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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伴霞楼主《醉芙蓉》走剑江湖故事之一【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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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30 06:55: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武侠世界》1001期,1978.09.04 (感谢@helloworld666提供原文档案)




内容介绍:

菩提本无树,和尙偏有女。醉菩提果然醉不迷,从白河中救起一个女婴,女婴在钵儿里养大了,在酒葫芦口边长大起来,竟是芙蓉如面,貌美如花,于是,江湖中出现了一个醉芙蓉,无数尸身旁、血泊里漂浮起一朵芙蓉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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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帐春晓醉芙蓉



「骑马踏红尘,长安重到,人面依然似花好……」
那书生又吟哦起来,哈,是谁在笑?
只是半声笑,一个汉子在向另一个挤眉弄眼,这人却面上色变,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再一瞪眼。
那书生又吟哦起来!
「千里断肠,关山古道,回首高城似天杳,满懐离恨,付与落啼鸟,故人何处也,靑春老。」
这是令人伤别的灞桥,东出长安,满京华的冠盖迎送皆止于此,是故墨客骚人,多在此留下伤别的感怀,因是酒楼也特别多。
酒楼临窗,眼望渭水烟波,书生独酌,可是他感叹靑春老去,访故人不遇?
这一边,那书生的斜对面,坐着一个女子,也在自斟自饮,好一个人面似花好,只见她,美蓉如面柳如眉,只不过眉眼盈盈处,眉梢挑煞,凤眼含威,忒怪,这女子衣锦绣,看来非富则贵,却没一个跟随的人。
这时候晌年才过,酒楼中冷冷淸淸,只有两个汉子缩在酒楼一角,可都是背对那女郞而坐,分明不敢正眼瞧人家,却又时不时侧着脸儿偸瞧。直似在这女子面前,像老鼠见了猫。偏是两人都带着兵刃。
那书生一杯下肚,甚么?又在唸了,吟甚么相思因甚到纤腰,他不但吟,而且那一双已带醉态的眼儿,也落在那女郞的纤腰上。
不好!角落上侧面相向的汉子一滑步,似是想溜,但那条颤抖的腿却又软弱无力,不听话,连站也站不起来。
因为那女郞已站了起来,因为那书生又在吟道:「……温柔鄕,醉芙蓉一帐春晓。」
先前笑了半声的汉子轻轻哼了一声,也轻声道:「亏你还是南闯,江湖上也有你这个过山虎的名号,怎会怕她怕成这个样儿呀,她再是心狠手辣,咱们可没犯着她。」
这过山虎乃是秦中一霸,西长安一带,那名头可眞是响当当。另一个汉子名叫骆天鹏,洛阳人世,黑道上吃饭,刀口子上打滚,潼关内外,这两人狼狈为奸,道弟称兄,论武功夫,过山虎更胜一筹,不料竟怕了这女子,像老鼠见了猫。
过山虎眼不离那女郞,他声音也颤了,说:「你知她是谁?」
骆天鹏道:「没见过,也听说过:「笑倾城,再笑就要命的醉芙蓉。」
过山虎道:「你可知醉芙蓉醉酒加怒,芙蓉花就长了刺,毒过黄蜂尾上针。」
一言未了,人影早幌,啊哟,拍的一声响,书生面前的杯酒,直跳了起来,那书生醉态可掬,慌忙接着了。
竟被他接着了,可不是邪门儿,杯中酒竟没洒出半滴来。
原来那女郎是令人闻名丧胆的醉芙蓉,靑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也毒不过这醉芙蓉,她不但芙蓉如面,貌美如花,不醉时也醉脸生春,偏又喜欢在人多的酒肆中出没哩,谁要是欺她孤身貌美,甚至多瞧她一眼,那就无异在阎王殿上挂了号,鬼门关上报了到。
因为这醉芙蓉不但出手狠辣,而且出手快如电闪,因为出手奇快,简直就没人能从她的招式上,瞧出她是甚么门派来,因为她总是一出手,对方不论武功有多高,不丧命也会重伤。
偏这书生不知死期已到,大难临头,醉吟相思到纤腰也罢了,竟吟醉芙蓉一帐春晓,直呼她的名儿。
那书生捧着酒杯,乜斜了眼儿,望着站在他面前,芙蓉如面,醉脸生春的醉芙蓉,又复吟道:「若非羣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小娘子,你可是嫦娥下了月殿。」
那骆天鹏一把没抓住,过山虎人急智生,一跃而起,寒光一闪,啊哟,剑已指正书生的前心,吠了一声,说:「好大胆,你知这姑奶奶是谁,竟敢疯言疯语!」
是这过山虎知道醉芙蓉出手狠辣,待得醉芙蓉先出手,在她面前的人,全得遭殃,她眼儿红了,杀得性起,没人能从她手下逃得性命。不是耳闻,而是眼见,月前在长安大雁塔下的酒馆中,若不是他得人指点,几乎逃不得性命。
书生朗朗一笑,又像是吓得心慌手颤,杯中酒泼了出来,却是过山虎一声啊哟!一声跟跄,一滴酒,只是那么一滴,泼在他手腕上,像是酒箭,过山虎握剑不牢,那剑登时落在楼面上,若不是他一跃跳开,几乎落在他脚上。
醉芙蓉一怔,原已大怒,更是怒不可遏,那已溜到楼门口的过山虎也怔住了,奇怪,她怎么不出手?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那醉芙嚼反而退了一步,说:「你!长安公子!敢情你是」
长安公子!过山虎宛若晴天打了个霹雳,那两腿不但发软,而且打起颤来,他只顾讨好醉芙蓉,先前剑指人家,若然这人眞是长安公子……如何会不是长安公子?滴酒如箭,天下谁有这能耐。
只见那长安公子叹道:「断肠人在天涯,长安重到,关山古道依旧,小娘子,谁知访旧已半为鬼了,能不兴白云苍狗之叹,适才有感而吟哦,实非有意冒犯,小娘子原谅则个。」
那长安公子儒雅潇洒,竟向醉芙蓉一揖,又复叹道:「小娘子不也旧情才展,又被那新愁分了,唉!故人何处也,靑春老。」
醉芙蓉醉眼乜斜,楞住了,敢情这书生眞个是长安公子,传说乃唐哀帝视之孙,那朱全忠废哀帝,即位大梁,是为后梁,因是受哀帝所禅,是以朱家子孙得以保存,之后五十二年间,梁唐晋汉周,相继称帝,更有蜀王王建称帝于西蜀,那天下之乱,可想而知,哀帝子孙不知所踪,又谁复关心那末代王孙。
醉芙蓉道:「你可眞是……姓李?」
长安公子黯然摇头,却又不似否认,叹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故国已不堪回首,小娘子又何必问,却是久仰大名,既然同是天涯仑落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识,适才以酒浇愁,不料愁更添愁,无知冒犯了尊讳,尙请原谅则个,可许我奉敬一杯谢罪么?」
醉芙蓉道:「好!早晚我揪住那赵循道,非要割下他的舌头来不可。」
长安公子又惊又喜,却笑道:「小娘子大雅,的是可敬,只不过这赵企有如你我,骑马踏红尘,长安重到,有感而吟哦,不知怎么得罪了小娘子。」
醉芙蓉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他词带愁来,公子你也不勾引起换巢鸾凤了,这史达祖死罪可免活罪也是饶不得的。」
长安公子更惊又喜,不料这么个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女魔头,竟然解得音韵,不但识得赵企的这関感皇恩,看来她更欣赏史达祖的换巢鸾凤。
长安公子改容相见,拱手道:「失敬了,邦卿之词,奔放豪迈,淸新闲婉,而无汚淫之失,实是绝妙好词,有犯尊讳,实亦无心之失。」
那史达祖字邦卿,近作换巢莺凤,传颂一时,那相思因甚到纤腰,醉芙蓉一帐春晓,更是脍炙人口的绝妙好句,这史达祖乃是相府官吏,岂知江湖中有醉芙蓉奇女子,自是巧合,眞个巧得何其妙也。
醉芙蓉一些儿也不见恼,反而点头道:「邦卿之词艳丽有余,可惜犯了为赋新词强说愁之病。好吧,你既然替他说情,我不割他的舌头便了。」
长安公子朗朗大笑,那愁苦之容,早一扫而空,看来这一双奇人奇女子,相遇恨晚,那去理会楼中尙有两个江湖恶贼。
在那朗笑声中,过山虎与骆天鹏溜下酒楼,一口气奔到渭水之滨,骆天鹏终于把过山虎抓住了,道:「你也算是秦中一条好汉,醉芙蓉就算恶名在外,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怕她两分也还有可说,怎生你连一个酸秀才,也怕成这个样儿。」
过山虎回头望了一眼,才吐了吐舌头,道:「酸秀才,我的爷,我过山虎可是连一个酸秀才也怕了的,走吧。」
骆天鹏道:「你这是那去,嘿,敢是你失了二魂,少了六魄,回家该往这边走的啊。」
过山虎道:「你不知道,我是去还神,不是回家去,今日我们这两条命,可是检回来了,还不该去还神么,且休忙道回家。」
骆天鹏一脸鄙夷之色,哼了一声道:「以往我还敬你是条汉子,不料你竟恁地胆小如鼠,请罢,你去还你的神,恕我不陪了。」
过山虎一把揪住他,说道:「骆大哥,你等等,看来你对这长安公子非但一无所知,而且对醉芙蓉也只是耳闻,并未眼见。骆大哥,我的功夫,难道你会不知,你可曾见我怕过谁来?」
骆天鹏站定了。过山虎放开手,叹道:「骆大哥,你我多年相交,若是知而不言,早晚要遇上了这两人,岂不枉送性命,我说还神是假,要去见一人是眞,随我来。」
当眞过山虎若是怕人的,也不成为过山虎了,骆天鹏不那么恼了,道:「你可是要带我去见玄眞子道长,好吧,我倒要听你说说,这酸秀才又怎生厉害得令人失魂少魄。」
过山虎怯生生扫了一眼,渭河边帆桅如林,总算醉芙蓉和长安公子都不见人,他也心定了,道:「我对你说起的玄眞子道长,对长安公子知道得再淸楚不过,这玄眞子道长,骆大哥,我问你,你可是最淸楚不过的了,是不是,不瞒你说,我知有长安公子,便是由道长得知,骆大哥,我们边走边说。」
渭河中一峯拔翠,林木掩映间,可见一角红墙,临水一面悬岩壁立,峯下的石桥两边,市肆成街,远远可见挑出来的酒望子。
过山虎边走边说道:「骆大哥,今日你也眼见的了,我要知那书生便是长安公子,还敢出手么?我那剑怎生脱手坠地,只怕你还不知道。」
骆天鹏一怔,道:「正是,好端端的,你的剑不但坠地,竟也拾起来。」
过山虎道:「骆大哥,你且看来。」
他伸出右手,只见脉门处虎口之间,靑了一大块,而且已肿了起来,不由一惊,道:「这是怎么了,都不见那两人出过手啊?」
过山虎道:「一滴酒,只不过一滴酒,我这条右臂差点废了,人家要是伸手了,我还有命在么?现下你该信了吧?人家不过洒出一滴酒来,我已重伤,不瞒你说,我听醉芙蓉道出他的名儿来,虽然玄眞子道长一再对我提及此人,相遇务要小心,我也像你一般,竟也不信,敢情人家是眞人不露相。」
骆天鹏不但信了,且大吃一惊,惊骇一滴酒竟有这么大威力,更惊的是,他近在面前,竟没瞧出过山虎是怎么伤的。
过山虎道:「我赶来找玄眞子道长,便是求他治伤,啊啊!」
过山虎把右手托在掌中,额上见汗。
骆天鹏道:「你怎么啦?」
过山虎道:「惭愧,在这关中之地,要论内家功夫,除了这玄眞子道长,就得数我了,却连我也不知怎么啦,那一滴酒溅在我手上,当时只不过微微一麻,也不过是握剑不稳罢了,这伤处不靑也不肿,亦不觉得疼痛,但现在……」
现在不但靑了,肿了,而且痛得他额上见了汗。骆天鹏这才大惊,道:「可不是邪门么?那酸秀才眞这么厉害!」
「不是酸秀才。」过山虎吐了一口长气,说道:「听道长说,他仍是先朝末代皇帝的后人,说起来还是王孙,这长安便是先朝的帝京,因为知道他出身来历的人,只知他姓李,不知其名,是故以长安公子相称,玄眞子道长说:后来他也自称长安公子了,道长的内家功夫,已是登峯造极的了,骆大哥,我有一言,你可休要在道长面前提起,若然我猜得不错,道长便没吃过这长安公子的苦头,也一定较量过了,否则他不会叮嘱我见到此人,务要小心在意,骆大哥,我可心中明白,道长提及此人,登时面上变了色,啊啊!」
一声无量佛,只见桥头边转出一个道长来,三绺长须,根根见肉。
两人说话间,不觉已到了桥头,原来山峯并非与陆地相连,一水相隔,成为河中一岛,有石桥与陆相通。
过山虎看淸那道长是从桥头那一面转出,其实并未听到他们的言语,这才放了心,忙道:「原来道长在此,正要相访,可是巧了。」
道长稽首道:「无量佛,你且休言,让贫道猜上一猜,这位可是洛阳人氏,骆施天鹏主么?」
骆天鹏一怔,忙拱手道:「在下正是骆天鹏,久仰道长大名,特来拜见,道长可是未卜先知么?」
道长正是玄眞子,原来是武当门人,因犯了戒律,早在十年前已被逐出门墙,中原存身不得,来到关中投奔过山虎,这过山虎之所以能够称霸关中,便因为玄眞子投奔,如虎添翼,这灞桥靑峯山上的玄都观原有主持,被过山虎赶走了,从此玄眞子便作了玄都观的观主,只不过这玄眞子虽是武当逐出门墙之徒,来到关中,倒也无多大恶迹,除非过山虎遇上了动敌,否则也不伸手,过山虎已然成为关中一霸,再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玄眞人反倒渐渐不为人所知了,玄都观也成了淸静道塲,只有过山虎才知道,这玄眞子每年秋后,必有中原之行,说是云游,但过山虎却知玄眞子必有缘故,只是不便问得。
玄眞子一笑,道:「施主取笑了,只不过郭施主日前过访,言及施主有关中之行,我算计也该到了,两位请吧,咦!你这手!」
玄眞子见过山虎托着手,那伤处肿得更高了,吃了一惊,骆天鹏也才发觉过山虎连手腕处也靑肿起来,更是大惊,先前不过只得指头大小一块,不料一会工夫,竟已一片乌黑!过山虎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一声呻吟,那额上淌下来的汗珠,比黄豆还要大。
玄眞子面上亦已变了色,道:「你是遇到了……」
骆天鹏道:「一个酸秀才。」
玄眞子道:「果然是他,长安公子。
」一跺脚,扶住了过山虎,才又说道:「快走,此非谈话之所,不赶快救治,你这条臂可就废了。」
靑峯山本不甚高,宽大的石阶,直通往玄都观,玄眞子不顾那里往来的游人香客的惊讶目光,把过山虎半扶半抱,如飞回到观中,推拿了半个时辰,过山虎已是瘫软在榻上,痛得好了些,汗也止了,那玄眞子反倒一身大汗。
老道抹了抹汗,直起了身子来,长长吐了一口气,道:「算了,你这条臂,暂时是保住了。」
骆大鹏道:「道长,这是甚么功夫?不,可是他中了甚么歹毒的暗器,但它怎又不见伤?」
玄眞在窗前转来转去,不时向窗外瞄,闻言才止步,回身道:「虽不是甚么歹毒暗器,却比任何歹毒的暗器还要厉害,但也可说比任何都……唉!这门功夫,不瞒你们说,我是听说过,可没见识过,今日才……快放松了,忍住疼痛,不过用内力相抗。」
玄眞子又在过山虎的肩井穴上拍落了两掌,骆天鹏也不是平庸之辈,却也不知玄眞子用的是甚么手法,只见他两掌拍落,劲道不大,但掌心分明并未触及过山虎的肩井穴。
过山虎又发出一声呻吟,玄眞子道:「记住了,不可用内力相抗,放松,那长安公子点中你的脉门时,若不是你以内力相抗,其实甚么事也没有,若是在七八年前你遇上他,也被他点中虎口,你不过兵刃出手而已,那会吃这么多苦头。今日幸是遇到我,你放心,你这条右臂是保住了。养个十天半月,便复原了。」
果然,过山虎手中的黑块,不再蔓延过来,且那黑块的边缘上淡了些。人却似疲惫不堪,两眼也闭上了。但显然已不似先前一般痛苦。
骆天鹏搔起头来,道:「道长,我可更糊涂了,他这些年来得道长指点,内外功夫都已大进,怎么早几年倒没事?这长安公子难道使的邪法不成?」
玄眞子面露愧色,显然故意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走近窗前,叹了口气,说道:「休要胡说,他这是天下间最正道不过的功夫,原也就是我……惭愧,原是武当上乘武学,只不过唯有内功达到造极登峯的境界,不能施为,数百年来,一武当门也不过只三数人曾达到这个境界。」
连过山虎也有气无力地把眼睛睁开来,骆天鹏的手放在头上,有似泥塑木雕,武当的功夫岂仅名震天下,便是眼前这个玄眞子,在他的眼中已是高不可测,长安公子何人?说甚么也只是那么一点年纪,怎会练成了武当的上乘武功不说,而且还达到了至高的境界?
玄眞子缓缓地又转过身来,面上似有重忧,问道:「你们说,这长安公子不过二十来岁?是不是?」
「是。」骆天鹏道:「道长这么一说,可令我更奇怪了。道长,若不是这长安公子衣衫破旧,又愁眉不展,也许他的眞实年纪还要轻些,凭他这年纪,怎会练得武当的上乘武功?」
玄眞子的头抬高了些,眼中也亮了些,道:「我有事去去即返,你们记住,再遇上这长安公子,能避就远远避开他,否则不可和他相抗,也许他所练的功夫,与我门中相近,但天下武学同源,并无根本之别。」
骆天鹏道:「道长慢走,我尙要请敎,假若再遇上了,人家要咱们的命,也不还手不成?」
玄眞子道:「今日人家若是要取他的性命,他还能活着来到这里么?我要不再说得明白些,你们仍会疑神疑鬼,也不知厉害,这长安公子在那一击之下,已逆钻了他的任督二脉,被他点中的人,若以内力相抗,只会加速自身的脉息逆行,内家功力越高的,逆行也速,也无异你自身功力在体内自相冲击,是以功力越高的,受伤越重,若是不会武功的,反倒无事,便有些痛苦,也不过像一时抽筋一般,你们明白了么,记住了,我去去即来。」
玄眞子匆忙走了,骆天鹏瞧了过山虎一眼,道:「好厉害,不怪道长也说这功夫王道了,看来未用以对付……」
他的意思是对付恶人,过山虎秦中一霸,岂祇恶,而且是死有余辜的大恶,但他骆天鹏呢?不也是一丘之貉。
他话未出口,倒自己尴尬起来,搓着手,在窗前转来转去。
过山虎不那么痛楚了,目光随着他转,道:「这长安公子先前听说在长安出现,之后醉芙蓉也亮了相,道长得知,也曾一再警诫我,少在外面行走,咦……」
骆天鹏道:「是我不好,偏在这时候前来,若不然你也不会陪我上酒楼,遇上这两个大灾星,眞是晦气。」
过山虎道:「这如何怨得你,都是……骆大哥,你瞧瞧窗外有人没有?」
骆天鹏出去转了一转,回到床前,道:「这是道长淸修之所,怎会有人来,有何话说?」
过山虎道:「正是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所,这灞桥也才最多过往迎来,今儿你瞧见那光景没有?」
骆天鹏一怔,道:「没甚么啊,可是你瞧出甚么来了?」
过山虎道:「这灞桥不过是过往迎来之地,若无事故,那单身人客岂会停留下来!」
骆天鹏道:「我明白了,你是说长安公子和醉芙蓉,是有为而来,你耽心这灞桥必有事故?」
过山虎忧形于色,点了点头,自从得到玄眞子撑腰,过山虎才得成为秦中一霸,既然称霸,自也横行无忌,也多行不义,以往还有玄眞子可仗恃,现今这玄眞子显然也对俩畏惧三分,他岂能不惶恐,而且苦头已吃了,侥幸保得性命。
骆天鹏道:「我说,你也太多虑了,你那意思是:这两人是冲着你来的?依我看来,未必,今日人家若是要对付咱们,只怕再多两条命也没了,咱们还能在这里说话儿么?而且今日在酒楼中,原是你自己上前的,非是人家找上你来。」
过山虎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哥儿俩,有什么说不得的,咱们的所行所为,只不过瞒过了道长,更从没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过甚么为非作歹的事,在这灞桥之地,我可没多大的恶名,只怕人家今日尙未认出我来,还有……」
过山虎又摇头,甚至不瞧骆天鹏,道:「玄眞子此一去,是不是去找那长安公子?若然这三人见了面,道长得知我这些年来的所行所为?会不会……」
骆天鹏坐下又起身,又坐下,显然也已坐立不安,若然过山虎猜测得不差,他可也恶名在外,如何不忧急。
原来这玄眞子是武当逐出门墙的弃徒,除了武当掌门和他的尊长外,无人知其被逐之故,他远走秦中,在此得过山虎奉养,在此玄都观停留下来,仍不失一个入世的全眞,除了每年必有关外中原之行,多半淸修不问外事,倒是因为过山虎在江湖道上打出他的名号来,且也仅是武林中人才知道有玄眞子在替他撑腰。
那玄眞子若然行得端,立得正,岂会被逐出门墙,但说眞的,过山虎倒眞想玄眞子和他同流合汚,但这些年下来,过山虎却只能在溺桥之外,遇上武林高手之时,才不得已打出他的名号来,若然还有好处,那就是玄眞子指黯了他的武功,在秦中之地,得以出人头地。
过山虎见骆天鹏坐立不安起来,倒反而安慰他道:「也许我猜错了,话又说回来,我已撑得这副身家,近年来,鸡零狗杂的小买卖,已看不上眼了,大一点的案子,又多在远处做的,我的名声自不会好,说眞的,却不比早年更壊,也许这两人不是冲着我来的。……」
骆天鹏为何在发抖,退一步,又退一步,一直退到他的床头。
随着他的目光,过山虎才干了的汗,又在额上冒出来了,醉芙蓉!
是醉芙蓉!在窗外露出半截身子来,显然初见二人也是一怔,但瞪着过山虎的眼睛,发亮起来,咦了一声,说:「你没死,竟然没事?」
可是两人惊惶过度了,窗外的人眨眼已在屋子里,醉芙蓉的罗衣兀自在飘动,但人却像是早在屋中一样,当眞见面更胜闻名,岂仅行如飘风,简直似幻还眞!
骆天鹏已退无可退,过山虎额上那黄豆般大的汗珠冒出更多了。
醉芙蓉缓缓扫了一眼,冷冷地说道:「你说得不错,凭你们两个,也配我伸手,你这过山虎虽然恶名在外,听说你这些年来,已收歛些了,你那伤可是这里的道长替你治的,让我瞧瞧,伸出手来。」
她话声虽冷,眞像没恶意,过山虎说甚么也是一名汉子,还不致就胆落了,吸了一口气,说道:「今日在那酒楼中,在下原是一番好意,姑……姑奶奶你来到秦中……」
醉芙蓉哼了一声,说:「你叫我甚么?可是我老得像你奶奶啦?」
当眞女人终归是女人,女人谁不愿靑春常驻,永远是似锦年华,若是不爱美,这醉芙蓉也不会遍体绮罗了,何况也眞年轻又貌美,只不过太冷艳了些。
过山虎忙道:「我该死,我是说,姑娘,你一到秦中,江湖道上早已轰传开来了,便是没缘得见姑娘你的,可也听说过,任谁一见也会认出来,因为姑娘像天仙一样美。」
过山虎松了一口气,因为醉芙蓉冷艳的面上,唇边,出现了一丝笑意,说眞的,眞美,眞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
过山虎忙不迭掉过头去,因为他骇怕之心才稍减,那色心倒又起了,她的笑意,令他心宽,却又心下一荡,他可是找死了,是稍形于面,他可有活罪受了。
这醉芙蓉之所以令人闻名胆落,就因她活色生香,艳丽媚人,但任谁若是色迷心窍,在她面前稍露轻薄,可就有得活罪受,要不挖出你的一只眼睛来,也会断腿折臂。
谁知她是不是又施故技,以色相迷人,过山虎忙又说道:「那书生今日竟敢对姑娘你无礼,所以我……」
醉芙蓉嫣然一笑,说:「哟!所以你就想惩责他,瞧不出,你倒还是一个护花的君子?」
过山虎道:「不敢。」他心下更宽松了,偸瞧了她一眼。
可是她才离了酒楼,酒在她的脸蛋儿上,更添了些儿嫣红,比初时所见,更娇艳了。
过山虎可仍然存有戒心,道:「不敢,只不过这灞桥乃是在下的地头,不敢瞒姑娘你,在江湖道上吃饭,难免得罪人多,在下也自知恶名在外,但请姑娘在此打听打听,我过山虎可曾在此欺压过善良,作歹为非,却是在下虽不敢居功,倒也无人敢在此撒野,若然姑娘在此,竟有人敢对姑娘你无礼……」
过山虎当眞狡猾过人,说来倒眞理直气壮,眞像他是护花有责,好心一遍,不料醉芙蓉反倒冷冷的一,歛了笑容,哼了一声,道:「你别替你丑脸上贴金了,你两人……」她瞅了骆天鹏一眼,才又说道:「你两人亦自知恶名在外,只不过兔儿不吃窝边草,我也不用去打听,却是今日你总算知机,你那鬼心思岂能瞒得了我。」
几句话说得过山虎低头,骆天鹏胀红了脸,却一般儿在心中打鼓,噗通噗通,都不知道醉芙蓉此来,是善意还是歹意。
醉芙蓉道:「哼,你两人作恶多端,横行霸道,总算没犯在我手上,我也还有用你二人之处……」
过山虎忙道:「姑娘有差遣,虽蹈汤赴火,万死也不敢辞。」骆天鹏也躬身抱拳,有如皇恩大赦。
醉芙蓉道:「不用你们蹈汤赴火。」忽然喝道:「伸出臂来!」
不料她转变得这么快,传闻中的醉芙蓉,笑脸如花,莺声软语之刻,就是她出手之时,是以对方总是毫不提防,再加她心狠,手快,故尔无人在她手中逃得掉,也因此从没人在她手底下走到一招以上。
但现在不同了,过山虎面容惨变,可是这醉芙蓉仍不放过他么?
他伸出颤抖的臂来,惭愧,敢情醉芙蓉是要瞧他的伤处。
她的眉头扬而再蹙,道:「谁给你治的伤。快说!」
醉芙蓉的眼睛忽然发起亮了,忽听窗外笑声入耳,有人说道:「还用问么,自是一位高人了!」
窗口一暗,敢情那长安公子也来了,抱膝坐在窗台上,说道:「我说如何,他必会来此,也必有高人替他治伤,能解开被逆钻错乱的脉络,当今天下眞还没有几人。」
醉芙蓉退了半步,又再把屋中打量了一眼,说:「是这玄都观的道长?人在何处?」
过山虎和骆天鹏望了一眼,可都明白了,敢情这长安公子逆钻他的脉道,是有缘故的,那么,这两人是为玄眞子而来的了。
过山虎尙未答言,长安公子已笑道:「又何必问,姑娘你又何尝姓醉,酒不醉人人自醒,醉亦不是眞醉了,芙蓉为花,人如花又何尝是花。」
醉芙蓉道:「你……」她面色微沉,似有协意。
长安公子长笑一声,道:「姑娘你还不明白么?长安虽好,非久恋之鄕一,适才不亦听这位说了么,敢情他还是大一雅之人,雅非雅,在下又何尝是甚么公子,玄都观里的玄眞子,眞是假假时假亦眞,姑娘何其痴也,眞眞假假,世人世事,亦莫不假假眞眞。」
醉芙蓉似悟非悟,一时发起楞来,过山虎却心中一动,这长安公子像是甚么也知道,因为多年来,谁也不知道的,他却晓得,唯有他一人才对玄眞子知道一些一,道号玄眞子,实非眞名,不过是入住玄都观后,才玄而玄之,以玄为号,玄眞子实非这道长的道号。
过山虎明白两人不是冲着他来的了,长安公子以重手法伤了他,也明白并非是要惩罚他,那恐惧之心也大减了,道:「姑娘,公子说得不错,这位道长道号玄眞,但实非眞名,但道长的眞名,在下实亦不知,姑娘与公子面前,在下天大的胆子,亦不敢有半句虚假之言。」
长安公子飘身下了窗台,道:「姑娘你的另一问,我知要问甚么,大可不必问,我来替他答了吧。」却转面对过山虎肃容道:「若不是看在这位道长之面,在他的约束之下,你的恶迹已稍歛了,这些年来已无大过恶,我今日必把你废了,便饶你一命,也废了你这条右臂。」
过山虎惶恐俯伏在床,道:「多谢公子饶命,自今而后在下敢不革面洗心。」
长安公子面色稍露道:「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既知悔改,伸出臂来。」
过山虎那手上的黑块虽没蔓延了,乌黑也淡了些,但虎口上仍有一大块靑中带黑,那右臂上稍一用力便痛入骨髓,不料玄眞子道长只能稍止他的痛苦,这长安公子拿起他的手腕来,一阵搓揉,登时痛苦全消,虎口上也只有一圈淡淡的靑影了。
长安公子已不再理他,回身道:「姑娘,走吧,你要知道的,已全知道了,也该走了,姑娘你的心愿,必有了结之日,岂不知欲速不达么,水到之日,渠亦自成了。」
醉芙蓉愕然相向,道:「你……全都知道?」
长安公子缓缓扫了那两人一眼,道:「虽不全知,却也略知一二,但姑娘你请看看,这里可是谈话之所么?
长安公子忽地一扬手,从衣底取出一个大葫芦来,笑道:「芙蓉不醉,何得称醉芙蓉,在下也还要作酒家之眠,请吧,借一个地方好说话。」
醉芙蓉道:「请。」
两人一先一后,飘然而去。

 楼主| 发表于 2024-8-30 06:56: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那关中之地,自亶父迁岐周,惨澹经营,武王终得以为根据地,伐纣而成有周八百年天下,虽经春秋战国之乱,秦亦终能起兵关中,完成天下一统,眞个钟灵毓秀,兵家必争之地,由汉而唐,长安亦久为帝都,那富贵荣华,自也冠天下,寺观之多,亦无地无之,正是天下大势,盛极必衰,帝都东迁,冠盖往来自也少了,尤其是这送往迎来的灞桥之地,史日渐冷落下来,寺观位于那较偏僻之地的,也就少了供奉,荒废的也日益多了。
那灞桥之西,渭水之滨,山上就有这样一座破庙,久已绝了香火,遍地瓦噪之上,蓬蒿高与人齐,这日午时才过,却有一双男女携酒而来。
来的正是长安公子,醉芙蓉,来到庙前,醉芙蓉不由一怔,道:「何处无可淸谈之所,公子为何要来此与狸狐为伍?」
长安公子微微笑,笑得有些蹊跷,道:「姑娘稍后便知,酒逢知己,在下虽无千杯之酒,却也可陪姑娘一醉,姑娘请看,那高楼尙未尽颓,却得雨洗风扫,必也还干净,不正是一醉之鄕么?」
醉芙蓉一直在暗中查看留神,这长安公子虽是今日初逢乍见,但坦荡率直,实是君子胸仪,这一阵相对,并无丝毫轻薄之意,尤其是这长安公子对她似乎了然于胸,而她对人家却不过仅耳闻其名,不由她不惊奇,他到底是怎么个人,倒要弄过明白。
长安公子一指,道:「姑娘请上,在下稍后便来,请。」微一扬手,已飘身钻入庙侧的竹林中去了。
醉芙蓉略一迟疑,说眞的,她从这长安公子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看不出丝毫对她不敬之意,她在江湖道上行走以来,这样正而不邪的眸子,倒是仅见。
奇怪,非是她要以色身现江湖,更非故意以色相去辨邪正,惩恶除奸,不过色相天生,她也没法儿。
醉芙蓉目送长安公子进入竹林中,怎生她忽然叹了口气?
是醉菩提醉后常也对她一声叹息,也就像现下她这般,忽然,无缘无故,会发出一声浩叹,是被他感染了,不,是醉菩提的醉后之言。
那醉菩提叹道:「你越吏长得像你那可怜的娘了,唉,若她不是长得那美,那就好了,岂眞红颜多薄命,不不,祸福本是无门,惟人自招。」
她像她娘?绝色的娘,生出她这个绝色的女来。她像她娘,醉菩提是她相识的人中,唯一见过她娘的人,他这么说,一定假不了。
娘啊,你在那里?还有爹,谁是她爹啊?为何爹娘生下她来就弃了她,为甚么啊?为甚么这样狠心,生下她来,却把她交给一个邋遢和尙,她好恨。
不,不是交给那和尙,是和尙拾起她来,那个邋遢的日夜都在醉鄕的和尙,抚养她长大成人,长成了她这个绝色美女。
那邋遢和尙,就是醉菩提,甚至他是否眞叫醉菩提,必无人知晓,因为每有人问起他的法号,他就醉眼乜斜,唸唸有词,唸道:
「人人都说醉菩提,
醉里菩提醉不迷;
三藏经书千万卷,
岂知无字是禅机。」
别人不知,她却知道,醉菩提就是如此这般叫开了,于是人人都叫他醉菩提。
若不是醉菩提长在醉鄕,也许她能问个明白,他也会说个明白,醉菩提却日日夜夜,醉得迷迷糊糊,她渐渐懐疑了,若不是这迩遢和尙有次眞醉了,她像她娘,她有个绝色的娘,必不透露出来,因为他有偶尔淸醒些的时候,总是一问三摇头,一句也不说。
为何她叫醉芙蓉?她自也不是姓醉,只因她也常醉得脸色红艳,像又红又艳的芙蓉花,醉芙蓉的名儿也就这么叫开了。
一终朝伴着个醉菩提,也伴着酒,一个自伤身世的姑娘,那会不成为一朶醉芙蓉,却是有一桩,正因她常也以醉消愁,才知酒不消愁,醉也非眞醉,也才明白醉里菩提醉不迷,要不然,那醉菩提岂能把一身绝世武功传给她。
醉里乾坤大么?不,她长大成人,武功也练成了,那自幼生长居住之地的少室后山的小破庙,也更小了,翅膀长硬了,为何她不飞,破庙外有山,山外有广阔的天地,于是,她飞出了醉鄕,她要寻找她自己。
她要寻访她狠心的绝情绝义的爹娘,为何生下她,却又抛弃她。
她多羡慕人家有娘啊,但她并不爱她的娘,她只有恨,只有哀怨悲伤。
为何她常在醉鄕?为何她东走西奔,江湖流浪?为何她艳丽如芙蓉,却又冷若冰霜?
就是这个缘故,这个就是醉芙蓉。她已寻访遍了大江南北,河之南,河之北,她也寻遍了,也踏遍了山东山西的每一个城市,现在,她来到了关中,在秦岭之下徘徊,但她并未寻找到她的爹娘,她自己的名声,醉芙蓉这名儿,却日益更响了。
近年来,江湖道上却有另一个名儿也响了起来,那就是长安公子,长安公子不用说出没在长安,也无人知他是何许人,传说他是一个没落的王孙,儒雅却不风流,从不轻易出手,出手也不狠辣,但被他惩戒过的人,武功越高,所受的痛苦也越大。其人落落寡欢,以潦倒的穷书生模样,出现在潼关内外,也似有所寻觅,亦似有所待,无人知他寻觅甚么。
可是缅怀往事,寻觅他那逝去的富贵荣华?
醉芙蓉凝眸长安公子的去处,当眞他这是何意带她来此,可是有为而来?
她目注那高楼了,那是仅存的一座完整些的楼台,但完好的也只是上面的一半,下面只是颓垣,连楼梯也塌了。
醉芙蓉略一迟疑,那长安公子怎说?请她先上,若然不上,倒被他笑话了,那便是她非疑便是惧,疑人非礼,惧,嘿!她醉芙蓉怕过谁来?
她心念一动,更不再迟疑,飞身而上,志怪,那高楼之上竟是尘不染,甚至木架的残破经卷亦不染尘,楼中除了一个矮榻外,便只有两个蒲团,倒也旧而不破。
啊!醉芙蓉止步,旋身,只见长安公子含笑道:「姑娘请看,这地方不是极妙的谈话所在,非如姑娘所想的,乃狸狐之洞。」
醉芙蓉心头微微一震,虽是她发现身后有人,但人家已到了身后才发现,若然人要暗算她,她是否能够……哼!
她连肩头也没幌一下,已滑开了一步,眉儿微微一挑,那意思是,便你想暗算我,可也没那么容易。
长安公子赞道:「好!姑娘武功绝世,果然名不虚传,便是这手换位移形功夫,已令人难望项背。」
醉芙蓉道:「公子来也无踪,好生令人佩服,有话请明言,公子带我来此,端的有何话说?」
长安公子从袖管中取出两只竹杯来,显然这就是他适才进入林中之故,虽是用枯竹削制,但竹色仍新,道:「姑娘以醉名,在下亦好此杯中物,你我同道同好,且请共飮几杯。」
醉芙蓉的脸色陡然变了,这是甚么话?敢情带她来此,是为了陪他飮酒?
这长安公子和她相对迄今,虽是从来未流露出半点轻薄之态,说甚么她对人家亦是所知不多,在这半日中,她感觉到的是,狂生也太狂傲了些。哼!
醉芙蓉面上凝霜,道:「公子与我萍水相逢……」
长安公子把手中竹杯一扬,只顾解下腰间的葫芦,只顾向竹杯中斟酒,道:「说甚么萍水相逢,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他扬眉带笑,竹杯也飞出了。说:「姑娘请飮此杯。」
醉芙蓉心中暗哼一声,皆因那竹杯缓缓飞出,分明是这狂生在卖弄他的内家功力,她马步微沉,伸手接过。心说:「哼!你敢在我面前卖狂!」
但那竹杯入手,醉芙蓉不但一怔,而且尴尬,因为那杯上竟无半无力道,这这……他这是甚么意思?若非卖弄他的内家功夫,也是轻视她,敢是怕她接不下么?哼!
长安公子似未注意到醉芙蓉面色有变,在他自己的竹杯也斟满了酒,才扬杯,抬头,笑道:「姑娘请,哈哈,我这是怎么啦,竟忘了请姑娘坐,不瞒姑娘,这无主野刹,在下也算得是半个主人,一个寒儒,沽得美酒,便无买宿之钱了,何况倒也避了尘嚣,是以每有来去,皆以此野刹落脚,姑娘请坐,惭愧,在下无榻可扫,只有扫这蒲团了。」
说着,长安公子向醉芙蓉面前的蒲团一拂,他自己倒当先落了坐。
原来这废庙是他落脚之处,醉芙蓉那还忍耐得住,这是甚么话?她是个姑娘,这狂生竟说扫榻相迎,吠!
拍的一声,长安公子一声啊,竹杯在他面前碎裂,且溅了他满身酒。
醉芙蓉冷冷地说道:「原来闻名不如见面,你也不过是一个狂生,只道你带我来此,必有话说,哼!姑娘不陪了,哼!你把我当作甚么人了。」
她一跺脚,那料尙未穿窗,人影一幌,长安公子已立身窗台上,拦住了去路,满面惶恐,又是拱手,又是摇头,道:「姑娘请留步。」
醉芙蓉一掌推出,但缩掌也快,倒也不是自知内家功夫不如人家,以她身法之快,适才她站立之处近窗,人家是坐在蒲团上,却被人家拦住了去路,若当眞和人家动手,只怕……不,她醉芙蓉怕过谁来,却是想一想,这长安公子确也并未流露出丝毫轻浮之态,只不过狂一些儿罢了。
哼,醉芙蓉一斜身,那料她尙未掠出,那长安公子早又拦在那面宪台上,再又一揖,道:「姑娘请留步,在下实有话说,若是言语冒犯,姑娘原谅则个。」
他那满面的惶恐,搔头,又再一揖,眞的,他不仅是惶惑,而是眞的惶恐,醉芙蓉倒怔住了,难道他眞有话说?道:「好,你说!」
长安公子兀自搔头,道:「姑娘可否赐吿,在下何处冒犯了姑娘。」
当眞人家何曾冒犯她?虽是轻狂些,却始终以礼相待,她不是最会从人家的眸子,去辨别邪正么?
忽然间,醉芙蓉感到脸儿热热的,不敢正眼相看的,不是那长安公子,倒是她了。
她明白了,她恼怒人家,不是因为长安公子冒犯她,反而是人家不曾冒犯她。因为,在这长安公子眼中,她失落了。
这一年多来,她凭她的无敌武功笑傲江湖,以她的无比美貌游戏人间,但在这长安公子眼中,她失落她的无敌武功,便是她不会在武功上输给人家,至少已非是无敌了;令她的自尊大受伤害的是:她在人家眼中,失落了她的美貌,他!对她的美貌竟然视若无睹。
她明白了,失去了赞美,美貌也就失去了光彩。就在这瞬间,她也明白了,原来她也并非眞正厌恶,更不是痛恨那邪淫的目光,因为同样是赞美,有别的只不过是不同的表达方式。
她偸瞧了长安公子一眼,感到脸儿一阵发热,为何她如此重视这长安公子的赞美?
他的衣衫是破旧的,神情也有些儿悒郁,也许欠缺了些英爽,但倒添了些儿淸逸潇洒,眞的,他还是个少年,一个更成熟的罕曾见的英俊的少年,而且人家的内外功夫,都不在她之下,显明的,人家的内家功夫,还在她之上。
她明白了,脸上添了些羞红,心上也添了几只乱闯的小鹿儿。
长安公子可不知道她脸儿红了,是因羞赧而红,若不是她芙蓉妍面,也不叫醉芙蓉了,何况他和她才离了灞桥酒家。
长安公子兀自迷惑又惶恐,那眉头蹙了还舒,忽然叹了口气,道:「姑娘,非是我先前不明言,我实是一番好意。姑娘,你可知秦岭山中,近终南山之西,有一位黑山君么?」
黑山君!醉芙蓉一怔,道:「倒也听人说起过,怎么?」
那长安公子蹙眉,她那眉儿倒反而挑得更高了,而且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不待长安公子回答,她已又说了,道:「可是那黑山君找上我来了,不错,我入关之时,在潼关也曾惩戒过一个少年,我瞧他武功不弱,以他那个年纪,倒是难得,是以手下留了情,饶他一命,只是小施惩戒,事后一位隣桌的武林中人言道:说我闯了祸,那少年乃是黑山君之子,说老儿最是护短,必不和我甘休……」
长安公子不但蹙眉,而且摇头了,道:「那么是眞的了,我猜姑娘必是得罪过他的手下,这长安道上,原是黑山君手下不时出没之地,撞上了,那原是在意料之中,不料竟还是他的儿子,这可糟了。」
醉芙蓉作势要走,自是斜身相向,闻言倒转身相对了,道:「你怕啦,哼!长安公子怕了黑山君,原来你不过也……」
她不仅高挑眉梢,且扬了眉头,原来不过如何?她没说出,但又哼了两声。
长安公子截口道:「却也难怪,姑娘初到关中行走,黑山君也少在江湖中露面了,姑娘便有所闻,所知必也不多,若论武功,一招一式分高下,姑娘必不会输于他……」
醉芙蓉的眉头再又一扬,道:「既然如此,还怕他找上前来么?哼!我倒正要找他,问问他为何有子养而不敎。」
长安公子道:「可见姑娘对这黑山君所知不多,我的话尙未说完,姑娘你的功夫是好的了,确信能胜得过他,但姑娘岂不知强龙不斗地头蛇么?姑娘强煞也只得一人,他却人多势大,一声百喏。」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醉芙蓉的眉梢,轮到眉梢挑高了,长安公子忙摆手道:「姑娘请听我说,以姑娘的手身,当眞不惧他人多,但岂不知明枪易躱,暗箭难防么,这也便是我带姑娘来此之故,因为姑娘上酒楼,落旅店,甚至飮一杯茶水,难保那黑山君不做手脚,实令人防不胜防,姑娘在这里,可就不用担心了。」
醉芙蓉在这一阵工夫,目光从未离开过长安公子,他流露出来的关切之情,实是眞挚可感,是以,她虽然又哼了一声,但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眉头不扬,眉梢也不挑了。
无论如何,嗯!原来长安公子带她来此,是这个缘故,她眞误会人家了,心下歉意生,那傲气自也减了,但仍道:「公子武功盖世,小惩过山虎,已见功夫,怎会怕了一个黑山君?」
长安公子松了一口气,总算留下她来了,道:「姑娘请坐,坐下好说话。」
醉芙蓉略一迟疑,落了坐,那蒲团虽旧,却还完好,长安公子也在她对面盘膝坐了,他尙有一杯在手,再又斟酒送上,道:「姑娘海量,权且以酒当茶,只可惜有酒无肴。」
醉芙蓉倒会忸怩了,她误会人家是番好意,怒掷了一只竹杯,现下却把人家自用的一只接在手中,怎么不忸怩,长安公子拾起楼板上的酒杯来,端详一笑,醉美蓉可就不仅忸怩,而且芙蓉面上更添了一抹娇红,不自觉掉过脸去。
原来那竹杯并未碎裂,若然她先前掷杯是眞怒,那手上的力道必大,杯岂不碎,但竹杯完好,长安公子端详酒杯,像是端详在她心深处,要不然他为何一笑,啊!哼!
她实在不是个温柔的姑娘,今儿是怎么啦?若然她眞是这么容易害臊的姑娘,她倒会以色相现江湖,以色身游戏江湖么?今儿却偏会害羞,而人家却未流露出半点轻薄来。
哼!她可不是恼了人家,而是在恼她自己。
长安公子把竹杯拭干净了,也斟了一杯,道:「姑娘,实不相瞒,我跟随在姑娘身后,已是三日了,不不,姑娘请别误会,我暗中跟随在姑娘身后,只因发现了黑山君的门下对姑娘不怀好意,初时实不知姑娘即是如雷贯耳的醉芙蓉,只道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倒是那两人始终躱躱闪闪,显然对姑娘你心存畏惧,也才明白姑娘你是谁了,但正因那两人……」
「且慢,」醉芙蓉道:「你说明这两人,可是一身墨绿色劲装,两人都是腰带上插着三截棍?」
「正是。」长安公子点了点头,道:「在下多在长安道上来去,岂会不识黑山君的手下人马,那三截棍乃是黑山君成名的兵刃,也算得是重兵器了,但黑山君的三截棍倍常粗大,是以也威力奇大……」
醉芙蓉哼了一声,分明是不放在眼里的。
长安公子忙道:「我是说,黑山君的门下,也从那棍上分得出职位的高低来,较低的只用两截棍,能使用三截棍的,又以粗细分出职位的高下,棍越粗的,那职位也越高,那跟随在姑娘身后的两人,腰间的三截棍竟有酒杯粗细,显是纯钢打造,一瞧就知是黑狱中有头有睑的人物。」
「黑狱!」
果然醉芙蓉对黑山君所知不多,长安公子瞧了她一眼,才又说道:「黑山君之得名,是因他居住在秦岭黑山下,那黑山的山石泥土,莫不是赤黑色……」
醉芙蓉不耐道:「黑狱又是个甚么所在?」
长安公子道:「原来那山下有毒潭,是由山中流出来的毒泉之水汇聚而成,是以连山石也成赤黑了。黑山君竟在那潭畔建庄,黑狱之名也由是而来。」
醉芙蓉道:「必是黑山君的邪恶,也如山积,江湖中人视他的庄园有如黑地狱了。」
长安公子道:「正是如此……」
醉芙蓉眉梢又高高挑了起来,道:「既然如此,竟无人扫穴华庭,任他横行不法?」
长安公子道:「黑山君的三截棍威力奇大,据说,和他交过手的人,从没人在他棍下走到三招。别说轻兵器了,便是重兵器,也没有不出手的,姑娘你也该想到了,他为何偏去那毒潭之畔建庄?不用说,也是个使毒的能手,当年武林中人,避之尤恐不及,还敢招惹他么,不知怎的,约在七八年前,这黑山君连同他的门下,忽然不在江湖中露面了,一夜之间销声潜迹,潜迹,姑娘你当然知道是甚么意思,并非不在人世了,亦未遣散门下,据人猜测,是黑山君被一位武功极高的人降服了,虽未取他性命,却受了惩戒,传说如此,是否真如此,谁也不得而知,姑娘和我都晚出了几年,自更不知其详了。
「这黑山君既已绝迹江湖,也就是放下了屠刀,要不然,凭过山虎这样的人物,岂能称霸关中。」
醉芙蓉道:「但黑山君的儿子,不也又出来在江湖上行走么?哼!」
她必是想起了遇上那少年的情景,面上又现恼恨。
长安公子道:「那少年名叫黑三郞,长安市上,我也曾见过一面,却是事后才得人指点,知他是黑山君之子,正因如此,我也才对黑山君知悉得更多一点,若不得那人的指黙,只怕我已闯了祸了。」
「你……连一个销声匿迹,不再出山的黑山君也怕了?」醉芙蓉虽没再哼一声,但也面现轻鄙。
「姑娘,」长安公子肃容道:「在下虽不配笑傲江湖,却也从未在邪恶之前退缩过,不瞒姑娘你说,那位指点警诫我的,乃是在下一位前辈,是他言道:黑山君绝迹江湖,仍是一个谜,他多行不义,实是死有余辜,若眞是被一位武功绝高的人把他制服了,万无饶他性命之理,除非那人仅能稍占上风,非不杀他,而是不能,那么,这魔头可千万激怒他不得,他的儿子黑三郞既然已出来在江湖上行走了,若是把这老魔再引出来,武林之中,江湖道上,必无瞧类了,何况已事隔多年,便眞有那么一位制服过他的人,其人仍在人间么?姑娘,这就叫做投鼠忌器,」
醉芙蓉却连哼两声,道:「除了那人,难道就无人制服得了他,我可不信。」
长安公子皱眉道:「姑娘怎生仍不明白,就算姑娘的武功能胜得过他,可也能逃得过他的歹毒暗算么,说甚么也敌众我寡,他能无所不在,无时无刻暗算你我,你我却不能时刻提防,这也在其次,一旦把他引出来,为害江湖可就大了。」
醉芙蓉仍然在气恼,倒也不言语了。
长安公子又道:「我暗中跟随你下来,即是此故,那二人分明都是黑狱高手,却都小心翼翼,怕被姑娘你发现了,可知对姑娘你极是畏惧,我也才知道姑娘你是谁,心想:姑娘你武功再高,奈何你在明处,有道是暗箭难防。」
醉芙蓉哼了一声,眉儿一挑。
长安公子继续道:「姑娘你游侠江湖,惩邪恶,除奸佞,更令我好生敬仰,既然知道姑娘你是谁了,岂敢袖手,是以暗中……」
他是要说暗中保护,幸是发觉的快,把已到了咀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因为醉芙蓉不但已面带冷笑,而且眼中射出了冷焰。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公子约我来此,原来就为了此故,向我示警么?多谢了。」
长安公子连声道:「不不不,姑娘请留步。」
醉芙蓉已冷笑出声,说道:「那我也坦白吿诉你罢,若不是我知有黑山君,要作黑山行,我也不在这灞桥停留了,多谢公子的美酒。」
长安公子急了,伸手一抄,才把她抛来的竹杯接在手中,芙蓉已旋身,旋身已飞出,脚下一点窗櫺,待他抢到窗前,那还有醉芙蓉的身形。
醉芙蓉的身影不见了,但面影仍在眼前,多美俏的脸儿,醉添娇红,可眞是芙蓉如面,却是……
他摇了摇头,摇头也目不瞬。
长安多丽人,他走遍江湖,天下岂无佳丽,但像她一般美的姑娘,可罕曾见,偏是武功那么高绝,又那么冷,又那么心高气傲,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窗外窥探的树梢,天空中的白云,甚至那崖下摇曳的幽篁,芙蓉面无所不在。
这是怎么了?他,难道是对她钟情,迷恋起来?他这个看破世俗,把富贵看做过眼云烟,人生如那天空中缥缈的白云的长安公子,芙蓉面,竟然不再是垅头白骨了?
但他火热的,剧跳的心,在凝结,在下沉,像沉到了冰窟里,他眞是为了向她示警吗!是的,任谁武功再高,也暗箭难防,而且防不胜防,但他现下明白了,眞正的用心,是想结识她,亲近她。
他叹了口气,因为他的一片痴心,一番好意,倒激怒了她,她一定误会他轻视她了,一个心高气傲的姑娘,一个从未有人在她手下走上两三招的心高气傲的姑娘,岂会把黑山人马放在眼里,其实,他又何尝把黑山君放在眼里。
忽然间,芙蓉面变成了苍苍白发,而且直逼前来,啊!他急滑步,暴退了两步,离开那宪前,而且目瞪,口也呆了!
是一个白发破僧衣的和尙,坐在窗櫺上,却有一张红喷喷的脸,像是那和原来就坐在那里,还摇着双腿,破旧得没了后跟的僧鞋在赤足上幌荡。
他揉了揉眼睛,心下也陡之一凛,即使他适才是在如痴似醉的时候,不知和尙是怎么上来的,若是个等闲的和尙,岂能飞身上得高楼,这可是个没有楼梯的数丈高楼,尤其是那窗外悬空。
当眞是白发,童颜,而且还是一张红喷喷的笑脸。
和尙冲着他笑,而且耸着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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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30 06:5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荒山古刹来野僧



「大和尙何来?」长安公子拱拱手。
但这大和尙除了来得突兀,来得奇异之外,却看不出有何异处,不过是世上惯见的乞食和尙,因为这和尙不托钵,肮脏邋遢。
和尙耸着鼻子,东瞄西瞄,说:「好香。」
和尙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了,啊!长安公子才发觉不但一手拿着他的那一只竹杯,另一只手上更拿着醉芙蓉的一只,连拱手时也没放下。
醉芙蓉用过的酒杯,沾过她的唇,她从那杯里飮过酒,现在,那杯在他手中,握着竹杯的手紧了。那心也热了,不自觉把杯揣在懐里。
咦!不料人影一幌,他仅见到人影一幌,手中却空了,右手中的酒杯不见了,幸好,不是醉芙蓉用过的那一只,而是他自用的一只不见了。
醉芙蓉的一只已揣入他怀中,但他才拍了拍,确知杯在懐里,却又惊骇起来。
那杯竟到了和尙手中,和尙却仍坐在窗櫺上,在向杯中斟酒,那是他自用的一只,他握在手中的。
和尙在向杯中斟酒,酒从葫芦里斟出来,葫芦!他的葫芦呢?挂在腰间的葫芦不见了,亦到了和尙手中!
像见了鬼怪一样,不,相信见到了鬼怪,他必不会有如现下这样惊骇的,他,长安公子,虽没尽会过武林高手,但也未逢过敌手,但这和尙!
这和尙幌眼间,已取去了他腰间的葫芦,更取去了他握在手中的酒杯。
他不信,但不由他不信。
「大和尙,大……大师如何称呼?」
大和尙又已满斟了一杯,却已是醉眼乜斜,呵呵笑道:「好酒,好酒,可惜少了些。」
那葫芦能有多大,一个精致的小葫芦,好酒而不贪杯的长安公子,遇到有上好的酒,也才沽上一葫芦,賸下的原已不多了,他敬了醉芙蓉两杯,他可半杯尙下喉,正因为葫芦的酒不多了,和尙斟了两杯,早已是滴酒也没了。
和尙一瞪眼,说:「你瞪着我干吗,我和尙从不白喝人家的酒,今天我喝了你的,眞不知你几生修到。」
长安公子已知和尙世外高人了,忙拱手躬身,道:「请敎大师法号,小子不知大师驾临,未曾多备美酒,罪过罪过。」
那和尙才又呵呵笑道:「你不识我,我却识得你,长安公子,果然不愧人言人中龙凤,风流儒雅。」
长安公子道:「大师谬赞,令小子汗颜。」
和尙知他姓名来历,他倒也不惊讶,这三两年来,多在关中来去,时作长安世上酒客之眠,这长安公子之名,原是江湖中人所赠,早已传遍武林。
和尙飘身而下了,竟绕着他转了一转,倒瞧得他好不自在,兀自拱手躬身,又道:「那不过是武林朋友抬爱,小子潦倒飘泊,不过是常在醉鄕,一个长安酒客醉客。」
和尙又响亮的一声呵呵,说:「好一个醉客,你醉我醉,咱们就作一个醉交如何?」
长安公子陡然眼睛一亮,他早该想到的,能有和尙这般出神入化功夫的,天下能有几人。
他便道:「大师可是人称醉菩提?」
和尙跌坐在蒲团上,道:「人人都道醉菩提,醉里菩提醉不迷,公子自称醉客,其实醉里自有乾坤。来来,坐下罢,休要多礼了。」
长安公子道:「恭敬不如从命。」
忙在和尙对面的蒲团上坐了,眞是无限之喜,才结识了醉芙蓉,不料就来了醉菩提,虽是在意料中,却又是意外之喜。
叫道:「大师……」
和尙说:「大师在少林,我这个逐出门墙的和尙,那配称甚么大师,你要眞愿和我结个醉交,那就叫我一声大和尙罢,我倒更自在些。」
长安公子点头道:「小子也不是甚么公子,长安虽好,亦非伤心人久恋之鄕,大……」
「和尙。」和尙指着他的鼻子说。
长安公子笑道:「既然从命即是恭敬,大和尙此来,可是为令高足而来么?可惜晚了一步,令高足刚才离此。」
和尙说:「不成话,这丫头小小年纪,竟也以醉为名,公子见笑了。」
长安公子笑道:「正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大和尙游戏人间,醉菩提不迷,姑娘游戏风尘,又何曾醉。」
和尙又一声呵呵,笑道:「长安公子,又何曾眞作酒客之眠,我是醉不醉,你是眠非眠,好好,且慢……」
和尙忽然睁大了眼睛,说道:「你知道有我这个和尙,倒也罢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江湖上多有知道少林寺有我这个逐出了门的和尙,你……竟然知道我有这么个好酒贪杯的徒儿?你说,你端的知道多少?」
和尙不但瞪大了眼睛,而且,也一脸肃容。
长安公子忙也正容道:「姑娘人称醉芙蓉,关里关外,朝发夕至之地,武林中人,谁不知姑娘乃是令高足,可惜小子虽敬佩姑娘的武功人品,所知却只得这么多了,正要请敎……」
和尙一摆手,兀自瞪大了眼睛,说:「她好酒贪杯,抛头露面,招摇过市也不说了,更到处引蝶招蜂,你倒敬佩她的人品。」
长安公子道:「知徒莫若师,大和尙何出此言,姑娘虽身在风尘,那不过是风尘游戏,其实玉洁冰淸,小子欲知而不知,但猜想得到的,姑娘之所以恁的风尘游戏,必然有如小子,伤心人别有懐抱,必是别有用意在。」
和尙不瞪眼,而是黯起头来了,喃喃地说:「这么说,我找上你,这是找对人了。好好。」
长安公子又道:「其实大和尙一再提及逐出门墙,小子却正因大师不在那门墙之内,倍加敬仰。」
和尙的眼睛更发亮了,把杯中残酒一飮而尽,不盘腿,把着膝头了,道:「好,说下去。」
长安公子肃容见敬,说道:「大和尙飮酒吃肉,但佛在心中坐,修口何如修心,门内再淸心寡欲,何如门外入世救人,佛法慈悲,小子不敬愚见,门内淸高苦修,也不过是自慈自悲,倒是违了我佛慈悲的法旨,大和尙你走出门来,令万家生佛,正合了佛法眞谛,大和尙你才不愧为佛门弟子。」
和尙呵呵大笑,说:「好好,果然我眼光不差,你我这醉交,是交定啦。」
长安公子又道:「姑娘若非大和尙敎诲,心中有佛,岂会以玉洁冰淸之身,入世现身说法,小子怎不敬佩。」
和尙说:「好好,那么今日我不虚此行,付托也得人了。不过么……」
长安公子忙躬身道:「大和尙若有差遣,水里火里,万死不敢辞。」
和尙笑得蹊跷,说:「我和尙知你不会辞,只怕你心里会说: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更是一声响亮的长笑。
笑得长安公子一怔,道:「大和尙有何差遣,便请示下。」
和尙道:「咱们说正经,你不嫌弃我这徒儿,今而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和尙此话才一出口,那长安公子没跳起来,心下却早剧跳起来,一时间,那脸也胀红了,嘴也张大了,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和尙霎了霎眼,道:「你别高兴,答应了,可就别反悔,万死倒也不会,因为你只死一次,赴火蹈汤却是不免的了。」
长安公子心下狂喜,那心下也在狂跳,明知逃不过和尙一双慧眼,忙正容道:「大和尙何出此言,我虽对姑娘的身世所知不多,但从小既由大和尙你收养,更传授姑娘一身超绝武功,可知奇苦奇诡,姑娘冰淸玉洁,却以色相入世,岂非无因,不知大和尙可否赐吿。」
和尙竟然叹了口长气,道:「正要相吿,你坐下,我也不瞒你,自她出关,我一直跟踪在后,不成话……」
长安公子脸更红了,忙不迭低头,在和尙面前又再坐下了,和尙一直跟踪在醉芙蓉身后,那么,打从他在长安与醉芙蓉相遇起,必就是一直跟踪在他之后了,他对醉芙蓉由奇生敬,由敬生爱,又岂能逃得过和尙的慧眼,饶是他这个洒脱的长安公子,也不禁忸怩起来。
和尙在皱眉,说道:「不成话,虽说我这徒玉洁冰淸,但一个女娃娃招摇过市,混迹市廛,总也不成话。」
长安公子不禁正容道:「大和尙,既然姑娘玉洁冰淸,怎生又不成话了,小子对姑娘所知不多,但却明白,姑娘江湖来去,红尘浪迹,必有原因,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也和小子一般,是在寻访一人,不知大和尙能把姑娘的烦恼赐吿一二么,若能为姑娘她稍効微劳,小子万千之幸。」
和尙点头道:「难得公子你情眞意诚,不嫌小徒放浪形骸,若不坦诚相吿,岂不是我和尙不眞诚了,我和尙虽常在醉鄕,从不对她多加管束,正因如此,这丫头也从小野到大,说她不成话,说起来,该责的倒是我和尙了。」
长安公子忙道:「姑娘嫉恶如仇,长安来去,时日虽不多,却已惩恶除奸,令邪恶奸佞之徒丧胆,大和尙,这不就是无量功德么。」
醉菩提却又皱了眉,道:「虽是无量功德,但公子亦知她树敌亦更多了,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徒虽不顽劣,已尽传了我之所学,但天下何大,天外更有天,岂能如此胆大妄为,公子亦知小徒与黑山君那魔头结下怨了,更何况她初入江湖行走,少了历练。」
长安公子一怔,不禁又忸怩起来,知道适才和醉芙蓉的一席言语,已被他听了去,忙道:「大和尙放心,姑娘秀外慧中,武功更得大和尙眞传……」
醉菩提一声呵呵,说道:「你这不是口是心非了么,那暗箭难防之言又怎说。」他一摆手,继道:「你也不用在我和尙面前来说好听的了,她今日结怨黑山君,这魔头论武功,已是罕有敌手,更兼手下众多,就算小徒不惧,他日难保不树更强的大敌,我和尙常在醉鄕,岂能永远跟在她后面,这就是我相托之故,亦是我相托之事。」
长安公子点了点头,醉芙蓉初离师门,这和尙和她情如父女,又是师傅,此来必是暗中尾随考查,道:「大和尙闲云野鹤,岂能常在姑娘身侧。大和尙请放心,小子对姑娘实是敬佩,姑娘一旦有事,小一子定不置身事外,却是尙未请敎大和尙,惭愧,小子连姑娘高姓大名亦不知晓。」
和尙一声浩叹,道:「这也正是我要吿你的,你不是已猜到小徒,浪迹红尘,是在寻访甚么,她要寻找的,就是她的姓,我和尙一生未曾求托过他人,今日对公子有所请托,这亦是原因之一,其实我不说,你亦明白,个无家无室的和尙,身边何来一个女孩儿,若然她有父母,也就轮不到我和尙收养了,若然我知她的父母是谁,也就早把她交还给她的爹娘,亦不会来请托公子了。」
长安公子道:「姑娘人称醉芙蓉而不名,正因无人知其名姓,所知者,亦不过从姑娘的身手,得知武功门派,小子虽非所知较多,亦不过从河洛来人,得知是大师高足,传言姑娘从小就在大和尙身边,是以也才猜到姑娘长安来去,是在寻访一人,也许就是她的生身父母。」
和尙点头道:「你猜对了,算起来,已是整整十八年了,十八年前,我在白水河中,救起母女二人,那作娘的救起后已返魂乏术,显然早已溺毙了,却仍把那女婴高高擧在头顶,载沉载浮,顺水漂流,是以那女婴尙有一口气在,连我一这个和尙也被感动了,不料怀抱那女婴,把白河上下数十里地的人家访遍了,竟下知这母女二人的来历,我和尙虽不吃斋,亦不唸佛,却狠不起心肠弃了那女娃娃,因为我和尙一闭眼,她那死鬼娘把她高高托出水面的情景,就浮现在我眼前,就这般,我这个托钵和尙,就成托婴和尙了。」
长安公子道:「不怪连大和尙亦不知姑娘名姓了,但从这母女的衣物上,岂是毫无踪迹可寻?」
醉菩提道:「可怜那女娃娃,显是初生不久,身上穿的,竟非婴孩衣服,仅以一件长大的道袍裹身,不瞒你说,我把那方圆百里地村,尤其是白河上流之地的道观全访遍了,竟也毫无迹象可寻,世人重男轻女,竟也无一家愿抚养的,我和尙又不能救之而又弃之,没奈何,我就把她养在钵儿了。」
长安公子莞尔,和尙却说得正经,道:「那是真的,我和尙眞把她养在钵儿里,除了钵,我这个被逐出门墙的和尙,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又能把她养在那里。」
长安公子恻然生敬,和尙托的钵能有多大,醉芙蓉那时又有多小,可怜的醉芙蓉。
偏是醉菩提倒呵呵笑了,说道:「初时我是无意,没奈何,到后来,却成了有心,我那时立即发现了把她养在钵儿里的妙处,我不用开口,人家也施舍些粥水,好心也给些奶糕,我和尙倒沾光不少,人家看在她份上,施舍我和尙的斋饭倒更多了,就这样,我和尙就把她养在身边,养大起来,我才发现简直妙不可言,哈哈……哈哈……」
一声响亮的哈哈……笑得长安公子一怔。
和尙说:「你猜,有多妙,从钵儿里养大的娃娃,托得起钵儿来了,那钵儿竟成了我和尙的法宝,不但斋饭取之不尽,我和尙的酒肉也不缺少了,因为她长成了一个精乖、伶俐,更可爱的女娃娃,那方圆百里之地,谁都知道她是无父无母,和尙养的女娃娃,她把钵儿托上门,不用开口,我和尙便酒肉无缺。」
和尙虽是说笑,想来那也是实情,长安公子也笑了,道:「姑娘美慧,那自是人见人爱。」
不料和尙道:「你说错了,到她懂得人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笑靥也就从她脸蛋儿上消失,小脸儿也就绷紧了,谁还会喜爱一个绷紧了脸儿的女娃娃,人见人厌就眞,没法儿,没人家施舍了,我就敎她偸,更大些,就敎她去抢。」
和尙也绷着脸儿说,说得认眞,长安公子自是明白,和尙的意思是说开始传授醉芙蓉的武功,道:「大和尙,小子正要请敎,天和尙武功盖世,亦曾见过姑娘显露身手,小子虽然见识浅薄,但亦已看出,姑娘的功夫与少林寺正宗功夫,迥然有异,令小子好生迷惑。」
醉菩提忽然叹了口气,道:「她的功夫要是少林正宗,我和尙亦不被逐出门墙了,还是不说也罢。」
和尙不说,长安公子却心下雪一般亮,这必是大和尙不墨守成规,在武功上有所发扬,有扬必有弃,被食古不化的少林寺当家和尙,认为叛逆异端,只怕更有对他精进超绝的武功,嫉上加忌,是以不容于长老。
长安公子肃然更生敬,只不过人家门户中事,他这外人的后生晚辈,可不能说一句,甚至连一句安慰人家的话,也说不出口来。
他欲言又止,醉菩提显然亦明白,不禁含笑点头,道:「公子大智慧,见识亦高人一等,看来我所托得人了,唯一可言的是,我和尙对门户之见,大缪不以为然,当知任何门派的创立,必先有武功,那武功必也异于他门派别,那武功必也有所创新,有所发扬,公子不但武学渊深,且亦饱学,当知武功亦如学问,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以是囿于门户之见,亦即固步自封了,且亦本末倒置了。」
长安公子霍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一揖到地,道:「大和尙大智大慧,至圣至贤,小子何幸,今日得聆敎益,若蒙不弃……」
醉菩提也霍地大笑起身,似知他要说甚么,右袖一拂,道:「既蒙不弃,我和尙可托付给你了,我这徒儿母死,其父生死却未卜,可能尙在人世,她一番孝思,可怜她连姓氏亦不知道,尙望公子暗助一臂。」
长安公子才听得一声慢走,醉菩提已穿窗而出,他抢到窗前虽快,和尙已没了踪影,只听远处传来飘忽的歌声。歌道:「人人都说醉菩提,醉里菩提醉不迷,三藏经书千万卷,岂知无字是禅机。」
说也难信,歌声断缤,越去越远,但入耳听得淸淸楚楚,可见这醉菩提功力之高,实是旷世无双!
长安公子一声浩叹,这醉菩提若然仍留在少林,岂祇少林武功光大发扬,亦是武林万千之幸,可惜,偏是不容于庸俗。
他浩叹,摇头,提到古往今来,历朝各代,多少英才俊彦,遭遇何尝不亦如是,正是树大易招风,高才常招嫉,英才俊杰,埋没何其多。
风也萧萧,草也妻妻(草头),风云并未变色,但这瞬间,他却觉得地暗天愁,醉菩提这一现身,令他倍生感触。
原来这长安公子姓姜,名问天,乃是当朝一位贵冑公子,原本家长安,帝都东迁之前,国事日非,奸佞之臣满朝廷,忧国忠臣,十九被逐,他爹虽贵为皇戚,亦被赐归林下,仅以身免,当眞要无语问苍天了,这长安公子便在那时出世,是以其父以问天为名。
他爹悒郁忧愤,鎮日长歌当哭,在他七岁的时候,一日他在睡觉中醒来,竟是身在一座荒山草寮之中,身边一人鼾声如雷,虬髯如戟,偏又是儒冠儒服,活脱就是画上捉妖的钟馗。
他认得,这虬髯客每年都去他家盘桓数日,去必携着一大嶂酒,也必和他爹醉上数日,醉后吟诗醒后狂,有时长歌当哭,这虬髯客有时高兴起来,会把他抛上半天,说眞的,初时他还眞有点怕,后来非但不怕了,还会揪着他的胡子打秋千。
他叫虬髯客甚么?爹说:「你就叫他胡髭叔叔吧。」
「不,」他眞这么说:「他是画里的叔叔。」
他指着那钟馗的画像说。
虬髯客呵呵笑道:「好好,我倒想作个会捉妖的钟馗,只不过天下间,庙堂上,妖太多啦,捉之不尽,你说,长大了,要不要帮我捉尽天下妖邪。」
他记得,他猛头点,说要,但这胡子叔叔说:「现在你可太小了,等你大两岁,我把捉妖的本领传给你,你可愿意?」
他当然愿意,但这胡子叔叔总会在一夜之间失踪了,一去又无踪影,问他爹,爹也摇头,后来他大些了,才知道胡子叔叔原来还是一位大将军,和他爹同朝为官,却因太以刚强硬直,也更高不容于当道,不同的只是未被罢官前,他已封印走了,不知去向,直到他爹罢官,赐归林下,他却忽然寻了来。
不用说,带来了一大嶂酒,把他爹醉的半死,他爹从此也就成了酒狂,常在醉鄕。
「这是甚么地方啊?」他分明是睡在床上的,怎会在这草寮中,在这胡子叔叔身边?
但从此以后,他就留在这胡子叔叔身边了,直到十二年后,也就是数月前,那虬髯客道:「汉室中兴,天下已太平,虽然庙堂已无妖氛,但你已尽传我所学,也该出去在江湖上行走了。你家下虽已无人,却还有个老苍头看守门户,你也该去你爹的墓前拜祭一下,尽你人子之道,我亦去远游,我师徒若还有缘,当能再见。」
原来他爹已寿终正寝了,到他年长了,才知曾亏这胡子叔叔当年带去的那一大坛酒,若不是他爹成了个酒狂,早已被害了。皆因朝中当权的对头人,罢了他爹的官,仍不罢休,仍派人去暗算他爹,却被这胡子叔叔得知信息,赶在前头,在他爹烂醉如泥中,把刺客赶走了,却不取那刺客的性命,要知杀得一个,必然会有第二个前来,是以只令那刺客知难而退。
他爹的对头人得知他爹成了个酒狂,日在醉郷,遣人探查属实,这才不把他爹放在心上,敢情这正是虬髯客授意的,却仍担心对头人不放他,要斩草除根,是以带他远走高飞,来到蜀中。
那西蜀关山险阻,极是闭塞,但蜀山水碧蜀山靑,丁乱世,无异世外桃源,虬髯客在金沙江畔,以樵猎为生,亦寓练功夫于樵猎,追逐猿猴,挥斗虎豹,才知大将军不但精于战阵,武功亦非常人,且属内家门派,他不但尽传了虬髯客的所学,也传了他的衣冠。
他爹虽然寿终,但为人子的,竟没在他爹临终的身边,那会不愧咎而戚然于心,总算那时他尙年幼,便是虬髯客,亦是事隔年余才知道,他痛哭一塲,虬髯客大醉一日,长啸数声,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现下听虬髯客再提起,不免又心中悲切,这一来,倒冲淡了虬髯客的生别。
这虬髯客每年必外出数次,初时不过数日,后来他年纪渐长,出外的日子也越长了,但从不许他询问,且不许他拜师,只不过他年长了,称叔叔,不加胡子两字了,甚至连眞姓名亦不知晓。
这长安公子——自然那时仍是姜问天,未作长安市上酒家眠,也尙未赢得长安公子这雅号。他也曾问起,不料虬髯客一声哈哈,说:「我去去来来,走遍大江南北,今以虬髯为记,要那名姓何用,江湖中知有我这虬髯客,你心中有我这个胡子叔叔,那不就得了。」
他若问得急了,胡子叔叔就会瞪眼,说:「你若知道了我的名姓,非你之福,记住了,无论人前人后,更不许说从我练功夫。」
这长安公子姜问天,眼望那天际飘浮的白云,一声长叹,他不但尽传了胡子叔叔的武功,而且传了他脑中的饱学,从小更得他抚养成人,却连人家姓名也不知。
其实又岂祇对他恩重如山,连他之所以能寿终,是蒙他之赐,怎会不感懐而生惭愧。
他来到长安,寻到了家园,才知汉室中兴之后,家园被封年久,那房舍亦皆被尘封了多年,高台走狸牲,蓬蒿满庭院,其实那也非他出生的林泉茅舍,原来他爹被黜,家产皆被查封了,他爹娘只得一老苍头跟随,在渭水之畔结庐而居,若不是虬髯客指示,他甚至不知有这么个老家。
他寻到了老仆,原来就是那老苍头,他还依稀认得,自然也更是老态龙钟了。才知这老苍头葬了他爹之后,虬髯客寻去,亦是得到这胡子叔叔的指示,在此守候,等待他前来。
那老苍头只开了一扇小门,打扫出一个偏院来居住,竟然算准他回去的时日,替他备了寝处。不用说,亦曾带他巡视过那广厦百间的府第,对他指黙过当年的繁华,到了夜深人静,那老苍头才带他去至后园,指出假山之下,原来是藏镪之地,金银珠宝,不下十数万两之钜,说是虬髯客吩咐,待他来时交付。
那老苍头言说:半为他爹和祖上所藏,半为虬髯客取自那些乱臣贼子之家,便是老苍头葬他父母,以及这些年薪水所需,亦取自此藏,说他日后必有用得着之日,且英雄无钱,寸步难行,他在江湖上行走,岂能少了盘缠。
长安公子自是感极涕零,胡子叔叔不但抚养他长大成人,传授他一身所学,更为他未来亦有所安排了。虽然一半原是他家所有,一半为不义之财,这叔叔实是胜过重生父母,再造的爹娘。
但他,连这叔叔的姓名也不知道。
忽然,他心中一动,这老苍头岂仅看着他长大,只怕也看着他爹长大起来,显贵起来的,他这耿耿忠心,云天之义,若不为他爹和虬髯客深知,岂会以这巨大的藏镪相托,胡子叔叔既是先嘲大将军,他必然知其来沥,也定知其姓氏。
但姜问天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叔叔对他如此恩重如山,不吿姓氏,必有原故用意,他岂能违背叔叔的心意。
他不再问了,对那老苍头也倍加敬重,只不过他令这老人家大失所望,因为他并不重光府第,也不想重振家声,祭奠过父母的坟莹,仍是旧衣一袭,遨游于长安市上,作酒家之眠。
姜问天自奉甚俭,惜老怜贫,却挥金如土,有道是:三间茅草店,亦会有两双鱼尾鞋,长安虽无复当年的繁华,但六市三街,仍然垄歌处处,是以岂无江湖人物出没,岂会少得了强霸地头蛇,姜问天既有一身武功,又那会不伸手的,他一伸手,又那会不令强梁丧胆,因是无人知其名姓,于是,长安公子之名,名传遐迩。
渐渐,更威震关中了。
妙啊,妙极,敢情无名胜有名,一顶旧儒冠,一袭旧儒服,更了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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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30 06:57: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夺命勾魂芙蓉花



酔菩提,又一个无名无姓的世外高人,甚至不知其法号。但世人知醉菩提,醉不迷的,能有几人?
姜问天……不,何必问天,问天天亦无语。
醉吾提去远了,何处归去来?
来处来,去处去,总不过是那一缕白云下,又何必问。
醉菩提去得无影无踪,但那歌声,似仍萦回在身际,那徐徐的淸风,似仍送来歌声隐隐,长安公子有如醍醐灌顶,似有所悟,当眞三藏经书千万卷,岂知无字是禅机。他苦求虬髯客的名姓,当眞何其痴迷,惭愧,人家大和尙,醉芙蓉,可曾请敎过他的尊名贵姓么?浮生落花,光阴过客,兴亡成败,不过是黄梁一梦,好一个无字是禅机。
长安公子作了一声长啸,他有所悟么?所悟的不过是菩提本无树,他心上却有芙蓉,走吧,他该走了,醉芙蓉已走久了,白云下的尘寰,才是他的去处,既然花未落,花也正妍,芙蓉正盛开在他心中。
他毫不迟疑,回转灞桥,对过客,灞桥乃伤别之地,但对他这长安公子,却欣然而临,既然受了醉菩提之托,今而后寻访,蹑踪,亲近醉芙蓉,再也不是唐突佳人了。可怜的醉美蓉,她怎能不醉,不料她的身世那么奇诡,悲惨而又凄凉,一个岂仅无父无母,甚至不知有父的姑娘,芙蓉亦不会笑春风的。
他在兰桥市上转了一转,也寻遍了市上的酒家,都不见醉芙蓉,忽然心中一动;她在灞桥停留下来,岂是无因,他与骆天鹏,过山虎酒楼相遇,倒眞是巧遇,那醉芙蓉岂也是巧遇么?
想到骆天鹏称霸一方,其实凭武功,秦中可还轮不到他,至少黑山君的名头就比他响亮得多,敢情是有个玄都观的道长玄眞子替他撑腰之故。
蓦然间,他想起了醉芙蓉的一句话来,和尙不是说他从河中救起来的醉芙蓉,那襁褓竟是一件道袍么?使醉菩提当年也因此访遍了那方圆百里地内的道观,那道袍也即是她帚访生父的唯一佐证,莫非她今日是冲着骆天鹏来的,不,该是冲着给骆天鹏撑腰的玄都观道士,打了骆天鹏,不怕那道长不站出来。
长安公子恍然大悟,当时他未留意,现在记起来了,醉芙蓉跟踵去了玄都观,岂是无关?他明白了,醉美蓉在长安逛遍了大小道观,却从未见她逛过寺院,只因都无事故,他也不以为异,现下才明白不是无因了。
是了,他蓦地一拍大腿,他明白了,之所以都无事故发生,只因那些道观中的老道,都不是身有武功的人,他寻访的,必是有武功的全眞老道,这靑峯山玄都观的老道,不但有武功,而且武功了得。
未黄昏,那天色已欲黄昏,姜问天,他眞要问天了,奔上玄都观,香客游人都已赋归,渭水边的小市肆虽还开着门,但玄都观已成了个淸静道塲,抓住个老道一问,不但醉芙蓉未曾前来,连过山虎和躺在床上的骆天鹏,也已不知去向。
老道说:观主玄眞子午时落山,亦从未返回观来。问天下无语,问老道,一槪不知,这才急了,先前只道回转灞桥,必能寻到醉美蓉,因为醉美蓉说过,尙有用骆天鹏之处,却不料连骆天鹏,过山虎,都已不知去向。
姜问天并不为难那老道,若不是他得知有这么个灞桥一霸的骆天鹏,他也在这灞桥旁留下来了,到后一查访,才知骆天鹏恶名在外,在这灞桥,却也兔儿不吃窝边草,并无恶迹,更知武林中,江湖道上,知有这玄都观的道士替骆天鹏撑腰,但玄都观并无异于其他道塲,只有那日间的香客游人络绎于途就知道了,甚至平常百姓,并不知玄都观的道长是个身有武功的人,这老道胡髭已花白了,就是个毫无武功的老道,他的指头兜搭在老道的臂上,就知道了。
老道说:「相公,不瞒你说,敝观的观主多在观后淸修,并不和游客周旋,虽常有请见的,亦多辞谢了,相公急于要见观主,可是有要事么?」
姜问天心中一动,道:「正是有紧要之事,观主若在,有劳道长通报一声。」
老道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实不知观主是否在山,我等三五日中,亦难得一见观主,因为观主淸修之地,另有路可通,并不经过观内,相公若眞有急要之事,可自相寻。」
那老道指示了道路,原来玄都观虽在山上,观旁却另一个十数丈高下的靑翠小山峯。
那山峯甚是奇特,面向灞桥的一面,挺秀拔翠,临渭水的一面,却如刀砍斧截一般,悬岩壁立,寸草不生,只有半峯之处,长着十数株松柏,船过峯下,才能隐约可见那苍松翠柏之间,似有房舍,但上下左右,却无道路可通。
那老道指示姜问天道:「那便是观主淸修之处,其实有路,路却在下,相公必须打观后落下半山,绕行过去,寻到崖缝中的右级,便可到达观主淸修之所。」
姜问天道:「多谢道长指点。」
他把手一拱,才要转身,老道又说了,道:「我见相公是读书人;又恁地心急,想必有十分紧要之事,其实观主不过为了淸修,不愿被打扰罢了,那道路隐而不秘,外人知者不多而已,相公若见了观主,休言贫道相吿。」
姜问天谢了,急忙寻路,果然那老道说得不错,那道路隐而不秘,只因山峯在观右,路却从观左绕过观后,任谁也想不到而已,便是那岩缝中凿出来的石级,亦不难寻,只不过外人不知石级可通向半崖有房舍之处。
姜问天站在崖缝边,倒有些迟疑了,对这玄都观的玄眞子道长,他所知渐多,知道这老道入主玄都观,乃是得力于骆天鹏,可能因为这原故,老道才替骆天鹏撑腰,遇到强敌时,助他一臂,但自这玄眞子入主玄都观后,骆天鹏的所行所为,反倒收歛了不少,至少在这灞桥之地,不再横行霸道了,武林中人传言,乃是这玄眞子对他加以约束之故,看来这传言似是不假,他不但耳有所闻,目有所睹,便是适才那老道指示他道路,坦然相吿,可不是他强逼的,若有不可吿人的隐瞒,岂会如此。
姜问天整了整衣冠,既已到此,老道便眞是淸修,玄都观眞是个淸静的道塲,说甚么这玄眞子和骆天鹏亦有渊源,前去以此相询,那也不算冒昧。
他拾级而上,原来有一块突出的崖石,遮挡了那松柏,其实只行了数丈高下,崖缝斜伸出去,也不过数丈,尽头处,那房舍已在目前,崖壁下,松柏间,只得两间小屋,屋门洞开,小屋被松柏履盖遮掩住了,不怪打从上面看不出来。
姜问天拱手道:「道长请了。」
他连叫了两声,那知只有江风呼啸,松柏琐语,并无人应声。
他那还忍耐得住,即飘身落到屋前,啊!
死尸!一个道童横尸在地,心口上还在冒出血泡,显然被杀不久。
那道童只得十四五岁,睁大了一双恐怖的眼睛,咦!门内又是一个,亦是穿心一剑而死。
姜问天怔住了,床上有个老道,须眉皆白,半靠在壁上,亦是睁大了一双恐怖大眼,血染床褥,床前亦流了一滩血!
他没见过玄眞子,难道这老道便是玄眞子!
才想,一定是他,这里是他淸修之所,当然是他。
就在他愕然而惊的瞬间,蓦听身后风生,他暗哼一声,反掌一拍,好功夫,那人竟能接得下他那一掌。反是他被动应变,事出突然,那一掌自不能用上全力,倒被那人浑身强劲的力劲,震得他跨前一步,霍地一旋身,把站得稳了。
来的竟然也是个老道,那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切齿咬牙,再又向他扑来,呼呼拍出两掌。
姜问天已然对面相向,且已有备了,是以连接了他这两掌,那心下也不禁惊讶起来,这老道好强劲的功力,他已能掌裂猛兽了,也不过勉强接得人家这两掌来,不好!这屋小窄狭,岂能过招,两人再对几掌,这屋子必然会塌下来,一掌虚扬,忙不迭飞掠穿门而出。
老道怒喝一声,蓦听一声暴响,老道竟穿壁而出,拦阻在他前头,只见碎石纷飞四溅,有如石箭一般,姜问天身上竟然着上了好几块,虽然没伤,可痛得很。
他又惊又怒,这老道果然了得,不怪那三人被杀,并无扎挣反抗的迹象了。怒道:「你身为出家人,好狠的心肠,竟连杀三人,两个道童小小年纪,与你何寃何仇,竟也被你杀死,今天若容你逃走,公道何在,滚来受死!」
他蓦可里吸一口气,气凝丹田,哼,这老道倒是他年来仅遇到的劲敌。
那老道本来怒不可遏的,闻言似乎一怔,喝道:「你是谁!道爷正要问你,这师徒三人身无武功,更不涉足江湖,更从未与人结寃,为何杀死这三人,你说!」
甚么,可轮到姜问天来发楞了,道:「难道杀人的不是你。」
那老道面上怒容虽未减,却也打量起他来,姜问天儒冠儒服,丰神俊朗,那有一丝暴戾之气。
老道说:「那么,也不是你,你是谁,却又怎生在此,敢有半句诳言,老爷今天便饶你不得。」
不错,光天化日之下,姜问天也把老道看得淸楚了,老道淸癯,一脸正气,心想:杀人的莫非不是他。
便道:「在下姓姜……」
老道陡然啊了一声,道:「年来有位长安公子,在长安市上出没,听说来到灞桥,莫非就是你!」
姜问天道:「正是在下,在下长安人氏,却不是甚么公子,敢问道长是怎么称呼!」
不料那老道怒道:「必是你寻那骆天鹏不着,因是杀了这师徒三人。」
「且慢!」姜问天已瞧出些端倪来了,这老道身不溅血,身边并无凶器,又口口声声指他是杀人凶手,可知凶手另有其人。
蓦然间,他明白了,玄都观中,岂有第二个武功高强的老道。
姜问天一摆手,道:「道长可是此间观主玄眞子道长?若是,那么我不瞒你说,在下虽也寻访过骆天鹏,此来却专为寻访道长而来,在下与三人无寃无仇,别说这三人身上无武功了,道长既然听人说过贱名,当知在下也还不是动辄杀人的凶暴之徒。」
来的果然是玄眞子,听姜问天这么一说,也就抑制了怒火,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何事寻我?」
姜问天道:「原来果然是道长,有话且慢,这三人尸骨未寒,道长还不赶快查看,也许还有些蛛丝马迹可寻,这人滥杀无辜,岂能容他逍遥法外。」
玄眞子听他说得有理,便不言语,奔去把那三个尸首查看了一遍。
姜问天跟在他身旁,只见那三人皆是一剑丧命,洞腹而死,床上的老道更是腹破肠流,死状惨不忍睹。
姜问天忽然咦了一声,道:「道长请看,这尸身旁边是甚么?」
芙蓉花,一朶彩绸剪制的芙蓉花!
床上的尸身旁边有,门里门外的两个道童尸身边,亦各有一朶。
姜问天心中一凉,老道拾起三朶芙蓉花,满面铁靑,一跺脚,脚下的石板登时碎裂了一大块,道:「原来是那丫头!」
姜问天惴惴不安,道:「道长可是知道……知道凶手是谁了么?」
玄眞子横了姜问天一眼,切齿道:「还有甚么人以芙蓉为记,只不过成了血芙蓉,阁下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好个心狠手辣的醉美蓉!」
玄眞子切齿咬牙,把三朶芙蓉揑得粉碎,姜问天却似揑碎的,是他的心,他那会没想到醉芙蓉,但他不信,也不愿承认杀人的是醉芙蓉,要知醉菩提虽然游戏人间,但可是位有道高僧,更是武功盖世,在他身边长大的醉芙蓉,又岂会这么心狠手辣,不,一定不是她。
姜问天一跺脚,道:「可惜,道长,这芙蓉花,乃是杀人的罪证,你不该毁了它。」
玄眞子恨道:「罪证已在,还怕她不招认么,贫道避世在此,从未结怨江湖朋友,说不得,要开杀戒了。」
老道话声未落,已然转身,姜问天忙道:「道长且慢,岂可凭这么一朶芙蓉,就认定那姑娘是杀人凶手,在下今日虽然才结识这酔芙蓉,但不瞒道长说:在下初遇她却在长安市上,暗中考查她已有多日,虽也曾见痛惩过无数邪恶之徒,也不过施以惩诫,并无一人在此手中丧生的。」
玄眞子哼了一声,道:「其中自也包括了这骆天鹏。哼哼!」
姜问天道:「道长错了,今日之事,乃是咎在在下,是找这骆天鹏乃是一番好意,出手伤了他,想来道长亦已知晓,若不是我等替骆天鹏解救,他便能保得性命那条臂也废了。」
玄眞子道:「那么,我要请敎,阁下怎又去而复返,更来到此间?」
姜问天道:「若不说明,道长必生误会,在下因失了醉芙蓉的踪迹,曾记得她曾言道,尙有用那骆天鹏之处,只道她来了此间,不料适才在观中一问,不但骆天鹏已不知去向,醉芙蓉姑娘亦未曾来此,是以才请见道长,蒙指点,也不过刚刚寻来,可惜,若然在下早到一刻,必与行凶之人相遇了,这凶手之残酷,实已绝灭人性,若然遇上了,在下亦不放过。」
玄眞子怒得眼也红了,兀自切齿咬牙,显然对姜问天的话虽不尽信,却不再一口咬定是醉芙蓉所为了。
姜问天忙又说道:「道长放心,既然今日是我首先发现这尸身,在下我也脱不了关系,在下绝不置身事外,如此邪恶之徒,若容他逍遥法外,天理何在,世间还有公道么。」
玄眞子冷笑道:「请敎阁下,若然査明醉芙蓉那妖女所为,阁下可也不置身外么。」
姜问天正色道:「道长你出此言,在下与醉芙蓉姑娘认识不深,不过初相识,奸恶邪淫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玄眞子道:「好,阁下请罢,到时倒要请阁下还我一个公道,贫道也实对你说了罢,这骆居士虽然身在江湖,行为不正,但对贫道却有恩,这些年来,贫道也一再规劝,倒也不再作歹为非了,适才贫道已把他送回房中养伤去了。今日得了阁下敎诲,今后必然彻底革面洗心了。」
姜问天道:「原来如此,却是在下尙要请敎这床上的道长后,竟误会是道长你了,不知这位道长是谁?」
玄眞子叹了口气,说道:「便是这玄都观前主持的老观主,想必阁下曾听得江湖中传言,说那夺了观主之位,其实一半是他看在骆天鹏的面上,一半因年老,决意静修,这番他被杀,有那不明事故的,只怕会说是贫道不相容了。」
姜问天才知倍常怒极之故,忙一拱手道:「道长要料理这三人后事,在下暂且别过,三数日间,在下必有以报,请。」
姜问天如飞而去,到了那突崖之处,才脚下稍停,回头一瞧,那玄眞子不言,亦不送,这眞是从何说起,人家杀了人,他却不早也不晚,刚刚赶上了,今日换了一人。只怕已命丧玄眞子掌下了。
不料这玄眞子果然了得,姜问天亦是练的内家功夫,怎会看不出来,志怪,这玄眞子分明是正宗武当功夫,武当弟子,怎么到秦中来作了道观主持,且会替恶霸撑起腰来?要知武当门户,戒律极严,武当门户,亦从未闻有号的?
但玄眞子也眞像是武当弟子,不但武功像,看来江湖上的传闻是眞的了,自从玄眞子来到玄都观,骆天鹏便不再为害这渭水一带了,虽说玄眞子替他撑腰,也不过替他退得几个厉害的对头,可全是黑道上的人物,并未与侠义道上人为敌,有如今日……
他忽然心中一动,今日,这玄眞子可就没出头,骆天鹏伤在他们手中,玄眞子非但没替骆天鹏撑腰,甚至他和醉芙蓉找上门来,这老道倒像有意避开了去,他们来,老道去,他们一走,这老道不又回来了么?那有这么巧合的?
他的眉头倐皱乍扬,走吧,赶快去寻找醉芙蓉,他不信醉芙蓉会残杀毫无武功的人,而且是无辜的人,这三个死者老的那么老,两个小的,还是孩一童,他对醉芙蓉了解较多了,更不信醉芙蓉和这三人有仇。
但那美蓉花
姜问天想到醉芙蓉,想到芙蓉花,不禁心又往下沉,一个以道袍作襁褓的婴孩,一个日常在醉鄕的和尙身边长大的醉芙蓉,会不会仇恨世人,那么,杀害这三个无辜老小的,会不会眞是她?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道袍!他想到了道袍。
道袍与老道可有关连,如何事有用骆天鹏之处?为何她每到一处,必逛道观,若然杀人的眞是醉芙蓉?他将如何?
他不敢往下想了,越想,他越感到痛苦,他说不,他替醉芙蓉辩护,再想下去,连他也会认定是醉芙蓉所为了。
走,赶快去找醉芙蓉。
他如飞落下靑峯山,落日把江上的烟波也染红了,像血,像那老幼三个老道身上流出来的血。
他找遍了灯火万家的灞桥,买醉的楼头,招商的客栈,醉芙蓉都无影踪,那年头,年軽的姑娘独自来去的已是少有,何况她是罕见的艳如桃李。
谁会不对一个艳如桃李的姑娘多瞧两眼,但他一问,回答总摇头。
他也摇头,醉芙蓉毫无踪影,像……像玄眞子揑得粉碎的芙蓉花,在江风中飘散,消逝了。
他打了个寒战,才发现他又回到了日间与醉芙蓉买醉的那酒楼。
他从未买醉,现下可眞买醉了。
他吩咐过了么,分明刚刚坐下,但酒保已送上酒来了,显然那酒保已认出他来,骆天鹏在灞桥是何等人物,谁不识灞桥之霸,惩戒过这灞桥之霸的人物,酒保岂会记不得的。
同样的酒,同样的菜肴也送上来了,不同的只是对座空空,少了醉芙蓉。
正是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他才第二杯落肚,难道就已醉了,他只是心念醉芙蓉,可没说出口来啊!
「芙蓉,真的。」有人说。
原来是傍边的酒客在说,姜问天一怔,精神也一振。
「二哥,」那人又在说了:「就是日落前不久的事,咱们的镖已送到,无镖一身轻,本来不用急忙赶路,准备在枫林渡歇了,不料竟遇上这桩事,是以不敢停留,赶来找你。」
「老镖头眞被……杀了。」
姜问天已瞧得明白,原来是两个江湖中人,一个显然是镖师,三十出头,另一个四十开外,他心下一紧,适才那镖师分明提及甚么芙蓉。
那个被称二哥的人又道:「你说死尸傍边留下一朶芙蓉?」
「一朶彩绸剪制的芙蓉,」镖师说:「眞的,我已见到了,你说:这是打那儿说起,老镖头虽也吃过江湖饭,但已归隐了,且谁都知道!老镖头虽在刀口上找饭吃,却不是仗恃一身功夫,而是凭仁义闯荡江湖,人史一团和气,非但一生没仇家,黑道上的朋友或多或少,倒都得过老镖头的好处,最敬重老镖头的,倒反而是这些黑道上的朋友,在关内关外,可称得德高望重,武林中的朋友都叫他佛菩萨,不料竟落得这么个下塲,二哥,你跟随老镖头走江湖有年,必然知道,老镖头可有仇家么?」
那二哥摇摇头,似惊愕,又似在苦思,半响,还是摇摇头,道:「我跟随老镖头,已有二十多年了,我手底下这点功夫,还是老镖头指点的,说起来,只怕没人相信一,老镖头吃镖行这口饭,还是三山五岳的朋友最先起意,因为老镍头一再替他们排难解纷,大家对他都爱戴,感激,见靠他吃饭的人多了,他又慷慨重义,眞把钱财视作粪土,是以难免拮据起来,有人就说,若傅爷开设一家镖局,不用傅爷亲自出马,只要传爷的旗号到了,到了谁的地头,谁就护送一程,那么,你想想,老镖头岂会有仇家。」
那镖师道:「谁说不信,我早已听说过了。」
那二哥又道:「后来傅爷坐吃山空,又不愿接受人家的馈赠,那心下倒是活了,就是放不下脸来,不料一只仁字旗,已送上门来,敢情人家黑道上的朋友给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在长安,仁风镖局万事俱备,只等他去揭开招牌上的那块红绸,你说,傅爷不答应行么?」
镖师道:「你说的,就是这只仁字旗么?」
说着,打从背上解下一个锦盒,用退了色的红绸包裹,从盆里拿出一块折叠着的镖旗来,旗也褪了色,上面绣着「仁者无敌」四个大字。
那二哥道:「正是这一块,傍边不是还绣着十二个名字么,可都是当年三山五岳名头响当当的人物。有了这只仁字旗,你说,还会不天下去得么,不过,傅爷可也不断人家的财路,规定每年只走十二趟镖」
「而且不义之财不保,便是博爷退隐了,现下我们也还没坏传爷的规矩,」镖师说:「只不过镖走得多了些,这可怪我们不得,自从迁都以后,长安再不像当年一般商贾云集了,大宗的嫖银越来越少,镖局伙计倒越来越多,不多走两趟镖,那够开销。」
那二哥叹口气,道:「这是打那儿说起,这样一个天下人爱戴,天下人承重,又已归隐不问外事了的老镖头,竟落得这么惨死。」
镖师折好了镖旗,站起来说:「二哥,我得连夜赶回长安,去你家寻你不着,不料你在这里,我已知会你了,不敢再耽搁。」
二哥也站起身,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道:「你去吧,我也得赶去枫林渡。」
两人急忙忙走了。走,姜问天也急忙站起身来,付了酒帐,连夜东奔枫林渡。
这傅老镖头他也听说过,当眞是人人敬重,武林中人,尤其是在江湖上吃饭的,到了枫林渡,可真是人人下马,据说武功只是过得去,但仁义行天下,便他那胡子叔叔虬髯客,提起这傅老镖头来,也肃然生敬,他原想路过枫林渡,也要去拜会这位长者,不料竟已惨死。
而且,他身边又是一朶彩绸剪制的芙蓉。
姜问天奔出灞桥,不用一个更次,他已来到枫林渡,长安东来,那枫林渡乃是第一个站头,虽已是起更时候,亦见灯火千家,街口已然在望,蓦见右面岔道上,来了一行人。
姜问天一闪身,隐在道傍树后,因为那一行人来得快,亦未携有夜行灯光,几乎脚步之声入耳,已到了跟前。
可是入他长安公子之耳,尤其是夜静时候,少说可听出半里地外。
一个高瘦的人影在月色迷朦中显现出来了,停留在岔道口,又是一个,跟着又来了五人,莫不身轻似燕,快如飞飘。
姜问天亦怔住了,似这般身手,他来到秦中,倒是仅见,而且来的七人,莫不脚下极是轻快。
那为首的人打了个手势,后来的六人都在他身边停下,只见他向河下一指,又指了指右手面三人,道:「偏他送死送上门来,你三人去吧,记住了,明日望江楼中会齐。」
三人应了声是,那人又说了声小心,三人如飞去了,随一又对余下的三人道:「你等往东去,替姓傅的在鬼门关找个伴儿,看是谁最前来,也赏他朶花儿。」
姓傅的?赏他一朶花儿?
姜问天才心中一动,不料眼前已没了人影,连那个高瘦的人影也踪迹不见。
月色迷朦,夜风摇曳着道旁和田野间的树木,他竟未看淸楚这四人的去向,敢情秦中还是卧虎藏龙之地,这七人竟无弱者。
武林中,江湖上,恩怨牵缠,互相寻仇斗狼,又有何奇,事不关己,姜问天也不放在心上,他若再不前去,枫林渡的店舖只怕全关上门了,可更不易查访。
街上可不是十有七八关门闭户了,那招商客栈倒还并未闭户,姜问天把大街小巷的客栈全查访遍了,都没醉芙蓉的踪迹,有两家大酒楼,人客也还没走尽,但别说醉芙蓉了,便是女人也不见一个。
但愿不是醉芙蓉杀了老镖头,不,一定不是她,她和人家老镖头何寃何仇,醉芙蓉连那些邪恶的好色之徒,尙且祇惩不杀,何况这个仁者无敌的老镖头。
姜问天舒了一口气,说眞的,他是为寻找醉芙蓉而来的,找不到醉芙蓉,他倒松了一口气,岂不可笑。
可见到如此这般一个女人么?人家不但一问三摇头,而且对他笑得蹊跷,有个酒保更大笑呵呵,说道:「这样的女人么,有倒是有,可惜尊驾找错了地方。」
姜问天心下一紧,道:「在那里。」
那酒保说:「烟花巷里勾栏院,别说一个,便十个八个也有,咱们这里只卖酒,可不卖粉头。」
姜问天被人家抢白,笑话了,不以为忤,亦不恼,醉芙蓉一身罗绮,出入酒楼,又貌美如花,半分也不像是个身有武功的奇女子,那年头,又那有好人家的妇出入酒楼,便抛头露面的少见,其实不怪人家误会。
何况他也眞盼没人见过醉芙蓉,是以,那酒保这么说,岂祇不恼,反而心喜,因为醉芙蓉每到一处,若不买醉,也不会被人称醉芙蓉了。
他心下一宽,才觉得饿了,当眞这一日中,空肚子倒喝了不少酒,连一碗面饭也不曾落肚,当下要酒要菜。
不料那酒保打量他两眼,见他一身旧衣裳,寒酸得紧,那把他放在眼里,眉头一扬,说道:「咱们的酒菜怕不是卖的,不过也得瞧甚么时候。」
姜问天被酒客冷落,已不是第一遭儿了,那狗眼原是看人低的,微微一笑,已伸手入怀。
酒保向楼头一指,说道:「你倒是瞧瞧,这楼上只賸下五个人客,客人饭上了,不走那是没法儿,可不能赶走人家,是不是……」
姜问天说:「是。」把取在手中得银子向酒保手中一塞,笑道:「不过么,也得瞧人客出不出起银子,譬如说,两壶酒,三两个小菜,余下的送你也买两杯酒喝,不知行是不行。」
夜已深,灯已昏,那银子可是白的,酒保掂了掂,那锭银子怕不有五两重,别说两壶酒三两个小菜,便是一席上等酒筵,也用不了这许多。
酒保的眼睛登时亮了,腰也弯了,脸上也堆下笑来,忙道:「够啦够啦,客人你请坐,今儿新到了一船山西汾酒,客人要不喜欢,咱们土产的白酒,也还有一坛上等的,换一个地方,有银子也难买到,祇差一年又三个月,就是二十年了。」
「好酒。」有人说:「大爷要了,快取来。」
指的一声响,跟着脚步声轰然,不料正说间,上来了一伙人,不下六七个,因为楼梯上还露一个人头来,是那人在向下招呼,显然下面还有人来。
是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把刀拍落桌上,发出一声响,看来那还是不轻。
那伙人尽皆携着兵刃,而且皆在手中,分两桌坐了下来。
只听拍拍连声响,好家伙,竟是十八般兵刃,样样俱全,因为一会工夫,上来了二十多人,无一不带兵刃,其中还有两件奇门兵器,闻坐了四张桌子。
姜问天看在眼里,心想,只怕全是冲着傅老镖头来的,这傅仁交游广,义结黑白两道好汉,闲得老镖头被害,是以连夜赶来奠祭。
那酒保可吓傻了,要知平日携带兵刃的江湖好汉虽也常见,可不曾见过一下子、来了这许多的,且也没手握兵刃来喝酒的,何况二十多件兵刃拍落桌上,拍拍连声,那声势怎么吓人。
仍是先头说话那人道:「快把陈年白酒取来,爷们喜欢大碗喝酒,不耐烦用小杯,有甚好菜,也只管取来。」
那酒保那敢说半个不字,三步作成两步走,奔下楼去了,跟着溜走的,是原在楼中的五位人客。自然谁也不理会。
咄嗟间,四五个酒保奔得脚底朝天,楼中添了灯火,酒菜纷纷送上来了,那得到姜问天银子的酒保,倒也没忘了他,两壶酒,三样精致菜肴,另外添了个拼盘。
那四桌的汉子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酒保悄声道:「客官,你可是财神爷,请也请不到的,我可不是赶你走路,你知道出门在外,有时候少喝酒杯,早早回家睡大觉倒惬意。」
姜问天知他是好意,问道:「这都是些甚么人?」
酒保吐了吐舌头,见无人注意,才低声道:「是华山来的好汉,今儿咱们这里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长安仁风镖局的老镖头不知被甚么人杀死了,各路英雄好汉,多和老镖头交厚,想是来吊丧的,客官你明白,……你瞧那五个人客,不是即刻溜了么?」
姜问天道:「原来是华山好汉,你放心,我躱在这角落里,不出一声就是。」
那面此起后落在呼酒保,待这酒保一走,姜问天可已瞧出有些不对劲来,不是这般要动手打家劫舍,而是多半的人面上惊惧之色犹存,少数的人喝一口酒,便又切窗咬牙,尤其是当先上楼来的那汉子,连那眼也是红的。
不错,姜问天扫了他身边那把钢刀一眼,那刀的刃背几乎近一寸厚,兵刃数他这刀最重,看来膂力不小,武功也必定不弱,这般人显然受了挫辱,唯有他最不负气。
果然,那汉子喝着喝着,一掌拍落,震得桌上的杯筷也跳了起来,更有两只酒杯翻倒了,但无人去理会,垂头的垂得更低,便连那些面有怒色的,也掉开头去,不敢看他。
那汉子,道:「说甚么我也不信,别人可是三头六臂不成。。」
傍边一个年纪较大,胡须已有些花白了的人阻止道:「住口,你就是沉不住气,你不瞧瞧,这是甚么地方,可是嫌咱们这个脸丢得还不够。」
姜问天也忙不迭垂下头去,因为那人转过面来瞧他了,幸是他早防到了,已假装醉酒,伏在桌上,适才也不过是将头微微抬起来。
只听那汉子道:「楼中只有这么一个醉鬼,酒保又都不在跟前,还怕人家听了去么,何况纸也包不着火,咱们二当家的被人家杀了,这个脸是是丢定了,又岂能瞒得过人,可惜我来迟一步,我眞不信,你们这么多人,竟不敌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姜问天一怔,头也抬起来,但一看这角落上幽暗,二来谁也不再注意他。
一个女人,他立即联想到醉芙蓉,这么多人不敌的女人,天下可还有第二个。
那胡须半白的人,哼了一声,道:「你来早一步又如何,那女人先一阵鬼没神出,又是在林中,人家又在暗处,先令我们四散分开去了,她才下的手,待得听到二当家的一声惨呼,咱们赶去,他倒在血泊中了,你想想,你早来步又如何,你的功夫便经过二当家的,也难免一剑穿心,我是说,若然人家是要找你的晦气,只怕你已去鬼门关喝酒,不会在这里了。」
鬼门关,一句鬼门关,姜问天心中又是一动,适才进入枫林渡前,那七个人影中一个高瘦的怎说?不也提及鬼门关么,说甚么鬼门关里作伴儿,莫非就是指这被杀的华山寨二当家。
只见那老者话声未落,傍边」人皱眉道:「这个时候,你们倒尽说些意气话来了,你们忘了咱们为何到这酒楼来,还不赶快商量,到了傅家,道上的朋友必已来的多了,要被人家知道,那才丢脸哩?」
「你说得不错。」老者道:「就算纸包不住火,早晚也会被人家晓得,至少暂时秘而不宣,咱们面上不那么难堪。」
那汉子道:「还瞒甚么?依我说,咱们该一直去传家,傅老镖头的尸首边,有一朶芙蓉,二当家的尸身上,不也有一朶么,八成儿是一式一样的,分明是同一个人所杀,正该和人家连起手来,找出那女人来,替傅老镖头和二当家的报仇。」
一时没人言语了,姜问天的心可在往下沉,又一人被杀,又是一朶芙蓉花。
忽听有人说:「四当家的这话也不差,傅老镖头名头高大,和道上朋友的交情都不错,尙且被人杀了,二当家的也是一般惨死,有何丢脸的,三当家的适才也说得不错,今晚若不是唱们四散分开了去,任他武功再高,可也不会怕他,我说,不如咱们别耽搁了,即刻去傅家,仇人既然同是一个,理当同心合力,替二人报仇,若再分开,岂不是上了人家的当。」
此人话说出口,大半的人都齐声赞好,敢情那老者是华山寨三当家的,莽汉可还是眞不莽,乃是四当家,不怪坐了上座了。
那三当家的摆手,道:「既然大家都说好,我也赞成,不过咱们先想想看,那女人端的是甚么人?今晚分明是冲着二当家一人来的,要不然,只怕不仅一朶芙蓉花。」
那伙人你瞧我,我瞧你,忽见一人站了起来,说道:「我倒想起了一人,各位当还记得,目前有位兄弟在潼关,不是被人打断了一条胳臂一条腿么,而且脸上还被人家留下了记号。」
只见他身旁的几人黯起了头来,说道:「当眞,只怕就是那话儿。」
三当家的问道:「怎么回事,怎生我不晓得?」
那人道:「那是潼关分舵的一个兄弟,说起来也是他不好,错把一个女人当作密姐儿,调笑人家,不料那女人年纪轻,眞还是个罕见的美人儿,不料也是一个女罗利,不知她怎么一出手,咱们这位兄弟就手脚齐断不说,脸上也被人家脸上划了个十字血痕,那人武功高强,不也是女人么,只怕就是那日种下祸根。」
三当家的脸色一沉道:「既有事故,为何不禀报上来!」
二当家的大瞪着眼,又一拍桌子,那碗盏跳起更高,也更响了,吓得那人打了个哆嗦,道:「一者他手脚虽断,倒还能治得好,不过要躺三五月,只是那脸上的十字疤痕留下来了,其实那位兄弟错把她当作了窰姐儿,不知她是良家妇女,又已受了惩责。」
三当家的哼了两声,说道:「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岂不知有三种人最是招惹不得,一僧二道,三妇人女子,一个年轻女子竟然在公众塲所抛头露面,就该知道必有来历,何况又是孤身女子。」
「是她,」姜问天心下凉透了:「这么说,一定是她了,她来秦中,那潼关乃是必经之地。」
他没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假装醉酒了,倒连喝了三大杯,其实谁也不再注意他了。
二当家的道:「你等快些吃喝,我们即刻前去傅家。」
那般人显然都没心情再吃喝了,轰然一声,倒有一大半站了起来,随即由那三当家的为首,如风卷残云一般,奔下去了,眨眨眼间,已走得干干净净。
姜问天这才长叹了一口气,不料这醉芙蓉竟是蛇蝎美人,看来这伙人虽在黑道上吃贩,倒也盗亦有盗,可比她强多了,竟然杀害了德高望众的傅老镖头,实是饶她不得。
他也不禁一拍桌子,因为他眼前又浮现了今日靑峯山玄都观后的情景,那老少三师徒死状之惨,可是他亲见目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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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30 06:5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五朵同开 血芙蓉



姜问天备了奠仪,已时光景,就到了傅家,只见前往吊唁的人络绎于途,到了那木屋,姜问天的牙关也咬得更紧了,对死者也更肃然生敬。
那大屋在西街口左面,连庄园也称不上,不过是比农家房居大一些的土屋,也不过十数间房舍,打麦塲上惟见农具,一些儿也不像武林中人所居,可见这傅老镖头何其洁身自爱,归隐后更以农耕度晚年,但这醉芙蓉竟然不放过人家。
昨日从醉菩提口中,才得醉芙蓉的身世来历,相信不会有人比他更淸楚醉芙蓉了,若然他心下仍有些儿疑惑,也只是确知醉芙蓉和这傅老镖头无寃更无仇。
但玄都观的老幼三个道士呢?与她又有何寃仇,不也被她杀害了么?
「这一位先生,请。」
显是他在打麦塲上发起楞来,人家见他携着奠仪,是以迎了过来。
那是个二十来岁少年,腰间缠着一块白布,亦用白布包头,想是傅仁的徒弟。
姜问天儒冠儒服,又儒雅,可不是像位先生么?那前去吊唁的人,最多的是鎮上的市民,鄕民,武林中人来的尙还不多,要知道老镖头昨日日落时才被杀惨死,便是消息昨晚已传到了长安,人家也不能来得这么快。
却是不知华山寨的好汉,怎生几个时辰就赶来了,不是送丧,倒是前来送死。
姜问天随着川流不息的人众进入灵堂,也随众拜祭了,那鄕民和鎮民自是随来随去,落泪的人不少,更可见全都感念老镖头生前的恩德,傅家人口不多,接待前来吊唁的不过才七八人,姜问天一眼便见到坐在灵堂一边的华山寨两个当家的,同坐的约有十来位,一半却是没见过面的,但都是武林中人。
他慢慢溜了过去,在角落里坐了。
没人理会他,可不正好,人家也没暇来招呼他,可不是他穿着寒酸之故。
只有一人坐不住,才坐下,又起身,踱两步,又打转,满面焦急又愤怒。
是华山寨那四当家的,说道:「志怪,按理,长安镖局子里的人早该来了,怎生这时候还不见到?」
一个带孝的汉子闻声回过头了,也走近前来,这四当家的人粗犷,声音也细不了,老远就能听到。
那人皱着眉,说道:「可不是么,我也觉得有些不妥,按理,报丧的人昨夜就该到长安,我那师弟那会不立即动身的,这里的丧,也没他来主持,他可是正主儿,我们全拿不得主意。」
那三当家的道:「你说的可是少镖头么?」
那人点头道:「那师傅就只得这么个儿子,今年已满二十五岁了,师傅归隐后,本不想把镖局交给他的,经不起大伙儿要求,我这师弟年纪虽然轻,功夫倒已过得去了,最重要的是各路的朋友,也仍会看师傅几分薄面。师傅没法儿,这才肯了,但局子里的事,仍由大师兄坐鎮。」
正说间,只见奔进一人来,对那人道:「二师兄,你说怪不怪,黑山君带着他的儿子黑三郞,一行七八人,也来吊丧,现已快到门口了。」
那人搔搔头,怔住了,道:「黑山君,和咱们可没往来?」
报信的人说道:「岂祇师傅生前和他们没往来,数年前还有过一点小过节,所以我才奇怪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此去黑山比长安远,长安的人没到,他们倒先已来了。」
华山寨三当家的说道:「那也没甚么奇怪,老镖头德高望重,谁不敬重,便有些小过节,人死也就了了,这么办,我和黑山君倒有些交情,他每次入关,路过华山,也上山去盘桓些时,既然你们不熟,不如我来替你们接待,他来得正好,这番我们都得借重他,只怕知道这女人的来龙去脉。」
那人拱手道:「最好最好,感激不尽。便请三当家陪我走一遭。」
两人忙忙去了,姜问天知道有这位黑山君,还是早在长安时候,若不是醉芙蓉打伤了黑山君的儿子黑三郞,他还不会结识醉芙蓉。
当眞这黑山君是怎么个人物,武林中人都敬而远之,那自是对他畏惧三分。
不大工夫,傅老镖头的二弟子和华山寨三当家的,带进一行七八人来,姜问天一眼便认出了黑三郞,跟随在一个高高瘦瘦,黑脸堂的人身后,一瞧那气度,就知是黑山君了,宽大的软缎袍服闪闪生光,直向灵前走去。
那二弟子道:「不敢当山君请坐。」
那人果是黑山君,道:「我……我来迟了,老镖头,我来迟一步,不料老镖头已然遭害,作了古人,我……」身子一晃,若不是那二弟子伸手相扶,几乎栽倒。
黑山君不仅话声带哭,且泪如雨下,那二弟子把他扶住了,黑山君哭得更加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已是泣不成声,那么多江湖人物,也不禁戚然,对黑山君肃然生敬,便姜问天也不禁心下想道:「都说黑山君邪恶,敢情也是性情中人,其实可敬。传说定不可信。
那二弟子也陪他落泪,不过倒忍住了悲伤,劝他节哀,扶他在旁边椅上坐了。
黑山君道:「老弟,你有所不知,当年原是我的不是,非是我不早来向令师陪罪,但想到令师仁义满天下,乃是厚道的长者,那会把细小的过节放在心上,若然前来陪罪,令师倒会不安了,不如闭门思过,是以这些年来甚少在江湖上行走。」
那么多武林豪杰,莫不嗟叹点头,都在心下想:这黑山君说的可不是实情么,这些年来竟然不在秦中走动,敢情是这个缘故。
那二弟子道:「山君言重了……」
话声未了,突然一怔!不仅那二弟子,灵堂中不下四五十人,尤其是这面二十多位武林中人,不自觉都把目光转向外面,向门外望。
因为来去的人甚多,寒暄、嗟叹、呼唤奔走之声,宛若闹市,突然却静了下来,惊呼、奔走之声,却由远而近,随见当先抢入两个人来。
姜问天认为,其中一个乃是昨晚在灞桥遇见的镖师,脚步跟跄,叫道:「二爷,不好了,少镖头他……」
那二弟子道:「我师弟……怎么啦!」一把抓住那镖师,早见四个汉子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人。
一个血人!随后抢进来,是涌进来无数人,无不惊惶地瞪大了眼睛。
那二弟子惊叫了一声师弟,扑上前去,却是那镖师把他拦住了,那四人也把抬着的门板放落灵前。
一个血人,年约二十余岁,已是死了,死了还睁大一双眼睛,齐胸以下,全是血染。
「少镖头!」灵堂中爆出一阵惊呼。
姜问天才知是傅仁的儿子,认出来的人都是一声惊呼,也是齐声惊呼!
「天啦!」那二弟子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多数的人有如泥塑木雕,少数在后退,只有姜问天走前两步,但也立即站住了。
死尸胸口上,凝结的血块上,一朶彩绸剪制的芙蓉花!
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杀死了傅老镖头的人,又杀了赶回奔丧的儿子。
芙蓉花!惊恐的声音在惊呼!
醉芙蓉!咬紧牙关的姜问天,在心下惊呼!好个狠毒的醉芙蓉!杀了老的不算,连小的也不放过!
蓦听一声暴响,一张茶几塌了,是那黑山君一掌劈落,茶几在他掌下碎裂,怒喝道:「好狠的醉芙蓉,竟把少镖头也杀了,我黑山君和她势不两立,不把她碎尸万段,势不为人!」
那二弟子站得稳了,切齿道:「快说,这是……怎么回事,师弟他……」
那镖师喘了两口气,说道:「昨晚二更天,我已赶到了长安,由我伴着少镖头立即起程,连夜乘船赶回来……」
「大师兄呢?」那二弟子问道。
「大爷要把镖局子的事稍作安排,随后才起身,少镖头哭得死去活来,哭了一夜,天快亮了,船已近枫林渡了,是昏昏迷迷,二爷你知道,我马上去,船上来,一日夜没阖过眼,眼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来,直到我被唤醒过来,少镖头已被……我该死……」
那二弟子道:「按说,你们早也该到了……」
旁边一人插口道:「可不是早到了,二爷派我们去河下接人,天色大亮了,总不见镖局子的船来,那知……」
镖师道:「镖局自己的船已装了儎,船是临时雇,今早船已到了枫林渡,事先忘了吩咐,船家见我们在舱里睡着了,是以没唤醒我们,船家摇了一夜船,也倦极睡了去。」
旁边那人又道:「我计算船无论如何该到了,总算问来间去,得知那船是晨早泊岸的,上船一瞧,才发现少镖头被杀了,他和四个船家,倒兀自鼾声如雷,睡得也像死去了一样。」
黑山君怒道:「不用问了,醉美蓉在他们睡梦中,杀死了少镖头,好个心狠手辣的醉芙蓉,赶尽杀绝,这叫做斩草除根,各位。」
黑山君向大伙儿扫了一眼,说道:「今天来这里的,全是老镖头的友好,老镖头尸骨未寒,不料少镖头亦被那醉芙蓉杀了,这个女罗刹分明专和咱们过不去,要不同心合力,找出她来,下一个被杀的,必然轮到你我……」
轰然一声响,一张桌子塌了,是华山寨那四当家的,一拳擂塌了身边的桌子,叫道:「各位,各位还不晓得,唱们二当家的,我那二哥,昨晚来时,在东面林中,被她杀害了!」
一阵惊呼,一阵死寂。
四当家的切歯道:「胸上亦有一朶血芙蓉,我华山寨的人但有一口气,也与那醉美蓉势不两立,不报此仇,我吴刚实不为人!」
有人在移步,不是一个,而是无数个,是站在外面的人向里面挤,惊怖的目光却在向外面扫,好像那醉芙蓉就在左近。
原来这四当家的姓吴名刚,手中一把厚背大砍刀,威猛无俦,但在华山寨中,却只能坐第四把交椅,那二当家的人称笑面阎罗,武功更在吴刚之上,不料竟也死在醉芙蓉手中,谁会不惊恐。
那二弟子道:「血芙蓉!眞是醉芙蓉?各位见多识广,那位知道这女罗刹的来历,可有人见过么?」
「我!」有人说。
人丛中走出一人来,是黑山君的儿子黑三郞,说道:「我见过,十数天前,我在长安见过,那女罗刹眞个芙蓉如面柳如眉,妖娆艳丽,看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应该像个花街粉头。」
「不不,」人丛中有人说:「我在长安也见到过,乃是在一个酒楼上,一位好朋友指给我看的,说他一位同伴在一个道观前遇上了那醉芙蓉,美色人人爱,却忘了皇天不可欺,一时色迷心窍,是怎么惹上了她,我可不淸楚,只知道我那朋友的同伴,至今仍吊着一只胳臂,嘴里一半牙齿没了,那女人美是美极,打扮得也妖艳些,但她那眉儿眼儿,可不似粉头窰姐儿一般逢人卖弄风骚,其实她眉儿挑煞,半点也不像个窰姐儿。若不是在稠人广众中抛头露面,倒像个大家闺秀。」
姜问天暗自点头,这人说话倒公道,醉芙蓉打扮倒是妖娆些,但眉儿眼儿,可一点也不见妖娆。
「这位说得不错。」一位外面进来的人,他走近说:「她是个蛇蝎一样的美人,凶狠又如罗刹。」
姜问天一矮身,缩在人丛中,来的竟是玄都观的玄眞子,老道拂尘一抖,面色铁靑。
人羣竟有大半认得老道,骆天鹏既是灞桥之霸,又全靠这老道撑腰,江湖道上的人,岂会不认得。那二弟子也认得,道:「道爷仙驾光临,不敢当。」
玄眞子拂尘又一抖,缓缓扫7众人一眼,道:「贫道此来,一者吊唁老镖头,二来……亦是为血芙蓉而来,各位可知,玄都观的老住持,连同他的两个小道童,亦皆在昨日午间,被人杀了么。」
那拂尘一抖,便笔直的指着少镖头胸上那朶染血的芙蓉,道:「尸身上也有这么同样的一朶血芙蓉。」
软柔的拂尘,竟不见垂下,可见老道心中恨极,也可见老道功力已造极登峯。
黑山君开了口,上前一步,拱手道:「得道一长驾临,任她足多厉害的妖邪罗利,可就不怕她逃上天去了,妙极。」
姜问天可暗叫不妙,这老道可知他昨日为醉美蓉盘桓了半日,且曾误会过他,若被他当众指出,他岂不成了众矢之的,说不定这般的满腔怨毒,就会向他身上发泄。
他忙不迭悄悄溜了出去,却也没有人注意他,想想那大屋中挤了多少人,没两百个,也有一百多,又人来人往,挤出挤入,何况除了一个玄眞子,也无人认得他,谁说无人认识他,挤出打麦塲,就遇到两个穷酸秀才对他拱了拱手,他也不但不拱了拱手,也有瞬间心跳加剧,但随即明白了,因为他也是个穷酸,像个潦倒的秀才。
他不是怕,怕谁?但若然大伙儿羣起而攻,认为他是醉芙蓉一伙,那可讨厌了,只怕永无安宁之日。
他以往听说黑山君如何邪恶,现下才知人家是好人,甚至可说是个谦谦的君子,他以往认定醉芙蓉可敬更可爱,那知原来是个天地不容的恶魔罗刹,别说那般在找她,要报仇雪恨,便他也不放过,他练了一身功夫,不仗义除奸,那功夫练来何用,岂有愧对胡子叔叔多年敎诲。
姜问天走到枫林鎮上,街道上人来人往,凭添不少高一头,低一臂的人物,显然都闻讯赶来吊丧,傅仁傅老镖头德高、望重,可眞是不假,不料好人无好报,连唯一的一个儿子,也被醉芙蓉杀害了?落得绝子绝孙,姜问天可眞是买醉了,当眞冥冥中有何神明,上天那有眼睛。
他有了五七分醉意,说甚么入世救人,醉菩提竟把一身功夫传授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罗莉,入世害人就眞,不怪少林寺要把他逐出门墙。
仍是昨晚那酒楼,仍是那个酒保,那酒保可把他当作了财神爷,昨晚得了甜头,那会不加意慇懃侍候,好酒好菜,不断送上来,姜问天酒到杯干,心下烦恼的人,之所以易醉,只因喝上了,再没分寸了。越喝越多,越多自然越醉。
忽听旁边有人说道:「该走了,是时候了,打铁得趁热,火上得加多一点油,陪同那来的,且看是谁倒霉。」
姜问天一怔!博仁的大弟子随后即到,莫非是指他?看谁倒霉,这又是甚么意思?
早见隣桌上站起三人来,两个汉子高大,一个矮小些,分明都是江湖人,全都揹着宝剑。
江湖中人触目皆可见,他早已见到三人了,只道是平常江湖中人,是以不放在心,等到他心中一动,听出说话有异,人家却起身走了。
走!他扔下了,块银子在桌上,远远跟在三人身后,出的是西街口,可不是长安的来路么,这三人与醉芙蓉、血芙蓉有关?
若然他少喝两杯,那就好了,出了街口,来到野地里,被凉风一吹,天上阴云密布,像要下雨了,该是中午时候,眼前却昏暗之极。
姜问天猛摇了摇头,敢情已来到一个林子了,他可不是眞醉了,没十分酒意,也有七八分。糟了,前面的三人已是踪迹不见,若不是跟随三人身后,他怎会来到这林子?
被凉风一吹,多少淸醒了些,原来这林子近着大道边,往身后望去,枫林渡的街口隐隐在望,甚至可望见更远处河下的船桅。
他来这里做甚么?总算还记得起来,他是蹑踪三人而来的,那三人说话吞吞吐吐,隐约与醉芙蓉、血芙蓉有关。
不,是与大弟子,有人要倒霉有关,凉风带着雨意,他更淸楚了些。今日若不是多喝了酒,他怎会失去那三人的踪迹,必然仍在这林子里,这三人鬼鬼祟祟,他正要寻找醉芙蓉,这三人恁地可疑,他岂能放过。
快找,那近着市鎮的林子,自然也不会是密林,姜问天飞掠穿林,越离大道越远了,林中那有人影,那地势也越走越高,忽然想到那三人所言,是找甚么大弟子与同行人的晦气而来,岂会离开大道。
不料他才要回身,蓦然间,数丈外有甚么掠过,那林子越高,也越密了,天色又阴暗,是以不曾看淸,但也知道那一定是人影,否则不会那么巨大的。
他闪展穿掠,但甚么也不见,不,他绝没看错,腾身上树,但林子太密了,站得高,也看不远。
正疑惑间,蓦听山脊那一面,林中传来一声惊呼,似有树木折断的声响,敢情他已在山脊下,不怪不见人了,原来已越过山脊那边去了。
那山脊上树木稀少些。姜问天脚才点地,也几乎发出一声惊呼来,醉芙蓉!他淸淸楚楚的看到了,是她!醉芙蓉!正追逐一人,便是蹑踪的三人中矮小的一个。那人身手却也了得,而且溜滑之极,醉芙蓉眼看追上了,那人斜身一掠,竟能在虚空转侧,拐了个弯,借那树木隐蔽,瞬又不见了,只见那醉芙蓉怔得一怔,又追了上去,瞬已不见了两人。
姜问天竟呆了一呆,待得落下山脊,那还有人,却听山下发出一惨叫声,声音极是惨厉,入耳令人毛骨悚然!
是那男的声音,随即隐隐传来两声冷笑。
醉芙蓉!他立即就听出来了,是醉芙蓉的冷笑声,他耳熟极了,同样的冷笑声,从长安到灞桥,最后是在那古利分手的一刻,她总是这么冷笑的,令人感到特异的冷。
姜问天差黙没把牙也咬碎了,完了,那人一定遭了毒手,遭了醉芙蓉的毒手。
他怒极,玄都观三个道士惨死之状,那成了血人的少镖头睁着的一双恐怖大眼,刹时间,都浮现在眼前,也浮现出三朶粉绸剪制的芙蓉花。
染了血的芙蓉,血芙蓉!
不是幻觉,眞眞!果然有朶染满了鲜血的芙蓉,被胸口上冒出来的血漂浮起来,那血还在往外冒。
他赶去迟了一步,那矮个子的汉子已被杀了,就在眼前,就在顷刻之前,胸膛洞穿,往外狂冒的鲜血,把那朶芙蓉花漂浮起来。
姜问天眼也血红,要喷出火来了,怒喝道:「果然是你,醉芙蓉,你你……好毒……好狠,滚出来,我一直把你当做好人,敬重你,原来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滚出来,我可……饶你不得!」
没人现身,只有那汉子睁着双恐怖的大眼,张大着的嘴仍像在惊呼,虽然再不会叫出声来了,但那惨叫声仍像在耳际。
不不,不是像,是下面林中,又传来一声惨叫,是惊怖之极的绝望的惨叫声,比先前听到的更凄厉!
姜问天明白了,和这汉子一道的,本来就还有两人,必是也没逃出醉芙蓉的魔掌,又被追上,杀了!
可不是又一个死尸,又一朶漂浮在鲜血上的芙蓉花!芙蓉花在血泊里打转!
是那个高大的汉子,身旁弃了一把血剑,相距第个被杀的汉子,不过十来丈,头下脚上,仰面躺在山坡上,正因他高大,脸横肉,死后也睁大着眼睛,也就史加恐怖了。
姜问天打了个寒颤,眞的,他也会胆怯么,但他眞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不,他是愤怒得发抖,踢腿,抛衣,刷的一声,拔出他那把这番行走江湖,尙未抛出过的两尺龙泉来,那是一把比长剑短,比短剑长的宝剑,虬须客说过:世人都墨守成规,读书人把圣者之言当作纶音,稍有变易,即视为叛逆,武林中人亦无比如此,长剑该长,当眞一寸长,一寸强。短剑必短,自是对敌非近身不可,那自然一寸短,也一寸险了,哈哈!
姜问天仍然记得,胡子叔叔当初把这剑给他之时的那一声响亮的哈哈,因为那是一声智慧的哈哈,虬须客说:「那么,不长不短呢,岂不又强又险。」
虬须客是说笑么?当然不是,剑的尺寸既然不合常规,自是前人所无,原来是虬须客的独创新招,那剑招当眞又强又险,因为剑走轻灵,短一些的剑,运转起来自更灵活了。
醉芙蓉的身手他没领敎过,但已见过了,要对付一个仅见的劲敌,他非拔出剑来不可。
「醉芙蓉,滚出来!」他的叫声也因激怒而发抖了。
但回答他的,却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呼,传自左下面的山沟里。
又是个汉子!又是一朶芙蓉,不,不祇一朶,浮飘在血泊中的才只是一朶,那恐怖的死尸身边,手边,还有三朶,不,是四朶,一朶压在那死尸的臂下,露出两瓣粉红色的花瓣来,因为不曾染上鲜红的鲜血!
那几乎仍在喷射的血,自是鲜红的血,那惨呼之声仍然在耳,这汉子自是刚刚才被杀,顷刻之前。
便是醉芙蓉会飞,也飞不远去,姜问天激怒得牙也要咬碎了,心中的怒火从眼中喷射出来,现下再不怀疑了,他虽没眼见到醉芙蓉杀死这三人,却已见到了她,刚才,就在上面山脊上。
「醉芙蓉!滚出来!」
他跃登树梢,顷刻之间,他已把左近十数丈方圆之内搜寻遍了,倒追出一只惊惶逃窜的狐狸来,但狡猾的醉芙蓉却踪迹不见,也不见一个人影。
活生生的三个人,已成了三具恐怖的尸体,荒山野岭中那还有人,除了他,就是有那狡猾歹毒的醉芙蓉,林树又那么密,那山沟左近,竟似原始森林一般,树与树间,虬结着密麻麻的葛藤,在里面穿行已是不易,个人若藏在里面,可容易极了,极难被人发觉。
好个歹毒的醉芙蓉,若不把她除,不知尙有多少无辜善良的人被她杀害。
说眞的,这三个汉子虽不像善良之辈,但那个玄都观与世无争的老道,两个尙未成年的道童,可不是无辜么?傅仁傅老镖头更是德高望重,简直就是武林中的圣人,竟也被她杀了,还有老镖头的儿子,这样的武林圣人,竟遭受灭门惨祸,可还有天理么。
姜问天怒得跺脚,因为他的身法不为不快,但醉芙蓉却踪迹不见。若然这里再有一个武林同道就好了,若然有人去傅耗镖头那大屋报信,有大伙儿围山搜寻,可不怕她升天入地。
「醉芙蓉,醉芙蓉,你这女魔,滚出来受死!」
姜问天心头一紧,有了回声,是一声笑,呵呵的笑声,只不过太远了,远在右前的半山上。
但不是醉芙蓉,虽然隔得远,也辨得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笑声。
若不是一个内功精湛的人的笑声,岂能传得这么远,那笑声也分明是狂笑之声,而且,独自一人,岂会狂笑?
莫非是甚么人,截住了醉芙蓉!
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是武林中人,是侠义道中人,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他立即循声赶了去,来枫林渡吊丧的武林中人更多了,黑山君外,玄都观的玄眞子昨日他曾和老道对过一掌,老道功力之高,实是惊人,谁不要杀醉芙蓉而后甘心,从这笑声虽辨不出是谁,若是两人之一就好了,除非是这两人,也栏截不住醉芙蓉。
他飞掠赶了去,又有两声更响亮的笑声入耳,话声也入耳了,有人说:「你逃不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到了,这悬岩就是你粉身碎骨之地。」
悬崖!果然脚下是悬崖,从高处斜望,那悬崖深不见底。
姜问天并不急于奔去那笑声、话声传来之处,他不过猜想,希望是醉芙蓉被人拦截住了,猜想而已,可不一定就是,若是武林中不相干的人,在此了结和他毫不相干的个人恩怨呢?他撞了去,可就不妙得很了。
是他心念一动,到了地头,立即转身向左,腾身上到崖头。居高临下,尽在眼底,那悬崖,崖边上有个亩许大的斜坡,是个寸草不生,只有乱石沙泥的斜坡。
醉芙蓉!他一眼就见到了醉芙蓉,果然是她。
她虽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但着绿穿红,自是一眼便看出来了,背靠着一个乱石堆,悬岩的左面,该是打山下的来路,站着一个衣袂飘飘,高高瘦瘦的人。
好极了!黑山君,可不是截住了醉芙蓉的去路么,因为右边亦是断崖,姜问天身下,却是一个陡坡。
哼!姜问天剑隐肘后,本是无心,这一来他倒断了醉芙蓉上面的去路,妙极,看她还能脱逃么。
「妙极!」她竟然也说妙极,乜斜着眼儿,醉眼从悬崖移向黑山君,面对着强敌,她竟然醉酒,竟然不把黑山君放在心上!
他这是怎么了,他倒替醉芙蓉担心起来,他不是还切齿咬牙,誓要除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么?难道又被她的美色所迷惑。
玄都观惨死的三个老幼道士,大屋中傅仁父子的陈尸,甚至林中二个汉子恐怖的死状,可不是被掩盖了,如花的笑脸却在眼前扩大明亮起来,酒添上了一抹娇红,她原已是那么美的,怎会不更迷人了。
死者的惨象在他脑海里消失,那塡膺的愤怒也在消褪了,他的心倒又加快地跳起来,面对着醉芙蓉,打从最初见到醉芙蓉那一刻起,在她面前,他的心跳总是会加速的,当眞食色性也,君子好逑,他心跳加快,真的,心上可从没生过邪念。只因她……她太美了,尤其是三分醉,醉眼儿乜斜的时候。
「啊哟!」怎么又是亠声啊哟!
醉芙蓉伸长了颈,像是才看得淸楚,说:「这崖多高,又多陡啊,人要是掉下去,怕不眞碎骨粉身啦。」
黑山君左跨一步,又右跨一步,却不跨前,显然知道醉芙蓉的厉害,不敢轻敌,嘿嘿笑道:「可惜,啊,眞可惜。」
醉芙蓉道;「甚么可惜啊?」
黑山君道:「可惜这么个美人儿,就要粉身碎骨,如何不可惜,可惜,你又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醉芙蓉乜斜的醉眼睁得大了,说:「眞好笑,非死不可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
她可是眞醉了,以为黑山君在和她说笑了,她笑啦,笑起来令人心跳更加剧了,因为笑起来的醉芙蓉,更美得令人心醉,美得眞像一朶芙蓉花。
那黑山君又粗又浓的眉头不是才挑了起来,那冷冷的目光倒又柔和了么。
黑山君忽又冷笑一声,眉头又扬了,说:「今天你若没杀死我三个手下,我要是早知你眞还是个绝色的美人儿,也许我还会饶你一命,现在,嘿嘿,醉芙蓉,你认命罢,其实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
「眞好笑,笑起死人啦,」醉芙蓉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花枝儿般乱颤,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儿我饶不饶你,笑死人啦,我不是活生生在这里么,怎么活不了。」
黑山君怒道:「好,敎你死也死得明白,而今,现在,天下人都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离了此山,你就寸步难行,玄都观的老道要你的命,已然连夜赶了来,那傅仁虽然浪得虚名,他的友好可遍天下,你出得此山,你也出不得潼关,华山寨死了一个二当家,岂容你逃出关,傅仁的大弟子率领仁风镖局的镖师,更会合了……」
「马嵬坡姓萧的老头儿,是不是啊?」醉芙蓉说:「当眞他叫甚么名儿,你瞧,我眞没祀性。」
黑山君嘿嘿两声,说:「你不把萧元龙的六合剑放大眼里,傅仁的大徒弟连同那么多镖师,你也不放在心上,好,蓝田的刘丹靑必已得到了知会,你往南边逃走的路已被截断了,北边泾关的杜刚爷儿三个,三条盘龙棍谅你也接不下来。」
醉芙蓉竟然全都知道——惭愧,他姜问天竟都不曾耳闻这些人的名姓,只有黑山君说起这几人,那面上也露出肃容,可知他这个邪恶的黑山君,也畏惧三分。
那醉芙蓉竟然点了点头,说道:「那三条盘龙棍加起来有两百余斤,那爷儿三个若然一齐上,倒眞是个劲敌。」
黑山君道:「那杜刚和傅仁是过命的交情,报丧的人必已到了,这爷儿三个岂会饶得了你醉芙蓉,你认命吧,今日你死在我手上,也许还落得个全尸,一出此山,就算你能逃得出玄眞子那老道的掌下,若遇上那爷儿三个,你可就会成为肉泥了。」
敢情秦中还有这么多英雄了得的人物,醉芙蓉显然全知道,怎生半点也不露怯,还笑,笑得嫣然,且笑出声来了。
黑山君的眼睛被她笑得越睁越大,他怎会往旁边移步?一步,又一步。醉芙蓉的眼睛在跟随他转,却是这一来,姜问天才能淸楚看得见她的脸儿,倒眞是笑脸如花,只不过那如花的笑脸上,有些儿特异,令人瞧着身上阵阵凉,凉到心里。
敢情露怯的不是醉芙蓉,而是那黑山君。
可不是么,黑山君在转,醉芙蓉把两臂抱在胸前,屈着一条腿,身子儿斜斜的,芳肩靠在石上,娇慵无限。
难道她眞醉了,醉得不知死活?
黑山君可不是这么想的,若她眞是醉了,岂能连杀他的三个手下,那三人全是他的得力的手下,却全被她一出手就杀了,而且,他明白,醉芙蓉的话可不醉,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姜问天却在心下奇怪,怎么两人都不出手啊,志怪,在等甚么,黑山君既然恨极了她,她已把他三个手下杀了,正主儿碰了面,面对着面了,倒成了庄稼把式,动口不动手?而她,既然杀人不眨眼,既然也不是怯敌?
醉芙蓉竟然打起呵欠来,俏生生的,竟然伸了个懒腰,说:「还有么,秦中数来数去,就再没一两个像样的人物了么?让我计算一下,你派去知会他们的喽囉,早该到了,玄都观的老道该已进山来了吧,不用说,还有那华山寨三当家四当家,当然也带着他们那大大小小十多个头目来了,黑山老怪,你想不到吧,我比你那三个手下走前一步,救了傅仁那大徒弟一命,马嵬坡那老儿萧元龙,也才从鬼门关把命检回来了,一定还未到傅家。就和赶来的人会合了。」
她在说甚么?姜问天的愤怒变成了迷惑,而且惊讶起来,她竟会救了从长安赶来的传仁的大徒弟一命,还有伴同他的六合剑萧元龙老英雄?她竟然知道黑山君已派人去传家知会过了,玄眞子、华山寨两个当家的和那十多个大小头目,都已在赶来的途中,她便是不把黑山君放在心上,竟然对这么多秦中高手,明知一到就会对她羣起而攻,绝不会放过她,她不怕,不怯,倒像在等待,等,这那般要她的命的人前来。
醉芙蓉竟然像是有些等得不耐烦了,眉头儿皱了皱,又道:「还有你那个不成器的宝贝儿子呢?难道他竟那么娇嫩,不过是一黯皮肉之伤,难道还没养好,你那宝贝儿不来陪你,让你这个黑山君老怪孤另另独个儿去鬼门关报到,岂仅不孝,而且也太不公平啦,你杀死了老镖头爷儿俩,血债血还……喂!」
醉芙蓉喂了一声,眼睛在随同黑山君转,一脸狞笑的黑山君脚下转得更快了,几句话工夫,已在崖边到姜问天身下的山边,来回转了两遍。
醉芙蓉说:「还有这一边呢?山坡这面你要不也撒上毒粉,那有什么用,我不是一样能逃走么?不过,黑山君老怪,不用急,我不会急着逃走,你猜怎么着,我的酒瘾又发作啦,我喝我的,你忙你的,喂!你要不要也喝两口。」
甚么?她眞从懐里掏出个小小的葫芦来,那葫芦好不精致,显已年深日久,色泽已成金黄了,姜问天在上面,她一揭开那葫芦盖,他立即闻到一股浓冽的酒香。
只见黑山君霍地退了一步,面上更狞恶,笑声更狂了,说道:「好敎你死得明白,我要不是早在那面撒上毒粉,我会引你到这崖头来么,醉芙蓉,你要敢向坡上逃,倒也不会死得更快些,只不过你踏着那浮动的沙土,混和着毒粉的沙土滚落下来,可就会全身沾染了毒粉,你要临死也多受些活罪,你就往坡上逃吧,请便。」
原来黑山君早在这崖头三面撒上了毒粉,当眞他怎么忘了,黑山君不但武功了得,他居住的黑山,就是座毒山,武林中人提起黑山君,就会胆寒,不是由于他武功了不得,而是他那喂有剧毒的兵刃和暗器,而且袖管中藏着毒粉,任何着沾上了一点,不但活不了,死后尸身亦有如黑炭,可以想见那毒之剧。
姜问天明白了,这老贼先前那胆怯,不过是装做畏怯,其实是在暗中做手脚,撒毒粉截断醉芙蓉的去路,
且慢,醉芙蓉刚才怎生说来?杀傅老镖头父子的,竟是黑山君而不是她?这是怎说?
姜问天不信,可又不由他不疑惑,因为黑山君并不否认,且得意狂笑。
醉芙蓉说:「啊呀,黑山君老怪……你你……你好毒的心肠。」
黑山君大笑呵呵,说道:「无毒不丈夫,可惜你知道太晚了,醉芙蓉,任你有一身独特功夫,你也逃不过我的手掌,任你绝顶聪明,你也要任由我摆布,替我措上恶名,你认命吧,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辰。」
醉芙蓉忽然长叹一声,道:「这么说我今日是死定了,万难逃出你的手去了?罢罢,黑山老怪,你好狠的心肠。」
她霍地一扬手,那金黄色的小葫芦脱手飞出,就有那么巧,竟直向姜问天面前落来,因是那么意外又突然,姜问天不自觉伸手接下。
只听醉芙蓉幽幽怨怨,说道:「既然我要死了,还喝甚么酒,不如给要命的人喝去吧,黑山老怪,既是我死定了,我临死之前,求你一事,你可答应么?」
黑山君极目远望,从那山崖上望下去,可望出走远,枫林渡隐隐在望。
黑山君回过头来,说道:「醉芙蓉,你虽聪明绝顶,我可也不傻,你聪明,不料正被你的聪明误了,嘿嘿,你要是趁我尙未在这面撒上毒粉之前动手,也许我还不是你的敌手,你要逃命,那时倒眞轻而易擧,你那鬼心思,可惜被我猜中了,你明知我派人去傅家知会,明知玄都观的那个老道和华山寨人马,即会前来,你想和我多耗一刻,等那伙人来了,你再揭穿我得阴谋毒计,满以为轻易就可洗脱你的罪名,哈哈,醉芙蓉,你睁大了眼睛瞧瞧,可有人来么,我也不用瞒你了,我早已算准了时刻,那伙人来到之时,也就是你毒发身亡之刻。」
姜问天大惊,不仅是他适才伸手接那葫芦,竟是几乎接不住,身躯稍微一动,更觉出连腿也软软地,一动之下,也才感到腿臂麻痹,显然是他藏身的那崖石石后,也被黑山君撒上了毒粉,他已是中了毒了!
但他更惊骇而又惭愧的是,敢情杀死这么多善良而又无辜的人,和那尸身傍边的血芙蓉,竟是黑山君阴谋毒计,连他竟也误会了醉芙蓉!
醉芙蓉又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人之将死,其言哀,黑山君,我只求你一事,既然那般人不会便来,我也不会便死,求你让我死也死得明明白白。」
黑山君道:「好,你说罢,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不好,她可是已然中了毒,连站也站立不稳了,只见她身子一幌,险险栽倒,还幸她原来就是半倚在石上的,也才没倒下地去。
醉芙蓉有气无力,说道:「我不明白的是:黑山老怪,我不过打了你那宝贝儿子一顿罢了,和你又无深仇大恨,更无不共戴天之仇,你为何杀了人,却让人人都把我视作杀人的凶手。」
黑山君一声哈哈,说道:「你连这个也不明白,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这有甚么难明的,第一,你是打关里来的,无人知道你的来龙去脉,把这些个人命的帐算到你头上,人家只不过明白你为何杀人,可不会怀疑你的动机,只道你和那些死者有深仇大恨。」
醉芙蓉道:「还有第二呢?」
「第二,」黑山君浓眉一扬:「你在长安打了我儿黑三郞,嘿嘿,我黑山君虽不在秦中露面已有多年,但我那黑石山庄出去的人,那怕是个僮仆,谁也得敬他两分,你好大胆,竟敢打伤了我儿,我这颜面何存。」
黑山君目中射出两道冷芒,醉芙蓉叹了口气,道:「就因这缘故,你和我仇深似海了,是不是,但我要问你,你为何杀了人,把帐全算在我身上,玄都观的老道与世无争,两个道童尙未成年,你为何要杀那三人,还有傅仁老镖头仁义满天下,你为何杀了他不算,还把他儿子也杀死了?你说。」
黑山君大笑呵呵,道:「任你再绝顶聪明,我要不说,你做鬼,也难明白,好罢,趁那般人尙未前来,闲着也是闲着,敎你做鬼也明白,我杀那玄都观三个道士,是要那玄眞子站出来,找你算帐。」
醉芙蓉道:「原来你自知不是我的对手,你那儿子作歹为非,被我打了,又没脸请人家出来帮你和我作对,哼,好一个歹毒卑鄙的……」
「恶魔?」黑山君呵呵笑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黑山君是出名儿的恶魔,犯我者死,你竟敢太岁头上动土,那玄眞子大有来历,多年来,我有意和他交个朋友,他竟然拂袖不顾,不理睬我,嘿嘿,那老道士原是玄都观的住持,老道士一死,便死无对证,人人也会疑心他谋位夺产,这一来,我自也出了心中」口怒气。」
醉芙蓉道:「可是,你却在那死尸身边放上三朶芙蓉花?」
黑山君道:「却是我儿好主意,说道:把这笔帐算在那醉芙蓉身上,岂不是妙,不用咱们出手,不怕玄眞子不去找她算帐,敢情我儿早在长安,请了当年宫中的巧匠,用彩绸剪制成了数十朶芙蓉花儿,哈哈,不料我儿小小年纪,可眞是强爷胜祖了,秦中武林,江湖道上,你醉芙蓉的名头是越来越响了,不怕玄眞子不会从芙蓉花上想到你醉芙蓉。」
醉芙蓉冷笑连声,说道:「我再问你,那傅仁又和你何寃何仇,你为何把他的儿子也杀了?」
黑山君更是得意,道:「你既然知这傅仁相交遍天下,他尸身上放着一朶芙蓉花,你猜,那后果是如何?」
「哼!你好歹毒的心肠!」醉芙蓉道:「这一来,天下之人都与我为敌,天下人也恨透了我。」
姜问天不自觉垂下了头,自然也包括了他,他不也曾误会她,恨极了她么?
黑山君道:「你倒也不蠢,那就该想到,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把傅仁的儿子也杀了,自也绝了后患。」
醉芙蓉道:「华山寨二当家的,可又怎说,你每常路过华山,人家迎来送往,可不曾得罪过你。」
黑山君呵呵笑道:「你那里明白,这就是一不做,二不休,华山寨中,二当家的虽然坐上第二把交椅,武功却数他最差,我杀了那二当家的,在他身边也放上一朶芙蓉花,不怕那余下三个武功高强的,不替我把守潼关,华山寨人多势大,那三人恨你入骨,潼关有这三人把守,任你通天本领,插上翅膀,也休想过得那关口,你不用问了,本来我也眞想一不做,二不休,趁此机会,把几个碍手碍脚的人除去,不料你倒救了那萧元龙一条老命,我今日派出去的人,尙未把人等到,竟然被窥破了我的阴谋,反而杀了我三个手下,醉芙蓉,你本来还可多活几日,我那黑名单上还有三个人活着,本不要这么快杀死你的,偏是你不想活了,没法儿,我只有早早成全你。」
醉芙蓉……她!竟能站立,她不是已中了毒么,姜问天一怔!怎生他也不旋晕,扶在石上的手,也有劲了!
醉芙蓉道:「你是说泾关的爷儿三个,和蓝田的刘丹靑,是不是?黑山老怪,说了半天,我仍然有些不明白,这些人对你,怎么碍手碍脚了,你在你的黑门称王,人家碍着你甚么?你倒是说来听听。」
黑山君道:「你知道甚么,有了那傅仁在一日,我黑山君就永无出头之日,我要杀这傅仁,可说是易如反掌,但武林中人,全都和他有交情,难保不联起手来对付我,若是凭武功分高下,他们人多势大,我岂是他们的敌手,就凭他们对姓傅的老儿敬而亲之,畏我如蛇蝎,惧而远之,我曾好心和他们交往,嘿嘿……」
「谁都不理睬你,是不是。」醉芙蓉道:「原来你不过是睚皆必报的小人,呸!黑山老怪,你为何不说,你没脸说出来,当年你作恶多端,傅老镖头,宅心仁厚,饶你不死,萧元龙若不是剑下留情,你早没命了,那篮田的刘丹靑算是你的近隣,苦口婆心,劝你改过向善,眞是仁至义尽了,这些年来你为何不敢在秦中行走,也不敢为恶了,在黑山藏头,连尾巴也不敢露出来?别以为我不晓得。」
黑山君狂笑一声,道:「你死在眼前,倒敢揭我短处,你那鬼心思怕我不晓得,不过想求快死,少受活罪,我偏不敎你称心如愿,我也不怕承认,不错,是这伙人压迫得伸不起头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黑山君不用十年,今日不但报了仇,雪了恨,因为现在大伙儿仇恨你,都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你却在我手中了,今而后,不用说,我黑山君人人敬重,威震武林,哈哈。……」
黑山君还大张着嘴,但怔住了,那大张着的嘴里,已发不出声来,却是一双眼睛睁大了。
因为醉芙蓉跨前了一步,那步下沉稳得很,那像是个中了剧毒的人。
醉芙蓉仰面道:「你可都听得明白了,该知道杀人的凶手是谁了,我给你的酒,你怎么不喝啊,眼看我就要粉身碎骨,难道你还要陪葬不成。」
她说甚么?分明是在向他说话,酒!难道这小葫芦中的酒能解毒?
既能解毒,那么,她也曾喝过了,怎会粉身碎骨呢?
姜问天心中一动,当眞他本来感到阵阵旋晕的,自从接下那葫芦来,他只不过嗅了那扑鼻的酒气,他已觉得好些了么,虽然仍是腿软脚软四肢无力。
总算他还能把那葫芦送到嘴边,几口把葫芦中的酒,喝得干干净净。
早听黑山君在下一声喝断,道:「你说甚么,你……」
醉芙蓉忽然身子一幌,又像站立不稳了,说:「黑山老怪,你好狠……不料我这条命今日送在你手中了,我说甚么,我是说:天可见怜,杀人行凶的不是我,你才是眞凶祸首,全是你的歹毒阴谋,但有人晓得,我死也瞑目了,罢了,他们!啊啊!他们上山来啦,好多好多人,那前头如飞而来的,不就是玄眞子老道么,他左面那个老头儿又是谁?」
黑山君呵呵笑道:「醉芙蓉的死期到了,那老道身赶来陪你葬的,就是马嵬坡的六合剑萧元龙,你认淸了,到了鬼门关,入阴曹地府,你也就有了个伴儿。」
「陪葬!」醉芙蓉说:「他们不是赶来杀我么,你怎说陪葬!」
黑山君笑得更是邪恶又狰狞,道:「好吧,他们赶到这里来,还得半蒸茶工夫,我就索性吿诉你罢,待会他们赶到,不用说,一见你,眼就红了,谁都争先要把你碎尸万段,你想想,这崖上被我遍撒了毒粉,谁要沾上了,都有死无生,不就是给你陪葬了么?」
醉芙蓉恨恨地说道:「好歹毒的黑山老怪,若叫你活在世上,不知你还要祸害多少人。」
黑山君纵声打了个哈哈,却压着嗓门儿道:「常言说得好,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么,醉芙蓉,你临死前,我倒要作一会好人,可眞要多谢你,你虽然破坏了我的阴谋,没把我那几个眼中钉除去,但有这么多人前来送死,给你陪葬,他日我却少费好多手脚。」
姜问天急得几乎晕了过去,他试着站起身,但那双腿仍然不听话,非但救不得醉芙蓉,而且,也不能阻止那把飞奔来的人。
那玄眞子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儿,已抢上崖来,黑山君大叫道:「醉芙蓉,你的死期到了!」话声未落,右袖霍地拂出!陡见一股白气,直扑醉芙蓉面前!
罢了,姜问天眼见醉芙蓉命在此刻,玄眞子以及那奔来的不下二三十人,眼见都活不了,不料他才一闭眼,蓦听醉芙蓉叫道:「黑山老怪,我和你拼了!」
醉芙蓉竟然一纵数丈,竟然从那显然是毒粉的白气穿过,却不是直奔黑山老怪,而是扑向山坡!
黑山老怪一怔,喝道:「那里走!」
刹时间,两条人影如从天降,玄眞子和萧元龙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是她!」姜问天大叫:「她不是凶手,你们别别……」
但无数人的叫声更大,因为人多也更近,由华山寨三当家,四当家的为首,率领华山寨不下二十个弟兄,喊叫之声震天价响,一见醉芙蓉扑向坡上,来近崖头,已折而向右,绕行拦截,相距崖头更远,后面奔来的七八个武林中人,傅仁的镖师弟子,更快,也分散得更开,醉芙蓉已不在那崖头了,谁还会扑向崖头,亦各个怒喝连天,谁还听得出姜问天的叫声来,便听到了,谁也不会信他的,更有那在长安见过醉芙蓉的,和一个华山寨的弟兄,大叫道:「就是她,她就是醉芙蓉,别放过他,这个万恶的婆娘。」
姜问天急得差点儿晕了过去,那无力的也更软得像要瘫痪,完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数十个秦中高手。
只见醉芙蓉避过萧元龙一剑,接了玄眞子一掌,反倒借那玄眞子一掌之力,斜刺里窜到更高处,更远离了崖头。
大伙儿狂叫追赶,数十个愤怒的喉咙狂呼大叫,再也分辨不出叫喊些甚么,眨贬眼间,遍山坡都是人,都有掠空的寒光纵横,数十件兵刃也同时发出破空的呼啸声,只见醉芙蓉在人羣中穿插腾掠,那玄眞子果然厉害,一步也没放松,紧追在身后,醉芙蓉退得一个截拦而来的人,又一个抢上拦截,无数道森森寒光交织,可不眞是天罗!
完了,醉芙蓉窜上半埋在坡上泥土里的大石,完啦!立即有十数件兵刃四面围了上去,萧元龙长剑一摆,叫道:「捉活的,拿她回去祭老哥哥!」华山寨四当家的飞舞厚背大刀,叫道:「什么话,先活祭我那二哥!」
玄眞子临空一转侧,双掌一错,宛若大鹏展翅,抢到高处,切齿道:「出家人的弟子,竟会出了你这个女魔。」显然唯有他知道醉芙蓉的来历。
完了,姜问天奋身一跃,不料双脚才离地,便已跌倒在地,那嘤腿兀自软弱没劲,完了。
完啦,只见黑山君高声叫道:「不可,这女魔厉害又狡诈,若被她逃脱,岂不糟糕,咱们把她分成八大块。」
是谁应和道:「对对,她杀死了六个人。」
「是九个!」敢情黑三郞也来了,那黑小子站得远,叫声不大,说:「咱黑石山的人也被她杀了三个,要分成九块,不要活的!」
追来的人全追到了,把那大石四外围成一堵圆墙,黑山君高叫道:「大伙儿上啊!」
他自己却是站在外层,可不上,显然大伙儿也忌惮醉芙蓉武功了得,都只嚷不上。
可把姜问天急得发晕,她为何一声不出,为什么不指出黑山老怪这眞凶来,可是中了老怪的剧毒,失了声?
不对啊!她能跃上大石,接下玄眞子那么强劲的掌力,避得过萧元龙那么凌厉的剑,那像是中了毒。
蓦见石下扑上一人,是狂喝连天的四当家的,刀在身先,人未扑到,刀已劈落,不料一片寒涛倒卷,头上脚下的四当家,竟脚上头下,他那脚尖尙未点地,已跌落下来,多亏那三当家的上步一托,扶了他一把,才能双脚着地,但也接连四个踉跄,才站得稳了。
醉芙蓉终于出声了,面对着那么多人,那么多高手,她的话声竟出奇的冷静,说道:「谁敢再上来,休怨我下手无情,罢了,这时候我便分辩一万句,你们也不会相信,便跳入渭水,也水洗不淸,其实也责怪你们不得,你们已认定人是我杀的,全在怒火头上……」
华山四当家的,博仁的两个弟子,齐声大叫道:「死在临头,还敢强辩。」
醉芙蓉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不会信,罢罢,我就成全你们,且容我问一句,我醉芙蓉只有一个,是不是?」
黑山君叫道:「各位还不动手,这女魔诡计多端,狡狯之极,别听她的。」
但老怪却不动手,也无人动手,玄眞子喝道:「且听你还有何说,谅你也逃不了,我倒要在你死前,问你一句,玄都观的老道长与你有何仇,你竟连他的两个小道童也杀死了。」
「对了,你说!」傅仁的二弟子叫道:「我师傅与你何寃何仇,你竟杀了他全家!」
「说!」华山寨四当家的喝叫道:「我那二哥哥又与你何寃何仇。」
醉芙蓉冷冷地扫了各人一眼,正因她出奇的冷静,令人莫测高深,反倒把各人鎮着了,何况人人都要知道,醉芙蓉为何要杀死这么多人,分明无寃无仇。
她那冷冷的目光落在黑山君面上,就凝眸不瞬,老怪竟也冷静之极,毫不慌张,说道:「说啊!说出来,且看人家信不信你的。」
气得姜问天肺也快炸了,因为醉芙蓉竟然点了黯头,说道:「好敎你放心,说了也是白说,我才不愿费那个劲哩,各位,你们既然全认定我是杀人的凶手,多说也无益,不用多久,各位就会明白了,我只问各位一句,我醉芙蓉只有一个,是不是?」
「快说呀!」玄眞子切齿道;「说下去。」
醉芙蓉道:「既然我是杀人的狂魔,那么,我死了,便不会再有人被杀了,是不是?」她急忙摆了摆手,说:「各位别打岔,我该说,我死了,便不会再有人杀了人,把罪名推在我头上了,是也不是?若是仍有人被杀,那就是眞凶另有其人,黑山老怪,这话我要问你,聪明的人不一定狡狯,但狡狯的却必然聪明,你想想,大伙儿一生疑,要不要找出那眞凶来。」
她这是甚么意思,不仅姜问天一怔,大伙儿全都一怔,玄眞子怒道:「天下间岂会有第二个像你这般杀人不眨眼的女魔么!」
醉芙蓉赞道:「道长,你可不也是聪明人么,黑山老怪,当然你不会比道长更傻。」
玄眞子才怒喝得没半声,醉芙蓉又摆手道:「你这出家人,火气倒不小,各位放心,我就会平息各位的怒气了,既然擒我回去活祭死者,各位势必人人争先,势必要起争夺,我醉芙蓉却是只得一个,各位争个你死我活,岂不是死的未祭,各位之中,再又多死了几个。」
华山寨四当家的厚背刀一挥,呼的一声响,说:「老子们不要活的,把你卸成八大块。」
醉芙蓉说:「那也不妥,死了九个人,八块可不够啊,再说,谁该要我的头,谁该得我的脚,若然都争夺我的人头,岂不又起争夺?再说:谁该砍我第一刀,谁最后一刀结果我的性命,你争他争,争而斗起上来,各位之中,难免有人不死也会重伤。」
她说的可不是有理么?玄眞子首先叫道:「这女魔首先杀死我那老道兄,自该由我取她人头。」
傅仁的两个弟子,三个镖师,抢上一步,叫道:「我们师傅德高望重,谁也不许争,我们要手刃这女魔。」
华山寨四当家的哇哇怪叫,道:「谁敢和我争夺,先问问我这手中刀,哥儿们,上啊!」
醉芙蓉竟然笑得出来,只不过笑得虽然花枝儿般乱颤,也令大伙儿怒上加怒,傅仁的徒弟和众镖师揄剑扬刀,逼住了华山寨的众家好汉,萧元龙的长剑一摆,自然也抢去傅仁徒众一边,玄眞子一声喝断,道:「都住手,女魔未擒,你们倒先争斗起来,死者未祭,你们倒要再添几条性命。」
「快!还不快走。」姜问天心说,不料他动弹不得,连叫喊也叫不出声来,急上加急,险些晕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已无暇去理会自己的安危,醉芙蓉若然趁这时坡上一乱,凭她的机智武功,要脱身,实是不难,但她倒笑,竟然笑得出来,竟然瞧起热闹来。
姜问天急得跺脚,那脚却不听使唤,别说是跺了,连动弹一下也不能。
「是不是啊!」醉芙蓉说:「你们自以为是英雄,好汉子,敢是全是蠢得可怜的傻瓜。」
她仍然在笑,只不过是在冷笑了,说:「不怪人家略施小技,你们就全着了人家的道儿,你们瞧,人家黑山老怪有多得意。」
黑山老怪一声狂笑,双臂一错,他那宽大的衣袍立即飘了起来,他不是怕醉芙蓉揭穿他的阴谋眞面目,因为谁也不会信她的,而是这般人就要自相残杀,眼看死得人多,不料被醉芙蓉提醒,被玄眞子喝止了,自是好生失望,是以恼怒起来,最令老怪恼怒的是,他在崖头绝地,布下陷阱,只道一擧把这般人一网打尽,任谁沾上了一点毒粉,都难逃活命的,那料醉芙蓉把这般人引离了崖头,令他白白用尽的身上的毒粉,也令他白白地枉费了心机,如何不恼。
醉芙蓉说:「黑山老怪,可是你也要来争夺一份?怎不动手啊?不么,谅我也不敢,因为你怕人家对你羣起而攻,你身上又再没那要命的毒粉了,你一出手,我还未被砍成八大块,你倒先会被撕成八大块了。」
任他黑山老怪阴险又狡猾,也不觉惶急起来,说甚么作贼的总是心虚。
不料醉芙蓉摆了摆手,道:「我说怎么着,罢罢,今天我成全你们,是瞧你们蠢得可怜,你们不用争,各位……」
她缓缓扫了各人一眼,玄眞子那一声大喝,不是都慑于老道的声威,而是老道说得有理,大伙儿已有些明白过来。
「各位,」醉芙蓉说:「你们已瞧见了,这悬崖有多高,若是有人打从这里跃下,会不会粉身碎骨?」
那悬崖有十多丈高,再被醉芙蓉把大伙儿引上陡坡,少说又高出崖边七八丈,跌落下去,岂还有活命。
「各位,」醉芙蓉说:「我若跳下去,定然成为一滩肉泥了,那时各位也就不用再争夺了,因为再也分不出头颅手脚来,还争甚么劲,各位不是要祭死者么,那时,各取一包肉泥回去,岂不就皆大欢喜,不用争夺,又都称心如愿了。」
她这是甚么意思?大伙儿又是一怔!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的姜问天,更是颤栗起来,吓坏了。
难道她眞个要跳下崖去,碎骨粉身成全他们?大伙儿怎会不怔住了,因为他们全都是认定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谁会相信?
姜问天吓坏了,因为他想到醉菩提乃是有道高僧,她自幼就受醉菩提的敎诲薰陶,眞正的佛门弟子,就会不惜舍身救人的,难道她为了不愿这般人争夺相残,眞要跳下崖去碎骨粉身?
玄眞子忽然宣了声道号,说:「无量佛,非是贫道相逼,既知报应难逃,有此一念之善,必能超脱轮回,你快快自作了断吧。」
醉芙蓉长笑声中,霍地纵身一掠,那四外数十人登时发起喊来,只道她要逃走,登时骇然大乱,醉芙蓉已一掠数丈,越过人墙,落在人羣之后。
只见有人叫道:「爹,救我……」
是黑三郞,被醉芙蓉出其不意,一掠擒在手中,黑山君叫道:「你你……啊!咦!」挫腰,把飞出的大袖倒卷回去,若不是黑山君功夫到家,撤招快,那飞袖几乎拂在他儿子身上。
醉芙蓉却是一旋身,只一带,黑三郞险险撞在玄眞子剑上。
老道好快的身法,跟踵追到,错非是玄眞子,脚未沾地,竟也能把那么凌厉的一剑撤了回去。
萧元龙仗剑随后,华山寨两个当家的已然截住了醉芙蓉的去路,傅仁的大弟子亦自下面包抄过来,眨眨眼间,再又把醉芙蓉围困住了。
黑山君高叫道:「放了我儿,饶你不死!」
华山寨四当家的怒喝道:「饶她不得。」抢上一刀劈落,但那刀倏落乍扬,是黑山君飞袖拂出,震得那厚背刀几乎出了手。
黑山君叫道:「谁敢动手!」
老怪飞袖竟能震退四当家的,把那么沉重劲猛的厚背刀也震得飞扬起来,谁还敢出手,敢的又怕伤了醉芙蓉手中的黑三郞,近身的人,倒都退了一步。
醉芙蓉扫了身外的人一眼,那随后追,赶过来的人,已又在外层围成了一道人墙了。
醉芙蓉道:「各位放心,我说话算数,绝不反悔,不过你们要拿我去活祭死人,我若没一个陪葬的,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么,我眞心成全各位,难道各位倒不许我在黄泉路上有个伴儿,老怪,你下崖去收尸吧。」
她话声未落,已把手中的黑三郞带得盘旋,楞地向黑山老怪撞去。
黑山君切齿咬牙,怕伤了他儿,非退躱闪不可,不敢出手,连骂也不敢骂,却是玄眞子厚道,叫道:「别动手,都退后一步吧,醉芙蓉,你趁早把他放下,若其不然……」
醉芙蓉说:「若其不然也是死,我成肉泥,这小子也非断身碎骨不可。」霍地把黑三郞向坡上抛出,黑山君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一掠抢前,不料醉芙蓉是把黑三郞抛出了,引得黑山君抢去,她却已抓住黑三郞的脚,霍地旋身一抛,把那黑三郞反方向飞掷落崖!
那本是同一刹那间,醉芙蓉叫道:「我成全各位了……」话声未落,她也已纵身飞坠下崖去了,只听「收尸……收尸……」之声,不绝如缕,终于寂然了。
数十个惊疑发呆的江湖好汉羣聚的山坡上,一时间也寂然无声,数十个张大的咀巴,连一个发出声来的也没有。
因为谁都淸淸楚楚地看见,却是谁也不信!
醉芙蓉,这一个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女魔,虽然被围困,却非死到临头,她的身手又惊人的了得,且还两番分明占了上风,竟会自行飞坠下十多丈的悬崖!
黑山君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嗥,向崖边狂奔过去,幸是玄眞子相距较近,一把抓住他,道:「善哉,无量佛,令郞生死未判,山君你这一扑落,却会没命了,我等快下去瞧个究竟
却是他这一句话把大家提醒了,刹时间,宛若风卷残云,飞奔下山而去。
山崖上又回复寂然了,人,虽然还有一个,但像已死去了一般。
躱在坡上石后的姜问天,问天天不语,有泪哭无声,半晕厥,似痴呆,像死去了一般,躺在那石下,当眞像是风云也因而变色,萧萧草木也为之含悲。
可是天也在哭泣么?
不是,是天下雨了。

(醉芙蓉死了,眞粉身碎骨了么?请留意走剑江湖故事之二「生死判」,判生死。即有交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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