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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鲁卫《三少爷的刀》系列之十二,刀战长街,(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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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4-9-20 12:4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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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战纪
  鲁卫《三少爷的刀》系列之十二
  刀战长街
  版本:上砚出版社有限公司
      tttmao 一校,轩辕二校

  内容简介:“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意外打赌输给东方小雪,大小姐竟然要求看方长老身上的“那话儿”,否则要他的两个眼睛抵债……没想到在雷电交加之山顶上“裸身习剑”不但清还赌债,而且和大小姐迸出火花……武天尊与“骷髅元帅”古人来之间,即将展开一场生死大决斗,谁知之前与三十二名毒龙组的血腥杀戮竟是一场戏,让世人摸不着的残酷演技,又有何深意?
……方鱼被困血池幕府,无意中得到修罗血剑,也忽然成为修罗派的掌门,这种变化会为她带来何种的改变及遭遇……
“白眉神捕”谭四在徐州城内,突然陷入一个可怕的阴谋中,他能全身而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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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明见万里电剑道

  东方小雪是大将军东方公武的掌上明珠,她动手打人,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任谁见了,都不必大惊小怪。
  但要是有人“福缘深厚”,居然有机会目睹东方小姐给人重重刮了一记耳光,那才是奇闻中的奇闻,怪事中的怪事。
  怪事终於在这一晩出现。
  胖嘟嘟的阿锦给蒙面人掳走,离去之前说的话是:“要救回这个胖胖的姑娘,除非你今晚便跟东方小姐拜堂成亲,如敢不从,这个美丽的胖姑娘明晨就得变成一碟一碟的点心!”
  方小宝听了,是否会跟东方小雪成亲尙未分晓,但却首先来一记“小宝之掌”,把这个娇滴滴的武林第一千金小姐打得七荤八素。
  世上有一种人,脸皮比犀牛皮还更粗糙一些。
  这种人,别说是挨一记耳光,便是给马儿的后蹄重重蹬中面颊,也会若无其事。
  但东方小雪绝对不是这种人。
  她的脸皮,嫩薄有如蝉翼,平时总是滑溜溜的连蚊子都没法子在她的俏脸上站稳。如此娇嫩,简直是弹指可破的一张脸庞,又有谁舍得一掌怒掴下去?
  但这一次,方小宝绝不客气,事后也没有闪开。
  东方小雪不但没有闪开这一掌,事后更挺起胸膛,睁大眼睛颤声叫道:“打得好!但你为什么不乾脆把我撕开一片一片?”
  方小宝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喃喃道:“要是把你杀了,胖嘟嘟的阿锦恐怕也会同样地给撕开一片……一片,所以……只好打你两记耳光泄愤……”
  东方小雪一怔,道:“你打了我两记耳光吗?”
  方小宝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打了第一下,还有另一下,暂且记帐下来。”
  东方小雪听了,原本水汪汪的眼睛忽然真的变成水汪汪。
  那是泪水。
  她的泪水又圆又大又晶莹,一颗一颗源源不绝地在脸颊上滚下,但她没有作声,给打肿了的右脸越来越是红肿。
  方小宝见了,脸色绷得更紧,心里却在大叫:“这番命休矣,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女孩子在老子面前掉眼泪。”
  若问天下间有什么事情比“女孩子在老子的面前掉眼泪”还更要命,那当然便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在老子面前掉眼泪”。
  东方小雪非但美丽,而且更是他妈的绝顶美丽。她美丽得足以令男人发疯,美丽得足以令方小宝天旋地转不知所措。
  他呆呆地瞧着这个绝顶美丽人儿,最后眉头一皱地说道:“你俩父女串谋在一起,把阿锦掳走,老子一时按捺不住,才会轻轻的在你脸上打了一下。”
  东方小雪道:“要是你用力打一下,我这颗脑袋岂非要飞脱下来吗?”
  方小宝摇头不迭,道:“你又不是老子的杀父仇人,我怎舍得用力打下去?只是一时情急,请你不要生气好吗?”
  东方小雪道:“那人用布巾蒙着脸的,只是露出一对乌溜溜的贼眼珠,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他是我的父亲?”
  方小宝“唉”的一声:“要是连令尊大人的声音也听不出来,我这个九长老也不必再做了。”
  东方小雪忽然走到他身边,在他老人家的耳孔面前不断打量,瞧了左边又瞧右边,简直比忤作验尸的时候还更认真一些。方小宝不禁大奇,问道:“是不是我的耳朵里有一朵美丽的玫瑰?”
  东方小雪摇了摇头,道:“你的耳朵里没有玫瑰,也没有海棠、水仙、百合,只是有两块石头,左一块右也一块把你的耳膜塞住。”
  方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在讥笑我听不淸楚令尊大人的声音吗?”
  东方小雪大大的眼睛虽然还是泪水汪汪,但却同时能够绽现出愉快开朗的微笑:“九长老,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方小宝“咦”的一声:“东方小姐,你是认真的?”
  东方小雪撇了撇嘴,笑道:“我对你这个无赖长老,向来都是说不出的认真。”
  方小宝皱了皱眉,忽然又摇了摇头,道:“不对劲!不对劲!你从前对我的总舵主兄长,也是说不出的认真,但今晩却向老子大送秋波、冬波、夏波、还有什么波的……可见你这个狡猾的小狐狸,实在他……他那个什么的很靠不住!”
  东方小雪忽然把这位权势堂的九长老推向墙角。
  方小宝眼色一变,心想:“这小狐狸莫不是要强奸老子来着?”
  不知如何,心里竟然有一点点害怕。
  他老人家害怕些什么?
  当然不会是害怕这位东方小姐。既不是对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心存顾忌,那么,是否因为她的老头子东方公武?
  又抑或是因为总舵主兄长李临风?
  方小宝不知道。
  也许,在东方小雪柔若无骨娇躯逼压之下,他的脑筋已混乱得有如酱醋店伙计打翻了十八罐不同种类的酱料。
  他居然连说话都感到非常吃力:“你……要怎样?”
  东方小雪在极近极近的近距离下看着他,她身上的处女幽香似是忽浓忽淡,简直可以让“长江第一赌徒”两眼一翻当场昏掉。
  “方长老,你老人家最好要搞淸楚,在这一座蒲牙山里,最靠不住的人并不是本小姐,因为我就算真的是狐狸,也只不过是入世未深的小狐狸而已。
  “在人吃人的世界里,恐怕我还不懂得怎样把另一个人活活吞下,但你的那位总舵主兄长李临风,他绝对是一个这样的老手!
  “我背弃他,并不是因为我是个杨花水性的淫娃荡妇。事实上,他也从没把我当作是一个喜爱的女子看待。
  “你要牢牢的记住,『北权天君』能够在北方武林称雄称霸,绝不会是一条愚蠢的羊牯。你老人家凭什么跟堂堂『权势堂』的总舵主称兄道弟?
  “也许,你会以为这是『人结人缘』但你错了,李临风并不是一无知少年,他这一个人,远比武赤飙、古人来、邱雪夫三个人加起来还更阴鸷深沉十倍、百倍,敢问阁下在江湖之上,算是老几?”
  东方小雪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几乎连眼睛都不会眨动一下。
  她是个美丽迷人的尤物。
  她这样子“严肃”地对方小宝说话,对九长老来说,实在比紧紧地拥抱自己还更要命。倒是她说的是什么话题,在他老人家耳中听来,已是毫不重要。
  他心中只有一个这样的模糊概念:“东方小姐跟总舵主兄长闹翻啦!既然反目,定必成仇。方盟主是头脑淸醒之人,千万不可当真。”
  东方小雪又在他面前轻轻说道:“我说过要和你打赌,我是很认真的。”
  方小宝吁一口气,道:“你要怎样赌法?”
  东方小雪道:“我敢打赌,把阿锦姑娘掳走的人,绝对不会是我的父亲。”
  方小宝道:“但我听得出,那是东方大将军的声音。”
  东方小雪道:“你以为自己真的听得出,那是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耳朵里塞着石头。”
  方小宝笑了:“你说的话很有趣,好!我跟你打赌,要是我输了,任凭处置。但要是你输了,却又怎样?”
  东方小雪道:“要是我输了,你可以立刻把第二个耳光刮过来。”
  方小宝用力点头:“好!就此一言为定。”
  赌约已定,东方小雪忽然幽幽的叹一口气:“你输定了。”
  方小宝奇道:“何以见得?令尊大人准是知道你很喜欢本长老,因此故意把阿锦掳走作为要胁。为人父母者,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一个好男人做自己的女婿,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东方小雪立刻向他扮了一个鬼脸:“不知羞!你算是个什么样的好男人?又蠢又无赖,随便在街头巷尾都可以捡拾一大堆这样的垃圾!”
  方小宝叹了口气,道:“只是,为了阿锦,说不得今晩真的要和你拜堂成亲,否则一个弄不好,明晨有人送来一大盘点心,不是人眼饺子,便是人心包子,再不然用阿锦的嘴唇泡一窝热汤给你暖暖肠胃,岂不惨哉?”
  东方小雪连脸都白了,明知道这是方小宝故意唬吓自己,急怒之下,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但这一拳,倒也没用上几分力道,方小宝吃了这一拳,脸上古古怪怪地在笑。
  东方小雪脸上的表情忽然凝结,她怔怔地盯着方小宝的唇。
  然后,她伸出手指揉着这两片唇,半晌道:“我知道你这一次必输无疑,那是因为我知道两件事。
  “第一:大将军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我是他唯一女儿,要是我真的要拜堂成亲,绝不会让我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偷偷摸摸般拜天地。
  “你必须知道,大将军之所以被称为大将军,最少有一点点理由,是因为他的架子很大。一个喜欢摆架子的人,又怎肯让自己的女儿类似无媒苟合地嫁出去?”
  方小宝听得不住点头,道:“果然很有道理。大将军自有大将军的架子,再说,蒙头蒙脸鬼鬼崇崇地把一个胖嘟嘟少女掳走,更不像是堂堂将帅盟三大将帅之一大将军的所为。”
  东方小雪道:“第二:把阿锦带走的人,他蒙着脸并不是不想我知道他是谁。因为,他的声音,我的耳朵里就算塞着石头也可以听得出来。”
  方小宝乾咳一声:“他是谁?是不是你父亲的孪生兄弟?”
  东方小雪淡淡道:“在将帅盟,只有小将军邱雪夫才有一个孪生兄弟,但我父亲却是独子。刚才那个蒙面人,并不是我父亲的兄弟,只是我的堂叔,也就是我父亲的堂弟,他叫东方强人。”
  方小宝道:“这名字不错,强人者,强壮之人也。”
  东方小雪“呸”一声,道:“强人,同样也是强盗的意思,你若不懂得这两个字的种种意思,最好就是闭上你的嘴!”
  方小宝皱眉道:“但刚才那蒙面强盗的声音,真的很像东方大将军呀……”
  东方小雪道:“你说得很对,的确很像,但这中间还是有一点点分别的,只是你这个糊涂虫听不出来!”
  方小宝不禁为之一阵怔呆,呐呐道:“好端端的忽然杀出一个什么东方强人,要是你说的都是真话,老子岂不是真的输了吗?”
  东方小雪得意地抿嘴一笑:“当然是你输了,愿赌服输,这一次,你必须任凭本小姐怎样处置。”
  方小宝叹一口气,然后用力一拍胸膛,道:“大丈夫说一不二,既然这一次是你赢了,你要怎样便怎样!”
  东方小雪的脸忽然红了,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但却樱唇紧闭,没有说话。
  方小宝奇怪地望住她的脸,道:“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伸手在她的额角上摸了一下,又道:“你是否正在发烧?”她摇了摇头,一张粉脸火红得更是厉害。
  方小宝更是莫名其妙,忍不住说道:“大丈夫愿赌服输,既然讲好了任凭处个,便绝不食言。你要把本长老怎样折磨,尽管直说,方小宝如有不从……五雷轰顶,死无全尸!”一时嘴快,罚下如斯毒誓,说完之后,用力在头上凿了一记凤眼拳,暗骂自己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东方小雪深深的吸一口气,忽然又再把他推向墙角,声音甜腻地说道:“这是一个美丽的晩上,我……想看看你脱掉裤子之后的模样……你要是不愿意,只要把自己的一双眼珠子挖出来,也便算是淸还了这一笔赌债。”
  方小宝不禁大大的瞪眼。
  “你……要跟我做那件事吗?……”
  “不!别把我当作淫娃荡妇!那件事……我是从不曾做过的……你这颗肮脏的脑袋不要贼头贼脑地胡思乱想。”
  “既然不想做那件事……为什么要本长老……把裤子脱掉?”
  “因为我想看看。”
  “看看?大小姐,你以为这是一根萝卜吗?这东西,虽然……其实是蛮好看的,但……说到底,终究不是一幅美丽的山水图画……”
  “哟!方长老,你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思?我只想看看一些从没看过的东西,你便当作这是我的梦想好吗?”
  “哇!你的梦想,原来便是男人裤档里的那……那话儿吗?”
  东方小雪给他气得直跳脚,不禁老羞成怒:“算了!快把一对眼珠子挖出来!”
  方小宝急急双手乱摇,忙道:“东方女侠且慢!”
  不知如何,急惶中“女侠”二字冲口而出,不禁想起了另一个“女侠”小心上人张娴娴。
  张娴娴女侠怎样了?方小宝很是担心。
  但他老人家再担心又怎样?张女侠也和阿锦一样,给那些可恶的王八蛋先后掳走。
  到了这时候,方盟主还得呆楞楞地站在东方小姐面前,眼前只有三条路可供选择……
  第一条路:把裤子脱掉,但却并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干,只因为东方小姐想看看男人的身体。
  第二条路:把一对眼珠子挖掉抵数。
  第三条路:赖帐!赌输之后不认帐,抵赖到底!
  这三条路,是否以选择最后一条路最为明智?
  不!绝不!对“长江第一赌徒”而言,愿赌服输,永远是最重要的一环。这情况,就像是烈女的贞操和守财奴的银子。
  退而求其次,他宁愿挖掉自己的一对眼睛。
  可是,要是连眼睛都挖了出来,又怎能继续保得住“长江第一赌徒”这个“宝座”?瞎眼的赌徒,世上虽然还是大不乏人的,但那只能算是“瞎赌”一番,就算一双耳朵再聪敏,恐怕也高明不到什么地方去。
  算来算去,还是只有把裤子脱掉,方为上策。
  便在这时,夜空传来“轰”一声巨响,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忽然霹雳大作,大雨倾盆而下。
  这种天气,当然是差劣之极的。
  方小宝的心境也很差劣。他老人家在这时候心境差劣,原因重重。
  第一:堂堂“长江第一赌徒”初次跟东方小雪赌博,居然输了,而且输了之后,面上再也很难有什么光彩可言,单单是这一桩事,就已十分混帐。
  第二:张娴娴女侠被掳,掳走她的,也许便是小将军邱雪夫。要是小心上人给邱雪夫掳走,而邱雪夫又很有可能便是她的亲生老子,问题还不算十分严重,充其量只能算是“岳丈大人带走妻子回家聚聚”而已。但要是整件事情另有内幕,却又该当怎办?
  第三:适才还跟自己打得火热的胖美人阿锦,竟然在自己的怀抱中给一个蒙面人掳走,实在大大的不是味儿。
  第四:想起了胖嘟嘟的阿锦,自然又得想起身形巨大如山的山姐。山姐死了,这一个仇,“白眉神捕”谭四爷绝不会忘记,“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也同样不能忘记。
  直至今夜,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身为徐州武林盟主。徐州山姐之死,要是这个盟主置之不理,又与废物何异?再说,山姐待他亲如亲弟,只要一念及此,方小宝便得流下眼泪。
  第五:叔公大人方甚谁为了自己不惜跳崖,以激励侄孙勤力练武的决心,回想起来,他也和自己的和尙祖父娘胎神僧同样的伟大。
  霎时间,屋外雷声隆隆,房内喘声咻咻,方小宝似是背上给压着三万斤大石,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东方小雪吃了一惊,正要说话,方小宝却抢先一步开口:“外面有雨,把雨伞好好抓稳,要是缺少一把,他妈的先奸后杀!”不由分说,从一个大柜取出六把雨伞,一古脑儿交付在东方小姐的玉臂上。
  东方小雪瞧着这六把雨伞,闪闪眼问:“要是丢失了两把又怎样?”
  方小宝大声道:“那便先杀后奸!”
  东方小雪本是冰雪聪明的女郎,但这时候却问了一句很愚蠢的话:“先奸后杀和先杀后奸有什么分别?”
  方小宝怒道:“你要不要立刻试试?”
  东方小雪不是好欺负的,就连大将军都不敢欺负她。
  这时候,她很想比方小宝更大声叫嚷:“好!我立刻就要试试!”但不知如何,这句话最后还是吞回肚子里。
  她捧起六把雨伞。
  方小宝也捧起了六把雨伞,腰侧斜斜地插着令人侧目的灞桥雪,在这一刻,他的脸拉得比马脸还更长,很不好看。
  “跟我走!”
  “外面好大雨……”
  “跟我走!”
  “电光乱闪……风狂雨暴啊……”
  “跟我走!”
  东方小雪心中暗骂了一百遍一千遍:“疯子!疯子!比猪还要蠢一万倍的疯子……”骂归骂,脚步却是紧紧地跟随着,丝毫不敢落后。
  是不敢落后?还是不愿意落后?这一点,恐怕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       ※       ※

  夜色极黑,伸手不见五指。
  但在电光一闪之际,却可立时“明见万里”,当真蔚为奇观,令人无法不慑服於老天爷的惊人威力。
  东方小雪捧着六把雨伞,但一把也不准张开,因为方小宝说得很淸楚:“要是把雨伞张开,半奸半杀。”东方小姐听了,很想吃吃一笑,但最后还是没法子笑的出来。
  上一次在类似的天气登上山峰,一道又一道的电光,把蒲牙山上好几株大树劈成焦炭,又有山泥倾泻淹没几间房舍,也没弄出人命,只是把一些畜生活活土葬,如此而已。
  这一次,同样是雷电大作,但老天爷眼界甚差,什么都不曾劈中。方小宝心中暗道:“老子输给了东方小姐,但已决定绝不食言,任由她这个老女人家处置,什么五雷轰顶死无全尸的毒誓,万万不可当真!总之,阿弥陀佛啦……”登上峰顶之后,拔出灞桥雪,振臂挥之,又发出了一声长啸。
  以他老人家目前的内力,这一下啸声本该非同小可,少说也得声传数里开外,但恰好遇上隆隆雷声一齐响起,这一阵长啸,只好变作“三加二减五”──等於零。
  两人都已成为落汤鸡。东方小雪仍然捧着雨伞,唯然身子已冷得发抖,但却还是尽量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
  电光闪耀之下,二人互视一笑。这一笑,双方都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再不伦不类的笑意,仍然是一种笑容。
  方小宝把六把雨伞放下,脑海里想起了当日叔公大人只是穿着一条“丁字布”的情景。
  他今天没有带备丁字布。
  因为他知道,就连丁字布都是多余的。在这一夜,他要仿效前人天工堡主苏十兴的“裸身习剑”!
  又是一道电光闪起。
  方小宝掌剑在手,豪气陡生,倏地内力暴发,身上所有衣衫登时寸寸碎裂,在狂风一扫之下,有如数百只蝴蝶在电光之下翩翩飞舞,随风飞逝一去不回。
  东方小雪没有眨眼。
  她是赌博的赢家,方小宝果然真的愿赌服输,她终於看见了自己做梦都想见一见的东西。
  她看得咬紧了牙。
  她脸上出现这种表情,是因为雨水又湿又冷?还是因为身子忽然发热?
  就连自己的身子究竟是冷是热,她都分辨不淸。但她的眼睛,却很淸楚地看见了方小宝的“全相”。
  她以为自己会把脸孔用手遮住,但她没有。是因为太震惊?还是因为舍不得用手挡住眼睛?
  只恨电光一闪即逝,要等到下一道电光闪起,也不知道需时若干。
  方小宝脑海里想的,却并不是自己的裸体。别说是他自己的裸体,便是此时东方小雪也脱光身上所有衣服,他也不会看她一眼。
  方小宝当然不会是什么柳下惠,只是,他此刻已是全神贯注地在练剑。
  他裸身习剑,一来可以“愿赌服输,淸还赌债”,再者,更重要的,还是没有忘记叔公大人的训示。
  裸身习剑,古已有之。
  剑走龙蛇,龙蛇都是灵活的。
  龙蛇之所以灵活矫捷,是否因为身上并无一丝寸缕的束缚?方甚谁不断向侄孙传授剑道的真理,每一句话,如今都已成为绝响,但却也是比黄金宝石还更珍贵千万倍的金石良言。
  黑暗中,大雨如刀似箭,挟着狂风,令人心悸。
  但心悸的只是东方小雪。至於方小宝,剑招甫舞动,已是心无杂念。他只是第一次裸身习剑,而且是在一个少女面前把一身衣服尽碎的,但他没有感到这是耻辱,同样地,也不是什么风流韵事。
  剑锋在夜色中闪烁着厉电般的光芒,但等到半空真正的一道电光闪起,世上任何剑刃的锋芒都立刻变得完全微不足道。
  电光耀眼。
  方小宝的眼睛似是同样地明亮。
  方甚谁曾经告诉他:“没有任何一道电光的形状是相同的。”从前,方小宝一直没有注意过天上的电光,这时候,他完全相信叔公大人说的话。
  ──每一道电光,都可以变成一招剑法!
  ──无敌的电光,同样足以幻变成为无敌的剑法!
  ──关键并不在於电光,也不在於剑,而是在於人!
  ──只要你相信自己的剑不比天上的电光逊色,你就能练成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剑法!
  ──雷电来了,人皆避之。
  ──但你若要练这种剑法,就得反其道而迎之。
  ──只要问心无愧,生平不作亏心事,绝不会因此而遭雷殛。
  ──要是生平不作亏心事而惨遭雷电劈死,便是过不在己,只能怨一句天地不仁,呜呼哀哉陷吾於不义也……
  叔公大人的训诲,每一句都是“大有深意”的。正唯如此,这才不愧是“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的长辈高人。

  ※       ※       ※

  裸身习剑,始於黄帝大发神威之前。其时,人类尙未创造文字。
  黄帝的祖先,本来就毋须穿上衣服。后人以衣不蔽体为耻,并以此区分何谓之人,何谓之兽,世人咸皆认同。
  但却有人对这等观念嗤之以鼻。只是,此乃题外话,不宜扯远。
  及后,武器一天一天精硏发展,那是因为人类很有这种需要。只有不断改良、不断精进的武器,才能满足人类充满杀戮的欲望。
  到了唐宋年代,无数伟大的剑客相继涌现在江湖之上,苏十兴便是其中之一。
  方甚谁是否也曾裸身习剑?这位叔公大人没有对侄孙明言,但最少,他曾经只是穿着一条丁字布,在这山峰之上教导方小宝习剑。回首前尘,方小宝不胜欷歔。
  他在欷歔中出剑。要是有人从旁视之,恐怕很难瞧得出这究竟是怎样的剑法。
  东方小雪更是不能。在她眼中,只是浮现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赤裸身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说不上来,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像。
  渐渐地,恶劣的天气已成为了过去。黑压压的云层无声无息地飘走,雷电不再,风雨停顿,最后甚至连丝丝小雨都在眼前消失。
  方小宝已把灞桥雪收藏在鞘中,夜色茫茫,他背对着东方小雪盘膝而坐。
  她忽然悄悄靠近。
  他问:“身子冷不冷?”
  黑暗之中,她平静地回答:“不冷。但我很想给你抱着,抱着。”听来温婉自然,并不是故意的挑逗。
  方小宝转过身来,眸子闪亮仿如璀璨的星星。他道:“你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孩。”
  “天色好黑,你瞧得见吗?”
  “你又瞧得见吗?”
  “瞧见了……但那是在雷声隆隆的时候……”
  他笑了笑,伸手轻抚她的脸。雨水仍在,摸上去湿湿滑滑,但不冰冷,反而一片烫热。
  他虽然是个着名的无赖,但这样的一个无赖,却比任何人都更能豪爽地不记前尘。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更能令东方小雪心动。
  她在他伸手轻抚脸颊的时候软下来。软的不只是一颗芳心,还有她身体。
  她没有刻意地投怀送抱,只是,两人渐渐地紧贴在一块。
  他是早已身无寸缕的。
  她的衣裳,也在一件一件地褪下。
  天上的风雨过去了。
  他俩的风雨却在这时候才掀起序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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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钓命摘头天尊吼

  每天早上都有天亮的时候。
  每一个早晨,都有别於以前的每一个早晨。
  不同的朝霞、不同的气候、不同的鸟语、不同的花草香气、还有不同的人事变迁。
  昨天以前的每一个早晨,她还是以处子之身来迎接,但在今早,她的童贞已给一个无赖吃掉。
  给人“吃掉”的滋味是怎样的?东方小姐曾经听人说过,那是她以前的一个侍婢。
  侍婢比她大五岁,曾誓言不肯嫁出去,要一辈子留在小姐身边侍候着。
  但有一天,她遇上了一个男仆。这男仆,并不是东方公武家中的仆人,而是另一个豪门富户的年轻管家。
  年轻管家血气方刚,她也是少女怀春久矣……不知如何,相识不到半年,她的肚皮已胀大得像是充满了空气的河豚。
  东方小雪把她抓住,逼问详情。
  详情必须由初夜说起……侍婢不敢隐瞒“真相”,绘声绘影地,甚至是加油添醋地说了。
  东方小雪听得黛眉紧蹙,连指尖都已嵌入掌心里。
  这种事,她是听说过的了……但真正的滋味,昨夜方始深深体会。她的经历,肯定和那个侍婢绝不相同。
  侍婢是在柴房里偷欢的。柴房,四周,除了木柴之外,还有一包一包的穀物、黄豆、茶叶、酱醋之类的东西。在这种地方翻云覆雨,当然远远及不上躺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上……
  但无论如何,柴房毕竟还是一间房子,就算外面风大雨大,雷电交加,也不会弄得全身湿透,有如一对湿淋淋的落汤鸡。
  连一个小小侍婢的初夜,都及不上她这位千金小姐那么狼狈。
  但这种狼狈,却又是蛮刺激的。好比一个贪吃的小孩,堂堂正正坐在桌子上吃,和偷偷摸摸在厨房里偷吃,滋味是截然两样的。

  ※       ※       ※

  裸身习剑完毕,愿赌服输的赌债也已淸偿,至於事情后来的进展,那是“始料不及”之事。
  方小宝的衣衫,早已化作“纷飞蝴蝶”,如何下山,颇费思量。
  东方小雪瞧着他的身躯,抿嘴笑道:“这样子也很好看,有如白白净净的初生婴儿。”
  方小宝皱着眉,叹道:“运劲震破衣衫之际,原本打算可以在天亮之前下山,凭本长老一身上乘轻功,要顺手拈来一套别人衣服借用借用,应该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易事……岂料忽蒙小姐错爱,在这山峰之颠舞弄了整个晚上,竟是不知不觉太阳出来了……哈哈……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是本长老赤条条地冲下山去,未知景况将会怎样?”
  东方小雪瞟了他一眼,道:“你是一条看来很不错的肉虫,大概不会给人乱棍砸成虫酱吧!”
  方小宝嘿嘿一笑:“说得很妙!但照我看,还是你这条肉虫比本长老漂亮一百倍,倒不如把衣服给我穿上,由你这一条美丽的肉虫冲下山去。”
  东方小雪笑了,她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和煦的晨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九长老有没有衣服裹身,她似乎半点也不着急。
  虽然带了十二把雨伞,但再多一百把雨伞,都不能当作衣物穿着。
  事情要怎样解决?
  煞费思量。
  幸好这山峰之颠,平时绝少人会攀登上来,只要自己不站在悬崖边亮相,未必便会给外人发现。
  饿了,方小宝裸身习剑,也裸身採摘野果。野果甚是香甜多汁,既能解渴,也可充飢,二人各自吃了数枚,都是为之精神大振。
  被困峰顶,苦思无计,只好搂搂抱抱,亲亲嘴儿。嘴儿越亲越是火辣辣,忍不住顺势一插,东方小姐白眼一翻,在九长老欺侮之下辗转呻吟。
  正当剧烈扭动冲刺之际,一个甜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宝哥哥,我来了。”
  九长老一听之下,不禁又急又喜。
  又急又喜,是一种比较罕见的心境,和既惊且喜、又急又怒、以至是惊怒交集
  都大不相同。
  他听见的声音,是胖嘟嘟阿锦的声音。喜闻胖胖的小美人安然无恙回到自己身边,焉能不喜?但她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最要命时刻走了上来,又怎不敎他老人家急如锅上蚂蚁?

  ※       ※       ※

  蒲牙山方圆百里之内,局势剑拔弩张,形势之凶险複杂,就连局内人都不能想像。
  “北权天君”李临风似已被叛党逼入死角,但真正的局势,就连同自以为最亲近李总舵主的人,都未必能够瞧得淸楚。
  关心李临风的人,无不为他的处境而忧心忡忡。
  无独有偶,“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的境况,看来也和李临风不相伯仲。
  最少,在外表看来,情况确然如此。甚至有人认为武赤飙比李临风更消沉,就算是神仙也救不活他。
  但这是否又是“真相”?

  ※       ※       ※

  这一日,美丽的车把式魏冰宜又再驾御着马车,徐徐地离开了苏州。
  马车厢内,叶虫躺在龟仙人又肥又短的大腿上,嘴里叼着一根很长的东西。
  那是琵琶的最后一根弦线。
  马车行走极慢,但再缓慢的马车,总是有一点点颠簸的,对於一个正在制造琵琶的工匠而言,实在不太适合。
  但龟仙人不是一般的工匠。他的十根手指,虽然又粗又短,但却还是和十八岁的少女一般灵巧。这时候,他正在为“阴阳琵琶”穿上弦线。
  龟仙人一面穿弦线,一面朗吟:“弦催魂断,销魂暗抱,半曲半醉,千丈晴虹。剑气内生,形如子母,起落疾速,眼到剑到。阴阳分淸,弦弦相连,进退纵腾,刚柔相济……”绝非随口胡讲,而是正在隆而重之地,把一套“琵琶神剑二十四式”倾囊传授给魏冰宜。
  魏冰宜一面驾驭马车,一面细心倾听,龟仙人是一代武学大宗师,非但掌功冠绝天下,剑法之高明,更是武林一绝。
  口传剑诀,费时整个上午,叶虫既在车厢之内,只要耳朵不曾聋掉,自然同样听得淸淸楚楚。
  到了正午,龟仙人突然闪电般出手,从小叶嘴角里“崩”一声响夺走最后一根弦线,小叶大叫一声,门牙差点给扯脱下来。
  龟仙人立刻把另一件物事塞入他的嘴里,冷冷地道:“弦线太长,还是叼着这东西比较方便。”小叶取出一瞧,居然是一根尺许长短的竹蔗。
  小叶哼的一声,一面咬蔗解渴,一面说道:“前路漫漫,咱们何去何从?”
  龟仙人把最后一根弦线轻轻搭妥,道:“武赤飙对你另眼相看,难道你真的毫不动心?”
  小叶冷冷一笑:“我早已不再是天尊幕府的金腰带刀手,天尊门的事,与我无关。”
  龟仙人叹了口气,道:“这几句说话,你可有勇气站在哑大姐墓前再说一遍?”
  小叶听了,立时双唇显得发白,连竹蔗都咬不下去。
  竹蔗原本甚是淸甜,但却在倏然之间变得又酸又苦,彷彿这根竹蔗已变成了毒药。过了很久,才苦涩地笑道:“武门主真的要出家做和尙吗?”
  龟仙人冷笑:“沧州小武,有的是枭雄肝胆,有的是霸主本色,难道你认为他会有慧根吗?”
  小叶道:“佛家本有渐悟与顿悟之说,也许武门主在屡经劫数之后有所顿悟,亦未可料。”
  龟仙人已把最后一根弦线装妥,然后抱起琵琶,拨动弦索,竟是妙韵有如淸风徐来,醉人心脾。
  小叶闭目沉吟:“愿听老大哥一曲琵琶,以消苦闷。”
  龟仙人道:“弦未调音,何来一曲琵琶?如急就章,定必不成章法。音律之道如是,文学、武学之道也莫不如是。”小叶默然不语,车厢外美丽的车把式魏冰宜却有回应:“我明白了。”龟仙人面露满意之色,继续调校弦线。
  小叶叹了口气,道:“老大哥曾与武门主拚过一掌,心下认为这位武林枭雄怎样?”
  龟仙人似沉醉在单调的弦声中,没答腔。小叶嚷嚷:“在这里,人人都老了,老得比春蚕还更快,老得比老妓女还更可怜。”
  龟仙人冷笑:“你自说自话是可以的,但这把火切莫烧到车把式身上去。她只是一朵初开蕊的鲜花,既未老去,更不是什么妓女,你要是嘴里不乾不净,俺一脚把你踢出车厢之外。”
  小叶立刻把先前说过的两句话一字不变地重複一遍:“老大哥曾与武门主拚过一掌,心下认为这位武林枭雄怎样?”
  龟仙人不再躲避,冷冷地道:“在俺的古老大屋,他只是装疯卖傻!武赤飙永远都是武赤飙,他越是看来变得消沉,就越是不容小觑。要是有人相信他真的会去做和尙,这人便是不折不扣的白痴蠢才。”
  小叶点点头,他明白了。
  他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不愿意去明白。对於武赤飙这个江湖巨擘,他向来都有着无所适从之感。哑大姐活着的时候如此,哑大姐死后,这种感觉依然存在。
  “老大哥,你认为他希望我怎样做?”
  “他希望你要做的事情太多。但在古老大屋里,他最希望的只有一件事,你必须要把弯刀重新佔为己有!”
  “弯刀……这本是属於小鹏的……”小叶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在此同时,他已把弯刀从刀鞘里抽出。
  刀光如雪,令人目眩。
  小鹏没有取回这把刀。
  他选择了上吊。
  他最后的一封信是写给小叶的。
  “不要为我而流泪,但可以为这把弯刀而流血。”一封信,两句话,一段永恒的友情。
  小叶不喜欢这封信,但却只能无奈地接收下来。
  发信人已死,一切成为定局。小鹏是用左手断臂上鲜血写成这一封遗书的。小叶是世上最瞭解小鹏的好朋友,他知道,小鹏最厉害的刀法,是用左手使出来的。
  小鹏在上吊之前,先把左手砍掉。这不啻等於告诉小叶:“无论这一辈以至是下一辈子,我再也不会用刀。”
  又彷彿有另一种充满期待的声音在小叶耳畔响起:“你的左手刀法,比我还更出色。因此,你的左手,便是小鹏左手刀法的延续。”
  这时候,小叶又再一次“听见”这样的说话。
  更彷彿看见了小鹏的生命。他的生命短暂而残酷。天地不仁,上天一直没有好好对待这个倒楣的刀客。
  下午,人马都已疲累,魏冰宜把马车停在一座碧绿的湖泊旁边。
  湖边有钓叟,手持一根黄金钓竿,握手之处粗如儿臂,垂在湖水之下的钓线,色泽赤红,十分夺目。
  魏冰宜睹状大奇,忍不住上前问:“老伯,你正在钓鱼吗?”
  钓叟鬓发皓然,年逾六旬,蹲在一块石头上淡淡地回答:“这一座湖泊的鱼儿太细小,只可以用来洗鱼。”
  魏冰宜不明所以,笑笑再问:“洗鱼?洗什么样的鱼?”
  钓叟道:“死鱼。”
  魏冰宜皱了皱眉,她越听下去越是不懂:“死鱼在什么地方?”
  钓叟道:“就在这一根『刑部淸理门户金钓竿』之下,钓竿的钓线,是用『火焰血蚕丝』所制,凡是背叛本门的叛徒,一旦落在老夫手里,便是这种唯一的收场。”
  钓叟一面说,一面把钓竿提起。他口里所说的“死鱼”,就在湖水之下“淸洗”着。
  竟是一具女尸。
  女尸浸在湖水里淸洗了多久?魏冰宜还没有问,钓叟已说了出来:“这一条死鱼太肮髒,也太恶毒,我把她放入湖里淸洗了整个上午。”
  事情变得极是诡异,魏冰宜有点害怕,小叶已靠了过来,一面咬蔗,一面说道:“龟仙人的判断,果然很正确。”
  钓叟把女尸放在湖岸边,望了小叶一眼,冷冷道:“怎么你还没有死?”魏冰宜听了,大是不悦。
  小叶却淡然置之,只是上前把女尸检视片刻,半晌沉吟道:“她是顾蓉?”
  钓叟道:“只是浸了半天湖水,脸孔还没有发胀得够,你能够认出这个贼婆娘,不足为奇。”
  魏冰宜仰首望了小叶一眼:“顾蓉是什么人?”
  小叶道:“从前,我也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但在我离开天尊幕府之前,她曾两次成为武天尊的座上娇客,据说,她很仰慕武赤飙,但到最后,在身边把武赤飙打击得最沉重的,也就是这个女人。”
  钓叟道:“顾蓉其实并不姓顾,她本姓古,叫古蓉黛,她有一个非同小可的叔父,人称『骷髅元帅』,又称作『骷髅龙』。”
  “古人来?”
  “不错!咱们的门主,只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便是贪花好色。”
  “我也同样贪花好色。”小叶在钓叟面前抱着魏冰宜,竹蔗只剩下了最后一小截。
  钓叟道:“有弱点并不一定会失败,天下间又有谁能毫无破绽?”
  小叶道:“古蓉黛怎会死在这里?”
  钓叟道:“武门主就在附近,她要把他赶尽杀绝,可惜遇上老夫。”
  小叶道:“她凭什么力量跑到这里对付武天尊?”
  钓叟道:“古人来。”
  小叶的眼色终於变了。
  古人来,绝对是一个震人心弦的名字。但这钓叟却在这座碧绿的湖泊里,用淸澈的湖水把古人来的侄女儿洗得脸色煞白。
  小叶告诉魏冰宜:“这位前辈,便是天尊门的刑部堂主『钓命老伯』江钓魂。”
  语声甫落,龟仙人的声音已在背后紧接响起:“江钓魂有一个兄长,是长江纤力会中人,虽然职位低微,但在总舵主石厚茧眼中,亦师亦友,地位极高。”
  小叶点头道:“不错,那便是永远不会在下午以后钓鱼的『黎明钓叟』江钓雪。”
  龟仙人嘿嘿一笑:“同样都是手执钓竿,一个只会在破晓时分钓两尾鱼嚐鲜嚐鲜,过的是优哉悠哉的生活,另一个根本绝不钓鱼,只是为了主子的基业而营营役役,甚至是战战兢兢。”
  江钓魂并不着恼,只是缓缓地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条命。命运安排要你怎样便怎样,又有谁能把命运改变过来?”
  龟仙人大不以为然:“命运最少有一大半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要是任由老天爷摆佈,俺在八十年前就已活不下去。”
  江钓魂陡地一呆:“八十年前?……那时候你几岁?是初生婴儿吗?”
  龟仙人点点头:“不错,在八十年前,俺只是一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初生婴儿,但总算早已断了奶,毛发也很旺盛,后来在海底里浸鹹水浸得太厉害,到了二十年前才渐渐变成了一个秃头小子。”
  江钓魂听得僵住,半晌才道:“原来是龟仙人前辈,请恕晚辈眼拙。”
  龟仙人冷冷一笑,道:“你是个眼拙之人,人人一望便知。
  “权势堂、将帅盟以至是丐帮,同样有刑部堂主这一个司职,相比之下,以你这一个刑部堂主最是胡混。
  “你这一根黄金钓竿,虽然夺目兼威风,但却是天下间最差劲的武器。正是他妈的长而无当碍手碍脚,用来对付古人来的侄女儿,固然勉强管用,但要是小叶背叛天尊门,你扛着这么一根劳什子钓竿又有什么屁用?一个搞不好,连你这个堂主的手都砍下来!俺敢用这颗快要发霉腐臭的脑袋打赌,你在小叶刀下,绝对走不上十招!”
  江钓魂含糊以应:“前辈说的甚是。”
  龟仙人冷冷道:“常言有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国家如此,一帮一派莫不如此。你这个小辈,原本也不能算是他妈的什么妖孽,但却受你祖师爷『鬼手先生』仇准影响极深。
  “仇准比俺老十三岁,在黑道榜中,也可算是一号了不起的人物,要是他仍然活着,俺也许未必斗得过你这位祖师爷。
  “只是,自仇准以下三代人物,一蟹不如一蟹,这是钢铁一般不争的事实。
  “究其主因,是否你师父『七环刀妖』包淸涛比你祖师爷窝囊一些?然后,你又比你师父包淸涛更窝囊一点点?
  “非也!非也!仇准的传人一代不如一代,主因不在於徒子徒孙资质庸劣,相反地,无论是你师父包淸涛也好,你这位『钓命老伯』也好,都是万中选一的习武奇才,倘非如此,你祖师爷绝不会收你师父为徒,你也不可能有缘分拜师在包淸涛门下。
  “可惜,仇准是个天下知名的老顽固,最喜欢订立种种自以为是的臭规矩。
  “孰料规矩越多,对门下徒子徒孙的掣肘也是越过分。你师父『七环刀妖』年仅四十便已暴卒,便是不堪劳累所致。
  “你师父若不是给祖师爷的臭规矩处处牵制,非要在九十日之内把魔功心法练成不可,又岂会死得不明不白?自此之后,你便跟着祖师爷习武,武功练不了多少,一副死心眼的脾性却学了个十足十。
  “武赤飙怎会让你这种迂腐之人任职刑部堂主?想来,你必然有一定的长处,比方说,在淸理门户之后,居然有功夫好整以暇地把死尸放入湖水里浸上大半天,这种手法,安的是什么鬼怪心肠?”
  龟仙人说得口沫横飞,江钓魂完全不敢插嘴。直到这时候,小叶才淡淡的道:“江钓雪要钓的是活鱼,江钓魂要钓的却是骷髅龙。”
  江钓魂仍是默不作声。
  湖泊彼岸,忽然有快舟急划过来。
  总共十一艘快舟,在每一艘快舟之上,都有三个黑衣武士,每一个黑衣武士的手里,都捧着一个乌黑发亮的铁管。
  龟仙人冷冷一笑:“他奶奶的熊,这是那一门子的玩意?”
  江钓魂面对着湖面,沉声道:“这是古人来的『毒龙组』杀手,每一个铁管里面,都藏着剧毒无比的蛇虫毒物,只要给咬上一口,立死无救。”
  龟仙人“啊”的一声:“原来如此。恭喜啦!你要钓的鬼魂,正朝着阁下的鱼竿飞扑而至。看来,你今天定必他妈的满载而归,俺有很重要的事情,失陪!失陪!”
  魏冰宜讶异地望住他的脸,呆住。
  龟仙人也是一呆,半晌道:“烦恼皆因强出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魏冰宜还是站在原地呆住。
  龟仙人又呆了一阵,然后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已变成了一条非常忠心的母虫。”
  魏冰宜笑笑,不置可否,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叶虫的脸。
  叶虫已掣刀在手。
  是弯刀,小鹏留下来的弯刀。
  ──“不要为我而流泪,但可以为这把弯刀而流血。”
  ──弯刀出鞘,例必见血。
  十一艘快舟已将划近岸边,小叶已把刀锋迎向快舟上每一个黑衣武士。
  划得最快的一艘快舟,忽然出现了第四个人。而这第四个人,是从快舟中间突然标射而起的。这人,也同样是衣色黝黑,那是一袭小叶和龟仙人都很熟悉的黑袍。
  黑袍、浓眉、威武、杀气骇人、出手疾如雷电。
  划舟的黑衣武士已向这人一拳轰出,这一拳,轰向他的后脑。
  但他这一拳只是轰出了一半,整条手臂已软垂下来。
  黑衣武士的手臂没有折断,但他的脑袋却已给一只可怕的手摘掉。
  能够一刀砍掉一个人的脑袋,这种刀法已极可怕。
  但这黑袍人只是赤手空拳,便把一个孔武有力的黑衣武士身首异处,这又是什么样的武功?

  ※       ※       ※

  杀戮已起。
  黑袍人是“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他这一手骇人的武功,便是黑道上人人闻名丧胆的“天尊摘头手”!
  武赤飙只有在极度愤怒之中,才会使出这一手残酷的杀手纲招数。
  这时候,武赤飙极度愤怒。快舟上三个黑衣武士,先后给他的“天尊摘头手”摘掉了脑袋。一个人的脑袋,若然给沉重锋利的大刀砍掉,切口处可以是十分整齐的。
  但在“天尊摘头手”之下,断口处必然只会呈现撕裂之状。
  一撕一摘之下,立时血肉横飞。由於并非一刀砍断,喉管只是被一股恐怖的大力扯脱,虽已身首异处,长长的喉管还是和脑袋连结着,令人毛骨悚然。
  武赤飙连杀三人,右手血浆满佈,脸上露出狰狞笑意。
  另一艘快舟已冲至,站在最前面的黑衣武士把铁管木塞打开,一条色彩斑烂的毒蛇有如怒矢般射向武赤飙的脸。
  武赤飙陡地一声暴喝。
  喝声一起,威力无俦之内家罡气随着怒吼而出,“叭”的一声,毒蛇竟在半空之中碎裂,坠入湖水之中。
  三把尖刀,同时急刺武赤飙胸腹,短兵相接,武天尊竟对这三名黑衣武士不屑一顾,身形向后倒飞,扑向另一艘快舟。
  已向武赤飙出刀的三名黑衣武士正欲追杀,一道金光拦腰横扫而至,三人蓦然惊觉回身反击,已是为时太晚。
  这一招“横扫千军”,招数极是寻常,但却发劲自“钓命老伯”江钓魂之手,一根“刑部淸理门户金钓竿”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三名黑衣武士竟在一竿横扫之下,人人腰肢折断,内脏尽碎,登时软绵绵地相拥而死。
  湖面激战,十一艘快舟三十三名黑衣武士,虽然人人各持利器、毒蛇毒虫以至是各种各样歹毒之物,却全然伤不了武赤飙、江钓魂二人。
  三十三名黑衣武士,最后只剩下一人。
  江钓魂杀得性起,高举金钓竿,全力扑杀,却给武门主伸手挡住。
  “这人,留给我吧!”武赤飙伫立在一艘快舟上,冷冷地盯着这名最后的杀手。

  ※       ※       ※

  “武兄,久违了。”
  “早就知道,你会找我。”
  “尘世沧桑,活着只是活着,不见得活着会比一个死人还更愉快。”
  “我同意你这种超脱,但却令人黯然神伤的见解。”
  “武兄,昔有独狐求败与东方甑尘一战名垂千古,午夜思之,宁不教人悠然神往?”
  “在更遥远的岁月里,天工堡主苏十兴与幽冥宫主任於斯之战,同样事隔多年而为武林中人所津津乐道。”
  “武兄心思,与本帅不谋而合,只可惜你我从来都不是朋友。”
  “古元帅若是本座的朋友,反而会变得索然无味。”
  “武门主说得好!天下间只有永远的敌人,绝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在你而言,这是至理名言。”
  “在武兄,只怕也是一样。”
  当世两大枭雄,各自运劲划着小舟,远离而去。
  三十三名黑衣武士,最后一人赫然竟是“骷髅元帅”古人来。
  “钓命老伯”江钓魂目注两艘快舟远远离去,他知道,武门主与古人来即将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决战,但却不欲任何人在场目睹。
  湖畔,血水染红每一个人的眼睛,几颗给摘下来的头颅,在湖面半浮半沉,形状残酷可怖。
  江钓魂在小舟上俯身抓起一颗人头,这人死不瞑目,眼睛睁得极大。
  死人的眼睛很大,江钓魂的眼睛却瞇成一线,四目似在互相交投。
  龟仙人在岸边冷冷地叫道:“这又是那一门的规矩?”
  江钓魂道:“这是武门主大显神威的战利品,最少也得拾回一个,摆放在床头之上每夜观赏一番。”

  ※       ※       ※

  武赤飙、古人来之战,无人目睹。天尊幕府刑部堂主“钓命老伯”江钓魂也扛起钓竿,提着一颗人头,远颺而去。
  湖畔横七竖八满佈尸骸,龟仙人却盯着小叶的弯刀,陡地怪笑道:“刀已出鞘,但却连敌人的指头都没有割破,怎办?”
  小叶回刀入鞘,冷冷道:“这一次,记帐算了。”
  龟仙人道:“这岂不是破例吗?”
  小叶伸手向湖水里的死人一指,道:“这些人,自出娘胎以来,也是直至今天才破例死掉。”
  “破例死掉?”
  “难道这些人以前曾经死过一次?两次?甚至是三四五六次吗?”
  “当然不……这些人,都是从来没有死过的。”
  “但终於在今天一齐破例死了,对吗?”
  “大……大概是的……”
  “既然人人都在破例,这一次弯刀出鞘,也就不妨陪着大伙儿齐齐破例一番,毋须见血。”
  龟仙人不禁为之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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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数千古风流人物

  湖,彼岸,小道自湖边蜿蜒伸展。
  小道有泥泽,泥滓上留下两个人的足迹。
  足迹不浅不深,和普通人无异。
  但,这是武赤飙、古人来留下来的足迹。
  小道向山坡伸延,未及一座竹林处,有三岔口。
  竹林无人,人在山坡背后。
  武赤飙已在湖边把染满鲜血的手彻底地洗乾净,古人来正在把一瓶酒递给他。
  “这是最差劣的二锅头,酒量最好的人喝多了都会头痛欲裂。”古人来也捧起另一瓶酒,仰首便喝。
  他喝,武赤飙也喝。
  武赤飙大口大口喝了几口二锅头,然后才道:“你带来的三十二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你不感到可惜吗?”
  古人来道:“这三十二人,若不死在湖上,你我这一出戏,就不会令人完全相信。”
  武赤飙叹道:“江湖争霸,风云起伏、尔虞我诈,人人都估道你我二人最是热衷名利,恋栈权势,又岂知沧州武人早已厌倦?”
  古人来苦笑:“天尊厌倦,但本帅比你更早厌倦……”
  武赤飙跌坐在青嫩的草地上,仰天长长地吐一口气:“佛家有以杀止杀之道,但你我都是与佛无缘之人,任凭天下大势怎样变化,你我之心境如何苍老厌倦,看来,你我都不会是皈依我佛之人。”
  古人来道:“掌权若久,有人意犹未足,便是一条腿已伸入棺材里,还是拚尽最后一口气牢牢地掌握着再也难以持久的权力,这是冥顽不灵?还是愚不可及?”
  武赤飙仰天打个哈哈,但这笑意一片悲凉:“冥顽不灵便是愚不可及,两者之间,只是一而二,二而一而已。”
  古人来也躺在草地:“我是不是醉了?”
  武赤飙道:“在我身边,你敢真的醉倒吗?”
  古人来道:“只有在武赤飙身边,本帅才敢醉如烂泥。要是在旁边的是东方公武……嘿嘿……”
  武赤飙哂然一笑:“武林中,无论是谁谈及江东将帅盟三大将帅,恐怕都会认为东方公武是最正气凛然之人。”
  古人来微笑着点头:“这个自然。因为大家都把骷髅龙当作是最阴险、最残酷、最冷血的大魔头,至於邱雪夫,万人中最少有九千九百九十八人瞧不透番不通,反倒是大将军,最像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物。”
  武赤飙把瓶里的酒喝得七七八八,叹道:“当今天下,各大门派、帮会的首脑,人人都在忙於织造罗网,不是把敌人一网打尽,便是一头栽入自己造成的罗网中……嘿嘿……真是热闹得可怕……”
  古人来沉默片刻,道:“在每一个江湖中人看来,你我是誓不两立之死敌,但偏偏不是。”
  武赤飙道:“咱们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
  古人来道:“江湖上不少武林巨寇都信奉一种规条:『不是朋友便是敌人』,你我偏偏非友非敌,只能算是同病相怜的潦倒汉。”
  “潦倒汉?”
  “你说不像吗?”
  “像!像极了!”武赤飙心里有太多的感慨,“哑大姐死了,我这个好色之徒,身边每一个女子都是蛇蝎美人……虽有义子寇少烈,但他从没有跟我姓武……倒是祸事惹下一大堆,终於死在『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手下,嘿嘿……嘿嘿……”
  古人来道:“那个姓步的小子,你若要取他的首级,并非难事,但却在常青堡一役,放了他一马。”
  武赤飙道:“要是我认为这狂徒有半分该死之道,早已不容他活到今天。”
  古人来道:“你放了他一马,但我却咬了他一口,他是逍遥帮主,但我却把逍遥六怪之一的老四用来喂狗。”
  武赤飙道:“经此一役,世人必然认为你比本座还更冷血。”
  古人来道:“本帅的血,本来就是冷得吓死人的。要是稍有半点慈悲心肠,今日又怎能带着三十二名杀手让你大开杀戒?”
  武赤飙道:“元帅冷血,我也绝不手软。本座一出手就用上了摘头手的杀手功夫,看来脸上怒意骇人,但那是伪装的,伪装得连自己都很想把自己的脑袋一起摘掉。”
  古人来已把酒瓶里的二锅头喝尽。
  “这酒,真不是好东西……”
  “二锅头其实不是太差劲的酒……只是你带来的这两瓶,简直比醋还更混帐一些。”
  “醋也不混帐,混帐的是岁月……岁月催人老,人老了,对什么都会感到厌倦……”
  “你我都厌倦了……但小李又如何?……”
  “他是最早表现得厌倦江湖的痴心汉,但这是骗人的……他的胃口越老越大,佈下的罗网也越来越是不可思议。”
  “要不是为了这个真真正正的大枭雄,你我又何须继续奔波劳碌?”
  “咱们虽已厌倦了江湖争霸的岁月,却还是不能不继续佈局织网,这算不算是老天爷的惩罚?”
  “苍天毕竟还是有眼的……哈哈……”
  “醉在朋友的身边,每每比醉在毒蛇窝里还更危险。”
  “幸好,你不是我的朋友。”
  “彼此彼此。”
  “万幸!万幸!……”二人的语声毫不轻快,相反地,都是充满无限欷歔,仿如黄昏战将走入暮色深沉之中……

  ※       ※       ※

  在那小小的小村庄,日子过得十分平淡。
  步浪飞甘愿平淡,他绝不愿在这时候让费相思奔波劳碌。
  但这里并不是长久藏身之所。无相刀魔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经过一番商议,逍遥帮决定离开此地。
  风五娘是齐念娇这根“小巨杉”的奶汁供应者,地位举足轻重,但她毫不抱豫,愿意带着白为笑一起闯荡江湖。
  正待整装出发,小小的小村庄,来了一辆美丽的马车。这辆马车,原本平平无奇,但由於负责驾御这辆马车的女郎说不出的美丽,因此,就连这辆马车都显得特别美丽。
  马车在村口停下,车厢里钻出二人。这二人年纪悬殊,但却称兄道弟,正是三少爷小叶与来自东海之滨的龟仙人。
  小叶这一天嘴角叼着的是一张白纸,纸上写了五个字。
  这五个字分成两行。
  第一行是:“寻人”,第二行是:“步浪飞”。
  至於龟仙人,他的手里抱着一个刚刚雕造好的琵琶。琵琶是用“阴阳杨木”作为材料的,色泽一明一暗,很是怪异。
  二人在小小的小村出现,很快就有人出迎接待。这人只有一只右眼,但说话比十个人加起来还要多十倍。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是一个很太平的村庄?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擅自闯进。”这个独眼人,正是“烦人”不凡。
  他继续说道:“瞧两位似乎都是武林中人,而且看来武功必然都不弱,但可知道步浪飞是何方神圣?又岂是一般猫猫狗狗随便可以见得着的人物?……尙幸本大爷今天心境颇佳,要是两位坦诚说出来意,也许还有一点点机会可以见得着步大侠。”
  龟仙人拨动弦线,居然奏起一曲琵琶,更依依哑哑的引吭高歌,但却是唱得鸡飞狗跳,连一头黄狗隔远听了,都急急垂下尾巴掉头溜掉。
  不凡眉头一皱,喝道:“这里不是卖唱的地方,别吵死人!”
  但龟仙人不理,琵琶声依旧,歌声也在继续,不凡脸色一变,抽出板斧,向他仙人迎头劈下。
  板斧才挥劈出,一道寒芒已抵住他的脖子,原来琵琶之上,暗藏剑刃,龟仙人后发先至,锋利的剑光闪电般抵在不凡的咽喉上,冷冷的道:“咱们既不是来卖酒,也不是要在这里生事。只因为三少爷想跟『黄河第一狂徒』聚一聚,你若是不自量力螳臂挡车,俺只好对你不客气。”
  不凡“呸”一声:“你的剑虽快,俺却不怕死,有种的一剑把俺宰掉!”
  龟仙人一怔,忽然转过脸问叶虫:“这傢伙有什么不妥?是否连唯一眼睛都已瞎掉?”
  小叶把嘴里叼着的一张纸递给不凡,道:“老兄,你心里很不愉快,我是看得出来的。”
  不凡瞪大唯一的右眼,大声道:“任何人的脖子给一把剑抵着,都一定不会愉快,你看得出来又有什么稀奇?”
  小叶却摇摇头,道:“错了。老兄给龟仙人一剑抵住喉咙的时候,反而要感到浑身舒泰,要是龟仙人这一剑真的刺下去,贯穿过老兄的喉管,你说不定还会十分感激!”
  不凡听到“龟仙人”这三个字,一张脸几乎变成了绿草一般的颜色。
  他张大了嘴,一连“啊”了三声,才能说:“俺的老祖宗,你便是……龟仙人龟老侠吗?怎不早说?”立时翻身便拜。龟仙人倒是吃了一惊,急急把他掺扶起来。
  不凡忙道:“小辈有眼不识泰山,以致有生沖撞,龟老侠便是一剑把俺刺死,俺也是罪有应得的……噫,这位什么三少爷,莫非便是天尊幕府金腰带刀手叶虫叶大侠吗?”
  叶虫咳嗽连声,摇摇头道:“在下并不是什么大侠。”
  龟仙人急急抢着说:“俺更不是什么老侠。『侠』这一个字,重有千千万万斤,一旦撵在背上,那便他妈的永不超生,做人难,做好人更难。连好人都很难做,要做什么大侠、老侠,更是难比登天。总而言之,俺并不是老侠,他也不是大侠……俺只是一个游手好闲从沙滩里爬到这里来晒晒太阳的老乌龟。而这位三少爷,他并不是大侠,只是一条大懒虫,如此而已!”
  不凡怔怔地瞧着龟仙人,然后又再目不转睛地盯住小叶的脸,半晌道:“你说得很准!我真的很不愉快,但却不是因为龟老前辈用剑抵住俺的咽喉……”
  小叶道:“说到不愉快,龟仙人意中人死了,我生命中一个意中人死了,他的意中人是个哑巴,我生命中其中一个意中人也是个哑巴,偏偏相继死了,难道咱们会比你好过一点点吗?”
  不凡苦笑一下,道:“俺的意中人,早已嫁给了俺的一个好兄弟。只要她幸福地活下去,也便是俺生命中最大的满足,可是,她不但嫁给了我的好兄弟,到最后也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
  龟仙人把琵琶剑插回到阴阳琵琶内,叹道:“自古红颜皆祸水,要是成不了祸水,便变成了自古红颜多薄命,说来说去,他妈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时候,最美丽的车把式魏冰宜悄悄的走了过来,向龟仙人鼓腮眨眼。
  龟仙人初时莫名其妙,及后细心一想,不禁恍然大悟,忙道:“话虽如此,世上有不少红颜,都是又美丽又幸福、百子千孙、金银满屋、老公听话、从仆如云、愉愉快快地长命百岁的,照俺看,你便是这样的一个『十全十美、愉快幸福、剑法天下无双、美丽大红颜』!”为了哄魏小姐开心,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祝贺语句一古脑儿搬出来,以免魏冰宜不愉快。
  魏冰宜“噗嗤”一声笑起来,跌入小叶怀中,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不凡向小叶笑道:“这位小姐,也是三少爷其中一个意中人吗?”
  小叶笑道:“要是我敢摇一摇头,琵琶剑立刻就会在我的脸上刺穿三百六十个血洞。”
  龟仙人吃了一惊,忙道:“这岂不是谋杀亲夫吗?使不得!使不得!一千一万个使不得!”魏冰宜连脸都红了,重重一脚蹬在龟仙人的足背上。
  很奇怪,以龟仙人的绝世武功,竟然未能及时闪避开去。
  就在这时候,步浪飞抱着一个小娃娃走了出来。
  齐念娇已吃饱了奶,睡得甚是香甜。他是个男婴,但长相最少有八九分像是他的娘亲“女兄弟”唐娇。
  步浪飞是狂傲的“黄河第一狂徒”,也是逍遥帮帮主。也许,世上只有这样的一个狂徒,这样的一位帮主,才会抱着一个初生婴儿出来会客。
  叶虫静静地看着步浪飞。
  龟仙人也静静地看着这位逍遥帮帮主。
  魏冰宜、不凡亦然。
  但任谁都想不到,小叶一开腔第一句话居然是:“能否让我抱抱?”

  ※       ※       ※

  在蓝天白云下,淸溪流水侧,抱着一个充满活力的婴儿,这种感觉是没有任何文字可以透彻形容的。
  这条淸溪,距离村庄三十里,只有小叶、狂徒和齐念娇三人。
  小叶抱着齐念娇,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喟叹:“虽然从没见过唐娇,但这一位女中豪杰的故事,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听说过。”
  步浪飞坐在溪边,脱掉鞋袜,濯足其间,但脸上神情,并不逍遥。
  “念娇比他娘亲还要强壮,长大之后,绝对是一条硬汉。”步浪飞淡淡地说。
  小叶道:“你的外号,是『黄河第一狂徒』,但却狂中有分寸,既慈悲,也大胆。”
  步浪飞剑眉一扬,彷彿已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立时摇摇头:“不要再说下去!”
  骤然听来,这是很不客气的一句话。
  但小叶并不理会。步浪飞是狂徒,叶虫又岂是一条柔驯的小绵羊?也许他真的是懒虫,但却绝不会任由他人摆佈。
  “唐娇曾在你背后砍了一刀,但最后,你还是对她绝对地信任,有人认为,你是蠢蛋。也有人认为,你是一个赌徒,赌她再也不会第二次把你暗算……
  “但在我看来,你不但不蠢,更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一场赌博,只能说,你是胆大包天的,同时,更有一颗慈悲之心,要不是这样,根本不可能加以包容。”
  步浪飞在溪边慢慢地站起来,在这一瞬间,他很想要一瓶被烈的酒,把它全都灌入喉咙里。
  他的眼睛出现了红丝。
  他对小叶说道:“把念娇给我,然后小心你的脸。”
  小叶眨眨眼,把小娃娃双手奉还。步浪飞用左手抱住,然后右拳直挥,“砰”然一拳轰在小叶的脸上。
  阳光依然妩媚。
  齐念娇在小叶脸上中拳的时候,倏地张大了一对比溪水还更淸澈的眼睛。
  他似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叶的脸。小叶的脸中了狂徒一拳,立时鼻血横飞,在脸颊下迅速地乌青了一大块。
  小叶却在笑。齐念娇居然也在笑。小叶有什么値得好笑的?齐念娇又是否懂得自己这一笑的意义?
  步浪飞抱着“小巨杉”看了一眼,忽然又把他交付到小叶的手里。要是有人在旁边目睹此事,准会以为这两个人都是疯子。
  小叶鼻血仍在流淌着,但他连抹都懒得抹一下。齐念娇不再笑了,只是眨动着眼睛,又伸了伸舌,小叶不由苦笑:“要是想找奶头吃奶,我这个大男人恐怕要令你失望……”
  步浪飞把脸庞放入淸凉的溪水里,似是要让头脑冷静下来。不久,另一张脸也在溪水里,让溪水把脸上的鲜血沖走。
  步浪飞侧脸望向小叶,忽然问:“你为什么要交我这个朋友?”
  小叶闪闪眼:“因为我太懒。”
  步浪飞奇道:“你自己太懒,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小叶道:“道理很简单,那是因为你惹下了数之不淸的麻烦事,要是交上了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以后的日子必然不愁寂寞。”
  步浪飞立刻喰咳起来,连眼珠子也向外凸出了半寸:“这就是你要交我这个朋友的理由?”
  小叶道:“难道这种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步浪飞抹了抹脸,看来比较精神奕奕:“这是你自己要交朋友的理由,充分也好,无聊无稽兼混帐也好,都只是你自己的事,在下无从置喙。只是,你要交我这个朋友那是阁下三少爷的事,我这个又慈悲又胆大包天的有分寸狂徒,又有什么理由陪着你这种大少爷一起发疯?”
  小叶哂道:“我只是三少爷,不是大少爷,叶氏宗族的大少爷,是一个非常古板非常肃穆的正人君子,绝不会站在这里任由你这个狂徒一拳轰在脸上。”
  步浪飞冷冷一笑:“你若不服气,我给你打三拳消消气怎样?”
  小叶摇摇头:“我找你,并不是要打架,而是要交你这个朋友。”
  步浪飞道:“你要交我这个朋友的理由,是因为我惹下了数之不淸的麻烦事,只要你有了我这么一个朋友,以后的日子必将不愁寂寞。但我又有什么理由要交你这个又懒又多事的朋友。”
  看来,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难题。但小叶脸上毫无为难之色,悠悠一笑,说道:“你的理由,也同样是我的理由。”
  步浪飞并不愚蠢,一听就已明白。
  他甚至连想也不必想一下,便已大笑着说道:“妙极!早就知道,叶家三少爷身上惹下的麻烦事比我还要多,只要交上你这么一个朋友,以后的日子,定必灿烂精彩,想寂寞一点都很难。”
  小叶也在大笑。
  若是寻常婴儿,夹杂在这两位年轻高手瞭亮得惊人的笑声中,恐怕早已脸色骤变放声大哭,但齐念娇这根小巨杉胆量非比寻常,二人大笑,他也大笑,只是年龄幼小,笑声自然不及叶、步二人。

  ※       ※       ※

  两队人马,合成为一伙旅者,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嫩,老的老得快满一百岁,嫩的还远远活不够一百日,但在老老嫩嫩之间,彼此相处得极是融洽,并未吵架以及大打出手。
  步浪飞原意曾欲北上燕子天涯峰,但形势急剧变化,李临风已被逼往蒲牙山始能稳住阵脚,原来的总舵重地,已落入叛逆及外人之手。
  至於小叶,一度欲回返天尊幕府看个究竟,但天下三大阵营之中,目前反倒是天尊门的形势最是扑朔迷离,“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固然是早已败走远离,日前更与“骷髅元帅”古人来觅地决一死战,至今仍然未知胜败生死之数如何……
  小叶向来毋惧於龙潭虎穴,但这时既与逍遥帮联结在一起,事情必须重新全盘加以冲量,不敢贸然造次。
  离开那个小小的村庄,小叶把马车让给风五娘,那是因为这辆马车最是舒适寛敞稳定,宜於在途中哺奶。
  行行又重行,阴阳琵琶早已造好,在另一辆还算很不错的马车上,车把式不再是美丽娇俏的魏冰宜,而是给龟仙人从车厢里赶出去的小叶。
  这一日,天色阴暗欲雨而未雨,小叶嘴角叼着一只全身僵硬的蜻蜓。
  蜻蜓原本是活着的,但龟仙人在荷叶上练剑,一剑把牠刺在剑尖上,其后深感歉疚,以药末制炼之,使其不致腐烂,大可以在一年之内好好保存,一直欣赏。
  这是一只美丽的蜻蜓,可惜身体已然僵硬,小叶信手拈来,叼在乾燥的嘴唇边。
  嘴唇乾燥,最宜让美丽的车把式吻上大半天,湿润湿润。可惜魏小姐今天不再做车把式,却躲在车厢里弹奏琵琶。
  魏冰宜弹奏琵琶的功夫,甚是差劣。
  龟仙人听得大摇其头,皱眉皱脸地批评:“琵琶行中有云:『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又有道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但你却似是正在杀鸡宰鸭,如此琵琶,恐怕比狗叫声还更恐怖。”
  魏冰宜扁起了嘴,把琵琶掷还给龟仙人。
  龟仙人抱起琵琶,轻拨弦线,只是悠闲地拨动,已是乐韵之声叮叮咚咚地响起,竟是有如“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魏冰宜不禁听得痴迷如醉。
  一曲既终,龟仙人咧嘴一笑:“实不相瞒,俺从前的意中人,最喜欢听俺的琵琶声。那时候,俺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深感脸上大有光彩焉。
  “及后,劳燕分飞,她嫁作他人妇,月向别方圆。俺在秦淮河畔,抚奏琵琶思亿旧爱。忽有一艘木船划至,船上有一醉妇,貌若乌鸦,奇丑无比,竟向俺连掷数十臭鸭蛋,破口大骂。
  “但这醉妇骂些什么,俺连一句都听不淸楚。只知道她醉得很是厉害,一面掷臭鸭蛋,一面不住弯腰俯身在船边呕吐。
  “她醉得厉害,俺又何尝淸醒了?妇道人家醉得疯疯癫癫,既是可僧可恶,亦是可悲复可怜。
  “我虽然修养不佳,却不是没有度量之人,鸭蛋虽臭,但我并不计较。反正早欲跳入河中浸一浸脑袋,身上既然沾满蛋浆蛋壳,便索性抱住琵琶一起投身秦淮河内,倒也有身心凉快之感。
  “三日后,又再独抱琵琶於河畔,尙未弹奏,丑妇已在背后再三道歉。我一笑,说道:『想是琵琶音律造诣平凡,有污芳驾淸听,不如有劳姐姐弹奏一曲,未知姐姐可有此雅兴?』只是随口说说,料想丑妇定必推辞。
  “岂料丑妇落落大方接过琵琶,人虽丑陋,却是玉手纤纤,别有一番风采。
  “未几,妙韵淸音,自琵琶之上琤琮传入耳朵。一听之下,感到时而如沐春风,浑身舒泰;时而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旋踵间,似是置身飞瀑山泉之中,势若奔马,渐渐地,如饮醇醪,如痴如醉,不自觉地在河畔舞手蹈足,浑然忘我……
  “一曲之后,又再一曲,偶而如泣如诉,忽又铿锵疾走,喝唱大江东去,尽数千古风流人物..
  “估道珍馐百味,以至鹹鱼青菜皆是下酒之物。孰料天下间最佳佐酒之物事,竟是这一曲复一曲的琵琶。我之生平,绝少大醉,但那一天,却在丑妇琵琶曲调之下,莫名其妙地大醉一场。
  “醒后,琵琶仍在,丑妇已是不知所踪,只是在琵琶之上,留下一本琵琶曲谱。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一名丑妇。但她真的很丑吗?只怕不是……
  “丑陋的,只是俺的胸怀,更丑陋的,是俺自以为是的琵琶妙韵。当年的哑巴意中人,不是不识音律,只是不欲令我难堪,才会把我的琵琶曲调大加称赞……
  “直至秦淮河畔,方始明白,过往自己弹奏的曲调,是何等地劣拙刺耳。”龟仙人言罢,脸上仍是一片悠然神往之色,彷彿八十余年之前的秦淮琵琶乐声,仍在脑海中缭绕未散。
  就连魏冰宜都听得痴醉怔呆,良久良久之后,才用力吐一口气:“龟前辈,难怪你此刻的琵琶造诣,如此地令人感到惊奇。”
  龟仙人道:“要学琵琶,八岁已可入门,你虽然迟了一些,但只要持之以恒,用心弹奏,总有一日能奏出动听乐章,但在这时候,你更要用心去练的,并不是琵琶,而是隐藏在这一具阴阳琵琶内的『黑白阴阳剑』。”
  魏冰宜道:“『黑白阴阳剑』不是应该总共有两把吗?”
  龟仙人道:“武林中传闻已久的『黑白阴阳剑』,自然是剑分雌雄,共有一双,但这琵琶内『黑白阴阳剑』,都是只因藏於阴阳琵琶内而得名。再说,就连这个名字都是由俺在数日之前杜撰的,要是你不喜欢,不妨易名为『猫猫狗狗剑』。”
  最后一句话,似是胡说八道。
  任何人听来,都会认为魏冰宜决计不去理会。
  但魏冰宜想了一想,立刻便用力点头,而且还非常认真地说道:“这名字很好,就叫它做『猫猫狗狗剑』吧!”
  龟仙人坐在车厢里喃喃道:“这名字真的很不错,要是猫狗大夫在天之灵听见这个名字,也许会感动得掉下眼泪来。”
  猫狗大夫在天之灵是否已掉下眼泪,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但魏冰宜轻抚剑锋,她的泪水已如同断线珍珠一般掉了下来……

  ※       ※       ※

  这一夜,到了徐州。
  徐州最大的一间客栈,虽然中门大开,但却不见店小二,掌柜先生也同样不知所踪。不凡在店堂内左顾右盼,连鬼影也找不着一只。
  齐非,俯览跟着入内,睹状也是大奇。不凡脾气一天比一天差劣,抽出板斧,砍开一张四方桌,轰然有声,同时厉声叫道:“再不见人,一把火烧了这间鸟店!”
  至此,方始看见一个苦着脸的老人,双目红肿地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钻了出来,危危颤颤地应声道:“来啦……来啦……”
  不凡右眼怒睁:“这里出了什么事?连店门上都空无一人,你是什么鸟物?是不是这鸟店的老闆?店小二死光了吗?怎么连一个都瞧不见?”
  老人道:“我是这客店老闆的亲戚,这里的老闆,已於上午服毒自杀。”
  齐非“哼”一声:“蝼蚁尙且偷生,这里的老闆为什么要自萌短见?是不是你这个狗贼谋财害命,做出这等可耻的勾当?”
  老人摇摇头,道:“老汉是这客店老闆的舅舅,虽然咱们很有点私怨,但怎么说也不会把自己的亲戚毒杀,大爷切莫冤枉好人!”
  齐非忽然无名火起三千丈,厉言疾色喝道:“既有私怨,势必他妈的恶向胆边生,这客栈平时定必生意滔滔客似雪来,做老闆的只会赚钱赚得眉开眼笑,又怎会无缘无故服毒自尽?不必审查,明眼人一看必知,这都是你这种卑鄙小人谋夺亲戚家产的杰作──”
  越往下说,越是怒火中烧,倏地抖开久已不曾亮相的鹿皮兵器带,八十种大大小小寒芒四射的武器在店堂内照耀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忽听一人沉声叫道:“五兄弟稍安毋躁,休要错怪好人!”
  齐非回头一望,看见步浪飞一脸肃穆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的是腹部渐渐隆起的“美梦仙人”费相思。
  齐非在步帮主面前,躁火略为收敛,但仍然不怎么服气,咕哝道:“怎见得这老头儿是个好人!”
  步浪飞叹道:“要是我没瞧错,这位老丈也已服下了剧毒,同样都是自萌短见,不想再活下去……”
  齐非大为惊讶,但更是不肯相信,正要喝问老人,却见老人已是脸泛紫红之色,嘴唇侧淌下一行瘀黑的血液……
  这时,龟仙人也已抢至,正要向老人施救,老人已双目向外凸出,又再喷出一大口黑血,随即仆跌地上,立时气绝毕命。
  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妇,从店堂内神情呆滞地走出,沉重地叹了口气:“这是外子,还有这客店的老闆,这二人既是亲戚,也有一点点个人私怨。但早在很久以前,双方都已冰释前嫌。
  “这二人都深受一个女子的莫大恩惠,那个女子,俨然便是他俩的再生父母。
  “但那个女子,年纪比这二人都小得多,按照常理,总是先生的先死,后生下来的人最少还有一段悠长岁月可活。但这二人深受那个女子大恩大德,在慨叹今生今世再也无以为报之余,只好愚昧地一齐罚下毒誓,要是那个女子在他俩有生之年先行逝世,这二人也就绝不偷生,宁愿服下剧毒追随至阴曹地府……
  “想不到,这二人的大恩人,竟然在不久之前在燕子天涯峰遇害,如今遗体已由谭四爷运回徐州下葬。”老妇人说的话,悲悲切切,全然不像是作伪。
  听见“谭四爷”这三个字,步浪飞、不凡、齐非三人的脸色都是为之一变。
  步浪飞首先冲口而出地问:“那个女子是谁?”
  老妇坐在一张木凳上,喘息了大半天,才能在稀疏的齿缝间吐出两个字:“山姐。”

  ※       ※       ※

  生,营营役役奔波劳碌。
  死,同样辗转地兜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圏子,然后才能回到出生之地──徐州。
  这便是山姐的一生。
  骤然听来,既可悲,复可怜。但“白眉神捕”谭四不作如是观。
  山姐的遗体,曾被运送至蒲牙山。在那时候,人人都以为山姐会被安葬在蒲牙山上,甚至有人以为山姐真的已在那个地方入土为安。
  徐州城是山姐出生的地方,同样地,阿锦也在这里出世。但谭四只是带走了山姐,阿锦甚至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谭四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和山姐在一起才会说许多许多平时不会吐诸於口的话。
  山姐死了,但他仍然有很多话并未说完。
  这是什么话?是绵绵的情话?体己语?最后的临别赠言?还是永远都没完没了的耳畔叮嘱?谭四不知道,他只想独自和山姐走在一起。
  在某个风雨之夜,他悄悄地带走了山姐遗体,沉默地离开了蒲牙山。
  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一死一活的人要到什么地方。
  在这可怖的旅途中,谭四向山姐说了些什么?
  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但最后,谭四还是不辞长途跋涉,历尽艰苦地把她带回徐州城内。

  ※       ※       ※

  墓已立碑,谭四在碑前饮酒。他一杯,山姐也一杯。
  墓在一座荒凉的山坡下,此地距离徐州城不足十里。
  山姐生於徐州城,死在燕子天涯峰。而这一座荒凉的山坡,是山姐年轻时天天习武的地方。
  夜已深,风有点冷,丝丝细雨无休无止地洒落在墓碑上,惨白的蜡烛映照得墓地一片苍凉。
  酒香凛冽,谭四喝了不少,但他并不是一个酒量太好的人。
  只要再多喝半个时辰,他非醉不可。但在这一夜,他是注定非醉不可的。
  他不会自制,也不可能有人把他制止下来。
  即使“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也不能。
  步浪飞来了,他也带来一坛酒。
  雨点渐渐变大,谭四没有撑起雨伞,雨水打湿了新坟,也打湿了他的衣衫。
  步浪飞陪着谭四喝酒。比谭四喝得更凶,他的酒比谭四的酒更猛烈。谭四似是怔呆片刻,但旋即怪笑:“你的伤心事,似乎比我还要多一些。”
  步浪飞也在怪笑:“人,只要一天不死,总会遇上伤心的事情。正如快乐。”
  “快乐?”
  “当然。人,既有失,也一定有得。既然有得,又为什么不能忍受一些无法避免的失落?”
  “步兄言之有理,喝!”
  “再喝下去,你一定会比我更早醉下。”
  “但山姐醉倒得最快,而且再也不会醒过来。”
  “这一晚,我们一起来陪她。”
  “明晩又怎样?”
  “要是明晩仍然活着,何妨再醉下去?”
  “明晩的明晚又如何?”
  “明晩的明晩,那是明晩的事情,只有留待明晚再说。”
  “说得好,喝!”
  “当然喝!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二人相视一笑,再喝。
  未几,又有二人,带着几坛酒走了过来。
  步浪飞对谭四道:“这二人,都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年纪大一点点的叫龟仙人,比较年轻一点点的是三少爷叶虫,同样都是游手好闲之徒。”
  谭四的脸在烛光映照之下红得十分厉害,闻言大声笑道:“好极!吕东唐吕大人这个『铁面知府』已给儿子三箭射穿了身体,自然是再也活不成了……世上既没有『铁面知府』,也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白眉神捕』,六扇门中的事,谭某以后再也不管了,正是无官一身轻,因此嘛……我如今也是一个游手好闲之徒……”
  平时,谭四说话,甚是精简,但在喝得七七八八之后,舌头不断发大,说话也是说不出地冗赘,长篇大论。
  幸好没有人介意。
  四个男人,不论年纪若干,都有一段又一段的伤心史。
  在此淒风苦雨之夜,何妨一醉?
  很奇怪,谭四居然并不是醉得最快的一个。
  醉得最快的是龟仙人。他在醉倒之前,彷彿回到了当年的秦淮河畔。
  他听见了琵琶声。
  他彷彿看见那个丑妇,抱着自己的琵琶在河畔弹奏着。但他知道,那种琵琶声,是永远不可能再度重现的。他知道自己要醉倒下来,在他还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之前,他牢牢地握着谭四的手,翻着白眼笑道:“谭四,好一个谭四……我曾听过你的名字……这一次,吕东唐死了,山姐也死了,但你仍然活着,而且,就连我这个龟仙人也比你醉得更快……你可知道真正的原因?……
  “告诉你一个秘密,那是因为我太老啦……
  “在不久之前,还只不过是九十八岁……但如今已九十九岁了……你可知道,九十八岁和九十九岁有什么样的分别?
  “你要记住了,九十八岁和九十九岁,相差不是一年,而是足足一倍!
  “这个数是这样计算的……在九十八岁的时候,还相差两年才满一百岁,但到了九十九岁,距离一百岁只是相差一年而已……
  “相差一年和相差两年,对你这种年轻人来说,那是微不足道的事。但俺太老啦!一年和两年的相差便是恰好一倍……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绝对不肯服输的,要不是这样,也不可能练成今天这一身武功。”龟仙人说到这里,又再侧耳倾听隐隐约约地传来的琵琶声音。
  龟仙人终於醉倒。
  谭四在他身边,忽然缓缓地抽出了金光闪闪的王者神剑,然后喃喃地说道:“绝不服输……绝不服输……”
  琵琶声渐渐逼近。
  小叶上前,迎向抱着琵琶而来的魏冰宜。
  她一面弹奏琵琶,一面微笑地问:“今夜,你能否为了我而不醉倒?”
  小叶目光闪动,隔了半晌才道:“只要你用琵琶剑在我的心脏用力一刺,我便绝对没法子醉倒下来。”
  魏冰宜咬了咬牙,道:“说得好!看剑!”果然立刻从阴阳琵琶里抽出“猫猫狗狗剑”,闪电般刺向叶虫左胸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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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雾里飞刀纸中剑

  “火焰神翁”焦土年逾百岁,但却还是精神奕奕地把方鱼送出血池幕府。
  方鱼要离开这个地方。
  焦土完全同意:“这里曾经困死不少英雄豪杰,但永远不会把自己人也困锁起来。
  “阿五并不聪明,但对主人是绝对忠心不二的,方小姐大可以绝对放心。
  “你从来都不是那种心地善良的姑娘,你若自幼在血池幕府长大,必然会成为一个叛徒。但命运的安排,很是怪异,你在外面做尽无数伤天害理的事,却偏偏有缘得到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修罗血剑』,既是异数,也是燕莫愁刻意的摆佈。
  “不必问及老夫和她之间的渊源,总之,阿五是你的鬼仆,修罗血剑已成为你的兵刃,还有,所有血池幕府的叛逆,都必须由你发号施令一一加以解决,如此万斤重担,你要是没有勇气和自信,立刻就要向老夫直说。”
  方鱼静静地侧耳倾听。焦土的语声听来虽然平静,但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威严。
  方鱼已忘记自己在血池幕府里逗留了多久。她只知道,这是一个令自己彻底改变的地方。同时,她也感觉到焦土是一个势力十分可怕的人。
  只有势力可怕的人,才能出现可怕的叛党。
  而且,焦土仍然有绝对的信心,可以把这些背叛自己的叛徒加以解决。
  修罗血剑,不单只是兵刃,而且还是一道“兵符”。方鱼拥有这一道“兵符”之后,也就等同拥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但这一股力量究竟有多强大?目前,她还没有深切的瞭解。
  她只知道,鬼仆阿五会为她以后要做的事。作出妥当、妥善的安排。
  离开了血池幕府,方鱼似是离开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梦境。但和梦境有所不同的,是她能够在奇特的梦境里,带走了鬼仆阿五,还有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修罗血剑。
  主仆二人离开血池幕府,名义上是主仆,却是并辔而行,情浓似漆。两日之后,骑着两匹比主人还更懒洋洋的马,到了一座大山之下。
  方鱼问:“阿五,这是什么山?”
  鬼仆阿五道:“这一座山,原本叫夜郎山,聚集了一伙强人,但已於月前给『诗部』堂主降服,刻下成为修罗派第一分堂重地。”
  方鱼奇道:“修罗派?这是一个最近才崛起的门派吗?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鬼仆阿五道:“修罗派早已有之,只是多年以来隐伏於武林西陲,上一任掌门,便是血池幕府主人焦神翁。”
  方鱼更感惊诧。鬼仆阿五接道:“至於这一任的掌门,便是主人。”
  方鱼怔怔地望着他:“我怎会是修罗派的掌门?”
  鬼仆阿五道:“修罗血剑既在主人手中,那么,主人便是修罗派这一任的掌门。”
  方鱼吸了一口气,道:“阿五,你是认真的?”
  鬼仆阿五正色道:“在这种事情上,阿五绝对不敢和主人开玩笑。”
  方鱼沉默了很久,忽然苦笑一下,道:“真是妙事,我忽然有一个你这样的鬼仆,忽然拥有一把天下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修罗血剑,再忽然之间,又成为了什么修罗派的掌门,但这是一个怎样的门派?势力有多大?帮众有多少?总共有多少个分堂?怎么我连半点事情都不晓得,就可以捡下这种天大的便宜?”
  鬼仆阿五道:“冥冥中一切自有主宰。人生在世,很多事情都要讲机缘、看运气。”
  方鱼睨视了他一眼:“我像个好运气的女人吗?”
  鬼仆阿五眨眨眼,道:“看来不像,但偏偏真的很好运气。比起那些看来像是好运气,但偏偏老是倒楣十足的人,强胜千倍万倍。”
  这时候的鬼仆阿五,已不再是血池幕府里的奴仆装扮,二人虽然仍以主仆相称,但阿五穿着的是锦衣华服,看来全然是贵介公子的模样。
  至於方鱼,她本来就是美艳动人的女郎。
  一对令途人侧目的男女,边谈边笑,骑着骏马逐渐走入这一座夜郎山。
  “主人,这一座山已给改了名字。”
  “改了什么名字?”
  “高手山。”
  “高手山?……听说徐州有一座高手村,村中有一对夫妇,很喜欢吟诗……”
  “主人说的不错。这一对夫妇,男的叫丁碗,女的叫万诗诗,如今正在山中恭候掌门驾临。”
  “什么意思?”
  “丁碗夫妇,本来就是修罗派的人,这十余年以来,一直无所事事,只好暂且寄身在高手村,天天吟诗打发日子。但在月前,焦神翁已派人向丁氏夫妇送出密令,要这一对夫妇在夜郎山建立『诗部』分堂,静候新任掌门驾临。”
  “阿五,你是主人?还是我才是你的女鬼仆?怎么你知道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知道?”
  “主人息怒,这都是焦神翁的安排。主人要是不高兴,就请立刻降罪,就地正法。”
  “你这个死人阿五,你以为我不敢?”
  “主人胆色过人,无所不能,无所畏惧,便是把奴才碎尸万段,也只是皱皱鼻子之间的小事,又岂会有什么忌惮了……”
  “大胆!猖狂!”
  “叭”的一声,一鞭抽在屁股之上。
  幸而,这一鞭所抽的只是马儿屁股,一鞭之下,鬼仆阿五胯下坐骑立刻有如箭矢一般直标岀去。

  ※       ※       ※

  夜郎山,山势险峻,只有一条崎岖山道蜿蜒直上,绝对是易守难攻之地。
  丁碗夫妇,早已在山道前恭候。
  丁碗在高手村的时候,是着名的“骚人墨客”,他每天都吟诗,要是在某一天吟不出来,也许就会死人。
  在高手村,他住的地方叫诗诗屋,妻子叫万诗诗,吃饭的饭碗有诗句,穿的衣裳也绣满了五言、七言绝句,又在妻子万诗诗的额头上刺了一个“诗”字。
  这个“诗”字,不但刺得非常秀气,而且一辈子都洗不脱抹不掉,可算是一辈子都充满了诗意。
  这时候,万诗诗跟随在丈夫丁碗背后,看来仍然很像是一条充满诗意的蜥蜴。
  这里已从夜郎山变成高手山。
  为什么不易名为“诗诗山”?这一点,丁碗不是不曾考虑过的。但万诗诗曾经如此规劝丈夫,她道:“这是修罗派重整旗鼓的第一座大本营,要是以『诗诗山』命名,恐怕气势不够。”
  丁碗立时一拳轰在她的左颊上:“孟浩然有诗云:『气蒸梦泽,波撼岳阳城』,岑参更有『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之句,难道这等诗句还不够气势吗?”
  万诗诗连连点头称是,不敢争拗。
  但最后,不知如何,还是把夜郎山易名为高手山。后世有人臆测,这多半是因为丁碗有一具五絃琴,名为“高手”之故。
  丁碗夫妇二人,恭迎方鱼、鬼仆阿五登上高手山“诗部”分堂,只见分堂大厅两旁,有数十刀斧手及带剑武士神情肃穆地伫立着,居然颇具威严气象。
  方鱼已是修罗派掌门,自是位居当中首座。鬼仆阿五在她旁边站立着,脸上木无表情,有如一尊石像。
  方鱼坐定,万诗诗亲自献上糕点香茗,方鱼忽然抓住她的手,冷冷一笑:“你丈夫在你脸上刺字,可知道这是一种酷刑?”
  万诗诗目中掠过一丝笑意,道:“在别人而言,这是鲸面之刑,但对我来说,却是夫君的恩赐。他喜欲吟诗,喜欢诗,才会在我额头上刺上这么一个『诗』字,可不算是什么刑罚。”
  方鱼冷冷道:“要是他在你身体最重要的部分也刺上一个『诗』字,却又如何?”
  万诗诗道:“要是只刺上一个『诗』字,那是半点也不打紧的。”
  方鱼大奇。万诗诗接着又说道:“我身体最重要的部分,便是一双很有诗意的眼睛。要是夫君只是刺上一个『诗』字,不管他刺在左眼抑或是右眼之上,我最少还有另一只充满诗意的眼睛,那自然是不打紧的,方掌门,你说是也不是?”
  方鱼看着她额头上的那个“诗”字,目中带着一种深思的表情,终於叹了口气,道:“丁夫人说的话,果然很有道理,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些什么?她没有说。
  丁碗在这时候开腔,道:“『诗部』分堂主要职责,是要为掌门部署日后种种振兴本派之策略,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掌门大可在高手山盘桓三两个月,属下自有妥善铺排。”
  方鱼冷冷一笑,道:“看来,我这个掌门,有点像个被蒙在鼓里的鸟蛋,外面又是一层壳一层皮的,完全不见天日。”
  丁碗道:“掌门稍安勿躁,明日淸晨,『血剑师父』定必向掌门禀告一切。”
  方鱼皱眉道:“什么『血剑师父』?”
  丁碗道:“此事明晨自有师父亲自向掌门阐释,属下不便多言。”方鱼嘿嘿冷笑,不再说话。
  晚上,丁碗夫妇盛筵款待掌门,方鱼命令鬼仆阿五坐在自己身边,肆无忌惮地谈笑,旁若无人。
  夜半深更,方鱼又命令鬼仆阿五在房中秉烛夜谈,谈的都是不着边际之事,话题越谈越是荒诞不经,从万诗诗脸上的刺字,一直谈到大蟒蛇怎样蜕皮,怎样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缠至气绝身亡为止。
  鬼仆阿五道:“据说雌蟒蛇的力气更大,一经给雌蟒蛇缠住,就连狮子都脱不了身。”
  方鱼在他的唇上用力吻了一下,腻声道:“你是不是一头勇猛的狮子?”
  鬼仆阿五摇摇头:“不!我只是一个鬼。”
  方鱼“嚘”的一声,弯弯的眼睛衬托着弯弯的眉毛,笑起来的时候非常迷人:“你是一个怎样的鬼?”
  鬼仆阿五道:“不管我是一个怎样的鬼,要是给主人缠住,也就等同狮子一样,就算再神通广大也脱不了身。”
  方鱼立刻把他缠住。
  这一夜,明月如镜,美人如玉。
  翌日淸晨,天甫破晓,已有人要决一死战。
  决战分开甲、乙双方。
  甲方有一人,白发白鬍子,一身白袍,足踏草鞋,手里有一张很薄很薄的纸。纸虽薄,看似一阵风也可以将之撕破,但这人的眼神,却比世上最锐利的剑还更锋利。
  乙方有六人,另有家眷六批。
  这六人,都是威鎭一方的武林大豪。计开有:“雾里飞刀”严细通、“雨夜杀神”上官不活、“金鹰铁爪”翁大望、“苍山枭婆”段雪莲、“陇中剑仙”温远志及“岭南刀圣”颜秋名。
  在决战展开之前,丁碗以“诗部”分堂堂主身分,向修罗派掌门方鱼禀告:“本派『血剑师父』今天有重要的邀战,请掌门亲自主持。”
  方鱼在鬼仆阿五陪伴之下,来到了演武场。虽然旭日初昇,时候尙早,演武场上已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便是观战者也有三千余众。
  这三千余观战者,瞧他们身上的服色,大多数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武林人物,只有四分之一左右,属於修罗派的帮众。
  方鱼黛眉一皱,低声对鬼仆阿五道:“这是什么样的把戏?我这个被蒙在鼓里的鸟蛋掌门,越来越是一头雾水。”
  鬼仆阿五道:“这是主人的『立威庆典』,一来正式登上掌门宝座,接受本派各部分堂堂主的膜拜,二来,血剑师父也要在这一个隆重的盛典里,为掌门挫敌立威。”
  方鱼道:“这六人的名头,有四五个都曾经听说过,尤其是『岭南刀圣』颜秋名,在岭南一带极具名望,又怎会走到这里参加这一场『立威庆典』?”
  鬼仆阿五道:“要是颜秋名等人都只是藉藉无名之辈,血剑师父也懒得动手。”
  方鱼听了,似懂非懂,帅勖一笑。无论她脸上的表情怎样,都令人说不出的陶醉。
  这时候,丁碗以“诗部”分堂堂主身分,在演武场中,吟诗,诗日:“日色伊始高手聚,豪杰刀剑各在腰,爷娘妻子一捆捆,且教师父号鬼神。”万诗诗自是在旁“娇笑”盛赞:“堂主好诗。”
  堂主吟诗既罢,演武场外,有六批分别属於六大高手的家眷,在一些蓝衣武士押解之下,鱼贯地步入场中。
  这六批家眷,有老有嫩有男有女,人数最少的一批也有十余人,最多的一批,竟达六十余众。
  显然,这都是人质。
  “雾里飞刀”严细通是湘北“严氏镖局”总镖头,上月中旬运送一趟重要的货物回到湘北,赫然发现家中二十余老幼,均被一批来历不明之人掳走,直至十日前,才接获一封邀约书,上面如此写道:
  “严总镖头大鉴:
  久仰
  总镖头武功卓绝,请於本月十五日亲临敝派分堂一聚。
  修罗派血剑师父谨具”
  另函附上高手山地势图一份,更详细罗列被掳家眷的名字。
  此事立刻引来哄动,湘北武林人物群情汹涌,最少有数百高手愿意跟随严细通一起前往高手山讨回公道。
  正当大队人马正欲联袂直闯高手山之际,忽有一名神秘人阻拦,道:“这是修罗派与严总镖头的约会,不相干的人,不宜参与,否则,谁也不能保証严总镖头家眷的安全。”
  群众更是气愤不平,但投鼠忌器,经过商议后,终於还是暂时忍耐,只是由严细通带着两名镖师直闯高手山。
  除了严细通之外,其余五名武林豪雄,也在类似的境况下,只能带着少数伙伴或亲友等人,前往高手山赴会。
  丁碗吟诗之后,严细通首先在演武场越众而出,朗声说道:“严某与贵派素无交往,更无仇怨可言,何以做出这等人神共愤掳人勒索之举?还望贵派掌门站出来说一句公道的话。”
  方鱼听了,微笑不语。她本是口齿伶俐的女郎,一旦要卖弄唇枪舌剑,绝不会比任何人逊色,但眼前这一桩事,她连半点头绪都摸不着,只好静观其变,隐忍不发。
  这时,丁碗哈哈一笑,大步迎向严细通,道:“严总镖头稍安勿躁,今日这一场论剑观摩大会,本派只是诚意邀请阁下出席,与府上宝眷各人,原本是扯不上关系的。只是,本派『机密府』十七位智士,公推血剑师父有一要事欲向严总镖头请教。”
  严细通脸色一沉。此人年约五旬,相貌堂堂,七尺长短,眉宇之间,常有一种不怒而威之态。
  这时,血剑师父已把一张很薄的纸折成剑形之状,同时冷冷地道:“十六年前,严氏镖局之总镖头,乃严察山也。严察山是你的二伯父,为人持正不阿,急公好义。但若论今之声望,你这个王八蛋比他老人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当年严察山接了一趟镖,由湘北周家店前往湖北孝感。
  “其时,严察山取道新洲、梦溪、藕池口、自普村渡口横越长江,熟料船至江心,忽然遇上十三艘海鳅船,不顾一切把木船撞破,然后,逾五十名精通水性之水贼,以种种恶毒暗器狂袭严察山,严老镖师力战而死。三日之后,浮尸於长江下游,脸上、脖子上、身体上最少中了七十枚大大小小的暗器,由於身染剧毒,就连江水里的鱼虾蟹鳖,都不敢叮咬他的身体。
  “当年,这一伙水贼,总共有三名头子,其中二人,已於惨案之后被杀人灭口,余下一人,也身负重伤,坠入长江之中。
  “密谋策划这一桩惨案之人,导致严氏镖局几乎一蹶不振。但最后,奇蹟出现,因为在严氏家族之中,还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年轻高手,既是一表人才,更是长袖善舞,不出三年五载,已把严氏镖局从死气沉沉的险境中,开创出另一番朝气勃勃的气象。
  “这人,便是阁下。
  “此事,本是众所周知,但其中一些内幕,却未必为外人知晓。
  “当年长江一案,幕后凶徒曾以重金利诱三大盗首,但其中一人,不为所动。
  “但到了最后,主谋者动用女色,不惜把一位和自己青梅竹马共同长大的表妹,送到盗匪头子的床上去。
  “事成之后,其余两名盗匪头子先后被暗杀灭口,最后一人也难逃劫数。
  “然而,此人命不该绝,虽然身负重伤坠入长江之中,但却给一名老僧救起,但却已神智不淸,久久无法复原。
  “直至去年,这一位盗匪头子突然恢复一切记忆,向老僧和盘托出当年惨案之来龙去脉。
  “那个幕后凶徒,并非外人,正是你这一个处心积虑多年的严大少!”
  血剑师父矛头直指严细通,其家眷闻言,无不脸色急变,有人大声呼冤,有人额上冷汗如雨,有人破口大骂,但所骂的都是湘北地方土语,究竟骂的是什么,甚至正在骂谁,旁人可听不出来。
  严细通一直凝住着血剑师父,虽然一张苍白的脸早已渐渐发红,额上青筋一根一根凸起,但仍然尽量保持冷静。
  过了很久,才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是单凭三言两语,便妄想把这种罪名套在严某头上,未免是太儿戏的玩意吧!”
  血剑师父冷冷道:“常言有道:『不见棺材不流泪。』有一个人,大概是严氏一族,人人都想见一见她的。”轻轻拍掌,掌声甫落,演武场东侧入口处,一个神情颓败,蓬头垢发的中年妇人,赤着双足走入场中。
  在她的脸上,有两道长长的疤痕,一左一右,极是碍眼,甚至可说是既丑陋又恐怖。
  中年妇人一直朝着严细通逼至,在两尺距离左右才站定。
  “表哥,你还认得我是谁吗?……我是翠微,是你最喜爱的三表妹……你送给我的玉钻子,至今仍然戴在我手上,但你一定早已忘记……这十六年以来,人人都以为我跟着杜公子私奔去了,但杜公子又怎会这样做?……他虽然很喜欢我,但我绝不会和这种公子哥儿私奔,他更不会舍得放弃偌大的财富,离开自己的父母……
  “但杜公子不见了,我也不见了,谣传便四下流散开去。
  “只有我知道真相。杜公子死在你暗算之下,而我这一个可怜的表妹,也成为了水贼盗匪头子的女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十六年来,我一直忍辱负重,悄悄地匿藏起来,更自毁容貌,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下落……
  “好极了!老天爷原来真的长了眼睛,到了今天,也该还我一个公道了吧!”中年妇人说到这里,已是声泪倶下,一张自毁容貌的脸孔,看来更是说不出的可怖。
  严细通的身子突然抽搐,整个人都似在痉挛之中。他感到胸腹间燃起了一团再也难以抑制的怒火一咬牙,同时一爪插入她的小腹。
  这一插之力,极是可怕,竟然一下子便直插而入,血淋淋的手掌从背后凸透而出,中年妇人惨笑一声,不断地狂笑,颤声叫道:“好极了!急公好义、持正不阿的总镖头,终於在众目睽睽之下……原形毕露……我这个表妹,便是死也不……冤枉……”
  严细通的血手还没抽离出她的身子,已然气绝毙命。
  血剑师父冷冷一笑,,对严细通道:“案情已经真相大白,只要严总镖头接得了我三招,便放你一条活路。”
  严细通道:“你使用的武器,就是手里的纸剑?”
  血剑师父道:“这是天下间最乾净的剑,每次只会沾上一个人从咽喉里流出来的鲜血,用完之后立刻丢掉,再也不必用上第二次。”
  严细通居然点点头,道:“不错,这是世间上最乾净的剑!”
  “剑”字甫出口,一蓬乳汁般的浓雾。突然从他两边衣袖中散出。乳白色的雾来得极快,一眨眼间竟把半边演武场笼罩住。
  飒!飒!飒!一连三声金刃破空声响,就在这诡异浓雾中传出。那是严细通的“雾里飞刀”,自出道江湖以来,只曾动用七次,但从没有一次失手过。
  这一次又怎样?

  ※       ※       ※

  再浓的雾,也会有渐渐消散的时候。
  雾,终於散了。
  这一阵诡异的白雾,曾把血剑师父与严细通重重地笼罩。
  雾中之战,必有一人倒下。
  倒下去的是严总镖头。在他的咽喉上,插着一把纸剑,纸剑看来软绵绵的,但却已浸湿了鲜血。
  三把飞刀,都已射出,那是严细通的独门绝技──“天地人三才飞刀大法”,但这“三才飞刀”,没有任何一把击中血剑师父,只是落入血剑师父双手指掌之间。
  严细通已死。
  丁碗不再吟诗。
  吟诗是要讲究诗兴的,通常,在有人死掉之后,最需要的并不是诗词歌赋,而是讣文。但对於讣闻,丁碗是从来不懂得怎样书写的。
  这时候,倒是万诗诗的头脑最是淸楚。她亲自为严细通的家眷松绑,一面松绑一面说道:“得罪了!得罪了!”
  家眷之中,只有一人在松绑后要跟万诗诗拚命。那是严细通的幼子,才十三岁。
  虽然年纪轻轻,已练了七八年武功,忽然一拳轰在万诗诗的肚子上,立刻把这个脸上刺了一个“诗”字的母蜥蜴打得哇哇乱叫,但不旋踵间,这少年已给另一个老头儿喝止。
  经过一番商议,这些家眷总算愿意领走严细通的遗体,但却仍然有人用湘北土语破口大骂,显然是对严细通十六年前的鄙劣所为极为愤慨。
  六大高手之中,“雾里飞刀”严细通首先惨淡收场,此人自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但其余五人,却又怎样?
  方鱼以掌门身分,静静地观看演武场内的变化。
  她是黠慧的,但仍然不太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

  ※       ※       ※

  继严细通之后,其余五人的遭遇,竟然都是大同小异。
  “雨夜杀神”上官不活、“金鹰铁瓜”翁大望、“苍山枭婆”段雪莲、“陇中剑仙”温远志以至是“岭南刀圣”颜秋名,全都曾经暗地里做过一些不忠不义,戕害同门的事。
  上官不活恩将仇报,把救命恩人全家老幼毒杀。
  翁大望出卖亲哥哥,把大嫂先奸后杀。
  段雪莲在师父的饭菜里下毒,又把师母剁开几百块用来熬汤,分给同门师姊妹“享用”。
  温远志、颜秋名朋比为奸,双双设计陷害岭南大侠颜仲流,夺其剑谱,侵其家产财富,然后分赃。
  颜仲流是颜秋名的伯父,也是温远志的岳丈!
  这六大高手,在武林中无不极负盛名,虽分黑、白二道,但谁也猜想不到,这六人全都曾经做过一些天理不容的可耻勾当。
  但在血剑师父之下,这六大高手先后一一死於演武场内,无人能够倖免。
  然而,所有被掳回来的家眷,全被释放。
  围观者虽然人数不少,但却并不是这六大高手的亲友。瞧完热闹之后,所有人均陆续散去。丁碗目睹此情此景,有感而发,忍不住又吟起诗来:
  “嗟君风云散,洒泪再见难,世事如一梦,酒醒梦更残。”万诗诗听了,一副悲天悯人之状,不期然地泄然欲涕。
  此时,日影渐移往头顶之上,快将正午。
  鬼仆阿五道:“已备妥斋菜,请往大厅享用。”
  丁碗道:“杀了七个人,斋戒沐浴一番也是好的。”连同死在严细通爪下的中年妇人,不错总共有七人被杀,这位分堂堂主,倒也计算无差。
  吃过斋菜后,血剑师父在大厅两侧对方鱼一本正经地道:“掌门既已拥有本派至尊宝剑,必须知道如何使用,属下便是据负此一重任之人,恳请掌门明鑑。”
  方鱼的眼睛发出了光:“师父言下之意,是要传授我剑法吗?”
  血剑师父道:“『传授』二字,属下是愧不敢当的。只是,修罗血剑并非一般凡剑,如不懂得怎样好好掌握运用,掌门恐怕会有血光之灾。”
  方鱼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缓缓道:“这几句话,听来有点无稽,但我是绝对相信的。”
  血剑师父微笑着躬身道:“适才,属下以纸剑杀了六人,可不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是必须师出有名,才能在掌门面前展示『修罗剑法』之威力。”
  方鱼叹了口气,道:“我都瞧见了。只是其中有一招,只能隔着浓雾以耳代目,但无论如何,师父的剑法以及惊人的内力,不愧是江湖一绝。”
  血剑师父道:“从今夜子时开始,属下必须把『修罗剑法』使用的秘诀一一向掌门禀告,在剑法未曾练成之前,共有三戒,那是:酒、色、肉,还望掌门在这段时间之内,务须绝对忍耐。”
  方鱼瞟了鬼仆阿五一眼,然后才对血剑师父大声说道:“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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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赌徒本色九长老
 
  五湖四海莽莽神州,山嶽甚多,风景奇诡浩瀚之大山名川,数之不尽。
  但蒲牙山的景物,都是平平无奇,就连“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也认为是差劣之至。
  尚幸左有胖嘟嘟的胖美人阿锦,右有忽然投怀送抱而至的东方小雪,总算是艳福齐天,颇不寂寞。遗憾者,乃是小心上人张娴娴女侠给邱雪夫带走,至今下落不明,每夜思及张女侠之花容月貌,不禁大有“老子心痒难熬”之感。
  当日,方盟主在峰顶裸身习剑,习剑之后身无寸缕,正和东方小雪爱到最紧要关头之际,阿锦忽然冲上峰顶,霎时间,阿锦怔怔地瞧着宝哥哥,宝哥哥大窘,只得以东方小姐作为盾牌,并喝令阿锦速速把衣物送上。
  阿锦一则惊诧万分,一则稍有醋意,但她吃醋的劲儿并很不厉害,虽然眼睛湿润,但仍以大局为重,急急连跑带跌直滚下山,然后又匆匆把衣物送上峰顶。
  方小宝穿回衣服后,稍稍定一定神,立时向阿锦详细解说,并且高呼“裸身习剑万岁”,他老人家肆无忌惮,而且口沫横飞,倒是阿锦听了,胖脸为之一红,急急央求九长老休再大呼小叫。
  方小宝哄骗的功夫,别有一手。再者,在三个女孩之中,又以阿锦最易满足,就连她自己都承认:“我是最好欺负的。”
  方小宝忙道:“谁敢把你欺负,老子把他的屁股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剁成屁股酱送去喂狗。”
  阿锦道:“屁股酱很美味吗?别以为那些狗很愚蠢,不见得什么东西都肯吃。”
  方小宝忽然叹了口气,道:“那个蒙面人把你掳走,真是担心死老子啦!嗯,他老人家是谁?是不是东方大将军?”
  说到这一句,贼头贼脑的贼眼珠睨视着东方小雪,心想:“要是老子没有猜错的话……”
  但心念未已,阿锦已摇头不迭,连声说道:“不是大将军……不是大将军……”
  方小宝“呼”的一声吐出口气,道:“你怎知道不是大将军?”
  阿锦鼓起了腮,她一鼓腮,两边脸颊自然比一般女孩胀大得多,但说也奇怪,如此一张胖脸在高高鼓胀起腮帮子的时候,居然比世上绝大多数的少女还更漂亮可爱。
  只听见阿锦道:“那人把我带到一座很宽阔的殿堂,原来是附近的一间寺院。寺院里的和尚都在襌房里睡觉。
  “那人不再把脸孔蒙住。我可以很清楚看见他的模样。他的年纪,看来只有四十多岁。
  “虽然已是夜深,但那人仍然能够在寺院中弄来几碟很不错的斋菜。他道:『这寺院的住持,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每年都给我一封信,劝我早早剃度为僧,他总是认为我大有慧根,比他更适合做个和尚。』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道:『东方强人。』”方小宝听了,只得望往东方小雪长长地叹一口气,表示输得心悦诚服。
  方小宝道:“东方强人是东方大将军的堂弟,换而言之,也就是东方小雪的堂叔父。都是他妈的自己人,因此,无论怎样,绝不会把你当作点心般蒸熟来吃。”
  阿锦抿嘴一笑,道:“我才不害怕哪!东方先生虽然蒙头蒙脸,又把我抓到和尚寺去,但他并不是什么坏人。而且,自从十八岁开始,他一直都在吃素,连鸡蛋鱼卵都不肯吃,又怎会把我用来制造点心?”
  方小宝还没反驳,东方小雪已笑咪咪地道:“每个人的心肠,都是隔在肚皮里面的。尤其是男人,十个男人十个靠不住。若照你看,方长老像个三妻四妾之人吗?”
  阿锦摇了摇头,道:“不像!他像是六妻八妾那种男人才是真的。”东方小雪不禁为之气结。

  ※       ※       ※

  三日后,天色欠佳,方小宝仰望满天乌云,东方小雪一面剥了一根香蕉,一面喂给他吃,同时说道:“是不是雷电大作,你便要急急赶往山峰之上脱掉衣服练剑?”
  方小宝嘴里塞着香蕉,含含糊糊地说道:“裸身习剑,何时何地都可以大展身手,你要是想练成这一种剑法,敬请立刻脱得一丝不挂,我来教你怎样出招。”
  东方小雪敬谢不敏,把他推向阿锦:“锦妹子很想练,你教她好了。”阿锦大叫冤枉,一张脸红得像是一下子喝掉了五百斤高梁。
  及至黄昏,既未下雨,更不曾雷电大作,西山远处,更出现了夕阳余晖,阿锦做了几道小菜,一男二女据案大嚼,谈天说地甚是融洽。
  东方小雪忽然问阿锦:“你怎么不吃我的醋?”
  阿锦胖脸一红,道:“要是我吃你的醋,张女侠又怎样?她……岂非也要吃我的醋了!”
  东方小雪道:“你是一个很正派的姑娘,从来不会有恶毒的心思去害人,张娴娴冰雪聪明,也很有容人之量,自然不会胡乱吃醋。”
  阿锦叹了口气道:“但我曾经听人说过,女子的醋劲通常都很厉害。要是我真的令到张女侠心里不愉快,真不知道应该怎办才好……”
  东方小雪眨了眨眼,道:“要是我吃你的醋,你又会怎样?”
  阿锦一怔,半晌道:“你也会吃我的醋吗?”
  东方小雪“哈”的一笑:“别以为你和小宝哥在一起比我还要早,我便不能吃你的醋。女人吃起醋来,比最恶毒的蛇还更不讲道理!”
  阿锦叹了口气,苦笑道:“要是东方小姐真的吃我的醋……那么,我只有『以醋还醋』,也吃你的醋……然后瞧瞧往下去怎么办……”说得甚是无奈,东方小雪痴痴地瞧着她的脸,忽然眼圈一红,目中泪光乱闪。
  阿锦吃了一惊:“东方小姐,你要哭了吗?是不是我说错了话,令你生气啦!……”
  东方小雪握住了她的手,摇摇头道:“不!你没有任何话是错的……只是,你是个太善良的女孩,站在你面前,我反而变得不是个东西。”
  阿锦把头低垂下来,嗫嗫地道:“你是个大方漂亮的千金小姐,无论在哪一方面,我都是比不上的……你不要伤心,也不要哭……总之,我答应永远都不吃你的醋便是。”
  东方小雪似是破涕为笑:“要是我吃你的醋呢?”
  阿锦道:“你吃个够好了,我绝不再『以醋还醋』……”
  东方小雪笑骂起来:“你把我当作大醋缸吗?够啦!你既不吃我的醋,我也不能吃你的醋,反倒是那个小宝王八蛋,要是他敢欺负阿锦妹子,我把他所有牙齿都拔掉下来。”
  阿锦吃了一惊,道:“不!就算真的要拔掉他的牙齿,只拔一两颗便好……”
  东方小雪笑得弯下了腰,两个女孩互相扭作一团,方小宝在老远瞧见,不禁为之莫名其妙。
  晩上,方小宝和两个美人儿下棋。
  九长老对黑白子之道,比一知半解还更一知半解,连输三局,脸上光彩全失,一怒之下,把东方小雪推向床边,同时命令阿锦:“把门关上,然后跟着老子一起放手大干一场。”
  阿锦脸上火热,正在迟疑之间,方小宝迫不及待冲了过来,在她耳边笑道:“快滚上床,本长老今晩要一箭双鵰,一报连输三局棋子之仇!”
  正要关上房门大干一番,忽听门外有人叫道:“九弟且慢关门……”
  方小宝陡地呆住,心道:“老子虽有一个姊姊叫方鱼,但怎会变成什么捞什子『九弟』起来?”正在暗自诧异间,忽见一人捂着胸口,脸色灰白跌跌撞撞地直闯而至。
  定睛一看,竟是只有一只左眼的“天眼”。
  “七长老,三天没吃饭吗?”
  “九弟……关上门再说!”
  方小宝唯唯喏喏,心道:“老子本来就很想把大门关上,只是你这个独眼英雄也溜了进来,未免大煞风景之至。”
  东方小雪、阿锦看见天眼撞入房中,都是面面相觑。
  只见天眼以左手捂住胸口,但却看不见有什么伤口和血渍。
  方小宝乾咳一声,说道:“七长老,你老人家似乎受了一点点伤,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天眼用力摇头,道:“不!千万不能轻举妄动……九弟……你要提防李总舵主,他……他把张娴娴囚禁在这一座山的山腹密室中……”
  方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阿锦更是似乎被吓呆了,连动都没有动。
  方小宝猛吸一口气,道:“七长老,你有没有弄错?总舵主兄长怎会把她关起来?”
  天眼道:“总舵主在玩弄手段……他已出卖了二长老……”
  方小宝一凛,心道:“二长老?岂不是那个狗头军师吗?”
  正要追问,天眼已跌坐在地上,脸色变得更难看:“李临风是……阴险小人……九弟……这里不宜久留,快走……快走……还有……东方公武同样是一丘之貉,李临风和他互相勾结……九弟千万要小心……还有……大将军女儿说的话……你也不能相信……”说到这里,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方小宝大急:“七长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天眼吃力地笑了笑。这一笑,真的非常吃力,笑容中更带着无奈的自嘲。
  然后,他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迸出了四个字。那是:“北──权──天──君……”说完这四个字之后,他的头已垂下,连笑意都变得一片僵硬。
  方小宝呆住了。他呆呆地抱着这位七长老的尸体,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在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日初会天眼,彼此在破庙中互拚一掌时候的情景。
  在那时候,天眼是他老人家心中最憎恨的乌龟王八!然而,彷彿仅在转眼之间,一切都已改变过来。昔日的死敌,终於在眼前死了,但他感到的绝对不是愉悦和痛快,反而是极度的哀伤、难以形容地沉痛。

  ※       ※       ※

  天眼死了,这是突如其来的重大变化。但最令九长老震撼的,是天眼之死,竟然是总舵主兄长所下的毒手。还有,要是七长老所言非虚,张娴娴便是给李临风秘密囚禁起来的。
  霎时间事情出现了这样急剧的变化,方小宝不禁为之方寸大乱,在房内团团乱转。阿锦皱皱眉,道:“七长老说的话……也许有点误会吧!……”
  东方小雪闷哼一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天眼一片好心,特意提醒九长老,大将军父女都不是好人,你们千万得要小心!”
  阿锦忙道:“小雪,你不要把事情越描越黑……”
  东方小雪嘟起了嘴,但还没开口,方小宝已然喝道:“别吱吱喳喳在老子耳畔吵个不停!”
  东方小雪脸色一变,打开房门,直冲出去,阿锦正欲追出把她拉住,方小宝又喝了一声:“任由她去!给我站住!”阿锦扁起了嘴,垂着脸退回。
  方小宝沉吟一会,才道:“小雪比你还更不懂事,她只是一条比小母猪还要蠢三分的笨狐狸。”
  阿锦心中大大不以为然,暗道:“东方小姐冰雪聪明,怎能比作愚蠢的小母猪?”
  隔了一阵,方小宝又道:“七长老这个人嘛……固然是面目可憎的……但面目可憎之人,不见得便是真正的坏蛋……说不定,是个好人!好蛋!
  “总舵主兄长对我很不错……这是无可置疑的,只是……张娴娴女侠被掳走之事,恐怕真的大有蹊跷……七长老临终之言,未必便是胡说八道……
  “他妈的!总舵主兄长为什么要杀害天眼?……还有,那个狗头军师听说也是境况不妙.....
  “但狗头军师是否同样给打死了?……可是,这姓葛的傢伙,是总舵主兄长行军打仗的军师呀……他又怎会把这样的一个人干掉?
  “唉!事情太混乱了,锦妹子,快过来给宝哥哥亲一亲嘴,且看能否让脑筋清楚一点?”
  阿锦闪闪眼,感到宝哥哥这一着端的是莫测高深,当下不敢有违,立刻上前,任由方盟主用力在嘴唇上亲吻。
  吻了大半天,方小宝的脑筋是否真的可以清醒过来?阿锦不知道,方小宝更不知就在这时候,一人破门而入,竟是方小宝的亲生老子上下道长。

  ※       ※       ※

  上下道长是个怎样的人?
  对方小宝而言,这一位道长,绝对是个怪人,甚至是怪人中的怪人。他知道,这是他老人家的亲生老子,但这亲生老子,偏偏却是那样地陌生。
  和尚是出家人,道长也是出家人。方小宝想了很久,总是想不通自己怎会有一个做牛鼻子的父亲,又有一个做和尚的祖父!
  要是一个弄不好,连祖母都是尼姑,娘亲又是一个道姑的话,他老人家说不得只好跑远一点,索性到西藏做喇嘛去。
  只见上下道长向躺在地上的天眼瞧了一会,皱眉道:“果然活不成啦!”
  方小宝一怔,道:“你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吗?”
  上下道长道:“除了李临风,还有谁能轻易地一掌击杀天眼?”
  方小宝心下骇然,道:“总舵主兄长为什么要杀七长老?”
  上下道长道:“天下的形势急变,今天的『北权天君』已不再是从前燕子天涯峰的『北权天君』,要是你连这一层利害关系都弄不清楚,凭什么跟李临风这条老狐狸称兄道弟?”
  方小宝不禁为之苦笑:“总舵主兄长待我亲同手足,就连灞桥雪这一把十分重要的剑,都送了给我……”
  上下道长道:“一把剑,并不能说明一切。你要是把这个人看得太简单,你自己便是天下第一笨虫。”
  方小宝道:“七长老说,张女侠给总舵主……关了起来,是不是真的?”
  上下道长道:“空穴来风,当非无因。张娴娴的事,你的老子倒不清楚,但此地不宜久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方小宝道:“那个姓葛的军师如今怎样了?”
  上下道长道:“你曾骂他是个狗头军师,足见吾儿他妈的独具慧眼。这狗头军师原本对李临风忠心耿耿,岂料到头来,忽然给这狗头军师查出了一个重要的秘密。”
  方小宝道:“出了什么事?”
  上下道长道:“李临风至今仍然牢牢地掌管着燕子天涯峰的生杀大权!”
  方小宝陡地一呆,随即大大不以为然地说道:“不!燕子天涯峰已落入奸人之手,如今在昔日总坛独揽大权的是吕无忌!”
  上下道长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你懂个屁!吕无忌算是个什么东西?除了张不悔的徒儿可以给他骗得死去活来之外,在武林中他算是老几?凭他的斤两,又怎有资格和李临风这种老狐狸周旋?”
  方小宝道:“老头子老道爷之言,大有道理,难怪在极北峰道观之中,无论大大小小的牛鼻子,一律以你这一个老牛鼻子『牛首是尖』,正是马首也『尖』,牛首更『尖』,这大概是老头子老道爷的牛角天天力磨,磨得比针还要锋锐的缘故。”
  上下道长叹道:“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个小无赖不学无术,最爱胡说八道,这是贫道这个为父之过,怪你不得。”
  方小宝哈哈一笑。若在平时,势必打蛇随棍上继续捉狭,但此际诸事烦扰不堪,既为天眼之死深深哀悼,也更担心张娴娴女侠之安危,复有总舵主兄长种种手段,究竟是邪是正是友是敌,越来越更扑朔迷离,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心情怅惘,在哈哈一笑之后,便再也没有下文,只是呆呆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但觉唇乾舌燥,很想跳入长江之中凉快凉快。
  过了很久,方小宝才道:“狗头军师刻下处境如何?”
  上下道长道:“在金斗谷东北五里,有一片大草原,据探子回报,认为在这大草原西侧,埋伏着一支人马,李临风遂调动帮众,兵分两路向这一支人马展开狙击。
  “然而,探子情报,不尽不实,葛春秋曾下令再探,却惹来李临风沉痛的责骂。
  “李临风这一着极是厉害,那是因为他平时对待权势八老以至是你这一位忽然冒出头来的九长老,总是虚怀若谷,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更尤其对葛春秋这个狗头军师,更是敬重有加,有人甚至形容那是『如同兄父』,但却在这一次绝对不假辞色,显见事态极为严重,葛春秋的狗胆子再大,也不敢违抗总舵主之命,只得亲率一千人马,与天眼部八百战士,分从左右向敌人展开夹击攻势。
  “然而,在误打误撞之下,天眼部的探子,却查出在大草原之上,形势绝对并非有如李临风所言。要是这一千八百人马按照这种策略进攻,无异有如飞蛾扑火,自掘坟墓。
  “天眼的谋略,虽然不及狗头军师,但毕竟在江湖中打滚多年,生平所经历之大阵大仗无数,眼见形势不对,一方面派人飞马急告葛春秋,提醒狗头军师必须谨慎从事,另一方面更亲自飞马赶回蒲牙山,向总舵主李临风禀明一切状况。
  “但就在这危急存亡之际,葛春秋手下一只小蚁,冒险从燕子天涯峰赶了回来。
  “葛春秋手下,有一支『小蚁雄师』,全是经验丰富,更能忍辱负重之卧底、探子。燕子天涯峰虽已易主,但仍然有若干『小蚁』潜伏在敌人阵中,这便是葛春秋能够成为『混世军师』其中一种最大的本钱。
  “这一只小蚁,原本一直会潜伏在燕子天涯峰,要不是有极重要的变化,绝不会冒险到此向军师报讯。
  “小蚁带回来的音讯,是葛春秋最不想听见的。但事实却是:李临风出卖了天眼,也出卖了他,在燕子天涯峰.,仍然是李临风掌握生杀大权,『湘江赛孟尝』吕无忌,只不过是一个被蒙住眼睛在棋盘里乱冲乱撞,但却自以为是的棋子!”
  方小宝越听越是胆颤心惊。
  上下道长说到这里,神色转趋漠然,道:“天眼已遭毒手,他是给李临风亲手重创的。以天眼的能耐,原本立刻便要当场惨死,但却有一人,为他接下了李临风骤施杀着的一掌。”
  方小宝猛吸一口气,道:“这人是谁?”
  上下道长道:“『君子狂徒』张不悔!”
  方小宝又是一惊,心道:“张不悔是步大侠的师父,此人虽然骄狂得厉害,但叔公大人生前曾向我这个侄孙提及这位张老先生,此人绝对是凤凰无宝不落之辈,凡是他插手之事,最少看准了九成以上才会亲自动手!”仔细思量,深感形势果然大大不妙。
  只听见上下道长又道:“以张不悔的武功,要在李临风手底之下全身而退,料想并非难事。但如此一来,两人已是公然翻脸。据说张不悔有一个弟子,跟李临风颇有点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张不悔未必便会跟李临风拚命到底,但李临风这张假面具既已给撕破,以后的形势怎样变化,实属难料。”
  方小宝哼了一声,说道:“老子要找他,亲自质问一番!”
  上下道长脸色一沉,道:“这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吗?一旦撕破了脸,你这个九长老只好追随在七长老之后,到酆都城找阎王告状去!”
  方小宝瞪眼道:“要是你这个宝贝儿子孤身犯险,自然是他妈的凶多吉少,但你是我的老头子老道爷,只要找张不悔老先生押阵,咱们未必便会势孤力弱。”
  上下道长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北权天君』李临风身边还有什么厉害的脚色?”
  方小宝道:“从前,该是天眼、葛春秋之流……”
  上下道长嘿嘿一笑:“怎么算漏你自己?你老人家岂非也是『北权天君』手下一员大将吗?”
  方小宝道:“不!充其量只能算是他妈的一员小将。”
  就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一个人淡淡的声音:“贤弟,我来了。”
  贤弟。
  除了“北权天君”李临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如此称呼方小宝。
  总舵主兄长终於来了。

  ※       ※       ※

  夜深沉。
  李临风邀请方小宝在山边随便逛逛,聊一聊,聚一聚兄弟之情。
  方小宝一口答允。上下道长正欲跟随,方小宝却道:“这是咱俩兄弟的事,只管给我好好照顾阿锦,拜託!拜託!”上下道长一声猛喝,方小宝以为老头子老道爷有所异议,但等候了片刻,却听不见父亲有什么话要说,当下不再理会,跟着李临风走了出去。
  夜色茫茫,李临风一身白衣,身姿潇洒。方小宝心中赞叹:“不管此人心术如何!毕竟还是人中龙凤。”
  二人徐徐地、漫不经意地走动。李临风不作声,方小宝也不作声,心道:“他妈的沉默是金,要是这样子沉默到天亮,说不定便会金银满屋齐齐大大的发财。”心里这样想,嘴边已再三欲言又止。
  二人走到蒲牙山西翼,此处山势险峻,乃是杜仲屯兵驻守之地。方小宝再也忍耐不住,道:“杜仲这一员老将对你忠心耿耿,你也会向此人下毒手吗?”开宗明义,再也不假惺惺作态,且看总舵主兄长如何对答。
  李临风哂然一笑,道:“贤弟,你知道的事情,也许还不够多。”
  方小宝道:“只怕已算不少。”
  李临风又向前走上几步,踏足在一块险石最前端。夜风渐紧,在这块大石以外,是百丈深谷,要是直掉下去,必然有死无生。
  方小宝皱了皱眉,道:“你不害怕我这个贤弟忽然从背后推你一把么?”
  李临风摇头道:“既是我的贤弟,又怎会做出这等鄙劣无耻之事?”
  方小宝嘿嘿一笑:“江湖之上,谁不知道我是个不要脸的无赖?在背后暗算别人,本来就是小弟的拿手好戏。”
  李临风仍是背对着他,说道:“我是你的义结金兰兄长,就算我做了再恶毒再对不起天下人的事,你还是不会把我暗算。”
  方小宝冷笑:“笑话!我有一个朋友,听说也是你很尊重的一位贵宾,他叫步浪飞,他身后有一堵『墙』,人称『女兄弟』唐娇,是一个正正直直的女豪杰,但是一次,她出其不意地在步浪飞后狠狠的砍了一刀!”
  李临风道:“这一刀,天下皆知,但在愚兄看来,这一刀并不是暗算,而是一个愚昧女子为了寇少烈而发出的痴情一刀。”
  方小宝怔呆半晌,终於点头叹喟:“难怪步大侠可以是你的朋友,他的看法,和你不谋而合。”
  李临风道:“唐娇是唐娇,方小宝是方小宝。唐娇会做的事,方小宝未必便会跟着照做。”
  方小宝道:“总舵主兄长在我的脸上贴金,我这个小无赖未必便不会在背后推你一把。”
  李临风道:“在背后谋算别人,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既不愉快,更不容易。『女兄弟』唐娇在背后砍的那一刀,便是最佳证明。”
  方小宝心中大叫“厉害”。这位总舵主兄长,果然是了不起他妈的人中龙凤,别说是一身武功,便是言语上的比拚,他老人家非要甘拜下风不可。
  若非已然骑上虎背,这位九长老宁愿拍拍屁股掉头便走。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老人家只好硬着头皮,一起辣块妈妈死撑下去。沉吟一阵,道:“唐娇的事,休要再提。”
  李临风微微点头,道:“很好。你不想提,就不要再提。我已把娴娴关了起来。”方小宝听了,脸色骤变,想不到总舵主兄长一开口便坦承此事。
  李临风接着道:“娴娴是阶月的再生。这一幅画,是我在三十年前绘画的。”忽然回过头来,把一幅精美画像在方小宝面前缓缓地掀开。
  方小宝睁大眼睛,脸上的神情十分惊异。画里的人,分明便是张娴娴女侠……但瞧她的服色,却又有点不像。
  再仔细一点,又渐渐发觉,画里的人像,虽然十成中最少有九成九酷肖张娴娴,但若以年纪而言,还是画中人比较大一点点……但都同样是一般的明艳可爱。
  方小宝深深地吸一口气,道:“真像……真像……她是娴娴?……还是阶月?……”
  李临风苦笑一下:“这是三十年前绘画下来的,你说她会是娴娴吗?”方小宝也陪着苦笑起来。
  李临风把这幅画收回之后,忽然握着方小宝的双肩。这双手一握之势,看来只是很普通平平无奇的动作,但却似是从四方八面直罩而下,李临风目注着方小宝,根本令人无法躲避。神情凝重:“愚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把娴娴羁禁在山腹秘道密室之中,但我只是把她关起来,绝对没有把她亵渎,这一点,你是可以放心的……”
  方小宝道:“娴娴跟当年的萧姑娘看来就像是同一个人,总舵主兄长对阶月小姐情深义重,因此情不自禁地把娴娴囚禁……看来,总舵主兄长很想每一天都可以瞧见她的容貌。”
  李临风叹了口气,道:“愚兄的心事,都给你说出来啦!可是,娴娴是贤弟的意中人,要是愚兄一直把她羁禁着,贤弟的心里一定会很不愉快。”
  方小宝没有否认,点点头道:“这倒是真的。”
  李临风道:“要解决这件事情,看来只有一个方法。”
  方小宝道:“是不是要把我杀掉?”
  李临风摇摇头,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更是权势九老之一,又怎能为了一个女子把你杀害?……要把这件事情解决,照愚兄之见,只有让娴娴陪着阶月一起入土为安,风波始可平息。”
  方小宝吃了一惊,忙道:“不!这是最差的法子。再说,咱俩无论是谁,都是一定狠不下心肠把娴娴杀害的。”
  李临风道:“你是必然下不了手的……只怕……就连我也是一样,但有一个人,大概可以为咱俩代劳。而且,这人已站在你的背后。”
  方小宝猛然回头,看看是谁来了。但他的脖子才扭过去,双肩陡然一阵剧痛,更听见可怖的骨折声响,在这一瞬间,左右双肩肩骨已给李临风不费吹灰之力捏碎。
  方小宝剧痛攻心,几欲晕倒过去。李临风平淡的笑声,却在这时候在他耳边响起,道:“贤弟,在这时候,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否则,就不会再瞧得见你的小心上人。”语气听来极具关切之情。
  方小宝睁大眼睛,喘着气道:“总舵主兄长……你对小弟果然很够义气……”
  李临风在他的肩头上轻轻搓动。若在平时,这样地用双手搓捏肩膀,也许是很不错的享受,但此际九长老肩骨已碎,再来这一下搓捏,便是一种恐怖的酷刑。
  但也就在这一瞬间,萧阶月的画像已给方小宝抓在手里。
  “总舵主兄长,你杀了我吧!但这一幅画,说不得只好陪着我这个不成才的九长老陪葬!”
  画像已在方小宝手中。
  这是方小宝唯一可以脱险的机会。
  但这机会有多大?
  方小宝不知道,但他心里却在这样想:“这一招堪称美妙无比。堂堂『长江第一赌徒』,这一注竟然押在一幅劳什子图画之上,要是押输了,只好用这幅画裹尸,死也死得风流。”至於给一幅女子的画像“裹尸”是否真的风流快活,却已无暇稍深一层细想。
  李临风是权势堂总舵主,他会为了一幅画像放过这位“贤弟”吗?
  他笑了。
  他甚至笑得流下泪来。
  他在笑得流泪之后,慢慢的告诉方小宝:“贤弟,你赢了。把画像还给我,今晩,我让你活着离去……但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死在愚兄的手下!”
  方小宝点了点头,道:“好!你放我走!但也得放了张娴娴,要是你不答允,老子……小弟还是不如用这幅臭画陪葬算了!”
  ──能用一幅“劳什子图画”换回性命,本已是上上大吉之事。
  ──但“长江第一赌徒”是个天生的赌徒,既然第一注押中了,第二注又怎能放弃?
  ──要是第一注押对,但第二注押错了又怎样?
  ──这种赌博的规矩,方小宝这位老人家比谁都更明白。他知道,要是连本带利一古脑儿押下,一旦输了的话,势必连第一注的赌本也一倂输掉,这种景况,在赌场上非独是“屡见不鲜”,简直比家常便饭还更家常便饭千百倍。
  ──但为了张娴娴女侠,方小宝甘冒奇险,以自己的性命再赌一注。
  ──两条命,变作一条命。要赢,两条命一倂赢回来,要输,宁愿两条命都不要!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赌徒本色!

  第六章 醉里乾坤蝴蝶梦

  徐州城内,最热闹的地方,白天是城南天大街,单是绸缎庄就有六七家。除此之外,酒家食肆固然四周林立,街头上的贩子更是热闹非凡。
  到了晩上,最热闹的却是金花坊。
  金花坊有最大的赌坊,最华丽的青楼。
  这一夜,赌坊里来了一名陌生赌客。赌了几手,最后一注把佩剑也押在赌桌上。这人赌的是牌九。
  牌九,即骨牌。
  北宋宣和二年,有人向徽宗上疏呈骨牌之制,共三十二扇,合二百二十七点,以按星辰之数……其取名皆有意义。
  这种骨牌,是由骰子所衍生,每一张牌,都刻上两个骰点,如两颗一点组成“地牌”,两颗六点则组成“天牌”,五点及六点组成的便是“虎头”等等。
  骨牌虽在北宋已有人向徽宗上疏呈献,但徽宗却嫌其过於复杂,并未加以批准。
  迄至南宋高宗时才获奏准颁行。
  这人在以剑押注之前,已输了八百五十两。这把剑忽然当作赌注押在赌桌上,众赌徒无不为之侧目。
  在赌坊,形形式式各种各样的赌徒,可说是络绎不绝的,别说只是把刀剑押在赌桌上,便是连妻子女儿也当作赌注般押上桌的,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但这一把剑,仍然是极其令人触目的。
  绝少有这样巨大的一把剑!
  而且,这是一把黄金巨剑!
  剑,已有一半出鞘,看来是那么地令人目炫。於是,每一个赌徒都凝注着这把金剑主人的脸。他看来很疲倦,一双眼睛佈满血丝,头发虽然乌黑发亮,但两条眉毛却是雪一般白。
  这时候,在牌九赌桌上当庄的是尤山棠。
  在徐州,尤山棠是一个很着名的花花公子。只是,要是从不认识这个人,怎样看,他也不像是一般的纨绔子弟。
  他是个胖汉,虽然不算胖得很厉害,但比一般人最少还是肥胖了八九十斤。他很喜欢吃喝,但一身衣物总是又残又旧,有时候甚至是衣不称身,连衣服都有点发臭。
  但他是这赌坊着名的豪赌客。
  “这把剑,你要押多少?”
  白眉人道:“一千两。”
  尤山棠立刻说了一个字:“行!”
  於是,赌局继续。白眉人抓了一副很不错的牌;一张梅牌,一张人牌,是八点。
  尤山棠当庄,两张牌一翻,竟是一张天牌,一张杂七,九点。
  白眉人输了,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掉头便走。
  尤山棠却道:“兄台慢走。”
  白眉人道:“我已身无分文,连这把剑都已输掉,再也没有赌注。”
  尤山棠摇摇头,道:“你并不是寻常的赌徒。别的赌徒在输掉身上财物之后,还愿意再赌的话,便是宰掉,也是一文不値。但只要你还愿意再赌的话,这把剑你可以先拿回去。”
  白眉人冷冷地瞧着尤山棠,人人都以为他已心动,可是,他只是冷冷地瞧了尤山棠一眼,然后就推开身边几个好事的赌徒,离开了赌坊。
  一个赌徒输得乾乾净净,还有源源不绝的赌徒加入,在天亮之前,这里的赌局永远不愁寂寞。寂寞的只是那些已离开了赌坊的大输家。
  赌局仍然继续。
  尤山棠继续当庄,跟着这一手牌,他拿了一副蹩十。
  但白眉人已不在赌桌旁边。

  ※       ※       ※

  从赌坊右转,走不上二十步,便是笙歌处处的“四大院”。
  所谓“四大院”,便是金花坊最着名的四间妓院,从右至左顺序算起,分别是艳霞院、月春院、锦兰院及芙蓉院。
  此际正是各间妓院最旺场的时候,只听得处处传出一片丝竹管乐之声,复有猜拳行令,唱曲调笑饮酒作乐的种种喧叫声,比诸赌坊的情景,犹更热闹非凡。
  白眉人在艳霞院门外,给一个花枝招展的中年鸨母拦住:“这位公子,瞧你今天的气色,定必事事如意,要是到咱们这里喝两杯美酒,准有意想不到的艳遇。”
  白眉人瞧了她一眼,道:“你是这里的鸨母吗?”
  鸨母嘻嘻一笑:“我叫艳娘,本院齐集南北佳丽,燕瘦环肥任君选择,无论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儿,艳娘包保公子不会失望。”
  白眉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鸨母:“你有几斤?”
  艳娘哈哈一笑:“公子真喜欢开玩笑……”
  白眉人也哈哈一笑,忽然伸手捏住她的右腕:“实不相瞒,我不喜欢『燕瘦』,只喜欢『环肥』,看你肥肥胖胖的,只怕最少有一百五十斤左右吧……”
  艳娘“哟”的一声叫道:“公子喜欢肥胖的美人儿,怎不早说?老娘只有一百三十斤,而且已年近半百,公子怎么说也不会放在眼内的……但这里有一个姑娘,才十八岁,有一百六十五斤重,真是珠圆玉润,甜美可人……”
  白眉人道:“我要的女人,最少三百斤以上……就像是山姐般模样。”
  艳娘听了,一张脸立刻沉了下来。她用力挣脱白眉人的手,冷冷的道:“要找三百斤的母猪,到猪场去找,别在这里消遣老娘!”
  白眉人笑了,然后不住的在点头,迭声道:“说的是!说的是……”忽然一声怒喝,把这鸨母推向石墙上,拳脚交加,直把艳娘揍得满嘴鲜血,手臂乌黑。
  鸨母在妓院门外给嫖客殴打,立时便有七八个凶神恶煞般的打手疾冲过来,有人抡起粗大的拳头,有人抓着木棍,不由分说便向白眉人怒扑狂攻。
  白眉人狂笑,既不还手,也不逃避,霎时间拳头木棍仿如暴雨落下,不消片刻,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但仍然狂笑如故。
  艳娘给嫖客痛殴,怒火狂燃,在打手旁边嘶声喝叫:“打死这个疯子!打死他!好让他知道艳霞院的厉害!”众打手更是狠毒,再也不留半点余地。
  蓦地,一道巨大身影在人丛中杀出,砰砰有声地在众打手脑后各打一拳,就连鸨母也不例外,真是人人有份,绝不落空。
  七八拳过后,众打手及鸨母,人人变作滚地葫芦,倒卧地上翻来滚去。
  艳娘忍痛睁大眼睛望向那人,不禁失声惊呼:“尤公子,你怎么打我?……”
  出拳之人,赫然竟是赌坊里的豪赌客尤山棠。
  “他妈的!你吃了八百斤猪油蒙了心吗?这位大爷是谁,你可曾睁大一双狗眼瞧清楚?他老人家是鼎鼎大名的『白眉神捕』谭四爷,只要他老人家的指头一伸,这间妓院不到天亮便得关门大吉!”艳娘闻言,登时面如土色。
  这时,七八名打手已抚摸着后脑爬起,尤山棠嘿嘿一笑,道:“凭你们这些三脚猫的功夫,竟敢向谭四爷动粗,要不是他老人家的王者神剑暂且放在我这里,便是每人有十八颗脑袋都得砍掉下来!”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把巨剑交还给白眉人。
  这白眉人,当然便是谭四。
  谭四没有把剑接下,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这把剑,我是故意把它输掉的。”语毕,掉头便走。
  但尤山棠身影极快,一晃身,以巨剑拦住谭四,道:“四爷不是要找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吗?”
  谭四苦笑:“三百斤的女子,天下间恐怕数不出多少个吧!”
  尤山棠道:“请跟我来。”
  谭四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这种女人吗?”
  尤山棠道:“不知道。但却知道什么地方有最好的酒。”
  谭四想了一想,笑道:“看来,你真的很想交我这个朋友。”
  尤山棠忽然把艳娘揪了过来,喝道:“谭四爷是山姐的知己,你以后一定要睁大狗眼看清楚!”
  艳娘急急跪下,咚咚咚的连续嗑了几个响头,不住的向谭四道歉。

  ※       ※       ※

  走出金花坊,尤山棠带着谭四在街道上左穿右插。走了七八条大街小巷,来到了一间大屋门前。
  门外有两名青袍老者,头缠白布,腰系白带,显见都是戴了丧,脸色甚是哀痛沉重。
  尤山棠带着谭四步入屋中,穿过天阶向后堂,只见在后堂之中,聚集着一大群人,竟有三百余众,全是身上戴了丧的男女。
  在大厅正中,摆设着灵堂,一张巨案,案上点着粗大的白蜡烛,两旁挂着密密麻麻的白布软联,又竖着一道一道招魂幡子。
  在这大厅之上,绝大多数人身上都带着兵刃,一名紫衣大汉在灵座旁边跪下,嘶声哭道:“四爷终於来了……山姐,你这个血海深仇,俺便是拚着粉身碎骨,也要为你昭雪!”
  直至此际,谭四才知道徐州群雄,就在这里为山姐布置灵堂,并矢誓要为她报仇恨。
  尤山棠却道:“这里总共有三百二十七人,人人都以四爷马首是瞻。尤某的名字,也有一个山字,山姐是我的同乡,咱们自小一起长大。她死了,我连吃饭都嚥不下肚,只好溜到赌坊赌钱解闷,想不到反而遇上四爷,种种得罪之处,尚祈勿怪。”
  谭四向灵堂中三百余人左左右右地瞧了大半天,才道:“山姐是在我身边丧命的,这个责任,都在我身上,你们要为山姐报仇,大可以每人在我身上戮几刀泄愤。”
  把上半身衣衫撕开,走到那名紫衣大汉面前,大声道:“郭啸中,我知道你是山姐的好朋友,就由你来戮第一刀吧!”
  郭啸沖陡地跳起,怒道:“四爷,山姐死在燕子天涯峰,她是怎样死的,并非只有你这位『白眉神捕』才最清楚!
  “我是山姐的朋友,这灵堂上每一个人同样都是山姐的朋友。
  “山姐为人重义气,四爷同样义薄云天。山姐之死,责不在四爷,而是吕无忌!要是咱们在这关节上竟然黑白不分,便是将来死落黄泉,也没面目去见山姐!”语毕,又再跪倒在灵前放声大哭。
  郭啸沖一哭,厅上众人最少有一大半跟着号啕哭叫起来。
  众人哭了一阵,人丛中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哭上十天八天又有什么屁用?”众人循声望去,叫喊之人是个黑衣女子,腰悬四把尖刀,每把刀长不足两尺,并无刀鞘,明晃晃地寒气逼人。
  这名女子,是徐州城内大有名气之“四刀娘子”司空蝶,平素深居简出,但她与山姐交情极深,可说是情同亲姊妹。
  郭啸沖立时大声和应:“老蝴蝶说得好!要报仇,就得站稳阵脚,组成一支复仇雄师,再找吕无忌这个阴险小人算帐!”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振臂狂呼,大声附知。
  直至众人叫声渐渐歇止,谭四已取了一罐酒当众迎首大喝。
  喝了三大口之后,才道:“要报仇,那是以后的事。今夜,谭某只想再醉一晩。”
  抱起酒镜,大笑扬长而去,大厅之中,人人面面相觑,变作一片死寂。
  “白眉神捕”谭四从来都不是酒量警人之辈,他要醉倒,远比小叶和步浪飞容易。
  这一晚,他早已决定要酩酊大醉,自然得偿所愿。不但他醉得不省人事,尤山棠也陪着他一起大醉。论酒量,尤山棠比他要差一截,但这公子哥儿最大的长处,便是在大醉之前,预先总有一手安排。
  这一晩,他安排了两个人跟随着。一个是郭啸沖,另一个是司空蝶。
  “四爷今晩是非醉不可的,要是咱们都醉了,就得有劳两位把四爷送回客店去。”
  郭啸沖答应了,司空蝶却默不作声。
  她默不作声只有一个原因。
  她也决定今晩大醉。
  醉了之后,她对郭啸沖说道:“谭四可以醉,我为什么不能醉?要是醉死了,山姐的仇,谭四报不了,我也报不了,索性就此作罢……哈哈……哈哈哈……”
  果然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郭啸沖道:“你不能醉。”
  司空蝶道:“不错,你曾经答应过尤山棠,要是他和四爷醉了,便得把这两条醉虫送回客店去,但这只是郭大侠的承诺,我可没吭一声!”
  郭啸沖皱眉道:“你要怎样?”
  司空蝶道:“他们要醉,我为什么不能醉?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女人,便好欺负一些?”
  郭啸沖叹了口气,道:“天下间要是只有两个女人是绝对不好欺负的。那便是山姐和你这只老蝴蝶。”
  司空蝶冷笑一声:“郭大侠,你几岁了?”
  郭啸沖一怔,道:“四十不到。”
  司空蝶道:“要是有人叫你一声『老侠』,你怎办?”
  郭啸沖道:“才三十多岁,怎能算老?要是有人这样叫我,多半是个疯子,根本毋须理会……嗯……老蝴蝶,你又几岁了?”
  司空蝶眨着眼:“二十八。”
  郭啸沖道:“原来是三十不到的老蝴蝶。”
  司空蝶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一夜,谭四、尤山棠、郭啸沖都醉了。只有司空蝶,虽然她也很想大醉一场,但却在半醉之后,把酒瓶抛掉,再也没有喝一滴酒。
  虽然谭四、尤山棠都醉了,但却没有回到客店,反而到了尤府。
  尤府的主人便是尤山棠。
  尤府之中,虽然谈不上婢仆如云,但要是主人喝醉了,还是不愁没有人侍候的。
  但尤山棠醉了,奴仆根本不知道谭四是什么人,只知道他跟着主人一起回来。
  谭四被安排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除了一壶凉透了的茶之外,四周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
  幸好司空蝶还没有醉得一塌糊涂。
  她很有点办法,虽然对尤府这个地方很陌生,却还是能够为谭四泡了一壶热腾腾的人参茶,又用热水为他洗了一个脸,小心翼翼地把他侍候得很不错。
  酒醉三分醒,谭四并没有醉得连祖父贵姓都已忘掉。天还没有亮,他已走出门外,对司空蝶说:“我醉得太不像话,为什么不把我踢入沟渠里?”
  司空蝶似是楞了楞,半晌道:“要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醉酒,我一定会这样做。”
  谭四走向一座小花园,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不断用手抹着脸,久久才道:“男人酗酒,根本用不着任何理由。虽然山姐死了,但要是你认为我是为了她而喝醉,那是太可笑的想法。”
  司空蝶瞧着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为什么故意把王者神剑输掉?”
  谭四道:“因为我不配用这一把剑。”
  司空蝶道:“你不配,谁配?你把它输给尤山棠,难道他比你更有资格拥有王者神剑吗?”
  谭四道:“我不知道,但这一把剑,是巨剑,我带着它已很久很久,早已疲倦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司空蝶道:“疲倦的并不是你的手,而是一颗心。要是山姐还活着,也许情况就不一样。”
  谭四道:“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有人以为那是因为她肥胖得不可思议,但我认为不是。”
  司空蝶道:“你曾说过:『要报仇,那是以后的事。』但要等到什么时候?”
  谭四道:“要对付一条小狗,和要对付一条凶猛的豺狼,完全是两回事。我知道,在徐州有不少人都愿意为山姐的血海深仇而不惜拚掉性命,但也正因为这样,更不能轻举妄动!”
  司空蝶的脸色立刻变了:“你这样说,分明便是瞧不起咱们徐州的英雄豪杰。”
  谭四道:“天下间有数之不尽结局悲惨的战争,起源都只因为争战的双方,都很瞧得起自己,认为己方有必胜的把握。”
  “做人本来就应该充满自信。”
  “可惜充满自信,往往会变成夜郎自大。”
  “就连『白眉神捕』也有这种恐惧?”
  “不管是白眉黑眉黄眉以至是没有眉毛的人,最重要的并不是两条眉毛,而是一对眼睛,要是眼光不够,便很容易累己累人。”
  “说得好!”司空蝶缓缓地点了点头,忽然逼近谭四:“所以,山姐便是给你害死的!要不是你自不量力,走上燕子天涯峰,她又怎会死在那种鬼地方?”她说的话,显然刻意地令谭四感到难堪。
  谭四的脸涨红了,就像个只有五岁大做错了事的孩子。他连眼睛都不敢瞧向司空蝶。
  司空蝶仍然逼着他紧紧不放。她看来不像是柔弱的蝴蝶,而是像一只凶猛的饿鹰。
  在猛禽之中,并不是只有雄鹰才最凶恶的。
  雌鹰也是鹰,而且在发起狠劲的时候,往往比雄鹰还更凶猛,出手绝不留情。
  有人说,兀鹰在猎杀野兽的时候,往往从肛门部位下手,把肠子直抽出来狠狠地啄个稀烂。
  幸好司空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忽然一口咬在谭四的鼻子上。
  这一咬,并不是装模作样轻轻一咬便算,而是彷彿真的要把谭四的鼻子咬掉下来。
  任何人给人一口咬着鼻子,都是非常疼痛非常难以忍受的事。但很奇怪,谭四只是坐在那里,任由司空蝶用力咬着他的鼻子,不但全身上下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倒是司空蝶的脸色又再一次变了。
  “为什么不还手?”她退开一步,呆楞楞地瞧着谭四的脸。
  谭四也怔怔地瞧着她:“还手?你有动过手吗?也许,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君子。”
  “君子?我怎会是个君子?”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只是咬我的鼻子,连指头都没碰我一下。”
  司空蝶咬着嘴唇道:“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清醒一点。”
  谭四道:“前面有一口井,要是把我推入井内,也许在临死之前头脑会清醒过来。”
  “不!山姐说过,要是男人为了某些事情头昏脑胀,最好在他的鼻子上咬一口,包保万试万灵。”
  “要是不灵光又怎样?”
  “说不得只好一刀把鼻子割下,也许更为有效。”司空蝶说着的时候,脸上非常非常地正经。但谭四看得出来,她正在极力地在忍着笑出来。
  忍笑和忍痛,其实都是非常困难的事。对某一种人来说,忍笑甚至比忍痛更难。
  司空蝶就是这种人。她越是一本正经、竭尽全力忍笑,也就越更难熬。而当忍笑忍到最后极限的时候,唯一必然会出现的结果,便是“噗”的一声,把笑声从腮帮子里直喷出来。
  她笑了。
  这一笑来得很突然。
  但谭四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他早已看出这只美丽的蝴蝶正在努力地忍笑。
  有人叫她“老蝴蝶”,但在谭四眼中,从没觉得她有半点苍老的感觉。相反地,她是另一种美态毕呈的女子。
  她终於笑了出来。
  她一笑,身子便向谭四这边软倒。
  谭四只好把她扶着。但他才扶着这个美丽的蝴蝶,忽然感到自己的一双腿也酸软不稳,然后一阵比醉酒还更晕眩十倍的感觉,直往头上袭来,登时跌倒。
  司空蝶在他怀中咳嗽两声,连嘴唇都已失了血色,呻吟地道:“参茶里……有毒……”
  谭四挣扎着想起来,但立刻又再跌倒。
  “参茶虽然有毒……但与你无关……”
  “谢谢你……”
  然后,两人都在这小小的花园内昏迷,倒地不起。

  ※       ※       ※

  窗外又再夜色沉沉,这一天的白昼,彷彿已给一只鬼魅似的手偷掉。
  在渐渐苏醒的同时,她有着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会虚软得这样可怕,彷彿自己不再像个人。
  既不像个人,甚至不像是生命脆弱的蝴蝶,而是回复到“蛹”的年代。她伸手摸向自己的喉咙,以为自己连喉管都已不再蠕动。
  最后,她判断自己还是活着的。但这样子活着,殊不値得庆幸。
  她在一张床上,床上还有谭四,一个她好像很陌生,但却又彷彿已很亲近的男人。
  是不是因为她曾在这男人的鼻子上咬过一口?
  谭四的身上,是否还穿着衣衫?她不知道,她只是感到自己是赤条条的,身上连一件衣物都没有,只是盖着一床金黄色薄薄的被子。
  被子之下,除了她这一只“老蝴蝶”之外,便是谭四。
  谭四仍然未曾醒过来。参茶有毒,她是几乎可以肯定的,但她没有喝过参茶,为什么也会倒下来?她开始作出深思……慢慢地,她想起来了……
  参茶里的人参,是她向尤府的老管家尤义索取的。虽然她只是把参片放入谭四那一盏茶的茶盅,但她也曾喝了一盅清茶。
  毒,并不在参片里,而是在茶里!
  她感到震怒。尤义为什么要毒害自己和谭四?她一定要找尤义问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房子里似乎只有她和谭四。
  她知道自己已被脱掉所有衣物,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全身赤裸甚至比身上插了几刀还更危险和可怕。
  虽然房外夜色沉沉,但房内却是灯火通明,她甚至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谭四鼻樑上的齿痕依然未散。这一咬,原来竟是啮咬得那么深、那么狠。
  她感到歉疚,要是立刻可以补偿,她愿意给谭四把自己的鼻子整个咬脱下来。然而,谭四仍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要是她身上还穿着衣服,必然会立刻从这张床上跳下来,再作打算。但她的胆量再大,也不敢贸然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反正事情已到了这种田地,只好等一等再说。
  她等的并不是“神仙打救”,而是要让那些迷毒药力渐渐消散,然后才再作打算。
  就在这时候,心里忽然冒起了一种冲动。她掀开盖在身上的黄金被子……
  一掀之下,立刻就看见了两个赤裸裸的身体。
  这一对裸露的身体,一个是属於她自己的,另一个当然便是谭四。
  她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只是瞥了一眼,立刻把被子重新盖上,然后不由自主地在喘着气。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又紧握着拳头,要是尤义站在床边,她一定毫不犹豫地一拳轰向这老而不修的脸。
  但房子里没有别人,就只有她和谭四。
  过了很久很久,她感到迷药毒力渐散,但却反而有着兆头不佳的感觉。她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但这陷阱是什么人布下来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她想找回衣服,但顾目四盼,完全不见任何衣物的影子。
  她只好大着胆子,全身赤裸地跳出大床,东翻西找,希望会找到自己的衣物。最后,她在一张矮小的茶几下面,找回了四把属於她自己的刀。
  每一把刀都染了血。血已乾,但这些血是从何而来的?她拿着这四把刀,双手忽然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喧闹之声。
  她在这一瞬间呆住,隐隐知道事情十分不妙,但不妙到怎样的地步,却是猜想不出来。
  忽听得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跟我走,千万不要张声!”她傻住,一愣之间,已给一道巨大的黑影迎头直罩而下,然后,差点又再一次昏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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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刀战长街回顾眼

  没有翅膀的“老蝴蝶”还能飞得出罗网外吗?
  似是万万不能。但很奇怪,当她给一道巨大黑影迎头罩住以后,反而感到自己正在飞翔起来。
  这是一种她连在梦里都梦不出的怪事。
  她知道,把自己罩住的是一床金黄色的被子。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出自谭四之口。显然,这位“白眉神捕”已苏醒过来。
  但他是在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是在适才这一刻?还是根本比自己还更早清清醒醒地躺在床上,但却只是故意装作仍然昏迷?
  一念及此,“老蝴蝶”连耳根都像是正在给烈火烧烤……
  她恨不得再一次咬咬谭四的鼻子,而且还要加倍用力咬掉去……
  这位“老蝴蝶”虽然不算年轻,但也绝不算老。她才二十八岁。
  她是美丽的蝴蝶。而且,在她的生命中,从没有任何“狂蜂”曾经入侵。可是在这一个怪诞的晩上,她遭遇上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奇妙经历。
  外面人声鼎沸,她是越来越听得清楚的。她的四把刀染满血渍,她也同样心知不妙。她不知道这是从什么人身体流出来的血,但却心中雪亮,绝不会有人盗取这几把刀潜入厨房里宰鸡杀鸭。
  借刀杀人固然很可怕,栽赃嫁祸更能毁掉她的一生清誉,甚至把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当她听见外面传来喧闹之声,心中第一个冒起的念头只有一个字,那便是:“逃!”
  “逃”,并不是什么妙计。但要是全身一丝不挂地坐以待毙,更是下下之策。可是,她又怎能赤条条逃出这间要命的房子?
  但她做梦也想不到,就在她芳心大乱,方寸也大乱的时候,忽然又有另一个同样赤条条的人,用一床金光闪闪的被子包裹着自己的躯体,随即有如彩蝶般破窗飞了出去。
  她恨死这个男人。
  她甚至决定要把这个男人一刀杀掉。
  要杀一个人,用一把刀已很足够,但在她手里,却捧着四把明晃晃的尖刀。她本来就有另一个绰号,唤作“刀翼蝴蝶”,她的四把刀,看来就像是蝴蝶的翅膀。
  蝴蝶在“被窝”里,但这是她从没躲藏过的一张“被窝”。这张“被窝”,不但会“飞”,而且在“被窝”里还有另一个完全赤裸的男人。虽然,她真的很想一刀刺出去,但她不敢。
  她不敢刺出这一刀,并不是因为不敢杀人,而是害怕这一刀会刺中男人的那个重要部位。
  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敢把男人一刀阉掉的。相反地,那只是万中无一的“怪事”。
  “被窝”飞得很快,但还是比不上她的心跳声。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他的呼吸声。她怎样也想不到会和一个这样的男子如此地接近。
  “被窝”飞了多久?飞到什么地方去?平时头脑精细的她,此刻已是彻底地给“蒙住了头”,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被窝”里轻轻的叹了气,忽然把心一横,索性豁了出去,把身子靠在谭四的胸膛上……

  ※       ※       ※

  星夜凉如水,“被窝”终於停了下来,但却并未平放在地上,仍然裹着二人的身体。
  这是一块很柔软的草坪,司空蝶经常喜欢坐在这种草坪上,白天看蓝天白云,晩上看星星明月……只是,从没有一次是光着屁股这样子坐着的。
  这还不算,除了她之外,还有谭四也陪着她一起光着屁股。这种事,要是在一天之前有人预先告诉她,打死她也不肯相信。
  坐了很久很久,谭四终於首先开口:“为什么不肯出刀?”
  司空蝶没有回答,但却反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逃了多远?你打算怎样?”
  谭四乾咳两下,然后嘴角渗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道:“这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我们已逃出了三十里,我打算任由你来处置。”
  司空蝶秋水般的双瞳轻轻阖起,她的睫毛覆盖着线条动人的眼帘上,半晌说道:“要是有人找到这里来,会把咱俩瞧成怎样的人?”
  “你说呢?”
  “文雅一点,会形容我们是一对狗男女。”
  “要是难听一点又会怎样说?”
  “我不知道。”
  “但你并不是母狗,而是美丽的蝴蝶。”
  “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是的。”
  “我又怎样?难道我的眼睛会把蝴蝶看得变成一棵大树?”
  “我没有三百斤重,甚至连一百斤也不够,你喜欢肥胖的女子,但我不是。”
  “你弄错了。”
  “怎见得?”
  “山姐令我迷醉的,并不是身上的肥肉,而是一对狭长但嫌媚的眼睛。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并不是寻常的女子,正如她也认为,我并不是个寻常的男人。”
  司空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用尽全副精神在星光下看着谭四的脸:“在你眼中,我是个怎样的女人?”
  谭四道:“不穿衣服的美丽蝴蝶。”
  她动容起来。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佈下的陷阱,但却很清楚自己很难在谭四的掌心里逃掉。而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不想逃。
  她是个成熟的处子。
  她虽然不算年轻,但在这星光之下,她的美丽绝对是无可比拟的。
  她在他的胸膛上幽幽的说道:“我们连脱衣服的麻烦都可以省掉,就算给人骂一句狗男女,看来也不算是冤枉。”
  谭四没有让她继续再说下去,忽然把她按在草坪上,早已赤裸的身体一起紧合着……
  天上每一颗星星都在眨眼,但她并没有丝毫难为情的感觉。
  她相信这是奇妙得难以言喻的缘分。
  她喘息着,并且全力与之纠缠,陶醉在从没有过的经验里……

  ※       ※       ※

  徐州城内,群情汹涌。
  在尤府,两具尸首僵硬地摆放在大厅之中。
  左边的是尤山棠,右边的是郭啸沖。
  在尤山棠的胸口上,插着一把黄金巨剑。只见剑锋夺目,但血渍已乾。
  郭啸沖的脖子,斜斜地给削了两刀。一刀从左上方削下,另一刀从右下方反手削上去,正是“蝴蝶双飞刀法”中的精髓招数。
  三百余人,黑压压地挤满了大厅每个角落,要逮捕凶手为尤、郭二人报仇雪恨的声音此起彼落。
  “谭四是内奸!”
  “老蝴蝶是他的姘妇!”
  “好一对卑鄙无耻不要脸的狗男女!山姐准是给这二人谋害而死的……”
  “早已瞧得出,这对贼男贼女一直都在眉来眼去,只恨郭大侠尤山棠一时不察,误落於奸徒之手,死得不明不白!”
  “他奶奶的!这是谭四身上的衣服!”
  “还有,这是老蝴蝶的衣衫!”
  “杀了人,更在这里干出无耻苟且之事,真是禽兽不如!”
  “无论如何,首先要把司空蝶这个贱人揪出来,把她的心肝剜出祭拜山姐!”
  “姓谭的假仁假义,更是万万不可放过!”
  霎时间,大厅之中人人气愤至极,恨不得把谭四、司空蝶就地正法,双双碎尸万段。
  人丛中,一个老仆脸色阴鸷地站着,谁也没留意这个老管家。
  他叫尤义。
  主人死了,他应该会非常忙碌。
  但这时候,他却只是静静地站着,连动也不动一下。
  有个认得这名老管家的徐州武林人物,在他的手臂上推了一把:“快去找──”
  才说出了三个字,尤义忽然在他的脸上喷出一大口瘀黑色的血。
  那人大吃一惊,只见尤义的脸看来还是阴阴沉沉的,原来肌肉早已完全僵硬。
  但很奇怪,在这僵硬的脸庞上,仍然还能不遗余力地把瘀血大口地喷出。大厅之上,立时又是一阵骚动……

  ※       ※       ※

  风中带来琵琶发出的阵阵清香,魏冰宜在一座树林下练剑。
  剑是琵琶剑,当剑锋隐藏着的时候,剑柄和琵琶连成一体,剑刃也在琵琶之中,绝少人能一眼看得出来。
  这树林没有猴子,但在一棵榆树上,却佈满了人。
  都是男人。
  一个是又胖又矮偏偏武功高得吓死人的龟仙人。
  一个是快将为人之父但仍然狂气十足的“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
  还有一个,应该是这一棵大榆树上最巨大的懒虫,在这早晨,他嘴里叼着的是一支翡翠凤钗。
  这一支翡翠凤钗,是从魏冰宜发髻上抢到手的,原因是要惩罚魏大小姐曾用“黑白阴阳剑”刺向三少爷叶虫的左胸心脏。
  那一剑,绝对可以在叶虫的心窝上刺穿一个大洞。
  幸好忽然有一颗石子疾飞过来,把剑刃震开数寸。
  这颗石子,是从龟仙人指罅间射出的。
  但当其时也,他老人家岂非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吗?及后追查真相,也証明了龟仙人的确已经酩酊大醉……
  只是,大醉之后的龟仙人,仍然能射出一块恰到好处的石子,救了小叶一命。
  小叶非常感激,决定当晩早一点点睡觉,不再如常地“扰龟仙人之清梦”。
  魏冰宜近来很努力练剑,完全不敢偷懒。
  小叶在树上问步浪飞:“步大侠,你瞧怎样?”
  步浪飞在树树上左跳右跳,但不像个猴子,像个褓姆。
  因为他是抱着齐念娇双双地一起蹦蹦跳跳的。
  步浪飞跳到小叶身边,居高临下地瞧了魏冰宜一眼,半晌道:“要是把琵琶丢掉,剑招一定更快更流畅。”
  小叶苦笑道:“要是她把琵琶丢掉,龟仙人也许会一头撞墙自杀。”
  步浪飞道:“不要紧,这里没有墙。”说着,哈哈一笑。
  步帮主在笑,小巨杉也在笑,笑得比最甜的蜜脯还更甜上三分。
  小叶在这小娃娃脸上轻轻捏了一把,说道:“年纪轻轻,已跟着义父在树上苦练轻功,日后长大成人,必可腾云驾雾,日行千里。”小巨杉又是展颜一笑。
  齐念娇笑得灿烂,却有一小儿在不远处放声大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齐非抱着白为笑,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
  龟仙人白眉大皱,上前接过小女娃,双目怒瞪齐非一眼,低声骂道:“你在搞什么鸟?”
  他老人家绝少压低声音骂人,但此刻白为笑正在“大发婴嗔”,唯恐惊吓女娃儿,因而破例。
  齐非急急回话,同样把声音压得很低:“城内出了大事,谭四爷惹上了很大的麻烦!”
  步浪飞立时从天而降,追问详情。叶虫也不再在树极上懒洋洋地躺卧着,就连魏冰宜也回剑插入琵琶之内,每张脸都是说不出的关注。

  ※       ※       ※

  在此同时,徐州城东,一人骑驴而至。
  甫入城内,已给十二个白袍人拦截。这十二人,都是尤山棠的朋友。
  尤山棠遇害,几乎众口一致公认凶手便是“白眉神捕”谭四。
  但这人尚未入城,已杀了三个白袍人,又对另一个白袍人说道:“我是个永远孤独的刀客,但我知道,谭四绝对没有杀害尤公子。”
  尤山棠在徐州有不少朋友,他一死,这些身穿白袍的朋友,人人都矢誓要为公子报仇。
  在这些白袍人之中,威名最盛,武功也最厉害的,首推“绝脉神叟”石悲欢。
  石悲欢倒不能算是尤山棠的朋友。
  他是尤山棠的师父,掌法厉害,刀法更是一绝。他最擅长的是“绝脉五阴掌”,最令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是“腰斩魔刀”。
  ──一刀拦腰,半死不活!
  ──其实,任何人给石悲欢拦腰疾砍一刀,肯定必死无疑。
  ──只是,一刀横腰把整个人砍成两段,这两截身体最少有好一段时候仍能活动,因此,有人称之为“半死不活”。
  ──能一刀把人活活腰斩分开两截的刀法,当然极其霸道。
  ──石悲欢这个人,本来就极具霸气,还有他的刀,长九尺,刀刃四尺半,刀柄也同样四尺半,一望而知,这是极可怖的杀人利器。
  从城东而来的不速之客又是怎样?
  无独有偶,这人的刀,看来几乎和石悲欢手里的“腰斩大金刀”一模一样。
  但只要稍为细看,便知道有所不同。这人的刀,刀刃三尺半,刀柄四尺半,虽然也是一把威武厉害的大刀,但还是比石悲欢的刀短了一尺。
  然而,这人的手长也超过三尺,他骑在青驴之上,以单手握着刀柄末端,连手臂及至刀刃尖端,伸展长逾一丈。
  刀极沉重,逾七八十斤。
  这人如此握刀,刀锋毫不颤动,有如一尊连人带刀铸造的铜像。
  只是,他穿的是一双式样奇特的草鞋。这人看来,似是早已失去光辉的末路枭雄,但却又彷彿被重新灌注上另一种截然不同形式的生命。
  石悲欢上上下下打量这人,甚至连这人胯下的青驴也一倂打量着。在战场上,这绝对不是多余的。
  ──两阵对峙,大将决一死战,彼此的坐骑战马,同样都是战士!
  这人一开口,声音像是从石头、甚至是钢铁中爆出,丝毫不带半点属於人类的感情:“我是服部绝问,来自东瀛,但决定要死在汉人的地方。”
  这句说话,他已不止一次对敌人说出。
  青驴背上的服部绝问,他的手一直保持稳定。刀刃、刀柄和手臂始终笔直如尺。
  单就是这一点,便可以証明,这位来自遥远国度的东瀛武士,全身上下都是破绽,有如大开之中的门户。
  但这些破绽,却在这武士眼中完全地掩护起来。换而言之,他身上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弱点。
  石悲欢板着脸,他知道,这人是个可怖的对手。但在每个人眼中,一致认定,无论这东瀛武士是个怎样的武学高手,这一战绝对无法避免。
  人人都知道,石悲欢是倔强的,而且比世上任何最强壮的猎豹还更好胜。
  但在石悲欢口里,忽然迸出了一句令人震惊的话。
  他道:“我败了。”
  败了?还没发出第一刀,就已承认自己已败阵下来?但这三个字,每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倒是服部绝问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也同样说出了三个字:“请出招。”
  石悲欢叹一口气,彷彿遇上了阎王派来的使者,就算跪下来讨饶也不可能再多活半个时辰。
  他只好出刀。
  他这一刀,是生命中最璀璨最猛烈的一击,但他的眼神却显得孤独而且无奈。
  兵器之道一寸长一寸强。
  石悲欢与服部绝问的大刀,看来都是同一种类的兵器,而且,石悲欢的刀更长了一尺。
  但这并不足以令他致胜。他这一刀,虽然绝对是他生命中最精采的猛击,但却未能成功地把对手一刀腰斩。
  他的大刀沖霄飞起,在半空之中金光耀眼。但更耀眼的还是从他腰间暴溅出来的鲜血。
  他中了刀。
  在中刀之后,他猝然回顾。
  他看见在六尺之外,有半截身体正在蠕动。
  那是他自己的下半截身体,已浸在一片猩红的血汨里。
  半截身体,还有半截肠脏。有如倾泻了一盘焖煮得一塌糊涂的血血肉肉。但很奇怪,在这一刻,反而是石悲欢生命中眼神最明亮的时候。
  半晌,他重复那三个字:
  “我──败──了……”他眼角的皱纹看来更深,但这已是他这一辈子之中最后的忧郁。
  石悲欢死了。人人都亲眼目睹他那最后一击,在那刹那间,在场之中,没有任何人会相信,石悲欢会败在服部绝问这个东瀛武士的刀下。
  只有在远处的一个老人,轻轻的叹一口气,道:“报应来了。”话才说到一半,石悲欢的身体已分开两截。

  ※       ※       ※

  老人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服部绝问已在驴背之上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但有锐利如同鹰隼的眼睛,更有毒蛇般敏捷的听觉。
  他已忘记自己到了中土多久。但他知道,汉人的地方,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老人盯着他。
  在石悲欢中刀倒地的同一时候,服部绝问的眼神已不再望向对方,而是遥遥注视着远方的这个老人。
  当石悲欢上半截身体正在回首望向他下半截身体的时候,服部绝问已缓缓地走向老人……
  老人也迎了过去。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立刻就要碰在一块。
  但老人却从这个东瀛武士的左侧绕了过去,一直走到石悲欢上半截身体面前,然后蹲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张全无血色的脸。
  但这张脸却还在仰视着老人。
  若在平时,石悲欢面对这老人,必然只会是“俯视”,因为这老人又肥又矮。
  但在此一刻,在他眼中,这老人已变成一个永远高不可攀的巨人。
  老人面上全无表情,道:“俺要跟你谈一桩买卖。”
  石悲欢无法点头,这是他从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但他还是开口回应了一句:“可以。”
  在场所有人都吓呆了。这老人莫非是个疯子吗?已有人靠在墙边弯低了腰,眼泪鼻涕直流地呕吐和痉挛,这种境况,不但荒谬,更令人无法忍受。
  天下间竟有这种事……
  ──一个已给拦腰一刀被挥砍成两段的人,居然还会有人跟他“谈买卖”,老人看来真的有点像个商贩,他掏出了一锭银子,对石悲欢说:“那个东瀛人,他要找俺比划比划刀法,但俺并不是刀客,要是赤手空拳跟他较量,恐怕他会感到很不是味儿……你这把刀,要是你再也不愿意使用,可否卖给俺?要是十两不够,十二两半又如何?”一面说,一面又再掏出一小块碎银。
  石悲欢的回答是:“最少也得十五两!”
  老人一呆。
  其余人差点立刻统统疯掉。
  最后,老人付足十五两银子,然后才把九尺大刀从地上拾起。
  人矮。
  刀长。
  但这件事绝不好笑。
  因为他就是龟仙人。
  龟仙人并不喜欢随便杀人。
  但这一次,他动了杀机。
  因为九尺长的大刀,已在他又肥又厚的手掌底下发出了怒啸。

  ※       ※       ※

  长街血腥气味迎风荡漾,连酒寮浓冽的酒气也没法将之掩盖。
  服部绝问的大刀又再一次在右手指掌间向前伸得笔直。
  他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但又有谁能真的把这些破绽彻底攻入?
  石悲欢当然不能。
  但龟仙人又怎样?
  酒寮门外,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小桌,桌上有十几瓶酒,大多数的酒瓶都是空空如也的。
  喝酒的是一个陌生人。
  这人身形高大,但一张脸彷彿只有一层皮,黏在眼眶深陷鼻孔阔大的头骨上。
  他的腰间有刀。
  白骨魔刀。
  他就是骷髅龙,也就是江东将帅盟三大将帅之一的“骷髅元帅”古人来。
  琥珀色的酒液,在阳光映照之下泛起奇特光泽,古人来忽然把酒洒在地上。
  酒寮内还有另一个酒客。
  “这杯酒,元帅是为了谁而洒奠的?”
  “当然不会是姓石的。”
  “当然,石悲欢又怎配让古元帅为他而奠酒?”
  “那么,你认为这一杯酒,本帅是为谁而奠?是服部绝问?还是已九十九岁高龄的龟仙人?”
  酒寮内的酒客缓缓地说出了三个字。
  那是:
  “龟仙人。”

  《三少爷的刀》第十二集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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