻和马捷。
  他们上山时,镇民也不觉有何特别,只把他们当成上青城山的道观或佛寺祈愿参拜的善信。
  越是接近青城派“玄门舍”的原址,燕横和宋梨的心就越跳得急促。这山路他们少年时已经走过不知多少遍。各种遥远的回忆一一袭来。
  ——虽然他们知道,等在前头的只是一片一无所有的荒废土地。未来的一切都要靠他们的手重建。
  终于,昔日的家就在面前。
  映入眼帘的,正是师父何自圣与众多青城尊长同门的剑坟,一座座依然存在。
  燕横把宋梨抱下马来,二人不顾一切就急步走到坟墓中央。那些充当墓碑的钝铁剑当然都已锈蚀,有好些已经断掉。
  宋梨至今没有忘记父亲宋贞和哥哥宋德海的坟墓所在,马上走到他们跟前哭着跪下。
  燕横则找到何自圣的坟塚。他将背在后面的“雌雄龙虎剑”解下,打开布包亮出,双手托着高举过顶,跪在墓前,闭目禀告。

  “师父,本门至宝,燕横至今未失,并以它击杀了叶辰渊,血祭师父与同门在天之灵。”
  他将长短双剑收下来,看着坟头说:
  “从今日起,燕横余生将一力复兴青城剑道,重振我派门楣。”
  告祭完毕后,他们等待马荻母子拉着马走过来。
  “为什么……”宋梨这时看着墓地说:“这些坟塚……有人拔清了杂草。”
  燕横这才发觉,墓地确实并不如想像中荒凉。会不会是山下镇民定期上来打扫?……
  与马荻母子会合后,他们走向原来“玄门舍”大殿所在,却发觉同样被整理过,被焚毁的废墟已经夷平,残留的木石有些被移去,有些整齐地堆放排列着。
  而那空地正中央,建起了一座极简陋的小茅舍。
  正当燕横疑惑之际,有一个人影从那茅舍里走出来。
  “你……真的回来了!”那人大呼向着这边奔跑过来。
  燕横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谁:就是在平乱之战里曾经不止一次并肩作战的那个义军民兵沈小五。
  “你!”燕横惊喜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小五抓抓头发:“是你叫我找你的呀。你说过,只要我想学,你就会教我。我想学。”
  燕横无言以对。他再次看看四周那些被整理的砖木。全是沈小五一个人干的。
  “不过来四川的路可真远。我走了许久,之前存了一年的盘缠都花光了,中间为了吃饭,什么工都打过……可是到来的时候还是没看见你。我就只好一直等。”沈小五说时,又再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老实说,我已经准备要放弃的了,不过想到回老家又要走那么长的路,也就一直在犹疑……”
  听见沈小五如此坦白,宋梨在旁忍不住噗啸一笑。
  “怎么样?可以收我这个徒弟吗?”沈小五问。
  燕横也笑了,点点头。
  就是这么简单。沈小五成为了青城派门人。
  “不过……你不是我的大弟子。”燕横说着,伸手按着马捷的头顶。
  “他是你师兄。”
  /

  自从离开了南京,王守仁此生未能再与“破门六剑”相会。
  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这不世之功,原本被正德皇帝的众宠臣冒领,嘉靖皇帝拨乱反正,重新论定了王守仁的功绩,敕封以爵位“新建伯”,食禄千石,藤封三代,极尽荣贵。
  即使如此,王守仁仍是逃不开朝廷政事的漩涡。他与兵部尚书王琼关系紧密,而王琼却是内阁之首杨廷和的政敌,阁臣因此对王守仁亦有所顾虑。
  原本王守仁应该上京面圣受敕,但才行至钱塘江时,就有宫僚上疏,指先帝的国丧花耗已然甚钜,不宜再举行嘉许功臣的国宴,以免再劳民伤财。这当然是杨廷和内阁的操作,以阻止王守仁面见新皇帝,不让他有机会取得更大的影响力。
  其实王守仁本就无心争权,于是他亦上疏请求顺道回家乡浙江余姚省亲。皇帝准许了,下旨升王守仁兼任南京兵部尚书,并赏赐他蟒袍玉带,衣锦还乡。
  身穿御赐蟒玉,王守仁回家时尽受乡人称颂爱戴,人人都要争睹这位文武双全大功臣的风采。
  当夜饮宴之后,他在房间里脱下华丽的蟒袍准备就寝,更衣梳洗之时从水盆和灯光反映里,看见自己一身历尽沧桑的瘦骨头,不禁莞尔。
  ——脱了一身荣华,还不是同一个人?

  次年老父王华高寿病逝,王守仁守孝期间,在家乡又再讲学。慕名而至就学的新门人一时就有七十余名,每次一开讲围聚者往往也达数百,把借用的道观或佛寺挤得水泄不通;每每讲到仁义的道理时,年轻学子都一起激动流泪。
  两、三年后,开始有王守仁的弟子各设书院传播先生的学说。杨廷和忌惮他在士人间蓄积势力,曾指使官僚批评其所传乃是邪学,但并无效果,从学王阳明者依然甚众。
  嘉靖六年,广西土司宫岑猛叛乱,当地官军出兵征讨,虽然将岑猛击杀,但其部将卢苏及王受继续聚众作乱,声势更大,次年还把思恩府也攻陷了。当地都御史姚??无力平乱,被嘉靖皇帝撤职。
  阁臣故意在陛下跟前力荐起用王守仁,故意将这个征讨险恶山水的艰难任务塞给他。
  王守仁一再为朝廷带兵平乱,早就感到自己杀业太重,一力推辞,但不受陛下接纳。他无奈再一次投身戎马,率领两广、江西及湖广四省军队出征。
  王阳明的军事才能再度于此役中展现,先成功招抚了卢苏、王受二人,借助他们的力量,重用当年剿灭南赣山匪的战策,连环突击断藤峡等乱贼的险要据点,三个月里斩敌首三千余,迅速平息了乱事。
  或许击败宁王之役已几近耗尽王守仁的带兵精力,他自从进驻广西之后就开始害起肺病来,一直带疾指挥军队及安抚受祸的广西士民。
  渐渐王守仁病况加剧,上疏请求归乡。后来情状更严重,他不等朝廷的批准就起程,越过梅岭到了江西南安府乘船走水路。十一月廿八日,船停泊在南安青龙铺,王守仁整夜皆喘咳不止。次日他吩咐侍从不必开船,而是把他在当地任推官的门人周积召来。
  周积上船看见老师闭着眼沉睡,不敢打扰。良久,王守仁睁开眼睛,看着这弟子微笑说:“我要离去了。”
  周积立时滚滚泪下,哭着问:“先生有什么遗言?”
  王守仁看着船舱顶上,听着外面江水徐徐拍岸的浪声。他的笑容没有改变。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说完不久,瞑目而逝,结束了五十七年的伟大历程。
  在福建泉州海岸的一片细石滩上,荆由站在深及腰际的海水里,朝着拍岸而来的潮浪挥拳。

  只有五岁的荆由,在水中摆出不应属于这个年纪的熟练姿势。水底下的双足踏着碎石,两边足尖一前一后向内收,带动两膝内箝,立着南海虎尊派著名的战步,抵受着潮浪的拉卷;小手捏成坚实的拳头,从中央一记接一记地击出,打拳时头颈和身体都没有多余的晃动。
  此刻他真正在练的却并非拳法,而是眼目。
  “看清楚浪是怎么冲过来的。”父亲这么教他:“每一次浪的样子都会不一样。你要看见它冲过来最前、最尖的那个地方,尝试用拳头去打它。”荆由已经站着许久。两眼因为不断被海水溅入已然变红。他还是看不清楚每次的浪尖在哪里,又或是看见时已经太迟。但他不肯放弃,继续在练习着。
  相比五岁时的父亲,荆由还要高大一些,这身高大概是遗传自母亲。小小的棕红脸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英气——这来自父母哪一方就很难说了。
  因为太过专心锻炼,当那个访客从远方的小路走上石滩时,荆由并没有察觉。他回头去看,那个访客已站在只距他几尺远的一块石头上,似乎一直在看他练拳。
  荆由很讶异。不是因为这海边很少有陌生人来,而是看见这个访客站立的方式。他双足并起来,好像只有足尖沾着石块,整个人站得像竹子般笔直,可是身体却没有半点摇晃,就像有许多无形的丝线将他固定在空气中,只有衣衫被海风吹得猎猎飞舞。
  这访客头上戴着一顶大竹笠,左手拿着一个又狭又长的布包。
  荆由仰起头,看着访客的脸。
  那张脸藏在竹笠的阴影底下,双眼也正俯视着他。
  然后这访客说了一句话。
  “带我去见你爹。”男人的声音。
  不知为何,荆由对这个人没有半点讨厌或害怕。他点了点头,就从水里走上来,扭一扭被浸湿的衫裤,赤着脚往家走去。那访客也迈步跟着。
  荆由的家是建在海边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前面开辟出一片小前院,种着1些瓜豆,养了几只鸡。他快步爬上斜斜的小路,推开前院那矮矮的木栅门跑了进去。
  那访客跟着进入,站到前院中间,看看这屋子四周。到处的竹架上晒着成串的蔬菜和鱼干。一切都十分简陋。怎么看都是一个寻常的家。
  虎玲兰刚刚在屋后山上的小河洗完衣服,正穿过屋子出来前院打算晾衣。荆由跑到她跟前。
  “娘。”他指一指前院里那个访客。
  儿子还没有出声,虎玲兰已看见来人。
  她瞬间就僵住,继而全身剧烈发抖,好像突然被一阵邪风扑面吹袭。下一刻她就迅疾回身扑入屋内,想要拿刀。
  但是荆裂抓着她的肩,阻止了她。他抚抚她的背项,先让她稍微平复,然后自己步出屋子大门,看着那访客,平静地说:
  “你好。”
  访客把大竹笠取下来,也说了句:
  “你好。”
  就这样,姚莲舟出现在荆裂面前。
  姚莲舟把那碗用热茶泡的冷饭吃光,轻轻吁了一口气。
  “有的时候我会以为,你从来不用吃饭。”荆裂一直坐在前院一块石上,看着他吃完。“姚莲舟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盘膝坐在地上的姚莲舟,把筷子搁在碗上放在身旁。他那柄用布包着的“单背剑”,仍然横放在腿上。不是因为他随时准备要战斗,而只是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这屋子毕竟是敌人的地方。
  他看着荆裂,没有回答。他从来没想过别人怎么看自己。也不在乎。
  “你不怕她会下毒吗?”荆裂笑笑,指一指自己的房屋。虎玲兰把饭捧给姚莲舟之后,就一直跟儿子待在里头。“你从前也上过当啊。”
  “一个曾经跟锡晓岩几乎打得旗鼓相当的女人,不会干这样的事。”姚莲舟说。“不过我想,现在她在屋里,也许正用弓箭对准我。”
  “也许。”荆裂看看屋子的窗,温暖地笑了笑。
  姚莲舟看见荆裂这笑容透出那股幸福,心里不无羡慕。
  他双手按着腿上的剑,垂下头在思考。手无寸铁的荆裂,并未因他这动作而感到紧张。姚莲舟此际没有散发出半丝杀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姚莲舟再次看着荆裂。
  “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荆裂的笑容收起来,盯着姚莲舟双眼。“你来找我,只有一个原因。”
  他们二人之间,没有其他。
  朱厚照之死,令姚莲舟决战紫禁城的梦想破灭了。之后那两年,他更要一直躲开朝廷的追捕——不管是担任过叛军将领,还是曾经胁持先帝,都是极恶的死罪。
  尚幸杨廷和削减了锦衣卫的编制和支出,令姚莲舟躲避密探耳目变得较轻松。然后新政权日渐稳固,对他的追捕亦休止了。姚莲舟有了重新思考的余裕,最后还是要求“首蛇道”弟子凌雨川,为他探查荆裂的下落。
  “可是……”凌雨川那时听到掌门的要求,皱着眉说:“荆裂在南京受过重伤啊……我听说他武功已经废掉了……”
  荆裂受伤之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姚莲舟就算在逃亡中也有听闻。
  “你就把他找出来。”姚莲舟坚持。“不管他已经变成怎样,我也要亲眼看看。”
  现在,终于就在眼前。
  荆裂也在打量着姚莲舟。想起来其实他只在西安见过姚莲舟一次,距今已经十年。他在心里计算:这位武当掌门今年到底多大呢?应该也有四十五、六左右。但面前所见,姚莲舟这副模样就跟十年前没有大分别——甚至当年中了毒的他,看起来还要老一些。
  这样的外观,加上他千山万水也找到来,荆裂心里肯定:姚莲舟的武功,依然保持在高峰状态。
  姚莲舟同样在上下扫视着荆裂。他并不知道荆裂当年受伤的详情,但那件事闹得如此大,又传出武功已废,可想伤势极是不轻。
  但是荆裂从踏出家门直至此刻,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种极为自然闻适感——就在“千山未及此山高”的姚莲舟面前。
  ——只有已经恢复了武功,才可能如此。骗不过我。
  还有另一个证据:这片前院的土地。虽然院落里完全不见兵器或者练功的器具,但单是从沙土的软硬和起伏状况,姚莲舟就看出来,这里其实是个每天都有人锻炼的细小武场。而且一定包括了激烈的搏斗对链。
  姚莲舟拿起“单背剑”,从地上站了起来,俯视仍然坐在石上的荆裂。
  “与我决斗。”他说。“让我接那一刀。”
  荆裂一听就知道,姚莲舟所说“那一刀”定是指“浪花斩铁势”无疑。他感到奇怪:明明十年前西安相遇时,他还没有创此绝技。
  姚莲舟看神情就知道他所想,接着说:“鄱阳湖一战,其实我见过你,并且远远看见你在战船上用那招刀法。”
  荆裂这才明白。但他苦笑摇摇头,然后摸摸自己的左腿。
  “这条腿中箭之后,已经不可能完全恢复往日的劲力。我以后再也无法十足发出那一招了。你看到的,是最后一次。”
  姚莲舟听了,失望地紧皱眉头。可是他再看荆裂的样子。那神情并没有显露出强烈的痛惜。
  “你不是就这么放弃的人。”姚莲舟松开眉头说:“不管如何,你都会依据自己身体的变化,再创造另一招,甚至另一套战法门。”
  荆裂的眼睛亮起来。他被姚莲舟说中了。
  “你是不想跟我打吗?”姚莲舟摇摇头说:“击败我,击败武当派,不是你这个‘武当猎人,的宏愿吗?‘天下无敌,,你不想要吗?”

  荆裂从石上站了起来,与姚莲舟对视了好一会。然后他把目光转向屋子里。
  姚莲舟明白了。
  ——他有了顾虑。
  原本有点恼怒的姚莲舟平静了下来。他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羡慕荆裂有虎玲兰为伴;他又想起当年割舍了殷小妍的痛苦。他能够理解,荆裂的心里有什么负荷。
  “我无法逼迫你跟我决斗。”姚莲舟的语气,仿佛在跟一个老朋友说话。“可是我希望你想一想,这场决斗,将是多么罕有的交逢。”
  姚莲舟与荆裂这等资质,都是百年难出一人;他俩各自都经历了无数磨练与生死难关,最后存活下来,成为今日的他们。
  这样两个人,共存于一个时代,并同时处于武艺的颠峰,如此机缘,微之又微。
  二人决战,将如两颗闪逝的流星,在广寂的夜空中互击。
  如此稀奇难求的相遇,不让它发生,是天地间绝大的遗憾。
  这就是姚莲舟传达给荆裂的意思。
  荆裂听了,沉默无语。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曾经渴求的挑战,没有露出那个笑容。

  “我也不是要你马上跟我打。”姚莲舟又说:“我来找你之前,身心都已经作好了预备,这对你并不公平。我会给你时间。”
  他走到前院的东端,那边正可远眺海岸。
  “一百天后,在武当山金顶。”姚莲舟看着浪涛说。“不管你来不来,当天我都会在那里。”
  说完他就戴起竹笠离开了。
  这时虎玲兰才拖着荆由走出来。一家三口一直看着姚莲舟走下山坡的背影。
  X
  之后他们如常地生活。虎玲兰也一次都没有跟荆裂谈起过姚莲舟的事。唯一分别是:自从那天起,虎玲兰就没有再跟荆裂对练刀法。
  姚莲舟走后的十几天,荆裂变得比往常沉默。他时常一个人走到过去少年时练功的那片海边,在崖岩上思考,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
  /

  三十年后,荆裂蹲在同一片崖岸的岩石上。也就是他十几岁时常常躲著睡觉,或者与师叔裴仕英偷偷练习之处,亦是他当年独自出海流浪的出发地。海风吹拂着他已经全白的长长须发。他眯着鱼尾纹如刀刻的双眼,看着一道接一道涌向岸的潮浪,回想着人生过去发生的种种。
  以及没有发生的事。
  他听到身后远处传来木头敲在石块上的声音。有人拄着拐杖,走过石堆向他接近。
  荆裂看见这个比他还要年老的人,也就在石上站起来。酸痛的双膝,还有身上所有的旧患都在向他喊叫。他已经习惯了不理会它们,忍着痛挥动一下手脚,令血脉稍稍恢复通畅,并等着那人走过来。
  已经七十多岁的姚莲舟,乍看样貌反倒稍比荆裂年轻一些。变得精瘦的武当掌门——虽然早就没有了武当派——两颊凹陷,但双目仍然如鹰隼般锐利。他其实不是真的需要用枴杖,只是十年前他就不想再带剑,于是随便找一根木杖来傍身。
  “来啦?”荆裂微笑着问。笑容令他脸上的皱纹更深。
  姚莲舟点点头,神情如昔日一般冷傲,收起枴杖坐到石上。
  荆裂与他并肩坐着,拿出藏在石间的一瓶酒,与姚莲舟交替浅呷,一起看海。

  暍了几口之后,姚莲舟的眼睛不离大海,突然说:“我们这样的人,能够活到这个年岁,也算是稀奇啊。”
  “也是呢。”荆裂点着头说。两人就像老朋友一样悠闲地喝酒谈天。“不容易啊。”
  他们不着边际地继续谈着,有时也会说到旧事。姚莲舟会告诉荆裂,他师父公孙清是个怎样的人;荆裂也会向姚莲舟述说自己在异国流浪的事迹。其实两人这些往事,彼此都已听过许多遍了。
  但始终有一件事,他们是永远不会碰触的。
  那件没有发生的事。
  终于酒喝光了。姚莲舟的脸比先前红润了些,看起来也比较精神。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准备离去。
  “明天还会来吗?”荆裂摇着空酒瓶问。
  “当然。”姚莲舟连看也没看他,只是撑着枴杖迈步。“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荆裂落寞地看着那背影。

  从梦里蓦然醒来,荆裂睁着眼,依然躺在床上。同床的虎玲兰和房间一角的荆由都仍酣睡。
  他看着漆黑中的屋顶,心潮就如梦中所见的海浪般起伏。
  第二天他到了义父荆照、师叔裴仕英和众同门坟前,坐了半天。
  十二年前,刚刚返回中土的他,曾在这片坟地前,立誓打倒武当。离开了坟地,荆裂回到家里,收拾简单的行装,取了些银两,带着包里起来的各样兵器,然后跟妻子虎玲兰和儿子荆由说:
  “我要走一趟。”
  虎玲兰似乎早就预料了。她面容很平静,清楚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世上没有人能阻止他做荆裂。
  她把荆由抱起来,点个头轻声说:
  “我们等你回来。”



  荆裂登上了武当山天柱峰后方才明白,姚莲舟为什么要把决斗的地点选在这里。
  他前一天就抵达了武当,先去了武当派原来的总坛“遇真宫”遗址看看。上武当一直就是荆裂的心愿,只是想不到要等今天武当派亡之后,才有这样的机会。
  被禁军炮击至几近全毁的“遇真宫”,这时已经逐步重新修建。有几十个本地的官军正在监督着工匠和民夫干活。荆裂在宫外空地出现时,所有人都呆住了,停下了工作。
  荆裂如今的打扮再次跟十多年前相近,用头巾束着辫子头,颈上挂满了从前流浪海外搜集的各种护符,身穿斑烂的染彩衣裤,足蹬绑草鞋,把长倭刀、雁翅刀和鸟首短刀“牝奴镝”挂在背后及腰间。至于鸳鸯钺、铁索枪头和短弯刃这些则留了在家未带来——因为他知道在这一战里用不着。
  众人看见这个满身兵刃、外形奇特的男人,出现在武当派原址前,不禁大是紧张。一名军官马上带着十几人上前去。
  ——先帝武宗生前虽已经下旨大赦武当门人,但姚莲舟仍被本朝皇帝定为冒犯皇家的钦犯,武当派仍然为官府所顾忌。
  “你是……武当派的人吗?”那个躲在十几名部属后的长官喝问,手掌已经按着腰间刀柄。
  “不是。”荆裂爽朗地微笑。“我不过是个寻常的练武之人。想来看看从前武当派的地方。”
  荆裂的笑容不似在说谎。而且那军官除了相信之外也没有其他选择——这男子散发着一种甚不好惹的野性气质。他点点头,也就指挥各人回去工作,并向工匠们大呼:“别躲懒!”
  站在“遇真宫”新修的围墙外面,荆裂仰头看看那些已重建的殿宇顶尖。没有任何与从前武当派有关的痕迹。荆裂知道这里不会有他想要看的东西,也就悄悄离开了。
  那天他到了“紫霄宫”借宿,次日黎明就出发上天柱峰。山路极是漫长陡斜,山林无限幽深,荆裂虽然腿力强健又元气充足,也得直走至午后,峰顶方才在望。
  他停下来稍息,喝了几口水,仰首眺望。“紫金城”沿山包围着峰顶,气势极是雄伟,墙后隐见许多巨大殿宇,根本就像把一整座皇宫搬上来这险隘的山峰上。
  ——当年太宗皇帝朱棣下旨修筑这“紫金城”神殿群,规格样式确是仿照紫禁皇城而造,以象征皇家与神权合一。
  荆裂笑了。
  ——从前既然错失了在紫禁城决战的机会,我们就在这一模一样的地方打。
  他明白了姚莲舟这份心意。
  “紫金城”起伏的城墙四方,仿照皇城一样建有四门,但东、西、北三门都只是象征,门外面临悬崖绝壁,只有南天门才是真正的入口。
  荆裂穿过大开的南天门走入城中,眼见前方有一道极陡斜的长石阶通向极峰,知道已近终处。他一步步拾级走上这道称作“九连蹬”的险要石阶,口鼻不断吐出白色的雾气。
  直上石阶顶端,荆裂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四方都是广阔无涯的晴空,云雾都在下方。他终于抵达金顶。
  天柱峰之极所以称“金顶”,是因为立在其上的“金殿”。

  第一眼看见时,荆裂因这座奇妙的神殿停住了呼吸。“金殿”其实并不大,远较武当山上其他道宫都细小,虽立于花岗石台之上,殿宇本身其实只有大约三个人高,殿面宽度亦相差不远。然而这座小殿,却是完全仿照着紫禁城“太和殿”的样式而建,形貌甚具气势。
  最为奇特的是,整座神殿看来好像木建,通体却反射着阳光,散出神异的赤金光华。荆裂不禁出神地仰视着。
  “这座神殿是铜造的。”一把声音说。
  姚莲舟就盘膝坐在“金殿”跟前的石台空地上。这一天他再次穿上了全体纯白、胸口绣有太极双鱼图的武当掌门服,“单背剑”横放腿上,俯视着刚登上峰顶来的荆裂。
  看见姚莲舟已在,荆裂就明白为何从“紫金城”到这金顶,没看见半个打理殿室的道士或参拜的善信。
  “金殿”在此屹立已逾百年,全殿铜铸鎏金,建在这绝险神峰顶上,当年所耗费的物力、心血与巧艺难以想像。
  即使在这山巅抵受阳光风雨多年,金殿此刻却仍像新建一样,发着焕然的光芒。原来这不是人力修整,而是出于自然力量:每遇雷暴之际,这座全体铜金构造的神殿即会通电,爆发的火焰在殿顶和殿壁滚动,烧脱日常积附在上面的铜锈,再经雨水冲洗后,亮洁如新。此一奇迹,号称“雷火炼殿”。

  荆裂拾级走上那石台,眼睛仍不离这座奇殿。
  “你……从前常常来吗?”他问。
  姚莲舟点点头:“我喜欢这里。有时会在里面闭关静修。”
  荆裂好奇地走到殿门,往内里张看。
  “金殿”正中所供奉的是一尊真武大帝坐像,两旁各有金童玉女及水火二将护侍。所有神像与供桌等亦一律是铜铸,同样光洁无瑕。那真武神像壮硕而丰圚,相貌祥和,有人说其实是仿照朱棣的样子而铸—水乐帝不惜花耗万金,动用数十万人大修武当,是因为深信自己就是真武化身。
  荆裂即使没有走进去,却感受到殿里的空气凝止,显示“金殿”的建造装嵌极是精巧,殿内完全密不透风。真武神像跟前有一盏长明灯,只见上面一点火焰丝毫不摇不晃,据说自永乐十四年点燃至今,从未熄灭过。
  回到石台中央,荆裂向四周看看。这殿前的石台空地不大,大约只得十步见方,远比当天荆裂和雷九谛决斗的擂台要狭小。
  “我们就在这里打吗?”他问。
  “你觉得如何?”姚莲舟反问他。
  荆裂心里知道,这一战并不需要很空旷的地方。他又看看“金殿”顶上那对峙的铜铸双龙。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他点点头同意。

  “你刚上山,需要休息。”姚莲舟说。“我们在这里过一晚。明晨才了断吧。”
  荆裂同意。
  这高峰之上的夜晚甚寒冷。姚莲舟早在石台下方准备了一片地方,用带来的柴枝生起火堆。荆裂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棉袍披上,又把随身的粮水都取出与姚莲舟共享。
  他们并肩坐在火堆前,一边吃喝着,一边等候黄昏变成夜晚。吃饱了就仰着头看清朗夜空中的星光。终于时候也差不多了,二人就各在铺了棉布的石地上躺下来休息,争取积蓄每一点能量。
  明明是两个将要在明天互相厮杀的敌人,却这么安心地一起酣睡。
  当东方晨光初现,照在“金殿”正面殿门之际,二人都醒来了。
  火堆已然熄灭,余灰冒出的白烟被寒冷的晨风吹散。
  荆裂摆出了圆性传授的少林“易筋经”各种姿式,伸展着每一部位的筋肌。在露天寒夜中睡了一夜的僵硬肢体,很快就恢复了柔软,呼吸也变得暖热,渐渐进入最佳的作战状态。

  姚莲舟则在石台下另一角打着“太极拳”。那极简朴的十三势,连绵不断,每一道轨迹都是顺畅的圚弧。腰胯内里看不见的深处肌肉在伸缩,为了之后的爆发作预备。
  荆裂完成了全部姿式,这时盘膝打坐闭起双目,正在凝聚心绪,并且再1次复习各种应对武当派武艺之法。他这几个月一直都在想这些。即使他知道姚莲舟的能耐深不可测,但有准备总是比没有好。二人胜负的分野,也许就会在这种思考的微小差别之上。
  姚莲舟亦一样,静坐思考着荆裂的打法。他真正看荆裂与高手打斗,虽然只得十年前西安“盈花馆”屋顶那一战,但他相信一个武者的习性和倾向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对荆裂了解多一分,胜算就会提高一点点。
  当二人都认为已经准备得无可再多时,就各自站了起来。三柄刀排在荆裂跟前。他最终还是选了师叔家传的雁翅战刀。这是寒石子口中的“当千军之刃”,也是荆裂当初离开泉州出海流浪所带的第一柄刀。最信赖的伙伴。
  而姚莲舟则根本不必选。他拔出了与师父共同创造的“单背剑”,轻轻把剑鞘放在地上。
  二人一起步上石台。姚莲舟在北端,荆裂在南,他们各据这片狭小空地的两头,站在反射着灿烂朝阳、如同燃烧中的“金殿”之前。
  此刻二人的距离加上兵刃的长度,各踏一、两步即可斩杀对方,后退的空间亦只得大约一步。没有任何花巧试探或是逃避的余裕。
  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金顶以至整座“紫金城”,空无一人。
  一场决断谁人“天下无敌”的决斗,却没有半个见证者。
  何等的浪费。
  却又何等纯粹。
  只有天空与山,只有那些无生命的神像在看着。
  二人还是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超越一切言语。
  不需要什么提示,决斗就开始了。
  他们都感受到对方气息的变化,于是同时慢慢摆起架式来,将刃尖指向敌手。
  先前那和谐共存的气氛,蓦然消失无踪。二人之间的空气,紧绷得像一张随时要破裂的纸。
  荆裂所摆的果然并非“浪花斩铁势”的起手姿式,而只是他在南海虎尊派初习最基本的持刀对敌势:右手握着雁翅刀在正中,锋尖遥指姚莲舟的咽喉与胸膛之间,左手轻轻傍在右腕上方三寸,并没有贴上去,却随时预备扶助出刀。
  姚莲舟的姿势比荆裂的还要简单一些。他两脚以不过双肩宽度站立,好像有点随意,右手握着“单背剑”的形态,轻得像只用拇、食、中三指拈住剑柄,仿佛画师提着画笔在等待灵感,剑尖斜斜伸出去,隐隐从上封住荆裂雁翅刀的刃身。
  他的身材比荆裂略高,“单背剑”也稍长于雁翅刀,此刻正在利用这个轻微的优势,压制荆裂的人与刀。
  ——如此顶尖死斗里,这一丝长度的差异,已足分出胜负。
  荆裂却不为所动。他的精神进入了极端集中的境界,过去的疑惑,对妻儿的牵虑,全都排除。
  受重创之后这几年,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恢复武功,寻找新的突破。
  就像姚莲舟所料,荆裂即使有些创伤已无法完全恢复,但在身体的限制之内,仍然寻出了另一绝招,而且自信这一招绝不逊于从前的“浪花斩铁势”。
  唯一的问题是:与“斩铁势”不一样,他至今都没有机会在实战里磨炼这新招。这就是那天姚莲舟到泉州找他时,他心里有所顾虑的原因——还没有回到从前那自信的顶峰。
  但当他决定来武当山时,就已经抛开这种自我怀疑:反正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相信这一刀。

  姚莲舟当然感受到荆裂的这种绝对自信。与先前在泉州所见,判若两人。
  到底是什么刀招?奥秘快在眼前揭晓。
  可是现在的姚莲舟,已失去了看这刀招的欲望。
  姚莲舟原来确是因为想接“浪花斩铁势”,而执著要与荆裂决斗;但是此际荆裂就在他剑前,姚莲舟却已忘记了这些多余的意欲,而只有击杀敌人一个念头。
  正如当年大破华山派一样,他并没有给华山掌门刘宗悟将“飞仙九势”全都使出的机会,就用“太极剑”将之击毙。当进入这般高层级的对决时,姚莲舟清空了灵魂,只余下最纯净的思考:
  如何胜利。
  ——就像“武当三戒”第二戒所说:“必尽死力斩杀之”。不是为了享受和玩味。只有站着与倒下的分别。
  即使此刻荆裂一动未动就被他的剑刺死,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因此,他先出剑了。
  几乎没有任何预备动作,“单背剑”也未有收后蓄力半分,剑锋就连同姚莲舟身体爆发射出!
  更正确说,是他身体的冲刺,将剑送出。姚莲舟的动作并不大,只不过右足跨出了一步,但是那跨步的动作,暗中结合着腰胯极细但又极猛烈的“太极缠丝”,并透过肩臂将劲力由圆弧转变成直线。
  ——这种运用“太极”发劲作主动爆发抢攻的技能,其实是锡晓岩改进“阳极刀”时所领悟的,姚莲舟在宁王府里与他练习时得到指点,再转化应用于剑术上。
  姚莲舟发出这剑时,脑海里运起了“借相”,将自己的身体想像成像蟒蛇般柔韧而狭长,把那“缠丝”的扭力发挥至极限,这“借相·游蟒”的念头,其实也启发自锡晓岩那条怪臂。
  “单背剑”的运行虽还没达到姚莲舟的极速,但由于他动作全无预兆,直刺而来令眼睛难以察觉,对荆裂而言,速度已经接近“曜炫之剑”!
  但荆裂根本不必用眼睛。
  论到生死战斗的体验,浪荡多年又闯过无数战场的荆裂,毕竟比长处武当山的姚莲舟多了好几倍。经过南京那一次徒手抵御群射的弩箭,他的感应力又更敏锐了一级——那是用几乎掉命的危险换来的。
  他在姚莲舟发动剑意的同时已经察觉了,简直像能读心一样。意念上的比拼,才是速度战的关键——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教导燕横的原理。
  雁翅刀扭转、翻起。左掌抵住刀背。双腿猛力沉下。
  刀身斜斜过肩。

  两柄夺取过无数魂魄的兵刃,交击出不下于“金殿”触雷时的灿烂火花,这一刹那,仿佛连东方的朝阳亦失色。
  荆裂举刀沉步的连串动作,完美配合而且迅疾无比,就像跟姚莲舟约定一样,刀刃以极准确的时机,将“单背剑”刃尖接了下来!
  “关岩破锋势”。荆裂平生所学防守招术的精华。
  姚莲舟无法置信。荆裂竟然以这样的守招,及时接下他的快剑,绝不可能是临场应变。也就是说,荆裂从一开始就准备了防守。
  而这完全违反了姚莲舟所认识那个荆裂的习性。
  ——也就是说,这招必有后着!
  荆裂用了双手御刀,而这横斜举刀的姿式颇是被动;他也没有武当“太极”那样“引进落空”的听劲能力——即使有亦不可能敌得过姚莲舟这个顶尖大行家。姚莲舟看不出,荆裂的刀还有什么转守为攻的高明手法。
  那么余下来的就只得一个答案。
  ……脚。
  “关岩破锋势”的后着确实就在下路。当接下姚莲舟“游蟒”快剑的同时,荆裂的腰肢和体骨作出奇特的力量转移。那不同于刚才姚莲舟腰胯所使的“缠丝劲”,而是好像重心突然倾侧,关节向了不应该的方位伸展,他本就沉下的右腿膝盖与足踩向外转,仍然半屈曲着的左腿就要离地扫出!

  这是荆裂自小就学习的南海虎尊派下路踢法“铁盘脚”,但是配合以极怪异的变化施展:那腰腿力量转移的方法,是他左腿中箭痊愈后重新学习走路之时,从自己不平衡的步姿中偶然发掘的秘诀,结合了在暹罗大城国学过刀中夹腿的踢法,再以“易筋经”帮助扩张关节筋肌的柔软幅度,才完成这一招。
  ——每一次遇上挫折与低潮,荆裂都能将之化为跃向更高峰的机会。
  ——这就是荆裂的武道。
  可是拥有后着的人,不止是他。
  荆裂这猛烈的“铁盘脚”若蹴出,足可粉碎姚莲舟的膝关节。可是他左脚尖还未离地,就感觉手中雁翅刀突然承受着一股压力。
  来自“单背剑”的剑锋。
  姚莲舟这看似单纯的快刺,其实留有变化。就在剑刃碰上刀刃,激烈地交碰出火花,两者微微分弹离开的刹那,姚莲舟的剑竟然二度生劲,剑身中段划了一个小得几乎肉眼都看不出的细弧,破开了“关岩破锋势”的防线,“单背剑”贴着雁翅刀身继续直刺进内!
  这一个细弧其实是“太极.小乱环”,用牵引的化劲,制造出仅仅足够让剑穿过的空隙。这正是叶辰渊生前的最后绝技“冥鸢一击”的精粹,姚莲舟在帮助叶辰渊完成剑招的同时,自己也将之吸收了过来。

  锡晓岩启发出的“游蟒”;叶辰渊的微细化劲;加上姚莲舟的创造力和用剑天赋,将二者连结于一剑里……这剑招揉合了武当三大顶尖高手的精要。从外观看只是极简单,也没有什么强大气势的踏步刺剑,却是武当派武道前所未见的颠峰结晶。
  荆裂那“铁盘脚”已经无法踢出去——否则心胸必先被洞穿。
  他只有一个极短暂的时机能应变。
  没有选择。
  荆裂使出他最后的绝技。
  姚莲舟的快剑已抵荆裂胸前两分。
  他的梦想快将完成。
  但“单背剑”突然再递不进去。
  一股极强大又无法分辨方位的力量,把剑挡住了,再倒压回去。
  荆裂没有为这一招起名字。因为这根本说不上是招式。
  就只是双手把刀压向敌人。
  唯一特别的是,荆裂坐马推刀之内,运用了“浪花斩铁势”的舍身招意与浪涛“借相”。
  ——他无法再使出跳跃飞击的“浪花斩铁势”,但并不代表其中的奥义无法用在别的招术上。

  ——甚至是不成招术的招术。
  若是平日,这般近身压刀,姚莲舟正可用“太极”的听劲轻易对付;可是荆裂这股“借相”于波浪的劲力,那流动的方位竟是滚滚而来难以捉摸,就算是史上第一的“太极”天才,也不能及时将压来的雁翅刀身卸去!
  荆裂发劲吐出的声音,竟令“金殿”铜壁共鸣。
  他将刀刃连同“单背剑”不断朝姚莲舟身体反压过去。
  姚莲舟蓦地变化出应付方法,他用“单背剑”刃身根处顶着雁翅刀,以护手钩将刀身锁住,并且跟荆裂一样,左掌抵在“单背剑”的钝背上,直接以硬劲和荆裂相抗!
  两个当世最强高手,却以最简拙原始的方式,比斗着力量,抛弃了一切技巧。
  姚莲舟幸而变化及时,才能够把两柄兵刃停在自己胸前半尺处。
  荆裂貌如狂兽。“浪花斩铁势”的舍身刀意,令他将一切豁出去。那浪潮般的劲力源源而出,不断加强压力。
  若比拼纯粹的力量,姚莲舟必败无疑。此刻那对刀剑已及他胸前最后防线。死亡似已是迟早之事。
  然而此刻刀剑互抵停住了,姚莲舟又能够感应荆裂劲力的方位。只要“听”到劲就能够卸去——这是武当派绝学“太极”一向的信念。

  这次却不一样。
  已被半压制、要全力抵抗着刀劲的姚莲舟,将只有极短促的时间空隙可以从刚转柔,将荆裂的刀卸开。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那“浪涛”的力量实在太大。
  自从十六岁道袍胸襟绣上了“太极双鱼图”那天起,他从来没有遇过今天的状况。
  ——第一次,姚莲舟的“太极”碰上了极限。
  雁翅刀逐分向他接近。
  一道如电殛般的思绪,进入姚莲舟脑海。
  X
  雁翅刀已进迫至姚莲舟能够对抗的极限。
  ——来了。最后。
  心念一转。
  “太极剑”发动。
  “引进落空”之技,将荆裂双手压下来那刀的轨迹卸偏了。
  一点点。

  太少。
  荆裂甚至不必再吐气出招。被压抑着的力量,因为抵抗突然消失而完全释放。
  雁翅刀锋斩破姚莲舟的左胸。
  然而姚莲舟的剑,也因为使出“太极”而脱离了压制。顺着刚才卸劲时所划的弧线,“单背剑”的剑尖也划出去了。
  削人荆裂左肋三寸。
  这一剑本可削得更深。只是荆裂的刀以微细的时差,先一步斩中姚莲舟,令他的剑劲最后失却凝聚。
  两人身影交错。姚莲舟胸膛喷涌着鲜血,在“金殿”门前倒下来。热血继续在石板地上流泻。
  荆裂则失足单膝半跪下来,及时用雁翅刀支撑着身体,同时左手捂着肋间中剑处。他喘着气,看看自己手中刀。刚才那一刀实在太快,刃身上没有沾半点血。但荆裂很清楚,身后的姚莲舟已然气绝。
  他摊开左手看看。那剑伤流的血不多。他慢慢用力站起来,依然按住伤口,回身去看伏倒的武当掌门。
  ……胜利。
  ……我打倒了武当。

  —一结束了。
  荆裂仰天观看。金顶上仍然是那么宁静。只有风声。
  他感觉半边身很虚弱。只有胜利后一股极复杂的亢奋感,溢满支撑着他。他已无力把姚莲舟埋葬。反正也没有分别。荆裂没有再看那尸体一眼,慢慢拾级步下石台,取出布巾来包扎着自己的胸肋伤处,披上了棉袍,带上三柄刀,一步步往原路下山去。
  那“九连蹬”的长石阶,每走一级他都要停下来透气。
  穿过了“紫金城”的神殿,就在步出南天门时,鲜血却渐渐从荆裂的鼻孔和嘴巴溢出。他的两腿失去了力量,跪在那高耸的城门外。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下武当山了。
  荆裂只能比姚莲舟多活不够半个时辰。
  ——这样……能算胜利吗?
  每个人最终都会死。有的人比敌人多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一个时辰。半个时辰。
  那条胜利的界线在哪里?
  荆裂永远不会知道。
  他就这样继续跪着,身体完全静止。这是刹那之间钻进姚莲舟脑里的景象。在他运用最后的“太极”之前。他知道要是用了,这些都会变成现实。
  ——不可以。
  ——我与荆裂二人,至少要有一个活下来。把领会到的传下去。
  ——假如我们的东西,就此一起消失,那实在太可惜了。
  过去这么多年,决战中的姚莲舟从来不会想这些。充塞他脑海的,就只有当刻的交锋。
  但在这个关头,在无论作哪个选择都会死去的时刻,他改变了。
  ——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源自他曾经见过荆裂的儿子。
  当荆裂的雁翅刀继续以浪涛般的强大气势压向他这瞬间,他笑了。
  接受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由你延续下去。
  “单背剑”上的力量,蓦然消失。
  姚莲舟平生第一次,没有在决门里用尽全力。
  荆裂的刀,以姚莲舟刚才设想里几乎一模一样的轨迹,斩裂了他的左边胸膛。

  而“单背剑”则只是无力地垂下来。
  鲜血洒在“金殿”的铜门上。
  荆裂这斩击一结束,他就把刀柄抛开,顺势一个旋转,回身抱住白衣染成血红的姚莲舟。
  他看着姚莲舟已然失去焦点的双眼。
  ——荆裂完全了解,姚莲舟为何最后一刻会弃招。
  他跪了下来,让姚莲舟躺在他的臂弯中。那凄烈的伤口,在寒冷的山峰上冒出了丝丝雾气,迅速就被风吹散。
  仿佛那就是这位伟大武者消逝的灵魂。
  姚莲舟很快就在荆裂怀里停止了呼吸。
  宁静山巅之上,荆裂抱着武当掌门的尸身,仰首观天,感受着无际的孤寂。

  燕横回到了青城山的三年后,“玄门舍”又再重新兴建起来。那殿堂的规模,虽然还远不如当年的青城总本山,但总算拥有合乎门派地位的门户了。
  内里依据从前的传统,设了“归元堂”,摆着历代掌门先祖的牌位。墙壁也有悬挂青城派“道传弟子”名牌的地方,不过暂时那里连一个名字也还没有。
  而“归元堂”内的正面横梁之上,挂了一面巨大的木牌匾。
  “巴蜀无双”。
  这牌匾不论是木材和刻字的手工,都跟之前那些“雌雄龙虎剑谱”木简十分相似。燕横自然知道匿名送这牌匾上山来的人是谁。
  而修建“玄门舍”所用的银两,有大半都是连同这副牌匾一起送来的。燕横不知道侯英志在哪里,正在做着什么。但对于他这么富有却并不感到意外。
  ——小英他这么有决心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
  之后又再过了两年。
  这一天,燕横再次站到青城派的墓地上。
  ——为了能够原貌兴建“玄门舍”,燕横雇了山下的仵工,将葬在原来教习场所在的何自圣及众同门坟塚掘开,取出骨殖,移葬到后山开辟的一片幽静墓地下。
  燕横此刻穿着青城派传统的白色掌门道服,站在这片山坡墓地,伸手摸着其中一块碑石。
  这墓碑色泽颇新,看来立了不太久,位于五师兄宋德海的坟墓旁。
  燕横温柔地抚着那墓碑,闭着眼默然不语。山风吹动他那身白袍,如云飘扬。良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把手掌放开。
  “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慢慢步下山坡,脸上透着一股从不在弟子面前显露的落寞?三十年的岁月在燕横脸上留下痕迹,令他变得更稳重了。可是直至现在每次被人呼唤“掌门”,他心里都在拿自己跟已逝多年的师父比较。
  ——还没有……还没有追上。
  当他回到“玄门舍”外,走到院落后面弟子洗衣服的地方时,一个身影向他急奔而来。那矮小的身材,燕横一眼就看出是马捷。
  “师父!师父!”马捷气冲冲地跑到燕横跟前,那身手极为轻快。现在的马捷相当于燕横初上青城山的年纪,却已经具有五年的剑术基础。至于他有没有“先天真力”的天赋,目前要断定还是太早。不过燕横认为很有希望。
  “什么事?”燕横皱着眉问。同时他左右看看,“玄门舍”外不见一个徒弟。
  “有人上山来挑战!”马捷焦急地高呼:“师父你快去教习场看看!”说完他就拉着燕横的手,回头往“玄门舍”前面的教习场跑去。
  燕横急步跟着他,心里却是血脉涌动。
  ——上青城山来挑战。
  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蓦然再次在心头一一浮现。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才重建不久,有谁要来挑战?是什么人要干这无益之事?
  ——难道说,峨嵋派看不过我们那块“巴蜀无双”的招牌,所以过来?……
  快要到达教习场时,燕横却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
  他的眼睛瞬间发亮。燕横甩开马捷的手,展步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走上教习场。
  一个青城弟子凑巧就在这一刻倒下来,屁股重重坐在地上,原本握着的钝铁剑脱手飞到一旁。
  燕横其余十七个弟子,成半圈包围着一个人。十七人里就只有沈小五没有拿起铁剑。
  ——或者应该说,他知道拿了也没用。
  看见燕横到来,沈小五马上高呼:“师父,是她!”
  不用他说,燕横早已经知道了。
  当听见那种特殊的颤震鸣音时。
  一个穿着红衣的婀娜身影,背向着燕横站着,腰带右侧的皮鞘插着一柄合起来的铁扇,后面带着三柄飞剑;白晳而巧细的右手,斜斜挽着尖端格外幼细的“迅蜂剑”。

  教习场边伏着一条老狗,正是以前那头猎犬阿来。
  “你的徒弟真差劲。”
  童静说着就转过来,与久违的燕横对视。
  她的脸比从前瘦削成熟了,却也令五官更突出,透着过去没有的美态和强悍。肤色也变深,不知道这几年去了哪里磨练。
  燕横虽因“迅蜂剑”的鸣音而心里有了准备,但此刻乍见童静,仍是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别浪费时间了。”童静向燕横勾一勾手指:“你来吧。”
  她的言谈举止增添了一股豪迈,从前少女的羞涩已尽消失。
  “静……”
  “我不是开玩笑的。”童静以锐利的眼神盯着燕横:“我来是一心要打倒你,青城剑派的燕掌门。”
  她把剑轻轻挥转了一圈,又说:“你可不要轻率啊。我比从前强了很多。”
  听了这句话,燕横回想起那些年的童静。他终于笑了。
  燕横伸手,从一个弟子手里取来对练用的钝铁剑,也像童静一样轻挥了一下,然后问:“如果今天你打不赢我,那怎么办?”
  “那就明天再打。”

  “假如也打不赢呢?”燕横的笑容更灿烂了,好像变回年轻的自己。
  “那后天再打。”
  童静执拗地回答。
  “后天打不赢,大后天也打。一直跟你打下去。”
  她的眼睛里,显出狡黠的笑意。
  “每一天。”
  X
  相隔了许多年后,钖晓岩回到了武当山。
  但他并不是上去重修完好的“遇真宫”或是山上其他道观,而是前往山脚西北的一条小村庄。
  那村落看来只建了几年,房屋都很新。田舍间的道路平整而干净,看来花了很大的努力开辟。
  ——而钖晓岩知道,建村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只得几个刚成年的男人。披散着头发的锡晓岩走在田间,远眺着雄伟的武当山群。他明明从来没有住过这种乡村地方,却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没有走入村庄中央,只在外围徘徊。这时他远远看见有一群少年在草堆之间玩耍,也就走了过去。
  那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三、四岁,原来并不是在玩,而是在练着拳术,是大开大合的长拳。锡哓岩坐在其中一堆草上,注视着他们。
  少年们继续在打拳,又把招式折出来对练,有时变成了打闹。不久他们发现了这个只得一只左手、右边衣袖手肘以下空荡荡的奇怪大叔,也就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比较健壮的少年走上前。
  “叔叔,你懂不懂规矩啊?不可以偷看别人练武的呀。”
  “我没有偷看。”锡晓岩笑了笑说。“我在看。”
  那健壮少年翻了翻白眼,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们练的是什么门派的拳法?”锡晓岩问。
  少年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记得那位出钱帮助他们建村的凌雨川叔叔说过:我教你们的拳法,不许告诉别人属于什么门派。于是他们都闭上了嘴巴。
  那名健壮少年的年纪比较大,看了锡晓岩的样子一会,感到好像有些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
  锡哓岩这时从草堆站起来,走到这少年跟前。
  “打我一拳。”

  少年瞪着眼,看看身后的同伴。众人也都呼叫着鼓励他。
  他合掌磨擦了几下,吐一吐气息,说:“是你叫我打的呀。”然后就朝锡晓岩摆起了拳架。
  锡晓岩在他面前只有数尺处,垂着左手一动不动。
  少年呼喝了一声,也就跨前,但他颇是机灵,第一拳只是虚招,打到一半就收回,然后才真正结结实实地往锡晓岩胸口挥出拳头。
  ——把你打得满地爬!
  锡晓岩的左掌巧妙搭上少年伸直的肘弯。
  突然之间,少年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好像在摇晃,他急忙移步去保持平衡,却发现这只是错觉,跨出的一步反而令自己倒下。
  锡晓岩抓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扶稳了。
  少年从来没有遇过这样奇妙的体验,呆住了好一轮才问:“叔叔……你这是武功还是法术?”
  “当然是武功。”锡晓岩说。“货真价实的武功。”
  “你……可以教我吗?”那健壮少年试探着问。
  锡哓岩看看这些不认得他的同门遗孤。
  他知道前头有一条很长的路。但他不会逃避。
  “我教。”他说:“只要你们愿意学,我就教。”众少年兴奋地欢呼。
  其中一人又好奇地问锡晓岩:“叔叔,你这武功是什么门派的?”锡晓岩微微一笑,蹲了下来,伸出食指。
  在泥土上写下两个字。《武道狂之诗二十一血与铁完》
  《武道狂之诗全书完》


  後記
  二零一五年四月一日,我在泰国从华欣坐车回曼谷的旅程中途,想到了《武道狂之诗》的结局应该怎么写。
  内子和朋友都常常取笑,不晓得我这副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总是记住一堆奇奇怪怪的琐碎事情。想起来,或许这就是能够说长篇故事的一种特质吧。
  好像这件事,还有当时的心情,我就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刚刚结束假期要回香港的一天,根本完全没在创作状态里;车程上也没有遇见什么特别能触发灵感的东西。总之那个神秘的念头,就在那阳光灿烂的炎热中午、那辆普通车子的后座里,毫无预警地在我脑袋里出现。仿佛老天在某个时间表上写定了,这一定要在那个时刻发生。
  我当时的样子应该像个傻瓜吧:兴奋得握住旁边内子的手,自己一个人在笑;然后除了说我想到结局怎么写,就无法再告诉她些什么。我习惯任何重要的剧情都不会预先告诉别人,连身边的伴侣都没有特权。而我也没有为未来情节的走向做什么详细笔记。也就是说,假如在《武道狂之诗》完结之前我不幸死掉了,就没有人能按照我的意思把它续完。现在大概可以松一口气了(笑)。
  所以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因为当时那股满溢的幸福感实在太强烈了。不过想到怎么写是一回事,切实写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结果我仍然要花两年多的时间跟好几卷书的文字,才铺排到达这个终点。这就是写长篇小说其中一个痛苦之处。那股心情要形容的话,就像你已经预知很久以后某一期的彩票将要开什么头奖号码,却要很小心活到能够买彩票那一天,避免中间出什么意外,还要确保到时口袋里有足够的钱,告诉自己不要忘记了日子,不要太紧张填错号码……就是这样一种漫长的焦虑和挂心。还有,谁也不能跟你分担。
  唯一的分别是,我不会因为写出了结局,就能像中彩票头奖般退休(笑)。反正我也从没想过所谓“退休”这回事。写到不能写为止,是我的心愿。
  上一次完成长篇《杀襌》,不经不觉已经是十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想起来这样的大型长篇,每一个都占据了自己人生不小的部分,能够再写多少部也实在说不定。这么想,就算作品写出来不是真的那么伟大,“写完了它”这件事对作者个人而言却绝对是伟大的。
  我不太喜欢说自己的所谓“辛酸史”。世上付出努力和抵受辛酸的人比比皆是,而很多也没有得到相符的结果。每次这么想就觉得没有自吹自擂的理由。不过还是不得不说,在写这部书之前我确实是处在写作生涯的迷惘低潮,在决定写武侠时是有点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而结果《武道狂之诗》确实扭转了我的人生。这部书对我具有作品以外的特殊意义。这是我最初构思时完全没想过的。
  同样没想过是会写这么长。最初的故事策划非常松散,在连载过程中各种意念却自然而然地出现和归附——就像开首说怎样想到结局时那样——而完成的结果在我心目中很圆满,没有什么要表达而遗漏了的东西。对长篇作者来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一般长篇作品,到了最后总要有个长长的感谢名单。《杀禅》也有。但今次我不打算逐一致谢了。之前各卷的后记其实已经感谢了不少人;没有特别提到的朋友,相信也会知晓我心里的谢意。
  我只想提三个人。
  第一个是我的一位长年读者Joe。在我先前提过的最低潮里,我收过他的一封电邮,里面他对我说了一句:“你天生是写小说的人。”人要度过低谷,有时其实不需要什么帮助,只需要有了解和相信你的人,对你说一句话。你会想证明,他们的眼光是对的。
  第二个是我师兄陈浩扬。没有这个武痴在身边常常推一把,我的武术路可能走到某一点就无疾而终了。缺了那些年对武术尤其兵器加深了解,《武道狂之诗》就算照样写出来,也会跟现在很不一样。
  第三个是内子欣欣。跟自己最接近的人,反倒不懂得怎么去描述谢意,因为不知从何说起。总之,感谢一切。
  那天在原稿纸上写下“全书完”三字,我没有太强烈的感触。我以为是因为当时太累的关系。但是再经过几天的消化,我还是发现:写完这部书得到的最大礼物,就是又可以专心挑战新的东西。
  乔靖夫
  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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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9 08:28:03 | 显示全部楼层
佩服楼主!《武道狂之诗》一共二十一卷,楼主已录了十卷,感谢楼主的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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