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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赖魅客《武林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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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9 00:33: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序




赖魅客


  我永远记得,小时候站在家门口等着联合报,第一时间打开副刊,看完当天连载的《连城诀》才肯背起书包的往事。无论如何,我得知道狄云与血刀老祖周旋的结果如何?方能安心上学。
  
  后来大一点到外地求学,不慎挑了一所男校,常到校外租书店租借武侠小说,带到课堂。当时还是盛世,小说家如过江之鲫,也有些武艺不怎么样的,写来写去不外乎男主角是个身负绝世武功的大帅哥,深受无数姑娘喜爱。这等情节,刚开始颇能满足我这个单身宅男的美好遐想,后来却觉得老梗不断重复,如果由我来写,应该如何如何……最常在脑里编撰的,是一个其貌不扬、口齿笨拙的英雄,尽管武功盖世,却始终得不到心仪女子的垂青,有时愈想愈是悲催,不禁眼眶都有些湿了!当年的老师应该对我的印象不错:「这个学生虽然功课不怎么样,学习还算认真,有时听到入神,还会流下感动的泪水。」数年之后,进了社会,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打开人家送的日记本,心想:「真要写日记吗?写给谁看?什么『每日三省吾身』,这辈子被人骂得还不够吗?还要我每天骂自己!」不如就写写武侠吧!反正写得不好,也没什么损失。就这么一头栽了进去!
  
  写了几章,心底一直有个声音:「你俗不可耐又市侩,作文从来没有拿高分,又是一个学工程的,怎么瞧也不像是一个作家,哪能写出一部好看的小说?」为了测试,便开始上传国内一个文学网站,后来也被对岸的网站收录,还真有读者喜欢,这才比较定了心。
  
  书中的主角,是一个具有坚毅性格的勇者,也是笔者这辈子难以企及的理想典型。如果有他一半的恒心毅力,这部小说早该有个了断;偏偏我生性舒懒,得过且过,昨天没心情,今天缺灵感,工作忙,家事烦,找了一堆借口,几度想放弃;但偶尔上网搜寻,还有人说想看完结局,把它写好写完,变成一种责任,这辈子庸庸碌碌,总该留下一点东西吧!
  
  交稿后,心中舒了一口气,至于读者喜不喜欢,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
  
  淡然吧!
  
推荐

    序〈比剑法武艺更重要的东西——阅读赖魅客《武林旧事》〉沉默(武侠作家)
  
  (因评论内文部分有雷,请读者自行评断是否阅读)
  
  《武林旧事》开头古宏剑的衰惨经历,大概第一时间就会联想到《笑傲江湖》令狐冲、《天佛掌》姜青等角色的师门际遇。而世间第一高手狐九败,也可见得金庸笔下的独孤九败、风清扬、谢烟客或柳残阳所写邪神厉勿邪等人物的身影。
  
  狐九败(后来是狐十败了)与古宏剑(本名古剑)对剑法的传授、思悟,则类似独孤九剑的哲学用心;同时,也容易连结到《侠客行》狗杂种修泥偶所藏的罗汉伏魔神功及石碑上以图所悟的侠客行神功。另外,我还联想到温瑞安《侠少》在厕所刺苍蝇里悟出绝顶剑术的关贫贱。古剑剑法因悟性启动、内功生于各种阴错阳差的机缘,也与令狐冲、狗杂种、狄云相仿,所受霸凌或冤屈也颇有雷同。乍读《武林旧事》之下,似曾相识感浓厚,实为典型的新派武侠写法。
  
  我以为,当代(21世纪)武侠小说书写而今大方向有三:一是走在网路风潮上的中国玄幻仙侠类,致力于从现实中脱离的逃避主义,将天上人间混同,全心于另外的架空世界,但优秀的作品如烽火戏诸侯《雪中悍刀行》,仍旧隐晦埋着关乎现实的真心针贬;二是延续传统与典范的写法,如李永平《新侠女图》、张北海《侠隐》、王骏《江湖无招》、东南《任侠行》、宴平乐《六合枪》等,虽然披戴着武林既有套路,但终归在细部上各有各的独特推演;第三种是勇于突破武侠制式,在主题、结构、人物塑造和核心精神等方面,有大幅度、大魄力的翻新,如乔靖夫《武道狂之诗》、徐行《跖狗》、《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郭筝《大话山海经》、楼兰未《光明行》、邱常婷《哨谱》等。
  
  这套四卷、长达七十六多万字、写了二十五年的《武林旧事》,当属第二路径。从书名就可以读见他的心怀,显然也不介意被归类在旧(新派武侠)行列里。唯即便不具备小说疆界的拓荒精神,但并不代表是了无新意的作品,就像林海音透过女孩英子的视野去描写旧北京社会风貌的《城南旧事》,看似缅怀追忆,但实际上不但反映了时代风貌与变异,且对人心的认识多有诠释演绎,尤其是女性的处境、生存样态,更是有深刻的观照——赖魅客正如日本的匠人,一生只做一件事,专注且长久的坚持,将所会的武侠写法推展到极致,也就自然淬炼出自己的声音与风格。其笔名,想来是化自Maker(创客、自造者),创意与实作并行,也正符合小说创作的精髓。而《武林旧事》名之为旧,却能够把传统武侠最核心的部分坚实化,并融入个人生命体验,创造出可安然阅读但又不胜唏嘘的心境感受。
  
  《武林旧事》把过去武侠小说的特点,尽力发演,比如说常见的武林大会,赖魅客针对百剑门(门派排行榜)和试剑大会赛程,就设计得极为细腻,让人很难不联想NBA、奥运会等世界、职业运动竞赛,多想一些,或也有剑指体坛的意思。
  
  抑或是那些千奇百怪剑法的经营,真正俨然一部《天下剑法大观》,如寻龙剑法最后一招飞燕惊龙(卧龙生也有一套《飞燕惊龙》,曾翻拍为电影《仙鹤神针》、《新仙鹤神针》等),就是人在空中转动,将身骨内缩,形似一颗急旋的球,练到绝顶,四面八方都可发出刺击,而且旋转圈数愈多,劲道就愈强,这创意是加入了体操或极限运动的概念吧。
  
  还有被视为邪道、会使人癫狂失去自我的化身剑法(也很难不想到化功大法、吸星大法和辟邪剑法),则更有趣了,居然得从五岁前还是孩童就开始,练法极其残酷,涂药于手,再把剑以绵布缠绑在手,即便溃烂也不管,日以继夜的将剑与手密合化,直至手剑同体,像是长成了一起,无论遇到什么状况,剑就是手,不可能脱体弃剑,「整个人变成了一把会动的剑」。
  
  再举一例,悟性和记性超强的苦海头陀,跟人交过手,就能把对方的招式学得一分不差(这不啻于漫威电影《黑寡妇》里的模仿大师吧)。学尽天下武学的苦海头陀与狐九败约定两年后要以自创新招对战,一生学会五百五十六套武功,其中剑法两百三十二套的他,却在决战现场抛剑自戕,只因脑中充满太多招式的他,完全想不出一记属于己身的新招,就像狐九败说的「他没有败给我,是败给了自己」。是以,当狐九败要古剑去思悟剑法时,说的是武艺,其内藏意味何尝不是赖魅客的真心话——必须写下唯有自己能够写出的武侠作品。
  
  《武林旧事》这类剑法对人事物的寓意指涉,着实不胜枚举。赖魅客在全力设想各式剑法的同时,又将剑法与人的关联性,做出最大可能的结合。而奇观也如的剑法设定、人体极限的斗技画面,除在隐喻上接榫着一九五○年代以来的新派武侠,特别是擅长将招式与人物个性、命运缔合起来的金庸外,在华丽场面上,《武林旧事》又能拉回到一九二○─一九四○年代的旧派武侠,如超技击派郑证因所写的《鹰爪王》,有着各式各样的武功异想,打造出一万花筒也似的技击宇宙。
  
  而狐九败传授给古剑的剑理,起于「剑本无常」,终于「世间无不败之剑法,剑网再密,仍存缝隙,总有妙招可破之。所谓妙招:选最适当之时机,以最合宜之速度,取最精准之方位,攻敌最弱之要害。」其后,他为古剑所创有阴阳刚柔兼得、变幻无常的剑法命名之际,讲着「天地无常,人物无常,剑亦无常」,因而起名无常剑法。
  
  无常,一种持续变动生灭的人生观,即是《武林旧事》的核心思想。不确定性与未知感,总是伴随着生命与世界,无可遁逃。而单由古宏剑恢复本来名姓的古剑来看,就带着一份用心,一方面是去除了宏大,回复原貌本真里,体悟到再伟大的剑客仍然也都是一名普通人;另一方面,恐怕也是赖魅客暗藏着关乎旧与新的思维辩证,不管是怎么样传统的老故事,亦都能以新视角找出新鲜事。
  
  整本《武林旧事》正如一把古剑,朴实而精准地指向了武林的核心:天人交战的心性世界。我总以为,作品写到最后,真正好看的是书写者的人生体悟。《武林旧事》在剑法的设想上极其出色,唯确实打动我的仍是小说里蕴含的情感、思维。就以结尾来说吧,如同岸本齐史那套把忍法战斗演化到空前绝后的漫画《火影忍者》出现了漩涡鸣人、春野樱、宇智波佐助的第二代(也就是后续《火影新世代:慕留人》那些未曾经历忍界大战、活在和平里的主角群像,他们得处理日常小事,走出前人们的伟大阴影),《武林旧事》也有了新生代——前一代们,全都是活在家族振兴、传承的使命里,必须继往开来,不独古剑被迫辗转于各大剑门练剑,要光大古家门楣,郭绮云甚至要自愿挖掉自己的眼睛习武,以求练成盲人专使的魑魅剑法,成为剑钵,替哑父瞎母扛下重担,接手残帮,更不用说其他诸多角色活在家国宿命、非得成为绝强剑客的悲剧色彩,种种凡此。家庭可不是完全甜蜜的乐园,有时候呢身世会作为诅咒,捆绑着人的命运,乃至于无有出路,恐怖颠倒。
  
  台湾尽得素朴笔法奥义的陈雨航在《小镇生活指南》如是我写:「……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人性和他自己个性的俘虏,终其身无能挣脱,要不然我们为什么要称呼满街的人是芸芸众生?」《武林旧事》写的也是那样被人性、个性所束缚的凡夫俗子。但人生里还有比家族或剑法武艺更重要的东西,是这样啊,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比自己的人生、走自己想要的道路更至关紧要。小说里那几句「谁说名师一定得出高徒?」、「谁说虎父不能有犬子?」、「做人并不是非练剑不可!」,委实是赖魅客赠给笔下人物,乃至于现实世界中新人类的真挚祝福吧。






卷1:青城劣徒





第一章 大雪

  腊月上旬,青城山彭祖峰上,时过三更,明月西斜,月光下白雪皑皑,一灰衣少年正自入神的舞剑,苦练青城派最基本的入门功夫——「逐鹿剑法」,剑招凌乱,似乎尚未领悟剑法要义。他一遍又一遍反复练习,眼角下贴着两行细细的冰柱,神情疲惫不堪,却仍咬紧牙关强自苦撑。
  
  忽然间后方响起另一少年的语音:「不对!不对!你这一剑刺偏了,这招『斜削鹿角』应是刺向对手的百会穴,再倒腕削向太阳穴;而你一剑就刺太阳穴,人家只要稍稍把头一偏,你就再无后招可用!」说着捡起一根树枝朝松树干刺去,再往下斜削斩断一根旁枝,正是标准的「斜削鹿角」。
  
  这少年一身黑衣,看上去比灰衣少年大了一、两岁,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穿绿绵袄的少女,倒比灰衣少年小了一、两岁。男的叫魏宏风,女的叫贝宁,是灰衣少年的师兄及师姐。灰衣少年一心练剑,对这两人的到临竟浑然未觉。他慌忙将黏在脸上的泪柱撕去,似乎心事重重而未能专注,苦叹道:「风师哥,您又何必白费苦心……」

    「不要说话,专心看好!这招『回风惊鹿』应使得虎虎生风,剑刃朝下,从顶上急速扫过……」魏宏风打断他的话,边说边演,将十三招「逐鹿剑法」逐一演练,并详细解说各招要义和使劲的窍门。少年不忍拂逆师兄的一番好意,强打精神凝神观注,心中却不禁在想:「这些要诀师父不知教过多少次,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只怪自己资质太过愚昧,要诀虽熟记,使出来却往往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多会儿,魏宏风使完十三招「逐鹿剑法」,随即督促少年练习,自己则在旁指导;少年的剑法散乱无常,始终不得要领,偶有一、两招使得稍微像样,贝宁即鼓掌叫好,但到了下一轮,又往往变了样,如此再练半个时辰,反复数十遍,却看不出有什么明显进步,似乎今夜又将徒劳无功。
  
  少年愈练愈是沮丧,突然将剑甩出,叹道:「师父说得没错,我是朽木,不可雕也!」贝宁柔声安慰道:「阿剑!你别灰心,常言道『勤能补拙』,只要你肯努力,总会练成的!」不料这番话反而刺激了少年,双手握拳愤然道:「勤能补拙!勤能补拙!难道我还不够勤劳吗?」猛抬头望着天边那如弯刀的弦月,声音不禁有些哽咽:「老天爷未免太不公平!同样一套剑法,有人几天就学会,而我呢?这一年来,我为了学这套本派最基本的入门剑招,日夜苦练,不敢跟着师兄弟们休息玩耍,每到半夜,不论刮风下雨,总偷偷到这里练剑,这『逐鹿剑法』也不知练了几千几万遍,到如今却是一招也还不会!」说到后来,益加苦涩,泪水不禁又夺眶而出。
  
  贝宁把剑拾起,递还给他道:「不要难过!说不定哪天你突然开了窍,功夫突飞猛进,把我们都给吓了一大跳呢?」少年摇头苦笑道:「李师弟年方九岁,入门不过半年,『逐鹿剑法』早就练得滚瓜烂熟;而我足足比他大了五岁,又早了半年入门,明天的月校若输给他,还有脸再待下去吗!」贝宁道:「你也别担心,李师弟虽会逐鹿剑,但毕竟年纪还小,气力不如你;只要你用劲使剑,把他的剑震歪,应该不难取胜。」少年叹道:「唉!逼不得已时,也只有这样!」说着收起长剑,三人并肩下山,少女仍一路安慰着少年,他却默默无言。三人在道观前分手,各自回房入睡。
  
  少年蹑手蹑脚爬上床,盖上被子,闭起眼睛,却压不住心中思潮汹涌:「爹和爷爷为了将我培育成剑术高手,打从六岁起就带着我东奔西跑,四处拜师学艺。自少林、武当、丐帮、峨嵋、华山、昆仑,再到现在的青城派,拜遍了七大门派的名师,每个师父都说我不是习武的料,用各种名目把我逐离师门。
  
  「虽然如此,爹仍不死心,带着我一试再试,总要找到适合我的武功路子才肯罢休;而爷爷深怕师父不肯认真教,从不敢少送拜师礼,于是我每换一次门派,家里的田产就少掉一块。这一次为了让我顺利进入青城派,把老家仅存的最后一块田也给顶让出去,临上山时,爹认真的对我说:『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再没学成剑法,不要回来见我!古家没有这种窝囊子弟!』

    「然而,到了青城我还是如此的不堪造就。师父说:『这套「逐鹿剑法」是本派最粗浅的入门剑法,资质高者,十天半个月可成;一般人两、三个月亦可学通;悟性再差,半年也该足够!』然而我苦练年余,却始终无法领会一招半式,怎么对得起爹娘和师长!明天的月校若败给李师弟,师父的责骂及师兄弟们的嘲弄,又该如何面对?」少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愧对父祖,一会儿对自己太过愚蠢的天资感到哀伤,一会儿又恐惧于次日的月校难关,忧心忡忡,暗地里也不知流下多少眼泪,直至四更过半,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一觉醒来,见太阳已高高挂起,整个卧铺空无一人。他大吃一惊,吓得冷汗直流,想必昨夜太晚入睡,才会如此晏起。慌忙起身着装,心中正纳闷:「师兄们都已起床劳动,怎么没人过来叫醒我?」原来他劳务特重,每天必须比人早半个时辰起床才能按时做完,但整理棉被衣物时难免会发出一些声响,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往往因此惊醒,除了受骂挨打,更惹得师兄们个个恼他。今天好不容易发现这个「撮鸟」晚起,大伙们决定要整他一次,不但不叫人,反倒轻声细语蹑手蹑脚,深怕发出一点声响将他惊醒而错失好戏。
  
  少年匆匆下床,手忙脚乱整好被褥随即冲至农舍,提着木桶和扁担又往茅厕奔去,装了两桶粪便。他力气还不是很够,平常只装七分满,如今眼看时间所剩不多,硬是装到九分满,咬牙扛起,摇摇晃晃挑到菜园;如此来回施了七、八趟的水肥,只觉得腰酸腿软,一个不支,失足跌个狗吃屎,衣服、裤子,甚至口鼻全都沾到粪便,他随即往一旁的沙地滚了几圈,再将粪土拍去。抬头看日势,心中暗暗叫苦:「糟糕!真要迟到啦!」急忙冲到溪里,将全身泡在水中,冷得发颤,草草浸洗几下,也不及擦身更衣,迳往山上奔去。
  
  赶到练武场,大家正凝神观看场中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比试,少年心中凉了半截,心道:「惨了!已经比到最后,而我该是第一个出场之人。」按青城派月校的规矩,是将各支派的弟子依武功高下排列,除入门未满半年者免试之外,首先由武功最差者对次差者比剑,胜者再向倒数第三名挑战,如此依序比试,直到首徒,最后赢的人再与师父练剑。月校与年校均为掌门商广寒苦心创立的办法,目的是考校各年轻弟子在一段期间来的武功进展,并激励弟子们彼此竞争,勤练剑术。
  
  他诚惶诚恐的走到师父邱广平跟前,不敢直视,颤声道:「师……父,徒儿该……该死,来迟了!」邱广平举手欲打,他全身湿臭,把手收回,厉声道:「先到旁边跪着看,离我远一点。」少年依言退开,找个无人的角落跪下,却又听见师父犹有余愤道:「猪狗不如的东西,功夫练不好还敢迟到!」心中忐忑不安,刺骨的寒风阵阵刮过湿冷的身躯,他愈发抖得厉害!
  
  不多时,两位师兄分出高下;二师兄魏宏风以一招「除豹安良」逼得大师兄江宏汉撤剑认输,随即退步道:「师兄,承让了。」大师兄却摇头说道:「二师弟,你愈来愈厉害!我败得心服口服。」邱广平平和的说:「阿汉,你能看开就好。虽然你入门在先,但风儿是本派罕有的奇才,能在他手下走过三十余招,也不算差了!」江宏汉闻言恭谨的道:「师父所言极是,弟子今后会向魏师弟多加学习。」

    邱广平点头称许,又转身对魏宏风道:「风儿,这一、两年来你找不到练剑的对手也挺寂寞,而为师也只有在月校时和你练上一练。再过一阵子等你把『袭豹剑法』都学得差不多时,可真不知再拿什么来教你?」魏宏风道:「师父过奖,和您比起来,弟子的武功实在微不足道!」邱广平摇头笑道:「差不了多少,进招吧!」魏宏风双手合拱,倒持剑柄,剑尖朝下,正是一般江湖上晚辈向长辈请教武艺的礼节;见师父点头回礼后,翻转右腕,长剑自下而上划一圆弧,正是「驱狼剑法」中的一招「恶狼摆尾」,端是迅捷灵动,显然已得其中精髓,邱广平也以一招「驱狼剑法」挡架,并道:「不必再使『驱狼剑法』,直接从『搏熊剑法』练起。」

    魏宏风应了一声「是」,剑势突变,由快转慢,却是虎虎生风,气势不凡,邱广平亦以「搏熊剑法」对招,围观的众弟子,个个看得目眩神驰,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钦羡,不禁想着:「不知那一天才能像二师兄这样,可以将『搏熊剑法』使得如此凛凛生威。」师徒俩一来一往将「搏熊剑法」拆解一遍后,剑风突变,一招快过一招,却是「袭豹剑法」。只听铿铿锵锵的剑击声连绵不绝,众徒看得眼花撩乱,再也难以领会其中奥妙。原来早先的「搏熊剑法」只是一场示范,让其他弟子观摩学习,现在才是真正的师徒考校武功。
  
  青城派共有五套剑法,依次为逐鹿、驱狼、搏熊、袭豹、寻龙,循序渐进,一套比一套深奥,前一套剑法若未能练得精熟决难再练下一套,如最简单的「逐鹿剑法」,一般弟子只要花两、三个月就可学通,即使学成充其量也只能吓吓山里的野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威力,却是往后四套剑法的基础。若未能完全领会「逐鹿剑法」,后面的「驱狼剑法」说什么也难以学通。接下来的剑法更是一套难过一套,以一般资质平平的弟子而言,两年驱狼,六年搏熊,再苦练个二十年方能袭豹,至于青城的镇派绝学「寻龙剑法」则不是人人可练,非得品性纯良,资质优异,经掌门首肯后方可开始学习。若天分不够即使穷毕生之力,亦难有所成。
  
  而魏宏风却是难得一见的习武瑰宝,入门不到六年已差不多学会了「袭豹剑法」,此一成就不但令同侪们难以望其项背,甚至放眼历代的前辈也罕有听闻。过了百余招邱广平只是略占上风,始终未能有明显的优势,遂后退一步,还剑入鞘。魏宏风亦收剑行礼,邱广平颔首微笑说道:「风儿,以你这般进境,恐怕不用再等一年半载,便能完全领悟这套剑法!」魏宏风恭敬回道:「师父说笑,若非您有所容让,弟子恐怕难以走完这一百零八招『袭豹剑法』。」

    邱广平摇头道:「练剑试招又何必让?你天资极佳又肯勤学,看着你日日精进,做师父的心里也欢喜,日后光大青城武学全看你了,只盼到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启蒙师父呀!」魏宏风随即跪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终此一生,绝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之恩。」邱广平微笑说道:「很好,你先退下吧!」说完敛起笑容,目光射向污衣少年,厉声道:「古宏剑,起来跟小癸比试!」原来这污衣少年叫古宏剑,他全身又湿又冻,牙齿打颤吱吱作响,双腿早麻,撑起身子挨挨蹭蹭走到场中,开口想对邱广平解释迟到的原因:「师……父,弟子……」

    「废话少说,快比剑!」这时场中已有一个小孩在等着,这个年幼弟子名叫李宏癸,入门刚满半年,两人相对而立,李宏癸至少矮了一个头。他对着古宏剑道:「这是小弟第一次月校,还请师兄指教!」虽然平常对这位师兄不怎么瞧得起,在师父面前仍不敢失却礼数,但看着对方又脏又臭的衣身,却不禁流露出鄙夷的脸色。古宏剑见此,也察觉到自己身上余臭未消,万分尴尬,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齐身向师父鞠躬行礼后,李宏癸率先出剑,却是「驱狼剑法」,招招进袭,古宏剑则以「逐鹿剑法」小心应对,过了数十招,两人斗得齐鼓相当。「驱狼剑法」虽较精妙,但李宏癸入门不过半年,这套剑法只不过学到一点皮毛,反不如熟练的「逐鹿剑法」来得稳当;所幸古宏剑的「逐鹿剑法」也使得半像不像,正是半斤八两,乱成一气。邱广平见二人使得乱七八糟犹似儿戏,不禁摇头叹气,李宏癸年幼倒也罢了,但古宏剑却始终不长进,着实令人气结!
  
  久战不下,古宏剑倒先心慌,思道:「以前每次月校都是跟师兄比试,打输还说得过去;但这次面对的是第一次参加月校的小师弟,若还无法取胜,势必会被人更加瞧不起!」只得渐渐增加力道,想将其长剑震落,他知道这样做有点胜之不武,但这时为了求胜,却也顾不了这么许多。
  
  每当双剑相交,李宏癸就感到对方的劲道一次强过一次,震得虎口愈来愈疼,险将长剑脱手,只得尽量减少双剑接触的机会,众弟子眼见此一情状,对古宏剑更加鄙视不平,有人忍不住低声骂了出来:「真不要脸!」照理说来,同门比剑,其他的人只能在一旁静静观看,不得发出任何声响干扰到场中之人,但这次却不见邱广平斥责发话之人,众人见状也开始零零星星数落起来,有人道:「你技不如人,只会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有的说:「脸皮真厚,为了求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古烂剑,你不要再混下去啦!像你这样笨,练到一百岁还是『逐鹿剑法』,干脆乖乖回家,种菜挑粪算了!」话说完大家都笑了,原来古宏剑平日的劳务正是种菜养猪。这些斥责嘲骂的声浪一一钻进耳里,他的脸皮哪有这样厚!整张脸涨得赤红,羞惭无地,再也不敢出力使剑。如此一来,两人又打得难分难解。
  
  邱广平忽道:「小癸,用『逐鹿剑法』。」李宏癸闻言立即会意,随即改攻他早已练熟的「逐鹿剑法」,成了「逐鹿剑」对「逐鹿剑」的一场竞技;只是一个使得中规中矩,另一个却破绽百出;再加上古宏剑心情凌乱,始终无法集中精神对敌,不出几招,胜负已分,李宏癸的长剑抵在他的前胸。
  
  李宏癸收剑拜谢师父,得意扬扬退下场,只剩古宏剑仍呆立在场中,两眼茫然望着前方,似乎一时之间还难以接受这失败的事实。邱广平愈看愈火,斥道:「发什么呆?输了就可以忘记礼数吗!」古宏剑收心敛神,拘拘缩缩走到师父跟前,跪了下来。邱广平举掌欲打,不远处有一童子奔来,是广荣师弟座下的弟子,遂缓缓把手放下。

    那弟子来到跟前,拜道:「启禀邱师伯,有位峨嵋派的胡正风前来拜山,掌门师伯请您率众师兄弟速去正武厅。」邱广平点头回好,又对古宏剑道:「今天这笔帐,待会再和你好好算!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最好每天烧香拜神,求求太上老君保佑你不要抽到今年的大校。」

    原来青城派除了每月初一的月校之外,在每年的正月初九创派祖师诞生之日,另举办一场年度大校,以此考量各门弟子的武功进境。除了掌门商广寒,青城派另有九名广字辈的师弟每人各收十几个徒弟,月校只是各人所属的弟子相互比剑,而大校却是各出两名弟子,一为选派的代表,派出来的当然是各门下最杰出的弟子,由这九名代表比试,分出排名先后;另外还有一种抽试,即在每一门各抽出一位与试者,除了参加第一场比试的首徒及入门未满一年者免试外,其余弟子均有抽中的机会,这九位中签者也要相互比试,列出一至九名。如此两项排名合并,名次最前者,该门可获得象征青城武学荣誉的「玄天剑」。
  
  邱广平在众师兄弟间武功仅次于掌门,教徒最严,首徒魏宏风在同辈弟子中出类拔萃,已连续数年不败,而其余弟子在他严教勤管之下亦极优秀,即使签运再差,也能打入前三名,因此这几年来始终稳坐第一教席。但自从收了古宏剑之后却令他担忧不已,今年的大校若由他中签代表出赛,自己多年来辛苦建立的名声,不免将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邱广平瞧着他污秽的外衣,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朝着古宏剑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将他踢翻到好几丈外。古宏剑摔个人仰马翻,立刻挣扎爬起,维持跪姿。邱广平道:「你先回去更衣,换好衣服马上赶到大厅,不要再丢我青城派的脸!」说罢,带着众徒迳往正武厅行去。
  
  众人来到大厅,黑压压的一片,已站满青城弟子。掌门商广寒坐在太师椅上,连远字辈的师叔也都在场,分坐两旁。正中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正和商广寒对话,此人即是峨嵋派的胡正风,因门下弟子与青城派弟子发生冲突而受伤,今日来此是要讨回一个公道。在他身旁站着数名弟子,当中一位右手绑着布带,见到邱广平等人进厅,即以左手指着他们道:「师父,砍伤弟子的,就是这三个人。」手指分别点向邱广平的三徒潘宏声、五徒林宏道及六徒郭宏宇。
  
  那胡正风随即道:「商大掌门,胡某说得没错吧!伤我徒儿的,果然是贵派弟子。想我徒儿郝大光年纪轻轻与贵派无冤无仇,绝不可能胡乱指认。」商广寒向三人瞪视一眼,道:「你们三个过来。」三人依言走到场中,商广寒道:「这位峨嵋派的郝小友,真是你们所伤?」三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点头默认。
  
  商广寒拍椅怒道:「胡闹!平常我是怎么告诫你们?习武之人最忌逞强斗狠恃强凌弱。你们学艺未成,竟敢擅自在外惹是生非,败坏本派名声,非得严惩不可!」胡正风在一旁道:「哼!恃强凌弱倒还不至于,充其量不过是以多欺少罢了。」五弟子林宏道向来机敏,一看苗头不对先行下跪,其余两名弟子见状也跟着跪下,林宏道说:「启禀掌门师伯,弟子知错,下次再也不敢犯了!不过当时的情景着实令人气愤,若非本派遭受羞辱,弟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如此!」

    商广寒哼了一声,沉道:「你们把当时的情形老老实实说一遍,不得有半句虚假。」林宏道说:「上个月初师父吩附弟子和三师兄、六师弟到县城办事。时至正午,我们三人先到镇上升祥楼吃饭,一坐下来就听到两个峨嵋弟子正高谈阔论,其中这位受伤的说道:『这些年来「百剑门」好生嚣张,走到哪都会碰到上衣绣剑的百剑弟子。』「接着那位姓刘的弟子说:『师兄说得极是,方才街角那几个「长生剑门」的弟子,胸口处绣了三把银剑、四把铜剑,在百剑门中只不过排到第三十四名就自以为了不起,竟敢在大街上舞刀弄剑!』

    「那郝大光道:『哼!百剑门只不过是人数众多的乌合之众罢了,要不是我们六大门派不屑参与试剑大会,这些微门杂派哪有机会封王称雄。』」讲到这里,商广寒的脸色沉了下去,林宏道不禁咽了一口气,继续讲下去:「当时我们听到这里都感到十分纳闷,这帮人为何要把七大门派说成六大门派?于是弟子便上前请教他们,究竟何谓『六大门派』?」说到这里,却听郝大光插口道:「这还要问吗?天下武林谁不知道,所谓六大门派,是指少林、武当、峨嵋、丐帮、华山、昆仑,这六大门派的武功、声望,可不是其他杂门小派……?」

    「住口!不得无礼。」胡正风见这个不懂事的小徒又要因言语惹祸,赶忙喝止却为时已晚。但见大厅中数百道愠怒的眼光全都盯向这里,他瞧着商广寒乍红还青的脸色,一时没了主意,心里反复嘀咕着:「糟糕!这下子可真闯了大祸,若不能妥善处理,可真回不了峨眉山!」郝大光这番话若纯属虚言,商广寒也不会生气;然而事实上,青城派能否与其余六派并列为武林大派,江湖上的说法并不一致。

    虽说青城已经建派百余年,可是比起其他各派至少两、三百年的历史,声望自然略逊一筹;而在武学上虽偶有高手出现,但其镇派武学「寻龙剑法」,并非每一代都有人能练得出神入化,再加上以往青城派的门徒不多,直至商广寒接任第七代掌门才开始大举收徒;因此与上述六派相较,的确略显分量不足,但相对其他微门小派而言,又俨然为一大宗派;是以武林中人,对青城派有好感或是有渊源者,往往称青城为「七大门派」之一;但其余的人,多将青城派剔除在外,只承认江湖上的「六大门派」;然无论如何,一般识相之人绝不会在青城门人面前说成「六大门派」,不然轻则一番口角,重则一场恶斗。
  
  这个情势,商广寒与几位较年长的师叔、师弟们并非不知,只是谁也不肯说出来。大厅上沉寂了好一会儿,大家都在等着看掌门人打算如何处置?商广寒调匀呼吸,缓缓啜一口茶,对林宏道说:「当时还讲了些什么?我要你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是!当时弟子三人感到不解,遂移座攀谈。三师兄问道:『方才我们听到两位提及「六大门派」,不知所指的是哪六个门派?』那位姓刘的笑着说:『三位看似学武之人,怎么连六大门派都不知道?所谓「六大门派」,以少林居首,武当、峨嵋次之,再加上丐帮、华山、昆仑,合称为武功最高,声望最隆的六大门派。』

    「弟子听他们竟未将本派列入各大门派,十分气恼,忍不住问道:『青城派不算吗?』那郝大光却说:『如果硬要把青城派给安插进去也无不可,只不过不能称做七大门派,而得说成十一大门派,这未免太拗口。』「弟子随即又问:『为什么?』他说:『我师曾说,之所以称为六大门派,是因为在这六大门派随便派出一个弟子,都可以在「百剑门」的「试剑大会」中夺魁。但青城派如果也去参加试剑大会,那多半会排在四大剑门之后;因此若青城派也能算大门派的话,四大剑门也不能漏掉;如此一来,岂不成了十一大门派?』说完他们还笑了起来。」

    听到这里,青城派弟子个个握拳透爪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好好教训这几个狂妄的峨嵋派师徒。林宏道续道:「弟子三人听到这番话无不感到愤慨!六师弟拍桌骂道:『岂有此理,你们峨嵋派实在过分!竟然如此辱我青城!』他们这才愣了一下,那郝大光才说:『原来三位是青城弟子,方才不知,言语失礼,还请包涵。』

    「掌门师伯,他们如此当众诋毁本派,怎能凭其三言两语就善罢甘休,如此一来岂不让人以为我们怕了峨嵋派?于是弟子对他们说道:『你们如此辱我青城,难道就这样算了?』那郝大光道:『不然你要怎样?』我说:『请各位收回方才的话!』

    「他却道:『话已出口怎能再收?况且我们说的话句句实言,又何必更改?』三师兄实在气不过,亮出长剑说:『既然如此,也只好来领教你们峨嵋剑法,让你看看青城是否够资格列名于七大门派。』他们也拔出长剑说道:『比就比,谁怕谁!老实告诉你们,在四川境内只要有我峨嵋派,青城派永远也别想出头!』于是我们就打了起来。」商广寒转向胡正风道:「此事当真?」

    胡正风看着商广寒锐利的眼神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原来郝、刘二人为了怕他责罚隐瞒部分事实,只轻描淡写提了一小部分。他原想双方口角并不严重,只带了几个门下弟子前来争一口气,料想凭我峨嵋派的声望与实力,青城派还不敢为难;哪知两个徒儿说了这么多重话,眼看厅上百余名的青城门人个个怒形于色,此事若不能好好应对,恐难善了!呐呐说道:「关于这个……我并不完全……清楚……大光、大彪,你们说,这是真的吗?」

    两人见师父如此疾言厉色的责问,也有些心慌!彼此对看一眼,一个摇头,一个点头,接着点头的又急忙摇头,摇头的又赶快点头。胡正风大怒,啪!啪!两人各掌一个耳光,喝道:「到现在还想骗我!」二人跪下,郝大光道:「弟子不敢,是有一些话漏了说,但绝对没说过什么『既有峨嵋,何需青城』这类的话。」他说得也没错,有些话是林宏道私自加油添醋,加深掌门对他们的憎恶,以减轻自己的过失。
  
  林宏道当然不容他有辩驳的余地,遂道:「你撒谎,那天你们就是这样讲!」郝大光急道:「你才乱讲,我……不会骗人的,我……」林宏道插嘴说:「你连你师父都敢骗,还有什么谎话不敢说?」这番话倒是抓住了郝大光的要害,那天他受了伤,冲突的情形全由师弟报告,虽只是少讲一段,但也和欺骗差不了多少。他口才本非灵光,现在更不知该如何辩驳?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气得伤口都迸出血来。
  
  胡正风知道这个徒儿没有骗他,然事到如今再怎么说也没人相信,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能全身而退。计议已定,随即说道:「在下素闻青城派商大掌门是个讲理的人,本想前来弄个清楚;现在终于明白事情的发端是由吾徒而起,怨不了别人,我想少年人比剑受伤是常有的事,让他们受点教训也好。今天的事,就当作是一场误会,还望商大掌门海涵,就此告退。」说罢带着众弟子欲行离去。
  
  忽有一人拦在前面,正是邱广平,两人互瞪一会,似为旧识;原来十几年前邱、胡二人就有过节,弄得两败俱伤,彼此怀恨,以至今日相见分外眼红,新仇旧恨齐上心头。邱广平道:「胡兄,你未免太瞧不起本派,青城山岂能由你说来就来,想走即走?」胡正风道:「那你待如何?」邱广平道:「你可有在背后诽谤我青城不配列入『七大门派』,甚至连『四大剑门』都不如?」

    胡正风沉思一会,答道:「这只是在下醉后戏言,不必当真。」邱广平道:「那你是承认我青城派确实是武林大派啰!」胡正风道:「是,可以走了吗?」邱广平道:「哈哈!只要你能诚心诚意的说几句话,我们自当放你回去。」胡正风问:「什么话?」邱广平一字一句的说:「所谓中原武林六大门派,乃为少林、武当、青城、丐帮、华山、昆仑。」胡正风怒道:「那峨嵋呢?」

    邱广平道:「峨嵋可列为第十一大门派。」胡正风道:「岂有此理,你欺人太甚!胡某虽不才,也不至于自辱本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再说半句。」邱广平道:「既然你如此死要面子,我们也只好请几位留下。」胡正风笑道:「哈哈!你们仗着人多硬要留住我们也不是难事;只是在下率弟子出门之前,已向敝派掌门提过要专程拜访贵派,如果超过时日未能返回,掌门人将会亲自前来拜访,到时只怕会伤了两派的和气。」

    其实胡正风并未禀告掌门此行去处,因为峨嵋派掌门杜百陵生性平和,若知胡正风是去青城派找麻烦,必然不允;但这番话却起了作用,商广寒虽不愿承认,内心却很清楚,目前峨嵋派的实力,确较青城派略胜一筹。除非今日能不声不响将这几人除去,否则一旦峨嵋派追究起来,青城派恐怕难以应付。他说道:「胡兄,邱师弟只不过跟你开个小玩笑,又何必动怒,污指本派专善倚多欺少?」

    胡正风见商广寒已被其言语唬住,胆气又壮,道:「若非倚多欺少,我徒儿怎会落败?如果一对一的比剑输了,那是他技不如人,受伤活该!我又何必来此自讨没趣?」商广寒转向林宏道三人问道:「是吗?」林宏道见掌门严厉的眼光,心想:「千万不可承认此等不光彩的事,反正郝、刘二人已不被众人所信任,且这两人伤势尚未痊愈,难以再比剑。」遂道:「掌门师伯,这两位峨嵋弟子说话不老实,您可千万别信!」

    郝大光骂道:「你混帐!要不是你们三个联手打我们两人,受伤的会是你。」林宏道说:「怎么,你们输了不服气,想赖吗?我是打不过你,但你的峨嵋剑术也斗不过三师兄的『搏熊剑法』。」郝大光气得全身发颤,这时却听到邱广平道:「各位无须争论,究竟谁是谁非,只要两边各自派人再比一次,便可分晓。」

    胡正风听了倒露出笑容,他本来就是要郝大光来此争口气的,现下可正合他意,接口道:「胡某正有此意,就由吾徒郝大光再试试阁下三徒弟的『搏熊剑法』吧!」此话一出,大厅上所有的人都讶异,商广寒道:「郝小友右臂有伤,恐怕今日不宜使剑,还是请贵派另择其人吧!」胡正风道:「他的伤不碍事,何况若非由他二人比剑来分胜负,也没有办法分辨事情的真伪。」

    邱广平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事后又怪我青城派占你们便宜。」胡正风道:「正是。」双方议罢,将众人退至两旁,大厅中央只留郝大光及潘宏声。青城门人都在想:「潘宏声在年轻弟子当中也能排进前十,峨嵋派竟敢派伤兵出战,如此托大自取其辱,怨不得人。」

    开始交锋,情形却大出青城派众人意料之外,郝大光以左手持剑,仍是攻势凌厉,逼得潘宏声处处受制。其实郝大光的武功原比潘宏声高不了多少,右臂又受伤,本应不敌;但显然这套剑法乃针对「搏熊剑法」而来,令潘宏声中规中矩的剑法招招被封,被逼得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原来当年邱广平与胡正风比剑时,所用的剑法正是「搏熊剑法」,那时他的「搏熊剑法」火候已足,略胜胡正风的「云涛剑法」,曾重创对方右臂,但胡在危急中以左手剑亦反伤邱广平一剑,回去之后日夜苦思,终于发现「云涛剑法」若加以部分修改并以左手使剑,恰可制住「搏熊剑法」。他与郝大光都是天生的左撇子,左手使剑原比右手灵巧,只是峨嵋派的剑法全是宜右不宜左,只得跟着大家习练右手剑。
  
  后来郝大光为青城所伤,他问明原委后心生一计,遂教其练习左手版的「云涛剑法」;而郝大光也未让师父失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左手剑已使得比右手剑更加凌厉流畅,胡正风见时机成熟,便带着他来此了决恩怨。过了五十余招,只听「锵」的一声,潘宏声长剑落地,右臂划上一道长长的伤口。

    胡正风朗声道:「小徒年幼出手不知轻重,还请商大掌门见谅,不过也幸亏那一剑,刺出了谁是谁非、孰强孰弱;既然胜负已分,我等也不再逗留,就此告辞!」却听邱广平道:「这算什么比剑,我敢打赌,一个月后,我带徒儿上门挑战,必可胜你峨嵋派的『云涛剑法』。」

    胡正风想:「这也不无可能,『云涛剑法』在峨嵋派不算是顶尖的武功,我既能破解『搏熊剑法』,商、邱二人也可想出破解『云涛剑法』的怪招,如此一来岂非永无宁日?」遂道:「那你要如何才会心服?」邱广平道:「不是我不服气,只是四川两个最大的门派切磋武功,随意各派一名弟子试招,就依此来评定两派武艺之高低,未免太过草率。」

    胡正风道:「照你这么说,难不成要每个弟子都来比比看吗?」邱广平道:「那倒不必,在下倒有一法,应该相当公平。」他用手指着后面的门下弟子说道:「这几个都是我邱某的徒弟,可在你我弟子中各挑两名,再比两场,以三战两胜者为赢,先前一场就算是我输;余下两场,你们只要再赢一场,便可离开。」胡正风道:「那要如何挑选?」

    邱广平道:「第一场,你可挑你最得意的弟子与我的首徒比试;第二场则反过来,由我来挑选你门下弟子,而我方代表由你指派。」胡正风道:「很合理,不知商掌门意见如何?若我们得胜,是否真的可以走?」他方才一时大意,未要求青城掌门允诺胜了即可离开,以至于还得加赛两场,这次却也不肯再吃亏。商广寒道:「当然!胡兄也不必太过在意,邱师弟不过是想了解一下,我青城派的武学是否真如你们所说的如此一文不值!」

    双方商议完,各派一名弟子出场,胡正风这边是由其大弟子顾少白代表比试,而邱广平自然派出魏宏风。双方站定后,白光一闪,顾少白长剑出鞘,犹如狂风巨浪般的猛击魏宏风四周,声势惊人,正是峨嵋派著名的「出云剑法」。瞧他舞剑的气势与劲道,显然已得此剑法「强、狠、快」之要诀。顾少白是峨嵋派年轻一辈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与另两名优秀弟子并称峨嵋三少,胡正风敢如此爽快的答应这第二场比试,正是因为对这个爱徒有信心,认为青城派宏字辈的门徒中,不可能有人强过他。
  
  然而魏宏风好整以暇的以搏熊剑法一一架回,这「搏熊剑法」在他手上,威力竟比潘宏声强上数倍。对手快似闪电的一刺,他也疾如流星的一封;敌方挟风带劲的一扫,他则沉重坚稳的一挡。任凭顾少白如狂风暴雨般在其四方游走急攻,他却只在原地踏圈,化解对方每一招攻势。这绝不是在风雨中漂摇的破船,而是一座遮挡暴雨狂风始终屹立不摇的高山。约莫过了七、八十招,魏宏风突然往前跃出,剑尖直抵对方咽喉,正是「袭豹剑法」的一招——「飞豹穿喉」。
  
  胡正风动也不动注视着魏宏风,实在不敢相信青城派有这么杰出的弟子,他悉心调教的大弟子,输得一点也不冤枉!只听邱广平道:「胡兄,今日你总算见识到青城武学了吧!」接着手指其身旁一名幼童道:「这位小兄弟看似机伶得很,想必学武神速,我想请他代表贵派比试第三场。」

    这小孩叫胡大朝,只有八岁,是胡正风的幼子,平日十分宠爱,他听说父亲要带师兄们到青城派找人比武,玩心大动,硬吵着要跟来,胡正风一时拗不过带来,不料却被对方看上。瞧瞧邱广平的几个门徒,即使最小的也比自己的儿子高上半个头,不知练了几年功夫。他早料到对方想挑定这孩子比第三场,只没料到顾少白会输,不禁后悔当初答应得太过爽快。
  
  正自懊恼之际,恰见门口进来一灰衣少年向邱广平行礼后入列,胡正风大喜,指着这少年道:「贵派果然人才济济,连这位身兼各大门派武学的少年高手也在贵派学艺,当真是卧虎藏龙。」邱广平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胡正风道:「这是你们家务事,留给你自己问吧!我现在就要挑他比剑。」又对那少年道:「你现在应该叫古宏剑吧,恭喜你又转投名师,想必武功大进,哈哈!」

    那少年正是古宏剑,他沐浴更衣后立即奔来,却看到了以前的师父和师兄弟,一进门就饱受讥嘲,窘得满脸通红。他在胡正风门下学艺也将近一年的光景,这时再度相见,习惯性的叫了一声:「师父!」胡正风喝道:「住口!别忘了你已被逐出门墙,不准再用以前的称呼!」

    听胡正风的语气,显然古宏剑在进入青城之前,已在包括峨嵋派在内的好几个门派中学过剑,这使得大厅内所有的青城门人都觉得脸上无光,心想:「这家伙原来是被峨嵋派踢了出来,才入我青城。」邱广平更是恼火,本想立刻处置,但顾虑到待会比剑的胜负,暂且按下怒火,对着古宏剑道:「你得跟那位峨嵋派的小兄弟比剑。记住!不管用什么方法,只准胜,不准败!」

    古宏剑才刚进入大厅,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就被要求和人比剑,虽满心迷惑,却也不敢多问。硬着头皮走到场中,前面站着一个小孩对他咧齿一笑道:「古锥哥,我们又要玩相杀的游戏,真好!」古宏剑笑着点头,「古锥哥」是胡大朝替他取的绰号,全峨嵋派也只有他才这么叫。回想起以前在峨嵋学艺时常抱着他四处玩耍,偶尔捡起树枝玩起「相杀」的游戏,那时胡大朝还没开始正式学剑,为了让他高兴,古剑总是假装打输。环顾四周,青城派所有的人都注视着自己,这次「相杀」是玩真的,绝不能再让。
  
  胡大朝率先出剑,被古宏剑架开,你来我往,但见二人剑法均散漫无章,毫无力道。矮小的胡大朝东钻西窜不时寻找空隙劈刺,而古宏剑则小心挡架,见他跳跃灵活,深怕自己使剑无法收发自如而伤了他,只得全心守御,如此一来,倒使胡大朝也难以取胜。比试沉闷而不精彩却是关键的一战,众人紧张注视场中,眼看双方都一再错失得胜的机会,不免感到焦虑与惋惜,恨不得亲自下场早点结束比试。
  
  邱广平实在看不下去,喝道:「使剑用力一点,加把劲!」「刺过去呀!你怕什么?」「唉!你怎么这么笨!」不断的言语相激要他速战速决,只听得古宏剑益加心慌意乱险些中剑,邱广平更怒,骂道:「这场还输,不要叫我师父!」古宏剑听了更是紧张得六神无主。
  
  慌乱中胡大朝却也露出了一个严重的破绽,古宏剑把心一横,挺剑疾刺,胡大朝剑势用尽,全无退路,眼看就要伤在剑下,危急中叫了一声「古锥哥」!古宏剑心中一震,忽然想到当年在峨嵋学艺时也常遭性子暴急的师父责罚,常靠这个小弟弟求情。
  
  想到这里,硬生生倒转手腕,这原是「逐鹿剑法」的一招「回风惊鹿」,本来他怎么练都不成,这次倒是使得十足像,只是时机大大的不对,如果能正确使出「指鹿点马」这招,不但不会伤人也足以取胜。不过一个犹豫加错招,立时感到胸口一凉,已被划了一道浅浅的伤痕。眼角一瞟,大厅上一百多名青城门人正盯着自己瞧,个个眼神充满了鄙夷与愤怒,古宏剑既羞且愧,也不敢直视师父,黯然退场。
  
  胡正风见己方获胜,得意扬扬,顺口嘲讽了几句,率众弟子扬长而去,青城众人个个垂头丧气,无心拦阻,任由他们离去。待这帮人走远,商广寒道:「现在该是我匡正门风的时候!广平师弟,请你四个欺师卖祖的徒弟过来。」邱广平一张马脸涨得通红,瞪着四人骂道:「真的要我请你们吗?还不快去跪!」四人闻言,惶恐的走到掌门面前,恭敬跪下。
  
  商广寒先对林宏道三人说:「你们三人联手对付峨嵋派两个弟子之事,为何不敢承认?」三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林宏道回话:「启禀掌门师伯,弟子知道以多胜少并不光彩,怕峨嵋派会笑话本派,所以不肯承认。」商广寒道:「哼!我看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面子吧!」林宏道忙道:「掌门师伯说得极是,弟子一时糊涂,欺瞒师长,罪该万死,请掌门处置。」潘宏声和郭宏宇见他认罪,也急忙磕头认错。
  
  商广寒道:「念在你们是为了本派声誉才跟峨嵋派起了冲突,我从轻发落,只罚你们午扫半年,退下吧!」三人面露喜色,所谓午扫,只不过在午休时间打扫环境,比起面壁、苦役等处罚,算是极轻了。接着商广寒对古宏剑道:「你到底在哪几个门派待过?从头道来。」

    古宏剑垂首道:「弟子从六岁开始就由父亲或爷爷带领着四处拜师,首先是在少林派学艺,后来又到过武当、峨嵋、丐帮、华山及昆仑六派,有的待了一年多才离开,短一点也有几个月或半年就走的。离开时,都有得到掌门人的允许,可以脱离该派。」

    按照江湖规矩,各派中若有成名弟子犯了严重过错而被逐出师门,必然会告知各大门派,但脱派者若为默默无名的弟子,只需掌门人一句话,无须再大费周章通知他派;因此古宏剑虽进出各大门派多次,却也没什么人知晓。商广寒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已历经七大门派。说!你到底有什么阴谋?」古宏剑低头搓手,迟疑了一会,低声说道:「是他们赶我走的……」

    「什么?」

    「是他们赶我走的。」

    「什么?你说大声一点!」邱广平突然向他重重踹了一脚,骂道:「掌门叫你大声一点,听不懂吗?讲话像蚊子一样小声,看了就讨厌!」古宏剑扑倒在地,赶紧爬将起来,喘几口气,大声道:「我说……是他们要我走的,他们……他们嫌我太笨,怎么教都不会,说我……不适合练武,将我逐出师门!」他豁了出去大声说出,却不敢抬头看掌门人犀利的目光及众人鄙夷的眼神。全场静默了一会,商广寒才问道:「那你为何不死心?」古宏剑道:「弟子早就不想练,但……爷爷跟父亲不肯放弃,拖着我一家一家拜师入门。」商广寒道:「你是何方人氏?」古宏剑答:「弟子世居四川成都。」

    「哼!七大门派中,青城离家最近,却偏等到其他六派都不要你了,才想要来这里,你们祖孙三人当真以为我青城派专收垃圾吗?」说到这里,商广寒的语气已经愈来愈严峻。
  
  「我……我……」古宏剑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和祖父确实是按着一般江湖中对各大门派不成文的排行,带着他跋山涉水不辞劳苦的拜师学艺。他们认为自己的子孙若能进最好的门派,学得最强的武功,跑得再远也是值得;否则若以地缘来考量,第一个就该到青城。他不敢直认,也不善编谎,呐呐说不出口。
  
  商广寒不悦道:「既然你们祖孙三代如此评价本派,我也不能再留。马上传书给你父亲,请他接走另投明师吧!」这下子古宏剑着实慌了,赶紧磕头道:「不要!请不要再赶我出去!我爹曾说,若再学不成青城剑法,不要回去见他!弟子习艺无成,也实在没脸回家。请掌门师伯开恩,再给我一次机会,弟子一定更加努力!」古宏剑不断哀求,商广寒始终冷漠的摇头。
  
  此刻却听到左首一位老者道:「掌门人,这少年所犯的过错应该还不至于被逐吧!」开口之人乃商广寒的师叔贝远遥,年近六旬,他说的话商广寒不能不应,道:「师叔,这小子犯了三大过失,若不将其逐出本派,师侄日后如何还有威信治理青城?」贝远遥道:「哪三大过失?」

    商广寒道:「第一,他世居四川成都,离此不过百余里,却舍近求远的至外地拜师,显然藐视本派;其二,隐瞒他曾在其他门派学艺的事实,欺骗师门;再者,今日比剑,竟输给了一个黄口小孩,大败本派声誉。这种门徒,不要也罢!」

    贝远遥道:「要到哪里学艺,是他长辈的意思,与他无关;而世人皆有望子成龙之心,武林中人拜师学艺,首先想到少林、武当也是很自然的事,掌门人不必放在心上;若有一天,我青城武学真能超越各大门派,自会有人不远千里而来求您收录。第二点,你说他欺骗师门,若真如此,凭这一点就可将他逐去,但你们可有谁问过此事?」商、邱二人都摇头,因为古宏剑是四川人,到青城学剑是天经地义的事,又见他进步缓慢毫无基础,是以始终未曾起疑。贝远遥续道:「所以,要说有错,充其量只不过是没有主动说明罢了。说句老实话,换作是我,也是不敢说的。」

    此时大厅内人人也都在想:「被各大门派踢出门墙,这种不光彩的事,谁也不会自己没事到处说。」贝远遥接着又说:「至于第三件错误就更难成立,凡是比武,必有输赢,如果输了就要被逐出师门,那我青城派还能剩下几个人?也许他悟性不高,练武进境不如常人,但有教无类,既已入我门派,就当不分贤愚良劣加以教导,不应为了资质不足这等理由将他逐出门墙。」

    贝远遥无论武功、声望都远较掌门人为高,当年若非他执意谦让,把掌门大位让给了商广寒的师父,这个掌门宝座根本轮不到商广寒。别人的话可以不听,这位师叔的意见却不能不理,此时只得暂且放过,日后再找机会除此祸害。商广寒遂对着古宏剑道:「既然师叔替你说情,这次就暂不追究,我不敢奢望日后你能光大青城将功赎罪,只盼不要再丢本派的脸!」古宏剑重获生机,向商广寒及贝远遥磕了几个响头,方才退下。
  
  商广寒对众门人道:「今日之事,你们也都看见了!若要振兴本派,非得大刀阔斧彻底改变不可。我心中早有腹案,本想待下个月大校之后再行宣布;但看了今天你们的表现,觉得此事不宜再延。」他环顾全场,再缓缓道:「你们听好,本派年度大校,本人决定提前在明天举行,到时候每位宏字辈的弟子都要下场比试,我和诸位师弟都将仔细观察各人的武功进境,以作为重新分配师门的依据。」说完众徒面面相觑,俱感震惊!
  
  邱广平问道:「请问掌门,何谓重新分配,又该如何分配?」商广寒道:「所谓重新分配,仍为九门,定名为『天龙』、『地虎』、『雄狮』、『巨象』、『飞鹰』、『花豹』、『黑熊』、『白狼』、『彩鹿』。弟子之中,凡武功进步神速,潜力雄厚者,属『天龙门』,由第一教席负责指导武功,次之者分配到『地虎门』,拜第二教席为师,余下依此类推。以后每年仍需大校一次,再依此结果重派各门;故即使今年列为前几个支派的弟子,若学武荒怠而为后面的弟子追上,将往下降级,由表现佳者递补。」

    邱广平道:「此法甚妙,如此一来,在下段的弟子,为了往上爬自会拼命苦练;而在上段的弟子更不敢有须臾懈怠,大家都努力练剑,不出几年,本派的武学必能称雄于江湖。」商广寒道:「邱师弟,你教徒一向认真,这『天龙教席』非你莫属,只是风儿进步太快,已不是你能教的,大校之后,就由我本人来专心栽培吧!至于你教学有功,本想开始传授你『寻龙剑法』,但因今日你这几个徒儿表现令人失望,且你初任『天龙教席』宜先了解若干新弟子的武功长短,故授剑之事暂且搁下,估计不出半年,风儿就可以开始习练『寻龙剑法』,到时候你们俩再一起练也不迟。」

    众门人均极钦羡,这「寻龙剑法」,目前全青城只有两套半,一套是掌门商广寒,一套是贝远遥,另两位远字辈的师叔,其中陈远才还没练全,只能算半套,另一位宋远明天分不足,所以始终都没让他学。现在此二人得以在近期内开始涉猎「寻龙剑法」,显然武功成就已获掌门人所肯定,尤其魏宏风更是难能可贵,才十六岁就有如此功力,更是创派以来前所未有之事!
  
  两人赶忙向掌门道谢,邱广平等了多年,习练「寻龙剑法」的心愿即将达成,心中雀喜,但欢喜之中,却也有些许的遗憾:「要不是这几个不肖门徒,我又何必再等这半年?」商广寒环视大厅,几个师弟相继发言,都道是掌门人的高招妙策,这种依本事分门的传武方式,日后必可大兴本派。但此时贝远遥又有意见道:「有教无类,不该依各人的聪明才智来区分受教等级。这样一来,在上段的弟子,不免心高气傲;在下级的弟子更会自卑自怨,心有不平。这种分级受教的方式,看似可行,其实弊多于利。」

    陈远才却道:「我倒觉得掌门人如此做法并无不妥,也只有将资质相近的弟子集中受教,方能做到因材施教;你想想看,各位师侄门下均有十几名弟子,个个天赋不同,有的已经快要把『搏熊剑法』学成,却有人还在摸索『逐鹿剑法』,你倒说说要怎样教?」

    贝远遥道:「区分等级,徒增竞争压力,容易使同门者彼此猜忌,不同门者相互排斥,骄者愈骄卑者愈卑,时日良久,个人品德必受影响。我始终认为德重于武,武功再高,如果心术不够端正、气度不够恢宏,那又有何用?二十年前那个人的事,希望掌门人不要忘记。」他一提起往事,广字辈以上的众人,俱皆黯然,想起了这位武功极高的当代高手,在青城练得一身武艺,只因个性过于激烈,因故脱离青城派,并不再以青城武功扬世,使青城派未荣反辱;因此前任掌门人下令日后不得再提及此人姓名,所以宏字辈的弟子大多不知,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曾在青城学艺。
  
  「贝远遥,我看你是书念得太多,念痴了吧!这种分级教学与品德有何干系?当年就是像现在这种龙蛇混杂的教,还不是教出那个叛徒?」发话的人目光如电,与贝远遥同辈分,叫宋远明。贝远遥道:「此人之所以叛离本派,并非其本性使然,而是因为他在少年时受到师长的偏心对待及同门的歧视嘲讽,积怨良久,才造成其偏激的个性。如今我们依照才智武功的高低重组,使得各门弟子在大环境下就已饱受不平之待遇,日后传艺更难公正无私,终究会让人心生怨怼。」

    宋远明却道:「贝师兄,掌门人为了昌旺本派也是用心良苦,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以往的特例而非要反对不可。虽然你辈分高,但毕竟不是掌门人啊!」贝远遥心想:「他说得没错,自己虽忝为师叔,但掌门人终究才是一门之首,实不宜过分干涉他的决定,且见他似已筹划良久,再说也是无用。」便道:「如果掌门师侄坚持如此,贝某希望本派弟子能抽空研读四书五经之类的圣贤之书,以化育其暴戾之气,明白是非善恶。」

    商广寒又思虑了一会,才道:「师叔所言甚是,今后本派弟子每日清晨均需早读,背诵一段古文,正确无误后方可用膳练武。如此一来,不出几年,本派弟子将个个文武全才,德业兼备。」这么一来,商广寒的几个师弟都大为紧张,除了其中一、两位曾经念过短暂私塾者,其余都是不识字的乡野武人,而如今年岁已大记性退化,如何能跟年轻人一样背诵经书。

    其中一名师弟彭广清问道:「请教掌门人,我们九个广字辈的师弟应该不算在内吧!」商广寒道:「当然要学,你们若是不懂,要如何督促门下弟子?」彭广清道:「可是……现在才开始,好像……太迟了。」贝远遥道:「活到老学到老,现在开始学文,一点也不晚。我可利用晚上教各位师侄认字读文,你们无须熟记课文,但要了解每一个字的形、音、义,才能在次日考察弟子的进度。」难得掌门与贝师叔两人意见相同,广字辈的众人虽万分不愿但也无可奈何,心中无不暗骂贝远遥多管闲事,因每夜晚饭后正是他们饮酒作乐的大好时光,今后却得听这老书虫讲什么圣人之言、大学之道,真是无妄之灾!
  
  商广寒接着再与众人商议大校及分级的各种细节,计议妥当后,按例请师叔先行,才散退众徒。正当大家鱼贯走出大厅时,却听见一串劈啪声响,连珠不绝,回头一看,跪在地上的古宏剑,两边脸颊已被打得血肿,此时有人喝道:「住手!」

    邱广平见师叔奔来,赶忙再施两掌才停,贝远遥出掌逼退了他,骂道:「你想把他打死吗?」转身问古宏剑:「有没有怎样?」但见古宏剑如泥塑木雕般的跪着,两行清泪缓缓流过红肿的脸颊,对师叔公的话没有反应。他双耳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翌日,青城大校,由众弟子捉对比试,一连五天,终于分出全部的排名,商广寒将他们依个人资质及习武进度重分师门。邱广平最为得意,原来的弟子,除了魏宏风拔得头筹之外,其余亦多挤进前三门,因而顺理成章派任天龙门,实至名归的成为青城派第一教席,唯一美中不足的,却是出了一个不长进的劣徒古宏剑,落到最末的彩鹿门。
  
  彩鹿门的师父叫冯广诠,平日极为慵懒颓散,酷好杯中物,教徒亦马虎随便,他原本只收九个徒弟,倒有六个进了彩鹿门,自然当仁不让成为彩鹿门教席。以人数而言,彩鹿门无疑是青城派最大的支门,因为前面八个支门在精不在多,各取八到十名弟子,最后挑剩下来的三十几名弟子便通通集中到这里来。
  
  这三十几个彩鹿门弟子见师门已将他们放弃,不免开始自暴自弃,学武也不再勤奋。虽然当中仍有少数还想力争上游,希望来年大校能有好的表现而调往较前的支门,但无奈于师父教得懒散,加上彩鹿门所负责的劳役特别繁重,因此习武的成效自然大打折扣,久而久之,也逐渐受到他人的影响而随波逐流。
  
  这些弟子个个同病相怜,开始成党结派,感情倒也和睦,但对古宏剑却仍是格外的厌恶,只因大家认为今天会如此重新分派支门全是因他而起;再说大部分的人认为自己今天之所以技不如人,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以前的师父教得不好,而他却是第一教席的弟子,又曾在各大门派学艺,结果仍远不如自己,鄙夷加上责怨,自然没有好脸色。
  
  没有人愿意与他为友,古宏剑更显孤伶。自从上次被邱广平打过之后,他的耳朵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偶尔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反正也听不到人家说什么,无须理会,久而久之,人家连嘲弄他的兴致也都淡了。过不到一个月,果真开始学文,每到清晨,青城山充满琅琅书声,冲淡些许阳刚之气。关于念书,古宏剑倒是有点基础,他幼时也曾念过两年的私塾,文章虽已忘得差不多,字却还记得不少;可惜背诵也非其所长,一篇短文念了数十遍,仍不免东丢一句,西漏一字,眼巴巴看着师兄弟们一个个背完离去。
  
  冯广诠对这种门生也懒得加以打骂,只是规定,凡半个时辰未能背完一段,早饭禁食;若延至一个时辰未熟,连中餐也不准吃。这可苦了古宏剑,每天总是饥肠辘辘,难得吃到一次午饭,好不容易等到晚餐,囫囵吞枣扒了两碗,待要再添,众人的目光都瞪向这里,便不敢再加。正值荒年,哪来那么多粮食!
  
  某日午休,古宏剑正饿得慌,肚子空空咕噜作响,怎么也无法入睡,只得独自到林间觅食,采了几颗不知名的果子,正要开口咬下,肩膀却被轻拍一下。回身一看,是个矮小的少年,指着野果摇头,似乎示意这野果不能吃,并将野果抢去丢下山谷,拉着古宏剑的手,带到一个小山洞前,弯腰从洞里取出一只兔腿,递了过来。古宏剑握着兔腿,还有点微烫,显然才刚烤熟,实在饿极,不再客套,道了声:「谢谢!」便开始猛咬狂啃起来,只觉得天下美味莫过于此。
  
  两人席地而坐,那少年捡根树枝在地上写字:「我叫徐宏珉。」古宏剑点头,这人亦是彩鹿门的弟子,在彩鹿门这一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三十七名弟子也个个眼熟,只是自从失聪之后,听不见各人的名字,因此众师兄弟,大多只识其人而不知其名。眼前这个家伙,容貌平平,平常总是独来独往,不太受人注目,又从不跟着别人一道起哄整自己,因此始终对之印象不深。
  
  古宏剑也将姓名写在地上,他随即写道:「已知。」古宏剑苦笑道:「我的大名早已传遍青城,自我介绍,实为多余。」徐宏珉又写道:「以后饿了就来,一起烤肉吃。」古宏剑问:「这些肉是从哪儿弄来的?」徐宏珉写道:「我在后山做了几个陷阱,两天收一次,明天带你去瞧。去年还捕过一只山猪,费了好大的劲才抬上来,结果吃不到一半就臭掉了。今后可好,有你来帮我捕兽吃肉,不会这么麻烦。」他字认识得还不够多,但想不到正字便找个同音字代替,古宏剑倒也猜得出来。
  
  显然他已把自己当作好朋友,古宏剑颇为感动,迟疑一会,问道:「为什么要帮我?」他笑了笑,写道:「你跟我一样笨,一样被人瞧不起,我们是 相惜。」这「惺惺相惜」的「惺」字他还没学过,只得以脚板抹去,改成「同病相怜」,才刚写完,灵光再现,又添了几个字「猴子惜猴子」,原来他把「惺」字误认为「猩」字,又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写,于是找个相近的字眼替代,对于自己的急智,倒是颇为得意!
  
  古宏剑不禁苦笑,感慨良多,徐宏珉又写道:「跟你开玩笑,不要介意。」古宏剑却道:「我的确很笨。」徐宏珉写道:「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逐鹿剑法』练了快一年才会,师父说我是『开天辟地第一人』。」古宏剑看着地上的字,觉得这少年也真有趣,连这种事也能拿来开玩笑?真希望自己也能如此看得开,遂道:「你还不如我呢!到现在还不会。」徐宏珉点头称是,写道:「有理,看来我这个第一人碰到了你,又矮了一截。可是我很喜欢这个称号,不能让给你,应该帮你另封一个名号。」把头晃了几圈,突然拍手叫好,赶紧将其他字迹抹去,在地上写了七个大字——空前绝后无敌手。
  
  古宏剑瞧着地上斗大的字,不禁莞尔,似不太服气的道:「这可未必。俗语说:『强中自有强中手』,你本来自认是第一笨人,遇到了我,还不是得甘拜下风。你说我空前的笨倒是错不了,可是怎知以后不会出现比我还蠢的人?」徐宏珉笑着写道:「世上当然有比你还呆的家伙,只是青城派收了我这个『第一人』之后,又不慎收了你这个『无敌手』,所受到的教训可真不小。想必今后收徒,必定睁大眼睛,严格挑选,凡资质如你我者,哪管他是皇亲国戚或家财万贯,也决计不收,免得堕了本派名声。」写完,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彼此自嘲一番后,反而觉得胸中闷气消去不少。
  
  徐宏珉忽然握着他的手写道:「做人再倒楣,也要比做一头牛或一只猪好,其实还是有很多快乐的事可做,不必老想一些烦心的事儿。」古宏剑看了一会,总是茫然,从他懂事开始,老觉得苦涩的时候总是远多于快乐。徐宏珉又写道:「你我一见如故,正是猴子惜猴子,狗熊疼狗熊。不如来效法桃园结义,结为异姓兄弟,如何?」古宏剑有点惊讶,本以为自己是一个人人唾弃的无用家伙,如今竟有人愿意结交,大为感动,不加思索便答应了!两人虽只相处片刻,但正因同病相怜,彼此之间产生亲近之感,只觉得在青城百余名师兄弟中,只有对方才是朋友。
  
  两人随即撮土为香,徐宏珉取出洞内兔肉,面对山洞,正当要拜,又停下来在地上写道:「你几岁?」古宏剑答:「十五。」他又写道:「几月?」古宏剑道:「三月。」他遂写着:「大我半年,你当大哥。」古宏剑却道:「你是师兄,入门比我早,应该由你来当大哥才对。」徐宏珉又写道:「你入少林比我进青城还早。」古宏剑苦笑道:「可是你的武功比我高!」徐宏珉却写:「我们是比笨比烂的,你的『无敌手』比我的『第一人』还高明。」

    两人初次相识,就为此推让不休,谁也不肯占对方便宜,最后两人协议,不分大小,彼此互称兄弟,仍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二人依此举行简单的仪式,徐宏珉倒是颇有急智,不多时便拟了一篇又臭又长的腹稿,他先写在地上,再与古宏剑一句一句诵读——

    「我,徐宏珉(古宏剑),于丙申年二月初七午时,在青城山上与古宏剑(徐宏珉)结拜为异姓兄弟,以天地为证,太上老君、关圣帝君、瑶池金母、济公师尊等诸神为媒,今后必当相互扶持,彼此帮助,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来日共闯江湖,扫荡群魔,称霸武林,永不二心。」

    交拜完两人互道身世,古宏剑原名古剑,父祖本为成都近郊的小地主,薄有祖产,历代练武,在江湖上虽无大名,却也勉强在百剑门中占了一席,因后继子孙始终无法突破其家传剑法的限制,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百剑大赛中,名次一代不如一代;为了保住席位,祖父与父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独子古剑身上,七岁未满就带着他四处拜师,盼他不负所望,练成惊人技艺。
  
  徐宏珉本来叫徐自珉,本家在离青城山不远的灌县乡下,九岁时父母死于一场瘟疫,先在县城当了两年的乞丐才被冯广诠带入青城。他对习武没有兴趣,但在青城至少天天有饭吃,于是勉为其难待了下来;由于当过两年的乞丐,终日在市井中厮混,接触不少市井俚语,说书唱戏,往往出口成章,语多珠玑,与之交谈颇能消愁。两人一个口述一个笔谈,聊了良久,直到庙堂钟声响起,方才回去。
  
  自此以后,古宏剑过的日子大有改善,至少不再空虚消沉。除了陪他说话解闷外,徐宏珉会的把戏还真不少,什么杂耍、童玩、驯兽、斗虫样样精通。除此之外,他对于混水摸鱼倒是颇有心得,却偏偏在师父面前吃得开。只因徐宏珉是他的亲外甥,他很怕外人知道他有一个如此愚劣的亲戚,再三交代徐宏珉不得对他人抖露这层关系;所以徐宏珉若未犯下大错,他也不会随意责罚,任其胡混,此恩泽及古宏剑。

    由于混名昭彰,徐宏珉开始被人改称为「徐混珉」,他欣然接受,并将好友也拖下水,叫他「古混剑」,从此青城派的宏字辈又多了一个旁支——混字辈。久而久之,古混剑学武之心渐去,而混水摸鱼之功渐精,不负此名,只是每当午夜梦回时,想起家人的殷殷期盼,不禁惴惴!
  
  每天的早读即是一例,徐宏珉教他只需牢记每句的字数即可,在师父面前背诵经文时,若有遗忘,随意找些怪字搪塞;因为冯广诠不识字,平时又只顾喝酒闲晃,无心参究学问,往往听了一夜的古文,隔天却忘了十之八九。故在考对弟子背诵文章之正误时,便以算术的方式验证,学生一句一句的背诵课文,其中若有增减者,一律踢退;但若字数吻合,就是用古文骂其祖宗八代他也未必知晓,还好徐混珉与他血缘相近,尚不致如此。
  
  这段期间,古宏剑也并非一无所成,徐宏珉教了他读唇术,这是他跟一个聋哑乞丐学来的。刚开始必须一个一个的慢慢咬字,才能懂得几分,然而循序渐进用心体会后,倒是颇有进展,两、三个月后,对一般人的谈话,已能猜着八、九分。如此好处倒是不少,旁人说话,他想了解就认真看着对方,不愿知道的话就装聋作哑。除了徐宏珉,别人并不知道他会读唇,讥笑嘲讽的话就说不出口。
  
  不过还是有些好事者喜欢恶作剧,譬如在他晾晒的衣服上画一头猪;或趁他熟睡时,在下巴写个「木」字,一张口就成了「呆」字;要不然就在他耳朵上方写个「龙」字,加上耳朵成了「聋」字。醒来发现时,他既不生气也不跟徐宏珉讲,自己默默到溪边洗去。
  
  到了冬天,青城弟子已将《诗经》择要背完,开始研习《论语》,这对古、徐二人倒有些不妙。因为《论语》比较浅白,且冯广诠数了半年的字,不知不觉中也认识了几个,倒不太容易蒙混过去。徐混珉还好,凭实力仍可背诵出来;古混剑可就惨了,又得恢复吃一顿饿两顿的日子,可是到了冬天野兽极少,往往整个月也难以捕捉到一只松鼠。
  
  某日正午,古宏剑仍照例前往山洞,他已六天没吃早、午餐,饥火烧肠,只盼徐宏珉能够采到什么山果来解解腹。还没走到山洞,却闻到一阵肉香,喜出望外,立时精神大振,快步奔到洞旁,徐宏珉正烤着香喷喷的叫化鸡,赞道:「兄弟,你真行,这种天气还有本事抓到山鸡。」徐宏珉道:「嘿嘿!谁叫牠不长眼睛,自己掉到我的陷阱里。」没多久烤好鸡,徐宏珉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古宏剑道:「兄弟,大寒天的,我们不可能每次都这么走运抓到鸟兽,这次必须省吃俭用。」说着便把鸡给包起来,自己却没取半块肉。
  
  古宏剑问道:「你怎么不吃?」徐宏珉道:「我刚用过饭,还不饿。」古宏剑知道彩鹿门的粮食一向不太够,平常不可能吃得饱,硬要他也吃一点,徐宏珉拗不过,只好折了一只鸡爪来啃。一只鸡,再怎么省着用也撑不了太久,不到半个月,整只鸡被两人啃得连骨头都快没了,仍不见有任何猎物上钩。还好古宏剑并未因此而断粮,徐宏珉总会变出一些东西来填他的肚子,像米糕、馒头或是一只鸡翅膀等。古宏剑每次问他来源,他总是支支吾吾说是外面朋友送的。古宏剑私下起疑,心想:「他除了我,哪还有什么朋友?」看着他怪异的脸色,突然想到——莫非是贝师姐托他送来?想到此节,脸上一红,再也不敢多问。
  
  如此又过了十几天,某日,两人吃完年糕,立时腹痛如绞频频入厕,这泻药下得极重,徐宏珉吃得不多,却也难逃此劫,二人折腾一晚,仍未见好转。听说贝师叔祖略通医术,房里藏有许多药丸,但要亲自去让他把脉才肯给药止泻。徐宏珉有些迟疑,无奈恶疾缠身,只得硬着头皮搀着古宏剑讨药去。见了贝远遥,徐宏珉立刻跪了下来道:「师叔公,下次不敢了!这是我一个人干的,不关古宏剑的事。」

    贝远遥笑道:「你这小子倒挺机灵,只可惜专学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说,到底偷了山脚下的张家多少东西?」古宏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东西全是偷来的!徐宏珉答道:「弟子知道自己犯了错,但我只偷过一只鸡。」贝远遥道:「那只鸡老早祭到你们五脏庙里,怎么到现在才拉肚子啊?」徐宏珉却沉默不语。
  
  贝远遥又道:「怎么不说话?一时想不出该怎么编谎吗?」徐宏珉仰头道:「师叔公,徒孙知道骗不了您,也不敢欺瞒;但我实在不方便再说下去,您就当作是我偷的吧!但阿剑真不知情,请不要处罚他!」古宏剑面对着贝远遥,却没法看见徐宏珉说话,看样子似在求情,也跟着跪下道:「师叔公,他是不让我挨饿才出此下策,请您原谅他吧!」

    贝远遥奇道:「咦!你不是聋了?」古宏剑仰首答道:「弟子的确听不见,是阿珉教我读唇术。」贝远遥点头称许,又问:「那你为何天天饿肚子?」古宏剑道:「弟子记性不好,文章老背不下来,师父罚我禁食两餐。」贝远遥拍桌怒道:「岂有此理,明天我也要他背《论语》,若记不下来就叫他也别吃饭啦!」徐宏珉拍手附和:「妙极!最好也禁止喝酒,如此一来,他可比死了还难过。」

    贝远遥瞪着他道:「你这浑小子,自己的帐还没清完就急着算计师父!」徐宏珉伸伸舌头、吞吞口水,不敢多说。贝远遥倒没有很生气,说道:「看不出来你倒是有情有义啊!」见他脸红了一半,又问:「那后来鸡翅、年糕、粽子等等,是不是张家那小姑娘拿给你的?」徐宏珉点头默认,脸又更红!
  
  贝远遥道:「张有德夫妇是对老实人,猜不到小偷的心思,又太相信自己的女儿,老以为所有的东西都是外贼偷的;可是哪有那么笨的贼,连着七、八天都偷一些只能果腹的小东西。」徐宏珉道:「师叔公明见万里,不必看就料得一清二楚。」贝远遥道:「不必拍我马屁,我还没说要原谅你们,再怎么说你也偷了人家一只鸡呀!」徐宏珉赶忙认错道:「徒孙知错,下次再也不敢!」贝远遥又问:「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张家姑娘,她又怎么肯帮你?」徐宏珉道:「是偷鸡那天认识的。」贝远遥道:「我不信,你把当天的情形说来看看。」

    徐宏珉有点为难,但如今若不和盘托出,师叔公必难相信张家姑娘肯帮一个刚刚结识的人如此大忙。他咽了咽口水,有点腼腆的说道:「那天正午未到,徒孙在山上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于是想到山下碰碰运气,无意中看见张家夫妇正在菜园里干活,我知道他们有养几只鸡,但从没看过他们家的闺女,猜想他家可能没人,有『鸡』可乘,突然心生异念,就大胆的到他家后院抓鸡。没料到这只鸡的脖子被扼住了,还是咯咯叫个不停,这时候厨房里冲出一位姑娘,看见我吓得碗盘落地,正要大叫时,我赶忙扑了过去,将她嘴巴摀住,然后撕下袖子,把她的手、嘴巴及手脚都绑缚起来……」

    「慢着!」贝远遥插口道:「你撕谁的衣袖?」徐宏珉答道:「我的。」说着便抬起左臂,果然这袖子已经补过,颜色与其他部分不太一样。贝远遥道:「那还好,不过我看这工倒挺细的,是你自个缝的吗?」徐宏珉脸又红了,说道:「这是后来喜妹帮我缝的。」贝远遥笑道:「原来如此。」

    徐宏珉接着道:「当我正要离去时,又听她呜呜叫着,觉得怪可怜的,我想这样被人绑着,传了出去可能会很难听,万一害她名节受损罪过可就大了。我又走回去说:『实在对不住,我一个朋友饿了好几天了,这种鬼天气又找不到什么可以吃,只好借你们家的鸡来给他补补身子。请你相信我,等到明年春天鸟兽多,一定抓一些野猪、野鹿之类的还给你们。』我瞧她只是一劲的摇头,眼珠睁得大大瞧着我,好像不太相信,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拼命的向她解释,说我没有歹意。」

    贝远遥笑道:「要偷人家的鸡,还说没有恶意。难道要用抢的才算?」徐宏珉道:「我是真的有心要还他们野兽,本想无声无息的借走一只鸡,明年再悄悄丢回半只野猪,不会让他们吃亏。」贝远遥正色道:「不管你想不想还,都不该用偷!」徐宏珉也正经点头应「是」,续道:「后来我看她没那么惊慌,便凑到前面跟她说:『这位姑娘,若能答应我不再声张,我就放了你,好吗?』话说完等了半晌也没见她点半个头,我认输了,把她嘴里塞的布条拿掉,看她也不喊叫,索性把她松绑,鸡也不敢要了,心想这回可栽大了,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正要走出去时,却听她道:『那只母鸡正在孵小鸡,不能带走。』」讲到这里又顿了一下。
  
  贝远遥道:「所以她就帮你抓鸡?」徐宏珉尴尬的点头,续道:「那些鸡再看到我,一个个都像惊弓之鸟,吓得鸡飞狗跳。要不是她散了几粒米,再俐落的一抓,那只公鸡可真不容易到手。她把鸡绑好给我,要我发誓,明年一定得赔她一只野猪加三只山鸡,若是野猪抓不到,至少要拿三只兔子来补。我哪敢讨价还价,赶忙答应。」贝远遥笑道:「你这么干脆的答应人家,后患可不小哦!」

    徐宏珉道:「是啊,一只野猪加三只山鸡换人家一只公鸡。这笔生意,可真是赔到底啦!」贝远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张家小姑娘的心思也真绝,她要你还几只野兽,你就得见她几次面。小子,欠人家的东西,总是要还清呀!」徐宏珉不住点头,突然肚子又一阵一阵痛将起来,看看身旁的古宏剑也是极力忍耐,额头上冒出一颗颗斗大的汗珠,遂道:「师叔公,我快憋不住啦!」

    贝远遥早就心软,说道:「念你初犯,这场泻痢就算是一个教训。」说着便拿出已备好的止泻药分递两人。二人起身接药,也不等着和水,直接吞进嘴里,向贝远遥行礼后,互相搀扶欲去。贝远遥看他们猴急的样子,叫他们用这里的茅房,以免在途中出了意外。

    既然师叔公恩准,两人也不客气,夹手夹脚往茅房奔去。上了茅坑,同时脱下裤子,只听劈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落,两人相对而视,不禁都笑了起来。远远传来贝远遥的声音:「希望你们能牢记今天的教训,别以为过错小而不在意,要知道许多奸淫掳掠大奸大恶之徒,都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坏事干起。」徐宏珉转述给古宏剑。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两人回想这段日子,虽无大过,但欺师胡混的事情,倒也做了不少。





第二章 战帖

  果然自此以后冯广诠不再以禁食来处罚记不住古文的学生,改以杖罚取代,古宏剑的屁股虽每天都被打得红肿,但至少不用再饿肚子。如此平静的日子延续两个多月,又发生了一件事——张家的鸡又少掉一只,这小贼除了偷鸡之外还顺道偷看他女儿沐浴,张有德夫妇气冲冲带着女儿上山指认恶徒。
  
  此事非同小可,宏字辈的弟子全被叫到大厅供人指认,张有德夫妇满脸怒容站在厅前,身旁立着一位姑娘,眼睛以下蒙着一块花布,显是羞于见人。这小姑娘才十四、五岁,看来却颇为早熟,身形健美,肤色微黑,粗手大脚,一副乡下村姑模样,正是徐宏珉先前所提过的喜妹;她一对眼珠子对着每个弟子逐一扫过,人人都被瞧得心底发毛,深怕她胡指乱点把自己赖上。古宏剑知道这次不会是徐宏珉干的,却忍不住回头瞧他,他神情凝重,似乎十分气愤!
  
  她来回看了几遍,张有德问道:「有没有发现可疑的?」张喜妹道:「我就说不要来这里丢人嘛!昨天傍晚天色昏暗,人家怎么看得清楚?」张有德道:「好,那你听见他们说些什么?」张喜妹忸怩道:「这种话人家怎么说得出口!」张妻也对张有德道:「我看你是气晕了头!竟然叫你女儿当众说出这等下流的话,要她以后怎么做人?」

    张有德道:「不然怎么办?难道让这淫贼就这么逍遥法外!」张妻道:「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商掌门,我想请贵派弟子一个一个,用平常的声音念出『好大的』三个字,让我女儿听听。」商广寒道:「好!如果还听不出来,你可不能再任意诬赖。本派多年的清誉,不能被这种莫须有的小事毁于一旦!」张有德道:「哼!这一带除了你们青城派以外,还会有谁?别人怕了你们,我可……」张妻伸手阻止他讲下去,说道:「商掌门大可放心,如果这样还抓不到这畜生,我们夫妇也只好自认倒楣,谁叫咱们不懂得择邻而居!今后没脸待在这里,更不会拿这等丢脸的事到处张扬!」

    「既然如此,就再帮你查查吧!」商广寒道:「宏字辈的弟子听好,你们一个一个轮流讲出这三个字,就当作平常说话一样。若有人故意装出什么怪腔怪调,表示作贼心虚,这淫贼就是你!」弟子们一一走到张喜妹前面说出这句话,有的人问心无愧,镇定从容念出来;但也有人怕她认错,说得不甚自然,严重一点的还微微颤抖结巴,这些人都被叫到一旁,准备再作确认。张喜妹侧耳倾听,确定不是后随即摇头,就在一个彩鹿门弟子陆宏松说完时,她突然转头直瞪着他道:「你再说一遍!」这人吓得脸色泛白,全身急颤,站在后面的几名彩鹿门师兄弟也跟着神色大变。只听他牙关打颤,结结巴巴道:「好……好……」一点也不像他平日高亢尖细的川北口音。
  
  张有德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这无赖,为何坏我女儿名节?」陆宏松吓得魂不附体,却仍想脱罪,呐呐道:「我……我没有……」张有德涨红着脸骂道:「事到如今还想推搪不成?现在给你两条路走:一是马上娶我女儿,要不就送官法办。」众人都暗暗好笑,这张有德抓到淫贼,却又立刻逼他迎娶自己的女儿;不过话说回来,身子被人瞧过,对于民风保守的川西乡下而言,也唯有如此才能保住女儿名节。
  
  却听张喜妹道:「爹!不是他啦!」张有德愣了一下,松手问道:「那你怎么一直瞪着他瞧?」张喜妹道:「是我弄错了嘛!根本听不出来。」那陆宏松如释重负,但似乎惊吓过度,双腿兀自抖个不停。张有德道:「那你再听听,我叫他们一个个再把『好大的奶』说一遍。」此话一出,青城派众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久久不息,却听贝远遥轰雷般的一喝:「不要笑!」才渐渐止住哄闹。
  
  张喜妹的泪水滚滚流出,哭道:「爹!您不要女儿这张脸,那我又何必再遮丑?」说罢,解下蒙在脸上的花布,竟往身旁的柱子撞去。正当头颅快要触及柱子,忽尔感到有一股极大气流将身子往后推,她不由自主向后摔倒,前方突然站了一位面貌慈祥的老者,说道:「小姑娘不必如此,这不是你的错。」

    张母扑过去抱住女儿,喜妹倒在母亲怀里号啕大哭,张母轻拍女儿的背,不断安慰着她道:「喜妹,你爹一时心急说错了话,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事到如今,非把这个人找出来不可!你的身子被他瞧见,今后再也不能嫁给别人,不叫他娶你,又能如何?」她仰头对着商广寒道:「商掌门,咱们虽然没念过书,但也知道名节重于性命,今天若不能找到元凶,一家三口就死在这里算了!」

    张有德又指着陆宏松道:「我看一定是这小子,对吧!喜妹,不管你中不中意,还是得嫁给他!」张喜妹拭去眼泪,说道:「不是啦!我再听下去就是。」还剩下三成的弟子尚未讲过那三个字,这些人一一在她面前说出来。张喜妹没再蒙上花布,索性让人瞧个仔细。她满脸雀斑,鬓发凌乱,两眼哭得红肿,实在不算好看。众人均想,待会若真有人被指认出来而被迫娶妻,那可真倒透了楣!
  
  快要轮到古宏剑,他有点紧张,深怕万一被张喜妹误认为淫贼,非被赶走不可!排在他前头的徐宏珉很自然道出那句话,马上就要轮到自己。然而徐宏珉说完之后,却久久不见张喜妹摇头,表情有点奇怪的瞧着他,徐宏珉感到不对劲,脱口说道:「喜妹!你……」张有德这次不敢鲁莽,问道:「小子,真的是你?」

    徐宏珉看着喜妹,见她泪犹未干,不安的低着头,心道:「我若不承认,她除了一死之外,难不成真要嫁给陆宏松吗?」想到这里,咬一咬牙,点头认了!
  
  张有德见他这么爽快承认,倒有点意外,中间的过程就不再细究,以免愈说愈难堪。直接问道:「那你可愿意和喜妹成亲?」徐宏珉道:「事到如今,不答应成吗?」张有德道:「既然愿意负责,我不再罚你,但你其他偷鸡的帮凶,可不能轻饶!」徐宏珉变色道:「什么帮凶?就我一人。」张有德道:「若没有他人在场,你那句话是说给谁听?」徐宏珉道:「我自言自语,说话给自己听不成?」张有德又问:「我家浴房的窗口高近八尺,你这身长,若不是有人给你顶着肩,就算加把凳子也是看不到里面啊!」徐宏珉本以为一个人认了顶多是被逐出师门,对他这个无心习武之人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晓得这么一来会牵累到朋友。他着了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听商广寒不悦道:「你在想什么?还不快招出来?」徐宏珉不理,仍一味的说:「就我一个,再没旁人了。」冯广诠突然一脚把古宏剑踢了出来,骂道:「畜生!他都认了,你还想藏到什么时候?」徐宏珉一旁叫道:「师父!这是我一个人干的,跟他无关!」冯广诠道:「你不必充好汉,想一个人顶罪。谁不知你俩成天厮混在一块,你若有过,他岂有无罪之理?」这回古宏剑可真是百口莫辩!
  
  商广寒道:「青城派不能再收留这种败坏门风之人,你俩尽快离开青城,今后所作所为,再与本派无关。」徐宏珉心想:「我本来就不想待,被赶出青城倒也没什么,可是阿剑却万万不能离开,再怎么说也不能牵累于他!」于是又喊:「我没有,我没有偷看张姑娘,刚刚讲的都不算啊!张姑娘,拜托告诉你爹,是你认错了人!一切与我们无关。」可是这个时候还有谁会相信他?于是两人在厅上先遭一顿打骂,并勒令其连夜打包,次日一早下山。
  
  二人一挨一蹬走回寝室,都说:「既然要走,何必多住一夜。」决定立即离去。天下之大,何愁无处容身?徐宏珉匆匆收妥行李,到隔房找古宏剑,才一进门,他正被好几个人架住,额头画上了一把大刀。徐宏珉满腔悲愤,怒喝:「欺人太甚!」拎着包袱,见人便打。众人见他来势汹汹,一时也愣傻胆怯,纷纷放开古宏剑作鸟兽散。
  
  古宏剑一被放开,立即帮着打人。二人积郁已久,一旦动了真怒,倒也凶猛,本来他俩的功夫最差,盛怒之下竟陡增数倍的气力,众弟子在惊慌之下,一时也没想到要团结起来,成了乌合之众,运气不好被追到便挨几记重拳,有人边跑边乞和的说:「跟你们闹着玩,何必认真呢?」但二人不为所动,仍紧追不放,见人就打。有弟子跑去报告冯广诠,他匆匆赶来,将二人制住,各打几个耳光,令其跪下。
  
  众弟子见师父出马解围,纷纷围靠过来,你一言我一句数落二人的不是,二人跪地不语,突然徐宏珉抬头向冯广诠喊道:「舅舅!……」冯广诠一巴掌拍了过去,骂道:「你得了失心疯吗?再敢胡喊乱叫,一定宰了你!」他余怒未平,正要补上一腿,却突然感到一股凌厉劲风袭来,转身一瞧,竟是他最害怕的师叔贝远遥,急忙收腿道:「师叔,弟子正教训这两个不成材的徒弟,不敢劳您费心。」

    贝远遥道:「是啊!你教训你的徒儿我无权干涉,只是你师父临终时托我好好看顾你们;但这些年来贝某却始终未能尽责,才会出一些成天只知喝酒赌钱、偷懒胡混的弟子。」冯广诠听了马上软化,神情恭敬许多,唯唯称是。贝远遥又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冯广诠指着古、徐二人道:「这两个犯错被逐的家伙,不但不好好反省思过,竟反过来寻人出气,和其他徒弟打了起来。」

    贝远遥道:「是吗?你有没有问问他俩为何打人?」他手指着古宏剑道:「你看看,他额头上这个『刀』字是什么意思?」冯广诠摇头不知,问道:「是谁写上去的?」沉默了一会,陆宏松才道:「因……因为他败坏青城派的门风,我……我们几个一时看不惯,想给一点教训……」贝远遥道:「所以在他头上写个『刀』字,是说他『色字头上一把刀』?」陆宏松点头称是。
  
  贝远遥盯着他道:「哼!到底是谁败坏门风还很难说呢?就算是他们吧!掌门人已经罚过,还轮得到你们来『伸张正义』吗?」此言一出,陆宏松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不敢再说下去。贝远遥叹了一口气又道:「自从重新分派之后,我一直很留意你们彩鹿门,暗中观察几次,却发现你们不但没有相互关爱、彼此鼓励,反而欺负比你们更弱小的同门。
  
  「你们做了这么多恶事,竟然没有人觉得愧疚,只要稍不如意,就一劲的怪罪于他,难道一个人学剑学得慢一点,就这么罪该万死吗?如果今天换作你们给天龙门的弟子侮辱,又作何是想?
  
  「这些事我本不该插手,但你们师父除了喝酒赌钱之外什么都不管!广诠,像你这样放任他们胡作非为,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师父啊!」冯广诠也觉得自己有亏职守,面有愧色,连连点头称是。贝远遥苦口婆心的又说了许多道理,希望他们不要怀忧丧志,自暴自弃。这番话没有白讲,后来这三十几名逐鹿门的弟子,虽然少有在武学上有大成就之人,品性却是改了许多。

    贝远遥离开时,向冯广诠要了古、徐二人带回到自己的住处。三人一进书房,贝远遥劈头就骂:「都是你们,坏了我的事!」徐宏珉奇道:「这怎么说?」贝远遥道:「本想叫你今晚把陆宏松约出来,向他质问喜妹之事。他们几个性情浮夸,做出这种事不但不会感到惭愧,反而扬扬自得,为了气你们说不定很快便说出实情,那时我再出现便可令他们无可抵赖。没料到你俩如此鲁莽冲动急着报仇,如今人家有了警觉,很难再套出什么话来。」

    曙光乍现,徐宏珉喜道:「原来师叔公早知道我们的冤情,这回有救啦!」贝远遥道:「这还不好猜吗?你叫张姑娘喜妹,又看她瞧你的眼神,显然你们早已熟识。如果那天发声的人真是你,她怎会听不出来?又何必不顾羞上山认人?再说古宏剑聋了,若由他顶着你偷看人,一上一下要如何看你说话,那些不伦不类的话,又要说给谁听?」徐宏珉道:「师叔公英明,料事如神,掌门师伯就万万想不到。」

    「你少拍马屁!」贝远遥笑道:「商广寒是何等人物?我想他多少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徐宏珉道:「那他怎么不吭声?」贝远遥道:「他早瞧你俩不顺眼,尤其是古宏剑,但你爷爷曾送二十两银子上来,若不犯什么大错,也不好赶人;如今有了这等天大的好借口,他求之不得,怎会破坏?再说偷鸡的事除了你们彩鹿门的弟子之外,天龙门的弟子也曾干过,他不愿事情愈扯愈大,正好拿你俩当替死鬼,以平息张有德的怒气。」

    古宏剑问道:「怎么天龙门的弟子也会偷鸡?」贝远遥道:「怎么不会!还是我亲手抓到的,交给商广寒发落。没想到他把事情压了下来,只斥责几句。」徐宏珉又问道:「那我们的冤情,难道永无昭雪的一日?」贝远遥缓缓摇头道:「我看难啰!再说如果真相大白,张姑娘非得嫁给陆宏松不可,这可是你所希望的吗?」徐宏珉沮丧道:「说到最后,还是得离开青城!」

    贝远遥道:「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要请你未来的老丈人再上山一闹,说他不要一个青城弃徒当女婿;若是掌门一定要赶人,他只得退了这门亲事,并报官处理。商掌门为了面子,绝不敢不答应。」虽然含冤难雪,日后更将让人轻侮,但能留下来总比无处可归强,古、徐二人彼此握紧对方的手,俱想:「今后无论遭遇多大的逆境,都要一起咬牙撑过去。」果然二人得以继续留在青城山,而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贝远遥把他们要了过去,由他亲自管教,有了这个大后台,再也没人敢欺侮他们。
  
  不久后的一个黄道吉日,徐宏珉和张喜妹成了亲。张有德是外地人,亲友都不在四川,方圆十里内又只有他们这一户人家,因此婚礼十分简朴,贝远遥证婚,冯广诠以师父的身分做男方主婚人,一时找不着媒人婆,本想拉贝宁客串,但听说未出阁的少女,当过媒人会嫁不出去,于是古宏剑自告奋勇充当「媒婆」,众人虽觉突兀,但一时间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也只好将就。
  
  当晚,张家宰一只土鸡办了一桌丰盛酒席,古、徐二人终于光明正大的吃到张家的土鸡。酒酣耳热,趁着冯广诠与张有德双双斗酒醉倒之际,新郎官乐道:「人家说什么『偷鸡不着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是我徐混珉偏偏洪福齐天,不但未花半粒米偷着了鸡,还娶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夫人。」

    古宏剑看着新娘子,容光焕发的张喜妹妆扮之后顺眼许多,但「美若天仙」这四字用在她身上实在夸张,瞧着她羞红的脸亦有几分动人之处,心想:「徐混珉整天疯疯颠颠,或许也只有朴实善良的喜妹才受得了吧!」由于徐宏珉还未成年,不便长住岳家,稍待几日又回到山上。这次他与古宏剑跟着贝远遥学文习武,过了半年快乐的日子。
  
  贝远遥教武倒是颇有耐心,虽然二人资质愚钝,却也不心急,从最基础教起,由简而繁循循善诱,二人的武艺也渐渐有了一些起色,半年之后,古宏剑终于把「逐鹿剑法」学成。这时,距离他入门,刚好满两年;虽然晚了许多,他仍感满足,毕竟,这是他这辈子学会的第一套剑法。
  
  贝远遥的住处除了他们祖孙两人之外,还有一个叫阿诲的痴汉,约莫四十来岁,这人长得高头大马,却总是两眼无神,颜面浮肿,容貌狞丑,又终日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一般人不喜欢接近他。倒是有一些贪玩的弟子喜欢趁贝远遥不在的时候捉弄他,这些人武功学得不怎么样,但作弄人的把戏倒是懂得不少,有时叫他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有时又拿一些腐败的食物给他吃。他从不生气,当大家因他的丑态而开心时,他也跟着傻笑,笑起来整个脸皱成一团,叫人分不清是笑是哭,瞧他这副德性,众人又更乐了!
  
  唯有古、徐二人不排斥他,三人常一块玩耍。阿诲虽然呆呆傻傻,手脚却不笨,不管是洗衣、烧饭、洒扫都干净俐落,全靠一只左手;而右手整天拿着一根两尺来长的树枝,不管吃饭、洗澡还是睡觉,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习惯令人纳闷不已,徐宏珉套问多次,他从来不讲,只一劲傻笑,笑容永远都一个模样:嘴角咧开,两眼眯成细缝,在他下斜的眼角中,似乎藏有无尽的愁哀!
  
  贝远遥曾中举人,学问渊博,他教古文倒不强求死背,只讲解文中含义,习者只要了解就好,能记多少算多少,二人压力顿轻,觉得念书倒也不是什么苦差事。贝远遥有个书房,里面的藏书琳琅满目,不仅四书五经、医卜星象或唐诗宋词等都十分完备,就连近代的一些章回小说也搜罗不少。两人一有闲暇便去翻阅,古宏剑最爱《水浒传》,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而徐宏珉更将一本《西游记》翻烂,每次吃完晚饭,总爱来一段说书。
  
  他的说书跟一般的说书先生不太一样,除了口述与打板之外还加上许多灵现跳跶的动作,一会儿耍起棍棒做孙行者,一会儿又舞弄着扫帚当猪八戒,动作夸大,表情生动,往往看得四人哈哈大笑;而古宏剑就不太在行,只能扮唐僧,手持着念珠说道:「悟空,你又惹祸了!」平日颇有余暇,两人嬉戏之余亦再加设陷阱。

    有一次当真捕获一头大山猪,两个少年抬不动,于是跑回去叫阿诲来帮忙,回到贝家,却看到阿诲正蹲在地上呕吐,陆宏松等人在一旁大笑,有人叫道:「大白痴,你又被骗啦!」徐宏珉赶忙冲将过去,拿过他手上的豆沙包一看,里面竟然包的都是沙子!他怒不可抑!将豆沙包往陆宏松头上扔去。
  
  陆宏松猝不及防,被丢得满脸细沙火冒三丈!一声吆喝,五、六个人一拥而上,围着二人猛打,这几个人上次被盛怒中的徐宏珉追着打,一直引为奇耻大辱,早恨不得尽快出这口鸟气,难得今日碰到这个大好机会岂能错放?无不使出全力痛快的打。古、徐二人虽奋力抵抗,但寡不敌众又技不如人,没多久便被打得遍体鳞伤。
  
  突然间阿诲一声巨吼,手持松枝绕了一圈,陆宏松等人都定住不动。大家忙着打人和被打,没有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出手点的穴;然每个人都万分惊奇,这个平时痴痴呆呆的傻子,竟是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古、徐二人挣扎爬起,惊讶的瞧着阿诲,他仍是一劲傻笑,似乎也不甚清楚,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宏珉拍拍身上尘埃,走到陆宏松跟前,举起右手作势要打,却又轻轻放下道:「我不打你们,我们之间的仇怨也一笔勾销,但如果你们把今天的事情泄露出去,我定会叫阿诲把你们个个打得吐血。」说罢便叫阿诲帮他们解穴,然后才和古宏剑带着阿诲去抬山猪。徐宏珉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倒是古宏剑憋不住心里的好奇,开始盘问阿诲,一会问他打哪来的?一会又问他从哪儿学到这些功夫?是不是贝师叔公教的?但他还是一劲傻笑,什么都不答。徐宏珉道:「别问了,他不会说的。」古宏剑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武功那么好,怎么老是痴痴呆呆?」

    徐宏珉道:「我以前在灌县当小乞丐的时候,常跟一个老丐混在一块。因为我们不想一辈子当乞丐,所以没有加入丐帮,却因此常被当地丐帮的人欺负,他总是叫我要忍耐。不料有一天他被人欺侮得过头,终于忍不住在街上大发神威,教训几个丐帮弟子,那时我才发现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来找麻烦。
  
  「可是过了两个月,他却被人砍中数刀,临死前才告诉我说:他本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因逃避仇家追杀才躲到四川隐姓埋名当乞丐,本想只要不露功夫,人家永远也找不到他,但毕竟以前曾经叱咤江湖,要他长期忍受一群瘪三的欺凌实在不易。没想到只出手这么一次,消息就此传扬出去,仇家从江南赶来,终究躲不过这场劫难。」

    古宏剑道:「你认为阿诲也是被仇家追杀,才躲到这里?」徐宏珉道:「我想是吧!刚才我不打陆宏松那帮人,又要他们保密,就是这个道理。」古宏剑又问:「那你看他的痴傻,会不会也是装出来的?」徐宏珉道:「看起来不像,也许他受过什么刺激,真的发了疯!」说着,两人不约而同瞧着阿诲,他仍是一劲的痴笑,似乎不甚明白两人在说些什么。
  
  古宏剑叹口气道:「可怜的阿诲。不知师叔公清不清楚他的事?」徐宏珉道:「他当然知道,但若方便告诉我们的话,早就说了!阿剑,师叔公最近都在研究怎么改进『寻龙剑法』,今天的事,我想暂时还不要让他操心。」三人把山猪抬下山交给张有德,他看徐宏珉没忘记当初的承诺,很是欢喜。他杀猪拔毛,自取半头,另一半让他们带回山上吃。

    贝远遥这次到峨眉山还要好几天才会回来,贝宁先把剩下的半头猪肉腌起来,等祖父回家再拿出来吃。虽然发生那天的事,两人并未对阿诲存有戒心,还是常和他一块玩耍,日子久了也渐渐淡忘。又平静的过了一段日子,每日不外乎练剑、读书、设陷阱捕野兽,晚上若有余暇,徐宏珉还会来一段说书。逢年过节,喜妹总会带些糕饼肉食上山探视,贝家的伙食总是羡煞其他弟子。由于吃得饱、睡得好,古宏剑这一阵子倒是长高不少。
  
  某晚,徐宏珉的《西游记》正说到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孙行者一调芭蕉扇」。他看贝宁无事,欲拖她下水扮演铁扇公主。贝宁不愿饰反派,说道:「我才不当牛魔王的妻子,凶巴巴的不是好人。」徐宏珉又道:「那就当玉面公主,书上说她长得既美丽又柔媚,你最合适了。」贝宁道:「更不要,她是牛魔王的小妾,孤狸精变的。」

    「那怎么办?」

    徐宏珉沉思片刻,又道:「那你干脆当唐三藏的老婆好啦。」贝宁笑道:「乱讲,唐三藏哪有妻子?」徐宏珉道:「怎么没有?是他还没出家前娶的。叫唐朝唐氏贝甜甜,和唐三藏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起研读经文,后来唐三藏当了和尚,她也只好去做尼姑。」贝宁奇道:「怎么有那么好玩的名字?」徐宏珉道:「对呀!正巧也姓贝,嘴巴很甜,最爱吃蜜饯……」

    古宏剑见他愈说愈不像话,插口道:「悟空,不得胡闹!」喃喃念起紧箍咒。他一边念咒一边斜睨贝宁,还好她没生气,只是有点难为情,放下手中的蜜饯,不再吃了!徐宏珉一闻咒语,顿时手摇脚蹦,搔耳抓面跳将起来,对着古宏剑讨饶:「师父,弟子再也不敢,请您别再念啦!」待咒语稍歇,这泼猴竟提着木棍喝道:「玉面公主,你竟敢变作师母模样来拐骗我师,吃我大圣一棒!」说着便抡起棍棒,作势要打贝宁,贝宁笑着躲开。

    就在此时,凌空飞来一封信函,直挺挺钉在木棒上。三个少年吓了一跳,都围过来看,封套上没有署名,只写着烫金三个大字:「慕名帖」。三人不约而同望向贝远遥。贝远遥缓步走来,面色凝重取信拆阅。三人站在一旁静静等着。
  
  过了良久,贝远遥缓缓把信纸收起道:「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们三人要好自为之,这段期间仍应正常作息,自行练武习文,不可荒废懈怠,若有不顺心的事,亦得忍耐克制,才能成大器,要友爱和睦,互相帮忙。」贝远遥平常不爱说教,三人俱感怪异,贝宁心中忽然浮起一股不安之感。
  
  贝远遥又道:「你俩若练武不成,也无须灰心丧志,学武这种事是急不来的,一时的顿挫并不表示你日后一定技不如人。本派曾经出了一位武功绝顶的人才,但他刚习武时,情况也跟你们差不多,饱经责骂与羞辱……」「您说的这个人,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剑』的狐九败?」徐宏珉插口问道。
  
  贝远遥点头道:「正是!此人出身本派,后来却因一点龃龉弃派而去。他宣告脱离本派已久,许多人已经忘了他和青城派这段渊源,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晓得。」徐宏珉笑道:「那是阿剑告诉我的,他见识广,武林中的事知道得还不少。」游历七大派,见识怎能不广?古宏剑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懂得也不多,但我们学剑的,不可能没听过狐九败的大名。只是令人好生纳闷,他在外头名气极大,怎么在这里反倒很少听人提起?」

    贝远遥道:「他脱离本派后,不再使用本派剑法,并曾三番两次用别的剑法羞辱前任掌门;虽然他出身青城,本该是我派之荣耀,如今却反令受辱。你们那些知道缘由的师叔、师伯们,自然不爱提。」徐宏珉问道:「他多久才学会『逐鹿剑法』?」贝远遥道:「也将近用了一年的光景。」徐宏珉乐道:「哇!那不是跟我们差不多吗?」随后一想:「竟然还有人将『逐鹿剑法』练得比我还久,那我这『开天辟地第一人』似乎有点名不符实。」不禁又有几分失意。
  
  贝远遥续道:「后来几年,他依旧停滞不前,但始终很认真,从不放弃。皇天不负苦心人,十六岁那年忽然开了窍,功夫突飞猛进,把以前嘲笑他、欺凌他的师兄弟们一个个抛在后面,更在短短十三年内学成『寻龙剑法』。」古、徐二人听了万分景仰,贝远遥却摇头叹道:「只可惜这人性格偏激,空有一身好武艺,却不知修身养性。对内桀骜不驯,羞辱同门;出外则到处惹是生非,寻人斗剑。我今天告诉你们此事,除了要你们不必灰心丧志外,更盼能引以为戒。」他又语重心长说了许多话,才回房休息。三人也无心再玩,各自回房入睡,古宏剑反复想着今晚师叔公所讲的话,真希望自己也能突然开窍,成就一身好武艺。
  
  古宏剑躺在床上,刚开始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好不容易睡着,却梦见自己化成了一只大鹏鸟,逍遥自在的飞舞,地面上各种猛兽都抬头仰望,连狮、虎这些百兽之王也频频点头示好。正感万分得意之际,突然刮起一阵狂风,打断羽翼,从云端直坠下来,那些原本对牠表示尊敬的猛兽,竟都一齐扑将过来,要抢食牠的肉……豁然惊醒,月色中发现贝远遥正帮他盖被子,叫了一声师叔公!贝远遥没有回答,对他笑了一笑,走回房里。
  
  次日醒来,已不见贝远遥,三人虽仍正常作息,但每过一日,心里的不安就加深一层,贝宁曾追问许多师长什么是「慕名帖」,却无人肯说。过了几天,阿诲突然不见!三人找遍青城山,却一无所获,心情更加沉重。过了半个月,恶耗传来,有人在青城主峰老霄顶上,发现贝远遥的头颅高高吊挂在树梢,附上一封信写道:「素闻青城派贝远遥先生德高望重,生前为众人所景仰,死后亦应葬于不凡之地;而四川得天独厚,灵山秀水极多,尤以四奇为着。四奇者,青城天下幽,葬其首;峨嵋天下秀,埋其双手;剑阁天下雄,覆其两腿;躯体则沉于天下第一险之三峡波底。如此得在四川之四大灵地而葬,方不辱没其一身清风傲骨。」写信之人,竟将贝远遥分了尸!
  
  青城派上上下下悲愤不已,立誓要找出此人,将他碎尸万段。商广寒立即派人分赴峨嵋、剑阁等地找寻其四肢。古、徐、贝三人听到消息号啕大哭哀痛欲绝,飞鹰门的教导师伯陈广衍静立一旁等着他们宣泄良久,才带到一旁的凉亭坐下,取出贝远遥的遗书给三人观看并道:「贝师叔在赴约前夕,就把这封遗书交给我,他希望在确定死亡之前,暂时不要让你们知道此事,多过几天的快活日子。」三人接过遗书随即拆阅,上面写着:

    「阿剑、阿珉、宁儿,看到此信之时吾已离去。无须太过伤悲,是人就难免一死。这些年来并未亏负任何人,终能了无遗憾的走,唯一挂念却是没能亲眼看着你们长大成人,所幸三位本性纯良,记住吾平日之叮咛,应不致误入歧途。
  
  「日后阿剑与阿珉的处境会比较艰难,已请广衍尽力照顾,但商掌门未必肯买他的帐。无论发生何事,仍勿绝望丧志,有心向上,未必非留在青城不可,更不一定要练成绝世武功才是英雄。
  
  「还有阿诲,一段辛酸往事造成他今日的模样,你们行有余力,务请代吾妥为照料,书房药柜里有两瓶黑色药丸,瓶底附有配方,用完以前要去采药重配,小瓶的药丸每月服用一颗,是解他的疯病,但也是一种毒药,若七天之内不吃大瓶的解药,便会毒发身亡。平时多留意,要是他突然面露凶光或是由痴变疯,千万不要给他解药,虽然可能会害死他,但他若发了疯谁也制不住,将成一大祸害!为了众人的安危,非如此不可,切记!切记!
  
  「杀人者武功手段均非泛泛,绝非常人可敌,不管吾如何惨死,切莫报仇!贝远遥留。」三人噙着泪水,一口气读完,徐宏珉突然冲进书房,不一会儿,便听他叫道:「药不见了!」古宏剑和贝宁立即进屋帮忙找寻,但翻遍书房始终一无所获,莫非是阿诲自己拿走的?或许他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痴傻。徐宏珉若有所思,不知道阿诲的事和师叔公的死有无关联,他回到凉亭,问陈广衍阿诲是什么时候来到青城的。
  
  「约莫十几年前吧。」陈广衍道:「他人不在,有没有找到药都一样。你们已经尽力,阿诲的事也只好听天由命。」说罢又取出一封拆开的信,说道:「这封留书是给掌门人的,掌门师兄叫我一并拿给你们看。」三人恭敬的接过来看,信上写着:「感谢商掌门和众同门这几年来的支持。接到『慕名帖』,心里反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这样也罢,做个了断之后,吾人和本派都不会再被江湖朋友误会。即使到现在,吾仍不认为他会做出这等事,如今终于有机会求证。后山不远处的三合顶将是决斗处所,有一块巨石,吾将做上记号。如果真是此人,就在石上划个圈,否则打叉。事后你可派人来看,真相即可大白!吾早有准备,不必为我感到伤悲,无论能否找到真凶,切不可急着报仇,白白牺牲,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积蓄实力,光大本派才是。您的责任又加重了,请掌门多保重。贝远遥留。」

    三人看得一头雾水,徐宏珉道:「这里面每一个字我都认得,但却没有一句看得懂。」陈广衍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们静静坐好,贝宁先把眼泪擦干,仔细听我说。」三人依言行事,听他娓娓道来:

    「第一次接到慕名帖的是少林派的明性大师,距离现在大约两年前。刚接到时并不理会。因为少林寺的和尚长年吃斋念佛,都有一些怪脾气,不到万不得已并不轻易与人比武;而且对方署名王之仁,在江湖上根本没人听过这号人物,竟然直接挑战少林四大高僧之一的明性大师,委实太过离谱;所以当时明性大师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
  
  「不料过了约定日期的第二天,有人在藏经阁内发现两具尸体,两位死者都是明性大师的爱徒;由于明性大师喜欢阅读经书,便请求掌门师兄让他和两位徒弟看守藏经阁,他负责白天,徒儿则在夜间看守。这两人武功也不弱,但现场却未见太多的打斗痕迹,显然来人的武功极高,三招两式间杀了人。尸体旁边发现一张字条,上头写着:『少林秃驴,怕上西天,先请高徒,往生极乐。明日午时,决战中峰,缩头断头,随你选择。王之仁。』」

    徐宏珉好奇问道:「这王之仁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陈广衍没有回答,仍继续说下去:「字条上每一个字,都是从经书上一个一个剪下来的。剪了三十五本经书贴出三十五个字。这些经书全是少林至宝,看了这张字条,明性大师修为再好也是怒不可抑,决心一战!
  
  「次日明性大师独自赴约,他的般若掌及如来棍法已经练得出神入化,在少林罕有敌手,少林寺常有高手登门挑战,从未有人能过得了他这一关,因此众人认为这次他仍能战胜对手,少林住持明善大师叫他尽可能留下活口,把人带回来慢慢审问。不料一直到傍晚都没见到人,住持开始紧张,派人前去查看,回来的人说:『没有看到人,但现场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并发现一滩血。』于是出动整个寺的人搜寻,数百个人找了三天三夜,翻遍整个少室山,仍一无所获。
  
  「约莫过了一个月,有人在藏经阁内发现了一坛骨灰,内附一封信写着:『武林泰斗,浪得虚名,有道高僧,舍利何在?』原来这个王之仁真的打败了明性大师。由于明性大师常年看守藏经阁,对经文的领悟极深,或有可能已经修得舍利子;因此他杀了明性大师之后,不知用什么方法让尸体快速腐烂,再将骨头捣碎,寻找舍利子。」

    听到这里,贝宁不禁叫道:「好残忍啊!」陈广衍道:「是啊!一般武林中人较量武功,死伤在所难免,但应对遗体有所尊重,像他这样泯灭人性的举动,分明是要死者的魂魄升不了天,而这又是和尚、道士最为忌讳之事。少林寺的和尚个个义愤填膺,发誓要将此人擒获,替明性大师雪仇。但却无人知道这个王之仁长得什么模样,空忙了一阵,并发函请各大门派帮忙,却始终找不到真凶。
  
  「过了两个多月,华山派的于乾坤也接到『慕名帖』。于乾坤十分好胜,据说武功与掌门师兄仲孙天也差不了多少;然而掌门不让他赴约,理由是能击败明性大师的高手不多,对方可能不止一个人,若是如此败剑被杀,十分不值。于乾坤因师兄的坚持,终究是没赴那个死亡之约。
  
  「王之仁似乎知道了,并没有上华山杀人,再送出一封『慕名帖』,将地点改在朝阳峰,日出时决斗。朝阳峰是华山东峰,虽非华山最高峰,但绝壁孤悬,深渊万丈,亦奇险之地。峰顶有一巨石,即东峰著名的搏台,传说是宋太宗与陈抟对弈之处,其上建有一座铁铸的棋亭。两人在此决斗,站在莲花峰上的人可以清楚看到有没有他人埋伏。如此一来,华山派再也没有拒绝王之仁的理由。那天一大清早,华山派众师徒齐聚在莲花峰准备观看。天刚乍明,王之仁便出现在苍龙岭,着一袭黑色劲装,在满山的白雪中,快速登上险峻的朝阳峰,光看他登峰的身手,仲孙天的心就凉了半截!
  
  「于乾坤早在搏台等着,两人照面,没说什么话便开始亮剑出招。在白雪照映中,可以明显看到一青一黑的两个人影,在华山绝顶上跳跃盘舞。从西边的莲花峰到东边的朝阳峰少说也有一里之遥,再加上清晨的薄雾,没有人能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也辨不出来他使用的招式剑风;但目力好者,在刀光剑影中依稀可以看出情势对于乾坤不利。过不多久,他们从棋亭下打到檐顶上,在阵阵朔风中施展绝世轻功,做生死搏斗。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平静的山林中,忽然响起数声惨叫,回荡在群山之间,久久不息……」

    徐宏珉又插口道:「被人砍一剑有这么痛吗?」

    「这其中并没有于乾坤的声音,他根本来不及开口。」陈广衍道:「这时正当旭日初升,于乾坤的头颅突然被一剑削断,顺势踢向西方……在华山派数百双眼睛观注之下,这颗头颅脱离他的身躯,自血红的朝阳中心,向着西南直飞数十丈远,才掉落万丈深谷中!亲眼目睹的人,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景象。据说有许多华山派的人,从此再也不看日出。
  
  「王之仁用剑朝西划了几个大字,有人猜了出来,报告仲孙天:『华山绝顶,绝顶华山。』意思是说:华山派的绝顶高手,在这华山的绝顶上,被人削去了首级。华山派群情激愤,有人想去拦截,却为仲孙天所阻。他知以此人的武功,根本无人拦得住,还好早派了几个弟子埋伏在要道,以记下王之仁的长相,待来人返回,立即请画工加以描绘,然后通知少林寺,并联合各大派,一齐追缉这个狂恶杀手。但过了不久有人回报,派出去的弟子,已全数一剑毙命。
  
  「于乾坤的死讯传出之后,江湖各大门派都派人前来祭拜,少林派由明性大师的师弟明真大师代表,他一进门就责怪仲孙天,不该轻易让于乾坤接战,而应尽速通知少林寺,大家协力制服元凶。仲孙天没说什么,明真大师可能不太了解,华山派好歹也是个大门派,如果只想等待少林寺的奥援,当了一个月的缩头乌龟,那今后华山门人,还有脸在江湖上立足吗?
  
  「各派的人在华山研商,细数在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中,能在半炷香内杀死于乾坤的只有七个人,分别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胭脂胡同的裴友琴、莫愁庄的朱未央、人称四海大侠的向四海,以及两位姓狐的高手,前面五位都是享有盛名的正派高手,自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么最有嫌疑的只有这两位狐氏兄弟。」

    徐宏珉问道:「其中一个是狐九败?」陈广衍道:「唉!此人虽然出身于本派,但行为乖张,背师叛派,上上代掌门人一怒之下,不但将他逐出师门,还下令本派门人,不得以他为榜样,不可提及他的名号。所以尽管此人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无人不晓,但本派的年轻弟子却少有耳闻。你们虽然知道,但只要在青城一天,就不该再提起此人姓名。」古、徐二人点头称是。
  
  陈广衍又继续说下去:「当时贝师叔独排众议,强调此人尽管桀骜不驯,但绝非嗜杀之人!大家完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就妄加推断凶手,并不公平。贝师叔早年和此人有很深的交情,自认对他非常了解,但两人已多年未见,江湖上对此人的印象,只有『狂妄善变、孤僻自傲』,贝师叔还说这八个字并不代表『阴险毒辣』,唉!他什么都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徐宏珉插嘴又道:「我知道了!因为师叔公跟他很熟,只要一会面,不管对方蒙脸还是易容都瞒不过他,想必掌门师伯派人去三合顶,只看到地上一个大圈圈。」

    「你这小子还真多话,难怪冯师弟说看到你就头痛!」陈广衍索性不睬他,继续说下去:「另一个疑犯叫狐知秋,这个人你们也该听过吧!」徐宏珉道:「听说是锦衣卫的大头目,是那个叛徒同父异母的胞弟,武功也是很吓人!」

    陈广衍道:「锦衣卫指挥使,统领数万厂卫之人,想接近他比登天还难,更别说抓来审问;而那个叛徒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剑痴,每隔几年便会创出一套全新的剑法,剑法练成便四处找高手比武试招,如果输了又会隐居起来,再苦思一套新剑法。每一次重出江湖,武功又比前一次高出许多,因此名气虽大,亲眼看过他的人却寥寥无几,再加上居无定所,行踪飘忽,寻人不易;即使找得到人,他的剑法天下第一,谁又能奈何得了?众英雄讨论半天,却始终拿不出什么好法子。
  
  「然而在接下来的一年内,武当派青松道长、丐帮副帮主陈汶水和岭南福州董海川大侠都陆续接到这封催命的『慕名帖』,这三人也都是江湖上素有盛名的人物,为了个人的尊严及帮派的荣誉,都无意求助于他人,默默写好遗书,慷慨赴会死亡之约。后来有人想到这几个死者的共通点,发现他们都曾参加过『仙游之战』。」

    「仙游之战?」徐宏珉道:「是不是谁赢了谁就是剑仙游侠?」陈广衍笑道:「仙游是地名,这件事要追溯到三十几年前。当时东南沿海饱受倭寇骚扰,这些倭寇不同于一般海盗,每到一个地方,不但杀人掠货,还攻占城池。这群人作风残暴,被他们占领的地方,就好像突然多出了成千上万个土豪恶霸,百姓民不聊生。这帮盗匪人数未必多,但是刀器精良、纪律严格且战术高明,作战时又能互相呼应合作,几乎是每战必胜,不管地方上的军队还是朝廷所派的大军,都被打得落花流水。这种局势,一直到戚继光元帅带着他所训练出来的戚家军开赴战场,才扭转过来。
  
  「戚元帅不愧是本朝开国以来不世出的将才,他有勇有谋,不管练兵、带兵或作战都有一套,屡败倭寇,当时在倭寇中流传一句话:『宁战禁卫军,不惹戚家军。』嘉靖四十三年,戚家军在福建的仙游与势力最大的一批倭寇决战,双方僵持十来天,倭寇的首领们知道,再拖下去必败无疑,于是就想铤而走险,刺杀戚元帅……

    「当时正好福州八卦门的董占魁做六十大寿,邀请许多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董老英雄年轻时常行侠仗义,结交许多朋友,在江湖上颇有盛名,因此各大门派也都派了辈分不低的代表前去祝寿。就在寿宴开席前,董占魁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说在仙游的倭寇计划在近日之内刺杀戚元帅,刺客不止一人,且个个武功极高,希望在座的武林高手,能够尽速前往仙游保护元帅。
  
  「董占魁看完信,立刻请几个武功较高的贺客和他的长子董海川进入内堂商议,这几个人正是前面所提到的五位死者和贝师叔,他们在祝寿途中看见许多倭寇的恶行,早生义愤之心。大家都说负有清剿倭寇重任的戚元帅,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无不豪爽答应前去助剑。事不宜迟,这六位英雄,草草扒了几口饭,便骑着快马赶去。
  
  「六人见到戚元帅说明来意,元帅大表欢迎;原来昨天夜里就有刺客来袭,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武功极高,要不是他们认错营帐,后果将不堪设想!六人被安排睡在元帅的邻帐,并分成三批轮流守夜,果然当晚又来了两名刺客。来人一袭黑衣劲装,蒙脸,全身挂满奇奇怪怪的暗器,他们一对上即发现今夜讨不了便宜,立即撤走。由于这两人所发的暗器既繁且奇,危急时还会掷出烟雾弹,在重重彩雾中消逸无踪,所以六个武林高手加上千军万马,竟未能将人拦住,不过,接下来几天,他们也没敢来犯。
  
  「最后决战的时刻到来,戚元帅接到战书,约他到城外一战。决战前日,他带着几个部将到城外勘查地形,有六位武林高人在一旁保护,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未料一行人来到战场,刺客再次出现!比原来多了两人,也是蒙着脸,却是一身中土武人的装束。」

    徐宏珉奇道:「中原人怎么也替倭寇卖命?」陈广衍道:「虽然名为倭寇,里面其实参杂许多中原的亡命之徒,数量上往往还多过东洋人,也有的做起首领,这两个中原人据说就是这批倭寇的五大首领之二。双方马上刀剑相向,戚元帅的随从立即朝天射出红色信号箭,一场大战,提早开打!后来听他们回忆,那一战十分惊险,这边以六敌四,犹落下风。主要是因为那两个中原人武功出乎意料的高,分别以一对二仍是攻多守少,另两位东瀛忍者,虽然武功略逊,但是招法诡异,暗器千奇百怪,与其过招的人也是吃足苦头。
  
  「其中一位中原高手突发狠劲,先伤一人再逼得另一人着地翻滚,趁此空档奔向三丈之外的戚元帅,攻出凌厉狠绝的一剑,眼看要将元帅一招断喉!这时贝师叔突发神勇,使出『寻龙剑法』中最为绝险的『飞燕惊龙』,重创为首的中原人,扭转整个劣势。」

    「哇!」徐宏珉又道:「师叔公好棒,立下首功。」陈广衍道:「是呀!事后大家都推崇贝师叔,要不是他武功卓绝,在最后关头使出绝招,后果将不堪设想。但贝师叔谦虚的说他这一招赢得侥幸,因为这招『飞燕惊龙』虽然威力惊人,但一旦发动,自己全无退路,若无法歼敌,必死无疑,若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愿轻易冒险。」徐宏珉又道:「后来怎样?有没有全部杀掉?」

    「这位武功最强中原首领受伤之后,换成他们陷入险境,这时双方大军也已交锋,随着主帅失利之消息传出,对方士气涣散,一路往东败逃至海边,跳上小舟划向百丈之外的战船。以往倭寇只要打不赢就会逃回船上,这回戚元帅铁了心要将他们歼灭,暗地训练数百余名水军,抢了部分小舟追了上去,再将点火的油箭射向大船,多数倭寇知道大势已去,纷纷弃刀投降,唯独那四位首领宁死不降!两个东洋人切腹自尽,一名中原人被烧成焦尸,最强的那位首领却将一堆银子塞进衣袋,跳入深海!」

    徐宏珉道:「这人真是死要钱。」陈广衍摇头道:「塞银落海,尸首永沉海底,无从打捞,便无法得知其真实身分。」徐宏珉忽道:「贝师叔公他们死得那么惨,会不会是刺客的后人前来复仇?」陈广衍点头道:「事后贝师叔将那三具尸骨安葬,发现另一个中原人是个太监。」贝宁问道:「是不是太监,要怎么看?」陈广衍被问倒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徐宏珉抢着答道:「笨蛋!太监没有小鸡鸡嘛。」贝宁应了一声,小脸羞得通红,心底十分懊恼刚刚提了一个蠢问题。
  
  古宏剑问道:「太监是皇上的人,怎会帮倭寇造反?」陈广衍道:「可能牵涉到宫廷内的斗争吧!我们也不甚清楚。后来有人注意到一位颇负盛名的东厂秉笔太监狐龙藏,此人号称厂卫第一高手,自仙游之战后便消失在世间,怀疑那死去的太监便是狐龙藏。而这人亦是那叛派恶人的叔叔,那恶人自小父母双亡,和弟弟狐知秋两人均由狐龙藏所扶养;虽名为叔侄,其实情同父子,为他报仇天经地义。」徐宏珉奇道:「怎么太监也会武功?」

    陈广衍道:「本朝自成祖以来,宦官往往饱受皇帝的重用,除了可以念书认字外,有的还能习武;据说这些人去势之后,许多需要禁欲的武功,往往能练得比常人更加精猛,倒出了不少高手。有这些本事后,自然会对权力有所觊觎,彼此之间争权夺利亦是常有的事。据说戚元帅功高震主,近年来也与当朝权贵有所扞格,杀死贝师叔等与他交好的武林人士,或许也是整肃的手段之一。而狐知秋一手『织花剑法』来无影去无踪,深不可测,锦衣卫与江湖人物明争暗斗多年,想杀几个人并不稀奇,然而就在半年前,董海川接到『慕名帖』,并死于元宵节的子夜决斗中;就在同一天,有好几个武林朋友都说当晚曾见到狐知秋出现在京城的灯会中,两地相隔数千里,说什么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赶到福州杀人!既然不是狐知秋,嫌疑人只有一个。」

    陈广衍忿然道:「总之,不论是杀人之动机、能力还是三合顶石头上的那个圈圈,都直指此人为罪魁。」徐宏珉握拳道:「师伯?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陈广衍道:「我讲了那么多,只因你们是贝师叔生前最亲近的人,理当明白详情,并非要你们去报仇。」他说完便起身离去。走出凉亭,叹道:「以你我的武功,再练一百年也伤不了他一根寒毛。」古、徐二人对望一眼,心想:「师叔公死得那么惨。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报仇!」又过了一个多月,派出去搜寻尸体的人陆续回来,都说一无所获,只好找个日子出殡。各门派都得到消息,纷纷派人前来祭拜。贝远遥只剩下贝宁一个亲人,全靠她守灵,古、徐二人每日轮流陪伴,只希望她不要过于伤怀。
  
  贝远遥生前交游广阔,望重武林,出殡当天,青城山上挤满了前来拜祭的各路英雄,全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各派掌门,便是武林名宿。古、徐二人帮着陈广衍收受奠仪,听他说道:「今天这等场面,比起六年前上任掌门人黄远凡去世时还大。」徐宏珉却道:「师叔公喜欢安静,也许并不希望弄得如此铺张!」陈广衍道:「是啊!但是掌门人喜欢排场,还说:『这件丧事办得愈热闹,咱们青城派就愈有面子。』」贝远遥的丧事的确很成功,众人刚上完香,就来了一位别人请不到的贵客。
  
  大老远就有人瞧见他,于是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官位这么大,还大老远从广东赶来,可见他们的交情还真不小!」有的道:「贝远遥死得真光彩,竟能请到这等人物前来祭拜。」「人死了,什么也不晓得,面子倒做给了商广寒。」商广寒喜出望外,亲自跑出来迎接,直道:「戚大元帅,大老远赶到这穷乡僻野,辛苦您了!」戚继光道:「哪儿的话!贝老与我算是生死之交,老夫早就该来,只是这辈子没来过四川,不免多走一些冤枉路,耽误些许行程,实在对不住!」

    商广寒照例客套几句,等人递香过来,戚继光先上完香,才一一与众人打招呼。他本就慷慨好义,自从仙游之战后,对武林中人大有好感,结交无数的江湖人士,在镇守蓟州时,只要有江湖人士来访,无不设宴款待,因此在场的两百多位客人中,倒有一半以上是旧识,花了不少时间和大家一一寒暄问好。

    论武功,虽然在场的都是武林高手,一半以上的人要强过他,但他在沙场征战之勇,守土之功,加上其盖世的英雄气概,令人油然升起一股倾仰之心,能和他握个手或讲几句话都感到无上光彩。古、徐二人没有资格接近戚继光,只能远远瞧着这位传说中的沙场英雄,见他身材中等,体魄强健,也许是常年戍守边塞的关系,两鬓斑白,脸上的沧桑颇深;然双目炯然有神,英姿飒爽,气度更是豪迈。
  
  贝远遥的遗体,和青城派的一些先贤一样葬在后山。为了以后若再发现其余肢体可以很容易的再放进去,他们把棺木埋得极浅。顺利完成入土仪式后,众人回到上清宫,丧席已经备妥。
  
  戚继光和各大门派的代表坐在首席,被商广寒安排坐在主客的位子,他却不肯就坐,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壶「全兴大曲」,朗声说道:「各位朋友,非常抱歉,今天不能和诸位共享此餐。因为,敬完这瓶酒之后,我戚南塘和所有江湖好汉的情分,就到此为止。」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有人怀疑是自己听错,经过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有人起身说道:「戚元帅,您是不是醉了?」

    戚继光摇头道:「我还没喝呢,怎么会醉?现在我所讲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大家不要怀疑,且听老夫说完,今天说要和各位断绝交情,自有苦衷。」他先拔去瓶塞,吞入一大口酒才继续说道:「大伙今天来参加贝大侠的丧礼,看到他死得如此凄惨,想必十分悲愤,对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必是恨之入骨;然而,对我而言,这个凶手——就是我!如果没有『仙游之战』,如果没有与我戚南塘成为莫逆,贝大侠和先前几位英雄怎么会死?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戚某情何以堪!你们要替死者报仇,杀我也是一样!在下绝无半句怨言。」

    商广寒随即道:「戚元帅,您言重了,我们怎么可能杀您?」戚继光道:「如果真下不了手,那就跟我干了这杯。从此以后,大家互不相干。来吧!谁不喝光它,就是瞧不起我戚某人。」他说罢环视全场,炯炯的目光中自有一股威严,众人都不由自主拾起酒杯。
  
  戚继光将整壶的全兴大曲把在胸前,朗声说道:「杀人者你听好,我戚继光在此对天发誓:喝完了这杯绝情酒,戚某便和所有的江湖朋友,不!是江湖人士恩断义绝,彼此再也没有任何牵连!若再要杀人,戚某等着你!别再找一些不相干的人。」话说完便把整壶酒一饮而尽,喝道:「过瘾!」他环视四周,却发现没有半个人喝下杯中之酒,不悦道:「怎么都不喝呢?难道你们和朝中的文武百官一样,不喜欢我戚南塘吗?」

    一位青壮武人走了过来,把酒泼在戚继光面前道:「戚元帅,我们不喝这杯绝交酒;这个昏君如此待您,只要您一句话,我想所有的武林中人,都愿意为您卖命,咱们从广州打到京城,要皇帝跪下来向您磕头认错!将那些诬陷您的奸臣凌迟处决,还您清白!」此话一出,立刻有许多人附和:

    「对!我们听您的,从广州打到京城,叫万历皇帝下台。」

    「我们攻到京城,铲平东厂,把锦衣卫都杀光!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暗算咱们江湖中人。」

    「大伙把锦衣卫指挥使狐知秋抓来,逼他交出凶手,再把他绑到贝大侠坟前,碎尸万段!」……

    「哈哈!」戚继光突然大笑起来,说道:「你们很有胆识,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但杀到京城,有这么容易吗?听你们说来,造反好像跟小孩子玩骑马打仗一样轻松。或许我余威尚在,兴许有些成功机会,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打一场战争要死多少人?会有多少百姓因此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就算打赢了,你们至少要死去一半。而这一切牺牲,只是为了替我戚南塘争一口气!值吗?」席间又有人不平道:「他们不该如此冤你!」

    「哪有人冤枉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戚南塘没有犯错!如果真的造反,反而中了他们的计。」他晃了一下,忽然一股酒意冲上脑门,又道:「这一年来我勤读史书,才发现……哪有皇帝不杀功臣?又有几个名将能有善终?夫差杀武子胥,汉高祖杀韩信,宋高宗杀岳飞,就连本朝太祖皇帝,更把所有功臣杀得一干二净……哇!好烈的全兴大曲!」只觉得脸颊滚烫,昏痛欲裂,眼皮子愈来愈重,却还有许多话不吐不快,猛地掌了自己一巴掌,却又摇摇欲坠。
  
  商广寒扶住他道:「戚元帅,您醉了!」戚继光猛摇头,对周围的人咧嘴一笑,却发现怎么满朝的文武都在瞪着自己!他扑地跪倒,双手紧抱着商广寒的大腿哭道:「皇上!您不杀我,是不是嫌我戚南塘的功劳不够大?」商广寒被抱得紧紧,怎么挣也挣不开来,不知如何是好,急道:「元帅,您不要这样……」

    戚继光却道:「若不是这样,那圣上实在太宽厚了!他们说我没有造反的证据,却有造反的能力,听到这种话,您不但不抄我九族,还肯让我回老家探亲,微臣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说罢竟扑咚扑咚磕起响头,还直嚷着:「皇上英明……」商广寒等人赶紧把他扶起,硬拖着他到室内休息,他挣扎了一会儿才乖乖的顺从,突然又吟起诗来:「葡萄美酒月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古来征战几人回……将军百战征沙场,一将功成万骨枯……」

    「阿剑,我们可能很快就会被调回彩鹿门。好日子就要结束,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徐宏珉和古宏剑在回贝宅的路上边走边聊,此时已是明月高悬,夜阑人静。古宏剑道:「是啊,要不是陈师伯叫我们陪贝师姐看守这些礼金,可能今天就要我们整理包袱。」徐宏珉道:「说起这些礼金还真不少,算一算竟有二、三百两的银子,扣掉丧葬费用,少说还有一百多两。要是一般人,早就发了。」

    古宏剑道:「这是因为师叔公人望太好,什么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江湖上的朋友若有事不能赶来,也都托人送礼;还有一些当官的朋友,出手更是大方,动不动就三两五两的包。不过我看贝师姐大概会全数交给掌门师伯处理。」徐宏珉道:「那可不一定,贝宁对你那么好,看你现在用的这把剑又钝又烂,说不定会拿一些出来,买把好剑送你。」

    「不要乱讲话!」古宏剑急道:「她跟我又没什么关系,干嘛送剑给我?」徐宏珉揶揄道:「是吗?我看她似乎对你特别照顾,说不定哪天真会送你一把好剑。」古宏剑腼腆起来,摇头道:「没有啦!贝师姐对谁都这么好。」徐宏珉道:「那她怎么只教你练剑,从来不理我?」古宏剑道:「嘿!你自己整天吊儿郎当,爱学不学的,这副德行,谁还肯教?她跟我说过,你不是学不会,而是压根不想学剑,要不然怎么会叫『徐混珉』?」徐宏珉不服,噘起嘴道:「那她为什么要叫你『阿剑』,不叫我『阿珉』呢?」

    「那……那是我一来到青城,她就这样叫的啊!这有什么奇怪?」古宏剑道。徐宏珉却道:「这表示她一开始就对你好。」古宏剑突然停下脚步,抓着徐宏珉的肩膀道:「阿珉,这些玩笑话讲过就算了,可千万别让贝师姐听到。要知道,像我这种大家都瞧不起的人,她没鄙视,已经是万分感激。再说贝师姐这天仙般的姑娘,与大师兄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凡夫俗子,连想都不该想!」

    徐宏珉满脸狐疑,道:「白天不敢想,那夜里作梦呢?」古宏剑道:「也不敢啊!」徐宏珉笑道:「那一个多月前,你睡到半夜把我踢开,抢了我的被子,又亲又抱,还一柱擎天,又是怎么回事?」古宏剑道:「什么『一柱擎天』?」徐宏珉道:「你可不是普通的土呆呀!会一柱擎天,表示你长大了!成为真正可以娶妻生子的汉子啦!」说着伸出食指放在胯下比个手势。
  
  古宏剑这回懂了!整张脸涨得通红,呐呐道:「要不是你那天睡前跟我说什么『新婚之夜行敦伦之礼,妙不可言,其乐无穷』之类的鬼话,我又怎会作出那种羞死人的怪梦?」徐宏珉差点没笑到岔气,说道:「若不是担心你这个剑呆子,日后成了亲什么都不懂,我才不想教这些呢?话说回来,这个春梦有趣吧!咱们的贝师姐,有没有在梦里赏你个两巴掌?」古宏剑突然无话,过了半晌才道:「梦里的姑娘,另有其人。」

    徐宏珉睁大着眼,道:「是谁?是谁?好家伙,我什么都说了,你却瞒着我好久!这算什么拜把兄弟?」两人边说边走已看到贝远遥的屋舍就在不远处,古宏剑在一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道:「那是几年前在丐帮学艺的事,那时我受教于丐帮首席长老卫飞鹰,他教学十分严格,如果没能把剑学好,一整天只能吃几口饭。偏巧我又是个笨徒弟,经常得饿肚子,有时实在难受,便趁夜到街上捡拾一些连乞丐都不吃的馊饭碎骨,几次以后,发现在福王府的外墙最多骨头,每到晚饭过后总会有人丢出一根啃剩的骨头或鸡爪出来,从草地上捡起来稍稍擦拭,其实还有一点肉,挺香的。
  
  「某个夜晚我提早到,捡起来的鸡爪还有些温热,立刻咬了两口,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对大大的眼珠!那天云厚雾重,昏暗中只能依稀看得出对方大概是个小姑娘,以为是福王府的小郡主发现了我,我感到一阵羞赧,丢下鸡爪掉头就跑!我忍了几天才敢重回旧地,一到那儿却发现树杈上有个陶碗,盛了半碗白饭,心想这多半是小郡主大发善心留给我的,便不客气吃个精光。从那天起,每天都会有白饭,时多时少,偶尔还有一些剩菜留下,我每次吃完,都将碗筷洗净放回原处,再对着福王府深深一鞠躬,希望这位善良的郡主,能永远喜乐无忧。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师父有事出远门,我自个练剑到傍晚,忽然好奇心起,很想瞧瞧那位好心的小郡主究竟是何模样,便偷偷提前收剑,藏身在福王府外的一株槐树上。天黑后果真有位小姑娘走来,放妥饭碗后便靠墙而坐,这时我才瞧清楚,这位每天送饭给我充饥的小姑娘不是什么郡主,而是一个身着鹑衣的小乞丐!这个小女孩我见过几次,常在天桥一带沿街乞讨,瞧她身子如此单薄清瘦,想必也难得吃饱,却愿意分我一半,如此善良的小姑娘,怎会沦落至此?
  
  「这时福王府传来一阵阵悦耳动听的琵琶乐声,但见她侧耳聆听,脚拍指动,十分陶醉,原来她喜欢弹琵琶!我暗自下定决心,日后长大挣了钱,定要娶她做妻子,让她每天都可以穿得干净漂亮,餐餐都有新鲜的白饭,再给她买一把上好的琵琶,让她弹个够!可是几天之后,我爹却从四川赶来!原来我的剑法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师父终于失去耐性,修书请我爹前来,他把我痛打一顿之后,本来也不打算让我吃晚饭;但也许是看我骨瘦如柴,到了傍晚突然心软,买了两颗包子给我。看着香喷喷、热腾腾的肉包,我突然想起那位小姑娘,便跟我爹说了两句,一连跑了几条街分给她一颗肉包,再说一些道别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还真该死!那天说了一堆,却偏偏忘了问她姓名!」说到这里,甚是懊恼。
  
  徐宏珉道:「别难过!只要还记得长相,日后长大了自然可以回京城找人。」古宏剑道:「那么多年,恐怕不在那儿吧!再说要饭的你也知道,头发少有不乱,脸上更难白白净净。」徐宏珉叹道:「即使是长相端正的小姑娘,也得把自己弄得丑丑,否则难保不会被人抓去卖到妓院。」古宏剑道:「我唯一有把握的,只有声音,可是……唉!」徐宏珉轻拍其肩道:「别多想,有缘自会再相见。」





第三章 悟剑

    过了几天,两人果然被叫回彩鹿门。旧怨难了,每天看着古、徐两人在贝家逍遥自在,又听说贝宁对他们很好,陆宏松等人早就把他俩忌恨得牙痒痒,往后的日子,遭受到的骚扰和凌辱更胜从前。两人每天傍晚都被叫出去对剑,所谓「对剑」,即师兄为了考查师弟的武功进展,而以木剑与之比试,从比试之中可以看出师弟剑法中的缺点并加以指导纠正。依青城派的传统,做师弟的绝不能以任何理由来拒绝师兄这番「美意」。

    「关心」他们的师兄还真不少,每天排队等着给两人「对剑」,这些师兄武功也不怎么样,只会入门的「逐鹿剑法」和半生不熟的「驱狼剑法」,但教训古、徐二人已是绰绰有余,尽管只用木剑比试,仍把他们打得伤痕累累。为了待在青城,两人也只有咬牙强忍。他们被欺负了一个多月,有一天突然大发神威,用一些没有人看过的招式,打败所有彩鹿门的师兄。

    第二天一早,冯广诠就把二人叫去,问明原委。原来他们的「逐鹿剑法」始终没有办法打赢众师兄。有一次古宏剑被逼急了,突然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招式,乱砍一通,反倒把对手弄得手忙脚乱,虽然最后还是输了,却给了徐宏珉一些灵感。两人回去花了三个晚上,竟让他们想出两套剑法,一套专门对付「逐鹿剑法」,另一套专门克制「驱狼剑法」,二人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偷偷练了几天,昨天一用,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

    听完徐宏珉得意扬扬的一番解释,冯广诠却一脸的不快,破口骂道:「混帐!所谓『对剑』,不是仇杀,定要使用本派的剑法才有意义。师兄们天天找你们对剑,正是学习本派剑法的大好良机,怎可胡乱编纂一套剑法来应付?你们以为想出克制逐鹿和驱狼剑法的招式就很了不起吗?其实这两套剑法本来就漏洞百出,连八岁童孩都知道该如何破解,青城派如果只靠这两套剑法闯荡江湖,早就完啦!但它是本派的入门剑法,这两套剑法学不会,别想再练更高深的剑法!你们如果还想待在青城好好练剑,就给我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怪招,要不然还是回去做乞丐、少爷来得自在。」

    就这样,胜利的喜悦只短暂维持一天,又回到了天天挨打的日子。两人决定好好练剑,只要有一天能打赢,就没人敢再欺负他们。古宏剑每天半夜都把徐宏珉从床上挖起来练剑,这个懒虫刚开始很不习惯,死赖活拖就是不肯起床,直到古宏剑端出一盆冷水过来,才不甘不愿的跳下床。这样苦练了一个多月,古宏剑还是没有起色,似乎他愈是着急,愈难进步,但徐宏珉却是颇有进展,愈来愈多师兄不敢再给他「对剑」。他看古宏剑始终没有突破,只有更加勤练;只有靠自己打败所有的人,成为彩鹿门的大师兄,两人才会有好日子过。

    贝远遥不在,他们并不方便常找贝宁;而徐宏珉怕喜妹看到他满身的伤,也不敢回张家。这段日子,两人可是真正的相依为命。然而这种日子并没有过上多久,某日午后,彩鹿门的弟子正各自练剑,一名天龙门的弟子跑来叫古宏剑立即到上清宫,说是掌门人修书,已请他的祖父和父亲前来,准备接他回去。听到这个消息,古宏剑放下手中长剑,绝望的呆立着,长久以来心中最忧惧的恶梦,终究还是来了!

    一些平日看他不顺眼的师兄纷纷幸灾乐祸起来,七嘴八舌冷语嘲弄:「活该!这厮丢尽了本派的脸,早该滚啦!」「靠山没啦,还想继续赖在青城吗!」「没关系,反正他家有的是钱,这里待不下去,还有别的门派可以混嘛!」「又不是第一次被逐出门墙,何必那么难过?」「是呀!一个人历练过那么多大门派,也算是了不起的成就啊!哈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愈说愈是尖酸刻薄。

    徐宏珉再也忍受不住,大声斥道:「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今天是古宏剑被逐,明天也许就换我们其中一个,要不了多久,大家都会跟他一样,到时可别哭了出来!」 听了这番话,众人都相对无言、面色凝重。自从贝远遥死去之后,就曾经传出商广寒想解散彩鹿门,以免他们日后出去只会使几招不成材的剑法,不免有损青城派的威名;如今看看古宏剑的下场,这传言恐非空穴来风。

    忽然,古宏剑踢开地上长剑,发足朝林中狂奔而去!徐宏珉急急追赶,但青城山上密林深幽,不慎绊了一跤后,再也难觅其踪影,心急之下,竟也忘了他是聋子,慌的猛喊:「阿剑!……阿剑……」 古宏剑死命奔跑,脑袋空空,一心只想逃出青城山,不想再见祖父与父亲绝望的脸,奔行数里后,不知不觉出了郁林,阳光普照,前无去路,只有一个断崖。

    他独立崖边,望着峰峦叠翠的青城诸山静静幽幽躺在眼前,午后的日照下散放着隐隐的光辉。刹那间,学艺期间的种种往事又一幕幕涌上心头。无数次的嘲讽辱骂,一再被各大派逐出门墙,一次又一次面对家人失望的眼神……脑海里反复冲激着这些不快的记忆,心中充塞惭愧悲凄的心情,思道:「像我这等无用之人,为何还要留在这世上?」数度想要跳下断崖,一了百了,却又觉得有些不甘心,有些割舍不下!他内心交战,始终下不了决心。

    突然古宏剑看到右下方有一条小径,认出来那正是两年前父亲带着自己上山拜师时所走过的路,当时他曾说:「这次你再学不会青城剑法,可别回来见我,死掉算啦!」想到此处,把心一横,飞身跳下悬崖!甫一离地即后悔起来,此时却无暇多想,只觉得背部压断一连串的松枝,随即屁股着地感到多处刺痛,竟然未死!心想:「莫非这是天意?老天爷认为我还有指望,不想让我如此便死?」他挣扎欲起,却觉手酸足软,动弹不得。

    他四脚朝天,向上仰卧。崖顶距此约莫七、八丈高,而不是方才跳崖前所见十来丈的深谷,寻思:「莫非这只是断崖中间的平台,刚刚自顶上匆匆往下探时,这平台被松树所掩没能看见。」崖边两、三株老松,已被他下坠的力量所折,心想:「我寻死不成,却害了这些树,要是刚刚跳得远一点,老天爷也救不了我!」古宏剑经此一跳,若有所悟。求生意志增强,求死之心稍去,又庆幸自己仍然活着。忽然想到,也许会有人找到这附近,欲喊叫求救,但转念又想:「今天落得如此地步,怎还有脸见爹及爷爷!」

    他及时住口,内心盘算着:「这儿隐密,他们未必找得着我,且先休息一下,再设法离去,日后隐姓埋名,再不见面。唉!就请他们当作从来没生过我这个没用的子孙吧!」待渐渐冷静下来后,虽然觉得全身上下处处伤痕,但似乎只是皮肉之痛,而无折骨断肢之伤,挣扎着翻转身子,观看四方景象。

    这个平台,大小约莫丈许方圆,底下是一片密林,正下方却有一道小溪流过,离此尚有五、六丈高,陡峭笔直,一片光秃,再无松枝缓冲,若再跳下去,非死即伤。正感徬徨无助之际,却发现林中立着一人,年约五旬,一身黑衫劲装,腰系长剑,正似笑非笑瞧着自己。两人对望数眼,古宏剑一脸的纳闷,猜不透对方的来历及想法。

    他想求救,却又思道:「地形太险,此人武功又不知如何,即使有法子攀上来,也很难带我下去。为今之计,只有叫他上观,请徐宏珉避人耳目,偷偷垂吊绳索下来,便可自在离去。」遂喊道:「老伯!能否请您帮个忙!」那人未答,古宏剑续道:「请您上青城派找一个叫徐宏珉的少年来救我?」见那人仍未理会,又道:「但请拜托不要让其他的人知道我的处境。」

    但那人兀自微笑不语,也不瞧他,低头自顾看着溪里的游鱼。古宏剑感到失望,轻声自语道:「原来也是个聋子,真倒楣!」 不料竟被那人听见,仰头怒道:「谁说我是聋子?」 瞧着他的神情,古宏剑心头也有气,道:「那为何见死不救?」

    「你的死活,关我鸟事!非亲非故,干嘛救你?再说是你自个儿不想活,可不是我推你下来。」他见死不救,却仍说得理直气壮。古宏剑看他既无相救之意,亦不甘示弱道:「算了!不用你救,反正你也没本事上来。」 话方说完,他纵身一跃,轻轻松松越过小溪,搭住山壁,接着以掌劈岩,借力上纵,刹那间便跃上平台,笑道:「还敢说我没本事吗?」

    古宏剑见他展现如此轻功,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才嘴硬道:「这种飞崖走壁也不怎么稀奇?我就看过华山派的飞燕子童百灵,揹负一袋米直攀云台峰。他在华山派,也不算是什么顶尖高手。」这童百灵也是古宏剑在华山派的授业师父,轻功在华山派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但若论剑,只能算二流。那人问道:「那袋米多重?」古宏剑道:「约莫二、三十斤。」

    「好!我让你心服口服。」话一说完便纵身跃下,在溪里搬一块将近百来斤的大石,一手抱石,一手攀爬,虽不若原先轻松,但也毫无滞碍,上到平台,将大石重重往古宏剑身旁一丢,凑脸过去恶狠狠道:「想激我抱你下去,门都没有!」说罢又抱着石头,一步一步稳稳的爬将下去。黑衣人回到原地不再理他,自顾在溪边以剑刺鱼,他剑法快准,不管大鱼小鱼,一剑就是一条,从未漏失,不消多久,长剑已串满鲜鱼。接着熟练的杀鱼、生火、烤鱼,旁若无人吃将起来。这人自备一罐盐巴,撒在烤鱼上,散出阵阵肉香。

    此时古宏剑正感饥饿,但心知对方决不会丢给自己半条,忍住不看,迳自闭目养神,打起坐来,复习从徐宏珉那儿学来的骂人俗语,默默将他祖宗八代骂个狗血淋头。吃罢,黑衣人把剩下的鱼一股脑甩回溪中,和衣躺在岩石上小憩。忽然间,他嘴角闪现一丝笑意,喜孜孜跃上溪边的一颗巨石,挺剑一纵,宛如一条横练飞出,疾飙似电,声势惊人,刺中一棵大树,树干晃得剧烈,震下不少落叶。他很不满意,因为若方位、力道都拿捏得精确,这棵树应该纹风不动。

    黑衣人摇头,又跳上石头练了几次,把一株数丈高的樟树刺得满目疮痍,树干的晃动却愈来愈不明显。古宏剑目瞪口呆的瞧着,突然灵光一闪,拾起一根树枝,以「铁板桥」式向后仰倒,举枝向上,心道:「看你怕不怕!」那人有留意,面露凶光,竟然也会在意!细想一会,又比划了一招道:「你再解解看?」这举动激起古宏剑的牛脾气,心道:「解就解,激怒你大不了一死!」将刚刚那招在脑海里盘旋一阵,随即也比出一招。

    黑衣人摇头,露出讪笑的嘴脸,古宏剑再想一会,又换了一个剑势,但那人依旧摇头,他不气馁,再试一招,这次却使对了,黑衣人随即变色,仔细打量这少年,又再出招。就这样,两人遥遥相对,一个出招,一个破招,这位绝世高手新创的六招妙剑,竟然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一个少年完全破解!黑衣剑客不敢置信,忍不住跃上平台问道:「你真是青城弟子?」古宏剑答道:「不知现在还算不算?」黑衣人问道:「什么意思?」

    古宏剑黯然道:「他们才正要把我逐出门墙,我一时想不开,就先跳了下来。」黑衣人满脸疑惑,又问:「为什么?」古宏剑对他仍有憎恶,不愿多说,遂道:「我为何要告诉你?」黑衣人佯怒,剑尖抵着他胸口道:「你可知我是谁?打从我成名之后,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古宏剑道:「我管你是谁?你武功高,干脆一剑把我杀了,何必唬人?」虽心下恐惧,却也不愿示弱。

    两人僵持了一会,黑衣人心想:「我不信你当真不畏死,待我来狠狠的吓吓看。」轻步绕到他身后,突然挥剑划出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哪知古宏剑却浑然未觉,晃也不晃,令他十分佩服,思道:「这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定力,实在可怕!」他还剑入鞘,说道:「你的定力不错,但不知勇气如何?若真有种,不妨自己跳下去,下面有一池水,未必会死。」

    古宏剑往下一探,下面果然有一滩浑水,心想,反正已经无路可走,不妨试试运气!若池水够深,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真的摔死,那也是老天爷怪我没用,认了!想到这里,二话不说,纵身一跃,扑通入池!所幸池深约莫丈许,他以手撑地,却毫发无伤。浮出水面后,总觉得刚刚在水底挣扎时似曾摸到一个非石非土的怪东西?好奇心起,又潜了下去,把那东西抱上来一看,这回当真被吓惨!竟是一件灰色棉袄包着一排无头无肢的肋骨,慌急之下,吞进了几口污水,手一松,又让它沉了下去!

    黑衣人站在远处,倒没特别留意,不禁笑道:「没用的东西,看你吓成什么样子?」这时候的古宏剑惊魂未定,哪有精神瞧他说话,往岸上游了两步,突然想到那衣物似曾相识,突然间全身发颤,又沉了下去,一把抱住无头尸骨,蹭蹭挨挨爬上岩石,放声号叫:「师叔公!」贝远遥死时身首异处之事无人不知,杀死他的人虽写道要将他尸身分葬于四川四大灵地,但既是仇家,岂有大费周章之理?多半是将尸体肢解后在附近随意找几个隐密地点丢弃。丢在深潭里的身子,经过一段时日被鱼虾分食,只剩骨头和衣服还没烂。

    古宏剑自顾着号啕大哭,浑没注意那黑衣人坐在一旁怔怔瞧着尸骨,时而悲戚,时而咬牙,过了良久,见古宏剑仍哭泣不止,终于不耐道:「小鬼,不要哭了。」但古宏剑听不见,依旧忙着低头痛哭。黑衣客又喊了几声,见他始终不应,无名火起,一把抓住他的胸口提将起来,怒道:「你耳聋了吗?」古宏剑道:「我是聋了,你怎知道?」

    黑衣人更怒,作势欲打,突然想到方才在他背后舞剑吓他的情景,在这种剑势下,要不是聋,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想起来不禁好笑,原来被他骗了。问道:「既然聋了,你为何懂我说话?」古宏剑道:「那是读唇术,必须瞧着嘴形猜辨语意。」

    「原来如此。」黑衣人这才放了他,又问道:「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古宏剑止住哭声,擦去眼泪道:「贝师叔公教我读书练剑,处事为人,待我恩重如山,就像亲爷爷,若不是他,我早被掌门人逐出青城。」黑衣人道:「像你这种武学奇才,一般人应加倍留宠才是,怎么商广寒反倒要赶走?」

    冯广诠便常以旷古绝今的「武学奇才」来嘲讽自己,然而看这黑衣人的态度又似颇为认真,古宏剑微一愕然,说道:「这也怨不得人,只怪自己太过愚劣,掌门人为了青城派的声誉,只好叫我回家。」黑衣人却道:「岂有此理?一个时辰之内,连破我狐九败六招剑法。这等能耐,别说青城的年轻弟子,就算是六大门派加起来,也很难找到第二个,怎能说是愚劣?」

    听到他自报姓名,古宏剑大惊!眼前这个人,竟是杀死师叔公,号称剑法天下第一的狐九败! 这个名字他不知听过多少次,很早就深埋在少年古宏剑的心底。一般习剑之人,只要听到这三个字就会莫名其妙涌起一股兴奋、仰慕之心绪,成千上万的习剑者孜孜不倦、日夜苦练,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成为另一个狐九败。

    他没有称号,狐九败就是狐九败,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个称号,江湖中人一听到这三个字就已感到极大的压力,无须再用什么「剑魔」、「剑狂」之类的称号来粉饰加强;但也不能在后面加上「大侠」两字,因为他自己不喜欢,也实在不合适。关于他的传奇,古宏剑可以背得滚瓜烂熟。

    狐九败原本不叫狐九败,他八岁开始进青城派学艺,十六岁才开悟,之后武功日进千里,三十不到已学会「寻龙剑法」,开始行走江湖,渐渐闯出名号。过了几年,不知是何缘故,突然脱离青城派,且不再使用「寻龙剑法」,改用自己所创的一套武功。当时更名为狐未败,四处挑战武林高手。头几年也不是场场都赢,每输一次,他便自行改名,由未败变成一败、两败、三败……

    每次比剑输了,就回去加紧苦练,改进剑招,到自认能击败原先的对手后再挑战同一人,直到战胜为止。赢了之后,立刻再寻找更强的剑客。他每隔几年便自创一套全新的剑法,比原先的更妙更绝;而随着不断的比剑、练剑、创剑,他的剑术也有惊人的进益,对手也愈发难寻。几年前他打败了当时号称天下第一剑的苦海头陀之后,再也找不着对手,便从此隐匿起来。直到两年前华山派于乾坤的惨死,才引起人们的猜测。猜测归猜测,却没有人正式看见他出现在江湖上。

    现在这个传奇人物,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古宏剑思潮澎湃,只觉得能亲眼看见此人和他说这么几句话,实不枉此生,这一跳可真值得!但转头看到贝远遥的尸身,头和四肢都被剁去,只剩下孤伶伶的身子。而眼前这个人正是杀害师叔公的凶手,遂对他崇敬之心尽去,报仇之意暗起。虽然知道成功的机会是小之又小,但想到贝远遥对自己的深恩厚德,可不能就此退缩。古宏剑抖动着双手,默默盘算着要怎么杀人!

    黑衣人狐疑的瞧着他,说道:「怎么?听见我的大名,吓得连话都不会讲?还是你不敢相信我就是狐九败?」这句话点醒了古宏剑,不禁怀疑起来:「此人真是狐九败吗?人们总爱把他的剑法形容得如鬼魅仙魔般的神妙,然而方才所使的那几招,似乎也不怎么样?天下武功最强之人所创出的剑招,怎么可能被一个天下最笨的人轻易破解?狐九败名气如此,喜欢冒他之名招摇撞骗的人想必不少,可千万别杀错了人!」虽然黑衣人方才已显露出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但这还不够说服古宏剑,兴许只不过是个轻功不错,剑法普通,却喜欢吹牛的失意剑客。古宏剑道:「我的确不太相信。你轻功不错,刺鱼也准,但剑法好像不怎么样。」

    黑衣人懔然道:「你这个狂妄小鬼,以为解开老夫几招,就可以把人看扁?要知道若真枪实剑的打,你连一招都过不了!」古宏剑却道:「那又如何?在青城派,随便找个人都可以在数招之内打赢我。」黑衣人气得脸色发青,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他这个人最不喜欢沽名钓誉,一般人若发现他就是狐九败,不是对他阿谀谄媚,就是死缠着要拜他为师。所以他平时只用假名,乔装改扮行走江湖,非必要时绝不透露真实身分,就是不想徒添困扰,没想到今天碰到这个少年,竟然不肯相信,真是岂有此理!非证明给他瞧瞧不可!

    狐九败灵机一动,突然欺身过来随意点了古宏剑几个穴道,将其抬到树丛后面藏了起来,说道:「你等着,这次非让你相信不可!」说毕一溜烟向崖上奔去。古宏剑动也不动的坐着,心中更纳闷:「他为什么非要我相信不可?要用什么方法来证明他就是狐九败?如果真是的话,难道不怕我报仇吗?我和他武功天差地远,又要如何替师叔公报这个仇?……」他想得愈久,心中疑团却愈滚愈多。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黑衣人再度出现,这回揹了一个大布袋,在离古宏剑不远处解开,里面竟蹦出一个人来!古宏剑大吃一惊,要不是哑穴也被点住,可真会大叫出声,从布袋里蹦出来的人,竟是青城掌门——商广寒!但见商广寒先喘几口气才狼狈的道:「狐师叔,您……」

    「住口!我早已脱离青城派,不要再攀关系。」黑衣人不客气打断他的话。商广寒在他面前竟不敢有丝毫不敬,谦逊的道:「是……是,狐前辈,您把晚辈带到此处,不知有何用意?」黑衣人冷哼一声,不假辞色道:「我高兴抓谁就抓谁,还要什么理由?」商广寒忙着应是,只怕激怒他于事无补。黑衣人看他谦卑的姿态,这才得意的笑道:「你平日的霸气到哪儿去?好吧,看你这么乖巧,我就告诉你吧!今天带你来这,只是想试试你的『寻龙剑法』练得如何?」说着便把手中长剑丢给商广寒,自己留一把剑鞘。

    商广寒接剑,无奈的道:「前辈爱说笑,在下怎是您的对手?」黑衣人道:「当然没有机会,但是身为大门派的掌门人应该对自己的武功有基本的信心。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广招门徒,处心积虑想振兴青城,听说运气也算不差,捡到一个资质不错的小子。」商广寒道:「风儿的确是块练武的材料,青城派的未来全看他了!」黑衣人道:「那也得瞧做师父的行不行,如果接不下我二十招,我劝你还是把他送到少林、武当,免得糟蹋一块璞玉。」

    商广寒正色道:「在下的剑法和前辈相比确有差距,但还不至于撑不到二十招吧!」黑衣人冷笑道:「那就来试试,如果真接不下来,留你这个掌门又有何用?我会代黄远凡把你给废了!」商广寒看他态度如此轻松,不禁有点心虚,双手微颤,寻思:「当年师父在世时已不是他的对手,如今此人叱咤江湖,剑术又不知精进到什么程度?今日能否过得了这一关,实在也没把握。事到如今,只有尽力而为,使出『寻龙剑法』中威力最强的二十招,全力抢攻为上策。」说道:「既然如此,晚生就得罪了!」

    黑衣人不耐道:「进招吧!别说那么多废话,你想得罪我还不太容易呢!」不待他讲完,商广寒剑招已到,一开始就咄咄逼人,有如狂风扫叶,一剑接着一剑攻向黑衣人周身要害,古宏剑透过树丛的缝隙,第一次见识到「寻龙剑法」的威力,惊得喘不过气来,心想:「剑法练到这种地步,还有谁能敌?」

    然再看黑衣人,只拿着一柄不太称手的剑鞘,却气度悠闲轻松接剑,连脚步都未曾移动,无视于四周有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的剑招,从容不迫数着一招、两招、三招……数到第九招时,逮着一个小空档立即转守为攻,剑招百变,玄妙诡奇,商广寒被逼得急急回剑防御,别说完全无法再攻出半招,就连守御也极为勉强,使出浑身解数依然无法摆脱对方连绵追击。

    这柄剑鞘在黑衣人手上,好像长了翅膀的鬼魅,死缠不放,步步进逼。商广寒愈来愈显狼狈,到后来竟连滚带爬避开剑锋,尽失大家风范,到第十九招时,已是整个人平躺在地,无处可躲。毕竟是一派掌门,就在此际,他临危不乱以头为轴将身子往后翻,又挺了起来,随即双足顺势一蹬,整个身子在半空中倒转数圈,再挺剑往黑衣人背后斜扑而至,正是「寻龙剑法」中最具威力的一招——「飞燕惊龙」。

    这次的「飞燕惊龙」又与原先的招法略有不同,原来的招式是在对手的前方上空逆转三圈后再挺身直刺敌人胸部。商广寒却在对手的头顶上方正转数圈,再伸腿挺腰,头下脚上成弓形,身子在空中沿着圆弧轨迹袭击对手后方,除了保有原来的威势之外,更增添几分诡奇变幻。他偷偷苦练这招已一年有余,是他赖以称雄的秘密武器,若非今日情势危急,实不愿轻易使出。

    然而黑衣人似乎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的将剑鞘往肩上一摆,正好把商广寒的长剑收入鞘内,再转身随手在他喉间轻拂了一下,说道:「糟了!刚好是二十招结束,这样子算不算过关?」商广寒低首垂眉,忐忑不安,他知此人向来说到做到,走不到二十招,真会被他给废了!这次却在第二十招刚了,第二十一招尚未使出之前被制伏,要怎么认定,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黑衣人微笑道:「你这招『飞燕惊龙』倒使得颇有新意,我想凭你的本事,不可能想得出来,是不是贝师兄教你的?」面对武学大行家,商广寒不敢有所隐瞒,如实答道:「这招确实是贝师叔几年前修改之后,传授给在下的。」

    「可惜你天资不足,至今只学到皮毛。」黑衣人道:「不过这招确实难练,我想就连贝师兄本人也还没有练全,要不然可没人杀得了他。」商广寒道:「是的。『飞燕惊龙』发动之后,最多能在空中旋转七圈,而他只练到五圈就接到『慕名帖』。」

    黑衣人道:「因为人在空中定点转动,本来就很难,除了不断摧力之外,还须将四肢及身骨不断往内缩曲,把身子变成一个在空中滚动的球,但随着身子愈缩愈小,滚动逐渐加快,却也愈难控制。这招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你可以在第一圈就发动攻击,也可以等到第七圈才开始袭敌,愈早出剑,因为速度较慢,武者较能控制出剑的方位,出招时的变化就多;但如果转到最后才出剑,只有直刺一路,然速度及威力都极为惊人。」

    商广寒道:「前辈不愧是天下第一,从一点微小变化就能看出整个剑法的精髓。」黑衣人冷笑道:「我看这招的奥妙还不只如此,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贝师兄的『飞燕惊龙』应该不止像你这种单纯的车轮式旋转,而是四面八方的球形转动。车轮式的旋转,只能攻击对手前后;而球形翻转,可以在任何方位出剑。以最粗略的分法,前、后、左、右,头、胸、腰、腿,再加上对头顶百会穴的直刺,可有十七种刺点,再乘以七种不同速度、剑势,这招『飞燕惊龙』应该有一百一十九种变化。贝师兄真是厉害,竟然让他悟了这一剑。」

    商广寒大为吃惊,没想到他随意解说,竟然跟贝师叔教的一模一样。叹道:「再高明的剑法您也能一眼看穿,想瞒住您真难。」黑衣人道:「你放心,我已经发誓不再练青城派的武功,不会偷练这招的。但是商大掌门,你练了这么久,只能做三圈车轮式旋转,出剑时还拖泥带水不甚流畅。照这样看来,就算给你活到一百岁,也很难练得全。我好心劝你,练到哪里算哪里,如果苦练三年还没长进可别再逞强,以免弄得走火入魔,后悔莫及!」商广寒有点疑惑,道:「贝师叔为何要教我,难道他想害死我?」

    黑衣人笑道:「没想到你和你师祖、师父一样的小器多疑。贝师兄如有害你之心,大可一剑把你宰了!他全然无私的传授给你,是要你日后把要诀传授给你的徒儿,你虽然练不成,但魏宏风却颇有希望。」他说着说着,神情转为严肃,续道:「你要感谢上天送给你一个好徒儿,我今天肯留你一条命,就是想看看你怎么琢磨他,是否真能练成『飞燕惊龙』在试剑大会中扬名立威,成为武林中顶尖高手。」

    商广寒略为心惊,原来他想让魏宏风参加「试剑大会」的心意已被人看穿,回去可得对他加紧磨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但一提到风儿他又恢复了信心,朗声答道:「请放心,我们不会让您失望。」黑衣人却冷笑道:「他的成败关我什么事?你也别得意得太早,我打算指导一个少年练剑,要他在七年后的『试剑大会』中和魏宏风拚一拚。让你们知道,虽然掌门人之位都是你们霸着不放,但是我们这一宗,代代强过你们。」

    商广寒豪气干云的道:「我等着这一天!」他本是好胜之人,但也知终其一生不可能赢得了贝远遥或狐九败,始终抑郁。若是自己的徒儿有机会胜得了他们的弟子,那将是极大的快慰;虽然狐九败武功高不可测,但要找到一个和魏宏风资质相当的徒弟谈何容易?时间上又慢了几年,他觉得胜算极高,回应得极有自信。

    黑衣人道:「这才像是一派掌门。」把地上的布袋踢给商广寒,道:「你可以走了,顺便把放在岩石后面贝师兄的遗体带回去安葬。」商广寒大惊,顺着黑衣人所指的方向奔去。看到尸身,惊惶中带点不安,慌乱的把它塞入袋中,负在背上,急急离去。古宏剑在树缝中看完全程,不得不相信前面这个黑衣人就是狐九败;也对商广寒起了鄙夷之心,杀死贝师叔公的凶手就站在面前,他却连半句复仇的话也不敢提!

    狐九败过来将他的穴道解开,说道:「现在你相信了吧!」然而古宏剑却没有露出惊讶或崇拜的神情,只是淡然的说:「我想看看你的剑,行不行?」狐九败笑着把剑递了过去。古宏剑信步走到他背后,把剑高举过头对着日光观看,道:「听说一把好剑,在阳光照射之下会闪闪发光。」狐九败忘了他的耳疾,头也不回就答道:「我的剑十分普通,随便找个打铁舖……」

    话还没说完,古宏剑竟挺剑对准他背后要害狠狠的刺将过去!古宏剑冒险一搏,眼看就要刺中,却不知哪里突然冒出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夹住剑尖。狐九败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依然透着那副诡异的笑容,古宏剑禁不住头皮发麻,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狐九败收起笑容,面露凶光道:「连商广寒都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复仇』两个字,你竟敢行刺!」古宏剑深深喘了一口气,挺身道:「要杀要剐随便你,反正我也不想活啦!」

    「贝师兄没有白疼你。」他脸色又缓和起来,道:「我带你看一个东西。」说着便把古宏剑提起来,仍箭步如飞,不多时便攀上一个断崖顶端。狐九败把他放下,说道:「这里就是三合顶,也就是贝师兄和发出『慕名帖』之人决斗之地。」古宏剑浏览一会,这里地形险恶,靠近悬崖处是三块相连的巨石,合成一片略有起伏的平台。他曾和徐宏珉来这里玩过,只是当时并不知道地名。

   狐九败指着他底下的一块岩石道:「这个圆圈显然是内功深厚之人,用脚划出来的。」古宏剑看着圈印,想起了那份遗书中所提到的暗记,愤愤道:「这就是证明你是凶手的铁证,师叔公那么相信你,当天下的人都说你是慕名帖恶人时,只有他说不可能,没想到你还是不肯放过他!」狐九败微笑道:「不提这个圈圈,我先问你,如果天下人都说我是凶手,唯独贝师兄说我不是,你会相信谁?」 古宏剑道:「当然相信师叔公。可是现在连他都说你是凶手,亲自做了这个暗记,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很好,既然你知道整件事端的来龙去脉,我可以少费一点唇舌。」狐九败仍心平气和道:「我们就从这个圈印谈起,你仔细瞧,这个石上的圆圈划得够深,却不圆顺,似乎有点上圆下方的感觉,且宽度不均,下方还有两条不太明显的交叉,像是鱼的尾巴。」古宏剑端详半晌,点点头。

    「现在我们模拟当时的情景。」狐九败走到圆印的旁边,叫古宏剑站在他前方十尺处,道:「假定我是贝师兄,你是『慕名帖』的主人,我们见了面,会先讲几句场面话。这时候我确定你不是狐九败,便趁对话时悄悄做个记号。」他一面说一面用脚底在地上打叉,动作很小且缓慢,古宏剑留神看他说话,却没有注意到他腿步的动作,直到他手指往下比,才看到地上又多了一个浅浅的交叉足印,约莫只有一个脚掌的长度,这个叉叉倒像一把剪刀,两道直线的交会处明显偏向一边,前长后短。

     「这个交叉我做得既浅又小,不是因为我内力不足,而是怕被对方发现。反正三合顶就这么三块石头,记号做小一点还是找得到。你又是个顶尖高手,眼光锐利,因此我的一举一动必须谨慎自然,不能太过明显。所以这个叉叉便不可能打得工整,变成了上长下短。」他仍是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这次古宏剑有特别留意,发现他的脚跟几乎没有什么移动,与一般人的习惯动作并无两样。 狐九败续道:「可是你实在太厉害,我再怎么小心翼翼,还是被发现了。聪明绝顶的你也猜到一些蛛丝马迹,于是在杀死我之后,又将计就计,把这个叉改成一个圆。这么一来,狐九败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刚开始我用脚划一道圆弧,连接交叉的两端。划完之后,愈看愈奇怪,倒像是个上圆下尖的扇子,于是我把直线的部分加以修饰,让它也有点圆弧,弄完之后,是比较像圆圈了,不过圈带的宽度却不可避免变得有大有小,还好并不明显。他再审视一遍,发觉另一半交叉虽然很短,却变得很刺眼,只好暗加内力,把圆的部分再划深,这样一来,那一小段浅浅交叉便不明显了。」他话讲完,也刚好把交叉改成一个圆圈,与原来那个圆圈比对,竟然像极了。古宏剑静静盯着两个圈圈,过了半晌才道:「既然你是冤枉,为何不去跟大家解释清楚?」

    狐九败却以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道:「干嘛要解释?就算让全天下的人都误会,狐某也不会少掉一块肉,有本事的,来找我报仇也无妨;若急于向人澄清此案,岂不显得我狐九败胆小怕事!」 古宏剑道:「那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狐九败微笑道:「傻孩子,若不讲个明白,你铁定把我当成仇人,怎还肯心甘情愿跟我学剑?」古宏剑大惊,怀疑自己没瞧清楚对方说话!问道:「你说什么?」

     「怎么?你是受宠若惊,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好的事吗?」狐九败道:「瞧好,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希望在七年之内,把你训练成一流高手,去『试剑大会』抢金剑。」古宏剑仍惊怔不已,半信半疑的问道:「为什么挑上我?」狐九败道:「狐某恨透了青城派,可以从创派祖师一直骂到商广寒;但对于贝师兄我只有尊敬和感激。你对他有情有义,就凭这一点就该好好照顾,再说也只有像你这等习武奇才能值得我倾囊相授,假以时日,必有大放光彩的一天!」

    古宏剑突然猛笑起来道:「前辈,您口口声声说我是『习武奇才』,却令我不知如何是好?您可知以前这样形容我的人很多,他们的意思却是『奇怪的蠢才』!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但古宏剑不想害您把心血浪费在我这等无用蠢人的身上。」狐九败狐疑道:「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方才我耍的那几招并不简单,竟然被你这个小孩在短短时间内想出破解之法,如此慧根,世间少有!」

    「那是碰巧吧!」古宏剑依然苦笑道:「想必您不清楚为何我要从上面跳下来?老实跟您说吧……」他从七岁开始学艺讲起,将这几年来因为自己的笨拙而在各大门派所遭遇的种种挫折失败,一五一十告诉狐九败,要他彻底死了这条心。狐九败听完这一段往事却没有显出讶异或失望的表情,反而泛着微笑道:「那你有没有听过我的故事,知不知道我是十六岁才开了窍。」古宏剑点头道:「只知道一点。」

    狐九败望着远方的上清宫在夕照下闪着粼粼金光,娓娓说道:「我在青城派的时候,取名狐远春,但是他们都叫我『狐远蠢』。因为我剑学得既慢又差,不管多么努力,还是跟不上人;因此常受到同门的嘲弄侮辱,后来连师父都对我死了心。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我终于承受不了身心挫折,在一棵大树下绑了一根绳子,套紧了脖子……

    「贝师兄在最后关头把我救醒,臭骂一顿,后来一有空就盯着我练剑,从『逐鹿剑法』开始,一遍又一遍的为我讲解演练。起先我还不领情,心想:『连师父都摇头了,你教有个鸟用』?但说也奇怪,这个人极有耐心,在他循循善诱之下,我渐渐领悟剑法要义,不过半年光景,竟有了脱胎换骨的转变!」他拍拍古宏剑的肩膀,续道:「你现在的年纪,比我当年还小了些,怎可就此绝望?」

    这番话又再度激起古宏剑奄奄一息的斗志,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何不再试一次,若真如他所言,或许我仍有一线希望;如果连狐九败都无法把我教会,这回真可以完完全全的死了这条心!」于是跪地拜道:「师父,请受徒儿三拜。」这拜师学艺,他可是熟练得不得了,准备要连磕三个响头。

    狐九败却伸手按住古宏剑道:「你这小子未免太过急躁,武功可以传授,但我习惯独来独往,可不愿多个弟子,徒增牵绊,这拜师礼就免了罢!你要叫我前辈或是狐九败都没关系。」他不愿收古宏剑为徒,其实另有深意:虽然觉得他天赋极佳,但毕竟前面已经失败了七次,万一这次也没能教好,日后若有师徒之名岂不有损自己威名?如果没看走眼,这少年日后成就非同小可,甚至有机会可以和自己比试一场,今日若定下这师徒名分,来日岂肯与我较量?狐九败已有多年找不到对手比剑,颇有无聊孤寂之苦,实不愿为个虚名,放弃一个好对手。

   古宏剑也觉得方才太过鲁莽,以前的师父们,不但武功地位差他太多,就连辈分也小了一级,如果真收我为徒,岂不太过委屈!说道:「前辈肯指点武功已是天大的恩赐,方才是小辈失态。」狐九败道:「还有个条件:先给你半年的时间,这半年之内你要好好努力,届时如果毫无进展,我会杀了你!如果怕死的话,现在要走还来得及,免得到时候你死得不甘不愿,到阴间向贝师兄告状。」

    「我愿意!」古宏剑想也不想就答应,反正若再学不成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一切说定,俩人便开始起程找个合适的地方专心练武。从此以后,古宏剑回复他原本的姓名「古剑」,这也符合一般江湖上的惯例,不管是自己脱离还是被人赶走,一个人一旦离开某个门派,都应把原来该门派所给的辈分字改掉。

    狐九败把他带到四川西北的九寨沟,此处人烟罕至,只有少数藏人在此活动,风景绝秀,离尘脱俗,非常适合修道习剑;而此处溪清湖多,各类鸟兽虾鱼、山果野菜,捕不尽采不绝,无须耕种畜养也饿不死。二人搭好一个简易茅屋,便开始练剑。

    两人整日授剑习武,古剑日以继夜苦练强修,即使手脚长茧起泡也毫不懈怠。狐九败很欣赏他的毅力和耐心,但对其进展却大失所望!四个月过去,他用尽心思,试遍各种教法,却始终无法让这少年完全领悟一套简单的剑法。心中纳闷不已:「他明明连破我数招高明剑法,对剑招的理解非常人所及,为何学起剑来却如此愚钝?」这种疑惑,在他内心反复出现,却始终想不通其中道理。

    某夜,被狼嗥蛙鸣吵得不能成眠的狐九败起身到林间漫步,他边走边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古剑的潜力给激发出来?忽然间他看到远处有堆光影在月色下浮动,施展轻功悄然奔去瞧瞧,竟然是一群猴子的聚会!数十只猴子在空地围成一个圆圈,安安静静看着林中两只格斗中的猴子,原来有只年轻的猴子正向猴王挑战。他不禁佩服起那只年轻猴子的勇气,这猴王看起来孔武有力,体形比牠大了许多,而牠如果挑战失败,很可能会在猴王的一声令下,被群猴围攻咬死。

    经过短暂试探之后,年轻的猴子开始展开攻击,然而牠一次又一次扑抓过去,都被猴王给避开,顺势抓伤牠的背部,这猴王似乎不把挑战者放在眼里,顾盼雄姿睥睨群猴,只在对手扑过来时才动了一下,并不主动追击,胜负似乎很明显。这时候已经有部分猴子开始鼓噪起来,狐九败听不懂猴语,但猜想牠们大概是在帮猴王助威。

    年轻猴子连续失败几次之后,突然拾起地上一根树枝向猴王的胸口打去,这么一来情势立变,猴王竟然连连中招,毫无反击之力。令人惊奇的是,这树枝在牠手上,并不是胡乱舞动,而是有一定的规则和招式。原来这只猴子常来看古剑练剑,不知不觉中,竟偷学了几招!狐九败不禁莞尔,这套剑法给这猴子学起来竟有七、八分神似,有些地方耍得甚至比古剑还好!他感到十分失望,心道:「人不如猴,早知道这四个月拿来教这只猴子,可能成效会更好。」这套剑法只有简单的六招,主攻对手胸背,持棒的猴子从第一招使到第六招,使完再重来,如此反复施为,每次使出来的招式都一模一样,不像古剑使得时好时坏,每次都不相同,叫人不知从何教起。

    这猴王不复方才的潇洒模样,被刺得哇哇大叫,渐渐有愈来愈多的猴子看好年轻的猴子,反过来为牠助威;然而狐九败却看出小猴子的隐忧,这猴王胸部皮厚肉粗,尽管连连挨打,虽痛无伤,这小猴子若不能变通,改为攻击头部,等到猴王看穿招式,找到破解窍门,小猴子麻烦大了!果然不出所料,猴王突然大吼一声,手臂一挥,竟把树枝打断!接着向前一扑,狠狠抱住小猴子,在牠的脖子上又抓又咬,很快就把牠弄得奄奄一息。牠缓缓把失败者放在地上,又恢复牠王者之姿,大摇大摆爬到树上,其他的猴子也跟着爬树,没有一只敢爬得比牠高。

    狐九败为小猴子感到惋惜,心想:「猴子就是猴子,只会死记招式,不知变通……」想到这里,突然若有所悟,立即飞奔回去,把古剑摇醒。在月光下,狐九败一一演练他近来所创的一套剑法,称之为「魔剑七十二变」,比一招就令其解一招。古剑不知所解的是一套极为高明的剑法,以平常心试解,一个晚上便解开十来招,愈解愈有自信,更愈解愈快,不到三天,便将这一代剑圣苦思三年,自认将天下无敌的绝妙剑法尽数破解,还蹦出许多别开天地,令人匪夷所思的怪招出来。狐九败不露声色,把古剑赶回房里睡觉。整整三天没被骂笨,古剑颇感不惯,然而解剑甚耗心力,尽管惶惑不安,还是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次日醒来已是近午,又闻阵阵肉香,古剑心下惴然,赶忙穿妥衣衫冲出室外,但见狐九败正在烤肉串,跑过去连连赔个不是,狐九败却没生气,面露微笑道:「不要紧,这些日子都是你在张罗三餐,最后一顿换我来做又有何妨?」古剑听了脸色大变,但因早有心理准备,很快恢复宁定,道:「您要走了?」狐九败递过去一串肉,说道:「你的武功不是我能教的,再留十年也没用。」

    就像死囚在杀头之前,总会有一餐丰盛的饭菜,古剑知道吃完这一餐,就要去见阎王,毫不客气接下肉串道:「其实晚辈心里有数,以您的身分,实在不值得为了我这等愚劣庸材虚耗时光。」狐九败摇头道:「不是这个原因,而是我发现以你的情况,无人能教得好。」古剑有点激动,叹道:「以我这种资质,学武确实是痴心妄想。待会跟您再借一会儿剑,让我自行了断,别沾污您的手!」

    「你听完好吗?」狐九败道:「你这种人并不适合学别人的剑法,要练剑,只能靠自己创造一套全新的剑法来练。」古剑一脸茫然,以为自己又看错唇语;但见狐九败又道:「初学剑招时,师父总会先行演练几遍,再叫徒儿照着比划一番,那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古剑道:「我一定要早日学会,要像师父一样厉害!」

    狐九败道:「是这样吗?难道从没有想过别的?比如说:这个时候一定要直刺吗?倘若改成斜劈会如何?那一剑攻出去,会不会空门大开……」古剑心中一震,道:「您怎么晓得?晚辈确实会毫不自觉的兴起这些念头,刚开始学剑时经常问了一堆问题,却往往被师父臭骂一顿,总说祖师爷的剑法还会有错吗?你会不会太多疑?后来被骂多了,不敢再问,偶尔心里冒出这种想法,也会设法压下去!」

    狐九败笑道:「它躲在你的内心里,压不下去。各大门派的入门剑法只是基础,与你心中的高明剑招相去甚远,自是免不了心中疑惑。你的脑子告诉自己要像师父这样使剑,内心深处却在想有没有另一种更为流畅有效的出剑方式,使出来当然次次都不同,被师父责骂,心中一慌,又更不像样!」古剑定神细想,愈发觉得被他说到了心坎里,不禁寒毛直竖,半晌说不出话来!

    狐九败又道:「总之你这个人与众不同,非常特别。在你心底早有一套更为绝妙的剑法,等着你将之唤醒,在它出现之前,别人的剑法,都会排斥!」古剑道:「我连最基本的剑法都练不好,哪有可能创出什么绝妙的剑招出来?」

  「这样讲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你且听我慢慢说个明白。」狐九败道:「举凡人的聪明才智,可分为悟性、记性及创性。悟性高者,东西学得快;记性强者,学过的东西不易忘;创性佳者,则能见人之所未见,想出一些别人未曾想过的东西。这三者之中,悟性与记性可说是相辅相成,学得快、领悟得深,自然记得清楚;东西记得多、记得牢,自然容易触类旁通,学起来也快得多。
  
  「因此,通常悟性高者,记性亦佳;但创性却与前二者无关,有时甚至背道而驰,因为悟性及记性好的人,学习旧有的武功太过容易,何必再自创武功?再说他脑海里早已塞满了各种武学招式,思路不免受到层层干扰与拘束。苦海头陀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苦海头陀?就是几年前被你打败的那个人?」古剑插口道。
  
  「他没有败给我,是败给了自己。」狐九败道:「苦海头陀的记性和悟性可说是天下无双,只要和你交过手,就能把你的武功招式学得一分不差,久久不忘。」狐九败叹口气,话锋一转,回忆起往事来:「差不多八、九年前吧!那时候我还是狐八败,刚赢了少林和武当掌门,意气风发,正想去挑战当时武林中公认武功最强最高的苦海头陀,没想到他倒先找上了我。
  
  「原来他也是个武痴,年纪与我相近,但出道比我早了数年,一样有四处找人比剑试招的嗜好。他成名早,名气也高于我,不到四十岁就大败天下高手,成为武林至尊;所以当他听到也有人比剑胜了少林掌门时,大感兴趣,立刻向我下了战帖。
  
  「我与他在泰山的玉皇顶上激战数个时辰,用来用去就是我那三套自创的剑法。而他呢?竟一连用了七、八十套极为高明的武功,鲜有重复。到后来他学会我的剑法,竟用我自己想出来的剑招击败我,唉!我整天都在想如何对付别人的武功,却从没想过要怎么破解自己的剑法!
  
  「当时我输得心服口服,正待要走,却被他拦住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八败,何必急着走呢?』我纠正道:『叫我狐九败。』他说:『是,是!九败,再陪头陀玩两天好吗?很久很久没有玩得那么尽兴呢!』我骂他无聊,他也不气,在我面前打开一只长箱,里面装了棍、棒、刀、枪、钩、鞭、斧等等十八般武器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暗器,又说:『你瞧瞧!随便你要玩什么,这里都有,咱们来切磋切磋。』

    「我不理他,迳自往山下走去,没想到他却一棍打来,我回头反瞪,他咧嘴笑道:『你要玩什么?八卦棍法?达摩棍法?游龙棍法?赵太祖腾蛇棍?还是最新的俞大猷棍法?』我很不高兴的说:『我已认输,你还要怎样?』他道:『不要生气嘛!你那三套剑法,一套比一套厉害,头陀从来没有打得如此畅快!还有没有第四套?不管有没有练熟都可以使出来!咱们一块研究。』

    「我当时十分不快,认为他在讥笑我会的武功太少,破口骂道:『你以为会的武功多就了不起吗?请问你脑子里那几百套剑法,有哪一招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他听我这么一说突然有些沮丧,摇头无语。我又说道:『所以说,你这是拾人牙慧,学得再多也没什么了不起!狐某的剑法虽然只有三套,但每一招都是从我自己脑袋瓜子里想出来的,你行吗?』

    「听我这么一说,他精神为之一振,笑道:『对呀!我怎么没想过要自创剑招呢?』说到这里,他竟乐得翻起筋斗,以棍敲头对我说道:『不算!不算!这次的比试不能算,不如咱们回去各自再创一套剑法,两年后的今天,回到这个地方重新比试,你看如何?』没想到我强词夺理的一番话,他竟然当真!反正迟早要找他比过,能有雪耻的机会,何尝不可?于是我找个安静处所苦思两年,创出一套『百变千幻剑法』,虽然强过先前的三套剑法,但想起对手实在太过厉害,以他学自天下的高深武学为根基,必能轻易创想出一堆绝世妙招,这次再战,实无取胜之把握!
  
  「那天依约回到玉皇顶,他已早早等在那里,却是形容枯槁,似乎老了二十年,一见我来便道:『咱们废话少说,开始较量吧!』这正合我胃口,立即拔剑出招,他把长剑高高抛起,我有点愣住,不知道他要使出什么怪招,长剑笔直向下掉落,他竟突然扑倒在地,背心对准了长剑落下的地方!就这样,那柄剑从他背后穿透到前胸。我赶忙把他扶起,责问他在搞什么鬼?他凄然一笑,缓缓说道:『刚刚那招「天打雷劈」,是我这两年来唯一想出来的一招,还不错吧。除了比较不痛且可以撑得久一点外,最重要的是这种刺法必死无疑,非常适合我。』

    「我生气骂道:『胡说!你这两年来都在干嘛?怎么可能一招都……』他打断我的话,说道:『你不要插嘴,先听我讲……我这一生共学会五百五十六套武功,其中光剑法就有二百三十二套。每当我要创新招时,它们就轮流跑出来捣乱,不管怎么起头,都可以在脑海里找到一些剑招来配合,而且只要冒出来一招,后续的旧招就会源源不绝的跑出来,任凭我想破脑袋,都无法突破这一招半式。你知不知道?这种滋味好苦好闷啊!』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在创造新剑法时,脑海里塞满太多的招式,对他来说反而造成重重拘束与滞碍,他没有办法把这些旧招抛弃或赶跑,因此始终想不出新招。就这样憋屈两年,没疯已是万幸!他接着又道:『不过我这两年来还是有做一些正事:把我记得的高明武功全部写成册子,放在铁壁银山的一个洞穴里,你若有兴趣,不妨去翻翻看。』我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他说:『因为我希望你现在能够在我面前演练一次你的第四套剑法,这样交换不吃亏吧!』我笑道:『我用两年的心血,和你交换那些老掉牙的武功,当然吃了大亏!但话说回来,这套剑法是被你逼出来的,也只有阁下才能懂得其中精髓,不在你眼前耍练一遍,岂不可惜!』于是我原原本本的演练一遍,他撑着看完说道:『玄奇奥妙,百变千幻,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头陀我输得心服口服!』说完便断了气。」

    古剑纳闷道:「输了一场比试,也不一定要死啊!为何他这么想不开?」狐九败道:「你我从小就尝尽挫折失败,很能理解胜败乃兵家常事,因此再怎么输也还能承受得起;但对于他这种一生顺遂,少年得志,独霸天下多年的人而言,突遇失败之心情,实非你我所能体会!」狐九败续道:「像苦海头陀这种人,生前尽管叱咤风云,但死后却没能留下任何东西。所以,千百年来,中原武林悟性好记性佳的人比比皆是,但真正流传下来的高明武功却屈指可数。所幸还是有三者兼具之人,如少林的达摩、武当的张三丰或各大门派的开山祖师,也唯有这种人才,方能名垂千古,开创不朽功业。」古剑仍感疑惑,道:「可是晚辈以前所学的剑法都记不牢且不全,脑里空空,还能拿什么来创造新的剑法?」

    「你不是空,而是浅。」狐九败在地上挖一个浅洞,以此为中心划了十几条很深的放射剑痕,在洞上倒半瓢水,这水很自然的沿着剑痕而走,全无溢出。他指着地上说:「这就像苦海头陀的脑袋,有着无数的深沟,水自然沿着深沟走,难以溢出。」他又挖了一个大小相近的洞,倒下同样分量的水,这半瓢水没有任何沟的导引,便顺着地势而流,所浸湿的范围亦小,他说:「从来没学过任何武功的人,就会像这块地一样没有任何凹痕引导,只能随势而行,专挑轻松处走,再聪明也创不出高明的剑法。」

    接着他挖出第三个浅洞,同样划出十几条剑痕,但浅得多,依然倒下半瓢水,这水很快的跟着浅沟走,但因沟浅水急,多余的水溢出浅沟,将整块地均匀浸湿,又说:「这块地就像你的脑袋。你所学杂而不精,照说犯了习武大忌。但若要另创武功,却占尽便宜。就是因为以前所学的武功记不牢靠,没在你心里生了根,才更能无所滞碍、天马行空的领悟新剑法。以前你在各大门派所学所见的武功看似忘得一干二净,其实仍潜藏在你心底,只是你不知道要怎么弄出来用,当你在创新剑法时,偶然灵光一闪自然冒了出来,此时不必排斥,可以拿来修改成有用的招式。」经过这么多年的挫折失败,古剑的信心早已丧失殆尽,这时突然有人说他可以创出一套厉害的剑法,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置信!他凝望远方,静默不语,但眉宇间仍露出迷惘与疑惑。
  
  狐九败勃然大怒,啪啪两声打了古剑巴掌,重得嘴角都流出血来,骂道:「可恶!你这小鬼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有志气。这几年来的忍辱负重,就这样白费了吗?现在就抛弃雄心壮志,平平凡凡度过一生,你真能甘心吗?如果不是,就不该轻易放弃,哪怕只剩一线希望!」这番话一字一句重重敲击在古剑心上,但要一个武功低微的人自创剑法毕竟太匪夷所思,忍不住又问道:「狐前辈,您当真认为这种做法行得通?」狐九败道:「这些道理都是我自己想的,谁知有几分把握?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何不试试?」讲这些话时,语气又和缓许多。
  
  古剑突然跪下道:「前辈,就依您的,再试一次!」狐九败道:「很好。不过你要记住,慢慢来,不要太过于心急。我给你六年的时间,当我回来时,你若仍没有长进,休怪狐某无情!原本欠我的一条命,必将取回!」古剑道:「如果过了六年还是一无所成,古剑岂敢苟活在这世间?」

    狐九败欣赏他这种破釜沉舟的气魄,点头称善道:「现在传你一套剑理,盖凡天下之剑法,无论多么的奇玄高妙,都脱离不了这『剑理』所述之要诀。你所领悟出来的剑法,千奇百怪,未必每一招都是高明实用,这时就要靠剑理来筛选验证。合乎剑理要则者,才是好的剑招,否则即弃之不用。」说罢便提剑在大石刻起字来:「剑本无常,变化万千。进退攻防,长短快慢,阳刚阴柔,垂直迂回,先发后动,虚虚实实,各有巧妙。攻击防御,本为一体,攻敌之际,必须预留退路;防御之中,要能见隙反击。剑招有如棋局,算得远算得密者胜,浅疏者败;又如水中之舟,顺势者强且快,逆势者弱且缓;然逆者奇,剑招不忌奇变,但变有变理。世间无不败之剑法,剑网再密,仍存缝隙,总有妙招可破之。所谓妙招:选最适当之时机,以最合宜之速度,取最精准之方位,攻敌最弱之要害。」写罢,将长剑递给古剑,说道:「这柄剑虽非神兵利器,倒也击败过无数高手。你拿去,练起剑来总比树枝来得顺手,另一方面也可抵挡野兽侵扰。希望你看到这把剑时能想起狐某今日之话,持恒练习不可懈怠。保重!」说完便飘然而去,再不回头。
  
  古剑来不及道别,望着狐九败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的把剑拔出鞘外,剑身在日光下闪耀着金光,百感交集,心中暗暗立誓:「我一定要练出一套像样的剑法来!」此后古剑仍留在山里,以前和徐宏珉厮混时学到一些设陷捕兽的方法、食用山果的识别和简单药草的用法,让他不必烦忧三餐,过着自力更生的山野生活。有空便开始冥想剑招。
  
  由于幼时曾经历各大门派,见识过不少各派的剑法,以此为根基,假想如果有人这招刺来,该如何化解?有几种破解的招术,何招最佳?他原本记性不佳,记住的剑法只有一鳞半爪。而今钻研新招,却渐有所悟,只觉得这招如此使出,下招自然而然会那样接承,因此原本残缺不全的剑招,被他补缀十之八九。这些忆起的剑招,并未在他脑里生根,不会死抱着不放,造成创立新招的拘束,而是作为参考,或以旧招为基础,加以变化重组而衍生出新的剑招。
  
  此处山青水碧,景色幻丽,奇峰异水,虫鱼鸟兽多不胜数。举凡鸟飞鱼游,虫斗兽争,晨光夕照,电闪雷鸣,俱成灵感的泉源。几年下来,所创剑法不下千招,这些招式,有的极刚,有的绝柔,有的大开大阖,有的小移微动,有巧有拙,忽正忽奇,千变万化。他知未必每一招都是精妙实用,便在最后两年加以整合,以剑理验对,去芜存菁,挑出九十七招加以苦练。说也奇怪,以前学人家的剑法,怎样也无法领悟要点,但自己所创的剑招却不学自通,只需再加以熟练使之更加流畅自然即可。
  
  不知不觉中,少年古剑已长成。就在一个初春的清晨,旭日东升,他独立溪畔,凝望这岚影湖光,茂林修竹,心中却是思绪纷乱,重重往事历历在目;又想这六年多来的日夜苦练,也不知是否真的有用。再过几个月,就是仲夏七月,是否真能靠这套自创的剑法扬名立万,殊无把握。但不管怎样,得先回成都见家人一面。想到这里,看看水中倒影,不禁哑然失笑,他身披兽衣,且数年来未曾整理仪容,倒像个山中野人。
  
  正在此时,突见白光一闪,吃惊之余,忙向右跃开,翻身欲看来者何人?突击之人却蒙着脸,正要发话询问,对方却不容他开口,又是一剑刺来,只好急急拔剑招架,交换数招,只觉对方剑招源源不绝,招招凌厉剑剑迫人,古剑不容多想,立刻将这几年来所练的剑法一一使出,但仍有左襟右迫,招架吃力之感。
  
  所幸对方似无伤人之意,好几次眼看着就要伤在对手剑下,他及时回剑,只在衣服上划了一道。过了百余招,来人突然收剑,哈哈大笑,古剑收剑拜道:「狐前辈,您终于来了!」这蒙面人撕掉黑布,果是狐九败,他露出满意的笑容道:「小子,我没看错,你果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真给你创出一套震耀武林的惊世剑法。」古剑听此一赞,既惊又喜。

    他潜心创招,虽然招招都是苦心钻研而来,但从未对敌,实不知威力如何?如今得到当世第一高手之褒扬,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怎能不心花怒放,但总还有一些信心不足,问道:「前辈,您是在安慰我吧!您以平常剑法相试,而我衣裤至少被划了四条剑痕,两个剑孔,背后似乎还有两、三道。」

    狐九败道:「我与人过招从不保留,你这小子真不识货。刚才使的每一招都是我的一身绝学,后面那几十招,还是我新创的『万化剑法』。」接着又叹道:「论剑招之精妙,你这套剑法恐怕还略胜一筹,只可惜以我的身分也不能跟你学。」评价如此高,令古剑十分讶异,道:「可是晚辈总觉这套剑法仍有缺陷,只是自己无力改进。」狐九败道:「新创剑招必然会有缺陷,这必须经过无数次的对敌试炼,才能不断修正到近乎完美;不过我看你出招并不拘泥,同样的一招能在不同的情况下有所变化,更是难能可贵。」古剑经此连番赞赏,不禁有点飘飘然,笑容渐显,似乎已经看到名扬天下的美好未来。
  
  狐九败却道:「你也先别太得意,瞧瞧你身上那九道剑痕,若是当真临敌对阵,任何一道都可能要命。」这九道剑痕,有三道在背,六道在前。他一道一道讲解,其中有五道是因为经验不足或出招不够快准而失误;另四道却是招式没错,但内力不足,以致影响剑势的威力及速度,自然无法接下狐九败的剑招。两人继续参研,这四招中有两招可用其他剑招勉强替代,但另两招却暂时无解,所幸要能使出那两招的人,至少也要有三十年以上的功力修为,非一般年轻剑客所及。
  
  狐九败告诉古剑:「经验不够和内力不足是你的主要缺点。行走江湖时,要找机会与人交手,从实战中多方汲取经验以改正缺失。至于内力,只有靠勤修及耐性慢慢修练,不要巴望一蹴可几。这种东西与剑招不同,在你修为未达一定火候之际,不可轻易尝试自创新的练气功法,否则一个不慎便容易走火入魔,如果你在练气时感到心烦意乱,必须立即停止,切记!切记!」两人继续拆招练剑,狐九败将古剑所创这九十七招剑法一一指点,修改其中缺失。
  
  二人在炎日之下废寝忘食的拆解,直到午后,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才奔到茅屋休息,狐九败问道:「你这套剑法日后必能名震江湖,可有给它取个名字?」古剑道:「晚辈无聊时,也曾想过好几个名字,总觉得不太贴切,所以一直没有真正的定名,不如前辈帮忙想一个!」这场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一会儿又出现太阳,狐九败看着远方的瀑布上端正挂着一道彩虹,配合这峰峦叠翠的山势,在夕照之下,益发显得奇幻瑰丽。望着这多变的景色,不禁叹道:「天地无常,人事无常,剑亦无常;你这剑法,有刚有柔,忽阳又阴,变幻无常,就叫它『无常剑法』吧!」

    古剑怔怔的想着:「这几年独居的日子,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平静而规律。日后闯荡这无常的江湖,不知却要经历多少风浪,是福是祸,谁也难以预料。」他年纪虽轻,却经历许多人间冷暖,不免多愁而善感,对这「无常」二字,亦有一番感触。说着两人都感到饥肠辘辘,古剑取出一块腌兔肉,将兔腿撕给狐九败,两人一口一口吃起来。狐九败边吃边道:「你太老实,在江湖上很容易吃亏上当。以前你武功不好,人家只会瞧不起你,欺负你,却不会想害你。当你成名之后,情况自然不同,或许会有不少人想要利用你,甚至加害于你,这点不可不防。你得学精一点,很多时候,武功高强的人也会败在别人的计谋之中。」古剑点头称是,牢记在心。
  
  兔肉吃完,狐九败起身要走,古剑留他不住,心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感谢他授剑传道之恩,跪拜磕头,却被狐九败拦住,说道:「我不是你师父,何必下跪?指点你剑法,是看你或有潜力超过我,想培育一个未来的对手;不然老是苦无敌手,练起剑来也没什么意思。日后你有更大的进步时,我会再找你比剑,到时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你在『试剑大会』若有什么成就,不要因此而自满,要知道,至少得击败我,才有可能天下无敌。」说罢便去。古剑望着他孤傲的身躯,在斜阳下拉出一条长长的暗影,默默拜了几拜。
  
  古剑依照狐九败的指点,又练了一个多月的剑,觉得已能大致掌握剑法要义,便带着腌制的兽肉及一袋水启程返乡。打算先回家探望亲人,再作打算。



第四章 惊蛰

  芳春三月,草木初绿,川北广元镇的三闾客栈也像往常一样的送往迎来,招呼着过往旅人。今天的生意有些冷清,日正当中,却只有三、五个零星客人,店小二阿富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鸡爪、鸡脖子和鸡屁股,独自坐在角落里慢慢啃食,两眼不时瞟着门外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这汉子身披兽皮满脸胡子,裤上一道道的破痕未补,背后却背着一把剑,说丐不丐,说侠不侠。乞丐极少佩剑,剑侠却少见如此落魄,然而这人徘徊良久,却始终不敢进门要饭。

    店小二心中直呼倒楣,心想:「难怪昨夜会输掉半个月的薪饷,原来是这个瘟神作怪!」他干了几十年的店小二,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料定这汉子是个冒牌剑客。真正的江湖高人,若是口袋里的银两用完,想吃顿饭也不须如此畏畏缩缩。这种人一定先饱食一顿,然后在付帐时小露一手,或是无缘无故把桌椅劈碎,或是丢出一把飞刀,正中柜台后方「恕不赊欠」的木牌,便潇洒逸去。
  
  对于这种有真才实学的无赖,掌柜的也只能自认倒楣,笑脸恭送。但若是功夫不到家也想来白吃白喝,就得倒大楣啦!客栈马上请出保镖,将这种人渣毒打一顿,再取走他身上所有值钱的家伙。在这种弱肉强食的江湖中,这些规矩早已行之有年,谁也怨不了谁!阿富想要快点打发这个流浪汉,草草吃了一半,进去厨房添上一碗冷饭,拿到门口递给他道:「这碗拿去街角吃,不要赖在门口妨碍人!」

    这人就是古剑,他身无分文,从山里带出来的腌肉又不慎淋雨发臭,正饿得发慌,想向人要点食物又开不了口。当年在丐帮习武时曾吃过不少冷饭剩菜,这种乞食的日子并不陌生,哪晓得现在却变得如此难以启齿。他愕然接下破碗,感到羞愤难当,本想扔下盘子就走,却突然想起本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据传也曾当过乞丐,最后还不是成为一国之君,忍得了一时,才能成为一世英雄,犹豫一会,还是蹲了下来准备用饭。
  
  突然间「咚」的一声,一颗飞石打碎他手中破碗,溅得他满身饭菜。顺着飞石来向看去,左后方有三个乞丐正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桌上却摆满大鱼大肉,较年轻的两个年约三旬,腰上却已系上六个布袋,另一个老者则有七袋,说来身分不算低,毕竟每一省分舵的舵主也不过八袋而已。
  
  其中一个六袋弟子开口说道:「你不是咱们丐帮的人,不可在此讨食!」古剑看到这三个乞丐反而释怀,他年幼时也曾在丐帮首席长老卫飞鹰的门下学剑,在总舵当了半年的一袋弟子自然明白这些规矩;虽然丐帮并未要求所有乞食者都要加入丐帮,但各地分舵为了显示其独一无二占有地盘的权力,往往会干涉外人的乞食行为。心念至此,心中怒火消去不少,不想跟他们计较,转身欲走。
  
  此时有人拉住他的衣襟,回头看却是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对古剑说道:「喂!你是聋子吗?怎么我叫了几声都不理?」古剑歉然道:「在下的确听不到,全靠读唇解语。刚刚真对不住,没瞧见您说话。」那少年笑道:「原来如此。您若真肠空腹虚,倒不如过来与我们共饮一番。」也不等人家答话,迳拉着古剑到内侧的桌位,已然摆上三、四道小菜和白饭清酒,当中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

    少年道:「张伯,我带了一位朋友陪您共饮。这位是……」古剑接话:「在下古剑。」少年道:「是了,古少侠,我叫乔小七,眼前这位乃是陕西著名趟子手张武青。张伯以一手通臂神拳威震秦岭时,我还没出生呢!」其实这张武青只是一个极普通的趟子手,陕西民风强悍,每个人多少都会打一、两套拳术。此人通臂拳还算有模有样,但说成威震秦岭,未免太过离谱。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成持重的张武青,本来对乔小七自作主张带来一个落魄浪人的举动颇为不满,却因此发不出脾气,堆笑与古剑互道久仰。
  
  古剑坐下,乔小七把自己桌前的碗筷推过去,请古剑先用,吆喝小二再拿一份。古剑挨饿良久,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大口大口扒将起来,很快便把一碗白饭吃光。乔小七看得有趣,把新送来那碗白饭又推了过去,古剑这回倒不好意思,推托几次才拿起碗来,这次倒吃得斯文些。乔小七问道:「不知少侠何方人氏?此行要往何处?」古剑听人叫他少侠感觉十分怪异,赶紧把饭菜吞入腹内,答道:「在下世居成都,在外习武多年,如今只想返乡省亲。您叫我古剑好了,在下初涉江湖,还未做过什么行侠仗义的事,实不敢妄称『少侠』。」

    「好极了!」乔小七放轻声道:「我们也正往成都走镖,见你身强力壮,仗剑而行,武功必定不凡,如果一时阮囊羞涩,倒不如大伙儿一道走。咱们安西镖局正欠人手,而你缺盘缠,正好互相照应。」缺钱对古剑而言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不到饭,大不了上山再抓几只野兔充饥;但他初履江湖,正愁不知该如何找人试剑,心想客串几天趟子手也好,说不定有机会试试这套「无常剑法」,便爽快应承。
  
  张武青白了乔小七一眼,心想:「你这家伙未免也太鸡婆大胆,进镖局不到两天,仗着一张甜嘴哄得总镖头喜爱,便自作主意胡乱收人。看此人身披兽皮,不修边幅,一副人憎鬼嫌的村野匹夫德性,少镖头会收留才怪?」他为人老成持重,尽管心里嘀咕不停,倒未说出来。张武青拿起酒杯,向古剑敬道:「欢迎之至,小兄弟看来威武豪迈,若真能加入本镖局,自能帮上大忙。」

    古剑谦逊回敬,三人边吃边聊,原来这两人是陕西安西镖局的趟子手,正护送一批十分贵重的镖货至成都。他们走川陕之间的栈道,一到四川境内便碰上了豪匪强梁,一场激战损失了不少人手。这川北一带是有名的土匪窝,几批凶悍的土匪各据山头,因大队人马暴露于城镇酒肆之中,易被土匪眼线盯梢,决定专走林路,另派张、乔二人负责采办食物。
  
  三人不久便把桌上的酒菜吃光,客店也打包好干粮简菜,张武青催促着上路。古剑是最嫩的趟子手,这六十来斤的包袱毫无疑问该由他一肩扛下。三人往西走上三、四里山路才见到镖局的人,这趟镖本来出动三十九人,因前几天与川匪的一场激战折损五人,后来又补上乔小七,也不过三十五名。
  
  乔小七一到就带着古剑,对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说道:「启禀总镖头,小七帮您找到一位新趟子手。瞧他筋强骨壮,勤恳实在,一人可抵三人用。」这老者发须皆白满脸风霜,正是安西镖局总镖头罗万钧。他睨着古剑一会,说道:「你怎么没问我就收人?叫少镖头决定吧!跑完这趟镖,我就不管事了。」少镖头罗支平不过二十郎当岁,已是一副精干模样。他打量古剑一番,要他耍一套剑术瞧瞧。
  
  古剑立刻舞起「无常剑法」,众镖子拿出口粮水酒,吃喝之余顺道观看古剑卖力舞剑,这票人大多不会使剑,但个个老于江湖,见识过不少场面,见他剑招稍嫌散乱,正中带邪,邪中含怪,与一般正宗剑招大异奇趣,不禁纷纷摇头,有人私下议论:「我本以为配剑的都是高手,原来也有招摇撞骗之徒。」其实古剑当初构创这套剑法时,想的全是要如何克敌致胜,从未考量潇洒优美。所以「无常剑法」从来就不是一套好看的剑法。
  
  九十七招使完已是汗流浃背,罗支平淡然道:「马马虎虎,你跟乔小七一起,多做点杂事好啦。」对于众人的冷淡反应,古剑略感失望,但至少要到了工。心想:「下次再遇劫镖,我当勇猛冲锋,让他们刮目相看。希望这套自创剑招,真能力抗豪强。」只有乔小七热络的把他拉到一旁,一一介绍镖局里的人物。自总镖头、少镖头之下,有五位镖师,其中何六发、赵敬两位资格最老,功夫最俊,地位自比另三位高了半筹。

    镖师之下又有副镖师,只补了三位,不是干得够久,就得要有点功劳才升得上,其余都是趟子手,但也有资深资浅之分,权利义务自有不同。咱们俩是最嫩的趟子手,钱少事多自是不免。接着又介绍一些行规,罗万钧静坐在三丈之外,侧耳倾听他和古剑讲人论事,心中不禁啧啧称奇,思道:「这人才来不到两天,倒像来了两年似的,规矩全都记得不说,全局上上下下三十几个人,竟也给他全摸熟了!」

    时近初夜,众人走上一天也累了,吃饱喝足便就地搭营打尖,照例由两名最嫩的趟子手负责守夜。古、乔二人说好,由古剑警戒上半夜,下半夜再换乔小七。古剑守夜不能靠耳朵,只好不断来回梭巡,东张西望,战战兢兢不敢多眨眼,确定月过中天才敢去摇乔小七,他轻推两下,乔小七翻了个身,根本没醒。古剑见他睡得挺熟,心想:「看他一身细皮嫩肉,长得秀秀气气,不过十七、八岁就得走镖,也真难为,不如我吃亏一些,多看一个时辰。」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古剑再去叫人,乔小七撑起身子,惺忪着眼,打了一个冷颤道:「好冷!」又躺回被窝里去。古剑心想:「今天要不是他,我恐怕还得饿肚子。就让他睡个饱,算是小小的回报!」替他拉好被子,又出去守夜。直守至天亮,乔小七一起床便找古剑责道:「你怎么不叫人?」

    「我……我叫不醒你。」反倒像古剑理亏。乔小七瞅了他一眼道:「今夜换我先站哨。」一早吃完饭,大伙便收拾包袱,向南进发。这趟镖走的不是栈道便是密林,并未用上马车,所有镖货、帐篷及个人随身细软都需人力扛负。贵重的镖货当然不敢交给二位新人,便让他们分别背负一份帐篷毛毯。乔小七走没几步就唉苦叹重的叫苦,古剑只好把他那份也给驮上。这日倒一路平安,赶了六、七十里山路,来到剑阁便不再前行。
  
  蜀道难行,且川北一带盗匪横行,山寨林立,一有闪失,全盘皆输。「千手刀」罗万钧走镖三十余年,多以京镖、豫镖、鄂镖为主,要不是这趟川镖利润极丰,他可不愿冒险接下。前头正是川北有名的贼子窝,短短三十里不到,有十来个大小山寨。罗万钧要大伙早早歇息,养精蓄锐。古剑日夜折腾,一吃饱就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地动山摇,睁眼一看,依稀有黑影晃动,原来是乔小七摇他起身换班。古剑总觉得还没睡饱,但他二话不说,起身取剑,马上把位子让给了他。
  
  此时月光被乌云遮蔽,林中一片漆黑,古剑不敢懈怠,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回搜巡。他发现林中似有微量火光透出,轻轻绕了过去,俟近一看,原来是总镖头和少镖头父子两人正在闲聊,空地上烧了几根薪柴,正想悄悄离去,总镖头喊道:「什么人?」古剑只好现身拜道:「是我,刚接班站哨,看见这里有火光,前来查看。」罗万钧道:「怎么那么早?这里接近贼窝,今天可得特别留意!」挥挥手叫古剑离开。
  
  古剑走后,罗万钧对儿子道:「你得特别留意这个人,看似老实,却未必简单。」罗支平道:「怎会?我看他倒挺卖力的?」罗万钧摇头道:「就是太卖力了,才让人害怕。若不是有问题,干嘛这么卖命?万一他是山寨派来的卧底,咱们可就麻烦大了。」罗支平道:「可他是乔小七带来的,当时张伯也在场。」罗万钧道:「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小心一点好。昨天他舞的那套剑法,当时看起来颇为散乱,但事后细想,倒发现有几招不俗,或许此人身怀绝技,只是不愿尽露。」

    罗支平点头道:「那乔小七有无问题?她倒是不怎么卖力。」罗万钧笑道:「不是不卖力,而是根本就在打混。她介绍古剑进来,还不是要为自己讨个轻松。你可曾注意?她其实是个姑娘。」罗支平道:「孩儿也发现了。她声音清脆,身形婀娜,皮肤白嫩,颜面清秀,怎么瞧也不像个男人。孩儿就算是瞎了眼,也该听得出来。」大家都瞧出来了,只有多年未见过姑娘的聋子古剑浑然未觉。
  
  罗万钧道:「一个女孩家干嘛没事混在男人堆里?她当然也有问题,但铁定不是山寨派来的人。平儿,你想不想纳个小妾?」罗支平突然脸红起来:「爹!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丽娘好好的,我……」说着自己也犹豫起来,突然不知怎么接下去。罗万钧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但丽娘体虚,连生两胎都是女娃,就算生下男的,也未必是练武的料。你看人家乔小七,乳丰臀厚,人又活蹦机灵。如能纳为妻妾,日后生下的孩儿必定聪敏健壮,到时候改练剑法,或能在下次『试剑大会』中抢下一席。」

    罗支平略显羞涩,问道:「儿子不懂,咱们家传『六合刀法』在陕西也算一绝,您怎么老说要改成剑法?」罗万钧叹口气道:「儿子,依你看为父的『六合刀法』和镇西镖局张百桥的『八卦剑法』孰强孰弱?」罗支平道:「我看是半斤八两,差距有限。」罗万钧点头道:「没错!可是自从十年前镇西镖局开在对街后,咱们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你可知道原因?」

    「当然是因为他们家名列『百剑门』,这一百个门派结盟起来,大家同声同气,一家被欺,全盟寻仇。劫他们镇西镖局的镖,就等于是和『百剑门』宣战,谁有那么大胆?」罗支平心有不平,似乎说镇西镖局有如此场面,全靠「百剑门」庇荫。罗万钧道:「没错,他们只不过第七十八剑而已。但咱们走镖的,本来就是要广结善缘,如果我们也能挤进『百剑门』,等于多了九十九家势大力强的朋友,哪需像现在这样避东闪西提心吊胆。」说着解开背后一只长布袋,这只布袋从出发起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上。
  
  他打开布袋取出一把长剑,剑鞘镶金带玉,做工极为精美雅致。「哐……」的一声,他起身拔出长剑,闪闪生光,轻划一笔,手臂粗细的树干竟应声而断,断口切齐。罗支平挢舌不下,世上竟有如此锋锐的剑!罗万钧轻声道:「这是川西首富洪承泰委托咱们陕西铸剑名家轩辕十七,花了五年寒暑,烧坏七座冶剑炉,才炼制而成的『龙吟剑』。咱们这趟镖,最重要的货就是它,其余的金银珠宝,只是个幌子,丢了也不打紧。」说着又小心翼翼收起长剑。
  
  罗支平也轻声问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叫张百桥送?他们镇西镖局和成都百花庄同属『百剑门』,岂不更便利?」罗万钧摇头道:「正因如此他才不放心。洪承泰高价订下这把『龙吟剑』,目的就是要给他孙子在七月的『试剑大会』中恃剑扬威,多抢个五名十名。可是镇西镖局也参加『试剑大会』,若交给他们护送,万一张百桥见猎心喜受不了诱惑,大起胆来拿个稍差一点的次品调包,那这一番心血,岂不白费!」父子俩又聊了一会,直至柴火全灭才走回帐篷。

    二人说好,分两侧悄然接近,以测古剑是否真能察觉。古剑手持火把,不断来回梭巡,远远就发现二人,喝道:「什么人?」二人随即现身,罗万钧微笑走来,把一两银子放入古剑手心道:「很好!」和儿子入帐睡觉。看这二人父子情深,不禁令古剑想起家人,思道:「家里卖光了田地,不知如今在做什么?『试剑大会』后,若能和爹一起开家『川西镖局』,父子比肩浪荡江湖,即使奔波辛劳,也是快意!」

    凝思之间,乌云渐散,古剑仰头观星,圆月高悬东空,瞧这方位,恐怕二更才刚开始。掀开帐篷瞧瞧乔小七正睡得香甜。心想:「看他眉清目秀,细皮嫩肉,多半出身富贵人家?不知家里遭到什么变故,才想投靠镖局,跟着一群江湖粗汉走了一天的路,也真难为他,我就多站一、两个时辰吧!」才放下帐篷,忽见西侧似有人影晃动,急忙喊道:「不好了!有贼啊!……」紧接着一阵骚乱,五顶帐篷里的人都跳了出来,直问道:「在哪?在哪?……」

    古剑直指西侧树丛。罗支平亲率十余名趟子手,点了火把,向着古剑手指处包抄过去。过了半炷香,众人垂头丧气回来,都说人是没有,猴子倒发现几只。众镖师白了古剑一眼,似乎怨他太过大惊小怪,扰人清梦。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帐睡觉。古剑十分歉然,心想:「或许是我看错了。」打叠精神,更加努力张望,过了一个时辰,又在北侧树丛发现怪影。
  
  这回他不敢莽撞,多瞧几眼,确定是人,才大喊:「不好了!有贼啊!……」帐篷一阵晃荡,众人又奔了出来。古剑指着北侧道:「就在那边,这次是人错不了,至少有三、四个。」罗支平又派了一票人前去搜寻,隔了半炷香,仍是一无所获的回来。有人骂道:「先你老娘!耳朵聋,难道眼睛也瞎了?」有人骂道:「狗日的!你当更夫吗?每个时辰闹一次!」那些骂人的陕甘俚语,古剑多半看不懂,但也知绝非好话。他不住道歉,心想:「莫非太紧张,又看错了?」

    罗万钧道:「乔小七呢?」一名趟子手掀开帐篷,他竟然还不知醒?好不容易摇了起来,要他陪古剑守夜。乔小七噘着嘴,不甘不愿的接下火把,瞅睨着古剑,本想责怪几句,见他一脸歉然,只得作罢。罗万钧笑道:「你委屈一下,明天换人替你。」镖局规矩,第一次走镖的新趟子手,得夜夜守更,如此待他,已十分优渥。待众人熟睡,乔小七又把毛毯拿出来,在身上裹了一圈,交代古剑说:「有事先叫我。」说完打个呵欠,靠在一颗大石旁睡了。
  
  古剑跟着打起呵欠,他也困乏极了,却不敢懈怠,绕着帐篷一圈一圈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又发现东侧人影晃动,接着北侧又似有人接近。这次不敢再鲁莽,奔过去把乔小七唤醒。乔小七挣扎着起身,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定睛一看,四面八方鬼影幢幢,扯嗓叫道:「强盗来了!强盗来了!……」只听南侧有人喊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呀……」紧跟着一阵「杀」声,数十人从四方杀来!
  
  镖局的人很快在帐篷外围成一圈,总镖头罗万钧、少镖头罗支平与何六发、赵敬各据四方。这是安西镖局演练多时的阵势,可护住镖货,也不怕盗匪以多欺少。来袭的盗匪,怕有七、八十名,这方虽才三十余人,但无论镖师还是趟子手多少练过一些功夫,一人可抵三、五个喽啰。三个头目中,大头目舞着长鞭与罗支平战得难分难解,另两个手持鬼头刀对上了罗万钧。双刀斗单刀,却完全讨不了好,不出数招便落了下风。二人一般心思,今日货硬,讨不了便宜,想叫大哥退走。但此时已骑虎难下,只要一方逃闪,另一人必死于刀下。
  
  大头目练山雄瞥眼见兄弟受难,也是着急,一转身对方一名趟子手落了单,被四、五个喽啰缠住。这个人便是古剑,他哪知道这个围圈御敌的阵势,一见山贼便往前冲杀,随即被五个喽啰围住。这时才发现只有他一人身陷敌阵,不禁慌了起来。这是他的生平第一次的生死搏斗,此时又累又慌又没信心,竟把「无常剑法」忘得干干净净,使得全不对路!若非这些喽啰也是脓包,见到剑就先怕了三分,早该挨刀。
  
  练山雄后退数步,忽然一个转身,长鞭倒卷,迳往古剑身上扫去。这长鞭以牛皮卷制而成,在昏沉夜色中不易看清。古剑以一战五,早已弄得手忙脚乱,在昏暗中忽见一绳状物打来,闪躲不及,「啪」的一声暴响,手腕中鞭长剑落地,各喽啰的兵器全架在身上。没想到习剑的人也有那么不济事的,练山雄一招得手,随即喊道:「大伙后退,不要打了!」众山贼立刻退后数步,这时才发现有六名山贼被镖局的人制住,其中包括三头目饶火雄。
  
  练山雄朗声对罗万钧道:「『安西镖局』名不虚传,咱们『三星岭』今天认了栽。罗总镖头,您把咱兄弟放了,咱发誓今后永不劫贵局的镖。」却听何六发道:「你该晓得镖行规矩,不可能让你们全身而退。」这是镖局不成文的行规,若有盗匪敢来劫镖,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否则若每次都轻易放人,传扬出去,还有谁会怕?
  
  罗万钧道:「何师傅说得有理,你把我们的人给放了,这六个俘虏任你挑,另五个留下当作教训。我们以一换一,谁也不吃亏。」练山雄却道:「咱不管你什么行规,咱弟兄跟着咱出来,咱就得保他们周全,你们不把咱六个人全放,咱就杀他抵命。」说着左手掐住古剑两边太阳穴,一用劲便可送他见阎王。
  
  何六发手指着饶火雄道:「岂有此理!拿我们一个蠢趟子手来换你们一个头目已占了天大便宜,可别得寸进尺。」练山雄道:「就算是个小趟子手,也是跟着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能不管他死活吗?」何六发笑道:「他是临时趟子手,还来不到两天,护完镖就走人。装聋作傻来路不明,功夫那么蹩脚还敢冲第一个,说实在,我倒怀疑他是你们派来卧底的呢?要杀要剐请自便。」练山雄突然发狠,双手在古剑肚脐上方的中焦穴和右手拇指上的鱼际穴分别用劲,古剑立时全身抽搐冷汗直流,看来十分痛苦。

    这古剑若跟山贼有关,练山雄不应如此对待。罗万钧见状,施展快手,也一一点了六个俘虏身上的中焦、鱼际两穴,这种点法照说要比练山雄的持续加力还轻得多,这六人个个痛苦不堪,滚在地上哇哇大叫。练山雄见兄弟受苦,心中不忍,长鞭在古剑脖子绕上一圈。悍然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各自处决吧!」说着双手分持两端,准备用劲将古剑勒毙。
  
  却听乔小七道:「总镖头,您就救他一次吧?」罗万钧听他这么软语相求,忽然心软起来,说道:「好罢!看在你机警发现山贼的分上,今天就依你。」转头向练山雄道:「停手!」练山雄松手,古剑全身疲软,任由两名喽啰架着,罗万钧解了六个俘虏穴道,双方交换手上的人。罗万钧问道:「除了你们还有哪些山寨发现我们?」练山雄道:「你们目标明显,我看该知道的都知道啦!」罗万钧点头,又问:「这道上还有什么厉害的山寨?」

    练山雄道:「势力最大的有两股,一个是清风岗,五个头目叫『清风五虎』,每个人手上功夫都不在我之下;更可怕的是明月寨,『明月双龙』武艺精湛,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惧三分。你们如果不赶路,还是绕道而行的好!」罗万钧啐道:「这我早打听过了,可不信他们是什么狠角色!『千手刀』走镖三十余年,还没怕过谁呢!」环视众镖子除了古、乔二人外,个个勇猛精悍,精神饱满。突然信心大增,豪气干云的喊道:「管他什么龙潭虎穴,咱们都要闯一闯!」练山雄道:「随便你!反正咱该说的都说了。」说毕,带着三星寨的人离去。
  
  罗万钧指着乔小七道:「要不是乔小七机警,后果可不堪设想。我决定升他为副镖师,加银五成。」乔小七喜出望外,忙着称谢。他倒不在乎薪饷职位,但一升副镖师,劳役轻了许多,更无须再守夜。欢喜之余,斜睨一眼古剑,他四肢瘫软,靠坐在树干旁,一脸沮丧,一个人低头怔想:「我这是什么剑法?为什么挡不住几个小喽啰?躲不过一个普通山贼的一招半式?……」乔小七过来扶着古剑,柔声道:「你还受得了吗?要不我帮你奢几两银子,自己走回家吧!」古剑颤声道:「你们不要我?」忽然想起以前习剑时老是被人赶走的狼狈样,十分难过!罗万钧道:「你这番受苦,说来也是一心求好,我不怪;只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赶路吗?」掏出三两银子递给古剑道:「这就当作酬劳吧!如果不是吃这行饭的料,还是别勉强。」

    「莫非我又要重蹈覆辙,一辈子都半途而废?」想到这里,他没接银子,挣扎着起身,正色道:「总镖头,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再拖累你们。」罗万钧见他神情坚毅,也不便再多说什么,点头答应,把银子放回口袋。这时天色微明,他转头向众人道:「大伙收拾一下,准备上路。」众镖子纷纷打包妥当,古剑拖着疲惫的身子,依然扛起一顶帐篷三张毛毯,跟在后头走。
  
  镖队浩浩荡荡,行不多时,开始进入剑门山。但见四周奇峰插天,群山陡立森然如刃,罗万钧要大伙提高警觉,此时若有强人阻道,绝无退路。果然行不到数百步,赫见一票山贼挡道,占满狭路。立在最前头的五个人都生得高大精壮。众人心知不妙,纷纷卸下镖货,取出家伙全神戒备。罗万钧问道:「你们要干什么?」那五人互瞧一眼,放声大笑,一个牙齿既暴又黄的贼头笑道:「要干嘛?我们素不相识,总不会没事跑来和你接风洗尘吧!罗总镖头,你要走这趟镖之前,难道不先打听一下咱们清风五虎吗?」

    罗支平越前一步,指着一个颜面黝黑的人道:「你是黑面虎吉星金。」指一个双眉雪白者道:「你是白眉虎张采连。」指一个眼珠泛青者道:「你是青眼虎蔡生令。」指一个发毛殷红者道:「你是赤毛虎熊大勇。」指一个牙齿暴黄者道:「你是黄牙虎谈十利。」这五人容貌有几分神似,却各有异相,十分容易辨识。
  
  原来这五个贼头虽不同姓,却是半个亲兄弟。他们的母亲嫁了五次,分别克死了五任丈夫,各留下一子。这五个人互不服气,都说自己的爹才是母亲最崇敬的汉子,为此从小争辩到大,也打斗到大。为了要打赢别人,各自学了一手功夫,开山立寨之后,历经多次生死患难,感情倒好了起来,只是不分长幼的习性还在,只好轮流做大寨主。
  
  白眉虎张采连笑道:「你打听过咱们还敢硬闯?勇气可嘉。」罗支平啐道:「几只病猫就唬得住人?那我们安西镖局还走什么镖?」青眼虎蔡生令笑道:「少镖头真爱说笑,把我们五人说成病猫。就算是病猫吧!也能抓到笨老鼠。」说完众盗都笑了。罗万钧冷哼道:「是虎也好,猫也罢,我『千手刀』走镖数十年,从来也没被这些畜生吓破胆,你们想硬夺镖货,得先问问我手上这把大刀。」他一面细察情势,此处两面陡山,道路狭窄宽不过数丈,且这五个贼头一副精强力壮的模样,这一关就算能过,也会是场硬仗,嘴巴死硬,其实心下惴惴。
  
  赤毛虎熊大勇道:「镖局硬手,本来咱们做这种买卖的,对镖局的货兴趣缺缺;但如今时局艰困,往往等了一整年也没见几头肥羊上门,为了弟兄们的生计,也只好冒险一试。」黄牙虎谈十利道:「但咱们清风寨向来有个规矩,过往路人,若肯交出一半家当,本寨必定待之以礼,决不伤人。」他满口渍黄暴牙说起话来十分难看,但轮到该他开口时,绝不少说两句。罗万钧还没骂出话来,却听乔小七噗哧一笑,谈十利怒喝:「你笑什么?」乔小七笑道:「给了你们一半,那往后再遇强人,是否又再给一半?」白眉虎张采连道:「这样最好,你们永远都还剩一半。」说得众盗大笑不止。
  
  「你们总算有点良心。」乔小七笑着对罗万钧道:「总镖头,待会咱们也别赶尽杀绝,杀一半的人就好,这样他们多抢几个镖局,也总会留下一半的活口。」这会儿换成镖局的人笑了。黑面虎吉星金把手上铁棍重重往地上一插,入地数寸,这棍头平圆,地又早被人踩实,他还能一口气将之插入,显然神力惊人,众贼盗无不拍手叫好!乔小七吐吐舌头,似乎十分惊骇,说道:「大老虎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另外四位是否也有如此功夫?」

    听他这么一提,张采连大喝一声,双手各握一只八棱铜锤,猛击铁棍两旁硬地,竟将铁棍弹起数尺之高!这铁棍笔直弹起,将落未落之际,蓦地里蔡生令一只流星锤飞来,「当」一声正中棍心,五尺长棍晃也不晃,依然与地面保持垂直,朝着三丈外的熊大勇疾速飞去。他早有准备,手中狼牙棒挥出,这次倒是故意打偏,铁棍像车辐一般在高空急旋,划出一个又高又大的圆弧,对着谈十利身上坠下。谈十利急舞双斧,在棍心两边不断来回拍击,使之保持旋转而不落地,铁棍愈转愈缓,待差不多时,稍施巧劲,碰回吉星金手上。吉星金手握铁棍之际,立刻扬起震天价响的喝彩声,每个喽啰都大声叫好!
  
  罗万钧心中一寒,思道:「看他们耍这几手,有的力猛,有的劲巧,确有一番功夫,看来今天不免一场恶仗。」他有些后悔没有事先打点好,但如今事到临头也不能退缩,否则这张老脸要往哪儿摆?众镖子沉默不语,只有乔小七卖力鼓掌,分别将五枚铜钱丢给五虎,笑道:「表演得真好,这一套若拿到京城卖艺,必可以赚到很多赏银。」这套技法,五兄弟的确练了无数次,每当拦路打劫时,见者无不大骇,乖乖把银两奉上,不料今日却有人将他们引以为傲的神技,奚落成江湖卖艺的把戏。五虎个个怒形于色,张采连把铜钱重重扔掉,擎起八棱锤,斥喝道:「气死人了!大伙上吧!可别放过半个……」

    「慢着!」赤毛虎熊大勇急道:「老二,这个月轮到我当头,你又忘了!」张采连拍着脑门道:「啊!已经是三月了,我倒没留意!」后退一步,收起八棱锤。熊大勇举起狼牙棒,喊道:「气死人了!大伙上吧!可别放过半个人……」喊的倒也没什么不同。紧接着一阵杀声,众盗纷纷亮出家伙,朝镖队冲杀过来。众镖子仍是围成一圈,罗万钧单刀独斗张采连和谈十利,一人双手急挥八棱锤,一人两臂狂舞劈山斧。

    罗万钧不愧是著名镖头,竟把沉雄稳厚的大刀使得活龙活现,兵器上以一敌四,仍是丝毫不让。吉星金挑上了罗支平,长棍对上弯刀,一个势强一个器利,堪堪打成平手。蔡生令流星锤穿梭来去,与赵敬、何六发缠斗在一块。剩下熊大勇,他是本月当值寨主,可不愿挑软柿子,日后被兄弟嘲笑胆小。睁大眼搜寻一会,找到一个带剑的家伙,心想当今高手多半使剑,这人看来虽平平无奇,但既然敢用剑,武艺多半不会差到哪儿,遂挥舞狼牙棒往古剑身上斜砸过去。
  
  这狼牙棒来势猛恶,古剑心中一惊,不敢以薄剑碰之,后退半步躲了开去。其实熊大勇的狼牙棒讲究势猛力刚,招式倒不稀奇,「无常剑法」中有好几招可以轻易化解;但他昨日一败,信心早已丧失殆尽,又见对方寨主亲临,未战先怯,早忘了该如何冷静,只一味闪躲,竟不知如何还招?
  
  古剑一路败退,熊大勇步步进逼,眼看着就要露出一个大缝,如今他也知道镖局这围圈御敌的阵势,绝不能让任何人闯进圈内,今天不能再当累赘,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个缺口,挺剑往前直劈,长剑碰上了六、七十斤重的狼牙巨棒,只觉手臂一震,长剑差点脱手而出,但他悍然不让,改用双手握剑,和熊大勇当当当硬拚起来。他剑轻力弱,对手却器沉力猛,正是以己之弱,攻敌之强,犯了大忌。
  
  只因当初古剑创思「无常剑法」时,想的都是如何破解各式剑招,如果对手使的是剑,或许可以很快找到相应之剑招,但如今面对这种怪异兵器,心一慌意一乱,「无常剑法」十不剩一,竟变成了「失常剑法」!然而古剑勇悍异常,连封了数十剑,震得长剑缺口处处扭曲变形,双手虎口都裂出鲜血仍打死不退。熊大勇也被他弄得焦躁起来,他这狼牙棒讲究的是大开大阖,但这众人围成一圈攻战,每人相距不过数尺,彼此互相拘束,无法尽情施展他的绝招妙着。眼前这人武功稀松平常,竟然那么久仍拾夺不下,可真丢透了他这个大寨主的颜面!想到此处,熊大勇后退一步,一声长啸,埋伏在两侧山顶的喽啰将巨石推下。紧接着轰轰巨响,两边山壁各有十来块大石滚滚而下。
  
  这些石头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轰轰隆隆朝着镖局的防线急滚而下,众镖子纷纷避让。古剑没听到滚石声,当他发现时,有三颗巨石,正朝着自己滚来,前面两颗在他两侧贴地滚过,后面那颗被凹凸的地表弹起两尺高,朝着他肚子撞来。古剑左闪右避都不成,眼看要被撞成肉饼,此时也不知哪来的急智,抛下长剑,一个铁板桥疾倒,顺手在巨石左下方一托,将石头向右微偏,往熊大勇胸口飞去。这石来得突然,熊大勇避无可避,奋起全身气力,双手举棒往巨石击去。
  
  只听到一声巨响,这颗山猪般大的巨石竟被熊大勇劈成两半,石屑四溅,弹在他脸上身上,手上则因巨大的撞击而虎口伤裂,这颗石头是有些软脆,但也得有惊人的神力才能一棒打碎。方才为了躲避巨石,镖队一阵混乱,有几名趟子手一个分神,立被砍伤。待巨石滚过,罗万钧叫道:「大伙别慌,把圈子缩小,别让土匪给钻进来。」众镖子训练有素,很快把缺口补上,齐力向外抗敌。但熊大勇已跳进圈内,如果古剑绊不住他,每个人都会腹背受敌。
  
  熊大勇全身多处被碎裂的石屑刮伤,红一块肿一块,铁铸的狼牙棒竟也出现裂缝,倒刺震落大半,他拍去身上石粉,狠狠盯着古剑,慢慢走近。古剑捡起长剑,缓缓起身,与熊大勇相对而立,他的左臂也被巨石擦伤,鲜血直流,目不转睛瞧着对手,心中惶栗,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别被他吓了!熊大勇猛喝一声,一棒接着一棒往古剑身上招呼,他学这狼牙棒除了练出一身蛮力外,也有一套招式变幻,现在正要好好挥洒,古剑双手酸麻,这回长剑不敢再与之硬碰,一面闪躲一面伺机还剑,但总是闪躲的时候多,出剑的时候少,惊险万分!
  
  罗万钧余光一瞥,见古剑躲得狼狈,不知还能撑多久?猛吸一气,忽将大刀交至左手,往谈十利右臂砍去,谈十利没料到这招,急缩右臂,仍被划了一刀。此时张采连看到空档,欺前一步,扬锤朝罗万钧右手砸去!只听「当」的一声,却打到了刀背。原来罗万钧早将大刀交回右手,反手持刀,挡住了这一锤。
  
  他外号叫「千手刀」,可不是说有一千只手,而是指他换手使刀的绝技出神入化,时而左手,时而右手;时而正握,时而反持,耍得既快又险,让人措手不及。这套「千手刀法」讲究出奇致胜,却不够稳健,易伤敌,也易最曝险,要不是看古剑撑不下去,可不愿轻易冒险。他虽用刀背挡住张采连那一锤,但那一锤力贯千斤,藉着刀背传到手臂,震得他又痛又麻。
  
  他豁了出去,「千手刀法」连绵而出招招奇险,只想快点解决张、谈两人。但这两兄弟平常就特别和睦,经常一起练武,培养极佳的默契。他们知道再拖久一点,待熊大勇解决那个使剑的家伙,便可内外夹击,将镖局打得溃不成军。两人并不贪功,相互照料,罗万钧愈急愈难如愿,数十招一过,竟是莫可奈何。
  
  古剑惊惶未定,边打边让,左腾右闪,不过十来招便被一颗石头绊倒,熊大勇大喜,高举狼牙棒,正要将他一棒打烂。就在这危急时分,古剑忽见他下盘有极大空档,想也不想一剑横削,在对手双腿各划一道深痕,要不是剑钝手软,这一剑已将其双脚切下。熊大勇着地而滚,一摸双腿,还好筋骨未损,只是血流不止。他撕下衣袖,绑腿止血,古剑没有趁这时候再攻,默默回想方才的一招一式:「这人出招看似猛恶,其实破绽不少,随手一招『无常剑法』都可破解,怎么我就是忘了?」有了这个体悟,心情宁定许多,开始有一些把握。
  
  熊大勇一时轻敌为人所趁,急着讨回颜面,一绑好双腿便跳将起来,二话不说,又朝古剑抡棒打去。古剑侧身避过,同时还了一剑,熊大勇见来剑巧妙,向着自己手腕刺来,急忙收手,一个回旋,身子半曲,巨棒贴地,向古剑下盘扫去,古剑一跃而起,长剑改刺头部,熊大勇剑尖朝脸而来,吓得往后急滚才惊险避过。
  
  熊大勇上一次吃亏,流了几滴鲜血,认为是自己疏忽,并不在意,这次倒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看来还是有几分功夫,可得小心应付。」他收起轻视之心,起身再战,这次不求狂攻,一招一式,中规中矩将习练多年的「伏虎棒法」使将出来。这么一来,破绽倒不明显!古剑毕竟生嫩,疏惧疑慌未能尽除,剑法施展未达应有的一成,一晃眼又落居下风,闪躲多于还剑,屡遇险招。然每到千钧一发之际,一种求生意念又激起潜能,让古剑在最后一刹那间使对剑招;一旦危机暂解,又恢复原先的荒腔走板。就这样起起伏伏打了数十招,弄得两边都心焦不已。
  
  熊大勇「伏虎棒法」使得再精熟也不过是三十六招,使完之后只得重来一遍,古剑慢慢看清来招,出招渐趋稳健。第一遍时,他十招还不到两招;第二遍使到后来已是有去有还平分秋色;到了第三遍,前招未完,已能预料他后招走势。这时熊大勇耍得再急再猛,也无法威吓到他,还屡次中招,要不是长剑弯曲变形入肉不深,且古剑无意杀人,所刺均非要害,他早该躺下了。
  
  另外四虎眼看着自己兄弟从稳操胜券转为落居下风,这回换成他们着急,吆喝着众人猛攻,但镖子们守得严密,没给他们半点机会。张、谈二人应付罗万钧本就吃力,这么一慌更是难敌,罗万钧「千手刀」愈使愈顺,两人暗暗叫苦,也不知还能撑多久,但熊大勇身陷敌阵,又不能一走了之。这时候忽闻右侧小山上有个沙哑的声音道:「看来这五只老虎快被打成病猫啦。」这人一开口,双方人马都霍然一惊!罗万钧趁空瞥了一眼,两侧小山黑压压站满了人,全是强盗,看来比清风寨的阵势还强过几分,心中一沉,这下子可真是完啦!
  
  只听另一个高亢的声音道:「大哥说得是,照镖行的规矩,只要动了手,就不能轻易放人,我看这五只病猫,能剩三只回家可就万幸啰!」那沙哑的声音道:「没法子,去年咱们『明月寨』曾邀他们入伙。当时若答应,今天人多势壮,何愁拿不下一个小镖?」那高亢的声音道:「唉!咱们现在想帮忙,又怕人说咱们捡便宜坐收渔翁之利,传扬出去,也不甚光彩。」那沙哑的语音道:「就是这么为难。咱们现在实在不宜出手,除非……」高亢的声音问道:「除非什么……」

    却听吉星金叫道:「别再说啦!快点出手帮忙,这批镖货全给你们。至于并寨之事,日后再谈。」高亢的声音笑道:「这批货本来就是咱们的。等他们把你们杀个精光,咱们再杀光他们,还怕这些金银珠宝自己长脚跑掉吗?」张采连叫道:「你这不是趁人之……唉呀!……」他话还没说完,左手臂已被大刀砍中,左手上的八棱锤落地,剩下单锤,与谈十利联手的双斧双锤阵漏洞更多,愈加抵挡不住罗万钧凌厉变幻的「千手刀」。
  
  此时高亢的声音喝道:「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还要逞英雄吗?我数十声,不愿并寨的人,大声叫出来,否则就当你们全都答应。」他知这几个兄弟都死爱面子,要他们亲口认输,可比登天还难。说完自坡上一跃而下,轻功不凡,飘然落在围圈内,他手持长剑,准备随时接替最危急的熊大勇,紧接着数道:「一、二……」

    罗万钧见此人露出一身绝佳轻功,知道这票山贼更难对付,心想:「今天决不能让他们双寨联手,否则我方必败无疑。」随即当机立断沉声喊道:「停手!」他老谋深算,瞧出「清风五虎」无意并寨,对明月寨趁火打劫之行无不愤懑;倒不如趁现在双方均无严重死伤之际握手言和,以免「明月双龙」坐收渔翁之利。
  
  他这一声「停手」喊得声沉气足,盖住那人的数数之声,不只众镖子全退一步,清风寨众也无心再战,都止住激斗,只有古剑例外。他什么也没听到,只看到一个持剑的人突然跳了进来,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瞧着自己,看来随时要加入战团,而熊大勇十分勇悍,身上被刺了十来剑仍死缠着不放。古剑心想:「这持剑之人看来绝非善类,我得快些把这舞棒之人打退,别让他们联手起来。」他看到一个破绽,加了力道,打算一招退敌,重创对方手臂。
  
  熊大勇高举狼牙棒,本欲朝着古剑斜砸过去,听到罗万钧的声音,知道他有求和之意,便凝在空中不动。哪知古剑竟不理他总镖头的呼喝,长剑迳往自己身上招呼!古剑算准这时出手,在对手招式用老之际,长剑刚好刺中他右臂。哪知熊大勇忽然止臂不动?这一剑刺出,将会刺穿右胸,哪还有命?他无意杀人,但说到收发自如的功力可差得远,只卸去一半的力,钝剑还是刺中了熊大勇的胸口,他觉得入肉不深,熊大勇应声而倒,一命呜呼。
  
  这么一来,五虎寨众盗哗然,乒乒乓乓又和众镖子打成一团。吉星金嘶吼着道:「戴寨主、高寨主,你们帮忙把这些人杀光,咱们五虎任您差遣!」激动之下,竟忘了只剩下了四虎。「明月双龙」之闹江龙戴任,矮小精壮,拿出一把鬼头刀笑道:「你们早说不就好了!让开,由我来对付这个老家伙。」替下张采连及谈十利,与罗万钧刀对刀,一般的沉雄稳辣,丝毫不让。
  
  翻天龙高天翔,身形高瘦,使的也是一把剑,他看古剑的剑法有几分怪异,早已心痒难耐,没等人家开口,一剑便向古剑刺去。古剑第一次杀人,无论死的是什么万恶不赦的盗匪,仍令他心神激荡,不能自已!这时忽见一把长剑当胸刺来,想也不想回了一剑,刺向对方手腕。高天翔吓了一跳,这一剑回的方位、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赶紧退步缩手才免去一劫。他本来还有一点小看古剑,出手十分大胆,想一招就取他性命,好让这些新伙伴瞧瞧二寨主的手段,如今却尽收轻视之心,一剑一剑,小心谨慎的试探对手能耐。
  
  这两个主战阵陷入僵局,其他的镖子却是岌岌可危;其实光凭明月寨的实力即可夺下这趟镖货,布下这个局,是想借此并吞清风寨。他们今日如此壮大,便是靠不断的并吞其余小寨而来,除戴、高二人外,另有六个其他小寨投靠,这些小寨原来的寨主也有一些功夫。镖局其他的人,要应付几个势如狂汉的「清风四虎」已大感吃力,现又加上明月寨的众高手,不知还能撑多久?
  
  他们节节败退,受伤的人愈来愈多,所围的圈子愈缩愈小,罗万钧「千手刀」愈舞愈急,然戴任守得严密,让他始终占不到上风,过不多时,何六发、罗支平先后受伤被俘,镖阵大乱,溃不成军,倒是原本最令人担心的古剑还完好无伤。高天翔身法轻盈,在古剑左右穿梭来去,论招式要比熊大勇高明许多;但他使的是一套剑法,正中古剑口味,且其慢慢回神过来,渐入佳境,「无常剑法」的妙招愈来愈多,若非长剑变形严重使来极不顺手,或许早已分出胜负。
  
  罗万钧虽慌不乱,衡量情势,眼前只有他和古剑有逃脱的机会,他边打边解开一直绑在身后的「龙吟剑」,向着古剑掷去,古剑忽见总镖头丢来一把长剑,伸手接下。这把剑灿然生光,任谁也看得出来是把锋利尖锐的上上好剑,他利剑在手,信心突增,唰唰三剑,把高天翔逼得连退五步。这时忽见乔小七奔来,对他比个冲杀出去的手势,古剑点头,拉住他的手寻找弱处,见罗万钧正被三名高手围攻,情况危及,此时只想着要解总镖头的危难,心中没有杂念,「无常剑法」一剑接着一剑,竟是招招精奇狠稳,先逼退戴任,又重创另两名头目,三人并肩,一道冲杀出去,刀狂剑锐,众盗纷纷退避,眼看就要杀出重围,乔小七忽然一个踉跄,瘫软倒地。
  
  古剑想把他抱起,众贼首纷纷杀来,罗万钧见势不可为,硬将他拖走。一口气狂奔数里,看到一铺荒野茶亭,二人又累又渴,随意坐了下来。罗万钧忧心忡忡,低着头一语不发,古剑想出言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自己主意叫了两样小菜与清茶,两人相对无言。茶点很快送上,罗万钧却完全没想动箸,古剑斟好茶水,将碗筷递给罗万钧道:「总镖头吃吧!吃饱咱们再想法子救人。」

    罗万钧缓缓抬起头,忽然起身扼住古剑肩颈道:「你到底是谁?为何来这里走镖?剑法怎么那么怪?」他冷不防丢出三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古剑不知从何答起?只呐呐的道:「我……我是古剑,乔小七介绍我进来。您……您忘了吗?」罗万钧松手,颓然坐下道:「乔小七也是祸水,从你们加入之后,就没好事发生。」古剑不明白他为何要把乔小七说成「祸水」?他想一定是自己犯了什么错,拖累于他。便道:「是我不好,您别怪他?」

    罗万钧睁着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骂道:「当然是你的错,要不是你这个聋子杀了熊大勇,害我一个镖局得同时对付两个大寨,怎会败得如此凄惨?」他本来十分谨慎,如今乍逢巨变,不禁愈说愈是激动,丝毫没在意邻桌还有几名客人。古剑想起自己杀了人也是心中怏怏,放下茶杯低声道:「我无意杀人,当时确有卸力收剑,照说那一剑该砍不死人,却没料到……」罗万钧眼睛一亮,抓着古剑肩膀道:「此话当真?」古剑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打到一半突然停了手?」

    罗万钧道:「那是我叫大家『停手』……」他简短叙述当时情况,古剑才知道自己又闯了一个大祸。颤声道:「我没听见您的口令,但实在不想杀人,无奈剑钝力浅,却还是……我真的很意外!我瞧着手上那把钝剑,也只有剑尖一点血迹而已。实在想不透一个如此精壮的七尺大汉,竟这么挨不起?」

    「可恶!这全是高天翔搞的鬼!」罗万钧拍桌道:「我当时没有特别留意,现在仔细回想,还真有那么回事。在你砍中熊大勇的同时,他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有微微动了一下,想必是在弹发某种细微暗器,而暗器上喂了剧毒,能让人瞬间昏迷。乔小七多半也是中了这种暗器,才会突然昏倒。」

    古剑点头道:「我与他交手数十招,始终没见他露出左手,这其中确有蹊跷。」罗万钧掏出一锭银子道:「你去镇上买马,连夜快马把你手上的『龙吟剑』送到成都百花庄,并拜托庄主洪承泰帮忙,如果百花庄肯出面调解,冲着『百剑门』的面子,这群山贼非放人不可。」古剑道:「那您呢?」罗万钧道:「我得留在这儿,与他们继续周旋,看能不能多拖个一天两天。唉!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这时忽闻邻座有人笑道:「何必如此?不如今夜攻上山寨?畅快再打一场!」说话的人扔来两只酒杯,各盛了九分满的水酒,竟一滴不溢!罗万钧看这手巧劲,心知此人绝非泛泛,便起身敬酒道:「在下安西镖局罗万钧,不知阁下尊号?」那人也起身回敬道:「久仰大名,在下陈弓。」罗万钧惊道:「您是京城快腿陈弓?」

    「正是。」陈弓升上千户还不到半年,没想到在外地也有人知道他的名号,不禁有些得意,笑道:「罗总镖头果然见多识广,竟然连在下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听过?」罗万钧道:「您过谦了。老夫走镖三十年,到过京城不下十次,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四大统领、十四千户,虽无缘高攀,但每一位可都如雷贯耳,怎能不知?千户大人不远千里而来,不知又要抓什么要犯?」他话中带刺,其实是说这些人经常滥杀无辜,为虎作伥,名气虽响,可全是恶名。一般正道人士,不屑与他们有所牵扯。
  
  陈弓却似没听出来,仍笑道:「小事一桩。我们干这一行的,拿朝廷的粮饷就得替皇上办事。方才不慎听到两位谈话,似乎遇到了什么大麻烦?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若有需要帮忙,总镖头千万别客气。」罗万钧犹豫起来,陈弓的武功强过自己,身旁几名亲卫也非庸手,若有他们相助,众人趁黑突袭明月寨,胜算不小。但锦衣卫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帮人?到底有何图谋?
  
  陈弓见他迟疑,又道:「我保证一旦救出人,绝不会跟你索求任何镖货或酬金。您还担什么心?」罗万钧心想:「管他要什么?现在已是最坏的情况,顶多再赔上我这条无用的老命罢了,何不试试?」挤笑说道:「陈大人若肯协助,可真是求之不得。您帮了这么大的忙,老夫岂有吝啬之理?」两人说定,吃饱便在附近找个隐密的树林休息,有一句没一句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古剑十分疲累,没多久便呼呼大睡。
  
  入夜之后的明月寨灯火通明欢闹异常,寨里杀猪宰羊,准备迎接新入伙的弟兄,寨前广场横七竖八摆了数十张长板桌,除了明月寨本身及保留给清风寨众之座位外,还邀宴附近其他小寨的寨主,这群寨主眼见连清风寨都要被明月寨给并吞,早晚也会轮到自己,对这场饭酒,没人敢不吃。这十一寨寨主,虽不愿意,仍各自带着几名亲信头目,全都到齐。
  
  饭菜上桌,眼见酉时已过半,才有守寨喽啰来报:「报……报告……寨主,那五位新……新头目来……来了。」戴任皱眉道:「怎么才五位,不是说好全寨的人都带来吗?」小喽啰道:「不……不知道。那五位新……新头目的脸……脸色……」这个小喽啰天生口吃,话没说几句,清风五虎已经到了。

    不等他说完,大家都瞧得出来,这五兄弟的脸色并不好看,走在最先头的却是熊大勇,他果然没死,大老远便气呼呼喊道:「不并了!不并了!你们耍诈!」明月寨想并吞左近各寨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唯一能挡得住他们一时的只有清风寨,一听他们说不想并寨,应邀而来的各小寨寨主无不暗喜,只要清风寨多挺一天,自己这个寨主就可多干一天。
  
  高天翔笑迎上去,拍肩道:「熊兄弟还那么生龙活虎,今晚可真是喜上加喜!」熊大勇抖去他的手,拿出一支银针,喝问道:「这是你的吗?」高天翔脸色略变,道:「怎么料定是我?而不怀疑那个使剑的家伙?」熊大勇摇头道:「不是他。凭良心说,那小子的剑法有些邪门,若他有意杀人,根本用不着这小玩意。」吉星金道:「而且他们同伙,跑到一半突然昏倒。不是你的毒针,难道是他们自己人打的?」

    张采连道:「当时你怕我们一旦和罗万钧谈和,就不会答应并寨之事,才出此下策吧!」蔡生令道:「两位若是真能服众,叫我们做小弟也行。可是如今你们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逼人就范,嘿嘿,咱们可不是笨蛋!」高天翔笑道:「五位兄弟果然智慧过人,这根无影针的确是在下所发,但把在下说成卑鄙小人却是不该;想想看,今日若非我们及时赶到,你们还能全身而退吗?」这「清风五虎」被人夸赞聪明倒是极为罕有的事,本来绷得紧紧的脸都不禁和缓下来,对他后面的话,都忘了该如何反驳。
  
  接着高天翔取出一个铁盒,打开上盖,露出两根细针,一金一银,各有一组簧片及机关。按下左边发出金针,按下右边发出银针,说道:「金针浸的是『七步归魂』,银针浸的是『三步迷』。如果我们没有诚意,为何不用金针?让熊兄弟永远醒不来,死无对证,你们未必发现得到?」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清风五虎」各自交换眼神,仍不甘心就这么被并吞。
  
  谈十利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对五弟发那一针,今后要咱们如何信任?」高天翔道:「这么说来,你们是打算食言而肥?」吉星金哈哈笑道:「高老二,你还记得我早上怎么说的吗?」高天翔道:「你说把这些人全杀光,便任我们差遣。你真要杀人,咱们就杀给你看。」说着跨几步跃至角落俘虏安置处,举剑要斩人。却听熊大勇道:「我又没死,你干嘛杀人?」吉星金道:「杀了他们又有何用?你们还漏了两个人,那就不是全杀光。」

    「这……这……」他这么一说,倒让能言善道的高天翔一时语塞。当时吉星金的确是说请他们把镖局的人全都「杀光」,才答应并寨,如今跑掉两个人等于未完成,清风寨何须履行诺言?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寨主戴任忽然开口道:「吉兄言之有理,我们没能完成你的条件,贵寨有权拒绝并寨之议。其实各山寨若要合并,得要彼此心甘情愿,本寨从无强并各寨之意。今日之事,还请各位见谅,但若非『净帮』的『花子』就要到了,我们也不会做得如此急躁。」

    此话一出,所有大小寨主无不变色,「黑云寨」寨主秦日月手上的酒杯「哐」的一声,掉落地面。所谓「花子」,指的是自行阉割,却未能选入后宫的阉人。明神宗万历晚年,为了立太子之事与群臣争斗不休,荒于政事,已现暮气,碰上几个荒年,多出不少穷困潦倒的人。进宫当宦官虽被人瞧轻,却可保衣食无虞。运气好的,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甚至可以拥有那些寒窗苦读、朝夕练武的文臣武将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滔天权势;于是总有一批接着一批的自宫者,像潮水般涌向宫中。
  
  事实上,明宫每隔几年都要选入两、三千名新宦官,但抱着运气拥向禁宫的候选阉人常在数万左右,十中选一,其余的只有流落街头,人称「花子」。一旦成为「花子」,便没有人肯让他们读书、工作,更没有武人要收之为徒。这帮人只好在京师附近四处流浪,或群集乞钱,聚众打劫……这些花子其实境遇也惨,虽有乞讨之实,但丐帮瞧不起他们,另一新兴的乞讨帮会「残帮」也不愿和他们有所牵扯。

    曾有一批花子在太行山一带开山立寨,前来剿灭他们的不是官军,而是当地的绿林豪强,还说:「你们也来当强盗,岂不污了咱们这一行?」忍辱吞声许多年,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人传了他们武功。这些阉人并非个个都是笨蛋,反倒是自宫之后,特别适合修习一些邪里邪气的功夫,其中有十三个人练出了名堂,共同创立「净帮」,人称「净帮十三鹰」,各拥徒众,开始横行江湖,令人闻之色变。
  
  「净帮」成立至今,不过两、三年的事,却在武林中掀起滔天巨浪。这些人学会了功夫之后,便从卑躬屈膝转为狂妄倨傲!谁要是得罪他们,或是说一些他们不爱听的话,轻则断臂去势,重则满门屠戮,残忍狠辣不输厂卫。于是有许多人忍不住在背后称他们为「阉妖」,却又怕被他们听到。为了报复当年剿灭他们的山寨,这帮人最常做的便是「清寨」。在短短半年之内,「净帮十三鹰」带领着十三批凶神恶煞,将河北、山东一带的大小山寨清得一个不留。虽说这些绿林人物,平常干的就是打家劫舍之勾当,但他们赶尽杀绝鸡犬不留的做法,仍引起非议。
  
  所以一听说「花子」来了,这些平时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个个吓得面无血色,有的急吞一大口水酒壮胆;有的手脚打颤,碗筷差点拿不稳;有的喃喃自语道:「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快?」清风五虎虽然心里七上八下,但大寨该有的风范还保得住,谈十利问道:「这是真的吗?」戴任没有直接回答,对着右侧一个小喽啰道:「刘万财,你跟他讲吧!」

    这个刘万财瘦骨嶙峋,脸上胡子稀稀疏疏,精神委顿,身上到处裹着白布,显有多处刀伤。他站出来对谈十利报告,声音略显尖锐:「谈爷!小的是川东『神女寨』的人,去年我们寨主做寿,您还有来祝贺呢!也许您不记得小的,但您一口喝下半缸五粮液的豪情,却让小的永远也忘不了!」这「神女寨」是川东第一大寨,寨里有三、四百名喽啰,谈十利当然无法认出这个小喽啰。

    但一口喝下半缸五粮液,确实是他引以为傲之事,怎么可能忘记?哈哈笑道:「没错!你果然是神女寨的人,你们郭大寨主还好吗?我可真想和他再拚一次酒呢!」只听这刘万财哽咽着说:「我们寨主死了,我们神女寨的人也死了,我们巫山十二寨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我这个没用的刘万财一个人苟活着……」说到一半,突然下跪道:「我忍辱偷生,千辛万苦的巴巴赶来报讯,就是盼望各位大爷能团结起来对抗『阉妖』,替咱们十二寨两千弟兄报仇!」他说到后来竟是泣不成声,本来极力压低的声音,却在激动中不知不觉愈显高亢,有如夜枭,让人颇不自在。
  
  高天翔道:「别哭哭啼啼!赶紧把事情经过和各位大爷报告才是。」刘万财依言拭干眼泪,缓缓说道:「那些阉妖来到巫山之前,咱们已先得到了消息,大寨主立刻邀集其他十一寨寨主前来商量抗妖大计。咱们神女寨虽说是巫山第一大寨,但朝云寨和飞凤寨也差不了多少,平常大家谁也不服谁,再加上这几年来的一些大小龃龉,竟谈不出一个结果来。都说大难当头,大伙应该尽弃前嫌互相结盟;但说到要由谁来当头,却是僵持不下,闹得不欢而散。」

    熊大勇道:「这里可不一样,只要戴寨主登高一呼,谁敢不从?咱们就结盟吧!只要任一寨有难,发个蜂炮,大家立即赶去支援。」戴任道:「熊兄弟,到底要合并还是结盟,且听他说完再做决定!如果大伙不能互信互让,天天睡在一起也是没用,又何必并寨?」说完对着刘万财使个眼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刘万财续道:「后来有四个小寨投靠咱们神女寨,朝云寨并了三个小寨,飞凤寨并了两个,形成三个大寨。我们三寨相距不远,说好任何一寨有难,另两寨得火速赶去支援。大家想说这些阉妖不过两、三百人,咱们新的三大寨,最小的飞凤寨也有四、五百人之多,就算打不过,至少也能撑住几个时辰吧!
  
  「过了两天,这批阉妖果然来了,先挑上了朝云寨。那天夜里,大伙睡到一半,守岗哨的兄弟大叫,说朝云寨有火光。大家出来一瞧,除了火光之外,还有若隐若现的厮杀声,从远处传来……。寨主要我们着好装,带齐兵器,等大家整好队,点完名,寨主又说了几句话,随即率我全寨人马向朝云峰走去……」张采连忍不住道:「岂有此理!这当口还整什么队?点什么名?」蔡生令也同时道:「岂有此理!还有什么废话好说?怎么用走的?」这两兄弟同时开口,同时诘问,同时说出「岂有此理」,又同时住口。
  
  高天翔道:「原因倒不难推敲,这神女寨与朝云寨心结未解,故意拖得久一点,最好让飞凤寨先去驰援,趁双方都打得死伤过半精疲力尽时再到达朝云峰,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如此既可保存实力,又可让净帮先将另两个大寨杀成小寨,神女寨便可独霸巫山。」刘万财点头继续说道:「我们大队人马往山下走去,那火光愈来愈亮,嘶叫杀伐的声音也愈来愈明显。大伙还没完全走下神女峰,那厮杀声突然全停了,只听到远处不知名的野兽断断续续的呜呜叫着,可能是被那场大火吓着的。从山上走到山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竟把整个朝云寨清光了!我们寨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黑,急道:『咱们快去飞凤寨!』

    「大伙随即转往飞凤峰,没跑多久,便遇到飞凤寨的人,原来他们也正朝着我们这边奔来。双方商议了一会,很快就决定:所有的人退守神女峰。大家上了山,连夜赶挖陷阱、制作机关,两个大寨加起来将近千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好?天才刚亮,便把所有防御工事弄完,大伙好好睡上一觉,准备晚上轰轰烈烈的打它一场。
  
  「哪知接下来几个晚上都不见任何阉妖踪影,两个大寨的人挤在狭小的神女峰上,大伙心情都不怎么爽快,彼此间难免有些小冲突。日子久了,小冲突愈积愈多便成了大矛盾,待了将近一个月,想必那批阉妖早被我们的阵势吓走啦,飞凤寨的人遂决定回到飞凤峰。哪知过了十来天,阉妖又回来了。那天夜里烈焰冲天,我们全被杀声吵醒,大伙在寨主催促声下,二话不说,拎着家伙便往飞凤峰奔去。
  
  「飞凤峰和神女峰中间还隔着一条巫峡,分据南北两岸。我们预先在两边山壁上各拉了十余条绳索,并在两岸各放了十多条竹筏,如此便可在半炷香的时间之内相互支援。大伙很快赶到河岸,力气大的便一个接着一个抓着绳索攀爬过去,力气小的便跳上竹筏渡河。不料就在前头的人快攀到对岸时,十几条吊索突然一齐断裂,每条绳索上至少也有十来个弟兄,都掉落在滚滚江水中。紧接着划入江心的十几条竹筏也纷纷散开,筏上的弟兄瞬间淹没在巫江之中。天寒地冻,江深水急,咱们还没渡河,便已折损了两百余名弟兄。」

    熊大勇忍不住道:「是不是花子们动了手脚?」刘万财点头道:「这批阉妖领头的叫『天鹰』魏进忠,据说是『十三鹰』中最狠勇奸邪的一个。他们身经百战,咱们想得到的任何计策谋划都在对方预料之中,于是预先将绑缚竹筏的绳子解弄半松。大伙急着上筏,刚开始还未有感觉,一到江心,在湍急的江水冲击下便全散开来;另外又在绑缚着吊索的大树后方埋伏了几个兄弟,等到我们的人都挂在吊索上,几记利斧斫下,便索断人跌。」

    净帮的残狠众人早有耳闻,但到底是怎么个凶法,知道的人并不多。因为他们「清寨」时极少留下活口;如今这些手段从刘万财嘴巴里详详细细的道来,还没讲完,已经让这些绿林好汉胆颤心惊。他们倒不怕硬碰硬厮杀一场,而是畏惧这些层出不穷的可怕计谋。只听刘万财续道:「接着我们听到一串高亢刺耳的笑声从对岸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道:『郭大寨主,您可别急!过几天咱们再来拜访。』大寨主一怒之下,拿起手上长枪扔过去。这一记长枪含愤出手,力气竟比平常更大了许多,穿越数十丈宽的巫峡插入发话之人的胸口。两百多人换了一个阉妖,这趟买卖,总算没有全蚀本。」他语气愈说愈是低沉,但声音依然尖细。
  
  谈十利道:「大寨主果然神力惊人,英雄了得,那些阉妖不怕吗?」他们本来习惯称净帮这些人为「花子」,但听了刘万财说出这些恶行后,不觉中起了敌忾之心,也跟着叫起「阉妖」来。刘万财道:「怕什么?那几人之中就有高手,马上把长枪给掷了回来,反而是我们吓了一跳。他们知道神女峰陡峭险峻,强攻不易,便在峰下搭棚扎营,埋锅造饭,要把我们剩下的三百多人,活活困死在山上。
  
  「我们早就备妥半年的存粮和水,不怕和他们耗下去。没等几天,这群阉妖就不耐烦了,趁着一个雾气弥漫的夜晚前来滋扰。双方在寨前一场混战,各有十来人受伤,大寨主还奋勇砍死一个阉妖,眼见强攻的代价太大,众妖人匆匆退回山下,我们首次逐退敌人,士气大振,大伙都兴奋不已,都说其实阉妖也不怎么可怕。哪知自那夜之后,寨里的老鼠忽然多出许多,怕有几千只,吃我们的粮,喝我们的水,竟是抓不胜抓。」

    「这是那些……阉妖放的?」吉星金提问时,嘴唇不禁略微发颤。刘万财点头道:「那些老鼠多半是去镇上搜罗的,那一夜索战之目的,其实是要掩护放鼠的人。从第二天开始,寨里的弟兄经常拉肚子,生病的人也愈来愈多,我们却请不到大夫也买不到药;这样下去,势必撑不到一个月。
  
  「如此拖了二十来天,大伙看开一切,已不再想说要如何求生,只盼能逃出一个两个,再去找公义人士为咱们报仇。在一个多雾的深夜,兄弟们痛快的干了几杯酒后,接着放一把大火,将多年挣来的金银珠宝、古玩杂器全都跟着大寨一起烧光,就是不让那群阉妖得到半分钱。趁着火光,大伙抄起兵器,不分前后的往山下冲杀。兄弟们都豁开了,一阵猛冲,差一点给咱们冲出一道缺口……」说到后来,语气中尽是唏嘘,众人有些不忍,蔡生令插口道:「毕竟还是让你逃出来。我看这些阉妖也未必是铜墙铁壁,不必担心。」

    却听刘万财摇头道:「我穿着上次死去那名阉妖的紧身黑衫,在混战中混入了阉妖阵中。夜雾中,众妖以为我是跟他们同一伙的,没有盯紧,这才有机会偷偷跑掉。我在镇上偷了一匹马,马不停蹄赶来报讯,希望你们有所防备。」张采连赞道:「你们能想出这一招,也算了不起;但听说这群阉妖喜欢夜战,他们在黑夜中辨识敌我,主要不是凭靠衣着形貌,而是凭靠声音。花子的声音非男非女,特别亢亮尖细,一般人学不来,你又是怎么骗过他们?」

    刘万财静默半晌,突然脱下裤裆,用一种亢亮尖细的声音,呜咽着道:「为了逃出来报讯,我堂堂刘万财,也变成了『阉妖』……」群盗们霎时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在稍远处传来一声「啊……」的尖叫声。众人循声看去,发出叫声的人是乔小七,他和众镖子被绑缚在左侧角落,尴尬的笑着。熊大勇喝道:「你叫什么?」乔小七敛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太大惊小怪!少了那东西,也不见得会变成什么妖怪,宫里的太监那么多,也该有不少好人吧!」其实最大惊小怪的是他自己,要不是后面几句话说得颇为得体,怕少不了一番痛殴。
  
  熊大勇对戴任道:「戴寨主,您放了这些人吧!咱们『明月清风』自身难保,何必为了几个宝贝多造杀孽。」戴任喜道:「你答应并寨了吗?」清风五虎各自交换眼神,熊大勇点头道:「形势比人强,今天不并寨,难道要等明天暴尸荒野?只要您答应善待咱们清风寨的弟兄,咱们也不计较名位。」戴任道:「那当然!既然大家有缘在一起,都是一家兄弟,岂有区分彼此之理?」

    练山雄等前来做客的各小寨寨主见此情景,私下交换几句,也觉得事已至今,不并也不成。练山雄起身道:「戴寨主,若您不弃,让咱们十一寨也加入吧!大伙齐力同心,共同对抗阉妖。」高天翔哈哈笑道:「太好了!咱们剑门十三寨就从今夜起合成一寨,我看就叫『剑门寨』吧!总比叫什么『清明寨』或『风月寨』好听多了。」说完众盗都放声大笑。
  
  笑声未歇,忽闻一声磔磔怪笑,这声音似远又近,又高又尖,听得人不由自主的毛骨悚然,众人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打从心底涌来,笑容全僵在脸上。刘万财全身抖得厉害,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那话儿竟关不住尿水,滴滴答答漏了出来,他浑然不觉,牙关不住打颤,喃喃念道:「来了……来了……怎么如此快……」



第五章 暴雨

  一个守在前哨的喽啰没命价的跑来,大老远喊道:「花……花子来了……」众盗们个个心中忐忑,僵立不动。戴任大喝一声:「发什么愣?还不进去拿家伙?」众喽啰这才有如大梦初醒,像一群无头苍蝇般挤进寨内,又过了好一阵子,才纷纷摩肩擦踵挤出门来。前来做客的绿林好汉们都不禁摇头,思道:「就凭这群乌合之众,要怎么对付身经百战的花子军?」

    高天翔用剑将绑在众镖子身上的绳索全部割断,叫两名喽啰把整箱珠宝原封不动抬出来,交给罗支平道:「寨里只有一个出口,你们自己想法子突围吧!」乔小七道:「少镖头,这些花子爱财,我们若带着这箱珠宝,他们恐怕不肯放人。咱们别管这箱,先下山再说吧!」罗支平打开箱盖,果然金银珠宝都还在,少说也值万把两银子。这些珠宝若落在花子手里,今生可别想再要回来。他实在难舍,便抓一大把塞进衣袋,道:「每个人抓两把塞进口袋,能塞多少算多少,快!」众镖子一人一手,纷纷把珠宝塞进口袋,只有乔小七没动。就在一阵忙碌间,花子们已经到了。
  
  这群人一口气从山下奔上来,却不见任何人喘气疲惫,井然不紊依序站立。为首的魏进忠身长八尺,面如冠玉,腰圆膀阔,竟是相貌堂堂!却听他扯着不男不女的嗓音笑道:「看来我还是晚来一步,让你们几个大贼头齐聚一堂;不过这样也好,咱们可一次解决,省得麻烦。」戴任怒道:「魏进忠!咱们『剑门十三寨』的寨主都在这儿,你说这话,未免太目中无人?」魏进忠笑道:「今天的确棘手些,可能会多死两名弟兄;但没办法,我们清光你们剑门十三寨之后,还得北上陕西,在试剑大会之前,把盘踞秦岭的三十七个大小山寨清理干净。免得他们在这二十年一次的江湖盛会中兴风作浪,骚扰百剑门这些正道朋友。」

    「放屁!」熊大勇喝道:「谁不知道这几十年来,咱们三山五岳的绿林朋友,从没动过百剑门一根寒毛。你看上咱们的金银财宝,大家硬刀硬枪的干一场就是,何必乱编什么瞎理由?」魏进忠嘿嘿笑道:「你们这些山贼恶盗,终日打家劫舍,为害乡里,杀光你们是替天行道,何需什么理由?」

    「日子若好过,谁愿意当强盗?」高天翔叹气道:「咱们绿林有绿林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伤人。就算是官府围剿,咱们打输了投降,也未必会被处死;哪像你们残忍嗜杀,却自以为是替天行道?」魏进忠也叹道:「日子若好过,谁愿意当花子?说来大家都是苦命人,何必自相残杀?」这番话说得群盗大感意外,莫非这个阉妖良心发现?却听他话锋一转,语气激昂的说:「可是五年前太行山六大山寨一句:『你们不配当强盗』,便联手将我们『花寨』六百五十七名弟兄杀得一个不剩!这笔帐怎么算?」说到激越处,声音拉得更加尖锐,半人半鬼的声音在夜雾弥漫的山间回荡,让人听了极不舒服。
  
  戴任道:「这……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何况太行山所有的山寨都被你们清得干干净净,这……还不够吗?」魏进忠摇头道:「我们曾经立誓,要清光天下的山寨,除非……」戴任道:「除非什么?」魏进忠丢出一柄锋利的匕首,道:「除非你们和我们一样,做咱们『净帮』的弟兄……」话中之意,竟是要他们自宫!
  
  「放屁!」吉星金骂道:「戴寨主,别跟这些阉妖说这么多,咱们轰轰烈烈大干一场。」魏进忠依然面带微笑,两颗阴森森的眼珠直盯着吉星金的黑脸,瞧得众人不由自主的打从心底泛起一股凉意,过了半晌,才听他阴恻恻的道:「你是黑面虎吉星金?」吉星金冷不防打了一个冷颤,答道:「是……是又……怎样……」魏进忠笑道:「听说你的『六合棍法』十分霸道,威震川北。」不等他答话,又对着张采连道:「你是白眉虎张采连,听说你的八棱锤……」他逐一点名,把剑门十三寨所有的寨主和稍有名气的头目都认了出来,就连此人有什么得意的招术也描述得一分不差。众盗与他都是初次相见,听他对自己的一切如数家珍,全都惊傻了!
  
  魏进忠指认到最后,瞥见侧边的罗支平,见他双目炯然,率领着二十几名稍有身手的壮汉在墙角处站着,笑道:「至于这几位英雄,我倒想不起来。不知是何方神圣?」罗支平拱手道:「在下罗支平,我们是西安『安西镖局』的人。」魏进忠笑道:「这可有趣!走镖的和当强盗的应该誓不两立,怎么跑来当客人?」罗支平道:「不瞒你说,我们是失手被掳上山的。所幸这几位绿林英雄良知未泯,无条件放我们下山。我看你们双方都非恶人,彼此更无深仇大恨,何不就此化干戈为玉帛?」魏进忠笑道:「少镖头果然涉世未深,都自身难保,还想替人求情?你爹千手刀罗万钧呢?」

    「我在这里!」这声音从大寨门外传来,众人转头往寨门一瞧,果然有几个人疾奔而来,正是罗万钧、古剑、陈弓等人。这几个人一来到,双方人马均感雀跃,认为己方来了强援,陈弓和魏进忠相互寒暄,看来早已熟识。罗、古二人走到镖队中,罗支平简单和他陈述此刻的情势。只有乔小七忧形于色,把古剑拉到角落道:「待会打起来,咱们别理那么多,只管往寨门杀出。」想到乔小七昨天才救自己一命,今天自己却在他最危急的时候弃之而去,古剑深感歉疚,虽然一时搞不清其用意,还是点了头。
  
  魏进忠道:「千户大人,您怎么和罗总镖头一同出现,不知你们交情如何?这堆人个个身上藏满宝贝,若就这么放了,倒还真有些可惜;但锦衣卫一向照顾『净帮』,只要您一句话,我便放人。」陈弓靠近镖队,双眼对着众镖子一个一个缓缓扫过,最后在乔小七面前停了下来,笑道:「你果然躲在镖队中。」乔小七本来低着头躲在后面,这时却往前跨一步,仰首笑道:「与他们无关,你来抓我吧!可别牵扯旁人。」

    陈弓笑道:「说得没错,若不是罗总镖头和古兄弟指引,我还不知要怎么找到你?」他边说话边走向罗万钧,又道:「陈某和罗总镖头虽然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所以……」这陈弓说到一半,竟猝然发难,一腿踢向罗万钧腰际。罗万钧哪料到他说翻脸就翻脸,这一腿来得突然,根本躲不开!「砰」的一声,罗万钧重摔倒地,才听他接着说道:「绝不能放走半个!」双方立刻杀将起来。
  
  镖子们纷纷拿起家伙,围攻着陈弓,只听砰砰数声,一个个摔倒在地,有的中拳有的挨腿,却都伤得不轻,衣袋里的珠宝全都弹落在地。罗支平叫大家退开,与何六发、赵敬两位老镖师合斗陈弓,看来也撑不了多久。乔小七拉着古剑要跑,却被数名锦衣卫围住。另一方净帮花子和绿林群盗的厮杀更是惨烈。

    花子们漫天叫啸,声音尖锐刺耳,与群盗三三五五打杀起来,他们人数虽然少了些,却个个骁勇,喽啰们的人数若没多出一倍以上,很难抵挡得住。净帮中除了魏进忠外仍有不少能手,与清风五虎及练山雄等人做生死拚斗。最可怕的还是领头魏进忠,他的武功高出众人许多,戴任和高天翔联手,却根本绊不住他。
  
  他使一把软刃怪剑,不把二人看在眼里,每当两人逼进,便唰唰数剑将其逼得手忙脚乱,随即又转身将附近的喽啰杀死,就像幽魂野鬼般东奔西窜,晃到哪里,哪里的盗众就得倒下,戴、高二人眼睁睁看着他一剑一剑刺死自己的弟兄,怒惧交加,却拿不出半点法子!混战中,不知是谁打翻火油,木寨劈劈啪啪烧将起来,火愈烧愈旺,映得人人眼红脸赤。
  
  和古、乔二人缠斗的五名锦衣卫其实功夫并不突出,「无常剑法」若使得对,一招便可刺倒一人;然而古剑一见人多,心里便先怯了!有时左右同时有人砍来,慌急之中,不知要先化解左边那一刀,还是先架开右边那一枪,只好向后疾退三步,几次看到漏洞,长剑刺出一半,眼角余光却发现身后的刀光,听不见的人最怕从背后来袭的东西,一个紧张,只想先闪再说,又错过大好良机。他也知那五人只是庸手,心下十分懊恼,思道:「狐前辈若看到我如此窝囊,非一剑把我给杀了不可!」

    罗万钧一个人躲在一角静静调息,运了好几个周天才勉强把腰间封住的穴道打开,忍痛起身,眼看两边都大居下风,尤其在儿子那里,何六发已重伤倒地,罗支平也口喷鲜血。然而,罗万钧却提刀向那五名锦衣卫砍去,一刀一个,一晃眼便砍死五人。他这一提气用劲,腰又疼得厉害,古剑握住他双肩道:「总镖头,你还好吧?」

    罗万钧紧紧抓着古剑的手道:「只要不慌张!你的剑法其实比他们都强,别管我们,自己冲杀出去,将这把『龙吟剑』交到成都百花庄。咱们走镖的,可以丢了性命,千万不能把信誉也赔去。快走!」他把古剑往外推,这时正好听见罗支平一声惨叫,却是和赵敬同时气绝身亡!他没时间哭泣,抛下大刀,转身扑向陈弓,竟以一双肉掌与对方缠斗。
  
  他使的是「拨风掌法」,讲究刚猛厚实,在某些场合使出来威力不逊「千手刀法」。然如今重伤之下以掌法硬接对方硬拳快腿,摆明了是不想打赢,只想多绊住陈弓一时半刻。罗万钓每对一掌便吐一口血,古剑不忍再看下去,遂和乔小七并肩往寨门冲杀过去。罗万钧那番话使他信心大增,剑气忽盛,两名不知死活的花子挡在前头,一招就让他们了帐。古剑亲眼看见这些花子阴狠的德性,悲愤之余,情急之下,出手竟毫不手软!一旦开了杀戒,接下来就容易许多,后来挡道的几名花子,他也都在数招之内将其利剑穿心,没多久两人便冲到了山寨大门。
  
  有七、八名花子拦在路间,领头那人也有几手功夫,但见古剑势如破竹的杀将过来,心下也怯!未待他欺近,便叫道:「你不管那些弟兄吗?」古剑回首一望,镖队的兄弟皆死伤殆尽,只剩下两百余名山贼还在浴血奋战。虽然这堆人他半个不识,但习武之人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两百多人惨遭屠戮而自顾逃命?他一股热血上冲,对乔小七道:「你先走吧!我得试着救他们。」说罢,挺剑向着最可怕的魏进忠杀去。
  
  魏进忠也注意到了,遂抛下戴、高二人,也往古剑来处迎去。两人在疾奔中交错而过,各自交换一记险招,俱都心惊:「好犀利的剑招!」彼此不敢再托大,转身又对了数招快剑,一时难分难解各有所忌。戴任和高天翔二人随后赶到,发现有人挡得住魏进忠,喜出望外,挥刀出剑也往他身上招呼。这下有救了!只要三人联手杀了这个妖首,这群阉妖非散不可。
  
  可是古剑不习惯以一敌多,也不擅长以多对一。有时想拦住对方去路,向右跨步,却撞上往左跨来的高天翔;有时见到魏进忠露出空档,挺剑刺去,魏进忠往侧边急闪,他一剑刺空,却差点伤到正持刀砍来的戴任。这「无常剑法」与那一刀一剑完全配合不来,反而使得碍手碍脚,彼此掣肘,以三打一,却闹得手忙脚乱,险境迭生。
  
  古剑索性先退开战圈,才跨两步,忽感背后生风,一只巨脚凌空踢来!他想也不想,长剑撩向那人下阴,终究是慢了一步,「砰」的一声,把他踢得连退数步。待定睛一看,此人果然是陈弓,他会在此时出现,显然已将罗总镖头击毙。古剑恨他歹毒,还没调好气,便挺剑杀将过去。而陈弓虽然一招得逞,但刚刚古剑所回的那一剑,方位精准及角度刁钻之程度,大出他意料之外,那一腿若出得稍慢一些,自己恐怕也会变成「花子」。他惊出一身冷汗,尽收轻视之心,见古剑挺剑狂刺猛削,并不随之躁进,见招拆招,稳扎稳打,以守势为主。
  
  「无常剑法」是为斗剑而创,无论对手剑招有多精妙,只要使对了便不怕。然而他现在的对手,不但不持剑,甚至连个兵器都没有,倒弄得他不知从何攻起,一轮猛搠强劈,却连对方衣角都碰不着。古剑心焦不已,瞥一眼明月双龙,他们在魏进忠怪剑笼罩之下,恐怕撑不了多久。他心愈急剑愈乱,不但伤不到人,反被陈弓乘隙打了几拳,若非对古剑仍有所忌,保留五分力应变,早将他打得吐血。
  
  激斗中古剑突然转向魏进忠处奔去,但跨不到两步,陈弓旋即一记快腿踢来,他虽有准备,那记飞腿却快得出乎意料,「砰」的一响,这一腿踢得分外扎实。古剑借势腾空,像断线纸鸢般扑向魏进忠处。魏进忠刚把戴任逼开,正要一剑削断正躺在地上的高天翔脖子,猛然惊见一人从两丈之外飞身而来,剑光烁烁,剑势汹汹。他应变也快,立刻向后急纵,然这也在古剑意料之中,横剑扫过,利剑在他腰际划上一道浅痕,同时削断裤带,魏进忠忽感下体一凉,赶紧拉上长裤。
  
  宦官也好,花子也罢,最忌讳别人脱他的裤子,古剑这一着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跟魏进忠结下了八辈子的冤仇;他怒不可抑,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持剑,如狂风暴雨般刺向古剑周身要害,一招狠过一招。「无常剑法」不怕快剑,对方剑招愈快愈奇,使剑者愈能激发潜能,自然逼出相应的妙招。两柄快剑在火光照耀中穿插飞舞,转眼已过百余招,一个功深力强,一个宝剑锋锐,竟是谁也不让。另一边陈弓和明月双龙之战,一方拳脚俐落,一方刀剑精湛,一时难分胜败,谁先失神谁倒楣。
  
  众花子跟着魏进忠南征北讨,历经无数激战,这还是头一次见他被人绊住那么久。在他们眼里,「天鹰」天下无敌,众人一向依赖惯了,如今他摆脱不了一个无名小卒的纠缠,不禁声势为之一夺,原来漫天的尖声怪鸣渐渐小了许多;而群盗本被魏进忠吓得心虚胆寒,这时却士气大振,个个奋勇,觉得这些「阉妖」也未必如传言可怕。双方本来强弱分明的局面,在气势一消一长之后,倒成了僵局。
  
  现在反倒换成魏进忠担起心来。这座山寨烧得火光冲天,邻近几寨的山盗见了,必会赶来驰援,如不能在此之前把这些人杀尽,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剑势再变,专走偏锋,只想尽快了决对手;但愈是心焦愈难如愿,急攻之下,还差点被古剑的利刃所伤。本来晴朗的夜空,却在这个时候飘来一片厚厚的乌云,遮星蔽月。过不多时,便哗哗啦啦下起雨来,这雨愈下愈大,到了后来,却似老天爷倒洗脚水一般,弥天漫地泼洒下来,打在众人脸上身上,混着血水一起淌流而下。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很快把广场上的火把全数浇灭,就连主寨的火势也被淋得奄奄一息,整个明月寨忽然暗了许多。这下子换古剑慌了,他听不到半点声息,只凭一点微光,反应顿时慢了许多,频见险招。过没多久,整个山寨陷入一片漆黑……花子们忽然「呜呜呜」的鸣叫起来,声音极为尖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听来极为刺耳。这诡异啸声从四面八方飘来,根本无从捉摸,众盗正感惊慌,花子们竟摸黑杀来。
  
  这群花子身着黑衣黑裤,脸上、手上、兵器上全涂得一片乌黑,总爱挑夜间攻打山寨。暗夜恶战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什么状况没碰过?自有一套应付的法子,他们在这个时候齐声尖叫,一来可收扰敌之效,二来不会误伤自己人。山寨的人没练过这种听声辨位的功夫,只觉得这些怪声似左似右,忽前忽后,根本分不清敌人在哪个方向,对方利刃砍来,在叫声和雨声的掩盖之下总是慢一步察觉。于是哀号声、惨叫声此起彼落,雨水混着鲜血往山下泛流……暴雨未止,悲鸣之音和呜呜怪啸却先停了。这群山贼,当年没被欺凌他们的土豪恶霸打死,没被苛税残吏逼死;落草之后,没被靖安官兵围死,没被江湖霸客杀死,却在这天杀的鬼夜之中,被一群阉妖歼灭!
  
  雨渐趋缓,整个山寨几乎是一片宁静,只剩一人,那个和魏进忠缠斗不休的人,不知为什么,还一劲狂舞着手中快剑,不让任何人靠近。现在的古剑等于既聋又瞎,根本不知魏进忠的剑会挑哪里刺进来,心中的惊怖更甚于任何人,唯一能做的,只有将「无常剑法」一招接着一招使将下去,舞得又急又快,就怕被对手找着空隙。
  
  魏进忠静立在一丈之外,聆听古剑夹杂在雨声之中的呼呼剑鸣,过了良久,不远处忽有声音发出:「进忠,再不出手制住这聋子,等这片乌云散了,又会更麻烦。」这人一来就道出关窍,若非耳朵听不见,谁会把剑舞得如此疯急。魏进忠哈哈笑道:「我听见附近有人呼吸极细,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绝世高手,所以迟迟不敢出手,怎知原来是您王大统领遂野兄。既然您来了,那我还怕什么?这聋子剑法与众不同,我倒想再多学几招。」

    那王遂野道:「这人剑法变化万千,确有可取之处,若非内力不足,许多剑招无法使得更快更绝,恐怕连我都要怕他三分。」言下之意,似乎他的武功还要高出魏进忠一截。魏进忠仍笑道:「不知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竟出动您王大统领远赴四川。若是抓要犯,能用得上咱们的地方,千万别客气。」王遂野笑道:「你已帮了大忙,我们抓到人了,明日便可回京复命。这要犯狡猾得很,竟然混到镖队里头。」他手上抓着一个人,竟是乔小七!
  
  乔小七只是逃亡时所用的化名,她本名程漱玉,两年前送入皇宫,被选为太子「选侍」,备受宠爱。常洛太子虽经群臣力争册封东宫太子,但神宗皇帝并不喜欢他,宠妃郑氏更无时无刻不想把他废黜,以便改立其亲生儿子常洵为太子,为此惹出了一连串的宫廷恶斗。「程选侍」伴在常洛身旁,替他化解不少阴谋,却成为郑贵妃眼中之钉,就在传出即将被册封为太子妃之际,遭几名蒙面人趁夜行刺,程漱玉与亲信太监六丑奋力杀退刺客,却泄露了会武功的秘密。
  
  然禁宫之中,怎容得下懂得武功的女子?她只好跟着六丑,连夜逃离皇城。此事震惊大内,为了缉捕她竟陆续派出锦衣卫四大统领,一路从京城追到四川。照说四大统领齐出,天大的逃犯也跑不掉,但程漱玉虽武功平平,脑袋倒挺机灵,一路上花变百出,再加上四大统领个个抢功,就怕这天大的功劳给人先占,彼此大斗心机、互扯后腿之事层出不穷,才屡屡功亏一篑,让她安然无恙的逃亡至今。
  
  王遂野这队人马一路追到川北,研判程漱玉应在不远处,便兵分三路寻人。说巧不巧,早上罗万钧和古剑在客栈对话时,无意间透露了口风为陈弓留意,当时即怀疑乔小七可能就是他们要抓的程选侍,于是假意要帮罗万钧上山救人,另派人通报王遂野前来。陈弓陪同罗万钧上山,本想等王遂野到了再动手;但罗万钧救人心切,一上山便急着现身,他只好跟着出现。程漱玉虽扮成男装,却被他一眼认了出来。这时净帮和明月寨之战眼看一触即发,他衡量情势,有净帮相助,要杀光镖子抓到要犯不难,这天大的功名利禄,何不全揽在自己身上?于是出腿袭击罗万钧,引发这场恶战。
  
  陈弓虽立了大功,仍不敢在长官面前得意忘形,他走近王遂野身旁咬了几句耳朵,声音极细,却还是被魏进忠听见,笑道:「王统领是想把这小子也带走?」王遂野笑道:「没错,这人来路不明,本官想查个清楚,是否跟要犯有所牵连?」魏进忠笑道:「这小子跟着安西镖局的罗万钧一起上来,剑法倒强过他的总镖头,这么莫名其妙的插上一手,差点把我整个局面给打乱,论来路确实怪得很。但眼下我死了不少弟兄,可不能轻易放人,至少得留下一点东西。」魏进忠削带之仇未报,实不甘心白白放人,这净帮若要给人留下什么东西,通常不会切手断脚,却爱把人的那话儿给切下来,让他也变成花子。
  
  王遂野道:「那东西一旦给切了下来,伤口难愈,少说半个月不能见风,如何押回京城?进忠,要犯落在咱们手里,算是他祖宗八代作了孽,怎么可能好过呢?卖我一个面子吧!」锦衣卫严刑逼供的手段远近驰名,铁定能让这小子生不如死。想到这里,魏进忠也不坚持,尖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交给您!我只要他手上那把剑。」说着退开数步,把场子让了出去。王遂野一声呼啸,十来只獒犬汪汪大叫,围在古剑四周。
  
  古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必须舞出一道绵密的剑网;但他愈舞愈是心虚,剑招不免散乱,渐渐的招不成招,剑不成剑……忽然间他看到一对对发亮的瞳仁,离地两尺高,散布四周,不知几对?他一阵惊慌,还没想通这是什么东西,这一对对眼珠却同时朝着他飞来,他快剑一削,削断两只兽头,正准备刺向第三只,忽觉头顶百会穴一痛,就此倒地不起……

    古剑清醒时,发现已被人牢牢绑缚在一个地窖里,地板上点了一堆炭火,也分不出昼夜。正前方是一个鹰鼻鹞眼冷峻精悍的人,跷着腿坐在大椅上,椅子有点残破,却很长,另一边竟坐着乔小七!她斜靠椅背,手上抓着一把蜜饯,嘴里含着一颗梅子,神情十分写意自在。古剑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正想开口相询,却被一个满脸胡碴的粗豪汉子挡住视线。
  
  那粗汉叫屠言胜,是个副千户。一待古剑清醒,便欺上前勒住他喉头,阴狠的道:「你是谁?何门何派?这剑法跟谁学的?」他一口气提出三个问题,古剑不知有何意义,但想反正我没做什么坏事,说说又何妨?便答:「我叫古剑,无门无派,没人肯教我剑法,是我自己想自己练出来的。」他这番话句句实言,却引来一阵讪笑。屠言胜抖开皮鞭,劈头往他身上打去,笑道:「你当我们是三岁娃娃?快说实话!否则叫你求死不得。」这么一打,倒激出古剑倔强之气,紧闭双唇,盯着屠言胜凶恶的眼睛,一句话也不吭。
  
  两人互瞪了一会,屠言胜忽然大笑,转身向坐在椅上的王遂野道:「大人,把他交给我吧!今天非让他把十八代祖宗全招出来不可。」王遂野道:「小心别弄成重伤,还得押他回京城呢!」屠言胜喜道:「小的自有分寸,您传下的一百零八种酷刑之中,有三十七种伤皮不伤骨,随意挑选个三、五种就够他受啦!」说着喜孜孜的打开一口箱子,里面放着压指夹、刺骨钉、磨肉石等奇奇怪怪的刑具数十种。
  
  这口箱子并不轻便,但屠言胜为了不错过每一次折磨人的良机,无论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他外号「屠夫胜」,不喝不赌不贪不色却生性残恶,唯一的嗜好,是爱看着别人受尽酷刑痛不欲生的模样,加入厂卫一半为了荣华富贵,另一半却是想借此之便,尽情享受折磨人的快慰!……九七、九八、九九、一百,程漱玉不忍卒睹,心里却不知不觉的跟着默数,屠言胜整整打了一百鞭才停。他汗流浃背,手上的刑鞭是牛筋所制,再加上他勤练已久的巧劲,打起人来虽不伤筋骨却鞭鞭痛彻心腑。寻常人挨了五鞭十鞭早已哭天抢地痛昏过去,就算是懂得以气御痛的练家子也少有人撑得住三、五十鞭。然而眼前这人看来内力平平,却是异常耐疼,虽全身血痕处处,却不见哼唉半句。
  
  古剑倒不是没了神经,他幼时游习于各大门派,所遇的都是严师,不打不成器,恨铁不成钢,对付贪逸愚慢或学艺不专的劣徒,最好的法子便是一阵痛打。打得愈疼,记忆愈深刻,下次就愈不容易再犯错。习武之人不能喊疼,更不能掉泪。在江湖上与人过招,伤痛在所难免,若动不动就哭了出来,岂不丢尽师门的脸?这种基本修为,愈大的门派愈是重视;受罚之时,谁叫得愈大声,哭得愈响亮,严师们就打得愈重。古剑天赋异禀,经历非常,挨打受罚是家常便饭,武功虽没练出半点名堂,耐打抗痛的本事倒修磨得炉火纯青。
  
  屠言胜也颇讶异,拿出一包盐巴抹在他伤口痛处,边涂边笑着说:「你忍耐点,这东西可以让伤口好得快些。」古剑咬紧牙关,紧闭双眼,仍不肯喊一声痛,流一滴泪。像屠言胜这种刑求好手,最讨厌的就是一些文弱儒生,这些人稍稍一点难受,就哭爹喊娘寻死寻活,根本兴头还没撩起就什么都招,像古剑这等良质美玉并不多见,他眼神发出兴奋的光芒,边抹边搓,就怕盐粒渗不进伤口里面。
  
  任谁都瞧得出来,古剑疼得全身都抖了起来,从头到脚湿成一片,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仍始终不吭半句。王遂野忽道:「程姑娘,你看他如此痛苦,难道不心疼?」太子的宠妃从宫里逃了出来,这对皇宫而言,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参与追捕的厂卫,为了怕泄露口风,故不叫她「程选侍」,改以「程姑娘」称之。
  
  程漱玉笑道:「若我求你饶了他,你会照办吗?」王遂野笑道:「那可不一定。您虽犯了一点小错,毕竟是常洛太子最爱的妃子,太后再三交代,您身上少了哪块肉,就拿我们身上的来补!」程漱玉笑道:「我才不要,恶心死了!」王遂野道:「姑娘回宫未必有事,若能过得了这一关,日后东山再起,权势依然不可限量,王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您呢。」程漱玉笑道:「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放我走!」

    王遂野道:「这可为难卑职!皇上和贵妃三令五申,说一定得把您请回去问个明白;若是现在让您走,下官这颗脑袋,恐怕不太安稳。」程漱玉问道:「那太子又怎么说?」王遂野道:「什么都没说,听说太子很难过,连着三天食不下咽。」程漱玉黯然道:「那又有何用?他连自己皇太子之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哪有余力护我?你我都明白,回到了皇宫,郑贵妃绝不会放过我,我这小小的太子选侍,怎么斗得过皇上的宠妃?」她说得如此直言无讳,倒叫人一时难以回答,王遂野干笑两声,道:「你身怀武艺,进宫是为了什么?是受谁指使?六丑是谁?这个自称古剑的家伙又是谁?你若肯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这个人就不必再挨打啦!」

    不料程漱玉两手一摊,大剌剌的道:「哼!我前天才救过他的性命,但他昨日竟两次弃我于不顾!这人跟你们一样,是个狼心狗肺的混球!要怎么折磨他,随你高兴!」想起昨夜若非古剑硬要逞英雄强出头,自己早就逃出去了,不怪他怪谁?她一生受人疼惜,只有人不顾一切的加以维护她,哪有给人连续背弃两次的道理?自然对古剑千般生气万分不满,再说锦衣卫绝不可能轻易放人活命,自己表现得愈是关切,对他愈不利。
  
  这时出外打探消息的陈弓带回来许多粮食杂物,向王遂野禀告:「大人猜得没错,另外三路人马都在左近,咱们若现在出去,无论往南朝北,都很难摆脱。」他们抓到了人,只能算是成功一半,回程漫漫,还得严防准备劫囚的各路强人,其中最令人不敢掉以轻心的,却是等着抢功的另外三组厂卫。
  
  王遂野道:「一切小心为上,只好在这里多待上几天。」屠言胜刚涂抹完盐巴,听到还可以多玩几天,心底雀跃不已,正想附和两句,却被程漱玉抢着说道:「你们要待几天我没意见,但总要弄床棉被来吧!」三个头目面面相觑,他们押解过无数要犯,如此大模大样的,今天倒是第一次碰到。
  
  这地窖位在一个闹鬼的废园里,园中草长过胸,附近杳无人迹,的确是个适合躲藏的地方,但一待就是几天,未免太过气闷,这群厂卫没带到什么骰子、牌九之类的玩意,只好往古剑身上发泄。几个人轮流折腾,用上了七、八种刑具,变了十来种花样,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是昏了又醒,醒了又昏,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没痛过。从清早整治到晚上,直到大家都累了,才放他歇息。
  
  古剑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上连一条绳索也没绑。这不奇怪,反正他全身又痛又酸,挣扎半天才能坐起来,哪还有余力逃走?但稀奇的是,身上竟盖着一张暖被!底下垫上厚厚的细草,他环顾四周,整个地窖内只有自己和乔小七有这种待遇;不禁怀疑,莫非这些锦衣卫良心发现,知道他并非什么反贼,打算善加补偿?
  
  一名亲卫见他醒来,随即端上一碗肉粥给他喂食。粥一入口,只觉得有股浓浓的补药味,多半还添了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古剑受宠若惊,心想,看来锦衣卫并不如外传如此凶恶,莫非他们知道抓错人了,白打一整天,心里过意不去?他正是饥饿难耐,一口气吃下五大碗的药粥,吃饱之后,果然精神清爽许多,正想道谢,王遂野靠近,笑着问道:「吃饱了没?」见对方态度和善,古剑也微笑答道:「吃饱了,多谢!」王遂野又笑道:「那可不可以告诉我……是谁指使你来的?你跟『赤帮』是什么关系?」他前一句还和颜悦色,后两句却声色俱厉,说到「赤帮」二字,竟是咬牙切齿!说毕使了一个眼色,让人把古剑绑在木柱上。
  
  「赤帮」是一个反朝廷的秘密帮会,据传是由一些看不惯昏乱朝政的江湖人士所组成,全帮只不过二十八人,号称「赤帮二十八星曜」,人数虽少,却个个武艺不凡,包括赫赫有名的江湖异人,隐遁多年的一代名宿,或是各大门派中的一流高手。这帮好汉救过许多东林党人,劫过几次天牢,闹过几次皇城,也杀过不少贪官恶吏、凶宦残卫,江湖中人私下提到「赤帮」,无不竖起大拇指;但锦衣卫却恨得牙痒痒,古剑若与赤帮无关,至少还可留下全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还没回话,程漱玉却忍不住笑道:「凭他的武功资历?够资格入帮吗?」王遂野道:「当然不行,但也许他师父或长辈正是赤帮中人,这次不便出面,派他来此救人。」程漱玉道:「你怀疑我与赤帮有关?」王遂野笑道:「你会武功,之前带你逃出皇城的太监六丑也有不错的身手,再加上这小子……此事并不单纯,由不得王某不怀疑。」程漱玉忽然大笑,说道:「如果赤帮真肯出手相救,我会落在你们手上吗?」说完转身躺下,眼角上却多了几滴泪水。
  
  王遂野突然叹道:「宫中传言,程选侍不但有闭月羞花之貌,机敏黠慧之心,个性更是温柔良善。今日您迟迟不肯吐实,难道要看着不久的将来,赤帮紫微星揭竿造反,战祸连绵,天下黎民生灵涂炭吗?」程漱玉拭去泪水,道:「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赤帮存在也不止一、两年,何以揣度他们将要起义?」王遂野道:「姑娘可曾听过『九月十五,天狗食日,无道之君,末日将至』,或是『神龙再现,天将巨变』之类的话语?」程漱玉道:「市井传言,又何必当真?」

    王遂野连连摇头道:「自古以来,只要有人想造反,都会事先散布这类流言,让一些无知百姓以为天命如此,甘心追随。那些反话几年前就曾出现,但从未像今年这般如此盛传,随便抓个小孩都能琅琅上口。圣上大为震怒,要我们尽速查个水落石出,抓出反贼。唉!若非如此,咱们当差的好好太平日子不过,又何必硬要招惹赤帮!」

    他话说完突然变脸,随手赏了古剑一个巴掌,骂道:「你这小子,管你是不是赤帮的人,今天大爷兴致来啦,就拿你好好整治吧!」说完从怀里取出一把细针和一罐红色药水,缓缓拈起一根针头,沾上红色汁液,心情颇为亢奋。他先慢条斯理把红色的细针停在鼻前,来回嗅了几下,再徐徐扦入古剑耳屏前方的听宫穴。刚插入时古剑还没什么感觉,过没多久,慢慢感到有些灼热,这种感觉逐渐加剧,愈来愈猛烈,像是有烈火在烧,炙痛难挨,不知不觉便把全身真气都引到耳朵附近,试图减轻一些痛楚。王遂野见其咬牙强忍,又在脸上颧髎穴及颈侧天容穴上各刺一针,古剑猛冒热汗,丹田之气往上直冲,在这三点要穴间流窜起来,这时再也忍受不住,双目紧闭,整张脸不住抽搐,哼哼嗐嗐叫了起来。
  
  程漱玉被叫声吵得心烦,看这人皮厚肉粗,哪知只挨了三针,就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她不知古剑最大的长处,就是有股坚忍不拔的意志,小小的年纪,便曾在一日之内抬了上百桶水上少室山,抬得肩膀脱臼也不肯停止;在武当派时也曾为了练一招剑招,连续三个晚上不睡觉,手掌都脱皮了仍继续习练;更有数次在冰天雪地的华山绝顶上跪了一夜,次日仍拖着冻伤的脚掌苦练轻功。不管有多苦,他从不吭声皱眉。
  
  然而这才刚开始而已,接着一针扦入颈下的天窗穴,后肩的肩中俞穴、肩外俞穴、曲垣、秉风、天宗、臑俞,再循着手臂背面的肩贞、小海……一直刺至小指指尖的少泽穴,这一连串的穴道,均属手太阳小肠经的要穴。紧接着他又一针刺入少泽穴附近的少冲穴,这又是手少阴心经的起点,接下来便循着手臂外沿的少府、神门等穴刺至腋窝顶点的极泉穴。
  
  这两道经脉在人体的十二正经中是属于火脉,沾上烧药的红针如果插在别的穴道,也许不会痛得如此火烈,王遂野似乎略通医术,插的全是这些对烧热最为敏感的穴道,每多插一针就好像身上多一块肉被烧着,疼痛自然多加了一分。这个时候的古剑,从头到脚赤红,似乎整个人都要冒出火来!插完左右两边双脉共五十八个穴道,王遂野神情古怪的瞧着古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忽然间他又沾了一根红针,先在鼻头上嗅了一嗅,再缓缓扦进自己的左手小指少泽穴。这举动实在太匪夷所

    程漱玉不禁「啊」一声叫了出来!他脸上青筋暴起,慢慢的由白转红,全身上下不住抖动,双手握着一根寸许粗的铁棒,竟逐渐弯曲变形,显然是疼到极处!他口中发出哀号之声,随着痛楚的逐渐加剧而愈发急响,整张脸挤成一团,表情却十分诡异,似乎处在极度的痛苦中又带有极大的满足。程漱玉不想再看,摀住双耳,转身面对墙壁。
  
  王遂野知道要怎样使人感到难受,有时候轻描淡写的点了两、三个穴道,就能让人痛不欲生。屠言胜行刑逼供的功夫便是其一手调教出来,江湖有言:「宁下地狱,不到东厂;虽怕阎王,更惧屠夫。」这「屠夫」二字,指的便是心狠手辣的屠言胜,落在他手里,往往会叫人后悔为什么要来到这世间。做师父的王遂野反而默默无闻,在这方面的名气远不如他。这倒不是做徒弟的青出于蓝胜于蓝,而是被屠言胜酷刑折磨过的人,虽然苦不堪言,但十个里面总还有一、两个活着出来,替他做了宣传;然而落在王遂野手上的,不是死去便是发狂,始终未能有人将其手段传扬开来。
  
  自王遂野从「糊涂神医」侯藏象身上学到「五色针」之后,突然觉得原先的那些刑罚根本是孩童的游戏,再也无法令他感受到任何乐趣。他又给这针法取名为「丧心病狂五色针」,是一种极为霸道的苦刑,一般常人只要一针,什么都肯招!即使是江湖上的一些勇悍之辈,也往往挨不过五针,令人扫兴。今天弄到古剑,就像好色之徒得到绝色美女,嗜酒之人得到陈年佳酿,怎能不细细品尝,好好享用?
  
  那要怎么尽情享用?王遂野灵机一动,给自己也扦上一针,唯有如此,才能更深刻、更真实的体会这五色针的威力。因此他每多疼一分,便想古剑比自己多疼了十倍百倍,心里就多了一分兴奋愉悦。处在这极端的痛苦之中,古剑全身的真气都聚集起来,不由自主的在这两道经脉间循环游走,这是人体本能的反应,将集中在穴道的热气分散至全身,这本可减轻一些痛苦,但由于针刺的顺序与一般练气者行功的方向相反,等于强迫他的经脉逆转,这又是另一种折磨。不到半个时辰,当王遂野拔去红针时,古剑整个人已为之虚脱,昏迷不醒。
  
  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被摇醒,与昨日相同,先吃一大碗的补药粥,休息半个时辰后,王遂野来到跟前,问道:「大爷今天心情好,想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招是不招?」古剑摇头!实不知从何招起?王遂野又道:「后头可还有四种药水,滋味不同,但都同样能让人痛不欲生!还想试吗?」古剑闭上眼合上嘴,一副随君处置之意。
  
  这下子可更加有趣,王遂野眼睛晶亮,取出一把黑色细针,逐一插入古剑足太阳膀胱经及足少阴肾经各要穴,却是奇寒奇冻,把他冷得全身发黑……人体内除了任督二脉,另有手、足三阴和手、足三阳十二经脉,共称十四经脉,是人体中最主要的十四条主脉。其中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阴心经属火脉;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属水脉;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属木脉;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阴肺经属金脉;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属土脉。
  
  这五色针便是依据阴阳五行的原理,调配出红、黑、青、白、黄五种十分霸道的引药,以刺激这五种经脉。不同的穴道针刺之后,各有不同的反应,有的极寒,有的极热,有的极痒,有的极酸,有的极麻,但都能让人痛得死去活来!接下来几日,王遂野每日换一种金针,而古剑经历五种最难受的极刑,自是痛不欲生,这种苦刑持续五天,古剑好像作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恶梦,在地狱里无尽的轮回,一会儿上刀山,一会儿下油锅,就是死不了……

    第六天清早醒来,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急驰的马车上,四面帘幕垂下,车内漆黑一片,忽觉腰间寒凉,伸手一摸,竟是一根铁链!这东西并不粗重,在腰上匝了一圈后,用一支楔子,打入其中两个扣环,将他牢牢圈住。他想知道另一端绑了什么东西,便一截一截拉扯铁链,约莫拉了三、四丈长才不动,双手沿着铁链摸去,摸到一个温软的物体,这时一只手重重拍来,打在他的手背上,这才明白原来另一端也绑着一个人。这人脾气也真暴躁,碰一下肚子也不行。他想说两句赔罪的话,一开口才发现,连号五天的嗓子干涩沙哑,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人是谁?他忽然想到乔小七。连着几天下来,除了惨遭苦刑之外,自己不是昏睡不醒,便是浑浑噩噩,哪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其他?如今稍微清醒些,才开始慢慢回想最近发生的事:「那晚和我对招的,明明是那个使剑的首领,怎么后来会落到这些锦衣卫的手里?其他的人呢?怎么只剩我和乔小七?我们一道落在锦衣卫手里,怎么我天天大刑伺候,他却如此舒服?他们为何要抓我?是不是因为我帮了山寨那票人便认定我也是什么江洋大盗?……」他胡思乱想许久,却什么也没想通。
  
  马车往北疾奔两、三个时辰,经过广元镇来到嘉陵江畔,二人被请了下来,古剑定睛一看,绑在铁链另一端的人还真是乔小七!除了地窖里那几个人之外,另有八只西藏獒犬正对着古剑不停吠叫,他突然想到,那一夜朝他扑来的十来颗眼珠,正是这些恶犬。他不禁一阵难受,心想:「练了那么辛苦的『无常剑法』,竟连几只狗都对付不了!」程漱玉环视四周,看到不远处一排栈道,转头对王遂野问道:「你要走栈道北上?」

    王遂野笑道:「川鄂间的官道虽然好走,但道路不靖,易生枝节。在下思量再三,还是走川陕栈道来得稳当。」程漱玉笑道:「我看你是怕另三组人马设伏夺人吧!」王遂野笑了一笑,说道:「您是千金之体,在下必须尽力护送入京,可不容有半点闪失。」程漱玉道:「你还怕我死吗?这栈道险阻,万一一个不留神掉入嘉陵江中,哪还有命?」王遂野道:「当初只有您一人,还不是走了过来;如今有我们帮您留意,更是万无一失。」程漱玉却指着古剑道:「我不要跟他绑在一块,你换个人吧!」

    王遂野笑道:「这条『玄铁链』不用锁,没有钥匙,现在我也没法子啦!」程漱玉不悦道:「那叫人把这根楔子打断,可以吗?」王遂野摇头笑道:「这铁链与楔子都是西域精钢所锻,别瞧它细,一旦嵌入之后,恐怕得回到京城才有法子弄断。」程漱玉知道多说无益,又睨了古剑一眼,这个下流讨厌鬼摆脱不掉,不禁让人发愁。王遂野叫人把马车烧了,马匹杀死,投入嘉陵江中,以免留下踪影。办好立即启程,叫古剑走在最前头,若有什么朽木滑地,由他先试试,陈弓与屠言胜轮流握住铁链中段,防他跌倒时拖累程漱玉。
  
  这条古栈道,据传是战国时代秦惠王伐蜀时所造,名曰石牛道,向为川陕之间的交通要道。由川北进入陕西,长数百里,右侧急坡,处处悬崖深谷,左为嘉陵江,水急滩险。古人在此,沿江傍崖,凿石为孔架木为道而通行。栈道宽窄不一,建造时需在石壁上打三排孔,上排做遮棚,中排为步道,下排则固定支撑用的木柱。一般而言算是颇为坚固,但年久失修之处也不少,走起来莫不战战兢兢。古剑这才明白他们为何要弃马而行,并且不用手铐脚镣来押送他。
  
  赶了十来里路,在一个转角处突然无路,一段梁柱被人齐根锯断!王遂野大惊,命队伍立即掉头回去,忽闻弯角的另一端一阵大笑,一个浑厚的声音道:「你们不必白费力气,往回走也将无路可行!」众人望去,恰可看见后方两、三里某个转角处,隐约有十来个人正吊在崖壁旁锯切栈木,现在赶去恐为时已晚,而这段路的一边是滔滔江水,一边尽是悬崖绝壁,前后再被截断,势必陷入绝境。
  
  王遂野青筋暴起,劈头骂道:「刘易风吗?人是我抓到的,你有本事就明刀明枪的来抢,何必用这种卑鄙手段!」那刘易风道:「抓到人是你王遂野的本事,能够料到你们会走这条回头路,却是我刘易风的本事,你也不必不服气,乖乖把人交出来吧!」他斗智赢了一局,得意万分。
  
  王遂野很快恢复冷静,权衡情势,显然已成了人家的俎上肉,不得不屈服,说道:「你待怎样?」刘易风道:「很简单,待会我叫人架个长板子,你让程姑娘一个人走过来。五天之后,我自会派人来修复栈道。」王遂野冷哼一声道:「说得容易。把人都交给你,还会再管我们死活吗?」刘易风道:「你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某与你无怨无仇,何必害你?」王遂野冷笑道:「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却一向貌合神离,谁知你会不会想趁此机会将我除掉。」

    刘易风正色道:「没错!你武功比我差,才智不如我,但却身居指挥佥事,排名在刘某之前,我当然不服气!然而如今我即将立下大功,到时补上同知的缺便抢在你之上,又何必再计较?」原来锦衣卫自指挥使以下,依序有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各两名,南、北镇抚使各一名。这些职称说来拗口,江湖上一般称同知为副指挥使,两名佥事及南、北镇抚使统称四大统领;副指挥使虽有两个缺,但目前只有牟谦一人,另一个副指挥使悬缺数年,因四大统领互相倾轧僵持不下,迟迟未能补实。

    而这四个人各有后台,谁也不服谁!但论职级,指挥佥事为四品官,南、北镇抚使为五品官,仍有差别。程漱玉叛逃深宫之事非同小可,谁能把她抓回来,便能名正言顺的补上另一个同知的缺;因此四大统领一得到消息,都不约而同快马追捕,深恐自己抢不到这天大的功劳,更怕让别人给抢了去。
  
  王遂野心想:「刘易风虽然阴鸷,倒是个守信之人;但在这里多困五天,以后就别想再追上。如果能只晚个两、三天,他们人多走得慢,而我和陈弓、屠言胜三人施展轻功加紧赶路,说不定还可在入京之前夺回程选侍。」遂道:「五天太久,我们的干粮不够。」刘易风道:「我可以叫人把食物扔过去。」

    「不行!最多三天,否则免谈!」王遂野语气坚决。刘易风考虑后竟爽快应道:「三天就三天,三天后的此时,定会有人把栈道修好。」他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但只要沿路破坏栈道,他们本事再大,也别想追上。转角的另一侧慢慢伸出一悬臂木板,那一端绑固后,一个胖子微笑走到前端,将手上的另一片木板分别架在脚前及王遂野这端的断口处,用绳索将两端绑固,做成一个带有转角的便桥。王遂野见刘易风两百余斤的身子,踩在厚不到一寸的木板之上,那端的悬臂木板却没弯下多少,估计在转角的另一侧所截去的栈道要比这边短了许多,最多不超过一丈。再看看山壁,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嘴角不禁暗暗微扬。
  
  刘易风搭好便桥,这才指着古剑皱眉道:「这人是谁?」王遂野道:「他叫古剑,一起抓到的要犯,准备带回京城细审。」刘易风又问:「武功如何?」王遂野道:「不差,手上若有一把剑,可以跟魏进忠斗上百招。你若担心制不住他,我可以帮你解决。」说着取出背后长枪,准备把古剑刺死。
  
  却听刘易风哈哈大笑道:「那又有何可怕?既然用上了玄铁链,现在也不可能把他们分开,就一道送来吧!」王遂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收起长枪,看着便桥道:「你看这两块木板能同时站上三个人吗?」刘易风也低头看了一下,他自己一个人抵得过两个常人的身重,若不先行退回让他们走,这临时搭的薄板便桥,恐怕真会负荷不了。「谅你也耍不出花样!」他冷哼一句,退回栈道上。
  
  一见他退开视线,王遂野立刻低声问古剑:「想不想逃?」古剑点头,王遂野拿出一粒养神丹叫古剑吞下,接着取来屠言胜手上长剑,一施巧劲,长剑折断一截,却没什么明显的声响发出。他把断剑递给古剑,要他藏在右手袖子里,说道:「过去之后,出其不意突袭那胖子,若能将他杀成重伤,你就有救了!」

    古剑看了两人对话,也猜到一些蛛丝马迹,无论王遂野是善意或恶意,既然有机会,何不试试?他本来精神不济,吞下养神丹后,似乎恢复了七、八分,依言把断剑藏进衣袖,这剑被折断之后,长度恰好能被包裹住,转头瞧了一眼程漱玉,她使个眼色,无声说道:「别试!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古剑笑了一笑,心里却在想:「不试也难逃一死,何不拚死一搏?」

    古、程二人一前一后走上便桥,古剑行到转角处时,程漱玉已经上了栈板,刘易风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盯着他,瞧得他头皮发麻,持剑的右手微微颤抖。刘易风面露微笑,待他们踏上栈道,才取出绑在腰上的长鞭,呼地一鞭,扎扎实实打在绑缚便桥的麻绳上,将缠绕数匝的麻绳全数打断,这力道霸得很,便桥晃了两下,接着「啪」的一声,竟从中断裂,坠入江中。古剑心里打了一个突,思道:「这人功力真强,我有机会吗?」想到这里,右手不禁抖得更加厉害。
  
  刘易风长鞭在空中抖了两下,忽朝古剑身上卷去,一边喊道:「出剑吧!咱们打一场!」原来他早看穿古剑袖里玄机。眼看长鞭卷来,古剑身子一侧,向前跃进两步,同时手中断剑划破衣袖,刺向对手胸口。刘易风从容闪过,他这一剑竟刺中山壁?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这一跃竟比原先估计多了一尺?
  
  此时却没暇细想,刘易风一招便看穿他的虚实,一鞭接着一鞭打来,鞭鞭凌厉,打得古剑不断跳跃闪躲。鞭长剑短,若想还击,必先近身,但自从知道自己败给那几头獒犬之后,古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又消失殆尽,「无常剑法」就和手中那把断剑一样,难以全力施展,别说靠近敌人,连躲闪都十分狼狈。若非此处地势狭窄,上方又有碍手碍脚的顶篷限制长鞭的挥舞空间,心慌意乱的古剑,恐怕早已伤皮碎骨。
  
  另一侧王遂野听见打斗之声,随即取来手下的大刀,一把一把掷向山壁。山岩坚硬,但他内力到处,每柄大刀竟都入石三寸。一共是五把大刀,各距四尺,呈阶梯状缓步而上。王遂野掷完之后,提气便往山壁奔去,蹬蹬蹬蹬,转瞬间奔上转角处,正见古剑身陷险境,一招「长鹰击兔」,自上而下,举枪向着刘易风刺去……

    刘易风本来打算慢慢逼试古剑的师承套路,一听到刀石撞击声响,心知不妙,大喝一声,唰唰数鞭,将顶篷的木梁尽数击飞。这木梁有手臂粗细,在他重鞭之下,竟摧枯拉朽的不堪一击!清完这碍手的顶篷之后,长鞭大开大合,尽情施展,强挥三鞭,已将古剑逼到绝境,第四鞭挥出一半,赫见王遂野从空而降,一柄长枪向着自己胸口搠来,势道猛恶!
  
  长鞭立即转往王遂野身上打去,软兵器要在中途变向是一种极难的手法,刘易风却能转得十分流畅,王遂野微一愕然,人在空中已无处可闪,但他应变奇快,长枪突然一分为二,左手那半支枪绊住长鞭,右手那半支枪仍旧刺向对手。长鞭在枪上绕了一圈,余劲未消,又打在他脸上,拍落两颗门牙;所幸右手那一枪刺中对手左臂,并未吃亏。
  
  两人同时发出怒吼,又斗在一起,互相叫骂起来!刘易风说:「你为何刺我?」王遂野说:「你为何困我?」两人嘴巴互斥对方搅局,手上也毫不容情,各施绝技,竟是性命相拚,把各自的压箱功夫都使了出来。王遂野的铁柄长枪两头都带枪尖,中段有一卡榫,一按之下可瞬间分离成为两把钢刺,一推一送又结合起来成一支双头长枪,这便是他赖以成名的「离合枪」。离合枪法,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这柄枪能瞬间分合,前半招还像中平长枪朝人的肚脐搠来,下半招却突然变成一双钢刺自左右刺出,这两种兵器一长一短,用劲使招截然不同,一般人哪能适应?
  
  然而刘易风不是一般人,他的巨鞭长九尺粗一寸,末端四尺却分岔成五条细鞭,手劲正旋时绞成一条粗鞭,反旋时散成五根细鞭,略施巧劲,更能张成一只巨爪朝人头顶罩来,极是难防。他这鞭法叫「聚散鞭」,本来还稍胜王遂野半筹,但因刚刚左臂中了一枪,移动上略失灵巧,故只能打成平手。
  
  古剑目不转睛的观看两大高手在这险窄栈道上做生死恶斗,但见两人功深力厚,鞭风枪影飞舞穿梭,奇招妙手层出不穷,不禁暗暗佩服,思道:「狐前辈说我的『无常剑法』若发挥正常足可对抗一流高手;但我看这二人出手,无论招术、功力均胜我数倍,岂是我能应付?」他自从明月寨一役惨败之后,不免信心大丧,不知不觉又高估别人小看了自己。
  
  没过多久,陈弓也爬了上来,单脚踩在刀上,提一口气正欲跳将下来,程漱玉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手上夹着三柄飞刀,对准下跃的路径!他的轻功与接刀手法均远不如王遂野,若要分手接住三把飞刀,便没有把握能跳到栈道上。衡量得失,王遂野虽是他的顶头上司,但为他冒着受伤的风险殊不划算,为了立一点小功而得罪另一个统领更是得不偿失,于是立即收回伸出去的右脚,手扶山壁,呆立在刀上,不敢轻举妄动。
  
  王遂野见状喊道:「让他下来吧!刘易风可是贵妃娘娘派来的人,这几天我不是把您当成活菩萨侍奉吗?落在我们手里,可比他强多啦!」他说得没错,这四组追捕程漱玉的人马,分别是由太后、皇上、郑贵妃及司礼太监所派。其中真正恨她入骨的也只有郑贵妃,其余三人都被要求活捉善待,刘易风接到的密令却是要将她暗地处决,若不幸落在他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却听程漱玉笑道:「若有机会逃离两位魔掌,岂不更好?等你打输了,我自会放他下来。」言下之意,只要一直维持双方均势,她就安全无虞。刘易风亲信副千户远守在另一边的断口处,这边只剩四、五个插不上手的普通亲卫,若让陈弓和屠言胜过来,三人联手,刘易风是非败不可。
  
  王遂野莫可奈何,只能心中暗骂,一个不留神嘴角又被细鞭打中,火辣辣好不疼痛!心中更气,边打边开口道:「刘兄,咱们这样自相残杀可不是办法。」刘易风道:「你待如何?」王遂野道:「你我一齐攻向古剑,谁先伤了他,谁就可以把人带走。」刘易风略一思索,也觉得不吃亏,应道:「一言为定!」他话才说完,长鞭突然转向,朝着古剑挥击而去!
  
  古剑忽见散鞭有如巨爪般罩来,来势劲疾,身子向侧壁闪去,才移半步,王遂野挺枪刺来!他经验太浅,一见两大高手同时攻来,心中一惊,早忘了该如何冷静化解,闭目待死……就在这时,程漱玉突然转身往江中跳落,把古剑也拖了下去,两人便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在众人的惊诧中,坠入江心。
  
  江中水流湍急,水性再好也难自保。然而此时正巧有一批浮木沿江漂来,两人跃下后,赶紧抓住浮木,才免于被铁链给拖入江底。这批木材从上游流下,当地商人伐木后利用江水将之运到下游的合川、重庆等地集散,在这江深水急的嘉陵江中,却成了他们的救命之物,程漱玉就是因为发现这批浮木,才敢往下跳去。这些原木都十分粗大,一人无法合抱,搂得非常辛苦,程漱玉灵机一动,搭着木头翻转一圈半,靠这玄铁链把浮木牢牢套住,不必再死命抱着,还能腾出一只手,向岸上的人挥手道别。
  
  两人刚喘一口气,王遂野一根接着一根踩着浮木,蜻蜓点水般步步跃近。程漱玉开始着慌,直道:「怎么办?怎么办!」古剑手上断剑缓缓浮起,由于九寨沟处处有溪有湖,他几乎天天下水锻炼身子,对自己的水性倒是颇有把握,且见刘易风没有跟着过来,心中略感宁定,心想那胖统领多半是个旱鸭子,不敢下来;但不知这个毒针狂魔水性如何?
  
  王遂野在他们旁边的浮木上稳住,笑道:「想摆脱我可没那么容易!」说罢便往这根浮木跳来。人还没踏上浮木,长枪便往古剑身上招呼,古剑出剑架开,又开始一埸恶斗。两人位置一上一下,一个像刺鱼般的猛插,一个却专攻下盘,以前所练的招式套路在这里完全用不上,全凭本能反应与经验过招,凶险倒不输方才的王刘恶战。程漱玉全然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王遂野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且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但站在浮沉摇晃的浮木之上,他必须腾出七成的精神来稳住身躯,总括起来反倒吃亏,慢慢的守多攻少渐居劣势,缓缓退到浮木末端,远离剑圈筹思对策。这十来尺长的浮木虽然被他压得有些倾斜,但古、程二人却因铁链缠身,一时间无法跟着移动乘胜追击。程漱玉想激他过来再战,讥道:「王大人,您可真聪明!打不过人就缩到一边去。」她这么一开口,倒提醒了王遂野,便向前跨近两步,离两人约莫五、六尺远,枪长剑短,古剑刺不着他,两人却已在长枪的攻击范围内。

    他抓着长枪一端,狠狠刺向程漱玉,这次倒不怜香惜玉,抓到一个受伤的要犯,总比完全抓不到人强。这枪势疾劲,程漱玉赶忙钻入水中,躲在浮木下方。王遂野大笑道:「换你变成缩头乌龟啦!看你能撑多久?」古剑骂道:「别攻击一个手无寸铁之人,有本事来找我!」王遂野却道:「在这里你占尽了便宜,有种咱们到岸上去。」古剑道:「说得倒容易?拖着这么大的木头,要怎么上岸?」王遂野道:「你可以学我,跳着过去呀!」古剑摇头道:「不成,水太急了,我的轻功办不到。」

    王遂野笑道:「你也知道这激流中的浮木不好踩,如果这急流太长,还没到平缓处,本官已先累死,那还用……」他话未说尽,程漱玉已经憋不住而冒出水面,好狠的王遂野,立即挺枪疾刺,不容她多吸一口气。程漱玉吸不到半口气,又急速下沉,古剑勉强出剑想架开长枪,不料王遂野这招只是虚招,他声东击西,见对方剑势用尽,枪劲一转挑了上来,轻易把断剑挑脱离手。同时程漱玉因沉得太急,藉着铁链引动圆木,古剑胸口贴紧浮木,先感应到浮木的转势,立即抬起下肢,全身贴紧圆木,顺势扭腰,将浮木转得更急。
  
  王遂野缴了对手的兵器,胜券在握,正感得意之际,发现浮木在转动,本来圆木在水中就极不稳定,他早有防备,只要轻轻跃起便可卸去转势,跳到半空中,却惊见古剑的身子正贴着圆木转了上来,双腿踢出,踹向他落脚之处!他一时得意忘形,全没料到对方会在临危之际想出此一险招,跃起时没有预留多余的劲力,此时想要缩退或转向已然太迟!还未落下,腿胫已狠狠被踢个正着,身子腾空翻转半圈,头下脚上倒栽入水,姿态狼狈。
  
  圆木旋转半圈,古剑在水面上从东侧翻到西侧,程漱玉则在水面下自西侧转到东侧,浮上水面后,大大喘了几口气,笑着道:「看不出来你还满机灵的!」古剑却全无欢愉,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王遂野正攀爬着另一根浮木,而那柄长枪还牢牢抓在手中。现在换他心慌,直道:「怎么办?我丢了剑,待会要怎么打?」程漱玉回头见王遂野虽然无恙,动作却已不若原先流畅,想是喝了不少江水,笑道:「没关系!我有主意。」

    王遂野好不容易重新站上浮木,看他们正在松解绕在浮木上的铁链,往末端移动,叫道:「别跑!」赶紧追跳过去。他一个成名人物,竟被一无名小卒踢中一脚,心中抑郁难消,只想赶快刺回一枪,以消心头之火。这一鼓作气连跃几根浮木,眼看就要落在支撑古、程二人的浮木之上时,这根浮木却突然倾斜,有人的那端沉入水底,另一端则向上急翘,发觉不妙之时,人已跃在半空中,紧接着「砰」的一声,撞个正着,扑通落水。
  
  这次摔得头昏脑胀、胸痛气闷,好不容易才抓到一根浮木,紧紧抱住,喘息不已!他是北方人,不谙水性,想不通为何那么大的木头,竟然可以翘得如此高?其实这道理不难,一千多斤的木头,在水中只剩下两、三百斤重,在末端的人只要稍加用劲,便可使之倾斜。道理虽然简单,但在危急时能立刻想到而加以应用,也不容易。古剑暗暗佩服程漱玉的急智,若有所悟:「环境千奇百怪,在真实的江湖之中,很多生死搏斗,未必全发生在擂台之上,要能生存,就得适应各种不同的地形地物随机应变,而非只靠一套死练的剑招。」沿江往下流了一段,江面稍微开阔,水流已不若原先湍急,王遂野慢慢往前游移,一一更换浮木,最后移到与他们隔邻的一根,彼此相距不到一丈,望着两人,苦苦思索擒捕之法。
  
  他先与刘易风酣战一场,又在这浮木群中苦苦追击,已先耗去许多体力,初时还不觉得累,现在稍事喘息,反倒觉得全身精疲力倦,先前被踢撞的地方隐隐作痛。反观对方,原本用来限制行动的玄铁链却变成求生利器,套着浮木,可以毫不费力的随波逐流。古剑吃掉他多颗养神丹,精力愈见充盈;而程漱玉却是诡计多端,不知还会变出什么花样来?他连吃了两次亏,体力与锐气大受影响,竟不敢再贸然攻击。前面突然出现一个险滩,王遂野抱着的浮木撞到一块岩石,差点松脱,赶紧用力抱紧,心想:「这段急流不知还有多长?再拖下去,手臂可真会累到抽筋,哪还有力气抓人?」想到这里,不禁又焦躁起来,但偏偏脑袋愈急愈空,全然不像一个以阴狠诈智着称的锦衣卫统领。
  
  程漱玉看他迟迟不敢再进逼,已猜到一些端倪,稍稍往上攀扶,以身体的重量摇动着浮木笑道:「再来玩呀!我还有许多绝活还没用呢,嘻嘻!」话刚讲完,却听到古剑在一旁猛咳猛吐,好像喝了不少溪水,转头笑道:「怎么啦?才晃几下就受不了啦!这水脏不能喝,可别学人家王大统领!」王遂野连摔两次,想必喝了不少水,她明笑古剑,骨子里还是在讥嘲王遂野。其实她也怕对方再杀过来,故意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姿态,想叫他心生疑惧,不敢再轻举妄动。
  
  果然王遂野尽管气得龇牙咧嘴却始终不敢再移近,古剑呛得头昏脑胀,本是大好良机,他却以为是对方的诱敌之计,更加不敢再贸然进击。古剑好不容易止了咳、通了鼻,吐了几口痰后喉咙似乎畅通一些,扯着沙哑的声音道:「对不住!我……我不知您是……是个姑娘……」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程漱玉愣了一会,突然爆笑起来,花枝乱颤的道:「所有的人都看出来啦,就你这个驴蛋不知!」她笑着笑着,低头一看,本来宽大的长袍,浸湿之后,却紧贴着身子,上半身曲线毕露,这才涨红了脸,老老实实的把胸部浸在水中,不敢再胡晃乱荡。
  
  程漱玉在逃难途中,为了掩人耳目而改扮男装并化名乔小七,但她天生的丰胸细腰,曲线玲珑,必须做一些束胸垫腰等麻烦情事才可能瞒住别人。可是逃难途中,共有四组人马一直穷追不舍,哪有余闲做这些事?只好弄了一件宽松的长袍,试着蒙混过去,不料这套欲盖弥彰的装扮,反而让她成为更明显的目标。就算人家一时没留意外表,但她声音娇细甜脆,怎么假也不像男人。她装扮拙劣,被人识破早已成为习惯,如今遇到这个浑人,相处数天竟还浑然未觉,可真把她给逗乐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古剑,他根本听不到程漱玉娇甜软语,且在山中待了六年,整天想的就是练剑比剑,打从他应该懂得男女之事以来,还没遇过女子,在初遇程漱玉时,虽从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感到有些脂粉之气,但久了也就习惯,从未怀疑她是红妆。



第六章 铁链

  王遂野冷眼旁观,见两人面红耳赤,心想:「装哭假笑简单,但这种羞红的脸却不易作假,莫非这傻小子确与赤帮毫无干系,不过是误打误撞蹚入这场浑水!」既然如此,何不设法招降,先将他骗上岸再说!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程漱玉不悦,问道:「你干嘛学我笑?」王遂野却对着古剑问道:「古兄弟,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帮了之后会有什么下场吗?」一连丢出三个问题,古剑连摇三次头,他实在不了解乔小七,只觉得她似正又邪,喜怒无常。
  
  王遂野道:「我告诉你吧!她是宫里的人,犯了欺君大罪,你若再和她夹缠不清,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啊!」古剑心中一震,他只是一介草民,禁宫之事对他来说未免太过遥远,但若真会满门抄斩,怎能无所顾忌?再看一眼乔小七,她没说什么,眼神显得既担心又无助。
  
  古剑似乎看透她的心思,思道:「我已经连续两次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她而去,不管她是什么人、对我有何不谅解,这次说什么也要保她周全!」说道:「乔姑娘待我不差,我不能再置之不理。」王遂野笑道:「她怎么又姓乔啦?你连她真实姓名都不知道还把她当成朋友?可笑啊!可笑!」

    古剑自受俘以来,不是苦刑便是昏睡,王遂野这帮人「程选侍」、「程姑娘」的叫了不知几回,他却一次也没留意!正想再问乔小七,她笑着说道:「我叫程漱玉,为了逃命换个名字,失礼啦!」这时河面逐渐宽广,水流比起先前和缓许多,古剑有些担心王遂野会再度站上浮木,准备再攻。在河中紧抱着数尺宽的浮木漂流绝不轻松,为今之计,应当设法拖延,能多耗他一分精力,就能多一分胜算,古剑有了计较,遂道:「我也无意与朝廷作对,是你们把我抓起来,用刑加炼!逼得我不得不抵抗。」程漱玉见古剑语气中似有与王遂野和解之意,转忧为怒,破口大骂起来,古剑却故意不瞧她。
  
  王遂野道:「一场误会,本官在此向古少侠赔个不是!只要您肯捐弃前嫌助我捉拿要犯,保证不再为难!」古剑偶一瞥眼,见远方的河道又渐渐内缩,只要再拖一阵子,待漂到水流湍急之处就不必担心!说道:「这条铁链要如何解开?我可不想跟到京师。」王遂野笑道:「只要你肯帮忙,我自有办法。」程漱玉隔水踢了古剑一脚道:「别被骗了!他说过这不是普通的链子,不到京城别想解开!」

    王遂野赶紧解释道:「这玄铁链无锁无钥,敲不断烧不熔,只有几个人知道启断的秘诀。在外地要把它弄开,虽然有些麻烦,但只要您肯配合,本座自会设法。」古剑问道:「什么秘诀?」王遂野笑了一笑,说道:「只要您帮忙捉到了人,自然会晓得。」他是个老狐狸,要套他的话,谈何容易?
  
  古剑突然辞穷,想不出该如何再胡扯下去。如果这差事交给伶牙俐齿的程漱玉,可以不停瞎扯到三个人都漂到大海仍未结束;但一个经常被人瞧不起的小孩,自然会变成沉默寡言、拙于言辞之人,且自耳聋之后,老被人嘲笑语音飘忽难听,便更加不爱开口。对他而言,用嘴巴拖延时间可比用剑难得多。
  
  王遂野见他迟迟不答,似是陷入长考,也感到水流愈来愈急,渐感不耐,对古剑道:「你快点决定到底要帮谁?不要拖拖拉拉!泡在急流中可不是件舒服的事。」古剑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心知再不表态的话,眼看就要杀过来!遂道:「你发个誓,保证绝不食言!」程漱玉听他的意思,显然是有意卖友求生,又骂起来:「你这忘恩负义……」她骂她的,古剑置之不理,仍把眼光放在王遂野脸上。
  
  王遂野全无犹豫,立即回应:「王遂野对天发誓,如果古剑能帮我抓住程漱玉,我必放他离开,绝不刁难!否则便叫我绝子绝孙!」他虽非太监,却曾经在一次激烈的格斗中不慎伤了下体,早已断了子嗣。发这种毒誓,从不当一回事。发完誓见古剑仍未准备动手,又催促道:「快动手吧!到现在你还跟她谈什么江湖道义?你把她当成朋友,可知她在地窖时,从没帮您说过半句好话!」眼见激流险滩就在前方不远处,再拖延片刻将更加稳当,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讲,随口扯道:「王大人,您看我的武功,能否赢过一个千户?……」

    话未说完,程漱玉忽然抱着浮木在水上打滚,转了两圈半,铁链脱离原木,人却与古剑同侧,双手抓住古剑的脖子,喊道:「我跟你同归于尽!」古剑没料到她会如此,反应慢了半拍,没有玄铁链缠卷圆木,他必须和王遂野一样用双手紧紧抱住浮木。尽管脖子被勒得难受,却腾不出半只手,偏偏这时水流愈来愈是湍急,只要一松手,两人都会沉入江底。

    他想大叫:「你疯了吗?」但喉咙被紧紧勒住,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这个时候才晓得她如此烈性!程漱玉口里念念有词:「要死一起死!要死一起死!……」处在滔滔激流之中,身上绑着数十斤重的铁链,数尺外有虎视眈眈的强敌正缓缓接近,该同心协力的两个人却起了严重内哄!情势危及到这种地步,哪容迟疑?古剑放开浮木,掰开程漱玉双手,赶紧深吸一口气,才吸完气,便被急坠的铁链拖入江底。
  
  沉江之处与最近的岸边相距不到三十步,对一个陷入湖底之人来说,却是极遥远极艰辛的一段路程。程漱玉才下沉没多久便昏窒过去,古剑拖着铁链与一个人,在丈许深的水底卖力爬行。江底处的水流虽不如江面湍急,但岩石苔滑不易着力,遇到乱流处仍将他推得东倒西歪。此时也顾不了手脚多处破皮,用尽力气一步一步抓爬过去。江水混浊,即使睁眼也看不到前方,只觉得这段路永远爬不完。眼看就要憋不住气,才终于往上爬升!

    古剑晓得就快到达岸边,精神再振,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三步并两步的猛爬,终于探出了头来。他先猛吸数口大气,再把昏迷不醒的程漱玉拖上江岸,这姑娘脸色苍白,似乎喝下不少江水,必须在短时间内帮她将胸腹间的积水吐出,否则性命不保。古剑学过武当派的「还魂气功」,赶紧把人平放,点她喉间人迎穴、肋间期门穴、胸腹间的中脘穴及肚脐下方的气海穴,再手按其胸口膻中穴,连运几次气。但此时的他内功涣散、指力虚软,哪能有半分用处?
  
  正自慌乱中,忽然想起以前常和徐宏珉在青城山落雁潭比赛憋气,这不学无术的徐宏珉,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闭气术,总比他晚一点浮出水面。某次古剑下定决心,死憋活憋就是不肯先认输,竟憋岔了气,进了一大口水,人却昏厥不起,徐宏珉不会「还魂气功」,便用嘴巴将他体内积水给吸了出来。可是这程漱玉是个女子……人命关天,哪容他犹豫再三,终将嘴巴贴将上去,左手抓紧人迎穴,右手按压膻中穴,一吸一按一压,接连试了数十次,程漱玉的嘴巴终于冒出水来,「嘤」的一声,醒了!接着「啪」的一声,她又赏给古剑一巴掌,骂道:「下流!」这一掌打得古剑古剑眼冒金星,却没时间多作解释。

    这个时候,王遂野正从下游处,沿着河岸缓缓走来。新仇加上旧恨,古剑已成为程漱玉这辈子最痛恨的人,哪有一巴掌就算了?她举掌欲再擂,却忽感四肢无力,一只手抬起一半又软软的瘫了下来,原来方才那一巴掌,已用去全身气力。程漱玉两眼恶狠狠盯着古剑,喃喃念道:「我要将你碎尸万段……」王遂野逐步逼近,虽然手酸脚软,仍较古剑强横许多。

    古剑旁徨无计,思道:「他说只要我肯合作便让我走,是真的吗?……就算他愿意放人,我怎能不顾程姑娘死活!……我的功夫远不如他,再给程姑娘这么一折腾,要怎么打赢?……可是现在不试一试,以后更加没机会!……」王遂野边走边盘算:「这小子受了那么多苦刑,想必恨我入骨,无论他合不合作,都不能轻易放走,免得夜长梦多。若带回天牢,那我食言而肥之事恐将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人耻笑?事到如今,只好先把程漱玉骗到手,再将他除去。」想到这里,不禁面露微笑,却听古剑喝道:「你别过来!我会杀了她!」他双手拇指贴着程漱玉的太阳穴,只要稍一运气,立刻索命。
  
  程漱玉软软瘫在地上,没有半点气力活动,但两人的对话仍一字一句听在耳里,哪知道古剑这么做是为了要救她?气归气,却懒得再多说,心想:「这古剑貌似忠厚,其实满肚子的坏水。这样也好,他和王遂野互不信任,早晚得打起来,最好是两败俱伤,死了算啦!」王遂野果然不敢妄动,笑道:「不是说好,把人交出来就放了你,再保荐一个千户职。」说话之时,却有意无意往前踏上一步。
  
  古剑摇头道:「我没答应过!」莫非他看穿我的心意?王遂野道:「我都发下毒誓,你还不相信吗?」说着取出背后长枪,往前再试踏一步。要把程姑娘一并救走的意图,现在可不能让王遂野知道。古剑摇头说:「我不相信!」王遂野道:「你到底想怎样?」又踏了一步。
  
  古剑慢慢架起程漱玉,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但他清楚以现在这等处境,对方不可能轻易放人,只能道:「让我想想!你等一会儿不行吗?」王遂野道:「你忘了刘胖子吗?他没跟着跳下来,是因为怕水,可不是怕了你。你我都剩不到三成功力,若继续干耗下去,等他追来,恐怕都得死在那聚散鬼鞭之下。」说着又往前逼近一步,双手紧握长枪,蓄势待发。
  
  古剑忙道:「别动!我真会杀了她!」程漱玉大叫:「你敢!」情急之下,手肘自然往后一顶。此时古剑正全神贯注盯着王遂野的一举一动,肚子忽然被顶,一个分神,王遂野突然跨步出枪,向他腹部疾刺而来!古剑立即缩身,顺手把程漱玉架在前方,王遂野这一枪差点误刺程漱玉,所幸他经验老到,立即刹住!古剑早知对手不愿伤她,如果长枪再多进几寸,也只有把人推开,由自己来承受,即使如此,仍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王遂野也是一惊,万一程漱玉的肚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把人抓了回去,也是功不抵过。要是平常,即使枪尖碰触到衣服,他仍可及时收力停住,但现在手酸脚软,岂敢再托大,枪尖离身一尺便硬生生定住;至于被拿来当作人肉盾牌的程漱玉,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已惊昏过去!
  
  一击不成,王遂野绕到左侧再刺,古剑转个身,又轻松封住。但对方仍不死心,继续绕着古剑转,逮着空隙便出枪。古剑也跟着转身,不管他枪法怎么变化,只要一刺出来,就推出程漱玉来挡,他确知对方万万舍不得杀程漱玉,运用起来,已无滞碍;就这样一个反复绕圈,一个来回转动,僵持良久,始终难有进展。
  
  王遂野愈绕愈快,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较大的空档,手脚愈来愈觉得疲累,渐感不耐,思道:「再这么拖下去,就算刘易风不赶来抢功,也会把人活活累死!」想到这里,突然一个疏神,绊到一块岩石,长枪却顺势刺了出去!事出突然,古剑本欲重施故技将人推出,推到一半,才发觉王遂野根本无法收势,赶紧将程漱玉的身子往旁推开,接着「啵」的一声,长枪刺中缠在古剑腰上的铁链。

    枪头尖端刺进肉里,另一半却被卡在铁链中空处,王遂野用劲一抽却没能拔出。古剑赶紧按住长枪中间的卡榫,当王遂野爬起来时,手上只剩下半截枪,另外半截却插在古剑的腰上。虽然丢了半截枪,但重创对手,这一跤摔得值。他哈哈大笑,道:「原来你对她的性命看得比我还重!现在没了护身符,还是乖乖投降吧!」

    古剑咬牙把枪摇晃了两下才拔出来,左手按住伤口,右手用枪撑着身子,道:「我还没认输呢。」王遂野笑道:「你够狠,我开始有些佩服起来,可惜……」说着持枪由上往下斜劈,古剑低头避开,以枪作剑,自下而上撩起,直刺对方咽喉。这一刺技巧、方位妙到极点,可惜速度稍慢,王遂野从容避过,心中暗喜,深吸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把古剑击毙,大吼一声,又向古剑攻去,招招相逼,只想尽快解决对手。
  
  王遂野最擅长的是变化莫测的离合枪,长枪其次,若变成两支短枪,则当成双刺来使,威力稍逊一筹;而如今手上只剩一把短枪,再加上先前体力耗损过剧,功力不及平日三成;虽是如此,用来对付现在的古剑,也该绰绰有余。他一枪紧过一枪,没想到古剑被逼入了绝境,反倒能冷静应对,总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奇招化解,过了数十招,竟未露败象!
  
  王遂野渐感不耐,忽把半截枪插在地上,快拳飞腿往古剑身上连番击去,拳脚上的功夫倒不输陈弓。古剑还是没找到对付拳脚的法子,再加上伤疲交迫,剑法虽妙,劲道却有所不足,挡开左手就躲不掉右脚,竟连番中招,若非王遂野先前气力大损,早将他打死。
  
  古剑一步步往江心退却,占了上风的王遂野岂肯松手,一掌一掌拍将过去,步步进逼,不知不觉,两人屁股都浸在水中。激斗中,王遂野看到古剑腹腰处有明显的破绽,只要再加一腿便可令他伤口崩裂,但这时怎么出腿?他心里忽然一沉:「这小子水性强,莫非故意引我下水?」想到这里,正准备倒退,忽见古剑整个人蹲入水中!王遂野一阵惊惶,右脚向前猛踢,紧接着一声惨叫,左脚掌已被铁枪刺穿!古剑再探出头时,人已在王遂野身后,不再理会他,迳自往岸上走去。他左手紧护着腰间,点了几个止血穴道,鲜血仍汩汩流出,显然方才的一场剧斗,已将伤口拉得更开。
  
  王遂野用一只脚,狼狈蹬上河岸,想掏出衣袋里的止血药和养神丹,伸手一摸,哪还有什么东西?全都被水泡散啦!只好老实的坐在岸边,不敢拔枪,这回可输得彻底!所幸古剑对他仍有所忌,并未再攻,而是用铁链将程漱玉绑缚在背上,拔起插在地上的半支枪当作拐杖,一拐一拐沿着小路往山里走去。王遂野又是一惊,这小子内力不纯,却有用不完的体力,在这当口,竟还能背人拖炼爬起山来!王遂野打了一个冷颤,如今只好静坐运气,静待援兵赶来,又希望陈弓、屠言胜慢一点到,好让他编个像样的理由。毕竟惨败给一个无名小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行不到几里路程,程漱玉逐渐苏醒,发觉身子好似一捆薪柴,被人牢牢绑在背上背着走,闻着这肩上的臭汗味,竟然还是古剑!她颇感意外,在昏倒之前,这个坏家伙眼看着早晚要被王遂野给插出一个大窟窿,怎么还逃得掉?心道:「哼!这个卑鄙小人还会使什么高尚的手段?定是拿我当人质,逼得王遂野投鼠忌器,暂且放他一马。」想到这里,心中又浮起昏倒前古剑利用她的身子来挡枪的那一幕,又想这一路来自己对他颇为照顾,却换来如此凉薄无义的回报,愈想愈是忿恨,突然往他肩上狠狠咬了下去!
  
  古剑正步步为营走在崎岖山道,右肩忽感一股刺痛,一个重心不稳,失足滚下斜坡。两人绑在一块,从山上横滚而下,直滚了十来丈才止住,所幸这斜坡覆满杂草,减轻许多撞击力道,但一阵天旋地转,二人都头晕目眩,直想呕吐。古剑全吐在地上,后颈却被程漱玉吐个正着,不由得心中火起,解索起身,抓起程漱玉,喝道:「你疯了!」程漱玉看他全身灰泥,伤口上的血汩汩流出,脖子、脸颊又沾满她所呕吐出来的汁液,如此狼狈不堪却怒发冲冠的模样,令人感到十分滑稽,忍不住大笑起来!
  
  古剑气极,左手将她紧按在地上,右手扬起,程漱玉见他一脸凶恶,不禁有点害怕,却仍倔强的说:「打呀!你这个伪君子,平常喜欢卖弄侠义,一遇生死关头,卖友求荣,忘恩负义,什么卑鄙下流的事都干得出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得了什么?」龇牙咧嘴一字一句,说到后来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既愤懑又委屈。古剑右手轻轻放下,试着解释其中种种曲折原委,但他口齿笨拙,怎么说也难以让人相信,却遭到更多的斥骂奚落,说到后来,程漱玉索性摀住耳朵,对他吐了一脸口水,依然愤恨难消。
  
  「罢了!罢了!我被人冤枉也不是第一次。日久见人心,她信也好,不信也罢,又何必耿耿于怀?」古剑不再多言,自行清拭身上秽物,整理伤处,这才发觉,全身上下可说是遍体鳞伤。有的是在水底爬行时被岩石刮破了皮,有的是在剧斗时被王遂野打肿的,有的则是拜刚刚那阵翻滚所赐,而腰上的伤口,经过这么一闹,血又流得更多。
  
  再往下几步有一条小溪,他索性全身浸泡水中,把伤口搓洗干净。然后拔了几株艾草,用石头捣糊后敷在伤口。抹完草药,不敢多作休息,马上赶着程漱玉爬回小路,为防她在背后搞鬼,逼她走在前头。程漱玉爬上坡顶,突然捡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长枪,转身向后急刺!
  
  古剑千思万虑,就是没想到那柄枪还留在坡顶,惊慌之下,已避无可避,危急中只有向后一跃,又再度失足滚落。而程漱玉也没得到好处,身子被铁链拉着往下滚去,还未到坡底,两人已撞在一块。跌势一止,古剑立即翻坐起来,牢牢抓住她衣领斥道:「再这样乱来,看我怎么弄你!」他发乱须张,仪容未整,生起气来,倒真像个莽夫恶汉,令人心生惧意。
  
  「弄你」这个字眼,在川西一带,只是惩罚的意思;但在江南,却另有一番解释。程漱玉自小到大从未被人如此凶过,即使在被俘虏的那几天,王遂野亦客气以待;如今却得和这个凶恶下流之人一起逃难,羞愤交加,不知不觉又流下两行清泪。
  
  古剑见她又哭,心下歉然,心想:「她有所误解才会如此,我又何必计较?」想出言致歉,却不知如何开口,转念又想:「现在示好,更让她无所顾忌,反倒害了彼此!既然无法同心协力,只好威胁逼迫,续继假装凶恶。」他重新洗涤伤口,拔草敷药,身上又多了几处轻伤。反观肇祸的程漱玉,两次摔滚,都被古剑本能的护持住,竟无半点伤口!
  
  此时的古剑,饥饿、疲倦与伤痛交缠,后有恶敌穷追不舍,却还得时时提防程漱玉猝然发难,他觉得好累,对于能否顺利逃脱,可没半分把握!敷完草药,古剑不再客气,出手点了程漱玉穴道,将她负在背上,再拾起长枪,当作拐杖,一步一步往上爬。
  
  好不容易爬了上来,却仍不敢把程漱玉释放;因为这小丘顶上的山脊,路宽还不到两尺,如任她自由,一个不高兴又会把人给拖了下去。偏偏这一带的山丘似乎刚烧过不久,光秃秃的一片,无可隐蔽之处,尽管疲累不已,鲜血一滴一滴落下,古剑仍不敢稍有停留,续继往树林处走去。
  
  行不到一里路,碰到一个岔路,他改走岔路。程漱玉笑道:「笨蛋!你身上的血还在滴,就算有一百条岔路,也瞒不了人!」说完才想到:「这人是一个聋子,在他背后讲得再大声,也是白搭。」古剑走了数百尺停了下来,撕下衣袖,将伤口重新包扎止血后,又返回原路。
  
  继续走了一段,又遇到一条岔路,这次他仍是改走岔路,并撕下一小块血布,扔在地上。程漱玉又暗笑:「你同一个方法连用两次,人家怎会再上当?」然而这一次古剑仍继续前行,不再折返;原来是要故布疑阵,如此虚虚实实,让追踪者摸不清,之后即使再有什么蛛丝马迹,来人也搞不清是真是假。一直走到一片密林,古剑才吁一口气,把程漱玉放下来,解开穴道,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内走。这里地势较缓,郁绿幽深,倒不担心她再搞鬼。
  
  古剑步步为营,不断东张西望,程漱玉体力稍复,颇感不耐,超到前头,拖着他快走,口中喃喃念道:「聋子就是聋子,走起路来瞻前顾后!」古剑没见到她说什么,淡淡的道:「你最好跟在我后头。」程漱玉掉过头来,做个鬼脸道:「我可不是你的跟屁虫!」古剑道:「随你吧!摔伤可别再怪人。」程漱玉哼道:「你以为我没走过山路?哪有这么容易……啊……」她话未说完,先惨叫一声,人已掉到一个小坑里,古剑探过来看,这个坑洞宽不到四尺,深不过肩,人掉下去并无大碍。
  
  程漱玉惊魂甫定,见古剑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倔着嘴道:「你笑什么?这种小洞还难不倒本姑娘!」随后轻轻跃起,依旧面带微笑,翩然落在前方。哪晓得落脚之处,竟是另一个坑,她直坠坑底,又再度惨叫,不等古剑嘲笑,马上又跳了出来,这次不敢再向前,改向右侧着地。哪知这次仍踏了空,「啊……」的一声,叫得加倍凄厉!立即跃起。
  
  她连掉三次,连叫了三声,又连跃了三次,叫得一声比一声惨,跳得却一次比一次高,这次她再也不敢着地,迳往古剑身上扑去!古剑闪躲不及,伸手托住程漱玉纤腰,整个头却被程漱玉环抱得紧紧,十分气闷。过了半晌,程漱玉突然把他推开,顺手打了一巴掌。古剑莫名奇其妙的挨打,倒未生气,轻轻放下人,探头往洞里瞧,坑内竟有一条青竹丝,正卷着身子,朝上猛吐舌头!这才注意到程漱玉的左足泛黑,已被毒蛇咬伤。
  
  古剑先点她左腿穴道,阻止血液上流,再将裤管上拉,嘴靠上去吸吮毒血。所幸她跃得快,伤口极浅,不致有大碍。程漱玉第三次掉下坑内时,因惊吓过度,压根就没注意是什么蛇,她既昏且倦,静静瞧着古剑帮她吸出一滩黑血,方知原委。看着他那涨得通红的脸,心中暗自窃笑:「方才只是轻轻打了他一下,就整张脸连着耳根都红得透顶,这野人坏虽坏,却也有几分有趣。」突然想到:「难得他心神不宁,何不趁现在袭击他?」

    但转念又想:「他正帮我治伤解毒,若在这时候杀他,未免有点恩将仇报。哼!什么恩将仇报,他不让我死,只因我是护身符,危急时可以拿来做挡箭牌,说不定还打算把我押到京城换取荣华富贵,哪会安什么好心眼?看这样子,这野人熟稔山林,早看出来这里的陷阱,却故意不提,先害我受伤,再故意示恩,更加可恶!」

    古剑在九寨沟便是以设陷捕兽为生,这是极普遍的三连坑,怎会瞧不出来?陷捕一般的猛兽,坑不必太深,但要够窄。然野兽机警,若踩不到窄坑的中心,仍可能跑掉,所以连挖三坑,让牠爬开第一坑,爬不过第二坑,就算侥幸爬离前两坑,也很难跳过第三坑。古剑给她暗示过,程漱玉却不理,便想给她一点教训也好,可不知里面藏着一条毒蛇!
  
  古剑吸了十来口,血色渐渐转为鲜红,程漱玉见机不可失,缓缓挺直腰杆,倏然出手点向古剑背部灵台穴!惊觉时已经太晚,古剑十分懊恼:「我是怎么了?竟一再对她失去防备?罢了!罢了!今日我古剑埋尸于此,这『试剑大会』,终究是无缘参加。」程漱玉缓缓起身,拾起长枪,顶住他胸口道:「是你先对我不义,可别怪我心狠!」说着长枪一送,入肉三分,突然停住不进,看着古剑绝望的眼神,却连哼也不哼一声,不知怎么,竟然狠不下心来多施一分力!
  
  这时又想:「这人虽恶,但杀了之后,还得把他拦腰切成两半才能走得了,瞧他这种死不瞑目的模样,若死无全尸,会不会化成厉鬼来找我索命?这野人活着时就这么吓人,死了之后,岂不更加恐怖!就算鬼神之说不可信,这人死了之后,剩下我一个人孤伶伶留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该如何逃离险境?」在一时冲动出手之前,想到的全是古剑的恶行劣迹,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现在顾虑后果,却杀也不是,放也不妥,倒弄得骑虎难下。
  
  犹豫了一阵,才收起了长枪,取出匕首,在古剑眼前晃动,嘻嘻笑道:「我又没点你哑穴,怎么不开口求饶?」古剑冷冷的瞧,淡然回道:「有用吗?」程漱玉道:「那可未必?只要你好好赔个不是,保证不再害我,兴许本姑娘一时心软,就此原谅你!」古剑仍平静道:「我真的没存心害你,你始终不信,我也没法子。」程漱玉怒道:「我亲耳听到你想卖我求官,亲眼见到你拿我的身子抵挡长枪,还假得了?这件事可别再提,否则狠起心来,休怪我无情!」多说无益,古剑索性不再多言,闭上双眼,任人处置。
  
  万万没料到,这野人如此倔傲,即使想放他一马也找不到台阶可下,程漱玉满腔怨怼,更无处发泄,突然「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这一哭,牵动许多伤心往事:悲凉的身世,受人摆布的坎坷命运,还有这次逃亡所遭受的种种苦难……应该出来救她的人却迟迟未现!种种委屈无处发泄,竟哭得一发不可收拾!过了良久,古剑睁开双眼,才发觉原来这个平日嬉笑刁蛮的姑娘,也会哭得如此悲切!
  
  他突然心软,思道:「她一定气极了才哭得如此伤心,生死关头,又何必跟她计较?姑且让一让吧!」便道:「追兵就快到了,你要放人的话,可得快一点!」听到他开口说话,程漱玉赶忙拭泪,红着眼啜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吓唬我?……还是向我求饶?」

    「就算是求……不是吓你的!」古剑磨了半天,求饶两个字仍是说不出口。
  
  「算你识时务!」取得一次小胜利,程漱玉终于破涕为笑。
  
  「这样不成,你跟着我说一遍,就帮你解穴。」程漱玉伸出食指,在半空停住,哂然道:「我古剑对天发誓!从今以后,决不欺负程漱玉……」古剑不禁莞尔,思道:「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反正无意欺人,发个誓也不妨。」遂跟着念。
  
  程漱玉续道:「对程漱玉言听计从,决不违逆……」她两眼睨着古剑瞧,过了良久,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遂道:「怎么?办不到吗?」古剑回道:「太危险了!」言下之意,她出的都是馊主意,如果一路上都照她的意思,早晚要被抓。程漱玉当然不悦,但她原本就料到古剑不会同意,这一条只是在测试他是否虚应故事而已,若轻易答应,反倒启人疑窦。既然不打算杀他,早晚也得赌这一把,便道:「算了!不跟你计较。」边说边伸手解开古剑穴道,她故作轻松,其实心中依旧忐忑,另一只手紧抓着枪柄,两眼死盯着古剑,怕他再对自己不利。
  
  古剑缓缓起身,突然转身往背后藏蛇的坑洞跳去!程漱玉心一沉,不知他要搞什么鬼?莫非刚发完誓就要翻脸?她心中有气,挺枪欲往洞里刺去,这次打定主意,不再留情!人还没到洞口,古剑从坑里跃起,手上赫然抓着刚刚那条青竹丝,程漱玉一声惨叫,丢下铁枪,拔腿就跑,浑然忘了她跟古剑是分不开的,只奔行几步,便被铁链拉住,一急之下,又昏了过去。
  
  过了一会,她悠悠转醒,全身穴道都被点死,又惊又怒,正欲破口大骂,才发现连哑穴都被制住,苦不能言。她积怨难消,心中暗骂千百回,将古剑祖宗八代,六亲九族,都咒得永不超生。她一边暗骂,一边冷眼瞧着古剑,他正忙着覆枝盖土,意图把方才自己踩踏的陷阱恢复原状,思道:「原来他想用这个陷阱,诱捕敌人,不知这次是谁追来,要是像刘易风或王遂野这种老江湖,区区几个小坑,怎能困住?」

    她又想到那条蛇,不禁心中发毛,不知古剑把牠丢到哪个坑?「这人看似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明知我怕蛇,也不事先警告,冷不防的拿出来吓人!」古剑突然过来,竟在她双腿附近撕下一块带血的布料,程漱玉花容失色,以为他要对自己不利,差点又再昏一次。所幸他只不过撕下一小块布,扔到第三个坑洞旁,再从程漱玉靴上取出匕首,在附近斩断几条藤蔓,结成一条四、五丈长的长索,一端打成活结,摆在破布旁,再以枯叶掩盖,另一端轻搭在一根离地三丈高的树枝,看起来就像是一般悬在树上的藤蔓。
  
  一切布置妥当,古剑便爬上身旁这棵大榕树上,找个隐蔽的角落藏身,接着慢慢拉起铁链,把程漱玉缓缓吊了上去,解穴道:「锦衣卫快到了,不要声张!」憋了那么久的气,哪能说忍就忍?程漱玉深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骂,却听到一阵狗吠声,确实有人正往这里奔来,愈近愈瞧清楚,果然是刘易风,旁边跟着一只獒犬,她恨透这群獒犬,从京城开始,几次眼看着可以摆脱追兵,最后还是逃不过这些牲畜。
  
  一人一犬很快奔行上来,机警的獒犬大老远就闻到味道,吠声连连,一晃眼便找到那块破布,迫不及待奔上前去,却突然踩了个空,直坠下坑,本来一连串得意邀功的叫声,霎时变成一阵凄厉的哀嚎!刘易风急着前往探看,却踩到另一个陷阱,双足踏空,往下沉坠,然他应变奇快,立即甩鞭,借力往上急纵,就在此时,古剑往下一跃,藤蔓收缩套住刘易风左脚脚胫,将他往上拉起,倒吊在半空,这长藤带刺,扎得他痛彻心腑。
  
  然刘易风身为锦衣卫四大统领之一,哪有这么容易受制于人?尽管身子倒悬在半空仍临危不乱,挥动长鞭,对着古剑站立处唰的一鞭扫去,依然狠准。古剑一见长鞭挥来,往上轻跃三尺,刘易风便下沉三尺,这一鞭自难落实。刘易风一鞭落空,不敢稍歇,继续往古剑落脚处追打,非逼得对方松手不可,古剑明了他的心思,左腾右跳,就是不放手。
  
  刘易风可说半条命握在他手上,只要找到一个出鞭的空档,冲进内圈,一枪便可了结此人,但古剑仍不敢躁进,他身上有伤,手上拿的也不是剑,但最要命却是他的信心尚有所不足。如果是在生死关头,他无暇多想,自能发挥潜力,但现在占了极大的便宜,反倒犹豫起来。程漱玉看得清楚,但对他吼破喉咙也没用,只有空自着急!
  
  刘易风却知道再这样玩下去,早晚会被对手弄得精疲力尽,忽然一声巨吼,将长鞭往树干卷去,用力一扯,这一借力,整个人像扯铃般的绕着树枝上下转圈,每转一圈,藤蔓就在树枝上绕了一匝,自然短了一截。他一鼓作气转了四、五圈,藤蔓也短了六、七尺,此时皮鞭长度已够,用尽全身力量,振臂一挥,「喀」的一声,粗如大腿的树干竟被一鞭打断,连着人落下地面。
  
  人一着地,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右手仍不停舞动长鞭护身,环顾四望,原来古、程二人早已不知去向。刘易风颓然坐下,思道:「所幸这家伙嫩,如果这时没落跑,一枪刺来,我可无力应付。」他就地打坐一会,待恢复部分元气,这才想到方才掉到坑里的獒犬,探头一看,这只狗侧躺在坑底,左前腿一处小伤口,流出的黑血早已凝固多时,身旁一条青竹丝也被咬成两截。显然獒犬一落下坑就被毒蛇咬中,在毒发之前奋力复仇。刘易风心下惴惴:「这人看来土里土气,没想到手段却厉害,也难怪王遂野这么精的人也会着了他的道。」他途中遇到王遂野,还曾奚落几句,没想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受罪。
  
  就在刘易风开始转圈时,古剑已猜中其意图,他无意冒险,对着程漱玉道:「快跳到我背上!」程漱玉怎肯任意揽在一个男子背上,诘问道:「你……想干什么?」在这节骨眼上,哪有时间慢慢解释?古剑出其不意点了她的穴道,对着她绕了几圈,用铁链将之缠绕绑固在背上,提气前冲十来步,一跃起身,左手抓住一条从树枝垂悬而下的藤索,借前冲之力摆荡至第二条藤索,改由右手抓住,继续向前摆荡。这是他在深山练剑时,跟着猿猴学来的,早已十分熟练。就这样不断借力使力,在半空中摆荡易藤,转瞬间便离开百来丈远。
  
  程漱玉被迫贴在他背后,原本气极,但一阵子腾云驾雾般的飞驰飘荡,看着一株株树影急速向后倒退,思绪不知不觉的回到了几年以前——公子背着她荡秋千的旖旎风光,心底泛起一丝丝的甜蜜温馨,当整个人落地时,反觉得意犹未尽。前方还有树藤,真想叫他再荡下去,古剑却只低着头解开她的铁索及穴道,转身便往前走。
  
  她立定不动,把古剑拖住,他仍不回头,扯着铁链道:「走吧!可别等人追来。」程漱玉突然发现他的双耳略红,心里暗笑,但转念又想:「这个野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兽性大发,我可得小心防范。」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古剑舍林道而迳往林荫深处走去,愈行愈是郁绿深幽,满布荆棘。
  
  此时已近黄昏,夕日余晖稀疏穿透层层绿叶之间,映射在地上一层厚厚的腐叶枯枝。两人行过之处,不时惊扰一些蛇蜴鸟兽,弄得她心里怦怦的跳,骨寒毛竖。她用手掌紧摀着嘴,以防惊吓过度时的尖叫声会把追兵引来。所幸走在前头的古剑已先把虫兽惊走,他用铁枪开路,不时四下张望,全靠双眼来提防陷阱及山兽的突袭。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尽管伤痛疲累,仍不敢稍停。
  
  两人在天黑前找到一条山涧,程漱玉大喜过望,想也不想就和着衣衫,欢蹦乱跳的跃入水中,古剑阻止不及,只好走到一旁,以长枪刺鱼。当夜幕袭来,天色尽黑,程漱玉洗净身子爬上来,古剑的长枪也串着好几条鱼,他稍稍清理一下,丢两条给她,剩下的竟不生火,直接咬将下去。
  
  见他生食鱼肉,程漱玉觉得恶心透顶,再饿也不敢照做。遂自行找几根干柴及细棍,准备钻木取火,烤鱼兼烘衣,却听古剑摇头道:「不行!火光会把敌人引来。」程漱玉略一张望,嗤之以鼻道:「你这蠢牛,这树林如此深密,一点火光有何相干?」说着继续取火。
  
  古剑见她不断以双手来回搓滚细棍,显然不得要领,钻到天亮也难有结果,便不再多说。从怀里取出方才从路上采摘的山果,拿出两个给她充饥。程漱玉随手咬了一口,觉得又苦又涩,于是重重扔到水里,又继续生火。本想不再理她,但看着她单薄的身子,穿着湿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古剑脱下兽皮递过去说:「把湿衣脱了,换这件。」哪知她看也不看:「谁要你的臭衣服!」又重重扔了回来。
  
  暗夜之中,看不到她说些什么,但意思明显,古剑不再自讨没趣,迳自吃完后,又拔几株艾草,捣碎后再补敷伤口,并找一些干净的树叶及细藤包扎,这些伤口大多不严重,却有十来处之多,花了他近半个时辰才包扎妥当。这时程漱玉已把双手都磨出茧来,却仍未弄出半点火星,愤愤然踢开柴棒,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暗自啜泣。
  
  古剑心中不忍,有股想帮她生火的念头,跨了两步,转念一想,这个时候若有厂卫追烟觅人,势必难逃,生死关头,千万不可心软!于是转身不再瞧她,自忖此时应该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以应付明天崎岖凶险之路。他取来几根藤蔓,接出一条长长的树藤,在三棵树之间绕了数匝,做成一个三角护栏,以防野兽夜袭,又折了许多枝叶挡在迎风面,布置妥当后和衣躺平,不消多久,便打起呼来。
  
  慢慢的,一弦弯月升上夜空,透进一点稀疏的微光,程漱玉听来却觉满布杂音。树叶摆动声、淙淙流水声,蛙鸣虫嘶、鸟啼兽哮,无不使她心烦意闷。此时小腹不时传来咕咕的鸣响,然山风冷冽,正是疲累烦躁、饥寒交迫,有生以来最为落难无助的时刻。
  
  转头瞧瞧古剑,见他身被兽披衣裘,睡得正酣。思道:「这聋子什么都听不见,反倒好眠。哼!他自己吃饱,就不帮我生火,只顾穿着自己温暖的兽衣入睡,十足的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她愈想愈是忿然,倍感委屈!她胡思乱想起来:「如果公子在这儿,一定不会让我受到半点委屈。下雨时,他为我撑伞;风大一些,替我套上披风;义父要送我入宫卧底,他舍不得,为了我和义父大吵几次!
  
  「我说我愿意!我的命是义父的,我的心是你的,只要对你们的复位大业有所帮助,只要你还会惦记着我,送皇宫禁院也好,送阴曹地府也罢,漱玉无怨无悔!后来我果真被选入宫中,常洛太子待我不薄,却是个苦命的太子,皇上不喜欢他,郑贵妃为了自己的儿子福王常洵,处心积虑想陷害他,就连宫里的太监都瞧不起他!
  
  「太子委屈惯了,我却难以忍受,帮他拿些主意,与郑贵妃暗斗起来!日子一久,终究瞒不住她,派人深夜前来行刺……「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把刺客杀死,却暴露出我会武功的秘密,后宫侍卫要把我带去审问,这时六丑突然冲了出来,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六丑救了我,他跟了公子好几年,公子不放心我只身入宫,想找一个信得过的人保护我,六丑自愿进宫卫护。
  
  「我当时很不情愿,直接告诉公子,不要他跟着进宫。公子的四个随从我都不喜欢,二癫、四傻最会装疯卖傻,六丑、八怪却是真的既丑又怪,另外三个人,尽管看不顺眼,至少对我还算本分。唯独六丑,表面上对我恭恭敬敬,背地里却老用他那倒吊的三脚斜眼暗地瞟过来,弄得人浑身不自在;然而义父最后还是派了他。
  
  「多亏有六丑,在紧要关头,他把我救出后宫,弄了一辆马车,一路上他驾马,我乘车,从京城逃到陕西。他人虽长得一副凶煞模样,却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饿了,他去抢食物;我冷了,他去偷被子;明知我身上还带着许多高价珠宝,却始终不忍向我要去换钱。这十几天的路程在六丑照料之下,竟是风平浪静,全然不像亡命天涯。
  
  「我们在沿途做了许多暗记却迟迟不见公子派人前来接应,只好一路逃亡下去,一直到了陕南,终于被锦衣卫给追上,六丑护着我奋勇杀出,带着我绕小径奔逃,跑了数十里,实在跑不动了,他要来背我,我不肯。我的身子是公子的,侍奉太子不得已,在我心中,我仍是个处子,怎能让这个丑八怪随意乱碰?一急之下,厉声斥道:『你走开!谁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六丑黯然,冷不防的腰带一解!我惊叫了起来,原来他一直在宫中,以太监的身分,默默护卫着我。
  
  「他跪下来,怆怆哀哀的说:『程姑娘,我知道你讨厌我!是我不好,天生一对贼眼,老是冒犯您。您在俺心中就像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和公子正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一对璧人,俺六丑再怎么不肖,也还有这点自知之明;像俺这种肮脏龌龊,奇丑无比之人,哪怕是半夜里偷偷想您个一、两回,也是莫大的亵渎。然而俺却偏偏管不住这颗猪心和这对贼眼!不但惹得公子和您不高兴,六丑更是内疚不已,几次想把这两颗污秽的眼珠子挖下来;却又怕这么一来便不能再保护您了!俺不放心他们三个,论武功,二癫他们未必比我差,但绝不可能像我那么细心,那么卖命!
  
  「『那天您不让我跟着进宫,六丑虽难过,但绝不敢怨您,为了向公子表明心迹,我……切掉了这条秽根,做太监更方便护卫,也保证我不会冒犯于您!』原来我一直错怪了他!陪他哭了一段,放心的任由他背着奔逃,他还真能熬,挺着受伤的身子,一直撑到天黑,才找到一间破庙休息。他殷勤的铺好稻草让我躺,我说累了,要用他的腿当枕头,他一张丑脸涨得赤红,却不知该不该推拒。我很快睡着,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用稻草替我驱赶蚊虫。
  
  「次日清早醒来,才发现枕头已换成了稻草,身上盖满他的衣服,过没多久,才见他匆匆奔来,光着上身,双手捧着用油纸包着的饭团。原来他怕我饿肚子,竟连夜赶了十几里路,找到一家农户,逼那农妇热一份我最爱吃的饭团,但由于天气湿凉,尽管拼命赶路,饭团终究凉了,他一脸懊恼!听他的肚子咕咕的响着,显然一路上也还没吃,我将冷饭分一半给他,他抵死不受,推拒半天,才勉强吃一小口。还未吃饱,又被锦衣卫发现,领头的只有陈弓一人,我不怕,六丑却说王遂野和屠言胜就快到了,催促我先逃,等他宰了陈弓之后,自会再找到我。
  
  「跑不到百步,我回头一看,才发现情势危殆,原来他已油尽灯枯,竟连陈弓都赢不了!远远看着他奋其末勇,打伤陈弓的腿,杀了几个人,却也惨死在对手掌下。」想到此处,程漱玉不禁又流下两滴清泪,而那聋子睡得正酣,呼声愈来愈响,心想:「他倒是挺放心的,分明是吃定了我。唉!」想着想着,又开始饥肠辘辘,忍不住在心里臭骂古剑:「这野人说什么只要一生火就会把锦衣卫引来,分明是胡说八道!这树林如此茂密,怎会有火光外泄。」将身子平躺,看能不能减轻一点饥饿的感觉,一躺下来,便发现树梢上有一个鸟巢,大喜过望,沿着树干上爬,希望巢里有新鲜鸟蛋,可稍解腹中饥火。
  
  好不容易构到巢,里面真有好几颗鸟蛋,她取出一颗,打破一看,立即感到一阵恶心,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这是什么鸟蛋?都快变成小鸟啦!抖着手把鸟巢放回,这时候却发现远处有一点微光,若隐若现,离此尚有四、五里之遥:「原来如此!暗夜中只要居高临下,密林中任何一点微光,都无所遁形。」她爬回地面,坐回原地继续胡思乱想,忽尔自怜身世,忽尔唉叹际遇,过了大半个时辰,仍未能入睡。
  
  此时明月渐升,皎洁月光洒在溪流上,映出片片银光,溪涧的对岸有两只松鼠正在追逐嬉戏,她瞧得有趣,暂且遗忘烦忧。过没多久,跑在前头的那只突然在地面消失,余下的一只在涧边唧唧乱叫,程漱玉起身跃溪一看,原来又是一个陷阱。再看看附近地势,此处恰是这条溪流最窄的地方,若有虎豹之类的猛兽跃溪,多半会挑这里,便落在这个坑洞之中。猎人选择在此设下陷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这野人反倒没发现?
  
  这一路奔逃,只要一有陷阱,古剑总会预先指给她看,免得她重蹈覆辙。程漱玉天生机灵,不用他多作解释,也渐渐瞧出一些设陷捕兽的手段,自认已颇有心得,到后来古剑再告知时,她反而会说:「我早看出来啦!」这圆洞约莫五、六尺宽,却有七、八尺深,她用一根树枝把松鼠救上来,心里突然浮起一个狡狯的想法:「这野人侥幸赢了两次便自以为是,一下叫我注意这个,留心那个;一下又不准这样,不要那样!何不趁此良机好好整他,杀杀他的锐气,以消我心头之怨!不能杀你,让你吃点苦头总行,谁叫你得罪本姑娘!」计议已定,便开始整修陷阱,她知古剑眼力极佳,一到白天,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瞒不过他,这个陷阱看来粗糙,骗野兽可以,骗野人却是不易,必须整修到天衣无缝,才能引他踏上。
  
  她拔了许多树枝,细心的架在坑上,上面再敷一层土石,撒些许枯叶,弄了近半个时辰,把陷阱的表面弄得和附近的地面一模一样,才满意的回原处休息。还没入睡,忽然觉得双手略痒,不由自主搓揉起来,怀疑是否沾到了什么有毒的汁液,想把古剑叫起来帮她止疼解痒,又怕他问东问西,看穿自己的图谋,那刚刚的一番苦心,岂不白费!
  
  她宁可继续搓揉着双手,愈搓愈痒,愈痒就愈难停止,弄得全身发热起来,不消多久,把皮给搓破,更加疼痛,痒却止了。她到古剑原先舂制草药的石上挖了一些残余,涂敷上去,痛得眼泪直流,心中暗祷老天开眼,明日古剑非得掉进这陷阱不可,这场痛才没有白忍。敷完药回去躺下,这回可真倦了,没折腾多久,便沉沉睡去。
  
  次晨醒来,那件又厚又臭的兽衣却不知什么时候压在身上,她心底一阵温馨。在不远处有柴火正燃,上面架着一串烤鱼,香味四溢,而古剑在一角舞弄短枪,似在揣摩这半截枪和剑的分别。程漱玉心想:「这野人总算良心发现,看在这件臭衣服的分上,等你中计之后,这几天的闷气,或可不再计较。」她元气恢复大半,只想快点实现昨夜的愿望,看这串鱼架得太高,不知要多久才会熟,便过去加柴翻鱼,没多久已是一片焦黑。她将鱼分成两串,唤来古剑,递一串过去。古剑摇头道:「烤得外焦内生的,怎么吃?」

    「你昨天连整条生鱼都敢吞,怎么现在说不行?何况刘易风就要追来,哪还有时间给你慢慢磨蹭!」古剑辩她不过,只得接下焦鱼,慢条斯理的去皮剔骨,小口小口吃着,反倒是急饿中的程漱玉狼餐一顿,生焦不忌。古剑第二尾鱼还未吃完,她已把整串的鱼都啖光,频频催促他快些吃完好上路,准备引他踩上陷阱。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刘易风竟在不远处冒了出来,笑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还有闲情野餐?」二人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出现,均吓了一跳,不约而同退后几步,程漱玉对古剑埋怨道:「都怪你!」古剑很快恢复镇定,扔下鱼肉,握紧短枪,两眼直瞪对手,并不打算束手就擒。刘易风取出长鞭,轻抖两下便往古剑上身挥去,他蹲下身子,长鞭打在一根树干,树皮剥落,留下一道清楚的鞭痕,力道之大,令人咋舌!
  
  刘易风一鞭接着一鞭挥出,连摧三十来鞭,力道仍一分不减,古剑不敢硬接,东逃西窜,躲得颇为狼狈,所幸在这密林中,长鞭的舞动受到限制,不难闪避。刘易风见普通鞭法奈何不了古剑,突然长鞭一抖,末端开叉成五条细索,像只从天而降的龙爪,将古剑四方退路全给封死。他报仇心切,一出手就用上了压箱绝招——「金龙探爪」。古剑看这巨爪似的长鞭凌空罩来,无暇思索,将枪尖对准分岔处点去,倒是使对了招法,散鞭的这一点被点到,立刻收束缠卷,把短枪的前半截缠绕数匝,两种兵器结为一体,只有相互拉扯,力强者夺之。
  
  古剑功力仍不如对手,只好放开半截短枪,转身往溪涧对岸跃去,见程漱玉还傻傻的站着,大叫一声:「快跳!」程漱玉本不该如此迟钝,只是见到古剑跃起后,落点必是她昨夜精心布下陷阱之处,本来还巴望着他掉下去,但此时大敌当前,唇亡齿寒,倒不愿他就此了帐,不禁一声惊呼,多愣了一会,听到古剑的喊声,又见刘易风的长鞭正向这里卷来,这才急忙跃溪,她晓得避开陷阱,左足却被长鞭扫到一点,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人一落地,顺势跑了几步,突然想到:「怎么古剑没掉下去?」就在此刻,听到扑通一声,倒是刘易风跌落陷阱,溅起一滩水花,程漱玉大惑不解:「这坑里怎么有水?」原来古剑早就看出来此地陷阱,他选择此处过夜,不但取水捕鱼方便,更打算利用这个陷阱来摆脱刘易风。他待到半夜才起身布置,此时圆月高挂中天,没有大树遮光,方可瞧得清楚。这个陷阱要困的是一个老于江湖,武功精湛的高手,不宜太过阳春,更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他先打通一条水路,将溪水引至坑内,在附近取了一堆荨麻、野葛等物放入坑中,再重新铺好,在铺架时,又换了两根稍粗一点的树枝。
  
  果然如他所料,当他跃过溪涧时,故意落在那两根较粗的树枝上,着地时用了一点暗力,正好将木头压出一道裂痕,同时叫程漱玉「快跳」,借此喊声掩盖木头折断的声响。刘易风早就怀疑古剑会在这里布下机关,一直小心翼翼,心想:「只有他踏过的地方才稳当。」便选在同一位置着地,但他身子比古剑重得多,只听见喀嚓一声,木头折断,全无支撑,暗叫不妙,身子往下一沉,掉落水坑。
  
  这坑不深,但里面装了水,让人无法立刻跳出去,更讨厌的是满布着带刺的树枝,令他全身上下刮伤多处。他本能反应,一触及坑底,立即上跃,头刚冒出水面,一只腿向他踢来,又把他踩将下去,多喝了几口水。古剑拳脚功夫本不如他,但人在水中,速度慢了数倍,竟无还手之力!而他身形矮胖,这水深虽不满六尺,已足够将他全身淹没。沉静片刻,一记长鞭忽从水中挥出,卷住上方一根树干,猛力一拉,刘易风整个人从水中拔起。古剑早有准备,本欲再加出一腿,但看他双颊饱鼓,反而向后退了两步。
  
  「我可没你那么胆小!」程漱玉看到了便宜,怎肯放过?旋即往刘易风起身处踢出一腿。她练的是短兵刃,拳脚功夫不能差,这一凌空飞踢,使得比古剑俊得多。人一腾起,却听古剑大喊:「小心!」在把刘易风踹回去的同时,从他嘴里喷出一大口水,湿得她满身满脸。程漱玉不以为意,得意扬扬瞧着古剑。
  
  古剑的表情很怪,突然过来,出手将她推到溪里。在这个天寒地冻,水冷彻骨的时节,被人莫名其妙推到溪里,叫她如何不生气!奋力拉扯铁链,硬要把古剑也给拖下水,并伸手要打人。古剑抓住她说:「这水有毒,快点洗一洗。」话还没说完,刘易风已经爬出水坑,整个人卷在地上,双手拼命搔抓,全身上下奇痒无比,恨不得上天多给他长几双手,哪有余力再向二人动手?
  
  程漱玉这才恍然大悟,立即浸入水中,搓洗了一阵才上岸,但总还有一些已深入肌肤,渐渐发起痒来,就和昨夜的手一样。原来这种荨麻的毒,只要触摸就会有斑疹,奇痒无比,而古剑把其树枝折断,挤出汁液,即使经过稀释,仍是奇毒无比。他教程漱玉用口水涂抹患处,刘易风有样学样,先跟着泡到溪里,再学她用唾液止痒,只是他浸泡时间久,又遍及全身,更糟的是有许多被树刺刮伤的小伤口,所中的毒强过数十倍,没熬个几天,别想止痒。刘易风再怎么痒,气力仍在。二人不敢靠他太近,待程漱玉身上的痒痛稍稍缓和一些,便往南走去。
  
  走了数十步,程漱玉回头一望,刘易风仍不停对着自己吐口水,像他这么宽广的身躯,可不知要吐多久的口水,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笑到一半古剑仍毫发未伤,又觉美中不足,冷不防一挥衣袖,在他脸上横抹一把。古剑哪料得到这招?很快的左颊感到有些痒疼,程漱玉似笑非笑的道:「你最可恶!偷偷摸摸布下这种鬼机关。」二人闷着头赶路,程漱玉似乎受了点风寒,加上这两天始终没有饱餐过,身子较虚,走得不快。到了下午,忽闻远处有犬吠声此起彼落,显然另一票锦衣卫已经追来,虽然距离尚远,但锦衣卫猎犬的追踪本领天下闻名,决难轻易摆脱!
  
  她把这讯息告诉古剑,他微一皱眉,加快脚步,往前方一座秃山行去。程漱玉颇感纳闷:「这秃山没有半棵大树,只有遍地芦苇杂草,稍后人家追上来,不是更难隐蔽?」但她跟着古剑几天,发现这野人在荒野中,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办法,便不再多话,静观其变。

    两人穿越秃山,爬上一株大树上张望,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影犬迹,恐怕有二、三十人,猎犬亦不下十只。队伍的后面有两具担架,距离尚远,瞧不清面容,但躺在上面的是谁倒不难猜。一个多半是脚板受伤的王遂野,另一个必是刘易风。他赤身躺在一个担架上,由四个亲卫卖力抬着,左右再加一名亲兵,不断朝他身上吐口水。

    程漱玉忍不住噗哧一笑,但见来人声势浩大,不禁又忧心起来:「刘、王二人虽受了伤,但手下几名千户亦不好惹,这傻子若要硬拚,恐怕凶多吉少!」想到这里,古剑跳下地面,捡起几根干柴和枯叶,开始用长枪钻木取火,说道:「别瞧了,快去找些干柴。」程漱玉大悟,心道:「原来要放火烧山,妙啊!」赶紧下树,在附近捡一些枯枝,当她抱了一把回来时,古剑已把火点燃,再将枯枝全放下去引火,不消多久,已全部燃起,他东丢两把,西掷两根,枯枝败叶劈啪作响,很快燃起一道火线。
  
  那十几只獒犬打前锋,争先往前冲,离目标还有三十来丈时,才见到火苗窜起,这些狗跟人混了一段时间后,对火早已见怪不怪,当火苗初起之时,仍奋勇向前。没有主人的哨音,这群受过严格训练的卫犬,是不会向后跑的。随着众犬的逼近,原本微不起眼的小火迅速蔓延,几只比较机灵的獒犬才开始放慢脚步,这时背后响起一阵阵急促的哨音,是主人催促牠们回去,所有猎犬纷纷掉头,往后疾奔。
  
  天干草枯,又有强风助势,大火由山腰往山顶延烧极快,烟雾弥漫,几只原先冲在前头的獒犬,因吸入不少浓烟,奔速大受影响,被火舌苦苦追赶。古、程二人上树静观,但见天空众鸟乱飞,原本隐匿在草丛里的鼠兔蛇鸡等兽禽,也惊惶向外跳窜。锦衣卫因距离稍远,大火一时还构成不了威胁,但在呛鼻刺眼的浓烟下也跑得十分狼狈。最悲惨的还是刘易风,担架摔了几次,新伤旧痛一并暴发,口中「直娘贼……直娘贼」喊个不停!
  
  大火烧过棱线后,又由上往下烧,这种烧法火势缓和许多,众卫用大刀在山腰间割出一块防火旱地,总算可以喘一口气。王、刘各自清点人马,人都没事,狗却丢了大半。喘息之后,王遂野召集手下,打算下山。刘易风不悦道:「你们这样就怕了!这些獒犬还没死光,还怕追不到人吗?」

    陈弓指着剩余的几只獒犬说:「刘大人,这几只虽然没死,但吸了太多浓烟,嗅觉大损,没有十天半个月恐难恢复正常。他放火其实不是要烧人,而是要熏坏这些獒犬的鼻子。」刘易风心寒了半截,对于古剑在山野中逃亡的本事,他感受最深。如果没有这些猎犬的协助,要再找到人,恐不比海底捞针容易!




第七章 残丐

  虽然暂脱险境,却也不晓得锦衣卫会不会穷追不舍。古剑不敢稍歇,拖着程漱玉跋山涉水,朝深山密林处行去,连赶几个山头。程漱玉身上的痛痒渐淡,但因早上那一阵折腾又感染了风寒,显得病恹恹,整日不露笑容,不说半句话,默默跟着走。原来她生性爱捉弄人,兴致来了,连太子的玩笑都敢开,昨夜精心布置的陷阱没能让古剑中计,反而害了自己,哪能不呕?她突然安静下来,倒令古剑不太习惯,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直走到太阳西斜都未见追兵,古剑找到一个隐密的山洞,决定暂待数日,先养好伤病再说。当晚古剑在洞里生火,脱下兽衣给她盖上,不知是嫌脏还是嫌臭,程漱玉重重扔了回去,和衣躺在火边,迳自睡了。古剑在洞内找一块平地,练起气来,自习艺以来,他每日至少盘坐运气一个时辰,从未间断,但内力一直没有很大的进展。
  
  内力的修习,全凭个人悟性,许多关窍,只能意会难以言传,愈是着急愈难突破,更不宜随意自创,因为自创的招式如果不对,顶多无用罢了;但自创的内功若有什么差错,那便是走火入魔,万劫难复;因此尽管古剑修习了十几年的内功,至今仍未打通任督二脉,反倒因各派功法不同,彼此干扰,难以精纯。
  
  因连日逃亡被迫中断数日的气功修习,如今稍有得闲又开始静坐练气,不知怎么,此番却出乎意料的顺畅,只觉得真气注入丹田之后,腹部明显有气流鼓动,似乎任脉已通,并从尾闾徐徐上升,到背部才略见停滞,似乎只差一步就要打通任督二脉,他心底雀跃不已。在此同时,另一股似有若无的真气隐隐约约从腹部神阙穴,沿着手太阳小肠经脉之中脘、膻中到肩井,循手臂外侧臑会、小海、阳池通至小指末端,并循手少阴心经脉的少海、肩前到胸口膻中穴,再返回神阙穴。
  
  他学过七大门派的气功,每个门派都有其独特的修气之法,却从未听说过体内真气会有这种跑法,只觉得上身不由自主的缓缓摇摆,渐感灼热,颜面潮红,原先被王遂野扎过的部分穴道,又开始疼了起来。他隐隐感到不妙,但习练多年的气功,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一点突破,怎肯轻言放弃?
  
  深吸一口气,想把体内热流强压下去,并持续运气,做小周天行功,但体内的热流不听使唤,愈来愈是猛烈燥热,全身汗如雨下,穴道更是变本加厉的疼,痛得他咬牙颤响。眼前的那堆柴火似乎刹时间愈发猛烈,像要漫烧整个洞穴,这时才想起身暂停,却已动弹不得!
  
  这种痛楚升至最高处,忽然起了变化,真气改走胃足阳明及足脾太阴两条经脉,脸色突然自红转黄,眼前熊熊烈火,在瞬间消失无踪,原本灼热的身子变得奇痒无比,好像洞穴忽然坍塌,将他彻底掩埋,全身覆满泥土,土里似有成千上万的蚯蚓、蜈蚣等等怪虫在身上钻来绕去,偏偏动弹不得,手脚奇痒,胸闷欲裂!
  
  这得拜「丧心病狂五色针」所赐,这五种颜色的药水,加上根据阴阳五行所演化出来的针法,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生,循环不息,是药也是毒。开始练气时,眼前恰有一堆火,这股真气便从手太阳小肠经及手少阴心经两条火脉行起,当火脉走到极至时,便自然而然转成胃足阳明及足脾太阴两条土脉。土脉之后,便是金脉、水脉、木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的脸色由红转黄,由黄转白,再变黑、变青,已历经五种变化,在短时间内尝尽五种截然不同的剧苦。
  
  这木脉走完之后,接着又将会转回火脉,是第二轮的五脉运行,比第一轮更加凌厉凶险;如果到了这个地步才停下来,恐将真气溃散,再难凝聚;若拖到第三轮,心智将会发狂;到了第四轮,那就有死无生;但他现在走火入魔,已经无法靠个人意志将这股诡异的真气压下……

    就在第一轮木脉将尽而第二轮火脉未生之际,突然感到有股真气灌进头顶百会穴,这股真气其实不强,却起了引导作用,顿时让他灵台清明,幻象消失,即时阻止体内邪气的运行。程漱玉站在前方,一身香汗淋漓,默默瞧着古剑,是她出手相救。古剑说了一声:「多谢!」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程漱玉还是没说话,躺回原处自生闷气,不知刚刚为何心软,出手救了这个恶人!
  
  古剑只觉得好累,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才醒,一睁开眼,身旁竟然多了一顶床,骨架大致完成,只差床板。他走到洞口一瞧,真的是程漱玉,正用一柄匕首削木取材,洞口附近的树都被她折枝断叶,变得光秃秃。一个姑娘家,竟能把木工做得如此熟练,实在令人诧异!但也觉得她未免太娇生惯养,逃命之人,有块地躺平即可入睡,哪能计较这些?
  
  眼看天色不早,肚子也咕咕响起,遂带着程漱玉至附近觅食,顺便布置几个陷阱,程漱玉静静跟着,捡拾合适木材,今天运气不好,只抓到一条草蛇,采几颗山果,勉强果腹。吃过之后,程漱玉到洞里继续组床,古剑不敢再练气,拿着半截枪在洞口练起剑招。
  
  一招使出,自己都吓了一跳,劲道速度竟较以往强快许多!手阳明大肠经各要穴隐隐有真气流过,古剑一时搞不清怎么回事?顿了一下,又接连试了十来招,只觉真气在各经脉上流窜,会自然而然配合着剑招的五行属性而走。出招若强调刚强猛捷,便有一股热气流过手太阳小肠经,更显刚劲十足;出招若要求轻柔圆缓,则有一股寒气流过足太阳膀胱经……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那些怪针?在王遂野要命的毒针刺激之下,打通我身上几条经脉,好似突增十余年的内力,出招运剑更加顺畅浑然,达到另一个全新境界。」古剑停招细想:「那些毒针不知沾了什么鬼药,扎在穴道上实在难受,疼得人全身真气不由自主的冲荡过去,或许当时就打通了经脉,只不过后来一路疲惫,真气始终没有机会导引凝聚,才会若隐若现,忽强忽弱。」

    各大门派均有其独特的养气方法,经脉与穴道之原理却是放诸四海皆准。古剑所学虽广,然功力太浅,所知均是较粗浅的道理,因而只能推敲至此,也不敢肯定无误。他继续练招,只觉得每一招使将出来,都有真气流至相应的经脉,令其剑法刚者愈刚,柔者更柔,更加刁钻诡奇,变幻莫测;他愈舞愈是兴奋,使完九十七招「无常剑法」,就地翻了一个筋斗,突然腰部被拉住,暗叫不妙!起身一看,程漱玉整个人摔在洞口,身上沾满污泥,两眼死盯过来,胸口不住喘气,似在竭力忍怒。

    原来古剑得意忘形之际,没注意到腰上的玄铁链长度有限,翻筋斗时铁链往外急扯,将她给拖个狗吃屎。古剑一脸歉然,打算任她出气。她起身拍去尘埃,又转身回洞。古剑大感意外,心中有些不安,倒希望她痛痛快快打骂一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赔不是,只好继续练剑到天黑。练完剑走进洞内,程漱玉已经躺在火堆旁沉沉入睡。木床也做好了,上面铺满枯草,就放在他原先睡觉的角落。

    古剑心中纳闷,这么辛苦做好的床,怎么自己不上去睡?本想叫她上床,但见她嘴角露出一抹浅笑,睡得正是香甜;转念一想,木床不宜太近火堆,若将她抱上木床睡觉,只怕更易着凉,再说男女有别,怎能再碰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多端详两眼,在火光照映下,她的脸娇嫩中有种妙龄女子才有的红晕,眉清朗,鼻秀挺,确实不该是个男子,难怪太子喜欢!若不是脾气如此古怪,不能老老实实待在宫中,应该……想到这里,程漱玉忽然翻身,古剑吓了一跳,这才惊觉自己正在偷看一个姑娘睡觉,似乎有失君子!赶紧转头,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爬上木床。
  
  躺在床上心中犹是怦怦的跳,又胡思起来:「程姑娘脾气虽怪,其实心地不坏,昨天救我一命,今日又抱病做了一张床,明天得努力抓一只野兽,弄一张干净的兽皮,助她驱寒……」想着想着,一个翻身,整张床突然塌了下来,摔得他头昏眼花,程漱玉捧腹大笑乐不可支道:「嘻嘻……你以为我会那么好心的救你吗?嘻嘻……其实……我是怕你死了,就没仇可报啦!……嘻嘻!」她称心如意的报了仇,终于肯笑了!古剑露出一脸傻笑,心中却在担心,她会不会一直都没睡?把我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底!
  
  到了次日,布下的陷阱幸运捕到一头山羊,两人饱餐一顿,古剑取下羊皮,洗净送给程漱玉,她虽不喜欢这羊臊味,但为了早日驱尽风寒,勉强收下。接下来的日子,古剑除了张罗三餐外,其余时间,都拿来练剑悟招。每多练一次,就觉得多一分的随心所欲,甚至觉得即使再碰到王遂野、刘易风之流,凭真本事决斗也未必会输!然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之前能伤他们,全靠环境、运气和对手的轻敌,真要打起来,这等高手岂是我这个初入江湖的蹩脚剑客所能抗衡?
  
  程漱玉则继续做她的木作来消磨时间,先帮古剑把床修好,也给自己做了一张,接着还有桌、椅、大门,还在洞外加盖一间茅房。跟着古剑捕兽时,也常采摘一些山花回来,弄得满室清香,这个原本阴湿的山洞,在她苦心经营下,竟然愈住愈舒服。她还发现古剑不时在半夜起身梦游,用那半截枪舞将起来,所舞尽是一些粗浅的入门剑法,荒腔走板不说,口中还喃喃自语:「我不要离开……」「我不是傻子……」「我听不见了……」「我不是害群之马……」声音不大,咬字不甚清楚,程漱玉有些害怕,索性折几株枝叶做成屏风,眼不见为净。
  
  有时候工作累了,程漱玉便坐在洞口观看古剑练剑,她曾在一个名气极大的武林世家待过,虽然武艺平平,见识却广,已瞧出古剑的剑法不凡,且进步神速。然而她却偏不肯夸赞半句,开口闭口全是批评,说他这一剑刺得歪七扭八,那一招使得乱七八糟,所谓「无常剑法」,是无常鬼在使剑,有如山魈怪舞,难看死啦!又谆谆告诫说:「可别以为连败锦衣卫两大高手,自己就天下无敌!你伤王遂野靠的是巧计,伤刘易风靠的是运气,什么时候凭真功夫了?」

    「你这种功夫,可以当个小镖师,但最好别妄想参加什么『试剑大会』,免得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无常剑法」本来就不讲究优雅,古剑打败锦衣卫统领也都没靠真功夫,她说得似是而非,听久了,倒也不知不觉信了几分。程漱玉心中窃笑,真想早日看到他发现上了大当时,会是什么表情?
  
  两人悠然在山中待了十来天,直到各自的伤病已无大碍,才动身下山。古剑怕刘、王的人马会在附近的城镇等着捉拿他们,又往西走了两天的山路,来到一个小镇。二人都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个铁匠,解开这条纠缠不清的铁链,还得自在,从此各分东西,再无瓜葛。这是两人相处多日以来,首度的意见一致。
  
  这个地方叫蓬莱镇,二人在黄昏时分找到打铁铺,却已打烊。程漱玉不管,重重急急敲着大门,一个老铁匠开门,见二人身上的玄铁链以为是什么恶人,面露惊恐之色!程漱玉道:「你别担心!我们只是被奸人所害才套上这个东西。劳烦您行个好,设法把这铁链打断。」她掏出一颗珍珠,塞给铁匠。铁匠却不敢接,忙着摇头说:「这东西我不会打,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可别逼我生气!哪有铁匠连这个都不会?」程漱玉取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翻脸得真快。那铁匠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我……试试看!」他拿出器具,设法将楔子打脱,但这楔子紧贴着肉身,下手不易,又迫得异常紧密,竟是怎么也敲不出来!他改从铁链下手,这铁链是由无数小扣环串成,只要打断任一扣环,便可解开。老铁匠叫古剑将腰紧贴着铁砧,对着其中一个扣环凿打了半天,竟丝毫无损!他把锤子愈换愈大,使劲的锤打,打缺了好几根凿子,仍一无进展。

    老铁匠汗流浃背,气喘如牛道:「这铁链不知用什么百炼精钢制成,比我的凿子硬得多,真奈何不了。」古剑道:「去找两个木桶来,里面装满水,用火烧红再试试。」此计大妙,因为铁链是紧绕在他们腰间,如果直接用火,还没烧红,两人已先烫死;但若浸在水里,以水来吸收热气,对人的伤害就会减轻许多,只是烧红的地方,不能太靠近人身。虽然如此仍会留下一截铁链,但至少可先将两人分开,不必再纠缠不清。
  
  老铁匠依言弄来,两人分别蹲进装满冷水的木桶里。炭火很快升起,一股黄色的浓烟从烟囱冒出,老铁匠说这种会冒黄烟的炭材,所燃出的火苗比较热。他把铁链中段置于火炉上,没多久已经转为赤红。这铁链极易传热,二人虽浸在水中,仍能隔着衣服炙烫肌肤,程漱玉疼得直道:「好了!好了!可以打啦!」老铁匠夹起赤红的铁链,放在铁砧上猛力凿击,却仍完好如初!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笑声,一个鼻尖嘴细,模样古怪之人开门进来,笑道:「没用的,这钢材的特性与一般生铁不同,愈热愈韧,烧得再红也敲不断。」老铁匠一见此人,立刻丢下器具,转身从后门逃逸。程漱玉一见来人,心凉了半截,但她履险多次,已经不太容易惊慌,故作淡然道:「原来是金大统领,您可真行!单枪匹马也找得到人。」原来这人正是四大统领之一的阴阳爪金克成。
  
  金克成笑得更加得意,说道:「他们三个带了那么多酒囊饭袋,还不是无济于事?而我金克成有真本事,一个人已足够。」他身材高瘦,看起来阴阳怪气,笑到忘形处,自有一番诡异。古剑听不见那桀桀怪笑,却从言谈眉宇间感觉出此人颇为骄傲,认为凡事都可只凭一己之力完成,独来独往,无须随从。
  
  他若无其事的以右掌将铁链抓回炉火上,又道:「在这方圆数百里内,所有的打铁店都布满了锦衣卫的眼线,在等候两位大驾光临。他们人多,看的地方大,我只有一个人,只能盯住遂宁、蓬莱两镇,照样抓得到人,哈哈……」古剑身子浸在水中,且与中段烧红处隔了数尺长度,犹感炙热难耐,这人不知练了什么邪术,竟能用一双肉掌直接抓取?他看得张目结舌,都忘了注意他说什么。
  
  程漱玉倒不觉得意外,说道:「所以你叫这附近的铁匠,在我们上门时都要烧这种会冒黄烟的炭材,作为信号。」古剑趁她说话时,捡起身旁火钳,将铁链从炉火中夹了出来。金克成哈哈笑道:「你果然伶俐,难怪会被反贼选派进宫卧底。」说着又轻描淡写的把铁链放回炉上。程漱玉又道:「现在才想到总是慢了些,只是我还有一点想不透,你们四大统领,一向貌合神离,那三人怎肯告诉你,我们身上绑着铁链?」说话时,铁链仍继续加温,烫得她香汗淋漓,古剑又轻轻把它夹开。
  
  金克成很快又抓回去,说道:「那还不容易,花几个钱,那些没用的跟班就什么都说了。」他转头打量着古剑道:「我可真看不出来你有什么本事,能把王遂野和刘易风弄得如此凄惨?不过今天落在我金克成手里,可别再妄想……」话还没讲完,古剑的铁钳冷不防伸出,刺向金克成。但他早有防备,不慌不忙出手夺钳,就要抓到时,钳尾突然转向去拨打炭火,把赤红的木炭拨得四散飞落。
  
  金克成倒未料到这一招,但他反应极快,马上过去抓住火钳,暗用内力,猛力一夺。古剑正欲用劲相抗,突然感到一股热劲从钳尾传到钳柄,只好放手。此时炉上仍有大半炭火未被打散,火势仅是稍减,但仍继续烤着铁链;而散落的炭火一部分掉在火炉旁的薪柴上,很快引燃起来。古剑一击不成,一咬牙竟跳出来,奋力举起木桶,大喝一声,硬是将整桶的水往火炉洒去。
  
  金克成没料到古剑会不顾腰上滚烫的铁链,竟敢跳出水桶。这次来不及出手阻止,水洒在炭火上,扬起一阵尘烟,溅得满身脏污。他最爱干净,赶忙拭去脸上的飞灰,这回可真动了怒。古剑一倒完水,感觉腰间滚烫,赶忙跳进程漱玉正在泡着的水桶,又溅出许多水花。这只木桶约莫两尺来宽,勉强可以挤上两个人,身子贴着身子,再无回旋余地,这么做虽然失礼,但在这火烧屁股的当口,谁还顾得了这许多?程漱玉惊叫一声,并未斥骂。
  
  天色已暗,炉火虽灭,刚燃起的薪柴却并未完全淋湿,依然劈里啪啦的烧着,甚是猛烈,火光映照在三人脸上,一个怒发冲冠,一个喘息不止,一个则颜面泛红。金克成冷哼一声,突然一个跨步,左掌迎面打出,来势劲急,古剑不敢托大,出拳相迎,他拳脚功夫远不如剑,只想先拖个十来招,待铁链不再发烫,再设法脱身。
  
  哪知拳掌相接的一刹那,忽然有股寒气从手臂传来,袭向心肺,就连紧贴在后面的程漱玉都感到一股寒意,本来热呼呼的身子,也不禁打了一个冷颤。金克成接着挥出右掌,古剑勉强挥出左拳接招,才一碰触,又有一股热气,直灌肝肠。右半边奇寒彻骨,左半边热火焚身,这一冷一热的怪气从两边直冲脑门,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全身穴道已经被制。
  
  程漱玉也被点了穴,却放声大笑道:「我原以为阴阳爪金克成的武功是京城四大统领之首,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难怪刀枪鞭爪,你排行最末。」金克成嗔道:「你懂什么?他们三人晋升高位,全靠吹须拍马,哪能和我一拳一掌打出来的功劳相提并论?嘿嘿!待我将你们抓回去,自会名正言顺的成为四大统领之首。」

    「是啊!当你风风光光的把我们押回京城,那些同僚一定又嫉又羡的问:『这小子如此难缠,你是怎么制住的?』我想你大概不会老实的说:『只不过用了一个小小的「奸计」……』」

    「智取怎能叫『奸计』呢?」金克成愤愤的道。
  
  「就算是智取吧!那为何要『智取』呢?不敢『力敌』吗?」程漱玉笑道:「他们三个多半会这么说:『八成你也听说这小子的剑法有些邪门,担心你的「阴阳爪」制不了他的怪剑!于是设了一个局,把他困在桶子里,让他动弹不得,并趁他手上无剑,施展你天下无敌的「阴阳爪」来对付他的花拳绣腿,不出两招就点中其穴道。』」金克成冷笑道:「什么『剑术高手』?我看不像。难道他胜得了刘易风和王遂野?」

    「你不知道吗?……这也难怪,打输一个无名小卒可不是件光彩的事,要是我,也不会老老实实的说出来。」金克成摇头,心里却信了七成。他行事刚愎,没有亲信,有关古、程二人的消息全是向王、刘二人的手下买来的,买来的消息未必可靠,所以他没问太多细节,只约略知道这小子武功有点邪门,又熟谙荒野,捉拿不易。
  
  程漱玉又道:「不信就算了,你也甭冒险尝试,一到京城随便编个谎话就是。」这种激将法要是用在另外三个统领身上可就白费心机,但金克成心高气傲,明知这是激将,却仍按捺不住,只想试试古剑的真能耐。墙上挂着一柄锻铸一半的剑,不尖不利,黯淡无光,他取了下来递给古剑,解开二人的穴道,在他前方三尺处站定说:「我只要移位半步就算输,而你手中也有了剑,现在可公平了吧!」说话时又顺手把铁链中段扔到柴火当中。他知道程漱玉诡计多端,最好把他们继续困在木桶里,无论胜败,都跑不掉。
  
  程漱玉道:「你输了怎么办?」金克成笑道:「你拿什么跟我讨价还价?万一这小子打赢,就是连败三大统领,死了也风光!」言下之意,无论胜败,他都不放人。两人相互凝视,忽然间同时出手。由于距离近,彼此又无回旋余地,只有以快打快,往往一招使不到一半就得变招。金克成以一双肉掌迎战铁剑,如果古剑手上持的是龙吟宝剑,或对手只是普通肉掌,恐怕早将他双手卸了下来。但古剑手上的剑钝,对手的双掌不但硬如钢、灵如蛇,更有源源不绝的寒热之气,藉着铁剑传到手臂。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使剑的右臂恐会瘫软无力。
  
  古剑剑势忽变,弃守为攻,竟不再理会对手双掌,招招刺向金克成身上各处要害,全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这么做自是凶险,他身体不能移动,对方一掌打来,完全无处闪躲,必死无疑。而金克成双手练到如此境地,恐怕全身横练的功夫也差不到哪去,就算被钝剑刺中,也难是重伤。
  
  金克成自恃甚高,可不愿拿自己的一点小伤来换这个无名小卒一条小命,转攻为守,双掌猛拍,想夹住铁剑;然而古剑出招十分滑溜,一见巨掌拍来,立即转向变招,改削他处,铁剑绝不能被夹住,也绝不能让对手有一丝喘息空间。此时招招都是生死关头,自然得将「无常剑法」诡奇多变之剑风发挥得淋漓尽致。金克成双掌拍击之声,劈里啪啦连绵不绝,不知打死多少蚊蠛,就是夹不到铁剑。
  
  这么紧迫怪异的打法,别说古剑,即使是身经百战的金克成,也从未试过。两人打得凶险,柴火却不肯安安分分的熄灭,从火炉旁小柴小火渐渐蔓延到角落的大柴堆,忽然间火势大了起来。过没多久,土砖造的房子也开始着了火,闷热焦燥之气弥漫整个打铁铺,令人十分难受,但在这贴身激战下,已无缓冲空间,谁先停手,谁先受创。
  
  实在很难想像,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少年,竟能凭一柄钝剑,逼得他缓不出手来,金克成不禁后悔方才太过托大,许下了足不移位的承诺;如果现在能自由移动双脚,对手剑招再精也不足惧。热战中屋顶一片瓦掉落桶中,大火随时有可能烧到身上,金克成忽然想到:「我说的是不移位,可不是不能动脚!」对着木桶猛力一踢!变生仓促,古剑哪料到他会突然出脚,刺出去的铁剑急着回救,已经慢了一步,金克成右脚结结实实踢中木桶!
  
  桶破水流之际,双腿安在,腰间也未感炙热,古剑还搞不清怎么回事,金克成惊惶失色,一把血淋淋的匕首正插在他脚背上!他忿然瞪视程漱玉,古剑也随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原来程漱玉趁两人激战之际,悄悄将铁链拉离火炉。并料到金克成会有这一招,先在桶内备好匕首,在他踢来之时对准方位送去,果然奏功,她微微一笑道:「阁下身手果然不赖,可惜脑子差了些!」

    此时火势又更加猛旺,二人不敢多留,不再理会金克成而携手跳出屋外,向外奔走数十步,回头一望,熊熊烈火已将土房烧得檐塌墙倾,远处正有村民三三两两提着水桶赶来灭火。程漱玉道:「这铁匠最是可恶,房子烧掉活该!」古剑却想:「他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如今好好的一个铺子全烧了,日后怎么生活?」二人为了避免麻烦,另寻小路离开。
  
  程漱玉得意扬扬,总想这次得以化险为夷,全仗她的机智与急变。现在可得好好庆祝一番,道:「咱们过去找间客栈吧!」说着,便往市集走去。她向前走了几步,直到铁链拉直,回头一看,古剑动也不动,摇头道:「太危险了!」程漱玉嫣然一笑,说:「放心吧!金克成最爱面子,吃了那么大的亏,绝不会传扬出去,待在这个镇,再稳当不过。」古剑指着铁链,依旧摇头。

    两个人身上绑着长炼招摇过市,势必引人注目。程漱玉把眼一翻,笑道:「放心!我自有法子。」古剑仍是不理,转身便往林中走去,程漱玉气恼,心想:「好不容易走下山了,干嘛还听你的?」掉头向市集方向前进,就这样一个往东,一个向西,把玄铁链绷得紧紧,却是谁也动不了。先前在打铁铺的一场热战中,二人腰部都被铁链的高热所灼伤,古剑尤其严重,这么一拉扯,皮都掉了,痛得全身都抖了起来,但他天生一股怪脾气,反而咬紧牙关,再加把劲,慢慢拖动起来。
  
  程漱玉的伤轻微许多,但她一个女孩子家,可不愿意因此在腰上留下伤疤,只稍稍僵持一下,便回过身来跟着他走,看到古剑的腰都渗出血来,心想:「我的命真苦!不知还得跟这疯子牵扯到何时?」古剑拖着程漱玉走了十来步,回头匆匆一瞥,她泪眼汪汪,发现古剑瞧她,赶忙拭泪;古剑突然心软起来,心道:「就依她一次吧!」在林中绕了一大圈,不知不觉转回市集方向。
  
  程漱玉喜开,走上前去,拉着古剑道:「走!我们先找个地方换装,就不怕被人看穿。」古剑俯身瞧着自己一身又破又烂的野衣兽皮,心想:「是该换点人穿的。」走不多远天色已暗,不远处似有一间农舍在原野中透着微弱的烛光。二人悄然逼近,从窗缝看进去,原来不是点蜡烛而是烧火炉,炉上正煮着一锅地瓜粥,饭桌上只摆着两道酱菜,一对年轻夫妇正在用餐,看似十分清贫。
  
  程漱玉捡起一粒石块,对着陶锅打去,「砰」的一声,锅破水流,炉火立熄,便冲进门内,点了他们昏穴。两人换上干柴,重新生火,检视屋内器物,发现这户人家的东西少得可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两尺长宽的箱子,里面放了几件衣衫,一件件拿出来看,才发现最体面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料子虽旧,但还算强韧,只补了几处丁。
  
  程漱玉把妻子抱进房里,将她身上的衣裤脱下,穿在自己身上,再以棉被将她全身盖住。原来她女扮男装后,四处被人识破,反而成了明显的目标,只好恢复本装。换好后,叫古剑依样行之,古剑觉得不妥,说:「人家已经够穷了,怎可再剥他们的衣服?」程漱玉笑了笑,掏出一颗珍珠放在桌上道:「这够他们穿一辈子。」这颗珍珠像龙眼般大小,晶莹剔透,显然价值不菲,古剑不再客气,依样换了男装。
  
  走出房间时程漱玉已把脸洗净,头发放了下来,扎成一条马尾,衣服虽破旧,却掩不住艳秀。这是她第一次以女装出现在古剑眼前,笑吟吟瞧着古剑道:「你呀!换掉了兽皮还不见斯文,倒像个又俗又呆的乡巴佬。」古剑心想:「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她拿出匕首又道:「我来帮你割胡须,就不那么粗野啦!」

    古剑呆呆坐下,任她一刀一刀割去脸上的鬓毛髭须,这村妇的衣服稍窄了些,衬得她曲线毕露,古剑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但脑海又冒出她的模样,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轮廓分明,鼻梁坚挺,眼珠子又大又灵,肌肤赛雪,双颊白里透红,的确好看极了!他心里莫名其妙扑扑乱跳,忽然想起了一位小姑娘,多年不见,不知变得如何?
  
  修好脸,程漱玉进房拿出一面铜镜,古剑接过来揽镜自照,过去他在山中一心练剑,从未在意仪容,任由发乱须杂也不修剪,已有好多年未曾看见自己净脸后的模样,这一瞧倒有几分陌生,原来的些许稚气已不复见,不知该是欢喜还是感叹!
  
  程漱玉找到一把剪刀,帮着他剪发,她没学过剃头功夫,索性贴着头皮剪,古剑也不在意,任人摧残,剪完之后,程漱玉端详了一会,差点笑岔了气。古剑狐疑中看了两眼铜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程漱玉笑道:「帮你剃光头可不是让你当和尚,而是要装乞丐。」

    自出山以来,古剑一路上看过不少乞丐,发现四川的乞丐比以前多了不少,这些乞丐大多身有残疾,不是缺胳臂断腿,就是眼瞎耳聋。可能是人数太多,怕相互传染头虱,许多人都理了光头,看看现在衣衫褴褛,头上无毛的模样,确有几分相似;但他摇头指着套在两人身上的这条玄铁链,表示有这个东西在,可瞒不了什么人。
  
  程漱玉笑了笑,到后院水井旁找到一条提水的麻绳,截断头尾,将绳蕊一束一束拨离,古剑豁然明了,也帮忙拆起线来。原来近几年来有个新起的帮派叫「残帮」,从各地移入数以万计的帮众到达四川,个个身有残疾,与丐帮一样乞讨为生,其中有一部分盲眼和聋哑的乞丐,会在身上互绑绳索,由聋子牵引瞎子行走,瞎子代聋子说话,二人若也扮成一对残丐,再将铁链弄成麻绳模样,便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程漱玉把拆下来的绳索重新编织缠绕在铁链表面,扎得十分密实,这时古剑却插不上手,看着程漱玉颇为熟练的手艺,心想:「这姑娘看来娇生惯养,做起一些杂活倒颇为灵巧,怎么烤的肉如此难吃?」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整条钢索的表面已缠满麻绳,从外表看来,就像是一条普通麻绳。程漱玉再到厨房找了两个破碗和筷子,拿一组给古剑,笑道:「咱们讨饭去!」

    穿过一片树林便是镇上,程漱玉逮着一个路人便问:「这位大哥,这镇上最大的一间客栈在哪儿?」那人答道:「我们蓬莱镇是个小地方,就只一间蓬莱客栈,不过你们来得不巧,这几天不开店。」程漱玉问道:「这店里的掌柜和厨师躲到哪儿偷懒去?我们难得攒了一点钱,该怎么办?」

    那人笑道:「他可是去赚大钱,据说成都百花庄庄主洪承泰过几天要做七十大寿,这蓬莱客栈王老板所煮的麻婆豆腐远近驰名,便重金将他请去,负责料理这道名菜。」一见有人提及百花庄,古剑就想到他丢去的那把龙吟剑,有朝一日,定要抢回送还庄主,却不知是否要去告诉他,宝剑已被魏进忠抢走一事?
  
  程漱玉倒不在意这些,想去百花庄的唯一理由,只因她生性爱吃豆腐又喜欢辣,吞一下口水又问:「成都离这还多远?」那人道:「约莫百来里路,两位今夜可至镇西的一座旧庙将就一晚,明日再走不迟。」程漱玉谢过,便拉着古剑往西走,既然没得吃,只好赶紧找个地方睡觉,免得肚子饿得难受。
  
  向西行去,出了市集,走不多久,果然有一间破旧的将军庙,前门已塌,色彩斑驳,显然年久失修,但庙内倒不脏,没见什么蜘蛛网,看来平常有人光顾。二人捡了一些干柴,正准备生火取暖,程漱玉却在此时听到脚步声响,不止一人,她怕又遇锦衣卫,使个眼色,赶紧拉着古剑躲到神像背后。
  
  月色中进来四个人,走在前头的人踢到地上的干柴:「咦?这里怎么会有木柴?」另外一个女声道:「八成是阿猴捡的,他说今天必有野味,先行准备。」先前说话的人笑道:「又听他吹大气,他做的那几个捕兽陷阱,也铺了好几个月,从来没抓着什么玩意。不过既然有现成的干柴,就顺便生个火吧!就算吃不到肉,驱一驱跳蚤也好。」说罢两人都笑了。四人蹲在地上,很快便把火点燃。
  
  火光一亮,古、程二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对望一眼,这四个人一身乞丐装扮,和古、程二人一样,两人一对,都绑着绳索。古剑忽然忆起幼时在丐帮学艺时,也曾见过这种腰间绑缚麻绳的乞丐,一男一女,男的聋哑女的瞎,约莫三、四十岁,号称「聋瞎双丐」,据说武功不俗,均为八袋弟子,这四个乞丐多半是其门徒。
  
  四个乞丐在柴火周围坐下,面向神像的女瞎丐说:「待会阿猴回来,如果还没东西吃,大家可得早点睡,明天才有气力赶去成都。」坐在对面的男丐突然比手画脚,嘴巴咿咿的叫,声音只有一种,但声调却有明显的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他比手画脚给另外一个聋丐看,咿咿呀呀的声音却是对两位瞎丐沟通。这两人是天生的聋子,向来不会说话。
  
  两个瞎丐侧耳细闻,过了一会,女瞎丐似乎懂了,笑道:「你只晓得要去百花庄吃,我可不是说这个。再过十来天就是望江楼大会,我们得提早赶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左首的瞎丐道:「小麻子说得没错,望江楼是非去不可,但若没能吃到川西首富洪承泰寿宴的剩菜,可就终生遗憾!」他吞一下口水,继续说道:「听说百花庄为了这次的寿宴,特地请了四川十二名厨,分别做一道最拿手的菜肴,这次若没尝到,咱们就算再乞讨十二个地方,也未必吃得齐!」他边说边比,不时用舌头舔双唇,十足一副馋嘴样,把另两个聋丐都逗笑了。
  
  女瞎丐未笑,忧心忡忡的说:「或许七月以后,咱们连川菜都吃不着啦!」听她这么一说,另外三丐都敛起笑容,跟着皱起眉来,过了半晌,男瞎丐才道:「师姐不用担心,说不定真让师父找到一个好徒弟,学得她一身好本事呢?」女瞎丐仍摇头道:「卫飞鹰的『天击剑法』不仅在丐帮数一数二,在江湖上也大大有名,咱们残帮尽是一些残缺不全之人,怎能跟他教出来的徒弟比剑?」

    古剑全神贯注看他们的对话,此时不禁满腹疑窦,想起小时候在丐帮时,还有不少残丐,怎么如今瞧他们言语,似乎彼此之间,还有不小的过节,要用比武来解决?这其实也算是近年武林中一件大事,只是他都在深山练剑,初履江湖,不免孤陋寡闻。
  
  残帮的人原本都是丐帮的人,丐帮有残丐有乞丐,若在同一处乞讨,残丐要到的饭菜或碎银总比乞丐多。乞丐不乐,常要求残丐把多出来的东西平分,但残丐却认为你们四肢健全来当乞丐已是不该,怎么还要和我们这些可怜人抢饭吃?所以残丐与乞丐之间一直冲突不断。
  
  以前残丐不多,大家在帮主约束之下,勉强相安。但最近这十多年来,东厂横行,动不动就把抓到的人削足刺眼,这些人放出来后,往往财产充公,又身有残疾,只好沦落为丐。短短十几年,全国多出万余名残丐,分饭的人多了,乞丐与残丐之间的矛盾更层出不穷,几次争执,帮主多偏袒乞丐,于是在五年前,有四个八袋弟子带着所有的残丐,另行成立残帮。
  
  这些人虽脱离丐帮,纷争却更难避免,既然不在同一帮派,乞丐更加无所顾忌的欺侮残丐,人少势孤的残帮只好团结起来,一齐到四川讨生;巴蜀虽是天府之国,但一下子拥进了两万多名残丐,也难承受,四川分舵的乞丐更是怨声载道,要求总舵帮忙把残帮赶走。然丐帮自许为仁义之帮,即使是把他们当成叛帮之徒,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把这些残丐逼上绝路,双方几经谈判,在少林、武当两大掌门及四大剑门中的「莫愁庄」及「胭脂胡同」调解之下,终于在五年前谈出了一个协议。

    当时双方约定派出「剑钵」,参加五年后的「试剑大会」,谁得到的名次较高,谁就能保住四川的地盘,百剑门的试剑大会每隔二十年一次,届时会有两百余家习剑门派,派出其最优异的年轻子弟,俗称「剑钵」,在陕西的太白山上以剑会友,区分高下。这是中原武林头等盛事,与赛加上观战的人潮成千上万,输的一方无可抵赖。如果残帮的剑钵输了,全体帮众必须转入贫瘠的云、贵两省讨生,这么一来,至少要饿死一半。是以几个残丐一提到试剑大会,总不免忧心忡忡。
  
  那男瞎丐接着又说:「听说『天击剑法』深奥难学,说不定他找到一个笨徒弟,到现在还学不到几成功夫呢?」女瞎丐摇头道:「丐帮人才济济,怎会找不到人?如果没有把握,怎么会提出比武的要求?而且以丐帮在武林中的地位,派出来的代表至少要在试剑大会中抢进『四大剑门』,才不算丢人。」

    见她提到「试剑大会」,古剑心中一震,忆起多年以前在丐帮学艺的日子,当时他被武当逐出门墙,祖父只好卖去最大的一块田地,带着他到京城,千恳万求拜托丐帮中剑法最强的九袋长老卫飞鹰收他为徒。卫飞鹰勉强同意,但授剑不到一个月便告放弃;又过了一阵子,来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师弟范濬,尽得师父宠爱,没多久,便通知父亲将他领回。

    古剑心想:「范濬的确是万中选一的习武良才,如果真是派他参加试剑大会,必将震撼武林。」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冲进一个独臂乞丐,另一只手正抓着一只兔子,兔子身上插着一根竹枝,奄奄一息。他看到坐在地上的四个残丐,有点吃惊但随即恢复镇定,紧接着又跑来一个聋丐,一进门就指着断臂乞丐手中的兔子,伊伊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独臂乞丐不悦道:「你这哑巴到底什么意思,干嘛追着我们不放?」男瞎丐起身道:「陈忠,阿猴是说你手上抓着的兔子,是从他所挖陷阱里捡来的,拜托你还他。」话还没说完,又进来两个乞丐,一个少了一条腿,另一人也是个瘸子。瘸子一进门便理直气壮的道:「你胡说,阿猴怎么会做陷阱?你可有证据?这兔子可是我们先瞧见的。」阿猴听了舞手跳脚,气愤难当!咿咿啊啊叫得更加大声。
  
  瞎丐往前一步道:「这种东西怎么证明?你们欺侮他是哑巴,说不清楚,我们也没法子。」独臂乞丐也动了气,欺近身高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瞎子哑巴可怜,难道我们缺胳臂断腿的就不凄惨吗?」女瞎丐突然叫道:「不要跟他们争了,少吃一餐不会死。」说着过来把阿猴和男瞎丐拉了回去。
  
  她这么一叫,三个残丐倒有点心虚,他们也知道这陷阱的确是阿猴挖的,今天要不是蓬莱客栈没开张,少了许多剩菜剩饭,也不会想争这只瘦兔子。三人面面相觑,断臂的乞丐开口道:「看在大家都是同门的分上,待会烤熟了,上半身分给你们就是。」五个聋瞎丐全无反应,谁不知道兔肉的精华在下半身的兔腿上,上半身哪有什么肉?五个人吃连塞牙缝都不够,何必接受如此施舍!
  
  见这五丐毫不领情,瘸丐往前走两步,手持木棍往地上顿了一下道:「这样吧!你们随便派出一个人来,只要能赢我一招半式,这兔子就整只拿去!若输了可要服气,别四处去讲我们拿你们的东西。」阿猴马上起身,上前对着他咿咿呀呀的骂,女瞎丐又上前要把他拉回来,这时瘸丐又说:「同门之间切磋武艺有何不妥?你们如此胆小怕事,那几天之后的望江楼大会,你们聋派、瞎派怎么跟我们瘸派、缺派争帮主之位?」

    他这么一激,阿猴更加按捺不住,拔出随身木棒,直欲和他一决高下。女瞎丐把木棒抢走,扔到地下,拔出腰间短棍,斜指着瘸丐道:「我来接你的『铁拐棍法』!」瘸丐双手持棍,一声:「很好,看棍!」语音方歇便举起长棍,由上往下斜劈,一出手就不留情。
  
  女瞎丐从容让开,往前跨步,迳攻对手下盘,瘸丐一惊,急忙一招「翻天覆地」,长棍顺势在地面一顿,并以此为支点,连棍带人往前翻转半圈,落地之后,随即持棍沿地横扫一遍。女瞎丐从容跃开,向前一步,仍攻下盘。铁拐棍法大开大阖,舞动起来声壮势强;然女瞎丐靠的就是听音辨位,声势愈强,就愈早让她测得棍势,及早避开并寻隙进攻,瘸丐本来信心满满,却不料一开始就自陷险境,落了下风。古剑专心观战,这女瞎丐虽武功平平,却善于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她不断近身攻击对手下盘,弄得瘸丐狼狈闪架,疲于应付,若不是以短棍使剑招难免有些不顺手,早该分出高下。
  
  女瞎丐虽然目不见物,对庙内的格局倒颇为熟悉,渐渐把瘸丐逼入墙角,眼看着将无退路,瘸丐的招法忽然为之一变,本来直劈横扫的棍势,转为以刺、挑为主。这些招法在枪法中常见,瘸丐使得并不纯熟,但因所带的声响较轻,女瞎丐听到时,棍端已快招呼到身上,这下子情势逆转,反而换她屡遇险招,步步后退。阿猴见状不妙,走到火堆前,想把柴火踢灭,却被另一聋丐拉住,示意不可,独臂乞丐也说话道:「大家都有不方便的地方,把火弄熄,可就不公平……」他话还没说完,女瞎丐已经中招。
  
  却听瘸丐对着独臂乞丐斥道:「谁叫你多嘴!」又转身对女瞎丐说:「你被他说话的声音干扰,这场不算,咱们重来!」女瞎丐摸摸胸口道:「算了!你已经找到赢的窍门,再比也一样。」瘸丐拿过兔肉,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一边一半好了!大家都是残帮,何必再分什么残派瞎派。」他双手各抓两条兔腿,使劲欲撕开。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飞来一把长剑,他吓得双手一松,疾飞而来的长剑贯穿兔身,劲势未灭,笔直插入神台,入木三分,剑身震得嗡嗡作响,众人为之一惊!门外进来三个人,也是乞丐装束,走在最前头的少年,一脸傲气,看来还不到二十岁,腰上却已挂了七个袋子,显有过人之处。这柄飞剑,多半是从他手里掷出的,进门便道:「残帮已经够弱小,你们还不思团结?」走到神桌前,一手拔剑,一手抓着兔肉道:「只为了一只瘦兔子,就可以大打出手,将来怎么和我们丐帮争?」

    「这是我们残帮家务事,不用你管!」瘸丐一拐一拐的走来,伸出左手,想要取回兔肉。那乞丐并不给他,说道:「方才看你们比武抢肉,挺有意思,不如咱们也来玩玩。你们一块出手,只要有人能碰到我一片衣角,便双手奉还;否则便如方才的例子,胜者全拿。」瘸丐举棍欲打,出口骂道:「小子你别太……」话未说完,木棍落地,虎口已经中剑。他这一伤,激起众愤,不分瞎丐瘸丐,纷纷拿起棍棒,往那人身上招呼。少年乞丐毫不在意,东晃西游在众残丐间穿梭自如,出剑快又准,没两下子,众残丐手中棍棒一一落地,每个人虎口都流了血,惊恨盯着这个狂妄少年!他嘴角轻轻翘起,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布,拭去剑尖上的血迹。
  
  女瞎丐颤抖着说:「这……这么快的剑……是不是『天击剑法』?」少年乞丐哈哈笑道:「看不出来你眼盲心不盲,这正是『天击剑法』最粗浅的几招。老实告诉你,我师父正是丐帮首席长老卫飞鹰,你们败给我秦圭,可一点不冤!」女瞎丐又问:「你可是丐帮的『剑钵』?」

    「如果只对付你们残帮的代表,派我已绰绰有余;但我师父说我们丐帮参加试剑大会,没抢到金剑就算输。」那少年冷笑一声道:「也不怕你们知道,『剑钵』这一重责大任,是由我师兄范濬担起,他剑法强我十倍,哈哈!你们准备滚出四川吧!」听他这么一说,众残丐更加沮丧,沉默不语,如此一败涂地,也无颜再待下去,彼此扶持,准备离开,还没跨出门槛,又有人进来。
  
  共有六个身穿劲装的锦衣卫,领头的百户先进门,另外五个在门口一字排开,挡住了去路。这名百户满脸须髯,操着北方口音道:「格老子的,大老远就听到你们的打架声,我还以为有强盗在打劫呢?没想到只是一群乞丐在狗咬狗,告诉本官,你们在争啥?」

    秦圭心高气傲,哪容他如此无礼,立刻回呛:「什么叫『狗咬狗』?我们丐帮与残帮本来就互不相容。大胡子,你别以为挂个锦衣卫的招牌就可以横行天下,唬得了残帮,可唬不了咱丐帮!」这百户长得高头大马,脸色赤红,见一个丐帮的小子也敢对他不客气,双目圆睁,斥道:「你是哪来的乞丐?敢对我呼延灼说这种话!」秦圭也怒道:「还是别知道的好,说出来怕你吓死!」

    呼延灼道:「那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看招!」他跟着四大统领之一的萧乘龙跋山涉水追捕程漱玉一无所获,一肚子鸟气正无处发作,哪还管你残帮、丐帮?这个时候敢惹上老子的,算你倒楣,留个全尸就算慈悲!说毕从背上取出一对判官笔,迳向秦圭等人攻去,秦圭亦不落人后,把兔肉扔在一旁,提剑相迎。
  
  丐帮总舵在京城,而东厂横行京师,这一官一民,是北京城里最惹不起的两个组织;因为双方都势强力大,一旦起了冲突,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丐帮帮主与锦衣卫统领都会约束下属,严禁与对方起冲突。在京城的丐帮与锦衣卫,虽然彼此看不顺眼,往往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这两票人马在四川相逢,禁令不及,短短几句便挑起多年来的积怨,纷纷抄起家伙,先干上一架再说。
  
  呼延灼对其余亲卫道:「你们守住门口,一个也别放走!」五名亲卫在门口一字排开,只要没有人接近,并不出手,让首领独斗众丐。他似乎铁横了心,不想留下半个活口!一招双龙出海,一支判官笔攻击秦圭,另一支则点向秦圭身旁的五袋弟子,秦圭架开对方兵器,那名丐帮弟子却避不过,阳白、肩井、天池三穴接连中招,木棒只举了一半,再也动弹不得。紧接着一根短棍往他腰间打来,呼延灼想也不想,判官笔一挑一点,便把来人点倒,顺便一瞄,原来是个女瞎丐。
  
  残丐与乞丐虽然向有宿怨,但论起深仇大恨,经常欺压良善、严刑待人的锦衣卫更加可恶!许多残丐本非天生残疾,却因遭人构陷,进了一趟厂卫大牢之后,弄坏了四肢五官,无力谋生,才会落得如此地步。在京师锦衣卫鹰犬遍布,残丐们再多的恨意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但这时哪能忍住!再说无论他们加不加入战局,这些狠恶的锦衣卫,多半不会给他们留下活路,故明知武功远不如人,仍如飞蛾扑火般一拥而上。
  
  这火面判官呼延灼武功不弱,若非个性凶残,脾气暴烈又常喝酒误事,早该升上了千户或副千户。他用一支判官笔便压住秦圭的快剑,腾出来的另一支指东打西,不分残丐乞丐一一解决。不消多久,无论残丐还是乞丐全被点住要穴。
  
  秦圭一向自负,以为世上除了师父及师兄之外,能打赢自己的人不多;不料一个区区锦衣卫百户,只用五、六分力便轻描淡写的化解他得意剑招。他有点后悔,当初师父派他出来办事时,曾一再告诫,说他的「天击剑法」火候还差得远,不要随便招惹外面的高手,他一时冲动,竟忘了嘱咐!
  
  呼延灼解决众丐,双笔齐攻,秦圭压力倍增,立刻落入下风,不住向后退却,突然大喝一声,将脚下一名残丐的身躯踢向呼延灼,借此一缓,人冲向门口想杀出一条血路。但把守在门口的五名锦衣卫也非庸手,五把兵刃齐向他砍去,铿铿锵锵密响数声,还没杀出半点空隙,穴道已被呼延灼点了几处。
  
  五名锦衣卫齐声叫好,俱夸百户大人武功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一名亲卫就说:「小的跟过不少百户,论武功,没人及得上您!」这亲卫名叫林根,嘴巴甚甜,一开口就让呼延灼颇感快意;另一名亲卫见状接着道:「何止是他们?我看就算是千户大人,也未必都强过我们呼延大人……」此话一出,本来一脸得意的呼延灼立即变脸,狠狠瞪视说话之人。他虽粗霸却不糊涂,心知此话若传到任何一个千户耳里,可大大的不妙。

    只听林根代他斥道:「涂歪嘴,有一天你会死在这张嘴巴上!」这涂歪嘴被瞪得两脚发软,不知又说错了什么话,不敢再看呼延灼,用力赏了自己两巴掌,喃喃自语道:「多做少说!多做少说!俺怎么老忘了?」他颤巍巍的拾起兔肉,拔毛取脏,再也不敢插口半句。
  
  呼延灼不再理他,啐道:「他奶奶的!这个程选侍也不知什么来头?还真难抓!」林根近身贴耳细声道:「百户大人,咱们此行的任务极为隐密,可不宜为外人知晓!」呼延灼不悦,朗声道:「有啥关系!反正他们也都活不成!」林根却道:「诛杀残帮的人事小,但丐帮可不好惹,大人请三思!」

    呼延灼冷笑道:「这里又不是京城,杀几个臭要饭的有啥大不了?这里的捕头查案,难道敢找上咱们问?你要知道,今天只要跑了一个乞丐,在江湖上胡说一通,我还要不要见人?」这林根是他顶头上司萧乘龙派来的人,因为他行事鲁莽躁进,必须有人时时提点,要是其余属下敢如此啰嗦,早被他剁成肉酱。
  
  林根还想再开口,呼延灼却道:「不要讲了!我没点重穴,待会吃完肉,这些臭要饭的穴道就快打通,到时再补上一刀,谁还知道是咱们干的?」原来他的点穴手法自成一格,若马上杀人,痕迹仍深,易被行家看穿,才愿多留众丐性命一会。
  
  古剑留神瞧他们对话,见呼延灼为了一只兔肉就要杀光所有在场的乞丐,颇感愤慨。右手不知不觉紧握剑柄,准备冲出去救人,这时手腕却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并在他手背上轻轻写着:「能胜否?」古剑愣了一下,他不像一般身经百战的江湖老手,只要看个三、五招,便能掂出对手斤两,只知呼延灼出招狠辣,认穴精准,绝非易与之辈。便在程漱玉掌心上写:「不知。」程漱玉把他的手掌剥离剑柄,在掌心上写道:「准备好再上。」古剑点头,不再看他们,专心冥想,该用哪几招「无常剑法」来对付那种兵器。
  
  锦衣卫一面烤肉,一面闲谈,讲的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当中一名亲卫说到兴起,走近女瞎丐,捏着她的脸颊道:「直娘贼!这女瞎子虽然脏了点,倒还有三分姿色。」众卫齐声大笑,只听另一名亲卫道:「周老三,你也瞎了眼吗?她是留给百户大人的。」那周老三吐吐舌头,忙道:「那当然,咱们大伙还有一个,直娘贼!这两个女乞丐可真走运,要上西天以前还可以先快活一阵!」说得众人狂笑不止,残丐们个个悲愤填膺,心如火炽,二名女丐更是悲凄,心想这一生流离坎坷,不料临死之前还要承受如此屈辱,泪流满颊,若非动弹不得,早一头撞死!
  
  「我听说有个姓孔的人曾说『贪吃跟好色都是人的本性』,这话可真说到咱们心坎里。」呼延灼不通文墨,连孔夫子是谁也搞不清楚。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笑声中周老三靠近火堆,说道:「听大人这么一提,小的可真要等不及啦。」他举起兔肉细瞧,又说:「托大人的福,这兔肉……」话未说完,一柄飞刀从神像处激射而出,正中眉心!
  
  官兵们大吃一惊,人人自危,纷纷拿起身旁兵器。神桌后方窜出一男一女,二话不说,杀将过来。呼延灼见到程漱玉,心中一喜,这人正是四大统领苦追不得的要犯,若是能一举擒获,加官进爵跑不掉。还来不及开口,一少年挺剑向他刺来,并不在意,随手从背后取出一支判官笔,朝来剑架了过去;但长剑行到途中,忽尔转了方向,以诡奇之势刺向他眉心,这剑转得突然,他来不及抽回架出的那支判官笔,更无暇拔出贴在背上的那支,只有后退闪让。
  
  然长剑不息,又跟着过来,方位绝妙,呼延灼不知如何破解,又退走一步;长剑换招,仍攻势不缓,这招蓄势待发,暗藏无数杀着,他不敢赌命,只得再退一步。就这样古剑连出了七、八剑,呼延灼竟是一招也还不了,连退七、八步,被逼进墙角,眼看再无退路,古剑突然停步不追,原来是程漱玉正在另一端忙着追杀卫卒,两人分据两角,把玄铁链绷得紧紧,互不能移。
  
  就这么一缓,呼延灼已从背上抽出另一支判官笔。他双笔在握,胆气、武艺都徒增数倍,双笔齐出,指、点、刺、打,攻向古剑周身大穴。古剑气势一挫,突然心生怯意,心想:「糟了!单剑要如何战双笔?」胆怯则剑慌,竟忘了方才所思的克敌剑招,刹时间主客易位,反倒由呼延灼占尽上风。
  
  一般江湖老手,只要看人出手,便可估量出对方武艺深浅,然古剑一没经验二没信心,见呼延灼挥洒双笔,招式凌厉,气势雄浑,已是人未战而气先衰,不免心生惧意,而不知自己所创的「无常剑法」若能尽情发挥,并不惧一流高手。
  
  「无常剑法」之所以「无常」,主要在于它没有绝对的顺序,全视对手招式而随机应变出最合宜的剑招,只要使得恰当,招招精绝;却最怕使剑者心慌意乱,无法全神贯注,必将自陷险境。他打算一开始就倾力抢攻,杀他个措手不及,哪知一个小意外,打乱了原先的策略,见对手气势上升,不禁气馁起来!
  
  呼延灼也颇感诧异,怎么好好的一流剑法,转瞬间变得荒腔走板?要不是他心生疑惧,担心这是古剑的诱敌之计,并未躁进,否则古剑危矣。他小心翼翼试探对方虚实,混战数十招后,已瞧出端倪,再看自己带来的手下,除了林根还在强自苦撑外,其余均已倒下。忽然清啸一声,招势陡盛,双笔齐出,招招狠辣,点向古剑左右肩井穴。
  
  古剑听不到啸声,见呼延灼来势汹汹,慌乱中使出一招,架开左笔,向左侧急腾两步,惊险避过;但双笔犹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分别点向他前胸膻中穴及后背至阳穴。古剑急忙护住后方,向旁跃开,才从双笔的缝隙间惊惊闪过。紧接着双笔一高一低,分别点向上额印堂穴及左腿风市穴。
  
  古剑封住下方,同时弯腰屈腿,判官笔迎头点来,从头皮削过。惊魂未定,判官笔一支由上往下,一支自下而上,改点为扫划将而来!古剑匆匆拨开一笔,又向后退了两步,这次竟换自己被逼到墙角!呼延灼不给他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双手抬起,分自左右斜划下来……

    眼见退无可退,古剑突然灵光一闪,双足往墙一蹬,像一道匹练般连人带剑扑向对方胸口,劲急势猛。呼延灼识得厉害,急急收笔侧身避让才堪堪闪过。长剑在他胸口处划出一条长痕,险些伤到肌肤,惊出一身冷汗!呼延灼既惊且怒,稍一调息,倏然间青筋暴起,猛喝一声,运笔再攻,古剑还来不及宁定,对方双笔再度袭来,慌乱依旧,使出的剑招全不对路,只知道架开一支笔,再闪开另一支,不出数招,又陷险境。
  
  此时程漱玉已将其余兵卫尽数杀死,她插不上手,遂在一旁观战。看着古剑的剑法时好时坏,心想:「这傻子的剑法其实高过呼延灼,偏偏信心不足坏了事,早知道一路上不要对他的剑法冷嘲热讽,当时这浑人面无表情,没想到竟然信了!」便喊道:「别害怕!你的剑法比他强……」讲到一半突然想到古剑是个聋子,喊破喉咙也没用,暗自焦急,却帮不上半点忙。
  
  她忽然又想到,虽然无法帮古剑打气,倒可吓吓呼延灼,便大声说道:「不要玩啦,赶快把他杀了……」「快点砍了他!可别像王遂野和刘易风,试了半天,最后让人给跑了……」「你要找高手比剑,四川多得是,我们去找杜百陵或商广寒,别再理这个蠢蛋,快杀了他……」她左一句右一句的把古剑吹捧成一流的剑术高手,古剑没能听见半个字,却是一字不漏钻进呼延灼耳里。他想起萧乘龙打听到的消息,据说跟着程漱玉一起逃亡的年轻人武艺不凡,连败王遂野和刘易风两大统领,当时听了虽然半信半疑,如今却也不敢小看这个无名少年。

    武林中从不乏一些游戏人间的绝代高手,为了不暴露身分,常会装疯卖傻,假装武功平平,今见古剑偶有几招的确精妙,莫非眼前这无名少年正是这种人?思虑及此,不敢贸然急攻,打算再瞧清楚一点对手虚实。呼延灼攻势稍缓,倒让古剑有机会慢慢稳住心情,本来十招之中使正的不到两招,渐渐的增加到三招、五招、八招……呼延灼见对手出招愈来愈沉稳,再这样下去非输不可!大喝一声,双笔疾催,竟然全是拼命险招!但这时古剑已不再畏惧,见招拆招,急攻的人最容易露出破绽,不到五十招,古剑已有三次机会杀他。
  
  然而古剑无意杀人,在山寨时情急之下杀了不少花子,日后想起,难免惴惴不安,故总在最后一刹那把剑使偏。呼延灼受了几次惊吓,发现古剑的剑法远比自己的双笔高明,偏偏不干脆把自己一剑刺死,不知是蓄意玩弄还是另有图谋?慢慢的却由惊惧转为气愤!
  
  但无论是害怕还是愤怒,总是难以摆脱对手的剑网,又苟延残喘了数十招后,忽然怒吼一声,力贯双臂,将两支判官笔重重扔出,分别插进两边的门柱,兀自颤动不止!呼延灼两手空空,愤然道:「你要杀就杀!何必如此戏弄人?」古剑将剑尖抵住他的喉头,右手不住颤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二人四目相对,僵持良久。
  
  突然间,呼延灼身子向后急纵,右手微扬,撒出数枚金钱镖,古剑暗叫不妙,一个铁板桥,身子向后急仰,手中长剑趁势掷出,整个人仰跌在地上,胸口被两枚铜板打中,竟然没事!他惊出一身冷汗,起身一看,刚刚掷出的长剑已经贯穿呼延灼腹肚,而其右手手腕上正插着一柄匕首,原来是程漱玉先瞧出异状,及时出手射中了呼延灼的手腕,才卸除出镖的力道。
  
  古剑感激的望了她一眼,不知该怎么致谢,程漱玉却先骂道:「这种恶人都不敢杀!你还闯什么江湖?」她走过去,踩着呼延灼的手臂,若无其事将匕首拔出,呼延灼尚未断气,惨叫一声,鲜血从伤口涌出。随后抓着呼延灼的衣服把匕首抹干净,指着长剑说:「这柄剑你自己拔出来!可别再说什么不忍心?」古剑看着呼延灼虚委的面容,心知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缓缓伸手抓住剑柄,咬牙抽出长剑。呼延灼一记哀鸣,鲜血喷出,随即断了气。古剑失神瞧着剑上的血迹,手不住抖颤,他毕竟又杀了人!
  
  程漱玉不再理他,迳自捡起兔肉,拍去尘土,用剩余的火星,继续烧烤着。古剑慢慢回过神来,便去帮那些残丐解穴,但试了半天都解不开,程漱玉道:「使判官笔的都是点穴行家,所点的穴道不容易解,你不用白费力气,我看他出手不重,麻穴自通大概不须半个时辰。」




第八章 花宴

  过不多时,肉香四溢,躺在地上的众丐也陆陆续续通穴起身,一时间手脚还不太灵活,肚子却饿得紧。他们被点穴后都瘫软在地上,并没有看到打斗的情形,但确定是眼前这两个人杀死了呼延灼,救回自己性命,再怎么饿得难受,也不敢向救命恩人要回兔肉。
  
  残丐们静静坐在地上,看着古、程二人衣衫褴褛,身上也绑缚着一条麻绳,心中满是诧异,均想:「看这两个人一身残丐装束,怎么从来没见过?」第一批来的聋瞎丐窃窃私语一阵,女瞎丐起身正待要问,程漱玉已将兔肉分开,撕下两只腿肉,一只递给古剑,为自己留下另外一只,其余捧在手上,转身说道:「阿猴师兄,劳烦您把这块肉拿去分掉。」她说这话时,两眼直直死死盯着前方,就像瞎子一般。
  
  阿猴不敢接下,咿咿呀呀又比划一阵,程漱玉侧耳倾听,却茫然不解,女瞎丐示意阿猴停口,说道:「感谢两位救命之恩,这些肉是你们抢回来的,我们不敢拿。」程漱玉点头,突然朗声道:「那三个丐帮的走了吗?如果没有,马上给我滚!」她突如其来冒出这句话,令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秦圭更是勃然大怒,道:「阁下是谁?你虽然料理了锦衣卫,也无须如此霸道呀!」

    程漱玉冷然道:「霸道又如何?刚刚你不也是如此对待我的师兄师姐吗?」锵啷一声,秦圭拔出长剑指向程漱玉,她却毫不在乎,仍冷然以对。古剑杀人之后,一直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直到秦圭拔剑,剑光冷冷指来,突然开口说:「不要再打!不要再打!我不想再杀人……」

    秦圭一拔剑便发觉身上的血路尚未畅通,再战也不过是自取其辱。他望着古、程二人,缓缓收起长剑,突然笑道:「莫非你们是残帮秘密训练,准备参加百剑门试剑大会的『剑钵』?」程漱玉道:「无可奉告!」秦圭又一次自讨没趣,只好干笑道:「倒不妨跟你说,本帮的剑钵正是我师兄范濬,他杀一个区区呼延灼,可用不着那么久。」说完便狂笑离去。
  
  另有三个缺腿断臂的残丐见古、程二人是和聋瞎丐同伙,也不愿自讨没趣,瘸丐问道:「敢问二位尊姓大名?」程漱玉道:「我们乃无名小卒,不值一提。」三残丐也不敢再强问,向二人作揖道:「无论如何!两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告辞!」说罢,三人相互扶持,一拐一拐走出庙门。古剑追了上去,自己撕下一小片肉,其余送给三残丐,说道:「我没了胃口,剩下的给你们!」三人推辞了一下,见古剑诚意要给,才感激莫名的收了下来,连声道谢。
  
  三残丐一走,程漱玉随即起身,向其余残丐打躬作揖道:「乔小七、木一竹相救来迟,害诸位师兄、师姐受惊,尚请见谅!」五位聋瞎丐心里早有了谱,待程漱玉自承是师妹时并不讶异。女瞎丐循声摸来,眼眶泛着泪水,紧紧抱住程漱玉,过了一会才放开问道:「我们好久没看见两位师父,身子还好吗?他们说要去找一个天资聪颖的好徒弟,训练成本帮的剑钵。乔师妹,是你吗?」程漱玉迟疑一会,才道:「你怎会知道?」

    女瞎丐笑道:「聋刀和盲剑都不好学,若非得到师父真传,怎能杀死呼延灼?」程漱玉笑道:「师父要我们尽可能隐藏身分,但看来今天是瞒不住啦!」女瞎丐道:「别担心,师门大事,没有师父的首肯,我们不敢张扬,以二位武功,到时候必定一鸣惊人。」程漱玉笑道:「要一鸣惊人的是木师弟,他天资过人,没几年就把师父新创的一套『无声剑法』练得出神入化,这次师父要我带他出来磨练,好增加一些历练。」

    程漱玉一见这几名残丐,就想到若能和他们一起混进成都,可比两个人大摇大摆的走隐密得多,当下便有一番计议,该说什么早在神桌后方编排妥当。尽管这番说词一遇他们师父就会立即穿帮,但那时已到成都,吃过了百花宴,又有什么打紧?
  
  见程漱玉脸不红气不喘编派出一堆谎话,古剑实不明白她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他倒不介意当什么木一竹师弟,但说什么「天资过人」……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虽隐隐觉得不妥,却也不便说破。经她那么一赞,残丐都注意过来,弄得古剑颇不自在。女瞎丐问道:「木师弟是……」

    「他是聋子,向来不爱说话,整天只知练剑。」程漱玉代他回答。她见残帮的聋子说话时,多会比手画脚来辅助表达,怕古剑只懂唇语而不善手语,遂让他尽量少说话,以免露出破绽。古剑说:「我是聋子,说话很糟。」他简单比划两下,正是残帮里面流传的手语,原来当年徐宏珉教他读唇术时,连手语也一并教才能学得顺畅,而徐宏珉的读唇术与手语正是学自一位聋哑乞丐。古剑学会读唇术之后就没再用手语,本已遗忘大半,但看了阿猴比划一阵,又记起一些,这两句话比得正确无误,残丐们对二人已全无疑惑。

    只有程漱玉在一旁暗笑,思道:「没想到这傻子也会残帮的手语,这下可好玩啦!」残丐们见师父收了两个好徒弟,均感欣慰。女瞎丐向二人介绍,她本人叫纪春晓,和她绑在一块的哑丐叫胡长寿,两人已经算是夫妻。另一个男瞎丐叫张升,和一个麻脸的聋丐陈日雄绑在一块,互相照料,而那个叫阿猴的聋哑丐,看来还不到二十岁,本名叫李山。
  
  程漱玉一边啃着兔腿,一边和众残丐瞎天胡地闲聊起来,遇到有人问了一些不容易回答的事便胡混带过,倒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怀疑。聊着聊着,纪春晓突然问道:「你们夫妻俩想必也要去成都见师父,不如大家一块走,彼此也有个照应。」程漱玉听她提及「夫妻」两字,心里扑通了一下,两颊泛红,突然结巴起来:「夫妻……?我们……」纪春晓道:「一男一女,不是夫妻怎会绑在一块?你们成亲不久吧?还会害臊!」

    见古剑的脸红得比她还凶,程漱玉不禁好笑,不再多说。心想:「为了混进成都城,只好委屈一些,和这傻子做个几天的假夫妻吧!」便道:「我们初涉江湖,许多规矩还不太清楚,此去成都,也是人生地不熟,能和几位师兄、师姐一道走,是最好不过了。」

    从蓬莱镇到成都城不到两百里路,跟着残丐边乞边行花了四天才到,这可苦了程漱玉。虽然他们很疼这位小师妹,总把最干净的饭菜给她,但她吃惯宫里的山珍海味,怎受得了这些乞讨而来的剩菜剩饭,于是借口肚子疼,匆匆扒了两口便送给古剑吃。一听她说闹肚子,残丐们凑了几文钱,到客栈买了两碗新鲜白饭,再加点清简小菜给她一人食用。

    程漱玉见状掏出一点碎银道:「我身上也有些银子,不如咱们一道去客栈大吃一顿如何?」众丐们面面相觑,女瞎丐道:「小师妹,除非肚子疼,咱们残帮的人是不能到客栈吃的,这条帮规师父没跟你提过吗?」程漱玉愣了一下,才道:「师父是说过,但我看师兄师姐们待小妹如此照顾,一时激动,忘记了!」说毕低下头心中暗骂:「这不可以,那又不行?这到底是什么鬼帮派?」骂归骂,因为怕露出马脚,也不敢多问。
  
  她为了装瞎子,两眼必须死板板的定着,无论遇上什么新鲜好玩的事,都得视而不见,起初还觉得有趣,到了后来却苦不堪言;但骗人就得骗到底,岂可半途而废?反观古剑倒是轻松,装聋作哑本来就是他的专长。偏偏这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怨不到古剑身上,满腔气苦,无处发泄!
  
  不过跟着这几个残丐,一路上倒不见官差刁难。第五天上午,众人进入成都城,信步走到城东的市集。由于时间尚早,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家摊位准备开市,人声稀落,大家各自找好位子准备行乞。古、程二人走到一个庙口前的好处所,正要坐下时,背后有人喝道:「不准坐!这是丐帮的地盘。」程漱玉转身直着眼瞧,庙内走出四个丐帮的乞丐,为首的不过是个五袋弟子,却盛气凌人。
  
  程漱玉哪能受得了这种闲气?忿然道:「你凭什么说这话!这条街是丐帮的吗?」那五袋弟子笑道:「这关庙街向来是咱们丐帮的地盘,你是外地来的吗?怎么连这都不晓得?」程漱玉道:「这是谁订下的规矩?县太爷?还是皇帝老爷?」她和众乞丐因此争辩不休,嗓门愈拉愈响,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不多久又有一群乞丐闻讯赶来,而残丐也增加不少人。

    纪春晓怕闹出大事,过来拉程漱玉的手说:「小师妹,我们走吧!」程漱玉满肚子委屈,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甩脱她的手道:「你别管我!受了这么多天的气,今天一定要给他们一点教训,叫人知道,咱们残帮可不是好欺侮!」纪春晓急道:「千万不要!师父再三交代,可不能和丐帮起冲突啊!」

    程漱玉道:「您别担心!我和木师弟对付这帮人绰绰有余。」又对丐帮道:「你们一起上吧!咱们手底下见真章,谁打赢就算是谁的地盘。」那五袋弟子抡棒跳了出来,喝道:「你这瞎子未免太过猖狂,就让我钱三泰来教训你!」程漱玉拗强不惧,取出匕首。
  
  眼见一触即发,纪春晓突然抱住她的腰,凄然道:「小师妹,就算师姐求你吧!你难道不知?两年前咱们的人不幸伤了一个乞丐,后来丐帮兴师问罪,打伤了咱们十个人。现在若将他们十几个人都弄伤,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弟兄受难呢?」

     「真有这种事?」程漱玉愣了一下,反而益加悲愤:「难怪这一路上你们看到丐帮的人就好像耗子见到猫,给他们占去最热闹的地方,抢走最新鲜的饭菜;而你们只知忍!忍!忍!到底要委屈到什么时候?连做个乞丐都是这种最卑贱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到激动处,不禁潸然泪下。
  
  程漱玉这么一哭,除了发泄近日来的不快之外,更悲怜起自己的身世。她自幼失怙,收养她的人,将她培养成一个娇媚动人的姑娘,送入深宫,作为内应;于是她不能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像一颗棋子般任人摆布,任务失败后,她仓皇逃出禁宫,历尽千辛,只想再见情郎一面,但命运总难如人意,连这么一点小小心愿都迟迟难以实现!她愈想愈是哀伤,抱紧纪春晓,哭得更加悲凄!
  
  众残丐受她感染,一个个想起悲凉的往事和黯淡的未来,不禁痛哭失声!古剑虽也忆起过往,但他忍哭惯了,眼泪在眼眶上打转,始终没让它掉落。经他们这么一哭,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整条街的乞丐也都聚拢过来,或窃窃私语或静静观看,众乞丐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赶人。

    过了一阵子,一个脸污衣浊的小乞丐叫道:「喂!你们要哭到什么时候?哭给谁看?哭有何用?你们命苦,难道我们的命就好吗?哭得惨,我们就会让出四川吗?」程漱玉突然推开纪春晓,迳往发声的小乞丐冲去。纪春晓急喊:「不要啊……」但她动作奇快,丐帮众人还没来得及回神守御,人已奔到,拔出匕首,削向小乞丐左臂,眼看着就要把他左手给削了下来,突然腰间的铁链向后急拉,将她向后倒扯五、六步,连人带刀摔倒在地。
  
  古剑竟在此时扯她后腿,她怒不可抑,立刻拾刃跃起,对着古剑狂刺!古剑早已熟悉她的套路,连切带挡,轻描淡写一一化解。程漱玉狂刺了一阵,却好似刺在一堵墙上,索性把匕首扔了,抡拳往古剑胸口打去。古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收起长剑,任她捶打。一阵发泄后,程漱玉逐渐冷静下来,气消了一些,又拉着古剑道:「我们走!再也不管他们!」

    却在此时,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中年瞎丐,抡着棍子往乞丐堆打去!他胡乱打一通,什么都没打着,反而被丐帮弟子围了起来,你一棍我一棍打得好不狼狈。古剑大叫:「放开他!」冲过去想将乞丐们的棍棒架开;然而才架开一根,马上又有两根棍棒打来,挡住了这两根,又有三根过来!十来根棍棒乱打一气。古剑无意伤人,却因顾此失彼,招架不住。他想不出别的法子,长啸一声,剑势突变,专挑手腕刺去,只听哐当哐当之声连绵不绝,丐帮众弟子纷纷手腕中剑,弃棍而逃,口中兀自咒骂不断。
  
  程漱玉和纪春晓等人围过去,见那瞎丐被打得青一块肿一块,心下戚然。那瞎丐泣道:「对不起!平常被那帮乞丐欺压够了!刚刚看你们又被欺负,一时沉不住气,便冲过去想和他们拚个你死我活,倒忘了师父的嘱咐。是我陈六不好!害了大家。」程漱玉道:「别想那么多!快回去养伤吧!」纪春晓问道:「陈师哥,您是这里人的吗?可知师父在哪?快带我们去见他们,替你治伤,并报告今日之事。」

    陈六正待要答,程漱玉却插口道:「师姐!你不认识他?」纪春晓道:「师妹!咱们帮里的瞎丐,没有一万,也该有三、五千人,怎么认识得完?」程漱玉想了一下,说道:「师兄师姐们,我二人还有要事待办,请你们代为向师父问好。」说毕拉着古剑要走。
  
  古剑也知此处不宜久留,更不能随他们去见师父,便拱手向他们道别,但见陈六道:「你们走了,待会丐帮的人回来怎么办?」程漱玉道:「人是我们伤的,叫他们来找我们吧!」说罢,强拉着古剑匆匆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众残丐。
  
  二人信步向城西行去,愈近百花庄,就有愈多的江湖人物;而数日后残帮将在城东望江楼召开大会,成都街上到处有残丐,身上绑着绳子的聋瞎夫妻也不少,两人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并不显突兀。程漱玉继续装瞎子,若有「同门」前来寒暄,便随意敷衍几句。她不想再和他们牵扯不休,只想找个客栈,洗去尘埃并大吃一顿;于是先找家当铺,随意取出一只玉环,换到大把银子。又去买一些黏胶、粉饼、香水、腮红、毛发之类的玩意。
  
  也许是寿翁的面子大,或是巴蜀十二名厨的声名远播,等着吃这场寿宴的人早将城西的客栈占满。二人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在西郊找到一家小客店。客店虽偏远,仍坐了不少人,一进门便有许多人目光灼灼瞧向这里,令古剑颇不自在,程漱玉仍视而不见,大剌剌坐下,拿出一只银子重重摆在桌上。店小二马上收起鄙夷的眼神,堆着笑脸迎来,她点了几样好菜。自从遇上古剑这个倒楣鬼,就没有好吃好睡过,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吃个精饱。
  
  冤家路窄,隔桌就坐着三个丐帮的人,朝着二人指指点点。古剑也向他们瞄了两眼,为首的人鼻尖眼细,肩宽膀阔,似曾相识。这人看来不过三十出头,竟绑了八只布袋,古剑待过丐帮,知道身披八袋者绝非小人物,不是帮主的左右,便是分舵舵主,在他左右两个乞丐看来老得多,一个驼背,一个秃头,也都各有七袋。古剑忍不住又瞧一眼,那人也正睁大眼往他脸上瞧,四目相对,古剑不禁颤然,原来是李奇锋大师兄,赶紧转回头!
  
  十余年前古剑拜在卫飞鹰门下学艺时,李奇锋早已出师,并在外头闯出一番名号,他是卫飞鹰的得意弟子,卫飞鹰经常叫古剑以他为榜样。有一次大师兄回京探望恩师时看到古剑这个小师弟,还亲切的摸头问好,并送给他一个烧饼;虽然过一、两次面,但因为那个烧饼,古剑还是回想起来了!他不敢相认,就算去了,人家也未必记得,再说如今一身残丐模样,恐怕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程漱玉继续装瞎子,毫不理会众目睽睽,用无声的唇语向古剑说:「那三个乞丐好像不怀好意,待会若来找麻烦,可要好好教训一下,给残帮那些弟兄出出气!」古剑轻声道:「别闹事!」三个乞丐窃窃私语一会,驼背的乞丐突然起身,带着两只酒杯,杯中的酒水满溢,比杯沿还高出一点,这驼丐看似不经意的走来,竟未溢出半滴,走到二人跟前说:「两位可是残帮的朋友,能在这种地方见到贵帮的人着实不易,敝派李舵主要我送来两杯薄酒,敬二位一杯。」程漱玉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的说:「什么舵主?阁下是丐帮的人吗?贵帮有十三位舵主,不知在场的是谁?」

    驼丐笑道:「这里是四川,坐在这里的当然是人称八臂神剑的李奇锋李舵主,在下周自达,和另一位冯七兄,都是李舵主底下。」周自达说得还算客气,哪知程漱玉并未接下水酒,冷冷回道:「在下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你们既然是丐帮的人,那可真对不住!本帮帮规:不能任意饮酒作乐,尤其贵帮的酒,更是喝不得。」她声音不大,却十分清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整个客栈霎时变得鸦雀无声,满座宾客都止住喧哗,齐向这边看来,好奇想着:「哪里冒出来的两个大胆残丐?竟敢对丐帮分舵舵主如此无礼!」那秃头的乞丐冯七把手上的铁棍重重往地上一顿,霍然起身瞠目怒视,李奇锋把他拉住,示意冷静。

    古剑心中暗叫不妙:「这哪是人家欺侮她?根本是自己主动挑衅,却要逼我收尾!」过了半晌,周自达才磔磔笑道:「你们这条帮规我没听过。倒是有一条,说是什么凡贵帮弟子,都不能在客栈酒楼等处吃饭,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程漱玉似乎早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答道:「没错!以前是有这个规矩。我们当乞丐的,所得到的每一文钱,都是向芸芸大众乞讨而来,得之不易,怎能任由帮内高干拿到酒楼里随意挥霍?但我们依此原则而不进酒楼,不吃宴席,却因此和武林人士极少往来;于是这些年来,饱受恶帮欺凌而孤立无援。所以本帮现已撤销这条帮规,今天我就要在这里用餐,明天还要去百花庄喝寿酒,目的就是要多结交几位江湖上的朋友,朋友多了,或许欺压可以少一些!」

    这番言语不疾不徐的讲出来,虽未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她在讽刺丐帮,听在李奇锋等人耳里,句句刺耳。残帮出自于丐帮,各项帮规其实大同小异,其中最大的不同便在这里:残帮的人讨到了钱,必须攒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手上钱银再多,也不得到酒肆饭馆中进食;除非是有人吃了不新鲜的剩饭拉肚子,才可以到酒店沽一些新鲜饭菜,但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进店里吃。残帮的几个头子认为:当乞丐就得要有乞丐的样子,如果老是给人瞧见在餐馆里大吃大喝,自然不会大方施舍。
  
  但丐帮却是阶级分明,下层的弟子讨到两分钱,必须上缴一分,其中一半到了总舵,一半留在分舵。他们人数众多,一个人每月缴个两分钱,总舵和各分舵自然阔绰,这些钱可不必交半毛的官税。所以李奇锋等人虽名为乞丐,却从不担心没银子可花。
  
  程漱玉一讽他们是奢华的乞丐,二嘲他们经常欺凌残帮这群比他们更苦命的人,语调平淡,却声声刺耳。其余食客均想:「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小残丐,今天可别想走出此门!」李奇锋的脸乍红还绿,眼看就要发作!那冯七却先沉不住气,从座位上跳起来,一个大跨步来到桌前,喝道:「你再胡说!今天甭想活着出去!」

    程漱玉也不慌,双手一摊道:「我可没说是何帮何派,怎么您急着过来自首?」她这么一说,在场的酒客有一半都笑了;另一半人也觉得好笑,但想到丐帮势大难惹,只得硬生生的忍住。那冯七气得整张脸涨得通红,连顶上的秃头都变了色;程漱玉暗自偷笑,要不是今天扮的是瞎子,准会拿这副德性多作文章。
  
  冯七深深咽一口气道:「既然你这么说,不如我们一对一出去打一场,这可是比试武艺,别再说我们以多欺少!」他想残帮之中武功高明的人不多,但这女娃敢如此倨傲,或许真有两下子;虽在盛怒之下,也不敢轻视对方。哪知程漱玉忽然脸色大变,「咚」的一声跪了下来,竟对着丐帮的人磕头道:「小女子有眼无珠,得罪三位丐帮大爷,还请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千万别再提什么比武较量!」方才还一副有恃无恐,霎时又转为谦卑讨饶,态度丕变,倒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正感诧异,怎知她话锋又转,续道:「我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别和丐帮的人比武!今天若不幸打伤你们一人,明日贵帮必兴师问罪,伤我十人。您要我怎么赔罪都行,就是别逼我们伤人!」「岂有此理!」冯七大喝一声,抡棍欲打,铁棍却在半空中被人定住,回头一看,舵主示意他退下。
  
  李奇锋亲自过来,对程漱玉道:「姑娘口齿伶俐,难怪宁可瞎了双眼,也不愿废了嘴巴。」程漱玉嫣然一笑,突然嚷道:「怎么那么久还没上菜,店小二呢?」店小二马上应答,随即端来饭菜,这饭菜早已备妥,但看着这种剑拔弩张的态势,不敢端来。现在一边端菜一边心里嘀咕着:「这可是你要我送来,待会打翻了可别赖帐。」程漱玉一一指点小二什么菜该放在什么位置,竟不理会李奇锋!
  
  这举动比谩骂讥讽还令人难堪!以李奇锋的身分,在四川黑白两道都要敬重七分,被人如此轻慢,还是头一次。他恼怒万分,却不动声色说道:「听说前些日子有两位残帮的少年英雄,杀了京城来的锦衣卫高手呼延灼,莫非就是二位。」这火面判官呼延灼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他这话一说出口,客店内十几双眼睛都睁得老大,更加仔细打量这两个看似不起眼的小残丐。
  
  程漱玉并不惊慌,不疾不徐的说:「杀害锦衣卫可不是小事,李舵主若没亲眼瞧见,可别胡乱赖人。」李奇锋道:「这是我师弟秦圭亲眼所见,本来在下还半信半疑,但看了姑娘的手段和胆识,不由得我不信;何况贵帮与锦衣卫向有嫌隙,杀了几个锦衣卫,也算不了什么。」程漱玉笑道:「不愧是四川分舵的舵主,这招借刀杀人之计,用得可真绝!」李奇锋道:「什么借刀杀人?你说清楚!」

    程漱玉道:「贵我两帮的过节,不用我多说,早恨我们恨得牙痒痒;而七天之后正是本帮望江楼大会的日子,你大概不希望我们这几天太过平顺,正巧这时候来了一些锦衣卫的人,便想趁机挑拨本帮和厂卫,可以的话,最好让彼此杀个两败俱伤血流成河;这么一来,丐帮要独占四川,可就方便得多!」李奇锋怒道:「一派胡言!一过七月,你们自然得离开巴蜀,我又何必急着在这个时候,使这种小人伎俩?」

    程漱玉冷笑道:「你又何必急着否认?莫非真那么怕东厂?……原来丐帮只会恃强凌弱,一听到锦衣卫,就吓得两腿发软。」程姑娘心里不知想什么鬼,怎么净说这种挑衅的话语?古剑心下惴然,李奇锋的剑法已得卫飞鹰真传,待会若真要打起来,那是非输不可!但他口齿笨拙,心里着急,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放屁!」「你找死!」周自达和冯七一人一句,都气到拿起家伙,就要动手!李奇锋双手一伸,将二人拉住。冯七道:「俺忍不住啦!舵主,请让俺教训教训这丫头!」李奇锋道:「你们赢得了呼延灼吗?」周、冯二人愣了一下,无奈的回座。
  
  这女瞎丐如此尖嘴利牙,再说下去只有更加难堪,李奇锋道:「姑娘一再出言侮辱本帮,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就这么算了!」古剑终于开口道:「李舵主,这是误会,我想程姑娘也是一时失言,尚请见谅。」说出口的话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程漱玉那是「一时失言」而已?根本是从头到尾的乱说话!
  
  李奇锋冷笑道:「现在求和未免太晚!你们两人一起上吗?我就一个人,可别再说丐帮专门以多欺少。」程漱玉道:「难道我们残帮就会以多欺少吗?木师弟,这个人交给你会一会,别怕他的『天击剑法』,我相信你不会输!」这个惹祸精不知心里想些什么?竟在这当口招惹事端!
  
  此时客栈内外早挤满看热闹的人潮,争睹一个看似残弱的女瞎丐,接二连三对名噪一方的丐帮舵主出言不逊。围观群众中有一些残帮的人,虽然不知这对师弟师妹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然看到程漱玉一字一句讲出他们想说的话,无不称快,却也不禁为他们担心。当然也还有一些丐帮帮众,见舵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明白他正强忍怒气,都不敢吱声。
  
  看这样子,今日一战势不可免,古剑万般无奈,放下碗筷,起身揖道:「在下有幸和李舵主讨教剑法,希望能不伤和气,点到为止。」李奇锋冷笑道:「第一,我们早就伤了和气;第二,我这套『天击剑法』以快闻名,哪能说止就止。你们若真害怕,就不该辱及本帮。多说无益,出招吧!」古剑无奈,一句:「得罪了!」挺剑前刺。
  
  李奇锋这才把剑抽出鞘,但他运剑极快,先轻描淡写架开来剑,再疾刺七剑,迅如雷电,竟招招狠辣。一般比武过招,刚开始总会先以一些较平易的招式来试探对手;哪知这李奇锋却不按常理,一出手就见杀着!古剑一个措手不及,尽失先机,再加上他对「天击剑法」的敬畏,出剑变招显得慌乱保守,连连退了几步。李奇锋一剑快似一剑,丝毫不让他有喘息机会,古剑退到一张桌子旁,眼见已无退路,起脚踢出一只长凳,想借此稍缓一下,李奇锋一掌拍飞长凳,朝柜台横飞过去,打中柜台,竟横腰而断!
  
  两人一交手,整个客店一楼让出一大片,但人散了桌椅仍在。李奇锋的剑法快得超乎寻常,一开始便落居下风的古剑,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扳平。招架不住时,便在桌椅之间腾跳挪移,时而跳到凳上,时而钻到桌下,模样十分狼狈,却借此化解不少危机,这种打法,确有偷机之嫌,场中不少江湖人士,倒没人出口讥笑。一个残帮的无名小子,能在八臂神剑李奇锋的狂击猛刺之下走过几十招,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是了不起的事。
  
  拖了百来招,李奇锋却渐次感觉这小子的剑招愈来愈稳,暗叫不妙,心知不宜再拖延下去。他一面追击古剑,一面出脚将经过的桌椅一一踢向门口,两人绕了一圈,所有的桌椅都叠在门口,一层桌一层椅,总共六层,竟井然有序,比人摆的还整齐。旁观众人无不叫好,俱想:「这个残丐可要倒楣啦!」只有程漱玉满不在乎的啃着鸡腿。
  
  大家很快发现自己看走了眼,失去屏障的古剑,不但未在短时间内落败,反而剑招愈发沉稳犀利,和李奇锋你来我往,斗个旗鼓相当。原来经过一番摸索,古剑已渐渐熟悉对手招式。这「天击剑法」虽快,却是虚招多于实招。腾出一片空地之后,反让他心思澄明:「他这剑法其实不可怕,只要冷静应对,未必会输。」信心一来,剑法跟着强了起来,李奇锋加紧催力,出剑更快更险,整个客店剑气萧萧,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却始终奈何不了古剑。这样又过了百来招,古剑已大致摸透「天击剑法」,好几次看到对手的弱点,却犹豫起来。他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亲切的大师兄和热腾腾的烧饼,不知该如何收手,才能不伤「大师兄」的颜面。
  
  一般人看不出来,李奇锋却是愈打心愈灰,对方剑法多变,精妙处犹胜自己,但不知是何缘故,迟迟不做个了结。只恨当初没有把「天击剑法」学得透彻就急着出师。而近年来帮务繁忙,更是疏于练习,今日若败给这个残帮的无名小卒,将有何颜面统率这万余名四川乞丐!古剑很想停手,但对手的剑太快,一个不小心,反会伤了自己;而李奇锋也想罢斗,但他在四川也是顶尖人物,怎么可能撕下脸来向一个无名小卒乞和。程漱玉瞧出蹊跷,但古剑可是真聋子,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没用。
  
  人群中突然走出来一个中年书生,捡起二人丢在地上的剑鞘,分别拿在左右手,双手一伸,鞘口对着二人的剑尖,唰唰两声,两柄剑各自插进剑鞘。围观群众的喝彩乍声响起,不知是赞两人剑法精彩,还是这个书生收得巧妙。其实书生的武功未必高过他们,只是他瞧出双方均无心恋战,乘隙而入,才一举成功。对着二人咧嘴笑道:「两位都是顶尖高手,剑术上各有千秋,何必非分个高下不可?」

    李奇锋冷哼一声,表面上似乎是怪这书生多管闲事,其实内心暗自侥幸。他收起长剑,对着古剑道:「阁下身手不凡,若我猜得不错,你该是残帮的剑钵吧!」他这么一说,现场立刻哄闹起来。丐帮与残帮要在试剑大会中一争高下以决定地盘的事,武林中无人不晓,本来大家都以为丐帮是胜券在握,不料今日残帮突然蹦出来一个不起眼的小残丐和李奇锋斗个平分秋色,惊讶中不禁又对残帮另眼相看,今年的试剑大会,可不只一场好戏瞧!古剑却道:「您误会了,我……」

    「误会什么?以你的身手,就连『残帮四老』也远远不及。我不信老弱残疾的残帮,还找得到更强的人?」李奇锋说罢,看看古剑,再看一眼书生和程漱玉,便带着随从离去。古剑想再解释什么,转念又想:「如果现在否认自己是残帮的人,恐将立即引来厂卫的追杀。」只得作罢。
  
  刚才为二人解危的书生一袭长衫青衣,眯起笑眼走过来道:「小兄弟,今天可出了一个大风头。就让我白清云作东,咱们一齐喝个痛快!」这人帮忙解了危难,古剑对他颇有好感,照说不该拒绝人家的好意;但现在可不宜再久留,正踌躇间,程漱玉走来说:「你自己去喝吧!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再耽搁。」她语气冷淡,似乎怪他多事。说完便拉着古剑迳自向西行去。
  
  二人快步朝着西方行去,离城愈远愈多荒郊,他们似乎已养成默契,一遇山道,领路的人就换成古剑。他专挑一些羊肠小道,一路弯弯拐拐,有时似乎走到绝路,但拨开长草,又是一片开朗。程漱玉不得不暗暗佩服他这个本事,思道:「这么多隐密的小路?要是没来过,打死我也找不到!真想不通他是怎么瞧出来的?」

    行了十来里路,来到一座小山丘上,此处居高临下,二人张望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任何人跟来,才停下来歇脚。程漱玉先责问古剑道:「方才你明明能赢,为何还拖拖拉拉?」古剑一时语塞,若说是为了十几年前的一个烧饼,她会信吗?程漱玉看他欲语还休,叹道:「你就爱当烂好人,该杀不杀,该胜不胜,终有一天会吃亏!」说着,靠坐在一株梧桐树旁,接下来要何去何从,已没了主意。
  
  山下是一块块的梯田,沿着山势开垦,阡陌纵横,正是春耕时节,山脚下有个小村落,稀稀疏疏的十来户人家,几个农夫,错三落五忙着农事,一片翠绿田园景象,古剑曲腿而坐,傻傻望着远方一处农舍。程漱玉心想,经过这么一闹,明天的午宴怕是吃不成了!

    她倒不是贪生怕死,当初被送进宫时,就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千辛万苦的逃命,只是想再见公子一面,虽然公子已经成亲,虽然他们今生不会再有结果,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见公子,听他轻轻的说一声:「我还记挂着你!」那就够了……可是现在绑着这条鬼链子,斩不断烧不开,难道真要和古剑绑着一辈子?这要怎么去见公子?我沿途留下暗记,又拼命闹事,公子耳目众多,照说早该发现,怎么始终不见他派人前来营救?
  
  她愈想愈是难过,正是出神,忽闻古剑道:「春天了!」这声音明明是在她旁边发出,却听来悠悠忽忽,转头一瞥,见他眼眶润湿,眼角处似有一、两颗未滴落的泪珠,这人不是没眼泪的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哭了起来!她觉得有趣,又摆起嘻皮笑脸,盯着古剑道:「你怎么也哭了?」

    古剑默默看着她,过了半晌才说:「我看到我家……」他指着西北角一栋黑瓦黄墙的三合院道:「那个正在晒榖场上腌酱菜的是我阿婆,舂米的是我娘……」他声音平淡中带着一股说不来的忧伤,说着说着,含在眼眶中的泪滴,被新冒出来的泪珠给挤落下来。
  
  程漱玉大吃一惊,难怪他整天都心神不宁,难怪他对这一带熟得很。她敛起笑容,正色道:「你多久没回家?」古剑侧头想了一会道:「约莫有八九年吧!」不知她问这个干什么?程漱玉又嘻起脸道:「那好办!咱们今晚就到贵府叨扰一顿。」「万万不可!」古剑急道:「现在这种处境,若是锦衣卫追来,岂不害死我全家?」

   「八、九年前,你还是个小孩。」她从腰间取出一只小铜镜,照着古剑的脸问道:「你瞧瞧!现在这副德性,还有谁认得出来?」古剑看着镜中的容颜,长了喉结,多了胡须,少了头发,面形更是大大不同,的确变了许多,摇头道:「家里的人以为我这个不肖子孙,早在七年以前跌落于青城山的某处深崖,尸体化成一堆尘土。」

    程漱玉道:「那就是了!待会我们继续扮聋丐与瞎丐,到你家乞食,你装聋作哑,只要忍得住不和父母相认,就算锦衣卫找到这里,也不会如何。」古剑思量好一会儿,这么做确实风险不大,日思夜梦的家就在眼前,他当然想进去瞧瞧,难得程漱玉如此窝心,古剑点头示谢。
  
  二人故意绕了一大圈,走一些普通人不可能走的路,以确信锦衣卫不会找到,在夕阳落山之前,才来到古家。老家的外观,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三合院。黄土为墙,龟裂多处;黑瓦作顶,塌陷一角,用一块木板将就顶着。古剑愈是走近,心情愈是凄然!老家没什么变化,只是更加斑驳残旧而已。
  
  正厅的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写着「仗剑行侠」四个黑色大字,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古家剑法:百剑门大洪山试剑第九十一名」。这块匾额从他懂事之后就悬挂至今,那是他爹古铁城年轻时参加试剑大会挣来的,算来将近二十年,由于祖父每年都会重新漆刷一遍,看来还光亮如新。
  
  此时前门已闭,多半家人都回来了,二人轻声走近,隔着窗缝往里面瞧。古家的人正准备进食,方形餐桌四面各坐一人,分别是古剑的爷爷古银山、奶奶李氏、父亲古铁城和母亲邱氏,却放了五副碗筷。古剑心想,那副碗筷应该是留给姐姐的,多半晚点才回来。奶奶也把那副碗盛满饭,夹了一些菜盖在上面,大伙才开动。
  
  扒没两口,见李氏道:「你下午又出去借钱了?」古银山点头道:「没法子,这次是百花庄洪庄主七十大寿,同是百剑门,住得又近,如果不去会给人说闲话。」李氏没好气的道:「同是百剑门又如何?有什么闲话好说?」古银山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如果我不去,外人会说咱们第九十一剑妒忌人家第二十三剑如此风光;去了,人家是成都望族,礼可不能少。」

    李氏又道:「就爱充面子。咱们现在的景况可不比当年,铁城教了一年武术,收不到二十两银子,你一出手就三两五两,往后日子怎么过?」「娘!这也不能怪爹。」古铁城开口道:「要怪只能怪阿剑!为了培养他,咱们卖光家产;可是这个不成材的孩子不但没学好半套剑法,还没出息的跳崖自杀,有子如此,家门不幸!」

    「那还是怪你们!」李氏把碗筷重重放下道:「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才刚会走路就逼他学剑,七岁不到就送到河南练武。我永远记得,那天他抱着我的腿,哭着说不想练剑,你们父子俩好狠的心……把他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她愈说愈是哽咽,禁不住眼泪直落!古剑的娘背对着窗,一直没开口,她也抬起袖子,似在拭泪。
  
  古银山摇头道:「都陈年往事了!只有你这老太婆还唠叨个没完,一个月总要说上几遍。」李氏负气道:「我就是要说!只要阿剑一天不回来,我就每天提一次,就像这碗饭菜一样,永远为他留着!」古银山丢下碗筷,大声说道:「到底要我说几遍!阿剑已经坠崖,尸体掉到青城山谷的河里,被水冲走啦!……」

    见到婆婆说那碗饭菜是留给他的,古剑既惭愧又感动,泪水早已不听使唤渲流而出,祖父说些什么已没再留意。这时肩膀被拍了一下,程漱玉把他拉到外头轻声问道:「有没有什么信物?」古剑还在浑头浑脑,也没问她要干嘛,傻傻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银项链。
  
  程漱玉取来说:「太好了!咱这就去安慰他们。」说毕迳往木门走去,敲了两下,朗声问道:「请问古老前辈住在这吗?」开门的是古铁城,答道:「找的可是家父古银山吗,两位有何贵干?」程漱玉道:「正是!我叫乔小七,他叫木一竹,我们是残帮的人,受人之托,来这里报个口信。」说完亮出手上的银链子。
  
  这银链子一亮出来,古银山父子倒没什么反应,李氏和邱氏这对婆媳却把眼睛睁得老大,十分震惊!邱氏抓紧程漱玉的手,着魔似的说:「这……东西打哪儿来的?……你怎么会有?」程漱玉这次倒不再吊人胃口,直接说道:「这是我朋友古剑托我带来,要我转告诸位:他还平安,请你们不必担心……」

    「剑儿没死!」李氏喊了一声,身子突然摇摇欲坠!其余三人震惊之余来不及反应,古剑一个箭步过去,抱住奶奶,隔了一会,奶奶拍着古剑的手温言道:「谢谢你,小兄弟,我没事,只不过一时高兴过了头!你们快告诉我,他人在哪儿?现在怎样?怎么过了那么久还不回家?」古剑看她如此关心自己,差点脱口而出叫一声「奶奶」。
  
  「他是个哑巴,您问我好了。」程漱玉道:「古大侠现下人在川东,有要事在身,一时还没法子来。他人平安,身子也还健壮,请各位放心。」古银山道:「你叫他大侠,莫非他武功很高?还使剑吗?」

    「人活着就好,还管什么武功如何?」古奶奶没好气的说:「他这么久不回家,难道是性情大变?乔姑娘,麻烦你告诉他:回来就好,这几年的委屈,奶奶都清楚。」程漱玉笑道:「他脾气是怪了一些,倒还不至于性情大变;至于剑法,时好时坏,我也弄不清楚……」她侃侃而谈,说了许多有关古剑的事,四个长辈什么都问,她也有问必答。古剑静静看着她在家人面前论说自己,倒是实话多于谎话,好话多于坏话,令他颇感意外!
  
  古家的长辈欣慰之余,不等程漱玉开口,已宰杀了一整只鸡,又弄了一份丰富的晚餐来酬谢二人,古剑好久没吃母亲煮的菜,这一顿吃得精饱。老祖母看着二人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暗叹:「可怜的孩子!一个机灵、一个老实,若非瞎了和哑了,也不致沦落至此。」在古银山等人热情挽留之下,当晚二人留宿古家,住在古剑姐姐的房间。古剑的姐姐几年前和隔壁村的青年成了亲,这个西侧的房间是留给她和夫婿回家时住的,两人又假装做了一夜的夫妻,古剑这个主人睡地板,把床留给客人。
  
  此处不宜久留,第二天用过早膳之后二人执意要走,古家的人强留不住。李氏进房捧了两件长袍出来,布料普通,做工倒挺细,说道:「他们都说阿剑已死,就我不信!有一次在市集上看到卖布的,看了喜欢,忍不住就买了两匹布,想说一块留给阿剑,一块留给未来的孙媳妇。哎呀!我这老太婆,昨晚问东问西,就是忘了问你:阿剑在外头可有认识什么姑娘,他今年二十三岁,是该娶媳妇啦!」

    程漱玉笑道:「古大侠认识的姑娘可多呢,一件女装恐怕不够!」她一边看着古剑尴尬的表情,暗暗好笑。李氏笑道:「那怎么办?咱们古家可养不起那么多房啊!麻烦你们告诉他,挑媳妇重要的是身家清白,倒不一定非要什么美若天仙的大家闺秀不可。」程漱玉敛起笑容,点头称是。
  
  李氏又道:「这两件衣服不是给他们的。昨晚我和媳妇都乐得睡不着觉,想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前来报讯,也没什么贵重的礼物好酬谢,便和媳妇赶了一夜的裁缝,希望能合身。」程漱玉说:「您说……这两件是要……送给我们……」她自幼无父无母,养大她的人只是想利用她,今天竟在一个陌生人家中得到如此善待,让她真正感受到家的温馨,不知不觉哽咽起来!
  
  古奶奶道:「傻姑娘!像你那么标致,穿起来不知有多好看呢?」程漱玉叫了一声:「婆婆!」抱住古奶奶不放,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古剑自小即知奶奶是出了名的软心肠,这些举措可一点也不奇怪,倒是程漱玉的反应令他讶异,思道:「明明是我的婆婆,怎么你倒是喊得比我还亲?」古奶奶拍拍程漱玉的背道:「别哭了!可怜的孩子。」才刚说完,看着古剑,又想起她那苦命的孙子,不禁也跟着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也感染到旁人,古剑看母亲也频频拭泪,就连祖父和爹亦眼眶红润,怕自己再待下去会露出马脚,拉着程漱玉向家人告别。二人往外走了数十步,古剑才敢回头望,想到今生不知能否再回来,心下凄然!两人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也不知该去哪里。看到一座凉亭,便往亭内走去。亭中早坐着两个大汉,在他们坐位旁立着一面匾额,写着「寿比南山」四个大字,看来也是一对无赖,想靠这面不起眼的木板大吃一顿。
  
  二人才刚靠近,就闻其中一人一脸嫌恶的道:「喂!你们这两个臭要饭的别进来,离我们远一点!」这两个汉子一脸髯须,都穿一身青绿宽袍,看来还算新艳,容貌衣着都颇为相似,多半是对亲兄弟。古剑心想:「这两个家伙可要倒大楣啦!」但见程漱玉不怒反笑,露出一脸卑微,往前挺进一步,涎着脸道:「大英雄您别生气!咱们只是路过,不会向您乞讨什么。」

    另一个大汉道:「那也不成!谁不知你们这些臭要饭的一年难得洗几次澡,身上不知养了多少跳蚤、臭虫,待会把一身脏臭传来,叫我们兄弟俩怎么去喝寿酒?」程漱玉一听喝寿酒,眼睛睁得老大,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舔嘴唇道:「喝寿酒,去百花庄吗?」她这副馋样十分夸张,不知不觉又向前跨了两步。那汉子道:「废话!在成都除了百花庄,还有谁请得动咱们金川双雄?」程漱玉一脸欣羡道:「真了不起!想必你们有收到帖子啰!能否让咱们瞧瞧……」说着又靠近两步。
  
  「哈哈!你这瞎子还……」原先那汉子话只说到一半,程漱玉突然出手,二人猝不及防,分别被点中要穴。两人愣了一下,才发现哑穴还没被点,一连串「直娘贼」、「狗娘养」……的猛骂。程漱玉在他们身上搜出一张请帖,笑道:「原来你们叫阎大雄、阎二雄,瞧你们这身武艺,出了金川,大概也没几个人晓得吧!」

    那汉子忿然道:「那又如何?我们早晚会扬名立万。你假扮瞎丐,又用小人手段对付咱们兄弟,到底是何居心?有种解开穴道,咱们硬刀硬枪再干一场!」程漱玉笑道:「真要打还是你们输,只是我觉得这样比较好玩。」她点了金川双雄的哑穴,转身对古剑说:「咱们可以吃寿宴啦!」说完取出匕首,把双雄脸上的须髭全刮下来,她功夫不甚俐落,差不多是半削半拔,金川双雄疼得眼泪直冒,却哼不出半点声音。
  
  刮完之后,手上抓着一大撮须毛,对双雄端详了一会,说道:「这样可俊多了。」无视他们憎恨的眼神,又对古剑说:「阿剑!劳烦你把这两个人拖到草丛,衣服全剥光拿来。」见她也学着爹娘叫「阿剑」,古剑愣了一下,又见程漱玉道:「怎么?这种事难道要我来做?」他才会过意来,原来她是想假扮双雄混进百花庄,寻思:「这样也好,昨天闹得如此张扬,已不宜再假冒残丐。她已带我探望家人,今天就顺着她的意,陪她混进百花庄吧!」依言将双雄拖到草丛,脱下外衣,拿回来给她。
  
  程漱玉道:「内衣也要脱,让他们一丝不挂,就算提早解了穴,也不敢去闹事。」这样是狠了一些,却更稳妥,古剑心想有理,又去把他们身上的衣物全给剥了下来。二人各自找地方换上崭新的外袍,程漱玉取出昨日在街上买的黏胶,和古剑相互帮对方黏上胡髭鬓毛,大功告成,两人相视而笑。今日不做乞丐,改行当强盗。
  
  程漱玉用匕首把双雄的内衣裤割得稀烂,将乞丐衣沾满了污泥牛屎,扔在双雄身旁,笑着说:「叫他们穿这套回家,算是一点小小的教训,今后再也不可对残丐无礼。」古剑不禁莞尔,这姑娘整人的把戏可真多。二人把铁链在身上缠绕数匝,各自套上金川双雄的连身长袍,只露出一小截铁链。程漱玉早有主意,和古剑一前一后架着「寿比南山」的匾额,恰恰遮住铁链,大摇大摆往城内行去。
  
  来到百花庄,已是人满为患,看来川省境内的江湖豪杰差不多都到了,二人在入口处交了拜帖和匾额,便混了进去。这百余桌酒席就设在庄内的百花园中,避开亭台楼榭,水池花圃,错三落五的摆着。时当春盛,庄内花影缤纷,风光正艳,二人跟着人潮找寻空位,程漱玉耳尖,听见北角一张临时加开的酒席中,有人正在高谈阔论有关「试剑大会」的事,便走到那桌坐下,压低嗓门拱手道:「金川双英,罗冠英、罗亚英,拜见诸位好汉。」她怕有人认识金川双雄,临时又捏造一个假名。这一桌原先已坐了八个人,不约而同的说:「久仰大名……」程漱玉暗暗好笑,这金川双英连我也是初次听到,怎么你们全都久仰?
  
  这些人也各自自我介绍一番。坐在对面的是三个结义兄弟,钟豪、周海光、李万山,自称川东三侠;旁边坐了一位黑脸汉子,声若洪钟,人称赛张飞焦豹;再旁边一位叫宋岳的老学究,手上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孙子;左首另有祖孙三代,一个老妇人带着儿子和孙子,三人的穿着十分简朴,儿子沉稳内敛,孙子精壮黝黑,腰悬长剑,看来都有一身武艺,老妇人则满脸风霜,手掌干粗,自称隐婆,并未再报上儿子和孙子的名号,想是不欲让人知悉。

    程漱玉心想:「看这个样子,多半也是混进来吃百花宴的,或许连这『隐婆』的名号,也是随口胡诌。」寒暄甫毕,刚刚高谈阔论的李万山,又接续原先的话题道:「听说忘忧坊已经开出几个主要的盘口,莫愁庄和胭脂胡同分别是一赔三及一赔四。」他这么一说,其余众人都睁大了眼,面露诧异。焦豹道:「你们的消息可靠吗?怎么好端端的把他们的赔率都给拉高?」

    三侠还未回答,宋岳却抢着道:「老朽虽非武林中人,这阵子也听闻不少有关『试剑大会』的事;你们所说的莫愁庄和胭脂胡同好像来头不小,但天下英雄抢一把金剑,下一赔三或赔四的赔率还不够吗?他们是什么三头六臂?」川东三侠相视而笑,由老大钟豪先说:「从八十年前开始举办试剑大会以来,今年是第五次。前面四次,前四名都是由东、南、西、北四大剑门所包办。其中南路的武昌『洗剑园』崔家,每次都夺麒纹银剑第三;西路的西安『乐游苑』纪家,每次都取麟纹银剑第四;至于最尊贵的龙纹金剑和凤纹玉剑,必由东路的南京『莫愁庄』朱家和北路的京师『胭脂胡同』裴家轮流夺取,从无例外。」

    说到这里稍停,老二周海光立刻接口道:「所以到后来人们下注时,便自动把上次取得玉剑的剑门押得多一些。押的人多,赔率自然降,其实朱、裴两家的剑法都在伯仲之间,还没比也不知谁强谁弱?但前两次朱、裴两家分别是一赔二和一赔三的超低赔率,也就是说大家都看好这把金剑,八九不离十会落在他们手里。」老三李万山又接着道:「所以这次他们的赔率被拉高,不免令人大感意外,也引来各种传言……」他讲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瞧着哈张着嘴巴正听得入神的焦豹,似乎是要他猜猜看。
  
  「什么传言?」焦豹哪受得了有人卖这种关子,随即问道:「莫非是朱尔雅和裴问雪是贪玩的公子哥儿,剑法比不上他们父祖当年?」李万山摇头道:「朱、裴两家的子弟向来只有一代强过一代,哪有愈传愈弱的道理?」焦豹搔头想了一下,突然击掌道:「哈!我晓得了!是不是二十年前闹得天翻地覆的『化身剑法』,又要卷土……」话还未说完,同桌诸人都倏然变色!宋岳手上抱着的娃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钟豪马上接口道:「这和那疯子无关,『沧浪亭』上次闹出那么大的事来,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参赛。待会就要上菜,我看还是别提那档事,免得大家食之无味,还害得小孩哭闹。」这件事只要在江湖上混得够久,多少都略知一二;但程漱玉自小便在一个显赫剑门中长大,反倒因此没听闻过。她好奇心又起,压着嗓子道:「我们兄弟俩长居深山,对江湖中的事了解有限,什么『化身剑法』、『沧浪亭』?今天倒是第一次听到。三位能否说得明白些?好让小弟增长见闻。」那小孩本来被哄得哭声渐歇,一听到「化身剑法」,又哭得更加嘹亮。
  
  宋岳不断给小孩摸头安抚,并解释道:「邻居的大哥哥经常拿着一根竹棒,嚷着这套剑法的名字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所以这小孩只要一听到那四个字就会哭得稀里哗啦,还请各位别再提。」钟豪点头道:「不提最好,那剑招、眼神、杀气,叫人永远忘不了!老实说,算来已经快过了二十年,俺到现在,还常被恶梦惊醒呢!」

    焦豹道:「这么说来,钟兄二十年前就在现场,那可是毕生难忘啊!」钟豪拉开衣衫,露出胸前一道长长的疤,神情严肃的道:「怎么忘得了?十七死二十九伤,当年我就是那二十九名伤者之一!」「别再说那疯子啦,还是直接告诉你们吧!」周海光道:「焦兄,你人在川南,消息传得慢,但总该听过丐帮也要参加试剑大会的传闻吧!」

    焦豹道:「这件事传了好几年,怎会不知?听说丐帮想藉这次的试剑大会和残帮抢地盘,输的一方就得撤离四川。」周海光道:「抢地盘只是个幌子,试剑大会办了那么多次,从来没有六大门派的人参加,头两次人家说六大门派自恃身分,不屑参加;然而到了后来试剑大会愈办愈热闹,四大剑门隐隐然有超越六大门派之势,江湖上的传言就慢慢变了,都说六大门派怕输,才不敢参赛。」

    他环顾四周,见附近没有乞丐,放轻声音道:「这次丐帮终于咽不下这口气,派出剑钵,表面上虽说是要公开解决和残帮的纠纷,其实是想夺下金剑,以堵天下悠悠众口。」焦豹道:「原来如此!但丐帮虽说高手如云,毕竟不是一个剑派,能找到使剑高手吗?」李万山道:「真正的使剑高手,只要一个就够。丐帮首席长老卫飞鹰的『天击剑法』誉满江湖,绝不输给各大剑派的使剑高手,四川分舵的舵主李奇锋,就是他的得意弟子。」

    焦豹又道:「李奇锋的武功在四川罕逢敌手,但他也三十好几,可不符资格啊!」李万山道:「丐帮的剑钵当然不是他,你说他罕逢敌手,可是昨天就碰到一个残帮少年,硬是和他打个平分秋色。」古、程二人一直没插嘴,听到这段话时,两人对望了一眼,随即恢复正常。
  
  只闻那焦豹又道:「这怎么可能?谁不晓得残帮里头尽是一些老弱残疾,就连残帮四老,一对一都远不及李奇锋,怎么教出来的弟子有本事和李奇锋对剑?」李万山道:「大概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昨天那一战,看过的人至少上百个,您若不信,随便抓个人来问都知道。现在十桌里面大概有七、八桌,正在议论此事呢?」

    焦豹咋舌道:「真不容易。显然丐帮这次遇上麻烦,抢不到金剑不说,说不定还把天府之国这个大好地盘给弄丢了去。」钟豪笑道:「像丐帮这么大的帮派,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哪敢提出这场赌注?李奇锋自己曾说,他帮务繁重,疏于练武,以致这些年来剑法停滞不前,已远非其师弟的对手。这个师弟就是此次丐帮的剑钵范濬,据说天资聪颖,年纪轻轻,『天击剑法』却有相当火候。这次忘忧坊给他开的赔率是一赔六,比洗剑园崔榕的一赔十还低上许多。」

    这三个异姓兄弟说起话来默契十足,老大说了一段之后,只一个眼神,老二就会自动接下去,说到差不多时又换老三,再轮回老大,绝不会有人抢话或是冷场。显然有关「试剑大会」的话题他们早已磨练许久,才能有如相声一般的流畅。程漱玉觉得有趣,要不是压着嗓门说话不舒服,也想多插几句。焦豹又道:「您是说去年以一把铁剑大败江南六奇的崔榕?连他都被挤到第四,那还得了!」惊讶中,原本粗豪洪亮的声音,又放大了不少。
  
  周海光道:「焦兄不必太讶异,打败江南六奇固然了不起,但洗剑园这次可能连四大剑门的席位都保不住。青城派这次也要派剑钵,想必很多人都听过,这次赔率排第三的正是青城派的魏宏风,一赔五。」这次焦豹不再大惊小怪,他不住摇头,喃喃道:「我不信……青城派会强过丐帮?这怎么可能……我不信……」

    李万山道:「怎么不可能!青城派可是道地的剑派。当年青城四剑叱咤风云时,江湖上都说他们是七大门派之一。可惜后来狐远春脱派改名狐未败,胡远清嗜赌被逐出师门,黄远凡早逝,青城派人才凋零,七年前贝远遥死于慕名帖之邀,从此再也不闻七大派之说,只有六大门派和四大剑门。」

    钟豪接着说道:「但现任的青城掌门商广寒可不甘如此,一心想让青城派再列大门巨派之中。老天有眼,果真让他找到一个根骨奇佳的学武奇才魏宏风,据说这人的资质天分绝不输给贝远遥或胡远清,未来成就甚至可望超越当今天下第一剑狐九败。」

    周海光道:「这是从青城派传出来的消息,大家总是半信半疑;因此原先魏宏风的赔率定在一赔八,有趣的是这个赔率定出来后,不但青城派的人抢着买,连峨嵋派的弟子也偷偷摸摸买了不少。忘忧坊觉得奇怪,打听出原因后,马上把赔率降到一赔五,但买注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现在已经暂停下注……」

    「什么原因?」说话的人不是焦豹,而是一个商贾模样的黄衣人,他一来就坐在古剑旁边,对着众人拱手堆笑道:「在下黄尚金,乃本地盐商,虽不懂武功,但对江湖中的奇闻异事颇感兴趣。方才听你们说得有趣,便坐到这来,尚请莫怪。诸位大爷请继续说下去,可别被我这个外行人打断了兴致!」

    钟豪清清喉咙,又道:「既然如此!我们兄弟只好继续卖弄下去。青城派的弟子压宝自己本门的剑钵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峨嵋派的弟子会押青城派确实令人意外;何况峨嵋和青城向来不和,照理说押猫押狗也不该押给青城派。这些人甘冒师门大忌,偷偷抢押魏宏风,显然是对魏宏风的武艺十分叹服。」

    周海光道:「原来几年前这两派曾有一点小过节,青城派被狠狠羞辱一番,商广寒的师弟邱广平为了讨回面子,每隔个两年便带着魏宏风到峨嵋派,美其名为切磋武学,其实是要给峨嵋派难堪。他们总共去了三次,分别和峨嵋三少对剑。」焦豹道:「峨嵋三少有名得紧,别看他们年纪轻轻,早已声名远播;倒是你说的魏宏风,听过的人不多?」

    李万山道:「那是因为他大多时候留在青城习剑,极少出外闯荡的缘故。魏宏风第一次上峨嵋,对上唐少华的『出云剑法』,七十三招胜出;两年后又去了一次,用五十六招制服孙少真的『点灯剑法』;第三次更离谱,只花了三十九招,便让顾少白的『封雪剑法』俯首称臣。」焦豹惊道:「『封雪剑法』不是号称守得滴水不漏吗?怎么撑不到四十招?莫非……他已经学会了『寻龙剑法』?这『寻龙剑法』是出了名的难学难精,一代怪杰胡远清在二十七岁学会这套剑法,据说已超越青城创派至今百余年来的纪录,这魏宏风是何许人?竟又提早了好几年?」

    钟豪道:「你猜对了一半,据说他确实学会了『寻龙剑法』,但更可怕的是:从头到尾只用『搏熊剑法』,对他而言,要打败峨嵋三少,根本无须用到『寻龙剑法』。」话说完一片沉寂,焦豹更是张口结舌,连该有的惊叹都忘了发!
  
  就在大家惊异中,忽闻鞭炮声劈啪作响,寿星翁洪承泰暨贺客家人从烟雾中走来,陪着他从后堂出来的宾客约莫十来人,都是巴蜀境内颇有名望的武林宿儒。其中包括峨嵋派的卢天扬、青城派的宋远明,这二人武功不算顶尖,但辈分都比帮主还高了一代,代表帮主前来祝寿,也算给足了面子。
  
  另有六个人,装扮各不相同,但都身系长剑,原来都是四川境内百剑门的代表。这六人好像半个主人,陪着洪承泰向各路英雄打招呼,充分显示「百剑一家」的同心合意,古银山也在其中,排在六人之末。古剑远远瞧着爷爷,总觉他心事重重,笑得有些落寞。
  
  钟豪指着站在洪承泰左侧的一位白须老者道:「这个白胡子老头是重庆『缙云山庄』的杨继,据说是杨家枪法第十六代传人,一手杨家枪法使得是出神入化,活龙活现……」焦豹插口道:「钟兄,缙云山庄明明是百剑门里的第十七剑门,怎么会练什么枪呢?」

  周海光笑道:「是真的,三十几年前杨继出道时,便以一把杨家枪打遍九省习枪武者,罕有敌手,但名号始终响不起来;原来试剑大会愈办愈旺,久而久之,大家以剑为武,不是比剑的事,人家没兴趣听,听到了也懒得传。」李万山接着道:「所以他一怒之下,回家闭关五年,以其杨家枪法为根基,创出一套『杨家剑法』,让他儿子杨让参加『试剑大会』,第一次就替杨家勇夺第十七名,更是四川排名最高的剑门,震惊武林。」接着三人又介绍其余五家剑门的「剑主」,他们依著名次的顺序介绍,其中古银山排在最末,说的也最简短。
  
  除了这八名主要贺客之外,另有一年轻人紧跟在洪承泰身旁,虽是一脸富贵像,但双目炯炯,显然一身武艺。李万山向钟豪问道:「那小子什么来头?看来还乳臭未干,怎么也跟那些大人物一块?」钟豪道:「傻老三!那是洪承泰的宝贝孙子洪子安,百花庄今年的剑钵,洪家未来二十年的荣辱兴衰就看他了,不宠他宠谁?」

    没多久鞭炮燃尽,这十个人坐上首席,洪承泰一个眼色,便有人大声喊道:「送菜……」紧接着仆役从后堂鱼贯而出,每人身上挑着两个大食盒走到各桌停下。因为摆了一百二十三桌,竟用了一百二十三个仆役,每桌一个,都站定位后,只听原先那人又大声喊道:「上菜……」便见仆役们纷纷打开一个食盒,两组食盒各有三层,每层两道菜,共十二道。
  
  这一百多人,不知训练多久?动作竟是一模一样,都是从上层靠左的灯影牛肉开始拿起,摆在圆桌上靠北的一角;接着拿出第二道的宫保鸡丁,摆在灯影牛肉的左下方,接着依序是麻婆豆腐、香酥肥鸭、原笼玉簪、干烧岩鲤、开阳白菜、红油抄手、清蒸江团、鱼香茄花、夫妻肺片及一大碗浓浓的酸辣汤。
  
  外行人看到这菜单,可能不以为然?这川西首富的七十大寿,怎么看不到熊掌、鱼翅之类的名贵菜肴?哪知百花庄为了请齐这川西十二名厨,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和银两。其实一道菜好不好吃,最重要的还在厨师怎么料理,这十二道菜的材料虽然普通,但在十二名厨各施巧手下,竟是道道香味四溢,令人馋涎欲滴。每道菜都还是热腾腾的,显然他同时开了十二个炉灶,将这十二道菜同时备妥。就连这食盒都是全新订制,漆上鲜艳红漆外,又雕上了一个斗大的「寿」字。这百花庄不愧是川西首富,排场大得吓人。
  
  各桌同时摆完十二道菜,又听那人喊道:「摆器……」各桌的仆役便把另一个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的碗、筷、杯、匙,依序将之摆妥。紧接着又听那人喊:「倒酒……」仆役们从食盒的底层抱起一缸状元红,这陶缸粗如腰腹,空缸加酒,少说也有四十来斤重。见他们拆去封条,把酒一一倒在杯上,竟无一滴溢漏,不知为此习练了多久?众人皆感纳闷,这状元红虽然珍贵,但通常是在子弟出外赴试送行之时饮用,从未闻有人用在寿宴之上。百花庄为了这次的寿宴准备得如此充分,许多小细节都考虑周详,怎会犯上如此错误?
  
  一切就序,仆役们不再逗留,挑着空食盒,一个接着一个井然有序走回后堂。只听一个沉雄浑厚的声音道:「请大家尽情享用,不必客气。」发话之人正是寿星翁洪承泰,他站在戏台上,白发白须白眉,确实像个寿翁。简短开场之后,比个手势,戏班里二胡咿咿呀呀响起,一个旦角从后台走了出来,张口唱道:「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这次来的多是江湖人物,没几个人看得懂这出《琵琶记》。待洪承泰走回首席,夹了第一道菜,马上就有人跟着动筷,或急着说话,园子里又闹哄起来,坐在远处的人,再也听不见唱戏的声音。
  
  这一桌黄尚金首先拿起酒杯道:「在下与各位虽初次见面,但一见投缘,先敬以一杯水酒。」说完便一口喝干,众人客套几句,也多一口干尽。唯独古剑,他酒量极差,若一开始就将这烈酒如此喝法,恐怕今天走不出这园子,只随意喝了两分;至于程漱玉,从不碰酒,根本没理会别人,迳自夹菜吃肉。
  
  黄尚金抱起酒缸替人添酒,并道:「大家是否觉得奇怪,怎么这时候会用状元红来当寿酒?」焦豹马上道:「是啊!要不是刚刚有洪家的奴才站在一旁,我早问啦!你若知道的话,可别再卖关子,俺心里打了结,什么山珍海味也吃得不痛快!」「说起这档事,你们外地人多半不知。」

    黄尚金左顾右盼一下,压低着嗓门道:「其实洪庄主今年才六十有五,今天请这七十大寿,足足早了五年。」接着以手掩口低声道:「听说名义上是请大家喝寿酒,其实是要为他那宝贝孙子洪子安洗霉去衰。」他边说话边倒酒,但显然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抱起这四十来斤的酒缸已是双手微颤,加上缸口很宽酒杯却浅窄,溅出来的水酒比入杯子里的还多。
  
  「这缸酒不是你这种没练过武的人能倒,还是专心说话吧!」焦豹实在看不下去,把酒缸接过来并道:「我看洪少爷气色好得很,身为百花庄的少爷要什么有什么,哪会有什么恶运缠身?」别看他粗里粗气,这一缸的水酒他只用一只手拎住,便轻描淡写的把桌上空杯全倒满。
  
  黄尚金有些尴尬,干笑两声,随即恢复正常。正色道:「你们可曾听过『天残神算』?」「哈!他是川东奇人,咱们三兄弟怎可能不晓得?」钟豪道:「所谓『天残』,是说他一出生就缺手、缺脚、眼瞎、口哑四不全。这人若去当残帮帮主,大家一定服服贴贴,绝无异议,但他日进千斗,可不必去残帮受罪。」程漱玉本来专心吃菜,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笑道:「笑话!一个人落得如此地步,要靠什么挣钱?」

    钟豪道:「靠的就是算命,他帮人卜卦推运神准无比。」程漱玉更加好奇,又问道:「你牛吹得太离谱!又瞎又哑,怎么算命?」钟豪并不生气,给周海光一个眼神,换他说道:「这点倒没人想得透,他的的确确看不见、听不到,而且不识一字。然而妙就妙在这儿,只要你一开口,他就能知道你说什么。不然怎么敢叫『神算』?」程漱玉还是不信,道:「就算是吧!那他哑了,又不识字,要怎么告诉你结果?」

    李万山道:「去算命的人得先想好问题,因为他只能回答你『是』或『不是』,是的话便点头,不是的话便摇头;而且规矩很怪,一个人最多只能提四道问题。第一题收一两银子,第二题收十两,第三题一百两,第四题若你还要问,便得拿出一千两来。」程漱玉吐了一下舌头,倒真想瞧瞧这「天残神算」是什么三头六臂?
  
  黄尚金接下话道:「三位果然见识广博,说得丝毫不差。话说上个月洪庄主带着洪子安到忠县给『天残神算』卜卜运,第一题就问说:『这次的试剑大会,子安能否抢进夺剑赛?』……」焦豹忍不住插口道:「上次才二十三名,这次就想连跳两级,挤进前五到八名。洪庄主这种问法,未免也太有自信!」

    黄尚金道:「那倒未必,百花庄第一次参加试剑大会时只有八十六名,但他们就是有本事愈来愈强,到第四次时,已经进步到第二十三名。照这么推算,第五次试剑大会拿到前八剑的殊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百花庄的『三房抢一席』,可是江湖上公认最有效的挑选剑钵方式。」「什么是『三房抢一席』?」程漱玉环顾四座,似乎只有她还不懂。川东三侠相顾而笑,好像在说:原来世上的土包子还真不少!
  
  钟豪笑道:「所谓『三房抢一席』,是让每一代的继承人都娶三房媳妇,让她们各自生下一个儿子,从小就传予『百花剑法』。待长大后,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相互比剑,赢者夺剑钵。」周海光接着道:「虽说都是亲兄弟,但同父异母的兄弟却比一般的兄弟有着更强的争胜心,而且无论你是大房、二房还是三房,只要抢不到剑钵,不但日后分不到半分财产,还得打入冷宫,搬到西庐住。你们看!就是半山腰上的那几间。」他手指着后山的一排小平房,看来极为平常,与这庄园内瑶宫琼阙似的屋宇实有天壤之别,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是仆役所居。
  
  李万山道:「有了这种竞争办法,无论是为了生母的荣宠或是自己的未来,这三房的年轻人无不全力以赴,不敢稍有懈怠。因此百花庄虽说是川西首富,他们的少爷可没有一点膏粱子弟的气息,剑法自然一代练得比一代精。」说到这里,冷不防听见一声冷哼,却是从一直沉默的隐婆口中所发出来。
  
  李万山不悦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隐婆横扫了他一眼,仍是冷冷道:「我可没说什么。」这样的确无礼。但川东三侠耳目虽灵,名号虽响,武功却是稀松平常。见她儿子和孙子都精光内敛,看来武艺不俗,虽然心中有气,倒也不便发作,与隐婆三人互瞪几眼,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却闻黄尚金道:「三位说得一点也没错,这洪子安抢到剑钵,剑法的确又比他父亲当年高明,但他也了解排名愈是前面,愈难再超前的道理;因此洪庄主虽然稍有失望,却也不意外,又问道:『那鼋纹剑应该没问题吧?』没想到神算也摇头。洪庄主心中一沉,又问:『难道只能保住鼍纹剑?』可是天残神算还是摇头!这下子他可慌了,急着问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焦豹笑道:「他这样问,叫神算怎么答?」黄尚金道:「是啊!这一千两银子算是白花了。」焦豹惊道:「什么?回答不出来也要收钱?」黄尚金双手一摊道:「这规矩早就定好了,是你自己问法不对,可怪不了人。」焦豹笑道:「真可惜!倒不如把这一千两银子拿来送我,我老焦替他卖命一辈子。」众人哈哈大笑。这两人一搭一唱,把尴尬的气氛化解不少。
  
  黄尚金道:「对洪庄主而言,此行绝对值得,至少他知道这个孙儿有恶运,若不化解,将在试剑大会中输得一败涂地;是以一回成都,马上把方圆百里内有点道行的和尚、道士和命理师全部找来,请他们找出破解之道。这些人各有不同的主意,有的说要做几场大法事,有的说是洪家的风水要改,有的说要换个名字,有的说要点痣,什么鬼怪主意都有,他宁可信其有,一一照做;其中最玄奇的,首推城南无相寺的圆法和尚,他说要解此一劫,唯有『以寿换运』。」

    焦豹道:「什么是以寿换运?怎么个换法?」黄尚金道:「依他推算,洪庄主应该可以活到八十八岁。他一生顺遂,富贵至极,如果还得享高寿,难免遭天忌;于是老天爷打算让他在晚年受点挫辱,这个挫辱,大概就是这次的试剑大会,若要避开,只有拿年寿来换。」焦豹道:「所以那和尚就教他提早做寿?」

    黄尚金道:「焦兄聪明,提早五年做寿,就折寿五年。圆法和尚还要他尽可能办得铺张一些,祝寿的人愈多,老天爷就愈赖不掉。」焦豹被赞了一句,脸上更加得意,道:「了不起!对洪庄主来说,千两银子还算不了什么!但要他自愿折寿五年,可真不容易!可见他十分疼爱这个孙子。」众人点头称是,唯独隐婆一家三人一脸漠然,他们吃得不多,话更少,似乎别人兴高采烈的说了一堆,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时候前排突然响起一阵掌声,原来是寿星翁洪承泰要说话。他立起身子,两颊酡红,微带醉意道:「今天大家不远千里而来为老夫祝寿,如此盛情,洪某铭感五内,现以这杯薄酒,再向诸位致意。」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都起身干杯,俱道:「祝洪老爷子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洪承泰哈哈一笑,摆手请宾客们坐下,说道:「谢谢大家!老朽活到这把年纪,今天可是第一次听这么多吉祥话,真是开心极了!不过做人最要紧的还是要能承先启后,光宗耀祖。如果能看到后代强过自己,那才真让人欢喜!这可比跟阎王作对,赖着不死好多啦!」他这番话,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觉得突兀,哪有寿星提什么阎王死不死的字眼?然这却是圆法和尚再三交代,非说不可的话,这些话在千百人面前说出来,神明很难拒却。
  
  众人纷说:「洪老爷子了不起,把家族荣辱看得比性命还重。」「看试剑大会就知道啦,百花庄当然是一代比一代强。」「我看洪少爷剑宇轩眉,矫矫不群,成就一定不输前人。」……这些人投其所好,忙着改夸洪子安英雄少年,说得洪承泰不住点头,十分欢喜。
  
  就在此时,忽闻一冷冷的声音道:「我看未必!」这话声不响,但在这一片颂扬声中却显得十分突兀,大家都停口无言,往发话少年身上瞧去。这少年竟是隐娘的孙儿,不知什么时候丢下饭菜,挤到前排,仔细一瞧,倒和洪子安长得有几分神似。
  
  没有人料得到会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乱来,众宾客愣了一会才有人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怎么说话不知轻重?」那少年不理会旁人,取下腰间长剑,对着洪承泰拱手道:「洪庄主,请准予在下和洪子安切磋一番。」洪承泰看着他,神情有些疑惑,问道:「你是谁的孩子?是谁要你来的?」那少年道:「这些待在下比完剑之后,自会向您说明。在下认为洪子安难以胜任百花庄的剑钵,想先试一试他的『百花剑法』!」

    坐在洪承泰身旁的洪子安本来一直面露微笑,听到这里,哪里按捺得住?霍然起身向洪承泰道:「爷爷!请准试招,孙儿一定不会令您失望,就把这场胜利,当作给您的一份寿礼!」洪承泰起身张望一圈,没看见什么,又瞧了两人一眼,思索一会,叹口气道:「好吧!但出手要分轻重,可别伤了彼此。」

    这么一来,一些好事的宾客尽皆叫好,帮着洪少爷摇旗呐喊,都说:「洪少爷必胜,十招之内,把这无礼的家伙打得落荒而逃。」嘴巴这么说,心里却盼那狂妄少年能多挨几招。这些江湖草莽,就爱看真枪真刀的比武竞技,原来那些文绉绉的川戏,看得懂的没几人。
  
  戏班子很快被请走,家奴把公子的宝剑带来。二人步上戏台,对视一会,不约而同拔剑往对方的右肩削去。双剑一交,彼此错开身子,各自回旋,剑尖由下往上撩去,两把剑又架在一块,在空中各划了一个圈圈才分开。从第一招的「芙蓉出水」开始,接下来的「牵牛缠丝」、「蔷薇盛绽」、「水仙摇曳」、「玫瑰吐刺」、「春桃漫舞」、「茉莉飘香」……

    二人转瞬间对了十来招,无论招式、顺序、方位、身法,完全相同。和洪子安对招的,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立体的镜子。众人尽皆哗然,纷纷窃窃私语:「这少年是谁?怎么也会『百花剑法』?」有人偷瞄洪承泰一眼,看他双眼眨也不眨盯着台上看,脸上阴晴不定,倒不见特别惊讶!
  
  原来这少年叫洪子扬,也是洪承泰的孙子。二十年前他父亲洪维周在争夺剑钵时败给了二房米金花所生的儿子洪维汉,照例得迁居西庐,永不再过问庄内事;但隐婆婆母子不甘就此认输,带着儿、媳和襁褓中的孙子离开百花庄,打算二十年后再回来挑战剑钵。
  
  隐婆婆也真有骨气,临走时不拿半分钱,一家四口在城东讨生隐居,由她和媳妇在外做苦工张罗三餐,儿子则每天教导督促洪子扬练剑。他们请旧仆偷偷打听,洪维汉的三房儿子洪子安、洪子祥和洪子明练剑的情形,并要求洪子扬更加勤勉。人家一天练了五个时辰,他就得练六个时辰;人家一招练八百遍,那他必须练足一千遍,才准休息。
  
  这番苦心总算没白费,刚开始还看不出来,但过了三、四十招后渐渐分出了高下。稍懂武功的人都瞧得出来,洪子扬的出招变招,总比他的堂弟快了一些,劲道也强了一点。这「百花剑法」变化繁复,使起来龙飞凤舞,又似百花争艳,极为好看。两人对剑,更像是一对彩蝶在花间飞舞,即使不懂剑术的人,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古剑也认真瞧,心想:「这门剑法看似花俏,其实破绽不少;然任何平凡的剑法若能练得精熟,也有不小的威力。这二人显然在这套剑法上下了极深的功夫,不容小觑。」过了五、六十招,洪子安也觉得不妙,这样下去,非输不可!他开始频频变招,不按原先剑法的顺序;然而洪子扬对「百花剑法」太过熟悉,只要看对方一个起手便知他要变换什么招式,总能后发先至,逼得洪子安剑法渐乱。
  
  百招未到,洪子安长剑终于被绞脱手,对方剑尖顺势往胸口刺来!他万念俱灰,竟忘了闪开!众人惊呼声中,一碟飞盘从台下掷出,去势劲急,荡开长剑。掷盘之人随即跃上戏台,指着洪子扬道:「你是什么人?哪里学来的『百花剑法』?」「是我教的。」洪维周不知什么时候也混到台前,他跳上戏台,与洪维汉对峙。
  
  「果然是你。」洪维汉冷笑道:「手下败将,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洪维周道:「当年我输,也认了!不过如今我的儿子赢了你的儿子,不晓得你服不服气,认不认帐?」

    「认什么鬼帐?」说话的人是洪老夫人米金花,在台下怒指着洪维周父子骂道:「亏你还曾经是洪家的子孙,难道还不了解洪家的家规?当年你们那一房输了剑钵,就该移居西庐,永不得再参与比剑。」隐婆婆也出现在台前,对着洪老夫人道:「米金花,是你没弄明白,移居西庐才叫认输。当年我们四人搬出百花庄,吃尽了苦头,就是不想就此认了!如今我们苦尽甘来,愿意回来为洪家的荣辱打拚,你应该欢迎才是。」她和米金花相差不到几岁,然一个养尊处优,一个饱经风霜,看来倒苍老许多。
  
  米金花道:「岂有此理!当年你离开百花庄就不再是洪家的人,那有再回来的道理?」她说完话,一直瞪视着身旁的洪承泰,似乎在气他到现在还默不吭声,任由一个弃妇闹场!洪承泰却偏过头去,假装没注意。隐婆婆问洪承泰道:「请问老爷!当年有没有给我写休书?」洪承泰摇头道:「没有。」

    隐婆婆道:「既然没写,我们当然算是洪家的人。百花庄的剑钵,向来由比剑赢的人继承,你的孙子输了,就该让了出来。霸着不放,日后害得整个家族声名扫地,岂不更糟!」米金花气得都不知该说什么,洪承泰满脸堆着笑走过去,拉着隐婆婆的手道:「阿引!你们回来就好;但今天来了那么多客人,有事等明天再说吧!」原来她本名叫黎引,隐婆婆只是掩人耳目的假称号。
  
  黎引却甩开他的手道:「谁要你示好?这二十年来,你一直对咱们祖孙三人不闻不问,哪里晓得我们吃了多少苦?剑钵之事,愈多亲朋好友作证愈好。要就趁现在解决,过了今天,什么也甭提!」她语气十分坚决,完全不给洪承泰面子,寿翁修养倒好,讪讪而笑,看不出丝毫怒意。倒是米金花嚷道:「你这个又丑又老的老太婆,也不回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变成什么德性,竟敢在这个时候前来胡闹?来人哪!把这三个人赶……」

    「闭嘴!」洪承泰打断她的话,转身对着黎引陪笑道:「是我对不住你们!请你们搬回来吧!至于子扬,既然赢了,当然是百花庄这一代的剑钵。」此话一出,米金花祖孙三人脸色大变,米金花急道:「这不公平!要重新比过。」洪维汉也道:「爹!事前我们可不知这场比试与争剑钵有关,您这么做,孩儿很难心服。」洪承泰摇头道:「维汉,难道连你也看不出来?就算再比十场,结果还是一样啊!」洪维汉低头无语,显然父亲心意已决,再争也是徒劳。
  
  黎引扬眉对着洪承泰道:「别急!我可没说一定要回来,除非你答应一个条件。」米金花骂道:「黎引!你可别得寸进尺……」只说了一句,看洪承泰的脸色不善,又不敢再多言,心下万分委屈,眼泪已在目眶中打转。洪承泰转头对黎引道:「什么条件?」黎引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按洪家的规矩,我要二房的人都搬到西园住。」洪承泰面有难色,嗫嚅道:「这……这不太好吧!你们的情况和以前不同……」

    「有什么不同?输的那一房就得搬到西园,当年你们不就是这样对我吗?」她依然咄咄逼人,续道:「舍不得就算啦!就当我今天没来过,你可别忘了『天残神算』怎么讲的,如果你硬要逆天行事,因而在『试剑大会』中一败涂地的话,将来百年之后,怎么面对你洪家列祖列宗!」

    这番话说得洪承泰冷汗直流,思道:「难怪神算断言子安不会赢,原来该代表洪家出赛的不是他。」转身向米金花道:「金花,我会在西园替你们盖一栋大房子。」米金花怔怔瞧着这个和他厮守四十几年的夫君,眼泪像断线珍珠般的落下,过了半晌才道:「我们走!」带着儿、孙、媳妇等人离去。
  
  洪承泰招呼黎引等三人入坐,尴尬的笑道:「打扰大家吃饭的雅兴,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没事了,请继续用且善。」众人纷说:「哪里!哪里!没关系……」有的人恭贺寿星翁一家圆圆,喜上加喜;有的则说百花庄新剑棒的武艺更加强熟,这次可真要在「试剑大会」中大大的露脸,说得洪承泰忘记刚刚的不挟,笑得合不拢嘴。


第九章 盲女

  古、程二人饭菜饱足,彼此互使眼色,打算趁这个时候先行离去,比较没人注意。程漱玉对同桌人问道:「不好意思!有没有人知道,最近的茅房在哪儿?」黄尚金立即起身道:「跟我来,一起去吧!」说方便只是要落跑的借口,程漱玉哪肯让人跟,直说:「不用……不用,您继续吃,指个地方,咱们自己去就行。」黄尚金却道:「不打紧!反正我也想上。」说着双手分别搭在两人肩上,往侧门方向行去。二人暗叫不妙,想要挣脱,却忽然觉得全身酸软无力,任由他架着走。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家丁神情慌慌张张跑进门,对着主桌嚷道:「不好了……老爷!不好了……」在这种日子听到这等触人霉头的话,洪承泰满脸不悦道:「你说什么鬼话?我不是叫你去追二夫人吗?到底发生什么事?」家丁指着门外道:「那个怪大夫……,糊……『糊涂神医』,正往这里走来!」这话一传出来,所有的江湖人物无不闻之色变,整个花园突然喧哗起来,纷说:「快走!快走!可别被他逮着……」

    霎时园中乱成一团,大家饭也不吃,酒也不拿,争相夺门而出,会轻功的甚至翻墙而去,就怕跑得慢,变成最后一个倒楣鬼!黄尚金二话不说,把铁链拉出一截,绕在自己身上,拖着二人便往侧门奔去。前头本来还黑压压的一片,他双掌指东打西,挡在前面的人纷纷被他推倒,出手狠重,只闻哀痛之声不绝于耳,不多时大家纷纷避开,让出一条路。
  
  黄尚金杀出侧门,抓着二人背脊,脚步不停又奔行三、四里远,迳往偏僻处走,最后进入一个幽密的丛林中,这里还停着一辆马车。他放开二人,程漱玉马上放声大笑,黄尚金问:「您笑什么?」程漱玉道:「我笑四大统领中排名第一的萧乘龙,只敢用下三滥的软筋散抓人,却不敢真枪真刀和人打一场?显然京城传言不虚:说你升官发财,全靠逢迎拍马,论真本事,还不如其余三人。」

    黄尚金只是假名,这个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商人,原来是锦衣卫四大统领之一的萧乘龙。他攻心计、善易容、精用药,武功虽略逊另外三大统领,办事抓人的本领却有其独到之手段,一旦被他盯住,很难跑得掉。他的易容术算是武林一绝,仅次于糊涂神医侯藏象,无论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可以说扮什么像什么;也因为他经常乔装假扮,功夫又维妙维肖,真正的长相如何,倒没几个人瞧过。
  
  此人长于布线,放弃山中的追捕,却在平地布下天罗地网。呼延灼便是他的手下,在得知其死讯后,研判出手之人可能就是古剑,于是很快在方圆百里之内广布眼线。古、程二人哪里晓得?他们还没踏进成都城就已被人盯上。既然古剑与王遂野等人交手都没吃到亏,精明的萧乘龙自然不想硬捉。于是先后假扮残丐陈六、书生白清云,企图接近二人;但程漱玉晓得他易容术的厉害,也十分机警,一见陌生人亲近便离开,才没让他有可乘之机。
  
  第三次他扮作商贾黄尚金,看起来就像个充满铜臭味的市侩商人,又说了许多在地人都未必晓得的当地事,终让程漱玉失去戒心,不知不觉中服下了软筋散。萧乘龙听完程漱玉激将之辞一点也不生气,依然笑容可掬的说:「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在下的武艺确实不如王、刘、金三位大人,又听说这位古少侠剑法精奇,不在他们之下,只好出此下策;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请二位原谅则个。」

    古剑大谬不解,思道:「这是什么鹰爪头子,怎么会对我们两个阶下囚如此客气?到底有何阴谋?」程漱玉道:「恭喜你这次立下大功,加官进爵不说,另外三大统领,可真要对你心服口服,认你当老大啦。」萧乘龙笑道:「这可要感谢二位成全!」这话听来刺耳,但他的语气,又似乎充满诚意,完全不像讥讽人。
  
  程漱玉道:「人们都说你卑鄙无耻,下流龌龊,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看来似乎不假。」萧乘龙也不生气,依然笑道:「这可是天大误会,说来在下也是秀才出身,饱读圣贤文章,怎敢做出有违天理仁德之事?就拿此事来说,在下也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实因君命难违,忠义不能两全,才决定护送二位上京。待二位平安入京之后,在下必定竭尽全力,助二位平反求情。」他说得十分诚恳,然程漱玉一脸不信,又道:「我们杀了你的爱将呼延灼,你也不生气吗?」

    萧乘龙叹道:「说到呼延兄弟,我早劝他脾气要改一改,奈何他听不进去。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的命,怨不了别人!」说到后来,语调悲戚,眼眶湿润,似乎颇为感伤。程漱玉摇头叹道:「你果然骂不还口,笑不回嘴,正如传言所述,脸皮天下第一。看来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不认栽也不成!」萧乘龙笑道:「只要你们合作,在下保证护送二位平安进京。」

    古剑默默瞧着二人对话,愈看愈是迷糊。命悬在别人手里的程漱玉拼命挖苦挑衅,萧乘龙却始终和颜悦色,满口仁义道德,无恶不作的锦衣卫在他口里,倒成了除暴安良的仁义之师。二人扯了好一阵子,萧乘龙的下属陆续赶来,共有十九名亲卫,按照职级自动排成一列。他对每个人嘘寒问暖,接着下属们一一回报。有的报告地方官府的行止,有的报告丐帮的动静,而残帮、峨嵋、青城等川西大帮的动静也各有人回报;另有一票人,专责追踪刘、王、金等三方人马……。

    这十九个部属,等于十九个探子,帮他调查大小消息。一一报讯完毕,萧乘龙两手交叠胸前,目光由左至右缓缓扫过,又由右至左横扫回来,神态仍是十分和悦;然而这十九个人却无不凛然直立,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松散,甚至有人两脚微颤,看似十分紧张。忽然他将目光定在某个校尉脸上,那名校尉双脚不禁抖得更凶,过不多时,连全身都摇晃起来,冷汗全冒!突然双膝一软,整个人跪了下来,抖着嗓子道:「大……大人饶命!……小的跟着金……金大人,怕……跟得太近会被他发现,只好……离远一点。盯了……两天两夜……,没想到一个……一个疏神,就此不见人影……小的……知错,还请大人……请大人从轻发落!」

    萧乘龙耐心听完,未现怒色,依然和煦的说:「你说金大人正在简阳镇?那我昨天在城东看到的人是谁?」那校尉颤声:「是小的不对!小的想他……受了伤,大概跑不远,应该还在……还在镇上,小的不对……小的跟丢了人,怕您责罚,……自作主张……编了个谎……小的罪该万死……」说到后来,眼泪鼻涕直流,拼命磕着头。
  
  萧乘龙把他扶起,紧紧抱住他,落泪道:「曹四哥!想当年我在太行山被毒蛇咬伤,要不是你背着我狂奔二十里山路,下山寻医找药,萧某还有今天吗?」他说得十分真挚,令人动容。曹四哥似乎有救,抱着萧乘龙道:「谢谢大人还记得当年的小事,小的日后必定拚死拚活,为您效命!」哪知萧乘龙突然一把推开他道:「我会厚葬你的。」说毕向后退了两步,不再瞧他一眼。曹四哥宛如又坠入地狱,脸色死灰,突然拔出腰刀,往脖子一抹,就此了帐!
  
  萧乘龙转头对着众兵卫拱手道:「各位弟兄还是回去做原来的事!没收到我的手谕,请不要擅自回京。」剩下十八名锦衣卫齐声答「是」,迅速离去。接着萧乘龙从马车上拎起两只木箱,先打开其中一只,里面都是一些瓶瓶罐罐,尽是一些药粉、黏胶、毛发之类的玩意。程漱玉只瞄一眼,已看出来这全是易容用的材料;只是这些行头,比起她所用的讲究十倍。思道:「这可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啦,难怪我化了半天妆,仍被他一眼看穿。」

    萧乘龙道一声:「得罪!」开始给程漱玉易容。首先帮她把旧妆清除,接着在她脸上涂涂抹抹。她穴道虽然没有被制,但四肢无力,只好任人摆布。古剑隔一阵子便转头过去瞄她一眼,第一次她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模样十分滑稽,但程漱玉两眼也正盯着他瞧,两人四目相对,程漱玉愠道:「看什么!」古剑赶忙偏过头去,想笑又不敢笑。第二次转头时,她脸型从瓜子脸变成了圆脸;第三次转头,她已成了满脸皱皮的老妇人。萧乘龙手脚巧熟俐落,她从壮汉变回少女,又变成了老妇,还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接着轮到古剑,程漱玉倒毫不避忌的全程旁观,开始没多久,已瞧出来古剑将要被妆扮成大姑娘,忍不住噗哧一笑。她这么一笑,一发不可收拾,笑得跌胸顿足,全身瘫软。古剑心想:「莫非我化的妆会比你还丑?」看着眼前一个又丑又怪的老妇,张开血盆大口,笑得东倒西歪的怪样,终于也笑了出来。程漱玉更乐,抱着肚子道:「哈哈……原来……哈哈……你也会笑……」二人似乎都看破生死,索性苦中作乐,浑忘了现在的处境。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古剑已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虽非什么绝世美女,倒也细皮嫩肉。萧乘龙取出铜镜,让二人欣赏自己的「尊容」。程漱玉恼道:「怎么把我弄得那么丑?」萧乘龙笑道:「您天生丽质,若仍妆成少女,仍是美艳无俦,难免引人注目,只好请您委屈一点,等回到京师,再还您本来丽容。」程漱玉知他嘴软心硬,多说无益。再多看两眼,自己血盆大口,鼻塌皮皱的丑样,又不禁好笑。笑道:「你可是要把我们扮成小姐和老妈子,坐在那辆马车上出远门?」

    萧乘龙笑道:「程姑娘果然聪明绝顶,一般官哨,一见是女人便不会详查,可省去许多麻烦。」程漱玉道:「堂堂锦衣卫大统领怎会怕那些小官微吏?我看你是要防备王遂野他们吧!你叫那班爪牙继续侦察,好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这左近,再易容出城,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们送回京城。」萧乘龙笑道:「在下这么做也是为两位着想,二位由我护送,保证沿途舒舒服服,若是不幸被他们劫走,可就难说!」程漱玉心道:「这话倒不是虚言,其他三人都吃过古剑的苦头,若再落入他们手里,免不了有一阵折腾。」

    萧乘龙打开另一口箱子,取出一套老妪衣服,让程漱玉进马车里更衣,她迟疑了一会,萧乘龙道:「程姑娘若无力更衣,在下可以帮忙。」程漱玉心中暗骂:「下流!」但毕竟对他有所忌惮,只好抱着衣服任由他扶上马车。萧乘龙再拿出一套少女华服让古剑在地上换,自己拎着两只木箱到另一个角落。

    二人手足酸软,更衣十分缓慢,待换好时,萧乘龙已经变成一个马夫。他不但妆扮行头全换,连脸型也变成另一个人,哈着身子走来道:「小姐!天候不早,咱们上路吧!」说着把古剑提起,也丢上马车,程漱玉吓了一跳,他连嗓音腔调都换了一个人!萧乘龙一跃上马,尚未挥鞭,前方忽然冒出一男一女中年残丐,不禁脸色微变!古剑跟着程漱玉一起探头瞧看,两名残丐,男的腰背伛偻,脸斜嘴歪,手持一把鬼头刀;女的持剑,似乎受过黥面之刑,脸上留下一些黑色的印记和刺痕。
  
  这两人古剑以前在丐帮见过,一聋一瞎,人称「聋瞎双丐」,现在应是残帮帮主及长老,正是阿猴等人所称的「师父」郭世域和「师娘」韩翠。萧乘龙嘻着脸道:「在下和小姐为了躲避强人而走入林道,不慎迷失行路。两位来得正好!能否指点迷津?」韩翠冷笑道:「别费心思编故事啦!我们知道你是四大统领之首萧乘龙。」萧乘龙微一变色,随即恢复镇定道:「在下听不懂您说什么?你们瞧我这副德性,怎么可能是什么『统领』呢?」

    韩翠道:「听说你的易容术极为高明,我这瞎子更是瞧不出来。要不是从百花庄一路盯到这里,可真会被你瞒住。」萧乘龙哈哈大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我低估了两位。」韩翠比个手势,郭世域从树干后方拖出四名锦衣卫,个个身子瘫软,显然被点了重穴。韩翠道:「我们夫妻联手,你是打不过的,但我不想杀人,和你做个买卖,用你四个得力部属,交换那两个冒牌残丐。以二换四,阁下可是占了大便宜。」萧乘龙笑道:「既然是冒牌,两位又何必要救?可知他们是朝廷要犯?」

    却听韩翠道:「这两个小鬼,明明好手好脚,却偏要冒充残丐四处惹是生非,给本帮带来大麻烦。不带回去问个明白,惩治一番,人们会说我残帮无道无威,任人作弄。」程漱玉坐在黑漆漆的车厢里,静静聆听,本以为聋瞎双丐是念在他们曾搭救几个残帮弟子而前来帮忙,哪知她开口全无好话,虽说救人,也不安什么好心。
  
  萧乘龙笑道:「什么麻烦?他们杀了我手下第一猛将呼延灼,我也没怪人家。」韩翠道:「呼延灼死有余辜。但他们既然冒充残帮的人,就不该去客栈吃饭,不该找李奇锋比剑,更不该滥杀……」她话语未尽,萧乘龙猝然发难,掷出两把无柄弯刀,分别抛向双丐胸口。聋瞎二丐老于经验,低头避过。程漱玉光听声音,便知是「来去刀」。她掀开布幕一看,果然弯刀急旋,竟在半空中转头,往双丐后背飞来。

    这「来去刀」正如王遂野的离合枪、刘易风的聚散鞭及金克成的阴阳爪,是萧乘龙的压箱绝活,初次交手而摸不透当中玄机之人,很容易着了道。古剑也跟着凑过去观看,暗道不妙,这两把弯刀都从背后飞来,瞎子能听风辨位,倒也不惧;但聋子的背后不长眼睛,可就十分危险!二丐相对而立,一个挥刀一个出剑,都往飞向对方身上的弯刀划去,当当两声,已将弯刀打落。

    萧乘龙似乎心里有数,一见双丐出手护住彼此,便知奇袭无效,随即扬鞭策马,向林外奔驰而去,口中喊道:「『聋刀瞎剑』果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下不是对手。」他竟不顾属下死活,迳自逃离。催马奔行了数百丈,古、程二人往后看去,双丐人影愈来愈小,终至不见。程漱玉忖道:「这两个残丐忒也托大!这样就想留住狡猾的萧乘龙。」

    接着马车来到一段狭隘崎岖的路面,自然慢了,这时忽然一道灰影出现,朝着古剑身上扑来,他吓了一跳,但见这人身法不俗,认为纵使此刻自己整个头都露在车外,此人也必会闪避。哪知那人似乎视而不见,依然朝着古剑直扑而来,他身子虚软,待发现不妙时已来不及闪躲,「砰」的一声,整个头被灰衣人的胸口撞个正着,被压在下面,差点喘不过气。灰衣人「啊!」的一声,还来不及赔不是,萧乘龙已停下马车从另一侧钻入,他急忙起身跪坐,拔出长剑。这时布帘又罩了下来,车内不透一丝光线。
  
  当当当当,一阵快剑强刀,忽又悄然无声。过了半晌,只听「唰」的一声,车帘被削掉一块,光线透了进来。萧乘龙站立在另一端,手持弯刀,身上却有多处剑伤。他仍笑得出来,道:「没想到『残帮』除了韩瞎婆之外,还有人能将盲剑使得如此精妙。」说罢,削断缰绳,跳上马背,掉转马头朝他方跑去,两匹马被带走了一匹,剩下的那匹马不安的嘶鸣一阵,慢慢安静了下来。
  
  马车上的三个人都没再开口,分别静静靠坐在三个角落。程漱玉仔细打量着这个几招之内打退萧乘龙之人,竟也是一个女瞎丐!穿的衣服和一般残丐没什么两样,多处补丁,颜色褪旧,看来还算干净。她身形削瘦,容颜却清丽绝俗,怯生生靠坐在另一角,紧抿着嘴,颜面潮红,若不看衣妆,倒更像是个羞赧的大家闺秀。
  
  见古剑也傻愣愣盯着人家瞧,程漱玉不禁好笑道:「原来你也不怎么老实,见这姑娘长得美又瞧不见,便不客气死盯着人家看!」古剑吓了一跳,整张脸涨得通红,急道:「我……我没有……」而那女瞎丐一听,赶忙偏过头去,但程漱玉还是看出来她连耳根都红了!思道:「这两个人倒是挺登对,不妨再组一对聋瞎双丐,想必更加威震江湖。」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烦躁,便不再拿这两人寻开心。
  
  没多久聋瞎双丐赶到,女瞎丐下车对二丐裣衽一礼道:「爹!娘!」原来她是聋瞎双丐的女儿,古剑不禁为他们感到惋惜,心道:「这一家人父聋母瞎已大不幸,竟又生出一个盲眼的女儿!」「很好。」韩翠语气平静,似乎对女儿打退萧乘龙之事一点也不感惊讶。对着古、程二人道:「两位就是木一竹和乔小七,请问真名本姓为何?」程漱玉惊道:「你怎知这是假名?」

    韩翠笑道:「这『木一竹』三个字合起来写,不就是一个『笨』字,天底下哪有这么笨的父母,会给儿子取这种名字?你骗我那几个不识字的徒儿可以,却瞒不了我。」古剑这才恍然大悟,他也曾想过这个名字有些奇怪,然心思不够机巧,始终没能参透。看着程漱玉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有点哭笑不得。程漱玉笑道:「我有好几个名字,也不知该报哪一个才对;何况我们是朝廷要犯,您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韩翠道:「哼!油嘴滑舌。绮云,先把他们带回家。望江楼大会召开在即,很多事不办不行,我和你爹先去城里一趟。」说罢便和郭世域往城里走去。
  
  郭绮云对二人细声道:「委屈两位。」牵着马车,顺着林道往南行去。约莫走了两、三里,地势由上坡转为下坡,再行五十步,她停住马车道:「就要到了,两位能下车吗?」见她如此多礼,程漱玉也不想为难人家,和古剑缓缓爬下马车。郭绮云拍拍马腿,将马车继续往前方赶去,待马车走远,带着二人朝右方竹林走去,转过几次弯后,看到一间房子。
  
  在京师的丐帮,一些长老或八袋弟子或有自己的房子,虽不至于奢华到豪门巨宅的地步,但该有的也都不缺。像卫飞鹰就有一座四合院,古剑心想这郭世域任残帮帮主,住处应该不差;然而此时举目一看,这间立在树林中的茅屋,却是如此残破不堪,屋顶塌了一半,墙缺一角,梁歪柱斜,走进屋里,除了一口破旧的木箱、两面稻草铺成的床和三颗充当椅子的大石子外,什么家具也没有。郭绮云拿破布在石上擦拭一遍,道:「两位暂且坐在这里,寒舍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真对不住!」她说这里是「寒舍」,倒非自谦。
  
  程漱玉道:「你爹娘不是残丐头吗?徒子徒孙那么多,每人交出一文钱,你们家就阔绰啦!何必吃这种苦?」郭绮云摇头道:「我爹娘说,大家都是苦命人,每一分钱都讨得辛苦,怎能拿来私用?何况我爹今年暂任帮主,更应与帮众甘苦与共,怎可独自享福?」程漱玉摇头道:「没想到你们残帮的规矩比丐帮还啰嗦。你爹娘看我们不顺眼,是否怪我们假冒贵帮弟子,又不守帮规?」郭绮云说:「详细的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你们杀了锦衣卫高手呼延灼,又和李奇锋比剑斗个旗鼓相当,可真了不起!」

    程漱玉笑道:「那不算什么!你短短几招就伤了萧乘龙,才真是骇人听闻!」郭绮云腼腆笑道:「其实是我取了巧,把他引到马车里,在黑暗中占了很大的便宜;若非如此,恐怕我还不是他的对手呢。」程漱玉道:「你太谦虚了!如果我没猜错,姐姐应该就是残帮的『剑钵』吧!」郭绮云摇头道:「那可不一定,过几天『望江楼』大会,薛叔叔和寇叔叔也会派人出来;如果他们之中有人的剑法比较高明,我便不必背负这个担子。」

    程漱玉道:「那两派人练的是拳脚棍棒,能磨出什么剑术高手?就算真有人武功强过你,还是非派你去太白山比剑不可。」郭绮云道:「为什么?」程漱玉笑道:「因为你长得标致!自二十年前『中原女侠』孟珞之后,江湖中再也难见武功高强的美女。你一上场,对手神魂颠倒之余,功夫自然打了三、五折,那还比什么?自然是丢盔弃甲,俯首认输啰!」

    郭绮云被她说得双颊泛红,她瞎了数年,这段期间终日留在山里练剑,不见外人,从未有人告诉自己长相如何?女孩子家,即使当了乞丐仍是爱美,也想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却始终不敢问爹娘。程漱玉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赞美自己容貌之人,虽也是女子,却也令她又羞又喜,细声道:「乔姑娘爱说笑了,我一个瞎子乞丐,哪有什么美不美的?」程漱玉道:「我是说真的。真正长得好看之人,穿什么也遮不住。『阿竹』,你说是吧!」

    两个人都被她说得尴尬起来,古剑讷讷不知该说什么,但觉这个姑娘除了容貌姣好外,更有一种恬静娴雅的气韵,实在不像乞丐;郭绮云转过头去,双颊微微泛红,更有一股说不出的动人之处。程漱玉笑着起身向郭绮云靠近,道:「哎呀!你的耳朵脏了,我来帮你擦擦。」她走到跟前,缓缓拔出匕首,架在郭绮云颈上道:「对不起!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想请你带我们出去。」

    郭绮云心地纯良,全无处世经验,再加上程漱玉先讲了一些话,弄得她心潮翻涌不止,完全失去戒心。待冰凉的匕首贴住脖子,才意会到自己上了大当,叹道:「原来你刚才所说的话全是哄我,娘一再要我提防别人,我老是忘了!」程漱玉道:「那也不全是假话,你确实长得好看,只是我们急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好得罪。阿竹!你去翻一下木箱,看看有没有绳索之类的东西。」古剑起身道:「郭姑娘把我们从锦衣卫手里救了出来,这样对她不好吧!……」

    程漱玉急道:「我知道,但你没看到她娘说什么吗?她说我们俩人是惹祸精,现在不走,难不成要等着给人折磨吗?」古剑道:「不过是问问话罢了,你跟春晓聊了那么多,应该知道他们师父、师娘都是明理之人,不会对我们如何,还是快点放了郭姑娘吧!」程漱玉道:「我可不想试。到时候他们留我们住个一年半载,叫我天天吃冷饭剩菜,那还不如让厂卫把我给处死算了!而你也别想去什么太白山比剑。」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古剑迟疑一会才道:「你可别伤到人家。」走到木箱旁,掀开箱盖,里面只有一些破旧的衣服和针线破布,找不到什么麻绳。他对着程漱玉摇头,程漱玉微微皱眉,忽然灵机一动,道:「你对着她绕个三、四圈,不就好了。」古剑照着做,一边绕圈一边还说:「委屈你了,等我们恢复了气力,一定放你回来。」铁链在郭绮云的腰上,连着双手一起绑了三圈。
  
  就这样,两个虚软无力的人,拖着一个瞎子,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着。三人走得十分缓慢,半个时辰还不到一里路,程漱玉已是气喘吁吁,突然一个腿软,往斜坡滚跌下去,古剑想拉住她,无奈全身乏力,自己也被往下拖,正叫不妙时,有人拉住铁链,止住了跌势。二人往上一瞧,拉住铁链的人却是郭绮云,她的双手不知何时挣脱的,已在铁链外,这个时候要制住古、程二人,也如弹指般容易。
  
  程漱玉道:「原来你早解开了,怎么不来抓我们回去?」郭绮云道:「与其你们两人留下被我爹娘责难,倒不如我一人挨骂!这里还不够远,若想不被我爹娘寻到,还得再走两、三里路。」说着,松开绕在腰身上的铁链,迳自走回家去。郭绮云回到土房,先到屋后的小溪提了一桶水,捡了几片干柴,便在屋后生起火来,用一只缺了角的茶壶煮半壶开水,再从屋角拿出半碗剩饭,这剩饭用油纸盖着,却仍有许多蚂蚁,她冲了半碗水,等蚂蚁都浮在上面,再将水轻轻洒在地上。她娘说她营养不足,应该多吃点虫蚁,但她总是狠不下心。
  
  她用这碗冷饭泡开水,搅拌几下便吃起来,扒了几口,总觉得身旁怪怪的,停下来仔细聆听,似乎隐约听见两个人微弱的呼吸声,惊惶之下,差点连碗都拿不紧,问道:「乔姑娘,是你吗?」只听程漱玉笑道:「我们已经尽量压低喘息声,没想到还是瞒不住你。」这两个人不知坐在这里多久,郭绮云不禁又红起脸来,说道:「你们怎么又回来?」程漱玉笑道:「我们也讲义气!总不能害你被罚跪。」

    郭绮云放下碗筷,在角落拿起两只破碗,洗净后各倒了半碗开水,递给古、程二人道:「最后的一点剩饭已被我吃完,希望待会爹娘能拿些剩饭回来,不然可得饿肚子啦。」古剑接下水碗,瞧着她微润的双颊,忽觉这抹浅笑似曾相识,心底一阵轰然!抓着碗傻愣愣的瞠视前方,思绪回到十年前在丐帮学艺时,有个好心的小姑娘乞丐,曾默默照顾他好一阵子,只是当年那个行乞的小姑娘并未盲眼,每天将自己弄得发乱脸污,与眼前这位白净娟美的大姑娘容貌差异极大,正想开口相询,程漱玉说道:「那不打紧!反正我们中午已经在百花宴中吃得饱透,你们有分到一些吗?那可真是好吃,有些菜煮得不输皇宫御膳。」

    「我们可没那么好命!」这声音从远处传来,程漱玉从墙破处望去,韩翠和郭世域还在十丈之外,但她耳力极佳,老远就听见屋里的交谈声。等走进门才接着说道:「为了把你们营救出来,我们得一路跟着萧乘龙,只好忍下这口腹之欲。」古剑回过神起身道:「多谢三位救命之恩,古剑铭感五内。」他想这三人的确救了自己,不该再对他们隐瞒姓名。程漱玉瞄了一眼古剑,叹道:「我叫程漱玉。看这个样子,你们冒险相救,似乎不全然是路见不平吧!到底要怎样?」

    「你果然聪明伶俐,我就一一说个清楚。」韩翠道:「几位小徒蒙二位搭救,说来应该道谢;而如今我女儿也算救了你们一次,大家互不亏欠。但是你们既然假冒本帮帮众,就不应该……」程漱玉手抓着玄铁链插口道:「要不是绑着这条斩不断烧不熔的臭链子,被锦衣卫追得走投无路,谁会喜欢装残丐?」韩翠道:「既然要假扮残丐,就得守咱们的规矩,然而你们不但不守帮规,四处招惹是非,还大剌剌的说什么本帮帮规已改,有损本帮清誉。现在外面的人都以为残帮的人和丐帮一样,可以随意上酒楼、茶馆喝酒吃饭,那还像什么乞丐?」她愈说愈是严厉,但程漱玉还是嘻着脸说:「既然是冒充的,干嘛守帮规?」她敛起笑脸,又正色道:「你不觉得当一个残丐很可怜。这个不成,那个不许;凡事谦逊,凡事忍让,让丐帮骑到头上撒尿,也不敢吭半声!」

    韩翠身为残帮四老之一,平时哪有人敢对她说这些话。她脸色一沉,往前走两步,但转念一想,却找不出她这番话有什么不对之处,停下来吁口气,说道:「所以你们昨夜又回到城东,杀了那十三名乞丐?」程漱玉惊道:「你说什么?我们哪有杀人?那乞丐是谁?和我们有啥相关?」韩翠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的?那几个关庙街的乞丐,早上才为了抢地盘的事和你们起了冲突,半夜就全部惨死在刀剑之下!你想丐帮会怀疑谁?」

    程漱玉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们急着找我和古剑,想必丐帮以为我俩是残帮的人,向你们要人;若是没法子交代,又得赔他们更多人命。」韩翠冷哼一声,道:「废话少说!你们到底有没有杀人?」程漱玉道:「没有。」韩翠又问:「那昨夜二更时,你们在何处?有没有人能作证,证明你们当时不在城东?」程漱玉瞄了一眼古剑,想了一下才答道:「我们是去西郊的一位朋友家过夜,但现在不能告诉你他是谁。」韩翠道:「为何不说?」

    程漱玉道:「你也知道,我们现在仍被通缉中;如果透露了这个人,你们或丐帮势必要找他们求证,若因此被厂卫探听到什么蛛丝马迹,岂不害了他们全家?」韩翠道:「可是若不说出这人是谁,嫌疑永难洗清,就算我们不管,丐帮也放不过你们,被锦衣卫和丐帮同时追捕的人,能逃到哪去?」程漱玉看了古剑一眼,满不在乎的道:「那也没法子啰!总不能为了活命而不顾道义!」韩翠似乎对这姑娘没有了法子,摇头叹道:「感谢上苍!你不是真的残丐!」转身对着屋外喊道:「我没办法了!李舵主,请您自己进来问吧!」

    果然屋外的大树上跃下来一人,正是丐帮四川分舵舵主李奇锋。他走进屋内,尴尬的笑道:「郭夫人果然听力惊人,光凭在下的喘息之声,便猜到了人。」韩翠道:「这附近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把呼吸调得如此匀细?既然你都听到了,也不用我多作解释。」李奇锋道:「这两个人关系到本帮十三名弟兄的性命,能否让在下带回帮内慢慢审讯?」

    韩翠道:「不行,他们与本帮的私怨未了,我还要多留几天,留够了自会放他们走,到那时,有本事自己去抓。你想知道什么?天黑之前赶快问,这位程姑娘十分刁顽,能问出什么,得看您的本事;但这里可不是东厂大牢,不兴用刑。」李奇锋点头道:「在下明白。」他上前抓起铁链道:「这是西域精钢所制成的玄铁链,据说锦衣卫向红毛国重金订制了十余条。链子不粗,却耐热耐磨软韧异常,押解重要囚犯时,即使有人截了囚车逃跑,绑在要犯身上的『玄铁链』却怎么也解不开弄不断,很容易又被抓了回去。」

    程漱玉道:「再怎么说这也是人做出来的东西,总有法子弄断吧!」李奇锋道:「几个厂卫的大头目当然知道该如何把楔子打断。据说楔子打断之后,这条玄铁链就不能再用,因此若非极为重要的逃犯,并不轻易使用。姑娘身缚玄铁链,想必是禁宫里十分重要的人物。」程漱玉不置可否,李奇锋又多打量两眼,道:「你现在虽在扮成老妪,但昨天和我抬杠的女瞎丐,倒是气韵过人,品貌出众;如果恢复女装,再稍加妆点一番,必是绝世美女。我想你在宫中,不是皇上的宠妃,就是皇子最爱的选侍或才人,不然也无须出动锦衣卫四大统领千里追缉。」程漱玉笑道:「您太抬举我啦!」李奇锋笑了笑,又指着古剑道:「至于这位古少侠剑法不俗,多半是负责保护您的大内侍卫,不然就是专门喜欢和锦衣卫作对,劫放要犯的秘密组织『赤帮』二十八星宿之一。」

    程漱玉噗哧一笑,看着古剑说道:「这次你猜错啰!他只是一个倒楣鬼,不小心碰上这种事,脱不了身。」古剑心底泛起一丝暖意,心想:「你说话总算还有点良心。」李奇锋半信半疑,却不想在这方面多费口舌。道:「我瞧姑娘笑得如此开怀,想必心里早有了底,猜到是谁杀了我那十三名弟兄啰!」程漱玉笑道:「我是猜到了,却不知你信是不信。」李奇锋道:「但说无妨。」程漱玉缓缓说出三个字:「萧——乘——龙。」「为什么?」这次是李奇锋和韩翠同时发问。
  
  程漱玉却先问道:「郭夫人,这成都城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六的瞎丐,约莫四十来岁。」韩翠思索一下,道:「没有印象。」程漱玉又问:「城里的瞎丐有多少,会不会有你们不认识的?」韩翠道:「除非他刚入门。」程漱玉道:「四十多岁才入门,倒也罕见,我怀疑这个人就是萧乘龙假扮。此人在昨天城东的冲突中在场,并试图接近我们,我没让他得逞。」程漱玉又转身问李奇锋道:「李舵主,你还记得昨天那一战,一出手就收了你们两人长剑的那个书生白清云吗?」

    李奇锋道:「当然忘不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四川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程漱玉道:「放眼四川武林,有这种身手的人,却不为丐帮四川分舵主所识,岂不怪哉?」李奇锋道:「你怀疑他也是萧乘龙假扮吗?你想说什么?」程漱玉道:「我和古剑还没进城,就被萧乘龙给盯上了;但他这个人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衡量武功上未必能赢得了古剑,便想不断找机会接近我们,以便下药放毒。他昨天下午跟丢了人,怕我们就此不见踪影,便杀了那十三个丐帮弟子,嫁祸于我们,让你们来帮忙找人。你想想,在这方圆百里,还有谁能避得开锦衣卫加上丐帮、残帮的耳目呢?」

    李奇锋笑道:「你这推论看似合理,然而这么一来,他要逮获你们也增添不少麻烦!再说这么一搞,逼得郭帮主出手搭救你们,结果反倒白忙一场。萧乘龙这次也带了几十个人,再加上被他逼着帮忙的地方捕快官兵,布线极广,连本帮和残帮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就算一时追丢了人,但只要你们身上继续绑着这条标记,迟早会再找到人。」程漱玉自认精辟的推论被人三言两语的推翻,心中不快,却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说法,随口道:「也许他失算了!」她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有强词夺理之嫌。萧乘龙是出了名的狡猾谨慎,怎么可能犯下如此失误?
  
  却听韩翠说道:「萧乘龙大概不会,但金克成呢?」程漱玉惊呼:「他也来了吗?」韩翠道:「前天就到了,他一只脚包着纱布,似乎受了不小的伤。」程漱玉兴奋的说:「一定是他!这个人外号『孤独将军』,独来独往,没有手下。他昨天早上在城东发现我们,却因脚伤未愈,不敢贸然动手,于是想出这招毒计,一方面叫你们帮忙盯人,一方面可捣乱萧乘龙,不让他这么快抓到人。」

    李奇锋道:「两位说得有理,我那十三位弟兄,都死于剑伤。金克成虽然练的不是剑,但以他的武功,随便弄把剑,照样可以杀死我那帮弟兄,而且死者的伤口,都带有一点焦味。」程漱玉道:「那就是了,这厮多半以右手的阳爪使剑,无意中用了纯阳真气将整把剑给炙热,伤口才有焦味。李舵主,我看你心里早就有了底,还跑来问一堆?」李奇锋笑道:「锦衣卫并不好惹,没有十足的把握,李某不敢妄加揣测。」他转身向韩翠道:「郭夫人,在下将尽快修书,将此事报告总舵,请您放心!」韩翠道:「一定要快,免得大批前来支援的丐帮杀手,白跑一趟。」

    李奇锋干笑道:「纯属误会,这些人只是来探探路,为『试剑大会』做准备。」韩翠又道:「其实你要毁我们也不必那么费功夫,只要把这个地方,透露给锦衣卫就成了。」李奇锋随即正色道:「郭夫人,虽然这几年来贵我两帮相处不甚愉快,但在下一向敬重两位,你们怎可把李某当成卑鄙小人!」韩翠赔礼道:「是我不对,说错了话。」看来韩翠只是在试探他,李奇锋心情稍稍平复,说道:「你们放心,我会约束下属,在七月以前,尽量避免与贵帮有所冲突,告辞。」说罢转身离去。
  
  待人走远,程漱玉问韩翠道:「你打算留我们到何时?」韩翠道:「那要看古剑何时打败我们。」程漱玉道:「你指的『我们』是谁?若是你们三人联手,他可别想赢。」韩翠道:「每天早上比试两场,先和绮云比剑,赢了再试试我们的『聋刀瞎剑』,都过了关,自然可以离去。」程漱玉笑道:「你们瞧他剑术还可以唬人,就要拿他来当剑靶子,陪你们家小姐练剑。」

    韩翠点头道:「你们从宫里一路逃亡到成都,应该十分疲累,何不趁这时候好好休息?」程漱玉惊道:「你都知道啦?」韩翠道:「锦衣卫四大统领全到了成都,我们怎能不紧张?抓了一个落单的厂卫,随意一吓,什么都招了!可惜这个人职级太低,有些东西也说不太清楚。」韩翠转身对着古剑问道:「敢不敢接受挑战?」古剑心想:「这几天我和程姑娘确实造成残帮不少困扰,又承其救命之恩,若留下来能对郭姑娘有所帮助,有何不可?」于是朗声说道:「在下愿意。」

    韩翠道:「很好!你这软筋散的药力,过了六个时辰自然会消退。今天好好睡一觉,明早起床后开始试剑。」次日凌晨,天刚微明古、程二人就被摇醒,带着长剑走到屋后。郭绮云持剑立在空地上,香汗淋漓,似乎已经练过一阵子剑招。程漱玉心中暗骂:「这两个瞎子分不清日夜,却害得我们陪你早起。」只听韩翠道:「开始吧!」郭绮云拱手道:「请指教!」古剑也回礼道:「得罪了!」二人同时拔剑。

    郭绮云身形飘忽,往古剑上身试探性的刺出一剑,古剑本能的将剑往上横抹,意欲架开,她长剑突然转向,迳朝下盘刺来,古剑防堵不及,只有速退一步。郭绮云顺势踏前一步,不待招式使老,又往左上方挑去,刺向他持剑的右手手腕,古剑急忙将手臂缩回,正准备反守为攻,刺向她右胁,但郭绮云变招更快,偏动剑尖又往古剑右腰刺来,古剑长剑递不出去,莫可奈何的往左让一、两步。这样过了三、四十招,古剑不是闪,就是让,对方剑招既快又怪,难以捉摸,竟无法扳回一招半式。他心中惊奇不已,一个目不视物的盲人,竟能将剑使得如此炫奇!
  
  郭绮云使的这套「魑魅剑法」,讲究的是迅捷飘忽,使剑之人,第一要清瘦轻盈、第二要感觉敏锐、第三要反应迅捷,三项条件缺一不可,所以极为难学,一万个人之中,可能只有一百个人勉强习会;但这一百个练成的人,顶多只有一人能练得出神入化。当初创立这套剑法的武林奇人邴基,本来不是一个瞎子,刚出道时只能算二流剑客,在一场纷争中,他被人刺瞎双眼,反倒从此武功大进,跻身一流高手之林,若在无光的深夜,更无人接得住他十招。邴基曾干过几年的刺客,专挑深夜出手,从未落空,有「夜半阎罗」之称。
  
  郭绮云是邴基之后,第一个能真正领悟「魑魅剑法」精要的传人。她把这柄剑驾御得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完全符合这套剑法「身形扑朔、剑影迷离」的要诀。「无常剑法」遇强则强,「魑魅剑法」尽管诡奇离幻,总还有理路可循。古剑慢慢适应,过了五、六十招,已能回敬几手妙招,不再全居下风。

    此时郭绮云剑势一变,比原先更快更奇,古剑挡住上一招,下一招又紧追着过来,「无常剑法」在不知不觉中也跟着愈使愈快,但他使得快,对方更快,似乎对古剑的身形剑影掌握得更加精准,招招往他破绽处攻去,古剑连退数步,直到背脊撞到一株树,再也无路可退,眼看着长剑就要往胸口刺来,程漱玉惊呼:「小心!」竟忘了古剑是聋子。
  
  古剑自然听不见,却影响到郭绮云,她一个迟疑,剑势稍缓,古剑逮着机会,架开长剑,开始转守为攻,「无常剑法」一招快过一招,不打算让她有喘息的机会。逼得愈紧,她却还得愈快,剑招益加绝妙,而此时古剑的「无常剑法」也使了开来,双方一来一往,竟是迭出险招。激斗中,两人各对了一记怪招,都差一点伤了彼此,惊出一身冷汗。

    古剑心中骇然,思道:「这只不过是一场练习罢了,我怎么出手不分轻重,万一一个收势不及?……郭姑娘已瞎了,可不能再有什么伤害。」他没把握在这种快剑之下还能收放自如,想到这里,便放慢剑势,宁可输掉这场剑,也不想冒险。郭绮云也跟着放慢剑招,这时候却意外发现她也不若原先犀利,古剑心中澄明,没多久已瞧出其中关窍。
  
  瞎子使剑,全凭听觉和直觉,对手出招愈快,风切声愈明显,就愈能够精准预测其身影剑势,回招自然更有把握。另一方面,「魑魅剑法」讲究的是使剑者的直觉反应,对方愈快,她在第一时间回应的招式愈强;但对方如果放慢出剑速度,让她有充分的空隙想到第二种或第三种破解剑招,反而容易彼此混淆,不知该用哪一种好,其实第一时间的直觉反应,往往是最准确的。因此郭绮云的罩门是怕慢不怕快,这与古剑因为听不见,最怕背后杀来,防不胜防的暗剑,是同样的道理。
  
  古剑出招愈来愈慢,郭绮云渐渐慌了手脚,过了十几招,郭绮云用一招「倩女离魂」勉强化解古剑绝妙的一招,但她整条持剑的手臂却因此被拉开,垂直指向天际,下盘露出极大的空门。古剑长剑缓缓往她左腿送去,郭绮云心中一惊,一招「幽谷飘魂」将剑往下斜引,使至一半,自己又觉得不妥,急忙换成「山魈画月」,剑刃在半空中往下划出一道圆弧,但这时候哪容她三心二意,那道圆弧还没划完,左腿一点冰凉,已被剑尖抵住。古剑立即收剑道:「得罪了!」韩翠铁青着脸对郭绮云道:「你的『魑魅剑法』有三大缺失……怎么!你有什么高见?」她说了一半,听见程漱玉叹息声,转身询问。
  
  程漱玉道:「像郭姐姐这么仙姿玉貌的人物,所使的剑招该叫『仙女剑法』才对,你们怎么给它取一个这么难听的『鬼名字』?」韩翠道:「这有什么难听的?你不知瞎子使剑的难处,如果不能使得如鬼似魅出奇致胜,而招招讲究光明端正,哪是你们明眼人的对手?」程漱玉笑道:「说得也是,就像古剑听不见,他的剑法该叫『魍魉剑法』才对。叫什么『无常剑法』?到底是『黑无常』,还是『白无常』?听起来气势就输人一截!」

    韩翠道:「剑本无常,这么叫也不能算错。古剑的师父能想出如此诡奇多变的剑招,想必也是一代奇人。这套剑法与我师父邴基所创的『魑魅剑法』,在剑风上也有几分神似,但若不能像我夫君的『魍魉刀法』,与『魑魅剑法』紧密配合,不宜称之为『魍魉剑法』。」「无常剑法」是古剑所创,哪有什么师父?听她称赞这套剑法,心中颇为欢喜,但也不好意思说出实情。
  
  原来郭世域的刀法叫「魍魉刀法」,难怪配合得天衣无缝。瞧他们夫妻俩满脸坑疤,嘴歪鼻斜的模样,称之为「魑魅魍魉」倒是贴切。程漱玉一句:「原来如此。」不再多说。韩翠回到原先的话头道:「绮云,你方才使剑有三大缺失,第一,程姑娘一点小声音,就让你分了心……」程漱玉又插口道:「是我不好!看得太入神,扰乱了郭姐姐。」韩翠摇头道:「『试剑大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一旁观看,你能叫他们全都闭嘴吗?」

    韩翠续道:「第二,刚刚本来有机会一鼓作气打败古剑,可惜你心太软,怕伤人而放慢剑招,白白错失大好良机。」郭绮云道:「女儿还没练到收放自如的境界。」韩翠道:「收放自如谈何容易?没办法收放自如,就放胆划下去!比武过招,死伤在所难免,若心存顾忌,如何能将所学剑招发挥得淋漓尽致?真正试剑时,人家会怕伤你吗?今天不改,到时候可能会因你的一念之仁,害惨我们残帮数万人!」郭绮云低头道:「女儿知错。」

    韩翠叹道:「唉!『魑魅剑法』怕慢不怕快,这也是我们瞎子使剑最大的罩门所在,没想到古剑第一次就试了出来。这第三项缺失,除了再苦练『心剑』,也没什么法子可想!」程漱玉道:「您别担心!只要郭姐姐一开始就急攻抢招,对方想慢下来也难。」韩翠摇头道:「这招对付一般庸手是可以,但真正的高手,可以任意改变出剑的速度而不减其威力。一般人以为卫飞鹰的『天击剑法』是以快取胜,其实是因为他老碰不到高手,用不着使出慢招制敌。」

    她转身问古剑道:「古剑,你和李奇锋对招时,有没有觉得他的剑招快慢不一?」古剑道:「似乎十招里面总有一两招使得稍微慢一些,并不明显。」韩翠道:「那是他火候不够,其实『天击剑法』最可怕的地方,不全在快,而是变速。前一招如闪电般快捷,后一招却似微风般缓行,练到极致,甚至可以在同一招之内由快转慢,再自缓变急,别说瞎子,就是明眼人也难以适应。事到如今,只能盼望丐帮的『剑钵』没能练到这个地步。古剑,你歇够了没?想离开,还得过我们这一关呢!」说着拔出长剑和郭世域各站左右。
  
  古剑点头,拱手道:「请指教!」倒退一步,振起长剑往郭世域背后刺去,他知聋子最弱的地方在背后,想看他怎么解?哪知郭世域根本不予理会,挥动腰刀,迳自往古剑身上斫去,「当」的一声,古剑的长剑被韩翠架开,身子急闪,避过郭世域的一刀,接着他轻缓递出长剑,直指韩翠眉心,哪知她也不顾来剑,往古剑腿上刺出一剑,又是一声脆响,古剑攻势被郭世域轻松化解,身子向上急跃,才避开韩翠的剑。原来攻向聋刀的剑招,必由瞎剑负责架挡;攻向瞎剑的剑招,必由聋刀化解。
  
  郭世域所练的「魍魉刀法」亦是邴基所创。他创出「魑魅剑法」后,也发现了这套剑法有上述之缺陷而难以弥解,不甘心只有在暗夜中天下无敌,遂又苦思出这一套「魍魉刀法」,与「魑魅剑法」正好是一阳一阴,互生互补。当时他打定主意,只要再找一个心意相通之人,练成这套刀法之后,普天之下还有谁挡得住他们这「魑魅魍魉刀剑合璧」呢?万万没想到,最后一个步骤,看似简单却是最难!整整花了三十年的光阴,邴基始终找不到一个心意相通、默契十足的伴侣。正是怨叹人生总无常,万事难尽意之际,却发现了正在落难行乞的郭世域夫妇。郭世域舌头被割去大半,只能咿咿啊啊的叫着,但她妻子却能完全了解他说些什么;瞎了眼的韩翠跟着丈夫,只靠一根绳索牵引,也无须拐杖指路,穿梭大街小巷,行走阶梯陡坡,有如常人,从无所惧。
  
  当时老病缠身的邴基,极想验证他所创的「魑魅魍魉刀剑合璧」是否真如预想的绝妙,便收下这对门徒。这两人的默契确是万中选一,可惜中年才开始习武,只能将武功的精要学到两、三成而已,尽管如此,两人联手,已难寻敌手。他更看中他们的小女儿绮云,这女孩有习武的天分,可惜当时她双眼尚未失明,练不好「魑魅剑法」,又不宜练奇阳极刚的「魍魉刀法」。
  
  「聋刀」「瞎剑」互解对方之危,受到攻击的人,可以完全无视自身危险而全力攻敌,威力自然陡强数倍。古剑只觉对方破绽看似明显,一剑刺出,却被另一人轻易化解,同时却要面对原来那人刁钻的攻势。他攻守难以兼顾,不出几招便已处处受制,弃攻求守。聋刀瞎剑见他只守不攻,一刀一剑,一左一右同时攻来,依然配合巧妙。
  
  而古剑当初自创「无常剑法」时,是希望这套剑法能在「试剑大会」大放异彩,每一招都假想是在一对一情形下的攻守往来,根本未考量面对两人以上的剑阵该如何破解,更何况是一刀一剑?虽然左手拿着剑鞘,却起不了多大作用,在两人齐攻下节节败退,只二十来招便刀剑触体,败得十分爽快。
  
  郭、韩二人收起刀剑,韩翠道:「我们还要赶去望江楼,昨天带回来的剩饭放在墙角。绮云,你煮给他们吃吧!」郭世域过来拍拍古剑肩膀,咿呀两句,比一个手势,古剑点头道:「多谢帮主,古某定会尽力!」郭世域脸现喜色,他知自己剪舌后说话难听,需靠妻子转述,平常不爱开口,其实咬字并未遗忘,看到有人会读唇听懂自己的话语,不免欣喜!
  
  程漱玉拿出一粒小珍珠给韩翠道:「能不能把这拿去当,这几天让我请客?」韩翠把珍珠交给郭世域瞧,他向着晨光细看了两眼,咿呀了两句,把珍珠交给韩翠。韩翠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咱们做乞丐的不能收!」说着又交还给她,程漱玉心里嘀咕两句:「都干了乞丐,还有这么多臭规矩!」郭绮云又像昨日一样,把白饭加水再煮了一遍,说道:「我从小胃疾,吃不得生冷。」待水滚了,恰好添满三碗,她把较浓稠的两碗稀饭递给古、程二人。程漱玉勉强扒了几口,把剩下的全倒给古剑,他倒不挑不嫌,全数吞进肚子。
  
  郭绮云收拾妥当,对二人道:「两位可到附近走走,听说这儿风景还挺秀美的。」程漱玉怂恿古剑到附近小溪抓鱼,两人削下几根竹枝做成鱼叉,不到一个时辰,便刺中数尾鲜鱼,兴冲冲带回去。回到郭家,郭绮云仍独自在屋后练剑,她把「魑魅剑法」使得时快时慢,偶尔停下来思索,试想该如何应付慢剑。古剑拿起两根鱼叉,削平尖头,丢一根给郭绮云道:「接住!」「咱们用竹子再练,你放胆出手吧!」说完手持竹棒,刺向郭绮云。他刚开始用半快不慢的「无常剑法」与之对招,待她逐渐习惯后,又把剑招放得更加轻缓,遇到一些重要关窍所在,也会出言提点。
  
  程漱玉在一旁杀鱼煮鱼,她不善烹饪,弄了近半个时辰,才把简单的鱼汤煮好,邀二人共享。但她有的鱼该取内脏却没取,有的鳞片未刮,有的肥鱼煮得半生不熟,古剑才说了两句,倒惹得她兴头全消,放下碗筷,不悦道:「你们整天只知道练剑,真那么行,干嘛自己不来煮!」古、郭二人颇感尴尬,沉寂半晌,才听郭绮云道:「我觉得挺好吃。」

    「当然!对你们臭要饭的来说,只要不是馊白饭,什么都好吃!」程漱玉话一出口,马上懊悔起来!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竟会发这种脾气。见郭绮云把头偏到一边,似在落泪,却不知该如何收场,呐呐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午憩之后,程漱玉便急拉着古剑到竹林,要他用剑斩竹,扛了数十根竹竿回到茅屋。此时郭绮云仍在独自体悟对付慢剑之法,古剑拿起竹棒,又陪她练了起来。
  
  刚开始时,郭绮云对付慢剑仍一筹莫展,古剑的身子几乎不太需要移动,就能压制住人。程漱玉趁这时候修整竹竿,做这玩意她的手可巧,削孔挖洞、去凸校直,用一把匕首全包了。古剑每陪练半个时辰就会退开,让郭绮云一个人静静思索领会。程漱玉可不会让他闲下来,叫他帮着架竿立竹,把他当成学徒使唤也就罢了,还猛嫌他笨手笨脚,朽木难雕:「还好你学的是剑,不是木作。不然早就饿死啦……」

    就这样,古剑一会儿陪练,一会儿帮工,不知不觉已是太阳西斜。程漱玉拿着另外几尾鲜鱼,合着匕首递给郭绮云道:「郭姐姐,能不能拜托你……」郭绮云微笑接过,便开始料理起来。她虽目盲,手脚却也不慢,一边煮水,一边清鱼,天还未黑,古、程二人已闻到鱼汤的香味,这时候程漱玉也快完工,她不用一钉一绳,竟将这破旧茅屋修补完好。
  
  「好香啊!」聋瞎二丐也赶在这时候回来,郭世域一进门就凑近这竹墙竹柱仔细的瞧,过了一会,他盯着程漱玉咿咿呀呀几句,好像发现了什么?韩翠对程漱玉道:「你是常洛太子的选侍还是才人?」程漱玉也吓了一跳,道:「你怎么知道?」韩翠又指着郭世域道:「他以前曾是太子讲官,常洛太子小时候对四书五经兴趣缺缺,却喜欢玩木工。他无师自通,却技艺精巧,只要铇锯在手,经常废寝忘食。你一个姑娘家,没事怎会学这玩意?是他教的吗?唉!太子乃宗庙神人之主,不爱学经世治国之道,却终日沉迷于铇锯斧凿之术,终非国家之福。」

    其实程漱玉是先学了两年的木作才入宫的,以确保能被太子宠幸,但她不便说出实情,笑道:「我也曾听太子提过郭老师,不过好像您的名字有点不同?」韩翠道:「本来叫『正域』,如今沦落至此,为避免麻烦,必须彻底斩断过往,只得改名『世域』。」程漱玉笑道:「原来如此!他说您可凶得紧呢!」郭世域一张怪脸笑得颇为开心,又咿咿呀呀几句。
  
  韩翠道:「他说不敢,程姑娘能和太子学木作,想必十分得宠,日后入主东宫,母仪天下是迟早的事。不知为何弄到如此田地?」程漱玉自然不想答,微笑反问:「我听说郭翰林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怎么弄成这样?」斗室内忽然安静下来,过了半晌,才听韩翠叹道:「阉宦当道,小人得志。我们为奸人所害,去了一趟锦衣卫大牢,出来就变了模样。」她说得十分平静,听的人却感觉得出来,当中有许多常人难以想像的冤屈苦楚。
  
  古剑本来对锦衣卫并无恶感,现在却颇觉义愤,思道:「锦衣卫果真个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下次再碰到这帮人,可别再心软!」程漱玉出言安慰道:「郭夫人不必难过,或许不久的将来,时局一变,那些曾经陷害你们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场!」韩翠道:「『七月十五,神龙再现,黎民觉醒,天将巨变。』、『九月十五,天狗食日,无道之君,末日将至。』你说的可是这几句流传已久的市井传言?」程漱玉微笑道:「有点希望不是快乐些吗?」郭世域连连摇头,咿咿啊啊说了一堆。
  
  「其实我们最担心的便是这个!」韩翠长叹一声,又道:「此类传言流布,表示有人蠢蠢欲动,准备起兵造反!这种事在史书上屡见不鲜,相信这次也不例外。」程漱玉道:「坏皇帝下台,好人变成皇上,不是好事吗?」郭世域的头摇得更厉害,这回说的话更多,韩翠转述道:「你确定领头造反的,一定是好人吗?就算不是坏人,揭竿起义,势必免不了连番恶战,尸横遍野,很快便是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你可知哪种人会死最多?」

    程漱玉道:「莫非是……乞丐?」韩翠点头道:「一旦开战,一般百姓自己都吃不饱,哪有余粮给乞丐?但丐帮投靠义军,还有一半的人能活,残帮尽是老弱残兵,谁要?战争拖得稍久,怕有九成的残丐撑不下去!」说完一阵默然,古剑扫视一圈,似乎每个人的眼眶都含着泪。过了一阵子,韩翠才没事般道:「这鱼汤好香,我带了几道小菜,正可饱餐一顿。」她摊开手上的油纸袋,果然有一些新鲜饭菜。
  
  程漱玉喜道:「早该如此!瞧你女儿瘦成这样,我怕到时她武功练好了,却没力气拿剑。」韩翠笑道:「吃饱好好睡你的觉,别替我们瞎操心!」程漱玉笑道:「天快黑了,深山里没有半盏油灯,不睡觉还能干嘛!」这个房子可没有半张床,古剑与郭世域睡一侧,程漱玉与韩翠母女睡另一侧。今天不那么疲累,程漱玉虽早早躺平,却难以入眠,该睡在一旁的韩翠母女不见人影,倒可听见屋外断断续续的细微人声。起身从窗口瞧去,愈瞧愈觉稀怪,便把古剑也给摇醒。
  
  月光下母女二人坐在石上,韩翠手拿一根竹子不断在地上写字,每写完一个字,便叫郭绮云念出来,有时念得快,有时念得慢,却是少有错误!然只要回答稍慢,韩翠便会说道:「慢了!慢了!你得再专心些!」也许是累了,郭绮云却是愈猜愈慢。韩翠道:「不是娘爱逼催,从早上那次交手可以知道,你的『心念』还是不够快准,人家出剑稍慢就乱了。」郭绮云道:「他出手无常理,女儿实不知该如何捉摸?」

    韩翠道:「难道范濬的『天击剑法』就好对付吗?剑本无常,这不能当借口!心神若不够专注,傻子也能杀了你。」郭绮云道:「娘说得极是,女儿再练就是。」韩翠心知修习「心念」,其实比练剑还辛苦耗神得多,忽感不忍,一把抱住女儿泣道:「我苦命的女儿,你的辛苦,为娘岂有不知?娘答应,一等试剑结束,就给你找个好郎君,别再管什么帮内的事!」郭绮云紧紧抱住母亲道:「别提了!娘!女儿只想照顾你们一辈子。」韩翠一阵心酸,想到女儿如今双目失明,要到哪里找个如意郎君?哭得愈加凄然!
  
  古剑不忍再看,给程漱玉比手势,意思是:「窥视他人,总是无礼,不如回去睡觉。」程漱玉以无声唇语回应道:「有啥关系?又不是想偷学什么功夫?咱们多听一些,才知道人家有什么困局,或许能帮上忙呢?」说毕又凑上去看。古剑思道:「能帮上什么忙?难不成能帮她换一对眼珠子?」但程漱玉说话总令人难以辩驳,自己也对郭绮云所修习的「幻术」十分好奇,犹豫一会,又跟着瞧下去。
  
  她们继续修习,可是郭绮云始终难以集中精神,时好时坏。韩翠道:「你怎么啦?」郭绮云「嘤」的一声,似乎欲言又止,韩翠道:「此时不能在乎别人,这两个人静静的瞧,也没恶意,怎么就受到影响?要知试剑时将有成千上万的人观看,干扰更多,若因此分心怎么办?」听到这里,古、程二人方知这对耳尖的母女,早已察觉自己的存在,程漱玉开门笑道:「『心念』是什么东西?一种幻术吗?」韩翠道:「你找一颗石头,随意刻上一个字。」

    程漱玉依言捡了一颗硬石,走到五丈之外,以匕首在石上轻轻划上一个「剑」字,掷了过去。郭绮云以两指夹住,也不见她用手抚摸刻痕,已能答道:「古剑的『剑』。」说完忽感一阵羞惭,心想:「这个字分明有那么多词可以形容,怎么偏偏用上他的名字?」她红起脸来,所幸月色下并不明显,而古、程二人正震惊于她的本事,并未留意。
  
  程漱玉道:「这究竟怎么回事?莫非郭姐姐的眼睛突然又不瞎了?」韩翠道:「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我师父称之为『心念』。其实咱们瞎子练剑,全靠耳力是不够的,还得加上这种直觉去感受对方的来剑走势,方能精准快速的反应。这种本事一般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只是咱们瞎子多占了一点便宜,再经一番勤修,令其变得更加敏锐。」程漱玉道:「就像有时候梦境会成真,预感也会莫名其妙的灵验。」

    韩翠道:「差不多,好比『天残神算』,据说他双耳俱聋、双目全盲,却能感受到你说的话,甚至比常人更准确的预测你所期望之事能否实现。」程漱玉喜道:「既然如此神奇,耳聋的人,是否也能学学?」韩翠道:「自然可以,但是刚开始修习『心念』,可能连续数个月毫无进展,你得禁得起挫折,忍得住无趣,方有机会。」古剑双瞳亮了起来,说道:「我不怕,能否请前辈指点?」第二次清晨的比试,古剑仍破不了二丐的「魑魅魍魉刀剑合璧」,郭绮云也赢不了古剑忽急忽缓的「无常剑法」。
  
  刀剑阵法最大的弱点所在,正是在郭世域的背部,古剑第一次并没有错攻,只是万没料到这聋刀的安危,全由瞎剑守护。过后稍加思索,很快让他找到药方。原来聋怕暗瞎怕慢,攻向聋刀背后的剑,必须轻缓滑柔,让瞎剑难以度测。这一次他将八成的攻势,集中在郭世域身上,出招却慢了许多,这正是二丐最惧怕的打法。僵持了百余招仍被制服,是因他还不熟悉「魍魉刀法」,这刀法古怪玄奇之处并不输「魑魅剑法」,初次对阵的人往往不易应对,更何况刀剑合璧,配合巧妙;但郭世域夫妇心中有谱,这样下去,快则明天,顶多到后天,将很难留住古剑。
  
  然而接下来几天,古剑仍未破解。在他连日来的喂招对剑之下,郭绮云的剑法确有长足的进步,除非是一流高手使一流剑招,再配以忽快忽慢的剑速,否则想要胜她并不容易。聋瞎二丐首次觉得,要在试剑大会中打赢顶尖高手,并非绝不可为。一连数日,练剑余暇时,程漱玉喜欢拉着郭绮云四处游走,除沿途描述所见景物外,两位姑娘想说一些体己话儿时,就叫古剑转头别看。

    古剑几次想问郭绮云是否就是当年京城的小乞丐,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思道:「她若不是那个小姑娘,如此贸然相询,岂不唐突?就算是吧!经过这么多年,人变美了,还会记得当年那个傻小子吗?再说她现在身负重任,理应全心习剑,实不宜受到任何干扰!有什么心里话,试剑之后再说不迟!」

    是日春芳正盛,草木新绿,微风穿过竹林带着一股令人迷醉的花香,醺醺如梦!古剑暗思道:「若能一辈子和这两位姑娘待在这里,不理尘世,该有多好!」转念又想:「狐前辈再三告诫,剑法大成以前,万万不可近女色,思情欲!我怎能老是飘飘游游,心神难宁!再说这两位都是天仙一般的好姑娘,我这个俗凡之人,怎可如此痴心妄想?」想到这里,转头朝向并肩而坐的二人,程漱玉言笑晏晏,郭绮云忽然转头朝向自己,顿时双颊酡红!她应该看不见,但古剑却觉得对方目光炯炯,暗叫不妙:「糟糕!她练了心剑,不知能否感应到旁人的心思!」赶忙低下头来,暗骂自己千百回,过了一会再偷偷瞄去,却惊见她对着自己嫣然一笑!他却不知这两个姑娘也正谈论着自己。
  
  难得遇上可以倾吐之人,除了赤帮与莫愁庄种种盘算与作为外,程漱玉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能说的都说了。郭绮云时而一同悲伤落泪,时而悠然神往,握着对方的手道:「难为你了!虽然年纪比我小,经历却是百倍千倍。还好遇上了古剑,日后……」程漱玉急道:「别误会啦!云姐姐,要不是这条斩不断解不开的鬼链子,我早离他远远的。」话说完见郭绮云微笑不语,娇嗔道:「我是说真的!不来了!人家跟你谈心,你却在心里笑人家。交友贵诚,你的心念,可不能使在妹子身上喔!」

    郭绮云笑道:「读人心是最难的,我要真有那么厉害,那天怎会着了你们的道?」程漱玉破涕为笑道:「云姐姐,该说的我都说了,这回换你告诉我,有没有认识什么公子或大侠?」郭绮云道:「这几年闭门练剑足不出户,哪能有什么奇遇?再说有谁会看上一个瞎了眼的要饭姑娘。」这话看似有理,程漱玉却瞧出她脸颊泛红,似有隐情。笑道:「一定有!太过分了!我说了那么多,你却什么都不提!」郭绮云拗不过她,红着脸道:「硬要说的话只有一个,不是公子,也不是什么大侠,更不知算不算数!」

    程漱玉道:「洗耳恭听。」郭绮云整理一下思绪,才娓娓道来:「差不多十二年前吧!那时我爹娘还在京城丐帮,他们又要学剑又常要调解残丐与乞丐之间的纠纷龃龉,只能让我自个出门行乞。娘怕我一个小姑娘被妓院抓走,每天早上总会将我弄得既脏又丑再出门,唯一的快乐时光,便是每晚到福王府的外墙聆听《阳春白雪》和《十面埋伏》。」

  听到此处,程漱玉想到她从大家闺秀一夕间失去所有,变成了一个小乞丐,不禁眼眶泛红,有些后悔如此任性逼她回忆过往,她眼中似无哀伤之意,反而有种淡淡的甜喜,续道:「某个夜晚,听得正自入神,一少年前来捡食小郡主吃完随手扔出的鸡爪骨头,这种东西连我这个小乞丐都不想吃,是什么人这么慌饿?微光中我慢慢瞧了出来,这少年我瞧过,竟是那个跟着卫长老学剑的小徒弟!听说卫长老的徒儿不是天资聪颖就是富贵多金,向来不需乞讨的啊?但见他如此骨瘦如柴,似乎挨饿不止一、两天!正想出声喊他,他也发现了我,他立刻丢下鸡爪,一溜烟消失不见!
  
  「一个小姑娘能要到的剩饭常比大人还多,有时自己也吃不完,何不留下一些给他?有时候我会多待一会,藏在树后偷瞧,他吃完,洗净碗筷放回原处,总会先向着小郡主的房间深深一拜后才离去。我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这人那天没瞧清楚,以为给他留饭的是小郡主,这个傻子!那些郡主嘴刁得很,绝不吃隔夜饭菜,留给你的饭,怎么可能带点酸味?
  
  「时日一久,他终究发现我这个郡主是假冒的!数个月后的一个傍晚,他飞奔而来,气喘吁吁一身是汗,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住的肉包子道:『给你!趁热吃。』我说:『你自己留着吧!』他又拿出另一个肉包道:『我还有一个。』我听见他肚子咕咕声响,摇头道:『你饿了这么久,五个也吃不饱啊!』

    「他说道:『我的剑法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师父终于失去耐性,修书请我爹前来带人,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前往华山,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你若不吃,我会一辈子难过!』瞧他眼眶含泪,神情凄然,我也感到一股离愁爬上心头,拿起肉包咬了一口道:『这是城西张六哥的肉包,我从小就爱,但从没像今天这么好吃!』他道:『我爹说:「有了好剑法,不怕没银子。」到了华山,我会加倍努力的学剑,日后挣了银子,咱们天天买两颗,一人一颗。』

    「我明白他的意思,怔怔的瞧着他,过了好一会才说:『别乱说!一个又脏又丑的乞丐,哪有正常人家肯……』这时远处传来他爹催促的声音,他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喊道:『我是认真的!学成之后,一定回来找你!』」程漱玉听毕,愣呆了一会,转头瞧着古剑道:「云姐姐,如果这个人再度出现,你是否还认得出他的声音?」郭绮云道:「为什么这么问?」程漱玉笑道:「我在想,对面那个剑呆子,看起来年纪也差不多,会不会……」

    郭绮云双颊一红,道:「几天前在马车上,我确有浮起似曾相识之感,直到听闻他开口说话。」程漱玉道:「那时他也还是个孩子,长大了难免会变声。」郭绮云道:「声音会变,但说话的语调自小就定了型,不会听不出来。」程漱玉道:「不如咱们把他叫来问问,是否待过京城的丐帮或华山?」郭绮云道:「你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吗?」

    「萍水相逢,何必多问?」程漱玉突然想起古剑几次梦游的情景,淡然道:「我不想告诉他我的过去,他似乎也有一番不堪回首的往事。」说完又露出一脸狡黠的笑容道:「不过这回不同,既然我的秘密已被你爹三言两语给揭穿了!不把这剑呆子的来历问个仔细,岂不便宜了他?再说为了姐姐您,今日就算是严刑拷打,也得问出个究竟!」说着伸手要招来古剑,郭绮云一个箭步过去将她的手压下道:「再胡闹,我生气啦!」两位姑娘冰雪聪明,这回却是没想到,一个人聋了之后,说话的声调会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到最后两天,由于郭绮云进步神速,古剑已不再像先前如此轻松以对,程漱玉必须放下手工,跟着古剑的腾移而走位,好几次不禁想着:「万一到了『试剑大会』那天,我们之间的这条铁链若还解不下来,岂不得陪这浑人上那『试剑台』?在数万只眼睛凝视之下,陪着他跑来跳去。那可丢死人啦!」想着想着,却不知不觉的偷笑起来。
  
  第六日一早起床,韩翠拿出两件鹑衣,对着古、程二人道:「今天正午本帮望江楼大会,我们得预先赶去布置。两位收拾妥当后,请提早半个时辰出发,望江楼前广场将有几千个残丐聚集,你们把这衣服穿上,混在其中,没人认得出来。」程漱玉乐道:「妙极!到时候你们一结束,数千名残丐一哄而散,任萧乘龙等人神通广大,又怎能找到我们?锦衣卫四大统领,是不是全都进城了?」韩翠道:「除了四大统领之外,连胡远清也到了。此人以前也算是青城名宿,『寻龙剑法』的造诣不差,可得特别留意。」

    程漱玉问道:「您是说嗜赌如命的胡赌鬼吗?」韩翠道:「你认得他?」程漱玉笑道:「人是没见过,但此人名满京城,想没听过也难!听说他无事不赌、无时不赌,无赌不输,经常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还钱,他替锦衣卫抓逃犯、做临时保镖、帮人打架……什么都干。」韩翠道:「那就是了,以你的身分,想必值不少银子,他岂能放过?」程漱玉却不怎么在乎的说:「胡赌鬼再怎么行,也不过一个人,还得找得到咱们才算数。今天不再比试吗?这可是你心甘情愿让我们走的,可别反悔?」

    「不用比,古剑早赢了!」原来古剑有意帮郭绮云多练两天剑,故意不赢聋瞎双丐。这好意助人也利己,几天对练下来,他对剑术的领悟,在不知不觉中亦有十足的长进。二人还没踏进城门,已经处处可见残丐踪影,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就是要亲睹这次影响本帮未来兴衰存亡的大会。两人向着人多处走去,自然就到了望江楼,楼前的广场已乌压压坐了数千名残丐,分成了三大堆,一堆是聋瞎丐、一堆是断手的缺丐和一堆跛足的瘸丐,其中聋丐都挤到前方,待会说话时,才比较看得清楚唇形。
  
  二人混进聋瞎丐中,这里的人最多,占了四成有余。才一坐下,程漱玉就注意到离此数十丈远的崇丽阁上有许多官兵,正在监视着广场,她悄悄给古剑指了一下。古剑眼力更好,一眼便看到顶层的王遂野、刘易风和金克成三人,正不断朝这一带张望,显然这些人也都料到二人会混在里面。他吓了一跳,轻声告诉程漱玉,她不出声说道:「别担心!咱们这个样子,没走到十步之内详细瞧,谁看得出来?」

    原来她早有防备,出发前先给自己化了老妆,给古剑黏上山羊胡子,两人都老了二十来岁。她渐渐摸索出一点易容心得,这次虽不敢说绝无破绽,但距离遥远,又混在一堆残丐之中,哪这么容易再让人认出来?唯一让她心里有些发毛的,却是不在阁楼上的易容高手萧乘龙。程漱玉照常和附近的瞎丐嘻哈,碰到川西来的,就说自己是从川东来的;碰到川南来的,就说自己是从川北来的,这些残丐来自巴蜀的四面八方,住得稍远的得花上一、二十天的路程赶来,这对一般武人而言不成问题,但对体有残缺,身无分文的残丐来说,绝非易事。
  
  稍晚又挤来五个容颜憔悴,身子干瘪的残丐,打听之下,竟是从西北的甘孜赶来!这一路上多是高山崇岭,荒凉之地,他们本来一行八个人,一场大风雪,冻死了两人,另一人却活活饿死!那人临死之前,跪求大家将他的肉煮来吃,才保全大伙的性命。程漱玉听了,差点把胃里的饭菜给吐了出来,那些正牌残丐虽个个面色凝重,倒无人感到惊异,似乎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说。有人劝他们:「既然那么辛苦,别回去了!」这五人纷道:「不行!哪儿还有上百名弟兄在等消息呢!」

    古、程二人均想:「连『天府之国』都这么难待?日后若真要迁徙到云、贵两省,这群可怜人,日子怎么过?」陆陆续续有人加入,不到一炷香时间,广场上已经挤满残丐。此时也到了正午时分,忽然大家鸦雀无声,四个中年残丐缓缓走上望江楼前的戏台,正是瘸、缺、聋、瞎,残帮四长老。这瘸丐叫薛来俊,身形瘦长,脸色蜡黄,手持一根玄铁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缺丐寇照东身材适中,右臂齐根而断,脸圆唇宽,眉粗眼细,看来颇为和善。
  
  两个三十来岁的残丐紧跟在四长老后面上台,这二人是孪生兄弟,然而从外表看来,只能说是两个半人。哥哥叫田左生,右半边的耳、眼、臂、腿全都不在;弟弟叫田右生,左半边的耳、眼、臂、腿也都没有。古剑幼时曾听过邻村有人生下异胎,双头双身,手脚却只有一对。这个小孩没几天就死了,生他们的娘也因此被认为必有失德,才会受到如此天谴,被夫家毒打一阵,放逐到深山之中,自生自灭。这二人不知是不是连体异胎,但真有那么厉害的大夫?可以把他们从中切开而不死?
  
  两个残丐各持一柄拐杖,田左生在左,田右生在右,相互倚靠,缓缓拾级而上,同步走到了四长老跟前,深深一拜。寇照东道:「该怎么说,你们可都记清楚?」二人齐声答是,转身对着众丐道:「各位弟兄!今天是本帮的大日子,咱们兄弟俩奉四位长老之命,要向各位说明这次望江楼大会的意义……」这两人声音洪亮,同时开口,每一句每一字都叠在一起,叫人分不出是一个人在说话,还是两个人。
  
  只听他们续道:「六年前的今天,大伙从京城,从各省各地,不辞劳苦赶来这天府之国。天可怜见,咱们在这里向天立誓,创立残帮。这些日子以来,我们经历过无数波折磨难,承受过无数痛苦耻辱。天可怜见,大伙没有倒下,一直挨到现在。咱们虽没有完整的身子,没有显赫的家世,但一枝草一点露,苦命人有苦命人过日子的手段,只要活着,就有指望!老天爷总有睁眼的时候,总有一天,咱们要扬眉吐气!叫世人不敢再瞧不起咱们,再欺负咱们!」这二人表情丰富,声音抑扬顿挫,立刻感染到广场上的所有残丐,数千人敲着棍棒,齐声喊道:「天佑残帮!扬眉吐气!天佑残帮!扬眉吐气……」广场上声震天野,好不慑人。
  
  喊了一阵,田氏兄弟伸出手臂,作势请众人安静下来,续道:「过去六年以来,本帮一直没有一位正式的帮主来带领我们;而是由薛长老、寇长老和郭长老轮流担任代理帮主;然而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若没有一位正式的帮主,大伙的心便不能安,没有了依靠,像一盘散沙,一群游魂,东飘西荡而不知该跟着谁?」这番话说得许多人猛点头,显然是心有戚戚焉。这些年来,残帮一直积弱,除了先天不足之外,没有一个能凝聚人心的帮主,也是关键之一。正因如此,整个帮慢慢的分出瘸派、缺派和聋瞎派,平常各自为政,搞得帮中有派,派中有系,大家不能同心齐力,自不免让外人有可乘之机。
  
  二人续道:「三位长老确有领袖之才,都够资格出任本帮正式的第一任帮主。这反倒让人头痛?如果今天真要争论哪一位长老是最合适的人选,在场上数千名弟兄,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我想这场望江楼大会,开个七天七夜也没有个结果。总不能比试看看谁比较饿不死吧!」这么一说,众残丐都笑了,略微冲淡紧张严肃的气氛。
  
  二人接续:「两年前四位长老就为此商议许久,终于决定采用『比剑夺帅』的法子,来决定帮主人选。」这个消息,大多数残丐已事先知悉,但缺丐堆中仍有人起身说道:「本来四位长老决定的事,咱们下面的人不该过问。但咱们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是『比剑夺帅』?而不是『比棍夺帅』?」这么一提,倒引起不小的骚动,在瘸丐和缺丐阵营中,更有不少人在底下抱怨,这样做不尽公平。
  
  在残帮中,有练武的残丐,绝大多数是四长老的徒子徒孙。瘸丐学的是薛来俊的「铁拐棍法」,缺丐学的是寇照东的「独臂迷踪」,聋丐和瞎丐则向郭世域及韩翠学刀法和剑法,因多数买不起刀剑,便以短棒代之,招式仍是刀剑。「比剑夺帅」就是以剑法争高下,自然对瘸丐、缺丐及聋丐不利,独厚瞎丐。又因聋丐和瞎丐本来就常混在一块,所以聋丐并无异议。
  
  缺派长老寇照东踏前两步道:「当初郭、韩两位长老所提议的原是『比武夺帅』,『比剑夺帅』却是薛长老和在下要求的。」这话出人意料,怎么大家都选择对己方不利的方式比武?却听寇照东续道:「我们坚持『比剑夺帅』的理由很简单:本帮和丐帮的『试剑之约』,争的就是在试剑大会中比剑的先后名次。本帮所派出的剑钵,可不能抡棍舞棒或赤手空拳的去参加试剑大会。为了不将培植剑钵的重担全部推给韩长老一人承担,薛长老和在下早让最聪敏的弟子改练剑法。大伙都清楚这位『剑钵』对本帮的重要性,比起这『剑钵』的选任训练,帮主之位由谁来坐,根本就微不足道。」他一字一句夹着雄浑的内力,从口中送出,前前后后的残丐都听得分明,倒不输田氏兄弟的双口齐扬。
  
  薛来俊也往前踏步,接下他的话头道:「大伙想想看,如果到时候这位『剑钵』不幸输给丐帮,咱们全都得流落到云、贵两省乞食讨生。无论是谁当上了帮主,也只是整天忙着收捡饿死尸,要这虚位又有何用?」他语音低沉,说到忧虑处,听者不禁都皱起眉头。两人说完退步回去,一个眼色,田氏兄弟接着说道:「所以今天这场望江楼大会最主要的任务,便是要挑出一位代表本帮参加试剑大会的剑钵。办法很简单,三位长老各派一位门徒,交互比试,全胜者即为本帮剑钵,该长老即为本帮帮主。这是我们四位长老商量的结果,大伙还有其他的主意吗?」

    田氏兄弟睁大双眼来回梭巡,这次未见任何人异议,便朗声道:「既然如此,咱们可先说定,今后残帮只有一个残派,再也没有什么瘸派、缺派、聋派、瞎派。无论是谁当上了帮主,大伙都得彻底服气,一切以帮主马首是瞻,完全接受帮主的带领。可以吗?」众残丐齐答:「可以!」二人拉高音量再喊:「可以吗?」众丐齐答:「可以!」二人扯开嗓门又喊:「可以吗?」众丐大声回应:「可以!」

    「好!现在开始进行『比剑夺帅』。」田氏兄弟分别拿出签筒和三根竹签,请薛、寇、郭三长老抽签,三人的竹签上分别写着第一、三场,第一、二场,第二、三场。第一场比试,由薛长老的弟子梁必金对上寇长老的弟子何晁荣。两个年轻残丐,分从两边阶梯拾级而上。梁必金的左脚从脚踝处被人切断,比右脚足足短了两寸,支着一根铁棍,一拐一拐走上台阶;何晁荣虽双手齐全,左手臂却比右手臂细了一倍,是一只毫无用处的废手。

    二人上了戏台,先向四位长老跪拜行礼,各据一端,寇照东道:「开始吧!」二人相互拱手为礼,同时亮剑,众丐还来不及惊呼,已经斗在一块。何晁荣手持短剑,绕着梁必金周身游走,一觅得间隙便挺剑疾刺,端是刁钻灵便;梁必金单足而立,随着对手转动,用一把超长的剑,或格或拨或带或推,化解来招。
  
  「迷踪拳」是江湖中流传极广的一种拳法,虽称拳法,但其步法强调闪展腾挪、窜纵跳跃,讲究静如泰山,动如狂风;虽名拳术,其步法实比拳法还受注重。因此寇照东虽断一臂,但依此自创的「独臂迷踪」,仍有其意想不到的威力。他将拳法转化为剑招,传给爱徒,要求他步影迷离、出剑如出拳般的奇变神速,所以剑必须愈短愈好,何晁荣使的剑只有一尺六寸长,再短就不成剑了。
  
  梁必金的长剑,藏在五尺二寸的齐眉铁棍之中,这铁棍一半是剑鞘,一半是剑柄,他拉去剑鞘,露出两尺六寸长的剑身,形似利剑、长如快棍。薛来俊花了两年的工夫,将「铁拐棍法」改成这套「铁拐剑法」,虽为剑招,但其中按、点、格、拨、撩、挑、抡、扫、缠、缩,都是棍法中常用的招式。原来的「铁拐棍法」,相传为八仙之一的吕洞宾所创,勿论传言真假,但这剑法使将出来,却是飘飘然颇有仙气。
  
  长剑强,短剑险,两人各不相让,倏分倏合,招招惊奇,看得底下的人都不敢多喘一口大气,瘸丐和缺丐中见识稍长者,见己方所派出的「剑钵」争夺人,剑法比原先想像的强快许多,都暗自雀跃。其实薛、寇二人当初力主「比剑夺帅」,除了上述原因外,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对自己改创的剑法感到满意,认为不输给原先的棍法拳法;而韩翠的「魑魅剑法」虽厉害,却得找到极有慧根之人才练得成,哪有这么容易?二人分别对自己爱徒充满信心,自认胜券在握。
  
  梁必金防护严实,何晁荣绕了数十圈,每次奇袭都无功而返,始终未能贴进对手三尺以内,他奔行良久,开始气息渐促,慢慢急了,心想:「马上还有第二场,可不宜再拖延下去,把气力耗尽。」深吸一口气,以极快的身法,突然向左前方斜行八步,向右横跨六步,向后连蹬五步……这是「迷踪拳」中最高境界,叫「迷踪二百一十六步」,武者以极快的速度和极怪的步伐在对手周身游走,迷惑对方眼心手足。行者在这二百一十六步之内不能换气,一旦找到对手弱点所在,力贯拳心,猛然一击。一旦用到了这套拳法,便到了最后的决胜关头,若未能一击而获,出拳者必败无疑;何晁荣以剑代拳,蓄势待发,等着对手露出足够的空档,做最后一刺。
  
  梁必金把长剑拉回身旁,蓄势守御,他单足不断随着对手的移动而转,尽可能不露任何空门,同时仔细观察,推测对方下一步的方位;然而何晁荣这「迷踪二百一十六步」,走位不依八卦不似五行,完全看不出个端倪,对手在自己近身处游来窜去,那把短剑,不知什么时候会出手。虽然身子动得不多,但心情的紧张惊惧却升到极处,一时之间,也打不定主意。
  
  「迷踪步」愈踏愈快,坐得稍远的人,只能看到一团灰影在梁必金身旁穿来绕去,梁必金感到对方即将出手,他不愿就此束手,一咬牙,舞起花来。「舞花」通常用在枪棍之类的长兵器,以两手在兵器中段处交互拨动,令之不断快速旋转。这个手法不难,只要是练过枪棍的都会耍那么几圈;然而梁必金所舞的是一柄长剑,剑柄虽长,重心仍在剑刃。他两眼盯着对手不放,对方眼神射向左腰,便把长剑移到左方舞花;对方瞄向右肩,便改到右方旋转。他舞得既快且猛,密不透风,手却不断为剑刃所伤,没有多久,他双掌殷红,已流出不少血,众残丐均觉不忍,薛来俊本想出手阻止,才跨一步,犹豫了一下,又退回去。
  
  面对梁必金用鲜血织出的剑墙,何晁荣不但找不到可乘之机,连近身都有困难,很快走完两百一十六步,一个停步换气,对手剑尖已抵住胸口,那把长剑的剑刃,从头红到尾,沾满梁必金自己的鲜血!何晁荣输得心服口服,收剑拜道:「你赢了!」梁必金也回拜道:「承让!」广场响起震天动地的喝彩声,久久不息,薛来俊和寇照东面露微笑,都十分满意爱徒的表现。薛来俊撕下一片衣袖,过去给梁必金包扎双掌,道:「下次可别再这样!」待掌声渐歇,韩翠对薛来俊道:「他还能再比吗?」梁必金道:「不碍事!」薛来俊皱起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
  
  寇照东道:「先让晁荣与贵徒比比看吧!若是晁荣赢了,那必金不用再比,就是当然的『剑钵』,否则再作定夺。」韩翠道:「好!上来吧!」一个持剑的女瞎丐从前排中走出来,轻轻一纵,跃上戏台中央,薛、寇二人同时惊呼:「绮云!你的眼睛怎么了?」没有人答话,寇照东奔前抓紧郭绮云的手颤声道:「你练了『魑魅剑法』?」又瞪着郭世域夫妻厉声道:「你们好狠的心!为了帮主之位,不惜弄瞎她一对眼珠!」郭绮云摇头道:「寇伯伯!您别怪爹娘,这是我自己要的。」

    寇照东慢慢松开双手,退了两步道:「为什么?……」韩翠的脸上全是泪珠,缓缓说道:「我试过两百多个少年瞎丐,没人能领悟『魑魅剑法』,只好找绮云试试看,她是练剑的料子,不到两年就强过我,到了第三年却停滞不前……」寇照东插口道:「都比你强了,还不满足?」韩翠摇头,只说一句:「你见过卫飞鹰的『天击剑法』吧!」寇照东无话,韩翠续道:「我想起我师父的话,他说绮云有慧根,只可惜不是瞎子……」

    「胡说八道!」这次换薛来俊忍不住插话道:「要练盲剑,把眼睛蒙上就是了!何必弄坏双眼?」韩翠道:「我们试过,但效果不佳,必须要真正从生活上、心境上完全进入盲人的世界,才能练好『魑魅剑法』。而且她若不残,又怎能代表本帮参加『试剑大会』?到时就算赢了,丐帮也不肯认帐!」寇照东叹口气道:「原本一个标致的姑娘,如今叫她怎么嫁人?难不成一辈子跟着我们要饭吗?」只听韩翠哽咽道:「我女儿少了两颗眼珠没关系,只盼老天爷开眼,别让我们输了试剑!」

    薛、寇二人互使眼色,走到郭世域跟前,寇照东含泪道:「郭长老您虽口不能言,其实无论学识、才能和气度均远胜于我俩,早在六年前就该拥你为帮主。」薛来俊亦哭道:「然而我们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几次起了误会,闹了疙瘩,真是猪油蒙了心,请您务必原谅!」说着二人突然跪了下来,双手不停往自己脸上拍打!
  
  郭世域赶紧跟着下跪,又比又叫,古剑看得出这是残帮的手语,意思是说:「没什么……这哪儿的话?……你们比我强多了……别打了……快请起来!」三个人跪抱在一块,韩翠、郭绮云等人也都跟着下跪。大家想起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无不热泪盈眶,台上台下哭成一团。
  
  众丐哭了一阵方歇,一一起身。何晁荣问他师父:「还比不比剑?」薛来俊与寇照东同时摇头,寇照东道:「我五年前就瞧过她练剑,即使是当时的绮云,现在的你和必金两人加起来,也赢不了她!」转头对田氏兄弟说:「可以正式宣布了!」二人转身对着众丐道:「现在正式宣布:本帮『剑钵』,将由郭绮云姑娘代表;帮主一职,请郭世域郭长老担任。」田左生拿出一片黝黑的木牌,上面写着「忍辱负重」四字,郭世域恭敬跪接这帮主信物。

    二人又道:「请郭帮主宣誓。」只听郭世域一脸肃穆,咿呀一句,韩翠跟着译一句:「郭世域今为残帮首任帮主。……必视所有残众为手足,无私以待。……愿苍天将所有苦难,加诸于我身,以换取众残生之安乐。……帮中有一人受辱,我决不贪欢;……有一人空腹,我决不饱餐;……有一人褴褛,我决无新裘。……愿忍垢蒙辱,祈求光大我帮;……愿负劳任重,携众迎向新生。……若有违此誓!……愿生生世世沦为残丐,永不超生!……」宣毕起身,将木牌收起。
  
  田氏兄弟跪了下来,并请众残丐起身,一字一句带着众人喊着:「田左生(田右生),在此向天立誓!……今后必当服膺帮主领导,决无二心!……与帮内兄弟和睦相处,绝不离叛!……为残帮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有违此誓!……愿生生世世沦为残丐,永不超生!……」二人每喊一句,其余残丐跟着喊一句,众人愈喊愈激动,数千人同时声嘶力竭地喊着,整个成都城轰轰哎哎,回音久久不息……古剑望着郭绮云单薄的身影,她衣衽飘飘,俏立风中,神色庄严的站在台上,像个穿着鹑衣的仙子。





卷2:亡命江湖




第十章 大佛

  散会之后,数千名残丐一哄而散。这些人从四川的各角落来到偏西的成都城,回去时,自然是往东的人最多,往西的人最少,但古剑、程漱玉二人都不挑,偏向南行去,让人猜不着。两人沿着锦江往南急行,直到天色渐暗才发现一叶扁舟,未见舟子。这小舟颇为腐旧,不知还能不能用?

    程漱玉叫古剑将船底往上翻,抬起一边,钻下去藉月色检查船底,发现有三处小缝。这难不倒她,叫古剑将船平放回去,用匕首拆下船舷上一片无关紧要的木板,准备修补。这时上游有条小舟,顺着水流缓缓划行,立刻喊来。小船划近,那舟子见叫船的是两名衣衫褴褛的壮年残丐,眉头深锁,掉头想走,程漱玉赶紧将一锭银子扔到船上,那舟子才摆出笑脸,前来接人。程漱玉跳上小舟,问道:「敢问老伯贵姓大名?」

    那舟子年约五旬,想是船夫做得够久,送往迎来,生离死别的事瞧多了,自有一种饱经世故的沧桑之感,说道:「老朽陈汉,不知两位要去哪?我的船小,顶多只能在岷江上走,二位若要到长江,劳烦在宜宾换大船。」程漱玉道:「我们走一步算一步,这里往南会经过哪些地方?」陈汉道:「若昼行夜宿约莫一天半可到嘉定,三天可达宜宾。」程漱玉拿出一只元宝道:「明日此时,若能赶到嘉定,这就是你的。」

    「我尽力就是!」别说残丐,就是一般人也少有出手如此豪爽,船夫知道这两人不是普通人物,不敢多问,提起精神卖力划行。这时天清气朗,春风徐来,月色皎洁,程漱玉却不肯太早入睡,一会儿说花香正浓,唱起儿歌;一会儿说星光灿烂,数起星星。她睡不着,古剑也别想休息,一下子催着他说故事,一下子缠着他讲笑话,若不就范,决不放他睡觉。
  
  古剑哪是此道高手?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说说少林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和武当张三丰悟创「太极剑法」的事迹,但这些她早听熟了。古剑忽然想起以前徐宏珉作的一首「反诗」,颇为有趣,便道:「我有一个结义兄弟……」程漱玉跳起来惊道:「什么?有人肯跟你这种人结拜?」古剑道:「他和我同为青城派里学艺最不精的两名徒生,彼此惺惺相惜。」程漱玉笑道:「那就难怪!」

    古剑道:「当时我常被师长责罚、师兄嘲弄,总觉得普天之下,我最悲惨!他就作了一堆歪诗、反诗,说我还不够格称作悲惨。」程漱玉笑道:「念一首听听。」古剑吟道:「七个爹爹八个娘,丈夫之中我最忙,百万将军一个兵,齐心侍奉狗大王。」程漱玉觉得有趣,问道:「第二句是什么意思?」

    古剑解释:「这人好不容易娶了一房媳妇,这媳妇却同时有好几个丈夫,有的负责赚钱,有的负责育婴,有的负责家事,有的负责游乐……。这个惨人是其中劳务最重,工作最忙的一个,只因他最不受宠。」程漱玉乐了,开怀笑道:「真是好诗,但第一句也怪,爹娘多了有何不好?」

    「那有什么好?」古剑道:「有的要他用功读书,有的要他认真习武,有的要他卖力耕作,有的要他努力经商……十五个爹娘管十五样,不把人烦死才怪!」程漱玉本来笑得合不拢嘴,忽然间不知想到什么伤心事,缓缓敛起笑容,过不多时,眼泪竟扑簌簌落了下来。古剑温言问道:「怎么啦?」程漱玉未答,开始抽抽搭搭起来。过了一会,见她哭泣渐缓,古剑才道:「是不是想家了?你故乡在哪?若有机会,也可以陪你回去瞧瞧。」

    程漱玉凝视古剑,忽然贴在他胸口号啕大哭起来,过了半晌,才推开他,抽抽噎噎的说:「我有三对爹娘,生父、生母自小离散……养父、养母不知去向……而义父、义母和义兄……不知还欢不欢迎我回去……」古剑看着她泪痕未干的脸,思道:「程姑娘看来不过十七、八岁,却也有一段坎坷的经历。但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活得畅快多了!」

    程漱玉哭够了便躺在船上,又逼着他再讲几个笑话,古剑只好讲几个徐宏珉说过的笑话,这些笑话在徐宏珉的生花妙嘴下说出来,闻者无不捧腹大笑;但经由古剑转述,便似炒菜忘了放油,煮汤忘了加盐,平淡又无趣,说没两则,程漱玉已沉沉入睡。
  
  这次换古剑睡不着,脱下外衣,轻轻覆在她身上,望着满天星斗,瞧着程漱玉,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郭绮云,就这么胡思乱想起来,始终难以成眠,索性起身,看着船头的陈汉问道:「老伯您划了这么久,不累吗?」那陈汉道:「累死人啦!但不努力划怎能按时赶到嘉定,赚到姑娘的赏银?」古剑道:「您不妨先睡一会,由我来划一段。」那陈汉道:「这可是你自愿的,那赏银?」古剑道:「赏银自然是您的。」

    陈汉点头交出船桨,倒下便睡。古剑运起双桨,划了几下,时而朝东,时而转西,水花四溅,船身摇晃不已,那陈汉终于受不了,起身要回船桨道:「别小看河里的水,看似柔软其实力道大且变化多,要顺势而为,别用蛮力!」他双手不停摇着木桨,配合着水流急缓,快慢有节,平稳流畅的在河道中顺流而行,示范了好一阵子,再将木桨交给古剑。
  
  古剑若有所悟,用心体会陈汉的手劲,当年他从至阳至刚的少林寺出来,转往崇阴尚柔的武当学艺,小小年纪只知力强劲猛才是克敌之道,怎么也想不通柔能克刚、圆转如意的武学真义,但这番似乎开了窍,从一拉、一拖、一翻、一压中感受河水流动的变幻莫测,宜引导而非对抗,领会得愈深,扁舟便愈行愈快,愈划愈不觉累,直到子夜过后,陈汉才醒来替他。
  
  次晨醒来,古剑发现船上摆了不少酒菜,原来程漱玉又起了馋,一早便催陈汉至附近市集沽酒买菜。时当春盛,湖面上波光潋滟,夹岸竹柳争秀,万花争芳,一阵春风徐徐吹来,暖融融香馥馥令人舒欢。程漱玉洗净了脸,又恢复原先美美的容貌,嫣然笑道:「请用膳,木大侠。」说着递来一碗瘦肉粥。
  
  古剑感到一阵温馨,正待要扒,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上了岸之后,你可不能再叫我『木一竹』,否则再碰到识字的人,又会被识破。」程漱玉笑道:「不能叫『古剑』,又不能叫『木一竹』,那干脆把两个名字合在一起,就叫『古木』如何?」这名字也颇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古剑扒了几口饭菜,看着程漱玉狡黠的眼神,才轰然想到:「这『古木』两字直写下来,不也是『十呆』吗?不知不觉,又被拐了一次!」

    放下碗筷,做出一副正经八百的神情道:「我真有那么呆吗?」程漱玉再也憋忍不住,把嘴里的饭菜全给喷到江中,抱着船舷,笑得前仰后合,小船摇晃不止,过了良久,才正起腰杆说:「好吧!就叫你『古胜』好了。祝你参加试剑大会时,百战百胜!」古剑在船舨上将这两个字左右调换,上下颠倒的拆解几次,确定没有问题,才点头接受。
  
  两个人边吃边聊,这顿饭吃了半个时辰才完,古剑再接下摇桨划行,程漱玉唤陈汉来吃,陪着他说话解闷。这个舟子见识颇广,似乎对武林中的事也略知一二,一眼便知两人绝非真的残丐,却也不说破。聊到一半,程漱玉忽问:「这岷江也不算小河,怎么咱们走了半天,也没见到别的船?」

    陈汉放下碗筷道:「两位不知吗?听说成都百花庄、重庆缙云山庄和自贡白晶堡三家剑钵,联手挑战峨嵋三少,相约在嘉定大佛的手背上比剑。据说两边都是一等一的年轻好手,为了看这场热闹,附近方圆数百里内所有大小船只都被租走了。要不是昨天我家里有事,恐怕也早被人高价雇走。」程漱玉眼睛睁得老大,急道:「什么时候开始?比多久?」

    陈汉道:「昨天下午就开始了。听说三个剑门希望能分别比斗峨嵋三少,这样就要一连比上三天九场,但峨嵋派只想比试三场,一天结束。」程漱玉失望的道:「那就完了,峨嵋派不想多比,你能逼他吗?」陈汉道:「那可不一定,如果第一天三个剑门赢了两场以上,峨嵋派为了讨回颜面,自会答应再比两天,咱们现在还没见到半艘船回头,恐怕比试还没完。」程漱玉又精神起来,转身对古剑道:「划快一点!说不定还赶得上一两场……」

    小舟飞快的顺流而行,古剑和陈汉两人交替划船,申时过半,已远远看到嘉定大佛。程漱玉钻进船舱,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华丽女衫,正是萧乘龙曾逼古剑穿过的那一件,她嗅了一下,似乎还留有一点余味,暗地里浅浅一笑,还是换了上去。换装后现身,笑着对古剑说:「你的衣服给我穿了,怎么办?」衣衫华美,由她穿起来,更添秀色。

    古剑颜面微红,不敢直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陈汉蹲进舱内,从一个木箱子里取出一件男衫道:「换上这件吧!千金大小姐跟乞丐在一块,人家会怎么想?」他拿出来的衣服,也是极平常的工服,古剑换好装出来一瞧,配上他脸上化的老妆,看来就像程漱玉身边的奴仆。程漱玉笑吟吟道:「阿胜,本小姐要你买的胭脂水粉买齐了没?少了一样,回去剥你的皮……」两人并肩立在船尾,玄铁链被长衫包裹在里面,只要不乱动,倒也不易露出马脚。
  
  大佛安坐在岷江东岸,头齐凌云山顶,脚踏江边,依岩端坐,俯视三江。离大佛不远的江心上,布满大大小小船只不下两三、百艘,有只立着一、两个人的小舟,也有挤上了二、三十人的大船。这尊佛像大得惊人,高二十四丈,光是脚板的厚度就超过人的身长,双掌紧贴膝盖,左手背上站着双方的亲友师长,右手背才是斗剑的平台,离脚底约莫有八、九丈高。除了山顶的一小片空间、大佛肩膀及佛像旁的九曲栈道外,陆地上已无任何视角可清楚观看到斗剑的情况,难怪大家都要租船观战。这时第三场斗剑已经开始,人人忙着引颈观望,也没人注意到古剑这条微不起眼的小舟。
  
  即使有船也未必能有好位置,离岸太远瞧不清楚,离岸太近则仰角太高,就算看得到,也会把脖子给弄酸。最恰当的距离约莫是离岸二十丈左右,这种好位子却泊了三艘精美的画舫,用铁链锁成一排,从上游开始看来,第一艘画舫漆成浅蓝,舫顶雕出一片片的细云图案,刻着「缙云舫」三字;第二艘画舫缤纷华丽,布满各式各样的鲜花,刻着「百花舫」三个字;第三艘画舫则雪白晶亮,舫顶横木上刻着「白晶舫」三个字。原来这是三家剑门的座船。
  
  正在大佛右臂上比剑之人,分别为白晶堡的闾丘允照与峨嵋派孙少真。这次白晶堡只来两个人,另一人是闾丘允照的父亲闾丘项山,站在佛像左手背上就近观战,所以白晶舫上空无一人。缙云山庄的杨放刚刚输了一场,被带到佛像上方的凌云寺内检讨,只剩下几名门徒留在船上。唯独中间的百花庄画舫上高朋满座,洪子扬在下午的第一场剑战中,打败了顾少白的「封雪剑法」,洪承泰满脸欢笑和船上的仕绅官吏武客们喝酒聊天。
  
  陈汉的小舟想从前方插进去,无奈前排挤满了大小船只,一艘紧靠着一艘,谁也不肯让开。程漱玉这身打扮也不宜乱来,正自无计,忽闻后方有人喊道:「知府大人来了!知府大人来了!大家请让让!」往后一看,果然有一位头戴乌纱帽之人和一位捕头,正搭着一叶小舟往此处漂来,此人乃是成都知府蔡开,大官要过,挡道的船只自动往两旁靠去,很快让出一条水路。程漱玉叫陈汉紧跟在他们后面走,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他们也是蔡开的跟班,不敢多话。
  
  这艘船便狐假虎威的来到百花庄画舫前方,正是最好的船位,站在此处,一招一式都能瞧得清清楚楚。古剑凝神观战,但见双方剑光霍霍,斗得正是精彩!这佛像的手背,长宽均有数丈,但既不圆也不方,更不像一般擂台一片平坦,而手指处往下急斜,一个不慎,便可能摔得粉身碎骨。在上面斗剑之人,一招一式、一进一退都得小心谨慎,两人数次分合,每次交手都短短几招便即分开,显然还在相互试探。
  
  程漱玉可就没法子清静的看,正后方的画舫上充斥着江湖门外汉,不懂得专心欣赏斗剑,一句接着一句的外行话钻进她的耳朵,想不听也不行。蔡开一爬上画舫,众人无不起身相迎,主人洪承泰拱手笑道:「知府大人您来晚了,九场剑赛比了五场半才到,可真不给我洪某人面子。来!先罚五杯五粮液再说。」说着亲切的将蔡开拉至主客位置坐下,众人才敢依序就坐。
  
  蔡开也摇手笑道:「我蔡开酒量是出了名的差,这五杯烈酒下肚,恐怕得醉到后天才醒,那后面这三场半的好戏,可不都落了空?」说完众人都笑了。
  
  身旁的捕头张颿道:「这可不能怪咱大人,昨天残帮在望江楼前聚会,数千多名残丐涌进成都城,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自然得派出全城捕快官兵严加戒备。直到他们闹哄完了,才敢离开省城,驱车赶来。」洪承泰另一边的嘉定知州俞显卿反应奇快,起身道:「知府大人负责尽职,连乞丐、残丐这些贱民都肯关心照顾,着实令属下等人感到汗颜!不愧是为官的榜样。」说完其余的知县官绅都赶紧附和,直夸知府大人仁民爱物。
  
  蔡开喜逐颜开,不知不觉喝了一杯酒道:「这些残丐的命虽不值钱,数千名残丐,咱们洪庄主一根指头就可以买了下来……」说到这里众人又笑。蔡开续道:「大家该知道残帮和丐帮的过节,咱们做父母官的,总不希望在境内发生事端,自然是非管不可。」众人点头称是。洪维周忽问道:「听说残帮这次的聚会是要选出新的帮主和剑钵,不知结果如何?」

    张颿道:「剑钵是一位女瞎丐,帮主便给了她爹郭世域,说也奇怪,本来三派讲好要比武夺帅,但那女瞎丐根本没出手,他们却全哭成一团,就这么把剑钵和帮主给定了下来。」洪承泰道:「这可真令人意外!据说前几天一个少年聋丐与李奇锋比剑,结果双方不分上下。此事震惊巴蜀武林,大家以为这少年必是残帮内定的剑钵,没想到全猜错!莫非这女瞎丐真有三头六臂?武功竟高过丐帮舵主?」

    张颿摇头道:「我特别问了李奇锋,他说那两个残丐是冒牌货。」程漱玉听到这些,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把注意力全转到耳朵上,却听洪承泰笑道:「张总镖头真爱说笑,好好的人干嘛冒充残丐,贪玩吗?」张颿忽然压低嗓音,咕咕哝哝的说了一大串,程漱玉用心倾听,也只能听到零星几个字,却给她拼凑出大概。
  
  本来锦衣卫办案不喜欢地方官吏插手,但这次精锐齐出却处处吃瘪,不禁都急了!于是萧乘龙等人先后找上了成都知府,要他协助暗查。四大统领交代下来,蔡开哪敢不卖力?责成张颿查察了三天三夜,仍一无所获。洪承泰富甲一方,交游广阔,若肯帮点忙,找起人来便多一分把握。所以张颿把古、程二人的特征习性都说了出来,希望他能帮上忙。

    洪承泰问道:「听说成都城这阵子来了不少锦衣卫高官,有朋友还说他曾看过王遂野和金克成两位统领,不知这两个人犯了什么重罪?怎么会惊动锦衣卫四大……?」蔡开赶紧对着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并道:「这是宫廷秘事,咱们还是别知道的好。四位统领大人都不爱张扬,就算当面看到,也别公开认人。」张颿道:「要犯的武功非同小可,诸位若有发现身上互绑麻绳的可疑残丐,只要秘密知会在下即有重赏,可别亲自动手逮人。」

    这时佛手上的斗剑愈见激烈,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双方各试了百余招后才开始各施绝学,在圆滑的平台上缠斗不休。孙少真抢到面向江面的方位,「点灯剑法」使将开来,气势大盛。峨嵋派是著名剑派,历代高人不断创思传承,至今已留下十七套剑法。其中以「出云剑法」、「封雪剑法」及「点灯剑法」最具盛名,并称峨嵋三绝剑。峨嵋山有五大奇景,分别为日出、云海、雪山、佛光、灯影,这三绝剑的创悟便与其中的云海、雪山、灯影有关。
  
  「点灯剑法」善攻、「封雪剑法」善守、「出云剑法」则迷离繁复,三套剑法各有优点,却也都不易修习,数百年来,从没听过有人能全部精通。决定授剑时,通常是依该门徒的个性来选择他该学哪一套剑法;如积极奋进、豪纵刚强之人,宜修习「点灯剑法」;温文质朴、冷静平和之人,宜修习「封雪剑法」;而心思慎密、胆大心细者,适合练的则是「出云剑法」。
  
  古剑在峨嵋派学剑时,峨嵋三少就是风云人物,虽然彼此年纪相近,但因本事相差悬殊,虽识不熟。只记得孙少真桀骜不驯,颇有傲气,倒是挺适合修习这套善攻强击的「点灯剑法」。峨嵋山舍身岩前的沼气或磷,每遇夜风就到处飞扬,发出莹光,这就是灯影。出现之时,虚空中有无数灯光,在岩下闪耀明灭,忽升忽降,有时群起而扑来,有时落在岩边不见。
  
  修习「点灯剑法」的门徒,每当灯影出现时,即使在睡梦中也得起身,带到舍身岩上。此时千万灯光明灭起落,交替流动,习剑之人便将这稍纵即逝的灯光,想像成对手的诸般要害,对着灯影猛刺。久而久之,刺出来的每一剑自然快捷无伦,飘忽难防。「点灯剑法」十剑九刺,几乎全是进手招式。孙少真侧身向着对手,右足在前,左足在后,重心略微前倾,每刺一剑便往前移一碎步,速度加快,劲道更猛。闾丘允照长剑不断横削,双剑相交,发出连绵不绝的脆响,虽然都挡住了,但「点灯剑法」一阵疾刺,却令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却。
  
  一进一退之间,两人自佛像手腕处打到手背,再到中指。大佛的手指处往下急斜,愈靠近末端,坡度愈陡,两人相距四尺,高度也差了四尺,闾丘允照的头恰好与孙少真的膝等高。于是一人弯腰往下疾刺,一人仰首横削。这种地方一般人根本无法站立,但这两人下盘极稳,一步一步踩得踏实,手上的剑招却丝毫未见减缓。有人忍不住轻声喝彩起来,却惨遭白眼,还没打完,你穷乐什么?别坏大家兴致!
  
  闾丘允照一直退到中指的第二指节处,再让一步便难站得稳。此处离地八丈,众人的心都悬在半空,开始议论纷纷,江上有人忍不住大声喊道:「认输了吧!掉下去可不好玩!」此时闾丘允照斜削正架,妙招迭生,身子左闪右跳,就是不肯再退半步,竟及时稳住了劣势。之前闾丘允照不断的往后,是因为他还有后路可退,直到他被退到绝境时,才不得不将自身潜力全逼了出来,将「轻猿剑法」轻盈灵动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白晶堡的「轻猿剑法」也是武林一绝,讲究的是步履轻盈,剑法灵动,要使得好,轻功绝不能忽略。自贡以产井盐闻名,闾丘家是自贡最大的盐商,「轻猿剑法」便是在盐堆盐田上练出来的。赤足在盐田上跑跳,不用说一定是剧痛难忍,练剑者为了减少痛楚,便会自然而然的不断提气运功,设法将脚步弄轻,久而久之,轻功自然进步神速。是以尽管地势如此绝险,闾丘允照仍能腾跳自如,毫无所惧。

    双方转瞬交换了二十来招,孙少真却未能再进半步,众人见他稳了下来,渐渐停止议论,凝神观战。最不识相的蔡开却在此时朗声问道:「比剑就比剑,怎么不好好搭个擂台?挑这种地方打,不嫌太过惊险吗?」知府大人开了金口,可不能不回话。洪承泰笑着说道:「知府大人,咱们这『热剑』的目的,就是要剑钵习惯危险,适应紧张。」蔡开问道:「什么叫『热剑』?用火烤还是晒太阳?」说得众人都笑了。
  
  洪承泰笑道:「知府大人不知还记不记得您第一次赴京赶考,当时是何心情?」蔡开道:「那怎么能忘?当年父亲带着我提早半个月就到达京城,从那天起就觉得有块重锤压在胸口,几乎天天睡不好觉。考试那天,试卷发下来的前半个时辰脑袋空空,看到监官就莫名其妙的直冒冷汗,平常背得滚瓜烂熟的诗词文章,都不知藏到何处?自然名落孙山,足足被我爹叼念了三年!」

    洪承泰道:「京试不好,三年之后还可以卷土重来,但我们百剑门的剑钵若输了一招,却是一辈子的羞辱与遗憾!文人笔试写得不好,只有几个阅卷的主考官知道,但试剑大会至少有万余名江湖好汉在场,好像一万多名监官正盯着你瞧,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别手足发软、头晕目眩就已是万幸,手上的功夫能发挥几成?」

    这时却有另一人接口说道:「所以热剑的目的,主要倒不在于练剑,而在于练心、练胆、练经验!这可不是自己人陪着玩玩就练得出来的。热剑之时,场面弄得愈大愈好!对手武功愈接近愈好!情境弄得愈危殆愈好!剑钵通过了种种考验,才能在试剑大会中表现正常。知府大人,我猜闾丘允照可以打赢这场热剑,要不要赌个五千两?」

    程漱玉吓了一跳,回头瞄一眼说话的人,此人年约五旬,身形瘦小,眼细、鼻尖、额窄、唇薄、下巴瘦,面相上没半丁点儿财运,莫非是京城大大有名的赌鬼剑客胡远清?她想起韩翠的警告,说这家伙一直想抓她和古剑,好高价沽给锦衣卫,偿还赌债。
  
  蔡开见孙少真明显占了上风,很快就应承赌局。反正输了自有洪承泰会代赔?蔡开回答得干脆,又问道:「若这剑钵通不过考验,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过了半晌,才听洪承泰道:「万一发生意外,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赶紧找个后补剑钵,重新热剑……」他话还没说完,忽闻一片惊呼之声……

    原来孙少真久战不下,暗暗叫苦。同样站在陡斜的佛指上,但他面对的是滔滔大江与险恶断崖,居高临下,其实是吃了大亏。再加上他轻功不如对手,所耗的心力实远高于闾丘允照。既然在此占不到便宜,就该缓缓退到平坦的手腕处;然而他专善强攻,却不善守御,更别提要在这绝险的陡坡往后退却。
  
  孙少真心中渐次焦躁,突然往前跃起,在空中一记翻转,下坠时长剑刺向闾丘允照背后,这是「点灯剑法」中的一记绝招,少有失手。依他估量,这一剑轻轻削中对手之后,赶紧抛下长剑,掉下来时刚好可以抱住中指的指尖。这一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谁能料到他甘冒奇险,只为求得一胜?
  
  然闾丘允照虽惊不慌,反应奇快,双足不动,扭腰转身,回剑横削,双剑「当」的一声,扎扎实实在空中交碰,孙少真往后横飞数尺,剑是抛下了,可再也抱不到任何东西,此时不管离地还是离江水尚有七、八丈之遥,摔下去非死即伤……就在众人惊呼声中,闾丘允照也抛下长剑,双脚一蹬,往孙少真身上扑去。两人在半空中互对了双掌,藉着彼此的推力,各自向两边横飞数丈。

    只听「噗」的一声,孙少真落入江中,闾丘允照却攀住了长在佛像脚胫上的一根树干。岸边江上响起一连串鼓掌欢呼声,久久不息,众人欣赏孙少真的胆识,更佩服闾丘允照临危不乱的反应与急智。此时夕阳斜照,今日的三场热剑,至此已全部结束,还有许多人舍不得立刻离去,留在船上继续谈论,都说不虚此行,这两天的六场斗剑,场场紧张而精彩,习武之人尤其兴奋,都说这次试剑大会,四川武人必能大大露脸,同沾殊荣。
  
  四川号称天府之国,地广人稠,但历年挤进百剑门者最多不超过八家,上次试剑大会,名次最高的缙云山庄也不过拿下第一十七名,常为武林同道所轻嘲,说巴蜀武林,除了峨嵋、青城两派之外,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然这次三家剑门挑战峨嵋三少,前面六场取得四胜二负的绝对优势,显然这三位剑钵都有抢进前十名的机会,再加上神秘的残帮盲女,众所瞩目的青城魏宏风,此次的试剑大会,四川剑客必能大显威风。
  
  百花画舫里的高官豪客被接驳上岸,到镇上饮酒作乐。程漱玉也想去嘉定城吃顿晚饭,又怕被城里的官兵或胡远清发现,只好将小舟停泊在岸边,请陈汉上岸采买饭菜。她把刚刚听到的消息告诉古剑,明天下午的三场热剑,看来是不宜再观!今晚饱饭,先好好睡上一觉,明早天亮之前,便得启程离去。过了半个时辰,陈汉两手空空的回来,说嘉定城里能吃的东西,都被这些观战的群众买光了。

    这时却听后方有人说道:「三位若买不到饭菜,何不跟在下上白晶舫?我们买了十斤重的土鸡,两个人也吃不完。」说话的人是闾丘允照,他身形高瘦,面如冠玉,手上抓着一只白斩土鸡,与父亲闾丘项山并肩站在陈汉身后。陈汉面露惊吓之色,这两人走路好轻,不知跟在后面多久了,竟然都没发现!程漱玉当然想吃,但玄铁链不答应,只好含笑回道:「多谢两位,我们不饿。」谁都看得出来她言不由衷,但闾丘父子也不勉强,拱手道别后,踩过几艘空船,跃上白晶舫。

    程漱玉静静斜躺在船尾,从画舫飘来的阵阵肉香,熏得她口水直往肚里吞,哪能入睡?古剑坐在她脚边闭目冥思,双手微动,似在回想下午那场热剑中的几记妙招。一轮明月缓缓升起,古剑掬了一口溪水喝了,却不慎把下巴上的妆给弄糊,程漱玉轻踢一脚,轻声道:「我看你也把妆洗了吧!像这样半真半假,反而招摇。」原来她早将妆洗了,还一个白净的俏脸。

    古剑贴近江面一照,端详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尊容,仔细一瞧,确实有些怪异。他捧起水又放下,道:「还是明早再洗吧,万一又有人回来,看到我突然年轻了二十岁,岂不奇怪?」说着稍稍再修抹了几下。程漱玉道:「随你吧!」又叹气道:「如果我的易容术能有萧乘龙的一半功夫,那咱们就轻松多了!」古剑道:「可惜他不肯教你。」

    「我才不跟他学呢!」程漱玉道:「跟天下第二学功夫,再行也不过是天下第三。」古剑奇道:「世间难道还有人易容术高过萧乘龙?」程漱玉道:「你真是孤陋寡闻,听过糊涂神医侯藏象没?他的易容术才是绝妙无双,听说萧乘龙也是经他指点,才有如此神技。」古剑皱着眉道:「好像小时候听过,据说此人武功奇高,医术也很好,但怎么又糊涂了呢?」

    程漱玉道:「此人读遍古今医书,无论是病理、药典、经络、气脉和针灸,都钻研得十分透彻。他替一般人治病,全凭一片热心,无论大小病症,均不收钱,你若有病不让他医,还会骂你不识好歹!生起气来,干脆把你抓来毒打一顿,再开始医病。」古剑道:「真是古道热肠,令人景仰,这些年来想必救人无数。」

    「你先听我说完。」程漱玉笑道:「此人医术自然没话说,但问题就出在『糊涂』两字……」说到这里,船身忽然摇晃了一下,程漱玉回头一看,原来是睡在船头的船夫陈汉,在这个时候翻了一个身,续道:「太原府的张员外长了痔疮,侯藏象给他的药方上写错了一个字,虽然吃完药不到两天痔疮就消失,却感到身子无比虚冷,足足吃了三年的补药才恢复元气。神镖手李升一早起来一只眼睛就不太舒服,刚巧碰上了这位『神医』,问明症状后也不啰嗦,一晃眼便在他右脸上扎了一十七针,扎完才想起一事,问道:『您是哪只眼睛不舒服?』……后来神镖手李升只好改名『飞镖手』李升。」

    她明知古剑听话不靠声音,说到忘形处,仍不知不觉把嗓音放大,终于把陈汉给弄醒,脸色不甚好看。程漱玉忙道:「陈伯,真对不住!我说得忘形,把您给吵醒啦!」陈汉挤笑朗声道:「不打紧!你们继续聊,反正我睡不着!」干脆坐起来静听。古剑继续问道:「为什么要更改外号?」程漱玉笑道:「人家疼的是左眼,他却给人针灸右眼,当然扎出了问题。练暗器的人眼力要非常好,那李升的右眼给他无缘无故的整治一番后,看起东西都会跑出两个影子来,出镖的准度自然大不如前,怎敢再自称『神镖手』?」

    这时月色更明,烤鸡的香味也愈来愈浓,程漱玉舔了一下舌头,续道:「诸如此事层出不穷,罄竹难书,久而久之,人们无不闻风丧胆;只要远远看到这瘟神走来,无不争相走告,避而远之。」古剑道:「难怪百花宴那一天,一听说他要来,大家跑得比什么都快!」

    程漱玉笑道:「武林中人餐风宿露,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多了,谁敢说他没有一点小病痛?也许昨夜睡得不好,今天气色差了点,就被他瞧上眼也不一定。偏偏侯藏象最爱医治江湖人物,练武之人体健骨强,就算医治时有什么小差错也多半死不了,江湖人物却最怕给他强迫医病,医不好就算了,万一弄得手废脚残功损气伤,岂不遗憾终生!」

    「你们没吃到这么香的叫化鸡,才是终生遗憾呢?」程漱玉见有人来访,立即移位与古剑并肩而坐,将铁链藏在衣裙之下。闾丘允照右手提着一壶酒,左手捧着一个大瓷盘,瓷盘上有半只鸡、四只酒杯,连跃几艘空船,轻轻着落在小舟上。他托着瓷盘,分别请三人夹起酒杯,这酒杯已先倒满了水酒,竟无一滴溢流!先举杯敬道:「在下闾丘允照,不知三位怎么称呼?」

    三人跟着干了酒,程漱玉笑道:「这位是艄公陈伯,他叫阿胜,我是乔小七。您的大名我早知道啦,下午那一战,赢得可真漂亮!」闾丘允照见程漱玉颇有贵气,言谈不俗,月色照映下肤若凝脂,笑靥如花,不禁有些痴了!笑道:「谢谢!昨天那一场太过紧张,结果输给顾少白的『封雪剑法』,还好今天赢了,总算有点交代。」说着把肉撕成四块,自己留下最小块的鸡胸,将唯一的腿肉送给程漱玉,另外两块肉分别递给古剑、陈汉。
  
  这叫化鸡吃起来皮润肉嫩,香滑软口,程漱玉道:「这叫化鸡可真好吃!让我想起了几天前的百花宴,那天巴蜀各大剑门都到,怎么不见你们父子?」闾丘允照笑道:「我们去了,但我们还不是百剑门,不便坐首桌。」程漱玉奇道:「你们闾丘家的『轻猿剑法』那么高明,怎么挤不上百剑门?」

    闾丘允照笑道:「白晶堡经营自贡井盐的开采贩卖已有好几代,我们闾丘家族较为保守,虽然代代练剑,却总认为武林恩怨,纷纷扰扰,一旦介入,很难平静本分的再当个殷实商人;所以尽管每次试剑大会都接到邀请函,却始终没参加。」程漱玉给他斟上酒,敬道:「恭喜!这次你爹终于想通了,要派你去光耀门楣。」闾丘允照一饮而尽,却道:「若不是为了要保住那些盐井,恐怕爹也不会让我去试剑。」

    程漱玉放下酒杯,酡颜如醉,更增丽色,道:「为什么?」闾丘允照看得有些痴了,愣了一会才娓娓道来:「做盐的生意,其实利润颇丰,闾丘家族一百多年来兢兢业业的经营,也累积了不少产业,到目前为止,已拥有大小盐井五十三座。」程漱玉咋舌道:「你们该比百花庄还阔绰啰!」

    闾丘允照道:「本来是该如此。但从十多年前开始,朝廷突然调高盐税,派出大批税监、税官向我们横征暴敛。这些人贪得无厌,胃口愈来愈大,从刚开始的产十抽三,增加到近几年的产十抽七,产得愈多,赔得愈多,但若就此封井,数千名盐工盐贩怎么过活?」这些事情,古剑初入世道,听来颇感惊异,程、陈二人倒觉得十分平常,而程漱玉待过宫中,更晓得一些内情。
  
  神宗皇帝早年还算是个明君,中年以后却变得怠于朝政,几乎不理政事,却偏偏嗜财如命,对于聚敛财富之类的事极感兴趣。他派出大批的税监,向商人、百姓增收税赋,这群负责监督征税的太监们恣意妄行,逼着地方官吏横征强敛,却善于中饱私囊,收十缴一,搞得民怨四起,国库却无明显充裕,然而神宗仍乐此不疲。
  
  程漱玉道:「所以你们讨厌当官的,洪庄主带他们去城里吃喝玩乐,睡客栈,你们偏不跟,宁愿回船上吹风。」闾丘允照点头道:「我们白晶堡向来不结交官吏,避免与江湖中人往来,的确少了许多麻烦;但真的需要帮忙时,才晓得孤立无援之苦。如果我们现在是百剑门之一,就凭挂在门口的『仗剑行侠』四字匾额,那些仗势欺人的税官,就得自动减收一成税赋。」程漱玉道:「以你的武功,闭着眼睛也抢得到『百剑』。」

    闾丘允照被夸得飘飘然,笑道:「当然是名次愈高愈好!若能侥幸挤进前二十名,或能再少一成盐税;若争得到四大剑门,什么东厂太监、锦衣卫都怕你三分,哪还敢多征税赋?不过我爹说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程漱玉道:「您太谦虚了!我有个朋友,功夫比你差得多,却整天作梦想抢『金剑』呢?」她似笑非笑的瞧着古剑,古剑心道:「你在说我吗?我哪敢?」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月色已深,闾丘允照明日还有一场热剑,不得不向三人拱手道别,带着微醺回到画舫。扁舟上的三人也都略有醉意,没多久便进入梦乡。睡到半夜,白晶画舫上忽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双剑交碰之声绵绵不绝……程漱玉把古剑摇醒,闾丘允照纵横穿梭,在夜色中狂舞着『轻猿剑法』,招招刺向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蒙面客身上,口中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暗刺我爹?」

    蒙面人不答,见招拆招,将对手疯狂的攻势一一化解,闾丘允照心情激荡之下,出招略显散乱,反而差点被蒙面人所伤。闾丘项山斜靠船舷,双手捧着肚子,气息微弱的道:「允照……爹死不了……你别想太多!快些冷静下来……全心抗敌……否则……」

    闾丘允照登时醒悟,思道:「爹说得没错,此人武功不凡,我如此胡刺乱削,反倒让他有可乘之机,在此性命交关之际,可不容有一招疏失!更应沉着应对才是。」他颇有大将之风,很快冷静下来,出招却不松懈,将「轻猿剑法」使得急而不慌,快而不乱,立时抢占上风。
  
  程漱玉叫陈汉把扁舟慢慢划近画舫。古剑渐渐瞧了出来,这蒙面人的功力和对战经验均远胜闾丘允照,只是所使的剑招并不特别突出,似乎少了一分咄咄逼人的剑势,才暂时被压制住。两人使了七十来招,蒙面客剑招忽变,换成另一套剑法,狠辣处更胜之前。闾丘允照明显觉得这套剑法比刚刚更强,逼得他再加把劲,全力施为,在画舫上东游西晃,招招犀利,两人打得激烈,却难分高下,虽险无伤。这套剑法使完,蒙面人再次换招,第三套剑法迅捷剽悍,又比前一套高明许多。
  
  闾丘允照也知厉害,忽然一声清啸,身子在左右两舷之间腾跳飞跃。他足不着地,无论是横梁直柱、细栏粗杆,一点即射,在蒙面客前后左右飞来窜去,剑影绰绰。面对深不可测的敌人,父子俩身处奇险之境,不知不觉已将轻功与剑招的精妙处又往上提升一层。
  
  修习「轻猿剑法」,重视轻功更甚于剑招,到了后来,练武场由盐场转至树林,要求双脚能在树梢间灵活跳跃,剑法仍不紊乱。闾丘允照平常练习时,总是难以手脚兼顾,但这次突临大敌,竟让他达到了脚步灵活,剑招稳健的境地;只是借力跳跃之际,画舫摇晃不止,那是他功力还不够精纯,不可强求;其实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剑手,能将轻功练到如此地步,已十分骇人。
  
  然而蒙面人更加可怕,对手凌厉剑招从四面八方刺来,他却始终双脚不移,时而扭腰,时而回剑,时而倒仰,时而斜晃,总能及时化解。过了百来招,剑法又变,这套剑招刚猛凌厉,闾丘允照立即感到剑势迫人,远非自己本事所能企及!虽只是一餐之缘,但既已成了朋友,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古、程二人互对一眼,一齐跃上画舫,古剑长剑直指蒙面客眉心,正是对手必救之处。
  
  这次出手不俗,一招就把此人逼得双脚移位,蒙面人「咦」了一声,正想赞许两句,忽见古、程二人身上伪饰成麻绳的玄铁链,叫道:「我还有两套剑招没给闾丘公子试呢?你们自身难保,干嘛多管闲事?」程漱玉心中一凉,惊道:「你是胡远清?」那蒙面人撕下脸上黑布,露出一张笑脸道:「算你厉害!我赌你就是程姑娘!……你们自个送上门来,哈哈!这笔横财,我胡远清想推也推不掉啰!」说毕,不再理会闾丘允照,提剑迳往古剑削去。
  
  昔年青城派有贝远遥、狐远春(狐九败)、黄远凡、胡远清四位青年高手,人称「青城四剑」,四剑中以胡远清最为年轻,悟性却也最高,很早就学会极为难练的「寻龙剑法」,自此便任他自由闯荡江湖。在山里待久了,首先便想到天下最繁华的北京城见识一番。他个性豪迈,很快便结交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某日被几名朋友强拉至忘忧坊见识见识,一个不小心赢了几把之后,把他骨子里藏了二十几年的赌虫,全给勾引出来,再也不肯爬回去。
  
  从此他成了赌坊的常客,愈陷愈深,不到一年,便输掉上万两银子,怎么赔?还好那里是京师,官多、富翁多、是非也多。帮人助拳,替人出气,做临时保镖,短期护院,以他的身手,自是轻松如意。他本性不坏,刚开始还颇有原则,绝不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赌久了,总会不知不觉愈赌愈大,自然愈输愈多,最后只好把脑筋动到锦衣卫身上,在四大统领及众千户身上留下不少借据。为了还债,只好帮着他们抓一些难缠的要犯。谁都知道,这些厂卫所抓的人,十之八九并非真的干了什么坏事,胡赌鬼偶尔午夜梦回之际,也会略感不安;但一个赌徒为了筹措下一场的赌资,往往连老婆、儿子都肯卖,更何况是一些素不相干的陌生人?不安归不安,做久了也成自然。
  
  前些日子王遂野和刘易风吃了古剑闷亏之后,立刻想到此人,不约而同用飞鸽传书请他助阵。胡远清看到信上诱人的价码,随即骑着官马日夜赶来,到了成都城,无意间又看到一间小赌坊,此时已经六日六夜未赌一局,体内的赌虫早闹得五脏六腑都不畅快,想也不想便钻了进去。一夜下来,输掉三千多两银子,拿什么来赔?
  
  成都毕竟不比北京,这家小赌场开张至今,从来没碰过赌注下得这么大的豪客,也没有给陌生人欠三千两银子的经验。几个泼皮二话不说,夺了他的马,当了他的剑,将他毒打一顿,剥去衣衫,绑挂在大街上示众。围观的人愈聚愈多,对着他指指点点,胡远清忽然开骂:「看什么?老子赌输了没钱还,被绑个几天算得了什么?……哼!离乡二十几年,没想到成都城还是这么没长进?区区三千两银子就受不了?……在京城,我胡远清一天输掉上万两也是常有的事!就没听说哪家赌坊,敢叫我当场清帐?」这事传到百花庄,洪承泰赶紧出钱帮忙还债赎剑,待之以上宾;因为胡远清这个人,可是京城一带最有名的「试剑师」。
  
  话说胡远清去年积欠北京城水月山庄庄主黄云鹄的八千两银子到期,这水月山庄在百剑门中排名第三十六,黄云鹄八面玲珑,没人敢惹也找不到仇家,根本用不到他手上的快剑,该如何偿债?黄云鹄却请胡远清夜袭水月山庄,假扮恶盗给他两个儿子热剑。他假装出门,其实躲在背后观察,到底平常「冷月剑法」练得不分上下的长子和次子,谁能够临危不乱,见得了大场面?
  
  这么轻松就还清数千两白银,胡赌鬼岂有回绝之理?不但帮他挑出了剑钵,还点出「冷月剑法」的若干缺失。他所指出的剑法破绽,别说新任剑钵不知,就连浸淫「冷月剑法」三十余载的黄云鹄也从来没想到过;原来一般人练剑,只知代代相传的家传剑法必是前人苦心钻研的心血结晶,一招一式自有其道理,只顾孜孜苦练,极少怀疑这其中还有什么可改进的空间。
  
  而能在数十招内看出其剑法缺失的外人,除了本身剑术造诣极高之外,其见识要广,悟性要强,更要够大胆鸡婆!否则你任意批评人家祖先传下来的剑法有误,若不能说得他心服口服,反倒惹来一身腥。胡远清刚提点时,黄云鹄本来还一脸不悦,他看在银子的分上,耐心示范解说,黄云鹄绷紧的脸逐渐缓和,从不以为然到半信半疑而喜逐颜开,终于是心悦诚服!立即再捧出一万两银子,恳请胡远清多留个三、五天,好好给他们传授指正一番。
  
  短短几天工夫,水月山庄剑钵的剑法有如脱胎换骨一般的精进;此事传扬开来,京师附近方圆八百里内的各剑门,只要出得起价钱的,纷纷重金礼聘胡远清为「试剑师」。不到半年,他试过也指导过二十一个剑钵。此人悟性奇佳,又练过极为繁复艰深的「寻龙剑法」,对他来说,一般剑法都是雕虫小技,竟在教学相长之中,不知不觉的学会了二十一套剑法!
  
  胡远清到达百花庄时,洪家正忙着准备佛手上的热剑,当晚便给洪子扬一场震撼。次日洪承泰邀他一同前往嘉定,好在路途中给洪子扬指点技巧,他本来想先抓到古、程两只大肥羊再说,一听说他们打算在画舫上开个小赌局解闷,随即改变主意。
  
  热剑自然是多多益善,到了嘉定,另两家剑门的「剑主」,马上捧着银子,拜托他给自家的剑钵热剑试招。看在数万两诚意的分上,热剑可以,但进一步的指导,得等三天九场的斗剑比完;因为胡远清早跟百花画舫上的众宾客定下上万两银子的赌约,只有他下注峨嵋派会赢。
  
  他昨夜假扮大盗给杨放一场惊奇,今夜则乔装刺客,先叫闾丘项山假装被刺成重伤,让闾丘允照陷入孤立无援、情势危殆的境地,以逼出全身潜能。胡远清准备了六套剑法,一套强过一套,打算试试这个剑钵的能耐,哪知第四套还没使到一半,却杀出了古剑这个程咬金……

    闾丘允照见过胡远清,却没人告诉过他试剑师这回事。他跳出剑圈,转头看看父亲,闾丘项山双手插腰,直挺挺立在舷边,哪像一个身受重伤之人?他哈哈笑道:「儿子!我跟你介绍,这位胡前辈,可是中原最有名的试剑师呢!」闾丘允照这才恍然大悟!指着古剑道:「原来如此,那这位……大叔,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像残丐一样,身上绑着一条麻绳?……胡前辈,您得先停手,他是个聋子,不晓得这是一场热剑!」他本来以为古剑是乔小七带来的奴仆,但奴仆不可能有如此剑法,而乔小七也非真名,一时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两人。
  
  却听胡远清边使剑边笑道:「你还看不出来他们是逃犯吗?胡某千里迢迢赶来,目的就是要抓此人归案,正愁不知从何找起?没想到他们却为了要强出头而自动送上门来。哈哈!这好比连抓了十把的至尊宝,赢到赌场关门大吉!看来我胡远清走了二十几年的华盖运,从今天开始要出运啦……唉唷!这招漂亮!幸好劲道不足。」他这第四套剑招对付闾丘允照绰绰有余,碰到「无常剑法」却稍嫌不足,闾丘父子的对话钻进他耳朵里,又忍不住不插嘴,得意忘形之际,一个失神,差点中招!而古剑的双耳全聋,让他在此时能不受干扰的施展剑法;但他对胡远清有所顾忌,出招流于保守,不免错失良机。胡远清不再托大,提前换上第五套剑法,招招沉稳雄浑,不让古剑占到先手。
  
  闾丘允照难以接受,喃喃道:「怎么会?……你先停手,这恐怕是……一场误会!」他说得吞吞吐吐,显然对自己所言,也不太有把握。一直闷不吭气的程漱玉终于开口道:「你们还是别管啦!明哲保身要紧。这些人……惹不起的。」她知道古剑绝不是胡远清的对手,一直在苦思脱身之计,唯一想到的法子,便是激闾丘父子同时出手,三人联合,或有机会打赢这个赌鬼。她愈说语调愈低,似乎有无尽苦处与委屈。
  
  「这两人为了帮我才身陷险境,无论他们是谁?都不能不管!」闾丘允照想到这里,热血一涌,挺剑就要上前助阵,却被他爹强行拉住。闾丘项山对胡远清道:「胡师父,我再出二万两,您放了他们吧!」胡远清摇头道:「你可知道他们值多少银两吗?告诉你吧!王遂野出价八万三千两,刘易风出价八万六千五百两;等我抓到人之后,再叫萧乘龙、金克成也来竞标,至少可拉抬到十万两银子。若你真想救人,我可以少拿一些,六万两算了。」

    若在十年前,对内地最大的盐商白晶堡而言,六万两银子并不看在眼里,但他们做了十几年的亏本生意,如今势道已大不如前。而闾丘家族还有许多叔伯兄弟,不是他闾丘项山一人点头便可,实在无法应承这个数字。见父亲迟迟未下决定,闾丘允照按捺不住,道:「爹!何必谈那么多?咱们父子上去帮忙,三人联手,还怕这钱鬼吗?」闾丘项山道:「儿子,你可知王遂野、刘易风、萧乘龙和金克成是谁?」闾丘允照摇头,他终日闭门练剑,对世事所知极为有限。
  
  闾丘项山道:「他们是锦衣卫四大统领,个个武功精强,决不在为父之下,且权势熏天,心狠手辣……」闾丘允照插口道:「那又如何?」却听胡远清笑道:「又如何?厂卫要抓的人谁敢救?若随便惹火了其中一人,搬来整队的锦衣卫,包管把你们白晶堡杀个鸡犬不留!」白晶堡现在还不属百剑门,家大业大,却是势单力孤,就连一般州官税吏的骚扰也得忍气吞声,何况是恶名昭彰的锦衣卫统领?

    闾丘允照终于明白,思道:「这胡远清武功极高,三人联手顶多将之逼退,要杀他却绝不可能!只要他不高兴去告个状,闾丘家一百二十七口,恐怕得为自己的一时义气,赔上了性命。」这对父子不了解胡远清,他赌运奇差,赌品倒是极佳,输了就算,绝不可能扯东怨西,告官求偿。正自拿不定主意,胡远清剑法又变,剑招飘忽,专走偏锋,看来又比前一套更加凌厉难防!但古剑仍是一套「无常剑法」,有攻有守,并未露出败象。这「无常剑法」虽只九十七招,却是古剑苦思数年,从一千余招中精挑细选,浓缩组合而来,除了对付正常的剑法外,许多奇剑怪招也都有所设想。对手招式愈奇,反而更能发挥「无常剑法」奇变精绝的特长。
  
  闾丘允照在心底暗赞道:「这套剑法若用在我身上,恐怕走不出三十招,此人却能应付自如。此人若再年轻个十来岁,也参加试剑大会,倒是个劲敌。」忽又想到古剑话虽不多,语音虽怪,嗓音却不怎么苍老?再仔细一瞧,他黏在脸上的一绺山羊胡子,在激烈的斗剑之下,震落得稀稀疏疏,这才发觉,这个陌生朋友,亦是个身负绝艺的年轻人!
  
  再看看程漱玉,一双美目眨也不眨的关心着古剑,闾丘允照心口一震:「这种身手,不会是人家的奴仆;这种年纪,也不会是她的长辈。那这一对男女,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自小苦练剑法,极少出门,几无外姓朋友。此番远行,对程、古二人一见投缘,不知不觉便将许多心事,掏心挖肺说了出来,哪知这两个人连真实姓名也没讲?
  
  他怎知此二人有不能说的苦衷,只觉得彼此又变得生疏。思道:「大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你何必来救我?我又何必……」或许是这种疏远的感觉,或许是对古剑的一种莫名妒意,年少心热的闾丘允照,忽然不想不顾一切的冒这个险,甚至内心底处隐隐期望,这个不知名的朋友,败得愈惨愈好!他索性双手抱胸,专心欣赏这场妙招层出不穷的精彩对阵。
  
  双方对了百来招,胡远清始终占不到太大的便宜,闾丘项山忽道:「胡师父,我再加一万两,赌你百招之内制不住他,若您输了,能否放人?」胡远清笑道:「一百招太多,赢了又有何意思?不如五十招吧,赌金加倍。」话刚说完,剑锋又转,疾如狂风扫叶,劲如巨浪拍舟,密如暴雨摧花,玄如迷雾漫林,竟是「寻龙剑法」!
  
  古剑曾经见过这套剑法,当时使这套剑法的商广寒,虽然惨败于狐九败,然这套剑法所显现出来的霸气与威劲,至今仍深印脑海。「这人是谁?怎么会使『寻龙剑法』?莫非是……?」他想到胡远清这个名字,心中一震!这套剑法深奥难学、威力无穷,而使剑的这个人,当年和贝师叔公、狐前辈等齐名,仰之弥高。
  
  此时剑气萧萧,画舫猛摇不止,观战的几个人被剑气逼到角落,双手紧抓着船舷;而古剑更为其剑势所吓,为其名声所惊,不由自主的打从心底涌起一股声音:「我怎么打得过?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以古剑目前的内力及修为,就算拚尽全力应付胡远清的「寻龙剑法」,也很难撑过百招,而他却偏挑这个时候心虚气泄!

    「一招、两招、三招……」程漱玉本来朗声数着,不到十招,他剑法渐乱,心知不妙,数招的声音也逐渐转细,到后来几近无声。不过是第二十六招,古剑手上的钝剑被震落江中,眉心也被利剑抵住。胡远清笑道:「唉唷!本来还以为你能撑个四、五十招的,怎么突然乱啦?」说着在古剑四肢连点几手穴道,他双手垂软,缓缓坐了下去;嘴巴还能说话,程漱玉抢着替他答道:「他被你胡远清三个字唬住啦!否则会更好。」

    胡远清道:「那不管!无论本身有多少料?临场时拿不出来就是失败!」程漱玉道:「至少可以看得出来他有潜力。」胡远清皱眉道:「你想说什么?」程漱玉道:「有一场赌局,赢了赚二百万两,输了顶多赔二万两,你敢不敢?」胡远清哈哈笑道:「你想叫我放人,让他去参加试剑大会,这小子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忘忧坊必定开出下一赔百的最高赔率,叫我押他两万两,说不定这小子吃错药,大发神威夺下『金剑』,真让我赢了!」

    程漱玉笑道:「赢了这一把,你这二十几年的倒楣债,不就可一次全拿回来?万一输了,反正你这二万两银子赚得轻松,败光也不可惜。」胡远清笑道:「听起来挺诱人;可是我胡远清什么都赌,唯独在两种状况下决不下注。」程漱玉道:「什么状况?」「稳赢的时候和铁输的时候。」胡远清道:「明知会赢的还下注,那不是骗子吗?明知会输还下注,那不是呆子吗?」程漱玉道:「你这么肯定他会赢?」

    说完众人都笑了,古剑颇为尴尬,他知程漱玉想游说胡远清放人的意图,但因此而把自己吹捧成足以争抢金剑的热门剑钵,实在太过离谱!胡远清笑道:「他连我的『寻龙剑法』都赢不了,凭什么夺金剑?」程漱玉笑道:「您是武林前辈,多了二十几年的修为,学会『寻龙剑法』时,那些剑钵恐怕还没出生呢,拿什么跟您比?」

    胡远清正色道:「不!不!不!胡某这二十几年以来『生活繁忙』,几乎不再练剑。武学一艺不进则退,别说与死去的贝师兄相比望尘莫及,就连商广寒也快要追上了我,如果姓魏的这小子真学会了『寻龙剑法』,说不定还要比我强一些!这小子连胡某都胜不了,要怎么去赢魏宏风?更别提还有朱尔雅及裴问雪!」程漱玉犹不认输,续道:「现在离七月的试剑大会还有好几个月,你怎知他不会变得更强?」

    胡远清道:「凭良心说,这小子剑法不俗,可惜有两大弱处。其一是他的气势不足,碰到对手出剑凶强一点便自行泄了气,此乃兵家大忌。」古、程二人同时问道:「要如何改?」胡远清道:「每天告诉自己一百遍『我是最强的』,想法子建立信心。自信足够,无论对手是谁,都能做到不骄不馁不忧不慌,才能将剑术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古剑心思豁然清明,原来他剑法时好时坏,全是心魔作祟!
  
  程漱玉道:「这该不难改善吧!」胡远清摇头道:「有可能一觉醒来就悟了,也有可能一辈子改不掉。就算他办到了,但其内息时强时弱,似乎打通一些经络,却又不够顺畅,以至于许多剑招无法使得更快更稳更有劲,错失致胜良机;如果他能再苦修十年气功,完全打通全身经脉,或许真有一点机会夺取金剑。然而内力的修习没有一步登天的道理,哪有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增加十年功力?」

    「谁说不可能?」这声音冷不防冒了出来,发话之人站在相邻的百花舫画舫上,竟是一直没人留意的艄公陈汉!他没被方才的恶斗吓跑已够让人吃惊,说完话一个轻跃,落下时双足稳稳定在白晶舫的船舨上,更显出一身上乘功夫。胡远清对着他端详半晌,才道:「你是……侯……藏……象?」陈汉微笑道:「久违了!胡赌鬼。」他果真是糊涂神医—侯藏象!
  
  一个多月以前,侯藏象到云南玉龙山采集珍贵药材。山上飘起大雪,整座山白雪皑皑,赫见一个身形高瘦之人在巨石上打坐,身上冒起腾腾热气,整颗巨石落雪即融。他一眼就瞧出此人误食有毒野菜,正用他深厚的内力将毒逼出。为了采药,已经好几天没给人治病的侯藏象,天可怜见!竟让他在这种地方发现病患自是兴奋不已!无论此人武功多高明,为人多凶狠,都无法抑止他行医济世的欲望。

    侯藏象说道:「我看你眉间一股绿气,多半是吃了『半生叶』所致,这半生叶看起来就像普通野菜,其实毒性颇剧,一般人吃了不死也剩半条命。虽然你内力浑厚,不怕这点毒菜,但以气逼毒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何不让我试试?」这人根本不理他,侯藏象等不到回应,又说:「有半生叶的地方,附近一定有『折命草』,被取成这个名字,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将半生叶和折命草混在一块,捣烂后制成『生命丸』,倒是极佳的解药补药。刚巧我身上就有几颗,你要不要?」

    见他无动于衷,再道:「何必那么辛苦?我不收医金,只要一颗药丸,保证药到病除。」

    「你现在一定十分痛苦,别再逞强!碰到我『神医』侯藏象算你运气,平常人家大排长龙,千求万恳只求一诊,我还未必愿意呢!」

    ………

  他叨念了半天,那人还是不动,只是脸色愈来愈显阴沉,似乎满腔怒火,就要爆发!偏偏侯藏象从不识相,跃上巨石,捡起那人身旁一把长剑,正要拔剑出鞘,那人暴喝一声:「不要动!」机不可失!一颗黑色药丸,朝那人嘴里弹去。那人盛怒之下,没料到他敢趁这时候下手,那个「动」字说完时嘴巴合得稍晚些,药丸直接飞进食道,想吐也来不及!他怒不可抑,身子突然暴起,一伸手便把长剑夺了回来。接着寒光一闪,长剑出鞘,追杀起侯藏象来!
  
  侯藏象的武功绝对算是顶尖高手,这人身中奇毒,解毒又极耗功力,仍能杀气腾腾施展其绝妙剑法,把侯藏象逼得东奔西窜,毫无还手之力!世间功夫恐怖到如此地步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他边闪躲边说道:「狐九败!……您别生气!……神医我可是一片好意……别再狗咬吕洞宾……我可是侯藏象啊……你再孤僻,也该听过我的大名……不信你摸摸肚子……是不是不痛……啊!……」

    他如果不分心说话,或许可以多拖个几招,偏偏他有话不吐不快,说到「痛」字时,果然肚子一阵刺痛,被划了一剑,接着胸口被人抓住,狐九败恶模恶样的将他拉近眼前,凶狠狠道:「我正尝试以毒练功,谁叫你多管闲事?害我前功尽弃!」他肚子果然不疼了,反倒令他更气。
  
  侯藏象恍然大悟,叫道:「啊!是有这个法子,你怎么不早说?」狐九败怒道:「你看不出我正在紧要关头吗?」侯藏象道:「那你该先立个告示呀!」狐九败左手用力使劲,抓得他胸口骨肉快要分家,脸上青筋暴起道:「在这种崇山峻岭杳无人烟之地,立告示给谁看?谁会想到此时会出现一个冒失鬼?」他抬起右手,正想给他一剑,忽然肚子又疼了起来,程度比方才剧烈数倍,问道:「你给我吃什么?怎么现在又更痛!」

    侯藏象道:「当然是生命丸!左边口袋放生命丸,右边口袋放聚效丹,我侯藏象是何许人也!哪有可能搞混?……咦!刚刚我是用哪只手弹药的?」狐九败冷然道:「右手!」侯藏象脸上露出一丝愧色,一闪而逝,说道:「这不能怪我……你开口时间短暂……我一急,就……」误投丹药对他而言算是家常便饭,他武功够高,苦主们再有什么惨事也只好自认倒楣;然而狐九败可不是一般江湖混混,见其脸色阴晴不定,侯藏象寒毛直竖,不知该如何安抚?
  
  狐九败喝问道:「吃了会如何?」侯藏象道:「『聚效丹』是一种万用催引药,无论吃的是毒药、解药还是补药,再吃聚效丹之后,药力增强数倍,毒上加毒,补上加补。你快躺下!现在虽然麻烦了些,但对『神医』侯藏象来说,算不了什么!」

    「你总算将功赎罪。」狐九败神色渐缓,面露微笑,侯藏象也跟着笑了起来,思道:「你知道我的好处了吧!要我治病,非放我不可。」就在他心情放松之际,狐九败突然几记重手,点他全身数十个穴道!接着回原位静坐,运功驱毒。他脸上忽绿忽紫,身子时而冒汗、时而冷颤,全力与药力相抗,这次可比先前凶险得多。满头雾水的侯藏象,双手微举,一脸诧异僵立原地,一时想不透是怎么回事?
  
  以内力驱毒本是一场极为刺激的挑战,却被这名不识相的家伙搞得乐趣尽失,狐九败恼恨之余,本欲一剑将他了结。然当他发现身上的毒性更烈,反倒转怒为喜!毕竟自己给自己下毒,就好像自己打自己,出手难免会轻一些,就算下的分量够重,那也是自己赢自己,总没那么畅快!如今侯藏象投错了药,不但使毒性暴增,刺激加倍,更是他与天下最强的医毒圣手之间的一场生死对决,可遇而不可求。侯藏象可万万没料到,这次看似不可原谅的失手,反而救了自己一命!
  
  虽已无敌意,但怕他再度捣乱,狐九败连下几次重手,所知的要穴全不放过,怕他啰嗦,几个哑穴出手特重。侯藏象内功修为极高,又对经脉穴道了若指掌,若是平常点穴再多再重也很难将他定住太久;但时当严冬,在这一千七百丈高的玉龙山玉乳峰顶,朔风冷冽,寒气迫人,被点了重穴之人,气血循环不良,运尽所有剩余功力来抗拒严寒尚嫌不足,哪还有余力冲解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靠狐九败解完剧毒,再来救他。他行医多年,第一次感受到性命悬于人手的恐惧!
  
  此时的狐九败虽不吭一声,但眉头深皱,颜面扭曲,正强忍着千般痛楚,随着他脸色时而苍白,时而乌黑,侯藏象的心也跟着一松一紧,虽气他不识好歹,又怕他逼不出体内剧毒,自己跟着陪葬。他还有许多医学上的疑难杂症还没参研透彻,可不愿就此一命呜呼!
  
  要担心受怕,要忍受刺骨寒风,更难过的是满腹牢骚,却口不能言!侯藏象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天,终于在六个时辰之后结束。狐九败去尽体内毒质,起身帮他解穴时已是三更天。侯藏象忙着抖去身上残雪,同时骂道:「你这疯子!没人陪你玩剑,就拿自己性命玩!那也用不着把我拖下水!」狐九败道:「也不完全是为了好玩,我这么做,主要还是想试试以毒练气的法子,是否真有神效!」

    侯藏象道:「以内力逼毒,也可说成用毒药将全身潜在内力催引出来,久而久之,自会把全身经脉打通,当然有效。但若用药不毒,效果有限;用药够毒,又太过凶险。就算你每次都化险为夷,在短期之内功力大进,却也把肠胃搞坏,实在是天下第一笨的法子。」他实在气够了!竟在天下第一高手面前,笑对方的办法天下第一笨。
  
  狐九败倒未生气,问道:「还有什么法子?可让人在短期内功力大增?」这可问到痒处,侯藏象答道:「你可问对了人!办法是有几个,不过都有些麻烦。」狐九败道:「请讲。」他忽然客气起来,倒让侯藏象不甚习惯,不小心多看了两眼,浑身疙瘩都冒了起来,心想:「这个人还是凶一点比较自然!」

    「好冷!」他打了一个夸张的冷颤,慢条斯理打开药箱,取出一株通体赤红,半似人参半似姜的东西,说道:「这是龙须根,去寒解毒最具奇效,要不要来一点?」狐九败摇头,神色间露出些许不耐。侯藏象喀咂咬了一小口,这龙须根十分坚韧,嚼了许久才烂,刚吞进腹内,见狐九败还没气到抓狂,又再咬了一口!狐九败把剩余的全抢过来,丢进嘴里,稍用内力,只听喀咂喀咂喀咂,接连数声巨响,已被他咬得稀烂,吞进腹内。
  
  过不多时,狐九败颜面潮红,全身燥热不已,在这极寒之地,竟热汗猛出,将衣衫都湿透!侯藏象身子寒气侵体,服食两小口的龙须根恰好打平;然狐九败体质燥热,向来是怕热不畏寒,一口吞进数倍分量的龙须根后,只觉得一股火辣之气从肠胃升起,热得好像全身都要烧起火来!这可不是内力逼得出来的毒,他苦不堪言,但深知只要开口要了半片清热降火的草药,这龟蛋必然更加得意忘形!只好强忍痛楚,不露半分苦脸,挤笑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侯藏象这才娓娓道来:「首选是以药补功,像千年何首乌、昆仑白灵芝、茅山养气丹等等,或多或少都能增加几年功力;但这些奇药可遇而不可求,再说试剑大会即将来到,就算有谁找到什么珍稀药材,恐怕早被百剑门的剑主们抢购一空,拿去给他的剑钵进补去啦,如今想再寻药,难上加难!其次是传功灌气,说来好像人人可行,其实里头的学问可大呢!」他说到这里,故意卖个关子,想等着狐九败用恳切的语气问道:「什么学问?」

    等了半晌,这个不识相的家伙偏偏不吭半句,只用一双锐利的鹰眼,死盯着他瞧。侯藏象话既起头,不让他说完可真会憋死!只得若无其事接着讲下去:「首先输功的人与收功的人彼此气功最好是同一路,差得愈远,效果就愈差。像少林与武当所修习的气功一阳一阴,完全不能相容,若叫少林老和尚给武当小道士传功灌顶,轻则完全无效,中则互相抵消,重则走火入魔,不可不慎!」

    这时狐九败倒说话了,道:「不是同一门派,谁肯将自己辛苦修炼的内力,轻易传出。」侯藏象道:「就算是同门同派,传功的时辰不佳、方法不当、走的经脉不对,都可能影响功效。就算一切顺利,进行得完美无缺,输功者送出十年内力,受功者顶多增加五年的功力,这是气能在传输过程中自然的损耗,不可避免。且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天,亦是保住真气的关键期,受功者必须闭关苦修,设法将外来的内力完全溶入自身,多留一分算一分,但总有部分真气会渐渐消散。传功输气铁定是赔本生意,经过四十九天之后,第一天所吸收到的功力,若能留住七成,已算非常成功。据我所知,百剑门中不少人尝试过这法子,传功的先辈耗损不少,却也没让那些剑钵增加多少内力。
  
  「除了上述三种办法之外,还有一种是我神医侯藏象翻烂一百一十八本古今医书,试过二十六名死囚之后,所研创出来的针灸引气法,可在短短六天之内,增加二、三十年功力。」狐九败听了颇感兴趣,眼光登时柔和许多。侯藏象续道:「人体除了任督二脉外,还有十二正经,所谓『针灸引气』,便是用五种颜色不同、药性迥异的针,分别刺激其中十条与阴阳五行有关的气脉。前五天一日针一色,药性发作时,会不由自主的将全身真气导引至受灸的经脉,借此将自身潜能激发出来。五日针完,至少可增加六、七年的功力;若还嫌不够,第六天五针齐插,必然真气乱窜,到后来连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阳三焦经这两条心脉也能导通。至此十二经脉畅行无阻,威力更胜于打通任督二脉,至少多了二十年的功力。」

    狐九败的眼神亮了起来,似有跃跃欲试之意。侯藏象又说:「这针灸引气之法不花钱、不伤功、功效极佳,可说是最好的法子,但也有它美中不足的地方。」

    「什么地方?」狐九败终于开口相询!
  
  「痛!」侯藏象笑道:「这五色针随便一插,都能叫人哭爹喊娘,痛不欲生!当年我在天牢抓死囚做试验时,所挑尽是一些练过武功的精壮汉子,言明谁能忍住这五色针的折腾便放他一条生路。当时药力最多只加到三分,却没有半个人受得了,甚至有不少人一见到我便吓得屎尿齐泄,就怕我再抓他来试药。
  
  「后来我把这套绝活传给了掌管死牢的锦衣卫统领王遂野,他用了十分的药力,却没人能挨过几针。唉!看来我这妙绝天下的练功法,终究找不到享用之人。」却听狐九败不以为然的说:「这些人未免也太无用,要练神功,受点痛苦算什么!」侯藏象等的就是这句话,随即说道:「莫非你想试试?那太好了!除了狐九败,还有谁有这本事忍呢?」愈艰难愈危险的东西,愈能引起他的兴趣。

    狐九败确有此意,但见侯藏象主动提起,不禁又犹豫起来,心想:「我这『天下第一剑』的头衔早令无数高手嫉恨在心,想必此人也不例外,让他在我身上插满金针,岂不自找死路?」笑道:「我现在已是天下第一,加不加二十年的功力,又有何差别?但我知道有个年轻人挺能吃苦耐疼,而且他剑法不俗,内力却极为平常,为了能在试剑大会中有更好的表现,应该会欣然接受你的针灸引气。」这么说倒非存心出卖古剑,他尝试以毒练气之法,本来就为了要帮古剑增加功力。
  
  侯藏象兴奋不已,忙道:「这人是谁?在什么地方?」狐九败未答,先问道:「如果扎错了针,会有什么下场?」侯藏象变色道:「你这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扎错针?」狐九败道:「一次扦刺那么多穴道,难保没有个万一……」「绝对没有万一!我可是一代名医呢!十条正经五百五十四点要穴,熟悉的程度就像女人逛厨房一样,怎么可能迷路?」侯藏象最恨人家说他糊涂,生起气来,管他是狐九败还是狗十败,照样不客气!
  
  狐九败无奈的摇头道:「你说曾把这门功夫传给王遂野,如果是他扦错了穴道呢?」侯藏象这才恢复平静,想了一会,道:「大概……多半……可能……或许不会怎样吧!最严重也不过是走火入魔。不过你放心,我还没教王遂野五色齐扎之术呢!」侯藏象的医术虽令人担心,最多也不过一死而已,在狐九败的观念里,如果一辈子出不了头,还不如早点见阎王算了!他没考虑多久,还是把古剑的情形说了出来。侯藏象药也不采,即刻赶往川西,探寻此人下落。
  
  数日之后侯藏象来到离成都不远的简阳镇,在镇上的一家小客栈遇到了旧识王遂野,他把底下的人都派出去打探消息,正独自喝着闷酒。侯藏象第一眼就看见他浮肿的脚板,冲过去抱住他的小腿道:「哎呀!这是哪个蒙古大夫弄的?肿得真不像话!让我重新敷药包扎,七天之内,包管让你活蹦乱跳!」王遂野吓得魂飞天外,打又打不赢他,急忙拍开他双手,脱口骂道:「我伤成这样,全拜你所赐!还敢来搅和?」

    侯藏象一脸的莫名其妙,在一旁坐下问道:「你说清楚些,我们好几个月没见面,我什么时候伤了你?」王遂野道:「你晓不晓得扎完丧心病狂五色针后,内力会大增?」侯藏象拿起酒壶往自己嘴里倒,咕噜咕噜吞下半壶酒,含着酒道:「晓得。」王遂野怒道:「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侯藏象两手一摊道:「那有什么打紧?反正也没人熬得过去。」说完又灌了两口酒。
  
  王遂野道:「还是有人忍得住,没疯也没死,还武功大进……」侯藏象把嘴里的残酒全喷了出来,急道:「是谁!是谁!快跟我说!」王遂野把脸上的酒水擦干,愤然道:「是一个叫古剑的无名小卒,我给他扎完五色针后,不知他体内起了变化,以为只要将他们套上了玄铁链就跑不掉。哪知就这么一点轻敌,竟挨了这一枪!」

    侯藏象心道:「狐九败没吹牛,真有这么一个人。嘿嘿!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呢!等我再去给他五色齐扎之后,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做脱胎换骨!」心里虽在窃笑,表面却不动声色,装出一副惋惜不已的样子说:「真是可惜!让您王大统领亲自赶来,此人想必不是个普通罪犯。」王遂野叹道:「要不是这小子,恐怕我已在京城,等着升官加俸!」

    侯藏象向着他深深鞠躬道:「您说得没错!真是我的不对。请您大人大量,给我个机会将功折罪!」才方说完,突然出手点向他身上要穴,两人距离太近,王遂野又全无防备,根本来不及反抗便已中招,只听一声「不……」这声惨叫拉得极长,却戛然而止!原来侯藏象听到这声震耳哀鸣,才想到忘记点他哑穴,立刻补上一指,把叫声截断。
  
  接着侯藏象熟练的拆去包裹在王遂野脚上的布,用酒洗去旧药,打开药箱,给他重新敷上新药,再包扎起来。他手脚俐落,也不理人家疼不疼,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处理完毕,解开王遂野穴道说:「你的腿不出三天便又能活蹦乱跳,现在我可不欠你啦!」说罢拍拍屁股,转身离去。
  
  王遂野突然觉得全身搔痒难忍,八成又上错了药!以怨毒的目光送他走出门口,心中暗暗立誓:「这个天杀的老头!哪天若落在我手里,一定叫你亲自尝尝——丧—心—病—狂—五—色—针!」接下来几天,侯藏象留在成都附近打探消息,他晓得自己穿上郎中的衣裳会吓坏人,大多易容改扮后才出门,碰到锦衣卫,便抓来逼问一番。

    被抓的亲卫为了求他别治病,无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两天的工夫便探听出事情的大概。寿宴那次,他也想去百花庄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发现古剑踪迹?无奈前一天洗完衣服忘了晒,只好穿着郎中衣装前去,却因此被人看穿身分,消息传进席上,众宾客吓得四窜奔逃,什么也没能找到。
  
  到了残帮望江楼大会,他和锦衣卫四大统领都料到古、程二人可能会混在残丐堆中,于是假扮聋丐,混进残丐堆中寻找两人。侯藏象虽没见过二人,却从程漱玉半真半假的妆上得到确认,同时也发现扮成残丐的萧乘龙,正贼头贼脑的四处搜寻。他的易容术也是靠侯藏象指点才有如此功夫,自以为妆扮得天衣无缝,哪晓得师父就在左近?侯藏象不想让他找到人,若无其事的走到萧乘龙身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他身上洒一手「诱春粉」。过不多久,萧乘龙周围数丈之内,所有残丐身上的跳蚤全被吸引过去,咬得他浑身麻痒,不得不匆匆离去。
  
  大会开完,数千名残丐一哄而散,只有他盯住了古、程二人,一直跟踪他们到岷江畔,趁着程漱玉修船的时间,在上游处找到另一艘空舟,打扮成艄公,化名陈汉,过来接载二人。他默默观察,如果古剑心术不正,恐怕也不宜贸然送他多年功力,否则弄出一个危害武林的绝顶高手,岂不有违他济世救人的本愿!再说锦衣卫布下的眼线极广,现在还不算安全,必须先找个更远更隐密的地方,才能给古剑施针。于是一直假扮成老实艄公陈汉。初夜时听到程漱玉在背后说他糊涂,气得睡不着觉,但总觉此时现出真名稍嫌太早,直到方才时机成熟,想到一连串的点子,才挺身而出,报出真实身分。



第十一章 赌局

  侯藏象面带微笑,转向闾丘允照的右手手腕瞧去,这对父子心里发毛,闾丘项山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他朝着闾丘允照笑道:「你的手腕是不是骨折过?好像没接正喔!」闾丘允照乍然变色,他右手手腕的确曾在三年前发生挫伤,也没接续完妥。然而一来他早已习惯,二来这并不影响使剑的灵巧与威力,在这个时候,可千万个不愿意给这个「神医」再玩一次。闾丘项山道:「没有!没有!我们还有要事,先走一步!」说完拉着儿子的手,父子俩双双施展绝妙轻功,一溜烟消失无踪。
  
  接着侯藏象将目光转往程漱玉身上看,程漱玉道:「看什么!我又没病!」侯藏象笑道:「是啊!你那玩意不能算病。」程漱玉双颊泛红,啐道:「那就别瞧我,快说怎么帮他增加内力。」侯藏象正色道:「你这女娃本来还挺讨人喜欢,偏生口德不好,爱在背后编造是非,污蔑他人!若不好好赔罪,叫我怎生理会?」原来他还在为了稍早程漱玉说他糊涂误医之事,耿耿于怀!
  
  程漱玉笑道:「那都是听别人瞎说的,小女子未加查证便以讹传讹,确有不对!如今有幸亲睹本尊,见阁下目光锐利,心思慎密,三言两语便让人心服口服,方知市井传言,与事实完全背道而驰。想必是那些庸医妒忌先生妙手神技,故意编造一些莫须有的谎言,诽谤于您。」这番话说得侯藏象心花怒放,舒坦许多,转身对胡远清道:「胡赌鬼,我说这小子到明日此时,至少可接下你两百招,敢不敢再赌一把?输了可得放人。」胡远清半信半疑,问道:「如果你输了呢!拿什么来赔?」

    侯藏象从身上拿出一本书道:「我钻研医道多年,熟读上百本古今医书,愈读愈是迷惘。有时明明同一种症状,这本书说是因虚寒所致,那本却说是燥热引起;或是所有的书都说这帖药专医此病,照着书本指示开药,却连医了几个人都无效。诸如此类之事多不胜数,不禁令人感叹医理浩瀚,探索得愈深入,可疑与未知却愈多。于是我苦参五年,用尽一切办法,解开古今医学三十九项谜团,揭露古今医书九十二条谬误,全记在这本《古今谜谬》里头。」

    他所谓「苦参五年」,其实是花了两年光景,掘了一百一十三座坟,剖了一百一十三具尸体,先将人体构造摸个仔细、参研透彻。然后再用三年的时间做疗病的验证。他各以一套绝活分别向四大统领换取三十名死囚,在东厂大牢内,用这一百二十名死囚做了数千次试验,从此医术大进,达到超古越今的境界。侯藏象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对,反正死人不怕痛,死囚早晚都得死,这些人牺牲一点,造福后世无限,反倒是功德一件。但这些事若传扬出去,人人将他视为魔头,哪还敢给他治病?他虽糊涂,却不笨。
  
  胡远清把书接下来,随手晃了几下,摸一摸也没多厚,道:「这本破书有啥用?能卖几个钱?」侯藏象道:「你把这本书拿去抄印三百册,卖给郎中、药师都可,识货的看到封皮上『侯藏象』三个字,出个三、四千两也舍得。」说着得意扬扬指着书皮。程漱玉也凑近来看,噗哧一笑,道:「这个字是这样写吗?」侯、胡二人仔细一瞧,这封皮上两行字分别写着「古今谜谬」「神医 候藏象 着」、他连自己的姓氏都写错了!
  
  侯藏象沾了几滴口水,把「候」字左边人字旁的一短竖晕淡,看起来比较像「侯」了,若无其事道:「当时毛笔沾上太多墨汁,没留意多滴了两点。」胡远清随手翻阅几面,几乎每一页都涂改得一团乱,他看不懂内容,仍可发现此书校改多次之后,还有连篇错字。笑道:「你在书里面拚命指正他人错谬,内容却处处疏误,这种医书谁敢买?」侯藏象怒道:「看不懂别胡说!我的书怎么可能有错误?」

    胡远清毫不犹豫的回嘴道:「你的糊涂人尽皆知,怎能怪我胡说?」侯藏象涨红了脸道:「气死我了!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没想到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他双手伸进衣袋,各掏出两把金针,紧紧握着,显然真生气!胡远清也不甘示弱,拔出长剑,两人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程漱玉心中窃喜,暗道:「据说侯藏象武艺深不可测,这两人打起来不知鹿死谁手?当然是愈激烈愈好,我趁机揹着古剑跳上小舟,逃命去也!」但见二人怒目相对,迟迟没动手。
  
  原来这两人功夫虽强,却都不是好武斗狠之人,再加上彼此互有所忌,终在最后关头,不约而同冷静下来,思道:「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拚个你死我活?」二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胡远清笑道:「我胡远清喜欢赌钱,可不爱赌命。」侯藏象笑道:「我侯藏象喜欢救人,可不爱杀人。」胡远清道:「那你为何非救这小子不可?」

    侯藏象道:「我有说要救他吗?只不过想试试看,将五色针一次插满他身上五百五十四点穴道,是否真能将经脉全部打通?是否真能暴增二十年功力?扎完针之后,你不妨给他再试一次剑,如果这小子还是怕『寻龙剑法』,自然是任君处置。」胡远清道:「如果我奈何不了这小子呢?」侯藏象双手一摊道:「我俩不相帮,你也只好眼睁睁看着人家跑掉!」胡远清道:「果真如此,或许他真有一点机会抢到金剑,那就听这小妞的话也无妨,拿这二万两银子,去忘忧坊下个大注。」

    这两个人商量半天,始终没问古剑愿不愿意。程漱玉虽有不平,但面对这两个怪人,说破嘴也无济于事,只好静观其变。说完侯藏象跃回小舟,将放在舱里的一口木箱背上画舫,打开箱盖,里面全是药罐、金针、白布等物,原来这是他的医药百宝箱。他先拿出四条彩带,分别绑在古剑手腕及脚踝处,另一端则牢牢绑住画舫左右两根柱子的上下缘。这彩带非丝非革,却坚韧异常,将古剑吊挂在离地一尺六寸的半空中,面向船尾,双臂双腿向外斜伸,若从远处看来,像是多了一个头的叉叉,或一只无壳长脚的乌龟,绑妥后才解开他全身穴道。
  
  这时胡远清拿来一支火把,侯藏象却道:「不能点火,否则火脉会过盛,五行无法平衡。」说着将火把扔到水里,又道:「别担心!就算闭着眼睛,我侯藏象也能把人身五百五十四点五行穴道,刺得一分不差。」此话从他嘴里说出,更加让人忧心不已!程漱玉指着头上的画舫顶篷,胡远清跃起来唰唰数剑数掌,已将整个舫顶拆了,踢下江中,溶溶月色毫无遮掩的洒下,登时清亮许多。
  
  接着侯藏象拿出五瓶药罐,分别装着五种颜色的药水,程漱玉却觉得面熟,问道:「这不就是王遂野逼供用的药吗?」侯藏象道:「正是。」程漱玉惊道:「他一天扎一色,分五天扎完,差点没被整死!而你打算一次就扎完五种颜色?会有多疼?」侯藏象道:「不知道,了不起多五倍吧!」程漱玉差点跳了起来:「那还有命?」

    侯藏象道:「若不如此,要怎么打通全身经脉以增功力?怎么打赢这个胡赌鬼?怎么带你逃命?」程漱玉道:「我不逃了!你别拿人家的命来玩!」古剑看在眼里,心中一阵暖暖融融,豪气狂涌道:「放胆试吧!我会挺住!」程漱玉眼眶微湿,看着古剑坚定的眼神,心知此时再说什么也阻止不了!
  
  接着侯藏象取出一大包金针,算完应有的数量,丢进青色药罐。程漱玉检查一遍,问道:「十二正经是不是一左一右,两两相对?」侯藏象笑道:「当然!这是基本常识,你怎么不知?」程漱玉道:「那你这药罐里,怎么放一百一十七支金针?」侯藏象道:「笑话!我明明放了一百一十六支,不信你再算算。」程漱玉拿给胡远清道:「你算算看。」胡远清算完道:「一百一十七。」

    侯藏象笑道:「你们别闹了!」说着把药罐拿来,再算一遍,果然多出一支,他转过身子,偷偷抽走一支道:「我说没多就没多,不信你们再算!」程漱玉把药罐接来放下,也把整包金针抢过来道:「各放几根?」侯藏象道:「白色罐子六十二、黄色一百三十、红色六十、黑色一百八十六支金针,可别算错了!」程漱玉拿到一旁,照他所说的数量仔细的分放,把所有的金针都浸入药罐后,一抬头叫了起来!

    古剑的衣衫,已全被脱去,只有在那话儿上绑着一块白布!这个地方没有穴位,但若非有个姑娘在场,恐怕连这道程序也都免了!侯藏象道:「叫那么大声干嘛!哪有人穿着衣服针灸的?不想看的话,可以转过身去。」说着把五瓶药罐依序挂在特制的腰带上。程漱玉涨红着脸道:「看都看了,难道要把我眼珠子挖出来不成?」她本来用手掌把眼睛遮起来,听他这么一讲,索性把手放下道:「我偏要看,谁晓得你会不会扎错针?」古剑的脸更红!祈求老天爷行行好,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再有船只出现!
  
  侯藏象过来告诉他:「待会别乱动,尽可能挺住,将全身真气引向手少阳三焦经和手厥阴心包经。」说罢,在双眼处绑一条黑布,再掰开嘴巴塞入一块湿布。紧接着一阵微刺……侯藏象陡然上跃四尺,双手从青色药罐中各抓一把,反手一扬,两手各有十根青色金针激射而出,在古剑的颅颜上左右两边各射入十根金针,分别射中足少阳胆经起始的瞳子髎、听会、听宫、颔厌、悬颅、曲鬓、率谷、悬厘、天冲、浮白十穴。

    一落地马上又再射出二十针,将接下来的窍阴至肩井等十穴扦入青针,金针射出后人跳起,左足往横梁一点,退到船尾,左右手各发九根金针,从腋窝处的渊腋穴至侧腰处的环跳穴等九穴也都中针。接下来的十针从大腿侧面的风市穴至脚胫上的悬钟穴,最后则是脚背上的丘墟、临泣、地五会、侠谿和足窍阴五穴。
  
  他以发掷暗器的手法,双手各翻扬五次,转瞬间已将八十八根金针,扦入古剑左右两条足少阳胆经全部穴道。紧接着继续发针,射扎同为木脉的足厥阴肝经的二十八点穴道……他接连的扬手掷针,手法之快,认穴之准,旁观的程漱玉自然挢舌不下,就连胡远清也是骇然!思道:「此人暗器的功夫果然独步武林,刚刚若跟他打起来,就算能伤他一剑两剑,恐怕也难完全避开这漫天飞针。」这种针法,世上也只有他才办得到,因为五色齐插,一次冲破十二经络,必须让五种不同的药性在同一时间内发作。若像一般针灸医生一针一针的扎刺,这五百五十四点穴道,手法再快也得耗掉整炷香,药性便不能均匀的发作,就算撑得过去,仍会瘫痪。
  
  而侯藏象除了医术与易容外,暗器的功夫也是一绝,他的武器就是一把金针,漫天飞雨的掷针手法从小就练得精熟,最多可双手齐发,一次射中对手四十个穴道。只是打架的时候,就算有一、两点穴道射歪也无大碍;但这次是医病,自不容有半点偏差。他看到程漱玉虎视眈眈的双眼,心知若有一针不慎,必遭一阵无情嘲骂,于是保守的打了对折,一次顶多射出二十支针。
  
  这数百点穴道遍布全身,有的在前,有的在后,有的在头顶,有的在脚底,侯藏象忽而奔到前面射几手,忽而窜至后方撒几针,时而跃高,时而伏低,快得令人目不暇给,全部扎毕时,程漱玉还喘不到几口气。侯藏象展眉道:「你们不妨仔细查查,看看有没有扎错的地方?」古剑紧闭双目,动也不动,刚扎完时还没什么感觉,过了一会,药效才缓缓发作。
  
  程漱玉靠近几步,一针一穴详细查对。她在宫中闲着没事,曾向太医请教医术,看完整本的《黄帝内经》和半套的《备急千金药方》,对人体经脉已略具概念,但毕竟涉猎未久,对十条正经上二百七十七对穴位尚未能完全熟记在心。古剑手背、腿背及身背上插了将近两百针,然金针前端浸到药水的部分,多已深入肉内,大致看完,也没把握侯藏象是否每一穴位都没偏,每一针都没弄错?而胡远清懂得更少,将正面诸穴检查完毕也没说什么。侯藏象一脸得意,说道:「愈难的针法愈有把握,否则怎敢叫『神医』?你们想挑毛病,难上加难!」说着大摇大摆晃荡起来。
  
  胡远清耳尖,竟让他听到金针在瓷罐内的细微碰撞声,遂走到侯藏象身前,从黑色药罐中夹起两根金针,道:「这是什么?」侯藏象笑容冻在脸上,装作没看到程漱玉瞪来的嗔怒目光,接下金针道:「少了两针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效果差一点。不插错就没事!」说着走近查看足太阳膀胱经和足少阴肾经诸穴,找找看到底是遗漏哪个穴道?从头到尾扫视两遍,却发现这一百八十六点水脉穴道,竟都插满了针!显然必有两根针插错了穴道,这才开始有些紧张。
  
  程漱玉急道:「怎么办?要不要先拔出来?」侯藏象摇头不语,面色转趋凝重!这针一旦插上,不把十二经络完全打通,必死无疑!他每次给人医病时总是信心满满,一旦出了大纰漏却又往往不知所措,脑袋一片空白惶惶不知所以!随着药效逐渐加剧,古剑也忍不住的哦哦呻吟,这鸣声被湿布压住,听来并不响亮,但在静夜之中,却有几分惨怖!
  
  同属木脉的足少阳胆经与足厥阴肝经诸穴,似有千万只小虫钻动,弄得他奇痒无比;金脉的手太阴肺经和手阳明大肠经诸穴,好似无数钢锯在上面刮锯,疼痛不已;土脉的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诸穴,却有如埋入千丈地底,极为闷燥;火脉的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诸穴,炙热难当;水脉的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诸穴,则奇寒刺骨。这五种截然不同的极端痛楚,同时加诸在一个人身上,恐怕是天下最惨最难过的肉刑!要不是之前被王遂野折磨得够久够惨,对这些疼痛多少有些适应,恐怕早已晕死。
  
  此时他全身真气,也无须特别导引,自然而然在这十道经络中来回鼓荡流窜,随着药力的增强,痛苦也更加猛烈,真气的流动亦更快更强。然而这股真气流到了足底涌泉穴时,却遇到极大的阻碍。涌泉穴位于足太阳膀胱经与足少阴肾经交会之处,两经均属水脉,故此穴乃水脉中心。照说扦入黑针之后,此穴应该感受到的寒气最重,然古剑却隐隐有灼热之感。这个时候他神智尚清,猜想此穴可能被侯藏象误扎火针;可是嘴巴被湿布封阻,只能哦哦啊啊的乱叫,却吐不出半个字。
  
  程漱玉心急如焚,也不理会什么男女之防,迳跳至前头一针一穴查对起来。此时的她心中毫无杂念,只有一个念头反复:「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程漱玉依着侯藏象扎穴的顺序,从足少阳胆经开始查起,她看得仔细,发现这条穴道在月色下,隐隐有一条青线浮起,这条青线从足少阳胆经的瞳子髎开始,一直到足厥阴肝经的期门穴,都没有中断;接到手太阴肺经的起穴中府穴,青线转为白线,走完金脉的两条经络,到达足阳明胃经处转为黄线,继续寻查下去,一直到手太阳小肠经的红线走完,都未发现异状。此时古剑呻吟声愈来愈密,身子也抖得厉害,她知古剑若非痛到极处,绝不至如此。忽然间,她觉得难受得紧,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这个时候还不能哭,否则更加瞧不清楚!她忍着继续追查下去,沿着足太阳膀胱经这条黑线,从头顶查到脚底。天可怜见!终于让她在脚底的涌泉穴找到了中断处,自此开始,后面整条的足少阳胆经都没有任何颜色。她拔起插在双脚足底涌泉穴的两根金针,针头果然呈红色!丢给忙着搓手搔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侯藏象。
  
  侯藏象喜道:「就是这两根!火针插在水脉上,水火共济,阴阳调和,说不定更加……」说到这里,看到程漱玉珠泪盈盈的模样,赶紧闭上了嘴,自重的把黑针插回涌泉穴。他总算恢复镇定,很快从火脉中找到了刚刚漏刺的少冲穴,把红针扦入,总算每根金针都到了位。于是原先应通未通的足少阳胆经,也开始呈现黑色。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经脉的颜色也愈来愈明显,到了后来,无须靠近也能清楚看到布满古剑全身五种颜色的脉线,每条脉线上都有一道真气鼓胀流窜。
  
  这种痛苦实在难以形容,仿佛全身经脉都要胀暴,每一寸肌肤都快被撕裂。因为这种刺激是持续不断,缓缓增强的,尽管痛不欲生,却偏偏死不去、晕不倒、疯不掉。古剑的身子又是抽搐又是抖动,四肢将彩带扯得紧紧,彩带不断,两根柱子却嘎嘎作响。胡远清问道:「如果他撑不住呢?」侯藏象道:「非死即瘫。这种针法本来就有风险。」程漱玉冲过去道:「我们不试了!把这鬼针拔下吧!」她声音哽咽,伸手要拔下金针。
  
  侯藏象及时把她拉回,喝道:「这会害死他的!」程漱玉双手掐住他脖子,泪水再也抑止不住:「如果他死了,我不会饶你!」侯藏象扳开她的手,还想辩白几句,却听胡远清道:「咦!怎么脉线不见了?」两人同时松手,贴近古剑身背细观,颜色是消失了,真气仍在各经络间流窜,就连手臂上的手厥阴心包经及手背上的手少阳三焦经两脉,也有真气鼓荡,侯藏象笑道:「通了!通了!这小子靠着五行气脉里狂涛怒潮般的真气,已将最难走气的心包经和三焦经打通。如今他十二经脉真气流转毫无滞碍,这机缘可是千载难逢!我帮了这么大的忙,你这姑娘真不识好歹,竟还怪起我来?」

    见古剑抽动不再像原先如此激烈,程漱玉心里的石头总算可以落下,破涕为笑道:「算你对。现在可以拔针了吗?」侯藏象道:「别动!等我们完全看不出气鼓脉线之时,表示真气完全均匀融入十二经络之中,才算功行圆满。你若急着拔针放人,积存在体内的真气强归强,日后却未必能控御自如。」程漱玉依言后退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插腰道:「我警告你们!待会放人下来后,可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刚刚做了些什么!」

    胡、侯两人同时爆笑起来,侯藏象笑道:「你救了他的性命,这可是好事,怎么怕人知道?」程漱玉道:「如果知道我救了他,就会晓得是你差点害死他,此事传到江湖上去,只怕影响您神医妙手的名声?」侯藏象冷汗直流,忙道:「不提!不提!我当然不会提。只是胡兄……」胡远清也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道:「不说!不说!这女娃这么凶,我不敢惹!」这虽是玩笑话,倒也有几分真实;说也奇怪,这两个人年纪比程漱玉大上一、两倍,论武功更是天差地远,却都不约而同的对她生出些许惧意。

    但人就是那么奇怪,愈是怕一个人愈喜欢逗弄她,见她半嗔半笑的神情,似乎还没开始生气,胡远清又忍不住说道:「瞧你刚才急成那副德性?简直要把人给吞了!」程漱玉噗哧笑道:「哪有这回事?我还要靠他保护,当然不想他就这么死了。」侯藏象道:「原来如此!可是你刚刚……唉!」程漱玉似怒还笑道:「你想说什么?」侯藏象道:「胡赌鬼,今天如果一个黄花闺女的臂膀给男人瞧见了,会有什么下场?」

    胡远清道:「事关一个女人的名节,那可不得了!我看若不嫁给他,就得把这人给杀了。」侯藏象又道:「如果这事倒了过来,变成姑娘瞧见了她不该瞧的东西,怎么办?」胡远清道:「我看还好吧!反正咱们男子汉经常袒胸露背,并不稀奇。」侯藏象道:「如果是……什么都看到了呢?」胡远清道:「这……这就有些麻烦,难不成真要挖下眼珠子?」侯藏象道:「那有啥用?都已深印脑海……」

    ……

  这两人站在程漱玉三丈之外一搭一唱,爱说又怕被她拳风扫到。不时瞥眼瞄过去,她双手托腮坐在舷上,低头瞧着映在江中的上弦月,憨憨傻傻的笑着。她心情挺好,什么都不想计较。古剑自从打通十二经络之后,疼痛便大为减轻。此时他体内真气充盈,任之继续流转,只觉得愈多运行几遍,身子就愈轻松,到了后来,疼痛完全消失,四肢百骸无不舒畅。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感到真气平平缓缓散布全身,想用时却可随时凝聚,这是一个人内功达到相当境界时才会有的现象,他喜不自胜,过去所受的一切辛劳苦累,都有了代价。
  
  侯藏象凑近一瞧道:「可以了!」拔出金针,解下彩带,另取一套备好的新衣给他换上。程漱玉马上勺水上来,拆下眼罩,拉出口中湿布,给他灌上一整瓢水。大伙也都疲累,议好明日看完最后三场热剑,再让胡、古二人比试一场。古剑这一觉睡得香酣,直到午时将至才被程漱玉摇醒。一睁眼便吓了一跳,船上多了四名不速之客,萧、王、刘、金四大统领,竟全部到齐!
  
  前天残帮望江楼大会后,古、程二人混在残丐群中离去,王遂野和刘易风虽出动了大批人马却也没能截到。待众丐散尽,两人站在望江楼顶层眺望,正自无计可施之际忽闻一声犬吠,转头一看,西侧出口处有一只黄狗和一个人,那狗叫了一声,随即被主人制止。带着这只狗的人正是萧乘龙,他被几百只跳蚤咬得落荒而逃,敢紧回去沐浴更衣,回到会场时残帮大会已近尾声,此时已无法混进残丐堆中慢慢找人,便打扮成一个看热闹的普通人,带着一只黄狗。
  
  这只黄狗是从西域进贡而来的牧羊犬,说来大有名堂。牠外表看来不似獒犬凶悍,但嗅觉极为敏锐,颇具灵性,甚受后宫喜爱,当今圣上赐名「黄啸」,在宫中备极荣宠,可随意行走于各宫殿间,日夜跟着两名太监,专职伺候其饮食起居。这次追踪程漱玉,皇上也想让这只西域神犬立个大功,特令萧乘龙带出来。皇上要借,他可不敢不收!一路上诚惶诚恐,侍奉得比自己爹娘还加倍小心,就怕有什么三长两短,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敢随意动用。
  
  先前萧乘龙在抓到古剑之时,曾让他穿上一套浸过香料的女装,也就是目前程漱玉穿在身上的这一件。这香料十分特殊,人闻起来隐隐约约,对狗而言却十分刺鼻,即便在数里之遥也还能追踪得到。程漱玉见这衣衫华美精细,又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舍不得扔,一直藏在包袱里,却没料到会变成敌人追踪的利器。
  
  当他们混在一堆残丐之中,由于残丐身上什么气味都有,即使是神犬也难以分辨。直到群丐散去,各种杂味随风飘散,华服上的香气才慢慢钻进黄啸的狗鼻子里,只叫一声,便引起王、刘二人的注意。他们看不出易容后的萧乘龙,对这只名犬却是认得,随即一跃降一层,三跃而下望江楼,向着人犬处奔去。
  
  萧乘龙远远看见两人奔来,可不愿快到手的功劳被人分去,带着黄啸在附近的巷弄里东钻西窜,想先摆脱二人再说,但王、刘二人怎肯放过?施展轻功紧追不舍,眼看快要追到,忽觉后面有人逐渐接近,回头一看,却是「独行将军」金克成!他没有手下,自己到东门碰碰运气,远远听到犬吠声,转头看见王、刘二人正似鹏鸟般跃下望江楼便追了过去。他距离最远,但因内力最深,跑久了渐渐被他赶上。
  
  萧乘龙眼见带着黄啸不可能甩开这班人,停下来转身笑道:「我以为是哪里来的坏人想对黄啸不利呢?早知是三位大哥就不必跑得那么辛苦啦!」金克成道:「废话少说!你打什么鬼主意,大家心知肚明。」刘易风道:「咱们别耗啦,黄啸一定闻到了什么,不快追就晚啦!」

    王遂野道:「是啊!那小子剑法怪异,就算追上,你一个人也未必对付得了。」萧乘龙笑道:「小弟正想拜托三位帮忙,咱们四人同心协力,还有什么事办不成?」就这么一阵拖延,留下的味道更淡,黄啸得花更多时间来找路。当他们到达岷江河畔时,足足比古、程二人晚了一个多时辰。黄啸跑到原先程漱玉修补到一半的扁舟上又叫又跳,终于确定,他们是走水路而逃。
  
  在附近搜寻一阵,没别的船只,只好将就着用这艘破船。这条小舟桨断船破,于是一人负责划桨,一人负责堵洞,一人将渗进来的水舀出,另一人得把黄啸伺候舒服。照说在这节骨眼上,他们应该同舟共济才对,但这四个人勾心斗角了十几年,哪能在瞬间齐心戮力?于是你责我划得慢,我怨你洞没堵实;你防我偷袭,我怕你暗算,保留气力才实在,谁也不肯认认真真做好本分。因此本来一天一夜可到达的乐山大佛,他们硬是迟了半天。
  
  王遂野道:「我开了那么高的价钱,现在你抓到了人,却不肯交出来,到底想怎样?」在他旁边一只黄狗不断朝两人鸣叫,似乎认得程漱玉,直想扑将过来。萧乘龙又哄又抱,直道:「别急!别急!别急着抢功。你已经立了大功,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他想这只狗闻到了程漱玉衣服上的香气,认出逃犯,急着想帮忙抓人。可是黄啸若当真飞扑过去,岂不变成对方的「人质」?尽管狗爪在他身上不住搔抓,他不敢反抗,也不敢放任其跳离。
  
  胡远清道:「不是不给人,只是想你们再等几个时辰!」刘易风怒道:「为什么?莫非你又跟他们订下什么奇怪的赌约?」胡远清道:「不行吗?你们出的价钱我还不满意,可没承诺非交人不可。」金克成道:「你要多少?九万两银子够不够?」胡远清摇头。王遂野道:「我出九万五千两。」刘易风道:「九万八千两。」

    金克成还想再加,却听萧乘龙道:「我没那么多银两可出,只要你把欠我的二万六千两银子马上归还!」这么一说,胡远清脸色一变,缙云山庄和白晶堡的热剑酬金还没收到,百花庄给的万两纹银却早在画舫中输得精光,如今他身上可没剩几文钱,怎么还这二万多两,更何况另外三人也都是债主!只听王遂野道:「还有我的三万两银子,你也拖够久啦!」刘易风道:「我的是二万两千八百两,请你拿来!」金克成道:「我的最少,只有一万八千两,你该拿得出来吧!」四个人伸出四只手,要他马上还钱。
  
  胡远清无奈,转头对古、程二人道:「我们的赌约取消!由你们跟他赌吧!」又向四大统领道:「大家有事好商量,这样好吗?我把人放了,由你们四人各凭本事抓人。我欠你们的这些小钱,就此一笔勾消如何?」萧乘龙等人均想:「这个价钱倒挺便宜,麻烦一点倒也无妨,这小子剑法再奇,也绝不可能在我们四人围攻之下化险为夷;只是待会要如何抢得首功,倒要好生计议一番。」四人都接受。

    王遂野道:「劳烦两位让让,我们就在这儿动手!」却听侯藏象道:「你们急什么?我可没答应呢!」四大统领同时变色,侯藏象的暗器手法天下第一,若真要硬拚,逼得他掷出满手金针,在这狭窄的画舫上极难闪躲。而此人随身携带上百种药,药与毒本在一线之间,若不慎中了一根沾上毒水的金针,必有无穷后患!
  
  萧乘龙笑道:「侯神医您又必蹚这池浑水?当年您在京城做客,咱们可从来不敢怠慢啊!」侯藏象道:「我也没亏待你们。萧乘龙,你的易容术,要不是我指点几天,会如此维妙维肖吗?王遂野,你最爱玩的『丧心病狂五色针』,可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吧!金克成,若不是我教你经脉逆行,分阴离阳之术,别说你不可能将阴阳爪练到一手阴一手阳的地步,恐怕还会走火入魔,七孔流血而死呢?至于刘易风……嘿嘿……」

    当年侯藏象和四大统领议定,每人各出三十名死囚供他研究病理药学,他则分别传授每人一套功夫回报。这是买卖,只要彼此各得所需,就无所谓恩义亏欠的问题。他一一和三人提到以前传授给他们的实用技能,说得三人哑口无言,点头默认,表示确实得到了好处。但轮到刘易风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刘易风忿然道:「你传我一套赵飞燕掌,一帖消瘦汤,说早晚打七遍拳,喝两碗汤,三个月内必可身轻如燕,恢复我原先俊雅体态!」程漱玉忍不住噗哧一笑,刘易风腰身比常人粗了一倍有余,想要瘦回来谈何容易!刘易风横了她一眼,又道:「我照做了三个月,当时的确瘦了一些,只是每天闹肚子疼,三不五时头昏眼花,只好暂缓一阵;哪知一旦停了下来,身子却像吹气般的快速膨胀,一个月不到,竟比服药前还重了三十来斤!」

    侯藏象笑道:「这没道理!你是不是打错了拳?练一遍瞧瞧。」刘易风双手扬起作云手状,一声娇叱,极柔极巧的扭动起来,时而前俯,时而后仰,时而抬腿触肩,时而甩臂碰腰,他胖归胖,每个动作都流畅柔和。这套赵飞燕掌若是由一位苗条轻盈的大姑娘来使,倒像是一套妩媚曼妙的舞蹈,但由这个两百来斤重的大汉使将起来,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滑稽。没有人能忍住不笑,就连黄啸,都情不自禁的汪汪乱叫!
  
  刘易风一套使完,转头瞧着侯藏象,他笑道:「没有错啊!莫非你看错药方?」刘易风道:「仙楂四钱、芍药两钱、柴胡四钱、黄连五钱,放入煎锅,加六碗水煮成四碗汤,早碗各饮两碗。」侯藏象笑道:「你记错啦!黄连味苦性寒,有清热燥湿,泻火解毒之功;但这帖药本已偏寒,所以要用味甘性温的黄耆中和,你好死不死搞成黄连,岂不是寒上加寒,肠胃怎么承受得住?难怪会拉肚子!」

    刘易风喝道:「这种药方可是你开的!」侯藏象道:「笑话!我怎么可能错得如此离谱?定是你记错!」刘易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纸条,虽然一部分模糊了,但那「黄连五钱」四个大字仍是清清楚楚,正是侯藏象的笔迹!侯藏象神情尴尬,缓缓转头对程漱玉道:「小姑娘,我护不了你!」程漱玉浅浅一笑,忽然对黄啸招手轻喊:「过来!」

    黄啸奋力一挣,萧乘龙没料到黄啸会和程漱玉如此亲密,一个招手便奋不顾身的冲将过去,他又不敢对这只御犬施以内力,一个疏神,竟让牠挣脱双手,扑向程漱玉怀里。她抚弄着牠的头,柔声道:「原来这些坏人是你带来的,黄啸呀黄啸!给姐姐添麻烦啦!」说是这么说,语气上却毫无责怪之意。
  
  这一下变起仓促,萧乘龙脸色惨白,道:「牠……牠这么喜欢您……你不会杀牠吧!」程漱玉边抚弄着黄啸边说道:「我一向很疼黄啸,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想伤害牠。」言下之意,你们若逼人太甚,大不了同归于尽!她若抱着牠跳河,谁也来不及阻止。

    其实这一人一狗早在宫中就十分亲熟,无论在何种情境之下,她都不可能牺牲黄啸,但这四人都想:「要是我碰到这种事,别说一只狗,就算是兄弟也绝不手软!」他们将心比心,深信程漱玉有说到做到的打算。刘易风急道:「千万不可!这只狗若有个三长两短,就算皇上不计较,贵妃娘娘也不会……」他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急忙闭嘴,但已经来不及。
  
  程漱玉沉脸道:「你不知我最恨谁吗?」谁不知贵妃娘娘爱狗?而程漱玉就是被郑贵妃逼得逃离东宫,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万一程漱玉生起气来,杀了贵妃娘娘最宠的爱犬黄啸,护狗不力的萧乘龙,项上人头非丢不可!他狠狠瞪了刘易风一眼,道:「刘胖子!把我害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萧乘龙功夫排在四人之末,却凭着一张马屁嘴,满脑鬼恶点子,排名反倒在另三人之上,早已惹人嫌忌。刘易风等人倒盼程漱玉一刀把黄啸给杀了,反正御犬不是丢在自己手里,虽免不了被斥责几句,却可除去这个绊脚石,岂不更美?只是难在如何不留痕迹的把黄啸害死,王遂野道:「你待如何?要我们为了一只狗放人,恐怕办不到!」说完刘、金二人都点头支持。
  
  这边不可能承诺放人,那边不肯放狗,岂不僵在这里?萧乘龙紧张起来,只得对程漱玉说:「太后一向疼您,出发前还特别交代下官等千万不可伤害您!您就跟我们回去吧!萧某发誓到了京城,一定向皇上力陈,化解您的冤屈。」程漱玉道:「大内规矩,所有后妃嫔娥均不准习武,这怎么解释?」

    萧乘龙道:「是有这个规矩,但也未必死罪;何况您的武功实在不怎么高明,只要把您的武功废了,请太后、太子和几名重臣为您求情,弄个无罪开释不难,顶多贬为宫女。忍辱负重个几年,哪天太子登基,以您受宠的程度,至少也是个娘娘啊!我们还得巴望您提拔呢?」

    程漱玉摇头道:「深宫太过气闷,我不想回去!请你们转告太后及太子,说玉儿对不起他们,千万保重!」她流出几滴泪珠,黄啸帮她舔去。又道:「你们硬抓我回去,也只得到一具尸体罢了。既然如此,何不向上禀报,说我跌落嘉陵江中,尸骨无存。我保证日后隐姓埋名,不再出现。」

    刘易风问道:「荣华富贵你不要,甘愿躲躲藏藏一辈子?为什么?」只听程漱玉缓缓道:「我进宫是有目的,根本没被冤枉。这点你们不晓得?」此言一出,萧乘龙等人都变了脸色!他们均知程漱玉背后另有名堂,说她受到冤屈,只是想骗她回京,所感意外的,并非她说话的内容,而是她竟敢直承有罪!显然是铁了心不回宫。
  
  萧乘龙挤笑道:「您爱说笑了!说您混进宫内是别有用心,那指使你的人是谁?为何始终不见他来救人?」程漱玉幽幽淡淡的说:「他不会来了!你们也别妄想引他们出现!经过这么多天,如果那些人有心营救,你们几个撮鸟活不到现在。」说着说着,眼泪又不知不觉的滴了下来。
  
  程漱玉自己用衣袖擦去泪水,又道:「这样吧!胡赌鬼做个见证,咱们来赌一把!」胡远清一听到「赌」字,瞳孔又放大,随即说道:「好啊!怎么个赌法?」程漱玉道:「等下午三位剑钵和峨嵋三少的热剑结束,咱们也到佛像的右手背上较量一番,哪个人一对一赢了古剑,我就跟谁走;若你们全输了,今后不准再骚缠我。行吗?」

    金克成首先附和,他对自己的阴阳爪最有把握,不信赢不了!萧乘龙不置可否,他的信心就差了些,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将黄啸救回,就算吃了一点亏也没法计较。王、刘二人却起了疑窦?思道:「这小子剑法诡奇,但尚缺稳健,内力不足更是他一大弱点,若不靠一些机巧,很难胜过我们任何一人,更何况要连过四关?可绝无侥幸!但以程漱玉之精明,若没几分把握,不可能出此主意。莫非……」

    王遂野仔细端详古剑,才发现他面色红润,目光炯炯,太阳穴微微鼓起,似乎内力又明显的精进许多。又见侯藏象正露着一张诡异笑脸,忽然想起那天和他提到古剑之时,这个医魔兴奋的样子。遂对侯藏象道:「你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侯藏象道:「没有!没有!我可完全没有摸到他!」他用飞针扎穴,的确没碰古剑身子,只是嘴上虽说没有,却遮掩不住一脸的得意,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加落实了人家的怀疑。
  
  程漱玉白了一眼侯藏象,转头对四人道:「就算动过什么手脚,也不知有没有效?不然你们也可以找侯神医试试,无论有没有用,大家都不吃亏。」「不必!」四大统领不约而同摇头拒绝,这四个人共事十余年,倒是头一次这么有默契。这四人吃了几十年公饭,都练就了谨慎小心死不吃亏的本事,没有八、九分的把握,那是决计不试。

    四人轻声商议了一会,萧乘龙道:「这样吧!你别管我们用什么法子,如果天黑之前未能收拾古剑,就依你之言,从今以后不再追捕你程大姑娘。」言下之意,如果一对一没人赢得了古剑,四人齐上也不算违反约定。世上有几个人能挡得住锦衣卫四大高手的联手围攻?程漱玉抱紧黄啸道:「古剑,我们准备跳下去吧!」又转身对萧乘龙等人说:「你放心!我会抱紧黄啸,如果牠死了,我也不会活的。」说罢,一脚跨出船舷,作势要跳江!
  
  萧乘龙那声「且慢!」还没喊出口,侯藏象已将她一把拉住,说道:「先过来商量一下。」说毕,带着古、程二人往隔壁百花画舫走去,胡远清也随后跟着。四人分别坐在一个方形赌桌的四面,一坐下侯藏象便轻声道:「答应他们!」程漱玉道:「你疯了!」又转头问胡远清:「这四个人联手,你打得赢吗?」胡远清摇头道:「如果他们并心同力,两个也未必赢得了!」程漱玉对侯藏象道:「那就是!你还要古剑打四个!」

    侯藏象道:「你想他们几个,能够并心同力吗?」原来如此!程漱玉面露微笑,这四个人若能同心协力合作无间,她早就在天牢等死了。顺着目光看一眼,那四个人也正在低声商议,谈的多半是要如何相互配合,齐心对敌;但狗改不了吃屎,这几个人无论表面上如何信誓旦旦,内心必是各怀鬼胎,算计着该怎样抢下首功。
  
  但她仍不太放心,毕竟三剑门热完剑至天黑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这时间太久,变数仍大,何况这些人若眼见天快黑还伤不了人,不知会想出什么毒招出来。问道:「这样稳妥吗?我总觉得不能掌控的东西太多,何况古剑听不见任何声音,天色昏暗一些,剑法就要大打折扣。」却听胡远清道:「这样才刺激,若预先知道稳赢,那还赌个屁?」程漱玉没给他好脸色,求助于侯藏象,他一直把玩着桌上的玉杯。
  
  这桌上摆着一只酒壶和十二只玉杯,玉杯共分三色,四只翠玉杯上分别雕上蔷薇、牡丹、玫瑰、芙蓉,个个晶莹剔透;四只白玉杯上雕的是水仙、海棠、百合、凤仙,无不温润柔滑。侯藏象正在把玩的四只墨玉杯,看来并不起眼,但她这「漱玉」可不是随便叫的,一眼就看出这是汉朝传下来的古玉,远比翠玉和白玉珍稀,上面刻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
  
  侯藏象轻声道:「我不会让他们打到天黑的。」接着将四只手指伸进口袋,沾起四种不同颜色的药粉,分别抹在四只墨玉杯上,这古玉很难避免风月侵蚀,表面不如新玉光滑。他在其上涂抹微量药粉,和上一点口水,细粉遇水变成透明,全渗进杯内微缝中,完全看不出来。侯藏象一直背对着四大统领,一举一动并无破绽。
  
  程漱玉最早会意,思道:「待会洪承泰和那什么蔡知府的回来,一见四大统领驾临,必定不会错过巴结逢迎的大好良机。势必拿出最好的酒,最好的墨玉古杯,只怕他们不肯赏光。这四人再奸滑,怎么想得到百花庄和成都知府敢在酒中下药?」轻声笑道:「你下什么药,毒得死人吗?」侯藏象小声道:「我侯藏象只救人,不杀人!」程漱玉细声道:「把他们迷昏也好,反正『不择手段』之议,是他们提出来的。」

    侯藏象摇头轻声道:「洪承泰等人一个时辰之内会回来,马上请他们喝酒,红色药粉的药效在两个时辰之后发作,算算时间,离热剑完毕还不满一个时辰;此时喝到这杯酒的人腹痛如绞,说什么也没力气再打!」程漱玉屈指一算,道:「那时天都快黑了,还下什么鬼药!」侯藏象道:「就是天色将暗未暗之际最为难熬,那四人眼见时间将至,出手必然更加凶狠毒辣,古剑却开始不惯天色。」

    程漱玉道:「为何不加快药效?让他们还没打就开始发作,岂不更加省事?」侯藏象道:「这么一来,他们完全不服气,恐怕不肯遵守约定;何况若不如此,怎能试出我金针扎穴法的神奇妙效!」胡远清拍手附和,道:「太好了!人生自古谁无赌?这样才有意思。」一个拿古剑的身子试验,一个拿他的命来找刺激,程漱玉气得牙痒痒,却也莫可奈何,道:「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做鬼也要找你们!快说!另外三种是什么药?」

    侯藏象道:「白色药粉只要太阳落山,天色稍阴,饮者便寒气发作,全身僵冷;吃了黄色药粉的人,当汗水流出三升,体内水分不足以中和药性,全身开始燥热难当,非得跳进河里,浸泡一个时辰不可;至于吃进黑色药粉者,药性会在他使完三百招之后发作,此时内息突然涣散,剩下不到半成功力。无论哪种药粉,只要药效一发,那人非得罢手不可!」他们虽时有争论,始终把声音压得极低,风声呼呼,萧乘龙等人虽早已商议完毕,却也听不见什么。金克成叫道:「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怎么讲这么久?」程漱玉问古剑:「有没有把握?」古剑道:「试试看吧!」他的眼神可看不出半点自信。
  
  「唉!一切都是命!」程漱玉起身道:「就这样吧!双方各凭本事手段,天黑以前,若未能把古剑收拾,可不能再耍赖!」程漱玉接着用翠玉杯给侯藏象倒一杯酒,笑道:「侯前辈,您医术如此高明,有没有想过找个徒弟来继承衣钵?」侯藏象道:「当然有!只是我脑子里的东西太深太杂,一般人学不来;难得遇到几个聪慧之人,不是去学文,就是想习剑,视医道为难以成名立功的杂学末流,总是兴趣缺缺。」

    程漱玉道:「那您看我呢?」侯藏象忍不住把刚含入口里的酒给喷了出来,哈哈笑道:「这不是开玩笑吧!」胡远清也捧腹狂笑,就连古剑也忍不住的咧开嘴角,虽未笑出声音,却也觉得她这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只有程漱玉脸上全无笑意,突然念念有词起来:「帝曰:藏象何如?歧伯曰: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为太阳中之太阳,通于夏气;肺者,气之本,魄之处也,其华在毛,其充在皮,为阳中之太阴,通于秋气……」

    侯藏象道:「背诵《黄帝内经》只能算是基本功,后面还有许多要学的呢!紫禁城里那些庸医个个都是掉书袋能手,跟他们学,还能有什么好本事?再说望闻问切首重悟性,你一介女流,办得到吗?」胡远清也跟着笑道:「你有看过女郎中吗?哈哈!……这不笑掉人家大牙才怪!」程漱玉正经八百的道:「是不常见,但何太医曾告诉我:史上不乏女医,汉有义妁,晋有鲍姑,就连本朝英宗时也有谈允贤。」

    侯藏象笑道:「那也不过三、四人罢了!你可知她们的师傅是谁?」程漱玉摇头,问道:「这重要吗?」侯藏象道:「显然只有籍籍无名之辈,找不到传人,才会想收女徒弟;要不然就是教她们学医之人怕丢脸,不敢透露真名实姓。如果让人知道我传了你医术,岂不英名扫地?」程漱玉摇头道:「不通!不通!这规矩狗屁不通!女子也是人,为何偏不能行医济世?」侯藏象道:「这是祖宗传了几千年的行规,岂有错的道理?」

    程漱玉却道:「世上的规矩只论对或错,哪有分新和旧?武则天都可以做皇帝,为何我不能当个大夫?当年我学木作时,师傅也说万分不惯,到后来却赞我青出于蓝胜于蓝。」侯藏象道:「这不一样!你一介女流,怎么给人把脉?怎么替人针灸?怎么为人接骨?怎么帮人包扎?」程漱玉看一眼古剑,忽又想起昨夜的事,不禁微微脸红,道:「那又怎样?难道你没医过姑娘吗?何况天下那么多妇人小孩,只要我医术够好,也不必稀罕医你们这些臭汉子!」

    她的话倒是句句难以辩驳,侯藏象一时也想不出哪里不是,但深知一旦应承此事,势必引来无尽的讪笑,一世英名尽毁于此。摇头说道:「总之有一千个不妥一万个不便;如果你想学易容,我现在就可以教,但如果想当大夫,下辈子投胎时,做个男人吧!」语气十分坚决,毫无商量余地。
  
  胡远清叫道:「好啊!好啊!我也来学点易容术。」程漱玉没好气道:「你学这干嘛?让债主认不出人,好躲债吗?」说着掏出五两银子,叫他去城里买些好酒好菜回来。胡远清被她一语道破用心,只好摸摸鼻子,讪然接下银子,一溜烟往岸上奔去。侯藏象回扁舟拿来另一口木箱,里面全是易容材料,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一下指导一下实作,全在古剑脸上胡弄起来。

    黄啸看着这个人一会儿变成老头子,一会儿又变成大姑娘,一会儿是尖脸公子哥,一会儿是方脸庄稼汉,绕着古剑又跳又啸,不知是觉得新鲜,还是好笑?学这易容术首重悟性,如果心思够敏慧,双手够灵巧,稍加点拨便能大致掌握其中要领。上述条件,刚巧程漱玉都具备,再加上她早已摸索过一阵子,侯藏象教来十分轻松,往往只需指点个一、两句便能充分领会,不到半个时辰,已有七、八分火候。糊弄一般人已是绰绰有余,但要骗过萧乘龙这等行家,或许还得再下一番苦功。
  
  萧乘龙等人始终没有移动,只远远盯着三人,他们从昨天中午以来,就没进过半粒米饭,却也没人提议要吃。这是他们为难之处,若四人同时离船,怕要犯跑掉;若叫某人上岸采买,其余三人又不放心吃;只好强颜欢笑,都说兄弟一场,愿陪着刘易风节食。
  
  过了正午还不见胡远清的鬼影子,却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提前过来抢占船位,七个人都没用早膳,肚子咕噜声此起彼落,好不气闷!程漱玉把三人化了妆,都换成一张平凡无趣的脸,这种脸走在街上没有人会想多瞧一眼。侯藏象点点头,表示马马虎虎混得过去,三人才走回白晶舫。
  
  才刚坐定,洪承泰一行人浩浩荡荡出现在岸边,连宾客、家奴将近二十人,缙云山庄的人也回来了,除了杨家子孙三人外,尚有七名门徒。杨继和洪承泰、蔡开走在前头,首先看见白晶堡画舫上的七个人,奇道:「咦!闾丘兄也有朋友来啦!怎么他们父子反倒不在?」洪承泰道:「多半是跑去买酒菜,这对父子怪得很,不喜欢到客栈茶馆轻松一番,偏爱守着那艘船。既然是闾丘家的朋友,想必不是寻常人物,咱们先去打声招呼。」说着他们第一批达官贵人先乘两条小舟,往最靠下游侧的白晶堡画舫驶来。
  
  远远看来,古、程等三人与萧乘龙等四人虽在同一画舫上,却分别靠在船首与船尾,壁垒分明。再加上画舫的顶篷被拆除一空,两根白柱上共有四道明显凹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众人俱感诧异!蔡开有些看不清,离画舫约莫四、五丈远才看清楚萧乘龙等人的脸,忽然全身栗然抖动起来!洪承泰问道:「知府大人,怎么啦?」蔡开颤着牙道:「不……不可能……怎么这四位大人会……在一起……」

    萧乘龙打断他的话道:「蔡知府,好久不见!咱们四兄弟来到贵宝地,悄悄做一笔买卖,没能跟您先打声招呼。」话中之意,显然是不欲被他揭露身分。洪承泰虽未见过四大统领,但他老于江湖,想起昨日张颿之言,很快便猜到这四人身分,此时两船已十分接近,便轻轻跃上画舫,对四人拱手问好:「原来是萧、王、刘、金四位大老板,在下百花庄洪承泰,能在此见到四位,荣幸之至!」心里却在嘀咕,怎么闾丘家也结交得到这等人物?
  
  他伸出双手,一一和四大统领握手攀情,握到刘易风时,听到他肚子咕噜咕噜的响音,惊道:「四位还没用膳吗?怎么不见闾丘兄?」四人摇头,金克成道:「你是说船主吗?我们没瞧见。」洪承泰随即转身,对着负责撑舟载客的家丁喊道:「快快快!把凌云楼刚煮好的菜,用十倍价钱买下,火速端来!」转头对四人躬身道:「既然如此,四位不妨移驾到敝人的陋船上,好让百花庄替四位接风洗尘。」

    蔡开才刚爬上来就忙着附和道:「是啊!洪庄主的百花画舫上什么都有,可比这里舒爽得多。」萧乘龙等人一直守在靠近下游的船尾,若古、程二人毁约跳江,比较容易拦截得到。萧乘龙笑道:「我们习惯这里,还是别动的好。」这艘画舫远不如百花舫来得华丽舒适,又没了顶篷遮荫,每个人都被赤日晒得汗流浃背,这番话显然言不由衷。
  
  洪承泰心知其中必有古怪,但也不敢多问,交代下人把桌椅杯酒全搬过来,先伺候四位贵客喝杯饭前酒。这方桌不大,勉强再挤上洪承泰、杨继、蔡开和嘉定知州俞显卿四人,其他的小官微吏只能站着陪客。玉杯也只有十二只,还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敬一杯酒呢!酒瓶一开,本来靠睡在程漱玉腿上的黄啸被浓浓酒味熏醒,见船上忽然多了好几个陌生人自然汪汪叫个不停,逼得众人再次注意他们。洪承泰皱起眉头,拿出五两银子,叫下人去打发。
  
  那家丁走近道:「喂!我们庄主请你们到别处去,别在这吵人!」语气不甚和善,说完把银子抛了过来。程漱玉一个松手,黄啸一记飞扑,往那人腿上咬去,那人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黄啸已被程漱玉抱回。伤口虽不深,却也盛怒难消,一句:「岂有此理!」拔出腰刀,要往黄啸身上砍去,挥到一半,身子突然被人从背后抓起,往江中抛去。
  
  出手的人自是萧乘龙,丢完人拍拍双掌笑道:「既然牠不喜欢,你们走吧!」他一出手就把主人的家仆丢到江里已十分无礼,竟还下令逐客?就算是权倾一时的大官,也不该动不动就翻脸,洪承泰等人俱感惊愕!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蛮横之人!却听金克成喝道:「请你们滚回隔壁船!听不懂吗?」

    这四大统领在京城一向是耍风遮雨的人物,寻常官吏见了他们尽管卑躬屈膝,也未必能博君一笑。他们本来就横行霸道惯了,为了一点小事将人砍手剁足也是常有的事;而此次千里追缉,损兵折将又吃了不少苦头,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个瞎了眼的下人在此时冒犯黄啸,只把他丢到江里已算十分客气。萧乘龙这个人无论多么生气,仍是面带微笑,其余三人可都没有好脸色!这四人平日勾心斗角,一遇欺压良善之事,倒是一个鼻孔出气。
  
  洪承泰家大业大,总希望能广结善缘永保福安,倒不是非要巴结锦衣卫不可。他好歹在四川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众吃下这一顿排头,面子怎么挂得住?但四大统领并不好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杨继拍桌喝道:「你们怎么如此蛮横?说翻脸就翻脸!」他可没有洪承泰这种涵养,就算知道这些人的身分,也不能就此忍气吞声。这么重重一拍,桌上的杯子都跳了起来,酒水洒满地,震落了两只翠玉杯,碎了一地。程漱玉吓了一跳,幸好墨玉古杯还在。
  
  最紧张为难的是蔡开,一边是朋友,一边是绝对开罪不得的人,忙道:「大家请息怒,别为了小事坏了……」「住口!」刘易风打断他的话!对着杨继道:「那又如何?我们蛮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气氛愈闹愈僵,本来在稍远处休息养神的洪子扬和杨放两位剑钵,见其祖父受辱,也都提着剑,站在父亲身旁,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了起来。
  
  程漱玉心中窃喜,对着古剑不出声道:「等他们打得正热闹时,我们出其不意的跳上岸去!」古剑摇头,他神色坚决,不用开口也知道他在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定下了赌局,怎能不守约定?」这傻子一旦这么想,说什么也无用,程漱玉不再多费唇舌,只好叹道:「你这傻子!宁可当一个死君子,也不愿做活小人。」

    眼见要一触即发,忽闻岸边有人喊道:「要打快打!我做庄,赌人少的这边赢,有没有人要下注?」他刚开口时还在岸上,边说边施展轻功向着这里跃来,话还没说完,已踩过几条小舟,跳上画舫,正是胡远清。他先向洪、杨二位庄主打招呼,道:「不是我瞧不起人,你们人虽多,但要打赢这四个恶鬼,恐怕不太容易。万一两位剑钵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糟糕?」

    洪承泰心中一震,思道:「我们人虽多,真能打的也不过是洪、杨两家祖孙六人而已,恐非四大统领之敌。这四人个个心狠手辣,出手不留余地,我死了没关系,万一子扬少一条胳臂或断一条腿,该如何是好?」杨继也是同样的想法,但当众遭人如此无礼对待,面子如何挂得住?
  
  胡远清向萧乘龙等人说:「这里不是京城,总该尊重一下地方官吧!把家伙收起来,别到处作威作福啦!」不能作威作福,干那么大的官做啥?这番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更添恼火。但这百剑门由一百个独立剑派或剑门所组成,看似松散,其实彼此结合紧密,一家有难,百家齐援,如果没有一个堂皇的理由,谁也不想招惹这些剑门。萧乘龙等人霸归霸,恼归恼,兵器也都掏了出来,却始终不敢先出手。双方各有所忌,就这样僵着,收不起来,也打不下去。
  
  程漱玉忽然捧腹大笑道:「别闹啦!你们无故欺压剑门,难道忘了『百剑一家』?四位功夫再强,打得过裴友琴或朱未央吗?」这番话明是劝架,却暗指洪、杨两家靠着四大剑门的庇荫,镇住了别人;然而这两家剑门在四川可是数一数二的武林世家,哪肯因此落人口实?洪、杨二人分别转身对家人说:「今天是输也罢,死也罢,咱们都得认了!绝不可找四大剑门申诉求冤。」

    程漱玉短短几句话,便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反倒令萧乘龙等人起了疑窦,金克成转身对着她说:「你打什么主意?莫非是想趁乱落跑?」程漱玉笑道:「既然跟你们立下了约,就不会在天黑之前离开;但大家说好各凭手段,这中间会发生什么事?可就不敢说了!」意思是说,待会双方若打了起来,他们虽不会趁乱逃逸,却不保证不加入战局。
  
  四大统领重新衡量形势,如果只对付这两家六位高手,己方三人出马就已足够,但若加上了古剑,胜负就难说了。看着程漱玉始终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莫非这小子当真功力精进,已强过我们任何一人?莫非他们打算趁此机会先除掉一、两个人,等到下午正式约战,便可轻松拖延至天黑。嘿嘿!我们可没这么容易中计,这场架不打了!古、程二人,一个剑法精奇,一个诡计多端,四大统领再怎么占尽上风,也不敢掉以轻心。
  
  四大统领官场混久了,早修得一身能屈能伸的本领。王遂野率先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大动干戈?」萧乘龙笑道:「是我一时心急,出手失了分寸。然洪庄主有所不知,这条狗是我主子的爱犬,如果贵仆真砍了那一刀,后果不堪设想!」听他这么一说,听得懂的人都不禁心中一震:「他们的主子不就是皇帝吗?莫非这只狗是……御犬?难怪如此紧张!」

    却听程漱玉讥道:「是啊!好好的人,干嘛跟畜生计较?」听得懂的人都知道,她所谓的「畜生」,表面上说的是黄啸,其实是暗指萧乘龙等人。众人见她如此大胆,不禁都替她捏一把冷汗,但她愈显得想挑起争端,四大统领就愈不敢惹事。这时那落水的家丁已被人救上船,全身湿漉漉的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萧乘龙笑着走到他跟前,塞给他一锭元宝,道:「这点小意思,就当向你赔罪吧!」那家丁害怕得紧,缩手抖脚不敢接下。洪承泰道:「没事啦!你就收下吧!」此时饭菜刚好送到,洪承泰说:「既然是场误会,就别挂在心上。咱们用餐吧!」一一招呼贵客就坐。杨继余怒仍在,不肯再跟他们应酬,一句:「我吃饱了。」带着家人、门徒回到缙云舫上。空出来的位子,正想叫胡远清来补,他从怀里拿出三颗馒头,乖乖巧巧的交给程漱玉。
  
  「开什么玩笑?出去晃了一个时辰,就买到这些!」程漱玉气得把馒头全扔到水里,没给半点好脸色。这次倒不是胡远清买不到饭菜,而是他很不幸的在街上看到一家小赌摊,更不幸的把买菜钱都输光了,自知理亏,岂敢回嘴!陪笑道:「您别生气!我马上跟洪庄主打个商量,看看能不能分点饭菜?」

    洪承泰虽摸不透古、程等三人的底细,但见程漱玉对待四大统领和胡远清的姿态,也知他们绝非等闲,不等胡远清开口,抢先道:「四位愿意赏光,老夫求之不得,饭菜充足,不如过来一道吃吧!」说完使一道眼色,家丁们随即再抬来一张方桌,四只圆凳,将两张方桌并在一块,重新摆置碗筷。
  
  程漱玉寻思:「这四个奸人疑心奇重,若推辞不去,难免让他们心生疑虑,不肯放心吃喝。」对着侯藏象凑耳道:「待会找个机会,给他们下点迷药。」她话音极细,侯藏象不住点头,不经意露出狡狯的微笑。四大统领是何许人也?已猜到了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四人一般心思,俱想:「待会只要他沾过的菜,我决计不碰,看你还有什么法子?」他们千防万虑,哪晓得药早已下在酒杯当中?这一切作为,只为了要演一场更像样的戏而已。
  
  程漱玉笑道:「我们当然想吃,但只怕四位大老板不太欢迎!」萧乘龙心想:「我钻研各式毒药十余年,侯藏象虽精通药理,若论下毒的手法,却也未必精过我。」笑道:「哪儿的话!四位尽管来吧!」三人起身,和胡远清一齐过去。古、程二人早将大部分的玄铁链卷藏在腰间,但洪承泰眼光十分锐利,发现古、程二人脚步较常人稍重,腰上似有绳状物缠绕。思道:「这对男女,非残非丐,为何要在身上绑着重绳?」想到这里,心中一震,忽然忆起昨日张颿之言:「这二人不就是四大统领所要追捕的要犯吗?难怪……」他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然一向老成持重,既然四大统领不愿说破,倒不如假装不知,以免惹祸上身。
  
  四人坐下筷子还没动,蔡开便敬酒问道:「说来惭愧,想我蔡开这九年知府怕是白干了!竟从未见过三位这等仪表堂堂的人物。还不知尊姓大名呢?」程漱玉心中暗笑:「这三张脸蛋,我也是今天才初次相见,你又怎会看过?」笑道:「知府大人位高权重,我们一介草民,区区贱名何足挂齿?」她连四大统领都敢奚落几句,哪会怕一个地方官?既然她不想讲,蔡开也不敢多问,尴尬笑道:「姑娘爱说笑了!」

    众人边吃边聊,说的多是武林奇闻,或是有关于试剑大会的诸多传言,至于宫廷官场情事,都绝口不提,毕竟锦衣卫统领的头衔太过吓人,若让一旁的百姓知道这里坐了四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头目,不吓得跑光才怪。这十二个人,各有十二种心思,聊起天来,不免客气有余,热烈不足。
  
  两张桌子上分别放置了六道菜肴,双方人马壁垒分明,分坐两端,刚开始都不去夹另一桌的菜。吃了一会,程漱玉使个眼色,侯藏象将筷子在背后磨蹭两下,伸长手在邻桌的鸡汤中夹起一块鸡胸,笑道:「好香的佛跳墙!」四大统领微一皱眉,心想:「这道好菜给糟蹋了!」

    萧乘龙也起身,在古剑正前的一盘鱼肉上夹了一块。程漱玉见状,立即用筷尾将周边鱼肉夹起,剔除细骨,欲送入黄啸口里。黄啸闻一闻,似乎晓得这味道不太对劲,并不咬下。萧乘龙道:「狗不吃鱼的。」他表面微笑,其实心中颇为紧张,深怕黄啸当真吞下这片带毒的鱼肉。
  
  程漱玉道:「这红鳟新鲜得很,黄啸不怕的,除非……」侯藏象接道:「除非有人加了散肠散,这种药色轻味淡,除非有一对狗鼻子,一般人很难闻嗅出来,但若不幸吃了,肠胃至少得痛个三天三夜。」说着又伸箸在萧乘龙前面夹了一条醉虾。
  
  萧乘龙一出手就让人猜个正着,而侯藏象在这边夹了两道菜,自己却全然瞧不出对方用的是什么药?震惊之余,对于侯藏象用药识毒的功力,不由得不服气。忽然想到:「方才吞进肚里的那块鳟鱼肉,会不会早下了毒,他们预先吃了解药,自然不怕,但我……」萧乘龙不禁冷汗直流,只觉得肠胃蠕动得不甚自然,再也不敢搞鬼!
  
  侯藏象吃完一道菜又夹一道菜,不多久这边的六道菜他全吃过,萧乘龙始终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鬼药?而侯藏象夹过的菜肴,再也没有人敢碰,四大统领很快无菜可吃,只好拚命喝酒解闷。刘易风睨了两眼萧乘龙,似是在说:「瞧你平日吹嘘什么精通各种毒药迷药,一遇紧要关头,还不是给人比了下去!」古剑等人跟在侯藏象后面夹菜吃肉,除了那盘清蒸红鳟不吃外,其余均无须顾忌,大胆吃个精饱。过了半个时辰,连黄啸也感到饱足,舔舔舌头,满意的躺在程漱玉脚旁。而此时,江面也已挤满观战的人船。
  
  过不多时,只听一阵哄闹,有人喊道:「来了!来了!峨嵋派和白晶堡的人也到了。」众人向江岸看去,果然闾丘项山父子、江正典、峨嵋三少及一位随行少女一行七人,同时出现在岸上。看到白晶舫上一时之间多了不少贵客,闾丘项山不禁心里打了一个突,却闻江正典问道:「闾丘兄,怎么你们家画舫的顶篷不见了?上面忽然多了十来人?」闾丘项山道:「少了一个顶篷不算什么大事,但船上的人可能来头都不小,咱们还是先去打声招呼吧!」这票人便搭乘一条小船过去。杨继祖孙三人见到,也走回白晶舫。
  
  七人才上画舫,便听洪承泰起身道:「你们提早来得正是时候,大伙全是响当当的人物,不如趁这点时间,互相认识一番!……这位是峨嵋派江正典大侠,一手『封雪剑法』使得滴水不漏,方圆三丈地,不落一片雪。论功夫讲才学,除了杜掌门外,就属咱们江大侠了!」江正典拱手笑道:「洪庄主过奖!本派别说尚有五位深不可测的师叔,就是其他师兄弟们,也个个武艺卓绝,在下才疏学浅,岂敢妄称高才?」众人均道:「江兄过谦了!」

    洪承泰接着介绍下去道:「这位闾丘项山兄,才是这艘画舫的正主,昨天他家允照少爷,在大众面前露出一身超凡的轻功和剑法,着实让人钦服不已!说句老实话:以前白晶堡没派剑钵参加试剑大会,算是大家的运气!」他这么一捧,闾丘项山免不了要谦逊几句。

    四大统领不禁皱眉:「这老头为人圆熟滑巧,就怕赞得不够仔细,夸得不够窝心;然而现场十几二十个人,若给他一个一个慢慢磨菇,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他们多说一句话,就晚一点热剑,对付古剑的时间就少一些,自然多一分不利。」萧乘龙笑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日后有缘自会再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今天最重要的,还是三位剑钵和峨嵋派三位少年英雄的比试,既然大家都到了,何不马上开始?」这么一说,不少人附和,此时日头炎炎,等着看热剑的人还真不少。
  
  却听程漱玉道:「不妥!不妥!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得见了面,若不好好介绍一番,亲近几句,便是无礼!说好申时开始比试,现在还差得远呢?随意提前,便是无信!」江正典看一下日影道:「应该没关系的!昨天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开始。」程漱玉道:「怎么没关系?昨天我们有事晚到了,结果只看到半场比试,好不懊恼!追根究底,还得怪你们提早比试呢!有没有人带日晷来的?」

    百花画舫上什么都有,很快就有下人拿了一个铜制的雕花日晷。程漱玉拿到船舷处一对日照,果然还差了半刻,众人看过后,忽然间一个不慎,松手将这个名贵的古董日晷掉落江中。程漱玉哎呀一叫:「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洪承泰还能怎么样?只好回笑道:「不要紧!小东西而已。」程漱玉道:「这样吧!由在下负责引介各位英雄,尽可能简短扼要,说完大概也差不多了。」

    首先便指着萧乘龙道:「这位是从京城来的萧龙,说起他的名头,在京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萧兄善于易容,不管扮的是将相巨贾、文士官绅、贩夫走卒、老农少樵、和尚尼姑、乞丐妓女、秃头赖皮、杂毛恶盗,无不维妙维肖;萧兄更精于用药,无论是麻药、迷药、昏药、醉药、咳药、泻药、软药、瘫药、毒药、死药,萧兄都会下;除此之外,萧兄使刀的功夫也不含糊,举凡长刀、短刀、双刀、单刀、弯刀、屈刀、飞刀、笔刀、挑刀、陌刀、片刀、戟刀、环刀、手刀、腰刀、佩刀、虎牙刀、凤嘴刀、眉尖刀、钩镰刀、宽刃刀、鬼头刀、响环刀、象鼻刀、青龙偃月刀、三尖两刃刀等等,无一不通。」她不爱习武,却喜欢翻阅各式杂书,听闻武林逸事,自小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记了一堆看似无用的东西,却没想这时竟派上了用场。萧乘龙笑了一笑,并不说话。江正典和闾丘项山却心中一震,已猜到这四人正是在京师一带人骇鬼惧的四大统领。
  
  程漱玉续道:「这位王野兄也是京城闻人,一般人惹天惹地也不敢惹他。因为王兄对各式刑罚颇有研究,诸如烙刑、冰刑、泡刑、闷刑、鞭刑、棍刑、夹刑、吊刑、毒刑、蛊刑、虫刑、蛇刑、劓刑、刵刑、刖刑、刲刑、剜刑、剥刑、剐刑、阉刑、凌迟刑、油锅刑、伤口洒盐刑、五马分尸刑等等上百种酷刑都了若指掌。至于武学上,则勤修各种枪术,举凡长枪、短枪、铁枪、木枪、抓枪、锥枪、拐枪、蛇枪、铁钩枪、龙刀枪、虎牙枪、雁翎枪、双钩枪、单钩枪、双头枪、环子枪、素木枪、短刃枪、短锥枪、蒺藜枪、太宁笔枪……」这哪是简短扼要?分明是加料又灌水,胡扯一通!再加上她蓄意把说话速度放慢,想拖延时间的意图昭然若揭。四大统领岂有不知?但反正时间尚早,并不说破。
  
  跟着江正典一道来的白衣少女却忍不住说道:「你这人说话怎么如此啰嗦?把每个人都介绍得又臭又长,等你说完天都黑了!」程漱玉并不生气,反而笑道:「这位姐姐,是否就是峨嵋派的杜天君杜姑娘?」白衣少女奇道:「素昧平生,你又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程漱玉笑道:「在四川谁不知晓巴蜀武林两大绝色:一位是青城名宿贝远遥的孙女贝宁,另一位便是峨嵋掌门杜百陵的独生爱女杜天君。我又不是瞎子,一见姑娘沉鱼落雁之姿和闭月羞花之貌,再加上您和这三位玉树临风的峨嵋少侠一同前来,想猜错也难!」杜天君啐道:「胡说八道!」嘴上虽说如此,心里却十分欢喜,忽然觉得这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倒也不怎么啰嗦烦厌。
  
  程漱玉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话头,自然希望扯得愈远愈好,转头对着胡远清道:「胡赌鬼呀!当年你离开青城派虽然可惜,倒也不失为明智之举。」胡远清道:「这什么话!我是素行不良才被逐出师门,倒不是自己想走。话说回来,若能留在青城也不差呀!有何失智?」

    程漱玉道:「不好!不好!不好!青城派已经式微,山没人家高,名气没人家大就算了,就连姑娘也没人家峨嵋派长得标致,还有什么好留恋?」话说出来,除了曾经见过贝宁本人的古剑和顾少白之外,众人都笑了。杜天君尤其开心,问道:「你见过贝宁吗?听说她……美得很!」

    「我没见过本人,但这位古大侠可不陌生。」程漱玉轻拍身旁的古剑道:「告诉他们吧!贝宁是什么三头六臂,真有资格和这位天仙般的杜姐姐相提并论吗?」杜天君不知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在峨嵋派常被自己嘲笑的笨古剑,睁大双目等着他的回答。
  
  美丑的问题与剑术不同,可用比试分出高下优劣;若只论单纯的外表而言,实在难以评断,但这两位姑娘古剑都认识,论气韵、论心性,娇纵刁蛮的杜大小姐,与贝宁可真是天差地远。他是绝不肯说半句贝宁的坏话,但若叫他说杜天君远不如人,古剑虽然老实,倒也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想了一会才说:「两位姑娘的外貌都很美,实在难分轩轾。」

    杜天君颇感失望。原来魏宏风曾三上峨嵋山,分别以极大的优势击败峨嵋三少,哪个少女不恋英雄?杜天君的一颗芳心,自然被魏宏风吸引过去,只盼峨嵋有三十少,让魏宏风每个月都来挑战一次。她不在乎峨嵋与青城之间的师门恩怨,唯一挂虑的,只有贝宁;一想到她天天可与「风哥」见面,不免心中妒念如潮,难以抑止!程漱玉提猫提狗都不打紧,偏偏提到了贝宁,她可真想比比看!但这个人既然不肯说,倒也不便再催逼,随口又道:「你是青城派的吗?认不认得魏宏风?」她尽可能把语调压得平缓,但说到「魏宏风」三个字时,仍不自禁的忸怩了一下,双颊也红润起来。
  
  程漱玉看在眼里岂有不知之理?她巴不得把话题扯远,不等古剑回话,先抢着说道:「他为了准备参加『试剑大会』,最近都在闭关练剑,我们也好久没见面!」杜天君道:「啊!传言不假,他真要代表青城派试剑。」程漱玉笑道:「到了七月,姑娘不妨跟着杜掌门上太白山,顺便帮他助威。」

    杜天君噘嘴道:「哼!他又不是我峨嵋派的人,干嘛帮他助威?」说完,嘴角又忍不住露出浅笑,再问道:「听说他已经学会『寻龙剑法』,是真的吗?」程漱玉指着胡远清笑道:「这得问问我们胡赌鬼,别瞧他这副德性,当年以二十七岁之龄学会了『寻龙剑法』,据说已是前无古人;魏宏风二十五不到,真能有如此本事吗?」

    胡远清还没回答,却听刘易风道:「杜姑娘,关于这些事情,等稍晚再向胡兄请教,现在申时已到,该准备比剑了!」程漱玉道:「你怎么晓得?我看还差得远呢?」刘易风道:「从你丢弃日晷开始,我便开始打拍计数,到现在为止,已整整两千拍次,算来早该超过半刻钟。」程漱玉道:「胡吹大气!拍子快慢随人数,怎么作得准?不如等我下水把日晷捞上来看吧!」

    这里水深数丈,水底杂物又多,就算认真打捞,这个茶壶般大小的古铜日晷,天黑之前也未必能找得到,洪承泰赶忙道:「不用!不用!如果江大侠没意见,咱们现在就开始吧!」江正典道:「好!咱们开始吧!」杜天君最爱谈的魏宏风,却是峨嵋三少最不想听的名字,再说下去难免影响三少心情,于稍后的斗剑不利。
  
  程漱玉叫道:「别急!别急!我还没介绍完呢?」众人不再理她,纷纷掉头,准备搭上小舟,接驳上岸,小舟刚靠过来,江正典等人正要跨步换船,却听程漱玉道:「你们可知朱尔雅和裴问雪是怎么热剑的吗?」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耳朵都拉长起来,洪承泰一脚才跨上小舟又缩了回来,和江正典对望一眼,走了回来。
  
  莫愁庄的朱尔雅与胭脂胡同的裴问雪,从呱呱坠地开始就是江湖名人,只因大家都明了,下次试剑大会的金剑与玉剑,十之八九跑不出这二人手中。尽管这两人都还没有正式闯荡江湖,真正见过他们的人不多,然而有关这两位剑钵的种种传言却从未间断过。有人说曾见过十一岁的裴问雪箭射猛禽;有人说曾瞧过十三岁的朱尔雅掌劈猛虎……

    这些传言,夸大有之,杜撰有之,朱、裴两家从不理会,然人们依然津津乐道,百听不厌,此类话题,别说三家剑门极想知道,就连江正典等人也好奇得很。却听金克成道:「你出道多久,能知道什么?若是拿人家说到发霉的故事来搪塞糊弄,还是别提的好!」百剑门的剑钵热剑,都是最近几个月的事,以此时朱尔雅和裴问雪现在的剑术修为,够资格给他们试剑的高人屈指可数,传来传去,也不过几种版本,难有新意。
  
  程漱玉笑道:「我也是辗转听来的,是真是假可不敢保证,只晓得这消息新鲜得很,在场若有人听过或是有什么不合常理之处,我立刻闭嘴赔罪,任君处置。」刘易风道:「快说。」程漱玉清完喉咙,才慢条斯理的道:「百剑门的剑钵,在参加试剑大会之前,至少会先安排一场以上的热剑,好让他们适应紧张,习惯压力。朱、裴两家的剑钵虽说是人中龙凤,却也不能例外,只是他们武功太强,若说能打赢狐九败或向四海等江湖奇人,未免太过夸张;若去挑战六大门派的掌门人,又未免太过不敬,安排起来自是大费周章……」

    刘易风道:「这谁不知道?你快说正题吧!」程漱玉笑道:「所以胭脂胡同裴家,总会在试剑大会之前,要剑钵去闯一闯少林罗汉阵……」杜天君打断她的话,插嘴道:「这故事老掉牙了,裴家的剑钵一代比一代强,所以一次比一次轻松,对吗?」「是这样的话,我就该任您处置啦!」程漱玉道:「少林罗汉阵绝不好闯,失败的远多于成功者,其中有人折手,有人断足,甚至重伤至死的也时有所闻;但愈是艰难愈是诱人,于是总有源源不绝的英雄好汉,为了扬名立万,前仆后继的挑战此一难关。
  
  「胭脂胡同的第一代剑钵闯过罗汉阵时,就引起少林寺极大震撼,因为千百年来,从来没有年纪那么轻的闯阵者;但他过关之后,还留下一句话,说二十年后,还会叫他儿子来闯闯看。少林寺自然不服气,把寺里最精壮的少年弟子找来,训练更加严格。二十年后,这批罗汉果然明显强过上一代,时日一到,第二代剑钵依约闯阵,他不但闯过,而且只花不到两炷香的时间,明显快过他父亲当年。少林寺检讨了半天,都说罗汉阵以赤手空拳对付人家利剑,在兵器上吃了大亏。便找了十八个罗汉用十八般兵器,弄了一个兵器罗汉阵,不料二十年后,他们还是输给新的剑钵,而且对方只花了一炷香半的工夫。
  
  「那些和尚们就说,这十八种兵器混在一块,难免乱了些,漏洞自然多。既然对方使剑,那就以剑制剑,找了十八个修习『苦谛剑法』和『无量剑法』的少年武僧组成罗汉剑阵。哪知这更对了第四代剑钵裴友琴的胃口,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便闯过剑阵。这下子少林寺可真无计可施,总不能为了应付一套『秋水剑法』,把寺内武功精强的老师父都抓来,组成一个天下无敌的罗汉阵吧!然而胭脂胡同为了考验第五代剑钵裴问雪,却定下了一个更为严苛的规定。」

    杜天君道:「什么规定?难不成要他在半炷香内闯过罗汉阵?」程漱玉摇头道:「要裴问雪在三炷香后再出来……」杜天君笑道:「这不更轻松吗?怎么会严苛?」程漱玉道:「三炷香内,剑上不得沾到半滴血。刚开始人家不知道,那把剑还可以吓吓人;到了第二炷香,开始有人瞧出了玄机,胆子大了起来,出剑便更加凌厉难防;拖到第三炷香,那些人全看穿你不敢伤人的弱点,自然会肆无忌惮的全力进击;要在十八柄毫无顾忌全力抢攻的长剑之下撑过一炷香,恐怕不比快速闯关容易吧!」

    杜天君听完一脸钦慕,道:「好可怕啊!他到底闯过了没?」程漱玉笑着说:「不知道!为了顾全彼此的颜面,是不会将结果公诸于世的,改天姑娘若见到裴公子,不妨仔细瞧瞧,他身上是否多了十八个窟窿。」明知这是一句玩笑话,杜天君仍忍不住啐道:「胡说!我干嘛去瞧人家身子?」说完不禁脸红,但想到朱、裴两位公子都已有了妻室,不禁略感惆怅。又问:「那朱尔雅呢?」

    程漱玉道:「大家都知道,剑钵热剑的方式很多,有的请试剑师,有的搞出一堆仇家;但最普遍的,便是去狙杀一些恶名昭彰的江湖恶汉,这些人平日无恶不作,杀了倒是功德一件,再说本来就是亡命之徒,见你拿他来当『剑靶子』,出手更是招招搏命,打起来自是无比惊险,万分刺激。」杜天君道:「这些我们何尝不知!据说莫愁庄侠义为先、除恶第一,死在朱家剑钵剑下的凶徒恶客不计其数!」

    程漱玉笑道:「不错!只是他们并非一次杀一恶人,而是先将江湖上名声最坏,功夫最好的十名恶人『请』到莫愁庄,由其剑钵一次除之。」杜天君问道:「这次抓了哪十个恶人做『剑靶子』?」程漱玉道:「『暗剑』叶鼎山、『媚郎』章水良、『拦路虎』淳于丹、『夜枭』王整、『夺魂枪』孟交和『不二夜』赖未各。」杜天君道:「怎么只有六个?」洪承泰也说:「论外号都很吓人,但以武功而言,均介于一流与二流之间,算不得什么极厉害的角色。」

    江正典道:「这也没办法,每次到了试剑大会,就有一大堆坏人凭空消失,久而久之,敢做坏事的人自然少了。要不然就得提早个两、三年躲起来,免得被人抓去当剑靶子。说来这场『试剑大会』对整个武林的除恶安善,可说是贡献卓着。」洪承泰道:「是啊!这些年来,坏人的确少了许多,武功精强的更是凤毛麟角。」

    却听程漱玉笑道:「那也未必!就有几个恶贯满盈的坏人,实在是坏到骨子里啦!只因他们投身官场,百剑门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倒也不好拿他们开刀。」此话太过大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望着四大统领,四人都略显着恼,却也都没发起怒来。萧乘龙依然笑着道:「别岔开话题,您还是快些说吧!」

    程漱玉道:「以前随便抓抓,十大恶人里面,至少也有两、三个一流高手。但莫愁庄这次提早了五年准备,却也只抓到这六个人,怎能试出朱尔雅的真本事?没办法,只好把这六个人关在一起,每天好酒好菜的伺候,言明五年之后若能赢了『却乱剑法』一招半式,便可重获自由。只要他们不再为非作歹,莫愁庄也不会再找麻烦。」

    众人俱感惊奇,本来不想开口的杨继也忍不住道:「高明!这六个人为了活命,除了吃饭睡觉外,必然每天勤练武艺。大家同舟一命,互相砥砺激荡、观摩指正,进步必定神速,五年下来,自然都成了一流高手。而且朝夕相处了五年,就算没弄出什么厉害阵法,默契也不得了,可比十个乌合之众强多了!」

    杜天君眼睛一亮,问道:「了不起!到底是谁打赢了?」程漱玉双手一摊道:「不晓得!过一阵子再看看,江湖上是否还有这六个恶人的消息,便知分晓。」却听王遂野哈哈笑道:「姑娘编故事的本领可真高明,咱们听了半天,竟然找不出半点漏洞。」

    「过奖。」程漱玉狡黠的笑了一笑,看看日影,伸伸懒腰道:「我说完了,可以比剑啦!」


第十二章 断剑

  洪子扬仍是打第一场,他前两天分别打赢唐少华及顾少白,今日的对手则换成了孙少真。两人站在佛像右臂上,相互拱手为礼,接着便拔剑斗将起来。洪子扬的「百花剑法」,已先让「试剑师」胡远清给指导一番,所以三位剑钵之中,以他最为沉稳,六人之中也只有他连胜两场,自然最被看好;但未料此次孙少真长剑一出鞘便招招抢攻,以一连串密集的快剑,刺得洪子扬措手不及。对手似乎对「百花剑法」一招一式都了若指掌,每一剑都追着洪子扬非顾不可的弱处刺来,短短几个交锋,已把洪子扬吓得惊骇不已,剑法也不禁乱了!
  
  一般两个功力相当的人初次比剑,通常会先花点时间暖手试招一番,然而这次孙少真却不按理出牌,直接攻了过来,凭恃的便是「知己知彼,洞烛机先」这八个字。以峨嵋派在武林中的地位,峨嵋三少对上三剑钵,赢了就罢,万一比输可相当难堪。尽管三家剑门的「剑主」亲自上山邀战,又捐了不少银两重修峨嵋山金顶殿,然峨嵋掌门杜百陵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这场比试。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魏宏风三上峨嵋大败三少之事传扬出去,开始就有一些闲言闲语,说峨嵋三少被魏宏风吓破了胆,竟连三家剑钵也怕!逼得杜百陵不得不答应这场邀斗。他对自己的子弟还是颇有信心,认为三少至少可赢个两场,何必再多比?三家剑门希望能比试九场,杜百陵却只应承三场比试。没料到第一天的比斗,唐少华输给洪子扬,孙少真败给杨放,只有顾少白险胜闾丘允照,江正典当场同意再加赛两天六场,并派人连夜回山禀报。
  
  杜百陵震惊之余决定立刻下山,爱女杜天君听说打得比预期精彩,吵着要跟来。两人来到嘉定城时已是昨日傍晚,随即令三少将这两天所记得的招式一一演练。杜百陵身为峨嵋掌门见识修为自是不凡,他没亲眼见过,只凭着三少和江正典等人的记忆,便将这三套剑法拚凑得八九不离十,分别找出破敌的招法与方略,指点三少勤练。师徒等人挑灯夜战忙了一夜,直至三少都胸有成竹,方才休息。
  
  三家剑门的人一时之间,也想不透是怎么回事?只晓得这样下去恐怕用不着多久洪子扬就要败下阵来。众人十分意外,只有胡远清不然,还得意扬扬道:「我二十几年前就认识杜百陵,早料到以他好胜的性子,今天是非到不可!」闾丘项山惊道:「峨嵋掌门也来?怎么不见人影?」胡远清笑道:「躲起来啦!偷偷破解贵门剑招之事,怎能让人知道?」

    「难怪!难怪!难怪一夕之间,情势逆转。」闾丘项山恍然大悟,又道:「怎么办?想必『轻猿剑法』也被他们摸熟了。胡先生,您能否先给允照指点一番?」胡远清摇头笑道:「来不及啦!就算可以也不能教,难道你忘了?我早下注一万两银子赌峨嵋派会赢吗?」话才说完,只闻一阵惊呼,洪子扬手上长剑被震落江中,已输了一招。程漱玉心中一沉,她花了好大的精神才拖延一时半刻。但若这三位剑钵没两下就败下阵来,岂不留下更多时间?
  
  在众人议论声中,由杨放对上顾少白的第二场比试很快便打得火热。缙云山庄的「杨家剑法」,是由祖传的「杨家枪法」演化而来,许多枪法中常见的撩、挑、格、拨、穿、带、崩、抽等技法,在八十一招的「杨家剑法」中隐约可见,这些招式在杨放豪迈奔逸的剑风中,别有一番气势。他从第一场洪子扬的惨败中得到教训,不可按部就班照着剑谱的顺序使剑,更不可让对方占上先机;于是一开头就招招抢攻,所幸「杨家剑法」可区分成九个套路,一套九招,每个套路间的次序均可任意调换。
  
  他料想顾少白也研究过「杨家剑法」,一开始便跳到第八套路,接着又转回到第三套路,然后是第一套路、第六套路……。这样任意更动次序,刚开始的确起了些许扰敌效果,但数十招一过,顾少白摸得更加娴熟之后,只要看他一个起手,便能料到他要使的是哪一套路,轻松写意将来剑封住,杨放只好把剑舞得更猛更急,尽管如此极耗心力却不能停止,因为他知道,对付「封雪剑法」,只要攻势稍加松懈,必败无疑。
  
  「封雪剑法」要求的是快捷与绵密,当峨嵋山飘下细雪,使剑者在空地上快舞长剑,至少要做到「两丈方圆内,不落一片雪」才算是小有所成。这套剑法以守势为主,使剑之人以绵密的剑网守住周身要害,除非对方武功高出极多,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击败;但若完全只守不攻,「封雪剑法」也不值一提。
  
  当年创悟「封雪剑法」的峨嵋前辈是一个象棋高手,下棋之时喜欢引诱对方来攻,急于进攻之人己方的防线不免空虚,方便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布下致命的一击。他的棋友都知道,与他对弈,一旦决定一搏时就该有把握每一步都「将军」,在将倒之前决不可留一闲步;否则让他反将起来,转眼便可将你逼上绝路。依此道理所创的「封雪剑法」,对手若要攻就得连续不断的攻,绝不可稍有停顿、松懈或退怯,否则一旦让他转守为攻,一招便能致败。
  
  杨放明白这个道理,无奈一招一式都被对方看穿,只觉得自己愈攻愈是吃力,对方却愈封愈显轻松,丝毫占不到半点便宜。又过了百来招,渐渐有些心灰意乱,出剑稍稍犹豫,顾少白长剑趁虚而入,已抵在他胸口!掌声再次响起,萧乘龙等人对这两场快速干脆的比试感到十分满意,拍起手来也特别起劲。胡远清眼看着就要赌赢一场大局,更是忘形的跳了起来,直到瞥见程漱玉恼火的眼神,才乖觉的坐回原位。
  
  程漱玉偏过头瞧瞧古剑,这人面无表情,似乎并不着急,也不担心。叹道:「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第三场比试紧接着上场,闾丘允照与唐少华走上佛手,互相拱手后随即拔剑相对缠斗不止。正如原先预料,招式被对手摸透的闾丘允照,一开始就被唐少华的「出云剑法」,逼得连连退却。
  
  峨嵋金顶,山高千丈,平日云雾缭绕,混沌迷蒙,天清气朗之时,云海茫茫,千峰竞秀,黎明之际在此观看日出更是奇美。太阳未升以前,白云翻腾,变化莫测,俄顷一轮红日自云海中跳跃而出,万丈光芒射入云中,绚烂夺目而撼人心弦。这「出云剑法」,便是从这日出于云海中的奇景得到的启发。
  
  这套剑法的虚招极多,让人看来有如坠入五里雾中,分不清哪招是虚?哪招是实?其实虚则实之,你若认定此为虚招而不予理会,虚招马上就能转成实剑;就算招招防范严密,但每隔十几二十个虚招之后,总会出其不意的使出一招又急又狠的实剑,有如旭日突然穿出于云海之上,留下一片惊奇,极是难防。
  
  闾丘允照知道厉害,想故技重施,往佛手的指尖处移动,在那种站立不易之处,轻功高明的人占了便宜;但唐少华早有防范,一开始便抢占有利方位,将他逼到面向河水的位置。闾丘允照招术受制,每一剑每一步都被对方封死,别说换易方位,就是想跨进一步也难。
  
  唐少华每出一次凌厉难防的实剑,闾丘允照就得倒退两步,不过百余招,出了十几次实剑,已将他逼到佛像手肘处,再退就是一面墙壁。胜负即将揭晓,站在佛像左臂的闾丘项山眉头深锁,江正典等人面露微笑,等待最后那招实剑。这招终于来了,唐少华使出一招「日跃东峰」,长剑从左下往右上划一道弧。这一剑角度刁钻,方位突兀,闾丘项山心中一沉,连他都想不出有哪一招「轻猿剑法」能抵挡得住,儿子更是没机会!
  
  闾丘允照突然腰身侧弯,长剑顺势往对手左腿刺去,这一招姿势颇为怪异,方位却极为巧妙,不但躲过来剑更趁势还击,唐少华从来没见过此一怪招,心中颇惊,但他好不容易将对方逼入死角,眼看就要获胜,岂肯就此退怯!身子往右让开半步,紧接着再出一剑,这招叫「七彩耀云」,将对手胸口至腰间七大要害都笼罩在剑影之下,可说是「出云剑法」精髓中的精髓。
  
  闾丘允照以头颈为轴,腾起双足,好像躺在一张隐形的床上似的,将身子与地面平行,正好避过那招「七彩耀云」,同时一剑往对手颈部削去。这招更是奇中之奇,唐少华连退三步才堪堪闪过。闾丘允照刚扳平了劣势,紧接着又一怪招,将对手逼到了佛手侧边;第四招使出时,唐少华已退无可退,还来不及反应,只闻一串哗啦之声,挂在脖子上的佛珠项链已被长剑削中,落了一地。闾丘允照赶忙赔礼:「真对不住!这几招我还不熟,弄坏了您的宝物。」但他的话已被震天价响的掌声淹没,人人都说最后这反败为胜的四招,一解危,二扳平,三占先,四致胜,可说招招精彩,剑剑绝妙。
  
  只有几个人看出来这并不是他暗藏的几招「轻猿剑法」,而是从古剑身上学来的「无常剑法」。世上的剑招不下千套,有的刚,有的柔,有的快,有的慢,有的轻盈,有的凝重……就算粗略的区分,也有十来种不同的风格。通常一套剑法,无论招多招寡,其剑风是一致的。除非天赋异禀,一般人对于与自己原本剑风相近的剑法,能很快的理解吸收;反之彼此剑风若相差太远,往往难以领悟,若硬要强学,可能别人的剑法没学好,自己的剑法却乱了套,自是弊大于利。
  
  「无常剑法」只有九十七招,却包含着有刚猛、轻柔、迅捷、朴拙、稳厚、灵动等各种剑风,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特色;若非古剑有「游学」于各大门派的那段经历,也创不出这种包罗万象的剑法。昨夜古剑以一套「无常剑法」,连斗胡远清三套半剑法,虽然剑招上难免重复,然而同一招在不同的情况下使出,效果截然不同。在闾丘父子的眼里,古剑这套剑法,奥妙奇变之处犹胜胡远清的三套半剑法;虽然大部分的剑招都出现过两次以上,但闾丘允照见识修为毕竟有限,只看得懂其中较为轻盈灵动的十几招,却更容易深印脑海。临睡时这些招式在他脑子里转了又转,才慢慢睡去,也许睡梦中又再偷练了几回。
  
  这十来招「无常剑法」,他从来没有真正比划过,若局面可以控制,闾丘允照再大胆十倍,也不会想到要冒险一试。然就在面临绝境之际,一时找不到「轻猿剑法」中有哪一招足以应付,却忽然灵光一现,想到昨夜古剑所使的某一奇招或可用来化解此危,危急中无暇细想,便随心而动使将出来。第一招试过,见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后面三招便顺势而出,竟是一招妙过一招,赢得连自己也感到意外。
  
  其实闾丘允照所使的这四招「无常剑法」全凭脑海中的印象,悟性再高,顶多也不过六、七分神似而已;以唐少华的武功造诣,就算古剑本人出手,也绝不可能在短短数招之内获胜,闾丘允照靠着这四招反败为胜,最主要凭的还是「出其不意」。只怪唐少华事先把「轻猿剑法」参研得太过娴熟,打到后来,只要对手一个眼神,就先猜到他将使出哪一招哪一式,早备妥相应之道,但也中了先入为主之毒。

    因此当闾丘允照使出第一剑「怪招」时,唐少华着实吓了一跳,不禁思道:「这招怎么没见过?该怎么对付?」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养成对原先套好的招式太过依赖的心理,一见对手剑招不在预期,心中先自慌了!一时之间乱了套,就此兵败如山输得莫名其妙。他迟迟回不过神,也忘了该捡起满地佛珠。掌声久久不息,程漱玉侧脸瞧看古剑,从他眼神中看见从所未见的自信光芒!古剑内心的激荡,实不下于闾丘允照,直到此刻,他才完全相信狐九败所言,这套「无常剑法」,绝非一无是处!
  
  四大统领观此一战,对古剑的戒心又加了几分,都想尽早开始比剑为宜。不等人潮自行散去,萧乘龙便道:「这个地方我们马上要用,蔡知府,请你尽速派人把闲杂人等全部赶走,一个不留!」蔡开不敢多问,几名地方官也在场,立即传令下去,衙役捕快全部出动,顷刻间已将寻常百姓全数驱离,除了三家剑门的人之外,只剩下数十名江湖豪客。

    这般江湖散人本来就不太受官府节制,若能说出个道理也就罢了,现在无缘无故请人走,谁肯服气?有的人本来正想走,一见你无理催逼,却故意要多待个一时半刻,看看你要搞什么鬼?蔡开见状,无奈的说:「这些武林人物,我们实在请不走。」王遂野一脸不耐,忽然转身对着侯藏象喊道:「你这糊涂医生!把我的左脚医成什么德性?」

    侯藏象怒道:「你这什么话?要不是我侯藏象妙手生春,你怎能好得如此快!」王遂野骂道:「是有快了一些!然而走起路来总是怪怪的,好像两只脚不再一样长!」说着在舫上走了几步,果然有些许摇晃。侯藏象摸摸鼻子道:「一定是先前那个蒙古大夫把某根筋给接错,可别赖在我身上!」若拿不出确切证据别想叫他坦承疏失。
  
  王遂野喝道:「胡说!陈妙春是成都城内最有名的外伤大夫,怎么可能接错?」侯藏象哈哈大笑道:「他算哪颗葱?怎么能和我神医侯藏象比?各位朋友,你们评评理……」说到这里,转头一看,所有载人的小船均已消失无踪,而这画舫之上,也只剩下古、程、胡三人和四大统领没被吓跑。原来王遂野大吼大叫之目的,不过是想借他的「威名」清光场子。
  
  不过岸上还有六个闲人,分别是三家剑门的庄主和剑钵,这六人联手,倒也不怕侯藏象用强,反倒乘着一叶扁舟往此处划来。萧乘龙不禁皱眉思道:「这几个人莫非要来把船开走?这画舫笨重,等他们解绳起锚慢慢撑离,不知要拖到何时?」遂喊道:「三位庄主何必急着要走?不去嘉定城庆功吗?」

    洪承泰笑道:「庆功宴自是非吃不可!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诸位成全!」刘易风道:「你说说吧!但既是不情之请,答应的机会就不大。」洪承泰道:「待会你们比武,能否让我们几个也留下来看看?」四大统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倒想不透这些人,为何那么爱看比武?
  
  闾丘允照比试时,三位剑主都留在佛像左臂上观战,发现自家的剑法,在一夜之间全被摸透都十分震惊。三人低声商议,看来今天这三场比试,免不了要全军覆没,却也无计可施;不料闾丘允照最后忽出奇招竟反败为胜!洪、杨二人惊异不已,半恭喜半玩笑的说:「原来白晶堡还私藏了几手绝招,其实你们才是最强的。」闾丘项山不好意思,便将昨夜所见之事说了出来,原来那个貌不惊人话不多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大宝藏。

    洪承泰啧啧称奇之余,也把今日所闻描述了大概,三个老江湖稍一推敲,已抓个八九不离十。待会这个叫「古胜」的小子,必会与四大统领有一场生死恶斗。他的剑法既然如此神奇,若能让自家剑钵学个几招,岂不受益无穷!三位都说:「死求活求,也得留下来看。」程漱玉首先看穿他们的用意,笑道:「你们又想偷学功夫啦!」

    闾丘项山尴尬的笑道:「姑娘说笑了!少侠胸中自有丘壑,何必怕人学?再说少侠剑法包罗万象博大精深,不才事后钻研良久,看得懂的,不超过三成;学得来的,也不过十来招而已。」若是一般人听到有人要偷学自己的武功,哪怕只有一招半式,也会气得把人大骂一顿;然而古剑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反倒觉得自创的剑法有人欣赏可是莫大的荣幸。更何况待会生死未卜,又何必计较那么许多?说道:「不要紧!想看就留下吧!」

    却听金克成道:「他答应了!我们可不同意!」王遂野接口说:「我们不用官位压人,但你们晓得江湖规矩吧!」四大统领联手打一个无名小卒,就算赢了也不光彩,自然不想让旁人瞧见,便搬出了江湖规矩:双方比武,只要有一方不想让人看,这些旁观者就得毫无异议的离开。程漱玉却想这四个人尽是奸邪之辈,若要防备他们输了赖帐,证人自是愈多愈好。便道:「这是人家的船,人家喜欢站在这里观赏夕阳,有何不可?」

    「六位若能答应两件事,一切好商量。」三位庄主齐声道:「什么事?」程漱玉道:「六位想必早已看了出来,我和古胜是四位大统领亟欲追捕的逃犯。」洪承泰讨好的说:「两位实在不像,我看多半是场误会!」程漱玉道:「现在也别管什么冤情是非。我们已定下赌约,待会将在你们先前比剑处做一番较量,手段不拘,却定有时限。四位统领若不能在天黑之前擒杀古胜,从今尔后,再也不能对我穷追不舍。勿论这法子公不公平,至少双方都同意了,对吗?」最后两句话是对着四大统领说的,四人都不吭声,点头默认。
  
  程漱玉道:「但我刚刚想到,这法子有个漏洞,现在看来或许微不足道,到时候却很可能成为影响胜负的关键。」萧乘龙道:「什么漏洞?」程漱玉道:「何谓『天黑』?我说太阳下山就算,你一定不同意;你说伸手不见五指才是,我自然不服气,该信谁的好?所以我想请三位庄主做个评判,以免引起无谓的纷争。」

    王遂野忖道:「这样也好,若请侯、胡二人评判,必然会偏袒古剑;而这三位庄主再怎么说也对厂卫有所忌惮,就算不暗助我们,也绝不敢明帮他们。」便道:「算你有理!那该如何评判天黑与否?」程漱玉道:「请诸位仍留在画舫上观战,当三位庄主之中,有两位已经看不清楚剑招时,便掷出一把飞剑过来,当这把飞剑钉在大佛右臂上时,即是『天黑』。」洪承泰道:「不成问题,我们一定凭良心评断。第二件事呢?」

    程漱玉道:「除非有人输了赖帐,你们绝不可将今日所见所闻,传扬出去。若有人说了一句……」洪承泰接口道:「让老天爷罚我百花庄的剑钵,自今尔后别想在试剑大会中打赢一招半式!」一般人立誓,总习惯说若有违誓言,愿遭「天打雷劈」「五马分尸」云云,说来严重,事实上真被雷打到的机会微乎其微,未必能当真;如今他却将自己最在乎的事拿出来当作违背誓约的代价,就好像胡远清说永远赢不了半场赌局,侯藏象说再也医不好半个人;如此誓言,才真是诚意十足,令人放心!
  
  杨继和闾丘项山也分别立下类似誓言,这下子四大统领也不好反对,心想:「原来你是怕我们输了不认帐,想多留几个证人。哼!现在离天黑一个时辰有余,这小子能有多强?我们四人联手,还怕拿不下来?万一输了,嘿嘿……」萧乘龙笑道:「既然如此,咱们赶紧开始吧!」程漱玉朝胡远清伸手道:「拿来!」胡远清说:「什么?」

    「当然是这东西!」说话中已将他手上的剑抄在手里,掷给古剑,道:「他的剑给你弄丢了,难道要用树枝打吗?」

    「这把剑……」他欲言又止,看一眼程漱玉又看一眼洪承泰,神情有些古怪。程漱玉道:「舍不得吗?」胡远清挤笑道:「没事!没事!……随你用吧!」六人上了佛手,四大统领背山面水排成一列,与古剑相对而立,此时的程漱玉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他身后三丈处默然而立。她手上仍抱着黄啸,因为双方说好不拘手段,只有抓紧这个护身符,才能保证四大统领即使久攻不下,也不敢把脑筋动到她身上。
  
  王遂野道:「就照中午的约定,金兄的功夫最强,请您先给这小子试招吧!」金克成冷笑道:「这小子有啥可怕?这是你们心甘情愿让出来的功劳,等我把人杀了,可别后悔!」另三人异口同声道:「当然!请便!」四人之中,只有金克成不信古剑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有什么脱胎换骨的转变,在中午商议时,一直力陈要单打独斗,才不致堕了锦衣卫的威风。

    另三人俱想:「这小子剑法本就不凡,就算没什么长进,也能撑过一百招吧!我们再用车轮战会会他,你排第一个,反而最吃亏。如果他当真功力大进,最好百招之内把你解决,由我们三人联手,仍是有胜无败,少了你一个抢功的人,岂不更妙。」都不反对让他先试百招。
  
  金克成只往前跨了半步,两眼微闭双手轻举,开始运起功来。他左半脸泛白,右半脸渐红,左半身冒出徐徐冷雾,右半身蒸出阵阵热烟,站在他左侧的王遂野觉得寒气迫人,右方的刘、萧二人感到热浪袭身,都不禁倒退三步。三人暗叫不妙,原来金克成打算先运气行功,将阴阳爪的威力提升至十分,再行出手。
  
  金克成的阴阳爪如果是在对打中慢慢引气,最快也得到六、七十招,才能完全达到气分两极、寒热互斥的境界,那时对手也多少适应了一些,但若让他静静的运气,只须几次吐纳便能将功力提升到极致,这对古剑自是大大的不利,三位统领明白这番道理,希望古剑马上出剑,却又不便明讲,只好频使眼色,暗示他别等了。

    程漱玉也用铁链扯他一把,古剑回头,看见她急道:「快上呀!等他运足了气就麻烦啦!」古剑拔出长剑,却始终没有出手,总觉得对方还在运气,现在出手,未免太过小气无礼。眼睁睁看着金克成的脸,红的愈红、白的更白,烟雾也愈来愈浓。金克成气功运至极处,陡然大喝一声,扬起一白一红的两只怪爪,在胸前急速交替,转出一道又一道的斜圈,朝着古剑直扑而来,竟然一出手就是杀着!程漱玉心口怦然一跳,差点叫了出来!
  
  古剑不守反攻,朝着对手胸口膻中穴斜刺一剑,这一剑忒也大胆,金克成全身寒热之气凝聚最强之处,便在阴阳双爪,手上抓的若非削金断玉的宝剑,一旦掌剑相交,不但难以在他手上留下任何伤痕,这股寒热之气从铁剑传来,反而是大损。然而这一剑时机、方位拿捏得十分巧妙,正好在双爪之间穿过,一阴一阳之气,恰恰抵消,往对手最弱之处招呼。金克成这招「阴阳轮回」,是他阴阳爪七大杀招之一,一开始就出其不意的使出,自忖就算伤不了古剑,也能把他逼得手忙脚乱,印象中这小子剑招虽精,经验和自信总是差了些。这种人,在刚起头的二、三十招内最容易出现严重误失。
  
  万没料到几天不见,这小子突然变得大胆起来,第一招就直捣中宫,正是破解「阴阳轮回」的绝佳妙剑!金克成惊骇之余,一时想不出应对招式,只好蹬蹬蹬疾退三步!尚未站稳,对方又是一剑划来,自百会至关元等任脉诸穴,全笼罩在剑影之中,他侧身一让,好不容易让开这一剑,古剑剑锋一转,长剑绕了半圈,对准臀部上方的腰俞穴刺去……。侯藏象不禁赞道:「妙啊!这小子倒是个可造之材!一出手就抓住敌人痛处。」

    人体十四道主要经脉当中,除了在中线绕行一圈的任督二脉外,另十二道正经是左右对称各有一条,精确的讲,应该有二十四条正经才对。阴阳爪的行功要诀便在于气分两极,将全身阴寒之气引到左半身的十二条正经上,阳热之气逼到右半身的十二条正经上;愈靠两端真气愈强,愈近中间愈弱,任督二脉更是几无真气保护,别说是一柄又尖又硬的铁剑,就算只被一个二流拳师打中,也要吐血。
  
  古剑趁他运气之时,在心里盘算着:「每个人都有罩门,此人双手不惧刀枪,到底何处最弱?莫非是在……?」他不是侯藏象,可分析不出其中道理,只是突然有种直觉,告诉自己理应如此。他使的剑法仍是先前那套「无常剑法」,但内力大增之后,只觉得一招一式都流畅无比,随手为之,更快更准更稳,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

    但见古剑无论削、刺、挑、抹,剑剑不离对手任督各穴,剑招奇变百生又占了先手,金克成双爪漫天狂舞,竟完全捉摸不到,只好不断的闪躲避让,不过二十来招,已渐渐逼进角落处。这里是原先三大统领站立之地,照说多年的同僚有了危机,萧、王、刘三人理应伸出援手;就算不出手,古剑追到此处,多了三个虎视眈眈的高手,必然有所顾忌,攻势非缓不可。
  
  却闻萧乘龙道:「金兄好像遇上了麻烦,我想帮忙,却又怕他生气!」王遂野道:「千万不可!咱们说好要让他先试百招,岂可食言而肥!」刘易风道:「金兄武功高出你我三人甚多,怎么可能败给这无名小子?现在稍居下风,其实必有深意!」萧乘龙点头道:「想必是诱敌之计,时候一到,自会让他尝到厉害!」王遂野道:「说得极是,咱们还是先让一让,别妨害金兄反败为胜。」

    这三人十分配合,说着便跳到佛手旁的凹沟上,此处比起两人打斗的地方低了一个人身以上,绝对不会对古剑造成压力。这番话一字一句钻进耳里,金克成万分恼火,这几个人吃定他孤傲的癖性,再怎么苦惨也不会开口乞援。此时他已被逼得无路可退,咬牙一拚,左足往身后山壁一蹬,身子凌空一跃,双爪朝古剑身上抓去,这招「饿鹰攫兔」势道猛恶,也是一记拚命的绝招。
  
  然而古剑早有预期,一个转身闪过,长剑掉头,紧贴着他后颈追去,待其落地,长剑顺势划了下来,自颈背大椎穴往下,由浅而深直划下来,划到背部至阳穴时,忽然觉得自己腰上一阵灼热,不由自主的把剑往后倒缩了两寸。这时候,程漱玉也大叫了一声。原来金克成也知这招抓不到古剑,拚着受伤的代价,与古剑互换方位,并用右掌抓住绑在古、程之间的玄铁链,将全身热气传至炼上。

    这玄铁链导热十分快速,瞬间就传到古剑腰上,即使稍远的程漱玉,也能感到热铁炙腰之痛。古剑这一招并不容情,长剑由浅而深延着督脉诸穴削下来,削到背部至阳穴时已入肉半寸,若是热气传得稍晚,必将伤及脊椎。虽没能一剑重创对手,却也令他真气忽挫,腰上的热气一现即散,为防他再施怪手,古剑不敢稍停,又再追刺一剑。逼得金克成放开右手,侧让两步。
  
  古剑露出了一个小弱点,出招便不如先前潇洒,耗了十来招,才将对手逼离玄铁链,正要乘胜追击时,忽见五爪长鞭凌空罩来,他早想过破解之法,身子不退反进,向出鞭的刘易风疾刺一剑,斜地里刺出一把长枪,刚转身闪过,又见一柄弦月弯刀,朝着脖子盘旋飞来……

    原来萧、王、刘三人见金克成身背衣衫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这个时候再强运气功,只会让鲜血流失得更快,要和自己争抢首功的机会已大大降低,卖个人情又何妨?再说古剑武功精进的程度,已远超过原先估计,四人联手,总比三个人合围多了一分把握,才决定「挺身而出」。哪知金克成却不打了!一方面他不喜和人联手,一方面却是恨他们太过狡诈。几个纵落,跳到佛像右侧阶梯处,拿出随身伤药,一边疗伤一边观看这三个奸人与古剑的一场混战。
  
  古剑面对三个一等高手,三种截然不同的兵器,无论如何,都是一场极为艰辛的挑战。刘易风的聚散鞭能张能缩,狂散时如蛟龙翻云,收聚时如灵蛇戏水,时而威猛,时而刁巧;王遂野的离合枪分合无定倏来倏往,强攻时疾如雷电,坚守时稳如山岳;然而对古剑威胁最大的,却是萧乘龙的「来去刀」。
  
  古剑曾与刘、王二人交过手,该如何对付?要用哪几招克制?早已胸有成竹,但来去刀却从未交过手,只在萧乘龙与聋瞎二丐过招时看了几招;而无柄的来去刀弯如弦月,掷出之后,会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子,返回时从背后袭向对手,对一个耳聪目明的人来说,这飞刀在空中急旋引动的风声极响,不用回头也能估量出来大致的走势,偏偏古剑不是,所以萧乘龙的武功虽居四大统领之末,古剑却得花上一半的心力,留意背后飞来的怪刀。
  
  所幸这三个人所使的兵器南辕北辙,平常勾心斗角惯了,首次联手很难做到配合无间,不是出手时机掌握得不对,就是彼此互相干扰。古剑看穿这一点,忽而冲到王遂野前方,疾刺三剑;忽而贴近刘易风身边,猛划两招;若不是为了提防来去刀而必须不停的移动,在他精绝多变的「无常剑法」之下,这三个人恐怕也讨不到便宜。
  
  画舫上观战的八个人各有心思。侯藏象对自己改造的顶尖高手感到十分满意,最是得意扬扬;胡远清盘算着是否真要走一趟忘忧坊,趁古剑尚未成名之前下满注,或许真有机会,把这二十几年来的倒楣怨气一扫而光。其余六人则凝神观战,就怕漏了一招半式。
  
  「无常剑法」中有许多不按理出牌的怪招,非常人所能理解,三家剑门的庄主和剑钵看得入神,却也似瞎子摸象般,各自只能吸收一部分。其中「百花剑法」曲折繁复,当古剑使出类似剑风时,洪承泰猛然点头,欣喜若狂,洪子扬则立刻依样画葫芦,当场比划起来;而「杨家剑法」沉稳朴直,「轻猿剑法」轻灵飘逸,也都各取所需。他们每多学到一招,便多一分欢喜,此时就算上游有洪水冲下来,也是浑然不觉。
  
  过了百余招,三大统领逐渐进入状况,默契愈来愈好,古剑开始感到压力,思道:「侯前辈说这几个人不可能同心一意,看来全不是这么回事。再这样下去,这三人之间的搭配只会愈来愈趋密合,我非败不可!」想到这里,剑锋一转,将大部分的攻势,加诸在萧乘龙身上。既然最怕这个人,那就多攻这个人。
  
  萧乘龙的来去刀两头尖,剑刃却只磨一半,另一半方便手持,在攻击时是令人防不胜防的一对暗器,防御时却变成双刀,在这一轮猛攻之下,虽然缓不出手来掷刀伤人,然而他在刀法上也浸淫多年,固守十分严密。古剑毕竟无法全心对敌,好几次眼看就要刺中对手,刘、王二人的长鞭快枪总会及时赶到。他们知道,这小子如此气势,一旦萧乘龙重伤退场,剩下的两个人未必应付得了。
  
  程漱玉眼见古剑久攻不下,不禁担心起来,将略显不安的黄啸抱得紧紧,闭眼默祷起来。只闻刀剑绵绵碰撞声中,间夹着几声剑枪或剑鞭相击的暴响,过了一阵子,忽然觉得这响声有些奇怪,睁眼一看,天啊!古剑手中的铁剑,竟然被打歪了!说来全怪赌鬼胡远清,他稍早进城买饭菜时,在街上撞见一个小赌摊。一时手痒便把程漱玉所给的五两银子饭钱全押了下去,一翻两瞪眼之后,才想到该拿什么交代?所幸手上还有一把好剑,便拿到当铺换了二十两银子。这种事对常进当铺的胡赌鬼而言也不是第一次,手中进进出出的剑不下百把,算不了什么。只是待会还要和洪承泰见面,没几天就把人家盛情相赠的一把好剑送进了当铺之中,总是说不过去。
  
  于是他保留了剑鞘,又逛了几家打铁铺,找到一把外观上与原先那把颇为神似的铁剑,那铁匠说这把铁剑尚未经猛火多次淬炼,刚韧颇有不足。胡远清在江湖上厮混多年,也没碰到几个值得他用好剑相待的对手,自然不放在心上,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下来,剩下的钱,还可以拿去翻本呢!哪知没两下又输个精光!只好跟庄家千求万恳赊了几文钱,买了几颗硬馒头回去交差。
  
  程漱玉哪料得到这个赌鬼这么快就把一口好剑给输掉?只记得他昨天用的那把剑声音清脆,锋锐强韧,自然一开口便向他借剑。胡远清隐隐觉得不妥,但若说出实情,必将惨遭责斥,对洪承泰也十分失礼,他本是个赌徒,常存侥幸之心:「剑虽差了一些,倒也未必不堪一击吧!」哪知他又赌错了!古剑以寡敌众,刚开始为了保存气力,长剑尽可能不与对手兵器交碰;但后来抢攻之时,已顾不了这么许多,短短时间内,便与萧乘龙刀剑相交数百次,然而最伤这把铁剑的,却是枪和鞭。
  
  长枪本来就是相当刚猛的兵器,皮鞭看似柔软,剑鞭接触时瞬间产生的拉扯力量却是极为暴烈,王、刘两人为了多耗古剑一些元气,更是招招使足了劲。那时萧乘龙渐渐被逼到角落,再加几招便可先伤了他,见刘易风一鞭打来,长剑随手往回一挡,这一剑方位巧妙,力道强劲,一声暴响,剑脊与软鞭相碰,生出的弹力竟将软鞭往回疾卷,打中刘易风的手臂。这招实在妙到颠处,却不料这把铁剑的剑脊受力不得,竟被打弯了半寸!
  
  错愕未止,王遂野一跃而起,一招「毁天灭地」,长枪由上往下重重砸来,古剑随手一架,剑脊与铁枪碰出若干火花,又多折了两寸。对剑过招,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剑尖差了两寸半之后,本来相准要刺鼻子的,却变成了眉心,对手稍稍一闪或轻轻一架,很容易避开。古剑只觉得招招式式都不顺手,立时落入下风。
  
  胡远清摇头叹道:「这小子真气不够纯厚。老猴儿!我看你的『针灸引气法』还得检讨一番。」侯藏象笑道:「如果内力不如人,手上的剑不是被震飞,就是被削断,岂有折弯的道理?胡赌鬼,你给的是什么剑哪?等着小姑娘来算帐吧!」胡远清这才面露愧色,虽说古剑一旦打输程漱玉也没机会找他算帐,仍有些许不安。程漱玉向画舫急喊:「你们看什么?还不把剑扔来!」三家剑门六个人手上都有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盼古剑获胜,但谁敢明目张胆的和锦衣卫过不去?
  
  此时情势逆转,古剑左支右绌,别说再攻,就连退守都颇为吃力。数十招一过,刘易风长鞭从他头上往下罩来,此时退路正被萧乘龙的弯刀封死,说什么也避让不开!侧边一把长枪挑来,正好把软鞭点开,王遂野哎唷一声道:「对不起,没料到你这一招!」又过了数十招,古剑忙着应付王遂野连环七枪,完全顾不到对着他背部飞来的一柄弯刀。程漱玉正要大叫,软鞭一个失控,将弯刀拍将下来。

    刘易风跟着叫道:「哎呀!失手了!」就这样,古剑一遇急难,总会有人「误打误撞」的替他解危。难道这三个人的默契,会愈来愈差吗?原来世人总是共患难易,共享乐难。起初古剑取得上风,三大统领若不诚心合作必是一败涂地,甚至有性命之忧,自能同心抗敌;等到古剑遇上麻烦,三人自忖擒杀不难,便开始动了心机,都不想把首功拱手让人。
  
  锦衣卫除了指挥使一职由武功极高的狐知秋担任外,在四大统领之上,还有两个副指挥使。左副指挥使牟谦论功论武均比四人高出许多,连狐知秋也敬他三分,自无争议;而右副指挥使十几年来,由于萧、王、刘、金四人各拥后台相争不下,一直悬缺至今。此次任务,圣旨已先颁布,谁抓到人,抢到最大的功劳,便是新任的右副指挥使。
  
  话说回来,就算当上了锦衣卫副指挥使,也不过晋升一品,多管三个人罢了;然而四大统领为了此一职缺已勾心斗角了十余年,等得愈久,争得愈激烈,就愈加放不下手。四人一般心思,拚了老命也要争到首功,万一自己夺不到,也绝不能让旁人抢了过去,否则日后给他骑到头上来,岂不郁恨终生!因此只要见到别人快立下大功之际,总会忍不住出手阻止。
  
  刚开始时,三人还试图维持表面和谐,都把自己的干扰说成无心之过,并不断重申早先的共识,都说要齐心协力,合作无间;但说来容易,做又是另一回事,你不先配合,凭什么要我来牺牲?数百招一过,古剑手上的铁剑愈来愈变形,却招招有惊无险的混了过去。这三人渐渐失去耐性,开始互斥对方不守道义,却无助于战局。混战中,一会儿是王遂野「不慎」挨了一鞭,一会儿是刘易风「不慎」中了一刀……咆哮声此起彼落。

    此时他们最多只能用五分的心力对付古剑,其余得拿来防范另外两个「自私卑劣」的同僚。唯独古剑毫发无伤,此时日影西斜,倒希望四个人的药效别分开发作,打起来还比较轻松。酣战中,萧乘龙的肠胃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全身冷汗直冒,抱着肚子退到角落;原来是红色的药粉毒性发作的时辰已到,王、刘二人却认为他另有诡计:「莫非是想先退场观望,待我们打得精疲力尽时再坐收渔翁之利?」

    「何必装病?」刘易风冷哼一声,又道:「王兄,咱们少了一个绊脚石,可以好好合作了吧!」王遂野自然笑道:「这是当然!前一阵子所受的冤枉罪,还没找这小子讨回来呢!」剩下两个人,倒是合作多了一点,牵制少了一些,古剑顿感压力大增。此时铁剑被打成铁钩,只能勉强削斩而不能击刺,「无常剑法」中有一半以上的招式已经使不出来,一时之间,凶险百出,这样下去,恐怕撑不到天黑。
  
  慌乱中,「铁钩」忽被长鞭缠住,这可是千万个不妙,古剑用劲猛抖,却割不断甩不脱!他只会用剑,弃剑等于弃战,再危急也不能把剑扔了,于是略施巧劲,藉着刘易风回扯的力道,整个人凌空跃起,朝他身上飞踢过去。眼看就要踢中对方,忽地打横刺来一记快枪,只觉左肩一阵刺痛,身子向右横飞,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甩掉软鞭,落地时急使个千金坠,长剑在地上点了一下才没摔下去,低头看一下伤口,这一枪颇为刚猛,但因人在半空之中,横移之势卸去了大半力道才没伤及肩骨,虽然血流如注,但他不想就此认栽,立即回身再斗。
  
  程漱玉一声惊叫,骂道:「你们算什么好汉?两个人联手打赢一个手拿破铜烂铁的人,还扬扬得意!」这两人的确十分得意,王遂野笑道:「不管怎么说,这小子是被我的离合枪刺中的,哈哈!」刘易风笑道:「要不是我的聚散鞭缠住他的剑,你哪能轻易得手?」王遂野道:「刘兄,若非我长枪及时赶到,恐怕你要被踢下去呢?」刘易风道:「胡说!我早有准备,这小子若真把一双脚送上来,只有死得更快!」……

    两人边打边说,都要把最大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原来锦衣卫右副指挥使只有一个,这一招是擒杀古剑,逮捕程漱玉的关键所在,自然要先把这首功的名分定下,才能安心。眼见古剑受了伤,坏了剑,二人若能再加把劲,不出几招便能将这小子杀得弃剑认输。但两人愈说愈僵,渐渐扯破了脸,混战中,刘易风看到古剑一个破绽,软鞭散张成巨爪,往古剑身子罩了过去,此时王遂野若愿以手上的两把短枪封住其退路,古剑插翅也难逃。
  
  王遂野心念电转:「这一鞭罩了下来,古剑势必被他缠成肉粽,我再怎么出力,也只是辅助而已,首功就这么送了出去!岂有此理?」于是长枪一合,竟转身往刘易风身上刺去!万没料到王遂野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倒戈相向,这招回马枪又十分狠绝,刘易风此时空门大开,急忙着地滚了数圈才堪堪避过!他惊怒不已,唰的一鞭过去,喝道:「你疯了吗!」

    王遂野侧身闪过,嘴里却说:「哼!要不是你捣乱,我早将他们押解入京!」原来他想到刘易风先前在栈道上拦路之恶,新仇旧恨一并暴发,再也顾不得多年同僚情分!刘易风悻悻道:「既然如此!咱们先分个高下再说!」又是一记猛鞭挥去,两人打成一团,也是性命相拚,出手绝不容情!竟没人再理古剑。程漱玉趁机把古剑拉过去,撕下衣袖,替他包扎。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刘、王二人都知道,要尽早把对方打倒才有足够的时间收拾古剑,都拿出看家本领,软鞭狂舞有如狂风暴雨,铁枪穿梭来去却似毒蛇觅洞,各出险招,两人咬牙切齿,打得十分激烈,就连一向大胆的黄啸,都忍不住呜呜乱叫,声音中除了恐惧之外,似乎还有几分不解,多半纳罕着:「人类怎么如此奇怪,说翻脸就翻脸?」

    萧乘龙和金克成在一旁冷冷观战,明白这两人武功相差不大,天黑之前很难分出胜负,却始终没说半句劝和的话。四人同样心思:「我抢不到这功劳,你也甭想占便宜!」过了数十招,刘易风身上汗水淋漓,呼呼喘气;王遂野则脚步虚浮,真气略显不足,原来两人喝下去的毒酒,已开始搞鬼了!药效虽是同时发作,作用却颇有差异。
  
  王遂野喝进腹内的是带有黑色药粉的酒,使了三百余招之后,开始感到体内真气莫名其妙的迅速流失,出招不若原先快捷沉猛;刘易风吞的则是黄色药粉,汗流得愈多,愈感到全身燥热。然而这两种药都是慢慢发作,只是王遂野的药多作用一分,便少了一分功力;刘易风的药性在发作初期,只是令人感到难受,鞭上的劲力仍丝毫不减,甚至为了加速散热,软鞭不由自主挥舞得更加猛急。
  
  过不多时,王遂野脚步散慢,软鞭席地卷来,一时真气转换不顺,连跃起相避的气都提不起来,只好将长枪刺地,用手劲将身子抬起。软鞭缠住铁枪,此时他的气力已无法与刘易风抗衡,只好松手弃枪,急退数步,喘气道:「这小子让给你!……别打了!」刘易风哈哈大笑,反手一鞭,对着古剑挥去。现在已是黄昏,离天黑不远。古剑早有准备,不待鞭至,一个跨步冲了过去,贴近他身旁五尺之内,疾刺十余剑,招招不离要害,登时把刘易风刺个手忙脚乱,他忙着与王遂野内斗,全没留意到古剑已趁这个空档,将折弯的铁剑校正回来。
  
  此时刘易风身子愈发燥热,却又舍不得就此认输,破口大骂:「你这糊涂庸医,下的是什么鬼药?」侯藏象哈哈笑道:「你吞的是焚心散,若不尽快跳到水里浸上一个时辰,到时候热火攻心,非暴毙不可!」刘易风人胖怕热,此时已恨不得整个人跳到冰库里,一听侯藏象这么说,哪敢再逞强?立即撤鞭往江中跳去。

    他身子全浸在水里,身旁水面逸出腾腾烟雾,也分不清是怒气还是热气,露出水面的那张嘴仍恨恨的道:「你们使出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不觉得卑鄙吗?」程漱玉笑道:「有何卑鄙?你们四个成名的大人物联手,耗了那么久也奈何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子,论武艺已算惨败;算不到我们会在古玉酒杯上下药,也只能怪自己心思不够机敏。这场赌局斗智斗力你们全输,还有什么好说?」这番话句句合情合理,大家说好各凭手段,输得如此彻底,岂能不服气?
  
  萧乘龙抱着肚子说道:「姑娘说得极是,快请侯神医赐解药,我们认栽啦!」侯藏象嘴角翘得老高,嘿嘿笑道:「除了我神医侯藏象,谁能将这四种截然不同的药,下得如此精准无误。可没半点糊涂啊!」话刚说完,金克成又跃上佛手,说道:「别得意得太早,还有我呢!」几个纵步,一记快爪,对着古剑下三路抓去!
  
  古剑大感意外,只觉双腿有股寒气袭来,急忙退步出剑,一时还想不透:「他受的剑伤不轻,白色的寒药又该第一个发作,怎么还有如此功力?」这次侯藏象的确没有下错半份药,却忘了算计,金克成吞进的药,若是红色的「焚心散」或白色的「冻脉粉」,恐怕还要更难对付。因为他修炼了阴阳爪,承受寒热的本事,要比常人高出许多。
  
  如今金克成服食了冻脉粉,体内寒气暴增,右手的火阳爪使不出来,左手的寒冰爪却加倍威猛。本来他伤势不轻,即使抹上了大内伤药,一个时辰之内仍不宜妄动真力,但此时寒气冻住了血脉,已不再有鲜血溅流的顾忌,又恢复了原先的狂猛狠辣。他侧身而对,左掌白气氤氲,呼呼直往对手抓去,古剑只觉稍一贴近,寒气便迫人而来,一时茫然无着,出招失去凭据,剑法渐次慌乱,落居下风。
  
  金克成得势不饶人,几次猛击,把古剑逼开,趁势窜了过去,左掌忽然抓住玄铁链,此时包覆在炼上的麻绳,因一连串的剧斗,已被磨得剥剥裂裂,裸露多处,程漱玉一声尖叫,与古剑同时感受一道彻骨寒气,从腰部传至全身!哪容古剑迟疑,一记险招,挺剑斜刺对手胸口。
  
  只闻「嘎」的一声,这一剑刺中敌人的膻中穴,却没穿入半分皮肉,反而又被折弯!金克成放开左掌,退了两步,从胸口拉出一块令牌,笑道:「着了我的道啦!」他方才败得极惨,对这套变幻无常的剑招颇为忌惮,单凭一只寒掌,也未必稳操胜券;于是心生一计,在二次出战前先将平时挂在腰上的锦衣卫令牌塞在胸口。当时大家都在关心古剑与刘易风之生死恶斗,谁也没留意他的小动作。
  
  任何铁器,只要折弯过一次,再怎么校正,也很容易再折。他存心卖个破绽,引诱对手刺来,果然这把破剑碰上了坚硬的令牌,立即又折成倒钩。古剑手上握的若不是剑,已毫无可惧之处,此时天色渐渐昏暗,金克成双掌纵横翻飞,招招进逼,欲在短时间内将这难缠的小子一举擒服,不过十来招,已将古剑逼至佛像手指处,使出绝招「寒龙六翻」,掌影翻飞,对着古剑上身六处要害抓去。眼看就要得手,忽然间肚脐左侧一痛,疾退数步。
  
  原来古剑看着这招无论如何避不开,情急生智,突然想到了铁剑不可恃,却还有剑鞘可用。将左手反持的剑鞘改为正握,全身内劲转至左臂,疾刺而出。金克成吃定了那把破剑奈何不了自己,全力进击之际,也不在乎空门大开,实没料到此人顽强至此,竟将用于守御的剑鞘拿来当长剑使,一个疏神,便中了剑。
  
  本来这一剑打算刺向肚脐,然而古剑换手不及,左手使「剑」,精准不如正手,向右偏了一寸。金克成随手一摸,暗呼侥幸:「侯藏象不知给这小子喂了什么鬼药,怎么才几天不见,内力变得如此强劲!若不是鞘尖太钝,又未中要害,恐怕得赔掉半条命。」惊骇之余,对古剑又多了几分忌惮;而古剑鞘尖刺中对手的刹那,一股寒气经剑鞘传至左掌左臂,奇寒刺骨,冻得他半个手臂都僵了,急忙运气驱寒。
  
  如此一来,双方各有所忌,打起来便不如原先放得开。金克成即使仍占了极大便宜,但总觉得这小子万分顽强,总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出一些妙剑。望这天色,离全黑至少还有一炷香的光景,于是收起急躁之心,一招一式中规中矩,端严沉稳的抓将过去。
  
  肚脐神阙穴、喉间廉泉穴、头顶百会穴、后腰命门穴及下体会阴穴,为「任督五弱穴」,是真气最难罩护之处。光凭古剑手上这把剑鞘,若击刺不到这五弱穴是绝对伤不了对手。然而金克成有了防备,想以僵硬滞涩的左手,精准刺中这区区五点弱穴,谈何容易?自然是节节败退,迭遇险招。程漱玉不敢再看,任她机变百出也全没了主意,只能双手合十不住祷念,希望天快快黑。
  
  祷念似乎起了效果,这时江边漫起了一阵薄雾,画舫上的闾丘项山轻声道:「这雾早不来晚不到,偏偏在这半昏半暗的时刻出来捣乱,我可完全看不见啦!」洪承泰道:「我倒看得清楚。闾丘庄主莫非盐巴吃多了,眼力也差啦!」杨继心想:「大家功力相近,眼力岂有相差如此悬殊的道理?看来闾丘项山恨透了官府,洪承泰怕极了厂卫,能凭心决判的,只剩下我一人。」说道:「由我来负责掷剑吧!」遂拔出长剑,待十招中有五招看不清楚时,自会出手。
  
  古剑在寒爪下堪堪走了二十三招,第二十四招眼看再也避不过去,只好故技重施,鞘尖点上对手左肩,把人往后顶开两步,虽然危机暂解,自己却吸了更多寒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金克成整个左臂真气护体,只是稍稍一痛而已,立即揉身再上,仍是稳扎稳打,着着进逼,第十九招,又迫得古剑削他左腿。古剑每刺中对方一次,自己吸到的寒毒就更多,出招运剑更加僵滞,这样下去,再妙的剑招也使不出来,铁定拖不过百招。
  
  金克成使到第六十八招,眼看就要逼古剑第四次碰触,却闻后上方嗤嗤声响,一柄长剑破空而至,一个纵跃,把长剑抓了下来,顺势甩入江中。他本来背对着江心,这么一跃一甩一落一转已翻至古剑的另一侧,仍出左手向古剑攻去,同时骂道:「天还亮得很,扔什么剑?」程漱玉道:「看不清楚便该掷剑,现在你能看出来是谁扔的剑吗?」

    金克成稍退两步,凝目望去,隔着一层薄雾,百花画舫的前排站着三个人,身影依稀可见,容貌却模糊不清。更看不出来,到底是哪一柄剑鞘上面少了一把剑。心想:「此时掷剑,确实不算偏袒,但煮熟的鸭子岂能轻易让它飞了?」一招「雁渡寒潭」,又继续出手抓向古剑左臂,笑道:「姑娘说得是,当初你说:『三位庄主之中,有两位已经看不清楚剑招时,便掷出一把飞剑过来,当这把飞剑钉在大佛右手臂上时,便是「天黑」了。』」说话时,又迅捷刚猛的攻出五招。程漱玉道:「既然如此,怎么还不停手!」金克成道:「这把剑钉上大佛右臂了没?」

    「你……」程漱玉杏眼圆睁,却说不出话来,自己一句话被人抓到话柄,却也莫可奈何。金克成朝着画舫喊道:「你们还有多少剑,趁早扔来吧!只要有一把钉住了佛像右臂,就算我金克成输。」程漱玉转头喊道:「五把一起扔,快呀!」果见五把长剑从画舫上激射而出,这五把剑几乎是同时出手,来到时却分了前后。最前头的一把是闾丘项山所掷,他多练了二十几年的功夫,功力自然较深;中间三把紧跟在后,是由三位剑钵手中掷出,几乎是同时到达。
  
  三位剑钵均是骄傲之人,又刚比剑赢了峨嵋三少,顿觉普天之下,能胜过自己的年轻剑客,寥寥无几。刚开始见古剑以精妙剑招,在短时间内伤了金克成时,三人惊讶之余,却也不免生出几分妒意,心想:「他不过是运气好,碰到了好师父,学得一手好剑招罢了!未必真有什么了不起。」继续观看下去,才发现这个看似平凡的年轻人,除了层出不穷的精彩剑招之外,更有临危不乱的胆识和宁死不输的顽强意志。
  
  这人以一把破剑,力抗四大高手的过程,他们历历在目,不知不觉妒意逐渐转为敬意;且三人年少气盛,极看不惯锦衣卫的嚣张无赖,一闻程漱玉求援,都起了义愤之心,这一剑都用上了真力,希望能帮上忙。这四把飞剑全用上了真力,来势劲急。为了不让金克成轻易拦截,都对准了佛像的右肩处飞去。

    眼看就要从头顶数丈处飞过,金克成百忙中射出数枚铜钱,这铜钱虽小,然他含劲撒出,射中了剑尖,只听当当当当四声连响,四柄飞剑都给打歪,两把刺入了大佛胸口,另两把刺上了手臂右方的墙面。第五枚铜钱握在手中,眼看就要发出,程漱玉轻轻一跃,将第五把长剑抓在手中!
  
  这柄飞剑自然是洪承泰掷出来的,他虽然愿意帮古剑,却更不想得罪金克成;但见大家均已出手,自己若再退缩,恐会被人讥评胆小,只好跟着掷剑。出手时稍微迟疑一下,力道也放缓了些,长剑在靠近佛像前已开始下坠,用意是方便金克成拦截;不料自己一个心虚,力道不知不觉中放轻了,竟然让程漱玉抓到!
  
  金克成立刻窜至古、程二人之间,左爪向着古剑,右掌扣着铜钱,既得阻止古剑接住这把好剑,又须防备程漱玉把剑掷入佛像右臂。三人都静立不动,各自寻思最妥当的法子,只剩黄啸汪汪对着金克成又吼又跳。却听闾丘项山道:「还是洪庄主想得周到,替他们保住了唯一的生机。」洪承泰脸色苍白,表面嘿嘿干笑,心底却暗暗叫苦:「这话让金统领听到,岂不害惨百花庄?」他本是豪爽好义之人,只因钱财愈积愈多,不免怕起事来。
  
  忽然间金克成双足一屈一蹬,凌空跃起,双手外张,朝着程漱玉直扑而来。这一招完全封住她掷剑插壁的去路,并有一招取其性命之能。程漱玉到右侧一个空隙,长剑仓促甩出,向外偏了数尺。古剑若要接剑,势必来不及救援,此时也无暇细想对方是否真敢置程漱玉于死地,力贯左臂,鞘尖对准金克成后腰命门穴刺去。
  
  金克成十分清楚,如果程漱玉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皇上不怪罪,太子也不会放过他;因此这招只是虚张声势,赌古剑不敢不顾她死活,非来救援不可!耳闻背后剑切声响,确定古剑中计,在空中猛一转身,让开这一剑,落地时,也同时听见长剑坠地之声,又闻程漱玉对古剑道:「傻子!他不敢杀我的!」这话虽有责怪之意,语气上却无丝毫不悦。
  
  金克成哈哈笑道:「如果让你接到那把剑,我可非认输不可。算你这小子有情有义,为了救她,宁可不要剑。这样吧!程姑娘算个五十招,如果我还夺拾不下,就算你赢!」说罢又一掌打将过去,这一掌看似平平,但掌风所近之处,却是一片刺寒,显然心情愉悦之际,运气含劲又更加强猛。
  
  此时天色将暗,月亮尚未探头出来,只剩一点微光,侯藏象等人完全看不到打斗的情形,只听到程漱玉喊:「一招、两招……」众人不住摇头,为古剑的功败垂成感到惋惜。这个时候,天黑了,剑弯了,人累了,真气又散去一半,可怜的古剑,拿什么来挡这五十招?过了十来招,胡远清忽然叫道:「船上还有火把吗?快点起来!咱们过去瞧瞧!这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有得打呢?」胡赌鬼听多了骰子的声音,虽还练不到猜中点数的绝活,听力却比常人强了许多。
  
  其他的人虽听不出来,却也不敢怀疑他的能耐,闾丘允照和杨放在半信半疑中点燃灯笼,八人分乘两艘小舟,快速往岸上划去。上了岸,还得爬上数十级阶梯才看得到两人相斗,众人都想知道古剑是怎么撑下来的,各展轻功,三步并两步跑,希望还来得及看到最后几招。眼看着只剩几步,却听程漱玉喊到四十七招时,戛然而止!
  
  八人不约而同的缓了脚步,心中叹道:「真可惜!就差三招而已!」哪知再爬几个阶梯,每个人都惊得合不拢嘴!金克成颜面扭曲,双手捧腹,肚脐上方三寸处,竟被断剑刺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本来古剑只想拖延时间,等待天黑,一旦抱持着这种想法,出招不免保守有余,进取不足;然而当金克成把所有的飞剑打掉,认定他非败不可时,反而激起他绝地求生的斗志,索性把剑鞘扔了,用那把弯曲变形的剑自左上往右下一划,竟在对手左臂掠过!
  
  金克成被一片弯铁打到,连痛都谈不上,而左臂蓄满的寒阴真气,却藉物传到古剑身上,心想:「他是不是疯了?」却听「当」的一声,长剑顺势敲击玄铁链,这铁剑受寒变脆,再加上一点真气,就这么被震断了五寸之长。这么一来,扭曲变形之处全甩掉了,要刺要削,随心所欲,而铁剑虽然变短,仍长过徒手,甚至更加灵动自如,更难被打变形。

    古剑立刻转守为攻,施展「无常剑法」,招招对准金克成任督二脉诸穴道。这时候天色漆黑,对一个无法听声辨位之人应是大大吃亏,但古剑却从对方身上所发出来的寒气得到感应,抓到对手身形方位。金克成深知这寒冰真气吸得愈多,不仅体内真气耗损愈快,身子也必然难受得紧;而这小子除了身手有些僵硬外,仍是奋不顾身的一剑一剑刺来,他与人交手不下数百次,从没碰过这种痛不退、伤不败、累不倒、打不死的疯子,心中一寒,气为之一夺,竟是愈打愈是手软!两人恶斗,比兵器、比招式、比劲力,也要比气势,金克成前三项综合起来还稍占了便宜,却因气势忽泄,而难挽败象。
  
  程漱玉也发现情势逆转,转愁为喜,心想:「古剑要是早想到这一招,也不必打得如此辛苦。」嘴里仍继续数招,是想看看这个爱说大话的金克成,到底能拖多久?金克成俯视腰上的断剑,仍是一脸不可置信,却也不得不接受。指着古剑道:「算你行!我输了!」一见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古剑忽然摇晃几下,僵倒在地,不住簌簌发抖,那柄断剑却还牢牢抓在手上。原来这一连串恶战打得既漫长又惨烈,几乎处处险象环生,招招竭尽心力,吸进体内的大量寒毒更是致命之伤,全凭一口真气挺住才没立刻倒下;然一旦放松起来立刻感到全身疲惫,寒气攻心,自然虚脱倒地。
  
  程漱玉蹲下一摸,触手处一阵冰凉,殷切望着侯藏象道:「怎么办?还有焚心散吗?」侯藏象跳了过来,掏出一条长得有点像人参的树根说:「这种药太过霸道,于身子有损,不如用龙须根吧!」程漱玉抓在手上,叫道:「这东西比人参还硬,叫他怎么吞?」侯藏象双手一摊道:「只好请你先嚼烂。」程漱玉放进嘴里,使尽吃奶的气力,咬得眉毛鼻子都挤成一团。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吞进了一些药,不一会儿,整张脸便红彤彤汗涔涔的。

    古剑瞧在眼里,身子冷森森,心里却暖烘烘!程漱玉不经意的用袖子抹了两下,把妆给弄糊了,变成一个大花脸。好不容易嚼烂了,吐到掌心上,塞进他嘴里,笑道:「不许你嫌臭!」古剑一口吞了进去,只觉得这滋味又甜又辣,倒是一点也不臭。药效很快起了作用,古剑坐起身子,真气运行了几个周天,觉得体内寒毒已去了大半才站起身来。洪承泰满脸堆笑凑近道:「舒服些了吗?我们正要上凌云楼摆两桌庆功席,还盼少侠赏光!」

    古剑难得被人叫「少侠」,只觉浑身不自在,环顾周遭,四大统领直挺挺的立在左前方,看来都向侯藏象要到解药,连黄啸也都给还了回去。问道:「他们……也要去……」洪承泰忙道:「您放心!四位大统领都是有身分的人,说过的话绝对算数!」萧乘龙笑着走来道:「当然,我们都彻底服输,今后绝不再动程姑娘一根……」话未说完,忽地抽出腰刀,抵在古剑胸口上。
  
  这一着变起仓促,谁料得到刚刚才说好愿赌服输的他竟会当众变脸!程漱玉怒道:「为了升官发财,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你『食言而肥』吗?」萧乘龙笑道:「当初说好,只要我们输了便不能再追捕你,可没说不能抓他!三位大哥,您说是吗?」最末两句,却是对着王、刘、金三人说的。
  
  「唉呀!我怎么没想到!」三位统领暗自捶胸顿足,思道:「这奸鬼出力最少,打得最轻松,却让他用了一个诡计抢了最大的功劳。哼!今天暂且让你占便宜,反正路途遥遥,总会逮着机会把人给截了过来。」刘易风道:「没错!这小子如此身手,想必是我们的死对头『赤帮二十八星曜』之一,非得抓回京师细细审讯不可。」王遂野道:「当时在地窖,我对这小子天天用刑,可碰了您没?其实我们的目标,一直都是他呀!」

    金克成道:「如果您能把身上的链子斩断,想去哪里,我们绝不阻拦!只是您也知道这玄铁链不怕火、不怕刀,又没钥匙,不到京师,咱们也没法子解。」大家都清楚,如果没有绑着这条玄铁链,四大统领根本就懒得理会古剑。是以程漱玉当初订立赌约时,的确只提到了「我」,而非「我们」。没想到这点小小疏失,又成了人家耍赖的借口。她气得眼泪快飙了出来,道:「你们晓得怎么解开这鬼链子的,把他放了!我跟你们走就是!」

    古剑感动莫名,思道:「她能为我牺牲,我就不能为她死吗?」手上断剑忽地往前一送!这招根本不是什么「无常剑法」的精妙绝招,只是在赌萧乘龙不会真想要自己的命。他没估量赌对的机会有多少,反正赌输了不过一死,他们失去抓人的借口,程姑娘便可换得自由。萧乘龙绝不能让古剑死,却也不想就这么让人跑了,弯刀顺势划了下来,古剑虽然身子同时后退,仍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此时也无暇顾念伤势,转身跨了两步,向江水方向跃去。程漱玉见他一动,便已猜中其心意,也跟着转身后跃。
  
  二人几乎同时下坠,分别落在方才载人上岸的两艘扁舟上,立即削断缆绳,向湖心荡去。萧乘龙如果马上跟着跳跃下去,或许还来得及落在船上,然而古剑常在绝险之中,忽发出人意表的奇招,心想:「这小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不提防!」此时夜色昏暗,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空门全露,未免冒险了些,双脚硬生生定在崖边,终究不敢一拚。他眼睁睁看着小舟驶向江心,附近却没看见别的船只,转身向洪承泰等人问道:「还有没有船?」三人都摇头,百花庄和缙云山庄所带来的接驳小舟都被古、程二人用了,白晶堡的备用小舟绑在画舫底部,却不肯告诉他。
  
  萧乘龙急道:「这附近一定还有小船,大伙帮忙找找看!」说完了,却也不见任何人动身,胡远清道:「人都被你们四个吓跑啦!哪还有什么船?」萧乘龙道:「洪庄主,你的画舫能借吗?」洪承泰笑道:「当然可以!只是画舫太过笨重,怎能追上小船?不如先和咱们一道去凌云楼庆祝一番,明日再追也不迟。」刘易风道:「洪庄主说得有理,这小子受了重伤,还能逃到哪去?大家都饿了,还是先饱餐一顿再说。」

    萧乘龙道:「你没看见他的功夫吗?现在不抓,更待何时?我去找蔡开或俞显卿,派二十名兵士一齐划桨撑篙,不信追不到人!」王遂野笑道:「既然萧兄如此坚持,看在多年情谊,我们也只好舍命相随,助您立此大功!」今夜无论是谁抓到了人,首功一定落在自己身上,王遂野岂有这么好心?

    萧乘龙冷静思量,原来这岸上另外十一个人,没人希望古剑在今天被抓。现在若执意逆众行事,胡、侯二人可能会暗中搞鬼不说,王、刘、金三人更会找借口百般阻挠。思道:「倒不如跟着他们一道去喝酒吃肉,我先吞下一粒解酒药,再把他们全灌醉,有黄啸帮忙,晚两个时辰再追也无妨。」遂哈哈笑道:「三位庄主的庆功宴,怎能不去?」

    两艘小舟并肩向江心划去,古剑暂脱险境,才感觉到疼,双手一摸,从胸到腹湿答答的,流了好多血,身子一虚,坐躺下去。程漱玉见状,把两艘船绑在一块,跳了过去。见他伤势着实不轻,先点上止血穴道,朝岸上喊道:「快扔一瓶伤药过来!」这话自然是对着侯藏象说的。
  
  过不多时,果有一罐药瓶飞来,程漱玉抓到药,才放任小舟往下游漂流。这药罐抓在手上,只觉得瓶身颇为粗糙,打开瓶盖,忽想:「这糊涂蛋仓促间丢来的药,会不会有问题?」于是在自己手腕先划一刀,涂上药膏,过了一碗茶的时间,看看伤口的血确实止住了,也无异感,才放心给古剑抹上去。古剑伸手握住她的掌心,虚弱的说一声:「谢谢!」程漱玉噗哧笑道:「你也晓得说好话!」此时明月刚冒出头来,古剑瞧着她的花彩笑脸,也忍不住笑了。
  
  古剑迷迷糊糊,很快进入梦乡。程漱玉怕萧乘龙等人找到船只后追来,虽然疲惫却不敢入睡。此地本来就是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交汇处,心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会顺流而下,我就偏偏逆流而上。」低头看了一下穿在身上的华服,思道:「这件衣服有异香,莫要再把黄啸引来。」便换下华服,丢到另一艘空船上,解开缆绳,让空船朝岷江下游顺流漂行,双手划桨,掉了一个头,朝西北路的青衣江行去。
  
  古剑作了一个甜美的梦,醒来时天色已亮,一睁眼便见程漱玉笑道:「你梦见谁啦?整夜都在偷笑!」古剑脸颊微红,道:「我忘了!……你都没睡吗?」此时她已洗净脸上的妆,双眼微红,略显疲累。程漱玉笑了笑,也没答话,问道:「贡嘎山在哪儿?」古剑道:「那是巴蜀第一高峰,当年我在峨嵋山,天清气朗时往西望去,远远一座高山深入云霄,一片雪白,就是贡嘎山。据说这座山比峨嵋山还高上一倍有余,山顶终年积雪人烟罕至。你为何问这些?」程漱玉把刀伤药罐递了过去,罐面被人用剑刻着「贡嘎山」三个字。
  
  古剑问道:「侯前辈刻的?」程漱玉摇头道:「他的字潦草多了。多半是胡赌鬼,当时时间紧迫,又不便在四大统领面前明讲,只好把字刻在药罐上,暗示我们过去。」古剑道:「过去又如何?难道锦衣卫就不敢追吗?」程漱玉道:「莫非那里住了什么前辈高人?愿意帮忙。我想了整夜,也只想到一个人。」古剑道:「是谁?」程漱玉道:「狐九败的大名,你总听过吧!」古剑点头,他何止听过,只是生性不爱攀附,别人没问,也不会主动提及这段渊源。

    程漱玉道:「据说此人十分孤僻,喜欢躲在荒僻的深山练功悟剑,常人难得见他一面。然而胡远清早年与他同为青城四剑之一,交情不浅,或许知道他的行踪。」古剑心想:「依狐前辈的个性,若偶然中看见我遭遇危难,或许愿意拔剑相助;但如果我巴巴的过去找他求援,不但不可能出手,还会臭骂我没骨气呢!」说道:「就算他在那儿,也未必肯帮忙;但我想胡前辈既然这么写,必有深意。」

    程漱玉道:「反正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何妨走一遭?」古剑道:「反正愈往西走人烟愈少,我们也不必这么辛苦的装成残丐。」说着顺手摸一下铁链,这玄铁链经过一连串的激斗后,包覆在外的麻绳几乎磨脱殆尽,这么一摸,却忽然感到手指给刮了一下,仔细一瞧,本来十分平滑的链条,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道浅浅的剑痕!
  
  奇怪,这条铁链曾在猛火烧烙之下,被利斧斩削数十次仍完好如初,昨日到底是谁有如此功力,能把它打出一条痕来?程漱玉也凑近来看,过了一会,两人几乎同时笑了出来,思道:「原来如此!」这一道浅痕,正是昨夜古剑为了打断弯剑时所斩出来的剑痕。在那瞬间,剑上还留有金克成身上的寒气,将这寒气传到了玄铁链上,把它弄脆,才能打出一道剑痕。
  
  原来这西域特殊精钢所制成的玄铁链怕冷而不怕热,押解要犯之时,若不便使用囚车,这解不开烧不熔打不断的玄铁链便是最合适的器具。就算让要犯逃跑,若参不透解断铁链的法子便永远缠在身上,除非一辈子躲在深山荒岛,早晚还是逃不掉。萧、王、刘三人将要犯押至天牢后,若要解炼,便把人带到冰库,再洒上一种特别调配的吸热药水,才能把楔子打断;金克成可就方便多了,只要一只寒爪就能把玄铁冷脆,所以昨日他和古剑激战多时,好几次有机会接近玄铁链,却没有充分利用机会,借此将寒气传至古剑身上,主要就是怕将铁链弄断,反去了对手束缚。
  
  程漱玉本是机灵人,若能冷静细思,该当推敲得出来,但昨日的连番恶战,眼见古剑无时无刻不处在惊涛骇浪之中,她关心则乱,所承受的担忧惊惧,恐怕比古剑本人还甚,以致没能留意到这点关窍。胡远清瞧出来了,却不能让四大统领知道,见侯藏象找药时,提醒道:「可别拿错药!」

    侯藏象斥道:「这怎么可能?」倒挑得仔细些,拿了三个大小颜色相近的罐子,一一开瓶细闻,闻到第三罐时道:「就是这罐『七日散』,无论是刀伤、烫伤、冻伤、筋断、骨裂,只要涂上了它,七日之内,定可愈合。」胡远清道:「那得给他刻上药名,小姑娘才能安心使用。」说话之时,抓着剑尖在罐上急划,刻上「贡嘎山」三个字,以为除了侯藏象之外,其他的人都被骗了。




第十三章 冰川

  古、程二人被这玄铁链拘缠多日,受够了这活囚犯的日子,所以一得到断炼之法,想到不出几天,便可抛掉这条鬼链子,自然笑得十分开怀。但笑着笑着,这笑容却不约而同的凝在半空;只觉心情忽然有些惘然,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侯藏象给的伤药若没拿错,倒是颇具神效。古剑休养一夜,伤口暂无大碍,将船桨接过来,略施巧劲,小船虽是逆流而上,行速倒也不缓,程漱玉也真累了,躺在船头,很快沉沉入睡。

    古剑边划着船,边瞧着她娇甜的睡相,忽然思道:「如果这条链子打不断,我和她一辈子都绑在一块,不知是什么光景?」这念头稍稍一闪随即自觉滑稽,心想:「我可多心了!像她这种玲珑剔透的姑娘,嫌宫中气闷,连未来的贵妃皇后都不想做,怎会喜欢我这种呆傻木讷的聋子?」在这翠秀青幽的青衣江上,春风醺醺,花香郁郁,古剑心猿意马,胡思乱想,小船不知不觉又驶得慢些。
  
  溪水还算清澈,古剑见到肥鱼便一桨打下,此时功力今非昔比,内劲到处,就算没直接打中,也能把鱼给震昏,到了下午,已有六、七条鱼,古剑把船泊在岸边,烤起鱼来,程漱玉被香味熏醒,两人饥肠辘辘,无盐无油也好吃。二人轮流操舟,时时保持警戒,日夜不息,走了三天三夜,倒一直不见锦衣卫追来。
  
  这三天程漱玉话少了些,偶尔怔怔瞧着古剑,好像也有重重心事,他们愈走愈近深山,水势愈显湍急,只好弃舟而行。步行一天,到达离山不远的要埠泸定。程漱玉再当一颗珍珠,买了两件棉袄、备妥半个月份的口粮,并打算给古剑挑一柄好剑。镇上的人说:「这里只有三家铁铺,往西走个三、四里路便可见到。」程漱玉笑道:「怎么三家都开在荒郊野外?」那人道:「本来开在镇上,大伙嫌吵,请他们搬远些。」

    程漱玉道:「那倒是,打铁的声音确实很响。」那人摇头道:「这三家铁铺,分别是游韧、游猛、游锋三个兄弟所开。他们的亲爹游钢,可是当年方圆五百里内最好的铁匠,可惜死得早,三个兄弟一个精于控火、一个善于锻打、一个强于淬炼,却都没能把功夫给学全,偏偏又逞强好胜,都说只有自己学到父亲的精髓,白天互抢生意,到晚上则争吵不休,若多喝两杯水酒,还会大打出手,搞得鸡犬不宁!日子久了,邻居怎么受得了?」

    程漱玉笑道:「那可有趣得很!」和古剑并肩向西行去。走了几里路,果真有三家店铺,坐北朝南,并排在一起。第一间斗大的招牌上写着「正宗游家铁铺」,第二间写的是「老牌游家铁铺」,第三间则写「正牌游家铁铺」,店门全开,却都没有生意上门,三个虎背熊腰,筋结强悍的大汉,赤裸着上身坐在各自的店门口,忙着斗起嘴来,竟都没空招呼客人!
  
  二人走近,「正宗游老板」说道:「我说莫愁庄的『赤渊剑』,金光四射,锋锐尖利,定是当今第一好剑。」「老牌游老板」道:「此言差矣!胭脂胡同的『藏墨剑』宽实厚朴,含劲于刃,才是似钝实利的宝剑!」「正牌游老板」却道:「你们都错得离谱!沧浪亭的『碧波剑』寒气森森,冷凝精炼,更是真正天下无敌的神剑!」「老牌游老板」不悦道:「哼!当然是藏墨剑最好,不然裴友琴靠什么抢到金剑?」

    「正宗游老板」道:「你这话可笑至极!谁不知几十年来赤渊剑与藏墨剑,总共对决四次,各取两胜,你怎能只提上次呢?以这次的试剑大会来说,看好赤渊剑的人就多了一些。」「正牌游老板」也不服道:「你们别忘了!二十年前,若不是出了点意外,碧波剑的主人,恐怕才是金剑的得主!」……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的争论不休,古、程二人不禁莞尔,一般人论试剑大会,谈的都是剑法剑招,唯独这三位兄弟恋剑如痴,竟都认为胜负的关键在剑而不在人!正为各自欣赏的名剑力争不已。听了许久,程漱玉终于忍不住插口道:「三位若当真如此喜欢宝剑,何不自己也打造一把?」

    「谈何容易?」三人异口同声的回答,这才开始留意古、程二人,一人道:「你是谁?身上绑着铁链好玩吗?还是怕走丢……?」一人抢白道:「废话!正常人怎么会在腰上绑着铁链?当然是逃犯啦!」另一人道:「那可未必,也许他们被强盗抓了,被迫用这链子绑住。你瞧这腰上连个钥匙也没有,随随便便用个楔子封住,官府岂有如此马虎的道理?」……这三人从没见过这玩意,却又为了这点小小的臆测吵了起来!
  
  程漱玉只好插口道:「这个先别管!我姓程他姓古,谁是游家的老大?」「正宗游老板」正是大哥游韧,还没答话,就给中间「老牌游老板」抢白道:「他就是游韧,年纪是长了一些,若论手上的功夫气力,可就不能称『老大』。」第三间的「正牌游老板」亦说:「或许是第一胎,我爹娘的经验差了些。你瞧他,硬是比我们矮了两寸,瘦了一圈。好比有名铁匠所铸的第一把剑,再怎么小心谨慎,也免不了有些瑕疵。」

    游韧指着「正牌游老板」不满的道:「你看这老三游锋,生下他时,我爹娘也快四十,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年纪小我四岁,但瞧他发秃皮皱的模样,倒似比我老了十岁!」中间这位,自然就是老二游猛,也跟着说道:「看起来老气横秋就算,偏偏毛躁得很,从来不肯耐心打把好剑!所以说,论出生次序,还是别抢第一,也别落到最后。」

    「你最笨!」「你最丑!」老大、老三纷纷斥骂老二,就这样三人又骂成一团。程漱玉不禁好笑,这三兄弟其实差异不大,却在日积月累的奚落当中,夸大彼此的缺点,若让他们再吵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完?便大声道:「你们到底卖不卖剑?」

    「当然卖!」三人同时冲进各自的铁铺,抱了满手的剑出来。游韧拔出其中一把,在两人面前晃闪几下道:「你看这把剑闪闪发光,多么锋利!姑娘若要的话,算你十五两就好。」游猛却指着剑刃道:「瞧这里,连毛边都没去干净,可见锻打得多不扎实,剑脊也不够直,这种剑也敢拿出来卖?」接着他抽出一把宽厚的大剑道:「你瞧!这把剑厚实稳重,锻工一流,可说是绝无瑕疵。但我只卖十两。」

    游锋却道:「但是色泽不均,前端太暗,后端太亮,显然冷淬的时机没能抓对,厚虽厚,却不够坚硬,碰到好剑,仍是非断不可!」亮出自己的薄剑道:「这把剑够轻够利够尖,杀人不见血,是我得意之作。交个朋友,八两就卖!」却听游韧道:「老三啊!爹没教你吗?薄剑一定要够韧够强。你这把剑声音细脆,分明是火候没能控制好,恐怕连一株矮树都削不断,何况杀人?」

    游锋怒道:「你仔细瞧瞧!」说着往前跨两步,对着路旁一株樟树,使劲横削过去,只听喀嚓一声,大腿粗细的樟树没倒,握着紧紧的薄剑,却只剩下剑柄,整个剑身仍夹在树上,兀自不断晃动!原来樟树质密,游锋尽管膂力惊人,内力却平常得很,光靠蛮力斩削,一剑只能削断三分之二,怎能显得出宝剑的锋锐?于是在横斩之力用尽之际,回手一抽,想借此抽切之力,将另外三分之一给切断。没想到用劲一抽,却让剑柄和剑身分了家!

    游锋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只听游猛讥道:「真有你的!我游猛铸剑多年,倒是第一次看过,一把铁剑可以从这里分家的!」原来游家的铸剑法,剑身部分用热火锻打,剑柄部分先做个模子,把铁水烧熔后灌注进去,再将剑身插入模内两寸半,待铁水冷却硬化,剑身与剑柄已融为一体,怎么使力都分不开。可是游锋这把剑,插入剑柄的部分,也跟着剑身拔了出来,而非截断!

    众人凑近一瞧,这剑身的根部锈蚀斑驳,仔细一闻,似有怪味!古剑把游韧手上的剑要来,左手持柄,右手夹剑,用劲一抽,柄与剑都分了家,再试游猛手上的厚剑,也是相同结果。三位兄弟你瞧我,我瞧你,都觉得不可思议!程漱玉问道:「这几天是不是有人来看剑!」游猛道:「昨天有几个操北方口音的人,看了半天,也没买半把!」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程漱玉叹道:「他们还是来了!」

    话说那晚胡远清在侯藏象的药罐上刻了「贡嘎山」三个字,他嘴巴说的是「七日散」,手上刻的是「贡嘎山」,看似天衣无缝。但「七日散」前面两个字笔划甚少,第三个字笔划较多,与「贡嘎山」恰恰相反,四大统领站在三丈之外,虽然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字,却也晓得他嘴巴讲的和罐上写的根本是两码事。
  
  于是在坐上凌云楼的圆桌之后,便拚命的给侯、胡二人敬酒,这边也希望四大统领喝得愈醉愈好,于是「来酒不拒」。侯藏象只记得给萧乘龙加一滴「醉翻天」,却忘了给自己服食一颗「千杯不醉」,于是酒酣耳热之际,把「贡嘎山」三个字给说了出来!此时已是八分醉,醒来时全不记得。除了早早就倒趴在桌上的萧乘龙,其余三统领却全记在心里,深庆这些酒没有白喝。
  
  第二天刘、王二人立刻传召属下,赶往贡嘎山布置陷阱。金克成没有手下,伤得又最重,但实在不甘就此放弃立功的机会,把心一横,竟跟侯藏象要了一瓶速效伤药。侯藏象想给他一瓶慢性伤药,却不慎拿错,反倒是给「对」了药,金克成休养一天就好了五分,跑去和俞显卿要了二十名兵卫,也往西方追去。
  
  至于萧乘龙,他的解酒药解不了「醉翻天」,睡到次日下午才被寻来的手下摇醒,立刻带人备舟,再请黄啸领路,朝着下游追去,追了半天,黄啸叫声尖急,却一艘空船一件弃衣。他赶紧掉头,回到嘉定打听,这才知道其余的人都已赶往贡嘎山。
  
  他们最忌惮的,还是古剑手上的剑。所以率先出发的王遂野和刘易风派人把沿途铁店里的剑全做了手脚。前两天来过这里的,便是刘易风的手下,当时游氏三兄弟忙着吵架,全没注意到这十余把剑全被滴了腐蚀酸液;如果不是游锋朝着大树硬砍一剑,古剑可能会将就挑一把,若再碰上刘易风,长鞭一卷,便能废去他的兵刃。
  
  但见游氏兄弟齐声问道:「他们是谁?」程漱玉道:「锦衣卫。你们怕不怕!」泸定是个偏远山城,平常极少有官兵来此,这三个兄弟从未亲见厂卫的手段,却常从市井传言中听到他们鱼肉百姓、滥捕好人的事例;如今得知毁剑之人是锦衣卫,个个深恶痛绝,倒也不怎么害怕。
  
  游韧愤然道:「锦衣卫又如何,他们除了欺压良善,还会做什么?我又不像老二如此胆小怕事……?」「你放屁!」游猛怒道:「我什么时候怕过鹰犬!倒是你自己,堂堂七尺大汉,一见蟑螂便吓得哭爹喊娘,笑死人了!还有老三,竟然怕壁虎!也真是丢脸!」游锋道:「这怎能怪我?那玩意尾巴断了还能跑,真是恶心极啦!你自己怕青蛙,那才真是不中用!莫非是蚊子转世?」

    这三个人任何话题都能吵个半天,程漱玉的耐心快被磨光,叫道:「我去把这些东西全抓过来!看谁再吵下去?就送给谁?」三个大汉全住了口,你瞪瞪我,我瞧瞧他,安静了一会,这才想到该谈正事了。游锋道:「那些鹰犬要追捕你们?」程漱玉点头,她发现自己只要一开口,必能引发一连串的口角是非,只好紧闭双唇,非必要时绝不说话。游韧问道:「你们的剑弄丢了,必须再买一把,才能对付?」程漱玉点头。
  
  游锋道:「他们知道你们要去哪儿,派人把附近所有买得到的剑,全给毁了?」程漱玉点头,思道:「这三兄弟其实不笨。」游猛道:「你们要上哪儿?」「贡嘎山。」这可不是点头摇头能答的,程漱玉只好说了出来。游韧忽地兴奋起来,口沫横飞道:「哈哈!你可找对了人,这座山山高路险,一般人是爬不上去的。人人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贡嘎险,比天高一层。』但愈难的东西,我游韧愈有兴趣,带着自制的登山爪,穿踏雪靴,一共攻顶七次。」

    游猛道:「七次算什么?我可是九克贡嘎山呢!」游韧道:「那又怎样?最早爬上去的,是我游韧!」游锋道:「可是那年你已经二十一岁!而我十九岁攻顶,比起你们的第一次年轻得多!」游韧道:「那一次雪崩,要不是我相救,你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攻顶?」游锋不服道:「你在示恩吗?别忘了前几年你在山上摔断腿,还不是靠我抬下山!」游韧还待再辩,程漱玉脸色不甚愉悦,只好把送到喉间的话硬吞了回去,问道:「你们上去干嘛?」程漱玉抓起一截铁链道:「要把这东西打断。」

    「什么?」三兄弟脸色一变,讶异不已,都说:「你们昏了吗?来到鼎鼎大名的游家铁铺,竟不知叫我处理!」同时伸手抓住铁链,想把两人拉进各自的屋里,三人互相拉扯,谁都拖不进去。程漱玉道:「你们都把铁砧抬出来一齐打,看谁比较厉害,先把链子打断。」这主意妙极,谁都不吃亏。三兄弟二话不说,立即回屋扛铁砧,取出铁锤、铁斧及铁凿,一人对准一截,拚命锤打起来。
  
  三兄弟都是行家,打了几下,已发觉这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链子,比起自己手上的斧锤坚韧数倍,恐怕斧锤都打断,还敲不出一道痕来。三人不约而同把玄铁链抓到眼前细瞧,过了半晌,游韧才道:「我小时候曾听爹提过,西域有一种特殊钢料,材质较一般中土钢材坚韧数倍,得用三丈高的猛火热炉才熔得掉。」程漱玉点头。游猛道:「然而这种高炉天下没有几座,就算有也未必烧得出这么烈的火,就算烧得出来,也会先把你们给烫死。」程漱玉点头。
  
  游锋道:「这种钢材耐热却怕冷,所以你们得爬一趟贡嘎山,利用高山上的寒风冷雪,将这铁链冻脆,才能打断楔子。」程漱玉问道:「除了贡嘎山之外,附近还有没有两千余丈的插天高峰?」三人摇头,说道:「若要寻比贡嘎更高的山,恐怕得上西藏才有。」程漱玉心想:「千里迢迢的跑一趟西藏,别说古剑来不及参加试剑大会,就连我也有诸多不便。」

    游猛道:「原先追捕你们的鹰犬,早料到你们非上此山不可,便预先赶来,一方面布置机关陷阱,一方面派人把附近铁铺里的剑全给动了手脚。使剑的人拿到一把破剑,只有束手就擒。」程漱玉忍不住称赞道:「你们都不笨嘛!」话一出口,马上后悔不已,想再掩口,却也来不及!
  
  果见三兄弟扬扬得意,游韧道:「想当年我也念过两年私塾,老师常夸我机灵。可惜爹爹要我这个长子传承衣钵,才没继续念下去;否则如今就算不中状元,至少也是个举人。」游猛道:「胡吹大气!据我所知,你连《三字经》都背不熟,为了怕先生打手心,经常逃学胡混。爹爹没办法,以为他的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就连我的机会也跟着没啦!殊不知虎生三子,必有一猫;我好好一个猛虎,硬是让你这头笨猫给拖累!」

    老三游锋却道:「人家看了这两位兄长,都说游家兄弟痴痴傻傻疯疯癫癫,家里有闺女的,嫁鸡嫁狗,也别嫁到游家来。唉!其实我游锋正常得很,硬是被他们给害惨了!」如果真有人不幸嫁到游家,不把自己弄成聋子,早晚也得发疯!程漱玉暗自摇头,掏出一个拳头大的金元宝道:「谁先修出一把好剑,这就是谁的!」

    三人都住了口,瞪大眼珠子瞧,接着随即抱回铁砧,挑一把各自认为可以修得完妥的好剑,生火起炉,备钳架砧……动作飞快,就怕慢人一步。他们倒非视财如命之人,只是都有心愿,想在今年七月走一趟太白山,以求观赏试剑大会中,他们心仪已久的各家名剑,却一直缺少盘缠。打铁铸剑一行,辛苦而讲究技艺,报酬其实不低,然他们每天杀价抢生意,经常做白工,劳碌多年也只能图个温饱而已,竟没能攒下多少银子。

    眼见试剑大会日期将近,心里愈急,生意就抢得愈凶,利润反而更低。程漱玉手上的金元宝既大又亮,少说也有五两重,光是靠它,三个人的旅费都不愁。游氏兄弟平日斗嘴斗成习惯,这次远门无论少了谁,都会觉得兴味大减,所以不管是谁赚到这个金元宝,都会愿意拿出来让另外二人花用。问题就在谁出这笔钱?每个人一想到,如果一路上食宿花费,不是从自己口袋掏钱出银子,而是得默默忍受另一人出钱付帐趾高气扬的嘴脸,都不禁悚然!
  
  就怕给别人占了先,三兄弟动作都不敢轻慢,他们急急忙忙洗去腐水,搬柴起炉,热剑熔柄,最后将铁剑插入赤红欲化的铜柄之中,轻敲数锤后用铁钳夹住,冲出来交差,三人个个大汗淋漓,几乎同时到达程漱玉面前。程漱玉看着三把冒着热烟的剑柄,没好气的说:「想把我烫死吗?」

    三兄弟随即奔回铁铺,将长剑浸入水桶,只闻「嗤」的一声,不到一喘气的时间便降了温,几个箭步,又同时递到程漱玉胸前。她道:「速度差不多,就看谁的剑耐打。古剑,你来试吧!」古剑随意拾起一把没柄的剑,程漱玉道:「请你们抓紧手上的剑!」

    三兄弟并排而立,纷纷把剑转正,轻握手柄,心中却暗暗好笑,心道:「虽然我们没练过什么高明内功,但天天打铁,臂力可非常人可比,你这家伙抓着一把没柄的剑,还敢叫人小心!待会虎口被利刃割伤,可别埋怨!」只听当当当当一串急响,四把剑转瞬间交碰了数十次……古剑收剑时,游氏兄弟双手紧握着剑柄,兀自不断抖动,只觉得上半身被震得发麻!六颗眼珠直愣愣盯着手上长剑,有的略略弯曲,有的凹痕处处,竟都没有一把通过考验。

    三人伸出三条大舌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程漱玉无奈道:「没法子,我看只好跑一趟打箭𬬻,听说比这里热闹得多,一定有许多高明的铸剑师傅。」见这三兄弟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古剑有些不忍,说道:「这些剑虽不完美,至少比上一把强得多,挑一把将就着用吧!」程漱玉想起胡远清那把烂剑差点害死古剑,可不想重蹈覆辙。坚决说道:「不行!我一定要在试剑大会之前,帮你找把好剑!」说完拉着古剑往外走去。走不到十来步,三兄弟追了过来,挡在前头,对着二人咧嘴微笑。程漱玉把金元宝扔过去,摇头道:「金子给你们,但剑不用了,不是我挑货,实在是……」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游韧把元宝塞回程漱玉手中,却先对着古剑道:「你是否真想参加试剑大会?」习得一手好剑,在试剑大会中光宗耀祖,那是古剑从小就被耳提面命的奋斗目标;这不但是家人殷切的期望,更是身为古家独子无可推卸的责任,至于自己内心深处,是否真那么想去试剑,却从没仔细思索,如今突然有人问了出来,倒让他陷入迷惘,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程漱玉见他半晌答不出来,代他回道:「如果不被锦衣卫抓住的话,自然会去。你们问这干嘛?」

    三人互相给一个眼色,游锋道:「我们还有一把好剑,一直等待有缘人,请两位再给一次机会,若还不满意,别说不用给半文钱,就算把这些招牌全给拆光,我们也不敢皱一下眉头!」程漱玉道:「那还不快拿出来瞧!」众人走进铁铺后方的一间平房,这是游氏兄弟的住处,原来三兄弟虽然各做各的生意,吃住仍在一块。
  
  正厅的神桌上摆着父母的灵牌,三兄弟收起平日的嘻皮笑脸,将桌底的一只木箱抬放至桌上,对着灵牌焚香跪拜起来。程漱玉第一次见这三人如此肃穆,颇觉不惯,只听喃喃之声念道:「爹!咱们终于遵照您的遗命,为这把剑找到一个合适的主人。您若天上有灵,盼能庇佑这把宝剑,有朝一日能在试剑大会中一举扬名!更让天下的人都明白咱们游家的铸剑功夫,绝不输给中原那些沽名钓誉的工匠。」说完起身开启箱盖。又是一把没柄的剑,黑黝黝的,不光不亮不锋不利,比起一般的剑短了一半,却又宽厚不少。
  
  程漱玉伸手触摸,疑云满腹道:「你们在唬人吗?」游锋道:「剑还没经过真正的千锤百炼,当然瞧不出好坏。我爹说这把剑胚掺了一种特殊的钢粉,极其坚韧,然而也因此而增加其锻打淬炼的难度。」程漱玉道:「既然连你爹都打不出来,你们三兄弟又有何指望!」

    游韧道:「这把剑必须以猛火重锤,连续不断的锻打,打到其长度增加一倍,才能成为一把好剑。如此大约得花上三天三夜,中间不能休息,否则将前功尽弃,再也无法锻炼成精钢。爹取得这把胚料时身子骨已是老病缠身,咱们又还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帮不上什么大忙。他很想自己试试,但让一个有病的人,在猛火之前烤个三天三夜,岂不是玩命吗?我娘死活不答应!」

    游猛道:「我爹一直耿耿于怀,常说上次试剑大会,前二十名所用的剑,居然没有一把是从四川打造出来的,身为巴蜀知名铁匠实感颜面无光!临终时他把剑胚拿出来,要我们学成技艺之后把此剑锻成百炼精钢,送给一位有意参加下次试剑大会的好剑钵,助他在试剑大会中替咱们巴蜀的铸剑师傅争一口气!」游韧对着古剑道:「我看你内力如此精深,剑法必也不凡,要不然锦衣卫也不至于要对这些剑动手脚。贡嘎山之事你别担心,只要这两位弟弟能好好听我这个做大哥的指导,必能打造出一把轰动江湖的好剑!」

    「胡说!你也高明不到哪儿去!」……老二老三纷纷反驳,三人再度吵成一团。程漱玉拉着古剑,作势要往门外离去,三人立刻拦在前面,笑问:「怎么啦!三天太久了吗?」程漱玉道:「时间不是问题,只是你们三个整天吵吵闹闹,若能打出什么好剑,那可真是天下奇谈!」游韧道:「这可不能怪我,谁叫这两个弟弟目无尊长!」游锋道:「这也不是我的错,谁叫这两个哥哥倚老卖老!」游猛两手一摊道:「他们一个没大,一个没小,我夹在中间,也为难得紧!」

    程漱玉道:「听说打箭𬬻离此不远,走快些,一日便可来回。」说着又前进两步。游氏三兄弟跟着后退两步,堵住门口,纷道:「我们不吵就是!」「兄友弟恭,三天之内,保证不骂半句。」「再吵的话,让您把招牌都拆了!」三人苦苦哀求再三保证,终于把古、程二人留了下来。
  
  用过午饭,三人便开始上工。三兄弟轮流分工,一人负责顾炉控火,一人负责锤锻剑身,另一人或是休息,或是准备一些炭柴、挑水等杂事,古剑看着新鲜,三不五时也帮忙做点简单的活。程漱玉问明制作剑柄模子的方法,自告奋勇的要做模子,他们半信半疑的塞给她一个大蜡块,坐在离火较远的地方,一刀一刀雕刻着剑柄的形状,倒是有板有眼。
  
  她雕得十分仔细,差不多时,游锋过来瞧探一眼,说道:「程姑娘手艺倒是不差,比起我那两个哥哥……」他本想趁机嘲笑两位哥哥刻工拙劣,但想到此时不能吵嘴,只好硬生生的住口!游韧和游猛岂有不知,一个吹胡子一个瞪眼,却也不好发作!所幸他们的大脸早被烈焰烤得赤红,到底憋了多少气,却也不易瞧得出来。
  
  程漱玉反复观看数眼,总觉得不甚满意,把削掉的蜡块拾起来,一并拿到火堆重新熔合。这时才注意到游氏三兄弟个个面色凝重,似乎做得不太顺畅。静观一会,终于找到缘由。不准他们吵嘴本是好意,希望能够专心干活,然而这三个人从小吵到大早已吵成习惯,突然要他们把想说的话全憋在肚子里,那可真是一千个不自在,一万个别扭,反而严重影响他们工作的心情。

    程漱玉想通了问题症结,只好叹道:「我不管啦!你们心里不舒服,就吵个痛快吧!但别影响工作。」禁令一解,三人立刻忙着开骂起来,我说你火候控制得不稳,你说我锤打的劲道不对,嘲骂讥刺之声此起彼落久久不息。程漱玉听了半天,所闻全是批评不见指导,不禁皱起眉头,把古剑拉至一旁,轻声叫他分别向三兄弟提出若干问题。
  
  多学一样技能也不算坏事,古剑照其嘱咐,分别向三兄弟虚心求教。三人倒不小器,只要古剑问到其专精的绝活,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要时还详细示范,或让他实作,只是古剑悟性有限,能吸收的不多,记进脑子里的更少,倒是远远旁听的程漱玉,由于颇具慧根,再加上早有木作的基础,少有听不懂的。
  
  三兄弟相互批判他人技术的声浪,持续不断传入她耳中,略加思索,总能在其中找到新的题问,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便教古剑再提问,随着问题愈来愈深入,眼见古剑所能理解的愈来愈少,却是愈问愈搔着痒处,到了后来,三人不约而同的侧头望向坐在门口,正聚精会神雕着蜡块的程漱玉,思道:「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怎么会想学打铁呢?」

    原来当年游钢身染重病,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三个十几岁的儿子,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出师成艺,遂将自己一身技艺拆成三份,分别传授给三个儿子,并一再叮咛,待日后完全领悟其中技巧,须将所知毫无保留的告诉另两位兄弟。知子莫若父,这三个儿子从牙牙学语以来就一直吵斗不休,要让他们尽弃前嫌虚心求教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只好弄来这把剑胚。这确实是块好铁,也须要千锤百炼方能成钢,但说三天三夜不得中断,倒是不必。
  
  没有人能够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在高温下举重锤施重力,欲制此剑唯有三人轮流合作无间,并在过程当中将彼此的技艺充分交流截长补短。这是做父亲的一片苦心,可是这三个儿子实在太过好胜。怕的不是对方藏私,而是痛恨「不耻下问」,都想:「如果为了这小小的一点疑惑向他求助发问,岂不证明我不如他!日后怎么在这龟蛋面前抬头挺胸!」

    三人边做边吵,为了表示本人根本不屑听到你自以为是的奇巧秘技,骂归骂,只要有人不小心提到正确的做法,立刻会被别人打断。程漱玉听进耳里,暗叫不妙,这锻造过程如此漫长,不可能一直各司其职,三人若不能完全通善所有的技巧,这把剑就不可能完美,只好请古剑代为提问。
  
  古剑所问,都是个人最专善的部分,说的人自然尽情表现。另两个兄弟虽然看不惯那嘴脸,但人家不是对着自己胡天盖地,也不好说些什么,却在「不知不觉」中,听进了一些东西。这些学问如果在初学那几年听到,未必能吸收多少,如今三人各自摸索了十余年,许多细微之处只差临门一脚。程漱玉轻轻使力,不到一天的时间,已将个人所缺大致补齐。不出几年,果然都成了著名的铸剑师傅。
  
  这三天古、程二人倒是生活正常,程漱玉刻完蜡模,闲暇时间多,自告奋勇帮大伙洒扫做饭,这个姑娘学什么都快,唯独饭菜煮得荒腔走板。第一餐游氏兄弟敢怒不敢言,捏着鼻子把饭菜吞了进去,后来只要见她一进厨房,就有人跟着进来,暗示她该如何洒盐、添水、控火、翻菜。
  
  到了第四天早晨,短剑已被打成长剑,开始准备制作剑柄,先将程漱玉所刻的蜡模塞至一箱细砂之中,小心捣实,再将铜粉铁砂掺在一块,熔融成铁水后浇灌在蜡模上,白蜡受热蒸发,所占空间为铁水取代。过了一会,铁水慢慢凝结,就在将凝未凝之际,游锋夹起锻好的剑身,由上往下笔直插了进去。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整把剑已经完全冷却,游韧抓着剑尖拔了出来。大伙仔细观来,此剑黑而不暗,滑而不闪,脊直刃坚,藏锋含韧,虽不似传说中削铁如泥、光芒四射的神兵利器,却自有一股万刃不能摧的气势。程漱玉抓在手上,凌空斜划数剑,声音并不特别响脆,皱眉问道:「真的管用吗?」

    游韧笑着把剑接过来,将剑身的头尾两端分别平贴在两座铁砧上,游猛举起大锤,在剑身中央悬空处猛击,他锤锤用力,游韧虽然尽力抓紧,但每一锤都能将长剑打弯两寸,再往上弹跳半尺。数锤之后,游韧举剑一看,二尺三寸的长剑仍然笔直挺立,绝无半分歪斜变形。接着他把剑身放回铁砧之上,剑刃朝上,游猛换了一把巨斧,硬劈数斧,震得游韧双手发麻。他抖着手把长剑凑到程漱玉眼前,古、程二人定睛一看,刃上竟找不到任何一点凹痕!再看看斧头上的刃口,却也不过多了几道似有若无的浅痕而已。

    程漱玉道:「你这么用力,照说这斧头就算不被削断,剑痕也不该这么浅?」游猛道:「这就是此剑特异之处,无论对手的兵器多么锋利,劲力多么霸道,大部分都会被它吸收,如此一来,虽然削不断人家的兵器,却也无须担心被折弯弄断。」游锋道:「我爹把这种钢材称之为『不欺人』。他说:『一般的宝剑坚硬锋利,但求硬难免脆,求利难免薄,一旦遇到比它更强的剑,或对手更霸道的内力,很容易被削断;倒不如用这种「不欺人」的好剑,使起来更能随心所欲,专注于剑招的施展。』」古剑猛点头,觉得这番话合情入理,他想要的,就是这种好剑。
  
  游锋道:「这么好的一把剑,非得取个响当当的名字不可。它看似不起眼,其实藏锋含锐,不怕任何神器,就叫『藏锋剑』吧!」游猛摇头道:「锻剑的过程燃猛火出猛力十分辛苦,为了纪念这漫长的三天,应该叫『三猛剑』才对!」游韧却道:「不然!不然!我看它强韧异常,一剑在手,面对任何对手都游刃有余,就叫『游韧剑』吧!」……他竟然直接套上自己的姓名!另两人更加不服,又举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理由,硬要将这把好剑,冠上自己的名字。
  
  程漱玉不再理会这三人喋喋不休的争论,戴上手套,以铁钳夹住剑尖,将剑首移到炉火之上,烤了一会,已将寸许宽的菱形剑首热得赤红。古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见她所负责的剑柄部分,剑格与剑把都雕铸得十分精致典雅,唯独剑首部分留下一道莫名其妙的环形浅沟,稍稍破坏整体的美感。不禁暗道:「程姑娘发现剑首做坏了想要烧软再修,但这里不过是绑系剑穗的地方,略微丑一些又有什么关系?也只有像她这么爱美姑娘,才会在意。」

    游家三兄弟见她如此举动,也颇感诧异,慢慢止住争吵,思道:「铁水铸成的剑柄,可不是那么容易修补。倒要瞧瞧你有什么法子?」她把一块碎金子放在沟上,黄金不比铸铁,遇热立即熔成液状,均匀分布在沟内。接着取下挂在胸前的环形玉佩,这玉佩不大,然古剑常见她挂在身上,颇为珍惜。程漱玉趁着金液将凝未凝之际,忽然将此玉佩塞进沟槽,不小心力道稍猛,挤出几滴金水溅在手背上,烫得她双手发颤,疼得两眼飙泪,仍咬紧牙关紧紧按实。
  
  过了一会,剑柄渐渐冷却,放手一瞧,这块温润晶洁的白玉已密密实实镶嵌在剑首上,整把剑好似画龙点睛般有了生气。程漱玉脱下绵布手套,单手夹住剑尖,剑柄向着古剑递送过去,嫣然笑道:「这把『镶玉剑』,可不许你再弄丢!」她两颊被火烘得红艳,还留有几滴未干的泪,原本白净如玉的手背上,多了几点黑色水泡,古剑接下铁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宝剑铸成,二人继续询问有关贡嘎山之情景。游氏三兄弟边吵边卖弄自己攀登雪山的知识,夹缠了半天,总算拼凑出明显的轮廓。程漱玉不禁忧心起来,这雪山上造设陷阱十分容易,却极难识破,令人防不胜防。五人开了一个漫长而聒噪的会,设想出种种可能的危难险阻,决定弃正常山道,改走海螺沟冰川。
  
  于是三兄弟又给他们造了一个大盾牌,两双带钉的铁靴和一些登山铁具,次日启程。古剑背着这些东西,花了整整一天,才走到摩西镇。第三天自山脚的贡嘎寺出发,如果脚程快些,一天一夜可达雪线。然而二人并不着急,都说晚一天上山,厂卫们便得多冻一天。
  
  这座巴蜀第一高峰,山腰以上千峰积雪,云烟缥缈;以下却是草木黛青,红花遍野,温泉氤氲,瑶池清澈。两人相识以来,几乎天天藏危带凶,然而这次程漱玉似乎看开了!将此行当成一场游山玩水,看到什么奇花异草、佳景珍兽,非停下流连赏玩一番不可,偶尔心血来潮,不是给自己结一顶美美的花环,便是编一件草裙,逼着古剑穿上。
  
  古剑任其摆布,不知不觉中,也将接下来的险阻危祸暂抛九霄。几次动念:「或许我们可以改走西藏,何必非闯这座危山不可?」倒不是怕死,只是隐隐觉得铁链一旦打断,程姑娘便会飘然远去,回到她自己的天地,再也不肯理我这个乡野鄙夫!又思道:「可是来回一趟西藏,势必赶不上七月的试剑大会,那我多年的苦练,岂不付诸流水?」转念又想:「试剑大会真那么重要吗?非得靠这一次剑赛来证明什么吗?做人非得光宗耀祖扬名天下吗?」他在程漱玉身上,发现安于平淡也是一种快乐,竟对以往坚定不移的信念,微微动摇。但他始终没说出来!
  
  两人边走边玩,第三天才踏上雪线。冰川是受高山积雪压迫而向下流动的冰河,流速极缓,快的时候也不过日流三尺,就算静立其上也感觉不到半点滑移之势。海螺沟是贡嘎山最大最长的一条冰川,面宽超过百丈,最低点不到千丈,顶端却有两千余丈之高,由下而上分别是冰川舌、冰瀑及粒雪盆。最下面的冰川舌大部分在雪线以下,与森林共存,此时正当春夏交替之时,冰瀑处才开始有明显的雪地;但这也是最危险的一段路程,有不知何时会发生的雪崩和不知暗藏在何处的冰川裂缝。
  
  冰川裂缝宽数尺深数丈,冰壁光滑皓白透明,若不慎跌落很难再爬上来。有的裂缝被新飘下的冰雪覆盖,外表看不出来,便形成了天然的陷阱。古剑足穿带钉铁靴,前脚踩实,才将重心前移,提起后脚跟往前踏,程漱玉紧跟着他的足迹走,倒无须担心踩空。
  
  这样自然走不快,愈往上走,衣裳愈加愈厚,古剑手持巨盾帮程漱玉遮风挡雪,仍是一步一步勇往直前……贡嘎山上雪虐风饕凝冰裂地的冷,四大统领各携人马,分别埋伏在几处主要山径上。他们知道古剑熟稔森林,所设的陷阱,全在高逾千丈的雪线之上,刘易风最先来到,抢占这条最易行走的攻顶山道,挖了十来个大小雪坑,每个雪坑至少深达一丈,底下布满冰锥,再将冰块煮成水,浇铺成面实中空的暗坑,此处整日飘着大雪,很快便将暗坑表面覆盖得毫无痕迹。
  
  尽管如此,刘易风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又沿路埋下无数绊索、钢钉、绳套等物,定要让古剑逃得了这个陷阱避不开那个机关,以报前次在密林害他吃足苦头之恨。他忙着在山径间来回踱步,督催着手下十几名兵丁加紧赶工。这些人在这天寒地冻的高山之上,每天饮雪水啃干粮,足足喝了七天七夜的西北风,兵士们愈挖愈没劲,刘易风则愈等愈是心浮,一见有人偷懒,劈头就是一鞭!
  
  这日清晨,终于等到消息,一名派去探风的亲卫半跑半爬的赶来回报:「来了!来了!看到有人上山了!」刘易风面露喜色,问道:「是他们吗?走哪条路径?」亲卫答道:「太远了,还看不清楚是谁?却是从海螺沟往上走。」刘易风脸色大变,骂道:「胡说!哪有人走冰川上山的?」本欲一鞭打了过去,蓦然想起:「这小子喜欢出人意表,不能不防。」收起长鞭,率众往海螺沟行去。
  
  当他们赶到冰川边缘时,另外三批人马早已聚在一块,顺着他们的目光眺望,这个时候相距尚有两、三百丈,天空仍飘细雪,顶多只能看到两个黑点,正在缓缓移动。当冰川经过陡壁时突成瀑布状下降,便形成巨大的冰瀑。海螺沟冰瀑高与宽均达三、四百丈,是罕见的超大冰瀑,也是雪崩最为频繁之处。四大统领在这座山上到处挖设陷阱,可就千万没料到,古剑为了避开他们竟挑了这条无人敢走的路!每个人都傻了眼,眼睁睁的瞧着两人缓步而上。
  
  刘易风道:「这两人忒也大胆,难道不知这条路径,又是冰川裂缝又是雪崩的,极其危险!」王遂野叹道:「他们多半已知咱们在山上等着,宁可跟老天爷赌命,也不愿陪咱们玩,弄了一堆机关陷阱原来都白忙一场。」金克成心有不甘的说:「难道就眼巴巴看着他们上来,再眼巴巴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刘易风道:「莫非你还有什么好计?」金克成道:「他想赌赌运气,看看会不会发生雪崩,咱们怎能认输?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给他弄造一个大雪崩!」

    王遂野道:「你疯了不成?一个不小心,连这里也会遭殃!何况雪块是不挑人砸的,万一连程漱玉也被埋死,怎么交差?」萧乘龙笑道:「王兄说得极是,如今唯一法子,就是大伙埋伏起来,等他们爬近,万箭齐发,哪怕这小子是三头六臂,也得变成蜂窝!」这时手下已拖来几袋麻袋,纷纷拆开,里面全是弓和箭,一一分给所有的人。王遂野等三人接下弓箭,思道:「此处用箭最合适了!我怎么没想到?唉!又给他抢了一次功!」

    三人扼腕之余,暗暗祈祷,待会好好瞄准,非射中要害不可。原来萧乘龙最后赶到时,好的地盘都被人占了,索性不设陷阱,派人火速至打箭𬬻采买弓箭,打算一旦发现古剑踪迹便抢在前头拦截。这些弓箭若是在森林或巷弄之间恐怕对付不了古剑,但在这无遮无蔽,地滑路险的雪山之巅,却是极难闪躲跃避。
  
  众官兵拿到弓箭,萧乘龙指着右方一道雪沟道:「大家轻声往里面爬去,等犯人一接近,听我号令,大伙同时起身亮箭,人犯若不束手就擒,大家一起放箭。记住,射男不射女,谁要是射中那个男的,至少也是个百户!」后面两句话说了出来,本来没精打采的众士卒们立刻打叠起精神,一个挨着一个,向着雪沟爬去。一阵朔风吹来,一名士兵忍不住打起喷嚏,王遂野过去狠狠捏一把道:「谁敢再打一个喷嚏或摔一跤,铁定剥了他的皮!」这么一来,士卒们无不紧绷着神经,轻手轻脚爬将过去,深怕一个不慎,引发不可收拾的雪崩巨灾。
  
  众人半爬半走,好不容易才尽数躲藏在雪沟之中,四大统领探头凝望,下方百丈之处,有人持着一面大盾牌,正一步一步往上行来,后头隐隐约约跟着一人,每一步都跟着他踩过的足迹踏去。这两人的身子和脸都被这面巨大的船形盾牌遮住,但不看也知是谁,萧乘龙微微一惊,思道:「原来这小子早有防备。哼!你这盾牌虽大,未免太笨重了些。」吩咐身旁几名士兵把箭矢拗断,瞄准程漱玉。
  
  这声东击西之计颇毒,料想古剑手持盾牌,想护住自己不难,却没料到我们连程漱玉也敢射!在风雪中,看不清飞来的箭有无箭矢,依古剑的个性,宁可自己受伤,也会尽全力保护她。如此一来,势必顾此失彼,非中箭不可!随着慢慢移近,两人的身影愈见清晰。古、程二人都身披黑色大衣,将全身上下裹得严实,足穿铁靴步履稳健,一步一步踩在斜滑的雪坡上,无半分滑动。古剑手上握持的盾牌上圆下尖,与人身等长,比肩稍宽,像一艘内凹边翘的怪船,凸面向外,中线附近还有一条莫名其妙的长肋?看来颇为厚实,怕有百来斤重。
  
  萧乘龙等人苦苦思索,一时也想不透,为何要把盾牌做成如此德性?两人行至百余步外的冰岩之上,停足不动,显然已发现了埋伏,众人只好提前起身,纷纷上了弓弦,瞄准二人。四大统领尚未开口,程漱玉粲然一笑,古剑上跃数尺,双手将巨盾举至头顶,落地时顺势砸下!这个举动十分突兀,惊骇之余,金克成喊道:「不要!」王遂野喊道:「你疯了吗?」却都忘记他根本听不见。
  
  就算听见也来不及了!这一跃一砸,蓄势极烈,少说也有数百斤的力道。只闻一声暴响,古剑脚下的冰岩,已被打出一道长长的裂缝。紧接着一阵「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回头一望,上峰处白光闪耀,冰飞雪舞倾泻而下,如潮似浪般涌来,官兵们无不惊惶,纷纷抛下弓箭,四散奔逃!四大统领见这雪崩的范围极广,绝对来不及避开,各自打死一名身旁亲卫,身子贴地蜷曲,将尸身背在背上,当作抵挡岩石雪块的肉盾。
  
  这时古剑放下船形巨盾,尖翘端对准山下,和程漱玉一前一后坐了上去,身子后仰,巨盾变成了滑雪的铁船,风驰电掣往山下滑去。古剑双手握抓船沿,依着游氏三兄弟所授要诀,专心控稳方向闪避障碍,程漱玉则紧紧抱住他坚实的胸膛,侧脸贴在他身后,看着眼前景物疾速倒退,她一点也不担心这艘铁船会失控翻覆,只感到好玩至极!犹如置身于琉璃仙境,偶尔回头望去,上峰雪烟漫漫滚滚不息,却是愈离愈远,显然雪块崩塌的速度,还追不上雪船。
  
  古剑将雪船渐渐引至冰川边缘缓坡处,稍一用劲,将雪船前端往上抬起数寸,慢慢减缓俯冲的速度,在一个小突坡前停了下来。二人下船,翻爬至另一个安全的山面,静待雪崩过去。古剑瞧着程漱玉脸上桃腮微晕梨颊浅笑,蓦然感到背上还有她留下的软香微温,心底忽地响起了轰轰滚滚的声音,像雪崩似的,一时之间难以止息。
  
  雪堆滚滚而来,四大统领虽有人肉盾牌挡护,仍免不了随着冰雪冲流而下,时而被高高抛举,时而又摔落斜面,翻翻滚滚不知几百丈远,终于在一个较为平缓的坡面上止住,此时筋软肉肿,全身骨节似乎快散了,还来不及挣扎着起身,后面的雪堆铺天盖地的倾覆下来,又把整个人压在雪中。双手并用,也不知挣扎了几尺,终于探出头来,四大统领功力深湛皮厚肉粗,虽然一条命去大半,总算活了下来!除了他们之外,另有三个百户和两个运气不错的卫卒,陆续从雪堆中爬出来,只是元气更差了。
  
  此时也没气力走路,只好静坐在原地闭目调息。过没多久,却听见程漱玉的声音:「你们还没死啊!」原来双方止停处相距不远,只不过下山的方式大不相同。萧乘龙苦笑,挥手把两个侥幸未死的下属招来。两人挣扎着爬来,忽见统领伸出双手,对着自己的天灵盖挥击而来!这一击并不如何凌厉快捷,但这两人早已筋疲力竭,没能躲开,还搞不清怎么回事,便此了帐!其余三人也各施杀手,或掷尖冰或出重拳,当场将另三名手下击毙。
  
  程漱玉问道:「你们干嘛杀人?」刘易风喘着气道:「咱们赌输了就该服气,不该再找姑娘麻烦!同时也拜托您隐姓埋名,我们假报死讯交差,这种事知道的人自然是愈少愈好。」原来这四人如今成了待宰的羔羊,想活命的话只有求古剑手下留情,为了要让二人确信他们履行赌约的诚意,竟狠心的将手下杀死,以保证这些人不致泄密。
  
  程漱玉道:「那你们还找不找古剑麻烦?」四人同时摇头,王遂野道:「这小子我们打不赢又害不死,再纠缠不清岂非自找麻烦!」程漱玉笑道:「可是我还是不太放心!如果你们都死了,岂不更稳妥?」萧乘龙笑道:「姑娘此言差矣!如果把我们四个给杀了,狐指挥使会放过您吗?」他所说的狐指挥使正是四大统领的顶头上司狐知秋,据说武功手段比这四人加起来还更可怕,若真杀了四大统领,那就表示程漱玉没死,非把他逼出马不可!程漱玉虽然恨憎四大统领,但可不想再过逃命的日子,转头看看古剑。
  
  古剑没有意见,他也不想为这几个落水狗多造杀孽。指着腰上铁链,对金克成道:「弄得断吗?」金克成勉强起身,摇头道:「现在功力剩不到一成。」古剑走过来,提掌按压在他头顶百会穴上,金克成只觉得一股真气源源不绝的从头顶传来,这道真气强而不霸,能助他也能杀他。金克成不敢乱来,慢慢将真气引至左手,待左掌冒出阵阵白雾,抓住古剑腰上楔子,使劲一扳,已将第一节铁链弄断,腰上的铁链自然松落,再以同样的方法解开程漱玉身上的玄铁链。二人初卸腰上束缚,身子轻逸许多,反倒有些不惯。程漱玉扭扭纤腰,捡起脚下断炼,正要离去,却听萧乘龙说道:「姑娘能否留下一个信物,好取信于皇上。」

    「也好!」程漱玉掏出一条手绢,道:「顺便给太子留几个字。」萧乘龙道:「那最好了!可是这里没有笔墨……」话未说毕,程漱玉用匕首在食指上割了一刀,以鲜血写下:「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写完抛了过去,和古剑并肩下山。
  
  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人始终不发一语。程漱玉走在前头,不时举袖拭泪,古剑心想:「她一定在思念太子,一个芳华少女,既得周旋于后宫,又要亡命于江湖,也真难为!」又想:「和她相处竟月,从未问她家住哪儿?这可是我的不是!」正想开口相询,程漱玉停步转身道:「阿剑!咱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这么快!……你家住哪儿?要不要送你回家?」程漱玉浅浅一笑,道:「我故乡在江南,就怕你送得慢,赶不回来比剑。」古剑道:「那送你到成都搭船,走长江水道,过三峡,穿两湖,很快可达江南。」程漱玉苦笑道:「现在回去,恐怕也看不到半个亲人!你别管我,快点回家,多练几天剑吧!」古剑听不出她语调中所含的感伤,一时之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程漱玉嫣然一笑道:「如果有缘,会再相见的!」说罢转身往北方岔路行去。古剑怔怔瞧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底忽然有股浓浓的不舍,心道:「她应该会回头吧!就算再瞧一眼也好!……她不是无情之人,总该回头再看一眼吧!……」程漱玉始终没再回头。只因不想再让古剑瞧见,泛流在她脸上的盈盈泪珠。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古剑才回过神来,惘然若失,信步往山下行去。走了半个时辰,蓦然发觉心情总是空落落郁沉沉,心想:「我练成剑法,解开玄铁链,终于有脸回家见亲人,理应高兴才对,怎可为了一点小事郁忧烦思!而程姑娘摆脱锦衣卫,像她如此机灵之人,定能过个好日子,我也该替她欢喜才是。」想到此处,大吼一声,快步往来路奔去。如今少了玄铁链束缚,运起内力轻功,驰骋如风,很快抵达山麓。
  
  临晚来到摩西镇上,这个贡嘎山下的小镇,只有一家没挂招牌的小客栈,远远望去,客人零零星星,聚在门口等着吃剩饭的残丐和乞丐却有十来个。古剑忽又想起和程漱玉初识那天便是在一家客栈,那时他衣衫褴褛饥肠辘辘,被小二误认为乞丐,却被正牌的乞丐排挤,若非她亲切的把自己邀请进去饱餐一顿,就没有这番际遇。想到这里,心底忽起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会不会她又走岔了路,也绕到摩西镇上,易装成一个普通人,正在里面用餐呢!」

    走近门边一瞧,里面五个客人,身形面貌都与她南辕北辙,不禁哑然失笑:「我被侯藏象上了身,真糊涂啦!方才一路飞奔,就算程姑娘想来,也被抛在后头啊!」小二见他徘徊,走来问道:「客官!要吃东西吗?」古剑知道自己身无分文,赶忙摇手道:「不!不!」转身退了几步,此时肚子正好也饿了,想起包袱里还有不少干粮,暗自庆幸:「这回不用再当乞丐!」打开背后包袱,找到程漱玉用来包裹干粮的小布袋,抓在手上,竟然沉甸甸的!解开来瞧,干粮变成一片片的铜钱和碎银,少说也有四、五十两。
  
  古剑心底温温融融:「她怕我不好意思收钱,偷偷调包。有了这些银两,别说返乡的盘缠不缺,就算远赴陕西太白山的食宿花费,也该绰绰有余。」于是挑一片最小的铜钱,又走进客栈,叫了两样小菜,一碗白饭。饭菜上了桌,正要动筷,蓦见门口几个瘦瘪的残丐,正舔唇吞涎目不转睛瞧着桌上的饭菜。他当过几天的残丐,跟着他们吃睡,参与过他们的望江楼大会,虽说是假冒,在他心里,总觉自己耳有残疾也算半个残丐,一个心软,点点人头之后又多叫了三样菜,九碗饭,整张桌子抬到门外,邀他们一起吃聊了起来。
  
  扒了两口,见不远处另有五名乞丐,正虎视眈眈瞧向这边。心想:「我只请残丐,乞丐自然不高兴,岂不让他们日后矛盾加深?何况我小时候也曾在丐帮待过几个月。」拿出几文钱道:「你们自个进去叫饭菜好吗?」几名乞丐喜出望外,接下铜钱,丐帮没有不准进客栈的禁令,都欢天喜地的进门点菜。
  
  残丐们风卷残云般的把饭菜舔个精光,古剑问道:「饱了没?不够可以再叫。」一名瘸丐舔着舌头道:「多谢古善人,我们不能吃太饱。今天把肚子惯坏,明天就更难过啦!」忽然跪下来又说:「阿四有个不情之请,附近还有一些兄弟,恐怕也还没吃饭,如果您方便的话……」原来是想叫其余的兄弟也来享用。古剑当然不反对,赶紧把阿四抬起身,道:「都找来吧!」几名残丐面露喜色,都兴冲冲的跑去叫人。乞丐有样学样,也跑来请托,古剑自无拒绝之理。
  
  没多久人都到了,又加上三十多名残丐、乞丐,古剑拿出银子,叫厨子添米加菜,煮好的饭菜都端到外头,大请客起来。瞧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这些粗茶淡饭好像都变成了山珍海味,内心暗叹:「连这么一个小镇,都有那么多的残丐乞丐,可见年岁极差!」他做了善事,心情本该舒爽,想到这些却又沉重起来,思道:「我本事有限,再豪爽也只能请他们吃一顿,那下一餐呢?」就这么沿路布施回去,所幸脚程颇快,走了五天,已到了成都城。

    此时午时已过,古剑心想:「这么多年没相认,该当给每个人都买一份礼物才是。」于是给爷爷买半斤蒙顶甘露茶,给爹买两瓶五粮液,给奶奶买戒指,给娘买一匹上好蜀锦;他没忘记还有一个姐姐,也准备一些胭脂,这时数数身上家当,约莫剩下十五两银钱。古剑倒不在意,虽说家道中落,再凑个十几两银子理应不成问题,省吃俭用,也该足以应付远行。
  
  采办完毕,又找了剃头师傅,给自己好好修饰一番,变回一个清清爽爽的古剑,与上次那个邋遢的木一竹截然不同,这才往西郊行去。他思乡情切,脚步加快,未到黄昏,已近家乡古家坡。这时心情忽然忐忑起来,也不知待会见到家人,该说些什么好?信步走了两、三里路,已远远看到黑瓦黄墙的老家,再看真切一点,院子里还挤了不少人!他给自己开个玩笑:「莫非左邻右舍的叔伯兄弟们都知道我回来,正准备大举欢迎!」

    其实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他家本在古家坡中颇具名望,爷爷更是这个村子的耆老族长,经常有什么大小事情,商量议论也好,排难解纷也罢,村人总是习惯聚在古家的前院,在「仗剑行侠」四字匾额之下,等着古银山做最后的裁示。再走近一些,原来是家里准备一些饭菜,请了附近的叔叔伯伯,然而每个人手上的瓷碗中都有饭菜,却无人动箸,尴尬的望着古家的人!古剑一家六人站在一角,除了爷爷奶奶和爹娘外,连姐姐也在场,身旁一个方脸汉子,肩壮膀阔,一脸诚朴,八成是姐夫。
  
  还没来得及高兴大喊,每个人无不眉头深锁,忧心忡忡,立在前头的爷爷,更是气恼中略带狼狈,咳了两下,才对着前头一个身穿锦衣的壮年汉子软言道:「宋五爷,您就不能再宽限几天吗?」那宋五神情倨傲,语带不屑道:「你给个时间!」古银山左手慢慢伸出三个指头。宋五道:「三天?」古银山卑声道:「三个月。」宋五咧嘴笑道:「你是铁了心不还钱吗?」古剑心中一震,他知家境不再宽裕,却万没料到会落到让债主逼上门来的地步!
  
  古银山道:「不不不!我们一定给!如果到时还不了帐,我古银山随您处置!」宋五插腰笑道:「三个月后,刚好试剑大会结束,带着你们家剑钵衣锦荣归,到那时谁不卖您面子,这点小钱自然不难张罗。对吗?」古银山尴尬道:「我们一定尽力争胜!」宋五嘿然道:「只怕世事不如人意,怎么办?」

    原来宋五当初肯放贷古家,便是看在百剑门的分上,想说只要「仗剑行侠」的招牌还挂在上面,就有法子筹钱还债。然而最近却得到风声,说古家的剑钵打算交给古银山的孙婿赵石水,此人虽然日夜苦练,无奈起步太晚,还练不到其岳丈当年境界,想保住百剑之内的席位机会渺茫,这么一来还拿什么还债?他得到消息,古银山在自宅大宴宾客,一方面庆祝其孙女前几天产下一子,一方面提前给即将远赴太白山的孙婿讨个吉利,心想:「你有钱请客无钱还债,岂有此理!」遂拿出借条,大摇大摆前来讨债。
  
  来到古家一瞧,的确请了不少人,料理却十分寒酸。青菜米饭都是自家耕所得,全摆在一张圆桌之上,几十名亲友站在桌前围了数圈,也只能轮流夹菜;唯一的荤菜是麻油鸡,煮了好大的一锅汤,却也只放了半只鸡。宋五心中一凉,古家真是愈混愈穷了!正因如此更加不能放手,就在众人面前闹嚣起来,心想:「这么多亲友都在这里,你们古家卖山当海,也得想法子还钱吧!」

    古银山明白他的意思,还没来得及反应,赵石水怒气冲冲向前挺了两步道:「你这什么意思?咒我们赢不了半场剑赛吗?」宋五倒退两步,两手一摊,仍是大剌剌的说:「这是干嘛?要杀人吗?论打架,我宋五自然不是你们百剑门的对手,没带半个弟兄来。」又指着「仗剑行侠」的匾额道:「但天下事逃不出一个理字,你瞧清楚,上面写的可是『仗剑赖帐』四个字?」

    赵石水气得寒毛直竖,抡拳欲上,却被古铁城拖了回来,道:「宋五爷,您搜也搜过瞧也瞧见了,应该明白这六十两银子,咱们一时之间是绝对拿不出来的!」宋五道:「就算你们拿不出来,别忘了,城里还有一个有钱的朋友,不能找他赊吗?」古银山道:「你是说百花庄的洪老爷子?」宋五道:「不然还有谁?趁现在还是百剑门的人,赊点小钱不难吧!」言下之意,三个月后,当你们不再是百剑门,可就更不容易弄到银子。
  
  古银山低头道:「不瞒您说,前年我老伴生了场大病,早跟他们赊过三十两药费。百花庄虽然家财万贯,凡是亲朋好友前来赊帐,一律不算利钱也绝不催讨;却有一个『前帐未清,后帐不借』的规矩。如今就算叫我去给洪庄主下跪磕头,也要不到六十两啊!」古剑想到家里为了培养自己,耗尽所有积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走上前去,从包袱里掏出所有的银两,道:「这里还有十五两银子,您先拿去吧!」

    古银山乍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少年忽然慷慨解囊,不敢收下银钱,诧异的问道:「您是?……」古剑放下手上的包袱喊道:「爷爷!您不认得吗?我是阿剑!……」这话一出,几乎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古奶奶手上的饭碗哐当一声落地,过来端详良久,才道:「真是阿剑!啊!长这么大了!」说完将古剑紧紧抱住,泪湿双颊,母亲和姐姐也都围聚过来,眼眶也都润了,爷爷及父亲则紧握双拳,亦是激动不已!
  
  旁观的许多亲友邻居则窃窃私语,纷道:「这不是小时候那个调皮的阿剑吗?不是说他死了吗?」宋五却在这个时候翻动古剑的包袱,把里面的东西全抖了出来,指着几样礼品笑道:「上好的五粮液、蒙顶贡茶、胭脂、蜀锦和纯银戒指,这些玩意,一般穷人买得起吗!」古剑赶忙解释:「我多年没回家,这些东西,是买来孝敬长辈的!」接着把戒指交给奶奶,蜀锦给娘,胭脂给姐姐,茶和酒分别给爷爷和爹。
  
  古铁城接下瓶酒,忽然无名火起,重重朝地上砸去,瓶碎酒溅;古银山也一把将整包茶扔洒在地,四散开来,斥道:「你还有脸回来?」古奶奶护住古剑道:「回来就好,你们发什么臭脾气?」古银山骂道:「若不是这个不肖子,咱古家怎会落得如此田地?」古剑难过至极,跪下说道:「爷爷骂得是,孙儿不孝,老是令你们失望!」古银山见他认错,突然心软起来,正想安慰几句,却听宋五发声道:「你们家的私事能否待会再说,我可没耐心再等下去!」

    古银山把手上的银子全给了他,道:「我只有这些!了不起再加上戒指、布料和胭脂,一并拿去。」宋五笑道:「那三样女人的玩意给我干嘛?通通拿去当铺也换不了几个钱。现在还差四十五两,倒是有个东西可以抵帐。」古铁城道:「什么?」宋五指着古剑身上的那把「镶玉剑」。古剑摇头,道:「不行!不能给你!」古铁城道:「你就给他吧!以后有机会再打一把更好的就是。」

    古剑想起程漱玉为了这把剑所下的心血,说什么也不肯让剑,仍是坚决的猛摇头道:「爹!江湖有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古铁城怒道:「是有这种说法。但你从小到大,也不知换了多少次剑?当时怎么不说呢?」原来七大门派的剑法剑风都截然不同,所适合的剑,在长短厚薄上也各有差异。古剑学艺之时,为了适应各派的剑法,每换一个门派就得换一把合适的新剑,旧剑只好折价当给当铺。古剑换了七次门派,光是换这七把剑,就花了不少银子。父亲这么一提往事,古剑可完全没得辩驳,但无论如何,总是不肯让剑。依然摇头道:「钱我会设法。但这把剑,说什么也不能给人!」

    宋五道:「这把剑的剑柄上镶金嵌玉,让我瞧个仔细,如果是真金美玉,挖出来抵债也够,剑也可以不给。」说着靠了过来,古剑却一把手遮住剑柄,连看都不想让他看。宋五这次的要求倒是合情合理,众人都想:「那只是装饰的玩意,要就给他吧!何必如此?」僵持半晌,古银山忽然叹气道:「唉!这种不肖孙儿,算我白养!铁城!去把房契和地契拿来!」

    古铁城还在迟疑,古银山催道:「快去!」房契、地契很快拿了出来,古铁城交给宋五道:「先押着,如果三个月后我们还不了钱,便是你的。」宋五道:「好!三个月内你们若能凑齐了六十两,就不用搬家了!」赵石水大声道:「不是给了你十五两吗?怎么还要六十两?」宋五笑道:「那算是利钱,如果今天你们拿得出来四十五两,自然不用加回去。」「走吧!」他多待一刻,就让古银山多一分难堪,不想再纠缠下去,挥手请他尽速离开。
  
  宋五离去之后,众亲友也觉得颇为尴尬,饭也不吃,纷纷告辞,转瞬间走得一个不剩。偌大的院子,忽然沉寂下来,古银山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过了良久,才渐渐压抑下来,道:「听说你学会了一套剑法,叫什么来的?」古剑道:「叫『无常剑法』,是一个武林前辈取的名字。」古银山道:「听起来平常得很,练一遍瞧瞧!」

    古剑起身走到院中,拔剑演试起来。此时天色将暗未暗,他要让家人知道这几年没有白混,一招一式都使得十分卖力,一套「无常剑法」使完已是汗流浃背,转头瞧瞧父祖的反应,父亲难掩失望,爷爷脸上老泪纵横,哽咽道:「我看你那么爱惜剑,以为真练出什么了不起的剑法来!唉!……没想到花了那么大的心血培养,却只得到这种结果。」古奶奶却道:「我看很好啊,挺有精神的。」

    「你懂个屁!招式怪异散乱,这种剑法拿出去不笑掉人家大牙才怪!」古银山道:「老实说,这套剑法是跟谁学的?」古剑道:「没有跟谁学的。」古银山道:「笑话!难不成你晚上作了一个梦,神仙跑来教你?」古剑思虑了一会,才照实说道:「那天听说商门主要将孩儿逐出青城派,实在没脸见您,便跳下悬崖,却没死成。刚巧碰上了一个武林前辈,把孙儿带到川北的九寨沟,叫我把以前所见所学的剑法做一番参悟与整理,弄出这一套『无常剑法』。」

    古银山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就凭你这种脑子,也能创悟出什么像样的剑法?这个前辈是谁?怎么开这种玩笑?」古剑本来不欲说出狐九败的名字,如今却想:「看来爷爷和爹也瞧不出『无常剑法』似拙实巧似乱实奇的威力,若不把狐前辈的大名抬出来,他们是不会再对我正视一眼。」说道:「这位前辈名叫狐九败。」古银山以为听错了,又问:「你说谁?」古剑仍道:「狐九败。」

    古银山父子忽然大笑起来,虽然笑得夸张,却蕴藏着许多无奈与失望。古铁城道:「听说你聋了,没想到也傻了。你知道狐九败是谁吗?如果真是他,只要教你三天,就可以强过我啦!」古剑终于明白,自己的经历异于常人,件件匪夷所思,怎能求人相信?如今除非找人比剑,否则就算说破了嘴,也是徒劳。
  
  古奶奶愈听愈是不忍,过来拉着古剑道:「这么一折腾,大伙都还没吞下几口菜呢?这可是咱们古家的团圆饭,尽早趁热吃吧!」招呼着大家围桌吃饭,古银山闷不吭声扒了几口,说一句:「早就凉了!」放下碗筷,迳自回房休息。古剑心下难受,也是食不知味,奶奶却拚命夹菜过来,频频询问这些年来的种种经历。古剑能说的就说,但有的事说出来太苦,怕她难过;有的事说出来太险,怕她担心,只好含混带过;而与锦衣卫之间的纠葛恶战,更是一个字也不能提。

    古奶奶见到古剑平安回家已是欣喜若狂,并不在意他能否学到什么好身手,不断安慰说:「学不成剑有啥要紧?过几天就让你到城里学手艺,依我看来,无论是木匠、铁匠,都好过舞刀弄剑的『杀人匠』。」这番话又让他想起了程漱玉,心想:「若要学这些东西,我早有一个好师傅,何必再找旁人?」

    当晚古剑独自一人睡在偏房,他一直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能很快入睡;但如今回到熟悉的老家,心中却是思潮汹涌,翻来覆去竟是难以成眠!此时月色溶溶,透过窗棂洒在床前,索性起身坐在床沿,拔出桌上的镶玉剑,怔怔的盯着。蓦然背后亮起一点微光,转身一瞧,是奶奶手持烛台开门进房,古剑道:「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入睡?」奶奶微笑道:「我也睡不着!」她把烛台放在桌上,坐在古剑身旁,握住他的手道:「告诉奶奶!你是不是也很想上陕西比剑?」古剑缓缓点了头,他现在有信心能打出一番成绩,为何不去?
  
  古奶奶道:「我去跟你爷爷说,让你明天和石水比一场,赢的人就去比剑,如果你输的话,可得答应奶奶,忘记这些江湖玩意,好好做个普通人。」古剑道:「这样好吗?爷爷已经把剑钵给了姐夫……」古奶奶道:「有什么不可以?这可不是奶奶偏心,说实在,石水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古家的剑钵本来就准备留给你的,他们以为你死了才开始培养石水。如今正主回来,论资格两个人都有,自然要真刀真剑的比上一场才算公平,怎么可以只凭几招耍得不够漂亮,就断定你不行!」古剑欣然点头道:「谢谢奶奶!孩儿明日一定尽力表现,不让您失望!」祖孙两人又说了一段体己话,直到蜡烛燃尽,奶奶才回房安睡。
  
  古剑躺回床上,仍是心事如潮,只好再度起身,穿上外衣,想去室外透透气。大门一开,月光下有人在院子里卖力舞剑,正是姐夫赵石水。他一见古剑,立刻收剑,朝着古剑微笑道:「抱歉!吵到你啦!」古剑道:「一点都不,我听不见。」赵石水道:「啊!我忘了!」古剑微微一笑,道:「你好认真,这么晚还在苦练。」赵石水道:「离正式比剑还不到两个月,不加把劲怎行?」

    古剑心中一阵欠然:「他已认定自己是古家的剑钵,若被抢了回来,想必十分不快!」说道:「只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你也不必太过看重。」赵石水道:「阿剑,不瞒你说,我自小家里就穷,向爹学剑就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后来认识你姐姐,想娶她进门,爷爷说你已经死了,古家不能绝后,硬要我入赘,为了你姐姐,我认了!却因此被村子里的人更加瞧不起;所以为了古家的名声,为了自己,为了你姐姐,更为了让我那个刚出生的儿子日后能抬起头来做人,无论如何,都得好好把握这次扬眉吐气的大好机会!」

    经他这么一说,古剑的心情立时沉落谷底,思道:「他那么看重试剑大会,我怎能争呢?」沉寂半晌才道:「原来如此。那您继续练吧!不打扰了!」说罢回房,反复想着:「到底该不该和姐夫争抢剑钵?」如此一来,更加难以成眠。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屋梁,直到天亮,父亲开门叫人,对他说道:「到前院来,把剑带着,爷爷说要再给你一次机会。」

    来到院子,家人已全在等着,就连还在坐月子的姐姐也抱着婴儿站在门口,冲着古剑微笑。古剑还她一笑,心想:「她到底是希望弟弟打赢还是夫君获胜?女人多半是偏向丈夫,只是她以为丈夫一定会赢,先给弟弟一个安慰的笑;或是这一笑,是求我手下留情?」古银山道:「我把剑钵交由石水担承,听说你不太服气!既然如此,就让你们两个比试一场,输的人可得心服口服。」

    赵石水手持长剑已立在场中,道:「阿剑!你别客气,把学会的妙招全使出来,如果赢了,剑钵就让给你。」说着已拔出长剑,蓄势待发。古剑也拔剑相对而立,古奶奶喊道:「小心啊!可别伤了彼此!」但此时的古剑心乱如麻,根本没留意。赵石水一声:「注意!」施展古家剑法的第一招「平野流星」,向着古剑腰腹划来。这一招来势颇快,但他一味求速,却未能守御周全,古剑一眼就瞧出七、八个破绽,其中三个十分离谱,一招便可令其弃剑认输;然他只是轻轻的挡将回去,双剑相交,觉得从小做惯庄稼的姐夫,膂力尚强,内力却是颇有不足。
  
  他本来打算承让,现在不禁又犹豫起来,心想:「以他这种功夫,决计过不了关!咱们古家已是第九十一剑,任输一场,都得落到百剑之外,保不住百剑门的资格,爷爷和爹岂不难过极了!」然而抽空瞥一眼姐姐,见她满脸关怀神色,心中又软,思道:「我和姐姐相处时日不多,但只要在一起,她都对我照顾有加,好几次爹把我关在后山茅庐中禁食,都靠她偷偷送来的饭菜充饥,一次被爹发现,姐弟俩被打个半死,但是过了两天,她还是照送不误。」这样忽忽过了一百多招,古剑一会儿想让,一会儿想抢,始终拿不定主意,他心情愈来愈乱,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赵石水本来怕伤了古剑,出招虽快,却都留有余劲,心想要打败他不难,可别伤了奶奶的爱孙。然数十招一过,却觉得愈打愈是古怪,古剑随意挡架,也看不出其剑招有何高明之处,却总能接下自己的攻势,一股好胜之心慢慢被激发起来,出剑愈来愈快,用劲也不知不觉的强了起来。
  
  蓦地里,赵石水突然变招,长剑忽交左手,连人带剑直扑而来!这一招「换月追星」是古家剑法中最为奇狠的绝招,也是古银山最喜欢演练的绝招,常说当年就是靠这出其不意的一招抢进了百剑门的席位。古剑也学过一阵子的家传剑法,当时根本无法理解这招的奥妙之处,如今不但看出来了,也发现了这招的破绽。然而这招本是拚命的招式,但见赵石水疾扑而来,左手剑笼罩住自己周身十几处要害,若不想认输,只有对着他右臂削去;但对手来势太快,以姐夫的功力,能否立即止步停势?万一不能,整条手臂都会被削断,他哪敢冒这个险,立即弃剑,侧身退了两步。
  
  赵石水的长剑立刻抵在胸前,道:「谢天谢地!我一出剑就后悔,真怕不小心伤了你!」古银山道:「石水太过紧张,影响其正常表现,要不然根本无须用上这招。」古铁城道:「阿剑的剑法倒比我们原先估计来得强,但仍不如你姐夫,服气了吗?」古剑点头,默然无语。古奶奶过来牵着古剑的手道:「没关系的,待会奶奶就带你进城找表叔,不出三年,你就是一个有名的木匠师傅。」古剑道:「奶奶,学手艺的事,等我们从太白山回来再说。」

    古奶奶还没开口,古银山道:「不学剑了,你去干嘛?」古奶奶道:「让他去吧!毕竟他也辛苦学了那么久的剑,少年心性,就算不比赛,也会想瞧瞧热闹。」古银山摇头道:「你不晓得没有盘缠了吗?若借不到钱,别说阿剑,就连我也去不成!」

    古剑道:「我自己会想办法,绝不花您一分钱。」古银山没好气的说:「有什么法子?去找以前那些残帮的朋友借吗?还是你也变成残丐,沿路乞讨。」古剑沉默不语,古银山也觉自己骂得过分些,道:「随你吧!要去就去,万一饿死在路上,可别怨怼!」




第十四章 乐游

  既然不必参加试剑大会,也无须急着练剑,古剑闲不下来,当天就带着家伙上山捕兽,陷阱挖了不少,无奈这一带人烟不够稀少,野禽山兽的数量远不如九寨沟,忙了整天只逮着一只竹鸡,卖不到什么钱,倒是可以拿回家给姐姐补补身子。爷爷对古剑捕兽的本领倒有几分惊喜,赞道:「你倒也没全白混,那套剑法虽说对付不了什么人,切鸡斩兔却是游刃有余。」

    当晚古剑又到院子观看姐夫练剑,赵石水使完一百二十八招古家剑法,收剑道:「阿剑!今天早上可真不好意思……」「没关系!」古剑赶紧打断他的话道:「你的剑法比我精熟多了,本该代表古家比试。不过经过早上这么一试,才知道我虽为古家子弟,竟对家传的剑法还有许多疑惑不解之处。」赵石水道:「爹没教过你吗?」

    古剑低声道:「和爹爹学剑,稍有不对便打骂兼施,我一着慌,就记不得啦!」赵石水默默点头,古银山和古铁城性格都有些急暴,教剑严厉,弟子使得稍有不像便劈头开骂,多问了两句,还先怪说:「你怎么那么笨?连这个都不晓得?」所以本来古家开武馆收入十几名弟子,却陆陆续续被他们骂跑,只剩下他一人。
  
  赵石水道:「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啊!」话才刚说完却立刻后悔起来,思道:「我现在练剑的时间都不够,哪有工夫教他?」古剑面露喜色道:「太好了!」立即奔回房里,拿出长剑道:「这第一招我就一知半解,为什么要这么削呢?」说着便学赵石水早上所使,依样画葫芦一番。
  
  赵石水纠正道:「你该这么握剑,将全身的气力贯注在手臂之上,出招时务求狠快,第一招就得有先声夺人之功,就算伤不了人,也让你的对手吓一大跳。」「原来如此!」古剑点头道:「可是……这么一来,左半身好像会露出不小的空门,此时若对手一剑刺向左腰,该如何回防?」

    赵石水笑道:「他得够快才行,咱们先出剑又是全力进击,他想后发先至可没那么容易?」古剑道:「姐夫!论剑法我远不如你,但若说到见识,您可就差了些。」赵石水无可辩驳点头称是,听说他待过七大门派,什么高手没见过?别说自己终日闭门练剑孤陋寡闻的理所当然,就连爷爷和爹的见闻,比起阿剑也望尘莫及。
  
  古剑续道:「依我看来,世上能把剑使得那么快的人还真不少。」赵石水道:「各大门派的高手名宿不少,自然有此本事,可是这些人并不参加试剑大会啊!」古剑连连摇头,只说:「当年爹的古家剑法,恐怕不比你慢,也只不过排名第九十一。」

    赵石水心中一凛,他学剑不过五年,虽日夜苦练自认略有小成,其实以其目前的修为,离古铁城当年试剑时的火候尚有一段差距;然而他已尽了全力,古银山父子虽暗自焦急,为了给他保留信心和斗志,一直隐忍不提。如今古剑虽未明说,确也暗示十分明显,说他这种使剑方式,恐怕一开始就会自陷险境。问道:「该怎么办?」问完才后悔,心道:「我怎么问起他呢?他若真懂得那么多,剑术怎会如此不济?」

    却听古剑道:「我手脚笨,剑是注定学不成;不过各大门派的高人不少,教了我不少用剑的道理,不管懂不懂,我都像背书一样牢牢记在心里,您姑且听之。我记得紫缳道长曾说:『出剑最多只用八分劲,一分留后路,一分留余地。』」赵石水不解:「什么意思?」

    古剑道:「运剑的速度,未必是愈用力愈快,而在于心念是否反应灵活,身手是否协调流畅;如果全力使剑,招式极易用老,遇到艺高胆大的对手趁虚而入,势难回救。若对手远不如你,但见来势猛恶,很可能会吓得惊慌失措,万一闪避不及,你有把握收发由心吗?」悟创古家剑法的祖先,曾是朱元璋手下的一员猛将,用在战场上的剑法,讲究刚猛狠速,能一剑杀死敌人,绝不用到第二剑。

    这么代代流传下来,古铁城传授给他的剑法自然强调招招力尽剑剑穿心,往往劲道有余却是迂回不足。古剑瞧出家传剑法急攻忘守、过直必僵的缺失,这番话句句成理,却与赵石水长久以来的观念背道而驰,一时之间陷入迷茫,问道:「这个紫缳道长是谁?他说的话可靠吗?」

    古剑「啊」的一声道:「您怎么连紫缳道长都没听过?他可是武当派数一数二的高手,据说单凭剑术的造诣,不输其掌门师兄灰缨道长;他说的道理,整个武当派可没人不信,您不妨试试!」赵石水从来没看过别的剑客使剑,依言使了几招,也不知该如何放松,不是身子太僵就是手臂过软。

    古剑只好挺剑而出,道:「如果咱们的古家剑法交给紫缳道长来使,应该是这样……」说着便演练起来,他剑招歪斜,姿势欠雅,赵石水笑道:「阿剑!你这招太偏了!」说着使一遍正确的姿势。古剑连连点头称是,道:「我学剑就是少了一点天分,您暂且别理剑招,只看剑意就好。」说着继续比划下去,赵石水仔细瞧观,但见他剑法刚中带柔,韧劲有度,变招十分流畅。
  
  赵石水若有所悟,照着他的要领使来,果然觉得运剑出招灵动许多,剑势并未丝毫减缓,愈使到后来,愈掩不住内心欣喜,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将古家剑法从头到尾使完一遍,转身对古剑道:「阿剑!你真是个怪人,剑法平平,懂得倒真不少。」古剑笑道:「这叫知易行难。得感谢以前那些师父,气我学剑迟笨,硬逼着我把剑诀抄上百遍千遍,再傻也背下来啦!」

    赵石水笑道:「好极了!我比你姐姐小一岁,算来也大你不了多少,你也别太客气,看看我还有哪些不对,尽管说出来!」古剑道:「当然好!不过,也请你纠正我的姿势。」赵石水道:「这个自然,咱们互相琢磨截长补短,最好彼此都大有进步,让爷爷和爹吓一大跳。」说完相视而笑。
  
  自此古剑每晚都来与他参研剑法,虽说是相互研讨,然而古剑已无须再学古家剑法,主要目的还是想指导赵石水。武林中总不乏一些天赋极高的剑手,悟性奇佳一学即通,但这些人往往难以成为好师父。对他们而言,似乎生下来就该知道要如何练剑,无论什么玄招妙剑,都像一加一等于二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道理可讲。

    遇到稍笨一点的徒弟,除了谩骂摇头之外,哪有耐心好好解说,所以强师未必真能出高徒;然而古剑早年学剑时受尽各种挫折,对于一般人学剑过程中的种种阻滞心障有切身感受,往往一眼就看穿赵石水问题所在,指导起来无不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要教会赵石水不难,难就难在不露痕迹,让他相信自己功夫不行却仍有一脑子的道理。古剑可没程漱玉这般灵舌巧辩,便在白天狩猎时,预先想好晚上该教的一些细节和该说的语词。在指正时,只要一见对方面现疑色便,搬出一些武学大宗师来,说这是少林大师、峨嵋掌门等等所言,可不是我古剑的发明,以增强赵石水的信心。这样匆匆过了十来天,赵石水的古家剑法在古剑的指导之下有了长足的进步;而古剑为了把人教懂必须花费许多苦心彻底研究剑术的根本道理。这些日子,虽未常习练「无常剑法」,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对剑术一道有了更深的体悟。
  
  到了出发前的一个晚上,用完餐后古银山道:「石水,这几天我和你爹忙着筹措旅费,没能留意你最近练剑的情形,但想我们该教的也都教了,你也颇能自爱,无须我们整日盯着,你不怪吧!」赵石水道:「当然!孩儿见您俩为了筹钱整日疲于奔命,恨不得能帮点忙;但你们一定不许,只好加紧苦练。」古银山道:「你把剑练好便是孝顺,明天就要启程,今晚再看你练一遍,好让我们安心入睡。」

    家人来到前院,赵石水摆好架式,「平野流星」、「月涌大江」、「深谷射日」……古家剑法一招一式演练出来,古银山父子面面相觑,都惊异不已,怎么才十几天没见竟全走了样!看了十几招,古铁城终于忍不住喝道:「住手!」赵石水止剑,转身瞧望岳丈。古铁城怒道:「你以往的霸气跑到哪儿?」

    赵石水难得见岳父对他如此生气,不禁心虚道:「这……这是阿剑教我的……他说七大门派的那些高手使剑,都是这样……」古铁城更气,啐道:「这小子懂得什么?怎能听他胡诌?」说完转头瞪视古剑。古剑拔出腰上的镶玉剑,剑柄朝父亲手上递去,道:「您别急着骂人,剑法好不好有时候看不准的,倒不如亲自试一遍!」

    古铁城接剑,作势要砍古剑,骂道:「我怎么看不出来?分明是你嫉妒姐夫抢了剑钵,设计要毁了他!」此时却听古银山道:「阿剑说得有理,你就姑且试之。我仔细想了想,刚刚石水确有几招使得还算顺畅灵动,或许咱们的家传剑法,尚有改进的空间。」古铁城仍对着古剑说气话:「如果不行,先砍了你这小子!」接着一声:「接剑!」挺剑往女婿攻去。
  
  翁婿二人瞬间对了数十招,使的是同一套剑法,古铁城多了二十几年的修为,使起来十足的刚猛强横,显然已将原本的古家剑法练得炉火纯青。赵石水的剑法经古剑改造之后,刚猛之势稍卸,却更见松泰畅美;由于功力与岳丈差距明显,他东切西闪,并不与对手正面交锋,这避锋藏锐的原则,自然也是习自于古剑。
  
  起初古铁城怕伤到女婿,并未全力施展,然而数十招一过,赵石水虽让不惧,果真有些门道。他逐渐加力,剑声呼呼,剑光闪闪,慢慢将古家剑法的威力加到极致,古剑的娘虽是外行,瞧这阵势也不禁担起心来,连道:「千万小心,可别伤了石水!」但见赵石水身随势转,招招自然轻翔,听声见势虽远不如岳丈,运剑的速度却丝毫不让,见招拆招始终未落下风。

    整套古家剑法使毕,古铁城收剑退步,双手微颤,看一眼女婿再看一眼儿子,心情激动,对着父亲道:「爹!咱们古家有后了!」此时古银山早已老泪纵横,快慰不已,拍拍古剑的肩道:「小子,虽然你学剑不成,毕竟带了不少有用的见识回来,也不算枉费我们多年的苦心!」虽然微带失落,但古剑总算盼到了一句赞美。
  
  次日凌晨,古家在门前摆上香案素果,参拜天地、祭祀祖先之后便告别妇孺开始启程。由于时日尚短,古银山父子虽然四处奔走张罗,仍筹不到足够的盘缠。没法子,第一站还是得跑一趟百花庄,若借不到二、三十两银子,别说古剑,连古银山也去不成!大部分的行李交由古剑背负,四人脚程颇快,午时未到便已来到百花庄的朱漆大门,敲了门,烦请下人通报洪庄主。
  
  洪承泰正在大厅与家人品茶,听到古银山前来,皱着眉把帐房叫来问道:「古银山又来借钱,你去应付,如果不多的话,就送他好啦!」那管帐的先生道:「银子我们多得很,只是这么一来,不就坏了家规?」洪承泰道:「这我晓得,他们古家愈混愈回去,如今连出门参赛的旅资都凑不出来;然而人家好歹也是百剑门的人,总不好坐视不理。」一旁的洪维周道:「恐怕再过一阵子,就不再是了。」古家剑钵武艺平平的传闻,也早传进洪承泰耳里,他笑了一笑,道:「这种小事,你们处理吧!」说着起身走回内厅。
  
  古银山一行人等了许久才被带进大厅,厅上只有洪府的钱总管一人,一见面就八面玲珑笑道:「古老爷,您来得真不巧,咱们老爷正在内厅睡着呢!」古银山道:「怎么这么早歇息,还没吃中饭呢?」钱总管道:「多半是昨夜受了点风寒,今早起床就觉得全身不太舒坦,吃完早膳没多久便昏昏欲睡,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随意打扰。但您若真有什么要紧事,我这就去请。」

    古银山连忙摇手道:「千万不可!我们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洪老爷还是安心养身子要紧。」钱总管笑道:「那您有什么事能否告诉小的,若能作主,这就帮您办去。」古银山嘿嘿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咱们今日正式启程前往太白山,顺路来给洪老爷打声招呼。另外……另外……」搓手搔头嗫嚅半晌,始终难以启齿。
  
  古剑看在眼里,才知借钱之苦,心下一阵难过,思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家里失去的全赚回来。」钱总管笑道:「古老爷有何需要,但说无妨。」古银山吸了一口大气才道:「我想……我想……能否再和你们商借个二十两银子。」钱总管笑道:「说老实话,二十两银子对咱们百花庄而言实在不值一提。但洪家一直有个祖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有借无还,再借免谈。』如果小的没记错,两年前您曾来借过一笔钱,到目前为止,似乎尚未清帐。」

    古银山道:「这我明白,还欠贵庄三十两银子,总会想法子还清。只是今天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敢……」钱总管从口袋里掏出五两银子道:「这笔钱您拿去,就当作是我个人和您交个朋友,至于其他,限于家规,实在爱莫能助,还请您原谅则个!」古银山无奈的接下银两,这实在不够,却又不知怎么再开口?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古剑实在不忍,终于下定决心,要把镶玉剑上的镶金嵌玉给掏挖出来,找一家信誉卓着的当铺活当。虽然万分不舍,但他总不能太自私,眼睁睁看着爷爷为难。说道:「爷爷!咱们走吧!旅费我会想法子。」拉着爷爷的手向外走去。
  
  洪承泰留在内厅并没真睡,听进不少厅外的对话,一直不以为意,直到最后耳闻古剑的声音,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但这口音听来比一般道地川人淡了许多,且语音飘忽,抑扬顿挫抓不清楚,十分特异。忽尔想起那个在佛手上独斗四大统领的少年「古胜」?立刻跳下躺椅,走向前厅,正见古家祖孙四人走到门口,喊道:「前面是银山兄吗?」

    古银山回头一望,从内厅走来的正是洪承泰,赶忙赔礼道:「啊!我们说话不知节制,把您吵醒。听说您身子欠安,真是对不住!」洪承泰笑道:「哪儿的话?不过是一点小风寒,睡一觉就好多啦!如今见到老朋友,心情畅快,什么大小毛病更是躲得烟消云散。」转头对钱总管责问:「怎么看见银山兄前来也不叫醒我?」钱总管心里打了个突:「不是您叫我打发的吗?」但知庄主如此必有深意,不敢多辩,连忙称是。

    古银山道:「别怪他,是我请他别惊动您的。」洪承泰笑道:「您太见外了!咱们四十年的老交情,难得来一趟,能不见吗?……我晓得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带了这么多子弟前来,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古银山一脸尴尬,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钱总管在洪承泰耳边说了几句,洪承泰诧异道:「真有此事?我怎么不晓得?叫管帐的陈二把借条拿来。」又招呼着古剑家人坐下,古银山依言坐下,心中栗六不安,上次借钱时洪承泰也不在场,这次他知道了,可不知要怎生应付,若是拿出借据逼他还钱,该如何是好?

    他又道:「你们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下人不懂事,简慢各位,待会非得好好惩罚不可!您公子铁城,我早已熟识,但这两位英气勃发的少年,可是从未见过,是您孙子吗?」古银山这才想到还没叫晚辈行礼,随即引介孙婿孙子,论及古剑时,他躬身行礼,以其特有的腔调喊一声:「洪爷爷。」洪承泰面露微笑,又多瞧了他两眼,当时在乐山所见到的「古胜」虽曾易容改妆,但比对轮廓身形依稀可瞧出不少相近之处,而神情举止更是一模一样。洪承泰老于江湖识人无数,愈看愈笃定,眼前这个少年,必是在乐山大佛上以一把烂剑,打败四大统领的神秘少年「古胜」。
  
  陈二很快奔到,一手拿着帐册一手拿着借条,恭敬的交给庄主。洪承泰把帐册扔到一边,瞇眼瞧着借条。古银山鼓起勇气道:「这是两年前向您借的三十两银子,我保证一定还清!本来还想再向您赊个二十两,但听说您家规不许,也不敢再啰嗦。」洪承泰亲切的笑了一笑,道:「是有这个规矩,但是……」话说到一半,突然一把将借条给撕了!朝着总管与帐房声色俱厉的骂道:「你们没听过百剑一家吗?哪有向自己家人要借据的道理?你们听好!今后古家的人来到这里,只要咱们拿得出来,需多少就给多少,谁再敢叫人签什么借条?我叫他自个还!」

    古银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道:「不!不!不!这的确是我们借的,您不算咱们利钱已经仁至义尽,怎么还敢赖帐?」洪承泰道:「银山兄,咱们三代世交,您怎么还如此见外?百剑门虽有百家,但放眼成都周遭,也只有你我两家而已,我不跟您亲近,还能跟谁?」古银山道:「话虽如此,可是……」还待分说,却被洪承泰一口打断:「您别再提了!再谈到臭钱,就是瞧不起我洪某,做兄弟的可要生气啦!」古银山受宠若惊,他与洪承泰虽识未熟,实没料到他会慷慨至斯,更没想到一向高高在上的他,竟会突然对自己如此热络起来,只有古剑心底隐约知道其中缘由。
  
  果见洪承泰又道:「看你们一家子浩浩荡荡,莫非正要往太白山进发?时候还早嘛!怎么不等我们?」古银山道:「路途遥远,咱们走路的,还是早点启程妥当;你们坐马车的,倒可晚个几日。」洪承泰摇头笑道:「您又见外了!就这么说定,请你们留在寒舍小住一天,明日一早,咱们一块出发。」不等古银山拒却,转头吩咐钱总管:「咱们的行李、马车都备妥了吗?」钱总管答道:「您吩咐要提早五天准备,所以昨天就已全部备齐。」

    洪承泰道:「给你一天时间,把所有的东西再弄一份,明天出发前检查,咱们有的,古家如果少了一样,你这个总管就别干了!」正午洪家开了筵席,宴请古家四口人,洪家则有洪承泰、黎引、洪维周夫妻、洪子扬五人作陪。上菜前两家人相互引介,洪维周父子事先得知古剑就是那个剑法惊人的「古胜」,都显得十分热诚。
  
  一张圆桌摆了十个座位,却只有九个人,饭菜陆续端上,洪承泰皱眉道:「蕊儿这丫头疯到哪儿去啦?怎么到了吃饭时间还不回来?」洪子扬笑道:「莫非是听说家里来了一个俊俏的公子哥儿,姑娘家害臊,不敢出来!」说得众人都笑,古剑知道说的是自己,不禁腼腆的低下头。
  
  笑过之后,黎引道:「这丫头早被你们宠得不知羞啦?多半是闻到厨房煮的七珍汤,弄了一锅,送到西园去啦!」原来这个孙女洪娇蕊是洪维汉的三房所生,照说洪子安输了剑钵,她也得跟着父母奶奶一起移居西园,但洪承泰有九个孙子,却只有一个孙女,自然舍不得让她离开;再加上她长相甜净,话语讨巧,连黎引也不排斥,便一直留在身边。
  
  洪承泰闻到她语气中微微的醋味,不敢再提,笑道:「别管啦,哪有长辈等晚辈的道理,咱们吃吧!」夹起酒杯,分别敬古银山和古铁城一杯,接下来盯着古剑笑道:「这杯得敬古家即将一鸣惊人的剑钵。」古剑愣了一下,并未拿起酒杯,赵石水起身回敬道:「洪老爷说笑了!晚辈功夫浅薄,哪谈得上一鸣惊人?」

    洪家祖孙三人尽皆诧异万分,洪承泰一杯酒放在唇前,竟忘了喝!过了半晌,才对着古银山道:「您说古剑……不是剑钵?」古银山笑道:「谁说剑钵一定要亲生儿孙,强者夺之,孙婿当然可以。」洪承泰忍不住惊道:「你说他剑法比古剑还高?」古银山道:「不瞒您说,我这孙婿还真让我满意,虽说不如贵庄的洪少爷,但和他岳父比起来,已是相差无几。」说来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洪承泰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道:「借您孙子说几句。」起身将古剑拉到一旁,低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古剑道:「您就别管了!总之,我把剑钵让给姐夫,是千真万确。」洪承泰道:「可是……你剑法这么好,不去试剑岂不可惜?是不是萧统领他们还在追杀你,不能露面?」古剑摇头道:「此事已经解决,如果他们还有一点信用,应该不会再来找碴。」洪承泰又问道:「那个程姑娘呢?她被抓走了吗?怎么没跟着你?」古剑道:「她安全了,我们打断铁链后便急着离开,也不知去了哪里。」语气略带落寞。
  
  洪承泰却稍显兴奋,又问:「听说她长得十分标致,人又机灵,怎么就这么让她走了?」古剑略显尴尬,道:「洪庄主,她的事情,您还是少知道一些的好!」洪承泰凛然一惊,这个姑娘惊动四大统领出马围捕,绝非普通人物,他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麻烦,连连称是不敢多问,和古剑回座用餐。
  
  甫回到座位,门口奔进来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裣衽一福道:「爷爷、奶奶、伯父、伯母,蕊儿来晚了。」黎引脸上稍显不悦,道:「坐下吧!又给你奶奶送七珍汤去了?」洪娇蕊坐下道:「花奶奶最爱这汤,我一闻到香味,忍不住便叫厨子多弄一些,趁热送过去。」黎引道:「你一片孝心,我也不好说些什么;但今天有客人来,这么做可失礼得很!」洪娇蕊吐吐舌头,对着客人道:「对不起!」又靠向黎引,娇声道:「奶奶别生气!如果您有什么爱吃的东西没能吃到,我也会难过的。」说着夹了一块蜜汁火腿到黎引碗上。
  
  黎引哭笑不得,道:「说得好听,我在城东苦了二十年,怎么不见你来探望一次?」洪娇蕊道:「我真不晓得有这回事,奶奶您怎么老是不信?后来听说你们祖孙受了这么多的苦,还偷偷哭了好几回呢!」说到后来,泪水莹莹欲滴,把黎引弄得心软起来。
  
  洪承泰道:「别在客人面前闹笑话!快把饭菜吃完!回房准备一些日用,明天一早还得出发。」洪娇蕊脸现喜色,眼睛睁得老大,道:「您肯让我去太白山?」洪承泰道:「你不是一直吵着要看人比剑吗?就让你瞧个过瘾。」黎引道:「老爷子,你不是说女孩子家不适合去那种地方吗?且听说太白山上晨寒夜冷,有时六月天还会下雪,她没练武功,受得了连日的风寒吗?」

    洪承泰道:「这种武林盛会二十年才一次,若不带她瞧瞧热闹,只怕要被怨怪一辈子!山上苦寒,多带一些衣物就是,我洪承泰的孙女,冻得着吗?」黎引道:「也好,说不定还能看到一些少年英雄,就这么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呢?」洪娇蕊急道:「不去了!你们又要笑人家!」众人本来还忍得住,一见她女儿家的忸怩娇羞姿态,都笑了出来,连洪娇蕊自己也跟着低头微笑,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这个时候还不晓得,爷爷属意的如意郎君,就坐在对面。
  
  用完午餐,洪子扬说要带着古剑逛游庄园,洪娇蕊看着两人都带着长剑游园,猜想堂兄又要找人切磋,也不避忌,跟在一旁。洪子扬沿路介绍庄内的庭台阁榭、奇花异木,不过他回到百花庄也没多久,加上终日练剑所知毕竟有限,往往只开头一、两句,便由洪娇蕊咭咭咯咯的补充一堆。
  
  来到后花园,洪子扬忽道:「那天古兄露了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法,令人大开眼界,可惜小弟才疏学浅,尚有许多混沌未明之处,能否向您请教一番?」洪娇蕊喜欢瞧人比剑,以为堂兄说的全是客套话,所谓「请教」,便是挑战之意,当下鼓掌叫好。
  
  却闻古剑谦道:「不敢!请说。」洪子扬拔出长剑,边比划边说道:「这一招那天我看您使了三次,前面大致相似,然而最后的那一剑,却分别刺向对手的颈、腰及腿部,为何如此?这到底是一招还是三招?」古剑道:「那一剑该刺向何方,全视当时情境而定,所以虽说是一招,却能有十来种变形。」见洪子扬一脸的似懂非懂,拔剑比道:「当时萧乘龙双刀急舞,护住下三路,这一剑自然刺向他上身弱处;王遂野正要分枪绕刺,中路空门大开,这一剑便往他腰上招呼;至于刘易风,我看他人胖,在斜滑的佛手上,跳跃闪避不免稍欠灵活,便专攻其下盘。」

    经他这么示范讲解,洪子扬豁然开悟,欣然道:「胡远清前辈也说过:『剑是死的,招是活的』,当时我尽心聆听也不过一知半解;如今您亲自解说,再回想当日情景,确是如此。」古剑点头道:「但得先把剑法融会贯通,了解每一招每一式的精义,才能把招使活;而不是拚命死记狂练,以为熟了,自然就会通。」洪子扬喜道:「说得极是,您肯留下真好!在下还有许多疑惑,想请……」

    洪娇蕊忍不住将他拉至一边,问道:「子扬哥,你们当真不比剑?」这一阵子,洪承泰常高价请一些懂剑的江湖人物前来和洪子扬比试论剑,因此只要来到后花园,便知必定有一场好戏可看;但这次却洪子扬不断的推崇对方,竟像个徒弟似的虚心求教起来!她心里老大纳闷:「这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武功怎么可能强过子扬哥?」她亲眼见过这位堂兄打败过无数高手,就连原先她最佩服的亲哥哥洪子安也在他的手下称臣服输,在她心中,早认定洪子扬是天下最厉害的年轻剑手。
  
  却听洪子扬转身笑道:「他的武功远胜于我,有什么好比!」洪娇蕊这才认真的多瞄了古剑两眼,这个人的样子实在没有半分潇洒自豪的模样,摇头道:「实在不像!」洪子扬道:「别以貌取人,你看过爷爷曾对一个年轻人如此拉拢亲近的吗?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可是巴望此人有朝一日,能成为洪家的乘龙快婿呢!」

    「胡说!我才不嫁这个愣小子呢!」说完又瞟了古剑一眼,终于明白,为何爷爷突然改变主意要让她随行。洪娇蕊两颊忽然晕红起来,低声道:「我回房去啦。」低头离去。古剑并不偷瞧他们兄妹说什么悄悄话,只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又遇上了麻烦的事!
  
  次日凌晨,洪家祭拜完神明及祖先便启程北行。百花庄准备四辆马车,其中两辆颇为精致,分别乘载洪家与古家的人,第三辆载运七、八名服侍起居的家丁、厨子,第四辆全是行李、炊具、酒器、棉被等物,连休息用的竹椅藤席,都带了几个。原来沿途未必处处有大城镇大客栈,如果当地客栈煮不出像样的食物,便自己采买煮食;如果嫌床太硬、被不够软,便铺上自备的软垫香毯。
  
  马车达达疾行,浩浩荡荡经过成都城的街廓,古剑掀起布帘,街上的行人都把目光迎向这里,不时指指点点,多半是对百花庄这等排场感到好奇。转头爷爷叹道:「没想到洪庄主如此热肠好义,但这么一来,咱们欠他的情可不知怎么还清?」古铁城道:「金钱债易还,人情债难清。咱们何不向洪庄主再借个三、五十两,然后各走各的,不必再麻烦他们。」

    古银山道:「我提过,却被他骂了一嘴,说咱们瞧不起他们百花庄;除了多年交情之外,还说什么跟咱们家阿剑也有缘。这是什么意思?阿剑!莫非你早认识洪庄主,怎么洪家祖孙三人,似乎都对你特别热络?」古剑道:「是有一面之缘,但也称不上熟稔。」古银山道:「什么时候?你不是说在九寨沟练好剑就回家,怎么有机会认识洪庄主?怎么结识那两个残丐?还有那把镶金带玉的剑又是谁送的?你始终没有交代清楚!」

    原来古剑不善编谎,一些不宜说、不方便讲的事情,都支支吾吾应付过去,此番又被爷爷追问,正自头大,马车忽停,洪承泰父子走过来,笑道:「我想和银山兄聊聊。古剑,你可以和子扬、娇蕊同车吗?」正是求之不得,古剑二话不说,迳往邻车行去。马车续行,古剑和洪子扬谈剑论招,洪娇蕊插不上嘴,只好静静坐着观看风景。行不到几十里路,马车又停了下来,两辆马车并排,洪维周探头道:「子扬,你过来坐一下,爷爷有事交代。」就这么把洪子扬给弄了过去。
  
  这么一来,这辆马车只剩下他和洪娇蕊。两人相对而坐,互瞧一眼,这姑娘又害臊起来,低头默然。古剑稍稍打量一番,这位百花庄的娇女,脸圆唇细,肌肤白皙,也颇为俏丽甜净,而两颊薄施脂粉,羞起来倒有一番风姿。然而这种情景,却未引动古剑心中的旖旎遐思,他终于明白洪承泰的苦心,只觉尴尬得紧,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默默的把玩手上的那把镶玉剑。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娇蕊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把剑,能不能借我瞧瞧?」古剑迟疑一会,还是递了过去。洪娇蕊接在手上,道:「好美的玉珮,能不能挖下来给我?」古剑笑着摇头,心想:「你是百花庄的千金小姐,什么珠宝没见过?怎会在意这片小小的玉佩。」洪娇蕊正色道:「我是说真的!不信的话,我拿这来换!」说着掏出五颗夜明珠,每一颗恐怕都要比玉佩来得值钱。古剑却摇得更加坚决。
  
  洪娇蕊嘟囔道:「不过是一把剑,有什么稀奇?就算丢掉,也没什么大不了!」说着露出促狭的眼神,作势要把长剑扔到外面的山谷。对这么一个娇女来说,区区一把剑可不看在眼里!古剑真被吓着,一声「不要!」随即出手,点了她两臂腋窝上的极泉穴和胸颈间的璇玑穴,这三处要穴被点,上半身立时动弹不得,她双颊泛红,两眼垂泪道:「你这是干嘛?人家只不过开个玩笑……」

    她可不比一般的江湖女子,古剑也觉得自己出手太过猛浪,一时慌了手脚,颤然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洪娇蕊喝道:「你还愣什么?还不快点解穴!」古剑这才把剑抽回,用剑鞘在这三处穴道搓揉了一会,慢慢打通经脉。洪娇蕊躬腿而坐,将整张脸埋在两膝之中,不时抽动几下,用不着听见声音也猜得出她在哭泣。古剑满腔无奈,心想:「这祸闯得不小,她若找洪庄主哭诉,可就麻烦啦!」所幸一直没提,只是接下来两天,这闺女闹起别扭来,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更别提谈话!每当古剑想要解释或赔罪,才一开口,便见她把耳朵摀紧。
  
  马车日行三百里,第三天已至送剑亭,此乃川陕栈道的起点,自此向北八百里路,需经过一条又一条的栈道,无论架木为桥或凿壁为路所成的栈道,车马都难以通行,只好改为徒步。洪承泰雇用十来个「扁担帮」的挑夫,这帮人靠着一根扁担替人挑负重物,栈道虽然崎岖,靠着多年的苦修,仍能稳快的行走于上。古剑这些习武之人,也不在乎栈道的艰险,唯一的例外却是洪娇蕊。这位千金小姐,不但没练过半天功夫,还曾经裹过小脚,走起路来固然摇曳生姿,却是怎么都快不了。洪承泰这个爷爷也算狠心,携众走在前头,留给古剑这个外人看顾。
  
  五月天赤日炎炎,洪娇蕊怕晒,双手还得轮流撑着遮阳纸伞,走不到一个时辰,已是气喘吁吁步履蹒跚,这姑娘弱不禁风,性子倒是坚毅,始终不肯停步,走到一处窄险的壁道,忽然一阵强风袭来把她往山谷方向吹刮过去,古剑见机得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脸上微微一红,甩开古剑的手道:「谁要你多管闲事?我不过晃一下而已,未必会倒!」古剑笑道:「别再逞强!」把纸伞抢在手上,削取树枝,帮她做了两根手杖。洪娇蕊不再多话,任由古剑代她撑伞,以手杖分担脚力,继续赶路,这样走是轻松了些速度又更慢了,众人为了等他们,走走停停,一天还行不到六十里路,这样下去,能否准时赶到太白山,都成了问题。
  
  走了两天,进入剑阁县,古剑旧地重游,忆起两、三个月前也曾跟着一票人行经此处,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死去的罗万钧父子,张武青等镖师、趟子手,还有……还有那个扮成男妆,秀俏灵动的乔小七……古剑摇摇头,心中自怨:「怎么又无缘无故的想起她来?」然而这种思绪最是冤魂不散,哪是摇两次头,就能驱得走?
  
  当晚洪承泰在剑阁县城设宴,见宝贝孙女一脸疲惫,问道:「累了吗?」洪娇蕊一听,再也止忍不住,抱着爷爷哭了起来!洪承泰心中也是不忍,拍拍她肩膀道:「如果真走不动,明儿派两个人送你回家。」洪娇蕊仍哭泣不止。洪维周道:「剑阁一带,盗匪横行。咱们的家丁又不善武功,若碰上什么绿林大盗,岂不危险?」古银山道:「听说这附近较大的几个山寨几个月前全被净帮挑了,倒也无须太过担心。」

    此事轰传整个巴蜀武林,洪承泰岂有不知的道理,他道:「大山寨是剿光了,但仍有不少连净帮都懒得理会的小贼窟,我怕的正是这些群龙无首的游兵散伙。大寨自有其绿林规矩,通常只抢财物,不动人身;然这些零星的土匪,可就难以预料!」说着以怜惜的目光瞧着孙女,言下之意,这么娇俏可人的姑娘,若被土匪碰上,还能全身而退吗?
  
  洪娇蕊却似懂非懂,听他们一再提及「净帮」,起了好奇,拭泪问道:「什么是净帮?是好人还是坏人?」这可不方便对一个黄花闺女说个明白,洪承泰笑道:「净帮就是净帮,姑娘家别问这么多!」众人不禁微笑,只有古剑面色凝然,思绪不禁回到了那晚的杀戮,总觉得是一场恶梦,心下戚然!
  
  古银山道:「既然如此,洪大小姐倒不宜独自回去。洪庄主,不如派人去订一具竹轿,咱们古家简单惯了,并不需要那么多家当,可以腾出两名扛行李的挑夫负责抬轿。」洪承泰道:「这岂是洪某待客之道?」洪维周道:「这一点咱们出发前就考虑过了,做个双人竹轿不难。但这八百里栈道找不到几尺平坦之路,石栈部分,有的地方极窄极弯,有的地方极滑极险;木栈部分,又有不少腐朽残败之处。叫两个没有武功底子的轿夫抬轿,只要其中一人不慎跌跤,蕊儿就有摔落深谷之危。最稳妥的法子,是找一个练过武的年轻人,以单人背轿的方式,负蕊儿行渡栈道。」

    古剑若是机灵,这时候就该挺身而出将此一任务应承下来。他也不是爱偷懒,只心里明白,答应容易,日后的诸多麻烦却是极难摆平。巧言机辩非他所长,装聋作哑却是天赋异禀,古剑夹起桌前一块鸡翅,啃了起来。过了一会,才见洪子扬道:「爷爷,那就由我来背妹妹走吧!」洪承泰斥道:「你是剑钵,怎么可以在这时候耗精费力?」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对着古剑,话说至此,他已无任何推托的理由。
  
  次日早上辰时末刻,竹制的背轿才送到,此时队伍已提早半个时辰出发。古剑请洪娇蕊坐上,她噘嘴道:「这是你自己讨来的差事,可不是我求你。」古剑笑道:「当然!」洪娇蕊道:「先说好,我可一点都不感激!」古剑道:「当然不必!你就把我当成百花庄请的长工好啦,无须客气!」洪娇蕊道:「我哪敢?您是武林高手,连爷爷都得敬您七分呢!」话语中仍略带酸怨,古剑心想再说下去只有更惹她生气,便撑起背轿的肩带,往肩上一搭,快步行去。
  
  两人目光无法相对,古剑倒落得清静,洪娇蕊身形娇小,背来也并不吃力,只是长发垂了下来,呵得他脖子、耳根子痒呼呼的。不久以前他也曾背负着一个姑娘,那个时候又逃难,又受伤,还得防备她情绪不稳猝起发难,可比现在加倍辛苦,现在回想起来,却是甜的!
  
  走着走着,天空忽地下起一阵急雨,洪娇蕊的纸伞颇大,同时遮住两个人并不困难;然而她不但不帮古剑遮风挡雨,还故意把伞缘对准他额头,让整串雨水哗哗滴落他眉心、鼻端,尽管全身湿漉漉,古剑始终没动气,好似没她这个人似的,依旧稳稳实实往前行去。
  
  这人愈是无动于衷愈令她嗔怒不已,大雨虽止,她却不肯安分,不时左摇右晃,不把古剑弄毛不罢休。晃荡半天,古剑依旧不理,她愈发生气,摇晃得更加厉害,竹轿被她弄得嘎嘎作响,似乎快散了!古剑终于停步,缓缓将她放下,洪娇蕊思道:「终于生气了吧!放马过来!本小姐早有准备,吵输的是乌龟!」古剑转过身子,和颜悦色的说:「您哪里不舒服?还是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洪娇蕊忽然红起了脸,啐道:「方便个鬼!还不快赶路!」古剑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这个千金小姐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重新负起竹轿继续赶路。这回倒安稳起来,古剑略展轻功,加快脚步,很快便追上众人。他很怕单独面对这位脾气古怪的千金小姐,一旦跟上队伍便不再落队,一有休息便把她放下,迳找洪子扬或赵石水说话。
  
  走了两天来到广元镇,下榻的处所正是与程漱玉初遇的三闾客栈。用完晚膳,古家四口人聚在房里闲聊,古银山道:「怎么办?这两天洪庄主老说想把他那宝贝孙女让给阿剑。」古剑没想到洪承泰那么猴急,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表示,父亲道:「这怎么可以?门不当户不对。」古银山道:「我就是这么说的,论势论财,咱们与百花庄可是天差地远;武功排名也万万不如人家,实在高攀不起!若说匹配,缙云山庄和白晶堡都有少爷,咱们家唯一的好处,不过是近了些。」

    古铁城道:「如果阿剑争气一点,有本事和洪家少爷过个几招,咱们把这门好亲事应承下来也不算太过离谱。」古银山道:「我提过,洪庄主却说喜欢阿剑的老实,至于功夫如何,倒是次要。再说整天背着人家大闺女,总是不便。」古剑急道:「我可没碰过她呀!爷爷,您千万别答应!」「这事轮得到你说话吗?」古银山给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的说:「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性!人家千金小姐肯委身下嫁,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呢?」看来爷爷已有七分同意,洪承泰再鼓舌磨牙一番,不出两天就会定了这门亲事。
  
  这下子古剑可慌了,却有许多事情不便和他们细说,起身出门道:「我去找洪老爷谈谈。」来到门外,下人通报后进门,洪承泰亲切招呼古剑入坐,亲手给他斟茶。古剑啜了一口,也没心思留意味道是甘是苦,说道:「洪老爷,我一个莽夫,实在配不上……」

    「哪儿的话!这孙女被我宠坏了,脾气难免娇纵些,不过还算识大体,得请你多多包涵呢?」洪承泰似乎早料到古剑想说的话,不必听完,便一阵抢白。古剑道:「不是这个意思,洪姑娘娇俏可爱,又是您的千金孙女,何愁找不到好归宿?只是我……只是我……」说到这里,倒真的嚅嗫起来。洪承泰沉下脸来,立身道:「您瞧不起咱们百花庄?」

    「绝非如此!」古剑起身急道:「洪庄主,不瞒您说,我心中……有别的姑娘!」这是古剑心中的秘密,若非被逼至此,实不愿轻易吐露。沉寂半晌,洪承泰才问道:「论及婚嫁了吗?」古剑摇头,道:「可是……这种情况下迎娶娇蕊,对她来说未免太过委屈,我办不到!」洪承泰缓缓坐下,难掩失望神色。
  
  洪承泰是百花庄的「剑主」,有绝对的权利挑选「剑钵」。试剑大会每二十年才办一次,这二十年中,各剑门的剑法未必是一成不变,因此并未严格限定各剑门的剑钵一定得与上一代剑钵使相同的一套剑法,只要求这位剑钵与剑主有「关系」,所谓的关系,包含了血缘、师徒或姻亲关系。因此古银山可以舍其孙子而挑孙婿为剑钵,洪承泰也可以。当他听到古剑不是古家的剑钵时,正是又惊又喜,马上打主意要撮合古剑和洪娇蕊,只要他成为百花庄的乘龙快婿,便能名正言顺的代表百花庄出赛。
  
  虽说洪子扬已将「百花剑法」练得极为娴熟,论火候早远胜于自己当年,但「百花剑法」有其局限,发挥得再好,顶多也只能抢到一把鹏纹铜剑;而他亲眼看过古剑以一把破剑击败锦衣卫四大统领,对于「无常剑法」的精奇妙绝佩服不已,若由古剑代表,或有机会能挤进四大剑门,如此一来百花庄的地位陡升,超越其原本川西一霸的格局而成为中原武林巨擘之一,这等风光,可是作梦也会偷偷的狂笑。于是他处心积虑的安排,同时从祖孙二人身上着手,眼看着就要劝得古银山答应这门婚事,却把古剑逼摊了牌!他话语婉转眼神却十分坚决,洪承泰叹口长气,心知求亲是难了!
  
  此时房门忽然被人重重推开,洪娇蕊走了进来,手指着古剑道:「爷爷!我不要嫁他!」洪承泰愣了一下,拉下脸叱道:「别那么失礼!」眼见这对祖孙就快要因自己而起了扞格,古剑赶紧起身圆场:「没关系,洪姑娘不过是心里不痛快,发泄一下就好。」这本是一番好意,但洪娇蕊听来却觉得语带讥讽十分刺耳,仰头噘嘴道:「你怎晓得我不痛快?」

    古剑被她这么一逼,舌头突然打了结,心想:「这些天来我始终对她冷淡以待,也难怪人家生气。」他心有愧疚,呐呐说不出话来;洪娇蕊又逼近两步,双手按住茶桌道:「你说呀!我哪里不痛快了?」古剑倒退三步,说:「我……我胡乱猜的!」说是这么说,心中却不禁想:「瞧你这模样,恐怕全身上下都不痛快呢?」

    古剑心里想什么,嘴巴虽没说,眼神却不知不觉中透露一些端倪,洪娇蕊更加恼怒起来,忽然抓起桌上杯子,对准古剑掷去,骂道:「你以为功夫强就很了不起吗?我看你是天下第一的尖酸刻薄!天下第一的虚情假意!天下第一的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的狂妄自大!天下第一的目中无人!天下第一的面善心恶!」每一句「天下第一」后,必有一只茶杯跟着飞出,古剑一一接住,见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评语,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过的,思道:「我不过对你疏远了些,怎么却成了无恶不赦的大坏人?」不但没生气,反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么一笑,洪娇蕊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桌上六只茶杯已全数丢完,想也不想,抓起茶壶,硬是往古剑胸口砸去,续骂:「再加上天下第一的简慢无礼!」只听哐当一声,茶壶在古剑胸口碎开,滚烫的茶水茶叶溅得他整脸整身都是,十分狼狈。洪承泰一声斥喝:「胡闹!」举掌欲打孙女,却被古剑一把抓住,他也不想真打,随势放下手来。
  
  洪娇蕊也大感意外,奇道:「你不是武功盖世吗?怎么连个茶壶都接不住?」古剑苦笑说:「是我对不住娇蕊小姐,活该挨这么一记!」原来他想让这位大小姐消消气,故意不接壶。洪娇蕊本来还有一丝歉疚,听他这么一说又收了起来。啐道:「原来你也有那么多心思!我还少说了一句:你是天下第一的卑鄙无耻。」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洪承泰叹道:「都怪我平时太宠她。」古剑摇头道:「是我太过冷漠无趣,难怪人家生气。」洪承泰道:「若不是老夫硬要撮合你们,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刚刚我一直没出手阻止,就是想瞧瞧,阿蕊是否已真的喜欢上你。唉!……没想到真的发生了!」古剑差点跳了起来,惊道:「那怎么会?洪老爷,刚刚那一幕,您可是亲眼瞧见的!」洪承泰笑道:「愈是生气,表示愈在乎呀!」

    古剑似懂非懂的望着他,慢慢琢磨话中之意,洪承泰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我娶了三个老婆,姑娘家心里想些什么曲曲折折别别扭扭的事,可比你清楚多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古剑立即起身告退,出房找寻洪娇蕊,在她门外敲了数响喊了数声,始终未见回应。一走下楼,她孤伶伶坐在门口的阶梯上,门前两盏灯笼,将她身影拉得老长。
  
  古剑从背后缓缓踱步过去,她老早就听见橐橐靴声却始终没有回头,双手支着下巴,怔怔望着前方。古剑在她身旁坐下,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洪娇蕊转头道:「你心中那位姑娘,长得好看吗?」古剑点头,心中浮起两个身影,各有各的美。洪娇蕊又道:「一定不是什么娇纵蛮横的千金大小姐!」古剑点头。洪娇蕊续道:「心地善良,多才多艺,说不定还会点武功?」古剑点头。
  
  洪娇蕊道:「如果还对她念念不忘,却为了贪图钱财娶我为妻,岂不变成三心二意的负心汉!」古剑点头,道:「我觉得这比什么虚情假意、自以为是、简慢无礼更加难听。」洪娇蕊噗哧一笑,她对古剑确有一点少女的迷恋,但还谈不上深情。这个姑娘本是开朗之人,得知此中原委之后,心中释然,恶感自然消失无踪。
  
  洪娇蕊叹道:「你若早说出来就没那么多麻烦啦!爷爷说:『如果你我能够成亲,你便能成为百花庄的剑钵,而我亲奶奶和爹娘,便能理所当然的搬回大院。』」古剑道:「不可以,如果由我代表百花庄出赛,子扬兄怎么办?至于你想一家团聚,我会设法帮忙。」洪娇蕊喜道:「太好了!古剑大哥,不如我们结为异姓兄妹,爷爷便不会再乱动脑筋。」

    古剑答应得颇为爽快,立刻撮土为香,跪地念道:「我古剑于甲子年六月初八戌时,与洪娇蕊……」望了她一眼,忽想:「人家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怎能用徐宏珉那一套市井混混的说词?」洪娇蕊见他忽然停顿,问道:「怎么啦?」古剑道:「这是以前一个结义兄弟想出来的誓词,他是个惫赖家伙,想出来的东西,只怕你会嫌俗气!」

    洪娇蕊正色道:「既然是你的结义兄弟,也就是我的义兄,哪有嫌憎的道理?」说着也跪了下来,跟着古剑念:「我古剑(洪娇蕊)于甲子年六月初八戌时,在三闾客栈与洪娇蕊(古剑)结拜为异姓兄妹,以天地为证,太上老君、关圣帝君、瑶池金母、济公师尊等诸神为媒。今后必当相互扶持,彼此帮助,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来日共闯江湖,扫荡群魔,称霸武林,永不二心。」洪娇蕊念到后来,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自此以后,古剑这个义兄,便可无所顾忌背着洪娇蕊的竹轿,成了异姓兄妹之后,反倒开始有说有笑。洪承泰虽失望,然古剑既做了孙女的义兄,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其义孙,日后有什么功成名就也能沾到一些光彩。想到这里,总算有些安慰。众人连赶四天,离北栈的终点汉中剩不到三十里的路程。酉时初刻,前方长长的木栈上挤了上百名的挑夫,个个赤裸上身露出厚胸硬肩。最前头的两人更是筋强肉粗,一壮一少,看面容便知是一对父子。原本帮百花庄担负行李的挑夫见到这两人,立刻放下行李,躬身道:「帮主安泰!」原来这全是「扁担帮」的人。
  
  那父亲微笑点头,还没说话,洪承泰先开口:「于帮主,我可没亏待您的弟兄,怎么用这等阵势来迎客?」此人确是扁担帮的帮主于一鸠,笑道:「我们只是一群无财无势的苦力,怎敢对百花庄有任何不敬?」说完转头对古银山说:「今日来到这里,不过是想请古老爷答允在下一件小事。」古银山道:「好说,有何贵事?」于一鸠指着身旁的儿子说:「这是犬子文虎,练了几年剑术,忽然不自量力起来,想向贵孙婿讨教几招。」

    古银山道:「我以为贵帮一直与世无争,没想如今也对咱们百剑门起了兴趣。」于一鸠笑道:「好说!好说!大树底下好遮荫。其实打从我祖父起,咱家就试着进百剑,只是功夫差了些,始终徘徊于窄门之外。」洪承泰笑道:「我们欢迎任何人进百剑门,只是您想踩着古家进门,恐怕会失算!」于一鸠道:「古老爷若是不肯比剑,我们也不敢勉强,只是咱们一百多人眼巴巴的在此等了半天,看不到一场精彩的比试,不免大失所望!」两眼一直盯着古银山,等他一句话。

    古银山眉头深皱,陷入长考。如果拒绝,这百余名挑夫把话传了出去,整个武林都知道古家没种;如果答应,却不利于试剑大会。到底怎么回事?试剑大会分成「求剑赛」、「争剑赛」、「排剑赛」及「夺剑赛」四个阶段。首先登场的是求剑赛,将原百剑门以外所有报名的门派,抽签分成十六组,单败即淘汰,挑出各组夺冠的剑门,排出一至十六名。这十六名剑钵,才有资格「争剑」。
  
  一百个剑门要藉着一连串的比试排出高下并不容易,故设计出争剑赛的法子,将五至一百名区分成七级,其中五至八名为鹏纹铜剑,九至二十名为鼋纹剑,接下来每十六名为一级,依次为鼍纹剑、貔纹剑、貅纹剑、蛟纹剑、螭纹剑。求剑赛中取得第一的剑钵,可以指名挑战任何一位螭纹剑的剑钵;

    第二名则从另十五名螭纹剑剑钵中择一挑战,其余依此类推。若得胜,二人名次对调,挑战失败则维持原有名次。如此一来,只要一天十六场比试,便可将八十五至一百名的螭纹剑名次初步定下。再依此模式连比四天的「争剑赛」,便可决定二十到一百剑的排名。
  
  最后闯进五至二十名的剑钵,另再安排一连串的「排剑赛」,排出一至十六的顺位,只有前四名得以再向四大剑门挑战,胜者进入最后的「夺剑赛」。最受瞩目的夺剑赛,每位剑钵须与另三人各较一次剑法,全胜者夺龙纹金剑,再来是凤纹玉剑、麒纹和麟纹的银剑。
  
  挑夫帮人担货扛物,往往一走就是七、八天,身子不够勇壮的可吃不了这行饭,因此个个都练得一身强筋健骨的功夫。于家一直都是川陕栈道的挑夫头子,家传的「扁担剑法」在江湖上的风评不差,无奈几次试剑大会均未能挤进百剑门,成为几代的憾事。
  
  六十年前于一鸠的祖父兴致勃勃的报名「求剑赛」,却在赛前连泻了三天三夜的肚子,虚脱得连剑都快拿不起来,只好弃赛。有了这个教训,二十年后于一鸠的父亲可不敢再乱吃东西,可惜签运不佳,首场就碰到当年求剑赛排名第一的冷月山庄,淘汰下来;上次换于一鸠试剑,千求神万拜佛,果然运气好了些,以求剑赛第五名的资格得以参加第二阶段的争剑赛,却因消息有误挑到一位极为硬扎的对手,再度止于百剑之外。

    这次于一鸠决不让儿子重蹈覆辙,要在赛前亲试所有可能的挑战对手,以求知己知彼之利。古家剑法在百剑门中排名第九十一,也就是螭纹剑的第七剑门,不可避免的将遭遇许多新兴剑门的挑战与测试。这种由后进剑门藉实战来摸清前段剑门虚实的法子,在试剑大会正式开始前并不禁止,却对被挑战的剑钵极为不利,只要任输一场,被对方看破手脚,即可能把名次让给了人家;但若因此害怕接受挑战,传出去更不光彩,所以古银山才会如此陷入两难。
  
  古剑也知这些难处,心想:「善者不来,姐夫赢了就罢,万一输了,势必成为人家未来『争剑』的靶子,何不由我出手打发?」拔剑挺身而出道:「先让我试试,若不成再请姐夫出手。」古银山思道:「石水对外经验不足,场面稍大些难免会紧张,倒不如先由阿剑测测对方斤两,让石水也先有个准备。」便对于一鸠道:「先打赢我孙子古剑再说吧!」这么做虽然有些瞧不起人,但古家在百花庄撑腰之下还愿意接受挑战已是不易。于一鸠不敢讨价还价,对于文虎道:「上吧!多比剑也不算吃亏。」

  于文虎向前跨了两步,不多说也不先行礼,挺剑便往古剑左肩刺去,来势急劲,似乎对古家先派出二流剑手应付自己之事极不满意,一开始就先下个马威。古剑身子往右一让,顺势刺出一剑,很快与对手交换数招,发现于文虎的剑法看似柔软,其实暗藏机锋,陷阱颇多,若交给赵石水对付恐怕不易取胜;这么一来,更是非赢不可。以他如今的造诣,要胜不难,但在爷爷和爹四目观视之下,又不能显得过于轻松。
  
  古剑剑招慌乱,屡遇险招,却总能在临危之际侥幸躲开,洪承泰等人知道古剑留了好几手,并不担心,古家的人却是瞧得心惊肉跳,俱想:「这于文虎自小在这栈道上混到大,每一块木条板子都踩熟摸透如履平地,而阿剑却得分神留意地面空洞,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这个对手的剑法散乱,却每每在他即将取胜之际,忽出怪招化险为夷。

    本以为很快便可将古剑制伏的于文虎,数十招一过却是愈打心愈浮,心想:「我连古家一个普通角色都无法潇洒取胜,还谈什么挑战剑钵?」剑势一变,双足绕身疾走,手中软剑纵横翻飞,拿出看家本领;然而无论他使什么绝招险招,却总给对手看似狼狈的剑招化解于无形。
  
  洪娇蕊明知古剑佯装不济,但眼看义兄屡遇险招,深怕刀剑无眼,仍不免心惊。忽闻背后一声陌生的语音道:「爹!这个人的剑法,好像哪里见过?」洪娇蕊转头一看,身后站着两个身形高瘦的男子,一老一少,腰挂长剑,一身白衣劲装,也不知来了多久,竟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二人正是闾丘项山父子,也恰要前赴太白山,出发的时日稍晚,但父子二人的轻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疾行一日胜过别人牛步两天,终于追上了洪、古二家的队伍。众人专注的观看比剑,也是到现在才发现他们。洪承泰把二人拉到一旁,低声说明其中原委,闾丘项山父子脸现诧色,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被逼得手忙脚乱的古剑,竟是日前大败锦衣卫四大统领的惊奇少年!
  
  两人转瞬间交手百余招,于文虎愈打愈是焦躁,剑光连闪,招招拚命狠绝,古剑忽地左脚踩空,一个踉跄,身躯向前俯跌,长剑顺势削向对手腰际,恰恰化解于文虎咄咄逼人的一记绝招,更将其上下左右退路尽数封死,此时于文虎面山背谷,离栈道外侧不到半尺,已无步可退!这招看似误打误撞,其实一切都在古剑计算之中,打算在他衣襟上轻划一剑,交代过去。
  
  此时于文虎若弃剑认输,不会有事;但在这电光火急的瞬间,怎敢肯定古剑不会伤人?再说就这么输给一个三流剑手,也实在不甘心。他往后小退半步,半片脚掌凌空而立,身子向后急仰,腰部以上朝天而向,这铁板桥的功夫,往往只有一流高手才能做得漂亮;然而扁担帮自古以来就传有一套软骨活筋术,以消解终日扛负重物所带来的腰酸肩痛,于文虎自小练到大,身骨锻炼得软硬自如,竟也有模有样,恰能避开来剑。
  
  其实以古剑目前的修为,可以立即翻转剑尖,改横削为直劈,照样足以求胜;然而这种中途换势的真功夫绝非一般剑客办得到,若在此时显露出来,岂不白费了先前的苦心遮掩?于是心念一转,仍顺势削空,全身俯伏在地,这下可就卖了一个大空门给对手。
  
  于文虎心中暗喜,足尖用劲,腰一拧,正拟给古剑决定性的一击,却闻喀嚓一声,脚下踩的板材因日久腐朽,竟承受不住自己的内劲足力而断裂!在众人惊呼声中,往下直坠!于一鸠急喊:「抓住他的脚!」可是古剑听不见,发现之时对手已开始往下坠落,他伸手晚了半步,便将身子向前疾蹬数尺,双足勾住木板末端,弯腰去抓对方,勉强抓住于文虎的右手,然下坠之势已成,再加上古剑自身的重量,朽木竟然再断一截!下面可是一道深谷,非死即伤。
  
  下坠将近两个人身,忽觉足踝被人抓住,就此停势。古剑往上瞧去,救他的人是闾丘允照,和自己一样头下脚上,而其足踝亦被其父抓住。闾丘项山则以双足牢牢夹住隔壁一片较为坚实的木板,洪承泰等人在旁护住,已无险难。古剑吁了一口大气,若非这对轻功高明默契极佳的父子,后果不堪设想?
  
  洪娇蕊吓得心都快跳了出来,但见四人定住之后,身子缓缓摆荡起来,像荡秋千似的愈晃愈急,愈晃愈高。忽闻闾丘项山一声大喝,四人同时松手,翻转落回栈道之上。她对剑法外行,倒觉这最后的一荡一翻一落,最为好看,忍不住拍起手来。
  
  甫一落地,于一鸠父子忙向古剑称谢,古剑谦逊几句,转身向闾丘项山道:「闾丘庄主、允照兄,大恩不言谢……」话还没说完,闾丘项山便道:「原来你叫古剑,能帮上您一点小忙,我们也很欢喜。」古银山方才专心观战,并未留意这两个人,如今听到他们就是川南鼎鼎大名的闾丘家族之人,既惊讶又是感激,频频称谢。
  
  当晚众人夜宿汉中,扁担帮在此小有势力,于一鸠坚持要宴请古剑等人,以报救子之恩。这个时候陕西全境冠盖云集,别说雇车不易,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马匹,然而百花庄早有准备,提前三个月派人在此造车养马;果然次日清晨,两辆华车已等在门口,洪承泰邀请古家和闾丘家诸人上车。为了让儿子多向古剑请教几招剑法,闾丘项山欣然同意一道北行,古银山却道:「坐上马车,用不到三天就到太白山下,还有半个月呢?是不是太快了些?」洪承泰笑道:「所以咱们得先跑一趟西安城,拜会东道主——乐游苑的苑主纪南图先生。」

    古银山惊道:「可是纪庄此刻正忙着筹办试剑,此时前往会不会太过叨扰?」洪承泰道:「纪老先生豪爽好义,怎会怕来客多?况且试剑大会所有会务,全交给他儿子纪青云处理,不须他老人家操心。」古银山道:「祖父待客父亲筹办,他们乐游苑的剑钵由谁来指导关照?」洪承泰道:「这次乐游苑不派剑钵,你没听说吗?」古银山猛然的摇起头,一脸的惊愕难信!
  
  洪承泰叹口气,娓娓道来:「二十五年前,纪青云的妻子怀了身孕,本来算好日子,孩子将在七月初出生,但不知怎么,却提早胎动,产婆说最迟六月二十五生下来;这下子纪家急了,又是点穴又是针灸,非让这孩子晚几天出生不可。」古银山插口道:「这种事谁能料得一天不差?早几天生,又有什么打紧?乐游苑家财万贯,还怕养不活吗?」

    洪承泰摇头道:「他们事先问过不少当地名医产婆,都说瞧这身形迹象,十之八九是个男胎,正可参加二十五年之后的试剑大会。大家都知道,试剑大会的剑钵,不可大于二十五足岁,这个小孩若要符合参赛资格,必须在七月初一之后出生。」洪娇蕊道:「差个几天也不行吗?」洪承泰道:「若是一般的剑门,或许不必太计较;然乐游苑贵为四大剑门之一,又轮到下次主办试剑大会,如果连他们都马虎,怎能堵悠悠众口?」

    洪娇蕊睁大眼珠,拉高嗓门道:「叫那孕妇多忍几天,岂不痛死她?」洪承泰道:「这也没办法,乐游苑不知是风水还是什么出了问题,连续几代,总是女多于男。如果错过了这一胎,下一胎男婴,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会出现?」洪娇蕊问道:「难道女子就不能当剑钵吗?」洪承泰道:「百剑门倒没这个规矩,只是所谓剑钵,即是剑术的衣钵传人,一般剑门若非万不得已,总希望由男丁承担;而乐游苑的『极乐剑法』走的是阳刚一路,更是传子不传女。」

    他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花费了那么多苦心,果真拖到七月初一的子时,生出一个男婴;可惜这小孩一出生就高烧不退,群医束手,养不到几天,而孩子的娘,更因暴血虚脱,当场不治!临终时眼睛始终不闭,似乎有满腔的委屈与遗恨!当夜便托梦给纪青云,说他害死他们母子,诅咒纪家在下次的试剑大会中,连剑钵都找不到。」

    此事颇惨,众人默然无语,沉寂半晌,洪承泰才续道:「当时纪家并不信邪,母子两人的丧礼一过,纪青云便一口气娶了六个老婆,隔年便生了五胎,却全是女娃!他们并不因此死心,纪苑主听说百花庄生男有术,修书问我有何秘方?咱们西路盟主有了麻烦,我哪敢藏私?把所知的十几个方法,详详细细尽数告知,他们全部照做,哪知努力多年,生了一十六胎,却无一男种。这回纪苑主不得不信,说纪家的确对不住这对母子,是天意也好,或是阴灵作祟也罢,就依这过世媳妇的意思,决定放弃这次的试剑大会。」

    古银山叹道:「太可惜了!这么一来,川陕甘滇诸省的西路盟主,恐怕真要让给了青城派。」闾丘项山道:「由咱们四川的门派拿下盟主,大家都沾了光,岂不更好?」洪承泰道:「商广寒这个人自视甚高,除了六大门派和四大剑门之外,其余的小门微派都不看在眼里;若真当上盟主,咱们西路各大小剑门,恐怕很难像以往如此团结和睦。」这些人谈起江湖上的风风雨雨总有说不完的话,洪承泰遂将十人分成两组,古剑等五名少年人全上了同一辆马车,其余乘坐另一辆,在马车上谈论着百剑门数十年来的恩怨情仇,朝东北方疾驰而去。
  
  乐游苑在西安城东南十里,地势稍高,南临曲江,北望长安旧城,是汉唐时代皇室贵族专属的观景玩乐之地。纪家整块买下,在此盖一座广阔豪丽的庄园,比起因战乱而颓圮的唐朝大明宫还更新美几分。朱漆大门边,写着一首唐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洪娇蕊兴巴巴的叫道:「原来李商隐的登乐游原,指的就是这里!」此时正是六月十六酉时三刻,夕阳西斜天色昏黄,下人一开门就向着洪承泰道:「洪老庄主?咱们老爷正等着您呢?」说着领众人走入正厅。
  
  正厅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均起身相迎,正中一位老者长须垂胸眼神精湛,正是主人纪南图,身旁一位身形宽硕的壮年人,则是其独子纪青云。纪南图远远咧开笑嘴道:「你们来得正好!这里都是非亲近不可的英雄豪杰,容我为诸位引见一番……」带着百花庄、白晶堡和古家诸人与其余宾客相互认识;由于洪承泰已先派人快马传书,预先告知来人的名单,纪南图一一点介,都说得正确无误。
  
  洪承泰交游广阔,在座各门的剑主,十之八九相熟。闾丘项山行事低调,认识的人虽少,但一提到白晶堡及「轻猿剑法」,闻者无不伸出拇指夸赞。原来百花庄和白晶堡的剑钵打败峨嵋三少一事,已传遍整个江湖。在座的宾客来自于各省的剑门,从东部或北部各省赶来参赛的剑门,西安是必经之路,顺道前来拜访主办剑门十分自然;从西方、南方来的各西路剑门,则是绕道专程探望盟主,缙云山庄的杨继、杨让和杨放也在其中。由于离试剑大会还有十来天,气氛还没那么紧绷,在此小聚几天,除了让剑钵放松之外,亦有联络情谊或刺探军情之效。
  
  一番寒暄问旧后,晚宴也已备妥,主菜是烤羊肉,众人来到餐堂,八张石桌分别站着一位妙龄少女,身穿秀雅唐装,个个娴雅恬静姿色不凡。古剑等人才刚坐定,桌旁的姑娘便开口道:「各位叔叔伯伯好!晚辈纪草,是我爹纪青云排行十五的女儿,这餐由我负责服侍,诸位若有任何需要,请勿客气。」说毕便帮着加炭切肉,手脚俐落。
  
  洪娇蕊道:「你也算乐游苑的千金,怎么还要做事?」纪草笑道:「这不算什么,试剑大会期间,我们还得帮忙接待呢!谁叫我还有十五个姐妹,一点都不稀奇,哪像你这位百花庄唯一的大小姐,万千宠爱在一身。」其实乐游苑富甲一方,纪南图再怎么不疼这群孙女,也不至于非要她们抛头露面不可,之所以如此,主要却是想让她们借此结识优异的年轻男子,只要其中有人能嫁给武艺出众的剑钵,将来生下的孩子便可继承衣钵,在下一次的试剑大会中为乐游苑夺回这次所失去的名衔。
  
  洪娇蕊笑道:「你爱说笑!一个人无聊得很,我倒希望能有许多姐妹,就算分掉一些宠爱也无妨。爷爷,我今天要和纪姐姐睡。」洪承泰笑道:「那最好!老夫省了麻烦,但就怕你太过聒噪,让人受不了!」说到这里,忽见乐游苑的下人急急来报,说丐帮帮主骆龙来到,满堂轰然,都说想瞧瞧天下第一大帮的剑钵,是何模样?纪南图父子脸现喜色,立即叫下人多备一桌饭菜,放下碗筷,亲自出门迎接尊客。
  
  主人不在,宾客们都不敢动箸,所幸纪南图很快带着这群贵客入厅,与他并肩而行的便是丐帮帮主骆龙。他满脸鬓须神情粗豪,身形不高却自有一种慑人的威严,一进门便忙着对众人拱手点头,不住说道:「真对不住!大家先吃吧,我们来晚,待会再到各桌赔个不是。」除他之外,四大长老来了三个,加上陕甘分舵舵主和几位年轻的七、八袋弟子,共是十人,阵容浩大。纪南图引骆龙和首席长老卫飞鹰坐上主桌,其余则集中在另一桌。
  
  众人眼光都集中在一位身着华服的八袋弟子身上,此人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神情略显倨傲,从外表看来,倒像是个富贵的公子哥,不用猜也知道,他正是传闻中丐帮的剑钵范濬。这些人无一不是丐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古剑大多认识,乍逢故旧,心中百感交集,却不知该如何相对?不时看着对桌的卫飞鹰,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在心底深处,始终无法对他尊敬起来。
  
  吃不到一半,各桌轮流起身向主人和骆龙等丐帮诸人敬酒,原来没人能承受得起这天下第一帮帮主的「赔不是」,都自动自发前去拜见。轮到古家时,与古银山还算旧识的卫飞鹰以一双鹰眼盯着古剑瞧,古剑开口叫了一声「卫师父」。这么称呼还算得体,表示虽已无师徒缘分,仍记得卫飞鹰授剑之恩,不料卫飞鹰冷然回道:「千万别这么叫!你我已无师徒关系。」转头问古银山:「他还是古家的剑钵吗?」古银山摇头否认。卫飞鹰笑了一笑,淡淡说了一句:「幸好!」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两个字,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古剑涨红了脸,恨不得钻下地洞。
  
  洪娇蕊站了出来,指着卫飞鹰道:「古大哥何时得罪你们丐帮,为何要羞辱于他?」此话一出,全场突然沉默起来,卫飞鹰向来话中带刺,然其地位、武艺均高,稍稍讥讽几句,一般人也不敢翻脸;此时忽然被一个小姑娘当面斥责,心中自是恼怒异常,愣了一会,怒极反笑道:「我哪有这个意思?这小子十年前在我门下学艺,他有多少斤两,我自然一清二楚,好意提醒古家的剑主,有何不对?」丐帮势大人多,千万得罪不得,洪承泰紧张起来,忙着哈腰赔礼道:「是啊!是啊!这女娃不懂规矩,您别介意。」转头斥喝孙女住口。
  
  洪娇蕊却不理会,双手插腰续道:「那么多年不见,怎知他不会变厉害?」对古剑道:「古大哥,他笑你武功差,何不亮出宝剑,和他徒弟大打一场!」古剑还没答话,范濬抢着道:「好啊!古剑,我空手让你,十招之内没赢,便叫你一声『师父』!」这话轻蔑已极,古剑仍没反应,赵石水却看不下去,一句:「让我来!」跨前一步,拔出手中长剑……古剑把姐夫拖回,说道:「卫长老所言甚是,晚辈以前就不是什么好徒弟,今天更不可能是好剑客,再练个几十年也不是贵帮剑钵的对手。」说罢转身迳往门外走去。
  
  信步走到后园,此处极为辽阔,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株古柏。古剑思绪如潮,坐在一颗大石上发呆,直至明月初升,映得天空明亮,星星却少了,心想:「所谓『月明星稀』,想是月色太过圆亮,遮住多数星光;难道一个人武功强了,就得锋芒毕露吗?」正凝思间,远远走来四个人,是洪子扬、闾丘允照、杨放和洪娇蕊。

    洪娇蕊抢在前头,劈头就说:「我们找了半天,原来你躲在这里发呆。」闾丘允照道:「你还生气吗?我们已经约战范濬,半个时辰之后在此决斗,非帮你讨回公道不可!」古剑却摇头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洪子扬道:「所以用我们的名义约战,等人一到,却要由你来打发。」洪娇蕊道:「你不想让人知道的话,就用黑布把脸蒙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蒙面布条,然而古剑没收下。见他仍是意兴阑珊,杨放说:「我们信得过你的剑法,只要发挥正常,未必会输。」

    「也未必会赢。」古剑道:「当年我的确跟卫长老学过剑,范濬比我晚三个月入门,他的确极有天分,想必能把『天击剑法』练得出神入化。相形之下,我确实笨得无药可救。」闾丘允照道:「那是过去的事,现在更加应该让他知晓,你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

    古剑却摇头道:「那又如何?」洪子扬道:「自从你把剑钵让出去之后,就像个斗败的公鸡,什么都提不起劲。我们都尝过练剑的辛苦,但像你这个样子,多年的血汗,岂不白流?」为了激发古剑的斗志,语气之中,已略显严厉,然而古剑仍是摇头苦笑。
  
  洪娇蕊却说:「他们都说你剑法超群,然而我这几天所见却是个窝囊不已、狼狈不堪的古剑!你又不打试剑大会,要我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你的真功夫?不管!今天若不和那个乞丐大打一场,便不叫你大哥!」她见古剑捧不心动激不生气,竟开始撒起娇来。
  
  古剑实在提不起半分比剑的欲望,但转念一想,想看我比剑的又岂是娇蕊一人?这四人都是好朋友,为他们认认真真表演一场又有何妨?遂收下她手上黑布,说道:「我得回去换一套衣服,才不会被人识破。」洪子扬拿出一件黑色新袍道:「来不及啦!我早备妥一件衣服,请你到巨石后面换装。算算时间,冀北燕山派、雾灵庄和快剑门三家剑门的剑钵,也该到啦!」古剑惊道:「你们还约斗了三位剑钵?」

    闾丘允照两手一摊,道:「没办法。他们不相信我们能打败峨嵋三少,下了帖子,指名挑战。」古剑道:「千万小心,京城一带,武风鼎盛,这三家剑门,排名都在前头,不好对付。」杨放笑道:「所以要请您留在这里,帮我们压压阵壮壮胆。」古剑道:「我躲在石头后面,当你们快要输时,扮鬼吓吓他们。」说着作一个僵尸状,带着衣物,到巨石后方换装。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光景,才看到四个人影自远处缓缓行来,洪子扬喊道:「钱本吉,你们怕了吗?说好一更见面,怎么到现在才来?」过了半晌,却未闻回应,但那四个人影仍是慢慢接近。待他们走近百步之内,才看清楚前面三人确实是向他们挑战的冀北剑钵,只是个个垂头丧气,双手下垂无力,显然是被身后的蒙面人点了手臂上的重穴,挟持至此。这蒙面人瞧其身形,似乎还是个女子!
  
  四人走到前方停下,蒙面人用剑鞘顶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道:「钱本吉,你告诉他们,为什么迟到爽约?」她声音刻意压低,显然不想让人听出本音,却仍掩不住年轻女子特有的轻柔语调。那叫钱本吉的人低着头,却不肯开口。
  
  蒙面女子说:「你们三人说过,若输了任我处置,怎么现在叫你说句话都不肯?」钱本吉道:「我们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便,何必如此羞辱?」蒙面女子道:「谁叫你们先前说了一堆『姑娘使剑,天下罕见』之类的轻薄话语,惹得本姑娘不高兴。好吧!你们都是骄傲的剑钵,不再为难你们,一旁坐着看我怎么打败这三个人。」这女子说她打败钱本吉等三人,已够令人惊奇,竟还有余力挑战洪子扬三人!

    三人半信半疑,却不想和她比剑。杨放道:「我们不和女子比剑。」蒙面女子笑道:「你们不是和我比剑,而是和他们比剑;只是这三个人刚刚耗去许多气力,如今穴道又被制,行动不便,只好由我代劳。」洪子扬道:「我们可以等到明天再比。」蒙面女子转身问钱本吉等人:「刚刚我用几招击败你们?」三人都摇头,他们被逼得手忙脚乱,哪有闲工夫计算招数?
  
  蒙面女子道:「一共是两百七十一招,现在你们四川的三个剑钵,只要接得住两百七十二招以上,便算比冀北的强。这种比法,岂不是公平又有趣!」闾丘允照挺身而出道:「那就由我来先试试姑娘的绝学。」蒙面女子笑道:「我是说和他们一样,三个人一块上。」说着拔出长剑,转瞬间攻出十来招,分别对准三人要害……

    她运剑如风,在三人之间穿梭来去,时而沉猛刚烈,时而轻柔翔动,三位剑钵只要稍有松懈,立刻险象环生。古剑藏在石后凝神观战,见这蒙面女子所使的是一套极为高明的剑法,从剑招上看来,充满阳刚气息,但由这女子手中使出,却多了一点说不出的阴柔诡谲,在暗夜里使来,更添奇幻,以一敌三,犹占胜场。
  
  开始时蒙面女子为显身手,招招猛急,想在百招之内先解决一人;然数十招一过,却发现这三人确实较为难缠,每每在危急之际,会用一些奇绝的招式化解,甚至自己一个轻敌,还会被一些突如其来的怪招逼得左闪右退。于是暂收狂攻之心,留意他们的各式奇招,心想慢慢摸熟之后,再攻不迟。
  
  洪子扬三人虽觉对手剑势稍缓,心中却轻松不起来,总觉此人剑法造诣远强过自己,即使合三人之力,亦难取胜;可是对手是个女子,三人联手,无论拖延几招才输,也不光彩!伺机寻找对手剑法上的疏漏,希望能觅得一招半式的先机。
  
  过了将近两百招,蒙面女子逐渐熟悉三人的剑法,慢慢瞧出三人剑法上的强项与弱处,攻势又渐起。然而三人经过两百余招的并肩作战,已初步培养出默契,一人有难,另二人必倾力相助。蒙面女子剑势愈盛,却也难有所获,过了两百七十二招,蒙面女子一声娇喝,出剑更是猛绝,刚者愈刚,柔者愈柔,并将攻势集中在妙招最少的杨放身上。

    原来杨放虽也暗学了几招「无常剑法」,但未经古剑亲述,无法将剑招精要发挥得淋漓尽致,更难溶入本门剑法之中,三人之间,以他明显较弱。这时钱本吉身旁的青衣剑钵忽然叫道:「『极乐剑法』!你是纪庄主的十六个孙女之一。」蒙面女子笑道:「阮明,你功夫虽差了些,眼光倒是犀利!」

    说话间又对着杨放连攻五剑,将他逼得捉襟见肘,眼见不敌,忽闻巨石上一少女娇声喊道:「闾丘,上弧圆,仙猿飞纵,斜引肩;子扬哥,春桃漫舞,退刺腰;杨放,横竖刃,左切剑,平指胸,画直线……」说也奇怪,这少女一阵乱喊,三剑钵照单全收,场中情势起了明显的消长。出声的正是洪娇蕊,指点之人却是她身后的古剑。
  
  古剑一直藏身在石后静观斗剑,他旁观者清,慢慢瞧出彼此的长短优劣。洪子扬等人已将本门剑法练得深熟精湛,如果每一招都能抓对时点,使正路子,三剑合璧,绝不致输;只是蒙面女子幻招极多,三人从未碰过如此高手,又深惧不慎输给了年轻女子将丢大脸,然愈怕就愈慌,竟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引岔了招路。古剑早有意出言提点,然为了让钱本吉等人输得心服口服,一直等到三百招之后,才开始借洪娇蕊的口指导三人。
  
  古剑在创思「无常剑法」时,为了不让字意拘囿招法,故意不取招名。但指导他人,为了便于记忆,方便解说,仍用了一些简单的名称表示。闾丘允照和洪子扬曾受他亲自指点,只要短短三两个字,立能反应;杨放却未曾和古剑论剑练招,彼此均不知对方的招名,刚开始并不能招招意会,所幸洪子扬和闾丘允照的剑法突然强了许多,替他接下多数攻势。
  
  其实杨放本门的武功与另二人在伯仲之间,古剑心想:「这三人与峨嵋三少之战,杨放是唯一输了两场之人,如今又是弱处所在,心底一定很不舒服。」尽管他最难沟通,仍给予最多的指引,希望由他主攻赢得这一役。所幸杨放对剑术的造诣与智性均佳,很快进入情况。随着三人默契愈来愈好,蒙面女子的压力渐增,钱本吉忽然笑道:「原本以为天下女子以你的剑法最精;哪知……」

    话说到一半,忽见凌空飞来一粒珍珠,打在额顶神庭穴,随即仰面倒下,连哼都来不及,昏迷前只听到一声:「闭嘴!」发珠的人自然是蒙面女子,久战不下,已够恼火,这个不识相的家伙还敢在一旁说风凉!随手掷出三颗珍珠,连另两人的昏穴也打,出完气笑道:「娇蕊妹妹,没想到你才是深藏不露的大行家,姐姐这回可真看走了眼,何不亲自下场试试招?」

    洪娇蕊笑道:「我打不过你,只好假手于人。好吧!我不说了,你们三位再试试,沉住心,定住气,看清楚虚招实招,凭本事赢赢看!」她说不说,就真的住口。三位剑钵经过短暂的不适,倒很快稳住阵脚,他们逐渐抓住诀窍,占了上风,离胜已不远。
  
  此时忽然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三个打一个,就算赢了也不光彩。不如由我来示范,如何独自一人大败『极乐剑法』!」话说完冲入剑堆,先以轻描淡写的几招逼退三位剑钵,再击刺蒙面女子。眼看即将到手的胜利,被人突如其来的破坏;杨放心有不甘,还想再战,洪子扬拉住他道:「别急!咱们先瞧瞧这个狂傲的范濬,究竟有何能耐?」





第十五章 剑钵

  范濬一个飞纵,凌空连刺七剑,「当当当当……」密如珠联的七声脆响一过,他足不落地,借力在半空轻转一圈,又刺出了七剑……这剑势由上而下劈斩而来,招招又急又猛,除手劲之外,还加上身子下坠时的冲力;且蒙面女子在此之前已先与人交手了数百招,此时与人硬拚膂力自然吃尽了亏,然而这个对手的剑招除了快与狠之外,还会在途中任意变向,每一剑都削向她非遮架不可之处,竟全无脱身之法!
  
  三位剑钵看得挢舌不下,尽管不喜欢此人的狂放,却对其控御剑招的本领佩服不已!然而范濬似乎尚未使出全力,还能说话道:「无意间听见人说这里每到夜晚,都会有一位蒙面女子约战各路剑钵,打得众家好汉灰头土脸,却又不敢张扬。我半信半疑,真想瞧瞧这位连败十余位剑钵的神秘姑娘到底是啥模样?……」

    他一式七剑,前六剑借着蒙面女子挡架之力减缓坠势,第七剑则完全压住对手长剑,剑身一弓,借力将身躯往上弹纵,落下时又是截然不同的连环七剑!范濬边出招边说话,刺出七七四十九剑,正巧话也说完,对方竟无还手之力;最后一剑刺出时,剑尖顺势在蒙面女子的脸上一划,挑开黑布,现出一张白净的瓜子脸蛋,眉黛青颦双眸藏泪,似乎颇为气苦!

    洪娇蕊惊道:「纪草姐姐!」一般人到了这个地步也该认输了,然纪草恨他语带轻薄仗剑欺人,挺剑又攻杀过去。范濬轻松闪开,还了一剑,笑道:「原来你叫纪草,想必是乐游苑最后几位千金。听说你爹娶了六个妻子却生下十六个女婴。前面几名叫什么纪莲、纪兰、纪芙、纪蓉,并不难听;怎么最后四个偏叫纪菜、纪荒、纪草、纪苦?」他气定神闲运剑如风,说话之间又往回了十来招。
  
  此时纪草手臂酸软,全身气力耗竭,依然咬牙噙泪,不顾性命的狂刺猛斫,只想在对方身上刺个窟窿;无奈二人剑术功力差距不微,始终碰不到范濬的衣角,而他轻嘲的话语却源源不绝钻入耳中:「显然你爹并不怎么疼你,没让你学到『极乐剑法』的精髓;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爹全心全意的传授,凭你一个弱女子,也很难将『极乐剑法』练到纯阳至刚的境界。你以为打败几个剑钵就能证明什么?……你爹是对的,以你的修为,别说抢金剑、玉剑;就算只是想保住『银剑』,也是难上加难。」说到最后一句,长剑顺势在她左臂上划了两剑,竟将她衣袖整圈割断,露出整只皓白的手臂!
  
  纪草既惊且羞,淌泪对着洪娇蕊叫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来帮忙?」洪娇蕊没动,巨石后却跃出一位黑衣蒙面剑客,挺剑朝范濬刺来。见这两人装扮颇为神似,范濬笑道:「原来这里还埋伏一个帮手,那又……咦!你是谁?」他原本不太在意,想说一句「那又如何?」,一交手却发现此人无论在内力或剑招上都是不可轻忽的对手,立即收起狂傲之心,凝神出招。
  
  古剑不回他半句话,「无常剑法」一招一式使将出来,心知对手绝非易与之辈,也不躁进。范濬不断跃起再下击,时如苍鹰啄兔,时似蜻蜓点水,转瞬间换了几种招式,无不潇洒飘逸,就连对轻功颇有自信的闾丘允照也自叹弗如。他出剑极快,却招招难测,往往起手时眼看要刺向左肩,末了剑尖却斜向右胸,这种半途转向的诡异剑法,三位剑钵曾有耳闻,当时半信半疑,如今双目亲睹却不得不信!
  
  古剑对「天击剑法」并不陌生。只是同样一套剑法,秦圭使来是一回事,李奇锋使来是另一回事,范濬使来又是另一种境界。以他现今的经验修为,比起剑斗李奇锋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见招拆招,虽比不上对手的狂放自如,也丝毫未落下风。范濬一连试攻数十招,但见此人剑招忽正忽邪,似拙实巧,看似破绽百出,出招后却消失无踪,心想:「此人剑法不俗,不拿出压箱宝很难取胜。然而师父一再叮咛,要我不得在试剑大会之前显露最高深厉害的剑法。」思虑及此,后跃两步道:「这不是『极乐剑法』,你到底是谁?」古剑未答,范濬收剑道:「不肯露出真面目,那就别打!」头也不回的走了。
  
  纪草笑道:「娇蕊妹子,我还以为你当真深不可测呢?原来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他是谁?」洪娇蕊笑道:「我不能说,瞧你们俩都是一袭黑衣劲装,倒像是一对蒙着脸的飞贼。」纪草转身走近古剑,盈盈拜道:「感谢英雄解危,纪草没齿……」话说到中途,突然伸手揭其蒙脸黑布。古剑见她曲身下拜,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全没料到这姑娘心思如此狡黠,竟在此时猝然出手,将范濬强攻猛削仍取不下来的蒙脸黑布,轻易抓在手中。
  
  纪草双瞳发亮,凝视着古剑,微笑道:「原来是你!」古剑已略感窘迫,洪娇蕊拍手笑道:「原来古大哥不怕什么高明的剑法,就怕美貌姑娘盈盈一拜!」洪子扬道:「别笑人家!」转头对古剑竖起大拇指道:「了不起!连范濬这等功夫,也都怕了你。」古剑摇头道:「未必,他还有更高明的剑法,没使出来。」

    次日清早,古剑用完早膳就被洪娇蕊请到秘园,乐游苑的秘园就在后园的一角,偏远隐密,三丈正方,墙高也是三丈,仅留一扇三尺宽的铁门进出。古剑在门口迟疑问道:「这个地方如此布置,显然不想外人进去,咱们还是别……」话没说完,铁门开启,纪草把两人拉进门内。里面空荡荡的,正南方两个灵牌朝门而立,分别写着:「贤妻纪氏灵位」、「爱子鸿志灵位」。
  
  洪娇蕊颤声道:「纪姐姐,这是什么地方?怪可怕的。」纪草道:「这是我大娘和大哥的灵位,我看他们挺孤单寂寞,常来这里上香练剑,久而久之也就熟稔起来,还常托梦给我呢!」说着把手上两根点好的香分别递给二人,带着两人朝灵位拜了三拜。拜完转身对古剑笑道:「娇蕊说你不但剑法高明,教起剑来也有一套。我也想向你学剑,好吗?」古剑道:「纪姑娘家学渊源,有两名武功盖世的长辈,何必愁没人指导?」他面露难色,总觉教一个女子剑法,诸多不便。
  
  纪草道:「又有何用?他们没时间,也没心思教我。」古剑道:「怎么会?」纪草道:「只怪我爹生了十六个女儿,前面几胎还挺与奋,说女娃也有可爱之处,认真的为姐姐们一一取个好名字;哪知接二连三的还是女胎,他们愈来愈失望,愈来愈生气。于是我叫纪草,我妹妹叫纪苦,叫这种名字的,还会受疼吗?」她愈说愈是伤心,说到末尾处,禁不住两颊泛泪。
  
  古剑心中一软,说道:「咱们相互琢磨吧!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师父。」纪草随即破涕为笑道:「我才不想做你徒弟呢!」于是两人开始研究「极乐剑法」,这套剑法能够长期在四大剑门中抢得一席之地,确有其独到之处,只是这套剑法强调刚、猛、劲、疾,不适于女子,难怪纪青云不太肯花工夫传授给女儿。

    纪草是乐游苑中唯一喜爱习剑的姑娘,个性执拗,既然父亲不太愿意教,便悄悄钻研剑谱,希望有朝一日,能向爷爷和爹证明自己的本事。她天资聪颖,自行摸索竟也练到七、八分火候。两人一招一式拆剑解招,愈练到后来,愈觉得这一百五十六招的「极乐剑法」,确有许多深奥精绝之处。练得起劲不知时光,连中午的饭也忘了吃。洪娇蕊喜欢瞧人比剑,却不爱看人教剑,坐不到半个时辰便告退离去。
  
  古剑自小便处在巨大的压力与期盼之下,总觉得习武练剑是件苦事;然从确定自己不是剑钵起,心境忽地豁然,渐能体会其中三昧。无论对谁而言,要把艰深阳刚的「极乐剑法」改得松泰舒柔而不减其威力,都是极大的挑战。深感学海浩瀚,理解得愈多,却发现未知的更多。然愈有其困难乐趣也愈多,古剑沉浸其中,连西安城都不想游逛。一连六天早晚,终于将「极乐剑法」改头换面,纪草武功大进,而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更上了一层。
  
  二人走出秘园时已是落日时分,纪草脸上掩不住雀跃,喜道:「阿剑哥,明天带你逛逛大雁塔和华清池好吗?」古剑却摇头道:「我们打算明天离开。」纪草惊道:「还有七、八天呢?由此上太平山顶多四天,何必那么急?」古剑道:「这几天你们家客人愈来愈多,客房都快住满了。爷爷说:像我们这种小门微派,能蒙纪家收留几天已是莫大的福分,如今也该走啦!」

    住在乐游苑的剑门虽多,大多排名在百剑门的前半部,古家排名最末不说,似乎还与丐帮有些过节;因此除了百花庄等三剑门之外,其他的人都不太搭理古家。纪草连着几个晚上照料古家用膳,自然明白这番道理,她突然一阵难过,静默不语。
  
  二人在居处前分开,此时晚餐就要开始,古剑匆匆洗把脸,赶去饭厅。才坐下便见古银山责道:「你跑哪儿去?怎么老找不到人?」古剑道:「什么事?」赵石水道:「爷爷向洪庄主借了点银两,一早便带着我们出去量作新衣,可就遍寻不着你的人影!」古剑低头瞧着身上的葛衫道:「这件有什么不好?可是娘亲手缝制的呢!」古铁城道:「明天下午有大人物要来,非做一套体面的衣服不可。」古剑道:「什么大人物?」

    洪承泰道:「莫愁庄的庄主朱未央和剑钵朱尔雅,说起这对父子,可是人人景仰,不仅剑法武功让人彻底服气,为人更是急功好义,热忱谦逊。阿剑,待会吃饱便出去量制衣裳,挑上等的好料,明天一早,我会派人取回。」洪娇蕊道:「听说这个朱庄主上次没抢到金剑,把总门主的位子让给了胭脂胡同的裴友琴;怎么这几天一听你们提到朱庄主,都特别尊崇,似乎他才是真正的百剑门『总门主』。」

    洪承泰笑道:「百剑门遍布全国,甚至及于西域、辽东一带。大略可区分成东、南、西、北四路,由四大剑门担任各路盟主,主要是调解一些区域性的小事。只要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单凭各路盟主一句话,往往便能止息解纷;至于跨区性的事务或是什么难解的大麻烦,便得敦请总门主出马,金剑一亮,鲜少有解决不了的事。
  
  「胭脂胡同裴家的子孙,不但武功出类拔萃,更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偏偏不试科举。以他们这等才干,若肯入朝为官,不出几年,从文必为翰林,从武必是将军;然而裴家的人父传子、子传孙,竟在京师『世袭』了百余年的史官而甘之如饴。历代皇帝都知道自己脚下有这么一号人物,然数度邀请也都被婉拒。
  
  「做史官必须时时记录皇帝大臣的言行,俸给微薄工作却极繁重,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处理百剑门内的大小事务;再加上胭脂胡同的裴家原本就行事低调,若不是十分棘手且重要的事,并不轻易插手,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找朱家帮忙。恰好莫愁庄的历代庄主都是任侠好义之人,不管大小事都能公正无私的处理妥当,弄得大家都服气。因此无论朱庄主有没有抢到金剑,都是咱们百剑门实质上的总门主;论声望名气,堪称武林第一世家。」

    古银山道:「而且朱庄主的父亲英年早逝,仙去时朱庄主不过十二、三岁,我们都担心这孩子没有长辈指导,能否将深奥繁杂的『却乱剑法』学成?没想到他不但办到了,甚至还强过他爹当年!」洪承泰道:「莫愁庄和胭脂胡同的武学向来在伯仲之间,前面四次试剑大会,双方正好轮流各拿下两次金剑。上次确实是裴门主小胜了朱庄主半招,所以这次该轮到朱尔雅抢回金剑,未来二十年,莫愁庄还是名副其实的总盟主。」

    闾丘项山道:「听说裴大侠也是谦谦君子,气度豁达,只是淡薄名利,与世无争。人说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裴家不但在朝谋职,更住在花街柳巷之中,对每日经过门前的莺莺燕燕视若无睹。这等定性,实非常人所及。」洪娇蕊惊道:「什么?胭脂胡同不是卖胭脂的地方吗?」见众人笑而不答,这才知道:原来堂堂百剑门的总门主,竟无视于蜚短流长,定居在京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花街之中。
  
  洪承泰笑道:「裴家的祖先在一百多年前就定居在那里,当时那条街还没有这个名字。自第一次试剑大会之后,裴家的『秋水剑法』震烁武林,前去参观的人才开始络绎不绝……」洪娇蕊插话道:「第一次试剑大会是朱家夺了金剑,人们为何不去莫愁庄外瞧瞧?」

    洪承泰道:「人们去看,主要不是看房子,而是想瞧剑钵,就算看不到人,听听声音也好。可是莫愁庄比这里还大呢?就算让你入庄,也未必能找到朱家剑钵练剑之处;而裴家的住处不大,平房加上院落,也不过五丈长宽,对街的二楼,打开窗就可以看到他在练剑。要不然贴近墙面,白天可以听见裴家剑钵呼呼舞剑之音,夜晚则是琅琅的读书声,江湖中人只要到北京城办事的,少有不顺路去瞧。开妓院的脑筋动得快,发现这里人气颇盛,便一家接着一家开了起来,最后才形成了胭脂胡同。」洪娇蕊笑指着爷爷,道:「哦!这种事情,你怎么那么清楚?」说着脸却红了起来!
  
  用完饭古剑跟着父亲出门治装,这才发现整座西安城热闹了许多,不但酒肆茶楼全数客满,墙角簷下也都坐着不少江湖豪客。二人连找数个地方才买到布匹,却遍寻不着清闲的裁缝,都说:「听说百剑门的大人物要来,许多人纷纷赶来订作新衣,时间已被排满。」只好颓然而返。
  
  次日早晨,纪草拿着一件绸缎白衫过来道:「我猜你一定找不到裁缝,连夜赶了出来,你穿穿看。」古剑见她一脸睡眼惺忪,想必彻夜未眠,收下新衣,歉然道:「辛苦你了!」纪草欣然一笑。古剑进房换装出来,纪草端详一会,问道:「还合身吗?」古剑道:「习武的姑娘果然与众不同,一眼就估出来我的高矮胖瘦。」纪草笑道:「穿上新衣,不如再去逛大街吧!」古剑道:「你一夜没睡,还是回房休息的好。」纪草却道:「我不困!你就要走了,我只想……多陪一会……」说话时泪水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古剑心中一软,只好点头任她带路。
  
  纪草似乎急着把西安城里好玩的地方一个不漏的介绍给古剑,不过两、三个时辰,两人一一游赏了兴庆宫、华清池、法门寺,最后来到大雁塔时,广场上挤满人群,围在一条长长的红纸前议论纷纷,一问之下,才知这是忘忧坊的赌盘摊子。挤到前头一看,几个热门的剑钵都已给人下满了注,开出来的赔率与先前传闻大致相符。

    排名在后段的剑钵,尽管赔率极高,却也乏人问津,唯一的例外,却是排名第九十一的古家剑法,赫然写着:「一赔一百,已达满注两万银元。」古剑问人道:「这个盘口单子是什么时候贴出来的?」那人说:「忘忧坊照例在十天前公布盘口,应该在前天就贴了。」古剑大吃一惊,赶回乐游苑,找到赵石水问道:「姐夫,这两天有人找你比剑吗?」

    赵石水颓然道:「怎么没有?不知是哪个家伙胡乱押注,莫名其妙的把我的行情拉高。里面的剑钵都不太服气,纷纷找我比试,两、三天下来,比了十几场的剑,却几乎没赢过!阿剑,咱们的家传剑法,当真如此不济?」古剑道:「别在意!住在这里的剑钵,排名无不高过我们一大截,输了怎能怪你?」

    赵石水道:「我本来信心满满,以为定能替古家争得一席好排名,如今见到了世面才知外头高手如云,愈靠近大试,愈是害怕!」难得见姐夫如此垂头丧气,古剑正不知该说什么,身旁的纪草却拉着他的袖子道:「来了!来了!听这声音如此哄闹,莫非是莫愁庄的人提早到达?」三人立即赶往门口,准备迎宾。
  
  来到大门,几乎所有的人都到齐,摆出来的排场与恭迎总门主莅临相差无几。纪南图亲率所有家人立在门外,在大门的左右两边各排一列;其余宾客则在门内列队等候,大致是依百剑门内的排名先后而站,古家排在后头,最后则是白晶堡等少数尚非百剑门者;至于丐帮因自恃身分,借口有事外出,并未入列欢迎。
  
  过不多时,马蹄声自远而近,少说也有八、九十骑。为首的两人翩然下马,自尘烟中走来,一壮一少,都是国字脸,鹰鼻鹞眼,神俊非凡,一看就知是一对父子,正是莫愁庄的庄主朱未央与剑钵朱尔雅。朱尔雅看来温文儒雅,身旁的三个随从却长得个个狞怪,有人忍不住叫道:「莫愁三……侠。」

    这三个奇丑无比的人约莫三十来岁,平时倒颇为和气,却最恨别人提到他们的长相,「莫愁三怪」的绰号更是犯了大忌。那人总算机灵,见到三怪射来的凶恶目光,即时把「怪」字改成「侠」字,逃过一劫。除了几名莫愁庄的家奴之外,还跟着一大票人,全是东路的各家剑门,在莫愁庄的带领之下,十分团结,二十三家东路剑门,竟全数到齐。
  
  朱未央一下马就向着纪南图拱手道:「纪老爷子,您摆下这排场,不是折煞我吗?大家快回正厅,坐下来慢慢聊。」纪南图笑道:「这可不是我个人的意思。大伙知道您要来,都盼能跟您握个手呢!」朱未央忙道:「何以复当!何以复当!……庄门主,这是犬子尔雅;尔雅,这位是开封府『飞凤剑门』的庄掌门国卿老爷子;这『飞凤剑法』着实厉害,当年你爹和这位庄家孝伯伯曾有一剑之缘,虽然侥幸小赢半招,可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番话说得飞凤剑门的人个个眉飞色舞,脸上生光。二十年前庄家孝连闯三关,抢到鹏纹铜剑后志得意满,竟选择挑战当年排行第一的莫愁庄。一较之下,才知彼此武功天差地远,败得惨不忍睹。如今却因朱未央一席话语,让人觉得当年庄家孝的剑法亦有可观之处,无形中抬高了飞凤剑门在江湖上的地位。
  
  朱未央与众人一一寒暄,他记性极佳,凡曾有一面之缘者,无论对方剑门大小或武林地位如何,都还能一语道出其姓名籍地与擅长之剑法,甚至一些芝麻小事,也能说得正确无误。就像与多年不见的老友闲谈往事一般,短短几句,说得人们无不眉开眼笑,如沐春风。
  
  朱尔雅虽身着华服,却没有一丝膏粱子弟的气息,且对每一位长辈都称叔伯或爷爷,执礼甚恭;对同辈则和善亲近,全无骄气。古剑不禁心生仰慕,思道:「这对父子分明有最顶尖的江湖地位,却不摆丝毫派头,难怪江湖中人一提到莫愁庄,无不推崇备至。」轮到古家,朱未央一开口就问道:「古老爷,您的风湿好些了没?」

    古银山大为感动,二十年前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曾不经意的说出自己因练功走岔了气,导致膝腿患有风湿,只要天候稍微湿冷就疼痛不已。这实在是小事一桩,万没料到这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至今仍铭记在心!颤声道:「多……多谢朱庄主关心,老朽我早习……习惯了!」

    朱未央道:「太白山上寒雾极重,非防不可!」说毕蹲下身子,伸手去脱古银山的鞋袜。古银山惊道:「这怎么可以?……」正欲把脚抽回,朱未央道:「您别说话,专心运气。」他话中自有一番威严,古银山不敢再动,只得任其摆布。朱未央脱去鞋袜,命朱尔雅架起其身子,双手中指分别抵住其足底涌泉穴,徐徐送气。
  
  古银山只感到两股热气分别自双足往上窜流,不一会整个下半身热热融融,舒畅不已!不到一盏茶时分,朱未央才将其双足放下,此时已是汗流浃背,命随行家奴取来十粒极为珍贵的百参丹,交给古银山道:「一连十天,每晚临睡前服用一颗,症状应可大为减轻。」古银山老泪纵横,傻傻接下丹药,激动得说不出半句话来。从现在起,朱未央就算要他卖命,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治完病继续与古铁城等人一一认见,轮到古剑之时,朱尔雅注意到他手中的长剑,脸色微微一变,问道:「这把剑看来非比寻常,能否借在下一观?」古剑双手捧过去,朱尔雅对着剑首端详了一会,略显异样的与父亲交换目光,朱未央过来拍拍儿子的肩,朱尔雅才回过神来,拔出剑身道:「果然是把好剑,有名字吗?」古剑想起程漱玉,忽然脸红了起来,道:「叫镶玉剑。」朱尔雅神情古怪,又发愣了一会才还剑道:「好好珍惜!」

    会见之后,众剑门各自回房。今晨本有几家剑门打算启程上太白山,为了要见朱未央父子而多宿一日,古银山却决定立即出发,道:「我已和主人打过招呼,洪庄主也愿意借咱们一辆马车。快快收拾包袱,马上就走。」古剑问道:「明晨再走不行吗?现在离入夜时分,还不到两个时辰呢?」

    古铁城道:「不知是哪个疯子胡来?竟在忘忧坊给咱们古家的剑钵下满注!弄得一些好事之人,纷纷来找石水比剑。增加一点交手的经验不是坏事,但短短两天打了十二、三场,铁人也会累坏;何况现在离试剑大会不过几天,万一受伤怎么办?」古银山道:「咱们现在出发,没人料得到,便不怕有人拦截求战,辛苦一些,连夜赶路,顶多一天一夜,便可抵达山下。待咱们爬上太白山,依百剑门的规矩,一旦上了山,任何人不得骚扰剑钵,便无须担心。」

    四人收拾妥当,跟着洪家派来的车夫走到马车间,把行李和口粮都放进车内,告离乐游苑。四人之中,以古剑的心情最为放松,不时掀开布帘浏览沿途风光。道上行人络绎于途,都是赶往太白山的武林豪杰,遇有岔路,只要跟着人多处走便错不了。马车日以继夜的走着,第二日早晨天还未明,已来到秦岭山下的骆峪镇。此处又是傥骆栈道的一端,必须弃马步行。走栈道,古剑并不陌生,只是前面几次总有一些波折,难免令人担心!在栈道上遇到阻拦,除了硬闯之外,别无他法。
  
  果然走不到十里路,赫见六名中年汉子挡在前头,撑起一面布幡写道:「成都古家请留下」。古剑等人低着头想蒙混过去,却被拦下,为首的汉子道:「古老爷子,俺是山东渤海帮的黑面鹫冯千胜,您还记得吗?」这人面色黝黑,顶上毛发所剩无几,只要见过,就很难忘记。
  
  古银山尴尬的笑了一笑道:「原来是冯老弟,好久不见,有何贵干?」冯千胜笑道:「咱们只是好奇,古家剑法一向寂寂无名,怎么突然有人在忘忧坊押了满注?」古银山道:「老实告诉你,我古家的剑钵虽有进步,但要拿金剑却是绝无机会!老夫也百思不解,到底是谁跟咱们闹着玩?」冯千胜道:「除非是发了疯,不然谁会跟自己的银子过不去,一押就是满注二万两。这两位不知谁才是令孙婿?能否让咱们印证一番。」

    原来这几个人都是赌徒。试剑大会办得如此轰轰烈烈,场外的插赌,也起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忘忧坊是中原最大的赌坊,每到试剑大会前一个月,都会把可能参赛的剑门列出,供人下注。他们所开出来的盘口十分具有公信,从其中的赔率便可看出该剑钵夺取金剑的机会。前十天起则每日公布下注的情形,下注的量愈多,则表示该剑钵愈受期待。古家剑钵的赔率定为一赔一百,却在第一天就被下满注,表示忘忧坊并未看好,却有人认为值得一搏。
  
  这几个赌徒赌本不丰却想大发横财,唯有找一些原本不被看好的黑马押注,才能赚取高赔率的酬金。古家的剑钵满注之后,行情便自动调升一倍,赔率为一赔五十,万一赢了,仍有暴利可图。有不少人喜欢这种本小利重的赌法,到处去试一些高赔率但或有机会的剑钵。自从忘忧坊公布下注金额之后,古家便成了这些人投注的理想标的,这些赌徒不敢闯进乐游苑试剑,便兜截在各上山要道之中。

    这帮人为了要试出剑钵的真本领,往往出手狠绝,比起一般剑钵点到为止的比试更加凶险!古剑只好挺身而出,跨步道:「在下赵石水,领教阁下高招。」冯千胜身旁一位白发汉子道:「大哥,您掠阵,让小弟先试。」转身对古剑道:「俺是白头翁陈庆,在渤海帮排行老三,看刀!」说着便挺刀杀来。
  
  古剑拔剑架开,试了几招,暗暗叫苦:「这些人看似粗鄙,手下功夫倒不含糊,恐怕还要略胜姐夫一筹。我可以『侥幸』赢得一役,却绝无可能连续好运六次。」想到这里,剑势放缓,连卖了几个破绽,准备认输。陈庆却不趁势欺进,说道:「大哥!这小子剑法稀松平常,恐怕真是咱们找错了对象。」冯千胜骂道:「要试出人家的真功夫就得刀刀砍向要害,瞧你那么客气,倒像个玩骑马打仗的小娃娃,还试个屁?」

    陈庆道:「俺出手一向不知轻重,万一把人给杀了怎么办?」冯千胜身旁一位碧眼勾鼻的汉子道:「了不起咱们陪着你向百剑门请罪。但这场赌局千载难逢,若没试出人家真本事,岂不终生抱憾!」陈庆道:「二哥说得极是!」说毕再攻,这回出招渐狠,不是斩首,便是斫臂,似乎不见血不罢休!
  
  这么一来倒令古剑为难,一流的高手,收发由心,一旦兵器触及对手肌肤之时,能够立即卸力收势,纵使削中人,入肉也不至于太深;然而此人刀势狠猛,显然只能发而不能收,他本想让人轻砍一道,流点小血交代过去,然碰到如此对手,也只能先不断闪躲。两人在栈道上交手,后面来的人无法通过,便层层叠叠挤在一边,议论纷纷,这人墙愈堆愈厚,慢到的人看不见前头,只能靠耳语传达。
  
  渤海帮可不希望知道此事的人太多,冯千胜思道:「这小子剑法看似笨拙,却总能即时避开老三的杀着,这样拖下去,知道的人愈来愈多,愈是不利。」便对着一个白胖汉子道:「老四,你先去帮老三。」那白胖汉子为陈庆的师弟,以左手使刀,与右手使刀的师兄默契十足,刀法颇有相辅相成之妙。他早跃跃欲试,听到大哥指令,二话不说,提刀便朝古剑右臂砍去。
  
  眼看就要把古剑逼到死角,斜地里刺出一把剑来,架住大刀,却是赵石水加入战局!并骂道:「你们讲不讲理?有人这么试剑的吗?」冯千胜等人不答,另四人各自交换了一眼,纷纷掏出兵器,分别找上古家四人。这招实在高明,古剑暗叫不妙,此时若不显出真本领,对方以六打四,古家非有人挂彩不可!他别无选择,正欲使出「无常剑法」退敌,一人自人墙上翩然而下,落在战局之中,出手奇快,一晃眼已将六人的兵器夺在手上。
  
  冯千胜等人当场愣住,若非亲身经历,实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武功!但见此人年纪轻轻,衣着朴素,丰神俊雅,眉宇之间有股浓浓的书卷气,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身怀绝技之人。过了半晌,才见莽汉陈庆问道:「你是谁?凭什么管我们的事?」冯千胜狠狠赏了一巴掌过去,对着那青年人躬身道:「裴……裴公子,俺三弟有眼不识英雄,请……还请恕罪则个。」

    背后的人墙暴起一阵嗡响,议论不止,前头的人兴奋不已,纷道:「裴问雪、裴问雪,他真是顶顶大名的裴问雪?」有人喊道:「我见过他,哎呀!真是眼睛蒙上了猪油,当时竟没看出来!」另一人道:「那有什么稀奇?我在西安城至少见过他三次面,跟裴门主或有三分像,但茫茫人海中,若不显一下本事,谁认得?」

    这时人群已乱成一团,后面的人拚命想挤到前头,纷道:「快让开!快让开!让我瞧瞧。」靠山谷的一边则有人叫道:「别急!别急!再挤下去,我就要掉下去啦!」裴问雪一向行事低调,虽早享盛名,见过他的人并不多。由于家学渊源,自幼研读许多经史书籍,自然会对历史上最著名的古都西安心生向往,既然试剑大会将路过此处,便向父亲要求提早动身。裴友琴公事在身,令他先行出发。
  
  他一向好静,知道自己一旦身分暴露,必将引来一阵骚动,不但难有宁日,更别想好好探究西安的古迹旧城。因此一路上隐姓埋名,不显武功,即使到了西安,也只秘密拜访一趟乐游苑,其余的时间,多半混迹在一家简陋的小客栈中,带着几本唐史,探访城内诸多遗迹,因此见过他的人不少,却只当成一个普通的腐儒迂生,绝想不到这个看似书虫的少年竟有着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若不是眼看着古家有危难,也不会轻易出手。
  
  既然显出真本事,就再也瞒不住身分。这是裴问雪第一次现身人群,引起的骚乱超过他原先预期,他笑了一笑,把兵器还给冯千胜道:「走吧!」转身对古银山道:「古老先生,咱们先让让,给后方的朋友先走。」后头推挤的人群一听,果然安静起来,一一从古剑等人的眼前鱼贯走过,注目焦点自然都落在裴问雪身上,有的人指指点点,有的人含笑点头而过,有的人经过时报上自己的字号姓名,也有人故意翻个觔斗,他都微笑以待。
  
  走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突然回头怯生生的问:「我能瞧瞧包袱里面的藏墨剑吗?」裴问雪笑着解开背包,取出一把长剑,许多人睁大眼睛细瞧,一人道:「这把剑既不黑也不暗,怎么会叫藏墨剑?」其他的人笑他孤陋寡闻,纷说:「这把名剑混合多种异矿制成,材质与众不同。平常看来与一般的剑没什么两样,沾上鲜血之后,却会变成黑色,故名藏墨。」

    过了好久,才把人龙送走。古银山紧握住裴问雪的手道:「裴公子,要不是您及时赶到,后果真不堪设想!……请受老朽一拜!」裴问雪怎肯受拜?立即拦住道:「快别这么说,大家都是百剑门,岂有见危不救之理?」古银山老泪纵横,忍不住诉苦道:「不瞒您说,我这个孙婿的剑法是比他丈人当年还强了一些。但也只敢要求他在这次的试剑大会中,替咱们古家保住席位而已,哪还敢奢求金剑?却不知是哪个疯子喝醉了酒?竟在忘忧坊给咱们古家剑钵下了满注!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就偏有一些赌鬼不信!从赌盘公布的那天开始,就难有安宁的时日。」

    裴问雪道:「这点我或能理解,忘忧坊的赌盘一直是个问题。多年以来,我们裴家一直不赞成赌局介入;然而其他几家主要剑门都说赌盘能让试剑大会的场子更热,有何不可?」古铁城道:「可真害惨了我们,这一路上山,可不知还有多少人准备拦路呢?」裴问雪道:「既然如此,就由问雪陪各位上山,或许那些赌客,肯给胭脂胡同一点面子。」

    有裴家的剑钵在旁相护,还能有什么问题?古银山终于放下心中的忧虑,频频说道:「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太感谢了……」这条傥骆栈道全长不过百余里路,五人脚程不慢,天黑之前到达终点厚畛子。这小镇依山缘河,亦是登太白山的起点,平日清幽静瑟,如今聚集上千名等着上山的江湖豪客,热闹异常。
  
  众人一见裴家剑钵到了,纷纷簇拥而来,送上烤羊熏猪。裴问雪给大家面子,每家都拿一点,古剑等人沾上光,也因此得享佳肴。餐后便在树林中觅地打尖,铺上毛毯,席地而卧,四周跟着躺了一堆堆的人,只因裴问雪在此。
  
  睡到中夜,古银山将古剑摇醒道:「出事了!快起来!」古剑揉着惺忪的眼,此时月光正被乌云所蔽,只透出一点微弱的暗光,古剑隐隐约约瞧出父亲的身影,却不知他张口说话,不假思索的问道:「什么事?」古铁城道:「方才不远处有一声小孩的惨叫,裴公子追了过去。留神些,今夜或许不平静。」话刚说完,树丛中突然窜出一条人影,天色暗黑瞧不清楚面容,却在转瞬间奔至眼前,一口气连刺数剑,将古银山、古铁城和赵石水三人逼退,最后一剑斜刺古剑,既快又刁。
  
  此人来路不明,不知善恶,这个时候可不能再留一手。古剑长剑横削,准备架开对方长剑,这是「无常剑法」颇为精绝的一记妙招,架开来剑之后,便可顺势化守为攻。未料使到中途,在双剑交碰之前的一刹那,右胸一阵疼痛,竟在一招之内中剑。他停静不动,任由此人在身上点下重穴,心中却是一阵冰凉:原来自己的剑法,还有这么一个天大的漏洞!
  
  若在大白天,就算此人的剑法再高一倍,也很难在短短几招之内制伏古剑。但今夜雾重光微,极尽目力,仍只能隐约看出对手身影,对剑势的判断更是慢了一步。「无常剑法」本无常规,出招的时机及方位的拿捏全视来招而随机应变,他又毫无听声辨器的本领,天光愈暗,反应自然愈慢。高手过招,所争往往就是短短的一瞬,他败得极惨,倒非偶然。
  
  那人一手抱着古剑,一手仍持剑与另三人轻松对招,说道:「奇怪,你们家的剑钵武功稀松平常,怎么有人押大注?」赵石水叫道:「别乱来!你抓错了人,我才是真正的剑钵赵石水。」那人笑道:「那更好,限你在五十招之内打败我来证明你真有夺金剑的本事。否则,别怪我……」说着作势要在古剑脖子上横抹一剑。赵石水大惊,剑光忽长,朝着那人身上狂削猛刺!想到古剑的生死操在自己手里,无形中激发他身体潜能,比起平日所练,还要强猛几分。
  
  那人足不移位,左手仍抱着动弹不得的古剑,右手好整以暇的架开对手长剑,意态悠闲,嘴上数着:「一、二、三、四……」五十招一过,赵石水连个衣角都碰不到,那人把古剑解穴后掷回,扬长而去,隐没在林中一角,传回一阵笑声道:「高估了你们,害我白跑一趟。」众人围问古剑,古剑仍看不出他们说什么话,只能说道:「我没事……小心!」

    斜地里忽然又冒出一蒙面人,挺剑往赵石水右臂刺去,古剑长剑一划,这次出剑仍显仓促,虽勉强挡住来剑,剑势已老。这刺客身躯看来瘦小,内力却强,顺势绞了几圈,稍施暗劲,将镶玉剑甩飞,刺入十丈之外的树干中。古剑飞奔过去,拔出长剑,转身回来,另三把长剑都钉在附近的树干之上,爷爷和爹紧紧抓着受伤的赵石水,他站立不稳,持剑的右臂上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行凶的刺客,却早已消失无踪。
  
  有人将刚点燃的湿柴递来,凑近一看,伤口颇深,血流如注,虽未伤筋骨,但不知要休养几十天才能恢复身手,古银山潸然落泪,哽咽着对围观的人众道:「我古家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剑法!你们总该相信了吧!」这时裴问雪抱着一个小童飞奔回来,众人七嘴八舌的叙述方才之事,他立即将小童还给其家人,冲过去给赵石水点穴止血,同时黯然自责道:「古老先生,问雪年轻识浅,中了人家的调虎离……」

    古银山抢道:「这不能怪你,我辈侠义之人,遇到这种事又岂能置之不理?」裴问雪从身上取出一瓶黑色药膏,涂抹在伤口上,旁人道:「胭脂胡同的『七珍膏』,这可是疗伤圣药呢!」古银山忙道:「这怎么好意思?」裴问雪抹完后才说:「这药虽可加速伤口表面愈合,但内部的发炎,不可能在数天之内完全复原。此人如此出手,似乎是蓄意不让赵兄参赛。」

    赵石水自受伤以来,始终忍痛默声,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流下泪来,古银山亦老泪纵横,仰天哽咽:「莫非是天意?我古家终究逃不出这场磨难!」却听旁人道:「何不试试侯藏象?」另一人说:「你开什么玩笑?练剑的人以手臂最为要紧,给这家伙胡整一套,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终生遗憾?」那人说:「未必!我听说侯藏象已经一个多月没出差错了。」另一人笑道:「那怎么可能?老兄,糊涂病是没药医的。」那人道:「是真的!据说他收了一个叫『胖姑』的徒弟;这姑娘外表富态,心思倒是十分精细,替他抓出不少疏失。」

    古银山正自惶然,听到此处,仿佛在暗夜中看到一盏明灯,问道:「快说!要怎么找他们?」那人道:「他们已先行上山,这几天恐怕有不少人排队等着看诊呢?」裴问雪道:「咱们最好赶一趟夜路。能提早一刻治疗,就多一分复原的指望。」说罢立即收拾包袱,赵石水由古剑揹负,点了两支火把,一行五人,往上山的路径行去。
  
  太白山高逾千丈,众人自四百丈高之山脚登起,一路上林木深幽溪流潺潺,布满奇花异树怪石奇峰,即使是深夜也有其清美之处。只是山路陡峭,古剑等人顾着赶路,实无心思观赏美景,走了两个时辰,天光渐明,阳光的金辉透入密林,偶然朝上一望,山顶仍是一片银妆素裹,「太白积雪六月天」,果非虚传。
  
  五人足不停步,山路愈走愈是崎岖蜿蜒,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转一个弯,许多人挤在山路上,不走也不坐,却个个神情不悦,问他们怎么不走?一个声音洪亮的粗汉率先骂道:「怎么走?听说前头是条狭窄的栈道,却被一群瞎眼、断腿的臭要饭挡住了去路,只能傻呼呼的等在这里,气死人了!」裴问雪道:「残丐不是坏人,怎会没由来的挡路呢?」

    一个蓝衫书生道:「只怪他们当年太自不量力,竟和丐帮订下试剑赌约,如今听说丐帮剑钵范濬的剑法深不可测,胜算渺茫;恐怕是急了,便弄了一个逢庙必拜的朝山大队,三步一拜九步一跪的走,只盼能感动上苍神灵,出现奇迹。」古剑心想:「川陕之间,不是栈道便是崇山,即便是一般人也得大费周章;这群残丐以这种方式苦行,实难想像其中的艰辛劳苦!」

    裴问雪道:「诸位大哥能否借个路,让在下去劝劝。」那粗汉嗤之以鼻,问道:「你是谁?凭什么让你先走?」裴问雪道:「在下裴问雪。」众人大惊,书生问道:「当真?」古铁城道:「当然假不了!在这个地方,还有谁敢冒充四大剑门的人?」众人一听有理,纷纷退后半步,挤出一个走道,并向前传话道:「大家让让,胭脂胡同的裴少侠来了!」

    古剑等人跟着裴问雪穿越人群,转一个弯,前方果然出现一条狭长的栈道,残丐们有的眼盲,有的行动不便,一个接着一个排成人龙,缓慢往北走去,果然是每三步就伏地拜一次,每九步屈膝跪拜一次。尚未踏上栈道的,则一律朝南跪求各路英雄的谅解。
  
  然而这些人没什么耐性,依旧谩骂个不停,听到裴问雪来了,一个大胡子壮汉立即抱怨道:「裴少侠,你评评理。这群残丐打从昨天夜里就来到这里,不趁半夜无人时速速通过,却偏偏挑上这个时候走这三里栈道,叫咱们在这里呆呆的等,真是岂有此理!等这四、五百个残废一路拜跪过去,少说也得耗掉半天光景。」

    一名断臂残丐道:「我们有试图穿越,可是昨日夜里起了大雾,伸手不见五指,再加上道路凹凸不平,护栏腐朽,走没多远,忽有落石滚下,两位瘸了腿的弟兄受到惊吓而掉落深谷之中,大伙只好撤退回来。」裴问雪道:「原来如此!你们帮主和长老呢?」一名瞎丐摇头道:「长老们认为此行太过艰险,并不答应我们走这趟。」大胡子壮汉笑道:「还是残帮四老聪明,嘿嘿!你们这些人想必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会变成残丐,神明怎会保佑呢?」

    瞎丐道:「李超,你也算成名人物,说话请自重!」即使是饱尝羞辱的残丐,也觉得这话十分刺耳。大胡子李超笑道:「哈哈!江湖上谁不知道我歪嘴李超说话从不遮拦。你们让老子在这里干耗半天,不触点霉头,怎能消气!」说完一群人都笑了,几名残丐心生愤懑,意欲起身理论,却都被其余残丐拉住。
  
  但见裴问雪对着发笑的人扫视一遍,柔和目光中带着一种正气凛然的犀利,笑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闭嘴。笑声方歇,裴问雪问道:「瞧你们个个衣衫单薄,身骨孱弱,怎能经得住山顶上的寒风湿露?」瞎丐道:「咱们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回去,只盼神明能看到咱们的诚意,保佑咱们的剑钵能替残帮争一口气。」说话间仍有残丐持续走上栈道,剩下的人愈来愈少,还没走的人听到这番话,个个目光含泪,神情肃穆,令人动容。
  
  原本等得不耐烦的江湖豪客们纷纷说道:「你们慢慢走吧!」残丐们无不跪谢,一名瘸丐指着赵石水道:「感谢各位英雄成全,可是不晓得这位壮士身上的伤紧不紧急?」裴问雪笑了笑,问道:「这条栈道,不会从头到尾都这么窄吧!」身后一位老者说道:「裴公子说得是,这条栈道前窄后宽,前面几十丈由于经常有落石崩落,便凿壁为道,只容一人通行;过了之后,架木为道,宽逾四尺。若我没记错,四十年前上面也有一条便道,可通至宽栈道处,上山的人走上面,下山的人走下面,便不怕阻塞。可惜后来发生一次山崩,把通向上面的路给阻断。」

    裴问雪道:「谢谢老伯指点。」随手捡起地上一根四尺长的竹竿,拔出长剑将竹竿削尖,纵身一跃,朝着山壁刺去。山壁是一整片页岩,一般人即使用剑也很难刺入,他竟能以竹枝插入半尺,看得众人瞠目结舌!裴问雪道:「各位大哥,能否帮忙取几根竹竿过来。」这附近就有竹林,众人争先过去,不多久便有十来根竹竿传过来,裴问雪一一切断削尖,每往前一尺往上一尺刺入一支,不多久便在峭壁上搭出一道竹梯。众人欢声雷动,会轻功的,把这些竹子当成梯子,一蹦一蹦轻跃而上;没把握的,手脚并用的攀爬而上也不困难。
  
  上方是一片草丛,众人拔剑抽刀,很快开出一条新路,行不到百丈,果然有条往下斜的岔路通向栈道。后头的栈道果然宽得多,残丐们自动靠向外侧鱼贯而行,每走三步俯身一拜,每行九步屈膝一跪,个个庄严肃穆,虔诚静敬,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祈求神明。本来嘻嘻笑笑的一些江湖豪客也不禁为之动容,安安静静超越过去。裴、古等人还要赶路,走在前头,慢慢远离人群。
  
  午时刚过,众人来到山顶的「太白三池」。太白三池上下鼎列,分别为「大爷海」、「二爷海」及「三爷海」,俱为冰川消退后在冰斗槽谷内集水而成之湖泊,水色蓝碧,清澈如镜,昨夜下了一场瑞雪,除了湖面以外一片银白,更映出湖面蓝净之美。三座湖均为圆形、环堤,从天上往下看,好似三个装水半满的巨碗,长宽都超过三、四十丈。
  
  乐游苑派人分别在这三座湖及附近玉皇池之湖底打下无数木椿,搭出一条通往湖心的栈道,湖心处则建一个三丈正方的平台,作为比试的擂台。古银山看了不住点头道:「妙极!这湖大小适中,观战的人众坐在前矮后高的环堤上观看,彼此不会遮住视线;且利用湖水隔绝剑钵与观众,便不怕比试受到干扰。」此处山高雾冷,平日人烟罕至,然因试剑大会即将在此进行,参与比试的剑钵希望早点来探勘会场,适应天候;要看热闹的人或是要做买卖的小贩,不少人急着先来抢占好位子,尽管离试剑大会还有些许时日,然此时已是人声扰攘,喧闹不已。
  
  在最显眼的地方有人搭了一顶帐篷,篷外挂满布条,写着「华佗汗颜」、「扁鹊服输」之类的词语,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正是「糊涂神医」侯藏象的义诊处所,若在两个月前,这顶帐篷再舒适也没人敢进来,如今排队等着看病的人,却有十来丈长,若要排在他们后面,可不知要等多久?
  
  裴问雪略通医术,一眼便瞧出这些人都没什么急症大病,问道:「咱们这有一位伤者需要尽速诊治。各位朋友若无急难,能否先给咱们……」这里没人认得裴问雪,话未说完,排在后头的粗汉抢白道:「我赖九枭好歹也是西北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还不是从清早排到现在?你算什么东西?敢挤在老子前面!何况侯神医一天最多只看六十名病患,让你插在前头,我岂不是得明天再来?」

    裴问雪并未生气,仍和颜悦色的说:「赖大哥说得没错,只是我这位朋友手臂受了重伤,若不尽速就医,恐不利于复原;他是百剑门的剑钵,身负重任,还请赖大哥通融。」赖九枭笑道:「他受伤打输,与我何干?除非是四大剑门的人亲自说项,否则就别再啰噪!」裴问雪向来不喜自曝身分,但如今为了让赵石水顺利就医,只得说道:「不瞒您说,在下正是胭脂胡同裴问雪。」

    此话一出,闻者莫不大笑,此人看来文质彬彬,全无武林高手之气势,竟自承是裴问雪!赖九枭揶揄道:「那我岂不是朱尔雅了?」众人更是笑得厉害。裴问雪并未发怒,仍微笑以对,筹思要如何显露一下功夫好让众人相信自己的身分;古剑却忍不住上前道:「他真是裴公子!」众人笑得更响。裴问雪往前踏了两步,将古剑拉回道:「古兄,算了!」也没生气。
  
  此时帐篷里一个姑娘走了出来,粗声喝道:「外头怎么那么吵?」她一开口,众人立即闭嘴。古剑打量一下来人,这人眉毛横粗,巨脸大嘴,身形虽略显圆胖,倒也不算难看,瞧久了,自有一种喜趣。忍不住多看一眼,心中忽地跳了一下,总觉这对眼珠子十分熟悉。
  
  那人见到古剑,也是随之一愣,再凑过来近观赵石水的伤势,说道:「这伤口必须马上治疗,快送他进去。赖九枭,今天神医心情好,想看六十一名病患,你有意见吗?」赖九枭立刻收起蛮横的脸色,咧嘴陪笑道:「不敢!不敢!胖姑说得极是。」他晓得这个帐篷里面可以没有侯藏象,却不能缺少这位「胖姑」,眼睁睁的目送古剑等人走入篷内。
  
  过了一会,忽然有人发现,裴问雪方才踩的雪地,竟然全无足迹!忍不住叫道:「踏雪无痕!他真的是……裴——问——雪!」进入帐内,侯藏象一见古剑便笑道:「难怪你肯破这个例。」胖姑啐道:「你别多话!快给人看病。」说也奇怪,这个胖姑明明是他的助手,却对大夫不假辞色。
  
  侯藏象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他的手臂中了一般的刀伤,这七珍膏也没抹错,一个月内必能康复。」古银山急道:「侯神医,石水是咱们古家的剑钵,试剑大赛可不能等咱们一个月啊!」「原来如此!」侯藏象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得再花工夫找找看,是否真有急效之药。天黑后,请你孙子过来取药方。」

    众人称谢后离去,一出帐外,周围站满了人,全是来瞧裴问雪的,赖九枭等人更是急着赔罪。裴问雪无奈,一一拱手为礼,好不容易才走出人群。古剑思道:「成名人物虽然风光,但处处受人侧目,也有诸多不便。」忙了整个早上,大家也都饿了,山上处处有饮食摊子,古银山执意要请裴问雪用饭,以答谢援手之恩,吃完午饭,才各自回到住处。
  
  东道主乐游苑在附近搭了一百间木屋,安置一百家剑门。其中四大剑门的居所最靠近试场,独门独院,长宽各有数丈,颇为气派。其余九十六家剑门则依鼋、鼍、貔、貅、蛟、螭之顺序排成六列,每列连栋十六间木房,古剑等人在最后一列螭剑门的第七家找到住处,门上一块木牌刻着:「第九十一剑,成都古家」。这间木房约莫丈许长宽,有两张大床、一张方桌和四张板凳,粗简的以布幔隔成睡房与前厅,虽远不如四大剑门的大宅,但在如此高山崇岭上能搭出这种格局,已属不易。
  
  饭后古家人纷纷上床休憩,古剑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反复在想:「那个胖姑到底是谁?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亲近之感?」好不容易睡着了,作了一个梦,梦境正酣,忽被爷爷摇醒,问道:「阿剑,如果石水不能比剑,得改派你为剑钵,心中可有准备?」古剑心正乱间,随口回道:「有侯神医的药,姐夫定能出赛……爷爷,我这就讨药方去。」说罢起身便往「义诊」的帐篷奔去。来到篷外,夕阳斜挂,候诊的人还有六、七位。古剑不断搓手徘徊,心中噗噗乱跳,只盼天快快黑。赖九枭问道:「古少侠,您是回来抓药吗?何不走进帐内等待?」变成裴问雪的朋友之后,人们对他客气多了。
  
  古剑连忙摇头道:「不不不!神医要我天黑后再来,是我自己太闲,来早了!」话刚说完,胖姑探出头来,招手请古剑进篷。一进篷便目不转睛瞧着这个圆胖的姑娘,心中思潮汹涌:「是她!应该是她!她学会了易容术,把自己由瘦变胖,整张脸几乎都变了模样,唯独那双大眼珠是没法子易容,这眼神太灵动明亮,别人做不来的……她说:『习武是杀人,习医是救人。』一直想学医术,终于让侯藏象收下她这个女弟子……可是,一个美美的姑娘,为何无缘无故把自己妆扮成如此模样?……她为何上来?是想看我比剑,还是找谁?……」一直这么胡思乱想,胖姑一边配药,偶尔抬眼瞧他一下,露出浅浅的一笑,古剑一阵心跳,回一个傻傻的笑。
  
  好不容易等人走光,侯藏象才笑道:「傻小子,你干嘛一直傻愣愣的瞧着人家?胖姑虽胖,但好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啊!」古剑「啊!」的一声,这样的确失态,红着脸道:「对不起!我总觉得你似曾相识,是否……」胖姑嘤然一笑,摇着头说:「不是!」侯藏象笑道:「人家既然起疑,你就别再逗人啦!……我一再叮咛:『眼睛瞇一些,眼神呆一点。』哪知你一遇熟人,就全露了馅!要怎么埋名隐姓?」

    胖姑笑道:「露了就露啦!反正阿剑也不会害我。」听到这里,古剑再无疑虑,脱口而出:「程姑娘……你好吗?」这胖姑果然就是程漱玉,嫣然一笑,拉着古剑道:「我饿了,咱们出去吃一碗热面。」外面就有许多饮食摊子,两人坐下来互道情由。程漱玉一心学医,下山后很快便找到侯藏象,花了一番功夫,这糊涂神医一来不讨厌她,二来辩不过她,禁不住她娇声软语,终于答应收她为徒;古剑也大致叙述近况,交代了未参加试剑大会的缘由。
  
  程漱玉听完笑他「傻子」,问道:「到底你自己想不想参加试剑大会?」古剑道:「我也不肯定,虽然现在心境轻松许多,但练剑如此辛苦,没能在这里得到验证,的确有些遗憾。」程漱玉道:「既然如此,就藉这个机会,把剑钵的资格给要回来吧!」古剑摇头道:「这样做未免有些对不起姐夫,你还是告诉我怎么医治他的臂伤吧!」

    程漱玉道:「这座山北麓汤浴口的凤凰温泉,疗伤治病极具奇效,被人誉为神泉,叫赵石水每日早晚浸泡一次,五日之内,必能让伤口愈合。可是表面复原,并不表示内部完全无碍,如果你姐夫在试剑大会中三两下分出胜败,不会有事;但若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在剑招之外膂力或内力拚得凶,或有可能将伤口再度崩裂。此时自泉水吸进皮肉里的药反而会变成毒,严重的话整只手臂终生瘫痪!你要赌吗?」

    古剑摇头,依姐夫的个性,即使有些冒险,也愿意为古家牺牲,然而试剑大会场场恶战,哪有不拚命的道理?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挺身而出,问道:「你想瞧我比剑吗?」程漱玉道:「我喜欢看你比剑,却不希望你参加试剑大会。」古剑不解的摇着头,程漱玉抿嘴儿笑道:「我碰过太多的大人物,反倒只喜欢默默无闻,有点傻里傻气的古剑;等你变成了大英雄大剑客,还会理睬我这个小丫头吗?」

    古剑笑道:「你人虽胖了,心性还是调皮贪闹。」程漱玉咭咯咭咯大笑起来,忽然正色道:「阿剑!莫管旁人,现在最要紧的是问问自己,是否真想试一试剑?」古剑默然,过了一会,缓缓点了头。回到木屋,爷爷劈头就问:「药呢?」古剑摇头,古银山和古铁城没说什么,彼此互望一眼,各叹一口长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古剑安慰道:「孩儿一定好好表现,绝不让您失望。」二人依旧摇头苦笑,古铁城道:「我们对你失望已成习惯,那也不算什么?」古剑急道:「请您放心!孩儿的武艺,确有长足的进步……」古银山走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再说了!这是天意,我心中早有准备。」说罢吹熄烛火,迳自上床,不再理会古剑。

  次日起古剑便留在居处专心练剑,古银山和古铁城看着他耍来耍去总是那一套乱七八糟的剑法,只能默默摇头;然而剩下的时日有限,二人连开口指正都懒,心想:「反正无论怎么做,这个笨子弟的武功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有什么了不起的精进。」

    接下来几天,各路英雄陆陆续续来到山上,受人瞩目的几位剑钵,如洗剑园的崔榕、丐帮范濬、莫愁庄的朱尔雅等人只要一上山,总会引得众人争相围观注视。百花庄等四川三大剑门在三天后上山,一安顿好便来到古家,古银山忧心忡忡诉苦道:「孙女婿受伤,不得不改派古剑为剑钵。」

    洪承泰等人面露惊色,心中却颇为振奋,虽然自家剑钵不免因此而退降一名;但同为四川的剑门,自然也替古家高兴,更想瞧瞧以古剑的本事,到底能抢到什么剑?可惜他们都发过毒誓,不得将古剑在佛手上与四大统领那一战透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只好拿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安慰古银山父子。
  
  参加试剑大会的剑钵都得在六月二十七未时之前录登完成,这天早上,古银山再看一次赵石水的臂伤,确定他无法在短时间内复原,才带着古剑来到上板寺,这间庙宇离大爷海不过数百步,自然成为试剑大会的理事处所。庙墙上贴满参试剑钵的名单,祖孙二人报上姓名、乡籍,掌事的随即在第九十一格处写上:「第九十一剑,四川成都古家。剑主:古银山;剑钵:古剑,辛丑年三月初九生。」

    古剑大略瞧了一下,百剑门这边除了第四行原来乐游苑的格子留空之外,几乎填满了墙面;至于百剑以外的剑门,依先来后到的顺序,填在另一面墙的红纸上,却比百剑门的名条长了近一倍,有人算了一下,吐舌道:「到目前为止,共有一百九十家剑门参与『求剑赛』,又比上次多出不少。」古剑关心几位旧识,挤在人墙中找到了闾丘允照和郭绮云的名字,却没发现魏宏风!
  
  二人正要回去,忽然间有人喊道:「来了!来了!青城派终于到啦!」瞬时引起一阵骚动,众人都想瞧瞧看魏宏风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纷纷挤到前头,引颈围观。商广寒和邱广平带着数十名青城门徒浩浩荡荡走来。有人说道:「这商广寒好大的排场,青城派现在不过是百剑外的一门,带上来的人却不输四大剑门,好似这把金剑已在他们囊中之物。」另有人道:「明天抽签,三天之后就要比试,他们竟然迟至今日才大摇大摆的来到,也真够托大!」

    古剑心念旧友,也挤在人群之中远远望着商广寒和其余门徒的身影。多年不见,魏宏风变得更加高大魁伟,胸厚膀宽,比常人还高出半个头以上,行在众人之中颇有鹤立鸡群之姿。他留了一脸的长髯,云鬓戢张,双目炯炯,竟有慑人之光!只要一靠近,人们自动止住讥嘴,纷纷赞道:「果真是块练剑的好材料!」

    走在魏宏风身旁的一位白衣少女,肌光胜雪,眉目如画,气韵雅度,美而不俗。好事者相互打探,这是谁家的女儿?知道的人便说:「她是贝远遥的孙女贝宁,魏宏风的师妹,川西出了名的美女,你没瞧过,也该听过吧!」这对丽人吸住多数人的目光,掌门人商广寒倒成了配角。
  
  见到贝宁,古剑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忆起当年在青城山上受她照拂的点点滴滴,真想冲过去喊一声「贝师姐!」,但转念又想:「当年我跳下断崖后无消无息,想必他们还以为我不在人世,如今现身,未免太过突兀!不如稍后再过去叙旧,顺道问问徐宏珉这个家伙,是否依然留在青城?」见不到徐宏珉虽早在预料之中,仍不免有些许失落。
  
  午后探听到青城派借宿于拔仙台上的八仙庙,正欲前行探望,程漱玉走来,笑问道:「想不想去拔仙台玩玩?」古剑点头称是,问道:「今天不看诊?」程漱玉道:「这阵子老猴子没出差错,不小心把口碑打了出来,如今乐游苑竟然请他担当『会医』,他兴奋得睡不着觉,连夜下山采办药材,恐怕要到后天才能回来开诊。我左右没事,不如陪你走一趟,顺便瞧瞧魏宏风和贝宁有什么三头六臂?怎么一上山,就听人谈论个不停。」古剑笑道:「他们忙得很,也不知能否见到一面?」拔仙台地势宽坦,草木不生,石海广布,然长年云雾缭绕,颇有仙气,在这方圆不过百余丈的太白绝顶上,竟有各式庙宇十余座。
  
  还没走到八仙庙,远远望见数百名乞丐围在道清宫外,走近一瞧,全是残丐。二人挤到前头,郭世域一家三人和寇照东正在大庙门口与数十名道士争论不休。韩翠道:「太羽,天下之人拜天下之神,你凭什么不让咱们进去?」挡在庙门中央的一名手持拂尘的道士道:「本庙不过是一间小庙,怎容得下那么多人?不如你们派三、五个代表上香,何必劳师动众,非全数挤进来不可?」

    寇照东道:「多数人留在外头,这算哪门子的诚意?咱们从四川一路走来,逢庙必拜,不知拜了几百间大小庙宇,可从来没听说哪间庙立下了这等规矩?」太羽得意的道:「是没这等规矩,只不过明天一早将有十来位武当派的英雄惠临小庙,你们全数进来,确有诸多不便。」

    道清宫的剑法,出自于武当一脉,讲究的也是后发先至以柔克刚。太羽的师祖紫石道长少年时在武当学艺,因犯了清规被逐出师门,行至太白山欲开创太白一派。好不容易盖完了这间道清宫,才发现不远处灵梵寺的大智和尚,为了发扬少林武学,也欲开创「太白派」。
  
  于是几十年来佛寺与道观常为了争取正名而相互较劲,逼得双方广收门徒,勤练武艺;可惜紫石道长当年太早离开武当,未能学到最高深的武功心法,以至于道清门人尽管练得辛苦,始终未能臻于化境。藉着这次试剑大会,原来不太理睬他们的武当派竟主动求宿。巴结他们的机会来了,道清宫上下自然雀跃不已,为了迎接贵客,里里外外不知清扫了几遍,务必要把客人伺候得服服贴贴。会上山观剑的,不是武当派中的名宿高手便是少年英雄,只要博得他们欢喜,随意透露几句心法密技,便是受用无穷。
  
  残帮却无人知晓这等缘由,他们一路免不了受人白眼,但被拒绝入庙朝拜倒是第一次。韩翠愤然道:「哪有什么不便?昨日嫌我们身上脏臭,亵渎神明,所有弟兄便到汤裕泉,连身带衣洗个彻底。没想到你们仍处处刁难,岂有此理!」太羽身旁一名长须道士却道:「乞丐就是乞丐,跳到黄河还是乞丐。谁晓得你们洗干净了没?万一留下什么跳蚤、臭虫,叫我们怎么迎接武当山来的众英雄?」这话一出,立刻引得残丐们群情激愤,纷纷叫骂起来。

    寇照东怒道:「太真,你说这话太瞧不起人!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不如几名武当道士?」那名叫太真的道士往前一站,仍趾高气扬道:「太白山顶可不是比人头的地方,这次要来的武当派众高手,随便挑一个也比我太真强过许多,而你们……不过是乌合之众、老弱残兵……」这话太过欺人,众残丐更加愤懑难平!

    一名持剑少年越众而出,正是寇照东的爱徒何晁荣,他短剑出鞘,剑尖直指太真的鼻子骂道:「你这只狗眼看人低的杂毛,不如……」「不如大家较量较量,只要贵帮有人能凭真本事打败我们,悉听尊便。」太真说话中也拔出长剑,这道士虽然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然长剑一出鞘,整个人便凝立不动,法度严谨。寇照东一见如此气势,已知爱徒远非其敌手,本想将他拉回,然转念一思,先让他试试对手深浅也好,踩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何晁荣却不知厉害,大喝一声,开始便是一串急攻,脚步扑朔迷离,剑招既急又快,残帮兄弟一片叫好!然而太真出剑看似不疾不徐,却总能后发先至,封住对手去路。何晁荣的「迷踪剑法」着重于脚步的变幻,然而却似每一步都被对方看穿,提前堵死,他愈使愈感滞碍,脚步渐趋慌乱,不多时胸口已被长剑抵住,弃剑而败。
  
  残帮三老心中一寒,没想到名气不算响亮的太白山道清宫也有两下子,照这么看来,残帮上下除了郭绮云之外,其他的人恐怕都难以独自取胜。寇照东正欲趋前叫战,帮主郭世域率先跨了两步,咿呀一句,拔刀便朝太真身上斫去。郭世域心知对手并非泛泛,出手矫捷狠辣,刀法劲雄势急,一开始便全力以赴。那太真却不慌不乱,稍让两步,一剑划去,带出一股柔劲,便令大刀往旁让偏,郭世域一刀划空,立刻回刀再砍,又被长剑压住,就这样他连攻数十招,每一招都是使到一半便被长剑压制,始终无法使全。
  
  太真虽然鲁莽,论剑法不过略逊掌门师兄一筹,对于武当剑法中的后发先至,以柔克刚的要诀,已有几分领悟;这一刀一剑的声音差异分明,郭绮云虽目不视物,却比多数人心中雪亮,以父亲的刀法想赢得一招半式,机会渺茫。然郭世域虽知必败无疑,仍刀刀使足了劲,招招拚尽了命,目的不过是想让寇照东多看出几招玄机,并多耗对方一些气力。可是双方斗剑,愈是拚命愈是凶险,尤其父亲这阵子劳累加上操心,身子已感病弱,哪堪如此耗力损心!郭绮云目眶含泪,心急如焚,恨不得能下场代替父亲。
  
  然而她不行,试剑大会为了保护剑钵在赛前的安危,防止有心人为了特殊目的伤害剑钵,特将试剑大会会场方圆十里之内划为「禁区」,任何人不论有什么深仇大恨,均不得在这禁区内寻剑钵比剑,否则便是与整个百剑门为敌,后果不堪设想!但要让人不可找麻烦,本身也须自律,因此亦严禁剑钵找人比剑寻仇,一旦被发现,立刻撤除比试资格。
  
  郭世域刀法虽不如人,但他肯拚肯缠,倒让太真一时奈何不了。碰到这等不要性命的对手,要伤人容易,但要伤得轻重适切,并让自己全身而退,可就没有把握。眼前这个对手虽然招式平平,然刀劲狠猛,若不慎被扫到,非死即伤,逼得太真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对付,过了六、七十招,终于忍不住骂道:「不过是比武较量,点到为止,你怎么像疯子一般乱砍乱……」话未说完,却被师兄太羽打断道:「师弟别说了。他是聋子啊!」师兄弟一番话引起一阵哗然,郭世域再怎么说也是一帮之主,却公然讥他是「疯子」、「聋子」,这等无礼言词,不只残帮,就连一旁看好戏的群众也感不平!
  
  在众人议论声中,太真身子一让,绕到对手身后,剑势一转,朝着郭世域背后点去。这一剑来得突然,郭世域转身不及,只得向前疾奔,太真长剑不歇,如影随形的追刺过去。郭世域最怕交手时看不见对手,感到背后白光若隐若现,不敢回头,只得绕着一棵大树死命狂奔!太真的「追风剑法」已有一定的火候,轻功更是远胜,师兄一句话点醒了他,「追风剑法」正是天下聋子的克星,只要能绕到他身后,聋子根本不知长剑追在何处,毫无还手的余地,只能继续前奔。
  
  他现在予取予求,随时能了结此战,但他厌恶这帮不自量力的残丐,眼见看好戏的人愈聚愈多,心想:「眼前这么多江湖英雄,不趁此时多出点风头,更待何时?」既生卖弄之意,长剑便穷追不舍,在他身后一尺之处,游移滑晃,如狮子戏兔般的耍弄对手。
  
  郭世域无暇回头,但无论他奔跑得有多快,仍感到太真的剑尖犹如附骨之蛆,紧紧跟在身后;他功夫不算顶尖,然从未被人戏耍得如此狼狈,身为两万名残丐的帮主,岂能承受如此屈辱!想到这里,忽蒙死志,一个定身急停……太真没料到郭世域如此烈性,本来亦步亦趋的跟着,如今对方突然急刹,想收剑已来不及,只能将长剑往左一偏,还是刺入左肩。
  
  太真轻易打赢一帮之主,未见半个人拍手叫好,他拔出沾满鲜血的长剑,仍不知自己犯了众怒,兀自骂道:「找死吗?若非我够机灵,你还有命?」郭世域嘶嘶嘎嘎的吼叫,谁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忽然间拿刀要抹脖子,韩翠扑来抢去刀柄,硬将他拉了回去。郭绮云跳了出来,长剑出鞘,直指太真鼻梁,却被寇照东拉回,急道:「姪女冷静!你一出手,什么都完了!」

    郭绮云早已泪湿衣襟,泣道:「可是爹爹受到如此羞辱,做女儿的岂能坐视不管!」寇照东道:「那也该让叔叔先去试试,若真不行,再作打算。」郭绮云却摇头不让,她晓得寇照东的迷踪拳法比起爹或娘还略高一筹,但却很难在这道士身上讨到便宜,只不过多一个人受辱罢了。正自僵持,却在人群中跳出一名哑丐,咿呀的大吼大叫,手持一把木剑,朝太真左肩刺去!
  
  太真轻易打败帮主,怎会将一个普通的哑丐看在眼里?轻笑一声,身子往右一让,正欲避开来剑,未料哑丐手中的木剑突然中途转向,从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极其怪异而巧妙!太真大吃一惊,还来不及变招化解,「啪」的一声,对手的木剑却应声而断。看看肩膀,被刺中的中府穴没流血也不怎么疼,不过是一点麻痒而已,心想:「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将真气聚集至此,靠反震之力将这把脏剑震断。」

    没想到自己苦练已久的太极真气已到了如此境地,他喜出望外,原本的恼怒之心尽去,得意之情浮现,在这么多英雄豪杰的眼前,该是自己表现出泱泱大度的时候,笑道:「不管是怎么个取巧占乖,总是你的剑碰到了我的身子。按照比剑的规矩,就算你赢吧!不过师兄那一关,可没那么容易。」说着转头望着太羽。
  
  太羽向前跨两步,对这哑丐道:「去借把像样的剑来。」不等他说完,韩翠已把长剑掷了过来。哑丐才抓到剑柄,太羽立即刺出长剑,端是剑招凌厉,来势吓人,也想来个出其不意,试试虚实。哑丐果然受到惊吓,慌乱中跌了一跤,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堪堪避过。太羽也算一派之主,自不想在这时候追刺一个寂寂无名的小残丐。等哑丐站稳身子,再刺出一剑,这一剑看似缓慢,实则暗封哑丐干、兑、离、震、巽、坎、坤七个方位。

    哑丐的眼神看似茫然,脚步却移到艮位,随手削出一剑,倒也平平无奇,太羽轻松架开,反手一记快剑,角度刁奇,眼看就要刺上对手左腰,一旁观战的残丐们忍不住一阵惊呼:「小心!」可这哑丐也是个聋子,叫得再响也是白搭,但见他随意扭动两下身子,竟在不知不觉中闪开剑势,长剑忽交左手,歪七扭八的朝对手眉心刺去……

    这一剑看似胡乱,倒令人不得不应,太羽火了,长剑在半空中连划十来个圈圈,守中带攻,暗藏杀机,那哑丐只得跟着胡点乱刺,东闪西让,却也没中剑……忽闻后方一声叫「好」!有人循声回头,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坐了两名身穿白衣腰挂白剑的年轻人,竟是洗剑园的崔榕、崔柏,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武昌洗剑园在百剑门中排名第三,崔榕更是本次试剑大会的热门剑钵之一,他一出现,众人总免不了要多瞧几眼。

    太真兴奋的叫道:「我师兄的『圆极剑法』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崔公子何不到前头瞧个仔细?」这二人都懒得理会太真,四目凝神观战,双口轻声交谈。崔柏道:「堂哥,我看太羽的『圆极剑法』神似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即使是武当派的高手,没有二、三十年的功夫,也难有这等火候,怎么您说他非输不可?」

    崔榕道:「你看不出那哑丐招招似愚实巧的手段吗?十招之内,他已饶过太羽三次。」崔柏摇头道:「要戏耍一个人,功夫得比他高明数倍。残帮之中,怎会有这等人物?」崔榕笑道:「他不是残帮的人。」崔柏道:「就算他路见不平冒充残丐帮忙,为何要故意藏拙?」

    崔榕想了一下,在他耳旁轻轻说:「我猜他也是一个剑钵,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希望他闯得进最后的『夺剑赛』,与我试一试剑。」猜得没错,这哑丐正是古剑所扮,他和程漱玉见到残帮又遭欺凌,基于义愤,决定出手管一管闲事;但如今古剑也是剑钵,郭绮云不能做的事,他也不行。
  
  于是二人找个残丐换了一套破衣,经程漱玉的巧手妆扮之后,古剑很快变成一个陌生的哑丐,但一个寻常的残丐若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不免引人疑窦,若是有心人追查起来,后患不小。因此他除了外表必须改得面目全非之外,也不宜显露出太高明的剑招。至目前为止,伪装得还算成功,除了崔榕之外,绝大多数观战的人以为这哑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本领,不过是靠了一点奇袭、几记怪招和误打误撞的好运,来与太羽周旋。
  
  在太白山上,太羽也算数一数二的高手,却对一个向来瞧不起的小残丐莫可奈何,连换了数种剑法,总不到几招便被这哑丐的怪剑打断,愈打愈是发毛!心想:郭世域怎会教出如此滑头的徒弟?想到这里心生一计,慢慢退到大树旁,忽然两步滑步,绕过树干,在哑丐身后窜了出来。哑丐发现身后有人,一时乱了手脚,只知道一阵发足狂奔,两人一追一逃,像极了方才郭世域与太真之战,除了韩翠母女外,其余残丐都不禁忧心不已。
  
  太羽愈追愈是逼近,哑丐愈奔愈慌,突然双脚一绊,一个翻滚,左手本能的护住身子,右手顺势朝上一划……太羽正全速疾奔,眼看就要追上对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他刹停不及,只能从头上一跃而过……刚跳过即感胯下一凉,人群中响起一阵爆笑,低头一瞧,裤裆已被长剑划破。太羽不禁涨红了脸,瞧瞧这哑丐,一脸茫然,似乎还弄不清楚方才是怎么赢了这一招?
  
  虽然败得莫名其妙,然众目睽睽之下,太羽也不敢耍赖,双腿夹紧,心有不甘的对着古剑说道:「太羽不输无名之人,你这小子到底姓啥名谁?剑法邪门得很,倒是一点也不像聋瞎二丐教出来的徒儿。」古剑还没回应,韩翠抢先答道:「他叫阿竹,为了替绮云找个『陪练』,被我送到外头学了几年的剑。你败得也不算冤,若不是他历练不足过于紧张,根本不必弄得如此惊险。」言下之意,这个阿竹与郭绮云的武功都远胜于他,太羽听进耳中更难心服。但打输了是事实,挥挥手,示意让残丐们进庙上香。
  
  好戏看罢,其余人众逐渐散去,残丐们扶着郭世域,簇拥进庙,古剑这个残丐得冒充到底,跟着众残丐一起入庙,程漱玉却不便留下,正待离去,却闻郭绮云喊道:「胖姑娘请留步,能否帮我爹看个伤?」程漱玉道:「我习医不满两个月,功夫可还不到家。」郭绮云道:「姑娘冰雪聪明,又跟着侯神医,两个月赢过别人二十年。」

    程漱玉笑道:「你怎知我聪明愚笨?太抬举我啦!」郭绮云道:「两位都是旧识,他的脚步声没变,你的似乎沉实了些……」「行了!行了!我服气啦!」她怕郭绮云指名道姓的点出身分,赶紧打断话头。原来程漱玉跟着侯藏象学会易容术及转声法,自以为能瞒得住任何人,没想到郭绮云耳朵灵细,且不受眼睛干扰,从脚步声猜出古剑和她真正的来头。
  
  程漱玉递给郭绮云一盒药膏道:「这是外伤药,但我看郭帮主眉头郁结,面色灰暗,似乎尚有其他的毛病。你们先拜拜,待会再跟你们回去瞧个仔细。」郭绮云早发现父亲身子大不如前,连忙称谢。残丐们备好牲果,一人一香,跪地祷念。古剑混杂在其中,见众丐个个神情肃穆,态度虔诚,也跟着照做,与他们一起祈求上苍,让苦难的残帮剑钵,打赢这场比试。
  
  祭拜完毕,二人跟着残丐来到跑马梁,这个地方算是太白山上较为荒僻之处所。怪石嶙峋,草木不生,寒风却是阵阵刺骨袭来。原来他们买不起帐篷、搭不出草寮,便用大石头堆叠出一个巨大屏风。挡不住雨雾,只能勉强遮住一些风,生起火来,才稍稍感觉到一丝暖意。
  
  韩翠与寇照东私语一会,把古、程二人的情况大略告知,才扶着郭世域,向二人拜谢道:「今日之事承两位相助,残帮上下没齿难忘。」古剑不宜开口,只能一劲摇手摆头的示意,程漱玉笑了一笑,道:「谢我干嘛?还不一定能医好郭帮主呢?」趋前给郭世域把脉,皱眉道:「从这脉象看来,郭帮主恐怕是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引起气血郁阻,再加上这山顶寒湿,阴气袭身,就算没有剑伤,早晚也得倒下。」

    寇照东道:「姑娘所言甚是!不只帮主如此,咱们的弟兄个个衣着单薄,在这雾湿风寒的跑马梁上,不知还能挨持几天?」程漱玉道:「从四川到这里,没有几段好路,即使是一般人,也要大费周章。怎么你们一次就带了几百个人,岂非自讨苦吃?」一名断臂的残丐道:「帮主和长老也说这条路崎岖难行,叫我们别来。但听说丐帮的剑钵武功极高,这场比试对我们而言,实在太重要了!绮云姑娘的眼珠子绝不能白白牺牲,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尽一份心力。」

    程漱玉笑道:「比武的不是你们,就算所有的残丐全上了太白山,也帮不上一点忙呀!」那残丐摇头道:「咱们发动所有的残丐,参拜巴蜀境内大小庙宇,祈望能感动神明,助咱们残帮打赢这一次比试。拜完后仍觉不够踏实,又担心四川的神管不住陕西的事,于是大伙瞒着帮主,掏出身上积蓄,组了一个五百人的进香队伍,三步一拜,九步一跪,一路跪拜走来。我们相信心诚则灵,老天有眼,总会发现咱们的诚意。」

    程漱玉本想说这些残丐太过天真,但见他们个个神情严肃,不禁也受他们的愚痴感动,心想:「愈是苦命的人愈信神佛,我又何必在这时候浇下冷水!」叹口气道:「没关系,大伙总算都平安上山。」却闻韩翠也叹气道:「我们上了山才发现他们。这一路上,有人摔死有人饿死,也有人染上重病而死。上了山更惨,原本疲惫瘦弱的身骨哪堪终日寒风吹拂,武功底子稍差一点的弟兄,恐怕都不好过。」

    程漱玉放眼一望,果然有过半弟兄满脸病容,道:「这山上有不少驱寒的草药,明天我会采来,但郭帮主的病情较为急迫,可得劳烦您派人过来取药。」韩翠想了一会道:「绮云,就由你走一趟吧!」寇照东却道:「天就要黑了,绮云是咱们的剑钵,万一有什么恶人……」韩翠道:「有何不妥?哪有瞎子怕晚上?天黑更好,还有谁打得过我女儿?」于是三人告别群丐,往西行去。




第十六章 叙旧

  三人暂别残丐,并肩前行。程漱玉抓着郭绮云的手,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忘忧坊时夜幕已垂,却灯火通明。忘忧坊是中原最大的赌坊,坊主皇甫和贵富可敌国,据说武功深不可测,纵横黑白两道。他们获得四大剑门之许可,在此建造一座两层木楼,上层作赌坊,下层为酒馆,虽是临时搭盖,规模气派却与西安赌坊相差无几。忘忧坊的餐点,在任何城市都是数一数二的靡贵,因运送不易,这里的菜价倒要比西安高出一倍以上;然而百剑门中不乏富阔之家,竟是高朋满座!
  
  程漱玉直嚷肚子饿,撺掇古剑和郭绮云进去,二人却多所顾忌。程漱玉对郭绮云道:「郭姐姐,小妹避难之时,承您照顾多日,如今小宴一餐有何不妥?」郭绮云道:「我家尽是一些残羹剩肴,怎能和这里比?何况本帮的规矩……」程漱玉插口道:「过两天您就要试剑,不补一补怎行?到了这时候,怎能再墨守成规?」

    郭绮云摇头道:「我的肚子已经习惯冷饭剩菜,骤然换食,反而不宜。你们进去吧!我在门外等。」两位姑娘在门外僵持不下,古剑正自为难,洪娇蕊从酒楼走了出来,笑嘻嘻对着古剑说:「大哥,一道进来吧!再站下去,恐怕整个酒馆的人都要认识你们啦!」古剑容妆未卸,正欲问道:「你怎么认得我?」话临到口中,想起自己仍是晌午那一身哑丐模样,赶紧合上了嘴。
  
  程漱玉也问道:「你怎么认出来的?」洪娇蕊拉着古剑的袖口轻声道:「上楼再说,纪草姐姐还在楼上,正有烦心的事想找他问呢?」程漱玉喜见盟友,也帮忙拉着古剑进去;郭绮云无奈,只好跟着。古剑一身残丐妆扮,又和四位美貌姑娘同行,不免引人注目,纷纷指指点点。进了酒楼,纪草坐在角落,招呼小二添碗加菜,并搬来一扇屏风。众人坐定,古剑略感窘迫,幸好他无须开口,任由四个姑娘各自报上姓名,其中程漱玉因不便透露真姓名,只以胖姑称呼。四女均面带微笑,也看不出来各自心里想些什么?菜已满桌,洪娇蕊请大家开怀进食,古剑见郭绮云没有动筷,也不吃了。
  
  程漱玉扒了两口饭菜,还未开口相询,洪娇蕊已先说道:「其实我们中午就想找大哥,却让胖姑姐姐捷足先登,我俩一时好奇,便跟在后头瞧瞧……」讲到这里,忽然放轻声音道:「连你们打败那两个杂毛老道的过程,都瞧在眼里。」程漱玉笑道:「好呀!原来你们早就在跟踪我们。」她本来担心的是自己的易容术没学到家,容易被人看穿,如今得知古剑并未穿帮,倒不为了被跟随之事而生气;反正古剑耳聋,自己的武功又不怎么样,没能察觉被人跟踪并不稀奇。
  
  纪草躬身赔礼道:「真对不住,是我不好,这点小酒菜就算是……」程漱玉笑道:「不要在意啦!至于纪姑娘有什么麻烦,不妨直说。」纪草忽然红了脸,洪娇蕊道:「大事不妙!纪伯伯要纪姐姐嫁给洗剑园的崔榕。」程漱玉笑道:「这不挺好?崔榕武艺不凡,长得也够英武,更无妻室,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乘龙佳婿呢?」

    纪草道:「崔榕虽无妻室,但风流放荡花名远播,绝非佳偶。」程漱玉笑道:「这可不能全怪人家,他家世好,功夫俊,哪个姑娘不喜欢?」纪草道:「我就不爱他那一副自命不凡的德性。」程漱玉道:「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纪草低头不语,脸颊更加红了!
  
  程漱玉笑道:「既然你不喜欢,怎么又会被人给瞧上?」纪草心中不禁嘀咕:「这个人怎么生就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嘴?」洪娇蕊说:「这门亲事,是纪老爷和洗剑园园主崔钊两人说定的。他们说纪姐姐和崔榕都是习武的料子,如能结亲,生下来的娃娃必定禀赋非凡,再用心栽培,给他习练『极乐剑法』和『忘情剑法』,必能贯通两套剑法之长处,或许来年可与朱、裴两家的剑钵一较长短。」程漱玉问道:「这样不好吗?」

    纪草猛摇头道:「我不要!我不想要这样!」程漱玉又问:「崔榕怎么说?」纪草悻然道:「那个人只会嬉皮笑脸,说什么我是乐游苑十六金钗中最不温柔的一位,若非父母之命不可违,压根就不考虑!」程漱玉道:「的确失礼,你怎么骂回去?」纪草道:「还骂!我直接拔剑,先刺个窟窿再说!」

    程漱玉道:「不行呀!他是剑钵,这一阵子,任何人都不得逼他比试。」纪草道:「我不管!一招『飞花坠月』,刺他脖子,他低头一让,长剑直刺我右腰;我闪身以一招『微风拂柳』还击,他长剑在胸前划了一圈,架开之后,斜削我左肩;我再以『细雨纷飞』……」古剑不宜说话,只能不住点头,表示她应招并未出错。她边比边说,讲到第三十七招时,才见古剑猛摇头。

    纪草沮丧的道:「就是这招使错了,开始被他压着打;别看这个人死不正经,出招可是又快又狠,我使尽了十二分的心力,就是无法扳个一招半式回来!不到百招便输了。」程漱玉道:「据说这崔榕早在两年前就把家传的『忘情剑法』练得滚瓜烂熟,行走于三江九省,会遍上百名高手,光论经验就占了大便宜。纪姑娘初出江湖,能与他相持良久已经够吓人!」

    纪草道:「那人也是这么说,又道:『「极乐剑法」以纵横开阖凌厉剽悍见长,在你手中使出,倒有股说不出的柔劲,却还挺管用的,在下不得不佩服令尊的修为。』」她说到这里容色方展,又道:「我跟他说:『我的剑招,另有高人指点,跟我爹或爷爷可没相干。』」程漱玉问道:「这个高人是谁?」

    纪草没答,看着古剑续道:「他笑着说:『那你拜谁为师?难不成是狐九败?』我为了气他,摇头说:『说来这个人年纪跟你也差不多,不过指导我几天而已。』」程漱玉哂然一笑,对着古剑道:「原来有人专教美貌姑娘习剑。」古剑颇感困窘,除了傻笑之外,也不知该作何表示,郭绮云也红起了脸。
  
  纪草续道:「他半信半疑,问道:『是朱尔雅吗……是裴问雪吗……是魏宏风吗……还是范濬?』他见我连着摇四次头,又大笑着说:『我知道了,这个人不是姓莫名须有,就是姓吴名此人。』我说:『一山还有一山高,你以为普天之下,就只有你们几个高手吗?信不信由你,只是比剑的时候,可别给吓破了胆!』」听她说得有趣,众人都笑了,正自开怀,崔榕一步跨进酒楼!另有三个少年与他同行,四人俱是高瘦身材,英气勃发,无论长相、气概都十分相近,一踏进门便引来无数目光,原来嘈杂的酒楼顿时安静许多,有人指指点点,说那个是崔榕,那个是崔松、崔柏、崔槐。
  
  洗剑园的四位英雄少年来到,小二岂敢怠慢,随即趋前招呼。崔榕放眼一望,咧开笑嘴往这边走来对着纪草道:「我们能坐吗?」纪草没好气的说:「那边不就有个空桌,何必过来挤?」崔榕笑道:「你们桌大人少,大家都是朋友,凑凑热闹不好吗?我来介绍,这三位是在下的堂弟:崔松、崔柏与崔槐。」嘴巴还说不到一半,已经一屁股坐了下来。
  
  古剑稍稍打量一下这四位堂兄弟,心想:「据说洗剑园家大族繁,崔榕也是经过一番激烈的竞比,才从十余位堂兄弟手中取得剑钵资格,这三位能同来观剑,想必家传的『忘情剑法』,也已练到相当火候。」纪草分别指着四人道:「这位是洪娇蕊……」崔榕道:「百花庄唯一的千金大小姐,久仰!」纪草道:「这位是胖姑……」崔榕道:「了不起的女神医,久仰!」纪草道:「这位是郭绮云姑娘……」崔榕道:「残帮的希望,久仰!」

    轮到古剑,纪草道:「这位是……阿竹。」崔榕夸起大拇指道:「了不起!今天见您连戏两位高手,可真是大开眼界。」瞧崔榕一副玩世不恭的德性,笑嘻嘻点出每个人的来历,众人俱感讶异,古剑更是一惊,自认下午与太羽、太真斗剑时伪装得颇为逼真,没想到却瞒不过眼尖的他。
  
  程漱玉笑道:「崔公子可真爱胡思乱想,当时我也在场观战,只觉得他赢得既狼狈又侥幸,倒瞧不出像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崔榕却道:「阿竹兄的眼神、吐纳、举止、神采,都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沉稳之气……」程漱玉突然噗哧笑道:「我看是呆滞吧!」崔榕摇头道:「不!在下识人的功夫恐怕比剑法还强一些。阿竹兄,你没报名试剑大会,可真是被埋没啦!」说到尾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锐利,直盯着古剑说:「莫非您正是指点纪姑娘剑法的那位高人?」

    古剑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他不善说谎又不能承认,只好咿咿呀呀猛摇头;纪草冷哼一声道:「你别乱猜!弄得人家不自在。」崔榕耸肩笑道:「或许是在下胡猜乱想,还请诸位原谅……可是纪草姑娘,咱们俩人的赌约……」话未说完,忽然「砰」的一声巨响,一个身着青布旧衣的家伙,以四脚朝天之势从楼上重重摔了下来,落在古剑等人座位不远处,他立即跳起,拍拍灰尘,涎着笑脸走来,竟是胡远清!程漱玉一见此人,忍不住把嘴里的饭菜给笑喷了出来。
  
  胡远清却没空理会她,轻轻一翻,跨过栏杆,一屁股坐了下来,问道:「什么赌约?能否让我参一脚?」说话时左手点了一下餐桌,一块肉片便从盘中跳起,直往他嘴巴飞去,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刚好含住,咬了几口,直道:「饿了两天两夜,连蒜味羊肉都变得清香可口。」原来他一上赌桌便不知日夜,非得输到一文不名才舍得踏出赌场大门,这个时候往往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连买个馒头的钱都拿不出来,久而久之,自然练成这种打秋风的绝技。正在吃饭的人看到这种绝活,大多一笑置之;万一碰到小气鬼,这可是肉块自动送到嘴巴上,也拿他无可奈何,果然洪娇蕊瞧得有趣,又帮他多点了一盘。
  
  程漱玉笑道:「我瞧你方才摔下来时还一嘴的油香,怎么刚吃过又饿了?」胡远清道:「那是一颗包子,才刚咬一口,就被那瘟神给抢了过去!」程漱玉道:「山上什么时候卖包子的,我逛了几圈,怎么一次也没见着?」胡远清道:「为了这些包子,忘忧坊特别请来一位京城著名的包子师傅,然而高山上面粉发不起来,只好在山腰上弄个房子,每日做好五十颗生包子派人背上山再蒸熟,专供在赌坊里忙着下注而没空用餐的豪客们充饥。数量有限,别说一般人买不到,你要是赌得不够豪气,还不一定有呢?」

    却听洪娇蕊笑道:「好极了!你可知那做包子的师傅叫什么名字,改天请他多做一些,咱们每人各拿几颗。」胡远清道:「就是那个城西张六哥呀!」话说完古剑与郭绮云两人同时身子一震,胡远清道:「你们几个都认识吗?」程漱玉笑着转个话头道:「胡赌鬼,你先说为什么被人一屁股踹下来?」胡远清道:「这不算什么?不过是碰到一个老债主,向老子追讨一点陈年旧债罢了。老子没钱还,只好挨这么一记。」说着又点了一下,把一尾醉虾弹入口中,连头带壳一起嚼碎,吞入腹内。
  
  程漱玉道:「好歹你也算一代宗师,总该摔得的潇洒些。」胡远清道:「不这样,人家怎能消气?这不算什么,可惜的是,这瘟神早不来晚不到,偏偏在老子手气正要转旺之际冒了出来,那一把好牌,就这么输了去!」说到这里,一脸的扼腕。洪娇蕊笑道:「是谁如此大胆?」胡远清一脸颓丧,摇头道:「拜托拜托!别再提这瘟神!坏了我吃饭的兴头……喂!崔榕,刚刚你说要和谁打赌来的?」他急着转移话头,这次果然没再弹菜入口。程漱玉和崔榕等人都不禁露出揶揄的笑,似乎已猜出他命中煞星的身分来历。
  
  崔榕轻声道:「这位纪草姑娘是乐游苑十六明珠之一,剑法非凡,却说指点她剑招的不是纪苑主父子,而是另有一名少年剑侠。在下听了不禁兴起好胜之心,便和纪姑娘订下一场赌注……」胡远清睁大眼珠,插口道:「你要跟那家伙比剑?这可好玩,赌多少银两?我能插个花吗?」

    崔榕道:「奉父母之命,在下和纪草姑娘将有婚约。我无所谓,然而纪草姑娘却认定在下是个浮蜂浪蝶的公子哥儿,对这门亲事多所抗拒。既然如此,不如便由在下与纪姑娘所说的少年剑侠比一场剑,若输了必回去力退这门亲事;反之若在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纪姑娘可得心甘情愿的下嫁。」竟然有人愿把一生幸福当成赌注!

    古剑等人俱感惊诧,愣了一会才见程漱玉道:「父母之命难违,既然纪姑娘阻止不了,你又凭什么抵挡这门亲事?」崔榕折扇轻挥,笑道:「在下身为洗剑园的剑钵,总该有些好处;如若坚拒这门亲事,长辈们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苦苦相逼吧!」一个剑钵在「试剑」之前,说话自有分量,毕竟没人敢在试剑大会即将开始之际,为了一些杂事,将他的剑钵弄得心神不宁,无心比剑。
  
  程漱玉问道:「所以这场赌约,必须在试剑大会之前进行?」崔榕点头笑道:「一旦比过试剑大会,在下便和一般为人子女者相同,对于父母所指定的亲事,毫无置喙的余地。」纪草低头道:「所以我才会那么急着想请那位少侠帮忙。」胡远清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叫好,嚷道:「有趣!有趣!这赌法有趣极了,有谁要和我赌一把!」话方说完,只听见一声清润婉转的语音说道:「胡赌鬼!你输得只剩烂命一条,还拿什么跟人赌?」

    众人不约而同往门边望去,摇摇摆摆走来一位美妇,身穿绛红丝绸紧身长衫,外套狐皮长褂,脸若桃花态柔容冶,据说她年逾四十,看来却不过三十出头。程漱玉对着胡远清揶揄道:「你的瘟神来啦!」胡远清一脸苦笑,冷不防打了一身寒颤。这瘟神本名尤艳花,人称尤寡妇,不知犯了什么煞冲,几年之内嫁了七次,却也克死了七个丈夫。偏偏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京城里的高官巨贾无不仰慕,尽管克夫恶名远播,却总有不信邪的人,捧着大把银子想娶她进门。于是她每嫁一次,便多了一大笔财产,如今在她名下,有一个大布庄、一座大染坊、一间大票号、一个大当铺和一大笔田产,更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
  
  尽管如此,一个女人最大的遗憾——无夫无子,却是她内心最大的痛;然而一连害死七任丈夫,就算别人不怕,自己也没有再嫁的勇气。问了几个命理师父,都说她柳眉倒竖,脸生异痣,生来一副贵极克夫之命,除非能找到极端命贱之人,否则注定得孤寡一生。命贱之人克不死。什么人的命最贱?是乞丐吗?不!是赌鬼。
  
  乞丐不过是身无分文,而赌鬼身上,却总有一马车的债,在还清以前,无论什么天灾人祸,全算不到他身上。听说有个赌鬼何三,因欠债心烦,寻死了十七次都被救回,偶然一个机会救了某位富人性命,那富人便为他还清赌债报恩,他欢天喜地回家饮酒庆祝,却不慎被一颗配酒的栗子给活活噎死。
  
  于是尤艳花决心找一个最声名狼藉的赌徒下嫁,当她发现胡远清是个形容猥琐举止滑突的家伙时,差点没昏倒。但这个其貌不扬之人,却是全京城,整个中原,甚至可能是开朝以来命最贱,债最多的赌鬼。她勉强自己到忘忧坊观察数日,却慢慢看出兴味,原来这个赌鬼虽然命贱运烂,倒也非一无是处。
  
  至少他的赌品不差,平常生活尽管俭朴,上了赌桌却豪气干云;运气虽背,却从不迁怒旁人,输了更不赖帐。再看下去,发现这个赌鬼生性乐观,从不为欠债发愁,总相信自己会有翻本的一天,言谈自然有趣。尤艳花愈瞧愈不讨厌,到后来竟然莫名其妙的喜欢上这个前世冤家。
  
  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这种人财两得的好事,一般人可是八辈子也碰不到一次,然而胡赌鬼的眼中只有骰子和牌九,再怎么盛妆的美人,还不如「豹子」好看。尤寡妇生气又无奈,为了吸引他的目光,索性下场学赌。这个女人原本就富,赌运又好得不像话,胡远清很难不有所留意,慢慢的两人熟稔起来。
  
  自此以后,胡赌鬼偶尔输急了想翻本,或被债主追得走投无路时,向尤艳花讨个商量,从未被拒,未料却是他恶梦的开始。任凭债金日益增加,尤艳花从不急着要债,继续无微不至照顾这个倒楣的赌鬼,日子久了,胡远清就算再木头,也该看得通透。然而胡赌鬼依然故我,无论对方如何明喻暗示,一律装傻到底,绝口不提男女情事。
  
  不了解的人看在眼里,以为他怕被尤寡妇给克死。其实胡赌鬼对赌博虽有一堆禁忌,对生死倒不怎么在意,只怕有了家累的牵绊之后,再也不能无拘无束的进出赌坊,潇洒下注。往后的日子只能半死不活的闷着,才是他最深惧的恶梦!尤艳花并不死心,但也做不到什么无怨无悔,这么拖了两、三年,态度忽变,不再摆什么好脸色。她以债作胁,今天要他砍柴,明天要他扛米。兴致好时,颐指气使算是客气;心情若差,免不了一阵打骂。妙的是胡远清从不生气,以他的修为,只要稍动一根指头,便能送这悍妇归天,但胡赌鬼除了死不肯娶,对于这位大债主的种种无理要求,从来不敢有任何违逆!两人就这么耗了多年,谁也没占上便宜。
  
  数月前胡远清不声不响的离开北京城,尤艳花突然少了一个消气解怒的对象,感到十分不惯,便带着几个保镖家仆,沿着各大赌场追踪而来;然而胡赌鬼十分机警,几次错身而过,就是遇不到人。尤寡妇也不着急,知道凡是赌徒,绝不会错过这二十年才一次的「试剑大赌会」,就当作游山玩水,来到太白山上守株待兔。胡远清人一现身就被逮个正着。尤艳花闷了几个月的气,岂是随便骂个几句就算?方才那一记重摔,正是拜她所赐。
  
  尤艳花随意搬了一张凳子坐下,胡远清勉力挤出讨好的笑容说道:「艳花,您说得一点也没错。前一阵子背得很……」尤艳花插口道:「你已经背一辈子啦!」胡远清道:「是是是!在下的确一文不名,但是最近左眼皮一直跳,显然是时来运转的征兆,如果您肯再大发慈悲,周转个几千两银子……」尤艳花又插口道:「你说会转运,已经提了一千八百次,能否换个新鲜的词!」

    胡远清嘿嘿一笑,接着道:「这次绝对是真的!前天我还梦到财神爷呢?他说看在我诚心诚意供奉他二十余年的分上,打算派一位善良美貌的仙女来帮我呢!」尤艳花嘻嘻一笑,对着同桌另四位年轻女子道:「谁是那位仙女呀?」程漱玉等人不约而同微笑摇头。
  
  胡远清道:「别再笑谑我啦!说到美貌善良,还有谁比得上您尤大姐?」明知这是他常有的阿谀谄媚,尤艳花仍不免羞赧一笑,笑完却立即绷紧脸道:「胡远清,十万二千六百五十二两三钱八分的债还没还清,你怎么还敢开口借钱?」胡远清谄笑道:「所以才会想法子借钱,等小的翻了本,一定加倍奉还!」尤艳花听了什么话都不说,只睁大两颗凤眼,直盯着胡远清瞧!胡赌鬼忽感头皮发麻,嗫嚅的说:「你想如何?」

    「既然找不到人和你插赌,不如就由我来跟你玩一把!」尤艳花笑道:「若我输了,所有的债一笔勾消……」众人闻之无不吃惊,这个女人连怎么赌都还不清楚,就下了一个旷古绝今的大注!胡远清差点没跳了起来,问道:「你可知怎么个赌法?」尤艳花摇头。胡远清只好把来龙去脉再转述一遍,说完问道:「万一你赢了呢?」

    尤艳花嫣然一笑,道:「只须你答应一事。」尤艳花多年的心愿,其实早已不是秘密,胡远清不必多问,也猜得到她想要的是什么。赢的话,十万债务一笔勾消,那是何等的畅快?万一输了,却得赔上自己后半生的自由欢畅。一向出手豪爽下注决不眨眼的胡赌鬼,面对这场有生以来最大的赌注,也不禁犹豫起来。
  
  尤艳花见他迟疑不决,笑道:「怎么?是不是太过刺激!你怕承受不了?」嗜赌之人,追求的正是刺激畅快,胡远清心念一转,思道:「大不了一死而已,有何可惧?这么刺激的豪赌可是千载难逢,今日若是退缩,必将抑郁终生。」想通了把心一横道:「赌就赌,有啥好怕?」话是这么说,只不过听见自己的声音,高亢中带点微微的发颤,也分不清是兴奋多还是惶恐多。
  
  尤艳花道:「江湖的事我不懂,就让你先挑人吧!反正和你这个赌鬼对赌,想输也难,赌法倒是次要。」胡远清本想先探听崔榕的对手,估量比试双方武功高下再押宝,然而听尤艳花这么一说,自己再这么算计岂不显得太过小气?遂道:「既然如此,我就押崔榕得胜。」崔榕笑道:「感谢前辈抬爱,但您怎么不先问问看,在下的对手究竟是何人?」胡远清笑道:「如果我知道是谁和你比剑,随便也可以推估个八九不离十,那还赌个屁!我胡远清好歹也是个汉子,岂可占女人便宜?」

    「胡前辈果然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不像某些人,专爱占女子便宜……」纪草停下来盯着崔榕瞧,他却装不懂,只好继续说道:「然而你们说了半天,若是那位指点我剑法的少侠不想比试,还不是白搭!」胡远清道:「说得极是,好姑娘,快告诉我他是谁?」纪草摇头道:「他未必愿意露面,更难说是否同意比试。」说话时以眼角余光瞧古剑,他半低着头,似乎也陷入了长考。
  
  却闻胡远清叫道:「不行!不行!赌客还没散场,赌场岂能关门大吉?」崔榕对着纪草说:「明日午时,在下在升仙石等,那儿离会场少说也有十来里路,无论他比不比试剑大会,都不违逆规矩;至于怎么把他给请出来,可是您的问题,如果纪姑娘瞧在下愈瞧愈是顺眼,怕他打赢而误了您的好事,在下也欣然接受。」纪草恨透了他的油腔滑调,啐道:「你放心,如果请不到人,我会从升仙石上跳下去!」

    崔榕微微一笑,随即敛容轻声说道:「除此之外,还得请诸位帮忙保密,明日这场比试,除了在座诸位之外,不希望有多余的人观战;且无论结果如何,均勿向他人透露。」毕竟他已是誉满江湖的人物,一旦比试的消息走漏,势将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烦扰,这要求合情合理,众人俱无异议。古剑继续装聋作哑,心中却暗叹:「看样子,这场比试是拒绝不了啦!」

    次日早晨,巳时初刻,古剑翻开程漱玉的帐篷,郭绮云、纪草和洪娇蕊早已在里头等着,不知谁说了什么笑话,四位姑娘都是一脸的笑态可掬。程漱玉取出易容用的百宝箱请古剑就坐,笑道:「不知古大英雄今日想扮成什么模样?」古剑道:「非易容不可吗?」程漱玉道:「崔榕这家伙太精,如果不换张脸去混淆他,很容易看出来昨天的阿竹就是今天的古剑,如果发现打不赢你,一状告上去,说你身为剑钵却乔装残丐与人比剑,你就不用试剑啦!」

    古剑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师傅出马,把我弄得面目全非,什么模样都好。」程漱玉二话不说,开始动手给古剑易容,但见她手脚飞快,搓、拉、黏、描,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大功告成,拿一面铜镜过来。古剑睁眼一瞧,见到的竟是一个鹰鼻、阔嘴、髯扎胡、招风耳的陌生丑人,除了郭绮云之外,另外三个姑娘都乐了!
  
  程漱玉笑道:「我们一人选一个特征,哪知全部凑起来,会变成这副德性?」古剑只好无奈的摊手道:「好吧!就让崔榕笑到肚子疼,我的胜算,又多了一分。」五人在笑声中步出帐篷,半个时辰后来到升仙石。此时已近午时,胡远清、尤艳花和崔榕等四人都已坐在石上等着。
  
  崔榕起身道:「这位莫非就是指点纪草姑娘武艺的那位少侠,不知该如何称呼?」纪草道:「我大哥不爱出名,更不爱比剑,若非我苦苦哀求,他绝不肯来;至于姓名来历,不必多问……」崔柏道:「我堂兄是何等人物?岂能与无名之人比剑!」纪草道:「这是他的条件,如果你们不喜欢,就别比。」崔榕笑道:「名号是虚幻,剑术才真实。既然阁下另有顾忌,在下也不敢强人所难;看来昨日与会的现在几乎都到了,除了那位深藏不露的残丐阿竹以外……」

    程漱玉道:「他另有要事,不会来了。」崔榕忽然敛起笑容,以锐利的眼神瞧着古剑,正色道:「既然如此,请赐招吧!」双手握住剑鞘,拱手对着古剑行礼,这也是试剑大会时剑钵在比剑之前的礼仪,俗称「拱剑为礼」。古剑回礼,观战诸人纷纷退后数步,让出一块方圆五丈之地。
  
  二人凝立对视半晌,忽然间同时跨步拔剑,迅速交换十余招后分开。崔榕笑道:「果然是高手,看来得把压箱的本事给全拿出来。」说毕剑势突变,疾如风,狂如雨,左刺右削,高跃低窜,剑招纵横,随势而转,宛若流水,浑然畅美。古剑一时之间也抓不出其剑招之理路,慢慢往后退却。升仙石是一块矗立在悬崖之上,头尖尾粗的巨大石块,并不平坦。在此决斗,一个不慎确有「升仙」的机会,和古剑一同前来的四位姑娘,看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各有各的忧虑。
  
  纪草相信若是古剑能沉着应战,崔榕没那么轻易占上风,就怕他乍逢强敌,为其盛名所迫,不免有些施展不开;郭绮云以耳代眼,听声辨招,却更能感受到招招间不容发的凶险,古剑每遇一记险招,每退一步,她的心就忍不住的揪了一下。程漱玉看过不少次古剑与人恶斗,此番仍不免忐忑,转头瞧瞧押宝崔榕的胡远清,却也面色凝重,才放心了些;而洪娇蕊完全不懂剑招,只晓得愈退就愈接近万丈深渊,忍不住叫道:「别退了!悬崖就在你后头!」说完才想到古剑还是个聋子啊!
  
  胡远清道:「别担心!一时三刻还分不出高下。『忘情剑法』追求物我两忘的境界,除非修为登峰造极,否则很难不受地物的影响。这家伙一眼看穿其中关窍,其实以剑招而论他完全不落下风,节节败退,不过是想将崔榕引至石尖处,让其剑法难以尽情施展,更容易找到其剑招破绽之处。」他说完不久,两人果然停止往悬崖处移动,程漱玉道:「胡赌鬼,你虽下了大注,但也该维持中立,怎可说一些足以影响胜负结果的话?」

    胡远清道:「我的话影响不了什么人。难道你瞧不出来?这小子法度严谨,崔榕狂攻依旧,却是难越雷池一步,显然他已逐渐摸熟『忘情剑法』,有了把握,自然无须再退。」这么一说,换成洗剑园的人着急了,崔柏朗声问胡远清道:「您瞧这个无名无姓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胡远清笑道:「倒没什么了不起的来头,若不是我曾经会过此人,恐怕也猜不出来。」

    听到古剑被识破,程漱玉略微一惊,随即宁定,心想:「是我太过紧张,以胡赌鬼的修为见识,看过的剑法,岂有认不出来的道理?」崔松道:「胡前辈果然见多识广,您瞧他这剑法看来歪七扭八,却又邪门透顶!到底是什么剑法?」胡远清道:「别管人家剑法好不好看,能赢才是真高明。这小子也真不简单,不过两个多月,却又顿悟良多,达到另一番境界!」崔松又道:「就算是好剑法,难道没有罩门吗?」

    胡远清道:「这种剑法无迹可寻,全靠以心运剑,如果使剑者心不在焉、心乱如麻、了无斗志或惊惶失措,跟一个不会使剑的人差不了多少;反之若身心都处在巅峰,信心、意志足够,往往遇强则强,任何人想在他剑上讨到便宜,都不容易。」崔榕落了下风,崔柏等人均知「忘情剑法」一向以强攻猛进着称,却也最耗心力,如果未能在一、两百招内分出胜负,接下去只会愈来愈难打。这胡远清见多识广,若愿稍加指点或许能有助益;然而胡赌鬼虽然重押崔榕,但只要帮上一点忙,便是老千!他可不愿为了胜赌,坏了他一向引以自豪的赌品,他们问了三个问题,他都答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出来。
  
  两人转眼激斗百余招,尽管崔榕妙招层出源源不绝,古剑愈守愈是稳当,丝毫不让,这时他已然瞧出,「忘情剑法」讲究的不是精准刚猛,而是招招浑然流畅。崔榕毕竟年轻,精准有余,但有时候招与招之间的转换却略显犹豫,这其实不过是一点点的小小迟滞,一般剑客决看不出来,就算发觉,也未必能把握,但他碰到的是古剑。
  
  起先古剑还以为自己看错,心想对手是洗剑园的剑钵,怎么可能轻易出现破绽?不敢轻举妄动。然随着招数的增加,崔榕眼见强攻难进,急攻更切,反倒出现更多破绽。古剑看出对手的极限,益加镇定,也不急着分出胜负,心想:「这个人好歹也是大大有名的剑钵,如若这么快就败在我这个无名小子的手里,打击必定不小,可别影响他试剑的信心。」古剑一时心慈,藏在剑招里无形的锋锐却在不知不觉中略有减损。崔榕身经百战,更早察觉这种变化,突然一个翻跃,跳到悬崖侧,剑势却更盛!古剑有些措手不及,暂居下风,虽紧守不让,然气势上已差了半截。
  
  胡远清乐得手舞足蹈,笑道:「对手武艺差距有限,最忌轻敌或容让。这小子自己把一手好牌给玩坏,可怪不得谁!看样子我胡远清走了半辈子的华盖运,这回可真要时来运转啦!或许过一阵子,人们得改称我为……」说到这里,纪草、程漱玉、尤艳花都不约而同的瞪着他瞧,胡远清不得不把「胡赌神」吞入口中。他永远学不会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这却是赌徒的一大忌讳。
  
  其实一场旗鼓相当的比试,彼此消消长长是很平常的事,只是古剑虽在纪草千求万托之下,勉为其难的答应这场比试,心中却无非胜不可的企图。毕竟这不是真正的试剑大会,亦非生死交关的一战,更隐隐觉得崔、纪二人颇为相配,若自己的一败能让他们结为连理,未必是件坏事。既然求胜之心不强,赖以扭转乾坤的那些奇招狂剑,就很难使得潇洒自如。纪草慢慢瞧出其中关窍,忽感悲不可抑,掩面而泣,洪娇蕊等人想趋前抚慰,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崔榕掌控攻势,很快使完两百多招「忘情剑法」,又从第一招开始,他已使得顺手,看起来比第一次更加凌厉劲急;而古剑却反复想着:「崔榕身为四大剑门之后,在试剑前输给一个无名小卒,信心会不会大受打击?我该全力求胜吗?」比试竞技,若无全力求胜之心,出剑难免拘缩,剑法的发挥势必大打折扣。
  
  崔榕一记快剑疾刺而来,古剑本能的转身让避,却无意间瞥见纪草的哭脸,心中一震,心想:「纪姑娘怕是已有心仪的男子,真不想嫁他!我若没赢,可真对不起她!」想到这里,忽然发现崔榕剑招上有个明显破绽,长剑圈转,不守反攻,朝他胸口疾刺。这招极为大胆,观战之人无不大吃一惊!有的人觉得这招太过冒险,有的人却是瞧出了厉害!就在程、郭、纪、洪四女的惊呼声中,两人同时停住,长剑都抵在胸口!
  
  沉寂片刻,胡远清才拍手叫道:「妙极了!打得如此激烈,没想到竟是一个平手的局面。」却听尤艳花慢条斯理的说:「怎么我这个大外行看得懂的事,您这个大行家却瞧不出来?」胡远清脸红了起来,道:「怎么说?」尤艳花道:「虽然两人同时以剑碰抵对手,彼此姿势却大有不同。崔少侠这方显然招式已老,再进一寸也难;而这位少侠腿弯臂曲,只要稍稍往前一送,嘿嘿……」

    崔榕收剑笑道:「所言极是,如果这是一场生死恶斗,此时在下恐怕无法站在这里和诸位说话,这位少侠的剑法果然高出一筹,崔某输得心服口服。」说完又对着纪草道:「纪姑娘请安心,在下若无法劝家父收回娶亲之命,便从这里跳下去。」说毕与古剑等人匆匆告别,带着崔柏等黯然离去。
  
  洗剑园四位少年寂然走了一段路,向来不太说话的崔槐却道:「榕哥,这场比试,您为何不尽全力?」崔榕停步说道:「你瞧出来啦?」崔槐点头。崔榕笑道:「那可有看出来我的对手也不怎么认真吗?」崔槐摇头。崔榕道:「此人剑法的确十分高明,恐怕不在我之下,如果参加试剑大会,必定是个强敌。」崔柏惊道:「那怎么办?先有魏宏风、范濬、再加上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崔榕道:「如无意外,这三个人都将打进五至八名,取得挑战四大剑门的资格。依外界的看法,可能是最强的魏宏风先拿到挑战的第一顺位,为了保留体力,必定会选择挑战第四名,而乐游苑这次不派剑钵,不用比而直接晋级;至于抢到第六名的人,不是范濬就是此人,你想,他们会挑战谁?」崔柏道:「反正抢进四大剑门之后,还要再循环比试一次,当然是先抢进四大剑门再说;而朱、裴两家的剑钵,谁也不想碰,那么自然是……」

    崔榕道:「自然是先挑软的柿子,那就是我。我们洗剑园的剑钵,向来争不过胭脂胡同与莫愁庄的剑钵,这是事实,无须忌讳。」崔松道:「所以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是您的头号劲敌,这个时候,当然不能把真本事全露出来。」崔榕道:「这还不够!方才比剑时我故意暴露一些破绽,这个人也够狡猾,明明早就可以寻隙进攻击败我,却故意容让,想借此看完两百一十六招的『忘情剑法』,我将计就计,设计了十一个破绽,也等于留下了十一个引君入瓮的剑招陷阱,等到正式试剑再碰到他……」崔松笑道:「妙极了!到时候他预期你会再度露出这些破绽,想了一些怪招来对付,没料到你另有良计,反而着了道!」

    崔榕笑道:「除了他以外,三个月前我碰到了范濬,也留下了九招破绽。」崔柏道:「原来榕哥不只剑法高出我们一截,就连心思也强了许多。」崔松道:「难怪长辈们都对您赞不绝口,要我们好好学习。」一片颂扬中,崔槐却道:「这么做似乎有些……胜之不武。」崔榕本来面带微笑的脸随即沉了下来,黯然道:「确有几分,可是阿槐,如果你是剑钵,难不成为了成全一个君子之名,而选择做一个保不住洗剑园席位的罪人?」

    古剑小赢半招,众女子都颇为高与,纪草更是破涕为笑;唯独胡远清,原先预期的好运再度落空,后半辈子,都得在精明强横的尤寡妇操控之下,过着富有而闷厌的日子。想到这里,就算再乐天知命,也忍不住忧愁抑郁!尤艳花耸肩插腰,得意轻慢的说:「胡赌鬼,赌输了可不能赖帐喔!」胡远清道:「要做什么?快说吧!别再消整我啦!」

    尤艳花笑了笑!却迟迟不开口,胡远清突然觉得这里静得可怕,仿佛可以听见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声,心想:「如果从这块石头跳下去,一了百了,不知算不算赖赌?到了阴间,不知有没有赌场?」尤艳花东张张西望望,忽然指着不远处山壁上一朵不知名的山花道:「帮我把那朵花采下。」

    「什么?」胡远清以为自己听错了!尤艳花嫣然一笑,说:「那么高的山,想找到这么鲜艳的花可不容易!我又不会轻功,只好叫你采花抵帐。」这话说出口,众人无不吃惊!多年以来,尤寡妇费尽心思,花了大笔银两,不就是想逼胡赌鬼娶她吗?怎么现在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却用一朵鲜花了事?她以十万两作为赌注,赢了却只叫人还一朵花!这朵花是高了些,可是就算拿出赌注的零头来叫人铲平这座山头,也还绰绰有余。
  
  众人愣了一会,才见程漱玉笑道:「胡赌鬼!还不快去把花摘下,插在尤姐姐头上。」胡远清这才回过神来,三步作两步飞奔过去,在山壁上两个梯纵,伸手摘下鲜花,拿到尤艳花跟前,犹豫了半晌,始终不敢把花插在她头上。尤艳花自己把花抓来,插在左侧发髻上,笑道:「好看吗?」胡远清傻笑了两声,耳根突然红了起来,说道:「我先走了!」话语未毕,拔腿就跑。
  
  跑没几步,横地里忽然冒出一人挡在前面,此人出现得实在太过突兀,再加上胡远清正自心慌神乱,竟没能闪开,「砰」的一声,往后倒弹数尺,尤艳花噗哧一笑,这个与胡远清撞在一块的家伙又高又大,与瘦小的胡赌鬼两相对比,好似小孩撞到了大人,小孩弹开,大人却动也不动。胡远清定神一瞧,斥道:「向痴子!你怎么也来了?」

    这个人满脸胡髭,看不出多大年纪,一脸憨醉,怪异的笑道:「这是什么话?天下的好汉都上太白山,却只有我向四海不行?」话一说出,众人无不惊诧!眼前这位不修边幅的醉汉,竟是名震天下的酒侠——向四海!向四海乃「沧浪剑法」唯一传人,武功极高,行侠仗义多年,助过不少人,却也伤过不少人。当年的一场遽变,他的父母惨死在史无涯剑下,尽管凶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坠落深崖,但他没见着尸体就是不肯死心,上天下地的寻找仇家。
  
  酒侠平日为人任侠好义豪迈落拓,但一听到有关于仇家的人与事,却往往变得发狂若疯,不可理喻!早年有人叫他「疯侠」,但这个「疯」字也犯了他的大忌,许多人因此被打掉满嘴的牙,后面的人得到教训,改称为「酒侠」,他本爱饮酒,倒也贴切。
  
  胡远清哈哈道:「没有的事,你是好汉中的好汉,当然可以上来……您自个慢慢喝吧!咱们有事先告退。」他深知这个人不喝酒时谦恭有礼温文敦厚,一旦三杯黄汤下肚却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在场的这些人,万一有个不知情的说错话惹毛这酒鬼,后果可不堪设想!交代了两句便欲带着众人离开。
  
  向四海伸直双臂拦在道前,说道:「你们怕什么?我不过有满腔心事,想找人聊聊罢了!难道还会吃人?」胡远清笑道:「既然如此,就由我老胡陪您解闷,古剑,麻烦你带着其他人先走。」这家伙武功本高得吓人,喝醉之后又更加可怕,他和古剑或能自保,却没把握护住其他的人,比手势又作眼色,示意众人快走。
  
  向四海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道:「只怪我爹娘死于非命……留下我一个人孤伶伶,空有一身武功……却找不到仇人;满腹心事,却找不到有人倾听……世人都和你们一般,表面上对我满口恭维,私底下却怕我、同情我……你们走吧!我死不了!胡赌鬼,你也一起走吧!反正你满脑子的牌九、骰子,跟你谈心事就像对牛弹琴,能有什么兴味?」没想到一个堂堂七尺壮汉,竟能如此说哭就哭,众人倒不忍离开,尤艳花示意大家坐下,笑道:「我们不走,向大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向四海又啜泣好一阵子才擦去眼泪道:「这次试剑,明善大师叫我别来,他说那疯子已死,观剑只会让人触景生情更加痛苦,喝更多的酒,闹更大的事!不如好好念佛,反正什么恩怨情仇都是空,荣华富贵尽如烟。他说得倒轻松,我又不是有道高僧,如何勘破?灰缨道长却说心底的伤与肉体的伤没什么不同,如果包得密密实实,全不透气,永远都好不了!要我上山来面对一次试炼……这算什么心魔?史无涯杀了我爹,难道不能恨他吗?」

    他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史无涯」三个字说了出来,眼神充满了难以压抑的恨意,拿起酒壶吞下一口烈酒,续道:「他们又说……」在座诸人多少都知道喝了酒的向四海,只要一听到「史无涯」三个字就会发狂,唯独天真烂漫的洪娇蕊因此事过于凄惨,从未有人忍心与她谈及,听向四海两度提及此人,忍不住问道:「谁是史……」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粒急速飞来的石头,打中她的哑穴,这粒飞石,自然是发自胡远清之手,他十分了解喝醉之后的向四海向来是喜怒无常,剑法更比平常还狂快几分,若不慎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恐怕没什么人挡得住?出手后笑道:「可是他在重伤之下落入万丈深谷,必死无疑,再恨又有何用?」

    向四海回道:「不!我找了七天七夜,就是寻不到任何尸骸。后来我自己试跳一次,那断崖虽深,但底下正有一片竹林,稍微用点轻功,落在弯曲的竹干上,大伤可变小伤。」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扔下山谷,续道:「定是有人把他救走,设法医治他的病,如果他不死不疯,你们猜他会做什么?」纪草道:「这个人消声匿迹了二十年,就算没死,恐怕也疯了!如果疯得不够惨,杀死……」话说到一半,身旁的胡远清飞快出手,点了她的哑穴。
  
  青城派的点穴颇为独到,纪草只觉得除了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哽住之外,全身均无异样。然而她以双手在咽喉附近弄了半天,却始终解不了穴。出手的胡远清一副没事的样子,嘻着脸对向四海道:「别谈这些陈年旧事,你的酒没啦!不如咱们上忘忧坊喝个痛快!」

    向四海听到有人肯陪他喝酒,面露喜色,才挣扎着爬起,却又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前天才在那里打伤两个人,负疚不已才躲到这里喝闷酒,也算面壁思过。可是你们不让我清静,交剑之声一波一波传入耳里,我听这声音似非庸手相斗,禁不住好奇前来,比试已近尾声。小子!你的剑法跟谁学的?总觉得有似曾相识之感!」

    古剑还没答话,又见胡远清抢着说道:「别闹啦!三杯黄汤下肚,无论什么剑法看起来都差不多。」搭上向四海的肩膀续道:「这几个黄毛小儿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边赌边喝酒。」向四海惺忪着眼道:「你还有钱赌吗?」胡远清嘿嘿笑道:「今天正好没带,但咱们不妨以酒为注,输的人喝下一杯酒,看谁先醉倒?」向四海笑道:「这个赌法倒是新鲜,也只有你这个大赌虫想得出来。」

    看着两个人互相搀扶,边说边笑,慢慢步离众人视线,古剑道:「他的左手怎么老藏在袖子里面?」尤艳花道:「据说二十年前被史无涯一剑削断手腕之后,就变成如此模样了!」程漱玉道:「所以他弄个长长的袖子藏起来,以免自己看了一次又难过一次!」尤艳花点点头,又道:「我得跟去瞧瞧,万一这两个人都醉得胡天胡地,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胡赌鬼虽然讨人厌,但欠我的银两没还清以前,可不能莫名其妙的被打死。」说毕露出狡黠的笑脸,迳往两人后头跟去。
  
  剩下古剑和四位姑娘,其中纪草和洪娇蕊指着喉头,对着古剑比手画脚,程漱玉问道:「你能解青城派的独门穴道吗?」古剑摇头,他的点穴习自武当派,且只会解简单的穴道。程漱玉道:「那怎么办?」古剑道:「胡远清没有恶意,再过三、四个时辰,穴道应能自解。」

    程漱玉道:「如果不行呢?」每个门派都有其独特的点穴手法,大部分的点穴并无伤人之意,被点者即使未再解穴,经过一段时间仍能自解而无恙;却有少部分手法十分霸道,不但解穴不易,若未能由点穴者给予解穴,即使后来穴道自通,也会留下一些伤病。青城派的点穴手法,据古剑所知,会不会对人造成永久的残害,全凭点穴者出手的轻重。胡远清不是坏人,照说不会使出重手,但方才两次出手均十分紧急,难保不会有任何闪失。
  
  古剑考虑了一会,说道:「只好跑一趟八仙庙了。」程漱玉兴奋道:「你快把脸上的药水洗掉,咱们瞧瞧魏宏风和贝宁去!」八仙庙是拔仙台上众多寺庙中较大的一座,却被青城派给全包了下来。门口站着两个青城门徒,古剑仔细一瞧,认出来是潘宏声与郭宏宇,趋前说道:「潘师兄、郭师兄,能否让我们……」话未说完,潘宏声问道:「你是谁?怎么认识我们?」古剑嗫嚅的道:「在下……在下成都古剑……」

    潘宏声不耐道:「什么成都古剑?我可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古剑道:「在下多年前也曾和两位师兄共同学艺,师父给我取名古宏剑……」这话一出,潘、郭两人差点没跳了起来!再仔细打量一番,郭宏宇道:「难怪有七分面熟,一时之间,却一直想不出来;可是当年你不是已经跳下断崖,尸骨无存了吗?」古剑道:「跳崖是真,只是没有顺利的死掉。」潘宏声道:「原来如此!咦!好像成都有一个叫古家剑法的剑钵也叫古剑,莫非……」

    古剑道:「正是在下。」话一说出,两人同时大笑!古剑耐心等两人笑完才道:「请问魏师兄和贝师姐在吗?」潘宏声敛起笑容道:「千万别再叫我们师兄,想必你也明白,如果当年你没跳崖,掌门师伯一定赶你出去。」古剑道:「两位大哥说得没错,在下此次前来,并非想重入师门,而是想探访故旧,请问魏师……魏大哥和贝……姑娘在不在?」

    郭宏宇道:「想来这里瞧大师兄的人太多啦,不胜其烦,掌门师伯要我们守在这里,未经他允许,谁都不能探访;至于贝师姐正陪着大师兄在里头练剑,也不便出来。」程漱玉道:「我们也不是非见他们不可,只是这两位姑娘被青城派的高手点中哑穴,不知贵派还有谁能解?」潘宏声仔细瞧了纪、洪二人道:「下手之人功力似乎不低,你们到底得罪了谁?」程漱玉道:「除了胡远清这个死赌鬼,难道还有别人?」

    潘宏声笑道:「说得也是。可是本派的哑穴需从膻中穴解起,如果两位姑娘不介意……」膻中穴在双乳中间,程漱玉道:「当然介意!两位大哥生得如此俊,心地想必是好的,拜托帮个忙,请贝姑娘出来一会!」潘、郭二人见了纪、洪二女的美貌,还真难拒绝,但又不敢违背掌门人的命令,互视了一眼,终究不敢作主。
  
  郭宏宇道:「我去问三师兄。」走进庙内找人。过了一会,传来扰攘的人声,走出来十余人,以江宏汉为首,加上柯宏升、钟宏达、钱宏亮等等,古剑定睛一看,全是当年天龙门及地虎门的众位师兄,躬身施礼道:「在下古剑,向各位大哥问好。」这身段、手势及语意,全是青城派师弟向师兄每日初见行礼问好之礼仪,只是把「师兄」两字改成「大哥」。
  
  江宏汉第一句话仍开口问道:「你真是当年的古宏剑?」古剑点头称是。江宏汉又问:「有一个古家剑法的剑钵,叫什么古剑的,也是你?」古剑依旧点头默认,却引起一阵讪笑,钱宏亮道:「你们家除了你,当真没有其他练剑的年轻人?」古剑道:「本来应由我姐夫赵石水参赛,却在几天前受了伤。」青城众徒不禁露出轻蔑的微笑,有的道:「这么看来,我们几个也能当百剑门的剑钵啰!」有的说:「拜托你别说待过青城,更别说认识咱们。」

    一旦有人起了头,就有人接着冷嘲热讽下去,把古剑说得极为不堪。反正那是以前的事,古剑倒不生气,心想:「贝师叔公死得太早,这些人在商掌门的带领之下,只顾练剑,忘记修口德。」古剑释怀,纪草突然抓起狂来,以指作剑,连点了数名青城门徒的哑穴。

    原来她被胡远清糊里糊涂的点中哑穴,早已憋了一肚子气,见这些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再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调谑古剑,实在令人厌憎!她口不能言,满肚子的气正无处发泄,终于按捺不住。江宏汉等人万没料到会有如此高手与古剑同行,震惊之余,纷纷拔出长剑,朝她身上招呼,纪草也不甘示弱,拔剑相迎。
  
  「住手!」短短两个字,浑厚而刚强,众人不由自主的停剑,一男一女从庙内走出,男的身形俊伟,肩宽膀厚,一脸的粗犷豪迈;女的肌光胜雪,容颜姣美,举止端庄,正是魏宏风和贝宁。青城众徒纷纷收剑,齐声行礼道:「大师兄、二师姐安好!」魏、贝二人分别回礼道:「大家安好!」「各位哥哥安好!」

    本来排在前头的江宏汉,也变成贝宁的师弟,原来她的天分高,武功进境后来居上,逐渐超越其余比她年长之人,依现今的青城门规,武功高者为师兄、师姐,因此成为仅次于魏宏风的二师姐。但她十分谦和,自知年纪较多数人为轻,尊称众师弟为「哥哥」。古剑乍见故人,心情激荡,向前一步行礼道:「风师兄!贝师姐!」又忘了自己已非青城门人。
  
  魏、贝二人满腹疑窦的瞧着古剑,只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还没想通怎么回事,却闻柯宏升道:「这个人叫古剑,来自成都,自称是……」话未说完,贝宁突然拍手叫道:「你是阿剑?」古剑满肚子的话想说,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点头称是。贝宁粲然一笑,随即又叹道:「这些年来,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想起古剑在青城的日子,目眶微湿,也不知是喜乐多还是感伤多一些!
  
  这么多年不见,贝宁依然如此关心他,古剑十分感动,哽咽答道:「还好!」魏宏风道:「进来坐吧!」江宏汉却道:「师兄,掌门师伯有交代,未得他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去。」贝宁道:「古宏剑不是外人,师父还没正式将他逐出门墙呢!」古剑不愿为难他们,说道:「没关系,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扰,确有不妥!今日有幸能见到两位,心愿已足!」

    程漱玉笑道:「我们有两位姑娘被胡远清点了哑穴,听说古剑认识你们,就逼着他带路。也不知那死赌鬼点的哑穴狠不狠,想请贝姑娘帮忙解穴。」贝宁道:「我来试试!」便在两人胸口膻中穴各点了一次。纪草穴道甫解,裣衽一礼道:「多谢!」说完自动去给那几个点上哑穴的青城弟子解穴,并一一赔礼。古剑心想:「纪姑娘平常虽然有些任性,但毕竟是大家闺秀,真正遇上好人,还是明晓礼数。」

    未料她刚赔完礼便回头对魏宏风道:「魏大哥!听说您的『寻龙剑法』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不知与胡赌鬼比起来如何?」这问题来得突兀,魏宏风愣了一会才答道:「胡先生乃前辈高人,在下就算涉猎『寻龙剑法』,论火候也远远不如。」纪草道:「不瞒您说,我是乐游苑十六金钗中唯一得到『极乐剑法』真传之人……」江宏汉道:「难怪方才一出手,就让大伙吃瘪。」

    纪草道:「多谢夸奖!但我被胡老头突袭得逞点了哑穴,很不服气,真想试试贵派的『寻龙剑法』,是否确如传言所说如此厉害?」她面带微笑盯着魏宏风不放,目光中竟有挑衅之意。魏宏风道:「姑娘如果不服气,理应再找胡前辈较量才是。」纪草道:「这个死赌鬼不知躲到哪儿,只好找上你;说句老实话,方才你若出来晚一些,这几个师弟们,恐怕……难道你怕输?」

    「胡说!」柯宏升斥道:「你们身为主办剑门,难道不知试剑大会的规矩?这个时候,魏师兄怎能与你比剑?」纪草道:「这里不方便,可以到升仙石去比,不瞒您说,比起其他三大剑门的剑钵,小妹的剑法可能略逊一筹,如果你连我都怕,那就别妄想抢进四大剑门,不如趁早回青城山,追鹿赶狼去吧!」

    「逐鹿剑法」与「驱狼剑法」正是青城派最粗浅的两套剑法,她不断以言语挑衅,魏宏风并不在意,却有许多青城弟子忍不住叫骂起来。有的人手按剑柄,若非看在乐游苑的分上,恐怕已拔剑相向。古剑把纪草请到一旁,轻声道:「不可对风师兄如此无理!」纪草动唇不出声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古剑道:「这什么意思?」

    纪草道:「别忘了你也是剑钵之一,日后争名排位,早晚得过他这一关。不如让我和他先打一场,你瞧仔细些,说不定可以发现『寻龙剑法』的若干破绽,来日正式比试,不就多了一分把握。」古剑轻声道:「别傻了!风师兄是个天生的习武奇才,他的『寻龙剑法』就算让我看一百遍,恐怕也找不到什么漏洞。何况他对我有授剑之恩,若真碰到,让他赢一场又有何妨?你快去赔礼,不可胡闹!」

    纪草吐吐舌头,这么一来,魏宏风岂不成了自己未记名的师祖?过去作了一个揖,道:「不比啦!算我大嘴说错话,向您赔罪!」魏宏风报以微笑,表示一点都不介意,但其他的人却不甘这么就算,钟宏达道:「你以为这样就算了吗?」纪草两手一摊,道:「不然你想怎样?你们的大师兄不便出手,由谁来教训我?」钟宏达道:「应付你不须大师兄出马,二师姐就可以让你俯首认输。」

    「没这回事!」贝宁急道:「纪姑娘不过是一番玩笑话,何必在意?」钱宏亮道:「二师姐若不出手,别人还以为咱们除了大师兄之外,再无能手。」柯宏升道:「人家既然欺到头上来,咱们可不能示弱;否则传扬出去,都说咱们青城派不过是个纸老虎,任谁都可随意消遣,再拍拍屁股走人?」贝宁道:「习武之目的不在于争强斗气,我们练得高兴就好,人家怎么说,又何必挂在心上?」

    钱宏亮道:「师姐您练『寻龙剑法』也好一阵子,难道不想找个对手试试?」这话说出,纪草、古剑等人无不吃惊!尤以古剑为甚。在他印象中,小时候的贝宁对于诗琴书画甚至女红的兴趣,都要比舞刀弄剑来得高。贝远遥在世时,也从不逼她练剑,所以当年的剑法跟其余师兄弟相比,并不算突出。未料几年不见,不但超越几名师兄,跃居为仅次于魏宏风的二师姐,更提早练了『寻龙剑法』!而青城派的女弟子向来不多,练成『寻龙剑法』的更是从所未闻!
  
  原来贝远遥死后,商广寒看出贝宁的潜力,不断告诉她:若要为死去的爷爷报仇,只有勤练武艺,并收她为徒,让她和魏宏风一起学剑,果然贝宁的剑法因此而一日千里,并于数年后开始学习『寻龙剑法』,只是这套剑法实在太过艰深,两、三年的功夫,还谈不上融会贯通,驾御自如。果见贝宁道:「我还没练熟呢!怎见得了世面?」

    纪草向前走两步,对着贝宁笑道:「贝姑娘帮我解了哑穴,小妹正愁不知该如何回报?如能陪您练上一段,正是莫大的荣幸。看剑!」不等对方婉拒,拔出长剑,迳刺贝宁眉梢。这一剑来得突然,贝宁不得不应,仍试图劝和道:「别比了!我还做不到收发由心,万一有什么轻重拿捏不妥,岂不遗憾!」

    这是由衷之言,听在纪草耳里,却以为对方瞧不起人,将「极乐剑法」使得愈加凌厉,说道:「你尽管使出绝招,若真能伤得了我,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绝不怨人!」贝宁在转瞬间变了数招,并道:「别这么说,纪姑娘的『极乐剑法』刚中带柔,变幻莫测,小妹恐须多学几年才跟得上。」

    两人边说边练,都是轻翔灵快的剑路,犹如两只彩蝶翩翩飞舞,煞是好看,纪草道:「贝姑娘不愧为贝远遥前辈的后人,年纪轻轻,已将『袭豹剑法』使得如此迅捷刁钻,小妹若不全力施为,恐怕难以招架!」说完剑势更盛,招招抢攻,贝宁顿感压迫,留神密守。
  
  拔仙台上本就人气极旺,听说两个貌美姑娘打得精彩,很快就围满观看人潮,后来的人弄不清楚,纷纷询问前头是怎么回事?在得知是乐游苑的千金大斗青城派女弟子,更是睁大眼睛。此时整个武林的人,几乎都在这座山上,只要任何人小输个一招半式,很快便会传遍整个江湖。
  
  贝宁与纪草两人以快打快,瞬间交换了百余招,纪草逐渐熟悉「袭豹剑法」,出招运剑益发大胆,慢慢占了上风。毕竟乐游苑的「极乐剑法」也是天下著名剑法之一,贝宁以「袭豹剑法」相抗不免稍吃了亏,拖得愈久愈不利!这个节骨眼上,青城派实在输不起这个面子,江宏汉忍不住心急喊道:「师姐,用『寻龙剑法』!」

    『寻龙剑法』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深奥难学,全场轰然,许多人难以相信青城派除了魏宏风之外,竟还有年轻弟子学会了?有人忍不住说道:「青城派就爱虚张声势,她如果真会使,早就拿出来用啰!」贝宁忙于应付对手一波波的剑势,即使听到一些杂言杂语也无法分心回话,她很清楚自己的『寻龙剑法』离控卸自如的境界还差得远,可以打赢,却很难保证不伤人;但若让了这场比试,不但师父不悦,更触了师兄参赛的霉头。
  
  纪草却是一心想要逼出她的『寻龙剑法』,剑光连闪,嗤嗤急响,贝宁应得愈发紧迫,缓步退到墙边,忽见对手一记绝妙的狠招凌空袭来,心中只想到『寻龙剑法』中的一招「擎天怒火」可挡,但这招太过强霸,稍有不慎,极有可能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她心思电转,心想不过是一场比试,难道胜负就这么重要,值得为此伤人?善念一生,正打算弃剑认输,忽闻魏宏风道:「化龙点睛。」贝宁从不怀疑师兄的本事,想也不想,剑尖轻转,对准对手左眼。这记妙招看似狠毒,其实不难避让,纪草一个翻转闪开,准拟回剑再攻,又听魏宏风道:「幻云藏龙。」贝宁似迷似幻,抓不清来势的一剑跟着刺来,仓促间猛刺数剑,回了一招「风雨交加」,却被贝宁反客为主,欺了上来。
  
  此时纪草应以「极乐剑法」中的「迷离仙境」这招回应才对,毕竟她经验火候还嫌不足,碰到真正深奥玄妙的绝招,一时之间,很难果敢的使对招式,曾经指导过她的古剑看在眼里不免心痒,心中浮起了出言指导纪草与魏宏风一拚的念头。可是转念一想,纪草是来胡闹的,她的对手却是「贝师姐」!因此这个想法稍踪即逝,始终没有开口。贝宁妙剑连连,纪草节节败退,不到十招,胜负已分,也没伤人。
  
  拔仙台响起了震天的掌声,试剑大会办了多次,少见女剑钵参赛,就算有也难达顶峰。这次同时看到两名外貌清美剑法出众的少女斗剑,精彩绝伦之外尚有一种柔美情境,观者莫不大呼过瘾,这场小试剑,势将成为这几天人们茶余饭后的话头。贝宁收剑行礼,谦道:「纪姑娘剑法高明,小妹赢得侥幸至极。若非师兄指点,恐怕也……」「输就是输,别替我找理由!」纪草噘着一张傲嘴,收起长剑,以充满失望的眼神瞧了古剑一眼,迳自离去。
  
  洪娇蕊喊了一声:「等我!纪姐姐。」追了过去。古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心想:「幸好程姑娘都看在眼里,她能言善道,定能帮我说个明白。」一转头才发现程漱玉早已不见芳踪!郭绮云道:「方才比试正激烈时,只听见她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什么话也没说。」古剑心中纳闷:「怎么最兴冲冲想来的人,却最急着走?」不知怎么,突生一股莫名的阴霾。
  
  郭绮云道:「你和贝姑娘多年不见,该有一肚子的话吧!我不打扰,也该走了。」古剑道:「山路崎岖,要不要送你一程?」郭绮云浅浅一笑,摇头而去,她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古剑还有许多话想说,好不容易等到人群逐渐散去,忽见有人指着远方喊道:「回来了!掌门师伯恐怕得到了消息,正赶着回来!」顺着众人目光看去,果见商广寒携着众师弟,正快步走来。
  
  古剑忽然忆起往事,思道:「在这些人眼里,我还是那个愚蠢无用的『古宏剑』,何必再多所牵扯?」也不道别,转身欲离,走不到几步,赫见贝宁抢在前面道:「要走了?」古剑苦笑道:「大家都在山上,不怕见不到面,等哪天你不忙了,再来叙旧。」贝宁体谅他的尴尬处,还以微笑道:「不要忘了!」

    几个姑娘晃眼间走得一个不剩,古剑忽然觉得慌荡荡,纷乱乱,却理不出什么头绪。信步缓行,回到木房,一进门便见祖父、父亲和姐夫三人围桌而坐,桌上除了酒壶、酒杯之外,还放了不少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古铁城混着酒气,一脸不悦的道:「别家的剑钵上了山还是天天闭门习剑,只有你整日悠悠忽忽的闲晃。」古银山道:「罢了!他这点本事,碰到谁也枉然。剩不到几天,有时候放松心情应战,倒也未必吃亏。」

    古铁城道:「爹,难道您没听说此次的『求剑赛』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古银山道:「我当然知道,丐帮和青城不说,辽东的『长剑门』,山西的『快剑六十七』及咱们的朋友『白晶堡』,都是盛名已久的武林世家,昨天又听说残帮的一个陪练,连败道清宫的太羽、太真;若真如此,残帮那位女瞎丐恐怕也不容忽视。」赵石水道:「算起来也不过六个强手,阿剑排在螭蚊剑第七位,恰可避开他们。」

    古银山摇头道:「历年试剑,总会冒出一些异军突起的剑钵,从默默无闻到一鸣惊人,除非他们签运不好撞在一块,不然……」赵石水心知爷爷只要一开口,便会唠叨个不停,想给古剑解危道:「阿剑渴了吗?要不要也来一杯。这壶五粮液香醇浓郁,是闾丘少爷亲自抱来的,还说特别要请你尝尝。」古铁城道:「这对父子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我们只好陪着喝,没想到他们白晶堡名噪一方,真碰到大比试,也免不了忧烦。」

    到了这个时候,哪个剑钵不烦躁?古剑拿起酒杯,一口吞进腹内,只觉得肚子仿佛快烧了起来,心中更加五味杂陈,他酒量本差,空腹喝下一杯浓烈的香酒已醉了七分,头晕目眩看不出爷爷和爹在絮叨什么?突然觉得心烦意乱,抢了桌上的酒壶往嘴里灌,咕噜几声便被抢走,爷爷和爹气得更加脸红脖子粗,指着自己骂将起来!

    古剑带着醉意,突然有种不吐不快的郁闷,大声道:「你们放心,我的功夫大有长进,绝不会再给你们丢脸!不管碰到谁都不怕……」换成古剑发泄个不停,古银山和古铁城面面相觑,对赵石水道:「他喝醉了!扶上床吧。」古剑挣扎着上床,继续吵嚷一阵才沉沉入睡。
  
  睡到中夜,忽感耳朵搔痒,睁眼一瞧,烛光隐隐中站在眼前的却是程漱玉,一手拿着灯笼一手抓着羽毛笑吟吟道:「睡饱了吗?有事请你帮忙。」古剑问道:「现在什么时辰?」程漱玉道:「大概三更末四更初吧!」这个人先是不告而别,又在最不该来的时辰扰人清梦,然而瞧着她甜甜的笑脸,古剑却也生不起气来。转头看看熟睡中的家人,蹑手蹑脚下了床,程漱玉道:「他们吸了我的迷香,不睡满三个时辰,就算拿刀子砍也不会醒!」

    古剑摇头道:「我以为你跟侯神医学的都是正经医术呢?」程漱玉笑道:「这招再正经不过,有很多人怕针怕刀,非把他先弄得昏昏沉沉不可。」古剑道:「我也被你弄得迷迷糊糊!」程漱玉道:「你是说下午的事吗?」古剑道:「我只是想不透,怎么原本最兴冲冲想看英雄美女的人,却无声无息的溜了!」

    程漱玉道:「先坐下让我帮你改头换面,再告诉你原委。」说着打开桌上的一口箱子,拿出各式药材,一边动手一边说:「我看到锦衣卫。」古剑心中一震,随即冷静下来,道:「他们在此出现,或许只是单纯的观战。」程漱玉道:「没错,四大统领也算是武林中人,想观赏试剑大会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江湖上与锦衣卫有恩怨的人不在少数,只要这些爪牙一出现,很多人都会没心情观战。因此四大剑门必会请他们承诺,保证试剑期间不抓逃犯不伤人。」

    古剑道:「有百剑门保护,即使是锦衣卫也不敢轻举妄动,你该可以安心。」程漱玉摇头道:「他们若没想做什么恶事,怎会易容而来?这妆全是萧乘龙亲自化的,要不是刘易风这死胖子和金克成的鹰勾长鼻难以遮掩,我也未必能轻易识破。」古剑道:「这四个人不是都答应不再抓你?」

    程漱玉道:「狐知秋也来了,他可没答应放我一马。这个人不但是天下第一剑狐九败的弟弟,更是萧乘龙这群鹰爪的顶头上司,锦衣卫的头号人物,无论武功、智计都远远超过四大统领。萧乘龙他们回京之后必定会弄个死尸,谎报我已死,但这事瞒得了皇上,却瞒不住他……古剑,如果他真要抓我,你不要管!」古剑没说什么,心中却十分明白,无论狐知秋是什么三头六臂,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受难而不理。
  
  这时铜镜上的自己,已经变成另一个陌生的人,古剑问道:「你要把我扮成谁?」程漱玉道:「狐知秋呀!」古剑道:「难怪有几分像狐九败前辈,莫非你要我扮成他的样子做坏事?好让他被百剑门赶下山。」程漱玉笑道:「锦衣卫是陷害人的行家,想陷害他们的头头恐怕没那么容易。其实刚好相反,我要你扮成他的样子做件好事。」古剑愈听愈是迷糊,摇头示意不懂。
  
  程漱玉道:「那些残帮的朋友正受寒气所苦,我想替他们找些御寒草药,但他们来的人太多,衣着过於单薄,住处风大,待的时间又长,一般的草药,根本不够吃。除非有驱寒圣品龙须根,否则这群宁死不肯下山的残丐,一场试剑下来,恐怕活不到一半。」古剑道:「山上有这种药吗?」程漱玉道:「在一线天附近有一株,这龙须根露一藏九,我发现时,光是露在土上的至少就有十来斤,是罕见的巨株,可惜被一块千余斤重的巨石压住。」

    古剑道:「管它有多重,多叫几个壮汉搬不开吗?」程漱玉道:「已经有人在弄了,京畿药神庄的李光拔带着家人,趁着夜半无人之际掏挖巨石,欲将这种稀珍药材据为己有,批售图利,我和他商量半天,竟连一根须毛都不肯给!」此时古剑已妆扮妥当,看着镜中冷峻孤岸的陌生人,说道:「你要我扮成狐知秋去找他索药?」

    程漱玉笑道:「正是,你愈来愈机伶了!即使在京城,亲眼瞧过狐知秋的人不多,却没人不怕他。据说狐九败与狐知秋两人无论长相或神情都颇为相似,你与狐九败相处过一阵子,想必对他的举手投足颇为熟悉,尽力揣摩其言行举止,反正夜色昏黑夜雾浓重,一般人也不易分辨。」古剑道:「可是我声音学不起来。」

    程漱玉道:「尽可能少讲话。非说不可时,由我出声,你感到指头被人用力捏住时,配合开口佯装说话。」说着从箱中拿出一件黑色的劲装道:「到外面换上这一件,等我出来。」古剑依言更衣,约莫等了半炷香才见一个大胖子走了出来,像极了刘易风。古剑叹气道:「好端端的一个清秀佳人,却偏爱装胖子。」程漱玉笑道:「胖子的工虽多,但都长得圆脸肥脖,好学容易做。」

    「快点!快点!都四更天了,你们还在慢慢磨蹭!可知这条龙须根值多少银子?要是等到天亮之后还挖不出来,这路上人来人往,若再被哪个行家发现要跟咱们争抢分夺,可就麻烦啦。」说话的是药神庄庄主李光拔,一脸的焦躁紧张!大公子李德金边挖边喘着道:「已经挖得差不多松了,可是这石头比原先的预估大了许多,光凭咱们五个人未必推得开。不如把露出来的根须切掉,泥土埋回去遮掩,今晚再多叫几个人手。」

    李光拔斥道:「笨蛋!你忘了稍早那个胖姑娘吗?她向我分药不成,定会找人回来抢药。」三少爷李德水道:「她是什么来历?怎么爹没想到……」说着用药锄比了一个杀人的手势。李光拔摇头道:「你不想活了?如今这座山等于是百剑门管辖,任何人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掀翻了这座山也会把凶手给找出来。」二儿子李德山高举一个大榔头道:「让我试试把这腰细头粗的石头碎成两半。」

    李光拔道:「你们内力不足,光凭蛮力,还没击碎,已经把这山上的人全给吵醒。」说着双手抢下大榔头,屏息运气,一声闷喝,对着巨石较细处连击三次。然而这颗巨石最细的地方也超过一人合抱,石质坚硬,任他打得双臂发麻却纹风不动,不过多了一点缺口。李光拔不肯放弃,重新提气挺腰,才举起榔头,却不知什么时候背后多了一个人,一手抢下榔头,推开自己,跃向半空,连人带着榔头急转三圈,重重击在巨石之上,再飘然落下。

    过了半晌,才听到一声碎裂,巨石竟由上而下,碎成两半。原来这石头未必在细处最弱,击碎的秘诀在于是否顺着石纹施力。然而无论如何,眼前这位冷峭严峻的中年人确已展现出深厚的内力。李光拔不敢怠慢,鞠躬道:「在下京师李光拔,感谢高人相助,敢问阁下是何方……」

    「笑话!」站在中年高手身旁的胖子厉声道:「既然是京师人氏,怎么不识『狐头子』?」这两人正是古、程二人假冒的狐知秋及刘易风,古剑抓住机会显露一身深厚的内力,再加上程漱玉维妙维肖的拟音术,令人不得不信。李光拔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带着几个儿子跪道:「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狐大人、刘大人原谅则个。」程漱玉道:「起来吧!你怎知道我是谁?」

    李光拔等人这才敢起身,道:「刘大人前一阵子常来买药,与小的有数面之缘,难道忘了?」程漱玉道:「过去的事别提啦!我问你,为何三更半夜来这里铲土击石?究竟想挖什么宝物?」李光拔犹豫了一会才道:「不敢欺瞒二位大人,石头下面有一株龙须根,固精去寒颇具神效。」程漱玉道:「是吗?圣上这几年身体微恙,御医说恐是寒气侵体,却始终没能根治。这龙须根如果真有神效,进贡朝廷的人,必有数不完的荣华富贵。」

    李光拔眼睛亮了起来,他本来就有打算将取到的龙须根切一半进贡,以换得一官半职,只是不晓得皇上需不需要,直道:「小的一介草民,荣华富贵实不敢想,但圣上的龙体关系着天下苍生,若真能有所献贡,岂敢藏私?」程漱玉笑道:「好极了!快把它挖出来瞧瞧。」这石头变轻后续便容易了,李光拔父子七手八脚将巨石推开,很快把龙须根给挖了出来。

    这龙须根身形弯曲,果然颇有龙形,身比腿高,须比臂长,程漱玉点头道:「若整株呈给皇上,必定龙颜大悦!」李光拔脸色略变,道:「这……皇上恐怕……用不了这么多。」程漱玉捏着古剑的手指,偏过头以一种冷酷的声音道:「李光拔!你有几颗脑袋,敢把切过的东西进贡给皇上?」

    狐知秋的长相本来就令人不寒而栗,再配上这等声音,李光拔从未见过如此威严的大官,差点没再跪下去!点头如捣蒜的说:「是!是!是!草民立即派人包装妥当,送入京城。」程漱玉道:「你打算找哪一家镖局护送?」李光拔道:「还未想到。」程漱玉摇头道:「这座山上到处都是武林高手,若没有两手功夫,想把这么珍贵又这么大的东西平平安安的送下山,可不容易。」

    李光拔总算机灵,想到这时候该做个功劳给狐知秋。恭道:「大人所言甚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若要万无一失的送到京城,只好斗胆拜托两位大人……」假刘易风假装不敢擅自决定,转身恭敬的请示假狐知秋,古剑却故意迟延了一会才点头,程漱玉道:「好吧!给皇上办事,也不能计较麻烦。」

    李光拔道:「两位大人住哪儿,我们给您整理好再送去。」程漱玉道:「我们正在办一件重要案子,不能轻易泄露身分。」李光拔道:「我们绝不说。」程漱玉道:「我们的住处,你们还是别知道的好。」说着把龙须根接下,扛在肩上,和古剑大摇大摆的离去。
  
  夜色迷蒙,谁也没发现古剑所击碎的巨石,长得像一尾翱翔九天的飞龙。两人将药材直送跑马梁,郭世域识得此乃珍稀药材,咿咿呀呀却表达不出谢意,欲下跪磕头又为古剑所阻!郭绮云往前紧紧抱住程漱玉,轻声道:「谢谢你!」片刻后程漱玉取出手巾,替她拭去泪痕,简要说明取药经过及用药之法后告别。
  
  程漱玉做了一件得意之事,一路上哼着小调和古剑并肩而行,途经大爷海,二人走到水边洗脸卸妆,洗毕程漱玉心血来潮,要古剑陪她登上湖中的「试剑台」上坐看日出,这时天才蒙蒙亮,星光熹微下的湖面澄碧无波,繁星漫天,碎石环绕,一片荒静,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二人。

    她取出手巾,轻轻帮古剑擦去脸上水珠,不知怎么,泪水却突然不听使唤的涔涔流出!前一刻轻快畅意,这一刻却潸然落泪,古剑实搞不清楚怎么回事?问道:「有心事吗?」这话一出,程漱玉的悲伤却更难抑止的痛哭起来。过了良久,才察觉自己的失态,道:「你不要再见我啦!」说完起身,头也不回的跑开。

    古剑被她这么一弄,心情也是五味杂陈,闷着走回木房,家人都还熟睡,和衣躺下,心中思潮起伏,好不容易才睡着。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但见杨放、洪子扬、洪娇蕊站在床前,洪娇蕊笑道:「所有剑钵都紧张得难以入眠,只有你老神在在,睡到太阳晒屁股还不知醒。」古剑道:「现在什么时辰?」洪子扬道:「快午时啦!」古剑立即起身回道:「我爷爷他们呢?」洪娇蕊道:「古爷爷、杨爷爷和我爷爷几个人先到忘忧坊喝茶,等待闾丘公子的好消息。」

    古剑道:「什么消息?」杨放道:「你忘了吗?今天是允照抽签的大日子呀!咱们四家结盟,说要互相激励的。所以想找你一齐去帮他壮点声势。」古剑恍然大悟,今日是六月三十,百剑外的剑门需在今日抽签决定「求剑赛」的分组,签运好坏极为重要,道:「别误了闾丘兄的大事,快去拔仙台!」四人来到拔仙台时,广场上已站满等着抽签的剑主、剑钵和关心的人。

    虽然大多数的人早已明白「求剑赛」抽签和比试的办法,为了避免无谓的争议,主办剑门乐游苑仍由纪青云亲自对着众人解说道:「这次的求剑赛和以往一样,参加剑门的剑主依报名的先后次序上来抽取竹签,总计一百九十二家剑门分成天、泽、火、雷、风、水、山、地、干、兑、离、震、巽、坎、艮、坤十六组,每组恰好是十二家剑门,参赛的剑钵以单败淘汰的方式击败其他家剑钵,成为该组的『剑首』,方能取得参与『争剑赛』的资格。关于这点,诸位剑主、剑钵有没有人不清楚?』说完环视一圈,未见任何人表示异议,向身后比个手势道:「开始了!」

    众人眼睛一亮,从后头鱼贯走出十六位体态袅娜的妙龄少女,正是乐游苑十六金钗,但见她们手上各拿十二支竹签,步履轻盈的走到众人前方,摊开手上竹签正反两面供人检视。这么做是让参赛者亲自检视,证明每支竹签的外表一模一样,绝无徇私舞弊的可能。其实大多数的人都相信试剑大会的公正权威,没有几个人认真察看,倒是趁此机会多瞧几眼美貌姑娘的人多一些,有些纨裤子弟为了更靠近的瞧看,明明不是剑钵也挤到前排,尽管有些人稍稍无礼,姑娘们仍面带微笑;唯独纪草始终臭着一张脸的,谁敢多瞧一眼,准会被她回瞪得无地自容。
  
  洪娇蕊见状,对古剑骂道:「瞧你把人家气成这样,还不去赔礼!」硬把他拖至前排。纪草走到尾巴见到古剑,忽把竹签收束起来,对准他脑门拍了下去,斥道:「你不是求剑赛的参赛剑钵,过来凑什么热闹!」旁人看到无不大笑,连纪草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只有古剑尴尬摸着赤辣辣的脑门,还是弄不太清楚怎么回事?
  
  十六位姑娘走过一圈回到台上,依序将竹签扔进一个大竹筒中。纪青云拿起竹筒,不住上下左右翻转摇晃,确认所有的竹签完全混匀,在桌上重重一放,后退一步。一个乐游苑的年轻家仆拿着一本名簿朗声读道:「请山西八爪剑门孙福亮剑主准备抽签。」

    一个老者上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一番,才谨慎的夹起一支竹签,自己看了一眼,交给身旁的纪青云,朗声念道:「八爪剑门孙真抽中泽组第九剑门。」紧接着一名老学究跟着唱名一遍,大笔沾墨,在墙面上第二张红榜纸的第九行写下「八爪剑门 孙真」六字。






卷3:太白試劍




第十七章 缘定

  各剑门的剑主陆续上台抽签,由于每一组只能有一家剑门出头,谁都不希望和传言中几个厉害的剑钵同组。丐帮帮主骆龙排在第三十六位上台,给范濬抽到的竹签是干组第二剑门,原先抽到干组的剑门个个如丧考妣!其余的人则暗自庆幸。青城派和丐帮都来了不少人,这两派似乎颇有交情,不但聚在一块,两位门主更是并肩而立,谈笑风生,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有传言中的瑜亮情节;而残帮远远聚在另一角落,以人数而言也算声势浩大,他们的签表排在第五十九位,剑主郭世域神情严肃,抽起竹签瞧了一眼,脸色却更加惨白,颤巍巍的握着,纪青云伸手拿来喊道:「干组第九剑门。」全场哗然,都说丐残之争提前对决,这回可有趣了!
  
  郭世域低着头走回残丐堆中,到场关切的数百名残丐个个陷入愁云惨雾,古剑暗暗瞧了一眼郭绮云,她双手合十,倒是不惊不惧神色宁定。而骆龙、卫飞鹰和范濬等人亦面带微笑,似乎不把残帮的剑钵放在眼里。签愈抽到后面愈令人紧张,闾丘项山在第七十八位上台,抽到艮组第十剑门,虽然避开了范濬和郭绮云,却碰上了辽东长剑门的好手柳安太,仍将是一场恶战。
  
  然而最折磨人的还在后头,由于青城派排在倒数第二的一九一签,先抽完的剑钵没人敢先行离去,就是得确定魏宏风不会跟自己同组。随着签筒上的竹签逐渐减少,人们的心情反倒忐忑不安,每一次唱名都会引起一阵惊呼,提早额满的剑组自然欢欣鼓舞,剩下的则是一阵唏嘘。轮到商广寒上台时,整个拔仙台闹哄哄难以安静,剩下两个空位,竟在干组和艮组!就连一直胸有成竹的骆龙,脸色都有些异样。
  
  商广寒拿起竹签,广场上突然一片宁静,当纪青云报出「干组第一剑门」时,全场轰然,再也没有人听见接下来的老学究在念什么……骆龙的微笑似乎冻结在风中,商广寒亦是神情凝重,走到前方拱手道:「实在太不巧了!」骆龙道:「真是不巧极了!」两位剑钵则默默凝视对方,不免流露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敌意。
  
  签尽人散,拔仙台上的人们一哄而散,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洪娇蕊早一步奔回忘忧坊报告,古剑等人走到时,洪承泰已经得知抽签的结果,安慰闾丘父子道:「别担心,长剑门的『流风剑法』虽是辽东一绝,比起丐帮和青城派,却也谈不上可怕。」杨继道:「三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曾和柳安太的爷爷柳五心有过一番比试,谁也没占到便宜。事后回想他的长剑虽然有些邪门,倒也未必没有破绽。可惜事隔多年,当年的招式也忘得差不多。」闾丘项山道:「感谢两位前辈指教,我们尽力就是。说来还得感谢老天爷,没让我抽中干组。」

    洪承泰笑道:「说得极是,这一组实在太吓人了!叫两个有闯进『夺剑赛』本事的剑钵提前在『求剑赛』一决胜负,实在太过残忍。」洪娇蕊问道:「用抽签来决定组别实在不公平!每一组只有一人能出头更是奇怪!难道没有更好法子来试出真正的前十六名?」古银山道:「洪大小姐说得不无道理,然而百剑门要靠试剑大会分出一到一百名的排序,如果让每个剑钵都比个过瘾才分出高低,恐怕比个一年半载都还没完呢?所以才定出『求剑』、『争剑』、『排剑』、『夺剑』四个阶段。愈到后面愈精彩,自然安排得更周全,至于前面的求剑、争剑虽然牵涉的剑门众多,却也无法在此阶段耗费太多时日。」

    古铁城接着说道:「求剑赛要在短短几天之内,从一百多个剑门中挑出前十六名,无论怎么安排,都不可能圆满。再说以往的求剑赛,像闾丘公子这等功夫的剑钵,能有两、三个就不错了!通常也碰不到一块,因此这种方式,在以往从未引起争议。」洪娇蕊道:「你说的什么『求剑』、『争剑』、『夺剑』……,听起来好复杂,能否说得清楚些?」洪承泰道:「你早不问晚不问,都要上菜了,才麻烦人家古爷爷。」洪娇蕊嘟囔道:「人家就是现在想知道嘛!」洪承泰道:「子扬,你告诉她吧!」

    洪子扬笑道:「试剑大会四种赛制均不同,但有两个不变的原则:第一,为了让每位剑钵能有充分的时间休息,规定『一日不两试』;第二,无论怎么比,只要不输,就能继续往前争进。首先登场的是『求剑赛』,将百剑外的剑钵分成十六组,这次总计是一百九十二个剑门参加,恰好每组十二名,按照所抽中之签表,第一天由第一剑门对上第二剑门、四对五、七对八、十对十一比试。败方淘汰,胜方在次日分别与第三、六、九、十二剑门比试;第三天则第一至第三剑门的胜方对上第四至第六剑门的胜方,七至九对上十至十二之胜方;第四天则由上、下半部之胜方比试,胜者成为该组之『剑首』,取得挑战『争剑赛』的资格。到了第五天,由十六名剑首中的第一名……」

    洪娇蕊插口道:「且慢,这十六名剑首不再比试分个高下,哪来的第一名?」洪子扬道:「是我说漏了。早期的试剑大会的确是靠一连串的比试,将这十六名剑首排出名次。这么做虽然公平,却得为此而多耗四天,得到的却非最后的结果。因此到了第三次试剑大会,便把比试改为评选,即邀请六大门派的门主和几位江湖名宿作为评判,在观察四天的比试后排出一至十六的名次。以这些人的地位及武功见识,由他们共同估量出来的名次高低,不但公正、客观且权威,与实际的比试结果相较,也差不到哪儿。」

    洪承泰笑道:「据我所知,这么改倒不完全是为了省时省事。试剑大会要办得兴旺,除了百剑门自己要争气之外,江湖中一些有分量的门派和高手肯否前来观剑捧场,也是重要因素之一。然而不知是客气还是多少有些心结?早期的试剑大会不管怎么邀请,这些江湖大老肯来观战的其实不多。直到第三次试剑大会才有人想出这个点子,安排各大门派的门主作为各剑首的评判。」

    洪娇蕊道:「这么一来,变成百剑门请这些大英雄们帮忙,再拒绝就失礼啦!」洪承泰点头道:「整个武林的英雄好汉都来看,试剑大会所建立的权威与地位,自能更加突显。」洪子扬接着原先的话尾道:「第四天所有的剑首都出线后,很快就会公布排名。排在第一位的剑首,可在螭纹剑的十六位剑钵中,也就是百剑门中的第八十五剑至第一百剑,任选一名作为次日争剑赛的对手。若挑战成功,则双方互换名次,胜者才有晋级的机会;排在第二位的剑首,则可挑另外十五位螭纹剑剑钵比试,其余依此类推。」

    洪娇蕊又有问题道:「排在前面的螭纹剑剑钵碰到的都是最强的剑首,岂不最倒楣?」闾丘项山笑道:「并不是每个剑首都会挑试排名最前的剑钵,说不定他打听到这个剑钵不好对付,或是彼此有很深的交情,都有可能让他避前挑后。就拿允照来说,无论他拿到第几名的剑首,都不可能挑古剑比试。」古银山闻言大喜,拉着古剑不断称谢!
  
  洪子扬再接着说下去道:「从第五剑门至第一百剑门,共有鼋、鼍、貔、貅、蛟、螭六层,每层均有十六个剑门。第一天争的是螭纹剑,第二天则由新的螭纹剑剑钵去争蛟纹剑,因此百剑之外的剑首必须连闯六关,才能跻身于排名第五至二十的鼋纹剑门,完成争剑赛的分名排位。」洪娇蕊笑道:「你倒轻松得多,只要比赢一场,就可以进入鼋纹剑门。」洪子扬道:「不!咱们百花庄排在鼍纹剑门第三,我得在第五天打赢貔纹剑门的挑战者,第六天才能选斗鼋纹剑门的剑钵。」洪娇蕊道:「第七天呢,谁才有资格挑战四大剑门?」

    洪子扬道:「抢进鼋纹剑门的十六位剑钵,功夫自然都不含糊,但也只有其中的前四名才有资格挑战四大剑门的剑钵。因此必须安排一场排剑赛,由鼋纹剑门的第一与第十六位的剑钵比试,第二与第十五位的剑钵比试,依此类推;第二天则由第一与第十六位剑钵的胜者对上第八、第九位剑钵的胜者,输的也要对上输的;第三天对上第四、第五、第十二、第十三位的获胜者;排剑赛无论输赢都得比试四场,四天之后,每位剑钵的排名都是货真价实,毫无侥幸。」

    洪娇蕊道:「所以只要在争剑赛挤得进鼋纹剑门,无论排名如何,仍可靠后来的排剑赛扳回。」洪子扬道:「没错!不过排名愈前,打得愈轻松;排名较后,场场都是硬仗,所以争剑赛仍是寸土必争,一般的剑钵仍会尽力争取较好之排名。」杨继道:「上次倒有个例外,沧浪亭的剑钵明明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剑法,却一路隐藏功夫,求剑赛被判为第九名,打完争剑赛只挤到鼋纹剑门第十一位,却在排剑赛过关斩将,抢得第一。此时才有人开始注意到他的剑法,接着他再胜乐游苑的纪青云,并在最难的夺剑赛中,差点打败后来的金剑得主裴友琴。」洪娇蕊拍手道:「好厉害!他叫什么名字?」

    洪承泰与杨继对视了一眼,道:「这个时地,还是别提他的名字!」洪娇蕊嘟囔着:「有什么不可说的,难道他是妖魔鬼怪吗?」洪子扬道:「这种事别在大庭广众说,你还有最后的夺剑赛没听到呢?」洪娇蕊道:「这么重要的比试,我早知道啦!还不是鼋纹剑门的第一名挑战第四大剑门,第二名挑战第三大剑门,然后再二对三、一对四,赢的就是新的四大剑门。接着这四个人再互相比试,每个人都要和另外三个人打一遍,全胜者夺金剑。」洪子扬道:「没错!所以整个试剑大会从七月初一较量到七月十八,以十八天的时间将百剑门重定排名。」

    众人在厅里吃饭,却发现忘忧坊外闹哄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排了一长串的人,便问送菜来的跑堂发生什么事?跑堂的说:「这次试剑大会,从百剑外就争得凶,咱们皇甫老板灵机一动,新开两个盘口,赌谁能抢到求剑赛的状元和榜眼,果然大受欢迎,靠着赌客的口耳相传,才刚开始让人下注没多久,就生出这么一长串的买注人龙。」洪子扬问道:「大家抢着签谁?」

    跑堂的道:「当然是范濬和魏宏风,二人的赔率都是一赔一。听说这两个剑钵的功夫可不含糊,甚至有挑战金剑的本领;至于榜眼,签注的人少了些,但据说艮组的柳安太与闾丘允照之争也颇有看头,一般认为他们因为有强劲的对手可以显露出真功夫,希望较大……哎呀!还有菜没送呢,一说到比剑我就忘了神。」便端着托盘快步跑开。这跑堂的显然不认得闾丘项山父子,没发现他们脸色微变,心情又沉重了些。
  
  洪承泰见气氛凝重,笑问古银山道:「依你看哪位剑钵夺状元的机会大些?」古银山道:「亲近丐帮的人,都说范濬是个习剑神童;熟识青城派的人,也说魏宏风是个学武奇才。我两边都不熟,实在猜不准。」洪承泰道:「正是,不过同为四川人,总希望魏宏风能替咱们多争点面子;再说原本四大剑门分据北、东、南、西四大区域,这次乐游苑不参赛,万一青城派又抢不上四大剑门,咱们这些西路剑门岂非群龙……」

    话正说着,忽见长剑门的柳五心、柳安太等人和峨嵋派的胡正风、唐少华、孙少真、顾少白一同走了进来,在不远处坐下。但见长剑门的人对峨嵋派四人十分客气多礼,不问可知,这些人显然想向峨嵋三少请教有关闾丘允照的剑招特点及罩门所在。杨放忍不住欲起身上前理论,却被父亲杨让拉住,道:「试剑大会并不禁止剑钵打听对手的剑法,此时咱们无权干涉。」杨放道:「再怎么说峨嵋派也算四川第一大派,怎可帮着外省剑门来对付咱们?」「别担心,我们也有人好问。」此时胡赌鬼正从楼上赌场走下来,闾丘项山眼尖,第一时间起身相迎。
  
  几个四川的金主请吃饭,胡远清岂有拒绝之理?不等碗筷送到,便开始囫囵吞枣吃将起来。洪承泰道:「胡师父还想吃些什么?可别客气,咱们立刻点上。」胡远清咬着一只羊腿道:「别麻烦了!我老胡从不计较食物,若非肚子空空干扰下注的灵气,才懒得下楼吃呢!」洪娇蕊笑道:「不知胡大师父这番要下什么大注?」胡远清道:「真正的金剑大注早下好啦!现在不过是暖暖身子,赌赌魏宏风和范濬谁强。」

    闾丘项山道:「想必您早已摸清这两位剑钵的剑法高低,下起注该十拿九稳吧!」胡远清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我最近真有转运的迹象,从昨晚赌到现在,也不过输了三百五十两。相信这次下的注错不了,如果有人肯周转个两、三千两银子……」闾丘项山取出一张银票道:「五千两够吗?」白晶堡虽然颇有基业,然闾丘家族一向勤俭持家,决不会无缘无故如此慷慨。
  
  胡远清细眉一扬,问道:「你有什么意图?」闾丘项山道:「前辈见多识广,不知对辽东长剑门了解多少?」胡远清将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道:「原来如此!不瞒你说,胡某确曾指导过柳安太,对你们两家剑法都十分清楚,短短几句,就可以点出『流风剑法』的罩门所在。然而这样太不公平,再说我既然曾拿柳五心的钱,就不能再出卖他们。」杨放指着前方道:「您没瞧见?柳安太正向峨嵋三少探听咱们的剑法!」

    胡远清道:「如果三个小伙子凭几场比试,就能抓住你们剑法的精要,那我这个试剑师也不必混啦。再说你们现在的剑法比起当时又精进许多,就算峨嵋三少再来挑战恐怕也讨不到便宜,还怕他们用说的吗?」闾丘允照道:「胡师父所言甚是。在求剑赛第四天决试之前,可以观看柳安太比剑三次,不怕摸不出个眉目来。」

    胡远清却摇头道:「如果碰不到像样的对手,根本试不出真本事。更怕他故意留了几手欺敌的剑招,你看了留在脑海中,反而容易中计。」闾丘项山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么重要的比试,难道就这么一无所知的上阵应敌?」胡远清道:「剑招可以藏锋卖拙,使剑的风格却瞒不住内行人。你们观其剑风,拟定对战策略即可,别试着找出剑招破绽。」

    闾丘项山不住点头,道:「白晶堡初次参赛,所知有限,若非前辈指引,恐将犯下大错而不知。」胡远清笑道:「各剑门为了打赢对手难免尔虞我诈,多留心一些,总不是坏事。」这一仗关系着白晶堡往后数十年的兴旺与否,古剑将心比心,颇能体会闾丘允照此刻的心境,更替魏宏风及郭绮云担忧起来。
  
  众人食毕各自回房,此时的太白山无风无雨也无云,古剑心情既闷又乱,勉强练了半个时辰的气便出门闲走。这回尽挑荒僻小路,走了四、五里才渐渐不见人影,进入一片树林,眼见四下无人,拔出长剑,尽情狂舞,从「轻猿剑法」起头,依序舞弄「魑魅剑法」、「极乐剑法」、「天击剑法」到「寻龙剑法」。这回练的全是别人的剑招,想到谁即练谁的剑招,记得多少便练多少,不求完整也不求精准,愈练心怀愈是舒畅,最后一招轻吼一声,力贯剑心,劈断一株红杉,自己也吓了一跳。
  
  更令人惊奇的还在后面,随着大树的倒下,轻飘飘落下两个人和一盘棋。这两人竟是朱尔雅和裴问雪!他们分别抓住棋盘的四角,平平稳稳的落下,着地时竟没有一粒棋子跳动偏移,古剑看得瞠目结舌,竟忘了开口赔不是!朱尔雅笑着对裴问雪道:「看来我们又要多一位劲敌啦!」裴问雪笑道:「卧虎终究会醒,藏龙迟早要出,成都古家剑法苦熬多年,这回可真出了人才!」

    古剑道:「两位公子多誉!这些都是一些朋友的剑法,在下一时心烦意乱,难以自遣,便拿来胡乱耍弄一番!只求释怀,没别的目的,却让二位见笑!」朱尔雅笑道:「古兄不必过谦,若非已悟得剑法真意,不可能将他人的剑招使得有如信手拈来,流畅自然!」

    古剑被夸得不好意思,猛摇头道:「您过奖了!跟二位相比,还差得太远!」裴问雪正色道:「我们说话一向不虚不诳,说实在,看你练剑,我们均有棋逢对手之感!」同时被两位最尊敬的对手夸赞,哪能不动容?古剑突然激荡莫名,一劲的傻笑,想不出该说什么。
  
  朱尔雅笑道:「说到棋逢对手,古兄不知有无涉猎,不妨坐下来帮我出出主意,该如何化解此劫?」古剑曾和贝远遥学过围棋,并不陌生;只是围棋一艺比武学更重慧根,这方面徐宏珉倒比他强得多,坐在一旁道:「在下棋艺不精,岂敢献丑?两位如果愿意让我安安静静看完这盘棋局,已心满意足!」朱、裴二人笑了一笑,果然把目光移回棋盘上。
  
  朱尔雅的黑子被裴问雪围在一隅,眼见突围不易,却另下了一着狠棋,强攻白子必救之处,道:「真英雄就当积极奋进,淡薄如你,怎可一次又一次的错失良机,浪费天赋。」裴问雪退守一步,谨慎守住自己的区域,这一着看似消极,却是守中带攻的一记妙着,说道:「有时候看似良机,也有可能变成危机。」

    朱尔雅眼看围势已成,不易攻入,竟在白棋地盘中置入一黑子!这一着大胆至极,却有呼应左右之妙,得多下两手才能应付,道:「明明是个将相之才,却偏偏屈就于一个小小史官,你不求贤达富贵,难道也不愿光宗耀祖?」裴问雪盘算了一会,竟置之不理,在别处另下一子,扩充更多地目,道:「不当大官正是先祖遗训,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只要心安自在,无愧于天地,又何必在乎什么前程功名?」

    朱尔雅再置入一子,非逼对手应对不可,道:「坐视国事纷乱而不顾,放任天下忧苦而独乐,岂是豪侠所当为?如果每个上才之士都如是想,谁来拯救黎民于倒悬?」裴问雪在相隔两目之处挡下一子,宁可将这一角送给对方,也不愿缠斗不休,道:「史上多少豪杰大才,在权力的争夺中逐渐丧失本性,如王莽、曹操之流,年轻时何尝不是忧国忧民的热血汉子?还不是在掌权之后迷失于权欲之中。你我不过是运气较好的凡人,硬想扭转乾坤,救民护国,却可能忙了半生,到头来不过送给大明一个乱源罢了。」

    朱尔雅放下棋子,正色道:「问雪,你不信我,怎么相交一世?」裴问雪也敛容道:「就是把你当成朋友,才劝你们三思而后行。」朱尔雅叹了一口气,转头笑问古剑:「既然咱们意见如此南辕北辙,不如请古兄做个评断。」古剑道:「朱兄允文允武,如愿入仕,必为百姓之福;裴兄淡薄明志,常保清风亮节,亦令人景仰。二位所言均十分入理,在下学问远远不及,说评断万万不敢!」

    三人俱皆大笑,朱尔雅放下棋盘,取出酒器,倒上美酒道:「我爹说这瓶状元红不能让别的剑钵沾到口,但我想自己喝酒多没兴味,还是偷偷带了出来。」三人不再下棋也不再争辩,藉着酒兴,各自谈起幼年的趣事。二人无意间问起古剑师承和学剑的经过,他有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然朱、裴二人除了文才武艺令人钦慕之外,亲近豁达的态度更让人如沐春风,古剑仿佛遇到知己,从自己因天生愚蠢而曾被各大门派拒绝说起,一直谈到悟剑学剑的过程和最后惊险的一段旅程,竟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二人静静听完,不但没有嘲弄质疑,更对古剑刮目相看,频频赞许。三人把酒畅谈,直至日影西斜,才互道珍重,各自返回住所。
  
  古剑回到木房,就被父亲赶着用饭就寝,睡到半夜,又被摇醒,赵石水道:「快点起来!晚一点恐怕连位置都没啦!」原来求剑赛虽在大爷海、二爷海、三爷海及玉皇池四处进行,人们真正想看的却只有范、魏之争;太白山上一、两万人,全挤在大爷海一处,势必十分拥挤,自然得争先恐后提前占位。果然古家人来到大爷海时,但见黑压压的一片人海,早有满坑满谷的人,只得勉强找个后方的位子坐下。所幸整个大爷海像是一个装了三分水的大碗,留给观剑者坐的都是斜坡,不致有视线遮蔽之不便,只不过坐得稍远,看得不那么仔细。
  
  此刻乃七月初一的丑时,星空灿烂,乐游苑早料到多数人会来提前占位,点了数十盏灯笼迎风摇曳。坐定不久,一名残丐迎面走来道:「古少侠,我们帮主请你们过去就坐。」古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数百名残丐全坐在祭台附近,这是一般观剑者所能抢到最好的坐席。
  
  古剑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那残丐道:「昨天下午,反正跑马梁睡觉,也不比这里舒服多少。」古剑道:「你们占的位置也不算宽敞,再加上四个人,不更挤吗?」这时胡远清忽地从旁窜出,嘻皮笑脸道:「不挤!不挤!再加上我一个人也不算挤!」原来他也赌过了头,晚来一步。
  
  残丐道:「咱们残丐四处漂泊,本来就习惯挤在一团睡觉,您和胖姑娘送来如此宝贵的药材,救了咱们不少人,这等大恩大德来世难报,小挪一下算不了什么,除非您也嫌咱们不干净……」都说到这里,古剑怎好再客气?回头请示爷爷,古银山不置可否,只叨念一句:「怎么老做一些怪事没让人知道!」骂归骂,还是跟着古剑过去。
  
  来到残丐堆中,郭世域和三大长老起身相迎,并让古家人与胡赌鬼坐在最前方。郭绮云前来对古剑的父祖一执晚辈之礼,古银山见她鹑衣虽然多处补丁,却十分洁净,举止端庄,颇有大家闺秀之气,问道:「这位可是贵帮传言中伤目习剑的女剑钵?」韩翠道:「正是小女。」她语调平静,眉眼间却难掩心酸,古银山轻叹一声,不再多言。郭绮云裣衽一礼,回位趺坐养气,古铁城细瞧几眼,见她上盘随风轻摇,下盘稳固贴实,气息绵长,静定自然,显然深得练气之法,又是一叹!
  
  无论现场如何嘈杂,都不影响古剑的一番小睡,直到天亮才醒转!这时候的大爷海除了祭台之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连许多预留的走道都被人占满。古剑睁眼反复搜寻,始终没找到狐九败的身影,北方有一群身穿黑衣,头戴斗篷的神秘人物,忽想:「狐前辈是个剑痴,理应不会错过试剑大会的好戏;可是他为人孤傲离群,又不愿在如此时地公然现身,真不知会如何观剑?戴上斗篷,遮住头脸倒是个好法子。」再仔仔细细找了一遍,却没发现独自一人遮头蒙脸的神秘客?
  
  为使求剑赛第一天的六十四场比试顺利完成,乐游苑分别在太白三池及玉皇池四个场地搭建试剑台,使比试能分四组同时进行。照往例试剑大会将把求剑赛第一天最精彩的比试安排在第一试场,好让多数观剑者也能参与祭神仪式;因此毫无悬念,干、兑、离、震四组的试场便因范、魏之争而被安排在大爷海。
  
  辰时初刻,乐游苑的十六金钗在欢呼和鼓噪声中鱼贯走上祭台,成千上万的观剑者中,难免会夹杂一些粗鄙佻薄之人,平常可不敢对乐游苑有任何不敬,此回一见十六名体态婀娜的盛装少女,趁着人多忍不住起哄起来。十六金钗不为所动,拭桌、献果、点烛、拈香、端茶等等,各司其职,不一会已准备妥当,退在一旁。
  
  接下来半个时辰,陆续有人来到,能上得了祭台的,不外是四大剑门的重要人物及列席贵宾,在祭台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块十尺见方的平台叫「迎剑台」,算是观剑最清楚的位置,留给比试剑钵的亲属或同门。站在左侧迎剑台的,除了剑钵范濬之外,还有丐帮帮主骆龙、李奇锋和卫飞鹰等数名丐帮长老;右侧则是魏宏风与青城派的商广寒、邱广平、宋远明和贝宁等人。

    一袭黑色劲装的魏宏风与亮白短衫的范濬分立前头,一举一动均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二人均垂手而立,看起来宁定自然毫无忐忑局促之态,也不知当真信心十足还是强自镇定。另有一角摆一张长桌和板凳,桌上摆了几罐伤药,凳上坐着两人,正是被聘为试剑大会大夫的侯藏象与胖姑。古剑想起程漱玉曾说锦衣卫已经上山一事,若所言不虚,此时想必在某个角落偷偷监看,故只能默默看她几眼,不敢招呼。
  
  前排摆置十一张太师椅,坐定了十一个大人物,赵石水初出茅庐,只识得朱未央和纪南图,觉得自己有如井底之蛙,轻声问古剑道:「怎么朱庄主和纪庄主只能坐在最旁边?」古剑还没回答,胡远清抢着说道:「试剑大会办到现在已经是第五次了,各种礼数、仪式早定得清清楚楚,可说是事事有安排样样是规矩。就拿这十一个坐位分配来说,通常请宾客居中而坐,四大剑门的剑主代表主人分坐两旁以示礼遇嘉宾。」

    赵石水道:「除了莫愁庄和乐游苑两家剑主外,其余晚辈无一能识,正感汗颜,前辈若清楚,能否告知一二?」胡远清道:「你找对人啦,刚好我全都认识。从左边说起,第一位长须老者是洗剑园园主崔钊,洗剑园是武汉的望族,崔钊技压其余兄弟,成为四十年前的剑钵;紧靠在身后的是他儿子崔璨,则是二十年前的剑钵,旁边站着的年轻人才是今年的剑钵崔榕,却是崔钊二哥的孙子,一家人都穿黄色丝绸外袍,十分容易辨认。第二位是鼎鼎大名的裴友琴……」

    赵石水惊道:「怎么看起来倒像一个普通书生?」胡远清道:「人不可貌相,你若非江湖中人,在京城相遇相识,却也猜不到他会是上一次的金剑得主。站在身后便是本次试剑的头号剑钵裴问雪,手上抱着他的儿子叫裴君子,不过两岁半,却可能是当今武林中名头最响的孩儿。第三位是出身沧浪亭的向四海,人称四海大侠……」赵石水道:「是不是又叫『酒侠』?」

    胡远清笑道:「正是,他虽然任侠好义,家传的『沧浪剑法』亦不逊于四大剑门,可是沧浪亭上次试剑发生的惨事令许多人记忆犹新,他本人更承受了莫大的痛楚,经常喝酒发性伤及无辜。此次上山观剑,也是经过一番挣扎,百剑门为助他除去心魔,以贵宾相待,更请他担任求剑赛的评判!再来才是峨嵋派的门主杜百陵,兼通『封雪剑法』及『点灯剑法』,可说是巴蜀第一高手。在他右方身穿道袍的老者乃武当掌门灰缨道长,论年纪恐怕已逾古稀,仍是满面红光,看似不到六旬,显然多年的精修没有白费,其『太极剑法』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赵石水道:「坐在中间的老和尚,是否就是少林寺住持明善大师?」胡远清点头道:「少林派仍为武林之泰山北斗,他不居中而坐,谁敢僭越?手上拿的虽是降魔杖,其实他老人家的『达摩剑法』也是一绝,当今武林除了天下第一剑狐九败之外,从未有人在他剑上讨过便宜。」赵石水问道:「了不起!后面几位评判,哪位才是狐九败?」

    胡远清笑道:「这个人生性僻怪,不喜欢抛头露面,江湖上真正看过他的人不多,就算他来了,也不会让你发现,怎么可能去当评判?第七位是华山派掌门人仲孙天,此人年纪不过五旬,接掌华山却近三十年。当年他师父、师叔在短时间内相继为仇家所害,留下两套来不及传承的高深剑法,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闭关苦研剑谱三年六个月,出关时头发全白,却将失传剑法重新补足练熟,并一报杀师之仇。接着是昆仑派掌门人伶禽子,别瞧他头秃眼细,一副睡不饱的模样,其所练『荒漠剑法』威震西域,前去丝路的商旅,若能得他一片令牌,可保畅行无阻,平安无事。至于坐在伶禽子与朱未央之间的将军,是川陕总督汪可受……」

    这次换成古铁城问道:「官大剑法未必高,且百剑门极少与官府往来,怎么会……」胡远清轻声道:「看到朱尔雅身旁那位身怀六甲的媳妇没?她叫汪盈珊,正是汪可受的掌上明珠。他的女婿是数一数二的剑钵,在他辖地比剑,做丈人的岂有不看之理?可是试剑大会一向不理朝官,即便是皇帝老子想来观剑,也未必给他留张板凳,朱未央只好想个取巧的法子,请他权充评判,借此给他留个位子。」赵石水点头道:「以前那个位置是留给丐帮或青城派掌门的,如今他们下场参试,便不能用了。」胡远清道:「正是,只是万万料不到这两派剑钵竟在第一场碰头,一起站在迎剑台等候。」

    说着说着时辰已到,响起一串锣鼓,祭台上人手一香,面向东方,祭台外人人起身,双手合十。负责司礼的是乐游苑总管纪丰,提嗓喊道:「拜天!」他练的是混元气功,声音浑厚在山谷间激越回荡。百剑门盟主裴友琴负责主祭,走至香炉前方,带着全场人众躬身一拜,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并不特别响亮,却能让人无论远近都听得清楚。裴友琴带着全场人众祈求:「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武林无波,天下太平;众生喜乐,试剑顺利。」说毕朝天三拜。
  
  接着纪丰喊道:「祭神!」众人转身面对祭台上的武圣关公像行拜礼,裴友琴恭敬念道:「试剑大会,以剑会友;君子之争,光明磊落;行必诚义,神天鉴察。」最后才是「祭祖」,百剑门人均面向祭台上的一片大木牌,上面刻着已死去的历代剑钵姓名,非百剑门的人则垂手而立,静待他们祭拜先祖。

    裴友琴站在灵位前方,代表百剑门对祖先承诺不忘,念道:「百剑一家,戮力同心;彼此扶持,共担危难;济弱扶倾,护持正义。」礼成回坐,宣布试剑大会正式开始,司仪喊道:「大爷海第一场比试,丐帮剑钵范濬对上青城派剑钵魏宏风,现在开始!」锣鼓喧天中,一黑一白的身影健步如飞,焂忽间踩过三十六根木桩,同时跃上试剑台上;魏、范二人相对而立,横持长剑互鞠一躬,此为「试剑之礼」,表示君子之争,坦荡自然。
  
  就在双方鞠完躬抬头的瞬间,范濬抽剑跃步,身子拔起,在半空中转身斜劈一剑,锋锐至极!魏宏风拔剑沉肩,由下往上划一圆弧,双剑相交,发出嗡嗡巨响,久久不散。两人一遇即退,彼此凝视,各自估量对手武艺深浅。二人一试招便交换了上乘剑法,剑声铿锵,剑招犀利,观者莫不惊佩,不免引起些许骚动,更有人拍手大叫:「好剑!」比试中不宜发出任何过大之声响以免干扰剑钵,不但是所有观剑者的礼仪,也是常识。

    众人循声觅人,在西侧的观剑台上找到了三个不识相的家伙,身上各自背着十来把卖不掉的剑,手握布幡分别写着「正宗游家名剑」、「老牌游家名剑」及「正牌游家名剑」,正是游韧、游猛、游锋三兄弟。这三人活到现在,从不知礼仪为何物?发现周遭不少人对他们投以白眼,均不以为然。
  
  游猛道:「难道我们说错了吗?这两个人使剑如此用劲,其中若有一把烂剑,恐怕非断不可。」游锋道:「就算不断也会弯折变形,就算不弯,也会产生裂隙;如有裂隙,必有破声,绝不可能如此清亮!」游猛道:「那把『青锋剑』不愧是青城六大名剑之首,我看至少得经过七次的猛火锻打,才会一亮相便青光闪闪,锋芒吓人,这等功夫,我看你们俩还有得学呢?」

    「放屁!」游韧斥道:「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敢沾沾自喜,真是笑掉人家大牙!你瞧那丐帮的『银蛇剑』,剑身虽薄,却软韧非常,就像百变毒蛇一般能曲能直,若非有我这般控火的功夫,哪能打得出来?」游锋笑道:「笑话!这两把剑若没有好的淬炼功夫……啊!……」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三个兄弟都被人点了哑穴,只因魏、范两人又交手了!
  
  范濬再度跃起,双脚离地半个人高,或刺或削或劈或斩,招招矫捷狠辣,迅若风雷……他一开始就用上「天击剑法」,倒非只会这么一套,而是「寻龙剑法」威势吓人,却是猛火慢热;使剑者热身愈是充足,手脚舞得愈是狂放,威力愈是强横。因此骆龙和卫飞鹰在赛前便对范濬耳提面命,要他尽早抢攻,愈快逼出魏宏风的「寻龙剑法」,胜算愈大。残帮四老对卫飞鹰的武功并不陌生,见这范濬年纪虽轻,已能掌握「天击剑法」诸般精要,一招一式使将起来丝毫不逊其师,心下无不骇然!
  
  古剑转头瞧了一眼郭绮云,她全神聆听,手指头不知不觉的跟着剑招微微颤动,在脑里想着相应的剑招,韩翠碰了一下女儿,轻声问道:「可以吗?」郭绮云道:「试试看!」范濬的起手固然令人意外,然魏宏风的回应却更让人咋舌!面对如此强敌,竟以「搏熊剑法」为主,偶尔夹杂几招「驱狼剑法」或「逐鹿剑法」,实在大胆至极!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丐帮与青城派均知对方将是自己问鼎金剑的头号对手,岂有不预先探听对方剑法之理?由于范濬一向自负,只肯对青城派的寻龙和袭豹两大剑法下功夫,另外三套较为粗浅的剑法则不屑闻问。而「搏熊剑法」虽然变化不丰,在魏宏风手中使出,却有常人达不到的稳凝厚实之境界,范濬不识,还以为这是青城派新创的一种奇异剑法,既然瞧不出其中玄机,一时之间,也不敢太过躁进。
  
  偶见对手莫名的使出一些极为粗浅的剑招,明明有机可乘,却思道:「魏宏风号称青城派百年来罕见的习武奇才,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招,背后必有极为厉害的杀着,想引我上当,可没那么容易!」万万没想到这几招平凡的剑法,不过是魏宏风灵机一动,认为恰可拿出来挡一、两下的驱狼及逐鹿剑法。
  
  台下议论纷纷,都说不知这两位剑钵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此时看来虽是范濬占了上风,骆龙与卫飞鹰却是忧心忡忡,隐然觉得魏宏风才是掌控节奏之人。二人心中虽急,碍于试剑中任何人不得出言指导或影响剑钵之规矩,倒也无可奈何!只能期望范濬自己能早点看出来。
  
  范濬虽然偶尔自作聪明,倒绝非傻子;他愈打愈感蹊跷,数十招后蓦然惊觉,心中愤然:「好家伙!竟敢如此戏耍于我?」盛怒之下剑势忽变,一招「荒山异闪」对准敌人胸口膻中穴刺出,这剑来得峻急,刺到半途手腕微偏,竟突然转向,朝左肩极泉穴疾刺而出!眼看这招来势汹汹,魏宏风身子疾退,长剑急格,这是「袭豹剑法」的剑招,终于被逼了出来!
  
  豹是山林中最为机警、灵活、快速的野兽,想要袭豹,唯有比牠更灵快,因此青城派「袭豹剑法」虽未如「寻龙剑法」之博大精深,却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快剑之一。魏宏风不愧是天生习武的料子,任何剑法在他手中使来,总能比常人练到更深一层的境界,他无论身形、步法、运剑、换招都快得无以复加,令人目不暇给!
  
  但见范濬的「天击剑法」起手与原先的招式并无不同,然而每一剑刺出之后,都能在中途偏转,不但剑势未减,速度仍快,更做到了换向无迹,全无征兆的境界;寇照东忍不住叹道:「年纪轻轻竟能将『天击剑法』练到这种境地,实在……」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如此赤裸裸的夸赞对手,岂不助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剑钵的志气?转头瞧看郭绮云,更是眉头深锁!
  
  而魏宏风把「袭豹剑法」发挥到极致仍居下风,他左闪右让,紧守少攻,青城派门人无不替他捏一把冷汗!贝宁双手合十,不住祷念……范濬这一身凌厉巧变的「天击剑法」,让残帮失望,青城担心,其他的人大开眼界。然而最该惬心得意的授业亲师卫飞鹰不但未现喜色,更是愁眉不展……

    当年自创「天击剑法」的星月老人,是个爱观天象的剑客,他从流星闪逝中领略到削切如电的窍门,从星光明灭中体会出刺击如雨的秘诀,从惊雷乍响中憬悟出砍劈如雷的劲势,终成一流剑客,但他精益求精,仍夜夜观天以祈更深的启发。就在一个夏夜,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浓云密布遮星蔽月,观天受阻的星月老人正感扫兴,忽见一道电光中天直下却在落地之前猝然转向,将前方一棵大树劈成两半!

    他吓了一跳却猛然惊悟:「天象多变以此为最,如果剑招也能和闪电一样在如光飞逝中陡然转向,还有谁能抵挡?」紧接着雷雨交加,天色时明时暗,雷电忽远忽近,星月老人在滂沱大雨中观察每一道光芒,「天击剑法」的诸般妙招亦在脑里一一闪过,他愈看愈是亢奋,忍不住举剑狂舞,冷不防又一道电光闪烁,在半空中忽地转向对着自己朝天长剑斜劈而来,他惊惶中弃剑欲逃,却哪能躲过!

    全身一阵急颤,连叫声都来不及发便仰头即倒。四十年的修气再加上个人意志坚卓,并未立即断气。过了一会,忽而狂笑几声道:「我也是凡人!怎能躲得过老天爷如此高明的绝招?」五名弟子闻声赶来,尊师已奄奄一息!星月老人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把方才所悟所思以口述传剑,要求五名爱徒依法修习,并道:「最先练成『天击剑法』之人,就是星月派下一任掌门人。」说罢含笑而逝。
  
  然而要把一套凌快迅疾的剑法使得转向无迹随意为之,非有极高的天分与悟性不可,五名弟子各依师父临终所言潜心苦练,却只有小师弟卫飞鹰一人修成正果;然而这位最年少的师弟生性狂傲不群,向来不把几位师兄放在眼里,虽然师父遗命有交代,四位师兄仍不愿就此委屈服令。五人约斗在星月老人坟前,四位师兄联手仍不敌卫飞鹰新练初成的「天击剑法」,更遭重辱。四人咽不下这口气,纷纷自戮,宁死也不愿奉他为掌门。
  
  卫飞鹰这个一人掌门做得颇为无趣,一个偶然的机会加入丐帮,以惊人的武功压服众丐,不出几年便升任首席长老,并一步步建立势力;再加上帮主骆龙近年老病缠身,管理偌大的一个帮会不免有些力不从心,时日渐长,愈来愈不得不依赖这位首席长老。卫飞鹰力主「排挤残丐」、「参加试剑」的主张自然也都得到支持,一旦爱徒范濬一如预期的击败残帮剑钵闯进四大剑门,他的声势地位陡升,升任丐帮帮主,只是早晚的事;若能进一步夺下金剑,更加上了百剑门盟主的头衔,放眼江湖,还有谁能有如此的权势与风光?
  
  比试前卫飞鹰告诉范濬:「幸好『天击剑法』有三重天三层境界,你一开始便以第一重天全力抢攻,魏宏风的『袭豹剑法』就算练到他师父那等火候,恐怕也要捉襟见肘……」范濬插口道:「您怎么知道?莫非您和青城掌门……」卫飞鹰笑道:「约莫在半年前吧!为师曾易容独上青城山,想替你去试试魏宏风,但青城派不知把这小子藏在哪个山洞里闭关练剑,寻了几天仍一无所获,只好找商广寒试试……哈!一派掌门也不过如此,他青城派活该门道中落。」

    卫飞鹰续道:「他用『袭豹剑法』应付不了,只好抬出『寻龙剑法』,这套剑法非同小可,你能撑就撑,实在抵格不住,再用第二重天。哼!为师纵横江湖二十余年,除了在一次丐帮聚会中趁着醉意舞弄几招之外,外头可没半个活人亲眼瞧过,魏宏风就算三头六臂,恐怕也无戏可唱。至于第三重天,那是留来对付朱尔雅及裴问雪的,可别急着献宝,若让未来的对手先瞧见而有所防备,再打就辛苦了!」

    然而世事往往难以预期,如今范濬的「天击剑法」已来到第二重天,他的对手不但不倒,更尚有一套压箱的剑法未出,卫飞鹰终于知道,自己所犯轻敌之错有多么严重!转头瞥一眼商广寒,见他双手交抱,一副胸有成竹的德性,暗骂:「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原来商广寒当时早看穿他的身分,将计就计留了一手,让卫飞鹰以为青城派的剑法不过如此,产生了轻敌之心。
  
  范濬发现魏宏风始终不肯使用较强的剑法,似有戏耍藐视之意,一向心高气傲的他怒气更是难消!几乎是剑剑含愤出手,虽然略增凌厉,却也不免稍减巧变,这么一来,对于强调机变难测的「天击剑法」而言显然弊多于利,自己耗力费神却始终伤不到对手,殊不划算。
  
  「天击剑法」共有一百零八招,而第二重天因每一招偏向的方位不同,衍生出五种以上的变化,也就是说他至少可连使五百招而不见重复;然而眼见第一轮即将使尽对手仍毫发无损,范濬不禁躁急起来,猛喝一声,身子腾空跃起,又是一招「荒山异闪」,朝着对手胸口膻中穴疾刺而出,并在半途中转向头顶百会穴,魏宏风长剑向上急格,范濬的剑势却突然转缓,这一挡格落空,眼看就要中招!
  
  所幸他应变奇速,身体往后急仰,翻了一圈才堪堪避过,人未站定,范濬又是长剑欺来,连绵而上招招多变,正是「天击剑法」的第三重天。第二重天的中途变向能将一招弄出五式,第三重天再加上变速更能衍生出十来种变化,观剑台上万余人个个看得眼花撩乱,目瞪口呆!真不敢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能将剑法使得如此复乱杂变!

    但见魏宏风左支右绌频遇险招,竟然还是用一套「袭豹剑法」应付!全场哗然,纷道:「莫非魏宏风还没学会『寻龙剑法』?」这些人没想到青城派的目标也在金剑,要打败朱、裴两家的剑钵夺取金剑,自不宜将最强的剑招提前显露;因此商广寒要求魏宏风一旦用了「寻龙剑法」,务须在四十招内击败对手。是以魏宏风宁可冒点风险,也不愿在没看清对方剑招脉络之前轻易使出「寻龙剑法」。
  
  「天击剑法」使到第三重天,对体力、心力之消耗极快,拖得愈久愈不利;然而尽管范濬招招杀着,每一招仍让对手在间不容发中闪让而过,他余怒未消,却烦躁愈甚,这么一来更难冷静自持,看起来剑招狂纵,却不免渐失精微,剑锋与对手身影亦愈离愈远。
  
  愈是如此,他又愈焦急,使剑愈发狂乱……将近百招时,他已占不到什么便宜,功夫不够深的人看在眼里,还以为魏宏风使出什么更高明的剑法?其实是范濬自慌自乱!骆龙与卫飞鹰不住摇头,再这么下去,恐怕连信心都会消蚀殆尽!果然范濬愈打愈是心灰意冷,自觉获胜的机会愈来愈渺茫,只希望能逼出魏宏风的「寻龙剑法」,就算输了,也比较甘心。

    酣斗中他突然把刺向对手肚脐的剑转向会阴穴,这绝非「天击剑法」的剑招,正派的剑法中,也不可能有这种会害人绝子绝孙的阴毒招式,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即使只划破裤裆,也够让人羞愤欲死。魏宏风万没料到有这么一招,仓促中着地而滚才堪堪避过!范濬眼看机不可失,追刺数剑,招招不离对手要害,胜败交关之际,他已顾不得什么风度礼仪。
  
  魏宏风连连滚闪,来到平台边缘,眼见退无可退,忽地左掌一拍,整个身子霍然离地,如睡龙乍醒般,在空中横翻九圈,这招「翻龙九天」正是「寻龙剑法」中一记救命的绝招!在众人惊呼声中,魏宏风连出九剑,但见光光飞溅,剑剑悍凌,范濬不由自主连连倒退,好不容易抢到的机先,已荡然无存!
  
  猛剑既出,后续绝招亦绵绵而上,魏宏风本来就生得虎背熊腰,筋强骨壮,施展如此劲雄势疾,矫捷飞纵的「寻龙剑法」,更让人觉得巨大许多,完全压制对手的气势!范濬脑海里尽管千百妙招,然而惊惶之际,却不知该用哪一招才好?只有招招被动,步步腾退,被逼得喘不过气……

    十招方过,范濬已被逼至角落,正拟凝神聚气,做最后一试,魏宏风凌空一跃,身随势转,一声巨吼,长剑如万钧之雷直劈而下!范濬在临危之际,却突然冷静下来,看到对方气势如虹的剑势中一个似有若无的小破绽,心想:「只要横剑挡架后,随即疾刺下盘,立可反客为主,我得多吸点气来应付。哼!『寻龙剑法』虽强,也未必……」

    未料魏宏风的长剑来得比他想像快捷许多,在他前气刚吐,后气未凝之际长剑已压将下来,顿觉有股排山倒海的力量从自己的长剑传至手臂,再经由身体传至双足,忽闻喀喇一声巨响,脚下踩着的木板竟翘裂成两半,身子笔直急坠,落入冰冷的湖水中!这石破天惊的一剑,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大爷海上短暂静寂,过了一会,才响起如雷震响!
  
  这试剑台上的平台,是由数十根宽一尺厚一寸半的红桧并排钉固而成,下方每隔四尺并架上一支横梁支撑。试剑大会历次近千场比试,别说把木板打断,就连轻微的晃动也极为罕见,魏宏风竟能隔着人的身躯击断木板,虽说是趁对手换气的空档全无抵消化解之力,然其罡劲之猛膂力之强,仍令人匪夷所思!观剑台上人人热血沸腾,都说大开眼界!
  
  范濬拒绝魏宏风的伸手拉扶,被疾奔而来的卫飞鹰一把拉上试剑台,骆龙同时赶到,指着断裂的木板道:「这是什么烂木头?」乐游苑的总管纪丰负责监制试剑台,挺身说道:「禀告骆帮主,这是上好的红桧,在下每一片木板都再三查验,确定绝无孔隙裂缝,方准钉上。」卫飞鹰道:「就算原来是好的,放到现在,哼!……说不定有心人动了手脚……」此话说出,四大剑门与青城派诸人都觉得十分刺耳。
  
  纪丰道:「我们在试剑前已再三检查,确认绝无问题!您若不信……」商广寒岂能容忍他人怀疑自己为了求胜而动手脚,不等他说完便插话笑道:「贵帮如果觉得有任何不公,不妨另选场地,再比试一次。」卫飞鹰心中一寒,瞧瞧全身湿透的徒儿范濬,握着剑的右手仍不住颤抖,显然信心意志已彻底溃散,再比十场也难求一胜!他环顾四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商广寒不悦道:「你笑什么?」卫飞鹰敛色道:「贵徒的武功确实超群绝伦,本帮输得心服口服;但不才有个疑问,不知商大掌门能否据实以答?」商广寒道:「请说。」卫飞鹰道:「如果今天这一场比试,输的是贵派剑钵,您是否也会愤愤不平?」商广寒略一思索,已知他想说什么,点头称是。
  
  卫飞鹰道:「两位武艺超群卓绝的剑钵,明明有一拚金剑、玉剑的本领,却偏偏这么『碰巧』,一开始就得争个你死我活,连争剑赛都还没开始,就被做掉一个!我想无论是谁,都会感到痛心、惋惜与不平……」话未说完全场哗然,众人七嘴八舌,各有主张。
  
  自昨日抽签结束起,太白山上众口喧腾,议论纷纭,都说这个签实在太巧、太残酷,甚至太不公平!虽然所有的签都是各门剑主亲自抽取,应无舞弊空间,仍有不少人一口咬定四大剑门为了先去除一个强敌,故意安排让两虎提前相争。百剑门尴尬不已,无论如何解释,仍难堵悠悠众口。
  
  纪南图起身正色道:「主办剑门可以在此向诸位保证,试剑大会绝对公正无私;何况此次乐游苑未派剑钵参赛,更无循私作假之必要!」骆龙道:「纪苑主言重了!我们从不敢质疑试剑大会之公正与否,只是觉得求剑赛分组取试,各凭天命的方式,有欠公允!想必你们也不会浑然不觉,却不知为何不谋补救?莫非咱们百剑外的试剑,就该草草了事?」

    话方说完,不少丐帮帮众立刻起哄,吵着要补救,观剑台上除了数百名丐帮弟子外,尚有许多与丐帮颇有交情的江湖人士也跟着起哄,其他的人就算对丐帮无啥好感,但范濬的「天击剑法」精彩绝伦,只看一场实在不过瘾,想到这里,也跟着瞎喊起来,过不多时,整个观剑台上,除了百剑门的弟子之外,几乎都跟着帮忙壮势。
  
  而骆龙的话乍听起来也是铿锵有力,裴友琴见纪南图一时语塞,正欲起身说明,朱未央抢先说道:「骆帮主所言也不无道理,但不知该如何补救,才合情入理?」骆龙两手一摊道:「这是百剑门的权责,我们不便置喙。」朱未央心想:「好滑头的帮主,一句话就把难题丢了回来。」起身对裴友琴道:「裴盟主,我们四人是否该商量一下?」裴友琴点头,与崔钊、纪南图互使眼色,四人相偕走至祭台后方。
  
  朱未央首先开口道:「打从抽完签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不少传闻,说咱们在竹签上做了手脚,目的是……骆帮主若是无理取闹,应不致有那么多人帮着摇旗呐喊,如果置之不理,就怕会落人口实。」崔钊道:「所有的竹签都是各派剑主亲自抽的,要如何搞怪?」朱未央道:「相信你们都看过江湖卖艺中有种幻术表演,有些厉害的师傅可以做到移形换影,无中生有,围观的人怎么也想不通是如何弄的,却都知道那是假的。同样的道理,无人能指出我们可能的舞弊手法,并不表示人人都相信我们的公正与清白。」

    纪南图道:「你是说有人把我们当成了幻术师傅?」朱未央点头微笑,并道:「世上有许多事情,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何况丐帮有十几万人,就算说到我们都白了胡子,也难让他们全部信服!假设只有一半的乞丐不服,其中只有三成的人敢闹事,也有一、两万人。」纪南图思道:「光西安一城就有数千名乞丐,如果有事没事都找百剑门的秽气,岂非永无宁日?而乐游苑身为主办剑门,更不免成为众矢之的!」

    朱未央续道:「这些年来,百剑门能如此昌旺,说来也要感谢各大门派的尊重与和谐共处;尤其此次丐帮以天下第一帮会之尊,愿意加入百剑门,我们理应竭诚欢迎,以其在武林中的地位及剑钵的武功,还要经历求剑、争剑、排剑、夺剑已属委屈,如今却让他们和青城派两强相争,连百剑的门槛都还没跨进去就被淘汰,情何以堪?」崔钊道:「朱庄主说得有理,然而有关试剑大会的诸般规矩早已定下,任何人若有意见大可尽早提出,而他们却等到比剑输了才要求补救,似乎为时已晚。」

    朱未央道:「以范濬这种身手,骆龙在比试前必然信心十足,再说抽中恶签的机会极小,何必提出什么意见!抽签的结果,不幸与魏宏风同组,仍然认为自家剑钵应可力克强敌;即使有些担心,然而此时抗议不但受人讪笑,有损第一大帮的风范不说,更怕影响范濬的气势与信心,倒不如比完再说。」这番话说得崔钊不得不点头认可,思道:「将心比心,如果是我,尽管心中再有不满,也不会在赛前多所言议。」

    裴友琴道:「朱庄主莫忘『丐残之争』,我们若给丐帮通融,岂非对残弱无依的残帮不公?」朱未央道:「当年接到盟主您的飞鸽传书,说丐残之争愈演愈烈,眼看一触即发……在下日夜赶赴京城,共同协调两帮,所幸他们肯卖百剑门面子,才有『以剑划地』之议。在下和盟主一样,亦十分同情残帮弟兄的处境,很不幸,他们也抽中干组!如今你们认为:那位双眼失明的女剑钵,可有机会打赢魏宏风?」

    三人不约而同的摇头,朱未央续道:「当年大家说得十分清楚,谁家的剑钵在试剑大会所抢得的名次较前,谁就可以续留四川;然而咱们试剑大会只排百剑,在求剑赛无法脱颖而出的剑门是没有名次的,如果两帮剑钵均在求剑赛败北,以剑划地之议形同作废,丐帮可绝不愿等上二十年,这时候我们已无立场再居中协调,与丐帮同为七大门派的少林、武当亦有所不便,两帮势必回到以往相互争斗、水火不容的日子,对人寡力薄的残帮而言,岂不是更大的灾难?」

    若让范濬得以继续参赛,四大剑门中,纪家无人参赛,朱、裴两家之剑钵仍可与之一搏,对洗剑园而言,却可能因此而落在四大剑门之外。尽管觉得朱未央句句成理,崔钊私心忽起,道:「朱庄主口才便给,我说不过你,可是……」一时之间,又说不出什么有力的理由来反对。
  
  朱未央叹了口气,道:「这两位剑钵武功之高已出乎朱某预料之外,不瞒您说,就算尔雅表现正常,亦无必胜的把握;故以私心而言,我也暗盼能先淘汰一人,但是这么一来,尔雅会是第一个不高兴的剑钵。他一向好强,希望能与天下所有懂剑的高手磊磊落落比试一场,绝不愿意所抢到的金剑或玉剑被人讥为不够纯正;尔雅这么想,我猜问雪和崔榕亦复如此吧!」这么一说,崔钊岂敢否认,唯唯称是。
  
  朱未央又道:「如果丐帮与青城派都加入百剑门,原本的七大门派便少了两派,咱们百剑门或许应再增两大门派,成为六大剑门?这可不是要跟少林、武当等派互别苗头,只是原本的十一大派,没有减少之理!」这个提议,最为欢喜的自然是崔钊;乐游苑亦有二十年后卷土重来之意,也十分赞同。就连裴友琴,也不认为多一些人分担责任是件坏事。
  
  裴友琴道:「无论怎么做,要同时顾及公平正义,令百剑门内外信服,并维持试剑大会几十年来辛苦建立的威信,恐怕不容易,莫非朱兄已有腹案?」四人讨论费时,整个大爷海上要求补救变通的声浪却不曾止息,甚至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愈来愈急,愈来愈大声……朱未央道:「现在恐怕没时间说明清楚,在下自认应能把持住大原则,裴盟主及二位前辈若信得过……」三人均无异议,同意放手让他处理。
  
  四人走回祭台,此时骆龙等人与魏宏风都回到各自的迎剑台上,裴、朱、崔、纪四位剑主台前一站,朱未央对着观剑台缓缓扫视一圈,他面带微笑,却有股说不出的威仪肃宇,原本鼓噪喧闹之处,在他炯炯双目注视之下,群众乖乖闭上嘴巴,过没多久,整个大爷海只剩下风声还继续的呼呼响啸。朱未央朗声道:「骆帮主,试剑大会有其传统与坚持,有些规矩,不可能为任何门派或个人做改变。因此,签不可能重抽,赛程不可能更改,亦不可能重新比试,除非……」

    「除非什么?」卫飞鹰急道。朱未央道:「除非你们能在百剑外的另外一百九十个剑门中,找到一家尚未比试的剑门,愿意和你们交换……」骆、卫二人听到此事有所转圜,原本失望的神情为之一振,同时问道:「如何交换?」朱未央道:「你们这一场等于替他们输掉了,交换之后,这家剑门就不用再比,对他们而言,自然不太公平。因此,恐怕得请你们立刻公开征求愿意与你们交换的剑门,让大家相信,他们的让贤完全出于自愿。」话方说完,不等骆龙开口,马上就有人喊道:「我们愿意!」声音还不止来自于一处。
  
  骆龙往西侧观剑台一看,说话的是一个满脸胡须的长脸汉子,问道:「请问您是什么剑门?」那人道:「我是山西霍县『霍家剑法』的剑主霍吉武,抽中的签号是艮组的第六剑门。」骆龙恍然大悟,十几年前确曾在关外救过一个叫霍吉武的人,倒忘了他是什么帮派?此人为了报当年的救命之恩,自然有诚意交换,可是艮组的白晶堡及长剑门的剑钵也有相当的本事,如果范濬换到这一组,势必毁去他们出线的机会,岂有不抗议之理?
  
  另一个声音来自于北侧,骆龙转头望去,那人一直高举的双手才放下来说道:「我是河北保定『常胜剑门』的剑主梁常胜,签号是雷组的第三剑门。」看见这个人脸上硕大的酒糟鼻,不必介绍也认得。梁常胜以前是丐帮的七袋弟子,因为滑突有趣,颇讨人喜,被骆龙纳为跟班,专责服侍帮主。此人虽忠心耿耿,却酷好杯中之物,屡责难戒,几年前一次醉酒误了大事,被盛怒的骆龙逐出丐帮。
  
  离开丐帮后不能公开乞讨,梁常胜流浪到保定城,发现这里人人尚武,他灵机一动,说自己曾向丐帮帮主学过剑法,竟开班授徒起来!骆龙的确教过他几招剑法,只是这家伙资质驽钝,学不到三分功夫,虽然收费低廉,弟子仍一年比一年少,最后只剩下一个弟子没走。这个弟子虽然笨得到家,家里倒是有一些钱,从小的心愿,却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参加试剑大会,好向家乡父老炫耀吹嘘,为了一圆痴梦,师徒俩设了一个「常胜剑门」,并千里迢迢来到太白山,所幸这个徒弟志在参加,哪怕一招败北也无所谓。
  
  梁常胜一直想重返丐帮,然而没有大功谈何容易?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好机会,他想也不想,立刻自告奋勇愿与丐帮交换签位,身旁的傻徒弟原本不太高兴,但试剑大会向来不问剑钵意见,而梁常胜斥道:「笨蛋!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如此一来,就等于是你跟魏宏风大战数百招才惊险落败,回到家乡说给那些原本瞧不起你的父老兄弟们听,那是何等的风光?」傻徒弟听了,自然雀跃万分!
  
  一听梁常胜报上签号,迎剑台上的几位丐帮长老立刻朝贴在壁上的分组名单看去,发现雷组上的十二个剑门,以滥竽充数者居多,稍有名气的不过两、三家,任何一家抢到剑首,恐怕都过不了争剑赛的第一关。愈是这样,自然愈不会计较争闹,几个人交头接耳一阵,骆龙道:「就是这一家剑门。」为求谨慎,朱未央道:「常胜剑门的剑主梁常胜,你确定愿意与丐帮互换签位,绝不后悔?」梁常胜大声喊道:「我绝不后悔!」

    卫飞鹰喜道:「这样可以了吧!」朱未央摇头道:「此事牵涉甚广,四大剑门也不敢擅自作主。」接着朗声道:「各位百剑门的前辈兄弟,趁着大家都在这里,未央想请问一句,对于丐帮与常胜剑门交换签位一事,若有哪位剑主不表赞同!麻烦举个手。」让范濬有再一次比试的机会,对所有的百剑门而言,多多少少有些不利。不少人隐隐觉得不妥,然而丐帮人多势大,帮众遍布天下,举手之人等于公然与十余万帮众作对,日后势必有无穷后患,想到这里,谁还敢逞一时之快?于是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别人举手,就是自己不敢。

    过了良久,始终不见任何人表示,卫飞鹰又道:「这样总可以了吧!」朱未央仍摇头道:「除了你们两家剑门的意愿之外,其他相关剑门的意见,百剑门亦须尊重。」接着朗声道:「如果明日试剑之前,没有任何一位抽中雷组的剑主向我们表示异议,你们两家剑门互换签位之事,方得成立!」这条件看似严苛,丐帮倒一点也不担心,骆龙心中盘算:「待会立即派人分赴雷组的另外十一个剑门,利诱也好,警告也罢,这些微门小派,岂敢对天下第一大帮吐出一个『不』字!」正自暗暗窃喜,忽见残帮帮主郭世域高举双手!
  
  朱未央道:「不知残帮的郭帮主有何意见?」郭世域口不能言,韩翠代话道:「我们没有丐帮那么大的势力和面子,岂敢奢求太多通融?但想既然他们可以交换签位,不知我们能否比照办理?」丐帮得以继续试剑,等于宣告残帮的末路,众人不免又同情起残丐来,思道:「此时不管他们要求什么,都不算过分。」

    朱未央道:「试剑大会一视同仁,既然丐帮可以交换签位,其他百剑外各剑门,岂有不准之理?但我得先声明,如此权宜做法,实在是因为此次求剑赛的情形太过特殊,下不为例!」骆龙亦笑道:「随你怎么换,丐帮都举双手赞成,而且不管跟谁换,只要两位剑钵中任何一人的名次能胜过范濬,贵我两帮以剑划地之议,便算你们获胜。」

    他这话听来十分大方,然而仔细一想,丐帮的剑钵既然能有第二次试剑的机会,也该让残帮多一位剑钵才算公平,也唯有如此,才能令残帮输得口服心服,江湖闲人不再多话;再说除了朱、裴、魏三位剑钵之外,要去哪里找人与范濬一争长短?不少高人心中暗暗佩服,思道:「这番话表现出泱泱大帮之风范,其实论里子决不吃亏。」

    朱未央笑道:「不知残帮想和哪个剑门交换签位?」整个大爷海又恢复了宁静,一点也不意外,无财无势,谁要与你交换?韩翠转身对着古剑道:「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古剑霍然一惊,知道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只是全无心理准备!他与郭绮云对练多日,明白其苦练而成的「魑魅剑法」可能比多数人想像的高明许多,却仍与魏、范二人有段差距,然而若与残帮调换,虽可助他们暂避强敌,却让自己陷入与魏宏风提早比试之窘局,无论谁赢谁输,都非期望。

    正犹豫间,爷爷古银山怒道:「叫他对上魏宏风,岂非以卵击石?」韩翠道:「少侠只要尽力就好,胜负与否我们岂敢怨怪?只要让绮云避开强敌,相信她也能打入抢剑赛,如若丐帮再犯了什么错误或是范濬信心难复,或许还有一点争胜的机会。」郭世域比手画脚,咿咿啊啊喊着,突然带着所有帮众双膝一脆,韩翠含泪道:「残帮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打进百剑门,否则孤立无援,早晚都活不下去!」

    薛来俊道:「我们知道古老前辈您是川西豪士,向来乐于助人,两万残帮弟子是死是活,就在您一念之间!」古银山来自四川,自然多少听过丐、残两帮的恩恩怨怨,对残帮的景况深表同情;然而古家一旦未能继续在百剑门留住一席,不但什么也不是,更需面对家道中落债务缠身之惨境,连生活都成问题。
  
  他徘徊于公益与家利之间,正难以委决,四大剑门的四位剑主却已经商量出结果,朱未央道:「如果交换的对象是百剑外的任一剑门,自然绝无异议;然而成都古家属百剑门第九十一剑,这个名位是根据二十年前试剑大会的结果而定下来的,无人能任意更动,更无签位可换!这种互换剑门的方式,我们恕难同意,除非……你们能做到只换剑钵。」

    纪南图道:「这并不容易,我们只能在时间上通融,但是新剑钵与剑门、剑主之关系,必须完全符合规矩。」韩翠道:「这位古少侠曾当过几天的残丐,与本帮颇有渊源,只要他点头,随时可以入帮。」纪南图道:「这点我们并无疑义,但是据我所知,要入贵帮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该员必须身有残疾,而他……」

    薛来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走到古剑身后,忽然暴吼一声,他声音洪亮有力,不少人吓了一跳,唯独古剑浑然未觉,薛来俊道:「看到了吧!古少侠双耳全聋,已无听力。」朱未央道:「这边没有问题,但郭姑娘呢?她与古家有何关系?」这么一说的确令人傻眼,过了半晌,韩翠才呐呐问道:「如果古老先生愿意收我女儿为义女?……」

    纪南图摇头道:「试剑大会对于剑钵资格规定得十分清楚,就刻在这片木墙上,我念给你听:剑钵与剑主之关系,第一,与剑主同属一帮派、门派;第二,或与剑主为六等亲以内之同一家族;第三,若与剑主为三等亲以内之养育关系亦可,但须确有抚养达十年以上之事实,上述关系若有虚报造假,立即废剑除名。」寇照东不服道:「我不懂!为何养女可以,义女却不行?」

    纪南图道:「恐怕许多人不知,早期的试剑大会其实承认义子、义女的剑钵资格,却变成许多人走歪路的漏洞。第三次试剑大会,有两家山东剑门的剑钵在赴试前做一场友谊交流,却发现甲剑门无论第一剑钵或是第二剑钵的剑法都远比乙剑门的剑钵强上许多,由于这两家剑门素来交好,便叫甲剑门的第二剑钵拜乙剑门之剑主为义父,代表乙剑门参赛。比试的结果,两家剑门果然都得到颇佳的名次,被打败的剑门却十分不服,都说乙剑门的剑钵明明使的是甲剑门的剑招,怎么可以代表乙剑门参赛?于是从第四次试剑大会之后,便不准以临时义子、义女为名义的剑钵参赛。」

    古家与残帮诸老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郭绮云道:「就让古少侠代表残帮吧!别管我能不能比试。」却闻古铁城斩钉截铁的道:「不行!古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弃赛!」韩翠叹道:「想来想去,只剩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古银山与古铁城同时提问。韩翠却对着古剑问道:「古剑!你肯娶我女儿吗?」她一句话语惊全场,郭绮云更是脸红心悸,「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古剑只觉得脑袋一阵轰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爷爷拍腿叫好道:「我怎么没想到?郭帮主、郭夫人,您的女儿姿容秀美,才智颖慧,古家岂有不愿之理?」韩翠道:「难道您不嫌她出身寒微,身有残疾?」古银山摇头道:「不嫌!不嫌!这都是末节。」

    转头对着四大剑门的剑主问道:「如果她成了我古银山的媳妇,是否便可做咱们古家的剑钵?」四位剑主互相交换眼神,均点头认为可行,朱未央朗声道:「可以,只要你们在剑钵互换前完成婚礼。」韩翠道:「当然!」笑着对古银山道:「咱们江湖中人也无须事事讲究,我看拣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夜成婚好吗?」古银山笑道:「正好!不过你我均非富裕之家,办得简陋,还请诸位朋友不要见笑!」

    西侧的洪承泰笑道:「不成!不成!咱们四川号称天府之国,所办的婚事岂能让外省朋友看笑话!皇甫先生在吗?」北侧有人应了一声,人们跟着声音的发处望去,找到这位传说中武艺高深,富可敌国的忘忧坊主人皇甫和贵,他方面大耳,神气内敛,衣着服饰却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富贵之气。
  
  洪承泰道:「麻烦把忘忧坊所有好酒好菜全拿出来,弄一场像样的酒席,所有费用,全算在百花庄头上。」皇甫和贵道:「很抱歉,忘忧坊不善婚丧喜庆,再说在这山上也找不到什么好场地。」不远处却有一名美艳妇人道:「婚礼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吧!」说话之人,正是成亲次数异于常人的尤艳花,若问有关成婚的各种繁文缛节,恐怕没人比她熟悉。
  
  朱未央道:「事繁时急,恐怕只有忘忧坊的效率才办得出来;就请皇甫先生帮百剑门一个忙吧!」裴友琴道:「试剑大会肃杀太重,能有一场喜事冲淡一些,确为一桩美事。最好请夫人指导,忘忧坊全力配合,至于场地,就在咱们百剑门住处前,『百剑宴』之预留广场上,大伙稍挤一下,勉强凑合。」

    每次试剑大会完成的当夜,新的百剑门都会共聚一餐,彼此道贺并连络感情,就叫「百剑宴」。朱、裴二人都开了口,皇甫和贵岂有拒绝之理?接着杨继与闾丘项山也相继发言,无不要求忘忧坊办得体面一点,并争相抢着出钱。古银山感动不已,忙着称谢。
  
  此时古剑万绪纷来,已无心多听,他明白郭绮云除了双目已盲之外,是个德容兼备,心性婉约的好姑娘,娶妻如此,夫复何求?但见她两颊绯红,目眶含泪,圣洁中带点动人的娇羞,这张容颜,不止一次走入他梦中,每次醒来,总觉自己未免太过痴心妄想,唐突佳人,却没料到梦境成真得如此突然!但不知她是否真的愿意嫁给自己?无意中瞥了一眼程漱玉,她双眉紧蹙,杏目圆睁,直盯着自己瞧来,忽觉百味杂陈,纷乱不已,一时间却又理不出半个头绪。
  
  一切商定,虽说大爷海还有三场比试要接着进行,多数人仍选择离去。有的人跑去别的场地看他关心的比试;有的人趁着记忆犹新,赶紧带着自家剑钵回去商讨,试着从方才的剑法中偷学个一招半式;另有人见识广眼界高,觉得求剑赛没有几场好戏,除了范、魏之争外,其他比试如同嚼蜡,不如去赌钱喝酒。干组的第九剑门原本第一天就轮空,已成焦点的古剑自然无暇观战,先跟着残丐回到跑马梁,行入帮仪式。
  
  残丐们做了一个简易供桌,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以不吃饭,却不敢让桌上的香火中断,残丐拿出三支新香欲点,韩翠道:「且慢!有些事得先说清楚。」转身对着古剑道:「尽管你答应入帮是为了帮忙我们,然一旦成为残帮之人,仍须与他人一同遵守一切帮规,如果不想蹚这趟浑水,现在掉头离去,还不算晚。」古剑明白一旦成了残帮的一分子,这辈子恐怕只有吃苦而无享福的份,但他从小苦惯了,向来不以为意,没什么考虑便答允。
  
  韩翠让古剑点香祭拜,带着他诵读帮规,并解释道:「本帮弟子大多出自于丐帮,虽与丐帮水火不容,倒也不必因人废言,立帮之时,便将好的帮规保留起来,不妥之处稍做更改,虽然严苛了些,却有其不得不如此之苦衷。譬如我们认为既然当了乞丐,便要有乞丐的样子,向来严禁弟子拿着辛苦乞讨之所得至酒肆、茶馆大吃大喝。咱们之所以沦为残丐,不是家破人亡便是有家归不得,大家十分认命,所以实行起来,也不算太难;然而你有家人长辈,回到家里,若还死守着乞食而餐的规矩,便是陷你于不孝,帮规再重,岂能逾越人伦情理?我们四人方才在路上已商议出一个结论,只要你待在家乡或是与长辈出游,那便是古家的子弟,可不理会这条帮规,然除此之外,仍须谨记你残帮弟子之身分。」

    古剑毫无异议,点头称是。残帮四老未料古剑答应得如此爽快,俱感欣慰,互使眼色,仍由韩翠朗声道:「从现在起,你是本帮第四位长老,负责管顾所有聋丐、哑丐。」古剑满脸惊愕道:「你说什么?」韩翠又说了一遍。古剑退步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我无才无德,怎么可以才入帮就成了长老?」韩翠道:「其实残帮的长老除了一堆繁琐的事务与责任之外,没有半点好处,更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挑上你,绝不是为了报答你舍身而出之恩,而是认为你合适!」

    郭世域咿咿呀呀的比手画脚,古剑看得一知半解,韩翠转述道:「既然你不愿意分担这个重责,我们也不勉强。加入残帮已经十分委屈,怎可又让你为我们这些残疾无用之人多作牺牲!」她挥挥手道:「回去准备吧,吉时一到,再回来接我女儿。」听到不必做什么长老,古剑如释重负,不再多问,望了一眼郭绮云,见她略带愁容,看不出有什么即将当上新娘的喜悦,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道一声:「我走了!」独自离去。
  
  婚礼之事,自不用古剑操烦,尤艳花很快开出细目,皇甫和贵一声令下,立刻飞鸽传书给山下的买办,四处搜购三牲五礼、食材器皿,就连新郎的衣裳喜帽,新娘的凤冠霞帔也都送上山来,仓促中找到的东西不免朴素些,但乐游苑十六金钗除了纪草之外,每位姑娘都慨然出借随身饰物,经尤艳花巧手缝饰,更显璀璨耀华。
  
  向晚时分,太白山顶张灯结彩,祥云弥漫,古银山父子站在路口,对着进门的贺客鞠躬哈腰,拱手称谢,尽管忙累,心中却是欢喜异常!原本以为一个简单的婚礼,在四大剑门及四川友人的大力支持下,出乎意料的隆重体面。除了四大剑门的剑主、剑钵全部到齐,七大门派的门主和一些江湖名宿亦无一缺席,许多人虽与古家或残帮全无渊源,也因为这些头角峥嵘的武林领袖而愿意前来,就算敬不到一杯水酒,能接近一点看看那几个出尖拔群的剑钵,也是值得。因此不但百剑门大多到场,连其他门派的朋友也来了大半。有人打趣说,这恐怕是盘古开天以来,武林中最为盛大的一场婚礼。原本默默无闻的成都古家,光凭这场婚礼,已大大出了风头。
  
  四大剑门之中,只有裴家人丁稀少,然裴友琴身为百剑门盟主,所住的房子便是百剑门的门面,绝不寒酸简陋,入门便有一间「聚义厅」,作为议事聚会之处所,裴友琴不但慨然借让作为大礼处所及宴客主厅,更腾出一间空房作为洞房。
  
  对新郎官古剑而言,这一切委实太过突兀,尽管聚义厅内冠盖云集人声喧哗,他却是心情烦乱,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担忧!在新郎房里整装时,瞧着镜中的自己出神良久,忽然身后现出胖姑的俏脸,吓了一跳,转身一瞧,她捧着一个小布包,劈头就问:「阿剑,你可曾待过丐帮和华山派?」古剑道:「你怎么晓得?」

    「现在可没工夫说这些。」程漱玉说着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古剑,层层包裹仍透着些许微温,又道:「不过是两颗包子,就当是送给你们的贺礼吧!」古剑凑近一闻,味道并不陌生,正是京城张六哥的包子,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程漱玉笑道:「先别管这个,记住,别告诉她是我拿来的。」古剑道:「为什么?你们不是好姐妹吗?」程漱玉笑道:「这等事说了你也不会懂。不打扰,贺喜你们俩有情人终成眷属,既成眷属终身有情,如此佳偶不可多得,好好待她。」看见她笑容之中微微润湿的眼角,古剑似乎有些懂了!
  
  吉时一到,跟着媒婆的指令迎娶,行礼如仪,一直到进入洞房,都还是浑浑噩噩。洞房中,古剑双手微颤,轻轻掀开新娘盖巾,原本一张清丽绝伦的秀脸,在尤艳花巧手妆扮下,更添几分明艳!郭绮云芳心微颤,绯红了脸,更是动人!古剑看得痴,呆了一会才发现她眼角上的一抹泪痕,柔声问道:「你怎么哭了?」郭绮云未答,却道:「你为何愿意娶我这个瞎子乞丐?」

    古剑愣了一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说,郭绮云道:「因为你爷爷的要求?还是只想助残帮?」古剑道:「都有!但也很欢喜!」郭绮云那双看不见的双瞳陡然一亮,随即又黯然道:「有什么好欢喜?以你的武功,若不必先对上魏宏风,本可稳稳当当抢进四大剑门,成为人人钦慕的大剑钵大英雄,百剑门中不乏富商巨贾,哪个不想把闺女嫁来,往后的日子,何愁没有似锦前程,娇妻美眷?」

    古剑道:「我又不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那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不适合。」郭绮云道:「那也用不着娶一个穷瞎子呀!这身嫁衣,还请夫君今夜好好瞧个够!到了明天,又要换回一身鹑衣。」古剑道:「哪有什么分别?你一身素净的样子也很好看啊!若你在意,日后存够银两,咱们便去成都城里买些漂亮的布匹,找个裁缝做两件美美的衣裳。」郭绮云道:「那天望江楼聚满残丐,你可瞧过什么人穿得美美的?」古剑道:「没有。」

    郭绮云道:「残丐们个个三餐不济,身为帮主之女,怎能做衣裳?我天生命苦,怨不得人!可你一个外人,何苦蹚这浑水?」古剑道:「我当过几天的残丐,认识你们一家人,又参加过望江楼大会,早已不是外人!能帮上一点,我很高兴!」郭绮云道:「你这个傻子,天下第一的大傻子!我不要你帮!试剑过后,请你写一份休书,从今尔后,劳燕分飞,两不相识!」说到后来略显激动,眼眶微湿。
  
  新婚之夜,难道真要大吵一顿?郭绮云话方出口便有几分后悔,却闻古剑道:「今天好像都没吃什么东西,你也饿了吧!」郭绮云好似一记怒拳打在一团棉花上,这回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听见古剑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拆开两层干布和一层油纸,接着把一个温热的包子交在自己手上,有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这是京城有名的张六哥包子,你吃吃看。」郭绮云身子一震,差点把肉馅给压了出来,缓缓把头转向古剑,却听他又道:「我会加倍努力的学剑,日后挣了银子,咱们天天买两颗,一人一颗。」听到这里,泪水再也忍含不住,一滴又一滴掉落在微温的包子上。
  
  郭绮云吃了一口,果然味道颇为熟悉,说道:「只有赌鬼吃得到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古剑想起程漱玉的叮咛,但他不善说谎,更不想在新婚之夜对妻子有所隐瞒,正踌躇着该怎么回答,郭绮云似笑非笑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情,心想:「她自小命苦,长这么大恐怕没能开怀几回,何必在这时候说什么引人芥蒂的话。今后可得学学徐宏珉的本事,让她笑口常开才是。」

    忽尔想起胡远清曾说过的话,随口便念了出来:「为了几场比试赌上一世荣辱,其实百剑门的剑钵,才是不折不扣的大赌鬼。」郭绮云道:「没错!尤其是你,迎娶像我这样的人,该算是天下第一大注吧!」古剑却收起玩笑,正色道:「稳赢的决定,怎能算赌!」郭绮云笑道:「是我赌错了,本以为你老实可靠,没想到竟是如此贫嘴!」

    古剑紧握妻子双手,道:「是真的,我不会形容如今有多么喜乐,只觉得飘飘然好像在作梦一般。无论是否双目失明,我确信你会是个好妻子,能娶到你,三生有幸。」古剑说毕,瞧着她犹带着泪痕的俏脸露出浅浅的微笑,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中正七上八下,忽见她伸出双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又急缩回去!绯红了脸,极是动人!羞道:「我只是想知道,多年不见,不知你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古剑抓起她的双手,往自己脸上摸来,只觉妻子温软的柔荑,从额头、双颊、耳、鼻、口,再到下巴,弄得他脸痒心颤!一时情难自禁,张臂将妻子牢牢揽住道:「从今尔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好好待你!」郭绮云滴下一串长泪,也紧紧抱住丈夫,一股甜甜融融的欢喜,就要满溢胸口!夜色溶溶,如蜜一般甜……





第十八章 往事

  次日清晨古剑醒来,郭绮云已换上鹑衣,将两人昨夜换下的衣物洗净,并端着一盆清水进房,但见她清瘦的身影摸摸扶扶的走着,思道:「这个地方她不熟悉,难免慌慢了些!」又见她双目泛红,怜惜之心油然而生,道:「你整夜没睡?」郭绮云强笑未答,双手拧干面巾,递给古剑道:「请官人先盥洗更衣,早点准备今日的比试。」

    古剑接下湿巾,见她脸上微微渗汗,迳自往她脸上擦去,道:「不方便的话,就别做了!」郭绮云抢下面巾,重新洗拧一次,亦替古剑擦脸道:「既然嫁了你,就该做好一切妻子和媳妇该做的事。」古剑紧握她的手道:「太为难你了!我……于心不忍……」

    郭绮云道:「如果官人真的这么想,或许该考虑再娶一房?如此一来,你多了一位贤内助,而我也多了一位帮得上忙的好姐妹。」万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古剑怔了一会,摇头道:「别提了!岂有三妻四妾的残丐?时候不早,该走了。」二人收拾包袱,向裴家人道谢告辞后,回到古家的木房,古银山三人均已起身,五人草草用过早餐,向试剑场行去。
  
  今日大爷海没有魏范对决这种好戏,观剑的人比昨日少了一半以上,早来的人三三两两围聚一块,有的比手画脚,有的口沫横飞,多在闲论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比试。古家找个就近的位子坐下,经过昨夜那场婚事,他们已无人不识,周围的人无不拱手贺喜,古剑只好跟着爷爷一一回礼,身旁的郭绮云则难掩娇羞,脸红直到耳根,更显动人。不少人想起昨夜一名书生酒后戏言:「芙蓉秀脸,抛露沾尘;楚楚眉眼,不能视物;窈窕容止,鹑衣残钵;惊天才情,凡夫为伴。」都深有同感。
  
  坐不多久,时辰已至,第一场即是魏宏风与抽到干组第三剑门剑钵的比试。这位剑钵是贵州流星门的蒋平川,在当地亦小有名气,两人上了试剑台后,不到几招,便被魏宏风的「驱狼剑法」逼入死角,败下阵来;但见蒋平川并不觉丢脸,反而觉得能与魏宏风交手是件光彩的事,抬头扬眉走回迎剑台。
  
  这个结果虽不意外,仍让不少人感到败兴,纷道:「本以为商广寒心情一好,会让徒儿多演几招精彩的青城剑法,哪知他们如此小气?咱们屁股还没坐稳就打完了!这种鸡蛋碰石头的比试,真是乏味透顶!」来此观剑之人,多数是冲着魏宏风而来,随着这场比试结束,皆毫不留恋转到其他场地观看较有看头的比试。
  
  古剑以干组第九剑门残帮剑钵的身分,被安排在第九场与第七剑门的比试。等待的时间,古银山不断耳提面命:「我打听过了,无论是待会的姑苏派或明日你可能碰上的几位剑钵,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只要拿出正常的本事应不难取胜;但你现在也算江湖闻人,我可不希望人家说古家这次出尽风头,剑法却稀松平常,希望你在这两场比试都能卯足全力,把最好看、最有威势劲道的剑招全使出来,以最短的时间制服对手;否则后天碰到魏宏风,三两下就被人把戏唱完,人家怎知你的剑法不是三脚猫?」古剑已懒得解释,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轮到他踏上试剑台时,古剑想起以前贝远遥的谆谆教诲:「尊重你的敌人,不要小觑任何对手,即使稳操胜券,也不要让人难堪!」于是他每次出招都十分谨慎,绝不躁进,每一剑都给对方留了后路,而不咄咄逼人,一直到四十来招时,见到对手露出极大的破绽才趁势而上,结束比试。
  
  古剑或有容让,但并未刻意保留,只是「无常剑法」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未遇高手,很难激出剑法中各式巧妙变化,大爷海尚有数千人观战,有的人原本对古剑还存有一些期望,见他面对如此庸手也赢得不见干脆,纷纷摇头;只有极少数行家高手,从这些看似杂乱无绪的剑法之中,隐隐约约瞧出若干似愚实巧的机变,却也不太肯定。
  
  走回迎剑台上,古银山不甚满意,却也没说什么,塞了十几文钱在孙媳手上道:「我们古家不是什么富贵之家,这时候也没心思选什么重礼,你看看爹娘喜欢吃什么,买一些带回去吧!」原来按礼今日是郭绮云归宁的日子,两人走到临时摊街上买了几粒馒头,带到跑马梁。
  
  残帮弟子大多分散到各试场搜集敌情,留在跑马梁跟着帮主的不过十来人,两人到达时恰是正午时分,残丐们正要开始用饭,郭绮云将手上馒头递给双亲,他们却随手转给几名生病未愈的残丐,与其余残丐们继续吃着从忘忧坊乞来的残羹剩肴,古剑忽然想起当日残帮望江楼大会郭世域所立誓言:「……愿苍天将所有苦难,加诸于我身,以换取众残生之安乐。帮中有一人受辱,我决不贪欢;有一人空腹,我决不饱餐;有一人褴褛,我决无新裘。愿忍垢蒙辱,祈求光大我帮。」没想到他当真身体力行!韩翠叫弟子传来两个破碗,招呼二人吃饭,古剑依言坐下,看到什么夹什么,大口大口吃将起来,众丐看了,不禁喜出望外。
  
  扒了几口饭菜,韩翠忽道:「阿剑,对于后天与青城派魏宏风的比试,你有几分把握?」古剑愣了一下,一想到将与魏宏风决战,心中既凌乱又矛盾!思道:「如果对手是范濬,我不会有任何顾忌;如果在最后的夺剑赛才与魏师兄一较高低,毕竟都闯进了四大剑门,胜负的压力也会轻一些;可是如今却因种种阴错阳差,令我们提前在这场输不得的求剑赛狭路相逢。他的剑法极强,我从来没遇过这么强的对手,实在没有把握;可是万一赢了呢?风师兄从小便被商掌门悉心栽培,希望他能重振青城威望,若因此而从云端惊跌,岂不太过残酷……」

    古剑不敢再想下去,答道:「我没有把握!只能尽力为之。」韩翠放下碗筷,冷冷道:「听你的口气,不但信心全无,就连斗志也不够!怎么可能赢?」说到后来语调转激,连女儿也吓了一跳,郭绮云道:「娘!您就别再为难……」韩翠道:「这岂是为难!难道你也不知这场比试对我们残帮有多么重要?」郭绮云欲言又止,低头无语,却掩不住满脸的忧容。
  
  韩翠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母女连心,娘晓得你的委屈,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又对古剑道:「阿剑!很多事情你只是一知半解,未能明了我们的苦心,现在我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些,要怎么做,你自己拿捏。」说完喊道:「阿富、狗儿!」残丐堆中有两人立即应答,起身奔来。韩翠道:「告诉古剑你们家乡的情形。」

    两丐点头,缺了一条腿的瘸丐道:「我叫阿富,贵州遵义人,别看这当中有『富』有『贵』,其实我爹是穷怕了,才把我取名叫『田富』。在贵州,地无三里平,那边的人大多跟我家一样,耕着一块凹凸不平的『望天田』,雨多的时候,低洼的地方闹水灾;雨少时,水留不住又要闹旱灾。如果全家健健壮壮,辛苦一点还挨得过去,像我砍柴时不幸摔断了腿变成累赘,我爹说再让我待下去早晚会拖垮全家,只能哭着把我赶出家门……」说到这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再也说不下去。
  
  另一位瞎丐道:「我们云南也是山多田少,所幸金、银、铜、石等各种矿产颇丰,景况原本要好一些;可是近年来朝廷加派了许多矿监,年年提高矿税,采矿的人个个苦不堪言,自然穷人渐增,富人日少。我本来是个采银矿的工人,为了替重病的亲娘买药,偷偷在鞋底塞了一些银粉,不幸被管事的发现,拿银粉在我脸上又涂又塞,再加上一阵毒打,从此之后,我就……看不见啦!」这个人没哭,却露出一脸极不自然的苦笑。
  
  这两万多个残丐看似平凡,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段心酸往事,非常人所能体会,古剑思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命运多舛,今日一闻,才晓得人间苦难如此多!相较之下,以前经历的种种挫折艰苦,似乎也算不了什么。」韩翠道:「一旦残帮迁移至云、贵两省,你现在所见到的人,十之八九都过不了今年冬天,我俩一定不活了!在临死之前,肯定把你逐出残帮,免得我这苦命的女儿,跟着你一起饿死!」

    郭绮云哭喊一声:「娘!别说了!」韩翠却哽咽着说下去:「所以绮云明知机会不大,仍愿一试,伤目习剑。这些年来,她吃了很多苦,功夫也练得很好,可是……看了昨天那场比试,相信你也清楚:无论绮云打得多好,一旦对上魏宏风或范濬,恐怕都没有半分胜算。」古剑道:「我会尽力,只是……」

    韩翠打断道:「没有只是!两万多名残丐的生死系于一战,无论对手多强,你都非赢不可!」古剑本来庆幸爷爷和爹不晓得自己武功大进,没有过多的期望就不会有太大的失望,如今听了这席话,才真正体认到这一场比试,远比为古家多争一点名次重要得多,顿时觉得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两人带着重重心事回去,古剑心情烦郁,整日食睡不安,第二天虽也轻松获胜,仍高兴不起来,郭绮云也替他着急,午后找他至树林练剑,盼能有所排解,未料古剑心不在焉,把剑使得荒腔走板,险些伤在自己手里。她收起长剑,正色道:「你是否觉得千斤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古剑点头,问道:「你是否也曾如此?」郭绮云斩钉截铁的摇头道:「从来不!我只晓得尽心而已,毁誉由人,责任愈重,必须愈坚强,岂有工夫患得患失?我先离开,你自己慢慢想吧!」古剑望着她看似柔弱却又坚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薄雾中,反复咀嚼话中之意。
  
  古剑闭目沉思,过了一阵忽觉身旁有人,睁眼一瞧吓了一跳,一女子坐在石上,托着下巴,动也不动的瞧着自己,竟是贝宁!问道:「林深雾浓,你怎么找来的?」贝宁道:「古爷爷说你在林子里,我来到林外,恰好又遇到……您妻子。我想你已经有了妻室,单独相见或有不便,便请她带我过来,她却说:『江湖儿女,没什么不便的。』指引方向后就走了。」她冁然一笑,又道:「刚才我看着你,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以前,你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古剑道:「当年我跳下断崖侥幸不死,之后更发生了不少事情,从那时候起我就变了;然而不管怎样,还是经常想起你们。贝师姐,不知您这几年过得如何?不知徐混珉那小子怎么样了?」贝宁道:「掌门师父对我很好,提早将我收至门下,和风师哥一起练剑,并说要让我早日学成『寻龙剑法』,有朝一日替爷爷报仇。至于徐宏珉,在你走后第二年就离开青城,几年之后辗转听说他游历江湖,以说书为生,也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古剑笑道:「到处嬉游,胡吹乱盖这种事,正合他的脾胃。」贝宁笑道:「是呀!也只有他才这么看得开,不像我们,孜孜习剑,到头来却得面对故人。阿剑,如果你败在风师哥手上,会不会难过?」古剑道:「怎会呢?风师哥剑法如此高强,输给他一点也不丢脸。」贝宁道:「风师哥希望你能谅解,他背负着师门荣辱,无论对手是谁,都无法容让!」

    「当然!」古剑爽快回答。贝宁道:「我是偷溜出来的,不能待太久,现在总算可以放心的回去了!有空到青城山走走。」说毕转身离去。走了数十步,古剑喊道:「麻烦师姐转告风师兄,我也一定会尽全力比试,请他有所准备!」贝宁转身回眸一笑,飘然远去。古剑目不转睛望着她渐远渐小的背影,不免感到些许失落,思道:「她和风师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郭绮云离开古剑,思虑再三,总觉得要让古剑思悟通透,必须再请一个人和他说分明,于是决定去找程漱玉。此时已是申时末刻,今日的比试应当都告一段落,郭绮云直接往帐篷行去,还离几十步路,却听见篷内一个苍劲的声音道:「老猴子呢?」程漱玉的声音道:「他有一味重要的伤药忘在山下,正赶着去拿呢!最快也要半夜才回来。」那人道:「你就是他新收的女徒弟,叫什么胖姑的?」

    程漱玉笑道:「长成这副德性,难道要叫『瘦妹』吗?」那人道:「哼!这老猴子晚节不保,竟然收了一个油腔滑调的女弟子!」程漱玉道:「我看他是交友不慎,结交了一个倨傲无礼之人!」那人道:「我不是他的朋友……哎!跟你这小姑娘抬什么杠!快告诉我,你的易容术学到什么地步?」

    程漱玉道:「除了没办法把一张橘皮丑脸弄成潘安之外,其余大概不成问题。」郭绮云听力何其敏锐,听得出那人中气十足的语音中有着极深厚的内力修为,武功高得可怕,程漱玉却语多讥讽,丝毫不让,让人不得不替她捏一把冷汗。幸好那人不怎么在意,道:「快帮我易容!」却听程漱玉道:「不行!」那人道:「为什么?」程漱玉道:「这里只替人治病,其余一概不做,你的长相虽令人不敢恭维,却也不算是病。」

    郭绮云心想这下子他该火冒三丈了吧!她手按长剑,只待对方拔剑,立即冲进去救人。未料那人仍未生气,说道:「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小姑娘,不如咱们做个交换?你帮我易容,我教你几招惊世骇俗的剑法,决计不让你吃亏!」程漱玉道:「我对舞刀弄剑向来没啥兴趣!就算狐九败愿意收我为徒,也要敬谢不敏,何况是你这种报不出名号的糟老头!」程漱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眼前这个糟老头,竟然就是天下第一剑——狐九败!
  
  狐九败不爱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也不愿错过试剑大会,虽然知道他长相的人寥寥可数,但只要其中有一个不识相的家伙指认出来,不但再难以自在的观剑,恐怕连日后游走于江湖都有诸多不便。他知道最好的法子是易容上山,但一想到要拜托侯藏象这个老乌龟便踟蹰不前,几天前来到山脚下的一间野店用饭,正烦恼不知该如何上山观剑,十几个头戴斗笠遮头蔽脸的杂混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这班人倒非什么身怀绝技的神秘高手,不过是西安一带的地痞土霸,人称「西安十一虎」,仗着身强力壮或比常人多练了两年功夫,平日作威作福互相奥援,连官府都要惧让三分。这些人得知试剑大会即将于太白山上兴举,个个兴奋异常,都说到时山上必有一堆卖吃管喝的摊商聚集,整个陕西都算咱们的地盘,太白山岂能例外?众人密商于酒楼,讨论有关结盟与抽取规费之细节。
  
  酒过三巡,有些人不免声音大了些,被坐在对桌的纪草听见,笑道:「就凭你们几个瘪三,也想去收试剑大会的钱?」一名醉酒八分的家伙喝道:「你是谁家的姑娘,胆敢管起大爷们的事来?」纪草二话不说,连剑带鞘指东打西,不一会便将这十一个泼皮打得落花流水,临走前放下一句:「再让本姑娘在太白山上见到这般嘴脸,必定打断你们的狗腿!」

    直等她走远,这些被打成病猫的「老虎」才狼狈起身,纷纷摸着脑袋道:「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怎么总觉得有些面熟?」一名较为清醒,闷棍挨得少一点的家伙道:「看这模样和剑法好像来自于乐游苑,莫非就是十六金钗中唯一练剑的纪草姑娘?」众人面面相觑,无不露出惊恐不已的神色。
  
  这些恶人最怕的就是乐游苑,他们也想观剑,纪草不准他们露脸,便得用斗篷黑布遮掩容貌;不准上山收钱,只好在山下张罗。他们探听到附近的地主张员外不但颇有积蓄,更有三名正值荳蔻年华的女儿,按照惯例在行动前事先分配起各人任务与好处。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的密商更加谨慎小声,甚至连酒都不敢喝,却万没料到,坐在角落那个不起眼的老头,内力修为已臻化境,仍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若在平时,狐九败才懒得理会,但如今却有一番计较,思道:「这些人来得正好,他们个个遮头蔽脸,我混在其中,总比一个人故作神秘来得自然。」就在当夜,这十一个恶人侵入张府,正准备大肆掳掠一番,忽然冒出一个装扮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家伙,大显神威,没两下就将这些人打得跪地求饶。张员外领着全家谢恩道:「感谢恩公仗义相助,张朝松全家铭感五内,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来日……」

    狐九败哪有兴趣听他啰嗦?说道:「我日行一善,且一向为善不欲人知,你们先退下,别妨碍我教训他们。」话未说完,全身已长满鸡皮疙瘩。从那时起,西安十一虎「奉命」寸步不离的跟在狐九败身边,尽管心中千百个不愿,也只有默默接受,而此人喜怒无常,稍有不称心意,必定有人要遭殃。因此没人敢问他真实名号,只好称之为「日行一善大侠」。
  
  狐九败痛恨这个称号,但西安十一虎功夫虽然稀松,倒是个个老于江湖,待久了,本性渐露,难保不被他们猜中真实身分,只好把自己伪装成急功好义的大侠。世人皆知狐九败从不行善,果然这些人猜东疑西,想过几个性情乖违的武林异人,就没怀疑过他会是狐九败。
  
  身旁全是一些阿谀献媚的马屁精,整日大侠长大侠短的,不小心路见不平还非得拔刀相助不可!这种日子,狐九败过得也十分不自在,今日终于发起狠来,把这帮杂碎打走,过来找侯藏象,没想到这个老龟蛋不在,他的女弟子竟然不卖帐!
  
  世上想跟他学剑之人不知凡几,许多人四处找寻狐九败的踪迹,盼能学得一招半式而不得;如今见这姑娘颇有慧根,愿以一套剑法换个小小的易容已觉颇为吃亏,没想到却被她毫不留情的一口回绝,他恼火不已,手中长剑颤颤作响!这个胖姑道:「你现在是不是气得想杀我?」狐九败脸色发紫闷不吭声,思道:「你若不是武功平平、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早就被我砍成碎片。」

    这胖姑又道:「尽管杀吧!反正活在这种世间,也没什么意思!」狐九败忽然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紧接着一声脆响,长剑出鞘,未向程漱玉,却对着冲入帐内的郭绮云连刺数剑!原来他早察觉有人在附近,佯杀胖姑只为了逼她现身。郭绮云早有防备,却没料到此人剑术高明至此,不出数招,肩上一阵冰凉,已被铁剑压住。
  
  程漱玉惊呼道:「你怎么来了?」郭绮云道:「明天就要对上强敌,他却满脑子忧烦顾忌,一直提不起劲,只怕……程姑娘,请你帮忙敦劝……」程漱玉道:「姐姐是古剑的结发妻子,连你都开导不了,我又能如何?」郭绮云摇头道:「虽然我是他挂名的妻子,却不如你真正了解他心里想些什么!或许也只有你的话他才听得进去……我相信这个时候,只有再见你一次,他的心,才不会继续浮乱……」说到后来声音哽咽,泪已浸满眼眸,却看不见程漱玉早已泪流满面,静默无语。
  
  狐九败看在眼里,摇头叹道:「早对他再三提点,若想成为登峰造极的顶尖剑客,千万不要沾惹女子!没想到古剑这小子如此把持不住,竟然还有两个……」程漱玉听到这里,才知道他是谁,惊道:「你是……狐九败?」狐九败收剑道:「若不是狐九败,早在你肚子刺上一道窟窿!」程漱玉破涕为笑道:「快坐下来!你想变成学究、强盗、和尚还是道士?」狐九败道:「哪有这么多讲究?只要让人认不出我真面目就好啦!愈快愈好,我也急着去教训他呢!」

    古剑独伫林中,回忆起许多人与事,望着远山峥嵘,云雾变幻,慢慢整理思绪,似乎想通一些道理,又似乎有些想不透……也不知站了多久,正打算回去,程漱玉的身影从雾中缓缓行来!她走到跟前,半晌不言,只是哂笑,古剑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程漱玉笑道:「我来看你呀!发了这么久的呆,到底想了些什么?」

    古剑搔着头道:「我回想许多旧事,许多道理,有些体悟,也有些迷惘。好像世上有许多话,听来都极有道理,却互相矛盾。」程漱玉道:「怎么说?」古剑道:「例如青城派的贝师叔公常言:『世事难料,胜了未必是福,输了未必是祸,何必计较?』狐九败前辈却说:『人生苦短,当然要过得轰轰烈烈,求强求胜。』这两位都是我十分景仰之人,说的道理却南辕北辙。」

    程漱玉笑道:「你就爱胡思乱想,顾虑太多!我的脑子就简单得多,只管自己舒不舒畅,甘不甘愿,只要无愧无悔,别人想什么说什么,倒也没那么要紧!」古剑猛然思道:「为了准备这场试剑大会,自小吃足苦头,受尽羞辱,好不容易练出一点成果,一切荣辱成败,就看明日一战,就算不为古家、不为残帮,为了自己,也不该怯战!」说道:「说得有理,反正风师兄的武功深不可测,即使奋力一搏也很难取胜,何必烦恼那么多?」

    程漱玉道:「是吗?刚出道时,你可曾想过自己能有打败四大统领的本事?」古剑摇头,思道:「那时遇到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厉害,若未交手,恐怕都以为自己打不过他们,结果却是一路过关斩将。似乎一个人能有多大的能耐,若不尝试,连自己也不甚清楚。」程漱玉笑道:「你慢慢想吧!还有一个朋友想见你,我去换他过来。」说着往林外走去,几步之后忽然回眸一笑道:「告诉你唷!我拿了一半的家当,在忘忧坊下了几千两的注,你可不能输喔!」

    「原来她嘴巴虽常笑我剑法胡乱,其实心里倒不看坏。」古剑忽地一阵温馨,信心不知不觉又添了几分。程漱玉的影子方消失在薄雾中,立刻又出现一个高瘦的身影,古剑定睛一看,确定自己没见过这张脸,却又觉得此人步履神采有几分熟悉。那人来到前方,开口便道:「古剑,回答我问题……」古剑叫道:「你是狐前辈!」他听不见语气,但此人犀利的眼神与倨傲的嘴角叫人永生难忘,岂有不识之理?
  
  狐九败稍露惊色,道:「怎么这么快就穿了帮?莫非这女娃儿的易容术太过马虎?」古剑笑道:「程姑娘的易容术维妙维肖,只是前辈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来的霸气太盛,再加上晚辈对您十分熟悉,才能察觉。」狐九败道:「原来如此!看来得再学学一般江湖脓包说话的模样。」说完清清喉咙,试着把眼光放温和些,柔声道:「古少侠,老朽能否向您请教几个问题?」说完全身寒毛直竖,别扭极了!思道:「我还是装聋作哑,没事少开口的好。」古剑忍住笑意,说道:「请说。」狐九败道:「关于魏宏风与范濬那场比试,你有何看法?」他又回复本性,语句简洁有力,神态自信威仪。
  
  古剑也正经回答:「我觉得这两人都是顶尖高手,以剑术而言,恐怕差距极微。范濬之所以惨败,主要输在临场应变。」狐九败道:「他犯了哪些错误?」古剑道:「刚开始时,他似乎有些低估对手,只想尽快击溃对方,少了一点耐性;当他发现对手以普通的剑招糊弄自己,未能沉得住气,盛怒之下将最厉害的剑招提前使出,却难以控稳剑势;接下来用绝学仍未能取胜,便开始慌乱起来;等对手使出绝招,见到『寻龙剑法』如此声势,却又心虚!」

    「说得好!这傲、急、怒、慌、虚正是比武的五大禁忌,他全犯了,岂有不败之理?」狐九败感到满意,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道:「明日之战,你有几分把握?」古剑略一思忖,正色道:「即使拚尽全力,大概也只有三分赢面吧!」狐九败道:「很好!每次比试之前,都认为对手比自己强一些,才能时时提醒自己,不可犯下任何过错!也唯有如此,才能激发出自身全部的潜能,以十二分的力量克敌制胜!」

    狐九败又问:「你现在的心情,是『想赢』还是『怕输』?」古剑道:「这不是同一个意思吗?」狐九败道:「差别可大呢!想赢之人心中充满求胜的欲望,出招必然积极专注,即使面对劣势,亦不轻言放弃,坚持至最后一刻;而怕输之人心中充满败战的恐惧,使剑必然瞻前顾后,慌乱紧张,自然非败不可。」古剑愣住了,只觉得自己责任很重,压力极大,一时之间,也分不出是想赢的多,还是怕输的多。
  
  狐九败道:「压力大自然会怕输,关键在于比试当时能心澄意明,把怕输的心绪转成想赢的意志,压力就会变成助力。这是你最后一关的修炼,希望还来得及!」言毕转身离去。古剑再三咀嚼话中之意,天色渐暗,缓缓步出树林,郭绮云还在林外等候,遂拉着妻子的衣袖,一起走回木房。
  
  七月初四是求剑赛的最末一天,三十二名剑钵捉对厮杀,取出十六名各组的剑首。一般预料,魏宏风必是所有剑首中的状元;调换至雷组的范濬即使曾败在魏宏风手下,仍毫无疑虑的将成为榜眼;至于求剑赛的第三名,预料会出现在艮组。
  
  这组的剑首将由闾丘允照与柳安太一较高低,也是今日所有比试中可能最为精彩可看的一场龙争虎斗,尽管比试安排在二爷海的第三场,却吸引不少人提前占位,以至于其他场地乏人问津,包括大爷海第一场魏宏风与古剑的比试,因为大家认为双方差距悬殊,胜负毫无悬念,并无可观之处。
  
  古剑来到试场时,与残帮四老及妻子站上迎剑台等候,观剑的人比起首日只能算稀稀落落,其中残帮与青城派全员到齐,分聚两边。不再是剑主身分的爷爷和爹满面愁容,与洪承泰、杨继等人坐在近处;游氏兄弟、胡远清则夹杂在人群之中,这些人群,有的是准备下面两场比试的剑钵及亲友,有的人却是专为了魏宏风而来,这些景慕者有男有女,如峨嵋派的杜天君,只要能多瞧几眼魏宏风便心满意足,并不在意比试精彩与否。
  
  古剑双目随意转了一圈,注意到几个陌生人,只觉得这些人的眼神都有种说不出的阴鸷,忽然想起四大统领,思道:「程姑娘说他们都易容上山,不知会不会来看这场比试。」想到这里略一回头,背着药箱的侯、程二人就在后方不远处对着自己微微一笑。看着关心自己的人都到了,古剑心中渐暖,原本浮乱的心绪也慢慢沉定下来。
  
  时刻一到,战鼓鸣击声中,古剑、魏宏风二人跃上试剑台,互行一礼。古剑道:「风师哥……」魏宏风道:「阿剑别害怕,拿出本事来!」说着长剑出鞘,一招「回风惊鹿」横切而出,从「逐鹿剑法」第一招起头,竟依序练起青城剑法!
  
  即使是青城派最为粗浅的「逐鹿剑法」,由魏宏风的妙手使来,硬是较别人多了不少变化与威势,先前两位对试的剑钵,连一半的招数都撑不下去便败下阵来,仍念旧情的魏宏风不知古剑的武功大有精进,却想让他多走几招,不致输得太过难堪,因此开始时略有保留。
  
  古剑想起岳母试前的再三叮咛:「外界传言,说你的剑法平平,换剑钵不过是让绮云暂避强敌而已;因此魏宏风不会把你看在眼里,必用最平常的『逐鹿剑法』试招,这正是你最大的便宜。兵不厌诈,趁着对手将你严重低估之际,逮着机会出其不意的一阵狂攻,杀他个措手不及!」可是看着魏宏风顾念旧情,出手如此容让,古剑怎能硬得下心突施狠招?只好跟着对手的剑招强弱随势而动。
  
  数招一过,魏宏风见古剑并不畏惧,慢慢加力用劲,很快使完「逐鹿剑法」,退步点头表示赞许,再挺剑而上,这次换成了「驱狼剑法」,多了一些刚猛矫捷。商广寒对古剑的表现略感意外,转念又想:「这小子虽笨,毕竟学过『逐鹿剑法』,应付过去倒也不算稀奇。」他根本没把古剑放在眼里,起初并没有认真观战,直到这个笨小子接下一阵子的「驱狼剑法」仍未露丝毫败象,才开始睁大眼睛仔细瞧。
  
  这一瞧却瞧出一身冷汗,但见古剑望似平凡杂乱的剑招中,隐约藏有极为奥妙的后着!他摇摇头,思道:「似拙实巧,乱中有序,遇强则强,都是剑法中极高的境界,定是我眼花了!这个笨小子该死未死已是奇迹,就算因此中了什么邪,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中练出这等本事啊!」魏宏风当然也有感觉,惊讶之中,也为古剑感到欣喜。思道:「好家伙,就让我们师兄弟扎扎实实的练把剑,看看你能战到何时?」出剑运劲不再顾忌保留,将一套「驱狼剑法」使得虎虎生风。
  
  多数观剑者并不了解古剑,对此情景也甚感意外,慢慢骚动起来,有人赞扬古剑,也有魏宏风的拥护者嗤之以鼻道:「那又如何?他接得下『搏熊剑法』吗?」这些人无论开口与否,眼珠无时无刻不紧盯着试剑台看,连眼睛都舍不得多眨。七十二招「驱狼剑法」使完,魏宏风剑势一变,步法稳实,招式凝厚,已转为「搏熊剑法」,但见古剑所使剑招仍是先前的那一套,只是不知不觉中,也随着对手的剑招变得更加厚实凝练起来。二人一来一往,随机而应,仍不见有谁占了上风!观剑台上的议论声却不免更加喧闹。
  
  此时邻近的二爷海第一场试剑刚完,等待第二场剑钵上场。不少人觉得纳闷,说道:「照说应该是大爷海最早比完,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听到第二场比试的击鼓催战之声?」十来个坐位比较靠近大爷海的人,索性趁这个空档过去探一探情况,过了半晌却不见半个人回来!第二批数十人过去,仍是有去无回,这时第二场比试的鼓声响起,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却不约而同的霍然起身,争先恐后往大爷海奔去。
  
  两人斗得正兴,忽见人潮如蝗虫般蜂拥而至,古剑退后两步道:「现在想必十分吵嚷,会干扰您吗?」魏宏风笑道:「不碍事。」说着挺剑又上,二人专注于剑招之中,不知不觉,六十招过去,魏宏风退步缩剑道:「要换『袭豹剑法』,小心!」古剑点头道:「了解。」说毕又斗在一起。
  
  再次见到魏宏风的「袭豹剑法」,让许多人的血液再度沸腾起来!这套剑法攻守皆宜,上次面对千变万化的「天击剑法」,能稳守不败,今天却是攻势凌厉!古剑终于感受到压力,只觉得对手进退出招来去如电,焂忽而至,若非身历其境,很难体会到他的剑有多快,脑海里闪过「无常剑法」中较为快捷的几招,出剑之后才发现都要比对手慢了半分,他及时改弦易辙,出招缓而精奇,才慢慢扳回颓势。
  
  但见两人一快一慢,进退趋合宛如流水,互有占先却始终未能压制对方。这等景况不单让观剑人众大呼意外,魏宏风亦是始料未及,只觉得古剑的剑法快慢交替,刚柔并蓄,忽正忽奇,无所定型。看似只有一套,又似有数十套,许多招式重复多次,却能依不同的情势时景应生变化,毫不拘泥,算来不到百招,又似千招万招源源不绝!魏宏风见古剑愈来愈能适应袭豹快剑,而他却还未摸透对手,几次大胆强攻反遇险招!眼看着一百四十四招的「袭豹剑法」就要使完,此时的魏宏风再沉得住气,仍不免有些惶惑!
  
  这个时候,几乎所有山上的人都得到消息,纷纷赶至大爷海,不但观剑台上满坑满谷的人,四大剑门与各大门派的主要人物也都陆续站上了祭台,而所有顶尖的剑钵更闻讯赶来,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朱尔雅与裴问雪二人,毕竟从试剑大会兴举以来,值得这两家剑钵关注的赛事,实在少之又少。
  
  「袭豹剑法」使完一遍,魏宏风倒未立即换成「寻龙剑法」,一方面这套剑法威力极强,每一招每一式都得用尽身上每一分心力,如果使完一遍仍未能取胜,只能弃剑认输;再说这是他准备用来争夺金剑的最后绝招,实不想提前显露。于是他也开始重复使用旧招,仍以「袭豹剑法」为主,辅以少许的搏熊、驱狼剑法;然不管对手剑招强弱,古剑仍按照自己的节奏,没有把握绝不贸然躁进!此时除了剑招之外,双方比的是体力、耐性与细心,战况看似胶着,其实剑招无常,胜败往往只在寸尺之间,不可稍有不慎。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渐偏中,其他三个场地各四场比试均已结束,古、魏二人尽管汗流浃背,仍持续奋战,出招移步亦丝毫不敢稍慢。激斗中,天空突然飘下片片雪花,古剑蓦然回想起多年前的青城山上,风师哥雪地教剑之恩,心中一阵不安;魏宏风却想起阿剑虽然悟剑迟缓,却极为坚毅,任何吃苦耐劳的事都难不了他,跟他比拚耐力意志,只怕太阳西下都未必能有结果?思虑及此,剑势忽变,疾如狂风扫叶,劲如巨浪拍舟,密如暴雨摧花,玄如迷雾漫林,「寻龙剑法」,于焉展开!
  
  这套剑法古剑并不陌生,除了三天前那十招之外,多年前也看过商广寒用过一次,更在前一阵子与胡远清真刀真剑的对阵过。现在的古剑比起当时,无论内力、经验、体悟、心性均大有进益,然而魏宏风虽年轻,使出来的「寻龙剑法」,似乎要比长年沉迷于赌桌的胡远清更精强许多。
  
  古剑只觉得在对手剑招笼罩之下,自己有如暴风雨下的一叶扁舟,又似躲避乱箭的一头笼中倦狮,每一剑都接得十分吃力,每一招都避得十分辛苦!这个时候也只能不断提醒自己,不但不可倒下,还要更强!心念如此,势便不易为之所夺,剑法中许多平时想不到的绝妙变化,却在此时被一一激发出来,不知不觉提升至更高境界,妙招迭起连绵不绝,把劣势慢慢扭转回来。
  
  但见剑气纵横,大爷海上雪花飘飘,试剑台上却不沾片雪,人人屏息凝观,看到忘了抖开身上的雪花,一个个渐成了白头白衣的雪人犹不知觉,早来的人更是啧啧称奇:「这是什么剑法?遇强则强,同样一招,对上『逐鹿剑法』不占便宜;对上『寻龙剑法』却也不肯吃亏!」商广寒忽尔想起七年前狐九败的一席话:「『我打算指导一个少年练剑,要他在试剑大会中和魏宏风一争高下。』这小子剑法如此了得,莫非正是狐九败所收的徒儿?」想到狐九败的可怕,心中正感惊寒!忽闻向四海失声喊道:「『化身剑法』……」

    话一说出,全场惊惶!曾经见过这套剑法的人,有的紧抓兵器,有的冷汗直冒,有的手软脚瘫,若不是隔着一池水,恐怕有不少胆小的人,会立刻往后窜逃……苏州沧浪亭是一个隐而不宣的武林世家,尽管家传的「沧浪剑法」极为高明,向家的祖先却是个个心有傲志,代代传下这么一句:「沧浪亭的剑钵如果没有把握夺取金剑,不如不试。」于是他们放弃了前三次的试剑大会,直到三十几年前,向四海的父亲向思诚搜罗到传说中的「化身剑法」剑谱,发现这套剑法的深妙玄奇更胜沧浪,唯有这套剑法能有压过「却乱剑法」和「秋水剑法」的机会。
  
  「化身剑法」极为难练,不但过程十分辛苦,学习的人更须有极高的悟性。再说向思诚也没学过这套剑法,剑谱究竟是真是假亦无十足把握,故打算在长子向四海与次子向半坡二人之间,挑选一人习练「化身剑法」,另一人则修习家传「沧浪剑法」作为陪练。万一没练成「化身剑法」,「沧浪剑法」仍有传承;可是向半坡虽然天资聪颖,却偏偏只对琴棋书画有兴趣,说什么也不肯乖乖练剑;向思诚无奈,只好叫管家的儿子史无涯来陪练。
  
  史无涯年纪比起向四海还小上两岁,却是天生习武的料子,不到半年,向思诚改变主意,决定把本来要让给向四海修习的「化身剑法」交给他练,亲生儿子则改学「沧浪剑法」。多年之后,史无涯不负期望练成了「化身剑法」,参加二十年前湖北大洪山第四次试剑大会,他从百剑外打起,一路打进夺剑赛,造成极大的轰动,但这时所使的「化身剑法」,只能算是暖身!
  
  进了四大剑门,史无涯第一场就面对人人看好的裴友琴,终于让人见识到传说中的「化身剑法」竟是如此变化万千,神速精妙!大洪山顶万余名江湖豪杰个个挢舌不下,看着一个原本默默无名的家伙,一路压着最具夺冠希望的剑钵。然而裴友琴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秋水剑法」更是柔韧难缠,几次眼看着就要落败却都被他以妙招化解。当时天气十分酷热,两人激战数百招不免都汗流浃背,看得出来,裴友琴已用尽抵御的招术,再怎么顽强,也撑不了太久。
  
  但见史无涯目泛红光,剑势大盛,一步步将裴友琴逼到试剑台的角落,绝招妙剑接二连三使将出来,眼看胜负即将揭晓,史无涯忽然疯了!完全不理惊愕不已的对手与观剑人众,一个人在试剑台上的一角,对着自己的影子狂砍猛刺……向思诚跃上试剑台,试图让爱徒冷静下来,然而正陷癫狂的史无涯此时已认不得任何人!说不到两句,突然一剑刺来,向思诚虽有防备,却没料到发了疯的爱徒使剑如此可怖?但见来势极刁,焂忽而至,还来不及拔出来长剑,胸口已被长剑直穿而过!
  
  这突如其来的弑师惨剧让全场观剑人众既惊且怒,各路高手纷纷提剑追捕,史无涯跳入人群狂舞魔剑遇人就砍,寻常人哪能接得住一招半式?他所向披靡杀出血路,并与穷追不舍的十余位高手混战不休,边打边逃,身中数剑,坠落深谷。待众高手攀下山谷,却已不见人影。事后清点,轻伤不计,死在他狂剑之下共十七人,重伤二十九人!追在最前头的向四海被狠狠刺了两剑,再加上心情激荡抑郁,整整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床。复原后上天下地找寻杀父仇人,一晃二十年,却始终杳无音讯!
  
  这一场惊愕,二十年来始终在向四海脑海盘旋不去,令他痛苦不堪日渐暴躁!此番上山,本想治愈心魔,然而乍见古剑之剑风愈来愈像当年的「化身剑法」!如此惨事再度清晰浮现在他脑海,终于按捺不住,捞起手中长剑,正欲杀将过去!所幸裴友琴与朱未央见机得快,立刻分按左右两肩,裴友琴轻声安抚道:「向兄请冷静,有什么事,比完再说?」向四海急道:「你们不怕他发狂吗?」

    朱未央道:「试剑台与观剑台完全被冰冷的湖水隔绝,唯一的通路在祭台,万一他发狂起来,合我们十几个顶尖高手之力,难道阻拦不住?」原来以湖水阻隔试剑台与观剑台,另有一番深意。向四海还想再说,魏宏风忽地凌空一跃,缩身急转……杜百陵叫道:「飞燕惊龙!」明善大师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贝宁却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飞燕惊龙」是「寻龙剑法」最后一招,也是威力最强的一招。如果练成「寻龙剑法」其他的一百七十九招须费五年光阴,那么这一招至少也得再苦练五年,方能略有小成。也正因威力过猛,一旦施展,能否不伤对手自己也没有把握;可是背负着师门荣辱的魏宏风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如何,他不想输,更不能输,终究出了手!但见他以手抱膝,整个人缩成一团圆球,在半空中愈转愈急,一圈、两圈、三圈,到了第四圈时,古剑向上纵跃,长剑朝上疾刺,半空中激响连绵,二人交剑数十次才同时落地,两人却凝住不动,魏宏风的剑尖正碰着古剑的脖子。
  
  一阵冷风吹过,魏宏风忽感背脊一阵寒意,手中长剑哐当坠地,惨笑道:「阿剑,恭喜!」原来古剑抓住他旋转时唯一的空档,在上跃的那一刹那,在他背后衣衫划了一道剑痕。这一剑说来容易,其实魏宏风翻转极快,又蓄势待发,真正守不到的地方,唯有这么一小段。能抓住这么一点微小空隙已经十分不易,出剑的时机与准度,除了不能有丝毫偏差外,更须有过人的胆识。
  
  依试剑大会的规定,划破衣衫视同见血,魏宏风当时便该弃剑认输;但他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仍继续未完的绝招,直到落地之后稍稍冷静,才黯然接受此一事实。古剑道:「风师哥!你还好吗?」魏宏风还是苦笑,道:「别担心。」说着转身拾剑,拖着踉跄的步履,缓缓往迎剑台上走去。
  
  古剑心情一松,忽然觉得全身筋骨酸软不堪,四肢百骸无一不感疲累,才知道这场大战,已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才还剑入鞘,来不及顾目四盼,却惊见向四海与裴友琴飞奔而来,同时跃上试剑台。裴友琴横剑静立,纹风不动;向四海却一跃而起,长剑凌空而降,斩将而下……事情来得突然,到底是敌是友?是善意还是恶意?古剑无暇细想,本能的举剑相迎。双剑相交之际,忽觉一股难以抗御的狂力透刃而入,长剑险欲脱手离飞!

    向四海一剑得势,后招连绵而上,不给他丝毫喘息!古剑本来累得全身瘫软,连提剑都有困难,然而一旦面临生死关头,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硬接硬架!但觉对方用劲刚猛无俦,一剑比一剑来得猛恶,似乎招招都想把他手中的长剑给震脱离手,古剑心知若失去手中长剑,只能任人宰割,更不忍让镶玉剑落入冰冷湖中,反而握得更紧,勉强撑持十来招,渐有真气乱窜,气血逆流之感,脸色亦忽红忽白。
  
  这时裴友琴忽然拨剑削来,三把长剑同时触碰!他的剑带着一股柔劲,与向四海的刚劲相互激荡出一种极强极怪的扭旋之力,古剑终于握持不住,长剑脱手,飞向半空。裴友琴面露微笑,伸手接下镶玉剑,还剑道:「没事了!」古剑收剑还鞘,正想问一句:「怎么回事?」忽觉天旋地转,一阵晕眩,就要立足不稳。向四海一把抱起他,送回祭台,程漱玉大惊失色,侯藏象冲将过来,连点他十几个穴位,抱回药桌。
  
  他火速拿出数十根金针,分刺穴道,说道:「没事的,不过是耗力过剧,导致经脉逆乱,只要把金针扎在十二经脉中一些主要穴位,导正真气,很快便会清醒。」程漱玉直盯着他扎针的手道:「你专心点,别扎错了!」侯藏象笑道:「小事一桩,怎么可能出……」话未说完,程漱玉叫道:「这一针该插厉兑穴吧!」

    侯藏象若无其事的拔起插在内庭穴上的金针,改插至厉兑穴,哈哈笑道:「当然!但是在插厉兑穴之前,先给隔壁的内庭穴一点刺激,更有助于将胃经的真气引导至脾经。」古剑的亲人也都围聚过来,在侯藏象终于把穴位都插妥之后,古剑很快恢复神智,睁眼一望,除了至亲之外,祭台上的武林领袖们全都还在,眼神亲和了许多。
  
  向四海躬身赔礼道:「先向您赔个不是!小兄弟,向某太过莽撞,害你惊耗一场。」古剑想要起身说话,却被侯藏象推了回去,道:「真气还没畅通之前,别动,别开口。」程漱玉道:「我猜他一定很想问: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麻烦?」这话问出许多人的疑惑,众人把目光移到向四海脸上,等着他说清楚。
  
  向四海却反问古银山道:「古老爷,您可知古剑学的是什么剑法?跟谁学的?」古银山心想:「阿剑说过这套剑法是他自创,别说我自己难以置信,照着说恐怕还会闹出笑话!」说道:「好像听他说过叫什么『无常剑法』?至于跟谁学的,还是由他来讲清楚些。」向四海道:「这套剑法很像……『化身剑法』。」最后四个字,他花了一番劲才说出口。
  
  韩翠却道:「我虽没见过什么『化身剑法』,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决计不会向一个失心疯子史无涯学剑。你好歹也算一代大侠,口口声声说古剑的剑法像『化身剑法』,总要有个依据吧!」她对向四海十分不满,明知他最忌讳别人提及「化身剑法」及「史无涯」,却故意多说几次。若是平常,向四海脾气一发,不免一阵恶拳上身,可如今自己理亏在先,说话之人又是一个荏弱的瞎眼妇人,心中再有不快,也发作不起来。
  
  裴友琴见他含愠不语,说道:「『化身剑法』只重剑意,不重招式,同样一招,可以因地、因时或因对手剑招的不同,而相应出无数的变化;因此使剑者除了须有心与剑通之灵气外,亦重视别出机杼的创意,这些要求,古剑都做到了。」华山掌门仲孙天说道:「在对上『搏熊剑法』时还看不太出来,到了『袭豹剑法』开始有了三分样,换成『寻龙剑法』时,『无常剑法』受到激引,把上述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怎么看,都有七分相似。」几名曾经见过「化身剑法」的剑术大师亦有同感,纷纷点头。
  
  「还有一点亦极为类似。」朱未央道:「这两套剑法,都是刚柔间杂,忽快忽缓,实虚不定,包含着数种不同的剑风。这种情形与武学中强调『剑风一贯,内外专一』的道理有所相违,实为罕见,真不知他们是怎么练的?」所谓「剑风一贯,内外专一」是指每一门派的武学都只有一种风格,如少林派的武学多走阳刚一路,武当派则全是阴柔一路;而内功自然也都配合其招式走相同路线,这样才能由内引外,由外导内,达到内外合一的境界。如果叫少林武僧习练武当派阴柔的剑法,不但难以成就,更有走火入魔的凶险!朱未央言语中带有褒扬之意,也说出了大家的疑惑。
  
  向四海道:「常人练气,只要打通任督二脉,便算小有所成,然而修习……『化身剑法』者却得打通十二经脉。那疯子练剑时,须同时修习五行内功,这五种内气,不得干扰,不得混淆,而且进程必须保持一致,不可有此强彼弱之情形。五种内气各修两条经脉,当这十条经脉完全通畅之时,心包经与三焦经也自然打通。于是真气在这十二条经脉间自然流转,达到以气御剑,内外相应,剑招多容,随心所欲的境界。」一套气功,十年有成,已属不凡,史无涯竟能在短短十几年内同时修成五套互不相容的气功,其天资与奋进,闻者莫不咋舌!
  
  古银山问道:「这五套气功容易修习吗?」向四海摇头道:「没有一套轻松的。」古银山转头对着明善道:「方丈大师,您是否记得老朽?」明善笑道:「我老了!刚刚才猛然想起,有十五、六年了吧!施主带着唯一的孙子,千里迢迢来到少林拜师。见您心诚意坚,我们收下古剑,这孩子十分勤苦,可惜不能适应本寺过于阳刚的武学,武艺迟迟未有进展,或许武当派阴柔的路子比较合适于他。」

    武当掌门灰缨道长道:「确有此事,方丈大师亲笔写了书函,盛赞这孩子勤勉肯学,只是一时找不到适性的武功。老道收下这孩子,请本派最严、最懂得教武的无痕师侄悉心授剑,只可惜……」古银山道:「这个笨小子,还是学不会。我想,其他几位掌门大师,如果不健忘的话,应该或多或少,还记得我这个笨孙子吧!」

    七大门派所收的子弟虽多,然印象较深的除了出类拔萃的那几位外,就属最笨的弟子了。因此古剑虽在各大派所待时间不长,却都给师长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杜百陵、仲孙天等人,亦纷纷点头表示还记得古剑这个「与众不同」的弟子,只是万万没想到数年不见,变化如此之大!
  
  朱未央道:「古少侠游艺于七大门派期间,五行内气均有涉猎,不知不觉中建立了些许基础。」古银山道:「这孩子在十五岁离开青城派,距今不过七年,有无可能打通十二经脉?」向四海斩钉截铁的摇头道:「绝无可能!即使是……史无涯,也练了整整十二个年头才打通十二经脉。我想,除非有神仙帮忙,这个世上无人能在十年之内办到!」却听侯藏象嘻嘻笑道:「我就是那个神仙,花不上半个时辰,便帮古剑打通了十二经脉!」他得意极了,把用五色针刺五行穴的法子说个仔细,浑没看见程漱玉射来的责怪目光。
  
  商广寒冷笑道:「这么说来,古剑所学所使,仍有可能是『化身剑法』,却用什么『无常剑法』来混淆视听!」向四海却摇头道:「不可能!我方才不是试过了吗?」商广寒道:「你们不是说这套剑法招式无常,怎么才十几招也试得出来?」向四海道:「商掌门,您可知这套剑法为何称之为……『化身剑法』?要如何习练?」商广寒摇头道:「关于这套剑法,武林中传言很多,也不知该听谁的?」

    「向某从未告诉任何人,江湖传言,全是杜撰。」向四海深吸一口气,续道:「『心剑合一』是所有使剑者毕生企求的最高境界,然要做到『心剑合一』,除了『心身合一』外,亦须『身剑合一』;『心身合一』已是不易,『身剑合一』更是难上加难。在场诸位都是一派宗师,想必明白刀剑乃身外之物,要让它犹如自身手脚般随心所欲,谈何容易?」

    明善道:「施主所言甚是。老衲浸淫武学近一甲子,江湖朋友抬爱,送了『拳剑双绝』四个字。所修习的『少林心意把』自信已差不多到了『心手合一』的地步;然而『达摩剑法』,却不敢奢言有三分火候。」向四海道:「『化身剑法』的要诀便在于『化身为剑』,要求使剑者先做到完全的『身剑合一』,进而达到『心剑合一』的境界。」昆仑掌门伶禽子道:「世上岂有这种功夫?要怎么练?」

    向四海道:「必须在孩童满五周岁之前开始学习。习剑之前,先学握剑,涂药于手掌,握紧长剑,用绵布紧紧缠裹。百日之内,他的手掌会反复溃烂、流脓、出血,再浸泡药水使之愈合,一共七次,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拆布松剑。七次之后,绵布拆下,这把剑已成为手的一部分,无论吃饭、睡觉、洗澡或任何事情都不会离开他的手掌心。」

    纪青云道:「当年我曾与他同室用食,见不到他持剑的右手,只靠一只左手夹菜、扒饭,原来是这个道理。」向四海道:「我爹要他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因此他平常总是反手持剑,把剑藏在特长的袖子里面,不仔细观察,也瞧不出什么袖里乾坤。这只右手,除了使剑,绝不用于其他杂事。由于一直剑不离手,无论吃饭、饮茶、走路、闲游,时时刻刻,心中都有一把剑,甚至在睡梦中也能练剑。这样苦练了十几年的『化身剑法』,与其说那把剑已成了手的延长,倒不如说整个人变成了一把会动的剑。」

    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几乎都聚在这里,聆听至此,莫不对史无涯感到惊佩与惋惜,裴友琴点头道:「他确实是裴某此生所遇最可怕的对手!当年若没在最后关头疯性大发,在下必败无疑。」向四海道:「当然!一个人再怎么厉害,又怎能打得赢一把会动的剑?」商广寒道:「因此你趁古剑疲乏不堪之际,以极强的荡剑手法,测试他是否仍能紧握不放。」向四海道:「正是。如果他练的真是……『化身剑法』,无论我们施加在剑上的力道有多么强劲怪异,也绝不会脱手而出;假若外力无限强横,或断剑或断腕,就是不会松手离剑。」众人闲聊至此,古剑的脸色也已回复正常,侯藏象拔去金针,在他背部重重一拍,古剑「哇」的一声,咯出一嘴黑血。
  
  商广寒道:「这是什么?」侯藏象道:「没什么,不过是内息逆乱,气血阻滞所生之郁血,拍出来就没事。」商广寒转头问裴友琴道:「裴盟主,如果古剑使的就是『化身剑法』,百剑门将如何处置?」裴友琴道:「这路剑法实在太过凶险,有了前车之鉴,为了让大家安心观剑,任何剑钵练此剑法,恐怕都得请他立即退赛除名。」

    商广寒朗声道:「『无常剑法』虽非『化身剑法』,却是形不同而意相似,必有渊源。今日激战吐血恐为前兆,以他这种功夫,日后闯入夺剑赛,与三大剑钵更有一番龙争虎斗,谁知到时候会不会失心发狂?」祭台上论剑之人,虽未刻意放大音量,但这些人精修多年的内力,说起话自然比常人洪亮邈远,再加上顺风之便,有些距离稍近或是耳力奇好的观剑者也听进不少内容;即使一字未闻,就凭向四海那句「化身剑法」及种种异状,也能拼凑个大概。

    商广寒刻意放声让全场听见,果然引起极大的骚动,许多人想起二十年前史无涯那种狂风卷叶无人能挡的剑法,血光四溅哀鸿遍野的惨象,不禁毛骨悚然!都说:「如果真是『化身剑法』这类邪派剑招,还是退赛为宜。」却闻裴友琴道:「这不同!现在已证明这两套剑法并不完全相同,岂能仅凭一点臆测与推论,剥夺任何人参赛的权利?」商广寒道:「你别忘了当年的惨事,如果任他继续参试,最危险的,恐怕会是裴、朱两位公子!」

    裴问雪道:「多谢世伯关心!我想古兄性情谦和,应不至如此。」朱尔雅道:「比剑本来就有凶险,如果贪生怕死,何必当剑钵!」「你们不了解他!」商广寒转身对着古剑道:「教你练这套剑法的人是谁?」古剑道:「我自己想出来的。」话一说出,大爷海上笑声震天,人人不信,这等反应也在其意料之中,但他不想隐瞒杜撰,据实以答。
  
  商广寒一阵大笑,指着古剑鼻子道:「这小子当年在青城派厮混时,就是一等一的顽愚不化,奸邪狡怪;他说的话若能相信,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再怎么说,商广寒也是他当年的师长,事隔多年,古剑无意辩驳,也知道自己说不清楚,思道:「我句句实言,无愧于心,随你们怎么想!」见他默认不语,商广寒又补上几句:「各位朋友都看到了!这小子连师承都遮遮掩掩,还能做出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我看他为了金剑,早已着了魔心,会做出什么事来,谁能预料?」他用内力把话声传远,又引起一阵骚乱。
  
  正在众人纷纷议论之际,一道极为浑厚的声音,清清楚楚钻进每个人耳里:「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焉能理解世间奇才异能之士天马行空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东西!」这声音与商广寒一比,高下立判。商广寒为了让远处的人也听得清楚,把附近的人吓了一跳。这人发声却能穿透呼呼风声,均匀扩散至每个角落,好像大爷海上有几十道声音同时发出,似远又近,除了祭台上几名功夫深厚的高手之外,众人东张西望,就是找不到发话之人。
  
  但见商广寒面朝西方,颤声道:「您是……狐……前辈……」大爷海上一阵哗然,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一个瘦高的陌生汉子,腰身直挺,面无表情却不怒自威!程漱玉只能换给他一张脸,无法掩住他孤高豪倔之气,说道:「叫我狐九败!剑客的世界里,只有胜者败者,没有前辈晚辈;如果多练了几十年的功夫还技不如人,岂有颜面妄称前辈!」他说话嘴唇微动,声音却异常清晰,身旁的人个个退开十尺以上,状甚恐惧。
  
  商广寒平日大模大样,也有三分傲气,但他自小怕惯了狐九败,一见此人竟不由自主的胆寒心颤,明知自己也算一派宗师,万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乱了方寸,然而愈是这样想,双脚却抖得愈凶!朱未央见状轻拍他的肩膀,朗声道:「您认得古剑吗?是否教过他几招?」狐九败道:「他的剑心无人能启,我只能传他剑理,任其自行摸索创思,借由这段过程,慢慢参悟使剑的窍门。」

    商广寒慢慢恢复镇定,寻思:「这里高手如云,我何必怕他?」鼓勇笑道:「就凭您短短几句,便要我们相信这种事?」狐九败横眉冷对,还没开口,却听明善道:「阿弥陀佛!狐施主虽然孤傲,却从不打诳语。」灰缨道:「我也相信狐九败,正因古剑曾习剑于七大门派,『无常剑法』才会如此缤纷多呈,包罗各路。」

    狐九败冷笑道:「听见了吗?商广寒,你想振兴青城,得先学学少林、武当掌门的恢宏气度。你的剑钵输就是输,回去卧薪尝胆,二十年后再来雪耻!何必学人家输得不甘不愿,硬要在口头上讨回便宜!」最后两句说得骆龙与卫飞鹰的脸色一阵黑一阵紫,心中恨极,然而说话的人是狐九败,倒也无可奈何!商广寒软了下来,长吁一口气,点头默然,不再多辩。
  
  几经波折,尘埃终于落定,朱尔雅与裴问雪齐向古剑致意恭贺,整个大爷海人人起身击掌,残丐们更是相互拥泣,郭绮云潸然欲泪,程漱玉欣喜微笑,古银山和古铁城却是犹如惊梦,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古剑对着远处的狐九败深鞠一躬,感谢他多次相助。他的脸上却不见悲喜,一甩手将长剑架在肩上,迳自走了!
  
  掌声久久不歇,古剑转头瞧见魏宏风神情疲沓、目光涣散;贝宁愁云漠漠、落泪如线,双手合十祷念不断,他为之一怔,获胜的喜悦不免冲淡了许多。大爷海第一场比试在掌声中结束争议,紧接着进行第二至四场比试,这三场比试顺利在午时结束,人潮并未立即散去,等着排名揭晓。
  
  不一会工夫,纪青云请十六组抢得剑首的剑主与剑钵上台,手上拿了一张名单,念出十六组剑钵的排名次序,毫无意外,前三名分别为古剑、换组之后的范濬、也经历一番激斗才出线的闾丘允照。众人热烈拍手,掌声方歇,纪青云问郭世域道:「郭帮主,您的剑钵是这次求剑赛的状元,请您在螭剑门中,挑一位剑钵作为明日争剑赛贵门剑钵的对手。」争剑赛以挑试争位为规则,为了让被挑战的剑钵有所准备,要求挑战的剑门提早一天指定次日被挑战的对象。这个挑试的权利,一般是由各剑门的剑主决定。
  
  古剑代表残帮出赛,自然应由残帮的剑主来挑试次日的对手。然而郭世域心中明白,这个机会原本是古银山的,他好心成全残帮已不容易,怎忍令他辛辛苦苦培育的果实无法收成?韩翠道:「古老爷,古剑是您孙子,还是请您主意吧!」古银山不预期古剑会赢,事先没什么准备,而如今才知道,以古剑的武功无论挑谁都可轻松过关,这种情况,通常会从名次最前的挑起。

    排行八十五至一百名的螭剑门均可择一选试,然而第八十五剑的剑主是他相交四十年的老朋友;第八十六剑的剑主,曾在二十年前帮助过他。古银山稍一沉思,说道:「就挑试第八十七剑吧!」话方说出,第八十五与八十六剑门的人神情稍缓,第八十七剑的剑主与剑钵却有如晴天霹雳般的愣呆起来!
  
  决定完次日所有的挑试次序,求剑赛正式告一段落。此时大家早已饥肠辘辘,闾丘项山坚持要给儿子庆功,请古、洪、杨三家务必赏光,古银山推拒不了,只能不断嘀咕道:「真不好意思!这一餐我们也该请的。」来到忘忧坊,才发现这里已是座无虚席,众食客一见到古剑,纷纷放下碗筷前来拉人,但他们一行十来人,怎么也挤不下。正待要走,掌柜的跑来说道:「古少侠,后边有个包厢,是专门留给您的!」

    古银山问道:「是谁请的客?」掌柜的哈着腰说:「是扬州七彩布庄的黄老板,他包下整个包厢,请您每日三餐都来光顾,直至试剑结束。」洪承泰道:「七彩布庄的布匹供应半个江南,黄海天也算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巨富,吃他几餐倒不算过分。」杨继道:「我记得『七彩剑门』排行七十二名,只要您后天不挑试他家的剑钵,这些钱就不算白出了。」

    古剑恍然大悟,思道:「原来有钱还有这等好处!但这样对较穷的剑门岂不有失公允?」他隐然觉得不妥,但古家一路白吃白喝,今日终于找到机会作东请客,可不能太扫兴。吃不到一半,一位老者抱着一个木箱进来,对着古银山道:「古老英雄还记得我吗?」百剑门人数杂多,毕竟二十年才聚首一次,很多人都有几分面熟,真能连名带姓说出来的其实不多,古银山努力回想,也只能摇头道:「我老了!真对不住!」

    那人咧嘴笑道:「我是广州『本草堂』的陆青,一晃四十年,谁能不老?」几位老者都笑了,洪承泰道:「陆庄主,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年你我还曾交手过呢?」陆青道:「四十年前我败给了您,二十年前我儿子又输给山西威远镖局的钱鸣飞,以致『本草堂』的排名落到了第五十七剑,今年可不能再输了!」说着打开木箱道:「古老英雄,听说您有些气喘和风湿的毛病?这里全是『本草堂』的药,保证上货全能对症,有衡山紫芝、长白仙参和千年何首乌……」

    古银山惊道:「这全是一些名贵的药材,怎么担当得起,你还是拿回……」陆青道:「您有一个这么了不起的孙子,无论如何也要长命百岁!」古剑本欲回绝,转念思道:「这里山高湿寒,对年迈的爷爷来说确实有些辛苦,也真该进补一番。」只好看着古银山收下药材。
  
  吃完饭回到木房,陆续有人前来送礼,除了金银珠宝一律回绝外,倒有一些东西收与不收,陷入两难。也有人送不出厚礼,便过来套交情、求同情,弄得古家祖孙不堪其扰,这个时候忽然有残丐跑来说帮主身子不适,请古剑和郭绮云走一趟,二人坐得正闷,随即赶赴跑马梁。
  
  如今他不再是个无名小卒,所到之处,有人竖起大拇指,也有人指指点点,感到颇不习惯。途经拔仙台,忽然想再见贝宁和魏宏风一眼,却又怕他们看到自己更加伤感,在八仙庙前踌躇一会,门口的老道士没好气的说道:「青城派的人打输了,连中午的饭菜都不吃就走光啦!你还来耀武扬威吗?本来这里是拔仙台香火最旺的大庙,被你这么一搅和,人人都说风水不对,神明不显,以后还有谁敢来?」

    原来剑钵打输,连借宿的庙宇也跟着倒楣,古剑不敢跟他争辩,赶紧赔错离去,心中一阵怅然,思道:「他们想必十分失望与难过,才会走得这么急!」到了跑马梁,郭世域平躺在石上,侯藏象与程漱玉都来了,刚把完脉说道:「从这脉象看来,郭帮主的五脏六腑似乎曾遭受极大的损伤……」

    韩翠道:「他本是文弱书生,为奸人所陷锒铛入狱,被锦衣卫那帮魔鬼折磨了三个多月,体内体外,哪有半寸脏腑肉骨敢说没事?出狱之后,咱们成了身无分文的乞丐,餐风宿露,难得饱食,若不是遇上了邴基师父传了一些武艺内功,勉强护住真气,恐怕早已……」侯藏象道:「这就难怪!除此之外,再加上经年累月的积劳成疾,忧心难眠,导致气阻脉虚,痰浊血滞,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

    韩翠道:「他成天处理帮内大小事情已让人忙不过来,还得为试剑大会操烦,当上帮主之后,更没睡过一天好觉。」侯藏象道:「也因为他身挑重担全凭意志把病灶强压下去,直到你们的剑钵比了一场好剑,原本紧绷的心境突然放松,反而给予病魔可乘之机。」古剑道:「严重吗?正好有人送来一些珍贵药材,我马上回去拿过来。」

    侯藏象道:「用药之道,在于对症,未必非要稀珍不可!我给他扎几针,再开几帖药,三、五天即可行走如常;但他的病因非一日之寒,若要完全康复,非得彻彻底底的休养一阵不可,如果还要继续干帮主,任何仙丹也救不了!」说着接下程漱玉手上泡好药水的金针,开始扎刺,同时双手不断在郭世域身上击打输气。
  
  韩翠眼眶微湿,转身对着薛来俊与寇照东道:「薛长老、寇长老,你们谁肯帮忙,接下帮主一职?」二人同时摇头,寇照东道:「照当初的协议,谁的人抢到剑钵就该由谁出任永久的帮主,郭帮主不能视事,还有您郭夫人啊!」韩翠道:「我们夫妻一体,我做帮主与他做帮主有何不同?再说夫妻同命,他身子衰败,我也好不到哪里!」郭世域夫妻从来不想当帮主,若不是薛来俊生性疏懒,寇照东气量不足,二人出任帮主期间弄得帮务大乱纷争四起,才不得不把这烫屁股的位子抢来坐。
  
  然而如今郭绮云伤目习剑,古剑入帮立功,这一家四口无一不对残帮有莫大的牺牲奉献,帮内人心早已完全倒向郭家,除了他们,任谁来做这个帮主,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心更是难服,这种情况下,薛、寇二人对于帮主之位自然也意兴阑珊。
  
  薛来俊道:「郭夫人,您忘了我们俩也关过锦衣卫大牢。臭要饭的,在这种年荒民饥的时代,活到咱们这等年纪已算高寿,谁要是认真干帮主,都活不了几年!」寇照东道:「论本事武功、德行威望,帮内还有谁能和你们家相提并论?好不容易古少侠为咱们打出了一线生机,如果你们放手不管,偌大一个残帮尽是老弱残疾,该怎么办?」

    三人争辩正烈,忽见郭世域咯出一滩黑血,咿咿啊啊的喊了几声!郭绮云脸色微变,韩翠则倒退两步,道:「我们不是说好,试剑结束,一切安顿之后,立刻把他们逐出残帮吗?」郭世域又咿啊两声,韩翠道:「他已为残帮付出太多,怎么还忍心……」说到一半,忍不住哭了起来,众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向古剑。
  
  程漱玉惊道:「什么?你们想叫古剑接任帮主?」这事情来得太过突兀,古剑本人,却是最后一个意会到真意之人。说道:「不……不会吧!在下年轻识浅,入帮不过几天,怎能担此大位?」寇照东道:「这都不是问题,放眼武林,年纪轻轻就出任帮主的比比皆是;而你资历虽浅,却已立下我们永远办不到的大功大德,谁敢不服?」

    薛来俊道:「并不是保住了四川地盘就太平无事!时局日艰,一般的百姓愈来愈穷,乞食愈来愈难。做帮主的,要让两万多名残弱乞丐平安有序的活下去并不容易,除了必须有德、有功、有望、有能之外,还要有过人的精力,这些条件,也只有你能符合!」

    寇照东道:「这次试剑,少侠必能抢进前四,成为百剑门中西路的共主,若肯接任帮主,对内而言自能激奋人心,对外来说意义也截然不同,若由你出任帮主,试剑之后,残帮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四大剑门,再也无人敢欺侮咱们!」古剑道:「帮主一职,责任万分重大,在下惶恐,只怕力有未逮。」寇照东道:「少侠年富力强,再加上绮云姑娘从旁辅佐,两位帮主稍加指导,很快便能熟悉帮务,游刃有余。」

    韩翠道:「你若接任帮主,对所有的残丐都有极大的好处;可是做娘的总有一点私心,总盼望我女儿嫁给你之后,能与你一道展翅高飞,无忧无虑过她下半辈子。一旦你接任帮主,立刻被一群残丐绑在一地,连宁静都不可得,实在太委屈你们,做娘的,终究开不了口!」郭绮云哭着叫了一声:「娘!别再说了!让他自己想清楚吧!」她明白残帮帮主并不好干,古剑娶自己已为残帮做出莫大的牺牲,实不忍心看他再陪残丐苦下去;然而若叫他不接,又是不孝!愁肠百转,始终做不出任何表态。

    古剑从不想做什么帮主,创什么门派,只希望试剑之后能回成都开一家镖局,在平稳安静中偶尔游历四方,赚一点温饱,行一些侠义,一旦接下残帮帮主,这一切俱成泡影。可是如果不接此位,岳父岳母就必须继续劳苦下去,便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鞠躬尽瘁而不救,略一思忖,已明白自己难以推拒,正欲应承,程漱玉挺身骂道:「太过分了!古剑本来不是你们残帮的人,为了帮你们而成为残丐已经很够意思!怎能得寸进尺,逼他接下这种苦差!你们不觉得过分吗?」

    程漱玉对残帮也有治病送药之恩,说的话更是句句成理、铿锵有声,沉寂了一会,寇照东才说:「姑娘所言甚是,硬要少侠为我们这些残丐放弃展翅高飞的机会,的确太过自私,我们只能恳求,不敢勉强!」薛来俊道:「试剑结束之前,剑钵不能当门主。古少侠可以慢慢考虑,无论决定如何,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会有任何怨怼之心!」话虽如此,程漱玉与郭绮云却不禁担心起来,她们明白,依古剑的性子,终究是难以回拒。
  
  过了半炷香,郭世域扎完针、通完穴,出了一身的汗,沉沉入睡。侯藏象在程漱玉「更正」之下开毕药方,收拾着正欲离去,忽见一名百剑门人喘着热气跑来道:「侯神医,汉口白鹤庄一家三口全被人毒死在房里,盟主请您过去瞧瞧。」白鹤庄排名百剑门第七十五,恰比古家领前十六名,他们的木房便在古家的正对面,庄主吴鹤年慷慨乐善,经常有什么好吃好用都不吝于分享邻舍,与古家也颇有交情,因此古、郭二人亦颇为震惊,告别众残丐,与侯、程二人一齐赶回木房。
  
  小小的木房能容纳的人有限,多数人留在外面议论,古、郭二人也不便进去,留在外头探问,赵石水正是第一个发现尸体之人,脸色泛白走到古剑跟前道:「真是吓人!爷爷收到一堆药材,叫我送两条长白人参给吴老爷,我敲了半天没人应门,便从窗棂窥视一眼,三具尸身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赶紧把爷爷他们叫来,冲进门内,却发现全都口吐白沫面容扭曲,早已断气!

    过没多久,四大剑门的人赶来,确定他们全是中毒而死,至于死了多久?中了什么毒?却要等神医看过才清楚。」过不多时,房内的人一一走出来,除了侯、程二人,尚有四大剑门的剑主和几位武林名宿,侯藏象摊开手中的一把米粒道:「这包米部分浸泡过『腐心水』,外表看不出来,味道也不明显,若不是我凑近吸了两口马上头晕脑胀,也未必能如此断定。」

    裴友琴道:「光闻就能让人不舒服,可见这种药水毒性甚强。」侯藏象道:「一、两滴就足以要人命!即使只在房里闻了两个时辰,今天或许没事,明早起来,却不免头痛胸闷。」说着从口袋取出一罐药丸,自己吃了一颗,其余分送从房内走出来的十几个人。
  
  朱尔雅吞进药丸却立即呕吐,脸色泛白,道:「是我太不小心!为了查出死因,扳开他们的嘴闻了又嗅。」「这样自然吸进大量的毒气。」侯藏象道:「胖姑麻烦你带他回帐篷,怎么治记得吗?」程漱玉道:「以艾草针灸百会、天泉、神门、委阳、涌泉等穴,放出毒血;再用川七、地黄、山苦瓜、蛇舌草各三两,熬煮半个时辰的清血排毒汤,喝下之后,再拍打身上肺经、肾经共三十六穴……」

    「你们去吧!」侯藏象放心送走两人,续道:「这种毒并不多见,不但霸道,更极为残忍。中毒之人立即瘫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却不会马上死去,好像千虫万蚁在脏腑间咬啮不止,持续一个时辰,所以才会人人眼珠暴凸颜面扭曲,死状甚惨!若非深仇大恨,一般不会下这种毒。」

    崔钊道:「汉口与武昌不过一水之隔,我与吴老庄主相交多年,十分熟悉他的为人,白鹤庄向来与人为善,方圆百里之内都说他们是一等一的好人,别说与人结怨,就连争执都少有听闻!」这番话立即有许多剑门附和,都说白鹤庄虽然排名不前,却是广结善缘,任何百剑门的人经过武汉,都会给予热忱款待,岂有得罪人的道理?
  
  一名南路剑门的剑主问道:「吴老庄主家财万贯,莫非有人见钱起意,为财杀人?」崔钊摇头道:「吴老庄主乐善好施,本身却十分节俭。他嫌外食太贵,派管家黄炮下山采买食材,每日自行烹煮。此次上山只带了三十两银子备用,方才我们却在他口袋里找到十九两,显然无劫财之可能;再说在这座山上,有谁敢为区区几两银子杀人?」朱未央道:「看样子,还是得回到仇杀上面推敲,莫非与三年前的那件案子有关?唉!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该说吗?」说到后来,与裴友琴、崔钊、纪南图各自交换一次眼神,似有什么事欲言又止!
  
  这时却有一个黑脸壮汉喊道:「吴老庄主对我有恩,你们百剑门有所顾忌,我黑面鸭蒋朝堂却顾不得什么三长两短,今日非说不可!」朱未央又叹道:「我们确曾封锁消息,因为把事情闹大对双方均无好处,但事到如今……唉!蒋壮士你就尽管说出来吧!百剑门必定保你周全!」有了这句话,蒋朝堂胆子更壮,说道:「三年前的武昌民变,崔园主应该还记得吧!」

    崔钊道:「说来惭愧!那阵子我们正好上京城办事,回来听乡亲们提起才晓得事情闹得这么大!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出门,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忙。」话说出来,自己也感到心虚,其实他早预料到事情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洗剑园贵为湖广巨富、武林大派,很难坐视不管,却又不想与朝廷正面冲突,便在事情暴发前几天,借口有要事须处理,举家前往京城避难。
  
  朱未央道:「这种事情,朝廷必会极力封锁,湖广一代的英雄自然清楚,却有许多外省的好汉不甚明了,以讹传讹,反生更多误解。既然要说,就请壮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好让大家参酌一二。」蒋朝堂点头称是,说道:「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来,皇上派了许多税监、矿监,四处加税,搜括民财……」他话还没说完,已引起众人议论纷纷,有的人说他大胆至极,竟敢当众批判皇上的不是;却有更多人说他勇气可嘉,说出大家心中的愤懑,这些税监大肆掠夺的结果,已弄得民怨四起。
  
  朱未央比手势请众人安静,只听蒋朝堂续道:「咱们湖广黎民万分不幸,来了一个太监陈奉,所到之处,除了大肆掠夺,更辱人妻女、乱掘人墓,穷凶极恶到了家!白鹤庄有水田百余甲,给他随手一比,硬说里面有银矿,一甲地须年缴二十两白银,吴老庄主气死了,私下骂道:『就算这些水稻年年丰收,也凑不出这个数呀!』但是他没法子,只好偷偷塞了五百两银子,请这个阉宦高抬贵手。
  
  「这个人所做的坏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总之民怨冲天,再加上兵备佥事冯应京上书皇上,报告陈奉十大罪状,上头要平息民怨,只好把他调至荆州,他走的那一天,有数千名百姓朝着他的车驾丢掷石子。
  
  「他不思悔改,更挟怨报复,一年之后,找个机会先将冯佥事贬去,再派缇骑至武昌抓人。百姓们得到消息,数万人聚集包围官署,把他的爪牙缇骑丢进长江,这没鸟的人吓得半死,逃到楚王府,整个月都不敢出门……」说到这里,竟响起了连串掌声,显然众人对于这帮税监实是恨之入骨!
  
  「这件事情实在闹得太大,皇上不得不撤回陈奉。看起来没事了,哪知两个月后,锦衣卫千户陈襄调入汉阳驿,此人便是陈奉的干儿子,没多久即带着百余名厂卫进城抓人,连审讯都不用,直接就杀了邱旺、李长安两人,李长安的妻子拚命叫嚷,索性也一刀砍死。这两位大哥都是两个月前武昌民变的带头之一,连我在内还有五个比较活跃的人,也是他们捕杀的目标。
  
  「吴老庄主当初并未参与民变,却在那个时候挺身而出,派人抢在锦衣卫赶到之前将我们五家的人全数接到白鹤庄内。这事虽然尽可能隐密却还是被厂卫给查了出来,于是闯入庄内要人。吴老庄主让我们躲入厅堂底下的地窖内,陈襄盛气凌人,一面叫人搜索,一面破口大骂,隔着一个暗板仍听得清清楚楚,只听陈襄说:『吴鹤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窝藏要犯!』吴老庄主说道:『什么要犯?』

    「陈襄说道:『你别装蒜!好几个人看见黄炮、蒋朝堂这些人匆匆忙忙进了白鹤庄。』吴老庄主说:『他们犯了什么罪?』陈襄说道:『武昌民变,聚众作乱,意谋造反……』吴老庄主说:『「意谋造反」是你自个加上去的吧!聚众是事实,至于驱赶恶吏算不算作乱,倒有一番争论。然无论如何,皇上已下旨免罪,君无戏言,莫非你要陷皇上于不义?』

    「吴老庄主说得极有道理,那陈襄想是一时语塞,停了一下才说:『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们勾结赤帮……』吴老庄主说:『证据何在?』陈襄道:『你是巡抚还是御史?凭什么跟我要证据?』吴老庄主说:『无凭无据,看不顺眼,只要一句「勾结赤帮」就能随意杀人,难道我大明已经没有王法?』陈襄却哈哈笑道:『我们就是王法,从开国以来就设有锦衣卫,效忠于皇上,掌刑狱、侍卫,查察不法,缉捕叛逆,若遇恶徒作乱拒捕,可先斩后奏!』」

    人人均知锦衣卫一向嚣张跋扈,听到这里仍感愤慨。一名北方口音的粗豪汉子忍不住放声骂道:「去他的陈襄,这两年不知躲到哪儿去?下次被老子撞见,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身旁的朋友笑道:「裘老三,以您那手三脚猫功夫,别被人家剁成肉酱就好啦!」说得众人哄笑起来,原本凝重的心绪也放松一些。

    裘老三搔抓头皮道:「说得也对!我裘老三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武林中人以侠义为先,你们百剑门高手如云,真要打起来,什么狐知秋、金克成这班人全不够看,怎么从来不见你们管事?试剑大会打得惊天动地,空有一身绝技,不用来行侠仗义,老百姓还是苦不堪言啊!」裘老三这个人粗里粗气,一番直言倒说出多数人心底的想法。不少人跟着起哄,也有些人老于世故,说道:「锦衣卫少说也有数万人,只杀几个有什么用?难不成要百剑门揭竿起义,与朝廷大干一场?」




第十九章 苦酒

  朱未央请大家安静下来,说道:「裘壮士仗义执言,百剑门万分感激,不过今天以查究吴老庄主的死因为主,其余的事咱们改日再聊。请蒋壮士继续说下去。」蒋朝堂道:「陈襄叫属下把白鹤庄的人通通带到大厅上,又对吴老庄主发了脾气:『限你马上把人交出来!否则我一声令下,你白鹤庄一十六口,一个也别想活命!』却听吴老庄主说:『你是怎么算的?这里有十六个白鹤庄的人吗?』过了一会,陈襄问道:『你孙子呢?躲到哪里练剑?』吴老庄主说:『大老远就发现你们鬼鬼祟祟的往这边来,我叫焕新跑一趟洗剑园,武昌与汉口不过是一水之隔,顺利的话也快到了!你想杀人得尽快动手,要不然崔老爷六个孙子随便哪一个赶到,都能把你们杀得魂飞魄散!……』」

    崔钊插口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事情?」蒋朝堂道:「其实锦衣卫来的时候,吴焕新正在谷仓练剑,发现他们在抓人,赶紧躲进稻谷里面。吴老庄主颇有急智,知道陈襄绝对惹不起洗剑园,必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洗剑园没人过去,只要他们漏杀一人,必会传遍整个江湖。惹恼了百剑门,就算他陈襄整年躲在皇帝身边,也会被揪出来砍头!」崔钊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百剑一家,吴老庄主与我又是过命的交情,洗剑园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是我说错!」蒋朝堂道:「过了一会,属下纷纷回报没找到人,陈襄下令撤走,临行前又放话骂道:『我派人守在四周,你一天不交人,就一天不撤人!若让我发现有哪个反贼走出你白鹤庄大门……哼!休怪我无情!』人走之后,我们商量了一会,便上去请吴老庄主把咱们五人交出,只求白鹤庄妥为照料家属。吴老庄主却指着厅堂上『仗剑行侠』的木匾一阵痛骂:『你们把我吴鹤年当成什么?若这点道义都做不到,白鹤庄要如何立足于江湖?我百剑门这块匾额是不是拆掉算啦!』

    「这番话说得咱们既惭愧又感动,却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吴老庄主的孙子吴焕新颇为机灵,当时后花园正在做风水假山,要挖一条水道引水入池,他叫我们也在后园挖一条地道,白鹤庄就在汉水江边,地道往前挖十余丈就是河道;三天后的深夜,地道挖通,所有的人腰缠葫芦绑在一块,无声无息一一入水,吴老庄主派人在百丈外的一个转折处替咱们备妥船只,咱们上了船,发现上面一口木箱,打开一看有五个袋子,每袋都写上咱们的名字,各有二十两银子……连怎么安顿都替咱们设想周到!这样的好人,却……」说到后来,语多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众人无不鼻酸,一阵静默之后,朱未央道:「你休息一下,剩下的由我们来说!」

    「让我说下去!」蒋朝堂边摇头边拭泪道:「问题可能出在黄炮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不谙水性又紧张,一个踉跄不慎喝下几口水,发出一点声响。虽然当时无人追来,但我和黄炮总觉得有些不安,过了两个月,一切安顿妥当,我俩决定回汉口探视吴老庄主。
  
  「进了白鹤庄,白幡摇晃,灵堂上冒出十几个牌位!原本热闹的庄园变得冷冷清清,只剩吴老庄主和吴焕新祖孙二人愁眉不展!我和黄炮惊愕不已,连忙追问怎么回事,却吴老庄主淡淡的说:『别提了!不过是一场瘟疫。』

    「我们当然不信,然而无论怎么追问,吴老庄主就是不说,吴焕新却忍不住流下泪来,黄炮哭跪着说:『吴老庄主,那天是我娘发出声音害了你们全家,我不能抓她来给您抵命,就拿我的命来换吧!』说完忽然拿出匕首,就要往脖子抹去!
  
  「吴老庄主抢下匕首,这才告诉我们实情,他说当天并无异状,锦衣卫监视几天后也悄悄撤离,他们以为事情过去了,开始照常出入,就在一个月圆的晚上,吴老庄主带着儿子启仁及孙子焕新外出参加一个喜宴,回到家一开门酒全醒了!庄内血迹遍地,十三口人包括老弱妇孺无一生还!吴老庄主忍住悲伤,连夜赶到洗剑园求救!」

    崔璨道:「我当夜即发出三封飞鸽传书至胭脂胡同、莫愁庄和乐游苑,三位剑主快马日夜奔驰,不到几日全都到了,很快把事情解决,还一个公道。蒋壮士您也累了,说到这里就可以!」后面还有一些细节,竟不想让他说下去!然而蒋朝堂还想再说,看着四路盟主道:「事到如今,前因后果还不能说个明白吗?」朱未央道:「为了避免事情闹大,难以收拾,我们确曾与对方约定不再多说;但今天吴老庄主再度发生这种事,而你也不是百剑门的人,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吧!但说了之后,你得听从我们的安排到一个僻静之处,从此隐姓埋名。」

    「没问题。」蒋朝堂精神一振,清清喉咙又说下去:「吴老庄主告诉我,你们到齐之后,当晚便闯入汉阳卫所,一百多个厂卫哪是对手?自然全被绑缚起来,一一追问,交叉比对,问了两天两夜,谁杀了谁,怎么杀都弄得一清二楚,找出带头的和杀人的共十三个人,全部了帐!剩下的帮凶,剁下持刀的拇指,叫他们无法再为虎作伥!」这话说完众人拍手叫好,却有人认为这样还不够,这帮厂卫干了这么多坏事,就算全杀光也不足惜,最好烧掉十四个卫所,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蒋朝堂道:「我和黄炮也是这么说,厂卫之中像陈襄这等嚣张跋扈之流所在多有,只要把白鹤庄灭门惨案公诸于世,百剑门登高一呼,就是这群鹰爪狼牙的末日!吴老庄主却直呼不可,说道:『一旦全面开战,就是公然造反!必将腥风血雨永无宁日,岂可为了一家私仇,拖累整个百剑门!恳求两位,今日所言,千万不要再传扬出去!白鹤庄的事,就当作是一场瘟疫吧!』

    「唉!吴老庄主都这么说了,我们能不答应吗?只是仍旧担心锦衣卫向来睚眦必报,如今被挑去一个卫所,岂能善罢甘休?吴老庄主却要我们放心,四路盟主自会解决,不久之后,便听说有『什刹海……』」说到这里,朱未央突然比出手势请他不要说,人群中却有人大声说道:「『什刹海之诺』在江湖上流传了两、三年,早已人尽皆知,有什么不能说的?」朱未央笑而不答,因为不对外公开,亦是「什刹海之诺」的一部分……

    就在白鹤庄血案过后半个多月的一个黄昏,锦衣卫指挥使狐知秋百无聊赖,独自在京城什刹海的湖心垂钓,忽然间船身轻晃,跃上来四个人,狐知秋也不回头,笑道:「怎么四路盟主的轻功如此不济,才一上来就把我的鱼全给吓跑!」朱未央也笑道:「我们来此之目的,正是不想让您再多造业障!」狐知秋道:「你们一口气杀了十三个人,不也是杀孽吗?」

    裴友琴道:「这可不同!那十三个该死的人不除,百剑门人心浮动,双方斗下去永无宁日,必将造成更大的杀戮!」狐知秋道:「你们来这里,是想叫我就此罢手,别再追究下去?」朱未央道:「白鹤庄死了十三个人,我们只杀你们十三人,可没占半点便宜。」狐知秋道:「你们剁了一百零六根手指,让我们多了一百零六个废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朱未央道:「咱们没有监牢可以处置这些帮凶,只好用上江湖规矩!您如此斤斤计较,咱们该如何谈下去?」狐知秋道:「有什么好谈?」朱未央正色道:「过去数十年来,锦衣卫与百剑门一直相安无事,靠的是一个似有若无的默契;但如今发生这等惨案,似乎在此乱世之下,默契不可恃!所以想请您传下手书予同知、佥事、镇抚史、十四所千户及其下属,今后若无明确证据、合理怀疑有人犯罪或窝藏罪犯,不可擅自进入百剑门中任一剑门。」

    狐知秋静静听完,将钓竿重新抛出,望着湖心,过了半晌才道:「叫我白纸黑字的乞和示弱,那我这个指挥使,将有何颜面带领上万锦衣卫?」朱未央道:「不写也行,但话一定要带到;否则日后再起冲突,恐怕难以避免一场恶斗!届时双方都将承受不起!」狐知秋脸上露出一股莫测高深的微笑,把线一拉,钩起一尾大鱼道:「四位远道而来,无可招待,这尾白鲟味道甜美至极,就当作是老夫的一点心意吧!」说着把鱼装进竹篓,就要递出。
  
  此时当然无人伸手接下,裴友琴道:「我们只等阁下的千金一诺!」狐知秋笑道:「裴盟主果然干脆!既然如此,老夫也有两件事要请你们配合!」裴友琴道:「请说。」狐知秋道:「第一:若无充分证据,足以证明锦衣卫伤了你们的人,凡百剑门之人,均不可踏入任何锦衣卫所在之卫所及驿站一步!」纪青云道:「不能进去,怎么搜罗事证?」狐知秋道:「当然费事得多,可是你们刚刚的要求,不也是如此吗?」这话倒说得四人哑口无言,狐知秋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人予取予求?
  
  四人短暂交换意见之后,朱未央道:「您说得没错,这样才公道!那第二件呢?」狐知秋道:「今日的承诺,请你们无论在任何场合,都不要公开承认!」崔璨道:「一百个剑门、万余名锦衣卫都知道的事,能算是秘密吗?」狐知秋道:「大家都知道是一回事,公开承认又是另一回事,就让它成为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吧!一来给老夫保留一点颜面,二来我更不希望江湖上各大帮派起而效尤,纷纷要求比照。」

    裴友琴道:「就这么说定!我们相信狐指挥使一诺千金,没有准备文房四宝!」狐知秋面带微笑,又转身抛竿道:「希望百剑门也做得到!不送!」……裴友琴道:「这个暂且不提,请蒋壮士再说下去!」蒋朝堂道:「我们稍稍放心,更让人欣慰的是,经此打击,吴焕新不但没有因此怀忧丧志,还更加勤奋练剑,他说朱庄主曾指点几招,让他茅塞顿开,一定要把剑练好,不但照常参加试剑大会,更想加入赤帮,为对抗厂卫的暴虐,尽一番心力!
  
  「我俩听了十分感动,都下跪恳求吴老庄主让我们留下来帮忙,吴老庄主本来不愿意,几经推托,最后决定黄炮留下,我则被赶回家照料家属,没想到,这次连黄炮也……」说到后来,语多哽咽,忽然跪地泣道:「裴盟主、朱庄主,你们一定要找出真凶,以慰吴老庄主在天之灵!」裴友琴与朱未央一起将他扶起,连声安慰,裴友琴道:「壮士请放心,百剑门决不会让吴老庄主白白牺牲。只是现在无凭无据,说任何人下的毒手都还太早。」

    朱未央道:「裴盟主所言甚是,我们仍以查案为先。如今已确定吴老庄主的死因,却不知凶手何时将这把毒米掺入米缸?住附近的朋友,不知有没有人看见吴老庄主今天早上吃些什么?」古铁城道:「吴老庄主三餐都吃米,今天早上还送了半锅肉粥来给古剑补元气呢!」朱未央道:「显然毒米是在早上放进去的,不知附近有哪位朋友看见过什么可疑人物?」

    没有人回答,侯藏象道:「早上古剑与魏宏风的比试难分难解,所有的人都跑去大爷海观剑,这个地方变成空巷。别说进门放把米而已,就算脱光衣服大模大样的在门口下蛋,也没人理你。」说完不少人都笑了,有的人想到这样笑不免对朱未央有些失礼,赶紧封嘴。朱未央并未在意,问道:「在山上这几天,不知有没有朋友曾发现什么行踪可疑之人?」众人依旧摇头。
  
  纪南图开口道:「前两次试剑,都可以看到大批厂卫来来去去,观剑时占了大块地盘,几个锦衣卫头子坐在一角,有茶有酒有人服侍,态度虽然骄横,倒从来不在试剑期间抓人惹事。这次不见人影?反倒让人有些不安!」侯藏象道:「本来不想吓唬大家,但如今不说也不成了!几个锦衣卫大头目,包括狐知秋、萧乘龙、王遂野、刘易风与金克成,全都上了山,只不过个个易容换脸,不是我这等行家,一般人是瞧不出来的。」话一说出人人大惊,许多怕事之人不禁惶惑起来,深怕这几天一时口快,无意间议论两句朝政,若被那位易容的厂卫听进耳中,不免后患无穷;也有不少人张望左右,看看周遭有无奇怪的陌生人。
  
  侯藏象道:「大家不必担心,我已扫视一遍,至少现在看不到那几个头子。」纪青云道:「古剑与魏宏风比试之时,不知神医有无发现他们的踪影?」侯藏象道:「当然有,而且比试前就等在那儿,全程观战,然而这也不能表示他们无涉,不过下个毒而已,何劳亲自动手?」朱未央道:「请教神医,下毒的米应该不是临时浸泡的吧!」

    侯藏象道:「当然!要下这种米毒,必须事先调查下毒的对象吃的是什么米,下山买来,在腐心水中浸泡半个时辰,然后静置一天一夜,这时水分干了,颜色没了,味道也淡了,毒性却还在,才是下毒的好时机;但如果置放超过两日,这米粒很快就会烂掉,就算洗米的时候没发现,毒性却已散逸无踪。吃进腹中了不起拉一阵肚子。」

    朱未央道:「也就是说这种下毒方式,绝不可能临时起意,必须有周详的计划,下毒之人事先预期,什么时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毒米撒入米缸。您又说他们比试前就在大爷海等着观剑,显然厂卫无孔不入,早已探知将有一场龙争虎斗。如此观来,似乎……」他虽未直指凶手,然众人听在耳里,真凶是谁已呼之欲出。不少胆子大的、特恨厂卫之人,已开始鼓噪起来。
  
  侯藏象道:「话是没错,可是比试前等着观剑的,除去残丐,尚有数百人之多,也不能就此断定他们就是元凶。」朱未央道:「的确!咱们不是巡捕或厂卫,不能只凭臆测抓人。请诸位朋友多给一些时间,待我们找出确切的证据,无论元凶是谁,都要还吴老庄主一个公道!」裴友琴道:「各位朋友在山上这几天,请时刻小心留意,若发现什么可疑人士,烦请即刻告知。现在请吴老庄主的朋友多留一会,讨论如何办理后事。」说完众人一哄而散,只留下数十位与吴鹤年熟识的友人,经过一番择日挑时,决定在试剑大会过后替他办一场隆重的丧礼。
  
  古剑与众人同时离开,走了几步,裴问雪从后方追来,邀古剑一同探望朱尔雅,两人遂并肩往程漱玉帐篷处行去。程漱玉与朱尔雅走回帐篷,两人始终不发一语,她指着木床,比手势请他自行躺好,然后蒸煮草药,准备针炙,当她把金针扦入朱尔雅穴道时,他抖了一下,全身冷汗直冒,程漱玉心中一软,终于开口问道:「不舒服吗?」朱尔雅道:「头晕肚子疼,既冷又恶心,难过极了!」

    程漱玉没好气的说:「谁叫你没事要闻毒气!」朱尔雅忽地笑了起来,道:「能与你见一面,吸点毒气算不了什么!现在身子虽难过,心里却开心极啦!」程漱玉直视着他,一双美目不知不觉滚出两行清泪,道:「我等了好久,见这么一面,真有这么难?」朱尔雅敛起笑容,正色道:「自从得到你逃离京城的消息,我几夜没睡,恳求爹让我救你!可是……」

    程漱玉道:「义父不答应,对吗?」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蜡封的药丸,道:「这是上京前他拿给我的『百了丹』,并告诉我,如果任务失败,决不能供出一字一句!若是不想遭受折磨,就把它吞入腹中,一了百了!」朱尔雅道:「你别怪怨,他为了完成祖先遗志,甚至可以牺牲自己!」

    程漱玉道:「义父救我养我教我,我的命是他给的,还给他也是应该!逃难途中,我几次想吞下药丸,但没见你最后一面,又不甘心死去!我猜义父见我没死,该会派人杀我,你若知道,必会赶来救我。我甚至梦见过我死在义父的手里,而你晚来一步,抱着我渐渐冷去的身子,对着我微笑,带着泪……」

    「傻姑娘!」朱尔雅也忍不住目眶湿红,哽咽道:「如果到试剑最后一天,我们还没起义,你一定要赶快离开,跑得愈远愈好,别被他们找到!」程漱玉道:「就让义父来杀我吧!这么一来,我就不再亏欠……」朱尔雅猛摇头道:「你没有亏欠!从你答应入宫开始,就已经还他一命!」

    「可是我失败了!」程漱玉道:「我太自以为是,看不惯郑贵妃欺负太子,害得自己陷于宫廷斗争之中,坏了任务!」朱尔雅叹道:「你向来嫉恶如仇,遇到不平之事,很难视若无睹,遣你入宫,本来就是冒险……唉!他对你还好吧?」程漱玉道:「常洛太子待我不薄,可说宠爱有加,言听计从。他虽然有些懦弱,心地倒颇为仁善……」朱尔雅突然插口道:「我说的不是常洛……」

    静默了一会,程漱玉眼眶又湿,才说道:「人不能选择命运,拒绝缘分,他也已经……有了妻室,你还要我说什么?」朱尔雅抓住她的手道:「如果能有个好人照顾你下半辈子,我应该高兴才对;然而想到你与他绑在一起好多天,看见他的剑镶上你心爱的玉佩,还有今晨他受伤时你那关切的眼神,我却……有人来了……」他听见脚步声,轻声向程漱玉示警。二人赶紧拭泪,不多久帐幕拉开,来人竟是裴问雪与古剑!
  
  「还好吧?」裴问雪见他气色好多了,嘻嘻笑道:「我们是来刺探军情,想知道十几天后,您是否仍拿得起一把剑?」朱尔雅笑道:「恐怕要让你们失望啦!在女神医妙手回春之下,待会不但完全复原,还多加了十年功力。」说完二人都笑!古剑思道:「这两人能如此随意揶揄,显然交情已非泛泛。」程漱玉拔去金针道:「别胡扯啦!你至少还得头晕目眩数个时辰,喝下几帖药,大睡两、三天,才能神清气爽,恢复原状。」

    裴问雪拿出一粒药丸,道:「吞下这颗『百解丹』,保你立即复原!」程漱玉惊道:「这是大内解毒圣药,得来不易,你怎么会有?」朱尔雅笑道:「两、三天的不适,我还受得了!既然这些药得来不易,还是留给最需要的人吧!」

    裴问雪把药收回道:「这是我爷爷无意中从野史书上看到的宫廷药方,成祖皇帝在永乐三年生了一场大病,群医束手,在京城各处张贴告示,谁能医好皇上,赠金万两。可是连御医都医不好的病,一般郎中怎敢轻易尝试?万两黄金虽然珍贵,却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等了几天,终于有一位叫沈济的江湖郎中步入宫中,先给成祖服食一颗红色的『清血丹』。不久后成祖皇帝全身抽搐,大叫不已,侍卫们一拥而上,就要将他砍于乱刀之下!沈济叫道:『解药在我身上,你们不知道哪一颗,我死了皇上也难活命!』说着打开药箱,里头有六种药丸、两种药膏。京卫指挥使张化把剑架在他身上,问他:『解药是哪一颗?还不快送入皇上龙口之中?』」朱尔雅道:「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在场的御医们都瞧不出来吗?」程漱玉道:「以毒攻毒,必须知道当时下的是什么毒药,才能找出相克之毒,而且用药的时机与分量亦不得有任何偏差。成祖被人下毒之后,拖了这么多天,又乱吃了一堆解毒药和一些吊住性命的补药,体内毒性难免产生变异,已经看不出来下的是什么药?随便以毒攻毒,只会毒上加毒。」

    裴问雪道:「正是这个道理!是以必须服以毒王之王——清血丹,此时两种毒素在体内交攻,自然痛苦万分,约莫一炷香之后,清血丹的剧毒将肠胃及血液中的旧毒完全杀死,人也奄奄一息。这时候再服上一颗专解清血丹之毒的『回血丸』,大吐大泻半天,总算捡回一命。
  
  「成祖皇帝征匈奴、夺帝位,向以骁勇自豪,这个江湖郎中虽然救了他一命,却害他在没有准备之下,于臣子面前痛苦的哀吼嘶叫,实是奇耻大辱!痊愈后第一件事便是把沈济找来,问道:『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朕,这清血丹吃了之后竟会如此难受?』这沈济以为他救了成祖一命,功大于过,满不在乎的答道:『如果草民事先告诉圣上这颗药是百毒之王,吃了之后痛苦万分,您还敢试吗?』成祖皇帝勃然大怒,道:『君无戏言,你救了朕的性命,理该赠予黄金万两;但又犯了欺君之罪,理应处死!为今之计,只有将你杀了,再用万两黄金陪葬!』

    「沈济这才惊慌不已,忙道:『启禀圣上!这箱子里的八种药,各有奇效!若肯饶过草民一命,草民连黄金也不要,再写下所有的药材与调配方式。圣上得此药方,便可年年调配,有病治病,无病补身,活到九十也行!』成祖皇帝道:『写写看吧!真有奇效,或可饶你不死!』沈济当场写下所需药材与炼制方式,写到一半,或许是觉得成祖皇帝喜怒无常,若享高寿,实非黎民之福。剩下四种药方,各留一、两处错误,总之朝廷后来炼完八种丹药,却发现四种有效,四种无效。」

     程漱玉道:「是否又派人把沈济抓来,拷问真正的药方?」裴问雪道:「这八种奇药,其中总有一、两项药材珍稀难得,成祖皇帝怕一旦处方泄露,这些药材会被百姓们抢挖一空。于是自己保管处方,派人搜罗药材,只让一名亲信御医懂得炼丹之法,还没等到药炼制完成,已先派人将放出去的沈济杀了灭口。」古剑道:「做皇帝的真有这么自私?从野史上读到的东西,能相信吗?」

    「正史其实真中有假,野史却是假中藏真。」裴问雪道:「我爷爷读史书读出了兴味,为求证这段史实,便照着书上所述采药炼丹,果真发现前面四帖药有效!后面四帖无效!我爷爷把这药方传给我爹,我爹又叫我牢记于心,希望有朝一日找到一位仁心仁术又精通医理的大夫,把后面四帖药方补齐,救助需要帮助的人。」程漱玉道:「这种工作,我师父最合适!」

    裴问雪道:「以侯神医的修为,确有补齐药方的本事。只是他个性急躁,怕他急于求证药效,又去抓一些活人试验。这些药配制不易,只要一点微小的错误,便可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危险。这几天我们观察探问,发现姑娘心慈意敏,且无散漫糊涂之弊,不出几年,必能成为一大圣医,改正药方谬误之处,炼出丹药,救治万众。姑娘如果愿意,可否借纸笔一用,裴某现在就将这八种药方写下!」程漱玉道:「您太抬举我啦!」嘴上如此,还是笑嘻嘻的拿出文房四宝,磨墨铺纸。
  
  朱尔雅打一呵欠道:「你们俩慢慢写吧,我觉得气闷,想出去透透气。古兄,不知能否扶我小走几步?」两人来到僻静的崖边,看着霞光云海,朱尔雅问道:「你娶了一个好妻子,是否曾在午夜梦回之际,脑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姑娘的身影?」古剑感到突兀,不知如何回答!
  
  朱尔雅又道:「我指的是漱玉,也就是方才帐篷里面的胖姑!」古剑惊道:「你……怎么知道的?」朱尔雅道:「镶嵌在你剑柄上的玉佩,从小就戴在她身上,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不认得?」看着他忧蒙的眼睛,古剑似乎懂了一些,道:「她曾说无论如何也要见一个人。莫非是……」朱尔雅道:「是我吧!她还说些什么?」古剑摇头道:「没了!她不肯多谈。」朱尔雅道:「她发过毒誓,不能说。」

    古剑道:「你能告诉我吗?是谁把她送入宫的?」朱尔雅道:「我爹。」古剑道:「你怎么不阻止?」朱尔雅道:「她自小是个孤儿,才七、八岁大便被我爹从妓院中买了回来。见她聪明伶俐,没把她当成婢女,学习诗书琴画以及如何成为一个娇媚可人,楚楚动人的姑娘,目的便是要选入宫中……」古剑忍不住插话道:「她的性子外放不羁,送入宫中岂不闷坏?」朱尔雅点头,却道:「我爹赎她、养她、教她,目的便是要她入宫帮忙!」

    古剑愣了一下,问道:「帮什么忙?」朱尔雅道:「你听过建文帝吗?」古剑摇头。朱尔雅轻拍他的肩膀道:「坐下来!听我讲个故事。」古剑跟着朱尔雅坐下,见他娓娓说道:「我朝太祖皇帝建国之后,为了使大明根基永固,立国之初,便册立长子朱标为皇太子,积极培养继位之人。太子朱标很早就开始参与国政,勤政仁和颇受爱戴,却不料在一次西巡后染病去世。
  
  「为了避免日后兄弟争位之憾事发生,太祖决定建立嫡长子接任大位的惯例,立了朱标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并定下许多严密的祖制,约束藩王、大臣们务必忠心不二,效忠日后接位的新皇。几年之后,太祖驾崩,新皇即位,号建文帝。新皇年少,却是锐意革新,重文举贤、务崇礼教、赦放冤狱、减免赋税,一时之间,百姓安富,举国称扬,称为『明君』。
  
  「年纪轻轻的建文帝虽得百姓爱戴,然而横在眼前的,却是藩王割据……」古剑问道:「什么是藩王?」朱尔雅道:「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了防范鞑靼女真等外患,将皇太子之外的其余儿子分封藩王,各拥重兵镇守边塞。这些藩王在建文帝即位时均已成气候,又自恃为皇帝的叔父,拥兵自重,早忘了太祖皇帝当年的交代,不把这位少年皇帝看在眼里,多所掣肘。
  
  「为了让新政顺遂,也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建文帝不得不下令削藩;虽然开始时顺利削去五个藩王,然而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拥兵最重又自恃战功,不但不肯释兵权,更进而起兵造反!镇守北平的军队,乃本朝精锐之师,尽管人数稍逊,然个个身经百战训练有素,再配合种种巧计奸谋,竟然天理失序!重武的藩王打赢重文的皇帝,叔叔篡了侄子的皇位。建文四年,都城沦陷,建文帝下落不明,朱棣登基,也就是方才问雪口中凶残自私的明成祖。
  
  「关于建文帝最后的去向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含愤自尽,也有人说他勘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其实这位失势的皇帝外柔内刚,虽知大势已去这辈子复位无望,依旧忍辱负重,带着几名家眷和百余名亲信武将逃往南洋。当年建文帝离京时,还带走了数万两黄金,可供数十代子孙享用不尽。他却另外带着一本剑谱、一本家训,找到一个岛屿,忍受狂风恶雨,湿热瘴气,更要逃避郑和七次出海的追杀缉捕。但建文帝并不灰心丧志,坚信天理迢迢,只要奋进坚持,终有一天,他的子孙定能夺回王位,还给大明一个正统尚仁的明君。
  
  「他让子孙努力习武学文,也让亲信们开垦营生,并与当地女子繁衍人口,于是他的子孙一代比一代强,岛上的壮丁也逐代倍增,足以组成一个精锐之师。经过百余年,万事俱备,只等待一个时机。」古剑问道:「什么时机?」朱尔雅道:「如果朱棣的子孙代代都英明神武,勤政爱民,若以还位正统之名出师,只不过是为了家仇而掀国祸,名虽正却理不直,势难成功。
  
  「不知幸还是不幸,朱棣的嫡系子孙,却是一代不如一代,有的残暴昏庸、有的荒嬉懒散、有的专宠权宦、有的迷信鬼神;太祖偌大的基业被这些不肖子孙日益腐蚀,早已摇摇欲坠!如今这个万历,终日沉溺于酒池肉林中,不理政事,罢黜精明勤干之吏,任用阿谀怕事之辈,再加上骄奢日甚贪婪无道,弄得政事纷扰百姓怜苦,种种乱事,想必您也看了不少,无须我再赘述。」

    这几个月来所见所闻,确实很难让古剑对当朝有所期望,突然若有所悟,问道:「莫非你就是建文帝的子孙?」朱尔雅微笑默认。古剑道:「所以程姑娘不过是你爹预先安排,作为日后起义的眼线或内应!」朱尔雅道:「其实我爹待她如亲生女儿,甚至比我还亲。可是送她去京城当天,我和我娘跪求他收回成命,却怎么也劝不动。我看得出他也万分不舍,却说为家为国,没有什么不能牺牲!」说到后来,声音哽咽,眼眶上有微微泪珠。
  
  「后来她选秀进了太子东宫,并成为常洛最宠爱的选侍。或许是个性使然,终究忘了我爹的叮嘱,没能对一些宫中无理之事视而不见,渐渐卷入宫内的纷争,弄得郑贵妃派刺客去行刺她。刺客避开侍卫,却没想到她也会几手功夫,行刺虽然失败,然宫中内规,任何参与选秀的姑娘,除了身家清白之外,不能练过任何武术;她虽逃过一剑,却犯了欺君大罪,只好跟着我派入东宫,负责保护她的六丑逃出禁宫。」

    古剑道:「你们早知道了?怎么一直没来救人?」朱尔雅道:「我得到消息,立刻快马疾奔三天三夜,却被正在山西办事的父亲拦阻下来,他说狐知秋除了抓人之外,更布下天罗地网要诱捕背后的主使者,说什么也不能任由我为了私情,坏了大局。我留在山西,偷偷派人设法与我们在锦衣卫的内应取得联系,第一次传回来的消息说她逃到陕西,第二次却说六丑已壮烈牺牲,她正往南奔逃。想到她孤伶伶走在风沙漫漫的黄土上,我无心练剑,当夜便瞒着我爹乔装出走,直奔川北。玉儿沿途留下暗记,终于让我在成都找到你们;由于锦衣卫在当地布满眼线,不宜现身,远远跟了几天,看到你大败锦衣卫四大统领,才放心回到江南!」

    古剑静静的瞧着他,但觉眼前这个人不再像是传说中坚毅爽朗的朱尔雅,反倒心生亲近之感,却也在谅解中交杂着一点莫名的妒意。朱尔雅又说:「当我见到她在你的保护之下露出安详轻快的笑容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我已经有了妻室,看到她有个好人可依靠,也该替她欢喜,没想到你也……唉!」古剑道:「你不能再娶吗?」

    朱尔雅道:「我的岳父是川陕总督汪可受,拥兵十万,是我们未来起义时极为重要的奥援;如果此时为了添房之事惹恼于他,一匹马也不会让你派!」古剑道:「你为此而娶了他女儿?」朱尔雅微微一笑,又说一次:「为家为国,没有什么不能牺牲!」古剑万没想到世上还有一个人一直深爱着程漱玉,却不能拥有她!望着眼前的朱尔雅,不免生出一种复杂奇异之感。愣了一会,还他一个谅解的笑,说道:「今天这番话随便挑一句传了出去,都是抄家的死罪,您不会无缘无故的说了这么多吧!」

    朱尔雅道:「我想要邀您加入赤帮,齐心为天下百姓奋战到底,非得开诚布公不可!再说你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会出卖朋友之人。」古剑若有所悟,惊道:「你是赤帮的人?」朱尔雅点头,取出一颗琉璃珠子,对着日照处转个角度说:「有没看到里头『天机星』三个小字?」古剑点头称是,又道:「由你们主事,难怪赤帮二十八星曜大有侠名,做了不少大快人心之事。」

    朱尔雅道:「虽说是二十八星曜,但要找齐二十八个志同道合的高手并不容易,一直没能补齐。」说着拿出另一颗琉璃圆珠道:「阿剑!以你的武功与机智,如果愿意,收下这颗『太阳星』正合适!」古剑大吃一惊,他练过昆仑派的「星转剑法」,虽只练出皮毛,却知道二十八星曜中,「太阳星」仅在「紫微」、「天机」之后,排行第三。说道:「我无才无德,更无半点功业,怎能承受得起?」

    朱尔雅道:「我爹交下这颗琉璃圆珠,要我找一个可以并肩打天下之人。你就像我的兄弟,怎么不行?」古剑颇为动容,但此事实在非同小可,不得不多考虑一会,朱尔雅见他略显犹豫,又说:「我明白起义本来就是一场冒险!无法保证参与之人全都能安然无恙,但如今时机逐渐成熟,不瞒您说,我军的船舰已在南洋启程,约莫再半个月可自渤海登陆,虽然只有区区六万余人,但十年苦训,个个都有以一当十的本事。一旦捷报传来,我爹将在此登高一呼,如今的朝廷已天怒人怨,只要是热血汉子,都会响应!
  
  「到时候东边有六万精锐,西边有我岳父的十万大军,再加上各地百剑门及成千上万的武林英豪,对上万历那帮乌合之众,我们胜算极大。」古剑道:「我不懂得带兵打仗之道,甚至连四书五经也没念完!能帮上什么忙?」朱尔雅连连摇头道:「沙场便是最好的兵书,史上有许多目不识丁的良将,凭着机敏的悟性,在经验中领会出最好的战术,以你的才智,这绝不是问题!」见古剑仍有顾忌,又道:「如果你在路上看见锦衣卫在欺压平民,不知会如何?」古剑道:「习武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天经地义的事!」朱尔雅道:「辛苦几个月,打几场硬仗,除去成千上万个祸国殃民的奸官恶卫,拯救百万黎民于水火之中,不是更有意义?」古剑想起厂卫之可恶!百姓之苦难!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热血,眼睛一亮,就要点头!
  
  朱尔雅又道:「若能同意!将来得到天下,封侯封将,富贵荣华,必定留你一份!」古剑只希望这辈子能生活安乐,无忧无虑,至于荣华富贵,倒不怎么在乎!朱尔雅毕竟是初识,没能十分了解自己;这番话反令古剑稍稍冷静,说道:「此事牵涉太广!很难骤下决定,让我回去多考虑几天好吗?」朱尔雅点头微笑道:「无论你的决定如何,我们都是朋友!」古剑道:「无论我如何决定,今天的话,决不外传。」朱尔雅道:「不用多说!我相信你!」两人不约而同面露微笑,似乎经过这一番交心之言,二人已是知己。
  
  二人走回帐篷,裴问雪早已将药方全部写毕,篷内除了裴、程二人之外,朱未央与侯藏象也在里头。侯藏象一见朱尔雅,劈头就念道:「哎呀!瞧你那么聪明,怎会如此糊涂?难道没注意那些人舌头发紫、口沫泛青,明显的身中剧毒吗?」朱尔雅道:「在下对于毒物的常识的确十分欠缺,若非神医即时伸出援手,后果不堪设想!」

    侯藏象道:「我告诉你,世间的毒物千奇百怪,有口服的、有吸入的、有的从伤口侵入体内、也有的从肌肤渗入……;若依伤处来分,有伤脑的、伤胃的、伤心的、伤肺的、伤眼的、伤喉的……」程漱玉十分清楚这侯藏象只要开始论及医理,就会口沫横飞说个不停,愈说到后来愈爱卖弄艰深,除她之外,一般人听了无不昏昏欲睡,只好借故将古剑与裴问雪赶走,并加紧煎药,好让朱家父子能尽快抽身。
  
  古、裴二人信步而行,走到一个荒静之处,古剑忽然停步问道:「问雪兄,据说您饱读史书,可否向您请教一事?」裴问雪道:「饱读不敢说,但读史可鉴往知来,确实有趣,您请说。」古剑道:「想问当今神宗皇帝,究竟算不算一个坏皇帝?」裴问雪露齿微笑道:「是!但又似乎还不够坏。」古剑问:「此话怎讲?」裴问雪道:「万历皇帝为了立太子之事与群臣斗法,不喜上朝,确有不是!但他不是暴君,亦非昏君,顶多只能算个懒君;或许有些贪财,算半个贪君。但许多奏章积压良久,许多官员遗缺未补,管事的人变少,法令不常换,反令贸易蓬勃,商贾大兴,尚称繁华。」

    古剑道:「既然如此,怎会弄得民变四起,乞丐暴增?」「富人变多,穷人却未必减少!」裴问雪叹道:「近年来气候苦寒,常生饥荒,宫廷宗藩奢侈浪费之习却不减反增,税官蛮横动辄加派田赋、矿捐、盐税等等,自是民怨冲天!唉!天灾人祸交相袭来,大明的江山,莫非气数已尽?」古剑又问:「现在发生白鹤庄这等事,百剑门人心浮动,如果当真查到确是朝廷所为,该当如何?」

    裴问雪道:「据说狐知秋有谋有智,不像是一个会无端招惹是非的锦衣卫头子,此事颇有蹊跷,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不应鲁莽行事。」古剑再问:「市井传言:『神龙再现,天将巨变。』似乎预言有人正准备起义造反。既然君主无道,百剑门与朝廷间又是如此暗潮汹涌,是否该……」不等说完,裴问雪已知他想问什么,答道:「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会喜欢这么大的江湖组织;如果反抗朝廷,无论成败,百剑门都会烟消云散!但这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黎民百姓是否真能否极泰来?」古剑道:「难道不会吗?」

    裴问雪想了一会才答道:「翻开史书,坏皇帝总是远多于好皇帝,如果只要皇帝不够好就要推翻,不是永远都有打不完的战乱?夏商至今,聚众造反之事屡见不鲜,失败的不提,即便成功,这太平盛世也不知能维持多久?然而只要开战,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天下苍生流离失所,是正义还是造孽?」

    裴问雪饱读史书,智慧过人,古剑本想从他身上问出一些答案,却不料更加复杂难解?裴问雪见他一脸迷惑,叹道:「除非能回到禅让,否则长治久安毕竟只是梦想;但世间能有几个尧舜?或许以后的人比我们聪明,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无论如何,参与起义是件大事,还请您深思其中利弊,再作定夺。」说完二人相互道别,带着心事各自离去。
  
  侯藏象继续又念了一炷香,直到草药煎妥,还有些烫,朱尔雅一口气喝完整碗,直说有要事须处理,下次再来聆听高论,与父亲一同快步离去。父子俩专挑僻静小路,边走边谈,朱未央问道:「你和古剑谈的结果如何?」朱尔雅道:「还算顺利,看来已有七分意思。」朱未央道:「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到诸葛亮,你务必加把劲,把他给拉拢过来!如果该说的都说了,他还是无意加入,只好……」说着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朱尔雅惊道:「有必要吗?」朱未央脸色一紧,道:「你连他都不敢除去!要怎么杀玉儿?抛不去儿女私情,心存妇人之仁,要怎么打天下?」朱尔雅道:「您是铁石心肠吗?怎么又叫我动手?她可是您的义女,您看着她长大……」朱未央道:「我待她如亲生女儿,她却喜欢上我的儿子!更任性行事,坏了任务……」朱尔雅猛然摇头道:「我不!绝不!你明知我和她的关系,还逼我动手!世间残忍,莫过于此?」

    朱未央道:「秦始皇如果不够狠绝果断,能统一六国吗?李世民不弑兄逼父,有日后的贞观之治吗?赵匡胤若不耍点手段,筹演一出『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岂有宋朝?甚至咱们的太祖皇帝,为了巩固子孙基业,也不得不诛杀功臣,创锦衣卫,兴文字狱!你知道吗?天下英才济济,而能开朝建国有几人?做不到不择手段,哪有成就大业的一天?
  
  「你的心肠不够狠!我却没时间让你慢慢成长,所以才要把玉儿留给你处理;只要能亲手杀死她,今后便没有什么瞻前顾后的腐儒心思,做什么都容易!」朱尔雅道:「您把儿子逼成一个无情无义之人,难道不怕有一天我会对您不孝?」朱未央哈哈笑道:「没有什么人是不能牺牲的。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会坏了您的复位大业,请毫不迟疑的杀了我!」

    朱尔雅怔怔望着父亲,说道:「爹!我们别去抢什么皇位!现在的日子,不也十分风光?」朱未央作势要打他一巴掌,手臂举在半空,凝视着儿子,却又慢慢放下,道:「你命好!不像我从小没了父亲,必须提早知道许多事情。」朱尔雅道:「爷爷怎么死的?您怎么从来不说?」朱未央拍拍他肩膀道:「坐下来!这里四下无人,爹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你。」两人在一块岩石上坐定,朱未央道:「嘉靖末年,也是一个纷乱多忧的年代,你曾祖父鸿飞公看准时机,与东洋倭人联手在东南沿海做出不小的声势……」朱尔雅道:「您说的是倭寇?那帮人凶残横暴,焚杀无数!」

    朱未央道:「他们要的是财,我们要的是势,各取所需,也很难多所干涉。这两帮人马刀剑锋锐,战术高明,往往能以寡击众,明军多方围剿,始终莫可奈何;直到戚继光带着他的戚家军投入战场,这批部队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并针对我们的兵器与战术设计出破解的『鸳鸯阵法』,接连打败我军。更麻烦的是,虽然尽可能隐密,然而在当年的东厂首席秉笔太监狐龙藏锲而不舍的追查之下,已经开始怀疑你曾祖父便是这批汉人与东洋人联军的幕后首领。于是我们不得不兵分两路,由你曾祖父至福州狙杀狐龙藏,而你爷爷朱流云则带着马进及另两位东洋忍者……」

    朱尔雅面露惊色,道:「您说的这一段,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仙游之战』?死在贝远遥『寻龙剑法』之下的中原刺客,莫非就是……爷爷?另一位中原高手不是传说中的狐龙藏吗?怎么变成马进?他是谁?」朱未央道:「马进默默无闻,九岁时父亲得罪了当时的提督东厂何奉,全家死于非命,只有他藏身在米缸里侥幸存活,为了报仇隐姓埋名四处拜师,后来拜在悟创『织花剑法』的狐仙宋玉娘门下,这个人也算一代怪杰,明明是男身,举止却比姑娘还姑娘,剑法中的柔媚妖娇更远胜世间一般的女子剑法,生平只收两个徒弟,开山弟子狐龙藏,关门弟子便是马进。
  
  「『织花剑法』强调瞬息万变的快与柔,一般女子使不出那种力道,男人却不易体会那种柔劲,若非像宋玉娘这种天生异体之人,想练得好,最快的法子就是去势,所以狐龙藏后来当了太监,马进终生未娶,但他全家死于太监手里,宁死也不当宦官。二十出头时的马进年少气盛,剑法初成便急着寻仇,然而这个仇家何奉身边不乏高手,反令其身陷重围难以脱身,刚巧被你曾祖父遇上,出手救他一命,更助他杀尽仇人,从此马进投靠莫愁庄,成为你祖父得力助手。」

    朱尔雅道:「若说在仙游之战中死去的两位中原高手是爷爷和马进,为他们报仇血恨,在几年前发出六张慕名帖,杀死那六位英……那六个人的,莫非就是您?」朱未央道:「江湖上人人说他们是英雄!可是对我而言,却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朱尔雅愈听愈是难过,原来他的曾祖父、祖父及父亲,全都做过这些难以启齿之事。说道:「据说这些人个个死状极惨,您为父报仇杀死他们也就罢了!有必要将他们的遗体毁损至此吗?」

    朱未央道:「别急着瞎问。听我慢慢道来,自会明了这些苦心是为什么?」朱未央续道:「当年决定放手一搏刺杀戚继光,包括你爷爷在内的几位刺客也都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即使尸骨无存,也绝不能让莫愁庄多年辛苦建立起来的侠义之名毁于一役,否则日后不但难以在百剑门中立足,起义时更无法得到江湖朋友的支持;因此你爷爷除了蒙着脸之外,在与中原高手过招时尽可能避用『却乱剑法』,而用跟马进学来的『织花剑法』杀敌。
  
  「可惜那一仗随着大军的败北,四人的刺杀行动也跟着失败,据唯一生还的倭人回报,当时你爷爷因一时心急,竟不慎中剑而血流如注,首先想到的不是保全自己性命,而是如何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分,以免莫愁庄多年的侠名毁于一旦!他们一路逃到岸边,此时几十艘倭船都被戚家军放箭火烧,我爹和马进身负重伤,两人跳上小舢舨并划向一艘火势稍小的战船上,那六人也另搭小船,依旧死追不放!你爷爷和马进上了大船之后各取两块金条塞在衣袋中,接着一跃落入数十丈深的海底,谁也打捞不着!当年你爷爷为了保全莫愁庄的声名,不惜令自己尸骨无存,我连想替父亲收尸都办不到!」

    朱尔雅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不禁也湿了目眶!说道:「因为如此,仙游六侠也得惨死在你的剑下,不得全尸?」朱未央道:「我杀人毁尸,一来是因为你祖父死状极惨,若不以牙还牙,怎能叫报仇?另一方面则是狐知秋紧盯着莫愁庄的一举一动,惹人厌憎;既然要嫁祸,手段愈显激烈,就愈能让江湖朋友更加痛恨厂卫并厌恶朝廷,有利于复位大业!」

    朱尔雅道:「那六人自始至终都瞧不到爷爷的面容,却识得『织花剑法』,自然而然会猜疑到狐龙藏身上。可是怎么后来狐知秋还是洗脱了嫌疑?」朱未央道:「每次在发出慕名帖之前,先让赤帮弟兄在附近犯下大案,目的是把狐知秋给引来,因此每次杀了人,附近总会有人发现锦衣卫的踪迹。江湖上武功奇高的恶人不多,再加上原先被怀疑是仙游之战主谋的狐龙藏是他的亲叔父,对他有养教之恩,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此人。几次之后,他已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这锦衣卫头子比我想像中狡猾,杀死几人之后,轮到董海川时,我先设法将他引至福州,再发出慕名帖约斗董海川,但他似乎看穿咱们的计谋,在决斗前夕便易容出城,骑着快马连夜直奔温州,董海川次日正午死去之时,他已在六百里外的温州四处亮相。若非狐知秋,狐九败便成了最有嫌疑之人,而他的武功更高,绝对有能力杀死这些高手,再算上他与狐龙藏及狐知秋的关系,似乎也有动机杀人。妙的是此人心高气傲不屑辩解,对外界指控保持沉默不置可否,更加坐实众人之疑惑,我们稍加传布,说他和狐知秋两兄弟里应外合,意图替叔父报仇,甚至想要铲除整个武林,多数的人都信以为真。」

    朱尔雅道:「此人行踪飘忽,向来不易寻获,就算被人碰上,一对一也没人是他的对手!没想到他今日竟敢公开露面,难道不怕各大门派的高手合力对付他?」

    「会怕的话,就不叫狐九败啦!」朱未央道:「稍早骆龙游说少林、武当和华山掌门,要求四大掌门联手对付他,替死去的同门报仇。只有仲孙天同意,明善大师和灰缨道长却仍不信狐九败就是王之仁,异口同声说:『如果狐九败真是杀人凶手,他绝对敢承认!』」朱尔雅道:「爷爷从此之后凭空消失,江湖上的朋友不觉得奇怪吗?」朱未央道:「当然会!只好再牺牲你叔公。」朱尔雅道:「我哪有什么叔公?」

    朱未央道:「你以为我们家族总是如此人丁稀少吗?」朱尔雅道:「我一直觉得奇怪,除了您跟叔叔这一代有兄弟两人外,其他几代都是单传。」朱未央道:「太祖皇帝生了十几个儿子,每个人都封地封王,正是种下日后『靖难之变』叔侄相争的因果;如果我们也学他们,就算不打起来,每个兄弟都分一点,久而久之财帛兵力愈分愈散,还谈什么复位大业?因此每一代男丁,只留长子,次子之后一出生便交由南洋的亲信部将带至远方抚养。」

    朱尔雅道:「难怪我常见娘独自哭泣,却不肯说原因。」朱未央道:「没有什么不能牺牲!为了成就大业,莫愁庄每一代都有孤单的主人和拭泪的女子。」朱尔雅道:「我有几个弟弟?」朱未央道:「两个,一个在中原,一个在南洋,我偷偷看了三次,过得还算平安。别让你娘知道!」朱尔雅瞧着父亲紧皱的双眉,才发现他也不是天生的冷硬心肠。
  
  朱尔雅道:「既然每一代都只能留下一人,叔叔又是怎么留下来的?」朱未央道:「我小时候身子不好,似乎随时可能夭折,于是就把二弟给留下,直到我七、八岁身子好些,爷爷瞧这个小孩绝顶聪明,又善于讨长辈欢心,终究舍不得把人送走,但始终没让他学『却乱剑法』,并要他自小立誓,日后定要辅佐我完成复位大任。」朱尔雅道:「二叔雄才大略,更精通各派剑法,会不会……」

    朱未央道:「他有这番事业,莫愁庄出力不少,有我在应不致如此;但若为父有什么万一,你得千万提防……回到正题,这位叔公是你爷爷的孪生兄弟朱流风,出事之后,你曾祖父立刻修书,派人将他从南洋接到泉州……」朱尔雅问道:「怎么不在南京城?」朱未央道:「他们最后一次露脸就是在泉州,自然要在泉州开始。而且若带回莫愁庄,别人瞧不出来,却瞒不住你曾祖母和奶奶,若装得不像,一切苦心都白费!」

    朱尔雅道:「可是这个冒牌的朱流云没练过『却乱剑法』,没比过试剑大会,早晚会露出马脚。」朱未央道:「所以几次露面,都必须与江湖朋友保持一定的距离,一个月后再安排一次意外,以你爷爷当时的年纪和武功,说他是病死或被杀都不合理,只好让他中毒身亡。」朱尔雅道:「有些毒药会让人面目全非,更方便找个尸体冒充,再偷偷把叔公送回南洋。」

    朱未央道:「这个法子只能骗到一些外行人,试剑大会的金剑得主突然暴死乃江湖大事!登门吊唁之人必然络绎不绝,本来对我们已经有一点疑心的厂卫们更会趁此机会多方刺探。任意造假,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后果不堪设想!」朱尔雅以为自己听错,又问了一句:「您是说他们真的把这个叔公给……?」他不可置信的比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朱未央点头,又道:「出殡的那天,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只记得娘和奶奶都哭得死去活来,绝非作伪!至于我爷爷,从那天起就没再笑过,每天加紧督促我白天练剑晚上习文。所谓的习文,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包括史书、兵书,并钻研法家治国之道、鬼谷子纵横权谋之术及帝王心术等实用杂学。你曾祖父就这么抑郁数年,铁打的汉子也不免病倒,临终前在床榻边老泪纵横的把这一切说给我听,要我记取教训,及早准备,日后把这一切牺牲,连本带利讨回来!」说完叹了一口气又道:「那年我才十四岁,却在瞬间长大!」这番言语一字一句敲进朱尔雅心中,震响不已,今天终于知道:为何父亲总是这么严苛!如此无情!
  
  朱未央又道:「儿子,这些话本想留待试剑结束再与你说个分明,如今见你这番心肠,却让我不得不担心:如果我不幸失败,你是否还能接下此一重担?」朱尔雅道:「您卧薪尝胆擘画多年,如今时势又对我们极为有利,岂有失败之理?」朱未央道:「在巨龙石被人劈断之前,我的确信心十足。」朱尔雅道:「什么巨龙石?」

    朱未央道:「百剑门早在二十年前就决定将在太白山举办第五次试剑大会,隔年我便派人找一颗巨石,请石雕师傅刻出一个粗略的龙形后放到瀑布下方,让水流冲去斧痕,两年后这颗龙形巨石看起来就像山里挖出来的石头一般自然,再偷运到太白山上找个地方埋放。埋石之前,先种下龙须根,这种药最爱长在一半石头一半泥土之地,吸收泥土的阴气与石头传来的日照热气。攀石而上,经过十几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根、石、土混为一体,看起来就像摆在这里千年万载的一颗龙石。」朱尔雅忽然想到这些年来流传在市井间的传言,问道:「这些年来市井传言:『神龙再现,天将巨变』,莫非……?」

    「没错,是从莫愁庄散播出去的。」朱未央点头道:「看过野史或常听说书的人都知道,历代的开国皇帝,往往在称帝之前已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传说,有的人出生时天生异相;有的人总能化险为夷,历经九险而不死。就拿太祖皇帝来说,据说他一跪千斤重,受礼者轻则头痛腹泻,重则一场大病。这种种传言,是真是假如今也无从考证,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这些故事传扬开来,让世人以为找到乱世中的『真命天子』,必可吸引众多信者甘心追随!
  
  「所以我埋下巨龙石与龙须根,二十年后上万人待在太白山上,必有一些身子稍虚之人受不了连日的冷风而生寒病,只要稍加安排,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挖出药与石,龙须根再加上龙形的巨石,太白山上真龙再现,人们自然相信起义必成,再适时登高一呼,不愁没人响应。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尽管埋得十分隐密,还是被人提前发现,取走龙须根不说,竟一锤将坚硬的巨石击成两半!原来的吉兆变成凶兆,从那天起,我就有股不祥的预感,真怕……」

    朱尔雅道:「您多虑了!这不过是个偶发事件。有查到是谁打碎的吗?」朱未央道:「十分明显,数百个衣着单薄的老弱残丐上山,待在跑马梁那种透风之处,若没有龙须根来维持体热,早有一半要抬下山。」朱尔雅道:「可是残帮之中,谁能够一锤击裂巨石?莫非是……」朱未央道:「我已查到,找到龙须根,击裂巨龙石,正是玉儿与古剑的杰作!」

    朱尔雅「啊」的一声!道:「所以你一直想杀他们!难道莫愁庄历代行善修德,只是为了掩饰这种种恶行?」朱未央突然一巴掌挥将过去,打得他脸上辣辣生疼!说道:「我也不爱杀人,更希望天天行善;如果有朝一日,我们登上了九龙宝座,不是能行更多的善事吗?」朱尔雅道:「我们为了作恶而行善,也为了行善而作恶。这样对吗?」

    朱未央道:「有的时候善与恶,很难一剑切开。如果只凭妇人之仁也能建立什么丰功伟业!我何必如此?成王败寇,只要复位成功,百年之后,除了几个吹毛求疵的史家之外,谁还会计较这些手段?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好好想清楚!」说完迳自离去,留下朱尔雅独自静立在寒风之中。
  
  「争剑赛」分成两组,单数名次在大爷海,双数名次在二爷海。第一天由于身为求剑赛状元的古剑,挑试的对手退了两名,接下来的榜眼范濬和探花闾丘允照便往前挑试螭纹剑第一、第二名的剑钵。范濬自从败给了魏宏风之后,信心大受打击,剑法中该有的霸气消失无踪,竟费了一番手脚才取胜,垂头丧气的走回来,骆龙与卫飞鹰铁青着脸,摇头不语。
  
  古剑接在范濬后面出场,挑试螭纹剑第三,温州「廖家」的剑钵廖定谋。上了试剑台,却发现对方无精打采,眼神中似乎微有恨意!行礼完毕,刺出来的第一剑就因过于着急而露出极大的空门。现在的古剑当然看得到,心想:「苦练十几年,如果亮不到几招就这么惨败,任谁都会心有不甘!」长剑只稍稍带了一下,提醒他道:「别慌别急,用平常心。」

    廖定谋怒道:「什么叫平常心?反正输定啦!这是我唯一一场比试,当然要尽快把最好的招式全使出来!」古剑没有工夫瞧他说话,但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剑法却漏洞百出,道:「专心比剑!你一说话分了神,破绽更多!」廖定谋道:「既然你剑法强我百倍,看见破绽就杀来吧!也好让我早点回家歇息。」古剑道:「廖家剑法严密中见刁钻,你一路急攻,剑法的长处,恐怕很难彻底发挥!」

    「严密中见刁钻」,确实是一些熟朋友对廖家剑法的评语,没想到如今鼎鼎大名的剑钵古剑竟也知道;原来这个理应高高在上之人,一直没有小看自己,竟肯先行打探对手的武功特长,思道:「他一直都是好意,希望我即使取胜无望,也要尽力施为。既然如此,真得拿出最好的功夫,让这些江湖朋友瞧瞧咱廖家剑法的本事!」

    心念如此,剑法也慢慢渐入佳境。古剑十分清楚,在万目关注的大场面比试之人,表现往往不是大好就是大坏。他适时引导,让廖定谋随着自己剑招中渐增的变化与力道,逐渐激发出潜能,果然引出他许多平常办不到的绝妙剑招。观剑人众眼睛一亮,都对廖家剑法刮目相看!
  
  胡远清道:「我说得没错吧!世间没有二流的剑招,只有二流的剑客;剑法的好坏,剑招本身还在其次,主要看你怎么教怎么学。」尤寡妇道:「看来你这中原武林第一试剑师的头衔,恐怕也要让贤啦!」胡远清道:「胡说!他是不错,但跟我比还差得远呢?」嘴巴这么说,内心却不免嘀咕:「如果这小子教剑老是不收分文,岂不破坏行情?」过了百余招,古剑才将比试结束,廖定谋感到酣畅淋漓,这一生从未输得如此痛快,和古剑道声:「多谢!」在掌声中昂首阔步走回迎剑台上。
  
  第三场是螭纹剑第五的剑钵比试,第四场便轮到排名螭纹剑第七的古家剑钵接受挑战。许多人对于残帮望江楼大会,郭绮云未出半招而成为剑钵一事略有耳闻,亲眼见识过其剑法之人却没有几个,不免有几分期待,也有几分怀疑。是故求剑赛排名第七与第八的剑钵,为了谨慎起见,刻意避开她;然而排名第九的无极剑门剑主吴凤仪和剑钵吴昊,却不相信一个瘦弱的女瞎丐能使出什么了不起的剑术。
  
  轮到这两人比试,吴昊一溜烟跃上试剑台,好整以暇的等这个对手缓缓前进。郭绮云却得弯下腰身,每跨一步,都必须先以长剑探触下一支木桩的位置高度,再跃至下一木桩。这三十六根木桩截面不大,只容单脚站立,而且为了配合水底的地形,个个距离与高度均未必一致,甚至不是直线,即使是一般不谙轻功的明眼人,也不易顺利走完,何况是个目不视物的瞎子?但见她单薄的身子在山风呼啸中一步步缓缓前进,真怕她一个失足,滑落冰冷的湖水中。也有人担心就算走得到试剑台上,已没精神比试。
  
  算计时间,恐怕一般人已比完数十招,她还没有走完,吴昊索性坐了下来,双手环抱胸前,露出些许不耐的神情。又过了一阵,终于等她跃上试剑台,二人互行一礼,吴昊心想:「终于可以一展功夫!」拔出长剑,还没完全刺出去,颈项间已有一股凉意,他惊愕不已!没想到根本还没看清楚对手来剑,已经输得莫名其妙!
  
  吴昊或许有些轻忽,然诡奇飘忽正是「魑魅剑法」的特色,一般人若非十分熟悉,根本过不了几招;而郭绮云目不视物,出招应剑全凭听力与直觉,一招一式都必须完完全全的专注,当中哪怕只有半分容让之心或其他杂念,都可能发生无可挽回的疏失,当然不能冒这个险;再说范濬仍是她未来不可避开的劲敌,正睁大眼睛看她比剑,若让他恢复自信又熟悉其剑法,将不再有获胜的机会。因此她与古剑不同,无论多么同情对手,都必须尽早结束比试。
  
  没人料到差距如此悬殊,观剑人众无不讶异,尚未回过神来,又见郭绮云轻飘迅捷的踩着木桩回来!原来她已将三十六根木桩的方位、远近与高低全记在脑中,倒背如流,丝毫无误!众人惊上加奇,报以如雷掌声,但见她脸上却仍平静如昔,仿佛世间荣辱,与之无关。
  
  接连数日的争剑赛,每晋一级,所遇的对手名次愈前,剑法自然更加高明,但对古剑、范濬与郭绮云来说,仍难以构成威胁。相同的情况一再发生,古剑总有办法让对手感到虽败犹荣,郭绮云每次都迅速结束比试,范濬则时好时坏,似乎还未能完全走出败仗的阴影,骆龙与卫飞鹰忧形于色,终于忍不住骂道:「再这样下去,别说赢不了古剑,就连碰上郭绮云也得输!」

    六天的争剑赛结束,参与排剑赛剑钵之名单与初始的排序也已确定,身为丐帮剑钵的范濬,纵使状况不稳,仍坚持每次都挑试第一位剑钵,因此到最后仍旧排在首位。郭绮云的第七也未变动,如无意外,这两人将在排剑赛第三天一较长短。至于古剑,一路退名挑试,最后以第十二名定序,要到最后一天,才有可能碰上范、郭二人的胜者。
  
  除了古剑夫妻,洪子扬、闾丘允照与杨放三人也都顺利抢进排剑赛,这一次试剑,果真让巴蜀武人扬眉吐气,包下整座忘忧坊,给这五位少年英雄庆功一番。杯晃交错中,众人轮番进酒,都说峨嵋、青城向来高高在上,远不如百剑门可亲,今后毫无疑问,古家便是四川武林的龙头老大!古银山自然连称不可,却也难堵众口。
  
  正热闹时,跑堂的拿给古剑一只绣花布包,打开一看,里头两颗夜明珠子,这不是程姑娘身上的东西吗?他酒醒了一半,问跑堂的道:「谁拿来的?」跑堂的道:「不晓得,神情语气倒有七分像是当差的。」这些跑堂见多识广,猜人极少出错,古剑想到锦衣卫的凶残狠辣,不敢轻忽,立即奔了出去。
  
  门外果然有一蓝衫人,一见古剑便说:「快跟我来!」迳自转身朝北急奔。那人奔行极快,轻功并非古剑所长,在后面追得并不轻松,几次请他留步,那人却置若罔闻,古剑内心疑窦丛生:「难道他也聋了?这个人我从未见过,怎么知道程姑娘上山来?又怎么知道我认得程姑娘?」

    一口气奔行十来里路,蓝衫人钻进一个隐密的洞穴之中,古剑心生疑虑,但一想到程漱玉的安危难料,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闯它一闯!跟着钻入洞内。他以剑引路,边走边用长剑碰刺前方山壁,却始终没遇上什么机关,十余丈后才见烛光,来到一个方圆数丈的平地,里头摆着几颗大石头,除了蓝衫人外另有五人,其中却有四个旧识,正是锦衣卫萧、刘、王、金四大统领!

    萧乘龙干笑两声道:「好久不见。」古剑心中一震,绷紧神经,往后退开半步道:「你们怎么没易容?」刘易风道:「贵客光临,我们头儿要大家以真面目示人。」说完引见唯一坐在石上的高瘦汉子道:「这位便是我们的头儿——锦衣卫指挥使狐知秋大人。」古剑多瞧了两眼,这人神情冷峻,眉宇之间确与狐九败有几分神似。
  
  狐知秋道:「他们四人都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子整得死去活来,坏了任务。狐某本来不大相信,然这几天亲眼见到你不凡的身手,方知英雄出少年,确实了不起!」但见此人威仪凛凛深邃莫测,古剑握紧长剑,又往洞口处退了两步,思道:「这五个人不再群龙无首,足以打败两个古剑。」说道:「别说我啦!程姑娘呢?那颗夜明珠是怎么回事?」摆出一副凛然不惧的表情,其实心中七上八下。
  
  刘易风笑道:「程姑娘十分机警,我们请不到本尊,只好出此下策。这种绣花布包后宫到处都有,而夜明珠少说也有几百颗,咱们头子立下这么多大功,皇上龙心大悦时,赏个两颗也不过分。」萧乘龙道:「自从几天前被人嫁祸之后,锦衣卫在这太白山上便成了过街老鼠,行动极为不便,为了与您见一面,不得不用点小伎俩,尚请莫怪!」古剑道:「若不做亏心事,哪有这些避忌?」说来还是一脸的不悦。
  
  狐知秋扬脚踢一块石头过去,道:「这事说来话长,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解释。」见他轻描淡写的将两、三百斤的巨石踢得又准又稳,古剑心下骇然,岂肯依言就坐?又退了一步。狐知秋面露微笑,为示尊重,也起身不坐,道:「程姑娘的确有了大麻烦,只有你能救她。」古剑道:「怎么说?」狐知秋话锋一转,叹道:「如今天将大乱,朝廷有难,你知不知道?」古剑摇头,不想和锦衣卫谈太多。
  
  狐知秋道:「才刚剿清倭寇,又耗资费兵打了几年的援朝抗日之战,朝廷已元气大伤,外强中干;而北方除了鞑靼虎视眈眈外,努尔哈赤统一女真族后,更是狼心顿起!光是这些外患,已令皇上寝食难安,在这个时候,却有一群居心叵测之人,组成赤帮,意图挑拨黎民,密谋造反!」

    锦衣卫怀疑赤帮想造反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古剑不必故作惊奇,说道:「如果百姓们都安居乐业,任谁也难以挑弄。但据我所知,现在无论山贼还是乞丐都愈来愈多,看来……」狐知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国事繁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个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一旦造反成势,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恶战!苍生何辜?」这番悲天悯人的话语,从一位锦衣卫头子口中说出,不免令人感到突兀。
  
  古剑说道:「古某只是一个寻常百姓,不知你为何要谈这些道理?」狐知秋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匕首,晃动几下道:「你以为她真能就此平安无恙?」古剑看得出来那是程漱玉所用的匕首,惊道:「你们承诺过,不再为难程姑娘!」狐知秋笑道:「他们四个答应了,我可没同意。」古剑道:「你们这些厂卫说话真假难辨,多听无益,我还是回去算了!」说完紧握剑柄,正欲离去。
  
  狐知秋却道:「其实程姑娘最大的威胁不是我们,而是赤帮!」古剑收回提起的脚,问道:「怎么说?」狐知秋道:「种种迹象显示,程姑娘与赤帮有极深的渊源,甚至可能熟识赤帮的首领。起初我下令半追半放,等她出了京城再抓人,这么做无非是想利用她引蛇出洞,我猜赤帮的人即使不想救她,至少也会派人杀她……」

    古剑惊道:「不是说她与赤帮有渊源?」狐知秋道:「她已无利用价值,却知道不少赤帮的秘密,只要一日不死,赤帮的首领『紫微星』便一日难以成眠。」古剑道:「据说赤帮高手如云,如果想杀程姑娘,应该不是难事;可是逃避你们追捕的那段期间,始终也没见任何赤帮杀手。」

    狐知秋道:「我也觉得奇怪,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四位得力下属之中,竟有一位内奸!才豁然开朗……」说到末处目光犀利,逐一往萧、王、刘、金四人脸上扫去,平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四大统领,竟不约而同的打了冷颤!狐知秋来回扫视数遍,最后停驻在王遂野身上,王遂野全身发抖,扑通跪道:「不……不……不是我……」狐知秋冷冷问道:「六丑是谁?」王遂野颤栗不止,道:「下……官不知……」

    「让我告诉你!」狐知秋道:「六丑是一个太监,在程漱玉入宫之后不久即被选入宫中,一直暗中保护她。当程选侍出事时,靠着此人杀出一条血路,才得以逃离深宫,并一路护送出京,死在半途。」王遂野道:「下官只知道他叫『乔六安』,什么时候……变成了六丑?」古剑终于知道,为何程漱玉在逃亡期间化名「乔小七」,原来是感念这位曾不顾死活,舍身保住其性命的义兄。
  
  狐知秋道:「乔六安是化名,『六丑』却是此人在赤帮内部的称呼。两年前山西一场囚车劫案,三名蒙面匪徒杀光我们负责押解犯人的官兵,向囚车内的囚犯自报名号,分别叫什么『二癫』、『四傻』与『八怪』,没想到百密一疏,一名百户重伤未死,爬着回来向我禀告。后来我明查暗访,费尽工夫,直到最近才查出来:这三个人和一个叫『六丑』的家伙都是赤帮的人,武功、声望或许还不足以列入二十八星曜,却对赤帮首领忠心耿耿,经常奔走连络于二十八星曜间,他们的名号,除了赤帮之外无人知晓。所以本座十分好奇:为何你在几个月前,就能脱口说出『六丑』两个字!」

    原来狐知秋一直在自己身边安插人马,随时监视。王遂野寒毛直竖,想起在地窖囚禁古、程二人时,为了确认程漱玉不会轻易出卖赤帮,确曾试探的问程漱玉六丑是谁?他心中一沉,仍试图辩解道:「下官听见程漱玉在睡梦中喊过这个名字,才会以此相询。小的对您一向忠心不二,天人可鉴,请您明查,别听信任何一个小兵胡言乱语!」

    「是吗?」狐知秋笑道:「为了怕冤枉你们,本座在你们身边至少各派了三名亲信,记下你们生活起居。遇到一些重要事情,更会分开询问每一个人,如果有人答案与他人不同,就把他的头给砍下来!这样还会有错吗?」王遂野自知瞒赖不掉,反而渐渐冷静下来,道:「下官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只求您让我痛快死去,留个全尸!」

    「你以折磨他人为乐,没想到也会惧怕这么一天!」狐知秋笑道:「好吧!从你如何加入赤帮开始!说得愈多,尸体自然愈完整。」王遂野瘫坐在地,娓娓说道:「十几年前下官只是东方敬手下的一名百户,他虽然是我大师兄,却不怎么瞧得起我,平日对我不假辞色也就罢了,对我的看重亦不如另两位百户。日子久了,我对他崇敬之意渐减,怀恨之心却与日俱增,若不是武功远不如他,真想……

    「某一天我被东方敬莫名其妙的责骂一顿,心中气闷,一个人酒楼买醉,喝得正是畅快,忽尔瞥见东方敬的小妾正在对街选买胭脂。这女子妆扮冶艳,举止撩人,倒颇有几分姿色。平常我可不敢招惹,那天却壮着酒胆冲下楼去,嫂子长嫂子短的,把她骗到一条偏僻的小路……」

    狐知秋道:「原来东方敬那个妖艳的小妾,也是你奸杀的。」王遂野道:「奸了之后,非杀她不可!杀人之后,刚把尸首埋妥,忽然冒出一个蒙面人!我大吃一惊,却也没忘记要杀人灭口;可是此人武功奇高,远远在我之上,却等我使完一套枪法,才把长剑架上脖子。我闭目待死,那人却说出我使枪的四大缺失、八点错处!
  
  「那人实在厉害,只看那么一次,就点出我枪法中所有的问题,我听得直冒冷汗,就说:『你说的似乎句句成理,却与我师所授颇有出入。』那人笑道:『九臂枪王颜赫行枪法造诣当然没有话说,只不过徒弟有亲疏之分,所教的枪诀枪法,自然跟着不同。』

    「我回想当年学艺时,师父在练武场上盖了一座石墙,将我们师兄弟分成两边教武,一边只有东方敬一人,其余之人全在另外一边。师父说习练枪法必须循序渐进,东方敬比起我们都要早入门几年,彼此功夫差距悬殊,在我们追上来以前,不但不宜一起练功,连互相窥视都会彼此影响,严禁我们偷看大师兄习武。当时我们觉得理所当然,每个人都勤奋不懈,期望能早日赶上大师兄,到隔壁学习更高深的枪法。然而一直到东方敬出师以前,始终没人办到。
  
  「后来与东方敬共事,才真正见识到他的枪法,总觉得与师父教给我们的略有不同。我暗暗起疑,某日藉着酒胆尝试套问,他勃然变色,把我狠狠臭骂一顿,说我狼心狗肺不念师恩,师父教授枪法当然一视同仁,是我们没学到家,才会弄得似驴非马!想到此节,我问蒙面客:『你知道什么?』那人说:『你想不透吗?你师兄东方敬是颜赫行的私生子,他怕你们喧宾夺主,把枪法学得比亲生儿子还要强,故意藏私教错几招!』原来如此!我忽然觉得这对师徒果真有几分相像,这父子俩可恶透顶,害我为了一套二流的枪法孜孜苦练十余年!我师父已死,恨意自然全算在东方敬头上,对着埋尸处多踩两脚,拎着长枪就要去找他!
  
  「那蒙面人拦在前头道:『找死吗?』我说:『我管不了那么许多!』那人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何不记下方才我所说的每一句要诀招法,再苦练个三年,凭本事把他杀了!』当时东方敬的枪法比我高明许多,不禁怀疑道:『可能吗?』他反问我道:『你认为我与尊师的武功谁高明?』我说:『当然是你!』他又问说:『你觉得天资才干不如东方敬?』我说:『绝不!』「这两句话有如当头棒喝!令我信心大增,返家苦练新的枪法,三年后我回到京城,先把东方敬的妻小全数抓到荒郊野外折磨个半死不活,再去把他骗来。东方敬到了现场,气得两眼暴凸,与我恶战一场,才知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当场惨死在家人眼前。」

    狐知秋道:「当时我还以为东方敬杀孽太重,惨遭报复,没想到是你这个表面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师弟所下的毒手。后来瞧你武功智计都不逊师兄,还把你提拔上来,补了他的缺。」王遂野道:「那是我和东方敬的私人恩怨,对于头子您,下官一向崇敬有加,从不敢存丝毫恶念。」狐知秋道:「不存恶念,怎么又入了赤帮?」王遂野叹道:「东方敬死去不久,那蒙面人又来找我,与我谈论许久,我问他为何要帮我,他说他精研五术天相,料定天将大变,只要凑齐二十八星曜,齐心共力,必可创一番大业;而我,就是他寻觅已久的『天钺星』转世。」

    狐知秋冷笑道:「二十八星曜由十六颗主星和六吉、六煞组成,天钺星排在六吉星之末,值得你如此卖命?」王遂野道:「这个人无论学问、武功与智慧,都让人不得不打心眼佩服。他帮过我大忙,也抓住我的把柄,无论我信或不信,这辈子都别想逃出他的掌心!」狐知秋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王遂野摇头道:「他自称『紫微星』,也就是二十八星曜之首,每次见他都蒙着脸,压着嗓子说话。」

    狐知秋又问:「你们如何联系?」王遂野道:「我与他并不常见面,与组织联系的方式与地点不断在变,若有重要事情,则另派『四化星』找我。这四个人也是神秘兮兮,不是易容就是戴上面具,连化名都是秘密!也就是您所说的二癫、四傻、六丑、八怪。
  
  「程姑娘进宫之后不久,六丑跑来找我,说他身负一项机密重任,必须进宫当太监,说完揭开面具,果然长得丑,我说:『进宫的太监都要白白净净,像你这副尊容,恐怕很难被接受。』他拉下裤裆,竟然已经去了势!还说无论如何,都要进宫。我只好找人帮他修一修,套了不少交情,塞了许多银两,才帮他在太子东宫找到一个打杂的活儿。后来程姑娘东窗事发,我才知道,原来六丑入宫之目的,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危。」

    狐知秋道:「程漱玉逃亡期间,他们给你下了什么命令?」王遂野道:「没有任何指示,真的!我也百思不解!甚至留下不少暗记,又在地窖里等了他们七天七夜,就是没有人来,弄得我不知该杀还是该放,只好带着她北上,如果赤帮迟迟不理,送回京师邀功也好。」狐知秋道:「我认为赤帮内部有两种意见,一派与程姑娘亲密,主张要救她;一派却认为她任务失败,留下来只会成祸害,坚持要杀她。两方相持不下,便弄成不理不睬,任她自生自灭。不过我想拖到最后,终究难逃一死,因为对于这种野心勃勃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古剑心头一震,「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不正是莫愁庄庄主朱未央所说的话吗?
  
  王遂野点头道:「以她的性子与当时的身子,即使严刑逼供,顶多也只能得到一具尸体,反而得罪了太后与太子。如果她够谨慎机灵,即使送进天牢,短期之内,没有人能从她口中问出什么。而赤帮的眼线遍布京畿,无论她关到哪里,想救她或许得花一些工夫,要杀她却十分容易。他们相信程姑娘不会轻易出卖他们,我却没这么放心,才试着提起六丑的名字;但她十分小心,完全看不出有何异状,才敢把她押解上京,没想到我只提一次,还是被您查了出来……」说到此处,自知绝无幸存的机会,半截长枪直贯心窝,已赶赴地狱见他师兄。
  
  狐知秋转头对着古剑道:「你以为赤帮二十八星曜尽是一些任侠仁义之士?」古剑点头,王遂野的凶残狠辣他可是亲身体验过,如果这等恶人也列入二十八星曜,那……今日这一幕可是亲目所见,绝无造假之可能,古剑对于这个神秘帮会的敬意不免大受冲击!狐知秋道:「我们明查暗访,对于赤帮组成人物,早已掌握过半,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开战时机;但本座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二十八星曜中,像他这种人,绝对不在少数。这帮人表面上沽名钓誉,其实骨子里多是一群为得天下而不择手段的狂浪武人。」

    古剑问道:「你为何跟我说这些?」狐知秋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近日之内紫微星或天机星必会找你,费尽口舌邀你入帮!」古剑暗暗惊佩于他料事之精准,不露声色的道:「阁下未免太抬举古某!」狐知秋摇头道:「绝不!打败魏宏风之后,你声誉鹊起,闯入四大剑门,取代乐游苑成为百剑门中『西路』共主已成必然;而你妻子亦有惊人武艺,再加上两万余名的残丐,无论是否夺取金剑,都能与任何一家剑门分庭抗礼。」古剑道:「那又如何?」

    狐知秋道:「赤帮想要造反成势,至少需要鼓动三、四成的武林朋友加入他们所谓的『义师』;若要达到这个目标,百剑门本身要有过半响应。可是百剑门的朋友多半家产丰厚,要他们造反,便是拿出全部的家当豪赌一场,若没有极大的声势与胜算,并不容易。而百剑门向以四大剑门马首是瞻,四大剑门中,如果有一家不附和,他们的声势就小了许多;如果有两家反对,可能变得难以成事;如果其余三大剑门都不以为然,愿意跟着他们造反的其他剑门恐怕寥寥无几,更何况是其他的江湖帮派!」

    古剑终于明白为何莫愁庄急着要他表态,思道:「胭脂胡同无意加入,如果我闯入四大剑门却拒绝入帮,便有一半无意共举义旗,对他们伤害不轻。」狐知秋道:「不管你有多么讨厌锦衣卫,我们却希望与你是友非敌。只要程姑娘不再泄露身分,不再为虎作伥,狐某以及所有的锦衣卫,都不会再动她一根寒毛。只盼您回去之后,为大明、为百姓、为残帮以及您的家人仔细想想,该怎么做才对?」说完比个手势,让古剑离去。
  
  古剑身陷贼窟,能如此轻松的走出来,自己也颇感意外。沿路想着狐知秋、朱尔雅及裴问雪的话,似乎每个人都说得极有道理,却又相互矛盾,没想到知道的事情愈多,却让人愈加困惑!走回木房,还未进门,郭绮云跑出来道:「你去哪儿?缙云山庄出事了!」古剑惊道:「什么?」

    郭绮云道:「杨庄主祖孙三人不知为了什么,在冷水泉被人袭击,杨让和杨放当场毙命,杨老庄主也受了一剑,被人发现,抱回山上却也是奄奄一息,生死未卜。」古剑问道:「人在哪里?」郭绮云道:「在朱庄主的大宅内,侯神医与程姑娘正设法救治,杨老庄主却直嚷着要见你!」古剑听了,牵着郭绮云的手,拔足便往大宅奔去。
  
  三人被随州的独行剑客傅九庸发现时,杨让和杨放早已气绝,他抱着还有一点温热的杨继直奔山顶,山顶上处处是人,消息很快传遍整座太白山,朱未央飞奔出来,把杨继抱进宅院,以真气暂时护住性命,派人急请神医。过不多时,宅院内外已挤满了人,包括各大派的首要人物及杨继的友人古银山、洪承泰等都前来关心。
  
  杨继的伤口虽深,并未伤及要害,经侯藏象一番处理算是保住了性命。睁眼见到古银山,竟挣扎着起身要跪!古银山赶紧过去扶住他,杨继老泪纵横的说道:「叫古剑帮我们报这个仇啊!」侯藏象道:「你一激动,伤口又裂啦!」杨继道:「缙云山庄毁了!我还活着干嘛?」果然胸口包扎的白布又渗出血水。侯藏象骂道:「别让人家笑我堂堂神医连个普通剑伤都治不好!你就算不想活,也得等我医好再自尽!」边说边在他身上连施几手重穴,让他动弹不得。
  
  程漱玉道:「您得先冷静下来,才能仔仔细细把事情始末说个清楚,抓出真凶。」杨继直挺挺躺在床上,木然直视,一眨眼却挤出一串泪水,众人看得摇头直叹!程漱玉道:「你们出去一下,我劝劝他,等病人情绪稳定了再来问话。」这个时候大夫最大,站在里头的十几位武林名宿们,只好移动尊步,走出屋外,与人群一起等候。
  
  朱未央问洪承泰:「洪老庄主,您与杨老庄主相识多年,可知他有跟谁结仇?」洪承泰道:「杨庄主个性虽然刚烈了些,但为人十分正派,不会无缘无故找人麻烦,一般人也不敢招惹他,除了偶尔议论时政,从未听过有什么仇家。」裴友琴道:「无冤无仇,怎会无缘无故下此毒手?」

    洪承泰道:「据我所知,杨庄主早年曾是抗倭名将俞大猷手下的一员猛将,打赢不少战役,却不善为官,在官场上被人斗得一败涂地,愤而远离京师,定居四川,提到朝廷那帮只会逢迎拍马的贪官污吏,总是一脸的不屑。」人群中有人喊道:「不用说了!定又是那些厂卫干的好事!」这人一开口,立刻有人跟着起哄,纷纷骂起锦衣卫的不是。
  
  朱未央朗声道:「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没问清楚,别过早下定论。」转头又问洪承泰:「山上的澡堂日日有人生火煮水,怎么他们还要去冷水泉?」洪承泰道:「练杨家剑法的人无论寒暑都是洗冷水澡,愈冷愈能刺激身子,让杨家气功更加刚强猛健。他们上山之后发现冷水泉的水特别寒冷,一般人受不了,他们反而如获至宝,每天清晨都要洗一趟。自从白鹤庄出了事之后,我劝他说那个地方太过僻远,还是少去为宜;他却说洗惯了,一天不洗就一天不自在,只是把出发的时辰从凌晨改成不定时,没想到还是被盯上。」

    纪南图道:「可见这个杀手不但极有耐心,跟踪的本领也有一套,而暗杀与跟监,正是锦衣卫的看家本领。」朱未央道:「即使如此,也不能只凭这一点推论,就断定他们是行凶之人!」话方说完,却听房里传出微弱的声音道:「错不了!凶手定是狐知秋!」众人一听,又纷纷走进屋内。
  
  杨继躺在床上,情绪已稍事平复,说道:「我们祖孙三人在忘忧坊吃完庆功宴便直接去冷水泉洗澡,通常都是我和放儿先洗,阿让一旁警戒。才刚下水,林中忽然走出一个身形高瘦的陌生人……」朱未央插口问道:「你确信没见过这个人?」杨继道:「没有,但他脸上似乎有些不甚自然的妆,并散发淡淡的药水味,应是刚易容不久。那人拔出长剑,来意不善,却比个手势叫我们先穿上衣服……」

    灰缨道长道:「这正是狐知秋的作风,他自视甚高,根本不屑偷袭。」杨继续道:「是的,他不发一语,静静等我们擦干身子,穿上衣裳,拔剑出鞘,才正式使出第一招。此人剑法极高,我们以三打一,却发现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均是一剑穿心,四尺长剑从左胸透骨而入,只恨我心脏长在右胸,没能和我儿孙子共赴……!」

    朱未央怕他愈说愈激动,赶紧问道:「他的剑法有什么特别之处?」杨继道:「十分诡异,我……说不太上来!」朱未央道:「各位前辈见多识广,不知有无见过『织花剑法』?」厅内至少十来位出道超过二十年的武学大师,竟无人应答!沉寂了一会,灰缨道长才说:「据说无论当年的狐龙藏还是现在的狐知秋,一旦使出『织花剑法』,就非把对手杀死不可!因此看过这套剑法的人,少有能活下来的!」

    明善道:「如果当年仙游之战其中一位死去的中原人确是狐龙藏,就曾经有六个活人看过,可惜如今也都不在世!」朱未央道:「这六位前辈英雄回去之后,难道没有试耍一番?」明善道:「我们曾请明性师弟演练几招,他面有难色,只说这套剑法使起来就像大姑娘绣花织布般别别扭扭,不是正常男子学得来的。」

    杨继道:「没错!他的剑法诡异中带有几分忸怩,必是『织花剑法』!这个人必是狐知秋,当年他欲从军,无功无劳就当上了参将,让咱们这些在沙场上拚死拚活才得到一点芝麻小官的人难以服气,直接找上大学士张居正,说他叔父狐龙藏与倭寇沆瀣一气,被正道的侠客击毙于仙游之战,这种人的侄子怎能授以大任,手握军权?他被我们断了将军之路,却跑去当锦衣卫,一路窜升,很快又压过我们,把所有曾经参他一笔的人一个个整得死去活来!我斗不过他,只好解甲归田。没想到事隔多年,他还是不放过!」他说到后来,又不知不觉的激动起来!
  
  程漱玉道:「休息吧!再骂下去,你就再也看不到仇人死去!」说着给杨继喂上一颗药丸,他马上两眼惺忪,找周公申诉去!里头的众高人十分识趣,不等人赶,自动走到室外。纪南图道:「依此看来,连同几天前的白鹤庄惨案,恐怕都与这帮厂卫脱不了干系。」朱未央道:「即使厂卫们有能力有动机,可是这些仇怨不是这几天结上的,为何不在几年前了断?挑这个时地杀人,岂不麻烦?」

    丐帮的卫飞鹰道:「狐知秋喜欢艰难刺激,如果到他们家乡动手,对他而言太过容易,一点兴味也没有。」纪青云道:「虽然这些年来彼此相安无事,然而这帮厂卫甚至整个朝廷从来没喜欢过百剑门。狐知秋在这段期间连毁了白鹤庄与缙云山庄,除了报仇立威之外,把整个太白山弄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借以破坏试剑大会,或许才是他们真正目的。」朱未央道:「如果真是如此,百剑门也不是软弱可欺……」

    这些年来朱未央积极参与江湖中大小事务,已俨然成为武林领袖,听到他坚定的声音所流露出的不满,围观人众不禁想起多年来所受到的种种压迫,不免跟着愤慨,纷纷痛骂起来!有人喊道:「不用再查了!那帮爪牙只要有三分怀疑,就开始胡乱抓人杀人,咱们还跟他讲什么仁义道理?」有人道:「狐知秋和他的爪牙这些年来作恶多端,无论如何都罪该万死,趁此机会为民除害,也是功德一件。」

    有些老成之人却说:「他是朝廷命官,把他杀了,便是反抗朝廷,如何交代?」另有人道:「怕什么?如果朝廷要追究,咱们连皇上也反了!」这几句话似乎过于大胆了些,一时间没人接口,沉寂半晌,才有人道:「说得好!咱们江湖好汉,怕什么狗官鸟兵!他家的狗乱咬人,还要我们赔罪吗?当然要连人带狗一并教训!」这人比喻鲜活,大家都笑了,人多胆子也大了起来,纷纷又骂起朝廷的不是。
  
  众人骂得正兴,忽闻背后有人说道:「杨老庄主一家三口,不是狐知秋杀的。」这声音并不特别大声,但独排众议的话总令人感到刺耳,众人不约而同往后瞧,发话之人,竟是刚到不久的古剑!他知道此话一说出口必会引来众人的惊疑,甚至有些事情不便说,恐将为众人误会;但无论如何,杨放是他的朋友,若不把事实说出来,怎么找到真正的凶手?
  
  古银山道:「阿剑,不清楚可别乱说呀!」古剑道:「我没胡说!狐知秋与他四个手下,在一个时辰之前,正在莲花谷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朱未央问:「你是亲眼所见吗?」古剑点头称是,又引起一阵骚动。朱未央又问:「据说这些人都易了容,你怎会认得他们?并确定他们不是冒充的?」古剑道:「我认得萧、刘、王、金四大统领,这几个人在山洞内并未易容;另一人虽为初识,但我十分肯定此人确是如假包换的狐知秋。」

    朱未央又问道:「你为何去那里?」古剑道:「我是被骗去的。」朱未央道:「怎么说?」古剑道:「他们给了我一张字条,说我一个朋友有了麻烦。接着就有一个陌生人带我进入莲花谷的山洞中。」朱未央道:「你就这样跟着陌生人进了山洞,不怕有陷阱?」古剑道:「朋友有难,古某不能弃之不顾。」朱未央道:「你能否告诉我:那位朋友是谁?他有什么麻烦?」

    程漱玉的事情,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谈?古剑摇头道:「我不方便说。」朱未央又问:「他们有试图伤你吗?」古剑道:「这几个人要杀我绰绰有余,但他们只是跟我谈事情,完全没动手。」朱未央问道:「你能告诉我谈些什么吗?」山洞里所说的那些话全与莫愁庄有关,而他答应过朱尔雅,绝不能泄露有关起义之事,古剑想了一会,仍摇头道:「不行!」他连着两次拒绝说明,引起一片哗然,古银山急道:「快告诉大家!咱们坦坦荡荡,没什么不能说的!」古剑仍坚决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古银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卫飞鹰道:「有什么不可告人?难不成你与狐知秋在山洞里把酒言欢,商量着要怎么毁掉百剑门?」他说得十分不客气,却有不少人同声附和,心想这小子如此顽固,不说点重话不行。但见古剑依旧摇头。朱尔雅道:「古剑是个君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与厂卫有所牵连!」裴问雪亦说:「他不想说自有难言之隐,大家别多心。」朱未央道:「既然古少侠证明了锦衣卫的清白,一时之间恐怕很难再讨论出什么结果。咱们定会继续追查,直到元凶抓到为止,请各位朋友回去之后多加留意各种蛛丝马迹,一有发现,请立刻告知。」朱、裴两家都挺古剑,众人疑虑再多也只好暂放心里,在议论中逐渐散去。
  
  古铁城忧心忡忡,古银山不住叹气,他们知道古剑倔起来时,说什么都无用!只能看着他频频摇头。韩翠却过来安慰道:「别担心!事情总会解决的。今晚我们也要酬神庆功,你和绮云来一趟。」傍晚时分,古剑与郭绮云来到跑马梁,残丐们正烤着山猪。这头山猪是几名残丐跟着古剑学来的陷阱所获,他们兴奋的抬上山,都说要与古剑一道享用。地上一缸酒,却是众残丐一人出两分钱,从山下抱上来的,不是什么好酒,心意却让人感动,群丐们席地而坐,轮番前来敬酒,古剑酒量不佳,但推拒不了这些诚意,虽然杯杯随意,喝到一百多人时,已是酒意甚浓,神志恍惚,韩翠冷不防问出一句:「你和锦衣卫谈些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古剑迷迷糊糊的道:「我答应人家,不可以说的!」韩翠道:「为什么?」古剑道:「狐知秋找我讨论之事,涉及他人不可揭露的一项计划。」韩翠道:「什么计划这么隐密?莫非是有人想造反?」听到「造反」二字,古剑突然清醒起来,道:「岳母大人,您怎么套起我的话来?」韩翠道:「不这样你肯说吗?」古剑道:「我不能说!」韩翠道:「你独自跑去见狐知秋,谈了半天,再安然无事的走出来,然后在众人面前帮他们开脱,人们会怎么想?」

    古剑道:「难道你们也不相信我?」韩翠道:「我们信得过你,但别人呢?江湖中没几个人不痛恨厂卫?如果让人觉得你和他们是一丘之貉,将会从人人景仰的英雄,变成处处喊打的寇贼!」古剑道:「真相早晚会大白,我无愧于心,何必怕人说嘴?」韩翠道:「你不在乎虚名!可是你爷爷和你爹在乎!我们更是在乎!你自个回去想想,该不该因为你的一意孤行,害得残帮在江湖上再度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说毕挥手让古剑离去。
  
  天色已暗,两人在月色中默默走着,来到一段崎岖小路,古剑欲牵妻子的手,郭绮云一手甩开,蹲在地上哭将起来!古剑轻声问道:「怎么啦?」她没回应,哭了一阵,擦干泪珠起身问道:「中午那跑堂的拿给你什么东西?」古剑道:「一个绣花布包和两颗夜明珠,看起来像是程姑娘的东西,我以为她有麻烦。」郭绮云道:「就为了一张字条和两颗月明珠子,你就不顾性命的跑去?」古剑无话可说,她已是他结发妻子,绝对有权生气。
  
  郭绮云又道:「你为何不带我去?甚至连半句话都没说就走?」古剑道:「我不想你跟着冒险!」郭绮云道:「原来你把我当成了累赘!」古剑道:「不……不是的,洞穴中数名锦衣卫高手,若真的打起来,我们还是要吃亏,何必赔上你一命?」郭绮云道:「你可以为她舍命!难道我就不能为你而死?」古剑愣住了!既感动又愧疚,原来她是责怪自己没把她当成真正的妻子看待!郭绮云道:「从现在起,你不要碰我,也不要跟我说话!」说完一个人以剑点路,彳亍缓行,古剑跟在后面,想扶又不敢!忽然觉得方才喝进肚里的酒,既苦又腥,想吐又吐不出来!




第二十章 却乱

  韩翠的忧虑成真,为了一番话,古剑从最受瞩目的英雄,变成最受议论之人。由于太多细节含糊不清,许多人不认为其证明锦衣卫不在场的言辞可信,慢慢的传言多了,有人说:「古剑收下重金,为利卖义,才会帮狐知秋开脱。」「古家本来就缺钱,不知收下多少礼金,一路降名挑试,从求剑赛的状元,比成了争剑赛的第十二名。」「锦衣卫右副指挥使悬缺多年,立了这么一个大功,想必是已是囊中之物,日后荣华富贵,权势熏天,不可限量!」

    古剑辗转闻之,并无任何表示;反正只要等莫愁庄公开起义之后,再向江湖朋友们说明原委,不必太多唇舌,自能获得谅解。这番话也成了锦衣卫的护身符,当天晚上木屋巷旁的空地处多了一个锦衣卫帐篷,不但不再易容,每次出门都在白昼,大摇大摆,尽往人多处走去。这个举动告诉所有的人,接下来任何人出事,别再赖到我们身上!
  
  江湖中人向以与厂卫打交道为耻,除了得罪不起且打从心里厌恶之外,更怕不小心交谈几句便会被误解为这群鹰犬的走狗;因此他们所到之处人人闪避,即使在稠人广众的大爷海上,这四人身旁三丈之内,也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百剑门无奈,尽管看到他们就讨厌,却找不到赶人的理由。迁怒于古剑之人日渐增多!
  
  接下来的「排剑赛」由十六名剑钵相互比试,一日八场,全在大爷海。比完「争剑赛」暂时排在第十二名的古剑,前两天分别对上排在第五、第四名的剑钵。能抢进「排剑赛」的剑钵,手上功夫绝不含糊,古剑不敢轻忽,赢得依旧精彩,但因人缘已大不如前,掌声稀稀落落。反正听不到,古剑并不怎么在意,唯一不惯的,倒是郭绮云的不理不睬!
  
  第二天比完试剑,古剑来到二人成亲后常去的树林,如今无人陪练,拔剑独自挥舞一阵,却是心乱如麻,始终无法专心。他收剑入鞘,这时才发现程漱玉一直站在不远处,欣然笑道:「怎么不练?」古剑苦笑道:「思绪纷乱,练了也无用。」程漱玉笑道:「是不是郭姐姐不跟你练剑,很不习惯?」古剑笑道:「你怎么知道?」程漱玉道:「这两天你们在大爷海,总是相隔五尺以上,哪像一对恩爱夫妻?」

    古剑收起笑颜,低头叹道:「是我不好!她应该生气!」程漱玉笑道:「是呀!碰到笨驴,再好性子的姑娘都会受不了。」古剑道:「别再笑啦!快告诉我,要怎么让她消气。」程漱玉果然正经起来,说道:「可以说说好话,逗她欢喜。」古剑道:「什么好话?」程漱玉笑道:「比如说『夫人请息怒,惹您生气,愚夫罪该万死!』、『下次不敢啦!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任君差遣。』、『我喜欢你!就算生气也好看!』……」

    瞧着古剑一脸的为难,程漱玉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道:「你不是这块料!当我没说。」接着又道:「要不买个东西送她,可知云姐姐喜欢什么?」古剑苦笑摇头,程漱玉道:「你得好好想想,直接买来送她。如果东西对了,她一欢喜,兴许就不生气啦!」古剑抓头搔耳,只记得郭绮云清心寡欲,一时间倒想不出她要什么。
  
  程漱玉道:「我见她和你练剑的时候还挺开心呀!或许可以想办法和她练一套双人剑阵,就像你岳父岳母那样。」古剑摇头道:「别人的功夫我学不来,何况岳父练的是刀!也没同意我学『魍魉刀法』。」程漱玉道:「你能创出『无常剑法』,难道想不出『魍魉剑法』吗?只要有这份心意,就算弄得不三不四,郭姐姐也会欢喜啦!」

    「聋刀瞎剑」长期共修这套「魑魅魍魉刀剑合璧」的功夫,或许也是他们心意相通,一世恩爱的原因之一。古剑想到这里,脑海里马上闪过几记妙招,正能与郭绮云的「魑魅剑法」相互配合,兴奋道:「说得极是,这套剑法我与她对练不下百遍,算是略有心得,或许真能想出几招好剑。」

    「小心别弄成了天下无敌,日后行走江湖,可就不好玩啦!」程漱玉道:「还有一点你得切记,送礼也好,练剑也罢,最好都别让她先知道!」古剑道:「为什么?」程漱玉欺近眼前,做了一个怪脸道:「反正姑娘家就喜欢这样嘛!说了你也不会懂!」古剑傻傻笑着,忽然想起一事该告诉她,说道:「以后别再担心,今后锦衣卫应该不会再为难于你!」

    原本面带微笑的程漱玉突然目眶微湿,说道:「你怎么那么傻,一颗普通的夜明珠就给骗了过去!」古剑呐呐的不知该说什么,程漱玉拿出十一颗药丸,大小相同颜色各异,说道:「我有这些药丸,今后再也不怕他们!」古剑问道:「这是什么仙丹吗?怎么可能吃了就不怕厂卫?」程漱玉道:「其中一颗是毒药,在锦衣卫抓我之前先吞入肚子,如果他们要拿我威胁别人,我决不吃解药,半个时辰内必死无疑。」

    古剑道:「解药也在你身上,他们不会逼你吃吗?」程漱玉道:「剩下的十颗药丸,只有一颗是它的解药,另九颗却是让人服食后立即身亡的剧毒。他们要赌,只有一成赢面。但一个不小心,或许我又咬舌自尽啦!」原来她不想古剑再次为了自己惹上麻烦,想出这招毒计。古剑道:「你何苦?」程漱玉道:「我早已是该死之人,能多活这么几天也应满足啦!」古剑深感不忍,却知多劝无用,说道:「我看狐知秋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如今又有百剑门保护,不会有事的。江湖上医术好又细心的大夫不多,你可要保重啊!」

    「哪里学来的马屁神功?」程漱玉笑道:「话说回来,我学医可不是为了替这些好勇斗狠的人收拾善后。等学得差不多,自会远离江湖是非,悬壶于水秀山明静僻之地,或做个游方郎中,行医救人之余兼游山玩水,不也挺快活!」古剑道:「只有一个人,不嫌孤单吗?」

    程漱玉道:「怎会呢?我还会木刻呢!如果无聊,想起以前曾经对我好的人,就给他刻一些雕像,有站的、坐的、躺的、发呆的、傻笑的、舞剑的……慢慢的,就不觉得寂寞啦!」看着她说话时努力微笑的样子,想起朱尔雅和自己都与她无缘,古剑忽然一阵心疼,难过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排剑赛」经过两天的比试,十六名剑钵只剩古剑、郭绮云、范濬和幻剑门的李鸣幽不败,第三天的试剑将由郭绮云对上范濬,古剑对上李鸣幽,这第一次的「丐残之争」精彩可期,大爷海又是早早爆满,谁也不想错过。试剑愈到后来,剑钵之间的杀搏愈见激烈,不但耗费的时间更长,意外的机会也多。这两人的比试排在第七场,轮到时已近酉时。
  
  今日太白山上浓云密布,山风呼啸,刮得人们刺骨生疼,范、郭二人在试剑台上行完礼,默然对立,相距一丈,却是谁也不肯先出招。瞎子使剑,依靠听力与一种奇妙的感应能力,对手移动得愈快捷,她的感应就愈精准;但若对手完全不动,恐怕连他所站立的方位都难以测知。如果对手的武功不高,可以试刺两剑逼他移动,即使因此露出小小破绽,并无大碍;但如今她面对的是顶尖高手,第一剑绝不能毫无把握的盲刺而出。
  
  范濬看穿了她这个弱点,足不穿鞋,提早两步赶上试剑台,落地后轻移半步,长剑早已拔出,蓄势待发,像是设了一个陷阱等着她。一个想要占便宜,一个不想吃亏,两人竟像雕像般动也不动的站在试剑台上。时间走得极为缓慢,一炷香、两炷香、半个时辰过去,但见两人站在台上,任凭寒风冽冽呼啸而过,依旧凝立不动。许多不知情的人纷纷抱怨不已,都说岂有这种打法?但内行人心里明白,两人虽未出剑,如此对峙却不能有须臾松懈,所耗心力绝不亚于比剑,更让人难熬。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古剑不禁感到忧虑,思道:「绮云目不视物,必须花加倍的精神留意对手,拖久了更加不利!而今天的范濬,比起与魏宏风决战时更有耐性,更为可怕!绮云可别上当!」本来的范濬心高气傲,缺乏耐性,总认为他的「天击剑法」超群绝世,任何剑钵都禁不起其一轮猛攻,完全没有兴趣做什么修心养性之事;直到败于魏宏风之手,方知人外有人,痛定思痛之余终于明白: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顶尖高手,除了剑术之外,绝不能忽略心性的修养。
  
  他忽然变了一个人!以前最不爱打坐,从那天起,除了吃饭、比剑之外,整天都关在房里打坐冥思。刚开始不到半炷香便觉得烦闷欲狂,但败剑的刺激促使他一试再试,渐能控御自己的脾性,慢慢宁定下来,也逐渐恢复自信。之前几场比试故意表现得略为失常,完全是障眼手法,想让古、郭二人掉以轻心。
  
  今日他迟不出剑,观剑台上议论纷纷,有人替郭绮云抱不平,有人却说:「两人试剑,除剑招之外,心理、意志也是关键。」「比武竞技向来以求胜为先,用一点伎俩倒无伤大雅!」漫天乌云久久不散,日晷上看不出时辰,只能靠着祭台上一个巨型沙漏计时。这个沙漏一个时辰翻转八次,到第六次时,多数的观剑群众已有饥寒交迫、昏昏欲睡之感,抱怨的声音却少了。看着郭绮云单薄的身躯被这冷冽的山风吹得微微晃动,自己这么一点苦累实微不足道!
  
  沙漏第七次翻转,估算时间,离日落已不到一个时辰。郭绮云的嘴巴忽然发出「嗒嗒嗒」的声响,范濬正是诧异之际,一把长剑,不偏不倚朝着胸口疾刺而来!即便他反应奇快也吓出一身冷汗,观剑人众更是百思不解,许多人甚至怀疑郭绮云的眼睛从没瞎过!
  
  小时候的郭绮云,为了躲避厂卫的追捕,曾与爹娘在洞穴中住了一段日子,偶然间发现在一片漆黑的洞穴中,似乎可藉着说话时的回音,判断出石壁的远近。那时年纪还小,对什么事都好奇不已,小绮云兴奋的将此一发现告诉爹娘,却被斥为无稽,为了证明她没错,当时虽然没瞎,却把眼睛蒙起来练了一阵子,刚开始只能感应大面的墙,慢慢的感官愈发敏锐,有时还真能感应到人。
  
  一个半时辰过去,郭绮云脸上神情不变,精神与听力却开始感到疲乏,心知再拖下去只有更加不利。无计可施下,忽然想起当年发声辨认静物一事,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这次感觉十分清晰,才知道多年的眼盲,可以让人的听觉变得如此敏锐。确认范濬站在前方七步右方两尺的位置,郭绮云长剑向前直刺,却在中途陡然转向!这剑来得太过突然,范濬应变不及,慌乱中一个懒驴打滚才惊险避过,还没站稳,对手一剑紧着一剑削刺而来,刁钻飘忽如鬼似魅,丝毫不给他喘息扳平的机会。他挡架不及,处处被封,每接一招退一步,退到第九步时,双足腾空,在观剑群众的惊叫声中往下直坠。
  
  已经有过落水而败经验的范濬这次有了准备,伸出左手搭住平台边缘。那些叫声救了他,郭绮云疲倦加上紧张,这次竟然受到干扰,没能听见手掌碰触平台的声音。范濬整个人吊在平台外,不敢大声喘气。但见郭绮云没有迟疑太久,再次发出「嗒嗒」响声,长剑沿着平台的边缘直削而下!范濬这回有了准备,左手回缩,右臂使劲,将长剑刺入平台踏板的侧面,入木三寸。只听「当」的一声,郭绮云削到的是剑;而范濬双手紧握剑柄,吊得更加外面。
  
  郭绮云再往前半步,算准剑柄位置,弯腰出剑削向手腕。范濬被逼得无路可退,竟然伸出右手欲夹住剑刃,这一夹实在大胆至极!如果对手是魏宏风或古剑,必然齐掌而断!郭绮云劲力虽不如男子,但出剑极快,仍有可能伤筋断骨,终生无法使剑。郭绮云一向心慈,真怕造成严重的伤害,在碰触之前,硬收了三分力道,希望只在他手上留下一点伤痕即可。但这力量拿捏不易,就这么一点放轻,长剑竟让范濬牢牢夹住!两人相互拉扯,一个姿势占了便宜,一个力量取得优势,竟是动也不动!这下子大家都傻了!对于胜负的判别,试剑大会定下不少规则,例如触身、破衫、见血、落水、弃剑等等都算输,却没提到长剑被手夹住时该怎么算?
  
  迎剑台上的韩翠问道:「他的手碰到剑了,算不算『触身而败』?」负责比剑事务的纪南图还没回答,却听另一端迎剑台上的卫飞鹰道:「笑话!兵器都被人夹住了,怎么还敢称胜?」韩翠道:「夹得住未必表示夺得下来!」卫飞鹰还想说,裴友琴道:「如果夹剑的一方手掌因此而流血,就符合『见血而败』,否则还得继续比下去。」韩翠道:「也许范濬的右掌已经流了几滴血,只是我们看不到,绮云也看不到,只有他心里有数!」

    纪南图道:「如果真有了伤口,不会马上消失,何不等比完再行确认?」韩翠本欲要求停赛验伤,但转念一想:「如果范濬当真毫发未伤,比试从头开始,那时范濬有了戒心,绮云的奇招恐怕难以再度见效,而『天击剑法』恰能克制『魑魅剑法』,非输不可。现在形势正好,何必破坏?」

    两人僵持了一阵,范濬大吼一声,忽施怪力,右臂反拉为推,郭绮云本来全力拉扯,忽然一股极为霸道的推力借剑传来,不由自主蹬退数步!趁这个时候,范濬双足夹住试剑台的横梁,左手突施震力拔出长剑,脚底略施巧劲,一跃丈余,落下时如苍鹰搏兔,连绵快剑攻向郭绮云周身要害,「天击剑法」正式展开!范濬这一手从绝境中起死回生,显露出高人一等的内力、轻功、胆识与应变,大爷海上的观剑群众都兴奋起来,纷说:「这小子不但完全恢复,甚至比原先更加强悍!」

    「天击剑法」虚实交杂、快慢不一,郭绮云此时听力已略有耗损,以耳代眼,抓得到对手出剑的方位,却抓不准时间,不免渐露下风。她明白最好的机会已经错过,如今除非对手犯下大错,取胜的机会十分渺茫。但她仍竭力奋战,能多耗对手一分气力,明日古剑就多了一分胜算。「魑魅剑法」讲究快、险、奇,一旦被摸熟了,威力不免稍降。随着招数的增加,范濬愈见熟悉,愈来愈能掌控战局。慢慢的,郭绮云开始有些小小的破绽出现,一般人看不出来,却瞒不住高手的眼睛,但他似乎过于小心,始终没有趁势攻上。
  
  天色逐渐变暗,沙漏第十次翻转,郭绮云心中一惊,思道:「我几次力有未逮露出空门,以他的本事与胆子不可能一再错过,莫非是想蓄意拖延时间?让下一场比试摸黑进行,对古剑大大不利!」想到这里,郭绮云剑风一变,全是又急又快的进手招式,攻得凶猛,却完全不设防!
  
  此时郭绮云露出的破绽十分明显,范濬却视若无睹,硬是死守不攻!大爷海上议论四起,纷纷说道:「一个拚命要输,一个故意不赢!这是怎么回事?」一些老江湖却猜到了原委,说道:「今日整天乌云密布,月光照不下来,大爷海上经常一入夜就起浓雾,就算点了几盏灯笼,光线也极为模糊,对古剑大大不妙,却对擅长以虚幻剑招迷惑对手的幻剑门剑钵李鸣幽极为有利!」

    郭绮云愈打愈是焦急,剑尖却离对手身子愈远,这样下去,范濬将在天黑之前结束比试,对古剑大大不利。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正想弃剑而降算了,却在这个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个声音告诉她:「别担心我!把心静下来,再守稳半炷香!」这时候大爷海上略显嘈杂,按规则站在迎剑台上的古剑更不能出口指点,但他的心念确实如此!
  
  「魑魅剑法」强调「以心御剑」,习练到某一境界,听力成了辅助,靠着心念更能精确感受对手的姿态剑势,郭绮云的心思比常人敏锐,眼盲之后心更亮,方能把这套剑法练至极高境界。练了几年的心剑,却发现自己除了剑法之外,竟不知不觉的产生其他难以解释的怪异本领。有时候心血来潮,能猜中庙口的赌徒,手上抓的是什么牌?或是准备施舍的路人,手上的铜钱是五分还是一钱?甚至偶尔爹娘对她默默的关心疼惜,不用语言,没有声音,却能钻进她的心底。她父母也有这个本领,郭世域经常无须开口,就算开口,咿咿呀呀的话语也含混不清,但韩翠总能传达无误。
  
  但这心剑不是想来就来,这两天心思杂乱,再加上比试压力极大,愈想用反倒愈用不出来!古剑在郭绮云的心里,其实似近又远,熟悉又陌生,总觉得爹和娘心意相通的境界,离他们十分遥远;因此当她突然感受到古剑心念时,心中既惊又喜!一股暖流流过心头,忽觉神清气爽,收招退步横剑静立。她相信古剑自有法子应付各种逆境,这时候心思空明,决定与范濬再做一搏!
  
  范濬略感意外,抬眼看天色已经暗了一半;停剑观察对手,郭绮云神情专注,一片宁静安和之态,挺剑再攻!双方交换几招,却发现她回剑更快更准!范濬得过教训,一直都不敢轻忽对手,发现她突然变强,也激起斗性,施展「天击剑法」第三重,变化繁复诡谲难测,连绵快剑强攻不止,试试她能撑几招。以剑路而言,快慢无常的「天击剑法」恰能克制「魑魅剑法」。试剑台上剑气大盛,郭绮云被逼得几乎喘不过气,但她心思澄明,运剑沉稳,范濬攻势虽猛,一时之间竟莫可奈何!
  
  站在迎剑台上的丐帮诸老都明白,一旦天色尽墨,世上没有人能打赢郭绮云!原本一直胸有成竹的卫飞鹰,随着天色逐渐昏暗,心中不免也渐增焦虑。他们苦心谋策,要范濬拖延时间影响古剑,如今反而可能害了自己。数十招过后天色黯淡,从观剑台上寒光点点黑影幢幢,一般人已难以从微弱的光影中分辨剑招。目力好的人范濬身子凌空忽地前扑半步,连剑带柄伸进郭绮云守御的剑网之中,接着两人各退三步,已分别中招!
  
  没有多少人看清楚怎么回事,大爷海上一片沉寂,夜幕低垂,祭台上点起了四盏气死风灯,勉强给了一点微弱的光源。待两人回到各自的迎剑台上,裴友琴道:「二位剑钵同时中招,我们必须查看伤势,按照试剑规则,以伤重者获胜。试剑大会鼓励比剑者点到为止,规定若两方同时中招,伤势较重的一方反而判定为胜。」范濬走上前去伸出右掌,掌心处一道剑痕,并不算深,仍流了不少血。

    四大剑门的剑主一看再看,都没说什么,韩翠却问道:「有几道剑痕?」纪南图道:「只有一道。」韩翠扼腕不已,说道:「该死!着了他的道!」原来范濬先前以掌夹剑时,的确出现了伤口,这伤口极轻,只流出一、两滴血,在郭绮云的剑刃沾了一点小小的红点。当时没人看得出来,但比剑结束之后,近身一验必定瞒不住人。于是他不得不设法在最后一击时,巧妙的将自己的手掌迎向郭绮云削刺而来的长剑!他出手精准,第二道剑伤与第一道重叠,完全掩盖住第一道剑痕,众人尽管心中起疑,却已没有任何证据,真相如何,他不承认,再也没人能证明。韩翠知道多费口舌也无用,不再多说!
  
  纪南图道:「古夫人伤在何处,能否借观一二?」郭绮云却道:「不用看了!我没有伤口,只有衣服被剑划开。」纪南图道:「你最好让我们看看,有时候衣服陈旧变紧,一伸手一抬足也会扯破。」郭绮云道:「不用!确为利刃所割,我认输了!」纪南图随口又问:「在哪个部位?」郭绮云静默不答,观剑台上某个角落却有人喊道:「别问啦!在胸口!」话一说出,不少轻薄之徒放声大笑。郭绮云一直躲在古剑身后,这时更加不肯见人,程漱玉赶紧脱下披风,过去给她套上。
  
  一般人与女子比试,有几个地方是绝对不碰,前胸正是其中之一。范濬竟然不忌失礼,蓄意在郭绮云胸口下方划上一道长长的裂口,目的却是要激怒古剑,让他在接下来的比试或明日之试剑中失去冷静!古剑不知遭受过多少屈辱折磨,却从未像现在如此气愤难平,不忍回头再看妻子,握在手中的剑却震得嘎嘎作响,此时一只温软的细手握了过来,紧紧抓住他持剑的手。这个时候,反倒是郭绮云安慰起他来!古剑心中一阵温甜,慢慢放松身子,手中长剑,终于安安静静躺在剑鞘里。
  
  范、郭之战告一段落,纪青云喊道:「第八场比试,请京城『幻剑门』李鸣幽、成都残帮……」话未说完,韩翠却道:「天这么黑,要怎么比试?」纪青云道:「今日的赛事若不比完,明日这两位剑钵必须一日两试,未必公平。除非两家剑门都同意,否则……」幻剑门门主李轻舟道:「当然无法接受!两场试比试都是硬仗,没有充分休息,怎么受得了?」纪青云耸肩道:「没办法,只能挑灯夜战了!」

    试剑大会从未打到夜晚,根本没有备灯,仅有的四盏气死风灯都是向四大剑门借来的,纪青云指挥家丁,分别挂上试剑台的四个角落,根本不够亮,古银山道:「哪位朋友还有灯?能否商借一二?」如果在几天前,古银山不用开口,自会有人争先恐后的借灯。但自从古剑与人人痛恨的厂卫有了瓜葛之后,百剑门少说也有二、三十盏气死风灯,竟然只有洪承泰一人愿意回木房巷拿!古剑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只多一盏灯无济于事,也不必为此耽搁,默默往试剑台走去。古、李二人在雾中跃上试剑台,相互行礼后,李鸣幽长剑出鞘,抖出一串剑花,但见幻影幢幢剑影重重,好似数个人数把剑同时突袭而来!
  
  这幻剑门每次都能打进排剑赛前四名,靠的就是不断快速移动所产生的幻影虚剑,颇能扰乱对手视线,光影愈昏暗天色愈朦胧,剑法威力愈强。古剑并无听力辅助,在光影模糊昏暗的试剑台上更是难辨其真假,仿佛一个人同时对上数名高手,尽管「无常剑法」精妙绝伦,仍不免陷入苦战!
  
  所幸古剑一直不敢轻忽这个对手,连着三天观察他比剑,许多招式略有印象,争取到一些反应的时间;而「无常剑法」余威太盛,李鸣幽尽管大占上风,仍不敢肆无忌惮的强攻,虽然惊险连连,一时之间倒不致落败。大爷海上有雾也有风,风大时把雾吹得薄一些,甚至可以略微喘息。
  
  灯影稀微,隔着一道雾气,大爷海上的观剑人众多数时间连个影子都瞧不着,但剑声连绵,听着也扣人心弦。一段时间过去,忽然东北方的灯笼灭了,又过了一阵,西南方的灯笼又灭……原来李鸣幽久攻不胜,却觉得对手正逐渐熟悉自己的剑招,不免感到心焦。一阵强风吹来,吹得灯笼内烛影摇晃,他心生一计,慢慢移到角落,待风势稍大,一记掌风打向灯口,立即打灭烛火。太白山顶空气稀薄雾气湿重,气死风灯仍有可能死于风,除了古剑之外,谁也没瞧见他动了手脚,就这样一盏接着一盏,最后一盏灯笼在惊呼中熄灭,试剑台上一片漆黑。
  
  习武之人练手、练腿、练目、练耳,据说幻剑门特别注重「练耳」,一强一弱,古剑这下子该惨啦!众人正是这么想时,却开始听到「铮铮……铮铮……」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眼睛锐利之人,偶尔可以看到极微弱的火光,一闪一灭。原来古剑不断的以长剑削切剑鞘,借此产生的火花光线极微,反倒滤掉对手虚幻之剑;但可惜这微光一闪即灭,这么做又耗力阻劲,古剑来得及守,却不方便攻。拖延下去,剑硬鞘软,很快会被削掉。残帮与古家的人频频抬头望天,只盼老天爷开眼,让太白山上这片乌云,速速消散。
  
  李鸣幽强攻几次,占不上便宜反倒吃了几次险,索性不再擅攻。僵持一阵,忽闻破风之声,对手的剑鞘竟脱手而出,被长剑击飞,朝着他胸口疾飞而来!先掷器物扰乱对手再和身扑上,乃一般比武时常用的招术,若运用巧妙,确能收出其不意之效;但李鸣幽年纪虽轻经验却颇为老到,反应不俗,闪身躲过之后,同时留意古剑紧随而来的攻刺,轻描淡写挡了开去。众人仍看不见经过,但从剑鞘落水声及郭绮云按捺不住的一声惊呼得知,情势对古剑更加不利。果然李鸣幽积极抢攻,招招进逼。
  
  古剑很快被逼到角落,最后一搏剑势快奇,但李鸣幽早有防备,抬起左手剑鞘架开长剑,踏前一步,右手利剑直刺而出,要他在落水与中剑二者择一!未料长剑送出一半,竟被一长形铁器架开,暗叫:「不妙!」还来不及反应,胸口已被结结实实的踢着一腿,如断线风筝般离地而起,飞落水中!一股寒意从李鸣幽脚底直窜脑门,却还是想不透古剑手里,为何凭空又多了一把剑鞘?
  
  多数人看不清结果,以为落水的人是古剑,纷纷拍手叫好!还有人趁黑骂道:「输得好!鹰犬走狗,总没好下场!」也有少数人感到惋惜,说道:「这场比试实在不公!他若肯跟厂卫划清界线,大家都会帮忙,只可惜……」这些非议之声此起彼落,尚未平息,试剑台上的灯又亮了起来,古剑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缓缓走回迎剑台上!众人沉寂,只有残帮和古家欢欣鼓舞!
  
  落水的李鸣幽很快被舢舨救起,送回幻剑门的迎剑台上,抖着身子瞧古剑,发现他还有一半剑鞘在手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剑鞘的制法,是将两片细长薄铁的中间打凹,再将边缘加热焊住即成。古剑不断削剑打光,慢慢把边缘削掉,剑鞘又变回两片薄铁,顺手一打击飞一片,李鸣幽耳力再好,也听不出来,以为古剑当真弄失整把剑鞘,成了待宰羔羊,警觉降低,放胆攻之,却不料因此而中计!尽管中计而败,李鸣幽却输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散场后回到木房,古银山与韩翠等人又逼问古剑,要他把那天与狐知秋见面时所说的话一字一句都讲出来!然任凭他们说破了嘴,古剑依旧不肯透露半句。这时候朱尔雅却提着灯笼前来,把古剑约到僻静空地,一开口便说:「狐知秋找你,一定说了不少赤帮的坏话?」古剑道:「锦衣卫头子所说的话,不必当真。」朱尔雅道:「我无意探问你们那天说些什么,但为了替我们保守秘密,却令您遭受莫大的误解!朱某觉得万分难过!」

    古剑道:「比起你们的付出,这点小小牺牲算不了什么!」朱尔雅神色稍缓,紧握古剑双手道:「我们没看错人,你的确是个好汉。古剑!若一切顺利,七月十八,也就是试剑大会的最后一天,我爹将在比试结束后的『百剑宴』中振臂一呼!号召百剑门与江湖上的热血豪汉,共举义旗。你我便能并肩作战,开创一番大业!」古剑却道:「朱公子,我考虑了几个晚上,决定暂不加入贵帮和义师!」

    朱尔雅一脸错愕,松开双手问道:「为什么?」古剑道:「锦衣卫遍布天下,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缉访谋逆,一旦我们誓师起义,不怕他们……」朱尔雅道:「您大可放心,我们在各地都有人,一旦确定你愿加入义师,立即飞鸽传书,派遣留驻成都的人将把你家人带至隐密处所,并张罗三餐。顶多一个月,到时候战事吃紧,大多数的厂卫、军队将被调去北方作战,哪还有闲工夫抓人?」

    古剑却道:「可是残丐呢?我已是残帮之人,一旦加入义师,万一官府要找他们出气,两万多名残弱乞丐要躲去哪里?谁来供他们吃喝?都是苦命之人!我有机会帮点忙,怎么忍心又害他们!」朱尔雅道:「两万多名残丐,也可全数加入义师啊!」古剑摇头道:「尽是老弱残疾,恐怕一场普通战役,已十去八九。」朱尔雅道:「就为这样,你要放弃大好前程?」古剑道:「对不起!辜负贵帮的抬爱。」

    朱尔雅静静看着古剑,他面容诚朴神色坚毅,知道多说无益,叹道:「人各有志,也不好勉强。我们还是朋友吧!这些秘密,恐怕还得请您……」古剑道:「当然!关于赤帮与起义之事,无论如何,有生之年都不会向任何人说起!」朱尔雅道:「万一有什么变化?我爹未能即时宣布起义,可能要害得你继续委屈几年!你不担心吗?」古剑道:「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怕什么!何况这是为了天下百姓,个人荣辱,何足挂怀!」

    说开了两人相视一笑,又聊了一阵子,朱尔雅口才辨给,学问渊博,无论臧否时政,笑谈江湖,都说得头头是道。古剑心中思道:「日后他登上了大位,应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吧!」太白山的天候变幻莫测,昨天整日的乌云,隔了一夜已消散无踪。大爷海上一大早就挤满了观战人海,兴冲冲议论起昨日的战况,猜测今日之古、范之战,究竟谁会胜出。

    虽说古赢魏,魏胜范,但从昨日的一战可知,范濬已从败战中得到教训,不但骄气尽去,剑法也变得更强!再说二人之间本来差距极微,临场应变有时还比真功夫重要,就算昨天才赢过,今天也不能说必胜。更有不少人说:「邪不胜正,和那班鹰爪牵扯不清、沆瀣一气之人,终将遭到天谴!」

    排剑赛最后一日,排名愈前的剑钵愈晚比试。最后一场比试的古剑与范濬仍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然而到了第七场比试开始,都还不见古剑身影!这场比试是由郭绮云与李鸣幽做三、四名之争,一般认为幻剑门的幻剑招术,只能迷惑眼睛,无法混淆听觉,郭绮云很快便能获胜。两人交锋之后,郭绮云出剑十分保守,始终不肯放胆强攻,以至于战况胶着,竟拖了一个时辰未分胜负!
  
  直到未时过后,古剑终于出现在迎剑台上,引起不小骚动,有人忍不住骂道:「武功变高,架子也变大了,竟然这个时候才出现!」也有人说:「新婚妻子比试,做丈夫的竟然漠不关心!」一个人如果开始被人讨厌,做什么事都错,所幸古剑听不见。郭绮云正与李鸣幽杀得难分难解,这时却忽然精神大振,剑光纵横快招纷出,不多久已将对手制伏。
  
  第八场比试接着上场,古、范二人踏上试剑台,行礼时双方四目相交,范濬嘴角上扬,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仿佛在提醒古剑,昨日与他妻子的一番戏耍十分有趣!忽见古剑纵身一跃,双手持剑,奋力下击。众人见他一开始就急着狂攻,岂不犯了比武大忌?且从招式看来,似非「无常剑法」,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怒火攻心,乱了章法,不正好中了对手圈套?然而再看下去,范濬招招拘束,连连腾退,竟像遇着了克星!除了郭绮云外,人人感到惊奇不已,怎么也想不透,这个人怎么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可怕?
  
  昨夜古剑很早就被家人催促睡觉,养精蓄锐,准备应付今日的硬战。然而当他闭上双眼,妻子受辱时羞惭无助的神情便浮上脑海,许多汉子可以忍受极大的屈辱,不得妻女受到一点委屈,古剑试图压抑这种愤怒的情绪,却怎么也难以平静入眠。他心知这样下去,对明日的比试不利,辗转反侧半个时辰,却是愈来愈难平静!甚至脑海里持续涌现奇怪的影像,想像着自己在盛怒之下,不断用一些怪招狂攻范濬!偶尔冷静一下,不禁哑然失笑!思道:「我真是气过头了,怎么净想一些无用的招式来发泄!」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几招剑法,似能克制「天击剑法」!心情不禁激荡起来!
  
  狐九败曾说有时候比剑时生气未必是坏事,关键在于是否仍能控御剑招。以前曾有人创立「怒拳派」,愈是生气威力愈强,他们风光了十几年后,怒拳的秘密逐渐为人所知,后来找他们比武的人,都知道要挑他们心情愉悦时挑战,怒拳的威力使不出三成,败多胜少,逐渐消声匿迹。横竖睡不着,古剑想到这里,索性下床取剑,摸黑走到平常练剑的树林,试试是否真能想出几招专门克制「天击剑法」的「怒剑」。
  
  另创新招本是古剑所长,再加上一股怒气无从宣泄,灵感竟是源源不绝,没多久便想出三十来招,这时忽然一阵急雨倾盆而下,正愁无处躲雨,暗夜中一只温软的手摸了过来,打在头上的雨也停了,古剑一阵心暖,说道:「绮云,你怎么也来了?」说完才想到她曾要自己别碰她,别跟她说话!过了一会,郭绮云却在他手上写道:「有打雷,带伞来。」古剑道:「多谢!你不生我气啦?」郭绮云听了却丢开他双手,不再理他!
  
  这雨来得急去得快,不一会云开雾散,明月终于露了脸,郭绮云道:「你不好好休息,一个人在这里拿剑乱砍能消气吗?明天两眼惺忪,带着一肚子气上台比武,岂不更趁了人家的意?」古剑道:「今天就算暂时压住怒气,明天也难保不被激怒!不如设法让自己在盛怒之下,也能控御剑招。」郭绮云道:「你的胆子也真大!万一不管用呢?」

    古剑笑道:「其实明天的比试不算重要,如果输了,只不过得和洗剑园的崔榕另比一场『抢剑赛』,赢了还是能进入四大剑门,四人循环,仍有再次较量的机会。」郭绮云却摇头道:「盛怒之下的人容易犯下大错失控受伤。我以为范濬费尽苦心激怒你,绝非只为了赢一场意义不大的比试!只要你稍有不慎,他出剑绝不容情,或能将你杀成重伤,便一劳永逸。」

    古剑道:「这么说我更得仔细想想,找出破解『天击剑法』的关键。可惜我记性差,记得的招式还不到一半。」郭绮云二话不说,以伞作剑,却开始比划起「天击剑法」来。古剑愈看愈是惊佩,他先后与秦圭、李奇锋交手,又观看多次,其中有两次十分完整,仍有大半招式记不起来;而郭绮云只凭一次交手,竟能使得一招不差!除了劲道、速度略有不足,方位稍失精准外,每个细处都不忽略。使到二十余招,古剑道:「一招一招慢慢来吧!」两人一个演练,一个解剑,将百余招「天击剑法」彻底钻研一遍,终于抓到这套剑法的弱处,想出了二十六招克敌招式。
  
  此时已是四更天,古剑催促郭绮云先回去睡觉,郭绮云道:「你不睡吗?明天累了怎么比剑?」古剑道:「我得把这几招练熟才行。」郭绮云道:「要多久?」古剑道:「至少要两个时辰。」郭绮云道:「天亮再练吧!我会设法让你练足一个早上的。」古剑这二十六招「怒剑」全是双手持剑,由上往下全力重击,变化或许不如「天击剑法」精微,势劲却强猛数倍,他把心中的怒火贯注在剑上,范濬只觉得有如百斤大斧从千尺掉落,震得全身都麻,想转守为攻采取主动,但对手一剑接着一剑狂击不停,根本还不出手。
  
  倒是古剑所使剑法更像「天击剑法」,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原来破解「天击剑法」最好的法子,便是一路压着它。但见范濬一路闪退,不过第十九招,忽闻喀啦一声,脚下的木条竟然又断成两半,落入湖中!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场龙争虎斗,起码得打个三、五百招,因此当范濬落水时,除了一些丐帮帮众的惨叫声外,大爷海上一片沉寂。浸在水中的范濬一脸的不可置信,身寒心冷,望着上方断裂处发呆不语。
  
  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的,这块断裂的木板,正是上次被打断后修补的那块,昨日范濬差点被郭绮云逼下水时,便靠着一剑刺入这块木板而得以起死回生,剑刺的洞不算宽厚,但一块木板只要有点凹痕,要弄断就容易多了!这是主办剑门的疏忽,丐帮这回却不想再争,他们看得清楚,即使这块木板未断,己方的剑钵也不过多拖延几招!卫飞鹰把全身颤栗不止的爱徒抱回迎剑台上,这才发现,他的手掌血流不止,昨日的伤口在连番重击之下,裂缝更深了许多!
  
  范濬昨夜被郭绮云划到的手掌,原本只是皮肉之伤,丐帮不信任别人,拒绝让程漱玉擦药,而用自己带来的「神草膏」涂抹伤口。这「神草膏」药效神速愈合极快,却只是表皮而已,如果所受冲击过大反倒可能伤得更重,程漱玉明白这个道理,却故意不说,也不告诉古剑,以免他知道了,出招有所顾忌。
  
  其实这场比试无论胜败,两人都是排剑赛的前两名,进入四大剑门的希望极为浓厚,仍有一拚的机会。然而范濬输过一场,太想从古剑身上夺回颜面,因此不择手段的激怒对手,未料却害了自己!丐帮帮众个个面色凝重,骆龙、卫飞鹰扶着范濬回去,三人不约而同冷眼瞧看古剑,眼里全是恨意!
  
  古剑道:「对不起!我不知会伤得……」卫飞鹰道:「别假惺惺!我们瞧得清楚,你根本就是要他不能握剑,从此难以翻身!」骆龙更向纪南图说:「主办剑门,本帮剑钵受了重伤,放弃明日的『抢剑赛』!」话一说出,丐帮帮众无不神情颓然,残帮帮众却是相拥而泣。许多人颇感意外,但转念一想,范濬明日的对手崔榕绝非弱者,即使身子无恙也需小心应付;如今他的手伤直接影响到使剑的威力,斗志、信心亦难在短时间内回复。既然胜算渺茫,且即使侥幸赢了也绝非裴、朱、古三人之敌,倒不如及早弃赛,尚可保留一点颜面。
  
  丐帮不但输了残丐之争,连四大剑门都抢不到手,名声威望毁于一役,可说是一败涂地。大爷海上哄闹不休!惋惜的人有之,不平的人有之,但试剑本是如此,再强的剑钵也不敢保证一定赢。排剑赛的前四名,取得挑战四大剑门的资格。古剑排名第一,由于四大剑门中排名第四的乐游苑这次未派剑钵,无须比试便进入四大剑门;第二名的范濬弃赛,崔榕捡到便宜不用比剑即保住四大剑门;第三名的郭绮云与第四名的李鸣幽,则分别败给了朱尔雅及裴问雪。郭绮云没有抢金剑的野心,输了并不令人意外,可惜的是她用尽全力,仍未能试出朱尔雅的武功深浅。

    第五次试剑大会的四大剑钵终于定了下来,分别是裴问雪、朱尔雅、崔榕及古剑。依往例在确定四大剑钵之后,主办剑门将出面邀约新四大剑门的剑主及剑钵小聚一番,颇有先友后武、英雄惜英雄之意。这个时候新的四大剑门排名未定,讨论起事情来更能畅所欲言,故有许多对于百剑门甚至整个武林影响重大的兴革提议,都在此时拍板定案。这一餐虽不张扬,却仍受人瞩目,而被武林中人以「英雄宴」称之。
  
  依礼这张请柬被送到残帮,郭世域心知古银山才是真正的剑主,推称有病在身,请古银山代为出席。能参与英雄宴,与朱未央、裴友琴和崔钊等剑主把酒同欢,那是古银山与古铁城连作梦也不敢想的事!他兴奋异常,酉时未至,便催促着古剑着装赴宴,祖孙三人刚换好衣裳,门一打开,一个满脸胡髭的方脸老者和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外。

    这两人出现得冒失,古剑正想问明究竟,仔细一瞧,却瞠目结舌,惊诧道:「您是……」那方脸老者接口说道:「没错,我是罗万钧啊!」说完已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古剑安慰他坐下,罗万钧拭泪道:「那个夜晚,锦衣卫把我打得血脉翻腾,奄奄一息,那帮花子临走前又对着我的腰身补上一刀,眼看是不活了!却被『埋尸人』给救活……」

    「什么埋尸人?」古银山也算老江湖,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罗万钧道:「那帮花子个个心狠手辣,每次劫寨务求赶尽杀绝,不但一个不留,临走前再对每具尸体补上一刀。但杀了几百个人,总有一、两个没有死绝,等他们走远,埋尸人会逐一搜寻,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会尽力救治。每救回一条命,就多了一个埋尸人。我如今叫埋尸人『罗十九』,这位便是首名埋尸人『黄一』。在净帮被消灭之前,我们不恢复本名,只以姓氏和被救活的次序称呼。」

    黄一道:「净帮屠寨时,我被花子一腿踢下山崖。或许命不该绝,跌断了腿却逃过一刀,挣扎着爬回山寨,那帮弟兄们……已全部断了气!」他愈说愈是哽咽,停了一会,又道:「我当场发愿,穷我一生之力,非把这群残暴嗜杀的净帮给毁去不可!于是远远跟在花子后头,在他们洗劫之后逐一搜寻一息尚存者,多救活一个人,便多了一个埋尸人。」古铁城道:「到目前为止,总共救活多少人?」黄一道:「三年来共二十三名。」

    古银山道:「两位立志除恶,不畏艰难,老朽十分感佩!」心中却想:「二十三名埋尸人,怎么跟净帮对抗?」古剑问罗万钧道:「你不回西安吗?」罗万钧道:「我走丢了镖,如今独子已死,所有镖师无一幸还,没能把『龙吟剑』原封不动送到百花庄之前,哪还有脸回乡?」古剑道:「这不成问题!洪庄主我熟,可以带你见他,毕竟您已尽力,不该再苛求!」

    罗万钧摇头道:「咱们走镖的最重信誉,走丢镖货,岂能只想求货主原谅?无论『安西镖局』还要不要再开下去,只要我罗万钧还有一口气在,都要把它给追回来!」古剑豪气一发,道:「总镖头所言甚是,龙吟宝剑是在我手上弄丢的,自有义务夺回!咱们要把这趟镖走完,在此之前,古剑仍是您的趟子手!」有了这等趟子手,安西镖局立即成了中原最强的镖局,还有什么镖货追不回来?

    罗万钧眼睛一亮,道:「太好了!你可知是谁夺走镖货的吗?」古剑道:「回想当夜情景,最后拿走宝剑之人,大概不脱王遂野与魏进忠二人,但王遂野练的是枪法,我与他交手多次,从未见他带剑。依我所见,龙吟剑多半是被魏进忠拿走!只是净帮四处流窜,他身旁又随时跟着数百名花子,要从此人手上夺回宝剑,并不容易!」黄一却道:「我们此番上山之目的,便是要求助于百剑门,只要四大剑门肯帮忙,净帮必亡!」

    古剑道:「百剑门就算同情你们,也不可能替你杀几千个人!」罗万钧道:「这几千个花子是由『净帮十三鹰』所控制,只要杀死这十三个带头之人,那帮花子群龙无首,自会瓦解。」黄一道:「净帮屠寨只在春夏两季,秋收冬藏,人们以为他们掠夺了半年,也要留半年的时间来花用这些不义之财。但我们派人进去卧底,终于发现……」古银山惊道:「这些人自愿混入花子堆中,日子久了,不怕被发现吗?」

    黄一道:「当然得跟着去势啊!」古银山没再多说,只是摇头。黄一接着说道:「每到中秋,流窜在各地的净帮十三鹰便会聚集到一个极为隐密的山洞里闭关练功,那儿不知刻上什么厉害的剑谱或是有什么高人从旁指点,只知他们每次出关,剑法又精进了许多!」罗万钧道:「我们本领低微,连一只恶鹰都对付不了,只好上山请求四大剑门拔刀相助!」古银山道:「你们想在这场『英雄宴』上求情?」

    黄一点头道:「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古银山道:「跟我来吧!」五人来到乐游苑的别院时,纪青云亲自站在门口相迎,简短寒暄后,古银山道:「不好意思,我们有事延迟了一会,他们都到了吗?」纪青云笑道:「不打紧,大家都刚到不久,这两位是……」古剑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有要事求见几位庄主,不知能否……」纪青云道:「你们不会无缘无故带人进来,当然可以!咱们进去吧!」

    进入厅内,众人寒暄几句,古银山简单引介罗万钧与黄一,二人突然下跪道:「我俩代表三山五岳的绿林朋友,恳请各位英雄拔剑相助!」朱未央过去扶道:「两位请起,有什么话请站着说。」二人都说:「打扰各位用餐的雅兴已是罪过,我们该跪着说的!」话方说完,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二人抬起,朱未央道:「站着说清楚些,只要言之有理,我们岂有拒绝之道?」裴友琴道:「请二位从头说起,到底要我们帮什么?」

    二人把来龙去脉一口气说完,几位剑主听完却默不作声,交换眼色之后,朱未央道:「这等遭遇,确实凄惨;但你们与净帮之事,百剑门恐怕不便插手!」罗、黄二人一脸失望,问道:「为什么?」朱未央道:「净帮的手段确实残酷了些,但这几年来,他们没杀过半个平民百姓。百剑门向为正道中的中流砥柱,要我们为了你们杀人,实有师出无名,角色错乱之感。」

    黄一道:「您是说咱们绿林中人都是黑道,黑白两道壁垒分明,没有为我们出手的道理?」罗万钧道:「我本是安西镖局的总镖头,原本最痛恨绿林人物,也曾以为净帮的作为是替天行道,凡侠道之人都应乐观其成。然而这些日子与他们朝夕相处,方知绿林之中不乏血性汉子,当初弃良为盗多半也是迫于无奈,罪不至死啊!」

    黄一道:「我本是泰山云岭寨的六寨主,本寨一向只劫贪官恶豪,对一般平民百姓不但不抢不夺,若有结余还会周济一番。方圆五百里内,都称义贼,那帮花子掠杀之前都会先摸清对方底细,不会不知。然而他们依旧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把云岭寨三百八十七人,杀个鸡犬不留!」裴友琴道:「如此赶尽杀绝,确实过火了些,或许该劝劝他们少造点杀孽。」

    黄一道:「怎么劝?那帮人凶恶成性,会听话吗?除非我们将寨里的财物双手奉上,否则一个也逃不掉!但要我们侍奉这群不男不女的家伙,还不如一死!」崔钊道:「既然如此,你们何不趁这时候改邪归正?」黄一怒道:「这个世道,改邪归正谈何容易?你们百剑门大多出身富贵,哪知道咱们贫苦贱农看天吃饭,苛繁税重,三餐不济之苦?」朱未央问道:「你们可知山洞里有多少秘道?有无机关陷阱?」

    黄一连连摇头,道:「净帮十三鹰个个多疑,咱们卧底的弟兄混不进核心,只知山洞在京师近郊,至于确实地点?长什么样子?完全打探不到!」崔钊道:「那就是要我们冒险一闯!万一失败,我们赔了几条命也就罢了,但若未杀尽这十三鹰,这些人逃了出来,要找百剑门报复,你猜会发生什么事?」

    一旦让这些人活着出来,绝不会善罢甘休。论武功,这十三鹰不如四大剑门的高手,但净帮人多势众,百剑门又散居各地,保护起来不免顾此失彼,必有一番浩劫!众人想到这里,心中不免都是一惊!罗万钧道:「这么说,你们也不便出手?」朱未央道:「事关整个百剑门的生死存亡,四大剑门也不宜擅作主张。」罗、黄二人心中一寒,面露失望。古剑热血一涌,挺身道:「在下愿意先行探路,设法把整个秘洞摸清楚。」

    裴友琴摇头道:「一个人恐怕对付不了十三鹰,何况你听不见,孤身进入暗黑的山洞里更是险上加险!」古剑道:「在下愿意冒这个险!」古银山道:「傻子!你死了不打紧,可是万一被他们发现身分,那些有仇必报的花子,岂有不找残帮报仇之理?你要害死他们吗?」

    黄一勃然怒道:「你们这也顾忌!那也顾忌!难道要眼睁睁的瞧着这帮花子肆意杀戮,日渐坐大吗?」崔钊道:「他们若真做得太过火自有天谴,两位不如趁这时候去劝你们那帮绿林好汉们改邪归正,那帮花子无人可劫,或许慢慢就散了!」黄一哈哈狂笑,忽地拔起腰间匕首,往心窝一刺!
  
  所幸古剑与朱尔雅站立处与他相距不远,两人同时出手,一人抓住手臂,一人点上要穴,匕首未深入脏腑。裴问雪给他处理伤口,裴友琴在他背后灌输真气,罗万钧紧握他的双手问道:「你为何如此?」黄一神情悲愤,说道:「我不能替那帮死去的弟兄复仇……还有什么颜面苟活?」罗万钧道:「傻子!他们不理人,还有少林、武当啊!」

    黄一道:「连素闻急功好义的百剑门都不肯相帮,少林、武当那些念佛修道的化外之人,更不可能为咱们这群恶贱之人大开杀戒。」罗万钧道:「事在人为,你不试怎知?」罗万钧把他抱起,逐一扫视厅内之人,带着失望与愤慨的眼神离去!无端被闹了一场,众人俱感扫兴,好好一场英雄宴变得食不知味,草草结束。
  
  七月十六至十八,按例是整个试剑大会最后也是最精彩的夺剑大赛,由四位最强的剑钵交互比试,一连三天的龙争虎斗分出高下,按照四大剑门剑主所抽中的签序,第一天由古剑对上崔榕,裴问雪决战朱尔雅。大爷海上一早便挤上满坑满谷的人,时辰一到,古、崔二人跃上试剑台,行礼之后同时拔剑出招,缠斗激烈。这是两人第二次对招,前一次比试,古剑全无求胜之心,崔榕也未尽全力,这次为了家族荣耀,自然毫无保留全力以赴。
  
  虽然先前几次试剑,洗剑园的剑钵总是屈居第三,然「忘情剑法」绝对是江湖上顶尖的剑法之一,即便是朱、裴两家的剑钵,亦从不敢轻忽其威力。而这一代的崔榕十七岁不到便悟通剑法精要,闯荡江湖多年,会过无数高手,剑法使来飘逸自然,经验、火候均超越前人。他与古剑对彼此的剑法并不陌生,上次在升仙石的交手,崔榕曾蓄意留下几招似有若无的破绽,其实都是陷阱,如果古剑针对这些破绽预出杀着,那便中了他的计,将有更厉害的剑招等着。
  
  他算得精明,当时一口气留下了十一个破绽,却不知古剑记性向来不好,也没特别留意,事隔多日,早将对手所有的好招坏招混在脑中,没留下半招,只对其剑风、剑意留下深刻印象。这么一来却让古剑无须适应,无论对手的剑法如何转变,「无常剑法」仍来去纵横,丝毫不让。反观「忘情剑法」讲究流畅自然,愈是心无滞碍,才愈能达到物我两忘的超凡情致;但崔榕老想等对手落入陷阱,心境不免受到拘束,使得原本该有的威力大打折扣,很快落入下风!他急于扳平,招式忽变,但见剑气弥漫,「忘情剑法」加倍的狂放凌厉!
  
  这是「忘情剑法」中最着名的十三招,通常在使完前面一百一十七招后,手脚热了,心怀开了,方能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但他急于施展,却忘了威力虽增,破绽却不免明显!古剑瞧得清楚,长剑斜引,轻划一剑,在他衣袖上留下一道剑痕。寒风吹过,崔榕忽感手臂一凉,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对一般的剑门而言,能挤进四大剑门便是天大的荣幸。然洗剑园连拿了四次的麒纹银剑,却是亟盼能再进一步,崔榕慧根早现,很小便脱颖而出,成为家大族繁的洗剑园倾力培养之剑钵,年纪轻轻已名震江湖,家族长辈们无不对他寄予厚望,期待他能替洗剑园争到一把金剑或玉剑。
  
  其实崔榕的剑法与古剑等人相距有限,若能以平常心尽情挥洒,他的对手不是圣人,未必找不到机会;但他表面洒脱自若,其实心底十分在乎,或许就是太过在意,才会试图以机巧取胜,不免患得患失,身手僵硬剑招走样,终于立下败局。试剑台上的崔榕,往日的潇洒倜傥已不复见。古剑赢得轻松,自己也略感意外,瞧着他黯然离去的身影,心中却不免感伤。
  
  古剑这一场胜得干净俐落,然除了祭台左侧残丐聚集之处一片欢呼之外,观剑台上其他地方掌声稀稀落落,也许太早分出高下令人失落,或是比试结果不符多数人的期望!古剑倒不怎么在意,走回残丐堆中,他们留了好位置,让他得以细观朱、裴二人的比试。古剑方自坐定,但见观剑台上响声暴起,两道飘逸的身影同往试剑台上,还未拔剑,观剑人群却已抑制不了兴奋!
  
  一般比武竞技,尚未开始便击掌叫好其实有些失礼。但话说回来,试剑大会兴举多次,往往最令人回味无穷、传诵多年者,还是朱、裴两家剑钵的一番龙争虎斗。许多人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就是期待观看这一场精妙绝伦的试剑。等待二十年才看得到,人们难抑亢奋,借此发泄一番倒也十分自然。
  
  两人相对而立,俱是气定神闲,待掌声稍歇,彼此行礼,朱尔雅一声:「留意了!」紧接着一声嗡然,手中赤渊剑在「转丸气功」的激震之下脱鞘而出,以极强的剑势,极快的剑招,破空直劈!站在他对面的观剑者,明知这一剑无论如何也碰不到自己身上,仍有不少人冷不防吃了一惊!裴问雪一剑横架,看不出多快多强劲,但见双剑相交,赤渊剑发出高亢激昂之巨响,藏墨剑则低沉轻鸣,几近无声。
  
  紧接着裴问雪挺剑直刺,朱尔雅挥剑格开;朱尔雅横剑切来,裴问雪竖剑封挡……二人你来我往,竟全是一些直来直往的基本式!所谓的剑法基本式,共有刺、砍、削、切、挡、格、架、截、撩、挑、提、挂、推、穿、摆、抹、崩、挍一十八项!所有的剑招无论多么奇变复杂,都是由这十八项基本剑式组合演化而成,无论学剑之人进入哪个剑派,刚开始都是从这十八项基本剑式学起,可以说比入门剑法还更入门,但也因为太过单纯,这十八项基本剑式,甚至连称「剑招」都不配。
  
  基本剑式人人都会,一般江湖上比试武艺,在本门剑招中夹杂着一、两剑基本剑招,或有收出其不意之功,但连续施展却是绝无仅有,如今竟出现在试剑大会中最令人瞩目的一场对决!十来招一过,观剑人众再也忍不住满心疑窦,众口哗然纷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有少数行家猜到了原委,原来朱尔雅发现古剑似乎有种特殊的天赋,再复杂深奥的剑法被他多瞧个几次,往往能悟出对应之道,然而朱、裴两家彼此熟悉对方的剑法,绝非三招两式可以分出高下。既然如此,真正的绝妙好剑又何必过早显露?于是以基本剑式作为热身起头。而裴家的剑法讲究顺应自然,也以基本剑式应对之。
  
  基本剑式极为单纯,但绝不粗浅,稍有一些武学根基之人,瞧见朱尔雅随手一劈,竟有开山裂石之势!裴问雪任意格架,亦显舒缓自如。才发现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招在这二人手里使来,亦有莫名的威力!闾丘允照与洪子扬此次试剑的成绩不俗,却是愈瞧愈惊骇,不禁思道:「若换作是我,不知还能接下几招?」各门前辈纷纷叮嘱年轻徒儿晚辈们加倍努力的瞧:「若能看出一点真昧,毕生受用不尽!」剑招虽然简单,却也最耗气力,数百招匆匆而过,二人早已汗流浃背,朱尔雅剑风一转,招式繁复而变化精微,剑势却是劲雄势急,矫矢奔腾,如龙如狮;裴问雪运剑如风,随势而转,身形飘逸。
  
  「却乱剑法」!「秋水剑法」!许多人忍不住叫了出来……「却乱剑法」为鬼谷子所创,此人乃春秋时期的一代奇人,自创纵横家一派,讲究权谋计略、言谈巧辩,与孔孟学说所倡议的道德仁义大相迳庭,故在诸子百家之中,被讥为末流。然观诸后世从政之人,又似乎鬼谷学说才是真正的主流。
  
  所著《鬼谷子》共十四篇:〈捭阖〉、〈反应〉、〈内揵〉、〈抵巇〉、〈飞箝〉、〈忤合〉、〈揣篇〉、〈摩篇〉、〈权篇〉、〈谋篇〉、〈决篇〉、〈符言〉、〈转丸〉、〈却乱〉。如今世人所见,只有前十二篇,后两篇佚失,殊不知〈转丸篇〉其实是一种气功心诀,〈却乱篇〉却是剑谱!
  
  当年朱元璋东征西讨,无意间得到了〈转丸〉与〈却乱〉两篇,看了几页,不知所云,随手将之丢弃于火炉之中。身旁策士刘伯温瞄到封皮上「鬼谷子」三个字,抢步伸手,从炉火中捞起这两本奇书!他也是一代奇人,医卜星象杂说异学无一不通,对武学亦有相当涉猎,他凝神翻阅,愈看愈是惊奇,不住点头。
  
  朱元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连先生这等见识之人也如此着迷?」刘伯温道:「这两本武学奇书若能参透,将无敌于天下!」朱元璋笑道:「我统率千军万马,即将一统中原,何须再无敌于天下?这两本书就给你吧!」刘伯温却急急摇头坚辞不受,赶紧把书呈回朱元璋手上,原来他深谙帝王心术,心知朱元璋现下一时兴起慷慨赠书,日后登基,想到身旁有个身怀绝技之臣,随时有出手挟制自己之能,岂有不寝食难安之理?
  
  朱元璋笑着把书收回,称帝之后,也因国事繁忙无暇习练而束之高阁。洪武二十四年,原本准备接位的太子朱标突然病死,不得不立长孙朱允炆为皇太孙,尽管朱元璋三令五申的约束功勋大臣与众藩王,仍担心这年幼的长孙未来的帝位不稳固,于是交下这两本武学奇书,嘱咐他时时勤修,并道:「书上的武功学成之后,若有谁敢觊觎你的帝位,可以亲手杀了他!」

    朱允炆铭记在心,然而这两本书艰涩难懂,找了当时的武状元向天文,两人共同参研了数年才理出一点头绪,太祖却在此时驾崩了!朱允炆即位成为建文帝,推新政、废藩王,接二连三的征战使得他根本无暇习武。建文四年,南军不敌燕王朱棣的燕军,南京城破,朱允炆与几十名亲信将士避走南洋,仍试图有朝一日能夺回大位,带在身上的,除了玉玺外,便是一套完完整整的十四篇《鬼谷子》。
  
  朱允炆本是聪明人,明白这两本书对于日后的兴复大业有莫大助益,随着心境渐趋平静,他在孤岛上潜心习武,慢慢体悟出「转丸气功」与「却乱剑法」的心法剑诀,传给儿子,要他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秋水剑法」是从「裴家剑法」演化而来。裴家人嗜读经史,世代为「史官」,经年累月伏案埋首不免气滞身疲,为活络筋骨,便从野史文献中找到几套汉代留传下来的古剑法;然而以前写史之人多不懂武学,记录下来的剑谱大多残缺不全,东拼西凑的结果,勉强弄成一套「裴家剑法」,自不可能高明到哪里!是以「裴家剑法」一直默默无闻的传了几代,反正他们习武之目的在于强筋健骨,从不以剑法平凡无奇为憾。
  
  「裴家剑法」传了几代,到了裴索岚手里,这个人生性多奇,更喜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总觉得这套家传剑法索然无味,总不肯老老实实照着先人所传招式依样画葫芦的练,也亏得裴家家风向来圆通,竟任由他将祖传剑法改得面目全非!这样乱练了几年,终有一天,裴索岚从《庄子秋水篇》得到启发,明白「天地无限,师法自然」的真意!

    从此「裴家剑法」剑性大变,招招式式无不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流畅,练成新剑法之后,兴致勃勃的在家人面前演练一遍,他爹却眉头深锁。裴索岚问:「哪几招使得不对?」父视摇头道:「我只怕剑法太强,今后裴家的子孙,恐怕再难享有真正的平静!」年轻的裴索岚不懂,就算懂了,也难以割舍这套惊世剑法,自此以后,「秋水剑法」光芒难掩,再也无法回复从前……

    两位剑钵不愧是顶拔人龙,但见试剑台上各施精妙,渐趋极致!剑气纵横四射,无论进退移步驭剑还招,莫不舒畅自然不流于俗。年纪稍长者,更不禁把思绪带回到二十年前的大洪山上,裴友琴与朱未央气势磅礴的一场对决!但见两人出招运剑丝毫不逊其父当年,那次的试剑,二人从清早打到了过午才分出胜负,不知此番又要激战几何?朱尔雅一套剑法使不到一半,剑势再变!变幻无方,理路难循,本是「却乱剑法」克敌致胜的不二法门,当年朱允炆败走南洋,才真正悟出「乱」字诀,正式突破这套剑法的真意;如今在朱尔雅手中使来,更是将这个「乱」发挥得淋漓尽致。
  
  大爷海上万余观者看着同一套剑法,却各自有着不同的体悟!功夫浅的目眩神迷,只觉得朱尔雅使剑既快又潇洒,好在哪里,妙在何处,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稍有造诣的,却觉得「却乱剑法」凌乱庞杂,乱无章法,难道不怕自乱阵脚?只有少数高手能瞧出这套剑法乱中有序,精绝暗藏,虚实相生,处处机巧之妙;而乱招之中仍能积蓄极大的剑气,似有随时能将对手毙于剑下之威!
  
  而「秋水剑法」师法自然,讲究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相信只要自然的事物总能抓住其运行规律。裴问雪跟着变招,更加闲雅舒徐,返朴归真,比起原先的剑法又再提升一个层次!朱尔雅出招迅猛至极,剑势狂偏将剑招愈使愈乱,看似凌乱得无以复加,却暗藏更多的机巧,似乎机关里面还有机关,躲过了这个陷阱却还有另一个更大的陷阱等着你,对阵之人,仿佛陷入危机四伏之地!裴问雪修为虽高,毕竟年少,无法完全摆脱七情六欲,还做不到「秋水剑法」所企求的最高境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他试图找出理路,却也不免稍感迷惑,必须不断揣度对手心意,表面上泰然自若,内心却觉得凶险处处……

    大爷海上水气氤氲,朝阳透云而下,在试剑台上打出一道道金黄光影,但见朱尔雅剑势愈舞愈是急乱,水雾映照之下,竟似有无数剑影晃动,真假难辨,观者莫不惊然!此乃「却乱剑法」使到极致时所生的虚幻泡影,再加上光影、雾气、水波镜射,更有推波助澜之效,裴问雪极尽目力,仍感对手的身影由一个变为两个,两个变成四个!正自惊悚,忽见四把长剑自四方疾刺而来……

    裴问雪集中心力,沉静意念,乍判从右上方斜刺而来的可能是真剑,但也只有六、七成把握!唯一的解法是快剑横削,然而对方长剑来势诡谲,若是要迎,这一招威力太强,无论估对估错必然有人身受重伤,许多念头在他脑海一闪而过,却不容他细细思考,终于裴问雪向后一蹬,轻飘飘落在木桩之上,选择退步服输。大爷海上掌声如雷,这场比试虽然比预期早分出高下,仍不失精彩好看。其实两人比到后来,剑光闪耀,多数人已难再看出真正的奥妙所在,正因如此,鼓掌之声更不能小,免得被人讥笑功力不足,见识浅薄。
  
  但见试剑台上,朱尔雅绝无一丝得意忘形之色,谦然道:「裴兄承让,在下捡了便宜。」而输掉一场比试的裴问雪并没有恼羞成怒或垂头丧气,跃回试剑台上,拱手微笑道:「没有的事,您技高一筹,恭喜!」二人相偕走回迎剑台,竟是胜者无骄,败者无憾,气度洒脱,令人钦服!人群在喧哗中逐渐散去,古剑木然而立,两眼凝望着试剑台良久不动,除了郭绮云仍陪在身旁,狐九败、胡远清、侯藏象与程漱玉也慢慢聚拢过来!正往外走的纪草留意到这些人,也悄悄折返回来。
  
  没有人开口,众人静静瞧着古剑沉思,纪草却忍不住道:「你们别担心!依古大哥的本事,明天必能取胜!」狐九败、胡远清与侯藏象三人同时睁大眼睛瞧着她,一脸狐疑之色!纪草笑道:「想想看吧!我爹说魏宏风若早生个二十年,恐怕已是金剑的主人,显然他的功夫已超越当年的裴友琴与朱未央,那么打赢魏宏风的古大哥岂不更远胜于朱、裴两人?」

    胡远清笑道:「纪家小姑娘,难道你爹没告诉过你?朱、裴两家的剑钵,必是一代强过一代!」纪草道:「那只是溢美之辞吧!练的剑法都一样,能把前人的剑法学得十足相似已是了不起!要怎么一代强过一代?」狐九败道:「靠的当然是『持续精进』四个字。」纪草道:「说的比唱的容易!有几个人做得到?」

    胡远清道:「所以他们称霸武林数十年,绝无侥幸!尽管人们觉得他们的剑法已登峰造极,这两家人却从不自满,永远认为尚有许多进步的空间。」纪草仍是半信半疑,问道:「那要怎么做?」胡远清道:「两家的剑钵试剑多次,彼此都熟悉对方的剑法。每一次试剑结束,回到家里,便将整个过程一一演练,细细拆解,从对手的剑法之中,发现自己的不足,再加以改善,传给下一代剑钵。新一代的剑钵长大成人,学成新的剑法,还得到外头接受一连串严酷的试炼,除了提升经验外,必将再发现一堆剑法缺失……」

    纪草又忍不住打断道:「不是一改再改吗?怎么又有缺失?」狐九败道:「这两套剑法在一般人眼里几近完美,然而他们十分清楚,世上没有一套十全十美的剑法,只要用心去找,永远都能找到一些小瑕疵;于是他们回家闭关一年,寻求改进之法,经过这一段的淬炼苦思,才真正将剑法的真意融会贯通!」

    胡远清道:「一般人只晓得死练剑法,把祖师爷所创的剑招练得滚瓜烂熟,学得愈像愈好。这么做不伤脑筋却很难超越前人,因此许多门派初创之时一鸣惊人,传下去却是一代不如一代;唯有朱、裴两家这种做法,才能迫使他们的子弟超越自己,一代强过一代。」

    纪草道:「我昨天才问过我爹:『魏宏风与范濬的剑法,与朱、裴两位剑主二十年前的功夫相比如何?』我爹说:『这两人都是罕见的习武奇才,若在二十年前参加试剑,夺冠机会不小!可惜生不逢辰,碰上了古剑。』当时我兴奋的叫道:『既然如此,古大哥岂不稳操胜券?』我爹却连连摇头道:『未必!未必!』当时我不服气,还以为他偏袒朱尔雅呢?」

    胡远清笑道:「今日看到朱尔雅所展现的霸气,恐怕很多人都会认为,金剑的得主,非他莫属!」纪草学着他爹的语气道:「未必!未必!」说完转头对着古剑道:「古大哥,你自己说吧!明日一战,到底有几分胜算?」古剑正把目光收回,就被问了一个难题,稍想一会才道:「尽力就是,胜算多少倒不重要!」狐九败道:「你瞧了这么久,有想通了什么吗?」

    古剑道:「朱公子的剑法看似毫无章法处处破绽,其实招招暗藏玄机,劫中带劫,一时之间很难理出头绪!」胡远清道:「这也难怪!一般剑法若有两百招以上已算十分复杂,『却乱剑法』却多达千余招,艰奥庞杂已是一难;却又练到了虚实相生的境地,当你觉得来的是虚招时,它随时可以转为实招,你以为它是实招,却又在转瞬间变成虚招。着实不易!」

    狐九败道:「这套剑法招数繁杂,风格多变,却能彼此融合,浑然天成,不愧是顶尖的好剑法。」纪草道:「厉害!难怪连裴问雪也招架不住。」狐九败摇头道:「裴问雪的『秋水剑法』化繁为简,返朴归真,已接近剑法的最高境界——自然无为,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打败他。」纪草颇不服气,道:「朱尔雅用的时间不够短吗?」狐九败道:「『却乱剑法』确实很能迷乱对手,但我见裴问雪运剑稳当,并无分心迷惑之态!」

    胡远清道:「朱尔雅先用一堆虚实诡异的奇招将对手逼到角落再猝施杀着,硬逼着人家跟他赌一场大局!」纪草笑道:「你这赌鬼真是三句不离赌!比剑就比剑,怎么又跟赌博扯上关系?」狐九败却道:「老赌鬼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比武较量本来就充满风险与算计,一招使出,你怎知对手会以哪一招相应?又会造成什么结果?但你还是得试一试,且不能有半点迟疑。」

    胡远清得意起来,道:「对呀!对呀!朱尔雅最后几招使得快狠绝乱,令人产生幻影,裴问雪一旦猜错,手掌不保;猜对了,却换成对方受重伤!这不是赌是什么?」纪草道:「就算是赌吧!四个让你猜一个,赢面不过是两成五!」狐九败摇头道:「这可不是闭着眼睛乱猜一通,以裴问雪当时的情况,至少该有六成把握!除非两人再激战个千余招,『却乱剑法』愈使愈乱,任何人的心力目力很难持续专注,这时候四道剑影可能变成八道、十六道,抓住真剑的机会就小多了!」纪草道:「既然如此,朱尔雅为何不把千余招『却乱剑法』使完,更有把握时再出杀着?」

    狐九败道:「一、两千招的激战,就算神仙也会感到疲累。今日赢得愈辛苦,明日对上古剑的胜算便少了一分;今日多露了一招,剑路就让古剑多理解一分,更是大大的不利!当然得尽快分出胜败高低。」胡远清道:「其实朱尔雅所下注的,不是对手能否抓到他的真剑,而是押他的对手无意与他豪赌一局。」

    纪草一时间还听不太懂,古剑却心中一震,不禁思道:「裴公子的个性向来淡薄,即使有十足把握看出疾刺而来的真剑,也不愿意为胜负伤了朋友!落水认输,或许成了他唯一的选择!朱公子若是如此,那是稳赢不输;但这么做心计未免重了些……」说道:「我看朱公子为人潇洒落拓,该不会如此!」

    狐九败笑道:「『却乱剑法』本身藏有许多权谋诈巧,没有心机的人练不出来;何况兵不厌诈,比武竞技,向来就不是全靠剑法分高下。古剑!明日的对手若用同样的法子,你该如何?」古剑心中一震,他早将朱尔雅当成至交,绝不愿伤他;然而比武试剑,就算是亲兄弟也该全力以赴,何况是金剑之争?他不如朱尔雅如此渴望求胜,却又做不到裴问雪的淡然,一时之间,确实难以委决,胡远清道:「如此无比刺激,千载难逢的一场豪赌,岂有错过之理!当然得迎上去,狠狠拚它一把!」

    平日不爱多说话的郭绮云却在这时忙摇头道:「不要!咱们打败丐帮,闯进四大剑门已该心满意足,能否拿到金剑并不重要,何必为此冒险?」狐九败道:「古夫人也是习武之人,难道不知每场比试都是冒险?真正的剑客,岂能为了贪生怕死而放弃比试!」

    胡远清亦附和道:「是呀!是呀!裴问雪剑法高,就是太没赌胆,你可千万别学!何况有侯神医在,还怕什么伤治不好?」侯藏象笑道:「言之有理!只要别一剑穿心、一剑封喉或一刀两断,大概都还有救啦!」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古剑更难委决,但见平日主意最多的程漱玉,眉宇之间难掩忧色,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未发一语……





第二十一章 地宫

  古剑与朱尔雅的比试被安排在次日的首场,两人在万目关注下站上试剑台,行礼时朱尔雅微笑道:「能与阁下做一场君子之争,令人感到兴奋,希望古兄也能全力以赴!」古剑道:「自当尽力,彼此保重!」话方说完,朱尔雅身子腾起,拔剑疾舞,在半空中划出无数个大大小小、或正或斜的圆圈,古剑不断斜削长剑,触碰到每个剑圈的外缘,剑光闪闪剑声绵绵,一开始就激烈异常,令人目不暇给,众人屏息观剑,眼也不敢多眨,气也不敢多喘!若非亲目所见,实在难以置信光凭一串串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乱圈,竟也能衍生出如此层出不穷的变化!
  
  这些剑圈看似破绽百出,不断诱引对手直刺而入,然而每道剑圈之中,又似有若无隐藏着极厉害的杀着!古剑愈打疑惑愈甚,寻思:「如果招招藏计,他所耗费的心力绝不在我之下,但若不是呢?是否我该冒险一试?可是『却乱剑法』深谋远虑,算计精准,朱尔雅机智聪变,看起来愈是简单的剑招愈有可怕之处,我得沉住气,不宜贸然行事!」使剑犹豫,也是兵家大忌,要将对手极为流畅的剑势改变方位,更须加倍用劲,长久下去不免吃尽了亏。
  
  他身陷迷惘,反倒是远处静观之人较能冷静看出剑招真意,胡远清忍不住摇头道:「我瞧这些乱七八糟的剑圈中,大半都在虚张声势!」狐九败道:「何止一半?根本就是十剑九虚!自己轻松写意,大耗对手精力。」胡远清道:「亏大了!这小子平日胆子不小,怎么今日忽然保守起来?」狐九败道:「昨日的朱、裴之战,『却乱剑法』的确处处玄机,古剑不看还好,观剑之后受到影响,反倒中了人家的局!」

    胡远清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本是『却乱剑法』的特长,与他剑中斗计,自然讨不着便宜!」朱尔雅一环接着一环划着剑圈,每一招都若正若斜,似是而非,似乎永无休止,又过了一百招、两百招、三百招……古剑终于决心一搏,等到一招看似单纯的剑圈,朝着剑心直刺而入……

    朱尔雅猝然换招,化圈为点,凌厉无比的连点古剑周身要害!这招果然是变中藏变,古剑虽有准备却难防备,一个撤剑闪身惊险避过!趁这么一点余隙,朱尔雅一个斜跨,剑势再变,乱环之外,掺杂着「乱点诀」、「乱飘诀」、「乱削诀」,再加上「蛇行步」、「虎跃步」、「鹰翔步」、「龙腾步」,剑法变化繁复,脚步扑朔迷离,招招难以测度!
  
  朱尔雅一剑接着一剑,无不攻向对手必救之处,狂乱之中,更显迫人霸气!「却乱剑法」繁而不杂,乱中有序,大爷海上观战之人从九流庸手到一流高手都有,虽各自领悟不同,却都一般的目眩神驰,惊佩暗叹!其剑迹诡谲,时而似左实右,时而忽上又下!古剑猜测顾忌,出剑不免迟疑了些,慢慢退到边缘,又让到角落……

    愈接近危境,古剑反倒忘了胜负,他异常专注,下盘稳实上身灵动,「无常剑法」妙招纷呈,不知不觉中剑气大盛,丝毫不让!一个攻得急,一个守得紧,二人虽是朋友,却是一般好胜,僵持良久,互不肯让。激斗中朱尔雅在乱剑之中忽出极招,来势奇刁,一剑直罩对手九大要害!似乎就要摊牌!
  
  古剑身子突然凌空跃起,斜削一剑,这招竟是攻守呼应,咄咄逼人,不但不想弃剑认输,反而大胆至极!众人纷道:「这不是『天击剑法』吗?」「天击剑法」艰深难学,若在平时,古剑铁定记不起来,更别提能否使得像样?然而临危之际,脑海中突然浮起这么一记妙招,他无暇多想,自然而然使将出来,反有出其不意之效,将对手逼退两步!
  
  然而朱尔雅绝非一般,不但很快稳持下来,剑法更添诡异,攻势亦更加凌厉,不留半分余隙,缓缓把古剑又逼回死角,再施杀着!这次古剑却用上了「寻龙剑法」化解……古剑自出道以来,从蹩脚使到妙绝,始终不脱这套「无常剑法」。朱未央父子观看多次,并加以拆解深研,所幸这套剑法随机而变,招式灵活,别人只能熟悉,无从破解。也因为如此,当古剑冷不防的使出其他剑招之际,对手不免惊愕不惯。
  
  随着比试的渐增激烈,两人相互激荡出无数妙招,俱在不知不觉中提升自我的境界。朱尔雅使招愈显繁复幽微,而古剑亦充分发挥「无常剑法」无常序、无常式、变化万千的剑意!福至心灵时,不但「寻龙剑法」、「天击剑法」可以暂借一用,甚至偶有神来一剑,另创新招!剑本「无常」,唯一不变的却是「变」,他这般大胆,有人连连摇头,也有人频频点头。
  
  激斗中,古剑突施一招「却乱剑法」,朱尔雅稍吃一惊,回应稍缓半步,就这么一点小小的空隙,古剑已然反守为攻,剑招绵绵,迅急凌厉……古剑与人过招,常依据对手出招随机应变,极少连番猛攻。其实「无常剑法」能守能攻,唯有行家能识。一般剑法求快求狠,然而当出剑快时,对手的应变自当跟着快,此时无暇细想,全凭直觉机应,习剑之人孜孜苦练,便是要将这种直觉反应练得既快又准!
  
  而「却乱剑法」却反其道而行,以庞杂多变却略显迟延的剑招,令其对手心生猜疑、迷惘、忧惧、旁徨!唯有将快剑使到让人无暇思索的地步,方能减轻「却乱剑法」的干扰,这个道理,许多人都瞧出来了;然而要从「却乱剑法」中找到不为所乱之道,进而控夺节奏,却是难上加难!因此当古剑在一瞬间转为主动之际,许多人大为吃惊!但见他使剑如电,奇变丛生,确实强猛悍绝,常人难挡!
  
  然而朱尔雅绝非常人,反而冷静异常,改出「乱缠诀」、「乱闪诀」、「乱迟诀」、「乱盘诀」,出招缠而不慌,迟而不豫,一步一步将颓势扭转,又逐渐把霸气要了回来。就这样经历无数险招,两人交换几次顺逆,波澜起伏惊险处处,更令关心之人心惊肉跳忧惶不安!郭绮云听得入神,竟不自知的香汗淋漓!而程漱玉既不希望任何一人落败,更怕有什么闪失!心中自是七上八下,矛盾煎熬……

    两人一般好胜,俱是遇强则强之人,不断纠缠激荡之下,剑法亦更加凌厉奔放。激斗中朱尔雅剑风再变,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匪夷所思的剑路、料想不到的角度及飘忽不定的剑势,织出一道道诡奇绝伦的剑法!此乃朱氏父子新创的剑招,没人瞧过,其剑风理路仍与「却乱剑法」大致吻合,却是更乱更狂更奇更绝!称之为「疯魔诀」!使剑至此,还有谁能挡?喜欢朱尔雅的人无不暗喜,古剑这方却又不禁忧心起来!
  
  却在此时飘来阵阵薄雾,但见两个快得无以复加的身影不断纠缠晃移,多数人已分不清谁是谁?更别说要看清楚剑光走势,人人屏息等待着胜负揭晓!对于双方的至亲而言,更觉时间漫漫悠悠,分外的难挨……不知过了多久,比试戛然而止!没人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二人还步收剑,相互行礼拍肩,一同走回迎剑台上,这个时候,人们才瞧清楚:二人身上剑痕处处,都衣破不见血迹!原来二人旗鼓相当,同时刺中对手衣衫数次。
  
  少林掌门明善道:「两位少侠在如此激烈的比试中,仍存惺惺相惜不伤对手之慈悲心怀,着实令人佩服。只是老衲老眼昏花,不知最后是谁胜出?」朱尔雅道:「前六次我们同时刺中对方,只好继续比试下去;直到第七剑古兄技高一筹,赢了在下半寸。」古剑不但挡住朱尔雅如此雷霆万钧的连串强攻,还抢了半招,取得不可思议的一胜!试剑大会兴举至今,首度有人能从朱、裴两家剑钵手中夺得一胜,赢得绝无侥幸。

    「古剑赢了!」……这话从迎剑台周边慢慢散播出去,场中观剑人众,无论喜不喜欢他,这次都不得不服气!然而此时的古剑却无暇品味这份荣耀,不知怎么的?经过如此冗长激烈的比试,他不但不感疲倦,反倒还想继续下去!躁郁难耐、头胀欲裂,心中更似有一把无名火,亟欲发泄而后快!……他知道这不是平常的自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不安,狂放与压抑不断交战,久久难止,忽觉天旋地转,扑通倒地!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古家的木房,身上插满金针,留在房里的除了侯、程两位大夫与家人外,尚有狐九败、胡远清。不等古剑说话,侯藏象先问道:「在晕厥之前,你是否感到全身经脉鼓荡,真气乱窜,心郁胸闷,时寒时火?」古剑连连点头,一脸的疑惑。侯藏象摇头叹道:「可知你差点走火入魔?」古剑闻言大惊,还来不及说话,胡远清道:「别小题大作,不过是太过疲累罢了!」

    侯藏象道:「他脉象凌乱,真气在体内四处乱窜,确有走火之兆。」程漱玉道:「若当真走火,那会如何?」侯藏象道:「或伤或瘫或疯或毙,很难说个准。」胡远清道:「原来你也没什么把握,随口说说罢了!」侯藏象道:「这种症候,我也是第一次瞧过!岂可妄下断语,徒毁一世英名?」胡远清道:「向来走火入魔,多因修炼气功时心念不专走岔了气,我可从没听过有谁是在比斗中走火的!」

    侯藏象道:「怎么没有?莫非你忘了史无涯?」这三个字说出口,众人为之变色,心想:「若真像史无涯这般疯得六亲不认,可比死了还惨!」胡远清笑道:「古剑未练『化身剑法』,怎会跟他一样?」侯藏象道:「你不觉得今天的『无常剑法』使到后来,愈看愈像『化身剑法』?」

    今日两人恶战激烈,拚到末处,一般人已瞧不清楚,然以胡远清的修为目力,仍将一招一式看在眼里。当时两人的剑法相互激荡,在对手狂乱无常的剑法刺激之下,「无常剑法」在转瞬间起了极大的变化,仔细想想,确有几分像「化身剑法」。想到这里,心中不免一惊,急道:「向四海呢?谁去请他来一趟?」话方说完,外头有人答道:「不必请了!」

    众人转头,向四海已现身在门口,道:「我也是愈瞧愈像!我爹曾说:『这套剑法愈使到极致,愈看不清原来的剑招,只余剑意,不留剑招,直觉反应,心电而生!』」狐九败道:「这便是传说中武学的最高境界——『无招胜有招』的道理;虽说无招,其实是千招万招,应时而生,随意发之!」向四海道:「本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法,经过不断的突破和精进,竟然愈来愈像,或许这正是万法归宗,殊途同归的道理。」

    程漱玉对着侯藏象道:「你用丧心病狂五色针替他打通十二经脉,所谓『丧心病狂』,莫非也意味着扎这些针容易使人失心发狂?」侯藏象道:「『丧心病狂』是形容被扎针者痛楚的程度,然而在狂烈的刺激催动之下,真气在十二经脉中游离乱窜,难以驾驭,确有失心之危!」程漱玉道:「有如此风险,当时怎么没说呢?」狐九败道:「有什么好说!一个真正的剑客,岂能为了一点危险而放弃登峰造极的机会?」

    侯藏象道:「或许再过二十年,他的修为、历练达到某种境界,内息更能控御自如,随心所欲,到那时再行施针,大概也不容易出什么岔子。可是有谁能等那么久?」郭绮云道:「现在明白还不迟,只要明天的比试不勉强……」狐九败大大的不以为然!还没听完便忍不住插口道:「岂有此理?东怕西怕,不全力求胜,怎能算一个剑客?刀剑无眼,吉凶本难料!打从试剑大会兴举以来,断臂毁目、中剑而死的意外时有听闻,就没听说过有哪个孬种剑钵因此退怯!」胡远清附和道:「赌场要关门,最后一盘大家都得下大注。只要赢了!你就是独一无二的金剑剑钵,岂有放弃之理?」

    古银山转头问侯藏象:「依您看若要硬拚,阿剑还能撑几招?」侯藏象道:「这要看比试激烈与否!碰上了裴问雪,不全力求胜绝无胜算,五百招之后,便有相当的风险。」向四海道:「『秋水剑法』乃当今最强韧的剑法,当年的史无涯剑法如此狂快,仍无法在短时间内击败裴友琴,我真怕旧事重演!这种赌局,我看是输多赢少。」

    看着两方人为了此事争辩不休,古剑终于开口说道:「裴少侠的剑法莫测高深,在下即使完全正常也未必能赢!却怕长剑一旦出鞘,求胜之心激涌而至,未必能压抑得住……」这番话说得实在,在场高手无不点头,一样习武,若不比别人多了一股好胜心,要如何出类拔萃?习剑之人手中有剑,一旦比试开始,心中只有胜败,其他心思,早抛九霄!
  
  程漱玉道:「既然如此,我们调配一颗药丸,吞下腹内半个时辰后药效开始发挥,会令人真气逐渐消散。你在比试前服用,这么一来,就算再有求胜之心,也无法强撑到底。」古剑点头,对着狐九败道:「狐前辈!万一晚辈真疯了!能否立即杀了我?」狐九败点头。古剑心想:「这么一来,再没顾忌!最后一战尽力而已,是胜是败,是生是死,就交给上苍决定吧!」

    说来潇洒,当夜古剑用过晚膳,便苦苦思索,试图找出破剑之法。然而深入探索的结果,却发现「秋水剑法」看似朴实无华,其实博大精深,蕴含无尽变化,弱点难寻,想在短时间内求胜,几不可能!莫非只有「放弃」一途?然而习剑少年孜孜不倦,夙夜匪懈,无不怀抱着一个梦想,期盼有朝一日能勇夺金剑,登上这使剑者至高荣誉!古剑也不例外,他从小惕厉,为此吃尽苦头,离这愿望愈接近就愈难轻言放弃!想到这里,他真想把药藏在口里,永远不化。就这么内心反复挣扎,直到入睡之前,仍难以定夺!
  
  次日醒来,用完早膳,古银山等人欲先行出发,只留下媳妇陪着古剑等药。坐了一会,郭绮云远远听见脚步声,却道:「我肚子疼,先出去一下!」不等古剑相询,一溜烟走了!没过多久,程漱玉果然如一阵风般飘了进来,笑道:「郭姐姐呢?我今天要先下山,离开前好想再看看她!」试剑已近尾声,想到明天过后,这座山即将从绚烂归于平静,总不免些许感伤。
  
  古剑道:「你喜欢热闹,怎么不吃完今晚的『百剑大宴』再走?」程漱玉道:「不吃了!既然早晚都要分离,早点儿走,或许不那么伤感!」她说话时仍面带微笑,眼角却掩不住些许的忧伤,古剑这才发现她眼睛略显红肿、布满青丝,问道:「你一夜没睡?」程漱玉掏出药道:「别小看这么一颗,可要用上十七种药草调配,其中有一味药我们没带上山,只好下到山腰采药。」

    古剑道:「从山顶走下山腰,少说也要三、四个时辰,不是请侯神医去采吗?」程漱玉把药递给古剑,道:「这种药草长相平凡,山上少说也有五、六种类似的药草,一不小心很容易采错,我只好跟着去啦!」古剑道:「你跟着下山采药,回来已是深夜,再加上煎药制丸,岂不整夜都没能合眼?」摸摸手上的药丸还有一点余温,心里又一阵暖甜!
  
  程漱玉笑道:「煎药的时候有打盹一下啦!为了古大英雄,这点辛苦算不了什么。」古剑腼腆的道:「你就爱开玩笑!」程漱玉却正色道:「这可是正经的!以前我最佩服能坚持到底的人,现在却觉得能舍能弃,更不容易!」这话说得古剑心中一震,细细咀嚼,若有所悟。
  
  程漱玉接着笑道:「手伸出来,大英雄让小郎中把把脉。」古剑依言拉开袖子,露出右臂,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心想彼此虽然熟识,毕竟男女有别……她掏出一面薄纱覆在自己手腕上,温软的手温仍透纱而过,心中怦然,感觉依旧熟悉,忽尔回忆起两人无法分开的那些日子不止一次的肌肤碰触,恍如昨日;然而明天过后,却不知何时再见……

    过了一会,程漱玉松手笑道:「比起昨天好多啦,只要别再胡思乱想,大概不会有事吧!」古剑思道:「把脉当真这么厉害?连我心里想些什么都能知道?」想到这里,脸却更加红了!这时候鼓声大作,首场比试即将开始,程漱玉道:「我瞧崔榕愈打愈没劲,恐怕支持不了太久。你该去准备啦!怎么郭姐姐还没回来?」话方说完,木门开启,郭绮云已立在门口,说道:「该走了!」程漱玉对着古剑说:「你先走,我们随后跟上。」说完拉着郭绮云的手边走边聊。古剑走在前头,什么话也没听到,行了数百步回头一望,两人哭抱成一团!
  
  来到大爷海,朱尔雅与崔榕的比试正当激烈,古剑的出现仍引起不小的注目。昨日一战的确惊心动魄,最后却在一团迷雾中分出胜负,是以许多人谈论整夜仍争论不休。有人说古剑最后靠了邪术赢得比试,也有人说朱尔雅不忍伤人而小让一招,但无论如何,他最后不支而倒,显然耗去太多的心神体力,今日面对裴问雪,很难再走运!
  
  看着自己所引起的小小骚动,不免心中若有所感,不久前还是一个籍籍无名之人,却在一夕间暴得大名,今后无论到了哪里,都不可能再安静自在。这一切似真似幻,一时之间还真不习惯!愣想间,朱尔雅与崔榕的比试已经结束,古剑在如雷掌声中踏上试剑台上,山风肃冷,对手裴问雪飘然而立,英华隐隐,深邃莫测。
  
  两人互行一礼,惺惺相惜微笑致意,紧接着两把长剑同时出鞘,在转瞬间交换了数十招……裴问雪丝毫不敢大意,招式古朴,法度严谨,织出一道道无懈可击的剑网;然而使剑经常刚柔交杂奇变丛生的古剑,这次却是一改复杂多样的剑风,把「无常剑法」中一些刚强拗奇的剑招全收起来,尽出一些清简柔畅的剑招。这么一来,二人的剑风竟然十分神似,倒像是师兄弟在练剑!
  
  这下子自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莫非此人妄想以裴问雪最专善的剑风来对付他?裴家的历代豪杰,用了近百年的时间去芜存菁,才将「秋水剑法」凝练至今日的简而不呆、流而不滑、直而不滞、柔而不缓的境界;反观古剑涉猎庞杂,自然难以专精,如此随着对手的强项起舞,岂有胜算可言?
  
  虽然他比试经常出人意表,但此次使剑大胆至此,仍令人诧异万分!是轻敌?欺敌?还是诱敌?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狐九败不住摇头,不到百招,已发现古剑三次要命的破绽,以裴问雪的剑术修为,随时可以结束比试!究竟古剑在想些什么?其实,他不过是忽然顿悟了一些事情!学剑之目的,未必只在于伤敌、求胜及一把金剑,汲汲于名利的结果,反倒失去了一些原本应有的乐趣与自在。何不暂抛输赢,跟他一起「玩」!
  
  心态这么一变,却正好符合「秋水剑法」的真意境——「能舍能弃」!名利不重要,胜负不在乎,裴家的剑钵,岂只是淡薄而已!对他们而言,习剑是欢愉的,比剑是畅快的,钻研剑招乐趣无穷,仗剑行侠更是欣喜;而试剑大会,不过是一场盛大一点的游戏,享受比试的过程远比结果要紧!是以裴问雪放过几次可以求胜的机会,只因为相信古剑接下来还会有更层出不穷的妙招出现,这等对手这等场面千载难逢,一场应该激扬畅快的比试,岂可草草结束?
  
  古剑放松心情,果然慢慢渐入佳境,剑法益显清新无为,这时候变化虽然不多,却是异常稳凝,百招之后,破绽已几不可见。想不到试剑大会最后一场压轴好戏,杀伐之气竟是如此之淡,对于期盼刺激的人们而言,不免略感失望。这个时候,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似远又近,似虚还真……

    弹琴之人,却是裴问雪的结发妻子霍芳。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宫庭乐匠,论出身不是什么江湖名门、达官显贵之后;而论起美貌,以世俗的眼光看来亦称不上倾城美女。可是霍芳精通九种乐器,能弹奏出各种令人荡气回肠、余音绕梁的曲目,裴问雪爱恋得紧!除了这天籁般的乐音外,也爱瞧她弹琴时专注温婉的模样,在月色下聆琴舞剑,更是人生至乐!

    真希望每场试剑都能听见妻子的琴声。而如今所遇的对手,不但剑法多变突奇,更恰好是个聋子,裴问雪不必担心对手会受到琴音干扰,自然非试一次不可!面对着如此对手如此情景,当琴弦上流淌的旋律随风飘来,抑扬有致,跌宕生姿,「秋水剑法」竟逐渐起了变化,除沉稳流畅之外,剑意更随着节拍忽弛忽张,松缓自如。
  
  古剑虽然听不见乐声,却从对手的剑法中感受到一种无拘无束无边无碍的超然境界。既然胜负已抛,不如跟了上去,这时仿佛已忘记先前所学的一切招式,运剑随心,招招无挂碍,剑剑有新意!不知不觉中,似有乐声在心中响起……婉转的乐声仿佛从天际传来,琴声缠绵、筝声低语、萧音清幽、笙音柔润……每一种乐器、每一种曲目都有不同的风格。两人相互刺激,剑风竟随着乐风而变,导引出无数妙着。

    这个时候,学剑成为一种自我修行,不问胜负,不问对手,不为名利,不为他人!所感受到的只剩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出招天马行空,恣意奔放……此时山岚轻拂,晨间的日光斜洒在薄雾之上,远处观之,犹似仙人舞剑,来此观剑的各路高手从怀疑到欣赏,进而沉醉其中!他们发现眼前的招式并不深奥,意境却无论如何模仿不来。别说他人,就连裴、古二人,日后没有这等风景、这等场面和这等对手,也很难再达到这等境界!
  
  弦乐轻飘流淌不止,不知换了多少曲目,也不知交换多少妙招,酣战中古剑身子轻跃而起,俯身而下,突然发现映在水面的太阳几乎已移到了正下方,显然已近正午。他猛然一惊!忽尔想起他在比试前吞下药丸,半个时辰之后内力将急速下降,无论如何也撑不到午时!怎么现在不但内力未衰,反倒愈战愈有精神?莫非药力失效?还是即将发狂的前兆?
  
  药力的确失了!这次倒不是侯藏象又配错了方子,而是狐九败不能容忍一场比试不求胜,趁着程漱玉在煎药时打盹的当下,神不知鬼不觉丢了一剂「无味茶」,加上这味方剂,所有的药都将失效。至于发疯,却是多虑,这种剑法不但不会激乱心性,反而是极佳的疗愈。可是原本沉醉其中忘却此事的古剑,猛然想起此一隐忧,再也难以平和专注,出招走样,意境全失!

    这时裴问雪凌空飞纵,顺势刺出一记好剑,原以为他能轻易化解,未料古剑犹豫了一下,眼看着眉心就要中剑!脸上中剑,不死也要大大的破相,然而此时裴问雪使剑已达行云流水、浑然忘我的境界,要硬生生刹停几不可行,只能身子一扭,往侧边翻去!然而左侧有对手的长剑等着,右侧却是冷冷的湖水!他往右一翻,眼看就要落入水中,左脚却被抓住,往回一拖,着地时耳闻扑通一声,原来古剑把他拉回台上,自己却掉入水中!
  
  裴问雪将古剑拉上试剑台,两人相视一笑,这个时候,如雷的掌声,胜负与荣辱,似乎都不再重要!二人并肩奔回迎剑台,向几位评判行礼,明善大师道:「二位比试极为精彩,只是如此结果,却令人不知该如何判决胜负?」裴问雪道:「方才的情形,各位前辈想必瞧得十分清楚。若非古兄伸手救援,落入水中的,必是在下!所以该由他赢得这场试剑。」

    古剑连连摇头道:「我分了神,那一招实在躲不过,若非裴少侠手下留情,在下非死即伤,岂敢再论输赢?」裴问雪道:「不瞒诸位,方才所闻之乐声,全是在下妻子所奏,对在下颇有助益,却对古少侠不公!光凭这一点,就不该判胜。」古剑道:「这声音对我全无干扰,何来不公?若非问雪兄早先时连连让招,古某早已惨败!」裴问雪道:「这不是您惯用的剑路,却也能达到此等境界!在下由衷认为,对于剑法的领悟,古兄远胜在下!」二人竟然各寻理由,欲将胜利的荣耀拱手让出!
  
  灰缨道长道:「这场比试确有争议,二位君子谦让之风也让人钦佩,容我们商议片刻,再决定该成全谁吧!」几位评判终于有了事做,围聚一起讨论出结果,最后由明善宣道:「让不让招,占不占便宜,或是谁比较高明恐怕都讨论不完!只好回归比试规定,落水者败,我们认为这场比试的胜者,应是胭脂胡同的剑钵裴问雪!」

    话未说完,震天价响的掌声夹杂着欢呼早已填满整个山头,朱尔雅走了过来,对着二人揖手贺道:「二位今日的比试精彩极了,尔雅由衷佩服!」话虽简短,裴、古二人各自谦逊以答,然而能听闻自己所敬重的对手亲口赞扬,意义自是不同。待掌声稍歇,明善道:「这场比试由裴少侠获得胜利,却也衍生出一个问题!」他说完停了一会,环顾全场,少林住持说话自有一股威严,全场又变得鸦雀无声,静静等他说下去。
  
  明善续道:「三位少侠彼此之间互有胜负,精彩至极,第一剑钵,却也因此悬而难决?」试剑大会兴举多次,从未发生这等情事,自然也没有条规叙明该如何处理,再添两把金剑固然皆大欢喜,却令百剑门陷于群龙无首之境。也有人说三人胜负虽同,其过程却截然不同,评判们皆精于剑术,或能论断出个优胜劣败,若说到这里,每个人各有喜好,嗓门不自觉加大了几分,大爷海又哄闹起来!
  
  忽然有一声音道:「金剑独一无二,这种情况,唯有再次比试,直到分出一二为止!」此人发声浑厚至极,在山谷间回荡不已,竟把万余人声硬压了下去!人人朝发声之人望去,原来是忘忧坊主皇甫和贵。江湖传言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但究竟如何却没什么人亲眼瞧过!如今见其显露出如此深厚之内力,原本半信半疑之人,也不得不信!
  
  皇甫和贵富可敌国,忘忧坊在全国各地遍设赌场,日进千金,官府不敢抓,绿林不敢劫,可想见其势力之强,人脉之深!试剑大会的花费,几由忘忧坊负责张罗,一般人叫嚷可以不听,他开金口可不能置之不理!话说回来,皇甫和贵也必须如此主张,否则数百万两的赌金无法完注,将徒生极大的纷扰。而三人的比试精彩绝伦,每个人无不盼能多看几场,皇甫和贵登高一呼,众人立即跟着附和,整个大爷海上充斥着「再次比试」的声浪,看来已难拒绝!
  
  这个时候,却听见程漱玉道:「古剑不能再比剑了!」她的声音不大,却也让人们慢慢安静下来。青云道:「您能说得再清楚些吗?我瞧他无伤无病,怎么不能再比试?」程漱玉道:「连比了十八天的剑,几番势均力敌的狂烈激战,即便是铁人也得喘口气!他其实心身俱疲,是伤也是病,再比下去,铁定出事。」虽然这位「胖姑」过去从未听闻,但这段日子协助侯藏象看诊医伤,所展现的医术已颇受肯定,说话自有一番权威。再想起古剑昨日昏倒的情景,确实是心力交瘁!
  
  朱未央道:「侯神医,依您看古剑应该休息多久?」侯藏象道:「很难估计,半个月之内最好别再与人激斗!」比试至此,无论试剑或观剑,各门派所带的粮食都剩不了多少,再延个三、五天或许还可以调配,但十天以上绝对不够,朱未央拉着古银山与裴友琴私语道:「古老先生、裴兄,在下认为延后一阵,改时易地再做比试,不知两位同意否?」

    二人点头称好,商议片刻之后,朱未央道:「明善大师,这回恐怕要打扰您了!咱们商量的结果,打算在明年此时于嵩山再试三场。」明善道:「嵩山位居中原的核心,大家都方便,百剑门的朋友可别忘了少林寺就在左近,不嫌寒酸的话,欢迎进来喝杯清茶,吃碗素粥!」

    灰缨道长道:「经过这次的比试,三位剑钵想必领悟更多,再闭关参修一阵,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奇招妙剑?如此精彩的比试,老道万分期待!」他一口道出大家的心声。太白山地远山高,就算爬得上来,要在这崇山峻岭上一待十八天,若非极富有,就得要有极强健的身骨。相较之下嵩山可就亲善多了,时间、地点都极为合适,到时来观剑之人,恐怕不比现在少。
  
  第五次试剑大会算是圆满告一段落,然恐怕到明年二次试剑之前,中原的茶馆酒肆中,与试剑有关的闲谈纵议,是听也听不完的……当晚的百剑大宴席开百桌,除了新的百剑门人外,所邀尽是正派武林中声望崇隆之人。主办此次大会的纪南图、新四大剑门的剑主、剑钵及少林等五大门派掌门都被安排在一张特制的大主桌,能坐在这个位置,不知是多少武人一生的梦想,一直到现在,古银山都还不太能完全相信这个事实,飘然之中,也不免带点惶然不安。
  
  开席不久,开封「降魔棍法」掌门人包应先、郑州「冷月刀法」掌门人褚朗及洛阳「罗汉拳法」掌门柴丰三人联袂前来敬酒,连番恭贺后,包应先把话题转到正事道:「试剑大会兴举以来,百剑门日益兴旺,咱们这群舞刀弄枪花拳绣腿的门派也不禁心痒难耐,于是有人提议不如找个时间也办个『试枪大会』、『试刀大会』和『试拳大会』,不知各位怎么看?」

    朱未央笑道:「本来切磋武艺就是力求精进的不二法门。不久的将来,百枪门、百刀门和百拳门必定也能日渐兴旺,中原武林人才济济,百花争鸣,这是好事。」褚朗道:「咱们才刚起头,恐怕还凑不出一百个门派,更弄不出贵门这等规模,要让你们见笑啦!」裴友琴道:「没有的事!当年第一次试剑大会也凑不齐百剑,更没多少人来看;但只要生了火,自会愈烧愈旺!时间、地点定了吗?」

    柴丰道:「原本大伙意见纷呈,一时难决;但三大剑钵将在明年今日比试,倒给咱们一点想法。」包应先道:「开封『枪棍会』拟于明年六月三十开始,一连五日,七月初四结束。」褚朗道:「七月夏菊盛开,观赏完『枪棍会』的江湖朋友可移步至郑州,『菊刀赏』将在明年七月初六至初十,欢迎各位前来观菊赏刀。」

    接着柴丰道:「郑州之后,再往西信步两日,可到洛阳瞧瞧咱们的『拳脚聚』,预计定在七月十二至十六。」明善大师道:「妙极!看完拳脚比试,正可移步到嵩山观看接下来的三大剑钵二次试剑。」华山掌门仲孙天笑道:「明年此时的河南连台好戏,恐怕我又忍不住,非得过来凑个热闹不可!」说得众人大笑不已。
  
  此事很快传开,与宴宾客纷道:「明年七月务必把杂事排开,走一趟河南。」三人离开后仍陆续有人前来敬酒道贺,古剑却不时东张西望,想找寻程漱玉的身影,然而不但不见芳踪,连侯藏象也不知去向?这姑娘总是说走就走,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失落!直到发现裴问雪的儿子裴君子正坐在祖父的腿上,圆睁着双眼瞧着他,才知道自己失态!
  
  广场上嘈嘈嚷嚷,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忽闻一清亮的婴孩哭声破空而来,过了一会,一名莫愁庄的家仆抱着一个婴儿喜孜孜的赶来道:「恭喜老爷、贺喜少爷!少奶奶生了一个娃儿!」话一传出,恭贺之声接连不断,朱氏父子喜眉笑眼的接受众人道贺,纪南图多问了一句:「是公子还是千金?」家仆道:「是千金。」

    朱未央的笑容忽然敛了一些,一时间突然没有声音,原来朱尔雅虽然娶了汪盈珊,依旧对程漱玉念念不忘,无法真心相待便不易受孕;而其父汪可受手握兵权,是他们兴复大业的一大助力,尽管心里着急却也不敢再立侧室,就这么一拖,小孩出生不免晚了些,竟还是个女娃!如此一来,二十年后的试剑大会,恐将吃亏不少。
  
  崔钊哈哈笑道:「女娃有何不好?莫非大家都忘了?此次试剑有一位女英雄,纵使两眼未明,仍一路过关斩将,差点就进了四大剑门!」大家又笑了,频频赞扬古银山,说他不但会生会教,就连挑媳妇的眼光也高人一等,笑声中纪南图打趣道:「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古银山问道:「什么不公平?」

    纪南图道:「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古剑的天赋已是人中之龙,又娶了一个资质优异如凤毛麟角的媳妇,将来生的娃娃,岂不天下无敌?依我瞧下次的试剑也别办了,直接把金剑送到您府上好啦!」说完大家又笑,古银山直道:「您说笑了!您说笑了!」心想:「原来四大剑门的剑主除了气度与自信之外,还得练就一番风趣的言谈。」

    说话中女婴已被抱了出来,送到朱未央怀中,比邻而坐的裴友琴,膝上的小男孩未满三岁,还正牙牙学语,一直盯着女娃瞧个不停,也跟着大人喊道:「娃娃!娃娃!」朱未央笑道:「小君子,你也是个娃娃呢!」众人又笑了,只有裴君子睁大着眼,一本正经的瞧着人。
  
  裴友琴道:「取名字了吗?」朱未央摇头道:「这段日子忙着试剑,也没料到产期会提早一个月;不过此处有明月照冷山,有知心好友相聚一堂,在下心情一好,倒是灵光乍现,脑中闪了一个名字,倒想请各位评鉴良劣……」崔钊抢着道:「您别先说,让我们先猜猜。这女娃在咱们百剑大宴中出生,意义自是不凡,我猜若能取名『百燕』(宴)或是『百慧』(会),倒是一段佳话!」

    纪南图道:「太白山总让人想到唐朝的诗仙李太白,这山势又是如此的峥嵘巍秀,选在此处呱呱坠地,日后必有过人的灵气。若叫『诗灵』、『诗秀』之类,倒也挺美。」朱未央转头对着邻座的裴友琴道:「裴兄有何高见?」裴友琴笑道:「贵庄之人向来雅好古诗,『未央』、『尔雅』都出自《诗经》,猜想这长女之名也不例外,只是《诗经》中雅辞美句多不胜数,在下才疏学浅,实在猜不到朱庄主会用哪个!」

    朱未央拍手叫好道:「友琴兄太了解朱某!这女娃正打算命名『窈窕』,确实出自于《诗经》。」众人先愣了一下,接着同时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纪青云道:「妙绝!妙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坐在裴兄膝上的,不正是『君子』吗?」裴君子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子,应了一声,这时才将目光自女婴身上离开。纪青云道:「小君子,这女娃以后长大当你的媳妇好吗?」

    这个岁数的娃儿哪懂得什么叫媳妇?但见裴君子双目眨呀眨,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好!」这一声「好」尽把众人都逗乐!崔钊笑道:「现在已是门当户对缘分深厚,来年想必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如就在此指腹为婚,咱们这帮人都是公证!」指腹为婚是说娃娃还在肚子里就订了婚事,但此时忙着逗乐取趣,一点语病无人在意。
  
  裴友琴笑道:「所谓『好逑』,意味着要有一场波折不断的追求过程,如今这么快就许给了这小子,岂不便宜了他!」朱未央低头对着裴君子笑道:「小君子呀小君子!以后若想迎娶咱们小窈窕,可得通过几道关卡喔!」听起来倒像是一场游戏,裴君子兴奋得连连喊好,又惹得众人笑声连连!裴君子与朱窈窕两个小娃娃订亲之事很快传遍整个百剑大宴,成为此次试剑大会的另一段佳话。
  
  次日清早,古剑又来到大爷海,试剑台已摆上一桌三椅,几碟酒菜,朱尔雅与裴问雪早坐在椅上,这是昨夜散席之前的邀约,三个人在临行之前再次聚首。古剑道:「对不住,我又来晚了!」朱尔雅道:「是我们来早!咱们来此多日,直到这两天,才真正有兴致欣赏这座山上的奇美风景。天一亮我就醒,漫步走来,仔仔细细多瞧几眼。」

    裴问雪道:「确实一石一水都美不胜收,好比这儿,从混沌中在这千丈崇山上造了一个大碗,留下一泓清水,静静躺在此处观星映月不知几千年?这几天被咱们兴弄了不少波浪,今日过后,拆掉试剑台,又将还复平静!」朱尔雅笑道:「水波易静心波难平,这段经历,恐将一辈子在朱某心中翻搅不止,问雪、阿剑,认识你们真好!能与二位痛痛快快比试一场更是人间至乐!若非还有比试,真想和两位结拜,当永久的异姓兄弟!」说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他如此真诚豪迈,不善饮酒的古剑也喝干一杯,说道:「难得一见如故,而比试归比试,与咱们结拜有何相关?」朱尔雅摇头道:「一旦成了兄弟,不免多一分顾忌,有了拘束,就不容易全力求胜。你我已是至友,胜败或许不该太过计较,然而数万人为了观剑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咱们能比一场扭扭捏捏的剑吗?」裴问雪道:「尔雅所言极是,即使没能结拜,这份情谊也可深远长久!」说罢也干了一杯。
  
  朱尔雅给三只空杯斟满了酒,说道:「眼下有件要事,非我一人能独力完成,想找人帮忙,又怕其中险恶处处……」裴问雪道:「说出来吧!三人同心,力可断金,还有什么办不到?」朱尔雅道:「还记得罗总镖头所说的秘洞吗!我想去闯闯!」古剑大吃一惊,道:「你们不是说不管了吗?怎么……」朱尔雅笑道:「当时若一口答应,今日的谋划恐将变得麻烦许多。」古剑摇头直说不懂。
  
  朱尔雅又道:「你可知道?这冷血十三鹰一直都待在山上!」古剑惊道:「怎么没看到半个人?」朱尔雅道:「这帮人全都练剑,岂有错过试剑大会之理?只要黏上假须,不开口说话,一般人认不出来,却难逃我的眼睛。」古剑想起当时罗万钧慌张疑惧的模样,想必费了不少艰辛波折才避开那些净帮的眼线,道:「十三个人各带若干随从,山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倒也不难掌握。」

    朱尔雅道:「我们的住处显眼,任何人想从远处监看都不难,如若当时一口答应罗总镖头的请求,由他们笑嘻嘻的离开,净帮的人看在眼里不免多所怀疑,有了防备,一切难办!」古剑道:「古某思虑欠周,不该在那个时候带人过去!」

    「这怎能怪你!」朱尔雅道:「当夜在下和家父商议,都觉得这批人非除去不可!否则明年春天再选内官时,净帮十三鹰已非昔日的穷花子,有足够的钱跟势力打通一切,绝不会再次落空!然而以他们这等狠劲,一旦进了宫内,不消几年必能掌控大权,为所欲为!」裴问雪道:「自古以来,宦官掌权,天下莫有不乱;若真有那么一天,不单是社稷危倾武林劫难,黎民百姓更将坠入痛苦深渊!」

    古剑道:「黄一曾说每到秋末,北风开始转强,净帮十三鹰将聚在一个秘洞里练功,出来之后剑法又再次提升,要解决他们恐怕得尽早,可惜咱们连这个山洞在哪儿都不知道。」朱尔雅道:「地点应该不难查,只是进去之后,不知会有什么机关或高人埋伏,一人独闯吉凶难料!拖二位一探虎穴,倒非在下贪生怕死,而是此番行动只要漏了一、两个花子头,让他们逃了出去,带着数千花子找麻烦,百剑门将永无宁日!」

    裴问雪叹道:「为了救千万生灵,是得狠下心来杀几个恶人!」古剑道:「中秋剩下不到一个月!我们是否该尽速赶往京城,多留几天寻找秘洞?」朱尔雅道:「据我所知,十三鹰多在九月初不见人影,咱们不妨先各自返家,过完中秋再往京城。三人分头查探,十三组人,总有几个不够谨慎,要找秘洞不难;但须注意,千万不可泄露身分,否则净帮有了戒心,什么事都办不成!」

    裴问雪道:「可惜侯前辈与胖姑都走了,不知还有谁可以帮忙易容?」朱尔雅从袋子取出两个木盒,打开竟是女人用的梳妆盒,内有铜镜、剪刀及几瓶药膏,朱尔雅将用法大致解说一遍,笑道:「有了这个木盒,要把人弄得不像自己,倒也不算太难。只是易容之后,大家得忘记原先的自我,扮什么就得像什么!」三人在煮酒论剑中议定细节,直到日上三竿才离开。
  
  午时不到,道别新朋旧友,古家与百花庄、白晶堡一同启程下山。众人离家甚久,归心似箭,依着原路快步而行,然而每到各地,总有当地的武林人士送来请柬,非邀古剑这位新出炉的大剑钵不可!就这么行行晃晃,总算在秋节以前回到了古家坡。一行人来到家门前,除了郭绮云,其余四人都傻了!原先的土瓦房凭空消失,原地盖起一栋全新的房子,有院有堂,虽谈不上富丽堂皇,却也用了上好的木石,比起旧屋更显得坚实宽广!
  
  古银山愣了一会才拍门喊道:「怎么回事?快开门啊!」不多时大门一开,古剑的奶奶、娘和姐姐全站在门口!古银山又问一次:「这是怎么回事?」古奶奶不以为然的道:「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晓得先派人送封信,可知这几天咱们婆媳受了多少惊吓!」说完不理他,转头向着郭绮云道:「这是我的孙媳妇吗?多标致的一个人哪!」

    郭绮云跪地行礼道:「奶奶!婆婆!大姑!绮云不孝……」古奶奶硬将她扶起道:「你的事我早有听闻,当时还连哭了好几天,祈求神明能让你找到好归宿,没想到却让我们家阿剑得了便宜!」说着已泪流满面,又转身对古剑道:「阿剑!这么好的一个媳妇,你可得好好照顾!不许有什么三心二意!」古剑连连点头称是。
  
  古奶奶拭干泪后才回答丈夫先前的问话:「七月初七,早先在咱们家耀武扬威的那个宋五突然跑来!原以为这次又是要来讨债的,正愁着呢,这个人却拿出房契求我收下,我问怎么回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您别问了!总之有人替你们家还清债务,要我把这房契退还。无论如何也请您收下,要不那人生起气来,可真会打断小人的腿!』看他那副惶恐模样,我心一软只得收了下来。」

    古银山道:「金沙堡的吕堡主,叫人拿了一整箱的珠宝,说要给绮云当嫁妆,我不肯收!隔不到两天,他自己送来了几张地契,尽是咱们前些年典当出去的。原来他连夜派出信鸽到他成都的钱庄,把这些地契全给买下,还说连同这张房契也收了,为了让您放心,叫人先送到家里!其余则让信鸽给带回来。看到这些地契,咱不收也不行了!」

    古奶奶道:「宋五前脚刚走,古旺带着他儿子古进来,还记得吗?这古进在成都的布庄当伙计,卖咱们布匹价格都算得特别便宜!这次他却送来整箱的丝绸,千求万恳的要我收下,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说这是他们布庄主人飞鸽传书下的命令,没说什么理由,但若没办成此事,差事难保!他是咱村里的人,我能怎么办?」

    古银山道:「在山上有不少人送东西不成,有本事的人就飞鸽传书到成都办,然后回头告诉我你已经收下来。我发现这样不成,如果你都收了,阿剑和绮云将没法子比试,便去找洪庄主想想法子。」古奶奶道:「接着陆陆续续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非要送什么的,又跪又求拜托我收下,但这礼物一个比一个贵重,我横了心,没告诉我什么缘由,死活不收!有的人说了一些,却又不怎么清楚!所幸第二天半夜百花庄派人来接,这回说得仔细,总算明白一些!说来还得怪你,咱们阿剑分明是个人才,硬是被你骂成了蠢材!」古银山嘿嘿干笑了两声,骄傲中带着些许尴尬,他骂惯了古剑,直到现在还不知该怎么改口称赞他。
  
  「咱们婆媳三人在百花庄叨扰了一个月,每天大鱼大肉也吃得挺不好意思,算算你也快到了,便告辞洪老夫人,哪知回到家竟是这般景象!附近问了半天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古银山道:「不对呀!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说他替咱们盖了新房子!这个礼可不小!到底是谁呢?」古奶奶道:「如果你怕住得不安心,那就拆了吧!」古银山道:「拆了咱们住哪?先留着吧!等日后挣了钱再说。」

    古铁城道:「还有什么事,咱们进去慢慢聊吧!这场试剑好像一场大梦,说它个三天三夜也不够啊!」接下来几天陆续有川西的武林人士前来表达祝贺之意,这些人相信古家将为川陕武林的中流砥柱,当然得赶紧建立好交情。这样日日送往迎来虽然热闹,却难得清静,弄得古剑只能利用月色练剑,中秋过后,便说要准备明年嵩山的试剑,须暂别家人,另寻僻静处所闭关练剑。
  
  「闭关练剑」之说,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狙杀净帮十三鹰之事必须绝对隐密,只有爷爷、父亲与妻子知晓实情。当夜莫愁庄的四傻便悄然来到古家,给古剑备妥粮食马匹,稍加易容后快马疾驰赶赴京城。来到京城南郊的玉泉客栈时已近黄昏,上楼挑一个僻静角落,四傻道:「比起城中几间大客栈,这里不免稍显寒酸,然而那儿人多嘴杂,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稍有不慎,便可能露了馅……」

    古剑道:「我明白,也信得过你们家少爷,这等小节,不必多作解释。」四傻点头称是,压低嗓音道:「公子和裴少侠这两天已开始查探,有了眉目自会前来相会,请少侠耐心等待,四傻就此告辞!」说着正要离开,古剑一把拉住道:「吃完这餐再走!」四傻连连摇头说不:「您是公子的朋友,四傻却是公子的家奴,与您同行共餐其实万分不妥,如今任务已了……」

    话未说完,忽闻脚步声响,四个花子大摇大摆的上楼,其中一名大声嚷道:「这楼上咱们包了!不相干的人,快给我滚下去!」坐在楼上的人原本就不多,见这帮人如此蛮横,岂敢多话?筷子一丢奔下楼去,只剩下古剑与四傻动也不动。那名大叫的花子见两人不动,又上前两步指着骂道:「你们是聋子吗?没听见我李老六说话?」

    四傻正欲起身,却被古剑硬压下来!另一人也拉住那叫嚷的花子低声道:「别冲动!瞧清楚,这两个人都佩着剑呢!」李老六依言仔细打量一番,果然两人的背后各负一把长剑,包裹在黑布里面,问道:「你们是百剑门的人?」四傻道:「阁下不妨赌赌看!」他边说边夹菜,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李老六心中冒火,然而眼前这两人,一个并不起眼,一个却是眼凸鼻塌嘴翘牙暴,就算不是百剑门的人,恐怕也不怎么好惹。转头问向方才拉住他的人道:「怎么办?包三哥,不清个干净怎么谈事情?」包老三击掌喊道:「小二!快去叫个弹琴唱曲的上来!」带着人坐到另一角落。
  
  不多时来了一对走唱父女,胡琴一拉,提嗓唱道:「荒年残雪景潦落……」一句话没唱完就被打断道:「别唱这些曲!让人想起老家烦心哪!」那姑娘说声「是」又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这次又被打断,一人骂道:「别唱什么哥哥妹妹的,换一首!」拉琴的老汉赶忙赔不是,这才想道:「这花子跟太监一样,都不喜听什么男欢女爱!」琴声再起,改旖旎为热闹,这才顺利的弹唱下去。
  
  在乐声中,包老三道:「这次『鹰头』闭关习剑,咱们得好好准备酒食。」一名白衣花子问道:「这些东西,以往不都是『龙头』会替十三鹰备妥吗?」包老三道:「没错!『龙头』希望鹰头们专心练剑,只准备一些简单的干粮白水;可是一整个月全吃这些东西,连咱们都会闷坏!何况是天天山珍海味的鹰头们?像咱们的『山鹰』头子就很难一天不沾酒,便和『天鹰』、『荒鹰』等人去拜托『龙头』,希望能多点花样解馋。龙头同意了,但要各人自行准备。」

    李老六道:「不必禁一个月的酒,咱们鹰头岂不乐坏!」包老三道:「这个自然,不过这么一来,准备美食好酒的任务,便落在咱们身上!」另一名红衣花子道:「三哥您尽管派下,替鹰头大哥做事岂能嫌烦,或许他老一满意,又多传了两手绝招!」包老三道:「好!老五,你负责采买两坛贵州茅台,必须是二十年的上货。」

    红衣花子点头称是,包老三道:「老六、老八,三只聚丰客栈的烤鸭,十斤合胜楼的腊肉,城南孙姥姥的甜、咸粽子各二十个,其余花生、水果等甜点斟酌着买,绝不能有次货!所有的东西,须在三天内购齐。」李老六频频点头道:「三哥安心,我一定挑几个最精明可靠的弟兄采办运送!」

    包老三正色道:「别找亲信!京城到处都是苦力挑夫,抓几个倒楣鬼还不容易!」李老六惊道:「您是说抬货的人会被……」说着比出一个杀人的手势。包老三使了一个眼色,道:「机灵点!这种事怎能让太多人知道?」……花子们压低嗓音,并以乐声掩饰,相信所说的话不可能传出半句;却万万没料到,坐在包老三对面的陌生人,会用眼睛听话。
  
  古剑待过京城,知道哪里是苦力聚集最多之处。次日一早,弄来一根棍子,把自己变成一副苦力模样,便往德胜门行去。也许是时景不佳,聚在这里的苦力比起十年前又多了不少,三五成群,或坐或立,有的打着赤膊,有的一身粗布短衫,手上多有一把扁担或木棍,一见新人,几个好事的便围聚过来打量一番,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睨着眼开口道:「哪儿来的?」

    古剑正琢磨着该怎么应付,身旁冒出来一个麻布短衫的年轻苦力,嘻着笑脸道:「周哥!这是俺的堂弟杨木,从小又聋又哑,跟俺一样从杨村来这儿讨生活。」另一名秃发的大汉笑道:「又聋又哑,怎生做挑夫?叫你挑个货送至朝阳门,结果却送到宣武门,岂不头大?」说完身旁的人都哈哈大笑,另有人凑合着道:「这年头做苦力的讨生不易,不如给他一点盘缠,到四川投靠残帮,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呢!」笑的人又更多了!
  
  这时又冒出一名年轻苦力道:「邱哥、刘哥都爱说笑!说来苦力、花子和乞丐都是穷人出身,咱们强过人家的,不过是志气罢了!俺这堂弟虽略有残缺,骨气却是不小,宁可饿死也不愿当乞丐、花子!再说他机伶得很,会一点读唇术,有俺带着,不会出错!」那个叫周哥的大汉道:「你两兄弟来此也不过三天而已,京城的路都还陌生,走得进胡同未必走得出来,哪还有啥本事带人?」

    年轻苦力笑道:「是是是!还请周哥指导成全!」那叫周哥的道:「我哪能作得了主?去问咱们胡头儿吧!」胡头儿倒也不算老,约莫三十来岁,赤着上身,曲着脚儿,以手撑头侧躺在一张板凳上,看来还曾练过几年功夫,身旁竟也有一把长剑;话说回来,若没有两下子,如何镇住这近百名苦力?周哥过去轻声报告几句,胡头儿坐起道:「别瞧不起聋哑之人,今年的试剑大会,最强的剑钵就是个聋子!」说完跳起身子,拔剑比了几招似是而非的「无常剑法」,自言自语道:「真他的!怎么人家耍起来又快又顺,我就练个四不像?」又比划一阵才道:「把规矩说清楚,收他吧!」

    两个自称是古剑堂哥的年轻苦力又拜又谢,将古剑拉到一个巷道角落。四下无人,古剑道:「两位是旧识吗?」二人咧嘴一笑,神情已由粗豪转为儒雅,正是朱尔雅与裴问雪。朱尔雅道:「我们哪里不像?怎么这么快被你认了出来?」古剑道:「二位装得像极了!光凭外貌、姿态、神情,那是决计猜不出来。但你若不认得我,怎么不必等我开口,便知我聋哑?」

    朱尔雅道:「其实昨天四傻告诉我经过,便猜你可能也会来此,没想到我们三人分别调查,最后还是聚在一块。」裴问雪道:「这个胡头儿也是个剑痴,上过太白山观剑,恐怕也曾听过你说话。为求万全,只好把您说成哑巴!」古剑道:「我晓得自己说话与众不同,容易露馅,本该装聋作哑,方才若非你们解围,还真不知该怎么应付!」

    朱尔雅道:「这几天可得有个准备,咱们三人是此处最生的面孔,按这儿的规矩,工钱多的、轻松的差事,绝轮不到咱们,辛苦的工钱拿到,还得先缴一半出来,任何苦力大哥说的话都得听,被骂两句也不能回嘴。」古剑道:「这点儿苦对我来说没什么,倒是委屈二位。」裴问雪道:「要办大事,哪能计较这些小苦!」朱尔雅道:「老实说,在下当了二十几年的少爷其实有点烦腻,如今被人使唤,倒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新鲜有趣!」说得三人都笑了。

  古剑道:「就怕这儿苦力多,那些花子未必会挑中咱们。」朱尔雅道:「做苦力的,向来就瞧不起花子,这些人的钱,十个苦力有九个不想赚,却又招惹不起,自然会推给新来的苦力;何况十三鹰都要找苦力,早晚跑不掉!」三人便混在苦力堆中,果然轮到的差事都不轻松,用餐得等老苦力吃完才有剩下的白饭可吃,古剑自小吃惯了苦,倒不觉得怎样,却有些担心他们两人会受不了!二人甘之如饴,暗笑自己多虑:「我真是小看了人家!能将剑法练到如此境界的人,怎会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也不知该算好运还是倒楣,愈近月底愈忙碌,周哥这边的人都派了出去,却有人要将三担的大饼送到宣武门,周哥告诉三人道:「王老板要你们把大饼送到宣武门的陆家饼铺,顺便带些杂货回来,这可是跑一趟赚两份的好差事。不过得注意,宣武门的苦力看在眼里可能会不高兴,这时候你们就会知道,咱们德胜门的招牌有多硬!」朱尔雅装傻道:「什么招牌,会比刀子硬吗?」

    周哥摇头笑道:「瞧你们三个傻里傻气!俺是说咱们德胜门的苦力最多,头儿最悍,这几年打起架来从不吃亏!如果有人拦阻,你们就说回来这一趟只顺路方便,没收半分钱,不算买卖;再不行就报上咱们德胜门的字号,宣武门那群瘪三就算再不顺眼,也不敢胡乱找碴!」朱尔雅假装有点害怕,问道:「大家都是苦力,为什么会找碴?」话方说完,却听有人道:「怕的话就别去啦!」回头一看,后面来了三名壮汉,分别是卢方、卢圆、卢尖三兄弟,仗着资格老、力气大,常把好买卖都硬抢过去。
  
  老大卢方道:「周通财,宣武门半年前才和咱们打了一场架,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可以派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蛋去呢?」周通财笑道:「没事!他们上回输得这么惨,哪里还敢惹咱们?倒是你们三位才辛苦了半天,怎么不休息?」老二卢圆道:「咱们三兄弟个个壮得像头牛,哪要休什么息!去年王老板要的大饼就是咱们送去的,今年岂有换人的道理?」

    周通财道:「怪只怪你们上次多拿了几块饼,王老板不太高兴,这次他再三交代,要找些老实的人送货!」卢圆道:「这是咱们的行规,难道你忘了?来回一趟才五文钱,不拿几块回去,怎么划算?」周通财道:「王老板已经各给一块饼,不亏待啦!你们却又多拿三块,害得人家交货不足,差点坏了信用!」卢方道:「就依你吧!这次咱们不多拿!但这笔买卖无论如何得留给咱们,家里大大小小,都等着吃大饼呢!」

    周通财正犹豫间,却闻胡头儿拉着嗓门喊道:「大伙听好!宣武门的钟堂镖吃错药啦,竟敢打我们的人,在场的都带着家伙来,跟我去讨个公道!」这一吆喝只纠集二十来人,周通财道:「大部分的兄弟都派了出去!要不要再等一阵子。」胡头儿道:「不用!宣武门总数也不过四、五十人,这个时节少说有一半人不在,咱们任何时候过去都不吃亏!何况老子手上的这把『赤墨无常剑』,少说也抵得过十来人!」

    众人浩浩荡荡来到宣武门,对方只有十几个人留着,这回真没啥好怕!胡头儿劈头大骂:「钟疯子!上回被打得这么惨,还没得到教训吗?」这钟堂镖并不高大,但多年的苦力没白做,身骨颇为结实健壮,不甘示弱回骂道:「当年大家说好,各做各的买卖,别人的地盘不要碰!但这次你们的人运了三袋白米进来,又大摇大摆载着五瓮米酒出去!我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吗?」

    胡头儿道:「那是人家酒窖老板拜托,既然顺路,咱们的人回程没收半分钱!」「哼!回程有没有收钱,你自己心里有数!」钟堂镖道:「上个月咱们的人运了十包小麦到德胜面馆,赵老板请咱们回头时顺道将两把面条送回去给粮行,那么一点小东西不算钱却又不便拒绝,我的人带着出来却被你们拦住毒打!这件事,你该不会忘记吧!」

    胡头儿笑道:「可是你的人到最后都承认回程收了钱!」钟堂镖勃然怒道:「那是屈打成招呀!胡天南,你怎能如此霸道!」胡头儿听了不怒反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做霸道?大伙儿上,把这群不识相的家伙都给我重重的打!」话一说完,双方人马抄起家伙大打出手,古剑三人为了继续混迹在德胜门苦力中,不得不拿着扁担加入战团,假装很认真,却是打不到对方!三人一般心思,这场纷争理亏的是胡天南,一点都不想帮他忙。
  
  眼见双方僵持,胡天南拔出长剑正要亲自上场,横地里忽尔冒出一个满头乱发的壮汉,朝着他连挥三棍,一棍快过一棍,迅猛已极!别说招架,胡天南就连对方怎么出手都没能瞧清楚已是人倒剑落,胸口、手臂和大腿疼痛欲裂,更吓得心胆俱碎!待他回过神来,带来的弟兄也已全部倒下!钟堂镖来到身前,低着头对他说:「现在还有霸道吗?」胡天南摇头不语!钟堂镖道:「我叫五儿只用三分力,下次再来,就是断手断脚,滚吧!」胡天南吐出一口鲜血,缓缓爬起,带着众人狼狈离去。
  
  三人回到小角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裴问雪道:「我的左臂烫辣辣的,到现在还有些疼呢?」古剑道:「我的大腿恐怕有些瘀青!」朱尔雅笑道:「三分力也不轻,大家都有点小伤,我身上有疗伤圣药藏青白膏,又怕咱们擦药后好得太快,反倒让人起疑!」裴问雪道:「涂药难免有味道,还是别用的好,咱们既然要混在苦力堆中,就得跟别人伤得一样重,否则岂不白挨了这几棍?」

    朱尔雅道:「正是!不过苦力堆里竟有如此好手,真让人料想不到!」裴问雪道:「这个叫五儿的外表看来有些痴癫,棍法看似极其简单,竟有如此威力!」朱尔雅道:「这棍法刚劲猛疾,看似属少林一脉,但少林棍法我见过不少,却从没瞧过这几招!」

    「这的确是少林的棍法,使棍的人叫张五儿,十多年前还是少林寺伙房负责加柴生火的弟子。」古剑道:「我七岁进少林学艺时,他已经是二十来岁的大人!众人笑他愚痴,练了十几年还是少林棍法基本十一式!」裴问雪道:「少林一百零八绝技,光棍法就有二十一套,怎么没听过什么『基本十一式』?」

    古剑道:「这套棍法不但排不进去,甚至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但就像青城派的『逐鹿剑法』,变化粗浅,却是所有高深武学的基础。大家笑他笨,不求长进,罗汉堂长老明真禅师却说:『别看他傻傻的练,说不定哪天熟极而精进,融会致贯通,即使简单的招式,也能发出不可思议的威力!』」朱尔雅道:「也许正因痴愚,才能有如此毅力反复苦练,倒是不可小觑!」今天的差事落空,恐怕又不能吃饱,三人当作一场修炼,体会市井凡夫辛苦忙碌,只为一餐饱食之苦。
  
  就这么有一餐没一餐的过了几天,九月初二,果真有花子上门,这差事确实不受欢迎,负责分派工作的老苦力周哥一下子就推给三人道:「算你们命好!刚来就有好差事。跟着这位爷走吧!」朱尔雅道:「多谢周大哥!多谢大爷赏饭,咱们一定卖力!」三人跟着花子上了一辆马车,一路往北行去。古剑观察这两个花子,按净帮的规矩,一般花子只能穿黑衣,衣色愈浅身分愈高,鹰头则一律纯白,这两人分别穿着浅灰色和淡黄色的衣衫,看来也略有武艺修为,不是一般小喽啰。朱尔雅几次试探对方,只换来一阵白眼。
  
  车上放着一具棺材,尺寸比一般的棺材还小一些,两边各挖了一个通气小孔,散出一点酒香肉味。古剑心想:「这帮人不知打什么主意?用这棺木既重又晦气,何不用一般木箱装菜?」裴问雪却注意到这口棺木的一端刻上一个「幽」字,净帮十三鹰——「天风狂雪,荒山寂冷,幽渺幻苍穹」,看来这两个花子多半是排行第九的「幽鹰」李渊河旗下。
  
  马车走不到一个时辰,在一座树林外停了下来,剩下的山路须由三人轮替抬棺。此时天空正飘着细雨,山路蜿蜒湿滑,抬着近两百斤的棺木实不算轻松写意。三人担心被识破,不敢施以内力,花子们却是声声催促,颐指气使,怒喝斥骂毫不留情!原来花子与苦力虽同是出身贫困,但两者的选择截然不同,当苦力的鄙视花子,当花子的亦不喜欢苦力,逮着机会,岂有不趁势折磨之理!
  
  山路愈往上行愈是崎岖,走在前头的裴问雪目光被远方铁壁银山上的几座塔林吸引,竟未留意道路上的一个小坑,不慎踩空,一个踉跄,灰衫花子勃然大怒,拿着木条又打又骂:「你搞什么?万一摔坏了里面的东西,赔得起吗?……」朱、古二人几欲出手,却被裴问雪的眼色所止,但这花子似乎蓄意挑衅,一打便不停手。古剑心一横,偷偷折下身旁树枝,劲射而出!
  
  灰衫花子手心一阵刺痛,翻掌一看,竟已血流如注,心情立即由愠怒转为惶惑!只凭一截小小枯枝,就能刺穿他的手掌,显然出手之人武艺高得难以想像。颤声问道:「这……是谁打的?」既然瞒不住了,朱尔雅正欲出手制人,背后却有一苍劲的声音应道:「是我!」现身之人,竟是狐九败!
  
  这两名花子没见过狐九败,黄衣花子道:「你是谁?」狐九败道:「你们还不配知道!」话方说完一挥手,两人立即昏倒在地。对着古剑责道:「你怎么如此轻易被激怒?」朱尔雅道:「前辈莫要怪他,方才晚辈也差点要杀人;毕竟自己忍辱容易,看到同伴受到委屈却是不易忍受!」狐九败不以为然道:「古剑啊!不能控制情绪,怎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古剑惊道:「前辈!您认出我啦?」朱尔雅道:「狐前辈的眼力天下第一,我们当然瞒不住!」转身恭谨道:「多谢前辈仗义相助!否则这次真要麻烦!」狐九败道:「我从不仗义助人,这次会帮你们,是因为我也要人帮忙。」裴问雪道:「前辈请说!」狐九败道:「先把这棺木里的东西倒下山沟!」三人依言将棺木抬到不远处的山沟旁,将里头的菜、肉、酒、水和干粮全部倒掉。
  
  东西全扔,这时才发现,这木箱要比一般真正的棺木还薄一些,为了让里面的菜肉不被闷坏,里面放了一缸的冰块,左右各刺了一个通气孔。狐九败道:「很好!还算宽敞。」说完竟曲身躺进箱内!三人俱惊!朱尔雅问道:「前辈!您这是……」狐九败起身道:「我和你们一样,也想进山洞瞧瞧壁画。」

    「什么壁画?」三人露出一脸的疑惑,等着狐九败说清楚。狐九败笑问道:「你们谁瞧过净帮的鹰头使剑?」裴问雪住京城,附近常有净帮踪迹;而朱尔雅游历广,古剑更曾与天鹰魏进忠交过手,是以三人都点了头。狐九败道:「谁能说说他们的剑法特色为何?」

    朱尔雅道:「在下分别瞧过『雪鹰』萧云、『苍鹰』钱冷杉和『幻鹰』张展明的剑法,三人剑招不同,甚至剑风相异,却都同样的奇诡狠辣。当中确有不少奇招妙剑,可惜无法一贯,招与招之接续亦难浑成连绵,似乎他们对自己所练的剑招,还做不到彻底的深悟!」

    狐九败点头道:「不愧是莫愁庄的剑钵,见识广,观察也细微;总而言之,他们所学的剑法极为高明,却未能完全体悟,每个人的剑法也有诸多不同,难不成在他们闭关习武的山洞里,有十三个世外高人?」裴问雪道:「是以前辈猜测洞内有绝世高手留下的剑谱或壁画,剑法虽高明,但因无人引导,任人各自挑选合适的剑法自行悟练,最后的结果自然有所不同。」

    古剑道:「这十三鹰能成为花子头,想必都是聪明人,但因根基不足,看图悟剑,再高明的剑法,也只能吸收十之一二。」狐九败笑道:「你们就不同了!以你们的修为,要悟通剑谱不难,从这洞中学得几招妙剑融入自己的剑法之中,明年的二次试剑,便不愁没有新意。说老实话吧!你们三人千方百计的想进洞,不也是为了里面的壁画吗?」原来狐九败误以为他们进洞之目的是为了习剑,三人不便把真话说清楚,只能回以尴尬的一笑。
  
  狐九败道:「还没找到洞穴之前,这两个花子还不能死。我给他们点的昏穴不重,很快就会醒来,你们应知该如何应付,我先进去!」说着提剑在身旁一颗大石刻上「欺人者死」四字,躺了进去,把盖子拉上。果然过了不久,花子先后醒来,灰衫花子来回张望几次,问道:「那老头呢?」朱尔雅道:「老……英雄暂时离开。」他装出害怕的模样。
  
  黄衫花子笑道:「别骗我!走了就走了,哪有什么暂时离开?……」刚说完瞧见石上的刻字,问道:「这是什么字?」朱尔雅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道:「我只认得最后一个字,好像是死人的『死』。」两名花子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四处张望,却又看不到人,便催促着三人道:「抬起来,快走!」虽然半信半疑,终究不敢再造次。
  
  走了几里路,来到一条罕无人烟的山溪,在花子领路下,三人抬棺溯溪而上,来到一个瀑布前停下,灰衫花子不断回头搜寻,黄衫花子道:「不用找了!那老头就算跟到这里,也找不到洞口。」说完拿出木塞与破布封住气孔,带人穿越水瀑,这山壁内凹,瀑布后仍有一潭水,走在前头的黄衫花子忽然潜了下去,三人还在犹豫,在后头压阵的灰衫花子道:「别怀疑,快跟着下去!」

    三人跟着潜入水中,黄衫花子朝着一个长满水草的石壁游去,竟从水草之中穿越过去!三人游近细看,原来水草后有一个洞穴!这个埋在水中的洞口果真隐密至极,若非亲眼瞧着人从这里钻过去,怎么也找不到入口。入洞后往上升行,走了两、三丈浮出水面,地上留有许多火把火石,黄衫花子点起火把,又继续走。

    这个洞约四尺宽高,须弯腰而行,抬着棺木并不好走,两名花子以为只要进了洞便不怕外人跟踪,恶态复萌对着三人又打又骂!三人还想再忍一下,棺内的狐九败却叫道:「我说欺人者死,你们还在等什么?快把这两个杂碎给杀了!」两个花子大惊失色,拔腿欲跑,朱尔雅随意拾起地上碎石扔出,二人应声而倒,两脚腿骨均已断裂。
  
  狐九败掀盖起身骂道:「杀个人有这么难吗?你们到底犹豫什么?」朱尔雅道:「这个长洞不知还有多远,我们有些担心后面不知有无机关陷阱?」狐九败道:「此洞如此隐密,已无须另设陷阱;就算有,凭我们四个人还怕破解不了?」朱尔雅道:「前辈教训得是。」说完走到两名花子跟前。
  
  黄衫花子颤声问道:「你们究竟是谁?」朱尔雅笑道:「在下朱尔雅,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裴问雪及古剑,那位老英雄姓狐,大名九败。」说完双手一扭,已将二人颈椎扭断,这二人死前双目圆睁,也不知是否因为听到这几个名字之后,过度惊吓!三人将两具尸体往回拉出水潭外,弃置在隐密的草丛中,回来时狐九败已先走了!三人相视一笑,这位老前辈还真急着想瞧「剑谱壁画」。
  
  三人继续抬棺前行,坑道深长,步行逾里,尽头处稍宽阔,角落处另有一坑,约莫七、八尺宽,坑旁则是挖出来的土堆,探头一望,这个坑颇深,竟然横七竖八叠着几具尸体!原来一般抬箱的苦力都在这里被人做掉!三人心生义愤,都觉得这帮花子太狠,这些鹰头,死有余辜。
  
  再往前隧道又变窄,走了百来步,上方七尺处有个二尺见宽的石洞,裴问雪先跳上去,再请二人将空棺垂直上送,三人一接一送,人棺均钻跃上去,里头却是一巨大石室,圆顶方墙,两侧墙壁与地板均以光滑的石条叠铺而成,石壁光滑,无任何壁画文字,深达十丈,宽、高均近三丈,爬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平台,约莫有一尺高、两丈宽及六丈长,深邃幽暗,弥漫着一股阴森鬼魅之气!裴问雪道:「这是地宫。」「地宫?」古剑与朱尔雅同表疑惑。
  
  裴问雪道:「『地宫』便是摆放帝王棺木之处。」朱尔雅道:「难怪花子要用棺木装食物,以棺对棺才能去晦气。」石室的一侧有个走道,各室的石门均已开启,裴问雪领路穿过数丈长的窄隧道,来到另一间深度相同宽度略窄的石室,与东殿相同,里头的陪葬物品早已被盗一空,只有三个汉白玉宝座因过于厚重难以搬运,空荡荡摆在深长的中殿尾端。
  
  接着穿过另一个窄隧道,又是一间较大的石室,一样留有一个平台和方洞,裴问雪点头道:「果然两个金井都被打通,难怪不闷。」古剑道:「什么是『金井』?」裴问雪道:「这个平台叫『棺床』,是放置棺木的地方,棺床中央留洞,是让棺木摆下去后能接地气,乃整个地宫唯一与土地相连之处,金井的位置即龙穴之所在。」朱尔雅道:「怎么不见半具棺木?」

    裴问雪道:「这里是右配殿,方才进来的地方是左配殿,分别代表紫禁城里的东、西六宫,象征妃嫔殉葬之处;但实际上只有皇后能与皇帝同葬在后殿。」说着走回中间的石室,取出指南针,转身朝北道:「这是长陵,坐北朝南,此为中殿,咱们左侧是西殿,右侧是东殿,后方是前殿,前方为后殿,安置成祖皇帝及两位皇后之棺木。」说毕带着二人抬着木棺往后殿走去,果然见到了三具朱红棺椁。

    巨室内三具棺木被人移至一角,棺床上却放着一个大铁笼,钢条粗厚,长两丈宽四丈。左侧摆上一个三层木架,每层可横放五具棺木,下层已放上三具棺木,中层及上层各有两具,三人将空棺摆在第二层第四个位置,架上已经写着一个「幽」字。狐九败早就站在一旁,定睛瞧着铁笼,过了许久,才转头向三人道:「没有壁画,没有剑谱,却留下一个大铁笼!这是什么道理?」

    三人齐摇头,朱尔雅道:「前辈若想一探究竟,恐怕得先找个藏身之处。」狐九败道:「不用找了!这个鬼墓值钱的东西都被洗盗一空,什么都没有,要藏起来,唯有跳进棺木里面。动手吧!」他们将下层三具棺木里的食物取出倾倒在墓外的埋尸坑上,再铲一些黄土覆盖,刚回来便听见东殿有声响,立即跃入棺内,合上棺盖。
  
  不多久陆续抬进来四口棺木,古剑凑近气孔,这一瞧猛然乍惊!眼前四个人并排而立,竟是萧乘龙、刘易风、金克成以及锦衣卫指挥使狐知秋!但见金克成道:「您说赤帮的头子紫微星,真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狐知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光却盯着那三具红棺瞧,这几个魔头或许是平日亏心事做得太多,总觉得在先皇尸骨旁说话不太自在,狐头儿一个眼色,带着三人退回中殿说话。狐、朱、裴三人拉长耳朵,也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
  
  来到中殿,萧乘龙四处张望了一下,才说:「这是净帮鹰头亲口说的,应该错不了!」金克成道:「这两个帮派作风南辕北辙,什么时候凑成一块?」刘易风道:「萧佥事没说错,确有许多蛛丝马迹,令人不得不怀疑净帮之成立与茁壮,与紫微星脱离不了关系。」萧乘龙道:「这帮花子颇有实战经验,离京师又近,若真为赤帮所用,对朝廷的威胁恐怕不小?」金克成道:「既然如此,你给那鹰头多少好处?他肯透露这些?」

    萧乘龙道:「这些鹰头四处屠寨,固然抢了不少金银财宝,但毕竟是刀头淌血的辛苦买卖,更难见容于江湖;若能进宫当个有权有势的太监,不仅可以安逸的作威作福,捞得之钱财只多不少。我只告诉他们,明年宫里遴选太监,咱们指挥使可是考官之一,若肯合作,定有肥缺可占;否则就算花再多的银两疏通,也别想进宫。」金克成道:「怎么轰动绿林的十三鹰也这么没胆?稍微糊弄一下,便什么都招!」

    萧乘龙道:「我怕被他们骗,依照指挥使的指示分别找了三个鹰头,其中一人倒不愿出卖龙头,但另两人说得既干脆又仔细,对照起来也完全相符,原来这龙头喜怒无常,十三鹰对他害怕多于尊敬,如今翅膀硬了,能借咱们的手除去,岂不更美!」刘易风道:「你说有一人不肯泄露半句,如何处置?」

    萧乘龙道:「还不能杀,否则紫微星必将有所警觉;只好让他服下子午夺魂丹,若敢走漏半句,保证下个月拿不到解药。这十三鹰个个阴鸷,咱们运气差,碰到一个稍有义气的,但说要拿自己的性命来保全他人,却是万万办不到!」刘易风道:「指挥使大人果然深谋远虑!可有问出来那紫微星的长相如何?」

    萧乘龙摇头道:「他们说紫微星每年出现都戴着面具,连声音语调也装得阴阳怪气。大人是要咱们先埋伏,等他现身之后再一举生擒吗?」狐知秋道:「怎么生擒?此人武功不在我之下,再加上十三鹰,咱们占得到便宜吗?」萧乘龙、刘易风摇头,认为不值得冒这个险,只有金克成跃跃欲试。
  
  狐知秋道:「这紫微星虽然狡猾谨慎,但我们查了这么久,少说也有七、八分把握,大家再仔细瞧瞧,总该有些蛛丝马迹!」刘易风道:「我看八九不离十,这紫微星必是那朱未央;如果今日得以证实,立即面圣请出大军抄他全家!」狐知秋摇头道:「如果真是此人,还得从长计议。莫愁庄狡兔三窟,大军抄家可是下下之策,人还没到,早就跑得不见人影,还给他们一个『官逼民反』的借口,趁势揭竿而起。」

    金克成道:「咱们四人加上牟副指,再多带几名千户,悄悄南下,杀他个措手不及!」狐知秋依旧摇头道:「牟谦走了,谁来保护圣上?莫愁庄高手如云,朱未央武功不在我之下,你们三人联手恐怕连一个朱尔雅都对付不了,到底谁杀谁?再说你以为他们留在本卫的暗桩只有王遂野一人吗?悄悄南下,谈何容易?……咦!有人来了!快进去!」说到一半忽闻声响,四人立马奔回后殿,跳入棺内。
  
  过不多久,先后抬来两具棺木,负责运送的人知道此处绝非吉地,匆匆离去。十三具棺木全数到齐,深邃幽暗的地宫,又恢复一片死寂。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众鹰头陆续来到,古剑只识得曾交过手的魏进忠,手上的宝剑也不陌生,正是他早先走镖所失的「龙吟宝剑」。
  
  这帮人将室内的长明灯全数点亮,聚在一起彼此夸耀战功,都说今年南征北讨,又清了几个山寨,砍了什么大寨主……正说到兴头处,听见东殿声响,人人闭嘴,立即恢复宁静。裴问雪等人心想:「神秘的主使者终于到了!」先出现在门口的却仍是一具棺木,经过之处人人后退三步,手握剑柄,目不转睛瞧着抬棺之人小心翼翼将棺木放入大铁笼内,扣上大锁。鹰头们才刚吁了一口气,突然冒出一个蒙面之人,一剑攻向站在前头的魏进忠!
  
  这蒙面客招招精准迅捷,一出剑就让他的对手连招架都感到十分吃力,他却似轻松写意,二十来招后开口说道:「进忠这次剑法进步不少,更加狠绝偏奇了;只是有部分招式连贯不足,难免滞慢了些。」说完剑尖已在对手肩上轻轻滑过,紧接着剑锋一转,又削向旁边另一位鹰头;而魏进忠但觉左肩凉风掠过,低头一看,却无任何剑痕。他佩服不已,恭身一福道:「多谢『龙头』指点,进忠受益匪浅!」

    第二位试了十几招,龙头又说道:「不行!不行!周骏你一味求狠求快,却失之于乱,若遇真正的高手,拖不了几招!」话未说完,已将他头发削去几根,又找上另一位鹰头。这个蒙着脸的龙头就这样一个紧接着一个试招,他剑法博杂,一边试招一边压着嗓门指点优劣;往往只须小试几招,便能一针见血的道出他们剑法不足之处,看来此人对于剑术一艺,已达融会贯通炉火纯青之境。
  
  十三鹰试招完纷表敬服,赞颂之词充溢不止,蒙面人却忽尔冷然道:「你们嘴上都说服气,当真是打从心底尊我服我,绝无二意?」鹰头们从未见过龙头如此严厉,先一阵愕然,继而纷纷表态效忠,魏进忠忽然跪地喊道:「龙头大哥对咱的恩情比父母还高,若不是您,进忠今日还是个人见人欺的小小花子!岂有今日?若敢忘恩负义,天地不容!」他这么一跪,其他鹰头也赶紧跟进,又跪又拜又讨欢。
  
  但见龙头的一双眼睛,始终不减锋锐,冷然说道:「你们的师父快醒了,练剑吧!」说完拂袖而去。古剑听不到声音,却留意到这个蒙脸龙头眼神中散发的光芒,似乎与朱未央有几分相似。但转念又想:「这怎么可能?像朱庄主如此高义之人,怎么可能与净帮有什么瓜葛?」

    蒙面人匆匆来去,地宫又恢复宁静,仔细一听,阵阵喘息声竟从铁笼里的棺木中传了出来!愈来愈重,愈来愈急……忽然一声爆响,棺盖重重飞起,一个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之人拔身而起,指东打西,疯狂挥舞手中之剑,凌乱诡奇中隐藏莫大威力!这时十三鹰各自舞起剑招,但见笼中怪人长剑急舞,又闪又攻,时避时欺,好似一人独斗十三鹰。这十三个人剑招各不相同,与一般正统剑法相较,颇为奇邪;但在这怪人眼中,所有的奇招均无特异之处,不但快得难以想像,更剑剑精准,直攻要害。
  
  原来「龙头」只是引路之人,净帮十三鹰的剑法全习自于这个怪人!他只要稍加刺激,便会使出源源不绝的剑招。而这怪人只演不教,任凭十三鹰各自领悟。十三个人个性相异,喜好不同,对个别招式的领悟不一,所选的剑招自不可能一致。因此十三人向同一人学剑,却学成十三套剑法。近五年来,他们每年进洞一次,便是向这狂怪之人学习。这人剑法变化层出不穷,好似永远挖掘不完的宝库,再加上「龙头」的适时提点,每次出洞,剑法都能有明显精进。
  
  使完一套,十三鹰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勤练多时的剑招,被人摧枯拉朽的压制,若认真融入其中,便会觉得好似被人狂砍了十来剑般的疲累。此时有人退步沉思,也有人继续出剑,自己的剑招使完,就将今年以来,所遇对手的各式怪招一一使出;其中竟也掺杂着许多试剑大会中出现过的剑法,甚至不乏「寻龙」、「却乱」、「无常」等剑法,虽不完整,也未必领悟精髓,但凭着七、八分的相似,倒也颇为唬人。
  
  然而不管使什么高深剑招,这怪人仍不经思索,直接破解。藏在棺木里面的朱、裴、古三人,眼睁睁瞧着自己苦练多年的剑招,被一个默默无闻之人轻描淡写的破解,心中的震撼难以言喻,多瞧几招,竟也不自觉的冷汗直冒,真想出来真刀实剑比试一场!然而比他们更按捺不住的大有人在,忽然「砰」的一声,狐九败跳棺而出,一把将魏进忠的龙吟剑抢在手上,猛一用劲,对着门锁斫去,不少花子大喊:「不要!」但此时还有谁能阻止他?门打开狐九败直冲进去,长剑狂响,两人已翻天覆地的斗将起来!
  
  不愧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狐九败精气之沉雄稳厚,出剑之迅捷狠准,应招之细致精妙,变招之繁复机巧,都已臻化境。他将所学所创的种种惊世骇俗之剑法使将开来,招招均有劈山裂石之势!原本就保持距离的净帮众鹰,不觉间又退了几步!
  
  短短的百招之内,狐九败不但使上了他自创的五套惊动江湖的顶尖剑法,就连多年不用的「寻龙剑法」也被逼使出来!他毫无保留的使尽毕生所学,然而出人意料,无论他怎么变招,这个怪人却都能应对得极快极巧,仿佛早已摸熟这些剑法,又似乎这天下第一的剑招,对他而言也不过稀松平常。敌人的身手动无常则,剑法飘忽难测,即使是狐九败,也不禁愈打愈是发毛!莫非是地宫里的幽魂附身,使剑似鬼不似人?
  
  「史无涯!还我爹娘的命来!」嘶吼之声从另一具木棺内传出,棺盖重重掀起,跃起之人冲入铁笼,持剑朝着怪人狂杀猛斫,竟是向四海!他口中喊出的名字,更令人为之一惊!狐九败退到一旁观战,向四海所使的剑招并非家传的「沧浪剑法」,以左手使剑,出招狂野随兴、多变多奇,像极了「化身剑法」……

    打从当年的大洪山惨案起,向四海便立誓要手刃仇人!他想起父亲说过:「能击败『化身剑法』的,唯有『化身剑法』。」养好伤回到沧浪亭,第一件事便是找出剑谱日夜苦练。他的左手并未断去,且灵巧不输右手,便用左手学此剑招,对于史无涯的恨意使他能吃任何的苦,苦练十年终于成剑,遍行四海,苦觅仇人。
  
  向四海不想让人知道他练了江湖上最邪门的一套剑法,遂挑了一柄短剑,连剑带鞘以左手反持,平日用长长的袖子遮住,一般纷争,以他右手的「沧浪剑法」已足够应付,是以行走江湖数年,无人知道他也练成了这套骇人的剑法!但见他变招愈来愈快,身如一阵阵狂风,剑似一道道闪电,总自意想不到的地方起手,从令人惊异的角度穿出,左手使剑本来就多了一分诡谲,「化身剑法」练到这种境地,更让人打从心底感到一阵恐怖!
  
  然而无论他把剑招催得多快多奇!他的大敌始终从容以对,犹如师父在教徒儿习剑,每一招每一式都了然于胸,甚至似能早早预测对手往后几招的变化走向,或堵或逼或解或破,竟是一派轻松!使剑至此,除了史无涯还有谁?苦修多年的剑法却被对手一一封死,此刻向四海内心的郁积愤懑多到无以复加,眼露凶光,脸色时红时白,莫非也要成疯成魔?却在这个时候,第三具棺盖破空飞起,这回跳出来的,竟是裴友琴!




第二十二章 无涯

  向四海学成「化身剑法」一直不敢用,然而试剑大会观剑之后,却不知不觉勾起一股试招的欲望,剑法练到这等地步,能试剑的对手屈指可数,第一个便想到裴友琴。当年此人以其极为柔韧的「秋水剑法」,将史无涯逼狂至癫,唯有顺利击败此人,才足以证明自己「化身剑法」的火候,已远远超越当年的史无涯。
  
  向四海直奔胭脂胡同说明来意,直把裴友琴吓了一跳,然而当年试剑大会的那场比试虽然错不在他,却有一种「伯仁因我而死」的遗憾令之耿耿于怀,怎肯再重蹈覆辙?说什么也不肯交手。而胭脂胡同人多眼杂,这种惊天动地的比试难以默默进行,裴友琴不肯出城比试,向四海也无可奈何,索性在裴家住了下来,慢慢劝说。
  
  耗了多日,裴友琴始终态度坚定,这时却忽然接到朱未央的飞鸽传书,说莫愁庄探得消息:狐知秋等人也打算进入净帮秘洞,三位年轻剑钵恐有危险!事到如今,裴友琴不得不出城,向四海大喜在望,心想:「出了此城,比试与否可由不得你!」岂有不跟之理?两人略施小计,查得净帮隐秘,躲进棺木之中,也进来了。
  
  向四海与史无涯自小相熟,然而在史无涯的脑海除了一点似曾相识外,却想不起其他!反倒是裴友琴这张脸、这把剑、这套剑招夜夜在他梦中出现,史无涯双眼直射精光,剑气更盛!裴友琴这二十年来仍日日习剑,火候更上一层,「秋水剑法」看起来愈单纯境界愈高,他的剑招若一招一式拆解来看,似乎比裴问雪的更加平凡,但组合起来,却有着更深的变化。
  
  「化身剑法」也跟着转变!舍繁复就清简,离偏奇就直正,就像是另一套的「秋水剑法」,只是更快了一点点。裴友琴的「秋水剑法」流畅浑圆,已是少见的快,史无涯虽然只快了一点点,然而可怕的是他能预测对方接下来的剑招,一招差了一点,数十招之后便渐渐分出了高下!
  
  这个对手不但能随意转换剑风,而且快如鬼魅准如神仙,裴友琴再怎么镇定冷静,也不免渐感慌紧!二十年前史无涯的剑法狂快凌厉,但他没有怕过,这回却有股寒意在心底冒起:「鬼之舞剑,非人可挡!」正当裴友琴被逼至笼中角隅,向四海再度跃入铁笼,挺剑攻向史无涯!一人剑藏慈心,无意伤人;另一人却是复仇心切,舍身狂攻,二人无法同心,也难以并力,史无涯应对自如,犹占上风。狐九败摇摇头,长剑拔起又插回!
  
  向四海以为他自重身分,不愿与人联手,急道:「别再讲什么身段!快来帮忙!」狐九败道:「你我三人对彼此剑法不够熟悉,心意难通,勉强联手,无法配合得天衣无缝,而此人的剑法有种灵性,任何一点迟疑滞慢,都可趁虚而入!」向四海道:「难不成江湖从此随他横行,无人能挡?」他一说话分心,胸口立即中招,所幸史无涯似无杀人之意,伤口不深,还对着他露齿而笑。
  
  「化身剑法」与「无常剑法」剑风相近,藏在棺内的古剑颇有启发,却也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恐惧!当他看到这个笑容,心中一震,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可怕的剑客,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而向四海却觉得受到羞辱,心中绝望,长剑舞得愈加急快,狂攻不守,这回只求同死,不想偷生。
  
  「痴人!傻子!你以为这是小孩子打架,肯拚命就会赢吗?」狐九败叹了口气,大声对着木棺喊道:「你们三个小朋友或许默契好一些,出来试试吧!」古剑与裴问雪、朱尔雅三人正当年少,早已跃跃欲试,此时豪气勃发,一跃而起,进入剑圈,裴友琴叮咛一句:「小心!」收剑跳离铁笼,向四海虽然跟着离开,却仍手握长剑靠在笼外一角,虎视眈眈。
  
  狐九败料得没错,三个少年剑客熟悉彼此的剑法,一开始便有极佳的默契。论修为比火候他们自然不及先前三人,却因配合巧妙大有加乘。史无涯试了几招,发现他们攻守明确相互呼应,眼神一亮,长剑来去如风狂快飘忽,双方互有攻守,却成缠局!
  
  应该装满食物的木棺,却接二连三的有高手从里面翻跳而出,十三鹰大感震惊之余,也多少有些不安,毕竟人杀多了总不免心虚多疑:「这些人进来,究竟是为了与疯师父较量,还是另有所图?」比试虽精彩,但总不如性命重要!于是有人开始悄悄往出口移动,狐九败等人全心观剑,最早发现的却是交手中的朱尔雅,大喊一声:「别让人走!」

    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分神,史无涯无孔不入的长剑焂忽而至,快剑强攻,三人阵式稍乱,狐九败堵住后殿出口道:「专心比剑!有我守着,半只麻雀也飞不走!」他将净帮众鹰说成麻雀,这帮人平日趾高气扬,听了心里自然不快活,这时却是乖乖留在原地,没人敢吭半句。
  
  三人心绪稍定,剑招愈显犀利;然而史无涯的剑法高明得令人骇然!三种剑法截然不同,他却能精准预测,不假思索的早一步出招,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怪招源源不绝,三剑合击威力极强,竟对他莫可奈何!向四海忽道:「史无涯,你从小就说要成为天下第一,如今果真无敌,得意了吧!当年你家穷困潦倒,三餐不济,我爹不但收留,还让你爹当上了沧浪亭的总管,更栽培你习练『化身剑法』,待你更胜亲儿,你怎能下得了手?
  
  「史无涯,难道这二十年来,你从没清醒?干了这等事,就算你逃避得了!你的亲人却躲不掉!你可知事发之后你爹自尽,你娘天天以泪洗脸,早已哭瞎!你可知晓?怎么从没想回家见亲娘?……」向四海仍说下去,更提了不少两人童年往事,希望他能猛然想起任何一件小事,便能乱其心绪,败死于三大剑钵之剑下!

    然而史无涯始终置若罔闻,倒是应该听不见的古剑,使剑突然不稳起来,面对这等对手,可不能失去半点专注,史无涯逮住一点空隙,几招将之逼到墙角,一剑正要刺上,古剑突然喊了一声:「阿诲!」古剑终于认了出来,说来难以置信,这个剑法如神似鬼的史无涯,竟是当年青城山上的傻子「阿诲」!
  
  二十年前大洪山第四次试剑大会,史无涯突然发了狂,杀了师亲,被众高手追杀至重伤坠崖,第一个发现他的,却是贝远遥。当时的史无涯不再激昂狂放,眼神空洞而无助,一脸的哀伤落寞!贝远遥说什么也补不了一剑,便把他藏了起来,带回青城山上,希望能慢慢化解其戾气,回复其心智。
  
  史无涯的病始终没能医好,但也不再发狂,忘却过往人事,身形变胖,更留下一头乱发和一脸杂须,一般人见到这个痴痴傻傻的汉子,压根不会与大洪山上技惊四座的史无涯起任何联想,若非在几年前一次偶发的状况下显露了功夫,或能平平安安的留在青城山上安度余生。
  
  贝远遥死后,带走阿诲之人拿给他一把剑,很快又把他的魔性激发出来,只要看到有人使剑,便会不由自主的狂舞手中长剑,招招高妙!于是他每年此时都会被带到此处「教」十三鹰使剑。史无涯早已忘了自己曾是史无涯,却对「阿诲」两字颇有感觉!听到古剑熟悉的叫声,「阿诲」听声辨人,稍愣一下,很快便认了出来,欣喜若狂的叫道:「阿剑!」却在此时背脊一凉,一把长剑从他后背刺入,向四海隔着铁笼伸手出剑,是以剑尖入肉三寸,并未穿透,但一送一抽,已血流不止!

    犹如一只受了伤的狮子,史无涯缓步走出铁笼,环顾四望,目光停留在向四海脸上,过了半晌,忽道:「您为何刺我?师父!」原来向四海的长相与父亲二十年前的样貌颇为相似,史无涯被刺了一剑,竟将他尘封二十年前的记忆唤了一些回来!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仍有更多的不复记忆,此时此刻的他思绪既朦胧又杂乱,仍不记得师父是死在自己手上,更浑然不知光阴已逝,师父怎么不会老?

    向四海愣了一下,说道:「师父和你试招啊!这回怎么如此不小心!站着别动,让为师瞧瞧伤口。」他露出诡异的微笑,边说边靠近。古剑突然挺剑拦在前面道:「阿诲不是坏人,您就放过他吧!」向四海脸色一变,但他压住怒气道:「我怎么会伤害自己的爱徒呢,快让开!」不管他怎么作眼色,古剑就是不肯移步,喊道:「阿诲你快走!爷爷和小宁都在找你呀!」

    这时向四海猝然出掌,古剑留神戒备于他左手之剑,全未料到对方会突然伸击右掌,他左掌急抬护住胸口却运气不及,但觉力道猛烈,身子顿时往后腾飞,眼见就要撞向墙壁,朱尔雅轻轻一拨,化解大半力道,古剑身子转向,接着砰砰两声,连撞两具空棺,棺内水酒破缸流出,却也借此消去冲力,幸无大碍。向四海并不罢休,怒叱一声:「想救他得先吃我一剑!」又挥剑攻向古剑,一出招便是极狂极险的「化身剑法」,竟欲在短时间内置他于死地。
  
  三位剑钵同进同出,自无眼睁睁看着古剑陷入危境之理!裴问雪挺剑加入古剑,助守不助攻,并不断劝说向四海停手,而朱尔雅却拉住史无涯的手道:「我带你去找他们!」话说完已不见身影。向四海见状更是使剑若狂,脱离二人纠缠,跟着追将过去!这回却换狐九败挡在面前,向四海一脸悲愤道:「连你也要管这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难道我错了?」狐九败道:「无论如何十恶不赦,既然练成了这等剑法,就不该死于暗算!」

    向四海仰天而笑道:「原来如此!你输得不甘心,所以不想让他死,以便有朝一日讨回颜面!」狐九败道:「狐某输得心服口服!然而你出身名门,江湖上人称『大侠』,怎么今日竟会用如此伎俩求胜?」向四海苦笑道:「你看不出来吗?无论我怎么苦练,但若凭真本事,今生今世已无杀他的机会!血海深仇,难不成就这么算了?」狐九败道:「这种恨意,可以让你日夜苦练,令你的剑充满暴烈的杀气!却无法达到剑法的最高境界!」

    向四海哈哈狂笑道:「照你这么说,那个疯子所使的剑法岂不更加疯狂,又是什么境界?」狐九败摇头道:「史无涯人虽疯癫,剑法却快而不狂,反倒出奇冷静,看不出任何惊、乱、嗔、恨。一般人总有七情六欲,使起剑来不免瞻前顾后,你一心复仇,我一心求胜,自然会有压力或牵挂,做不到真正的平常心;而他却因忘却尘俗,比剑成了单纯的游戏,心思如婴儿般纯净,感觉却敏锐至极!」

    裴问雪道:「难怪总觉得无论怎么出剑,他都能比我们快一步回应,好像早已熟悉你我的剑法,能预知剑招走势。」狐九败道:「何谓快剑?手快加上心快,手快易练,心快难修。每次出招变招之前,须对彼此剑势变化做出种种估量计算才能精准出剑,这种估算的过程看似简单其实十分复杂,往往求快就难求准;可是『化身剑法』练到最高境界,心念纯净,只剩下极为精准的直觉,以这种直觉使剑毫无迟疑,自然比我们快得多!能把剑练到这种地步,就算双眼两耳都蒙塞起来,也能打败任何人!」

    古剑道:「更可怕的是:无论咱们的剑招多么怪,他都能马上破解!」狐九败道:「一般人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创出一套好剑法!你我算是别具天赋,几年便出一套,可是这个人却是随时随地在另创新招!对他而言,任何奇招妙剑都有趣极了,岂有惧怕之理?」说到这里叹一口长气,忽然转身迳自走出后殿,却还自言自语的说:「前面九次虽败剑,但总知道该如何精进及超越,下次再讨回来!唯独这次,竟找不到他任何弱点,也不知道要再练什么鬼招才能取胜,莫非我真老了?莫非也要变成疯子才能练到这等境界?就算也疯了,能像他一样疯得恰到好处吗?就算是吧!那也不过平手啊!……」语气中,似有无比的落寞。
  
  听着狐九败的声音逐渐消失,向四海长叹一声,紧握长剑,也跟着离去。沉寂片刻,裴友琴笑道:「狐大人,你们可以出来啦!」话方说完四具棺木立即弹开,狐知秋等人跳了出来,众鹰头又是一阵惊愕!裴友琴笑道:「你们兄弟俩真奇怪,明明发现了彼此,却连个招呼都不打!」狐知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的事,岂是外人所能理解?倒是你们,费尽心思进来地宫,只是为了找个疯子比剑吗?」

    裴友琴摇头道:「是年轻人侠义心性想替武林除害。」狐知秋笑道:「您所说的武林之害,是指我等四人吗?」裴友琴笑道:「依在下多年的观察,狐指挥使并非残酷嗜杀之人,只是近几年赤帮势盛,与厂卫缠斗不休,再加上宫廷斗争也须小心应对,阁下分身乏术,对下属的约束不免有些轻忽,就算我们有本事杀了您,也没把握换个人之后会比较好!」狐知秋道:「如果不是我们,莫非是这十三只麻雀?」

    得知自己已经成为百剑门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十三鹰无不大为紧张!但出口已被裴、古三人堵住,真有翅膀也飞不出去!天鹰魏进忠露出一脸恭敬说道:「裴大盟主,您爱说笑!咱们净帮向来所作所为就是在替武林除害,怎么会变武林之害呢?」裴友琴道:「这些年来,究竟做了什么事,杀死多少罪不至死之人,不用裴某多说,你们自己比谁都清楚。」他语调平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凛然正气,净帮十三鹰面露惶恐,你看我、我看你,竟都不敢开口争辩!
  
  裴友琴又对着孤知秋道:「他们在你眼里,现在都是麻雀;但听说宫里明年就要选募太监,这十三个人如今有财有势进宫不难,照他们这些手段,恐怕有人很快就可以爬上司礼监或秉笔监,先厂后卫,到时连您都得听命于他们,不但是鹰,还是鹰王。」狐知秋笑道:「能当上东厂头子的,多少有一些厉害的手段,但还不至于像他们如此残忍嗜杀;再说不懂武功的司礼或秉笔,对狐某尚有三分尊重,就怕这些人功夫愈练愈强,难保哪天不把狐某看在眼里,留下这些人,确有后患!」

    话方说完又见魏进忠第一个下跪道:「我魏进忠对天发誓,今日若能侥幸不死,日后必定痛改前非,绝不滥杀无辜!若蒙获选入宫,必谨记各位不杀之恩,无论升至什么职位,定对狐头儿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若有违此誓,叫我生生世世永为花子,沦落街头!」众鹰头见状,也赶紧下跪,抢着发下毒誓,盼能保住性命!
  
  就在这时,忽闻嘎嘎声响,似为石门转动的声音!狐知秋脸色巨变,立即冲出,众人跟着走,来到中殿却发现通往东、西两殿的石门已被关闭,金克成用劲推送东殿石门,竟纹风不动!取油灯一照,门缝的宽度过指不过掌,厚重的石门背面嵌着一条粗逾手臂的铁棍。魏进忠拔出宝剑,由上而下重劈了几次,只觉钢材坚韧无比,全然无伤!
  
  狐知秋道:「没用的!人家铁了心不让咱们出去,岂能让你轻易开启?就算这扇门有办法打开,金井之后的隧道也能施放蛇蝎或沿途洒毒,总之有太多方法阻止咱们出去!」话说完几名鹰头摇着头从西殿回来,一脸绝望,显然情况相同。魏进忠道:「究竟是谁如此狠毒?此洞如此隐密,还有谁会知道咱们进来?莫非是……刚刚离去的那几个人?」狐知秋点头道:「说得更清楚些,狐九败、向四海及史无涯都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古剑道:「尔雅也不会,莫非就是龙头?」魏进忠摇头道:「他花了好大的心血培植咱们,岂有杀害之理?」狐知秋笑道:「不必争论,其实龙头就是朱未央,他与朱尔雅谁动手,有何分别?」此话一出众人俱感惊奇!鹰头们却纷纷摇头说不像:「龙头似乎高了一些、胖了一点!声音、表情及剑法无一相似。」

    狐知秋笑道:「鞋子垫高一点,衣服多塞两件,声音、举动及剑法全都可以伪装;若不是狐某早有定见,恐怕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裴问雪道:「狐大人如何料定是他?」狐知秋道:「方才授剑的过程你也瞧在眼里,显然此人对剑法的领悟已达炉火纯青融会贯通的境界。换作是你,做得到吗?」

    裴问雪摇头道:「问雪的历练不够,要达到这等火候,至少得再苦修十年!」狐知秋道:「放眼当今武林,有此等功力的,能有几人?」裴问雪道:「您和狐九败前辈、史无涯与向四海、明善大师与灰缨道长、朱伯父与家父。」狐知秋道:「这八个人中,有五个人在龙头出现时都躲在棺木中,只剩下明善、灰缨和朱未央有嫌疑;可是少林、武当的掌门人,会有兴趣把他们弄成杀人魔头吗?」

    这推论合情合理,然而裴友琴仍难接受,反问道:「既然朱兄花了极大的心血把他们训练成这个样子,又怎么舍得要他们在此陪葬?」狐知秋道:「裴大侠,容我请教,朱未央是否曾邀阁下加入他的『义军』?」裴友琴未置一词,也没有一点表情态度吐露。
  
  狐知秋笑道:「你不愿说谎言,又无意说实话,只好什么都不说。唉!被自己最信任的好友陷害,现在的心情,恐怕是既绝望又哀伤吧!」什么都没说,反而吐露得更多,这狐知秋不愧是锦衣卫头子,猜人心思的本领,恐怕不输他的剑法。裴友琴发了一会的愣,只有说道:「这里不是锦衣卫的天牢,别把人当罪犯审!无论如何,我相信不是他;万一真的是,唉……」

    「唉……」石门的另一端却也传来叹息声,果真是朱未央!叹道:「友琴,对不起!为了夺回王位,莫愁庄没什么不能牺牲!包括自己、亲人和挚友。」裴友琴脸色一变,道:「你当真决意起兵?」朱未央道:「君王无道黎民困苦,这番起义天时正好。莫愁庄苦心经营多年,人和却只差临门一脚!」裴友琴道:「莫愁庄早已是武林中人人尊崇的侠义之家,何需担忧人和?」

    朱未央道:「你我相交莫逆,奈何朱某几度诚心诚意提出邀请,你却始终无意襄助!连胭脂胡同都劝进不了,其他剑门看在眼里,愿意跟进者恐怕寥寥无几。如此一来声势大减,成败不免有变数!事到如今朱某无计可施,唯一的法子,只好让你们死于锦衣卫之手,以激起百剑门敌忾之心。」狐知秋道:「你还有净帮,以他们屠寨的狠劲,可抵数万大军!」

    朱未央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但后来发现这帮人谈不上军纪,见风转舵,名声又臭,让他们挂旗起义,我这义军不免名不副实,哪能吸引各路好汉?既然作用不大,不如拿来当诱饵。」众鹰头哗然,纷道:「你真是咱们的龙头?」朱未央道:「你们这帮人奸邪残恶极不可靠,若不清理,必留无穷后患!」这回却是用龙头的声音说话!
  
  众鹰头既惊且怒,向来脾气暴躁的雪鹰萧云骂道:「果真是龙头!你瞒了咱好久,真是个熊!说翻脸就……」话未说完,肚子上已多了一把剑!从背后插入前方穿出,萧云惊愕转头,出手之人竟是天鹰魏进忠!说道:「你怎能骂龙头?进忠能有今日全靠龙头提携,当年誓言效忠龙头,岂有反叛之理?」其余鹰头见状,也赶紧跟着纷表效忠绝无二意,只希望朱未央能改变心意,放一条活路。
  
  却又闻朱未央笑道:「狐指挥使,事到如今,是否可以跟我说是谁告诉你这个地方的?」狐知秋道:「或许你该先告诉我,到底是如何发现我们在找这个地方?」朱未央道:「七月十六,先后有三个鹰头被你们请进金仙洞,出洞时无不神色诡异,朱某不是傻子,稍一推敲,也猜到你们在谈什么。」

    狐知秋笑道:「那几天夺剑赛比得火热,想不到你还有闲暇监视我们!」朱未央道:「复位大业才是莫愁庄终极目标,岂可有一丝疏漏!」狐知秋道:「狐某输得心服口服,告诉你吧!当天除了山鹰彭冲之外,另两只鹰说得既干脆又仔细。」话未说完,苍鹰钱冷杉及风鹰周展鹏二人脸色苍白,面露恐惧之相!
  
  彭冲直喊冤道:「俺对您一片赤诚,虽然被骗进洞里,不该说的半句也没透露,您可放我出去吗?」朱未央道:「当年你们全都发下毒誓,说要誓死效忠,没想到一点威胁利诱就全变了!彭冲,你虽没出卖我,却也没效忠我,否则怎么没来跟我说明此事?」彭冲急道:「俺不敢!他们逼俺吞下毒药,没有解药,俺活不了太久!」

    朱未央道:「你们这帮阉人,不是忘恩负义便是贪生怕死!如今这群厂卫非死不可,即便放你出去,还是落得毒发身亡,倒不如留在此处。你们不都想当太监吗,躺在石棺里的朱棣可比现在这个朱翊钧强上百倍,伴他长眠,也算厚葬。」彭冲脸如死灰,终于明白多说无益!
  
  狐知秋笑道:「别浪费唇舌,你们在他眼中还不如裴大侠的一根指头呢!想求龙头放人,还不如劝他们加入赤帮!」朱未央道:「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友琴和我相知相惜二十余年,朱某真不希望会有这么一天!」这时候古剑忽道:「尔雅在吗?」他看不见朱未央说话,全靠裴问雪以唇语译解。
  
  「我在这里!」朱尔雅叫道:「问雪,请你告诉古剑:出此下策,绝非所愿!只要你们愿意,很快便能离开。」听完裴问雪的唇语转述,古剑没有回答,却问道:「阿诲还好吗?」朱尔雅道:「他没事!我不过点了他一个昏穴,现在躺在这边。」古剑道:「不能放走吗?」朱尔雅道:「谁知道他会不会再疯?这等功夫,若真发了狂,还有谁能制住他?你如此关心他一人,却不肯加入我们的义军,为千千万万在苛政之下劳苦困顿的黎民苍生而战!」

    古剑道:「如果我们今天仍不同意参与义军,是不是就出不去了?」朱尔雅道:「我们别无选择,若连你们都不肯共襄盛举,要如何号召其他的剑门及武林同道加入义军?」裴友琴道:「翻遍历朝史书,哪一次争王夺位改朝换代的战役,没有伴随着尸横遍野和数不尽的流离失所?我们父子岂能为了苟活几年而助你开启战端!」

    「你以为没有你们,莫愁庄就成不了事吗?」朱未央笑道:「狐指挥使,您调查莫愁庄十余年,最了解我们,不妨估量看看!」狐知秋道:「四大剑门一齐造反自然是最上策,登高一呼,少说也有七、八成的剑门及逾半的武林同道愿意相随;反观若裴、古两家都不愿意,胆敢跟着你作乱的剑门,只怕是屈指可数;但若没有了裴、古两家剑门,等于少泼了两桶冷水,洗剑园也不敢独自抗你,情势又略有不同,或许会有半数剑门愿意追随。如果再造个谣,说他们三人均死于锦衣卫之手,百剑一家同仇敌忾,或许真能一呼百应,风起云涌!」朱未央笑道:「不愧是锦衣卫头子。不过起义能否成事,最重要的还在于人家对你的信心,百剑门之中,有许多人本为地方富绅,为护卫家产而习剑,这帮人家大业大,若无十足把握,岂敢随意冒险?
  
  「所以朱某早在二十年前,便请工匠凿雕一颗龙形巨石,先放在急流中数年,冲蚀斧凿痕迹再埋入太白山顶,下方植入抗寒胜品『龙须根』。这药材十分强悍,年长两寸,十余年后绕过巨石伸出地面,等到试剑大会开始,总有一些奇能之人会发现这些珍贵药材,巨龙石将伴随着被挖掘出来,一切就像是偶然发生,纠缠在一起的龙形巨石与龙须根看起来又是如此的浑然天成,印证了『神龙再现,天将巨变』之语,那时再登高一呼,起义之势水到渠成。」古剑听了裴问雪的转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那颗石头形状如此特别。」朱未央道:「可惜我多年前精心布下的巨龙石,却被古剑这小子误打误撞敲成两段,大触霉头!」

    古剑从裴问雪的转述中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愠怒,仍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朱未央狂笑数声道:「古剑啊古剑!或许你是我命中的灾星!商广寒是我赤帮二十八星宿之贪狼星,卫飞鹰是天马星;若不是你硬生生将魏宏风与范濬拦阻在四大剑门之外,如今莫愁庄登高一呼,何愁无人响应?」尽管早有耳闻——赤帮二十八星宿个个来头不小,然初闻青城掌门、丐帮首席长老也名列其中,仍不免令人大感震惊!

    朱未央布局如此深广,兴兵之势显然势在必行!唯有狐知秋不觉有任何意外,笑道:「为了嫁祸于我,激起整个武林对锦衣卫甚至朝廷的愤恨,你费尽苦心布局了白鹤庄与缙云山庄的惨案,却被古剑一句话硬生生毁去,想必也让你们恨得牙痒痒!」裴友琴惊道:「未央!此事当真?」

    朱未央先是沉默,再叹道:「若无玄武门之变弑兄逼父,岂有李世民之大唐盛世?若无陈桥兵变之弃主篡权,何来赵匡胤之三百年大宋王朝?友琴,你饱读史书,理应比我清楚:历代的开朝霸主,哪一个不是在筚路蓝缕中杀出一条血路,事事拘泥于义理,如何成就大业?」裴友琴道:「所以你宁可当一个成功的小人,也不愿做失败的君子?」朱未央笑道:「成者为王,日后一旦夺下大位,史书该怎么写由我决定,又岂会变成小人!」

    狐知秋笑道:「你真是百折不挠,错失了这么多计谋还不死心,难道还有什么法宝?」朱未央哈哈笑道:「九月十五,天狗食日……」只听两句,洞内之人无不起了鸡皮疙瘩,裴问雪与父亲面面相觑,接着念出下面两句:「无道之君,末日将至!」就在试剑大会最后几天,这几句话像瘟疫般在太白山上急速流布,听过的人多数一笑置之,都说:「天象无常,明天是晴是雨都无人能说个准,岂可得知数十天后的日蚀异象?」

    裴友琴倒不当成无稽之言,一回京城便上文渊阁翻阅《太初历》、《五星占》、《周髀算经》、《步天歌》、《太衍历》等数十本占天古书,埋首多日,只知道全日蚀约莫十八年一次,但要确切的推算出日蚀的时间、地点,并不容易!说道:「这几句话原来是从莫愁庄散布开来,但天象难测,你当真有把握?」朱未央道:「天象幻奇,却有其运行规律。星海道长穷究一生于观星测日,对天上之事了若指掌,就算他说天要塌了,我也深信不疑!」星海道长多年来一直待在莫愁庄作为客卿,江湖上并无这号人物。

    裴友琴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一个清扫文渊阁书库的小太监辛禾,一有偷闲便躲在角落里研读有关天文易理之书,不数年已倒背如流,对他说道:「你终日读史,钻研的是人;我读的却是天,看来天比人容易参透。如今我已读毕,此处无可留恋。」果然第二天起便不见人影。世间奇人异士何其多?如果这位「星海道长」就是当年的辛禾,找出日蚀的规律,倒是一点也不稀奇!

    自夏商以来,每一次的起义或造反,总伴随着一连串的传言,借以将领头之人神化为「真命天子」,如刘邦的赤帝子转世、朱元璋的金口移佛传说,总能召募到更多的追随者,更让这些人死心塌地的卖命,饱读正史野籍的裴友琴,随口便能举出数十例,但影响恐怕都不及这一次!日蚀本来就常被视为天子帝位动摇的预示,一旦九月十五真如预言所说在京师附近出现了全日蚀,人们瞧在眼里要不相信也难,莫愁庄趁势揭竿,风起云涌……

    想到这里,裴友琴长叹一声,念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朱未央道:「这是什么?」裴友琴道:「东汉末年,天灾连年,社会动荡,各种传闻伺机而生,无不暗示汉朝气势将尽。过不多久,巨鹿人张角以诸般异象谣惑黎民,聚众造反;此乃黄巾之乱,一闹十年,这群擅长以妖术传道、以符咒医病的道士虽未如愿称帝,倒把汉朝弄得一蹶不振,当年造反的口号,便是这四句。」

    被比喻成张角之流!朱未央当然不悦,道:「友琴啊友琴!你当真宁死也不肯帮我!这里可是坟墓,有数十种法子可将这两条的通道堵死,就算你们有通天的本领,也逃不出去!」裴友琴道:「看这棺木腐朽的程度,似乎这地道不是近年才挖通的。」

    朱未央道:「当年监造的太监张保是建文帝旧臣,造墓期间建文帝派人前来提点,告诉他:『为确保秘密不外泄,帝王陵寝完工时,常有造墓之人被留置墓内陪葬之事;若想活命,造墓之时最好给自己留下退路。』这番话张保听了进去,果然分派两组人马偷偷挖掘这两条坑道。」裴友琴道:「史料记载,张保和几名亲信手下,在此墓盖完即将封赏的前一夜突然暴毙身亡!有人怀疑是成祖暗地派人杀的。」朱未央道:「您不愧是本朝的活史书,连这小小的悬案也知道。」

    「现在看来已不是悬案。」裴友琴道:「唯有将张保等人杀死,建文帝才能安心的进出墓内,取走里面的陪葬财宝。」朱未央叹道:「外传建文帝逃离南京城时带走大量珠宝,其实那次败走十分仓促,所取之钱货,还不如朱棣墓中的一成。靠着这笔财富,莫愁庄才能在南海孤岛造船舰、制兵器、组军队,慢慢发迹茁壮。友琴,你饱读史书,应该比谁都清楚:竭尽所能,不惜一切夺回被朱棣所窃据之帝位,是我们建文帝一脉世代相传的遗愿!为了完成此一大业,夫可杀妻,子可弑父,至亲好友皆可弃!杀了你我真的很难过,但不会犹豫。」

    裴友琴道:「你办大事不拘小节,我却不能舍义求活。再告诉你一遍,从夏商到大明,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弄得腥风血雨,尸横遍野?为了让自己苟活几年而害死数十万人,我做不到!」朱未央犹不死心,问道:「友琴,你认为万历是个怎么样的皇帝?」裴友琴道:「四处强征税,长年不上朝,既贪又懒。」朱未央又问:「万历的父亲隆庆如何?」裴友琴道:「荒淫好色。」朱未央再问:「他爷爷嘉靖呢?」

    裴友琴道:「热中方术,轻于朝政。」朱未央道:「已经连续几代不出明君,当今太子常洛却又懦弱可欺,显见这个王朝暮气已深,无药可救。长痛不如短痛,你我这番起义,不是毁灭大明,而是给明朝一场浴血重生的契机啊!」裴友琴道:「是得是失,不是你我所能估算。无论如何,裴家『观史而不入史,习剑而不出剑』的家训,不会更改。」

    「你执意如此,我无话可说!」朱未央长叹一声道:「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分上,不妨再指点一条活路,能否脱困,要看造化!」裴友琴道:「不用多说!你请吧!」「不不不!」魏进忠急道:「看在咱弟兄对您仍是一片忠心,还请龙头指点一二,进忠以天地为誓,若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仍将对您矢志不移,毕生效忠!」接着好几个鹰头也纷表效忠之意,只盼能留下一线生机。
  
  朱未央道:「诚如狐指挥使所言,这东、西两道金井地道,朱某有太多法子将之封死,要想活命,只有另挖地道一途;然而你们缺乏合用的器具,即使日夜不停的轮流挖土,无论如何神通广大,没有十天半个月绝对出不来,可是十三具应该载满食物的木棺,被十个人占了,剩下的三具木棺又有两个水缸破裂……」

    裴问雪问道:「方才尔雅出手护阿剑,其实是要趁机毁掉那两缸水吗?」朱未央道:「可惜他心不够狠,竟然还留下一缸。我说到这里,这缸水要怎么分配?你们好生盘算吧!」说完对着朱尔雅道:「儿子,该和他们道别了!你要记住,想做大事,就得忍受孤寂,朋友……不可靠……」朱尔雅却什么话都没说,留下一声长叹离去!
  
  朱未央的暗示大家都懂,想要活命,只能留下两、三个人。墓内刹时静默下来,长长的中殿,十九个人紧握长剑凝视左右,各藏心思,一股肃杀之气弥漫不散!不多时狐知秋拔剑喊道:「大家并肩上!不把这三人杀死,谁都别想活命!」话说完全都动了起来!狐知秋找上裴友琴,「织花剑法」如流星般穿梭来去,华丽又诡谲,炫奇而飘忽,对上了质朴稳凝的「秋水剑法」,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剩下的十二鹰剑法学自史无涯,虽不算顶尖,却各有险怪,裴问雪虽有优势,然而「秋水剑法」不以狠辣见长,加上心存仁厚,始终狠不下心冒险出狠手!而面临生死关头的十二鹰却是个个出招狠绝,他们的剑法本来学自同一人,又常相互切磋,磨合数十招之后,彼此默契渐入佳境。
  
  四大统领少了一人,但这回齐心作战,倒比各怀鬼胎的时候强悍许多;但经过试剑大赛历练的古剑,对剑术又有更深层的体悟,以一敌三犹占上风。受到地物所限,刘易风的聚散鞭只能发挥七成威力,萧乘龙的来去刀更是碍手碍脚,古剑闪躲最棘手的金克成,应付刘易风,却强攻最弱的萧乘龙,不多时已杀得他险象环生,哇哇叫道:「你俩多用些劲呀!我死了,大家都别想活命!」

    狐知秋心知不妙,即使以多打少,这么下去还是非败不可!忽然飞身将萧乘龙一脚踢到后殿,骂道:「别留着碍事,快去把各殿的油灯打熄。」萧乘龙愣了一下,忽然会心一笑,分别到前、后殿,来去刀斜地飞出,很快削去两殿灯火。一旦灯火尽灭,这幽深的地底绝无半点光,武功再高也占不到太多便宜!而古剑更可能变成废人,如何自保?想到这里,裴友琴父子不免惊忧起来,加催剑力,却又得分神守住身后的油灯。
  
  反倒是古剑不受影响,剩下两人更好打,虚应金克成,狂攻刘易风。这胖子连遭险招,也忍不住叫骂起来:「萧赖子你打完油灯,还不快回来帮忙?等我缓出手来,三鞭便可灭了这里的火光。」原来萧乘龙顾忌古剑的快剑,又想里面一旦灯火尽灭,所有的人胡乱砍杀一通,谁能安然出来还是个未知数,倒不如留在后殿,活命的机会大了些,竟然耍赖不回去。
  
  恶战中,刘易风逐渐被逼到死角,突然急中生智:「最怕油灯熄灭的人应该是古剑,我若攻向油灯,他非救不可。」想到这里胆大心横,一鞭打向古剑身后的一盏油灯,以鞭打灯之技他自小就会,这一鞭劲道柔中带刚,来势汹汹。岂料古剑竟置之不理!长剑疾送,就在灯火熄灭之际,刘易风胸口一阵刺痛,眼前一片漆黑,再也见不到光了!
  
  剩下一个人了,金克成再怎么强悍也立即陷入苦战,他运气贯顶,将阴阳双爪催力至极,然而古剑如幻似梦的长剑,总能巧妙的避开利爪,直攻要害!不多时已将他逼至险境。如果金克成也挂了,多出来的古剑无论加入哪边,都有绝对优势,一旦灭灯无望,早晚一败涂地。想到这里,狐知秋横移两步,砰砰两声,分别踢中山鹰彭冲、幽鹰李渊河,飞向裴友琴及裴问雪身后的油灯!
  
  飞过来的可不是两个死人,在临危之际为了保住性命自会各使绝技,裴家父子非应不可!然而狐知秋的狠招还不止于此,在踢人的同时,双手各掷六枚铜钱,有的直接飞向油灯,有的却在墙上反弹几次再朝油灯打去!裴友琴一剑削断彭冲脖子,又顺势将铜钱一一击落;但原本就在多把长剑围攻中的裴问雪毕竟不是三头六臂,杀了李渊河,终究漏掉了一枚铜钱,身后灯火随之熄灭。原来破坏远比保护容易得多。
  
  狐知秋嘴角含笑,眼神锐利直盯着对手,左手缓缓从口袋里挑出十多枚铜钱,正欲出手打灭最后一盏油灯,裴友琴忽然大喊一声:「且慢!」同时倒转剑柄,竟将长剑反向插入胸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的人为之愕然,裴问雪与古剑都停止击杀,奔到裴友琴身旁。裴问雪泪水夺眶而出,抱着淌血的父亲道:「为什么?」裴友琴道:「我守不住这盏灯,除了这招,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才能保住你们。」原来他担心油灯尽灭之后,在一片漆黑的地底暗墓中,剑法再高也难有用武之地,而古剑耳不能闻,更将大大吃亏!
  
  裴问雪道:「爹!您难道不知少了您,我们更加守不住?」裴友琴道:「我死了!狐指挥使自会转而助你们守住这盏油灯。」看着儿子充满疑惑的眼神,不等发问,裴友琴又往下说道:「挖了十来天的地道,出洞时必然又累又渴,这个时候朱家父子却可能在地面上等着杀人;试问除了你们三人联手之外,还有谁能与之抗衡?」裴问雪依然摇头不止,道:「您死了,便是儿子的不孝!怎么独活?」

    裴友琴道:「若是真孝顺更不能死!为了你娘、妻子和小君子……无论如何……你都要设法……活下去!」说完已是气若游丝,裴问雪与古剑双双跪了下来,裴友琴仍硬挺精神斥道:「快起来!这当口岂可分神,把泪擦干,面对你们的敌人。谁要是再回头望一眼,都会让我死不瞑目!」

    狐知秋道:「果然是个能舍能取智勇双全的大人物,令人佩服!古剑、问雪,你俩放心杀敌吧!裴大侠的一口气和这盏油灯,都由我狐某护着!」金克成睁大着眼瞧着狐知秋,他摇着头,冷冷放出一句:「水不够喝,我无法护你!」裴、古二人拭去泪痕,这回含悲出手,出剑更加犀利!敌人一个一个倒下,当裴问雪把剑从最后一人的身上抽出时,裴友琴头一歪,也断了气!
  
  二人扑将过去,裴问雪号啕大哭,古剑的泪水则带着感激,暗下决心,不让他白白牺牲,狐知秋把裴友琴留给他们道:「你们先休息,换我清理门户!」说着持剑走向后殿,准备解决临阵脱逃的叛将萧乘龙。这地底的血战奇变丛生,未到最终绝不能失去警觉,裴问雪尽管伤心不已,但仍留神细听隔室的动静。过不多时,先听到一阵飞刀呼呼声响,接着长剑出鞘,一声哀鸣,紧接着又是嗯哼一声,一个暴响之后,戛然而止!
  
  裴问雪察觉有异,拿起油灯,比个手势,与古剑走进中殿,进门一瞧,俱感愕然!萧乘龙平躺于地,早已气绝;一把长剑自后而前,插在狐知秋胸口要害!虽一时未死,但已神仙难救。另一角落站着一人,脸色泛白,用一种尖细诡异的声音说:「裴公子,在下替令尊报了大仇!」此人竟是魏进忠!原来魏进忠趁萧乘龙进前殿灭火,各组人马缠斗正炽之际,无声无息的躲进后殿棺木后方,之后便动也不动的站着,而狐知秋正耗心力,裴问雪身遭巨变,竟都忽略了该清点人头!
  
  萧乘龙打灭前、后两殿的灯火之后,留在后殿全神留意中殿的战况,始终没发现附近另有他人,而狐知秋穿过石门,萧乘龙自知对方绝无轻饶之理,一咬牙使出毕生绝学,七把来去刀接连掷出,在空中盘旋飞舞,手持第八把刀横削而出,这是萧乘龙自以为厉害的绝杀招数,以飞刀欺敌,横刀伤人,在黑暗中更能发挥。可惜对手是狐知秋,即使在黑暗中也知道他会怎么出手,身子一侧,长剑斜地划出,萧乘龙一声惨叫,身子拦腰分成两半,当场气绝。狐知秋轻松料理门户,正欲收剑还鞘,忽觉背脊一凉,嗯哼一声,一把长剑无声无息,也从他后背穿透到胸前!
  
  那是趁暗躲在背后的魏进忠将长剑缓缓平送,贴近时才突然加力,此时狐知秋刚刺死萧乘龙,不免稍有松懈,岂料黄雀在后?魏进忠这把龙吟宝剑锋利无比,轻易刺穿对方后背的软甲,他得手后立即感到侧边一股劲风打来,眼前之人可是当今大内第一高手,即便是重创之后困斗之掌,也绝非常人承受得起,魏进忠当机立断,弃剑疾退,仍被掌缘扫中,一阵气血翻涌,头晕目眩!
  
  看到裴、古二人惊愕的神情,狐知秋笑道:「不必讶异,世上永远都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说着取出一块沾满血迹的黄金令牌,刻着「指挥使」三字,挥手让二人靠近,道:「此令牌能指挥锦衣卫,甚至面见当今皇帝,发兵剿灭莫愁庄。如果出得去,朱未央必定动员大批人力截杀二位,只有这块令牌能相抗!」裴问雪道:「这是我们自己的江湖恩怨,无须厂卫介入!」

    狐知秋收回令牌,另从口袋里取出五片金叶子道:「不要令牌,那就收下这些金子,不管怎么说,逃命时总要用些盘缠吧!」这个时候还强分敌我有些不智,这些金叶子或许还真用得上;但裴友琴之死确实与狐知秋脱不了干系,做儿子的裴问雪说什么也不能收下仇人的东西,古剑犹豫一会,转头瞧看挚友,裴问雪道:「你收下吧!」送出金叶子,狐知秋突然哈哈笑道:「下次看到狐十败,麻烦代我问候一声!」说罢拔出利剑,喷血而死!
  
  整个墓室里,剩下三个活人,裴问雪静静瞧着魏进忠,隐隐觉得此人狡黠至极,今日不除难保日后不成大患;然无论此人如何讨厌,毕竟替自己报了父仇。想到这里,长剑拔出一半又放手入鞘,转头瞧看古剑一眼。古剑拾起地上长剑,多瞧了两眼,这把沾满鲜血的「龙吟宝剑」他并不陌生,将之丢给魏进忠,两眼直盯着他,手中长剑缓缓拔出,看这神情,丝毫没有轻饶之意。
  
  魏进忠接下宝剑,讨巧笑道:「杀了我,只剩两个人,要挖到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古剑道:「人愈少,水愈够,晚几天出去,又有何妨?而留下你全无助益,却是十分的惹人厌憎!」说着又往前两步。魏进忠后退两步道:「我知道了!你们这次混进长陵,是想杀光咱们净帮十三鹰!」古剑没答话,却又向前逼近两步。
  
  魏进忠道:「我们所杀尽是盗匪之流,也算为民除害!你们号称正义之士,却要为此杀我?」古剑道:「绿林之中亦有不少好汉,你却赶尽杀绝!」魏进忠道:「其实我天鹰最是仁义,只杀十恶不赦的强盗头子,其他小喽啰只要肯放下屠刀,多半发些银子,打发他回乡做买卖。你未曾亲眼所见,不知这些强盗头子所放出的江湖传言,谬误甚多。」

    「半年前的剑门山上,一个暴雨遮月的深夜,一群花子血洗川北明月寨,不但数百人几无生还,连安西镖局的镖师们也没放过!」古剑眼神锐利,说一句跨一步,说几句已将魏进忠逼至角落,手中龙吟宝剑哐一声掉落地面,颤声道:「你是那个……聋哑少年?」那个夜晚!两人确有「一剑之缘」,但当时古剑发乱须杂,与现在长相颇有出入;再加上从头到尾未曾开口,魏进忠尽管印象深刻,却也不易认出来。若非古剑本人提起,魏进忠怎么也想不到,当时落在王遂野手上必死无疑之人,不但大难未死,武艺更在短短数个月内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精进!想到这里心一虚,手脚竟不听使唤!
  
  古剑厉声道:「把剑捡起来!你自认悍勇,怎么连一场决战都不敢?」魏进忠心里清楚,捡起这把长剑,十个魏进忠也打不赢,他转念倒快,突然仰头狂笑道:「我不捡!你要杀就杀!反正太监、花子在你们眼里尽是卑贱之人,猪狗不如,死不足惜!」古剑道:「你罪孽深重,别牵扯旁人。」

    魏进忠突然放声道:「我是杀了不少人,更恨不得全天下的正常人全死光!百剑门的剑钵大多出生于富贵之家,岂知从小三餐不济四处乞食之苦?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割下宝贝做太监?你们这些自以为正义的大英雄,要杀就杀吧!与其做一个流浪街头受人轻蔑的花子,还不如死了干脆!……」他愈说愈是激动,想起这一生坎坷卑微,好不容易就快接近荣华富贵,却将横死于此,愈讲愈是悲愤,说到后来,竟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倒让古剑起了恻隐之心,他也尝过受人鄙视的日子,但毕竟自小家境不差,才有办法送他四处学艺,比起这点,确实幸运得多!想到这里,抵在魏进忠胸口的长剑踟蹰不进,问道:「若能出去,你会痛改前非吗?」魏进忠道:「净帮十三鹰死了十二个,只剩下我一人,还能成什么气候?没有龙头的支持,咱们只有解散一途。」这么说倒也没错,没有强烈的理由,古剑一时之间倒杀不了人,再说三人轮流挖掘地道,总比两人轻松快速,权衡之后还剑入鞘,挥手饶了他。
  
  魏进忠逃过一劫,心中窃喜,捡起地上的龙吟剑,还没收鞘,已被古剑抄在手上道:「这把剑是安西镖局的镖货,我这个趟子手还得跑完这趟镖!」裴问雪道:「想活命!大家都得并心同力,再使诡诈都别想出去。」魏进忠道:「说得极是!进忠在此一定听候二位差遣,绝无二心;说到逃命,不知二位少侠可有主意?」

    裴问雪用剑在地上划一个大圆,圆的下方接着一个大方块,内划几个小方块,说道:「方的是方城,由外往内,依序有陵门、棱恩门、棱恩殿及明楼,各有重兵把守。圆圈是宝城,少说也有六、七十丈宽,宝城内有个土丘,即为宝顶,地宫便在宝顶之下。宝城之内虽种植不少大树,却有上百名守陵官兵日夜监控,想无声无息的离开,绝无可能!」

    古剑道:「这地宫的中殿是否就在宝城的中心?」裴问雪道:「整个地宫略微偏北。」他边说边将地宫六室画在宝城内,由北而南,分别是东西向的后殿,南北向的东殿、中殿、西殿,中殿往南则为前殿及一间较短的隧道券,而宝城的中心却在前殿。魏进忠喜道:「太好了!整个地宫都由巨石砌成,咱们没有巨斧、大锤,想破石而出谈何容易?依此图看来,此处离宝城最近,不如咱们就从这里挖起,或许十来丈便可穿出宝城!」说着起身指着后殿的金井。
  
  裴问雪摇头道:「万万不可!」魏进忠道:「有何不可?虽不是现成地道,却也不用担心莫愁庄下毒或放蛇什么的。」裴问雪道:「其实朱世伯……朱未央只要叫人把两边洞口完全封死,密不透风,这地宫再大,若无新气补充,咱们决计活不到明天。」他习惯称朱未央为世伯,但想到父亲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便改了称呼。魏进忠道:「是啊!莫非百密一疏,还是料定咱们挖不出去?」裴问雪摇头。
  
  古剑道:「我想毕竟他和令尊多年情谊,不忍做得太绝,才会给我们留下一点生机。」裴问雪道:「这或许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还是想让咱们替他挖这个地道。」见古、魏两人一脸不解,又道:「金井乃龙穴之所在,成祖皇帝的定陵更是整个天寿山陵区龙穴中的龙穴!咱们若从这个金井挖起,便是斩龙脉、挖龙眼,不但你我自身惨遭恶劫,更可能令成祖一脉皇朝倾覆!」

    古剑道:「这正是建文帝子孙想要的结果,莫愁庄怕恶运反噬,自己不敢挖,便设局让咱们动手!」魏进忠道:「这风水之说也未必全然可信,反正咱们不挖也是死,何不赌它一把?」裴问雪摇头道:「为了让自己苟活,置大明国运于不顾!岂是我辈当为?」古剑点头赞同,问道:「还有地方可挖吧?」

    裴问雪道:「地宫入口金刚墙乃城砖和灰浆砌成,本为最终封墓之物,可轻易拆下。从那儿起挖之地道虽然深长,但最多不过饿死、渴死,无须担心祸国殃民。再说宝城之外草短树稀,突然冒出头来无处藏匿,守陵军成千上万,你有自信能杀出重围吗?」魏进忠摇头道:「你俩奋力一搏或许还有一点机会,我却全无活路!」

    古剑道:「就算有生还的机会,但私闯皇陵乃抄家死罪,万一相貌或剑招被人认了出来,岂不累及家人?」裴问雪道:「只有一个地方或许无人。」魏进忠双眼亮了起来,叫道:「茅房!宝城的茅房在哪?不知您记不记得?」裴问雪道:「整个宝城包括明楼,都算皇帝的坟墓,任何人敢在这里撒下一滴尿都是杀头的死罪!怎么可能有茅房?」魏进忠惊道:「所以咱们想活命,至少得挖三、四十丈,找到宝城之外的茅房!」

    裴问雪道:「所幸这定陵正是众多皇陵之首,守陵参将常驻其明楼,若没记错,明楼往东南三、五十步,便有一个参将专用的茅房。且无论如何,整个天寿山陵区任何污物不得下地,因此每日必有粪水车前来载运,咱们若能找到茅房,便可见机钻入粪车之中,跟着出去。」

    「妙极!粪车恶臭且每日来去,各关卡不会详查,浑水摸鱼正好办!」魏进忠高兴之余仍不忘讨好道:「裴少侠不但剑法高强,更是博古通今,进忠衷心佩服!」裴问雪道:「天寿山上的每一座皇陵,从地下玄宫到地上的大殿,哪一样不是耗费巨资,动员无数人力物力所建而成?读史之人,自不免充满好奇;而长陵更是各陵之首,八年前皇上祭祖,我跟着爹前来观礼,那棱恩殿三十二根金丝楠木明柱又高又大,规模甚至不输皇极殿,没想到八年后……」说到这里,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的遗体,眼眶含着泪,再也说不下去。
  
  古剑拍拍他的肩膀道:「要不要先休息?」裴问雪摇头道:「我们都得擦干眼泪,马上干活,才不会胡思乱想……」一个不平静的秋夜,长陵宝城内外人影浮晃,一夜难眠的守陵参将谭胜丰站在整个墓园最高处的明楼上,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来回踱步,神情甚是凝重。他是将门之后,却是天生的贪生畏死,扫荡倭寇太过凶险,戍卫边疆又嫌苦冷,驻守皇陵安逸保命才是长久之计。于是千方百计请调至此,也混了几年好光景,然而七天前接到一封密函,提醒他有人潜入长陵,吓得他彻夜难眠!
  
  他本来不怎么相信,随意带着两名亲信,依着密函指示,却果真在天寿山背找到洞口!两名亲信进洞探路,不多时爬了出来,都说走不到三百步便遇崩塌,无法前行。谭胜丰舒了一口气,笑道:「偷盗皇陵岂是易事?挖得愈深气愈闷,触怒先帝大施神威,非把盗墓的宵小活埋不可!」一名亲信道:「将军说得极是!不过洞内倒有一点怪味!」谭胜丰笑道:「洞深自然有霉味,何况有人埋在里面。」话方说完,两名亲信脸色巨变,双膝渐软,竟倒地不起!伸手一探,已无鼻息!
  
  谭胜丰吓得面无人色狂奔而回,惊魂未定,第二封密函接着送到,写得更加详尽,告诉他盗墓贼可能有三人,俱是江湖上一等高手,原先密道因故封闭,地宫内饮水不足,必须尽快挖出一条生路,算算日子,未来几天内都有可能出现。密函上无署名,但谭胜丰稍稍一想便通:「定是黑吃黑!密函是墓贼的同伙所写,他不想朋分宝物,先出洞后蓄意毁去坑道;又怕封在里头的人另挖通道逃出后找他报仇,于是送此密函借刀杀人!」

    就算明知受人利用,但戍守皇陵不力是何等大罪?谭胜丰不敢再混,把原本分驻在各陵的守军大半调集至长陵四周,日夜巡守。宝城边明楼上数百名弓箭手拉弓试瞄,一有异状万箭齐发,就连一只麻雀也飞不过;宝城内每一棵树每一面墙都有人盯着,就连一只老鼠也别想偷偷摸摸的逃走。
  
  尽管如此布置,谭胜丰心中仍不免忐忑,如果真让墓贼逃跑,十个脑袋也留不住!就算抓到墓贼,万一玄宫或是先帝尸骸惨遭毁损,只怕这点小功难折滔天之罪?想到这里,腹中一痛,哎呀!这几天紧张烦躁,竟忘了大解,突然一来,却是又急又猛!三步并两步下楼直奔茅厕。一进门裤带拉开,突然一步踩空,往下急坠卡在洞里,这么一个惊吓令他屎尿齐流,裤子也不必脱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恢复宁定,爬出身子,叫守在门外的亲卫去请副将秦忠。不多时秦忠赶到,看到这光景已猜到大概,脸色惨白压低嗓子道:「是谁这么厉害?能从这么深的墓穴挖出来?」谭胜丰道:「是谁已不重要!墓内如何毁损也不必多看。重点是先皇陵寝好端端被挖出一条坑道出来,还让墓贼给跑掉!这事若是泄露出去,你我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秦忠直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咱们得悄悄把洞给补好,今天的事,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三人先将全部尸首搬至后殿,除了裴友琴的身子利用现场的酒、冰、布、棺等物做特别的处理以减缓腐臭外,其他的人只能简单的塞回棺木封盖,如此耗了半天,最后关上后殿石门,准备挖掘地道。
  
  从金刚墙开始,进十尺升一尺往上斜挖,以剑代锄虽然不太顺手,然这里多了十来把剑,钝了就换,不过多数油灯在恶斗中毁损倾倒,剩下两盏的旧油也所剩不多,为备不时之需,大多时候只能摸黑工作,但生死关头谁也不敢懈怠,一人掘挖、一人运土,只有一人能休息,洞中无日夜,三人不停轮流工作,日进数丈,也不知过了几天接近地面,裴问雪贴耳一听,隐约听见上方脚步声来来回回十分频繁,似乎已靠近明楼!
  
  这时食物早已吃完,水也所剩不多,魏进忠叫道:「五天不知挖得到吗?我们可剩不到几口水呢!」裴问雪道:「少说话!从现在起,每一滴水都要珍惜!」幽暗狭隘的坑道里令人气闷,不知昼夜的日子更是苦长!剩余的水只够沾唇,没多久魏进忠病了,裴、古二人更加辛苦,他们相互激励,长剑仍不断挖刺推进,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挖出来的土开始有了尿味。原来无论怎么小心,日子久了,总不免会有污水滴漏渗入土中,闻到臭味显然茅厕近在咫尺,尽管气味难闻,二人却相视而笑!原本病恹恹的魏进忠也睁大了眼!
  
  循着臭味,很快找到茅厕下方,挖开臭土,这时候天色将亮未亮,似是黎明,外面除了夜巡的脚步声外,只有呼呼风声。魏进忠最后爬出地面,竟一把抱起尿桶往嘴里倒!咕噜咕噜不知吞了多少口才心满意足的擦擦嘴,把尿桶送到古剑面前。桶底这几口尿水更加恶心,但对几天喝不到两口水的古剑而言,再怎么恶臭难闻,似乎也成了琼浆玉液,而粪车不知何时才来?也未必能毫无阻拦的顺利逃出?这时候可不能体力不济!想到这里,古剑不再迟疑,跟着喝了两口再交给裴问雪。就这样,三人竟把木桶里的尿喝得一滴不剩。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载粪的马车来到,三人眼明手快,不待停妥便一溜烟跳进车棚里,棚里只有两个大木桶,一个装粪一个装尿,三人躲在木桶后方。裴问雪轻轻掀起布棚的一角,前方两名汉子一老一少,年轻的汉子进入茅厕,叫道:「爹,怪了!怪了!尿桶里竟然没半滴尿?」中年汉子道:「没尿就倒屎,别叨叨念念。别忘了俺曾说过,在这里看到再奇怪的事,也不要张扬半句。」年轻汉子依言停嘴,把粪倒好,跟着父亲一起催马前行。
  
  马车离开长陵后朝南奔行,中间经过不少关卡,拜恶臭所赐,果然一路畅行,无人盘查,走了十来里路方离开陵区大门,又继续走了五、六里路才停下,却听到朱尔雅的声音说道:「恭喜你们逃出天寿山,三位智勇坚毅,确非常人所能及!」裴问雪心中一惊,一剑割断布棚,驾车这对父子,竟是朱未央与朱尔雅!
  
  这时两人已将原先易容的药水拭去,回复原本面目,朱未央道:「这几天我与尔雅一直在想,你们会怎么逃?如果是从后殿的金井挖地道,估计六、七日便可逃出宝城;可惜三位舍近求远,多用了几天,那又会从哪里钻出来?实在猜不到,只好提醒守陵参将严加防范。他们十分配合,宝城内外布满官兵,你们走投无路,非从茅厕出来不可。」古剑道:「何不提醒他们将茅厕也围住?让数千陵军将咱们乱刀分尸。」

    朱尔雅道:「借刀杀人固然轻松,但借来的刀未必锋利,因此莫愁庄在关键时刻,向来都喜欢亲自动手。」朱未央道:「我们以为除了你们两人,另一个逃出地宫的,不是裴友琴就是狐知秋,俱是守陵官兵最敬畏之人。这群胆小畏死的乌合之众见到三大高手破土而出,狂杀如破竹,就算不吓得腿软手颤,也不免乱成一团,未必管用!」

    说到这里转头盯住魏进忠道:「却万万没料到另一个人会是你!」魏进忠笑道:「托龙头的福,进忠侥幸留住一条贱命。」朱未央摇头道:「暗算也好,奸计也罢,你能杀死老谋深算的狐知秋,着实不易!留着你一条命,我有点放心不下。」说着以手按剑,前跨两步。
  
  突然魏进忠整个身子跃进粪桶,溅出一滩污粪,更弯下头浸得满头满脸,用沾满粪水的嘴巴说:「我乃天生卑贱之人,各位大侠若不怕沾污双手,就来杀我吧!如果愿意饶我一条贱命,魏进忠对天发誓,今日之事,绝不会在我口中走漏半句!若违誓言,罚我生生世世为阉人!」

    朱未央再跨两步,长剑拔出作势要杀,但转念一想,又还剑入鞘,挥手道:「请你记住!今后若敢做出任何对莫愁庄不利之事,就算你日后顺利进宫,躲在皇帝身边,也保不住这条命!」魏进忠跳出粪桶,恭谨道:「多谢不杀,进忠不是笨瓜,今后无论做神做狗,绝不敢招惹诸位!」说毕带着一身臭味,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朱尔雅道:「爹!这个人不简单,咱们现在不杀,难道不怕日后成为大患?」朱未央道:「此人能屈能伸,会捧会诈,他一定会进宫,并将成为王振、刘瑾之后,权倾一时的太监。太监弄权,朝廷岂有不乱?百姓哪能好过?如果此次起义不成,留下此人,二十年后,你的机会更好!」他所料不虚,此人进宫之后耍阴卖狠无人能及,逮着机会便往上钻爬,果真成为明末权势熏天的第一奸宦——魏忠贤。
  
  裴问雪通读史书,明白朱未央此话绝非夸大,跨步想把魏进忠追回,但朱尔雅伸出长剑阻止,裴问雪道:「尔雅……」说不到几个字,却发现方才那两口咸尿能解的渴十分有限,更让人口干舌燥,连说话都困难!朱尔雅摇摇头,把身上的水壶掷给了他。
  
  「尔雅!」朱未央厉声骂道:「敌友不分,如何决战?」朱尔雅道:「爹!孩儿与他们曾为莫逆,难道几口水都不能给?」朱未央道:「这个时候你还在念旧?可知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你心肠太软,将来如何夺大位?」朱尔雅道:「今日只有他们两人,就算毫无不适,咱们胜算极大,何必……」裴问雪赶紧吞了几口水,将水壶递交古剑。
  
  古剑抓起便喝,仍留神戒备,但见朱未央道:「何必胜之不武吗?儿子,成王败寇,想要成就大业,就别计较手段,更别低估你的敌人!无论胜算多大,绝对不要留给他们任何喘息的空间!」说话间竟不等古剑喝饱,长剑拔起直欺而上!
  
  古剑接下水壶,才喝两口,但见剑光一闪,长剑已至,一手掷壶打向对手,一手拔剑相应,转瞬间交换数次生死!这朱未央使的亦是「却乱剑法」,所有招式与朱尔雅并无二样,不过是重了一些!准了一些!稳了一些!快了一些!就这么一点点差别,却让与之交手的古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迫力!再加上连日来的疲累饥渴未能纾解,这场对决,犹似以半个古剑强抗两个朱尔雅,胜败结局,似乎显而易见。
  
  裴问雪看得清楚,此时的古剑犹似困兽一般,被裹在朱未央绵绵快剑所织出的剑网之中,几次奋力,剑网张而不破,稍有力尽,剑网立缩!激斗中古剑一招稍稍偏迟,朱未央长剑一挑,已在他左肩划上一道血痕!看到这里,裴问雪再也不能观望,长剑出鞘,一道寒光直挑朱尔雅眉间!
  
  不再是一场只分胜败的君子之争,而是你死我亡的生死决斗。双方不再客套,没有试招,一起头便各展绝学,激烈异常!「秋水剑法」应是气定神闲,多让少争;但另一场对剑差距更大,若不能尽快分出生死,后果堪虞!想到这里,裴问雪不得不放剑强攻,大行险招!反倒是向来出剑凌厉的朱尔雅法度严谨,见招拆招,等待对手出现失误,再给予致命一击;但裴家学剑的目的不在伤人,并不表示「秋水剑法」只能守不善攻,裴问雪出剑快急,却是一招护着一招,并未因此而失之慌乱,两人依旧僵持。
  
  随着对手的凌厉攻势一次更胜一次,古剑身上的剑伤渐增,却是血愈流意志愈顽抗!凭着一股勇悍之气,将饥饿、干渴、疲惫、伤痛尽抛脑后!朱未央不断加催剑力,却发现对手回应愈来愈快,怪招更是层出不穷,总能在千钧一发中闪过!朱未央明明大占上风,此刻却不免愈杀愈是发毛!忽见古剑双目精光显露,更是惊心!蓦地想起二十年前试剑大会的裴、史之战,在史无涯的双瞳中便曾出现这种眼神,莫非在此巨大压力下,「无常剑法」发狂至癫,即将蜕变成「化身剑法」?
  
  这绝非好事,当年发了狂的史无涯,其招法剑迹非常人所能预测,在此胜券在握之际,朱未央可不希望发生任何难以料想之变异,遂逐渐把攻势放缓,古剑才顿感松缓,忽尔感到天色明显变暗,天空中不知何时冒出一个既圆又黑的大饼,将太阳的白光遮蔽过半!
  
  「九月十五,天狗食日,无道之君,末日将至!」裴、古二人同时想到这句传言,洞中无日夜,莫非今日正是九月十五?裴问雪无暇再仔细推敲,心中只担心一件事:若当真发生全蚀,日月无光,对失聪的古剑而言岂非雪上加霜?情势如此,他大喝一声,出剑益加狂快!这一阵猛攻,只求伤敌,竟全然不顾自身安危!而朱尔雅或挡或闪,严守方圆,他心里明白,眼前的对手其实已疲累不堪!
  
  面对着早将「秋水剑法」钻研日久,再熟悉不过的对手,裴问雪强攻数十招,却只换来更昏暗的天色及更疲累的身躯!他再次提醒自己,这不是「试剑」,而是「死斗」,若不能尽早了断,恐怕两人都得丧命于此!于是身子一歪,从一个不合常理的位置出手;剑尖一转,朝一个匪夷所思的方位刺去!

    这一剑险极怪极,与一向端严稳正的「秋水剑法」截然不同,朱尔雅心中一惊,脱口喊道:「化身剑法!」这一招起势怪异,却暗藏极为厉害的后着!史无涯墓穴中独斗三剑钵,便曾以这一招将裴问雪逼至无路!他耿耿于怀,这几招总在脑海中萦回不去!挖掘地道十分无趣,再加上父亲亡故的哀伤难止,索性将土石当成了发泄的对象,不断以那些奇招运剑凿刺,不知不觉中已然将这几招「化身怪剑」练得精熟。
  
  这几招够险奇够突兀,再加上对手奋不顾身的气势,朱尔雅一时间竟失去准备,连续躲闪三招,第四招再也让避不去,剑锋一转,不挡反攻,也朝着裴问雪胸口刺去!嗤嗤两声,二人都身中长剑,这时突然光线全无,漆黑一片!裴问雪一手紧按胸口,鲜血汩汩流出,这几招尽了全力,但毕竟不是史无涯,太多挂碍,非狂非痴,让他的「化身剑法」形似而意不至;更不该在最后一刻忽尔念起二人的情谊,就这么一点心慈手软,导致出剑迟了一点又偏了一些!面对这等对手,岂容有一丝丝的偏迟?
  
  裴问雪缓缓的曲膝倒下!在黑暗中往事却一幕幕浮现眼前,什么胜败荣辱,都将随风而逝……朱尔雅凝立不动,右肩上也有一道剑孔,在惊乱中杀死最好的朋友,心中正是百味杂陈!然黑暗中交剑声仍铿铿锵锵连绵不绝,更令他感到惶惑!在如此景况下,古剑应该连一个普通人都比不上,面对着夜战经验丰富且剑法修为均远胜于他的父亲,怎么可能撑持不败?吃惊的何止一人,裴问雪用上仅存的一点真气,封住胸口几处要穴让血流减缓,只求晚一刻断气,能看到最后的结果!
  
  啷啷当当啷啷当当……一声比一声让人心惊,其实日全蚀的时间还不到半炷香,但这黑暗中的等待似乎无穷无尽的漫长煎熬!拖得愈久愈让人心焦,朱尔雅终于按捺不住,也点了手臂上的止血要穴,拔起长剑,侧耳倾听,缓缓靠近,走不到几步,剑声却戛然而止,万籁静寂……

    不一会儿,第一道日光洒将下来,但见古剑直挺挺的立着不动,从头到脚纵横交错十几道的剑伤,衣衫残破,无一处不见血;反观朱未央全身上下只有一个伤口——却是一剑封喉!他长剑松落,慢慢的身子晃了几下,扑通仰倒!朱尔雅一声惨叫!扑将过去抱住尸身,不知是无法置信还是死不瞑目?但见父亲双目圆睁,迟迟不肯合眼!如此结果不仅令人大感意外,就连古剑自己也没料到,「心剑」的威力竟是如此的惊人!
  
  试剑结束后,古剑没忘记要另创「魍魉剑法」之事,一有空闲便找个僻静处钻研,家人以为他在准备日后的二次试剑,尽可能不去打扰,练了一阵,进展却不如预期,毕竟他不是瞎子,记住了「魑魅剑法」的全部招式,并不代表能完全体会!但他只要一开始做,便有一股牛劲,每每练到废寝忘食,总要妻子来叫,郭绮云听了几次练剑的情形,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练什么剑法?怎么会有几分『魑魅剑法』的味道?又有一些『魍魉刀法』的感觉?」

    古剑没忘记程漱玉的叮咛,叫他别先透露想共修剑阵之事,说道:「我得练成闭目之剑,才不会老在暗夜中惊惶失措。」这套说词倒也不是假话,听力全失的他,确曾数度因此而陷入险境!郭绮云摇头道:「这套剑法可不是一般的明眼人苦思勤练就能有所成,不懂其中窍门,恐怕穷一生之力还是白费!」古剑睁大眼睛,喜道:「窍门为何?还请娘子指点!」郭绮云道:「『魑魅剑法』并非全靠听声辨位的『盲剑』,更是一种『心剑』!」古剑道:「心剑?」语气惊讶中夹带着疑惑。
  
  郭绮云道:「眼睛易被迷惑,耳朵易受干扰,『运剑唯心』,有时候反而更精准。」古剑似懂非懂,还想再问,郭绮云道:「请你慢慢的出剑刺来,别弄出任何声响,我会用剑尖去碰你的剑尖。」古剑缓缓送出长剑,不但慢,方位角度还特别奇怪,郭绮云拔剑一划,两把长剑的剑尖果然轻轻相触!
  
  郭绮云又道:「这次请你到那棵大树后方,用手指在地上轻轻写一个字。」古剑依言走到树后蹲下,趁着一阵风吹来将枝叶打得沙沙作响之际,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心剑」,不但轻,而且小。写完后郭绮云往前走了十步,以长剑作笔,在「心剑」旁边也写了同样的两个字,不但写对,连大小字迹也十分相似!
  
  古剑睁大眼睛,张大了嘴问道:「这……怎么可能?」郭绮云道:「心无杂念,全神贯注,或有一天心中自生异感!这种心念十分奇妙,不但能准确感应当时对手出剑的方位走势,甚至连接下来的招式都能预测无误。」古剑道:「每个人都练得成吗?」郭绮云摇头:「大多数的人杂念太重,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到!当年邴基师祖便曾说我有慧根,但在双目尚全之际,我日日蒙眼苦练数个时辰却徒劳无功;只好让自己变成真正的瞎子,才能彻底从生活上、心境上完全去除虚影浮像的干扰迷惑,终于练出这套『心剑』!」

    古剑道:「你早已练成心剑,为何你我在竹林练剑那几天,好像都……不怎么灵光?」郭绮云欲语还休,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即使学会了,也不是次次都灵,心情烦躁思绪紊乱之时,更难显剑于心。」古剑还待再问,但见她脸色微红,不禁回想起那几天与她练剑的光景,尽管三餐吃剩饭,却觉得心中无比喜乐,如果她也是如此,还真使不出「心剑」!
  
  古剑道:「原来如此!这几天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我的『心剑』恐怕一辈子都学不成!」郭绮云更加羞红,啐道:「走就走!我真瞎了眼,嫁了一个油嘴滑舌的夫君!」说完噗哧一笑,转头就走!这玩笑还真有七分真,初享盛名之欢快,再加上新婚的甜喜,不免令他难以心境平和的专注习剑,尽管古剑在家乡、在京城、在路途,一有闲暇便蒙住双眼练得勤勉,但始终毫无进展,却不意在挖掘地道时有所顿悟。
  
  在一片漆黑的地道中,长剑一次又一次的刺入前方土石,随着土石的崩落,每次都有变样,必须用心去感觉出剑的方位,若有不正,不免有损剑伤手之虞。因此每一剑都得全神贯注,用心体会前方土壁的松硬与形状。经由慢慢的摸索适应,出剑逐渐加快,到了后面几天,几乎不须细想便能精准找到最适的方位刺入,某次一颗半个头大小的石块从上方松落,古剑即时闪避,这时忽然意识到这次闪避,不靠眼耳,不靠触感,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应!莫非这就是练心剑的「异感」?原来唯有接连数日的目不视物,方能完全适应黑暗,做到真正的以心感物,以灵运剑。
  
  古剑大受鼓舞,把前方的土石当成身怀绝技的高手,用心感受它的变化,却慢慢发现绮云说得没错,这种神奇的感应,并不是想来就来次次都灵,甚至愈是刻意为之,愈是消逝无踪!毕竟才刚开始有了一点心得,这个样子并不奇怪,只是没料到才从地道出来就遇上了难得一见的日蚀,更不幸的是面对这等对手!
  
  朱未央幼年曾与东瀛忍者学过夜战之术,在暗夜中听音辨位、声东击西之诸多技巧虽不如眼盲剑客,却比一般人强过许多,是以当黑幕突罩,「却乱剑法」威势仍在,犹如群蜂狂舞般追迫着人,就在这种绝对劣势之下,心剑断续出现……或许是初学乍练,或许信心还差了一些,这种感应总在千钧一发之际才浮印于心,在对手狂快诡变的剑招之下,有时不免慢了一些,古剑身上的血痕一道道的增加,到后来竟也不知疼痛!
  
  反观朱未央,原本以为一旦光影全无,对手应该过不了几招!未料古剑却是撑过一次又一次的强攻,顽强不倒!他愈杀愈毛!心中不禁嘀咕:「这哪像一个聋子?是人是鬼?还是『化身剑法』上了身……」拖得愈久愈让他有暇胡思乱想:「这『化身剑法』在黑暗中已是如此勇悍,光来了岂非更加可怕!日蚀已近尾声,不能再拖下去,我得用上绝招!」往往愈想致人于死,自身露出的空门也愈大;就在这个时候,本来一直忙于守御的古剑,脑海中忽尔闪过一丝灵光,长剑猛地直送,插入对手咽喉。
  
  这一招既非「无常」亦非「化身」,而是简单至极的一笔直刺,朱未央万料不到一个聋子竟能在黑暗中将出剑的时机、方位抓得如此精准,他只露出这么一点小小破绽,没想到竟成致命的一击!多少雄图!多少算计!就在这看似平凡的一剑中消逝无踪!朱尔雅放下父亲逐渐变冷的身躯,拾起他手中长剑直视古剑,满是悲愤的眼神暗藏杀机!天知道现在的古剑有多么疲累!但他的眼神毫不示弱,双脚更前跨一步!
  
  天光渐亮,二人对峙良久,朱尔雅忽然抬起父亲尸身,一剑斩断马索,跳上马背扬尘而去!古剑转过头来,裴问雪对着他露齿而笑,似在赞许:「了不起!」他扑将过去,但见挚友气若游丝,地上一大滩血,心中沉重无比,哪有半点获胜的喜悦?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又干又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不断点头。现在的他精疲力竭,就连好好听话都有些吃力。裴问雪更是难以清楚咬字,只能用残存的气息,断断续续的说:「他的眼神如此……恐怕不会放过你……小心……千万别管我……」

    「都快要死了!还在帮我预想退路!」古剑心底又一阵难过,裴问雪又道:「尔雅若杀不了你……恐会设法让你身败名裂……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终究没能说完,僵在空中的脸还带着安详的笑容,再也不动!





第二十三章 沉冤

  古剑只觉世事无常,直想大哭一场!但现在并非伤怀的时刻,想到朱尔雅充满恨意的眼神,他知道裴问雪的意思是要他尽管逃命,连尸体都别理,但他实在做不到,强提精神,将尸首背负在背上,顺着马蹄痕迹急行数十步,忽觉天旋地转,赶紧把问雪放下,才要起身,却全身乏力气虚腿软,心想:「我若在此倒下!不知会昏睡到何时?如果朱尔雅或赤帮的人回来,岂不任人宰割!」

    道上两侧长满杂草,古剑挣扎着爬了数十丈,终于精疲力尽,倒地不起。极度的疲累令他倒下,干渴的喉咙与饥饿的肚子却不断的拍摇着他,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古剑又醒!「糟糕!怎么在这个时候睡着呢?」赶紧回到路上,裴问雪的尸身已消失无踪!「问雪啊!我连你的尸首都看不好!怎么对得起您?」懊恼归懊恼,仍得收摄心神提步再向前奔去,尽管疲累尚在,伤口的血还缓缓滴着,脚步却不敢稍歇,沿着官道一路往南奔行十余里,终于发现一间土屋。他知此刻的模样吓人,但饥渴难耐之下也顾不了这些,还是走了过去。
  
  这土屋残破得连门都不见,有人住吗?古剑带着疑惑踏入屋内,一个妇人、五个小孩瑟缩在墙边,个个衣衫单薄骨瘦如柴。本想要点冷饭剩菜,这下子不必多问,只道:「有水吗?」妇人让大女儿舀了一瓢水来,古剑整瓢吞入,只觉得肚子咕噜咕噜的吵着,感觉更加饥饿!妇人道:「你也很久没吃东西?」古剑道:「附近有没有客栈或是食堂?」妇人摇头道:「此处离京师还有四十里路。」

    古剑道:「沿途都没有住家吗?」妇人道:「再往南不远处还有三户人家,但去年苦旱今年蝗灾,大家都一样没有余粮。你再等等!我官人正去沙河驿借面粉!」古剑道:「驿站也可以借粮?」妇人道:「只要你签下借条,同意今年借一包面粉,明年连本带利归还两包,里头全是锦衣卫,不怕你不还。」古剑道:「万一还不出来呢?」妇人不再说话,眼神扫了一下大女儿,这女孩看来不过十三、四岁,与母亲四目相对,泪水忍不住决堤而出……古剑叹了一口气,掏出一枚金叶子放地上,转身离去。
  
  来到沙河驿门前,才注意到挂在旗杆上的三角旗乃是锦衣卫的黑旗,正犹豫着是否真要敲门,大门却霍然开启,一匹马正对着他疾冲而来,赶紧一个懒驴打滚惊险避过!藏在怀里的金叶子却掉了出来,赶忙捡起。而那马儿亦受惊吓,一个人立,马上之人摔了下来!破口骂道:「你是聋子吗!怎么连个马蹄声也听不到?」古剑点头道:「对不住!」听他这么一说,那人怒气稍减,道:「你来干嘛?有消息卖吗?」原来东厂驿站除了传递急信之外,也负责打探各方消息,甚至愿意花钱购买有用的消息。
  
  古剑确有重大消息,却不想和这帮人有任何牵扯,道:「我饿了!想和你们要点冷馒头。」那人又骂道:「去去去!东厂驿站可不是什么赊米卖酒的……」话未说完,冒出来一个人打断他的话说:「马人龙!指挥使要咱们多亲近百姓,有人肚子饿,别说几颗馒头,就算面粉用完也得快马买回来做!」

    说话的人是刚刚帮马人龙开门的谢松,已瞧出古剑捡起的金叶子价值不菲,他职位虽低,但平日诡计多,颇受头儿器重,所说的话连平日凶悍的百户也不敢不听。那谢松说完转头对着古剑笑道:「请随我来吧!咱们头儿可是远近驰名的好客,铁定欢迎您!」古剑跟着他穿过广场,走进一间大屋,这才发现里面满是身着锦衣的厂卫,有许多总旗、百户,官阶都不低,约莫五、六十人,厅堂正中坐着六个人,更清一色金黄长袍的千户官服,这是什么驿站?本以为一个普通的驿站,了不起就一个百户、几个总旗和小兵,几个馒头就算要不到也不难离去,哪知会有这等场面?

    古剑暗自警惕,最好不要泄露身分,继续若无其事的前行,然而走没几步,突然有人起身指着他喊道:「你是古剑吗?」认出他的人古剑素不相识,这并不奇怪,试剑大会万余名观剑者全认得他。这段日子以来,江湖上最多人谈的,便是「古剑」两字,就算没能亲眼观剑,听人描述也多少略知其长相,此话一出,自然整个厅堂哄乱起来,人人起身拔剑将他围在场中。
  
  古剑不作否认,冷然道:「我只是肚子饿了,进来讨口干粮。」一名年轻的千户道:「从你身上的十三道剑伤看来,古大剑钵似乎刚刚经历一场恶斗,身心俱疲,恐怕没剩多少气力!」古剑摇头道:「不对,再加上背上的四道剑痕,应该是十七道伤口,更何况此时又饿又累,如果你们一拥而上,我恐怕只能杀死一半。」嘴巴虽这么说,其实心中忐忑,这个时候的古剑,恐怕连应付一、两个千户都十分吃力!但他说话时故意放慢语调,强作镇定,双目炯然,逐一扫视全场,在场之人无不暗自惊心!杀了他固能大大扬名,但你看我、我看他,谁也不愿冲在前头?
  
  一个鹰鼻大嘴的千户对着谢松使眼色道:「去叫伙房马上准备几道上好的酒菜。」古剑摇头道:「两颗冷馒头就好,尽快!」馒头很快送到,锦衣卫的蒙汗药天下闻名,古剑小心翼翼剥去外皮再咬,一个满脸髭须的千户笑道:「连吃个馒头也要如此小心,咱们锦衣卫的名声当真如此不堪?」古剑道:「素不相识,何来信任?」

    谢松嘿嘿笑道:「干咱们这一行的,通常不会随便告诉别人姓名;但少侠不同,若不嫌烦,您不妨边吃边留意,在下十分乐意为您一一介绍眼前这六位鼎鼎有名的千户大人!」古剑一点也不想和这帮人有任何瓜葛,但各大门派均对江湖礼数十分重视,他自小接受这些谆谆教诲,深知拒绝别人的引介十分失礼,尽管对方是锦衣卫,这个「不必」两字,始终没能说出口。
  
  但见谢松比着一个满脸髭须的千户道:「这位裘深志大人,您见他笑口常开,卷发长髭,再加上一手『达摩长棍』舞得神惊鬼逃,一点也不负『笑面达摩』这个名号。」古剑认识的江湖人物并不多,但残帮一向视厂卫为死仇,有关狐知秋和十四千户等人之相貌、性格、武功和种种「事迹」,曾有人对他详加解说。这个裘深志人称「笑面虎」,表面看来慈善粗犷,其实心思细腻笑里藏刀,兵器长棍看似杀机不重,但尾端暗藏利钩,非把你挖出一大块肉不可。
  
  接着他又指向一个颇有文气之人道:「这位是『玉面书生』杜长风大人,一看便知饱读诗书,您或许不知,杜大人曾高中科举,如今又精通十三种暗器,十丈之内,虫鸟不飞,可说文武全才。」这个杜长风确实出身书香门第,年纪轻轻已通过乡试,正待赴京赶考求取功名之际,却因父亲在官场上得罪小人,全家一十三口在一个暗夜中被几名刺客砍杀殆尽,只有他装死侥幸逃过一劫,除了原本俊秀的脸庞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外,性格更是大变!自此他弃文习武,学成之后并未立即寻仇,而选择进入锦衣卫,办了几件大案,不消几年升上千户之后,罗织了几个大罪,将仇人全家一十七口全数抓进大牢,日夜折磨数年才陆续死净。此人暗器全数喂毒,江湖人称「疤面书生」。
  
  谢松继续引介,另外四人分别是:说话阴阳怪气,善使两把怪异长剑的「两头蛇」秦冲;掌法霸道中带着诡异,长方脸笑起来一脸呆气的「马面」卢方雄;牙齿掉光,轻功高,长于暗杀的「无齿蝙蝠」葛天文,及年纪尚轻,外表看来却是忠厚平凡的「毒郎君」傅安。
  
  在谢松口中,每位千户都是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的大英雄,但古剑一句也没信。他知论武功这六个千户或许稍逊四大统领,但若在此时联手起来也不好对付,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招惹这班歹人,匆匆将两颗馒头吞进肚子,转身欲走,忽然想到不该欠这群恶霸人情,便从衣袋里掏出一枚金叶子放在桌上道:「就当作饭钱吧!」

    六千户见到金叶子无不脸色大变,傅安叫道:「别让他走!」厅内之人全都拿出兵器,把古剑围在中央,那傅安问道:「这片金叶子是谁给你的?」古剑道:「一位江湖前辈送给古某当盘缠。这里还有三片,有何不妥?」杜长风也从身上取出一片金叶子掷向古剑道:「这片金叶子与一般的金叶子有个不同之处?你没留意吗?」

    古剑仔细瞧了一眼,这才发现金叶子上有一个手指印,黄金本来就软,在上面压出凹痕不难;然而要把指纹印在上面,则非有极为霸道的指力不可,更难的是纹路清清楚楚,却完全不见金叶子上有任何凹凸变形,放眼锦衣卫有此功力者,唯有狐知秋与副指挥使牟谦二人!古剑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三片金叶子,果然全都有指印,纹路完全一样!
  
  秦冲道:「金叶指印是指挥使狐大人独有的信物,别人就算有此功力,按压出来的指印也不同,锦衣卫百户以上全都知道,见叶如见人,办完事后,还须将金叶子亲自送返,回报结果。八月二十六,咱六人分别收到指挥使的金叶子,要我们在九月初三齐聚沙河驿待命,一待十来天不见身影,却没人敢走。古少侠,请你务须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何事?」

    古剑终于知道,狐知秋给他这些金叶子,无非是想借他之口,尽速将其死讯传出!思忖半晌,道:「他们都死了。」话说完立即哄乱起来!「为什么?」「是谁杀的?」「死在哪里?」「我不信?谁杀得了狐头儿?」「莫非是赤帮的头子紫微星?」「你可知紫微星是谁?」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古剑一双眼睛哪来得及看,但不用瞧也大致猜得出来,道:「狐前辈与金克成等人死在一个你们去不了的地方,害死他的人是谁,我不能说。」卢方雄往前一步道:「为什么?」这个人本就一脸丑样,再加上咄咄逼人的神情,更显凶恶!
  
  古剑不为所动,语调平缓道:「那是我和他的江湖恩怨,无须他人插手!就算各位知道了,少了狐前辈,你们当真有本事和决心复仇?」锦衣卫都知赤帮之可怕,狐知秋曾酒后戏言:「如果有一天我被人莫名其妙的杀了!若非暗算,必是赤帮首领紫微星所为!」少了五大高手的锦衣卫,这个时候想用江湖惯例找赤帮武斗寻仇,可说毫无胜算;但若发动大军剿攻,对方耳目众多,岂有不察之理?

    剿了一个空壳子,惹火百剑门或赤帮,这帮领头千户的项上人头,恐怕很难保住!再说锦衣卫中当真心存恩义的有几人?狐知秋生前待人严苛,对下属不假辞色,听到他的死讯表面上人人哀戚,其实暗自窃喜的不在少数!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替他报仇的更是少之又少,只是在这种场合,不得不装腔作势一番。六名千户你瞧我,我瞧他,心中各怀鬼胎,盘算的却是该怎么抢下四大统领留下来的肥缺!
  
  古剑见无人拦阻,转身意欲离去,才走两步忽见大门开启,进来一个精壮汉子,看来约莫五十来岁,外表平凡无奇,一双眸子却是精光四射,众厂卫一见此人,个个起身肃立,低头拜道:「同知大人安好!」立刻有人向他报告狐知秋的死讯,那人眉头一皱,却不见忧喜,对着古剑问道:「你就是古剑?」古剑反问:「你是谁?」那人答道:「牟谦。」

    古剑吓了一跳,想起韩翠曾说:「指挥同知,在锦衣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可说是副指挥使,一般设有两个职缺;但因现在这个牟谦,无论功绩、武艺及统御能力均较四大统领高出太多,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是以另一位同知悬缺数年,未能补实;但因此人向来行事隐密,不似四大统领处处招摇,且当今皇帝怕人行刺,经常要他护卫,因此江湖上与他接触过的人不多,究竟本领如何更少有人知!只听说无论统领、千户,都对他十分畏惧!即便是狐知秋本人,也要敬他三分。」

    牟谦又问:「你身上的伤口是朱未央划的?」古剑道:「是。」牟谦道:「他也死在你手里?」古剑惊道:「你怎么知道?」牟谦道:「赤帮可以在锦衣卫安排奸细,我们就不能在百剑门中放几个人吗?话说回来,你竟能凭一己之力杀死朱未央,传扬出去,又是轰动江湖的一件大事!」古剑道:「侥幸刺中一剑,算不了什么。」

    牟谦却道:「侥幸也要有七分本事!难怪试剑之后指挥使对你极为称许,曾说『无常剑法』若发挥得宜,可以打败任何高手!」听了这番褒美,此刻的古剑却没办法高兴起来,说道:「过奖!我可以走了吗?」牟谦似无放人之意,说道:「我接到消息快马赶来,沿途看见不少江湖人士神色愤然,正往此处快步行来!你可知现在驿站外闹哄哄的,已有数十人聚集,嚷着要替朱未央报仇!朱尔雅还说了许多对你不利的话,恐怕你走得出此门,却回不到家!」

    古剑早知朱尔雅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却没料到这么快就找来了!打从替狐知秋澄清血洗杨家之嫌疑开始,江湖上便陆续有传闻说我与厂卫关系匪浅,才会替他们开脱;如今待在这聚集一堆锦衣卫头子的地方,岂不跳到黄河也说不清?想到这里,古剑心中更急!说道:「那我更要出去!」牟谦摇头道:「以你现下这个样子,应付得了那些人吗?」古剑摇头:「你有更好的法子吗?」牟谦道:「只有一个办法。」古剑道:「请说。」

    牟谦道:「加入锦衣卫。」古剑一口回绝:「不可能!」牟谦道:「别急着拒绝。只要你肯加入,可补一个指挥同知的缺,所有锦衣卫随你调度,无论莫愁庄还是百剑门,看见你身穿飞鱼服,都拿你莫可奈何!」古剑道:「不要!」牟谦道:「狐头儿过世,这锦衣卫指挥使之缺,除了牟某之外,恐怕没什么人敢接!再老实告诉你,老夫也已年过五旬,早盘算再过个几年便要解甲归田,以你的本事,只要好好干,这指挥使的位子早晚跑不掉!」古剑依旧答道:「不要!」牟谦道:「你也该见识过赤帮的手段!得罪这票人,恐怕连远在四川的古家还有残帮均十分凶险,不靠锦衣卫,你一个人护得了他们吗?」古剑道:「你们为何非要我不可?」

    牟谦道:「因为你是文武双全的上上之才,如今锦衣卫一口气折损五大高手,应付赤帮十分吃力,我非常需要一个得力助手。」古剑道:「尊驾未免太高估古某,在下只是剑法略高,论文才可是完全谈不上。」牟谦摇头道:「我所说的文才并非指书呆子作文章,而是临危不乱的智慧及坚毅冷静的性格,我听过狐头儿和刘易风他们谈起你,再加上今日之观察,几可确定,你就是我们所要之人。」

    古剑对此人印象不差,对他如此看重自己亦非全无感觉,然而想到外头对于锦衣卫种种不堪的传闻,宁可一死,也不能依附在他们的保护下苟且偷生!于是又说了一次:「不要!」牟谦道:「你不怕走不出去?」古剑摇着头,开始迈步迳自往大门走去!这时有两名千户欲上前拦阻,牟谦张开双臂,示意众人让开一条路。
  
  大门推开,古剑仍不免倏然一惊!但见门外黑压压数十来人,个个手持长剑,对着自己怒目相向!人群之中,至少有五、六个百剑门的剑主,各带数人,不是剑钵就是各剑门中的高手,臂上全扎着一条白布,那是北方武林人士对死者表示哀悼之意,短短几个时辰,朱未央与裴家父子的死讯,竟已传遍整个京城!牟谦所言不虚,莫愁庄眼线遍布,找人抓人比官府还快!如今古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厂卫驿站,若要说彼此之间毫无干系,只怕无人肯信!
  
  领头的中年汉子目光如电,却是幻剑门剑主李轻舟,神情悲愤指着古剑道:「你说!百剑门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何要下此毒手?」古剑道:「我下什么毒手?还请前辈说个清楚!」李轻舟道:「好!就让我们对质清楚,有什么话,你不想说就别说;否则,可别有半句虚假!」古剑道:「随你问,在下本非擅长说谎之人。」李轻舟道:「很好!你告诉我,莫愁庄朱门主是死在你的剑下吗?」

    古剑心中一惊,隐隐约约觉得对方问话似有玄机,但他自小诚实,稍稍犹豫一下,点头称是。话一说出,全场哗然!有的人愤恨难平,提剑就要往前冲杀,却被身旁一些老成之人给拉住。李轻舟又问:「你是否曾和狐知秋联手杀人!」这回古剑学精了些,心知若不解释个明白恐怕永难翻身,说道:「我们中了陷阱,若不联手杀死……」

    「若不帮厂卫除去朱、裴两家的人,你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就没啦!」李轻舟声色俱厉打断后面的话,竟不让他说下去!古剑急道:「你听我说……」李轻舟又再插嘴道:「不用说了!朱公子逃出重围,道出一切实情!才知你表面仁义,其实早和厂卫一丘之貉,难怪太白山上白鹤庄和缙云山庄两家血案,明明是厂卫干的,你却一劲帮他们开脱!」

    古剑道:「那是两码子事!」李轻舟道:「是吗?那你可否再回答我,你和狐九败,究竟是什么关系?」古剑道:「狐前辈对我有恩,若非他老人家指引,在下学不成『无常剑法』。」李轻舟道:「史无涯呢?」古剑愣了愣,他熟识阿诲,与史无涯只有一面之缘,但阿诲就是史无涯,能说我不熟吗?
  
  李轻舟见他半晌未答,冷笑道:「这个问题要想这么久吗?我瞧你不但熟识此人,为了赢得试剑,还跟他学了『化身剑法』,只可惜他只会舞剑不会教剑,你只能学到七分像,若非狐九败或狐知秋兄弟从旁指点,你那所谓的『无常剑法』难成大器!」说到这里古剑几乎可以确定,这李轻舟必是莫愁庄的同路人,该挖什么陷阱让人掉入,早就编撰得天衣无缝!说道:「朱尔雅本人在哪?这些话是他教你说的吗?为何不敢亲自前来对质?」

    李轻舟道:「还敢提他?若非你突施暗算,朱少侠又怎会身受重伤,躺在病榻上!」古剑心里起了一丝狐疑,总觉得朱尔雅的伤势并不严重,直摇头道:「他伤在裴少侠剑下,与我无关。」谁都知道,朱尔雅与裴问雪二人情同手足,又怎会反目成仇?此话一出有人大笑,更有人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你做尽坏事,还想污蔑死者!」

    这言语交锋似乎比试剑还难,古剑只觉得愈说误会愈大,深吸一口气,问道:「李门主,你能否告诉我,朱公子对你们说些什么?」李轻舟道:「你自己做过的肮脏事,难道全给忘记?好!为了让你心服口服,咱们就在这里说个明白,也好让在场的七个剑门及京畿一带的武林朋友做个见证!看看这个人心有多黑?脸皮有多厚?请问古……『大侠』,最早呼朋引伴,说要同去铲除净帮十三鹰的人,是不是阁下你?」他刻意把大侠两字拉高拉长,讥讽之意甚为明显。古剑道:「确实是古某,但请别再叫什么大侠!」当初的确是他带着罗万钧进入四大剑门的晚宴中,并力陈要剿灭十三鹰。
  
  「你也知道不配!」李轻舟续道:「你们查到净帮的鹰头们每年都会在沙岭的秘洞中练剑……」古剑道:「沙岭是什么地方?」李轻舟道:「明明就是你布的局,何必假装不知?那个地方再往西十余里便是天寿山皇陵所在,任何人擅闯,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古剑原想纠正,但转念一想对方说得不无道理,潜入皇陵无疑是天大的罪,如若传至朝廷,凡进去之人,恐怕都脱不了干系!岂能为了自己一点冤屈,害得古家与裴家十来口人,全都活不成!
  
  李轻舟续道:「你们打算先在秘洞埋伏,静待十三鹰全数进洞后一并诛杀,对吧?」古剑点头。李轻舟续道:「没想到一封密函把裴盟主与朱庄主也骗了过去!这密函说:『锦衣卫指挥使狐知秋带着三大统领也进入秘洞,准备擒杀三大剑钵。』两位门主匆匆赶到时,双方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本来你们三位剑钵对上锦衣卫加上十三鹰已算势均力敌有得一搏,若再加上两位大门主,理当稳操胜券,哪知你这个外表忠厚、内心阴毒的家伙,竟将手中长剑,无声无息从裴盟主的背后刺入,一剑穿心!」他愈说愈是激昂,身旁的人或多或少听过转述,听到此处,仍不免愤恨难平,对着古剑破口大骂!
  
  事已至此,古剑反倒冷静异常,不笑也不气,问道:「请问密函是谁发的?」李轻舟道:「不是你便是狐知秋,这有什么差别?你们想一网打尽两大剑门,狐知秋除去心头大患;而你靠着那一套专走偏锋的『无常剑法』,侥幸得与朱、裴两位剑钵并列第一,明年的嵩山二次试剑,『无常剑法』不再新鲜,恐为两家剑门所钻研破解。若欲保住金剑,最稳当的法子,便是将另两位剑钵一举除去,遂与狐知秋一拍即合,弄出如此毒计!」

    古剑道:「如果我们布局得如此完美,事情应该十分顺利,但您可知秘洞一战,锦衣卫与十三鹰死伤殆尽?」李轻舟道:「当然晓得,朱公子虽身受重伤,仍把事情原委全说明白。否则我们又怎会来此截你!」古剑道:「若如你所言,我变成他们那一方的人,十八个人对付三个人,强弱立换,怎么还会落得如此惨烈?」

    李轻舟道:「你百密一疏,不知莫愁庄朱家父子都曾练过耳力,听声辨位的本事强过常人。就在那个时候,朱公子掷出两把铜钱,把秘洞里的烛火全数打黑,在一片漆黑中敌我难分,人数优势荡然无存,厂卫和十三鹰有的自相残杀,有的死在善于夜战的朱庄主及尔雅公子手里,如此一来,情势再度逆转!而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一看苗头不对竟趁黑开溜,摸到洞口,点燃预先埋下的引信,就在三位英雄即将杀尽锦衣卫众首领及十三鹰之际,轰的一声,洞口坍塌堵住出口!」

    古剑一脸的不以为然,问道:「那沙岭的洞口在哪,能带我去吗?」李轻舟摇头道:「这个问题岂不可笑!那场杀戮只有你与朱公子两人生还,如今他身负重伤,若现在就要看,只有靠阁下良心发现,带我等前去收尸!」古剑笑道:「他的伤比古某轻微,怎么不去请来?」李轻舟怒道:「你还在装什么蒜?难道不知朱公子中了你的毒粉加上暗剑,正躺在床上疗养,没个三两天下不来!」古剑问道:「什么毒粉?」

    李轻舟道:「你的火药掺毒,吸入之后内力全消,洞口被巨石堵住,花了三天三夜才挖掘出一条活路,此时疲累饥渴已达巅峰,内力恢复不到一成,你却以逸待劳等在外头,一见三位英雄出现便追杀,砍至二死一伤!」他说完又是一阵怒骂,许多人对此事已略有耳闻,但如今听得详细,又见古剑仍欲狡辩脱罪,心中更添憎恶!
  
  古剑心中一片冰凉,朱尔雅这番说词天衣无缝;而能帮自己证明清白之人,不是死亡,便是提早离去,即使全都找来,阿诲说话没人信,向大侠恨我,狐前辈连自己的冤屈都懒得解释,还能帮上什么忙?为今之计,只能设法找出漏洞,攻破其谎言!又问道:「你说我是锦衣卫同知,怎么没找几个千户做帮手?」李轻舟道:「你以为他们内力全失,十个加起来也不是对手,不如独揽全功,只骑一匹快马便去杀人。」

    古剑道:「既然如此,为何我身上会有这么多道剑伤?」说着拉开上衣,让人瞧个仔细!心想:「这回看你怎么圆说下去!」李轻舟不疾不徐的道:「朱庄主他们没有内力,剑法威力难以施展,本事不到平日的两成,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三人互相催促对方逃走,却都不肯独自离去!或许你早算准了这些,才敢单枪匹马前来杀人!」古剑没说什么但不住摇头。
  
  李轻舟续道:「或许是天意!就在险象环生之际,竟然发生了日蚀!这不见天日的时间虽然不久,对你这个聋子却是大大的不利!三人趁黑大胆进击,确实刺中不少剑,可惜内力不足,没有一招能深入肌骨,仍让你拖过全蚀!等到阳光开始露脸,你杀得更狂,三人都受了伤,朱门主喝令两位剑钵快逃,直扑到你身上,被你一剑刺穿咽喉,却仍死抱着你的腿不放……」

    这番说词早经朱尔雅反复推敲,天衣无缝,古剑愈听下去心底寒意愈深,此时终于明白,原来朱尔雅佯装伤重,便是想争取时间处理尸首。先解完地道的毒,派四傻等人将遗体搬运至沙岭的山洞,炸毁洞口,待一切布置妥当,再带人认尸,天衣无缝。
  
  但见李轻舟长叹一声,又道:「两位少侠怎肯偷生,不约而同冲将过去,朱公子先到,却因手臂已伤,被你一剑震飞长剑,晚一步的裴公子却被你一剑刺入心窝!他用尽仅存的一点真气,紧紧抓住剑身大叫:『快跑,留下性命好揭穿这个禽兽的真面目!』朱公子不得不……」说到后来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旁听人众,更是涕泗纵横!有人大叫:「还哭什么!江湖败类就在眼前,是汉子的,就跟俺一并杀上去!」话说完众人拔出刀剑,就要杀来!
  
  「且慢!」短短两个字,却震得众人耳朵嗡嗡嘤嘤,古剑后方大门再次打开,六位千户一字排开,一个冷峭严峻、深邃莫测的中年汉子走出来,不等众人相询,先道:「在下牟谦。」牟谦多数时间留在皇城守护,再加上他生性低调不爱抛头露面,即使现场的人十之八九常在京城,也少有人亲眼见过,就算曾有一面之缘,也不相识!但往往愈是神秘名气愈大,锦衣卫同知牟谦之名,京城一带鲜有人不知!如今见此气势,台下一片轰然,却无人怀疑。
  
  静待众人噪响稍竭,牟谦续道:「朱尔雅真不简单,能在短短时间将此故事编得如此天衣无缝,听得出来其中蹊跷的,大概也只有牟某等少数几人,偏偏我们说破了嘴,你们也不肯信。但是……」说到这里稍停一会,直指着众人道:「你们应该知道,只要踏上这石阶一步,便是违背诺约!」

    这第一批赶到的人,除了几个躬逢其盛者外,多属京畿一代的百剑门人,自然清楚他所说的诺约便是「什刹海之诺」:「凡百剑门人,若非有充足证据,不得进入任何卫所。」虽然说当初立下承诺的五人已死了三个,但无论如何,承诺依然有效,若不遵照,不但背信,更将引发百剑门与厂卫间难以收拾的冲突!
  
  李轻舟连连摇头道:「方才所说的话,牟大人与几位千户隔着一道墙,是否都听到了?」牟谦道:「素闻『迷离幻剑』李轻舟剑法迷幻,说话却是清晰洪亮,我等并未摀住双耳,恐怕一字一句,全听了进去!」李轻舟道:「那就应该十分清楚,杀死裴盟主父子和朱庄主之人,确确实实是这个禽兽!」牟谦两手一摊,道:「是吗?证据在哪里?」

    不等李轻舟开口,身旁水月剑门的黄云鹄忍不住骂道:「他自己亲口承认杀了朱庄主,还会有假吗?」牟谦转身询问:「裴盟主父子是你杀的吗?」古剑摇头否认。牟谦又问:「你为何要杀朱庄主?」古剑道:「我和问雪逃了出来,却被朱家父子追杀,斗至一半,正巧发生日蚀,问雪不幸死在朱尔雅剑下,我则刺中……」话未说完,早已引来一阵叫骂,都道他满口胡言,强词夺理!
  
  牟谦高举双手,示意众人停止叫骂。此人不愧是锦衣卫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举手投足自有其威严,百剑门这边竟都乖乖的安静下来,只有李轻舟开口问道:「不知牟大人是否有到过太白山上观剑?」牟谦道:「说来遗憾!本座必须尽忠职守护卫皇城而无缘观剑,事后耳闻其精彩过程,不免欣羡神往!」李轻舟道:「那就该知道裴、朱、古三大剑钵试剑时虽互有胜负,其实剑法都在伯仲之间,谁也不敢说谁强过了谁。」

    牟谦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朱未央多了二十年的功力,要明显强过他儿子。」李轻舟道:「正是,除非这小子又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或是又练了什么惊世剑谱,在短短一个多月中剑法大进;否则要打败朱庄主,难上加难!」古剑本想说出他以「心剑」刺中朱未央之情形,但转念一想,此事对一般人而言太过玄奇,说出来也没什么人会信;再说他剑法初成,若非万分危急,多半不灵,反倒让人笑话,想到这里,又把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牟谦道:「生死斗剑,其中变数万千,彼此的功夫若非天差地远,也要看天时、地利以及当时双方的身心状态来论胜负,剑术高者赢面虽大,但也有闪失的时候。就拿本座而言,论剑法确实不如狐指挥使,但若有机会讨教,十场或能偷得一二胜。古剑身上十几道伤痕,若是试剑早已败北,但生死拚搏倒下为止,最后的结果凭本事也靠运气,虽然有些意外,但并非绝不可能!」

    李轻舟道:「但阁下方才恐怕没听仔细,这人魔说他是在日蚀发生之时刺中朱庄主,别忘了他是个聋子,那时候有如暗夜,如果听不到声音,再强的剑法也无用武之地;而朱庄主听风辨器的本领绝不逊于在下,又怎么会输?」黄云鹄道:「莫愁庄仗剑行侠近百年,江湖上无人不夸,这等名声岂是一个刚冒出头的邪剑小子可比?难道你认为朱公子会说假话?」

    牟谦道:「我知道说了你们也不肯信,但锦衣卫调查莫愁庄数十年,真假善恶,恐怕比你们清楚;若是你们所知与我一般多,嘿嘿……恐怕也会对于此事的真伪,有所怀疑。」这番话自然引起场中不小骚动,都说锦衣卫早视莫愁庄为眼中钉,不找机会挑拨离间才奇怪!黄云鹄怒道:「身为锦衣卫首领,说话可不能凭空捏造!莫愁庄如何伪善,倒要请你说个明白!」

    牟谦露出一脸神秘的微笑,说道:「只怕说了出来,江湖上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永无宁日。」他话中之意,有人听懂一半,多数人听得莫名其妙,李轻舟却是少数能理解之人,但见他脸色微变,冷笑一声道:「你若定要维护于他,自然什么话也说得出来!听说古剑早入了锦衣卫,正是另一个悬缺多年的指挥同知,与你一明一暗,分别为指挥使狐知秋的左右手。这等江湖传言,李某原本嗤之以鼻,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他愈说愈离谱,古剑忍不住道:「你说在下早入厂卫,可知我曾与四大统领做生死恶斗?」

    李轻舟道:「你说的是在乐山大佛上的那场比试吗?其实早在你打败魏宏风之后,那场比试的经过,很快便锦上添花的在太白山上传扬开来。听说表演得十分精彩,只是我万分不解,既然彼此有所过节,你怎么还敢单枪匹马到山洞里密会锦衣卫?又为何要在杨家血案后开口为狐知秋开脱,却不肯说出当时在秘洞中谈些什么?」

    听到这里,牟谦大笑一声,转身对着古剑道:「古剑啊古剑!面对武林中最大神秘组织所精心安排的圈套,你就算说破了嘴也讲不清!江湖虽大,已无你立足之地,何不就此加入本卫?」古剑道:「我无意入厂卫。」牟谦道:「你再想清楚!若不肯跟我进入这道门,什刹海之诺只能保你在这屋檐底下没事,可没办法让你走出去?」古剑依旧摇头道:「生死由命!无须阁下挂心!」

    牟谦道:「你没办法活下去,这份冤屈就没有昭雪的一天,远在四川的父母、妻子也跟着你变成了武林公敌,免不了遭人唾弃、辱骂,甚至惨遭横祸,难道你也不在乎?」秦冲道:「只要您入了本卫,我们立即飞鸽传书至成都龙泉驿,请驻所千户亲领数百锦衣卫一路护送至京城。单凭您的薪俸,就足以让全家衣食无虞!」

    古剑当然在意,但他十分清楚,今日一旦再走进驿站大门,他将立即变成人人憎恶的锦衣卫,这个冤屈岂不更难申解?再说以爷爷的个性,宁可死于非命,也不愿见到子孙做出羞辱门风之事!说道:「要他们躲到京城,在厂卫的庇荫下苟且偷生,绝无可能!」这回语气更显坚定,又对着李轻舟说:「李庄主,请您回去转告朱尔雅:『我仍当他是个君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全算在我一人身上,别牵连无辜!』」

    李轻舟冷哼一声道:「现在后悔恐怕为时已晚!朱公子或许宽宏大量,却可管不住天下武林任侠之士义愤之心!」牟谦道:「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你若不愿巡查缉捕,可留在皇上身边。天子安危牵动天下安危,护卫圣驾保全家人,不但尽忠尽孝不违仁义,更可远离江湖是非,有何不可?」

    看着古剑狐疑的眼神,牟谦又说:「深宫内院绝非常人能入,牟某在宫中一待十余年,江湖中人或许曾听过牟某姓名,但看过本人面目者可说少之又少,更别说寻仇斗剑。而你如今四面楚歌的处境,暂避于深宫大内之中,恐怕是唯一的办法!」古剑看着牟谦缓缓道:「古某一时饥饿难耐,为了一点食物步入此门已是不宜,岂能一错再错!」这话说得稍重,站在牟谦身后的几名千户脸色都不太好看。
  
  杜长风轻摇折扇道:「同知大人爱才,对你百般迁就;可你这小子也未免太不知好歹,听你话中之意,难道进了锦衣卫,便是天大的耻辱?」古剑道:「锦衣卫这些年来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你们应该比我清楚!今日若为了苟且偷生加入厂卫,日后耳濡目染,难保不会跟着你们干一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将如何面……」

    话未说完,几名千户人人脸色大变,卢方雄大声喝断,往前就要出手,却被牟谦拉回,笑道:「你想死在我们手上以换取清白,可是牟某爱才,仍舍不得杀你!再说你的顾虑也非全无根据,这几年来咱们确实有些事做得鲁莽,正需要你来帮忙约束。反正以你现在的景况,也很难冲杀出去,不妨留在这檐下仔细琢磨。想通了,敲敲木门,马上有人开门接应。」说完率众走入驿站。
  
  走了几步,却听李轻舟拍手笑道:「各位演技精湛,李某万分佩服!」不少人跟着讪笑,牟谦一个回头,眼神精光四射,众人不约而同收起笑脸,顿时鸦雀无声!李轻舟冷不防打了一个寒颤,思道:「尽管失去了狐知秋和四大统领,但只要这号人物还在,仍不能小觑锦衣卫!」大门还没合上,长剑已纷纷出鞘,百剑门中无人不想为朱、裴两家报仇;然而这几家剑门都在京城一带各有家业,不免对锦衣卫头子多了一分顾忌,虽将古剑团团围住,却无人敢率先冲入檐下杀人。
  
  幻剑门的剑钵李鸣幽道:「不久前你还在太白山上威风八面,怎么现在如此窝囊!得靠着锦衣卫的保护苟且偷生?」城南镖局的剑钵赵峰跟着骂道:「大丈夫敢做敢当!你若当自己还是个好汉,何不凭本事冲杀出去?」众人七嘴八舌或骂或讥,自然是想激他下来。
  
  古剑何尝没有想过?但眼见包围的人愈来愈多,无一庸手,以他现在疲惫不堪的身心,想要突围机会极小;就算杀出一道缺口,亦难摆脱众人追击!若想活命,出手决不能保留,死伤必重。如此一来即使有沉冤昭雪的一天,与百剑门的结将永无解开之日!
  
  或许要感谢早年曾遭无数次的羞辱嘲弄,如今的千夫所指虽不好受,却还不到无法容忍的程度!任凭这些人说得如何不堪,古剑就是不肯移步,到后来索性双眼微闭,盘膝而坐;这又要感谢当年害他耳聋的邱广平,只要移开视线,任何谩骂讥讽,都可充耳不闻!
  
  未料才坐下不久,一口浓痰飞来打在脸颊,吐痰之人是个乌眉灶眼筋节强悍的中年汉子,手持大刀嘻嘻笑道:「是你老子吐的!怎样?过来杀我呀!」古剑瞪着他,还没拭去,浓痰、口水齐飞,纷纷朝着自己身上、脸上打来!他没生气,只是打从心底涌起一股悲凉之感,索性不遮不躲!
  
  众人吐了好一阵子,见他始终盘坐不动,那吐出第一口浓痰之人又按捺不住,竟跳上来对着古剑说道:「俺乃齐天剑门齐刚,想和你讨教几招『无常剑法』,可先说好,咱们点到为止,你若蓄意杀人,下面全是俺百剑门的好朋友,决不放你好过!」说毕也不管人家是否同意,挺剑朝着古剑胸口直刺!
  
  这齐刚原籍山东,在家乡开了一间打铁铺,练得一手快剑和硬气功,参加大洪山试剑得第一百名,十六年前母亲染上怪病,连找了几个县城的郎中都束手无策,听说京师有许多医术高明的大夫,于是卖了田产,背着亲娘跋山涉水而来,但因人生地疏,很快盘缠用尽,病却没能痊愈,为了挣钱治病,上街卖艺、当苦力、帮人倒粪等等,什么都肯做!他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心想百剑一家,既然来到京城,理应主动拜访其他的剑门,若有什么事,也不致孤立无援;然而一来排名差距悬殊,二来他所从事尽是一般人眼中卑贱的活儿,京城附近的剑门颇为轻看,不是冷言冷语,便是避不见面,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便认为京城剑门个个势利,胭脂胡同也不去了!
  
  他个性耿直,一次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却得罪了一名高官子弟,对方找了几名高手报仇,正自危急,刚巧裴友琴路过,不但出手解危,也主动邀请齐刚回家做客。这才发现,这位百剑门金剑得主,竟毫无架子!两人相谈甚欢,裴友琴得知齐刚所遭遇之种种困难,先请御医帮齐母治病,再助他盘下一间铁铺。
  
  这两人分据百剑门头尾两端,十多年来,却一直相交甚笃,裴友琴从不计较对方出身排名,始终以朋友相待;就连双方的儿子裴问雪与齐烈,也是自小称兄道弟。然而由于京城另五家剑门与齐家一直不对盘,是以裴家父子之死,竟未派人知会!齐刚辗转得知,已跟不上第一批声讨人群,但其悲愤仇慨之心,远胜场中任何人!裴友琴是他的朋友,更是他最崇敬的恩人!哪怕是牺牲性命,这个仇也是非报不可!此人看似冲动,其实粗中有细,心知光凭自己的武功修为决计讨不到任何便宜,但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古剑之手,百剑门人便可借口替他报仇堂而皇之的围杀古剑。虽说切磋剑法,其实每一招都在搏命!
  
  古家、齐家原本都属螭纹剑门,在太白山时颇有交情,齐刚逢人便说这段往事,古剑很清楚此人乃裴家重情重义的好友,叫他如何下得了重手?只能紧守不攻,不断解释,再三说明自己确无杀害裴友琴父子之实!但正自悲愤莫名的齐刚哪能听进半句?不发一语招招狠绝,就是要逼你还手杀我!
  
  这沙河驿位处京城和明陵必经之处,常有皇亲、太监或大官在此换轿改骑,这些人多半骑术不精,上马、下马是个麻烦,于是把大门外屋檐延伸,做一个九尺见方的凉亭,平台高约尺半,便于上下马身,称为「下马亭」,比起一般擂台小了许多,进退趋避受到限制,古剑闪躲不易又不能攻,只能一剑一剑的挡,但齐刚打铁二十余年,臂力绝非一般,此时的古剑又不如平常,没多久便觉虎口发麻,倍感吃力!在激战中抓住一个机会,顺势推了一把,这齐刚招招全力施为,稍一使力便重心不稳,跌落台阶。
  
  古剑道:「齐伯伯,情非得已,还请您……」齐刚大叫一声,不等他说完又跳了上来,劈刺斩削劲势猛急,对他而言,这不是比武擂台,而是生死搏命,倒下方休!如此狂攻不守,破绽自然多,但无论被推下几次,齐刚旋即跃回再打,硬是不让仇人多所喘息!古剑试了几次,愈来愈不忍出手,犹豫中对手突使一记妙招,长剑朝着胸口疾刺而来,这回挡架不及,上身急倾避开!
  
  齐刚本以为这招就要得手,没料到仇人闪得如此巧妙,收势不住,一剑插入大门,正欲拔起再战,忽觉一股强力在他胸口一按,往后直飞丈许,落地之处正是他儿子齐烈站立之处,轻轻接住,站稳后抄了儿子身上佩剑,上前再战,跨了两步,忽觉四肢无力,握剑不住!古剑终究动了手脚,这点穴手法授自于狐九败,一般人无从解起。
  
  齐烈将父亲交给旁人,怒道:「你这个狂魔!到底对俺爹做了什么?」说着拔剑跳上平台,一阵狂斫!古剑边挡边道:「你爹没事!一个时辰内定可回复如常……」齐烈也是裴问雪的好友,其悲愤不亚于齐刚,也随时准备牺牲性命,不管古剑做了什么都难以化解这种怨气!但见他一招一式依然狂烈狠绝,只是这回学精了些,不再对着大门直刺。齐家的剑本来就重,他年少力强,狂舞之下更是虎虎生风,这回打定主意:「杀不死你也要累死你!」每一招都倾尽全力,攻向对手必接之处,绝不让他喘息!
  
  古剑解释几句,发现对方全不搭理,这回不再多说,仔细寻找破绽之处,交剑十余次,逮到对手一个招式用老,略施巧劲,齐烈的长剑不由自主的受到牵引,「噗」的一声,重重刺入大门!紧接着胸口被拍了一掌,向后直飞坠地,落在父亲身旁,亦觉四肢酸麻,长剑落地,一脸懊恼!旁人关心问了几句,齐烈道:「别管我!谅他不敢伤人,大伙轮番上!」

    不等他说完,又有人跳上平台,拔剑就攻,这回是水月山庄的剑钵黄棋然,虽然试剑大会已过,但能和三大剑钵之一过招,无论输赢,都是千载难逢的经历!输了不算丢脸,还能换得一世侠名,若能得手一招半式,更是大大露脸!看了两个人没事,他胆子一壮便率先冲上前去。此人并无急切的报仇之心,使剑中规中矩,反倒比较麻烦,古剑花了一番功夫,才将他的长剑留下。
  
  但自此之后挑战者络绎不绝,剑钵比完还有剑主以及其他的人,杀退一批又来了两批,空地上的人愈来愈多,恐怕三天三夜也比不完!古剑也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心中隐隐盼望能有奇迹出现……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夜幕逐渐低垂,牟谦怕古剑吃亏,早早叫人点起十余盏灯笼高挂在墙上,再加上月色皎洁,看得还算清楚,古剑打叠精神,接受一批又一批的挑战,子时已过,非但无人离去,反倒愈聚愈多,乌云也愈来愈浓!

    这回却换李鸣幽跳上平台,面带微笑,似乎颇有把握,古剑道:「你选在这个时候上来,我却没把握不伤人?」李鸣幽笑道:「尽管放胆出手,今天若仍败在你的手下,那是李某技不如人,无论死伤,各位百剑门的叔伯兄弟以及江湖上的朋友,不必替我报仇!」这人等到现在才上,一来可以多瞧几次「无常剑法」,二来便要等待这种光影让幻剑更显威力,再说感觉上古剑已是强弩之末,种种有利因素都站在自己这边,实在没有理由会输,竟然主动要求众人不必报仇!
  
  古剑道:「既然如此,不妨赌大一点!你想知道朱庄主是怎么死的吗?」李鸣幽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招?」古剑道:「这里太窄,请各位让出一块空地,我想请李门主一起上,半炷香内,我要在你两位的右手虎口划上一剑,任何一点出错便是我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以古剑现在的景况,要打赢李鸣幽一人恐怕都有困难,何况还加了一位更厉害的幻剑高手李轻舟,幻剑门的双人剑阵名震天下,父子联剑罕有敌手,他竟敢自限时间,指定伤处!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轻舟大笑:「原来你是这种愈是死到临头愈加狂妄之人!就成全你吧!」说完双臂一张,众人纷纷后退,让出一块三丈见方的空地,父子俩各据一侧,留下中间给古剑,他朝着驿站喊道:「牟大人,劳烦您的人点上半根香,再将所有的灯都熄了!」这话一出更是全场哗然!已经吃足了亏,他还要以自己最弱之处去对抗敌人最擅长的打法,这人到底是疯还是狂?
  
  朱未央与古剑的一场恶战,便是败在一场日蚀,李轻舟和李鸣幽是少数知道此一内情之人,父子俩原本保持着充满自信的微笑,这时却不由自主的起了疙瘩:「莫非这小子当真会使妖术?」一阵寒风吹过,忽尔感到虎口凉凉的!不一会有人开门送出半截短香,接着灯火尽灭,乌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在呼呼风响声中,古剑一跃而下,铿铿锵锵的交剑声音响个不停,众人屏息凝听,但闻剑声时而急密,时而缓疏,时而轻快,时而凝重,心情不免跟着七上八下,原本大家以为很快就会有结果!半炷香愈来愈短,由三寸、两寸、一寸、半寸……莫非此人真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莫非朱未央当真死在日蚀中?
  
  眼看着香就要燃尽,剑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听见李轻舟沮丧的声音:「儿子,你的手腕中剑了吗?」李鸣幽道:「但是,爹!在此之前,孩儿已分别在他胸口、后背各划上一剑。」李轻舟道:「我也刺中三次,那又如何?这不是试剑大会,咱们杀不死人便是输了!」李鸣幽道:「他也没能杀死你我……」李轻舟叹道:「使剑之人,全身上下最为灵动难测的地方便在手腕附近,若连这里也能准确无误的刺中,其他的要害,早在其掌握之中。」话说完灯笼已重新点亮,果然这对父子的右手虎口都有一道伤口,古剑身上则多了一些新的剑痕,但伤口都不深。
  
  李轻舟又问:「可以告诉我,你用的还是『无常剑法』吗?」古剑点头道:「只要屏除杂念,全心感应周遭变化,自能不假五官,以心御剑。」话方说完,一白衣书生轻摇折扇拍手笑道:「好一个不假五官,以心御剑!不管你用了什么邪术、幻术骗到李庄主,也不能证明你所说的为真。」李轻舟道:「正是!朱庄主的武功,岂是我父子俩可比?你能打败我们,并不表示也能击败他!」

    古剑甘冒奇险与李轻舟父子一搏,便是要证明自己在暗夜中仍能找到对手的弱点!哪知却在此人一阵撩拨之后,白费苦心!他心中一阵寒凉,长剑握得更紧,告诉自己:「千万要撑住!绝不能就这么倒下……」但心剑最耗心力,方才的剧斗似乎已用尽他仅存的气力,有如强弩之末,随便一个三流角色都可轻易将他击毙!
  
  此时黄云鹄、赵淡竹和孙晓风三人却互使眼色,各自拔剑往前跨出一步,将古剑围在场中,赵淡竹道:「你说要赌就要大,既然赢得了李门主父子双剑,咱们三个结拜兄弟三剑联手,也该无所畏惧吧!」但见古剑没有回答,眼现异光直视前方,全身抖动不已,一把长剑举了又放,不断喃喃自语道:「我不能杀人!我不能杀人……」试剑大会一战成名后,「无常剑法」与「化身剑法」同属一路之事早已人尽皆知,看到这般景象,不免人人毛骨悚然,莫非第二个史无涯就要出现!众人想起当年史无涯失心狂杀的那一幕,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沙河驿外除了似有若无的呢喃自语,只剩呼啸而过的萧萧风声!
  
  「哇!……」一个婴儿的哭声划破了寂静,一名女子从人群中走出来,两手抱着婴孩走到古剑跟前,面带微笑轻声道:「阿剑!」这个突如其来的姣美女子和婴儿哭声,使得原本剑拔弩张充满杀机的气氛,更添几分诡谲!围观群众个个握紧长剑,静观其变。古剑瞧着眼前女子,抖动慢慢停止,充满杀气的眼神也逐渐转为柔和,说道:「谁的小孩?他饿了吗?」女子原本双眸含泪,这时却破涕为笑道:「这是我女儿,才满月不久,叫程小荳。说来还得感谢你一路护送,让她得以平安出生!」原来这个不顾生死的女子,竟是程漱玉!
  
  古剑瞠目结舌,想起与她相处的种种,时而喜怒无常,时而贪吃爱睡,不就像一个怀孕女子吗?她生性爱美,若非肚子大了,怎愿把自己妆扮成一个胖姑娘?想到这里,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你在笑什么?」程漱玉笑道:「你这个人,有时精得很,有时又钝得可以!」古剑回以傻笑,问道:「这女娃的父亲……」

    程漱玉打断他的话道:「别说了,你该猜得出来!」古剑的脸突然涨红起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问一个女子实在太不得体!忙说:「真对不住!我大概是昏了头,说话语无伦次。」程漱玉从怀里取出两颗饭团一壶水,笑道:「吃吧!」古剑还是很饿,也不客气,立刻大口吃将起来。
  
  「哪里来的姑娘?你到底帮谁?」有人看她拿出食物,开始骂了起来!程漱玉笑着回答:「当然是帮你们呀!人一旦饿过了头,反而不觉得饿;却怕脑袋因此而走岔路子,陷入疯狂,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有人斥道:「哪里来的一派胡言!难不成你还是个大夫呢?」说完有人附和,有人大笑!
  
  程漱玉道:「大夫还不敢说,但小女子追随名师行医也有一些日子,基本医理,倒是略通一二。」话方说完,却听有人喊道:「这声音好熟,姑娘可是糊涂神医侯藏象身边的那个胖姑?」程漱玉望着发话之人,笑吟吟的说:「赵子安,你大腿和眼角的伤,现在可好了没?」赵子安愣了一下,道:「好强的记性!多谢姑娘用药如神,您说的那些伤,确已痊愈!」

    说完众人开始骚嚷不已,太白山试剑最出风头的除了几个剑钵之外,就属这个「胖姑」!多亏了她,神医不再糊涂,试剑期间,每日义诊数百人,人人称好;只是当时的胖姑是个圆脸肥腰的女子,相较眼前芙蓉秀脸身形窈窕的模样,落差极大,一时之间难以联想!赵子安曾在太白山上不慎滑落山谷,断腿伤眼,治疗时目不视物,对胖姑当时的声音却记得特别清楚,因此率先认了出来。
  
  程漱玉的易容术尽管维妙维肖,但轻柔的嗓音与肥重的体态有点搭不起来,当时就有不少人怀疑她以易容术隐藏本来容貌。好奇者众,敢当面探询之人却少,更别说有人问出了什么!据说有个不识相的病人,拿药时随口问了几句,态度略显轻薄,病是好了,却也连拉了两天的肚子。
  
  试剑之后,这个胖姑又消失无踪,徒留一团迷雾,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之下再度现身。在场不少人上过太白山,如今有幸一睹其庐山真实面目,少年的公子都不免心中一叹:「这么美的姑娘,怎么已经有了小孩?」赵淡竹道:「你名声不差,又抱着娃娃,百剑门不想伤及无辜,快走开!」程漱玉收起笑容正色道:「不想伤及无辜,难道不怕错杀好人?」

    赵淡竹道:「你可知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程漱玉手指古剑,斩钉截铁的道:「我了解这个人,他绝不会为了贪慕虚荣,做出有违侠义之事!」看见程漱玉这么说,正咬着饭团的古剑突然愣住,只觉再大的冤屈,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 李轻舟道:「姑娘应该是刚到不久吧!很多事情没能弄清楚!」

    程漱玉道:「瞧他这个样子,不必我多说,任谁都看得出来其精神体力已在崩溃边缘,随时可能不支倒地,百剑穿身;但他始终小心翼翼,就怕伤了人命!如果当真阴狠奸邪,生死关头岂会顾虑名誉,宁死不入厂卫?我来此不到半个时辰,但所见所闻,已足够弄清是非,你们许多人在此枯站几个时辰,却只晓得一味盲从,不分黑白?」

    其实围观人群中亦有清醒之人,何尝没有想过这番道理?只是氛围已成,群情仍激,谁也不敢挺身而出替古剑说话!经程漱玉这么一点,倒是不少人连连点头,觉得她这么讲似乎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或许当中另有隐情?正在众人沉思之际,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你夫君是谁?你口口声声护着他!难不成你怀里娃娃的父视,便是此人?」话未说完已是全场哗然!这个女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冒着生命危险护卫一个男人,若说只是普通朋友恐怕无人肯信?
  
  古剑猛然摇头,直说:「不是!」说话的人,折扇轻摇,还是那位白衣书生!程漱玉睁眼望着他,过了良久,忽然间热泪盈眶,问道:「阁下是否认识尔雅公子?」书生面带微笑,说道:「他是在下的朋友!」程漱玉道:「朱公子是个器宇非凡嵚崎磊落的侠士,再怎样的血海深仇也会凭本事,光明正大的报仇!我想如果他本人站在这里,绝不会赞同你们如此趁人之危,不择手段的逼迫对手!」

    书生听毕脸色略变,笑容僵在脸上,合起折扇眼眶微润,愣了一会才道:「姑娘所言甚是,只要朱公子还在,凭他的机智本领,没有报不了的仇!李门主,您以为如何?」李轻舟道:「正是!不瞒诸位,发出消息,请大家前来助拳之事,全是老夫擅作主张,朱公子并未同意!如今胭脂胡同不在,莫愁庄便是咱们百剑门的头儿,清理门户这等大事,应由尔雅公子亲自主持;今日咱们群情激愤,虽说义气深重,却未考虑到他的感受!此事确实鲁莽,夜也深了!大伙辛苦,请回吧!」





第二十四章 离殇

  胭脂胡同无人,幻剑门自然成为京畿一带的龙头剑门,李轻舟说话自有分量,各剑门果然跟着散去;而其他江湖散客,更没有留下的理由,不多时人潮一哄而散,只剩下齐刚一人,他穴道方解,双手紧握长剑,站着不动。程漱玉道:「你怎么还不走?」齐刚道:「不管你怎么伶牙俐齿,今日若没能为裴盟主父子报仇,俺绝不离开!」程漱玉道:「难道一心复仇,就可以不管是非黑白?」

    齐刚道:「我留下来,就是要弄清楚真相!古剑,敢不敢再接受挑战,不论你是恨我也好,讨厌也罢!反正现在没有旁人,大可一剑了断!」古剑道:「您是裴伯伯的好友,又是问雪万分敬重、义薄云天的长辈,在下只有敬佩,说什么也下不了手!」齐刚道:「别再假惺惺!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看剑!」说着提剑对着古剑胸口疾刺!
  
  古剑动也不动,长剑入肉半寸才停,那充满血污的衣服,又多染了一片红!齐刚颤声道:「你……怎么不躲开?」古剑道:「我累了!这回若再出剑,可真会控制不住!」齐刚缓缓拔出长剑,看着剑尖上的鲜血,忽然回头对着树林喊道:「烈儿,咱们冤枉好人啦!快出来赔不是!」程漱玉惊道:「你叫儿子留在林子里?」

    齐刚道:「俺料想人都走光了!古剑必会露出真面目,一剑杀了俺!便叫齐烈躲在林中偷看,好把真相带回去。奇怪!这小子怎么还不应声?齐烈!你听到了没?别睡着啦!」程漱玉突然脸色骤变,轻声道:「齐前辈,性命交关,这回您一定要听我的!驿站后方有个马厩,请您缓缓靠近,挑一匹骏马骑了上去,朝北全力奔行,不管塞北、东北都好,找个偏僻之处隐姓埋名,两年之内别回来!」

    齐刚道:「我没有仇家!干嘛要躲?」程漱玉道:「你是唯一留在这里的人,如果死在这里,人们会怎么想?」齐刚怔了一下,颤声道:「你是说……杀死裴盟主的人……为了嫁祸……古剑……会出手杀……」说到这里,整个人愕然变色,转头对着树林狂喊:「烈儿,你快出来呀!」说着竟朝着树林疾奔。程漱玉不断喊着:「林子里有杀手啊……快回来……」

    但齐刚似乎已失去理智,置若罔闻继续狂奔!古、程二人追了过去,但一人还抱着婴儿,另一人力不从心,没跑几步,树林里却传来一声惨叫!二人疾奔入林,但见齐刚不但已身首异处,脸上身上更被划满横七竖八的剑痕,认不出来!杀手缓缓转过身来,却是原先那个自称是朱尔雅好友的白衣书生,对着两人露齿而笑!
  
  古剑忽然感觉这笑容十分熟悉,程漱玉含泪道:「尔雅公子,你一定要这样吗?」古剑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白衣书生正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朱尔雅!难怪李轻舟对他言听计从!又难怪他如此咄咄逼人!古剑怒道:「你要报仇,何不直接杀了我?」朱尔雅道:「人死了,要怎么嫁祸于你?如今若不能将你的名声弄臭,江湖人物势必反过来怀疑莫愁庄,如此一来,怎么让人相信,莫愁庄仍是武林正义之所在?」

    古剑道:「那有必要如此糟蹋人家吗?」朱尔雅笑道:「我把这对父子的脸划成这副德性,方才围你的人稍加联想,必然会说:『定是古剑挟怨报复,却又怕人发现,便将这对父子砍得面目全非!』我多划一剑,人们就会多憎恨你一些,何乐而不为?」说着长剑一挥,将齐刚的右臂给削了下来!程漱玉不敢置信的瞧着朱尔雅,眼眶含着泪,又道:「你一定要变成这种人吗?」

    「儿女私情,江湖仁义,只是成就大业的绊脚石!」朱尔雅一阵冷笑,道:「过去几个时辰,这几句话在我脑海里不知响了多少遍!如果当初不跪着替你求情?如果我能果断的及早除去你们?或许我爹不会死?或许复位大业就要成功?你怪我变了,我却后悔变得太慢!」说完随手一划,又斩断齐刚左臂!
  
  古剑再也忍不住挺剑刺了过去!这一剑攻得匆促,破绽大开,对手稍一闪让,反手一剑既快又绝,古剑暗叫不妙,这时已力不从心,脖子一凉,被对手长剑贴住!朱尔雅笑道:「若知道这招这么有用,早该试试!」古剑道:「请你放过她们,杀我吧!」程漱玉道:「不!你不是说他现在不能死吗?」朱尔雅道:「但这个人像九命怪猫,现在放了,日后要杀,就怕就没那么容易!」程漱玉道:「你究竟想如何?」

    朱尔雅道:「你的行踪早在出宫后不久便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王遂野随时可以杀死你,但父亲坚持要留给我办,可知是为了什么?」程漱玉这时已是泪如雨下,不等她说,朱尔雅接着道:「杀了你之后,世上再也没什么人是我下不了手的!」说完他咬牙握拳,重重吸一口气,冷冷道:「当初我爹给你的『百了丹』还带在身上吗?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让你选择,古剑、你自己还有怀里的娃娃,今天只要死一人!」

    程漱玉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药丸,拨开油纸,古剑大叫「不要!」,架开长剑冲将过去却慢了一步,他不停摇肩拍背,叫她快些吐出来!程漱玉这时却面露微笑,推开他道:「尔雅公子说话算话!你们没事啦!」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倒在怀里熟睡的程小荳却也突然惊醒,号啕大哭起来!程漱玉拍着女娃道:「别哭别哭,娘身上有毒,不能再喂奶啦!」朱尔雅心头忽尔涌起一股浓浓的悲戚,转头不看!
  
  古剑哽咽着道:「既然也会难过,又何苦如此?快拿出解药,我古剑任你……」程漱玉摀住他的嘴道:「你死了,谁去保护四川的家人?绮云姐姐怎么办?数万残丐又该如何?还有这些冤屈,谁来帮你洗刷这些千古恶名?」朱尔雅丢出一颗黑色药丸,道:「这颗药只能延缓毒性发作,六个时辰之后,药石罔效。」程漱玉随即吞下一颗,挤出一抹微笑说道:「我死了之后,请把一切过错算在我身上,你们恨我就好,可不可以别再争个你死我活?」

    「太晚了!」朱尔雅苦笑道:「事到如今,若不能杀死古剑,就得让天下的人都相信:他是一个万恶不赦之人!」古剑道:「你已经杀了两个无辜的好人,还想怎样?」朱尔雅道:「不够!至少还欠四条人命。」看着他阴鸷的笑容,古剑忽尔打了一记冷颤!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裴家!裴问雪有奶奶、母亲、妻子再加上一个年幼小儿,正好四个人!朱尔雅只要杀死他们,百剑门甚至整个江湖必是人人愤慨,冒出千百个像齐刚这般恨我入骨之人!就算我能躲起来,但四川的家人该如何应付?那群可怜的残丐能不受波及吗?……想到这里,开始后悔:当初死在地宫的为何不是我?为何要撑过一关又一关,拚命求活?
  
  「你赢了!我会让自己成为武林公敌,只求你别再伤害他们!」这个时候的古剑,心中只剩疲惫、沮丧与绝望!程漱玉:「什么意思?莫非你要入厂卫?可知一旦如此,方才的坚持付诸流水,沉冤再难昭雪?」古剑苦笑无言。朱尔雅笑道:「只要你照做,我将要求百剑门冷静自制,不去骚扰成都古家和四川残帮。还记得你曾答应我什么吗?」古剑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把赤帮起义之事告诉任何人。」

    朱尔雅道:「我要你继续信守承诺!包括你在成都的家人,都不能说。」程漱玉道:「有冤不能伸,留下这不义之名,要如何回家面对父老?这样对他,岂不比死还难过?」朱尔雅道:「你可以留在京城,便不会把古爷爷给活活气死!记住,我会留人在成都护卫古家,如果哪天你忍不住说了出来,听到的人都活不成!」

    有家归不得,有冤不能伸,的确比死还难过;但古剑深知莫愁庄和赤帮的头子,要杀光一家人易如反掌,古家、裴家还有残帮,竟然还得靠他保护!古剑没有别的选择,点头苦笑道:「随你吧!反正我说的话,恐怕这辈子再也无人肯信!」朱尔雅道:「父仇不共戴天,我只能饶你一夜,明日天亮之后,仍将带着百剑门和江湖正义之士全力追捕,若你能逃过此劫,二十年后金山岭长城的试剑大会上,等着与你再度较量!」

    古剑道:「我对试剑早已厌倦,要报仇何必等这么久?」朱尔雅笑道:「你是好胜之人,而我也需要一个够分量的敌人来砥砺自己,何不各寻剑钵,代表你我再分高下!届时若由阁下的徒儿夺取金剑,你就是百剑盟主,这天大的冤屈或有昭雪的一天,何不试试?」说完转回头对着程漱玉道:「倒是你,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有余力关心他人?」

    程漱玉道:「我没有大志,救不了天下苍生!只能在意那些曾经对我好的人,希望他们都能一辈子快快乐乐,找到真正想要的东西!而你曾说人生但求无愧自在,又何苦一肩挑起百年重担,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朱尔雅傻愣半晌,突然笑道:「你剩不到几个时辰可活,还有心思管别人?」说完却从口袋里取出一颗药丸弹到程漱玉手中,道:「这是另一颗百了丹,侯藏象若在左近,或有一丝机会破解成分,调配解药。你我缘尽于此,来世再见吧!」话说完转身快步离去!程漱玉含泪望着他,轻声念了一句:「请你保重,尔雅公子!」朱尔雅骤然停步,一阵狂风吹得他衣衫飘摇,却始终伫立不动,直到风静了,忽尔一声长啸,狂奔而去!
  
  古剑道:「侯前辈人在哪里?」程漱玉道:「师父到太行山采药,没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古剑急道:「怎么办?京城一带,可还有名医?」程漱玉笑道:「我曾将此药拿给师父瞧,他早闻出来啦!开出七味解药,可是制毒容易解毒难,如此罕见的毒药,连他都说:『第一次尝试解此毒,顶多三分把握!』」古剑道:「就算只有半分机会也要试啊!给我药方,这就去找药房取药。」

    程漱玉摇头道:「这七味解药,其中五味很平常,却有长白黑草、西藏红花两种可遇不可求的珍稀药材,别说六个时辰,就算给足六个月,也未必弄得到手!」古剑道:「那宫里呢?」程漱玉道:「你疯了?大内禁宫戒备森严,寿药房更非常人……」古剑道:「你我碰过的危难还算少吗!再多一次又如何?老天爷先前几次不收你,这次也未必例外!跟我来吧!」

    「若不冒险进宫,这傻子必将找遍京城里的药房,不消多久,就会再度被复仇心切的百剑门人轻易寻获!岂不更惨?」想到这里,程漱玉不再多说,跟着古剑往沙河驿的方向行去。
  
  回到沙河驿,古剑敲门求见牟谦,被带进密室,开口便说:「我们要立刻见太子,请您安排!」牟谦却端详着程漱玉道:「程选侍,你好不容易逃出宫,怎么又想回去?莫非这娃娃是……」程漱玉笑道:「有您这个掌管禁宫安危的大内第一高手护着,我带着女儿回去给她爹抱抱,又有何危难?」牟谦笑道:「进宫容易,但我还有要事待办,可以等到天亮吗?」

    古剑摇头道:「一刻也不能等!」牟谦皱起眉头,沉思后道:「狐指挥使的死讯尚未传回宫,凭你手上的金叶子,已可入宫;只是程选侍毕竟还是钦命要犯,不能被人认出来!」程漱玉道:「我们可以易容,请您帮忙弄一套禁宫侍卫和宫女的服饰,但就怕小娃娃突然哭闹起来!」

    「这倒容易!」牟谦在女娃头顶百会穴轻轻一点,但见程小荳缓缓合上双眼,已沉沉睡去!牟谦告诉二人锦衣卫今夜进城及入宫之暗语,程漱玉帮古剑清拭伤口及涂药包扎,稍事歇息,半个时辰后二人换上快马送来的服饰;再要来一只木箱,刺了几个透气孔,将程小荳放入,坐上牟谦叫人备妥的马车,一路奔驰到离城门二里之处停了下来,车夫回头道:「现在还是深夜,马车进城太过喧哗招摇,不免扰人清梦,两位能否改乘马匹进城?」
    程漱玉笑道:「锦衣卫什么时候这么体恤百姓?想必是牟谦这个老狐狸,怕被咱们牵连吧!不为难你,留下一匹马回去吧!」车夫嘿嘿干笑,解开一匹马,掉头离去。
  
  三人乘马来到城门外,守城的禁军校尉生性谨慎,听完暗语也瞧了金叶子,仍问道:「敢问两位,何事急着深夜入宫?」程漱玉骂道:「锦衣卫的事,哪还轮得到你这小官过问!快快开门,若误了今夜大事,拿你全家的性命也不够赔!」那校尉一听,赶忙陪笑开门,不敢多问。来到紫禁城,说也奇怪,平常夜里总是深锁的东华门这时却未紧闭,两名侍卫守在门口,这回反倒干脆,只瞧了一眼金叶子便让二人顺利进宫。
  
  程漱玉熟门熟路,很快找到慈庆宫,论时辰约莫是五更初始,太子卧房内却有微光透出,程漱玉露出狡黠的眼神,叫古剑不动声色出手点倒两名卫士,再静悄悄贴近窗口,在纸窗上挖个小孔往内瞧,她突然收起笑脸,目眶含泪。古剑好奇心起,跟着刺了一个小洞往内瞧,一个白净男子正专注着雕刻人像,此人似乎颇有天分,桌上摆着十来个雕像,姿态各异,但都栩栩如生,像极了程漱玉!
  
  静夜中忽然「哇」的一声!娃娃的哭声从程漱玉手上的木箱里传出,却是程小荳在这个时候醒转!常洛吓得脸色发白,叫道:「是谁?」程漱玉破门而入,笑道:「后宫有那么多活生生的美貌女子,殿下为何还要刻这些雕像?」常洛愣了愣,丢下刻刀,直盯着程漱玉看,良久才道:「真的是你吗?小玉……」程漱玉嫣然一笑,打开木箱,抱起娃娃道:「小荳别哭!我带你来见爹啦!」

    常洛睁大眼睛看着程小荳,小娃娃竟然止住哭声,父女俩对望了一阵,常洛伸手将女儿抱在怀里道:「父皇下令杀你,我偷偷跑去求狐知秋留你性命!前些时候,听人说你还活着,天知道我有多高兴!从那天起就开始睡不好觉,想起你曾说:『如果思念一个人,可以刻她的雕像,如果心诚,做到第九十九尊时就会出现在眼前!』……」程漱玉道:「那是跟你说着玩的,可别当真!」

    常洛道:「你这不就来了吗!才做到第六十三尊呢!老天爷待我真好!」他低头拭泪,又道:「这回我想通啦!不如去求父皇,只要他答应放你一马,我愿意把这太子之位让给福王,咱俩到洛阳当个王爷、王妃,岂不更舒快!」程漱玉含泪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就算皇上同意,当初力谏由你接任太子的满朝文武能接受吗?就算这回顺了您的意,日后福王登基,以郑贵妃母子的心性,必将你除之而后快!还能逍遥几年?」

    常洛道:「我不管!快活几年算几年!你留下好吗?」程漱玉摇头:「我中了剧毒,若不能拿到长白黑草和西藏红花,连几个时辰都活不到!」常洛大惊失色,道:「这是什么药?寿药房有吗?」程漱玉道:「整个京城,大概也只有那个地方有机会找到,你能派人取来吗?」常洛喊道:「快来人啊!」窗外的人动也不动!
  
  程漱玉笑道:「他们都被点了昏穴啦!」说着把古剑拉进门内,道:「这位阿剑是我的朋友,多亏有他,玉儿才能平安活到现在。」古剑从没遇过身分如此尊贵之人,正犹豫着是否该下跪行礼,常洛笑道:「是玉儿的朋友就无须多礼。」程漱玉叫古剑给小荳点上睡穴,放回木盒,再给两名卫兵解穴,过不多时二人进屋跪道:「太子饶命!来人武功高强,小的还没瞧清楚……」程漱玉笑道:「陈海、吴丰,没事啦!」

    二人呆愣半晌,不约而同喜形于色的叫道:「您是选侍娘娘!」程漱玉比个手势要他们噤声,说道:「陈海,你现在去西宫请一个奶娘过来,记住,别让人知道我在这!」陈海领命离去。此时笔墨已备妥,程漱玉很快开出药单,请常洛盖上印鉴,交给吴丰道:「你去寿药房替太子取药。」吴丰收下纸条,突然一阵嘈杂,有人喊道:「你这疯子,别进慈庆宫啊!」一个披头散发的壮汉持棍闯将进来,吴丰挡在前面,喝道:「你是谁?胆敢……」话未说完,胸口已被木棍擂中,倒地不起!
  
  古剑瞧这棍法既快又准,竟是张五儿!说道:「张师兄!你闯下大祸,还不快走!」张五儿愣了一下道:「你是谁?为何叫我师兄?」古剑道:「我进少林时年纪还小,您大概不记得啦!」张五儿道:「记得又如何?少林寺的和尚,没半个好东西!既然你也待过,更要吃我一棍!」说着一棍扫来,端是凌厉劲急,古剑拔剑横架,竟感手臂酸麻,方才马车上小憩片刻,尚不足以让他完全复原,而对手招式朴实无华,倒不易出现漏洞,或试或诱或攻或守,似乎都讨不到什么便宜!
  
  其实张五儿心里更是着急!指使他行刺太子的人告诉他今夜宫里的高手已全部调开,很快便可完事,哪晓得会突然冒出一个难缠的人?若不能尽速完事,侍卫赶来,事情将变得十分棘手!他功夫练得精熟,临敌经验却少,心念一杂,棍法不免略显慌乱,古剑发现破绽,正欲反守为攻,冷不防冲出一个百户,叫道:「大胆刺客,吃我一剑!」说着拔出两把短剑对准张五儿刺来,张五儿一记回马枪朝着那百户头颅打去!未料那百户刺到半途忽然一个滑跤,「唉呀!」一声,左手短剑急转,竟朝着古剑胸口疾飞而来!
  
  这一转弯实在太过突兀,令人猝不及防,古剑身子一偏,左腰仍被刺中!同一时间,他右手长剑刺中张五儿大腿,至于张五儿,他一套棍法练了千遍万遍,出棍比动脑还快,发现不对时已刹制不住,一棍便让那人脑浆崩裂,就这么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一死两伤,张五儿还没回过神,已被在场的十来名禁卫军擒住。
  
  万没料到宫里的侍卫,竟然会帮助刺客!古剑低头一瞧,短剑直挺挺的插入腰间,入肉颇深,这一日夜所会高手数之不尽,就以此人招法最为平凡,却伤他最重!程漱玉缓缓走近身旁,弯腰细瞧伤势,猛一抬头道:「快点锁上慈庆宫大门!」她一身宫女妆扮,没人认得,此刻却是自有一股威严,两名卫兵依言关门上锁。
  
  程漱玉指着倒地的百户道:「这个人是谁?可是领头的人?」另一名百户站了出来道:「在下杨雄,他叫范锦城,与我各带一班卫士,负责守护慈庆宫一带!」程漱玉道:「我俩是牟副指直属探子,大人有事外出,无意中得到消息,听说有人要行刺太子,特派我俩前来护卫。方才大家都瞧见,这个范锦城明知我们正在对付刺客,却突施暗袭!怎会有如此大胆的侍卫队长?究竟谁叫他这么做?」

    锦衣卫本是特务机关,正副指挥使各有直属秘探,行事隐密,藏身民间或潜伏于官场之中,暗中刺探调查,虽无正式官衔,然而一言可以定人生死,可说厂卫中的厂卫,人人惧怕,众卫闻之无不脸色大变,杨雄忙道:「小的可对天发誓:绝无谋害太子的企图!但这厮为何如此?实在令人料想不到?还望大人明查!」

    程漱玉道:「你们若说不出幕后主使之人,便是一丘之貉,通通抓到北镇抚司大牢,自然有人认罪!」当上锦衣卫的,岂有不知此黑牢酷刑之可怕,众卫纷纷下跪磕头道:「太子恕罪!大人饶命!小的当真毫不知情……」程漱玉道:「若要将功赎罪,现在我所交代的事都要办妥,不许多问!」杨雄道:「大人请交代!我等一定全力办好!」

    程漱玉把杨雄叫到一旁说话:「第一,这个人是你们抓的,现在这花园里一共十九个清醒的活人,若是有第二十个人知道今天太子身边多了两个探子,你们全都别活!第二,待会门一开,一半的人带走刺客,务必大张旗鼓,把外头的人都给引走;另一半的人护送我们离开禁宫,别让人发现;第三,我需要长白黑草和西藏红花各三两,一个时辰之内送到三不老胡同的『南山药铺』,等我取用。」说完递出药方,一个转身,泪水簌簌流出!她噙着泪水,扶起古剑,躲入房里。
  
  不多时人声嘈杂,大批人马赶到,领头的太监韩本用猛拍大门说要进来,杨雄将门打开道:「托您的福!韩公公您一到这刺客便手到擒来!」韩本用道:「太子还好吧?」常洛道:「我没事,只想休息一下,叫杨雄留几个人下来,其余的快把刺客押走!」韩本用应一声「是!」,叫杨雄留下六名卫士,其他的人押着张五儿像打了场胜仗似的,呼喝着渐渐走远。
  
  程漱玉叫杨雄弄来两辆马车,带来两套寻常服饰换上,先扶古剑坐上后面一辆,程漱玉临上前回头望了一眼常洛:「太子请保重!」说完立即爬上车厢,这一夜连会三名曾经与她生命紧紧相系之人,往事种种有如昨日,思忆及此,泪水再度溃决难止……

    杨雄遵照程漱玉指示,前头的马车一出东华门便纵马朝北狂奔,后面的马等了一会,才缓缓往南行去,天方破晓,车行颠簸,木箱里的程小荳「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程漱玉紧紧抱起,咬牙对着车夫喊道:「先去胭脂胡同!」胭脂胡同不长,却有十来家妓院,夜时笙歌处处,而此时天刚破晓,正是最安静的时刻。

    程漱玉把哭泣中的小荳放回木箱,以免哭声招摇,刚下马车,隐约可闻远处另有婴儿哭声。古剑只注意到百余步外某户白幡飘扬,应是裴问雪的宅第!两人对望一眼,仍往前走去,程漱玉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扶着古剑,缓缓经过几家妓院门口,哭声愈显清亮,仔细一听,似乎还不止一个娃娃在哭?经过裴宅门前,古剑朝着深锁的大门,深深鞠了一躬。
  
  传出娃娃哭声的地方就紧邻着裴宅,从外头看倒与一般妓院并无不同,只是朱漆大门上悬挂的「嬉春园」木匾略显斑驳,且无花草装饰门面,程漱玉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会,思道:「这真是尤大姐的家吗?她曾说胭脂胡同只有裴家与她家外观朴实无华,倒没提到说有一堆娃娃。」但此时程小荳因饥饿而放声大哭,顾不了那么多,直接拍门喊人。
  
  大门开启,程漱玉叫了一声「艳花姐姐!」,眼前一个抱着娃娃的中年美妇,果真是尤艳花!她还记得古剑,也认出程漱玉的声音,比了一个噤声手势,低声道:「娃娃饿了?」程漱玉点头,打开木箱,轻声道:「这里有奶娘吗?」尤艳花道:「小事情,先进屋内吧!」两人跟着穿过几条回廊,上楼又经过几间房,看似妓院格局却闻不到什么脂粉味,尤艳花在第六间房门外停步敲门道:「莲香姑娘,还胀奶吗?」

    里面一女子道:「姐姐,这个小索命鬼,饿了号啕大哭,真给他吸,没几口又睡着啦!」开了门续道:「您又抱来一个娃娃吗?快帮我吸吧!」说着张臂抱起娃娃,又瞧着程漱玉说:「胭脂胡同什么时候来了一个这么俊的姑娘?你是哪家的头牌?」尤艳花道:「别乱说话,人家可是……」程漱玉笑着截话道:「我是从别的胡同来的,这两天人不舒服,没法子喂乳,拜托姐姐啦!」

    三人走入另一间厢房,先让古剑平躺在床上,仔细一瞧,伤势比原先估计还重些,不仅整个裤管染得透红,鲜血仍在流出,程漱玉要了一杯水,拿出一颗小药丸让古剑服下道:「你累了,先睡一觉吧!」古剑猛摇头道:「不,我不累!」程漱玉眼眶含泪道:「再硬撑只会让血流得更快,体力耗尽等不到药,就……」古剑急道:「我撑得住!我不怕死也不会死,我只怕醒来时……你……」说到这里,迷药发作,突然觉得异常疲惫,眼皮再也不听使唤,终究合下双眼。
  
  程漱玉凝视着他,泪水再也关不住决堤而出,尤艳花伸手抱着她道:「想哭就哭吧!」过了好一阵子,哭声渐止,尤艳花带来一盆水,让程漱玉洗去哭花的脸,问道:「可以拔剑了吗?」程漱玉用毛巾拭去妆容和泪水,道:「我怕失血过多,须先点穴封阻血流,但这个时候的古剑人人喊打,去哪找一个点穴高手?」

    尤艳花立即招唤婢女,道:「快去忘忧坊叫那臭赌鬼火速赶来!告诉他若敢流连牌桌,耽误老娘要事,定剁他十指,让他终生上不了赌桌!」程漱玉终于听到有趣的事,舒眉笑道:「我竟忘了姐姐还有一个身手不俗的保镖呢!」尤艳花啐道:「别贫嘴啦!你这个死胖姑,明明是个大美人,却偏偏假扮成胖姑娘,在太白山上招摇撞骗整个武林,要我如何相信?」

    程漱玉略显着急,道:「会这么做,也是有不得已……」尤艳花突然噗哧一笑,道:「骗你的啦!其实我第一眼就瞧出你怀了身孕,为了遮掩,不得不乔装成一个富态女子。你跟着侯藏象在山上义诊救助了不少人,怎么会使坏呢!至于古剑……」尤艳花神情转为严肃道:「裴问雪的尸首送回来了,人人皆说为古剑所杀,你们怎么还敢来这里?」程漱玉道:「他被冤枉,却有苦说不出!」

    尤艳花道:「外头言之凿凿,但我尤艳花阅人无数,始终不信古剑会是一个贪慕荣华之人!再说他若真是鹰爪,在这节骨眼上,何不躲回东厂疗伤?」「这个傻子,总为了别人忘了自己。」程漱玉把昨夜至今所发生的事择要述说,始终没有道出朱尔雅之名,末了加上几句道:「姐姐,逼害古剑之人与我俩各有恩怨,恕我不能直说其名;或许您猜得到,但无论有几分把握,都请别说出去!」

    尤艳花笑道:「像我这等臭名远播之人,就算知道是谁,说破了嘴也没人肯信!」程漱玉道:「我看姐姐不像是个逼良为娼之人,世俗之见,又何必……」话未说完,尤艳花已笑得花枝乱颤,道:「你把我当成老鸨啦!」程漱玉道:「这儿不正是妓院吗?」尤艳花笑道:「跟我来瞧瞧!」说罢起身带着程漱玉一连开启几间房门,里面各睡两、三个娃娃,除了莲香之外,另有两个喂乳的女子,倒是一身素净。
  
  两人回到房里,尤艳花娓娓道来这番经历:「约莫是两年多前的一个夜晚,我被胡赌鬼气得心头郁闷,独自走到什刹海散心,走着走着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落水,我略懂水性,跳下去将落水之人救了上来,竟是个美貌姑娘!救活了不称谢,却吵着要再下水,直嚷道:『让我死吧!就让我死吧!』

    「我好说歹说,强拉回家换上衣衫,她逐渐冷静后,才问出一番缘由;原来此人乃胭脂胡同嬉春园里的红牌歌妓初蕊姑娘,几个月前识得一位进京赶考的举人,怀了人家的孩子。后来京试放榜,举人中了进士,却从此不再光临嬉春园,痴心的初蕊仍想生下孩子,妓院的老鸨却一直逼她拿掉,从良梦碎,骨肉不保,难免想不开……

    「不瞒您说,我年轻时也是个姑娘,亦曾被人强灌流产药水,那种失去骨肉的椎心之痛确实让人想寻死寻活!想到这里忽然好想帮她,一个冲动便高价买下这间嬉春园,里面的姑娘想从良便从良,想生孩子便生孩子,一律照准。这些好处慢慢传扬出去,胡同里的姑娘,听到有这么一个自在的好地方,不时有当红的姑娘嚷着要投靠过来,妓院的老板们却因此大为紧张,一齐跑来求我别再胡搞,否则再这么下去,大家都得关门!
  
  「论财论势,胭脂胡同的妓院没有一家强过我,但我只是不想见到这里的姑娘一辈子无依无靠孤苦一生,把嬉春园搞成全京城最大的妓院其实非我所愿,如果他们愿意让怀了身孕的姑娘顺利产子,嬉春园可以收起来,专门照顾这些小孩,如此一来,妓院不会倒,姑娘们不必天天以泪洗脸,我有成打的小孩相伴,岂不皆大欢喜!
  
  「一般开妓院的没几个好东西,但胭脂胡同里住着百剑门的大人物,这儿的老板自然不敢做得过火,既然奈何不了我,只好照我的意思;如今这儿住了十一个婴孩,再过几年,应该会有三、四十个。谁说妓女的儿女没出息,等他们大些,开个私塾,兴许栽培出几个举人、进士,亲娘老矣,儿子衣锦,那是多美的事啊!
  
  「你嘴甜叫我姐姐,其实当年若能保住小孩,也差不多该和你一般大了!不知是否因为如此,看到你总觉得特别投缘,不知不觉中絮絮叨叨讲个不停,该说与不该说的全都藏不住;我尤艳花确实出身不好,臭名其来有自,请莫见笑!」

    程漱玉凄然一笑,道:「我爹是高邮县令程明远,我娘却只是个身分卑微的陪嫁丫鬟,也许我天生懂得讨大人欢心,虽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但父亲偏偏最喜欢庶出的小玉!我娘感到不安,叫我没事别去找爹爹,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哪懂这些!
  
  「好景不常,七岁时父亲突然染病去世,原本待我娘亲如姐妹的大娘突然变脸!先是对我母女百般折磨,出殡不到一个月,又将咱俩卖到扬州怡香院,我娘含泪接客,而我得从小学些诗词歌舞及仪容谈吐,以便十四、五岁可开始迎客!
  
  「我娘不希望我日后过着和她一样的日子,偷偷带着我趁夜逃到乡下,终究还是被人找到,活活打死!那时我还未满八岁,又被带回怡香院,忍辱偷生,只盼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两年后一个偶然的机缘,某个江湖上的大人物帮我赎了身,若非如此,恐怕……」

    尤艳花道:「后来你本事大,可有回去报仇?」程漱玉点头道:「几年前去过一趟!或许是老天爷早替我报了仇,父亲死后不久,大娘的娘家家道中落,大宅早卖了!几个养尊处优的兄姐没一个出息,六个人挤在一间破矮房里苦穷的活着,大娘老了许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从房里拿出一把利剪交给我,手指抵着心窝说:『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女!想报仇的话,就朝着这儿刺下去!』

    「我忽然想起亲娘临终前曾说:『别怨你大娘,女人争宠难免猪油蒙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于是丢下剪刀,把身上的首饰全放在桌上,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一把抱住尤艳花道:「如果我娘还在,应该也像您这么美吧!」

    尤艳花把她抱得紧紧,直道:「一定的!一定的!」两个女子哭得正是凄楚,远远听到有人说道:「眼看着一把牌就要胡了!什么事这么着急?不能多等一会儿吗?」门打开正是胡远清,看到古、程二人,差点没跳起来!道:「整个京城的剑客都在上天下地寻找你俩,怎么还敢来这儿?」尤艳花道:「这些话待会再说,你青城派点穴法不是号称独步武林吗?先给他止血吧!」

    胡远清走到古剑身旁,一口气在伤口附近封点八处穴道,拔起短剑道:「咦!昨夜在沙河驿前,没看到这把剑啊!」程漱玉取出侯藏象配制的刀伤圣药「天山七草膏」,双手忙着处理伤口,说道:「原来你也在场,为何袖手旁观?」

    胡远清道:「当时的古剑,正为自己的清白做生死奋战,贸然助剑反而帮倒忙。他应付得好,浴血坚持到最后,始终没走进厂卫大门,应该不少人开始怀疑这当中或许真有某种误解或冤屈;然而齐刚父子死得惨,又让事情变得麻烦!」

    程漱玉道:「这是嫁祸,难道没人瞧出来?」胡远清道:「人群聚集,你一言我一句,反而容易失去理智;如今这帮人群情激愤,都说要将古剑碎尸万段!只能怪这些人不常涉赌,对于这般陷阱诡计知道得少!」尤艳花道:「你既然清楚,为何不告诉他们?」

    胡远清道:「大家都知道我胡远清慧眼押注古剑夺金剑,他若真如外头传言如此狠毒,势必会被取消剑钵资格,否则我将有天大的赌金入袋,当然会想帮他脱罪!这个时候,谁会相信我的话?没关系,伤愈之后先躲得远远,只要不入厂卫,等个几年人们发现古剑没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自会有另一番评价!」程漱玉无奈道:「如果这是一场赌局,恐怕你还未完全参透设局之人的心思。」

    「怎么说?」胡远清不太服气!程漱玉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古剑这个和尚为了护庙,却根本不敢跑!」说完已将伤口涂上药膏,包扎妥当,突然觉得腹中剧痛,忍不住皱了眉头。尤艳花问道:「哪里不舒服?」程漱玉靠近窗口往下看,不远处白幡飘扬西风呼啸,风向不对,若在这个时候煎药,接近裴宅的人一定闻得到!程漱玉咧嘴一笑道:「不疼了!」正要关上西窗,忽然响起一阵筝声,凄美哀切!
  
  尤艳花道:「这些都是裴问雪生前喜欢的曲子,打从尸首送回来开始,霍芳就弹奏不停,只怕夫君听得不够!」程漱玉听得入神,总觉得每一拨指都在泣诉着悲欢离合,无常人生,听得人都傻了!一曲演毕,程漱玉拭泪回座,尤艳花感觉有些异样,但不说破,只道:「我想你也累啦!就在这歇一会吧!我和胡赌鬼都不出门,有事别客气!」说着拉住胡远清往外走。
  
  走出房门,胡远清道:「您开玩笑吧!赵麻子那几个衰鬼还在忘忧坊,等着我回去痛宰呢!」尤艳花道:「自己找间空房睡觉,其他就别说了!我把漱玉当成女儿看待,在他们没脱离险境之前,你哪儿也别去!」程漱玉将门合上,搬张椅子坐床边,发呆似的瞧着古剑,这时换成二胡咿呀响起,柔润的弦音中藏着一股浓浓的思念,许多往事就在乐声中一幕幕涌上心头,此生短如梦却欢彩多姿,其实没什么好怨的!小荳可以留在这里无忧的长大,侯师父可以再收个细心听话的徒儿,太子应可平安度过此劫,至于尔雅公子,唉!只能盼他早日醒悟……

    最牵挂的还是古剑,当初若没遇见「乔小七」,或许少一点奇遇,也不会有这么多倒楣事儿!这个傻子,这个倒楣的傻子,这个倒楣又好心的傻子……看他睡得沉,该是累坏了!一觉醒来,或许我已不在,这样也好,不必清醒着分离!想到这里,满是怜惜与不舍!一会儿轻拭他的脸,一会儿紧握他的手,再轻轻贴在他厚实的胸口上,数着他的心跳。

    啊!如果就这么死去,又让那些长舌之人瞧见此幕,非把我们说成「奸夫淫妇」不可!说就说吧,我不在乎!但古剑怎么办?想起他这张笨拙的嘴百口莫辩的模样,嘴角不禁露出甜甜的微笑,突然间觉得肚子没那么疼了!「天山七草膏」能令伤口迅速愈合,也让伤口加倍疼痛,再加上临睡前的强烈意志化成脑里梦中的声音,不断催促着古剑快点醒来!

    迷药消退时张开双眼,首先瞧见的是程漱玉酡红的脸,贴得他胸口暖甜迷醉,一股淡香钻入脑门亦令人神飘魂荡,心中生起一股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然而无论这姑娘相识多少人,生下多少孩子,在他心中,永远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他缓缓伸出双手,终究不敢,却又舍不得就这么将她摇醒!
  
  轻轻放下双手,仔细端详,这张秀脸带着泪痕,藏着笑意,这么好的姑娘,却有如此乖舛的命运,她还笑得出来?唉!有时候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啊!我究竟在想什么?她比我还接近生死关头,更应静静躺着休息才是!古剑缓缓将她的脸移开,再起身将之抱起,这才发现头脸发热,手足却冰冷。这是什么解药?怎么会让人上热下寒?咦!怎么完全闻不到一丝药味?她到底喝了没有?莫非……

    这时心中一震,大喊:「尤大姐快来!」不一会尤艳花和胡远清两人开门进房,古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尤艳花道:「还不到午时吧!」古剑道:「程姑娘有吃药吗?」尤艳花一脸疑惑道:「她生什么病?」古剑脸色大变,急道:「快去南山药铺取药!慢了就来不及啦!」

    说完将程漱玉扶起,自己盘坐一旁,伸出双掌,分别按住其丹田与命门,运功输引真气,这是青城派的续命内功「九转还阳功」,将自己的真气经由左掌劳宫穴灌入伤病者丹田,再将其浊气从命门穴经右掌劳宫穴进入体内,是一种损己利人之法,但时有奇效,只是古剑当年学的时候内力太浅,许多诀窍难以领会,如今施用,难免气倍功半,耗损远多于吸收。
  
  胡远清看不下去,将古剑换下,程漱玉脸色时红时黑,香汗淋漓,似乎颇为痛苦,约莫过了一炷香,突然连吐三口黑血,瘫倒在床上!古剑道:「怎么样?会好吗?」此时的胡远清仿佛才刚经历一场激烈的内力比拚,元气耗尽虚软无力,摇头道:「大部分的毒已深入脏腑,逼不出来。」古剑道:「怎么输引真气?」

    胡远清摇头道:「学九转还阳功的青城弟子均须立下毒誓:『不得外流,否则绝子绝孙!』虽然胡某已被逐出师门,仍须遵守!你不知道吗?」古剑道:「贝师叔公教我们的时候,并没有提到啊!」胡远清道:「贝师兄一直认为救命的东西理应广为流传,对祖师爷的这道禁令一直不以为然,我猜他是假装忘记吧!」

    「商掌门确实讨厌我,但从未正式将古某逐出门墙,照这么说,在下还是青城弟子,请您教我吧!」这番诡辩言辞,平常的古剑是决计说不出口,但如今为了程漱玉却不愿放弃任何努力,说到后来竟跪了下来!胡远清仍在犹豫,尤艳花端着一碗药汤进来道:「就教教他吧!反正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想指望有儿孙?就算有,跟你一般嗜赌如命,岂不造出更大的祸害!」

    尤艳花的话他可向来不敢驳,而程漱玉正气若游丝,若不持续输气,再好的药也未必能吸收,救人为要,祖师爷该会谅解吧!胡远清扶起古剑,笑嘻嘻瞧着尤艳花道:「我可不怕断子绝孙!但尤大姐既然有了指示,也只好欺师灭祖一下!」尤艳花啐了一句:「贫嘴!」扶着程漱玉缓缓将药水灌入口中,接着古剑透过胡远清指导,引导真气护其心脉,等待奇迹……

    然而不到半炷香时间便听见外头扰攘,有人大力拍门嚷着要进来,尤艳花开窗一瞧:「糟糕!百剑门那帮人闻到药味想进来逮人!我去拖延时间,胡赌鬼,你带他们到花园,藏在『避虎石』之后!」古剑抱起程漱玉,跟在胡远清身后,走出户外仍可依稀闻到残余药味,忽然恍然大悟!

    想起朱尔雅曾说过要持续追捕两人,必曾交代李轻舟等人循药抓人,此处想必十分靠近裴友琴的丧宅,煎药之后浓浓的味道遮掩不住,便等于告诉他们我俩在此。为了保我一命,程姑娘宁可牺牲自己!想到这里,既心疼又感动,不知不觉将她抱得更紧!
  
  来到花园假山处,胡远清搬开一个巨石,这个石头便是「避虎石」。这个名称,要追溯到多年以前,生性渔色的前朝驸马谢昭喜欢上嬉春园寻欢,偏偏妻子永淳公主是个大醋坛子,多次带人活逮这个偷腥汉子,免不了一阵折腾。后来谢昭想出一个法子,叫妓院老板将假山的巨石重新堆叠,弄出一个天然的石洞,平时以一块大石遮挡洞口,寻欢时令两名护卫守住胭脂胡同两端,远远瞧见那「母老虎」带着人马便立即奔告,谢昭立马叫人搬开巨石,人躲进去后再行复原,如此安排天衣无缝,任她上天下地也搜寻不着!这「避虎石」之由来,其实与「壁虎」无关。而胡远清虽无凶悍妻子,但债主众多,有时被逼得走投无路,也会躲到里面!
  
  这石洞不大,要塞进两人略显紧迫,但在这当口也顾不了什么男女有别,古剑先靠墙而坐,程漱玉只能紧贴在他身上,缩起双脚,才能将巨石塞回,古剑脸上泛红,低声道:「我无法从她背后输气?」胡远清摸了一下程漱玉的脉象,轻声道:「药效已逐渐发挥,现在正是生死关头,不能再管什么男女之防。」说着边比手势边道:「她身子冷,你得抱着她的身子,尽可能传送体热,再以左掌掌心劳宫穴贴住其关元穴,右掌掌心贴住其中脘,用你体内纯阳真气一进一出,护住她一口真气。」说完将巨石塞回,里头漆黑一片,到了这个地步,古剑也不怎么担心被人找到,但觉程漱玉身子似乎又冷了些,赶紧脱下棉袄盖在她身上,宁心定神,照着胡远清所说之法灌注真气,幸好他是个聋子,外头的风言风语,一句也没传入耳中。
  
  尤艳花慢吞吞走向大门,一边喊道:「什么人这么猴急?难道不知咱们早已洗手不干!再这么喧闹下去!这里的娃娃都要被你们吓哭啦!」门外之人喊道:「快快开门!你可知里头躲了一个凶残狡诈的杀人凶手?」尤艳花呵呵笑道:「是衙门的捕快吗?这儿全是弱女子与小娃娃,哪来的杀人凶手?」另一人道:「我们是……」话还没说完,朱漆大门已被人一脚踹开!数十个带剑武人全都进来,为首的又是幻剑门门主李轻舟,以及他的三个拜把黄云鹄、赵淡竹和孙晓风!
  
  「快进去一间一间仔细的搜,千万别让古剑那畜生给藏了起来!」李轻舟面带微笑,对着尤艳花道:「得罪了!」尤艳花道:「人人都说百剑门讲礼重义,没想到裴盟主一死,全都变了样!」赵淡竹道:「事情紧迫!我等也是万不得已!里面的物品若有任何损坏,一定负责赔偿!」尤艳花道:「负什么责?你说古剑在此,可有任何凭据?你们是京城的捕快吗?怎有权擅闯民宅,强行搜索?」

    「咱们强行闯入,确实理亏!但有人瞧见古剑带着一位姑娘走进贵宅地,此人正是杀死裴盟主的凶手,百剑门岂能让他就这么逃走!若有得罪,尚请见谅!」孙晓风表面客气,但坚持要搜,一点也不让。
  
  「谁看见的?他穿什么衣服,你说得出来吗?」尤艳花得理不饶人,指着对方鼻子道:「今天你们无凭无据,随意编撰个借口便来欺负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妇道人家。我看百剑门的『仗剑行侠』,应该改成『仗剑欺人』吧!」她愈说愈是生气!指着地上阴影道:「我不管!太阳照到这个阶梯之前,若找得到人我任你处置;否则请带着你们的人离得远远,别再踏入嬉春园一步。」

    这日影距阶梯不过数寸,用不着多久时间,但尤艳花在京城识得不少要人,得罪她麻烦不小,李轻舟陪笑道:「这嬉春园能有多大,出动这么多人如果还找不到两个大人,算我们笨,该向您赔罪!但得提醒夫人,古剑是杀死裴盟主父子的凶手,又在沙河驿残杀齐刚父子,毁尸灭迹手段凶残!您若当真看见此人,千万别窝藏,否则江湖虽大,却难立足!」

    尤艳花道:「你大可放心!胭脂胡同里没有人不敬重裴家,对于他们的猝死,我比你还要难过,怎么可能帮助凶手?」赵淡竹道:「还有侯藏象的女徒弟,也请你留意!」尤艳花道:「你是说胖姑吗,她在太白山上义诊,曾救助不少人,是个人人称许的好姑娘!」黄云鹄道:「她变瘦了!其实长得十分标致,就在昨夜的沙河驿,眼看着古剑就要撑持不住,这姑娘突然冒出来,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竟帮这凶手解危!」

    赵淡竹道:「我们愈想愈是纳闷:这姑娘十分神秘,没人知道她家世来历,也没听说她嫁给了谁,竟忽尔抱着一个娃娃,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一个有妇之夫眉来眼去,唉!一个轻薄女子加上一个阴毒恶人,还能干出什么好事?」说到后来,脸上带着一点遮掩不住的轻蔑邪笑,明讽程漱玉水性杨花,暗讥尤艳花人尽可夫!
  
  尤艳花哪听不出来!一股闷气正无处可发,忽闻胡远清的声音道:「不对!不对!昨夜沙河驿我也在场,倒瞧不出人家哪里轻薄!只有为老不修之人心中满是邪念,才有如此遐想!」话说完人已站在尤艳花身旁。这几个人全请过胡远清做「试剑师」,明白他的能耐,赵淡竹被这么一阵抢白,有些尴尬,却不敢生气!
  
  孙晓风笑道:「胡师父您不在忘忧坊,却出现在温柔乡!到底有什么事啊?」胡远清道:「老子欠尤大姐一点银两暂时还不出来,偶尔来这里做牛做马也是应该。」说话中已陆续有人搜索完毕走出来,摇头表示一无所获,只有李鸣幽出来时抱着一个娃娃,正自大哭!
  
  尤艳花喝骂道:「谁让你抱她出来?」话还没说完,胡远清一个箭步,一个手刀打在李鸣幽右臂上,只觉得一阵酸麻,娃娃已被抢走,送到尤艳花怀里。李鸣幽道:「胡师父,您何必插这个手?这娃娃和那姑娘昨夜手上抱着的那位十分相像,在下抱出来只是想问个明白……」尤艳花断话道:「半夜里灯火昏暗,你有瞧清楚长相吗?」李鸣幽摇头道:「娃娃一直靠在那姑娘怀里,看不到脸;但所用的背带,正是这种艳红绣花款式。」

    尤艳花笑道:「这件牡丹背带是城西刺绣名家翠姑娘的拿手绝活,这两年最时兴的款式,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只要有婴孩的,谁家没有订个一件两件?」李轻舟道:「那可真巧!敢问这娃娃的亲娘是谁?」尤艳花心想,若随便编个名字,他们查将下去非穿帮不可,遂道:「这娃娃约莫在半个月前,被人丢弃在我家门口,至于亲娘是谁,我也还在打听。」

    李轻舟笑道:「这就奇了!天子脚下达官显贵满街跑,这么可爱的娃娃,如果自己养不起,总该找得到正经地方送吧!怎么会送到胭脂胡同来呢?难道希望她长大以后也……」尤艳花道:「信不信由你,不必语多讥讽!如果你侥幸活得够久,总有一天会发现这里的娃娃比起你们家的,恐怕还更有出息!」黄云鹄道:「这娃娃取了名字没?」尤艳花早已替她那未出世的孩子取过名字,不假思索道:「是个女娃,取名尤芳朵!」说完眼眶泛红,今天无论如何,一定得留住她的骨肉!
  
  李轻舟又道:「我闻到浓浓的药味,请问是谁得了什么病?」尤艳花道:「妇女病,其他的我不方便说!太阳已经晒到阶梯,恕不送客!」四人面面相觑,实在不太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回,李轻舟道:「胡师父,此事攸关咱们裴盟主的血海深仇,您能否卖个面子,让我们将这小娃娃带回去。李某人格保证,绝对小心照料,不会少一根寒毛!」

    胡远清笑道:「你们人多,打起来我胡远清恐怕只能自保,护不住婴孩!但胡某也以人格保证,今天只要任何人敢带走这女娃,你们云淡风轻千万得看好自己家里未满五岁的男童,可别少条胳臂断了腿!」话说完人人脸色大变!未满五岁的男童,正是二十年后自家剑钵的未来人选,岂能少掉一块肉!然而胡远清本事高,又曾因试剑教剑分别在四人宅第待过数日,早已熟门熟路,若要下手害人还真不知从何防起?四人互使眼色,不约而同摇摇头,李轻舟挥挥手,率众离去!
  
  过不多时,胡远清抬起巨石对着古剑道:「人走了,但随时可能再回来,你俩继续待在这里,入夜之后再作打算。」说完又把巨石放回。古剑紧紧抱着程漱玉乍暖时寒的身子,恨不得把身上全部的体热都传过去!这个当口,实不该有任何旖旎遐思,但怀中少女柔软的肌肤,让他管不住的胡思乱想……

    如果能够永远抱着她,别再理什么恩怨情仇,那该有多好?……

    如果不行,能不能陪她一起死,就葬在这个洞里吧!永远别分开!……

    就这样死去,不知是否会被当成奸夫淫妇,给阎罗王打入阿鼻地狱,永难超生……

    如果当真下地狱,还能在一起吗?……

    酸甜苦辣混在心里,始终难以宁定,不知过了多久,一根软嫩的指头在他掌背上滑移,一个字一个字写道:「可以答应我三件事吗?」古剑欣喜若狂,不自觉的将程漱玉搂得更紧,毫不迟疑的轻声道:「好!」程漱玉接着写道:「照顾小荳!」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古剑道:「好!」程漱玉又写道:「别替我报仇!」古剑知道她至死不怨朱尔雅,虽然心中仍有疑问,愣了一下,仍回应一个「好」字。
  
  最后一个请求,程漱玉写道:「他随时会来,你快逃!」古剑道:「我想等你没事再走!」程漱玉写道:「我心里有数,这回真的没救了!」古剑道:「别说丧气话!既然能醒来,就一定会好起来!」程漱玉写道:「傻子!这是回光返照啊!」这番话犹如五雷轰顶,震得古剑心中激荡莫名,直想狂吼一番!这个时候,还真觉得她身子又更冷了些,说道:「别说话!你阳脉气虚,要专心引导输入之真气,流遍全身经脉。」话虽这么说,但他自己心情起伏,也没办法专心输气,愈是着急愈难控制!只觉得自己身子愈来愈热,对方却愈来愈冷……老天爷啊!求求你!帮我留住她呀!
  
  不知过了多久,古剑停止输气,这时候再也顾不了什么世俗礼教,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身躯,只盼能将自己的体热全数送进她的身子,静待奇迹出现!他思潮翻涌,只觉得有股浓浓的忧伤,排不去也化不开!朦胧中透过石缝往外看去,似乎有只彩蝶飞舞在花间,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曾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两人死后化成一对彩蝶双飞,小时不识愁当成笑话听,这时却想:「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莫非是她?形单影只,会不会太孤单?如果我也能在今天死去,是否也能化成彩蝶,陪她一段……」

    正胡思乱想间,大石搬开,一股强光射入,胡、尤二人并肩站在洞口,尤艳花道:「朱尔雅可能很快会进来,你得立即逃命!」却古剑一脸提不起劲的样子,缓缓说道:「程姑娘的身子愈来愈冷,我的真气灌不进去,胡前辈可以再试试吗?」胡远清探了一下脉搏,皱起眉头转身对尤艳花道:「去拿两件厚被子过来,可以的话,叫人煮碗姜汤!」又对古剑道:「我们定会尽力救人,你快出来吧!」

    古剑道:「我逃不掉,也累了!你们更没有必要为此与百剑门为敌,不如把我绑将起来,交给……」话未说完,左颊辣辣生疼,已被胡远清一巴掌重重扫过,骂道:「太白山上那个永不服输的古剑在哪里?瞧你这副要死不活的德性!程姑娘就算活了起来也会难过!若死了在天有灵,更只有伤心失望!」这一掌打醒了古剑!他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为了古家、裴家和残帮还有她留下来的程小荳及远方等待他的妻子,也只能义无反顾的苟活下去!古剑爬出石洞,亲手将程漱玉的身躯紧紧包裹在棉被里,再看着胡远清封回巨石,跟着两人走进屋内,来到一个边间的厢房。
  
  门一打开,原本放床的地方被挖出一个地道,里面不断有人把装满土石的畚箕递出来,一个丫鬟接住后倒在一旁,看来十分顺利,一个畚箕接着一个,并没有间隔太久,堆出的土丘已超过半个人高,尤艳花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藏在地道之中,静待风声过去再出来。」挖地道古剑并不陌生,说出他的疑虑道:「这地道挖了之后势必得把泥土回填才能不露痕迹,要怎么留下气孔?」

    尤艳花道:「你猜他们为何挖得如此轻松?」古剑稍一思索,道:「莫非以前有人挖过?」尤艳花笑了笑,说道:「约莫是两年多以前吧!那时候嬉春园的老板还是王麻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妓院,买来一个十七、八岁相貌清秀的姑娘,取个花名叫青荷。这青荷家贫卖身本该认命,但偏偏这里的园丁木荣正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一对小情人在此异地相逢,不免感慨万千抱头痛哭,这么一来,青荷说什么也不肯下海执壶!
  
  「若在别的地方,这种人早被打得半死不活;但在胭脂胡同做生意的老板顾忌着『仗剑行侠』那几个字,没人敢对底下的姑娘动手动脚,只能将她关在房里饿个几餐,白天老鸨进来又劝又骂,她死活不肯。这种事遇多了,王麻子也不着急,肚子空空的人能撑多久?最慢三、五天,什么都得答应!哪知到了第四天,房里空无一人,蹲到床下找,一堆弃土和一条地道!
  
  「原来就在夜晚嬉春园上上下下忙于应接来客之际,木荣总是偷偷弄来一些冷饭,带着铲子,从二更挖土到四更,再趁曲终人散众人入睡时将废土搬至花园假山处,第三个晚上便打通地道,从裴宅钻了出来,这种事当然瞒不过裴友琴和裴问雪,然而裴家不但没有为难两人,还送了一点盘缠和食物,方便他们逃得远远!
  
  「王麻子也不敢生气,跑去找裴友琴赔礼,还说要立即派人将地道填满,哪知裴友琴说不必麻烦!叫他只要回填嬉春园那边就好,靠近裴宅的这一半,他们自行处理。王麻子知道他想保留这个地道,给下一个想逃跑的姑娘方便,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大概觉得『恶邻难处』,不久之后便把嬉春园爽快的卖给了我!」

    说到这里,园丁丢出铲子爬出地道:「通了!」尤艳花将一只包袱递给古剑道:「该有的东西都在里面!你先爬进去,我们再将这端的土石填封回去,裴宅那端只用木板盖住,透气应不成问题,但要委屈你在里头多待个几天,听说裴家打算尽快出殡,最好等到人潮散去,再找机会出来!」

    古剑问道:「可知另一端开口通往裴宅何处?」尤艳花道:「就在棺木下方,这个时候没人敢对死者不敬,出殡以前肯定不会有事。」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有事,古剑也不怎么在乎!向两人表示谢意,又拜托他们再救救程漱玉,说完便钻入地道,让他们将土石回填。
  
  地道只比人身略宽,一片漆黑,忽然想到刚刚接下来的包袱好像是程姑娘身上的,伸手一探,除干粮、水壶、伤药之外,还有一堆瓶瓶罐罐等杂物,再加上一片柔丝,仔细一闻,有股淡淡的清香,果真是程姑娘随身之物:「这尤大姐也糊涂了!怎么把程姑娘的东西都交给我!万一她醒来找不到怎么办?莫非她也认为用不着……」他不敢多想,拿起干粮咬一大口,却觉得食欲不振,难以下咽!
  
  然而一个人躺在幽暗的地道里,除了胡思乱想什么也不能做。古剑朝着出口横移几尺,感觉裴问雪的棺木就在头上不远处:「不就在两天前,你我还在一起挖地道呢,没想到如今却天人永隔!虽不能再见你,但冥冥之中又似有股神秘的力量,引我至此,如果昨天死的是我,不知今日你会如何?」就在胡思乱想中倦意再起,不知不觉又进入梦乡……

    在梦里,古剑回到四川的竹屋和绮云及程姑娘、小荳住在一起,好不快乐!某日,有人传来口信,说裴问雪来到成都正要前来叙旧,他当然高兴!到溪边刺了一尾大鱼准备好好款待贵客。然而绮云烹饪不便,程姑娘的厨艺始终未有精进,料理的重责大任只好落在自己身上,哪有什么办法?古剑耸耸肩,依然欢欢喜喜的准备菜肴。

    未料大鱼尚未煎熟,问雪已经来到,但见他身上都是血,对着他说:「你怎么还有时间做菜?难道不知朱尔雅正带着百剑门和各大门派的高手,正赶往此处要追杀你?快逃!」这时程漱玉却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口吐白沫,把怀里的程小荳交给了郭绮云道:「你们快走,帮我照顾小荳!」古剑道:「要走一起走!我绝不抛下你们!」说着便伸手去扶裴、程两人,这一碰触,惊觉这两人身子完全没有重量,不约而同的对着自己笑道:「好好活下去!别管我们!」……

    这回睡得够久,惊醒时也不知是黑夜白天,只恨这场甜梦短暂,空留惆怅!随后冷静下来,思道:「听说人死后不久灵魂还会留在肉身附近,这场惊梦,莫非是程姑娘和问雪的灵魂,透过梦境和我道别?」想到这里,忽然好想上去给问雪上个香!他们都死了!我还贪恋什么?要死趁早,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结伴而行!就这么闯将出去,是死是活,交给老天爷决定吧!」

    心意已决,贴近盖板,轻轻掀起一道小缝,整个房间仅透着一点微弱的烛光,一双女子的脚静止不动,他逐渐大胆起来,木板再往上掀开一些,果然是问雪的妻子霍芳,睡得十分深沉!其实现在还不到三更,但裴家的人哭了一天一夜,撑到此刻全都累了!
  
  他灵机一动,放下木板,伸手从袋子里摸出一条丝巾绑在脸上,小心翼翼将盖板移至一旁,爬出地道,地上摆着两具棺木,一具摆着问雪的尸首,另一具却是空棺,上前分别对两具棺木恭恭敬敬合十行礼,三拜之后轻声祷念道:「请两位安息,古剑有生之年,必将尽力保护裴家老小,绝不让任何人再受到伤害!不让作恶之人得逞逍遥,要回一切的公理正义……」念到这里,忽觉百会、玉枕、命门等穴一阵酸麻,软倒在地!
  
  醒来时脸上丝巾已除,双手更被牢牢捆绑在身后,眼前三个妇人个个双眼红肿,气韵不俗。古剑只认识霍芳,一位面容慈蔼的长者,应是问雪的祖母;另一位眼神锐利的美妇想必是问雪的母亲,出身武当,着名的两湖侠女温红绫,不禁懊恼:「我怎么如此大意!竟然忘了裴家还有一位懂剑之人!问雪和程姑娘临终前交代的事情,我一样也没办妥,如果就这么死去,怎么还有脸在阴间面对他们?」

    对自己的鲁莽躁进正感后悔不已,但见温红绫拿起一只玉佩问道:「你可知这玉佩上刻着什么字吗?」古剑道:「相信古剑。」谢天谢地!原来裴、古二人还在皇陵挖掘地道时,便已预料即使出得去也势必得面对莫愁庄上天下地的追杀,未必能同时活命。

    若一死一活,死去之人将成烈士,活着的人却可能要面对种种恶毒的栽赃污蔑;这种情况下,幸存者必须得到两方家人的信任!于是裴问雪取出随身玉佩,刻上「相信古剑」四字交给古剑;而古剑身上没有玉佩,便用一片金叶子写上「相信问雪」四个字作为信物。这片金叶子在裴问雪中剑必死的那一刻,趁着朱尔雅全神观注其父亲安危之际,已被他揉成一颗金球。
  
  温红绫神色稍缓,解开古剑身上绳索,道:「委屈你了!芳儿,帮古少侠正式点支香,拜完之后,还有好多事要问呢。」霍芳一边点香,一边替古剑介绍,裴问雪的祖母姓钟,出身官宦之家,未曾习武。古剑接下香再恭敬拜了几拜,坐下来温红绫问道:「这对父子,是不是死在朱未央父子手里?」古剑惊道:「您早知道了?」温红绫一声长叹,走到邻房拿出一张纸道:「这是那天先夫收到的飞鸽传书,你看了便知!」

    这张信纸似被泪水沾湿过,但大致清楚,写道:「友琴吾友:问雪、古剑和尔雅业已寻获净帮十三鹰闭门习剑的山洞,并潜入伺机而动;但我们的人却得到消息,不知为何狐知秋和几名手下也准备进去!若和净帮联手,三人未必讨得到便宜,情况极为凶险!而在下尚在五百里外,一时半刻赶不过去!附上一张尔雅入洞前所绘的地图及入洞说明,想劳烦您先走一趟……」古剑看完信思道:「狐知秋也被骗了进去,目的是把所有可能碍事之人都引到里头,一举歼灭!」

    温红绫又道:「先夫把信给我看,回房跟娘拜别,提剑走到门口却忽然回头对我说道:『红绫,如果我们三天之内没回来,请你带着娘、媳妇和小君子,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这是什么意思?我叫他再说个明白!他却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有点不祥的预感!』我说:『不祥是一回事,究竟得罪了谁?为何要我们全家避难?』他说:『人在江湖难免会得罪小人,再怎么小心也无法面面顾到!如果我跟问雪有个万一,我怕你……』

    「我本想追问清楚,但看他欲言又止,心想如果真要碰上狐知秋这帮人,难免会有一场硬仗要打,这个时候说一些令人心烦的话无助于事,便道:『我的武当剑法还未搁下,寻常武人还动不了咱们家!您别操心,快去帮儿子吧!』我装作若无其事的将他赶走,心中却忐忑不安,先夫生前从来不谈莫愁庄的是非,直到问雪出发前往太白山的前一夜,那晚不知怎么躺在床上迟迟未能入睡,却无意间听见父子俩谈及莫愁庄邀约起义一事,他们俩从未有事瞒我,唯独这次例外,本想起身问个清楚,这时却听友琴说道:『你我均曾答应对方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即使你娘也一样。』」

    古剑道:「这段话让您听见,也许一半有意一半无意。」温红绫道:「他想信守承诺,却又担心我若完全不知提防,日后万一有什么变故,恐怕应付不了。其实那晚就算没听见什么,我却早有感觉,先夫与朱未央看似莫逆,却一直小心应对,必有古怪!」这时裴奶奶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温红绫道:「娘!没证没据就这么说出来,除了让您老人家担心受怕外,还能有什么帮助?」

    温红绫含着眼泪说完这番话,又道:「正因如此,打从听到先夫死讯的那一刻,我就不怎么相信朱尔雅他们的说词;而你能从隔壁钻地道过来,显然已得艳花的信任,对先夫和问雪又是如此恭敬,只是我没去观剑,无缘得见你这位与问雪齐名的少年英雄,又担心再有什么万一,不得不出此下策,尚请莫怪!」

    「这怎么会?」古剑叹道:「但只凭古某一己之力,实难对抗整个莫愁庄!三位若知来龙去脉,请千万别让对方知道,否则……」裴奶奶道:「身为裴家的人,早已看淡生死,你知道什么,全都说出来吧!我宁可明明白白的死去,也不愿迷迷糊糊的活着!」于是古剑便从朱尔雅邀两人为武林除害,一探净帮巢穴说起,到深入皇陵搏杀求生的种种经过,婆媳三人听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抱成一团!过了良久,裴奶奶才拭泪道:「裴家世代英雄,没想到娶到的媳妇个个爱哭,让您见笑!」

    这时古剑也是泪湿襟衫,跪着磕头道:「裴伯伯与问雪牺牲!我却苟活至今,实在……」裴奶奶紧紧抱住古剑道:「往者已矣!当务之急,便是如何帮你顺利逃走,红绫、芳儿,帮忙想个法子!」温红绫道:「婆婆说得对,朱尔雅绝顶聪明,即便是躲在地道里头,也很难长久不被找着!」霍芳道:「然而莫愁庄在四周布下人马,美其名保护我们,其实日夜监视,要在短期之内把古剑送出去,倒是个难题!」

    温红绫道:「朱尔雅今早派人传话,说友琴的遗体两日内可送回来,咱们是否该尽早安排下葬事宜!」裴奶奶道:「此事由你决定!」温红绫道:「可另有一事,可得问您一声!」裴奶奶道:「什么事?」温红绫道:「朱未央的遗体泡了防腐药水,预计几天后启程走水路送回南京安葬;但朱尔雅想在京城先办妥葬礼,回到南京简单家祭后尽速入殓,可以的话,希望能和我们合并办理,以彰显百剑一家。此事媳妇原本答应了,但如今古剑一席话道出真相,不免令人觉得有些不妥!真不想让他们父子死后仍得和仇家一起!但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回绝!」

    裴奶奶想了一会,道:「也许朱尔雅在试探咱们,如果拒绝,便有理由怀疑咱们已知真相!甚至猜到古剑在此。」温红绫道:「正是如此,咱们三个寡妇或许不怎么怕死,但小君子怎么办?古剑又怎么办?」裴奶奶道:「如果友琴或问雪的魂魄能和咱们说上话,会怎么说?」霍芳道:「若是问雪,一定同意!」

    温红绫道:「媳妇刚刚才梦见友琴笑着对我说:『是非对错一言难尽,对方也有苦衷,不要怨恨!不要报仇!好好活着最重要。』」裴奶奶道:「那朱尔雅愿意派人取回遗体,似乎尚未泯灭人性,就照他的意思吧!」温红绫道:「我明天就去找人挑个近一点的吉日,附近的亲戚加上京师一带的江湖朋友少说也有三、四百人,古少侠稍加易容混在人群之中应该无人留意,葬礼后各自散去,神不知鬼不觉!」

    「虽然裴家的人向来不喜欢铺张的葬礼,但事到如今,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裴奶奶道:「媳妇!明日一早备妥文房四宝,咱们要广发讣闻,凡几天之内赶得来的,一个也别漏!」古剑道:「在下死不足惜!就怕连累你们,到那天万一不慎被人识破,还请各位千万别理会,就当作咱们从未……」

    「你这么说,未免小看了咱们婆媳!既然嫁入裴家,就不该贪生怕死,真遇上了,岂有置身事外之理?」裴奶奶说话时一脸凛然坚毅,古剑不敢再说,思道:「真有什么万一,把我这条命也赔上就是!」裴友琴父子死讯传出,前来吊唁的江湖朋友不绝于途,古剑白天躲回地道,到了深夜,霍芳锁上大门唤他出来透气,并备妥饭菜任其饱食,在裴家悉心照料之下,伤口迅速愈合,渐无大碍。
  
  出殡当日,胭脂胡同刮起阵阵凄冷寒风,短短的街道挤满人群,京师一带的裴家亲友、百剑门人、江湖好汉,再加上胡同里的姑娘、龟奴和老鸨们,能来的都到了,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洗剑园崔钊、乐游苑纪南图等人,也都连夜快马赶来,朱尔雅在场再向众多剑门前辈行礼问好,看着他强忍悲痛故作坚强的模样,更让人感到悲愤莫名!感叹英雄早逝,小人奸邪可恨!
  
  古剑跟着众人默默行礼如仪,即使听不见,也晓得众人对他骂声不绝!这些人不久之前还把自己当成英雄,如今却视为寇雠,昨是今非世事无常,不免令人感伤!就在棺木缓缓抬起之际,天空忽尔飘起细雪!这场雪来得比往年早些,莫非是挚友在向自己道别?大雪纷飞中,古剑仿佛看得见一袭白衣的问雪翩翩舞起「秋水剑法」,依旧潇洒自在,笑容可掬……








卷4:決戰皇城




第二十五章 孽子

  盛夏的成都府彭山县灵泉村梯田阡陌纵横一片油绿,一阵达达马蹄声划破乡野的宁谧,四川卫所千户司马笑领着十余名厂卫以及京城来的税监太监王顺,浩浩荡荡走进彭家,不喝茶也不客套,劈头就问:「可喜可贺!彭员外你这水田底下埋藏无数铜矿,日后享用不尽!按本朝律法,这地底下的金银铜铁均属朝廷,一般百姓商贾若欲保留此地,一甲须纳贡五至二十两白银,你这十二甲的铜矿货真价实,只算一百二十两已属优渥,不知备妥了没?」彭富田一脸愁容,颤声道:「官爷!您瞧瞧这整片绿油油的稻田,哪来的铜矿?谁不知种田辛苦,一辈子攒不了几个钱,您要的数目若不售屋卖产,实在筹不出来!」

    司马笑笑道:「这是说咱们冤屈了你?好大的胆子!你羞辱我司马笑不打紧,这位京城来的钦差大人王公公,这些年不知瞧过多少矿地,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可瞒不过他的一双慧眼!如若不信,不妨试挖看看!」彭富田眼睛一亮,道:「大官爷!您当真让咱挖?若是挖不到矿,是否可免去矿税?」司马笑笑道:「你挖自己的地,谁管得着?若当真没找到铜矿,当然不征税!」

    彭富田欣然道:「咱们现在就去挖!在场的官爷和乡亲都可做个见证!谁是谁非,马上见真章!」说着叫三个儿子快去柴房取锄头,就怕官爷反悔!不一会儿众人来到田里正待要挖,司马笑道:「这是彭家的田,哪儿有矿你最清楚,在哪试挖,应请王公公指定才是。」王顺笑道:「我看除了这里以外,其他地方都有矿,就这么来吧!你们往下走六阶,再往东十六步,挖六尺见方六尺深即可,若当真找不到矿,就算咱们弄错吧!」彭富田总觉得事有蹊跷,内心忽感不安,但事到如今,还能说不吗?果然三个儿子走到定位,这块地上的水稻长得不好,大儿子彭声远说道:「这块地的稻子特别凌乱,好像被人……」

    「你想说什么?这是你的地,稻子种不好还想牵扯什么?」话未说完,已被司马笑一阵抢白。此人官威极大,向来不讲理,就算再有道理,多说也只是自找麻烦!附近围观的村民及农户都不敢太靠近,更别说开口帮腔!彭富田道:「别说了,快挖吧!」三个儿子一锄一锄翻开湿土,很快金石交碰的铿锵声此起彼落,显然三人都挖到石头。
  
  一名校尉过来抢走锄头,挖起一个人头大小的石头,色彩斑斓,带点金属光辉,送到王顺眼前,但见他点头微笑道:「果然没错!这是上好的铜矿石,彭员外,你可要发大财啦!」彭富田哭丧着脸道:「官爷您饶了我吧!这……」司马笑声色俱厉道:「事到如今还想狡辩!莫非你嫌要交的矿税不够多?」彭富田欲言又止,正自悲愤,独生爱女彭月荷突然冲到司马笑跟前下跪道:「司马大人,请您饶了咱们彭家吧!月荷愿意嫁入司马宅第,为妾为奴,服侍一生,永不后悔!」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彭妻双腿一软,已是站立不住!
  
  司马笑笑道:「采矿纳税天经地义,本无通融之理;但我大明朝立国最重孝道,就冲着你这份孝心,或许可以再做考虑。不知王公公意下如何?」王顺面带微笑,尚未答腔,彭富田拉住女儿的手道:「我不同意,我彭富田宁可卖田售宅筹出银子,也不要我女儿坠入万丈深渊,过着永无天日的日子!」事到如今,他竟豁了出去!司马笑随即变脸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辱骂本官!来人啊!把这家人通通抓起来!」话说完缇骑四出,正要逮人,一声「且慢!」颇有气势,发话之人身形矮瘦,却手持七尺长棍,身旁一人持剑,鬓发凌乱长须未修,略作易容,似乎不希望被人认出真貌。
  
  司马笑道:「你们是哪个道上的?」那持棍者笑道:「在下锦衣卫千户陆建祥。」司马笑笑道:「原来是当年跟在牟谦大人身旁的小跟班,倒是升职得挺快,旁边这位带剑的仁兄又是谁?」陆建祥笑道:「你无须知道。」司马笑道:「两位不远千里从京师赶来,不知有何指教?」

    陆建祥正色道:「奉牟谦指挥使之令前来清理门户!司马笑,你身为成都卫所千户,负责监视查察巴蜀一带的不肖府官,理应肃反肃贪,却假借职权,作威作福,欺压良善,横征暴敛,败坏我大明锦衣卫名声,阁下若还尊重王法,就该俯首认罪!」司马笑道:「是谁让你来这诬陷本官?你我同为千户,别以为抬出牟头儿的名号便可狐假虎威!」

    锦衣卫常尊称他们的指挥使为「头儿」,如以前的「狐头儿」、「袁头儿」;但有些姓氏并不适用,如姓牛的、姓朱的,姓牟的也不宜,因此牟谦上任之后,极少人敢在背后叫他「牟头儿」,司马笑显然已是怒火攻心,才会如此口不择言。陆建祥仍面带微笑,亮出令牌道:「这是牟指挥使的令牌,要我等查明事实真相,勿枉勿纵;若是对方狡赖诡辩,意图……」

    「大胆!」司马笑怒道:「方才你也亲眼所见,这块地随便一挖都是铜矿,本官究竟哪来的横征暴敛狡赖诡辩?」「是吗?你等着瞧。」说着往树林飞奔而去,不一会拖出一人,双手捆绑嘴内塞布,裤脚沾上田间湿泥,但论衣着神色却似地痞无赖,而非一般庄稼汉!司马笑神色稍变,随即恢复宁定,笑道:「他是什么人?」陆建祥把那人嘴上的破布拿掉,说道:「郭发,成都卫所司马千户在问你话呢?」

    那人道:「小的郭发,平日在县城里做点小买卖。」陆建祥笑道:「偷抢拐骗也能叫买卖?你说话老实点,否则马上送到锦衣卫大牢吃苦头!」那人咧嘴窘笑道:「小的不对!只是平常都这么介绍自己,一时难改!」陆建祥道:「告诉千户大人,你为何在此?」郭发瞧着司马笑锐利的双眼,身子忽然不由自主的发抖道:「小的……不敢说!」

    陆建祥道:「别担心!我们敢来,自有抓人的把握。你再支支吾吾,今天若不能立刻定他的罪,明日他必杀你灭口!」郭发本是个赌鬼,知道这个时候再不大胆押注,必定全盘皆输。不再往锦衣卫瞧去,深吸一口气道:「我说,是您的属下锦衣百户梁松成要我……」

    话未说完,司马笑身旁一名百户站出来骂道:「一派胡言!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要你做这种事?」郭发道:「就在前天,您弄了六颗矿石,要小的埋在彭家梯田由上往下第六阶向东走十六步之处,趁夜埋下后向您回报。本来说好事成之后要给我三两银子,却又临时反悔,只给二两。」

    「胡说!我明明给了你五两……」说到这里,瞧见司马笑阴冷的眼神,这才惊觉自己说错话!原来中饱私囊这种事,司马笑自己常做,却痛恨下属欺骗,梁松成急着解释,却捅了更大的篓子!涨红着脸道:「这五两银子,是赌钱输给你的。」陆建祥笑道:「别愈描愈黑啦!是真是假,其实一挖便知。司马千户,你敢不敢再挖下去,若能在这片田里找到第七颗矿石,我们马上赔不是。」

    司马笑干笑道:「你叫我挖我就得挖吗?国库空虚,咱们奉旨征收矿税,你可知税监大人点到的地,就算不挖也得缴!可别忘了,这里由王公公主持,还轮不到你出头!」王顺道:「司马千户言之成理,咱们奉旨征税,若每块地皮都得试挖几遍,要弄到何年何月?」

    锦衣卫负责监视各地藩王官员有无贪腐造反,全国的官员无不惧怕,但若论在皇上面前的亲疏信任,仍不如宫里的太监,名义上虽无从属,实际上却不敢不尊重。陆建祥道:「王公公所言甚是,咱们就暂且不挖;但在下尚有一事想请示公公,若有人狐假虎威,假借帮您征税的名义,却四处要胁压迫这些平民百姓,该如何处置?」王顺假装惊讶道:「有这种事?」

    陆建祥道:「三年前某位大官爷瞧上成都南街一个卖豆腐的妇人陈氏,但这陈氏与丈夫周义福育有二子,恩爱幸福,岂有改嫁之理?这位大人却没因此而打退堂鼓,罗织一个罪名,硬说那周义福勾串赤帮有造反作乱之意,抓进牢房一连几天严刑拷打,弄得奄奄一息,陈氏为了营救丈夫,不得不同意改嫁,做了这位大官爷的第七位小妾。放出来的周义福腿瘸手断,无法谋生,便入了残帮,两个五、六岁的儿子也只能跟着亲娘一道走,小孩到了这个年纪也懂得一些事,又藏不住对这个后父的恨,不经意的说出日后长大要为父报仇的话,辗转传到这位大官爷耳里,不久之后便告失踪!两天后锦江上漂着两具浮尸,正是这两个小孩!陈氏受不了这个打击,当夜便上吊身亡!」

    陆建祥虽未指名道姓,但众人都往司马笑脸上瞧去,他面带微笑,信心满满,似乎不怎么担心,笑道:「这故事挺可怜的,还有吗?」陆建祥道:「少说还有十来件,若要一件一件的讲恐怕到天黑也说不完。就拿今天这个例子,彭家的闺女长得花容月貌,下个月就要订亲,想说先去成都大慈寺求签还愿;却不幸在这个时候被您瞧上了眼,硬要纳为小妾,彭老爷不肯,便说他们的田地有铜矿,此事的原委,不知公公清不清楚?」看到对方这副德性,陆建祥心中有气,索性直接指名道姓!
  
  王顺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可有确实的证据?」陆建祥道:「人证很多,就怕他们畏于权势不敢出面指控;至于物证,说实在,取得不易。」王顺道:「司马千户,您是不是得罪了京城的人?怎么派人不辞千里的前来大找麻烦?」司马笑道:「大人说得极是!想是下官早年年少气盛,只问是非不问人情,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不少人。」

    王顺转头对着陆建祥道:「我王顺奉旨征税,司马千户向来配合有度,为了执行朝廷的指示是严厉了些,但还算奉公守法。只凭几句市井传言,拿不出真凭实据,别想在本钦差面前抓人?再说司马千户乃朝廷命官,岂能容你随意逮捕再滥刑逼供!」说到后来义正词严,声色俱厉,摆出他钦差大人的无上官威,声势吓人!
  
  陆建祥笑道:「谁不知王公公在圣上面前也算说得上话的人?咱们锦衣卫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对您有丝毫不敬!但正因如此,下官想您应十分清楚现今国库空虚,需钱孔急,才会派您老依旨征税;但若有人私扣税金,不知传到当今圣上耳里,会作何处置?您刚正不阿,当然不会做这种事,但万一有人背着您收十缴一,中饱私囊,坏了您的任务,又伤了您的官声,难道您还要护着他?」

    王顺道:「当然不会!但还是那句老话:证据在哪里?」陆建祥取出一本帐簿念道:「四月初九,王万金,三千六百两;二月十八,刘成虎,六千五百两……」司马笑脸色大变,喝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陆建祥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夜从你们家帐房那借来的。」

    司马笑反应颇快,转身对王顺道:「启禀公公,这位帐房上个月犯错被卑职狠狠训斥一顿,没想到他表面恭顺,暗地里却挟怨报复,编撰假帐,意图诬陷,请大人明鉴!」王顺心里清楚,这帐本不但千真万确,而且司马笑连自己也蒙了!原本说好六四分帐,我六你四,这个狗东西却虚报数目,变成你六我四,哼!还想要我护着你!但又怕司马笑情急之下,把自己也给抖了出来,只好微笑不语,静观其变。
  
  陆建祥收起帐本,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司马千户,你出身山西贫农,父亲早逝,留下你娘和八个小孩,连年饥荒饿死了六个,你独自到京城闯荡,留下一个弟弟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仍然十分清苦,对吧!」司马笑不悦道:「那是我家的事,与你何干?」陆建祥转头对着王顺道:「王公公,不知您有没有到过司马千户在锦江河畔的宅第?」王顺感觉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下才道:「不常去,多为公事。」

    陆建祥道:「下官无缘进入,只能从望江楼眺望,这才发现这司马千户的家不但占地宽广,墙内无论亭台楼阁回廊曲折还是假山莳花无不华美,比起川西首富洪承泰的百花庄毫不逊色。王公公您若哪天告老还乡,在扬州城里盖个什么翠碧园、绿玉园的,恐怕也要逊色三分!除此之外,听说里面还有无数的宝贝,再加上妻妾成群奴仆众多;敢问司马千户,咱们锦衣千户正五品,一年俸禄不过两百二十石,您是如何买得起这豪宅,养得起这么多人?」

    一番话同时惊怒两个人,司马笑心中浮现杀机,但王顺毕竟老于江湖,转念忖道:「锦衣卫这些家伙,平常见到咱们宫里当差的恭恭敬敬,没想到却在背地里窥东查西,不但晓得我在家乡购地盖宅,连『翠玉园』之名都查了出来!这个陆建祥忒也大胆,只带着一个随从,竟敢招惹『落井石』司马笑!哼!查到我的翠玉园又如何?还不知你能否走出这个村子呢?」

    想到这里多瞧了一眼陆建祥身旁的持剑随从,忽然心中一震,忆起两个月前回京述职时,不止一名同僚跟他提过「千户古剑」这个人,都说此人虽然官衔不大,却是武功极高城府更深,有关他的传言很多,但总而言之,没事别去招惹此人。再瞧这二人老神在在有恃无恐的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弄不好连我也脱不了身!哼!你司马笑也敢对我耍心机,我王顺又何必为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想到这里话锋一转,对着司马笑道:「司马千户,这是怎么回事?恐怕得请你说个清楚!」这么大的证物,藏不起来也解释不清,平常说话溜转的司马笑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顺冷哼一声,对着手下道:「这是他们锦衣卫之间的事,咱们别蹚这浑水,走吧!」说完头也不回拂袖而去!陆建祥取出一封信函道:「这是给你的驾帖,若能束手就擒,或许还能不死。」说完飞掷而出,稳稳飘落在司马笑手上。
  
  司马笑见他露出这一手,轻视之心尽去,环顾四周,忖道:「这家伙功夫确有长进,身旁那人虽不开口,看来亦非等闲之辈,但就凭两个人能奈我何?莫非在树林里埋伏了大队人马?不可能!我千余缇骑遍布巴蜀,人多绝对瞒不过?这次带来的人虽不多,但其中有三名百户八名总旗个个均能以一当十,就算你有百余人,能奈我何?」想到这里胆气一壮,随手撕碎驾帖狞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种假文伪句,不看也罢!你们两个假冒钦差意图作乱,大胆妄为莫过于此!来人啊,谁杀了他们,重重有赏!」

    话说完成都卫所十余人纷纷抡起兵器围攻二人,村民们怕刀剑无眼,自动往后退走,胆小一点的不敢观看,只想赶紧躲回家去以免惨遭池鱼之殃,然而奔行不过百来步忽闻一声惨叫,打斗之声戛然而止,回头一望,但见围攻者纷纷刀剑落地,司马笑摇晃两下,倒地不起!
  
  陆建祥收棍,摊开一张纸朗声道:「这是牟指挥使亲签的派令,本人自即日起正式接任成都卫所指挥使。你们这些人跟着司马笑,这几年应该做了不少坏事吧!」众卫个个吓得脸色惨白,纷道:「有道是人在官门,身不由己!尚请大人明鉴,原谅则个。」陆建祥道:「如今元恶已诛,各位只要能痛改前非,既往不咎!但若再恶习不改,伤天害理,休怪我无情!」众卫们如获新生,大喜所望,个个磕头如捣蒜。
  
  持剑之人不受此礼,默默走到数丈之外。陆建祥叫众卫起身,交代几句善后之事,走到持剑同僚身旁,神情恭敬道:「今日之事,若非千户大人出手相助,恐怕……」持剑者道:「这是职责所在,本应如此!陆兄,你今天起正式升为千户,与我再无差别,别再这么称呼!」

    陆建祥道:「若非您不吝指导,在下的棍法恐怕还难以入流;若非您力荐,在下亦难升任。提携之恩,教武之义,陆某没齿难忘。」那持剑者道:「锦衣卫中像你这般办事牢靠品德亦佳之人不多,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给他们一个好官。」陆建祥道:「承蒙您和指挥使大人如此看重,陆某不敢怠懒,不敢贪求,更不敢狂妄!」

  持剑之人轻拍其肩道:「我信得过你!回到驿站第一件事就去抄司马笑的家,先发点银子给那些无辜的妻妾,剩下的看帐本依比例送回原处,能还几成算几成!但应要求他们别张扬,以免徒生枝节。你知我不爱露脸,这些烦心的事就交给你。我此行另有私事,将在芙蓉客栈多待两天,若还有什么难以解决,可派人来找!」话说完击掌数声,一匹骏马奔至跟前,上马离去。这个身怀绝世武功却行事低调,连做个善事都得偷偷摸摸的人,就是江湖上恶名昭彰人憎鬼嫌的锦衣卫千户——古剑。
  
  「任何人均不准出手伤害屋内之人」,这张告示乃新任百剑门盟主朱尔雅亲笔所书,派人连夜赶路送到成都古家,张贴在朱漆大门上,靠着这张护身符,数月来古家之人得以毫发未伤。然而这张告示只叫人不要动手,却没要人别动口!于是打从裴友琴父子的死讯传遍江湖开始,古宅前的晒榖场上便日日人声鼎沸,来自各地的江湖浪人或好事之士聚集在此,叫嚣、扰攘、讥讽从没消停!也不知是谁给的银子?包吃包住,让这群人在此搭营设帐埋锅造饭,竟可数月不散!
  
  未时三刻,轮到佟无愁说书的时候,更是凭空多了上百人。此人多次考举不中改习剑术,但错拜庸师且慧根不具,一练十年竟一无所成!然好打抱不平的个性却是始终不改,靠着一张嘴四处说书,倒也博得一点名声,与着名的说书先生徐常喜并称「东无愁、西常喜」,大江南北两张嘴,座无虚席满堂欢。
  
  徐常喜云游四方见闻广博,常将各地风土民情、奇人异事编入其中;而这佟无愁却是熟读史册通晓古今,擅长述说历史事件,良臣名将在他口中栩栩如生!同样爱史,佟无愁与裴友琴父子早已熟识,一听到他们被古剑所害之消息便跋涉千里而来,在古宅前日日讲述「奸臣列传」,从赵高、董卓之流谈起,已说到宋朝第一奸臣秦桧;这佟无愁妙语横生,在场听众无不随着他的话语时而愤慨时而爆笑…………

    「话说岳飞处决前夕,秦桧妻子王氏忽感不安,对着丈夫说道:『相公,听说外头无论文武官员还是寻常百姓,似乎对您要处决岳飞一事十分不满……』那秦桧说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有皇帝顶着,没有赵构那个昏君力挺,我能干出什么事?要骂要恨!他是头一个!』王氏说道:『我怕那岳飞一死,金人没了顾忌,相公您是否会就此失去利用价值?』

    「那秦桧说道:『那倒不至于,岳飞四次北伐不但打得北朝元气大伤,更让他们吓破了胆!他死了还有韩世忠、刘光世这些名将,或许复土无望,但金兵要渡江而来倒也没那么容易?何况金人握有半壁江山,早已享用不尽,再加上这份和议「世世称臣,年年纳贡」的条件对他们如此有利,还有需要拚命吗?』王氏说道:『岳飞死了,和议一签,皇上的位子稳如泰山,万一哪天他不信任您,咱们的处境……』

    「那秦桧说道:『赵构虽蠢,但伴君如伴虎,能否永远荣宠谁也不敢打包票!嘿嘿!不过我请金兀术在绍兴和议加上一条——「不得以无罪去首相」,赵构把我换掉即是毁约,他敢吗?』王氏说道:『和约可以这样订吗?四王子真会帮我们?』那秦桧说道:『只要保住我的相位,便可确保他大金日后得以予取予求,为何不?何况四太子跟咱们的关系……』说到这里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容,笑道:『别装生疏啦!当年咱们被掳到金国燕山府那段日子,你俩在柴房……嘿嘿……』

    「王氏臊得满脸通红,噘起她那两片朱唇假装生气的说:『原来你都知道啦!哼!妻子被人占了便宜,竟然连个屁都不敢放!』那秦桧笑道:『咱们是战犯,是家奴,拿什么吭气?何况我在房外听了一会,似乎夫人您……也挺快活的!』王氏的俏脸闪过一丝媚笑,却道:『人家如此忍辱负重,还不是为了保全您和咱们全家老小的性命吗?』

    「那秦桧笑道:『夫人在燕山府的牺牲,桧永世不忘!』他说完又凑近耳边轻声道:『四太子对您念念不忘,派人传话:「此次和议,务必请携相国夫人前去叙旧一番!」』王氏一把推开丈夫,做张做势的说:『不去啦!要打要和都是你们男人的事,要我们女人去做啥?』说完转头,却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说到这里,众人鼓掌叫好,一个眉粗脸黑的粗汉笑道:「去他个熊!这对夫妻没去当龟公妓女,可真埋没了人才!」说完众人又笑了!另一名脸上长满胡须的壮汉笑道:「那骚娘若活在现今,碰到你这个黑头狼廖田春,我看还没到妓院,早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在众人大笑声中,廖田春呸了数声道:「哼!这女人又贱又脏,我廖田春找猪找狗也不屑碰她!佟师傅!您是否可以先告诉大家,这对禽兽不如的夫妻下场如何?俺听说那个百剑门的秦桧最近不在京师,不知会不会正朝这里赶来,若当真来到,誓必会拆这个场子!」

    一人叫道:「怕啥?咱们敢来,就不怕锦衣卫抓人。」廖田春道:「俺不怕死,就怕听不到奸人的恶报俺就先死啦!」另一人道:「放心吧!这个晒榖场上千人来此闹过,他能一个一个抓吗?何况无耻之人多半不孝,我瞧他只顾一人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不会……喂!你是什么人?朱盟主有交代过,任何外人不得擅入古宅呢?」

    众人正说得兴起,忽见有人朝着古宅大门走去,用一顶低斜的竹笠遮住大半边脸,对众人的呼喊完全不予理会,迳自走入房门,接着听到一句:「爷爷、奶奶、爹、娘,孩儿不孝,今日才回来!」众人面面相觑,俱露惊色,刹那间跑掉大半!还真有十来个不怕死的留下,更有人贴近窗棂观看,但见古剑摘下竹笠,双膝跪地,身上除了一把剑,另背一个大布袋。正躺在病榻上的古银山挣扎着爬起,由孙媳妇郭绮云搀扶着来到厅堂,一看果是孙子,怒道:「拿剑来!」

    古剑的娘进房拿出一支竹棒,古银山重重丢在地上,喝道:「我说的是剑!快拿来!让我刺死这个畜生!」「不准拿!」古奶奶道:「你这是哪门子的爷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没问,就要拿剑杀死自己的孙子!」古银山道:「七、八个月来,每天都有人在外头叫骂!难道你的耳朵也聋了,听不见吗?」古奶奶道:「你宁可相信外头的传言,也不愿听听自己的孙儿解释。他若真如外头传言如此之坏,今天怎敢过来跪在这里?」

    古银山道:「好!你就一五一十仔仔细细说个清楚,只要有一句欺瞒,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古剑迟疑了一会,道:「孙儿曾立下重誓,此事的经过和因果不能吐露半句,只能告诉爷爷:您的孙子绝非武林败类,更不是百剑门的秦桧!」古铁城怒道:「用一句不能说来搪塞,要人怎么相信?」古剑摇头道:「别人信不信我无能为力,但孩儿盼望您和爷爷能够相信,剑儿记性不好,但永远不会忘记百年家训和『仗剑行侠』这四个字!」

    古铁城道:「你说不会忘!倒请你看看这面墙,挂在上面的四字匾额却为了你的失德被拆了下来!成都古家,从此不配名列百剑门,若非新任盟主尔雅公子宽怀大量,告诉天下武林你所做的恶事与家人无关,不可连累无辜,恐怕全家人都活不到现在!」古银山道:「外传你杀了朱庄主和裴盟主父子,又将齐刚父子乱剑分尸,是真的吗?」古剑道:「朱庄主持剑追杀,孙儿不得不自卫反击,但其他均非事实。」

    古银山慢慢逼近,道:「你杀了这么一个江湖上人人崇敬的大侠士,却不用给一个像样的理由?叫我如何向天下武林交代?」说到最后一句,忽然一掌往古剑的天灵盖重重劈下!古剑的娘大叫一声:「不要!」古奶奶昏倒在地!这一掌确实用尽全力,心中忽然闪起一丝不舍的念头:「真要打死他吗?」但盛怒之下出掌快疾,想收力已然太晚,不自觉闭上眼睛,「砰!」的一声,这一掌重重打在某人的背上,睁眼一瞧,却是孙媳绮云代夫承受,古银山病体之躯,内力不足,虽全力一击,打在背上还不至于要人命。
  
  但见郭绮云嘴角渗起一抹鲜血,压在丈夫身上,古剑伸手替她抹去血痕,她开口用唇语道:「快走!别回来!」接着起身陪着丈夫跪道:「爷爷,您就相信他一次吧!如果他再做了什么坏事,绮云会陪您到京城执行家法。」古剑的娘将婆婆弄醒,也过来下跪泣道:「爹!阿剑这孩子秉性纯良,我这个做亲娘的,说什么也不相信他会做出如此忘恩负义天怒人怨的事!」

    古银山不停摇头道:「不管是真是假,连锦衣卫千户都做了,江湖上还有人会相信他吗?饶了这个畜生!死后怎么见列祖列宗?铁城,去把家里的扁担全拿出来,就当作是给百剑门一个交代,重打一百棍!打死算了,没死马上滚出去,这辈子别回来!你们三个妇道人家全都给我进房,摀住耳朵别听,谁要是忍不住再出房劝阻,我便一棍打在他天灵盖上!」

    古剑道:「在打之前,能否让我先将背袋里的东西取出,这是孙儿攒了几个月薪俸所买的礼物……」他边说边从袋里取出东西,有给爷爷奶奶吃的人参,父亲喜欢的茶叶,给娘和姐姐的首饰,还有一把琵琶,做工颇为精细,乃京城制琴名家轩辕十三所制,想送给妻子绮云。古银山全数抛到屋外,骂道:「用锦衣卫沾满血迹的臭钱所买的东西,我古家无福消受!」盛怒之下所掷物品散落一地,而琵琶撞到门外的磨石,碰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有人见到值钱的东西立刻过去捡拾,还没拾完啪啪声音响起,又重又沉,古剑怕叫出来奶奶她们听见会难过,咬牙苦撑,始终没哼半句!百杖打完裤子已沾满血迹,古剑缓缓爬起对着家人道:「请你们多保重!总有一天,我将洗刷冤屈,堂堂正正走回家门!」说完转身离去,开门时用一种带着杀气的眼神环视四周,被他瞧上的人想起锦衣卫古千户的威名,无不心惊肉跳,纷纷逃逸无踪。古剑走了几步,郭绮云追了出来,拿着一盒膏药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

    「锦衣卫什么伤药都有,你留着用吧!」古剑道:「我很想接你上京,却怕你不在时爷爷他们会更加凶险!」郭绮云道:「我守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古剑仔细端详数月不见的妻子,稍稍丰腴了些,但双娥深蹙泪痕犹在的模样令人心疼不已!看见地上的琵琶没人拿,捡起来交给妻子道:「先把琵琶收起来,等爷爷气消了再弹,委屈、难过还是闷得发慌时弹奏一曲,或可将烦恼暂抛云外!等我下次回家,你一定可以弹奏出美妙的乐曲!」郭绮云道:「傻子,你又听不到,我弹给谁听?」

    古剑道:「听不见就用看的,你弹琵琶的样子,一定很好看!」「京城当官会让人变得油嘴滑舌吗?」郭绮云原本苍白的脸忽然红润了些,又道:「一个人不寂寞吗?或许该找个人照料起居。那个……程姑娘还在京城吗?」古剑黯然,过了半晌才道:「她死了!」「啊!……」郭绮云掩面而泣,听着古剑说明事情的经过,心乱如麻,说不出半句话来!
  
  古剑说到末了,终究也忍不住流下几滴泪珠,紧握着妻子的双手道:「我会照顾自己,也请你保重!」说罢转身朝城里方向走去,行了百余步来到绑缚马匹的银杏树下,解开绳子回头张望,郭绮云双膝跪地,紧紧抱着琵琶,似乎在向上苍祈求什么?他忽然有股想留下来的冲动!望了半晌,这才转身离去。
  
  川西首富洪承泰开了一间芙蓉客栈,就坐落在成都城里最热闹的花街上,去年八月百花庄的剑钵洪子扬从太白山试剑大会凯旋而归,便在这里宴客庆祝,洪承泰几瓶黄汤下肚,兴头中发下豪语:「从今尔后,剑客至此吃住半价。」从那天起,芙蓉客栈日日满座,进来的客人无论真假剑客,多半身上背着一把长剑。今日向晚不到,亦已人潮熙攘,喧嚣中一个衣衫褴褛的江湖小混混直奔入内,喊道:「大……消息!那个锦……衣卫古……千户出出……现了!」此人姓赖名畔魁,天生口吃,却喜四处打探,不论消息好坏总爱抢第一个说。这次的见闻果然带劲,客栈内用膳的人全都停箸瞧来!

    但见西侧一名剑客道:「赖半鬼,你的消息经常半真半假,若是平常也就罢了,但这个百剑门的禽……」说话的人发现自己一时口快差点酿祸,四处张望确定没看到身穿锦衣之人,才又继续说下去:「这古千户回到成都可不是小事,你有几分把握?」这个赖畔魁身形瘦削,长发垂胸不剪不修,又喜欢在深夜穿着白衣四处走动,于是有人将他的名字去田削斗变成「半鬼」,倒也十分贴切。但见他道:「千……真万确,我……守在古家,亲……眼瞧他进门,亲……耳听他被骂被打,又亲……」

    「别再亲个不停!他这等身手,谁打得了他?」说话的人一脸粗豪,看起来就不像一个有耐性的人。赖畔魁道:「他……爹,大……家都说他坏,倒……挺孝顺!挨……了一百个重板,屁……股流了好多血……」南侧有人道:「那是假血啦!他有留在古家吗?」赖畔魁道:「打……完就被赶出家门,朝……城里走来,怕……屁股疼,牵……着马儿慢慢走。」

    「莫非他也睡在这?掌柜的,这两天有没有一个浓眉大眼,鼻梁秀挺,额宽下巴尖,说话的口音带点川音又带点外省的人来你这里住房?」听到古千户正往城里走来,众人不免心中发毛,万一真的来到这里,会不会找人晦气?掌柜的眯着眼想了一会,道:「是有一点印象,昨天就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还真有那么一点味道,只是他都没说话,似乎有稍作易容,全由另一个带着长棍的家伙开口点菜和订房。」

    西侧的剑客拍手道:「那错不了,一定是他!你们可有听到最新的消息,就在今天早上,成都卫所千户司马笑带着十来个手下到彭山县征收矿税,突然冒出两个人自称锦衣卫千户,一个带棍一个带剑,说什么奉指挥使牟谦之令前来清除贪赃枉法之徒。司马笑岂是乖乖就逮之人,结果一打起来没几个照面就被杀了,其他的百户、总旗个个刀剑落地!带棍的据说是新接任的千户陆建祥,持剑的也都不说半句话,但锦衣卫千户中能有这等本事的,除了他还有谁?」

    话说毕众客哗然,一时间客栈闹哄哄,有人说最好快走,有人想留下来瞧瞧,也有人说这个客栈里少说也有十来位真剑客,若能联合起来围攻他,大伙众志成城,说不定可以把他给抓起来;却马上被人泼冷水道:「别傻啦!去年百剑门上百位好手杀他不成,咱们这些乌合之众能干啥?」……

    喧闹声中,东南角坐着两名年轻剑客却有一人跃跃欲试,眼神流露出一股兴奋的光芒,对着另一人道:「你我替天行道,除恶务尽,师父知道了只有夸赞,岂有责怪之理?」

    「虽然江湖上人人皆曰此人可杀,但我总觉得这其中仍有疑点未明,咱们鲁莽出手,难道不怕铸成大错?再说记忆中小时候的古剑,学剑虽慢却是本性良善,实在不像是一个会使心眼的人?」

    「这种人才可怕!如今仔细回想,当年他在咱们武当学艺时最爱问:『这一招为什么要这样使?为什么不那样?』大家笑他痴傻,这些剑招乃当年祖师爷张三丰所创,经过数百年代代相传都是如此,还错得了吗?这小子装傻佯乖笑骂由人,没想到却在偷学咱们武当剑法,再进一步汲取各大门派剑法精髓,弄出一个什么『无常剑法』,一般人哪有如此城府?这等人留在锦衣卫中,哪天大权在握,非把整个武林给搅得天翻地覆不可!如果真受了伤,正是天赐良机!」

    「趁人之危,似乎不是咱们武当派的作风。」

    「师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要对付的是武林中最狡猾阴狠之人,若不能智取变通,非吃亏不可!」

    「您也上过太白山观剑,这人即使受了点伤,剑法威力未必有太大影响,你我的『太乙玄门剑』还差一点火候,未必能取胜!」

    「所以必须两人联手,栩良,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杀了吧?」

    「可是师兄您莫忘了,此人已入厂卫且深受牟谦重用,你我杀了他便等于公然对抗锦衣卫,难道不怕连累师门?」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说到这里,整个客栈忽然安静下来!古剑穿着一件被鲜血染红的裤子进门,正要往楼上客房行去,那人拉着师弟,一个轻跃,挡在前头。古剑停步端详,认出来人原为旧识,道:「寒师兄、温师兄,多年不见,近来可好!」话一说出全场骚动,这下可有好戏可看!原来这两位是武当派最负盛名的年轻剑客,神情冷峻的是大师兄寒路,自在温和则为三师弟温栩良。峨嵋有三少,少林有四壮,武当最强的年轻剑手,江湖人称「一冷一热,剑不留情」,说的便是这两个人。
  
  寒路道:「你离开武当久矣,别再这么称呼!再说阁下现在的名声如此响亮,人还没到,整个客栈却都在谈论着古大千户;哪像我俩,坐在这里快一个时辰却没有半个人认得出来!如何敢当您的师兄?」古剑道:「武当弟子向来淡薄名利,行走江湖不张扬,两位早已名满天下而不自知。」寒路道:「你的话或有几分道理,不过寒某还是很希望知道,苦练二十年的『太乙玄门剑法』能否与四大剑钵一较长短?偏偏你们百剑门太过死板!订下什么二十五岁以下方能试剑的规矩,寒某不过是早生了两年却无缘试剑,不免令人遗憾!」

    古剑道:「寒兄的剑法,古某自小钦佩至今;只是贵派自古与世无争,即使资格有了,灰缨道长也不会准您参赛。」寒路摇头道:「那可未必!这些年来江湖上盛传:四大剑门里的少年高手武功早凌驾于六大门派之上,掌门师伯表面不在乎,其实心里头颇不是滋味。可惜我和三师弟年纪稍微多了一点,其他人又尚欠火候,只好眼睁睁看着四大剑门出尽风头!」古剑淡定道:「说得极是。」那寒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愣了愣才说:「你嘴巴说是,心里恐怕不以为然吧!」

    古剑笑而不答,反倒让寒路更感不快!说道:「打从太白山试剑之后,寒某便一直想找你试剑,可是几个师弟却不怎么赞同,你可知是何缘故?」古剑道:「请说。」寒路笑道:「阁下曾待在武当偷学了九个多月的剑法,对本门各套武学早有钻研,而寒某只看过你几场比试。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在这方面吃了大亏,要赢你恐怕十分困难。」古剑道:「那您说该怎么比,才算公平?」寒路道:「如果我和温师弟两人联手用太极剑阵对付你,似乎也是胜之不武!」

    古剑道:「贵派的太极剑阵天下无敌,二位师兄武艺精湛,再辅以绝佳的默契,在下确无取胜之机会。」寒路道:「所以还是由我向你挑战,温师弟站在一旁,若发现你因熟悉本门的『太乙玄门剑法』而提早预知我的出手,他可出剑稍助一臂之力。」古剑在武当学艺不到一年,哪有可能接触到镇派剑法之一的「太乙玄门剑法」?但他依然微笑道:「十分合理。」寒路又道:「我可先说好,咱们比剑可不是小孩子玩游戏,刀剑无眼,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可别……」

    古剑道:「请在场的朋友做个见证,若我古剑不幸有什么闪失身亡,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请转告锦衣卫的牟指挥使,切勿报仇!」寒路道:「古千户果然是个爽快之人,您的伤不碍事吧?现在可以比剑吗?」古剑道:「就到对面的戏台试剑,参照百剑门的规矩,长剑抵身、划破衣衫、见血或落地都算输!劳烦您稍待片刻,先让古某换件裤子;否则还没比试,看起来已经先输了!」「请便!」寒路笑着让开。
  
  古剑进了客房擦完伤药换妥长裤后走下来,客栈里的人已全挤到戏台前,就连附近百花庄的洪承泰、洪子扬和洪娇蕊等人也得到消息赶来观战,古剑对这些旧识微微一笑,跃上戏台,三人拱剑为礼,寒路立刻长剑出鞘,「青龙出海」、「野马分鬃」……一开始便是「太乙玄门剑」的厉害杀招!
  
  这套剑法共有七十二招,讲究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武当内家气功若无一定火候,根本无从学起;但见寒路使来快慢相兼,刚柔相含,恍若轻风,似有若无,变化万端,难以捉摸。古剑不敢小觑,「无常剑法」在摸清楚对方剑招虚实之前,暂且守多攻少;只觉得对手的剑法阴柔中带着一股凌厉的后劲,透过剑刃传到自己身上的伤口,每一次交剑都好像屁股再次被重重击打,疼痛不已!
  
  痛归痛,向来不影响古剑的招法,一轮过去,立刻反客为主,瞧出对手出剑时一个下身虚浮的瞬间,朝着对手腰、腿、膝、脚连攻十三剑,眼看就要逼入死角,横地里一道剑光闪烁,温栩良一招「黄雀出林」,刺向左胸必救之处,逼得古剑不得不回剑削架。温栩良只出一剑便收回,但就这么一招迟延,寒路长剑寒芒连闪,一招接着一招,得理不饶人的连攻对手全身要害,用剑快狠,就连洪娇蕊这等外行人,也瞧得出来他的意图,不免为古剑担心起来!
  
  武当剑法讲究攻守有度,修为若未达化境,一味强攻反而容易有漏洞,不过十来招又主客易位,古剑再次攻得他狼狈,但温栩良又再次一剑解危。就这么样不断交换攻势,又不断的解危,过了百余招仍难分出胜负。两位对手表面上一主一副,其实可怕的却是伺机而动的温栩良,每一剑的出手,无论时机、方位均拿捏得恰到好处,逼得古剑保留七分心力提防此人,剩下的三分对付寒路,要取胜谈何容易?然而伤口却愈来愈疼!
  
  激战中古剑一剑逼退寒路,忽然掉头转攻温栩良!这一改变大胆至极,温栩良应变仓促,寒路更是怒极!这么一来剑劲虽更强猛,但招式已乱了章法,古剑将大部分的剑势用来攻迫温栩良,一步步将他逼到死角,却忽然转身一剑旋削寒路的左肩,这一招既快又绝,寒路万没想到对手会在此时转身攻向自己,慌忙低头避过,却逃不过紧跟着剑势而来的一记踢腿,「砰」的一声!整个身子凌空横飞,坠落地面!
  
  这时古剑却收剑对着温栩良道:「可否到此为止,双方不计胜败!」温栩良道:「古千户的剑法果然惊人,现在情势对您来说又十分有利,再比下去温某非败不可!不知您为何要收剑罢斗?」古剑道:「寒兄的剑法劲道强,若非稍显躁进在下恐难侥幸得手;而温兄的剑法严谨有度,即使剩下一人,在下也未必能轻松取胜!可是屁股却愈来愈疼……」

    说到这里倒有不少人笑出声来,只有温栩良内心清楚,对方这么做是想给武当派保留一点颜面,绝非不能再打,说道:「与古千户试剑,温某自觉获益良多,日后若有机会,还请不吝指教!」古剑知道温栩良为人温良敦厚,清楚这番话并无再挑衅之意,回道:「好说!温兄日后若有机会前往京城,无论是切磋还是叙旧,古某随时欢迎!」说完转头向寒路道:「得罪!」寒路没说什么,但瞧其愤懑的眼神,古剑心知自己又多结了一位仇家。
  
  观剑人众虽不乏江湖剑客,但掂掂斤两,连武当二侠都讨不着便宜,自己的武功顶多能让古剑屁股再多疼两下,纷纷打消挑战的念头!比完众人逐渐散去,洪承泰与洪子扬远远对着古剑点头致意,只有洪娇蕊毫不避讳的走近道:「剑哥,一起吃顿饭吧!」说完拉着古剑的袖子,走到客栈的一角坐下,点了几盘菜道:「爷爷和子扬哥是百剑门的剑主和剑钵,这个时候不太方便……」古剑道:「我很清楚他们的难处,这个时候没跟着别人拿剑刺来,已不容易。」

    洪娇蕊笑道:「那当然不会,就算百花庄会使剑的通通都来也打不过你呀!」笑完正色道:「爷爷说他相信你不是一个贪图富贵之人,此事必有隐情……」古剑比了一个小声的手势道:「相信就好,请转告洪老庄主,请他千万别对外人说!否则或有性命之忧!」洪娇蕊道:「爷爷也是这么讲!还说对你们家只能暗助,不能明帮,我问为什么他摇头不说,神情凝重!」古剑道:「你爷爷做得对,有些事知道得愈少愈好。」说着从背后递出一信一剑道:「这把『龙吟剑』应该在一年前送到百花庄,如今镖局散了!人事全非……」说到这里却没由来的想起乔小七,一阵惆怅上心头,洪娇蕊睁大眼睛,似乎完全不懂他说什么?
  
  古剑道:「个中缘由一言难尽,洪庄主读了信自会明白;总之我这个趟子手护镖不力,如今虽夺回宝剑,却也没脸讨镖金……」说到这里饭菜上桌,古剑却不吃,道:「我该走了!娇蕊妹子,以后把我这个义兄放在心里就好,日后见面,最好连招呼都别打!」说毕起身欲走,衣袖却被洪娇蕊拉住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古剑问道:「谁?」

    洪娇蕊白了他一眼道:「你的青梅竹马!这件事你做得有些过火,连爷爷也不甚谅解,还说:『大丈夫风流无伤,但既然做了就应负责到底!』」说完带着古剑往大街走去,穿过几条窄巷来到一间破旧的土房,敲门道:「姐姐开门,你想见的人来啦!」说完转头对古剑道:「你们好好谈吧!她虽然一时糊涂,但也挺可怜的,别再对不起人家!」说罢掉头离去。正摸不着头绪时木门打开,惊见贝宁站在门口,开口叫了一声:「阿剑!进来坐吧!」说着把原本抱在怀里的一只小猴子放在床上,倒水给客人喝。
  
  古剑坐上圆凳,打量门内事物,墙面斑驳,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床上躺着一只小猴子,身上还包着毯子,桌上几本佛经,一角放着两篮衣衫未洗,件件花俏鲜艳,唯独穿在身上的衣衫单薄褪色,贝宁本人则是面无血色略添丰腴,那只小猴子冷不防哭将起来,这哭啼的模样让他想起了程小荳,怎么猴子哭起来和小孩一个样?
  
  「这是怎么回事?」两人不约而同说出相同的话,古剑被眼前的景象弄迷糊,贝宁却关心他的伤!
  
  「不碍事!」古剑简要说出此行的经过,末尾说道:「江湖上关于我的传言假的比真的多,但有些事不能讲,有些事却是说破了嘴也没人信!」贝宁微笑道:「爷爷不会看错人,我也不会!」古剑心中一阵暖流涌起,思道:「我古剑何其有幸!能得到程姑娘、绮云和贝师姐的信任;就算天下人都说我十恶不赦,又有何妨?」

    贝宁抱起身旁长得像猴子的婴孩,就像母亲哄孩子般的轻轻拍背,并道:「阿剑!他叫魏喜,可以拜托您照顾吗?」古剑心中一震!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东西,问道:「你可以说清楚吗?」但见贝宁双眼多了两行清泪,欲语还休。古剑道:「如果有什么不便,不想说也行!」贝宁道:「我必须说!无论如何,不能让您莫名其妙的又多了一项冤屈!」

    古剑这回仔细的再看那小婴两眼,愈瞧愈确定他是人,一个脸上长满毛发的婴孩,心中暗叹:「如果真是一只猴子就好啦!」贝宁拭去泪痕,开始说道:「风师哥是个好人,我心中永远的英雄!掌门师父早在三年前就有意将我许配给他,我毫不犹豫点头同意,没想到他却一口回绝!当时我心下十分难过,在一次练剑的空档,忍不住私下问他是不是另有中意的姑娘,或可禀明师父让你们早日成亲。
  
  「他却说:『宁儿,我不是不要你,只是怕因此分心,影响两年后的试剑,如此一来,如何对得起师门?』我说:『我不懂为何成亲会让人分心?很多剑钵都在试剑前成亲生子,小孩早一年长大,多练一年的剑,来年的试剑就多一分把握,师父要你我早日成亲,就是这个意思啊!』他双眼凝视着我,似乎有股说不出来的忧伤!忽然扯开衣衫,露出又浓又密的胸毛道:『你一定没瞧过吧!』我笑着说:『阿诲也有,只是比你少一些。』他却说:『一般汉人就算有,也没那么浓密。』说着他脱下上衣,不只胸口,连背、腰、手臂都长满毛……」

    「原来如此!」古剑道:「记得以前风师兄从不跟大家一起洗澡,无论天气多热,他永远把身子裹得紧紧,别说胸背,连手臂都没人瞧过!」贝宁续道:「我告诉风师兄我不在乎!也不觉得丑!他却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古剑道:「风师兄不是商掌门从川西乡下带回来的孤儿吗?」

     贝宁道:「那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小村庄,从成都城往西行数百里后车马难行,还得徒步行走五、六日才能到,当地汉人管这个村落叫『狼村』,约莫百来户,全靠打猎为生,所有的男丁个个强健敏捷膂力惊人,尽是练武的上上之材;然而每个男孩从呱呱坠地起身上便长满细毛,当年掌门师父之所以挑中风师兄,只因为他是村里头脸毛最少的小孩。我告诉风师兄说我不在乎你身上有多少毛,他却说这还不是最惨的事!狼村的汉子多有『失心疯』过,悲伤也罢,酒醉也罢,甚至有时无缘无故也会突然发了狂,做出难以弥补的憾事,事后却全无印象。因此一旦成年,就必须和家人分开,即使成了亲,也只能在村外弄个山洞独居,每年回家三天,直到四十岁之后症状明显减轻,方能返家长住。
  
  「我告诉风师哥你早已成年,但别说发狂,连个小脾气都从未闹过,又何必担心?他却说我武功练得愈强便愈害怕!万一哪天发了狂,谁来制我?其实打从小时候第一天见面,我就知道今生今世少不了你!正因如此,我更怕伤到你!再说如果我们成亲,生下来的小孩身上脸上都是毛,又该如何是好?我告诉风师兄,咱俩可以到一个杳无人烟之地生活,小孩脸上长什么,谁管得着?万一你真犯了病,顶多伤我一人,那也是命,绝无怨言!不论我说什么,风师兄仍坚持要我再等两年,好让他专心准备试剑,否则届时若夺不下金剑,他会觉得对不起掌门师父的苦心栽培,更配不上我!
  
  「我说你的剑法无论在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朱、裴两家的剑钵称霸百剑门八十年,哪有这么容易从他们手中夺取金剑?再说能进入四大剑门已是了不起的成就,何必非夺金剑不可?他却摇着头说如果知道苦练多年只能争第二,又何必参加比试!想娶心爱的姑娘进门,就要让她风风光光,只得银剑也算失败!哪还有脸成亲?我没再说什么,一来风师哥向来好强,多说无益;再说当时我对他的剑法颇有信心,相信只要发挥正常,就算朱、裴两家的剑钵再厉害,也不是他的对手,没想到……」「对不起!我……」想到自己竟是害惨风师兄的人,古剑心情沉重,却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贝宁!
  
  「比武试剑,即使亲兄弟也不该容让,相信风师哥不会怨你!何况你是凭本事赢的,他说他输得心服口服!只是……从云端跌落谷底,实在很难接受!……师父怕他难过,比完当天便赶着下山,但他仍发了三天三夜的傻,吃不下睡不着不说一句话,即便强健如斯,也不免染上了风寒!」瞧她表面上说得淡然,但古剑心里清楚,这三天贝师姐也决不好过!
  
  贝宁续道:「他这模样不免拖累大家的行程,师父他们决定先走,留下我一人照顾风师兄,第四天我和他投宿在陕南,我想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设法让他吃点东西,说好说歹不知多久他还是动也不动,只是眼神有些怪异。我实在没有法子,看到床头的长剑忽然灵机一动,伸手拔剑道:『既然你不吃饭菜和药,就喝一点鲜血补补身子吧!』说完把剑架在手臂,正准备划上一刀将血滴在碗上,他却忽然出手点我全身麻穴,我高兴的说:『你终于肯动……』话没说完,却被他连哑穴也点上,一把将我抱上床,那眼神……不像平常的风师哥……」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古剑愣了一会,见她脸蛋羞红,忽然间心中好像被人重重捶打了几拳,问道:「这……这孩子就是这样来的?」贝宁微微点头!
  
  古剑高声问道:「他事后怎么不管呢?」贝宁道:「做了那件事之后,他睡了一个很长的觉!第二天醒来人正常了许多,却完全不记得那回事!」古剑道:「你怎么没告诉他?没催他和你成亲?」贝宁用清澈的双眼瞧着自己,道:「阿剑!如果有人告诉你,你曾经做出这等事,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古剑几乎不敢想像,如果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万死不足以赎罪!绝对没有办法再苟活下去!说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让风师兄知道!这种事若真让他知道!必将令他在极度自责、懊悔及痛苦的心情下,结束自己的性命!」贝宁点头道:「眼看着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若继续待在青城早晚瞒不住人!到那时风师兄的性命、爷爷的清誉还有青城派的名声,都会被我这个不洁的女子牵连……」古剑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哪来的不洁?」

    贝宁回他一个凄苦无奈的微笑道:「那事发生三个月后,我给商掌门和风师兄各留下一封信,就说想一个人闯荡江湖,找寻爷爷的尸骨和杀害他的仇人,请他们不要担心,更无须寻人。我本想走得愈远愈好!但很快盘缠用尽只好留在成都,这条花街虽不安宁,但每天帮那些姑娘洗濯衣物换得三餐温饱倒是不难,就算哪天师父或风师哥想找人,也决计想不到我会隐身在此。」古剑道:「那娇蕊又是怎么知道的?」

    贝宁道:「初到此地不免心情苦郁,常信步到附近的圆觉庵,听完浮云师太说法念佛后总能换得一方心静,也因此认识了许多师姐;其中有位刚出家不久的果慧师姐对我十分关照,此人正是娇蕊的亲奶奶,百花庄的庄主夫人米金花,娇蕊认出我来,知道一部分事情却也有些误会,他们好像以为喜儿……是你的……」难怪洪娇蕊会说什么「负责到底」之类的话!古剑恍然大悟,说道:「没关系!反正我古剑名声已臭,不差这条恶名。」贝宁道:「对不起!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他们相信与你无关。」

    古剑道:「千万别再澄清!试想孩子的父亲若不是我,他们会去怀疑谁?再说洪庄主是我爷爷的朋友,即便误认是我,应该也不至于将此事对外宣扬。」贝宁道:「娇蕊姑娘确曾说过洪庄主曾再三交代,此事切不可再对他人提起。」贝宁道:「其实打从这娃娃的头从肚子里冒出来时,便将产婆吓得夺门而出,引起一番骚动!所幸圆觉庵里一位师姐及时赶到,替我关上房门,顺利接生。」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古剑想像得到惊吓中的产婆一定没命的喊出「妖怪」之类的话语,很快传遍附近街坊!

    一个女子大着肚子独居已够蜚短流长,偏偏又再生下这等孩子,不知还有多少天杀的闲言流语传入耳中!古剑忽然回想起小时候那个自在无忧的小师姐,如今神情依旧柔顺如水,心却坚强如石!经历这么多不幸,她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怨天尤人!倒是古剑心中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贝宁问道:「你一定要当什么千户吗?锦衣卫的名声不好,多待一日,武林中人对你的误解就多一分!」古剑取出身上锦衣卫千户腰牌,苦笑道:「若非这片腰牌护身,那些江湖好汉早将我古剑碎尸万段!」

    贝宁道:「阿剑!你有没想过到一个人家找不到的地方住一段时日,只要不再做出什么让人误会的事,或许过了几年之后,人们自会相信你不是坏人;就算还有人怀疑,几个寒暑过去,什么仇怨都淡了!」古剑怔怔瞧着她的双眸,哽咽道:「我很想!却不能!」若非有所承诺,真想把这阵子所受到的冤屈苦楚一股脑儿给说出来!
  
  贝宁似乎看得出来他的难言之隐,不再追问,道:「我知道你烦心的事不比我少,但喜儿长相如此奇特,若留在我身旁,这消息早晚会传回青城山;但若非过命的交情,谁还愿抚养这样的一个小孩?左思右想,只剩下你和阿珉可以托付,却听说他云游四海去了,本想过两天启程前往京城找您,没想到菩萨护佑,把您给请来了!」古剑道:「日后要给这孩子学剑吗?」贝宁道:「你觉得适合就让他学吧!长相如此,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平凡自在的人;或许这孩子有朝一日,能用他手上的剑做出一番好事,但请……别叫他试剑!」

    古剑想起魏宏风试剑败北的下场,戚然道:「无论这孩子将来剑法练得如何,都不会让他试剑!至于你,日后有何打算?」贝宁淡然道:「我想为爷爷超渡,替风师哥、喜儿还有你祈福,也给自己找一个抚平伤口寻求宁静的处所,落发圆觉庵,应该就是最终的归宿!」古剑道:「不打算回青城?或许你和风师哥还可以……」

    贝宁摇头道:「风师哥心中的结,只有自己能解!而我尘缘已尽,唯有在菩萨面前,内心才能喜悦安和!」说到后来正要把怀中的娃娃交给古剑时,小魏喜却又在此时号啕大哭起来!贝宁随即将之紧紧搂在怀里,双颊紧贴,泪水就在眼眶转呀转……忽然唱起儿歌:「小猴宝呀小猴宝,妈妈的心肝小猴宝,跳跳蹦蹦爱瞎闹,哭哭叫叫又傻笑,是否想过有一天,你会长大我会老……」这是一首川西童谣,古剑心中轻轻响起亲娘的歌声,熟悉的曲调盘旋回荡久久不去;而贝师姐的脸微微笑,眼神却藏不住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第二十六章 问柳

  背着魏喜回到客栈时已是夜晚,不少人聚在马厩前方议论纷纷,远远发现古剑走来,众人一哄而散。古剑暗叫不妙快步奔去,坐骑瘫倒在地,身中喂毒飞镖奄奄一息!掌柜和小二跪在地上频频磕头道:「千户大人请饶命!千户大人请饶命……」「不过是刚刚的事,客人吃饱离开,小的正在收拾碗盘,忽然听到马儿惨叫一声,赶紧冲到马厩,百步之外一个黑衣人正朝着东南快步奔行,也不知是不是凶手!」

    「小的已派人去请洪老板,立即赔您一匹上好良马……」

    「不必了!请你厚葬这匹马,我会另找坐骑。」古剑说罢回房收拾包袱,下楼时几名残丐正在乞食,其中一人冲着古剑道:「官爷行行好,舍一点剩饭也好!」古剑掏出几个银钱递给他们,其中一名聋丐用无声话道:「别让人发现,帮主病了,请您走一趟十里坡。」说完众丐磕头称谢,一哄而散。
  
  十里坡正是去年古剑、程漱玉二人曾经造访数日之处,古剑借了一盏灯笼,连夜赶去。原来的破茅屋经一番修补后成了斜瓦土房,古剑来到门口,还没敲门,韩翠已将木门打开,稍微张望了一下道:「没人跟踪吧?」古剑道:「应该没有。」韩翠道:「快进来。」古剑一进门便瞧见郭世域躺在床上,正挣扎着要坐起,随即过去抓着他的手道:「岳父大人身体不适,请勿起身!」郭世域读唇后摇头以嘴型回道:「这话重要,我想坐着说。」古剑只好将他扶起。
  
  而这时本来在行走中睡着的魏喜,一进屋停步反倒醒了,韩翠听见哭声道:「你怎么背着一个娃娃?给我。」古剑道:「朋友所托。」说着把魏喜解下放在韩翠手上。韩翠摸到娃娃脸上的毛,惊道:「这是谁的娃娃?怎么脸上长满了毛?」古剑道:「这娃娃的爹娘都是好人,生下他纯属意外,却有不能说的苦。」韩翠道:「你的名声已经够坏了!又带着这个娃娃,还不能说出爹娘的名字,真让人看见,可知还会有多少难听的话传出来吗?」古剑道:「反正已声名扫地,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件。」

    韩翠不悦道:「你不在乎!但我那苦命的女儿怎么办?」古剑无话可说,一时语塞,郭世域道:「江湖义气,这也莫可奈何,咱女儿坚强明理,说清楚就好!」韩翠道:「知道了。娃娃我来照料,你们翁婿俩还是把重要的话快说一说吧!」古剑首先赔不是道:「这些日子小婿有负所托,且未能时时探望两位,实深感……」

    郭世域伸手阻他继续说下去,道:「去年十月,山西闹饥荒,朝廷急拨五万两银子赈济灾民,钱粮送到地方手上,七折八扣竟剩不到万两,因此白白饿死了数千人。朝廷派出的巡案御史高维带了十几个人查了一个多月,回京后却说查无实据,且从此之后,这个高维只要一见到锦衣卫就吓得瑟瑟发抖,不久便告老还乡。
  
  「这事传到锦衣卫指挥使牟谦耳里,只派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是新任千户廖百和,另一人身分不明,不过五天,便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涉案的钦差大人伍元进、太原知府宋恭棋等人押送回京;而平日作恶地方,与知府等人沆瀣一气的锦衣卫太原分舵千户段真则当场就地正法。确有此事?」古剑点头。
  
  郭世域又接着说道:「锦衣卫苏州分舵千户阙镇山,与岭南四恶相互勾结欺压良民,连官府也畏惧三分。牟指挥使也不过又派了两人,其中一人是新任千户戴新,另一人也是身分不明,依旧是三两下就将阙镇山就地正法。确有此事?」古剑仍是点头不语。郭世域道:「那个身分不明之人刻意易容,且从未开口,虽说剑法不俗,却没人知道是谁?不过我请京城的朋友查了一下,那两次刚巧古千户均不在京城;再加上这次司马笑之死,你又现身在成都……」说到这里,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盯着古剑瞧。
  
  眼看瞒不住,古剑只得说道:「小婿只怕您知道的事情愈多,愈难保命。」郭世域笑道:「一个久病缠身剩下没多少日子可活的人,还会怕死吗?而哪天我不在了,你岳母也会变得……非常非常的不怕死!而你……还忍心隐瞒吗?」说到后来语带哽咽,古剑转身瞧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岳母,她啜泣不止。古剑突然跪道:「请两位原谅,小婿与那人有所约定:我不泄露对方,他不多造杀孽,最迟二十年后做个了断。在此之前,古剑必须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沉吟半晌,郭世域才叹道:「果然如此,可怜我那女儿,还要等你那么久。剑儿,忍辱也好,偷生也罢,无论如何你都得活下去!起来吧!」古剑哭着站起道:「一定会的!」郭世域道:「听说你尽管小心低调,还是不免得罪了一些权贵。要知道京城官场之晦暗险恶绝不输江湖争斗,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出两年就要惹祸上身。」古剑道:「岳父能否告诉小婿,您在京师的朋友是哪位?」郭世域道:「你还是别知道的好。」见古剑一脸疑惑,郭世域又道:「我以前的事,你在京城可有耳闻?」

    古剑道:「此事十分敏感,小婿也不敢逢人就问,只知您因妖书一案被人诬陷,但来龙去脉一概不知。我猜东林党可能比较清楚,但那帮人本就嫉恶如仇,又似乎听信江湖传言,个个对小婿嫌恶万分,偶有碰面机会,不是冷嘲热讽,就是视若无睹。」郭世域道:「你问不出来的,不如听我说。」他叹了口气,才开始娓娓道来:「你听过『国本之争』吧!当今皇上专宠郑贵妃,欲将太子之位交由那女人所生的皇三子常洵。群臣不依,认为国之大位,向由嫡长子继承,王皇后无子,就该立皇长子常洛为太子,岂能凭个人好恶而定?
  
  「这事从万历十四年就开始闹腾,一国之君与满堂朝臣为了此事斗了十余年,一批批的言官谏臣前仆后继直陈上疏,这段期间,着力最深的便是东林党,也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丢了官位,挨了板子,终于在万历二十九年才将皇长子常洛送上了太子之位。
  
  「尽管如此,仍有不少人认为皇上立这个太子心不甘情不愿,终有一日会找个理由废长立幼。两年后,一篇名为〈续忧危竑议〉的文章就这么出现,大致是说什么情势危急,皇上准备改立福王常洵为太子,还顺便骂了当时的首辅,也就是浙党的头子沈一贯,黑了次辅朱赓及其他几名大臣。
  
  「此文很快传遍朝野,于是厂卫大出,风风火火查了一阵,却没什么结果。当时的内阁三大重臣中唯有东林党的沈鲤大人未被妖书提及,自然成了最有嫌疑的幕后主使者;但沈鲤大人位高权重,声誉正隆,沈一贯动不了他,便拿我这个沈鲤门生下手,抓进了北镇抚司大牢,一阵折腾之后,就成了这副德性。」

    古剑道:「沈鲤大人只有您一个门生吗?再说东林党有这么多人,无凭无据,为何只拿您开刀?」郭世域道:「只因我之前看不惯沈一贯的为人,曾数次与其针锋相对,这个首辅大人早对我恨之入骨,就算知道妖书与我无关,也想趁这机会整治一番?若不是后来太子出面保全,恐怕还出不了大牢呢?」古剑双拳紧握,道:「齐楚浙党那群腐官败儒,有时真想全抓起来,一剑了结!」郭世域摇头道:「今日说了这么多,就是怕你重蹈覆辙。」古剑道:「难道您不恨那帮人?」

    郭世域叹了口气,道:「早年我的想法亦是如此,总觉得普天之下只有东林党维护道统,心系黎民,齐楚浙党全都是一些贪腐卑劣之人,不彻底除之,天下难安;因此不论何事,两派人马总是针锋相对,你抓我的辫子,我挑你的毛病,非得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到头来不免两败俱伤,对朝廷及百姓而言,也没半点好处。那三党虽然风纪松散些,倒也非个个卑劣;而东林党人为了斗垮对方,有时也不免手段过分了些,现在仔细回想,孰是孰非,一阵乱咬之后,已经很难分得清。」

    古剑官场历练不够深,细细咀嚼这番话却总有些似懂非懂,郭世域又道:「在太白山上,裴盟主曾找我叙旧,他的一番话点醒了我:『历朝党争,少有赢家,往往一个党最强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不管你能理解多少,若想在这满布荆棘的京师中保住性命,你得记住:不入朋党,远离争斗,避免树敌。」古剑道:「前两样可以做到,但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若发现贪赃枉法之官,恐难视而不见;但抓了一人,往往又得罪了十个人。」

    郭世域道:「职责所在,有时确实难以回避;若非做不可,必须更加慎密。」古剑道:「有关妖书一案,岳父能否透露更多;若有机会,小婿想查个水落石出,还您一个公道。」郭世域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此案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若有人再撩拨,真相也未必能够大白,反将引出一场腥风血雨。锦衣卫南镇抚司卷库中有一卷文件与此案有关,证据未必齐全,但已足够整死一票人。回到京城后麻烦你这么做……」说着从床底取出一张泛黄纸张。
  
  古剑仔细瞧了一眼,与他印象中的妖书十分类似,道:「您怎么也有?」郭世域道:「妖书初期就有十张,均出自同一人手书,查案时要求收到的人全部交出来,但总有一些大胆之人隐匿未交。刚出狱时,一心想洗刷冤屈,便从一个旧日同僚手中借出原稿,誊写一份,我对模仿他人笔迹颇有天分,虽为仿抄,几可乱真,日后若有机会发现相同笔迹,取出一对,便可抓出原凶。然而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日后若再有人想用妖书来整肃异己,希望你能尽力阻止。」说着又告诉古剑应对细节……

    听完古剑再次问道:「岳父,您真不想有朝一日能沉冤昭雪吗?」郭世域面带微笑,望着窗外,深吸一口气道:「事到如今,只求无愧于心,至于别人怎么想?管他的!」瞧着郭世域那对坚毅的眼神,在斑白的头发与憔悴的病容间熠熠生辉,古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崇敬之心,转头瞧了一眼岳母,她抱着魏喜靠在墙上,暗暗啜泣。
  
  古剑回到客栈已是次日凌晨,三个锦衣卫等在门口,中间之人一身黑衣劲装,对着古剑行礼道:「小的乃锦衣卫百户林向山,陆大人正在离此不远的司马笑宅第,听到您与武当门人动手之消息,特命小的前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不料晚来一步,连坐骑也未能护住!不过我们定会派人彻底清查,务必水落石出,给您一个交代。」

    古剑道:「不必!世间恨厌古某之人数之不尽,我不想知道更无意追究。此事就此打住,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林向山恭敬一礼道:「遵命!所幸成都驿最不缺的就是马匹,还请千户大人劳驾金步,陆大人见到您,想必十分欢喜。」古剑点头跟着他走,心中却暗暗摇头,为官以来最令他难以习惯的,还是这一堆繁文缛节,尊称敬语,却又不得不受!
  
  走进司马笑宅第,十来箱的金银珠宝摆在花园仍未清点完毕,七、八名妻妾数十名奴仆排成一列,有的暗自啜泣,有的一脸茫然,古剑忽然感到背上的魏喜晃动得厉害,一见陆建祥走来便问:「这里有人可以喂奶吗?」陆建祥道:「有两个女人生了小娃娃,其中一位是司马笑第九个小妾,另一位却是婢女。」古剑道:「我需要两匹马、一辆马车加一个奶娘,两位都请来瞧瞧。」

    陆建祥马上传人去办,不多时一名校尉带着两个抱着娃娃的女子过来,要她们自己报上姓名,那小妾衣着华丽,乳凸臀翘,长相颇为美艳,媚笑道:「小女子管红娟,嫁到这里未满一年,诗词歌赋稍有涉猎,非常愿意跟随大人走一趟京城。若嫌旅途枯燥,就让小女子带着一把扬琴,随时为您欢歌解忧。」那校尉道:「此女曾是如香园的红牌歌妓,大人若有意思,不妨安置在身边;否则将她留在京城,也无须担心其谋生之道。」

    古剑把目光移向那婢女,长相还算清秀,但身形瘦小衣衫朴素,看来不过十六、七岁,稚嫩的脸庞惨白中带点些许的忧伤,看到古剑身着锦衣千户的官服,竟吓得栗栗发抖,那婢女道:「小女秦芳,家住离此三百里外的龙蟠镇,为筹父亲治病的药钱,被辗转卖到这里当下人。」古剑道:「你丈夫呢?」说完那婢女脸色大变,呐呐答不出来,古剑忽觉自己问得十分愚蠢!富贵人家花了大把银子买了一个婢女,没做到人老珠黄,怎会让她嫁人?
  
  果见管红娟笑道:「千户大人有所不知,这贱婢仗着三分姿色,媚惑我那死去的司马相公,生下一个杂种,谁知她做得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这回却故作姿态不敢答话?」秦芳摇头泣道:「我没有!是司马主人他……我想死,又怕司马主人跑去找我爹娘麻烦……若要他们赔偿当初卖身所得银钱,岂不又害苦了妹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古剑这回什么都懂了!这个可怜的婢女,身不由己的被司马笑玷污,却还要遭其妻妾所妒恨,折磨打骂求生不得,却又不能求死!
  
  古剑道:「你的娃娃有名字吗?」秦芳道:「叫司马梦吉!」古剑道:「司马笑已死,不配做你的主人,更不配做这娃娃的父亲,你带回老家之后,就改叫『秦梦吉』吧!」秦芳摇头急道:「我不能回家!若让爹娘知道女儿发生了这等事情,只会令他们羞愧,在家乡一辈子抬不起头!千户大人发发好心,把我带回京城,烧饭洗衣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儿三餐温饱,小婢愿意做牛做马服侍您一生……」话未说完,管红娟一巴掌赏了过去,骂道:「你这贱婢,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跟我抢!大人您别听她的……」

    「住口!」古剑喊道:「把这女人带走,别让她接近秦姑娘。」陆建祥道:「这婢女如此瘦弱,就怕奶水不足!」古剑道:「一天吃不进几粒米当然瘦弱,请你们买一些上好补药,三餐炖鸡给她补身子,两天之后再瞧瞧。」古剑把魏喜解下,对着秦芳道:「这娃娃长相有点奇特,请别害怕,抱到房里喂饱他!」她瞧了一眼魏喜,倒没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我不怕!你们杀了司马笑,就算要我喂老虎吃奶也行!」几天之后,古剑接到指挥使的飞鸽传书,要他尽快回京。

    于是古剑和秦芳只得立即启程,十来天后到达京城,先将秦芳及两个娃娃安置在城西自宅,即刻前往大明门西侧的锦衣卫本所,牟谦一见到他,开口便问:「见到长辈了吗?还好吧!」古剑苦笑道:「还好!不过挨了几板。」牟谦道:「你再帮我好生整顿,或许几年之后锦衣卫不再声名狼藉,一切误解便能烟消云散。走吧!咱们现在得去见皇上,有什么事路上说。」说着起身欲走,古剑不动道:「您不是说我初来乍到,先别进宫。」

    牟谦笑道:「你的初来乍到,也有九个月了!其实不让你进宫是圣上的旨意,毕竟他听过一些你的传闻,不免有些疑虑,要我再观察一阵,确认足可信任以前,别让你走进紫禁城。」古剑笑道:「圣上安危乃天下第一大事,确实不该让一个声名狼藉的乡野武人靠近。」牟谦道:「其实早确认过啦!但我怕万一皇上瞧上了眼,想把你留在身边,老夫岂不顿失得力助手,很多大事干不了。」古剑道:「大人谬赞,愧不敢当。」

    牟谦道:「真的!还记得刚到任时,你办事生疏,不善言辞,但这一年不到已进步飞快,处事圆熟慎密,应对进退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连那最油腔滑调的葛天文都说:现在连拌嘴都赢不了你!」古剑道:「这锦衣卫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待久了耳濡目染,再加上大人不吝指教,自然学得快。」牟谦摇头道:「不!这是因为你肯看、肯听、肯想、肯问,自然学得好!」拿出一只腰牌交给古剑,道:「你可以出师了!这给你,凭此腰牌,可自由进出紫禁城。」古剑恭敬接下。
  
  二人边说边往紫禁城走去,从大明门经承天门、端门、午门、三大殿到干清门、乾清宫,乃京城最重要的中轴龙脉,需行三千步,沿路灯火通明,空旷平坦,禁卫森严,无须特别担心隔墙有耳,不过二人小心谨慎惯了,仍时时轻声细语。牟谦道:「听说你上个月曾在西市教训了田尔耕的弟弟田尔耘。」古剑道:「那家伙喝了点酒,仗着他哥是东厂掌刑千户,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下官听了您的话:『若遇东厂,能避则避,能让则让。』出手前已先将脸蒙住,未发一语。」

    牟谦道:「教训得好!只是你虽蒙脸禁语,但仍穿锦服,那田尔耕事后推敲调查,还是把这嫌疑指向你。」古剑道:「下官一时义愤,思虑欠周,又替您惹了麻烦。只是查遍了大明律、百官图等,从无规定锦衣卫属东厂所管,咱们的人又比他们多出数倍,为何大人对这帮人马如此忌惮?一般百姓分不出『厂』与『卫』,咱们整顿得再好,却任由他们作威作福,岂不徒劳?」

    牟谦道:「太祖皇帝曾立铁牌『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然而从成祖皇帝至今,宦官干政什么时候消停过?很多规矩没有白纸黑字,但历来如此,只得遵从。表面上锦衣卫与东厂互不相属,但东厂的头子不是司礼太监就是秉笔太监兼任,平常就跟在皇上身边,算是亲信中的亲信,自然权势要大些。牟某要不是也曾在皇上身边待过几年,碰到提督东厂赵富安,还得下跪磕头呢?」古剑道:「明白了!下次再有这等情事,悄悄靠近,点他一个昏穴便是。」牟谦道:「委屈你了!」古剑道:「不会。」

    两人说着已走到承天门,古剑问道:「今晚紫禁城内有什么事?」牟谦道:「恐怕得麻烦你当一夜的御前护卫。」古剑道:「皇上的安危,不都是何千户在负责吗?」牟谦道:「何致升的功夫与死去的四大统领相距不远,宫里戒备森严,倒无须担心,除非皇上出宫,才须由我随行戒护。但今早传来我娘重病的消息,得连夜返家,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回京。本人已传下口谕,这几天由你暂代指挥使。」说着拿出一块金叶子交给古剑。
  
  古剑并未伸手接下,道:「这不合适吧!下官毕竟资历尚浅。」牟谦道:「那就请皇上封你一个指挥同知吧!官衔大一些,也比较好办事。」古剑摇头道:「不可!不可!指挥使难道忘了,当初您可答应过在下,永不提升官之事。」牟谦道:「我明白你的苦衷,只是现在除了你,还能把这腰牌给谁?笑面达摩?两头蛇?还是无齿蝙蝠?」古剑道:「属下的名声,恐怕比他们还要坏?」牟谦道:「你该怕一个君子,还是小人呢?有时名声坏也有好处,至少做起事来无须瞻前顾后,发起怒来谁都怕!」

    古剑一脸苦笑,想驳却觉得对方的话也有其道理。牟谦收起玩笑,拍其肩道:「论人品说本事,叫你干个指挥同知还算委屈呢!你十年不升任,这个缺就十年不补。」古剑道:「大人何必多虑?只要此人有德有才,就算功夫平平,在下仍会心悦诚服。」牟谦叹道:「你还不太了解官场,才德兼备之人往往自视甚高,未必能容得下一个比自己强的下属!不提这些,你现在不想接金叶,难道还能代老夫回乡探母?」古剑无奈接下金叶,牟谦大略交代重要事项及裘深志等六名留京千户所各自负责之案子。
  
  眼见宫城已近,牟谦长话短说,又提道:「皇上兴之所至,突然说今夜便要微服夜巡!这里是京城,龙蛇混杂,江湖人物进进出出如过江之鲫,你得时时提防!」古剑道:「微服夜巡,不就是探访民情吗?」牟谦笑着摇头道:「也算是吧!只不过探访的地点总在胭脂胡同里的『不思蜀』。」古剑大感诧异,不可置信的道:「万金之躯,怎能……」

    牟谦道:「宫里有几个大太监爱逛妓院,知道皇上也雅好此道,只要发现哪儿有新鲜姣美的姑娘,总会凑到身边说上几句悄悄话,弄得皇上心痒难耐,每隔几个月,便要『微服夜巡』一次!最近瞧上绿柳姑娘,更是乐不思蜀频频造访。偏偏这姑娘的牌子最是难约,少说也要提早一个月下订,今夜不去,又要再等一个月。」见古剑仍是一脸困惑,牟谦道:「你是否在想,贵为天子,为何还要订牌子?还要等上一个月?」

    古剑连连点头,牟谦续道:「因为微服出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皇上的真实身分。再说如果招之即来,呼之即去,那跟宫里的嫔妃又有何不同,又有何兴味?」古剑似乎仍不甚理解,又问:「可是皇上不是已经有了皇后和几位妃子吗?」牟谦道:「皇上只爱郑贵妃一人。」古剑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去那种地方?此事贵妃娘娘可知情?」牟谦道:「贵妃娘娘如果够聪明,就算知道了,也会装作不晓得。」

    古剑迷惑更甚,道:「就算其他的妃子都不爱,后宫之中仍有数之不尽挑之不完的美女,为何还要冒险……」牟谦面带微笑:「因为皇上……也是个男人。」见古剑似懂非懂,牟谦又笑道:「这种事不是你这种人所能理解,再说咱们的职责只是保护圣驾,至于私事,知道愈少愈好。我已将你的情况概略禀报,带刀护卫随侍左右,保护天子安危是你唯一职责,记住,不要多管闲事,没事别开口。」

    话语间二人已穿过午门进入皇城,过了奉天门,来到皇极殿的原址,地上堆置上百根大大小小的圆木,宽数尺长数丈,另有各种施工用具,牟谦不等古剑开口相询,说道:「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并称三大殿,在万历二十五年毁于祝融,却因国库空虚,延至今年才运完原木,筹齐银两,拟于七月十八黄道吉日开工。」古剑道:「这木材如此巨大,不知如何运来?」牟谦道:「如此参天巨木,不可能在平地长成,从南方深山砍伐运送,自是万分辛苦,据说光是运送这批金丝楠木,就耗费国库数百万两银子。」

    古剑听了不免咋舌,道:「一场水灾,不过拿个三、五十万两救济灾民,一把火,却可烧去数百万两,这笔钱若能拿来济贫救苦,不是更好吗?」牟谦叹道:「这话你现在可以说,见了皇上就别提了,三大殿乃一国门面,作为一国之君,绝不可能坐视不管。只是万历三大征已耗去国库上千万两,再加上这一把火,还有各地连年的旱涝,难免弄得国库空虚,需财孔急。」

    古剑道:「我瞧民间富人颇多,就拿京城首富皇甫和贵来说,他的忘忧坊日进斗金,身价就不知几百万两?赌场是非多,更害人不浅,皇上为何不去抄他家,好放过那些采矿、种田的辛苦人。」牟谦忽然停步,转身面对古剑,正色道:「还记不记得刚到任时,老夫曾提醒你的三个小心。」古剑道:「莫卷入党争、莫牵扯政务、莫招惹忘忧坊。」牟谦道:「你方才那番话,犯了后面两个禁忌!」古剑道:「恕我失言!但下官难以理解,您为何对忘忧坊如此忌惮?」牟谦道:「皇甫和贵十九岁进忘忧坊,从默默无闻到称雄京师不过短短几年,在他前头挡路之人一个个死于非命,却查不到任何证据。
  
  「如今的忘忧坊坐拥十六家分铺,说它树大招风吧!但它乖乖的年缴三成盈利入库,逢年过节,京城里的高官要吏都收到厚礼,更三不五时向太后、皇上、郑贵妃还有一些掌权太监,贡奉稀世珍宝,若有赈灾,也从不忘跟着出钱买名声。
  
  「两年前有个不识相的御史杜实深上书直陈忘忧坊之害,驳他的官吏便有十来个,都说忘忧坊从来不逼拐诈骗,进去的赌徒全是自愿,愿赌服输,何过之有?有的说皇甫先生是赚了大钱,但他乐善好施,慷慨好义,忘忧坊不过是向那些富贵人家的膏粱子弟收一点钱,转交皇库或救济贫苦,也算一种劫富济贫,何罪之有?」古剑道:「圣上的意思呢?」牟谦道:「当今圣上多年不上朝,一般臣子难见龙颜,他却年年召见皇甫和贵,每每相谈甚欢;你说,皇上究竟信谁?」古剑道:「皇上不知此人武功极高吗?见他不危险?」

    牟谦道:「我都得在场,百姓面圣,需彻底搜身,确认无任何兵器、暗器、毒药等物,倒不担心他作乱。」古剑道:「来了几次,恐怕紫禁城的格局也知道不少。」牟谦道:「外人进来,不会任其四处闲逛;不过有心人若真想弄一张紫禁城布置图,找个熟稔皇城的太监来画个图并不难。」古剑点头,又想到一事,问道:「您曾经要我熟记的京城百官之简历,方才提到的御史杜实深不在里头,是被调职了吗?」

    牟谦叹道:「隔了一个月后,杜实深被人告发收了吉祥赌坊万两白银,故此诽谤于忘忧坊;于是龙颜大怒,派人查抄,果真在宅邸床下找到万两白银,尽管他哭天喊地的发誓说绝无此事,但事情爆发后吉祥赌坊的张显扬连夜逃亡,不知去向,加上万两白银的罪证确凿,最终被判抄家,子女流放,本人在狱中自尽,听说囚服上用鲜血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提忘忧坊的不是。」古剑道:「似乎真有冤情,没有再查吗?」

    牟谦道:「什么冤情,那件囚服马上被东厂的人给烧了!听说的事,能当证据吗?这案子是东厂办的,咱们的人也不好插手。」古剑道:「看来东厂已有他们的奸细。」牟谦道:「何止东厂!恐怕连我们锦衣卫及整个朝廷、紫禁城都布满了皇甫和贵的人!」古剑感到不寒而栗,道:「只要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就很难向他们说不;所幸大明律法严禁七品以上官员涉赌,他们要往上布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牟谦摇头道:「如果是这样,那杜实深上书,为何马上就有十来个高官驳陈?」古剑道:「莫非……有暗场?」

    牟谦点头,说道:「我们正在查,说来惭愧,陆续派了五个人进忘忧坊卧底,却始终进不了核心,所获有限。」说毕看一下天色,道:「快点灯了,咱们得走快些,有关忘忧坊的事,你也该知道多一些,待我探亲回来再和你仔仔细细说个清楚。」说毕又开始往内城走去,古剑还在发愣,道:「怎么啦?」古剑道:「这个皇甫和贵,会不会也是赤帮的人?是否因为有莫愁庄在背后支持,才使得忘忧坊日益壮大?」牟谦道:「我们也曾怀疑,却一直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古剑道:「下官突然有个感觉,那皇甫和贵如果剃须易发,似乎与朱未央有几分神似。」牟谦拍掌道:「正是!两人都是国字脸,三角眉,眼神亦有相似之处,莫非是……亲兄弟?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把莫愁庄当成最大的敌人,却忽略了城里的忘忧坊,若是两方实为一体,到时候里应外合,而我方少了狐指挥使和四大统领,胭脂胡同又帮不上忙,只剩你我二人,要如何阻挡?」古剑道:「能否请问大人,老夫人生病之事,是什么人告诉您的?」

    牟谦道:「怎么?莫非你怀疑此事有诈,我娘生病一事,其实是有心人调虎离山之计!」古剑道:「这是您教我的,干咱们这一行,多疑是保命,小心才能活。」牟谦点头道:「你晓得干这个差事得把家人藏好,尽管母亲安养之处离京师不远,为了怕有心人跟梢,只能隔几个月返家探视一次。自我女儿嫁人之后,平日便拜托一位远房表亲的媳妇照料,昨日来京师找我的,便是那位表亲,说我娘受了风寒,生了一场大病,我问他找哪个大夫,开了些什么药,他却有些支支吾吾,说事情全由他媳妇处理,细节并不清楚。现在回想起来,那人说话时眼神闪烁,确有古怪,我当时竟未留意!」

    古剑道:「您乍闻老夫人生病,一时心惊而没能注意其他微末也是人之常情;但无论如何,这一趟您还是得跑,方能安心!」牟谦道:「我今夜返家,若母亲身子无大碍,明日即回,再慢不超过五日;但如今事情急迫,我给你个地点,若五日未返必有要事相商,得请你亲自跑一趟。」古剑道:「您放心,下官一定小心,不会让人跟梢。」牟谦道:「我信得过,走吧!」两人快步行到弘德殿,一个宽面大耳身形肥硕之人,身着龙袍斜靠在龙椅之上,双颊泛红,略显醉态,不用说也能猜到此人便是当今天子万历。
  
  古剑跟着牟谦行跪拜之礼,万历一句:「平身!」再张开他那原本半开半合的眼睛仔细打量古剑全身上下,神情慵懒的道:「这就是那个很会使剑的聋子?」牟谦道:「正是,古千户虽然听不见,但剑法着实高明。」万历道:「哦!有比何致升强吗?」站在一旁的何致升立刻恭敬道:「启禀皇上,古千户的『无常剑法』名震江湖,卑职的剑法确实不如。」

    万历摇头道:「没比怎么晓得?这样吧!不如你俩比试一番,赢了有赏,输了不罚。」何致升堆出一副讨饶的笑脸道:「皇上您又说笑了!据说即使是当年的四大统领联手,也未必能赢得了古千户,微臣那点微末功夫,根本不是对手!」万历道:「那怎么行!你的武功若真远不如他,就不该领一样的薪饷。快比试吧,朕等不及瞧了!」说着露出一脸的不耐!
  
  牟谦道:「启禀皇上,两位千户武功都强,就怕一时三刻分不出高下,坏了您今夜的兴致。」说着贴近万历耳旁低声道:「听说绿柳姑娘向来不等人,就怕去晚了惹得她大姑娘一个不高兴,不理咱们!」万历睁大了眼,一脸兴奋道:「比武不急,改天再瞧,来人哪,快给咱们易容换装,备妥马车?」

  一名太监忙应道:「启禀圣上,马车就停在外头,一切完妥,即可移驾龙步。」全明晰第三记万历比了一个噤声手势,道:「今夜我只是一个寻常百姓洪顺福,你们可别说漏了嘴!」胭脂胡同的不思蜀乃京城三大妓院之一,花园里熙来攘往,亭台楼阁间假山莳花中,总有男男女女三五围坐。园中有一荷花池,池中又有一座三层高的木造楼,万历等人头戴遮脸斗笠,下轿后行过拱桥走入楼内,一名老鸨堆着笑脸道:「洪老爷您来啦!还是老地方吗?」

    不等万历回答,随行太监张成道:「自然,绿柳姑娘今日可有空闲?」那老鸨道:「无论王侯将相,士农工商,只要出得起每人五十两银子,来者便是客;因此咱们家的绿柳姑娘,无论刮风下雨从来没闲过,至于能留住她大姑娘多久?只能各凭本事。这些规矩,您还没忘吧?」张成道:「自然,咱们老爷相貌堂堂,富贵逼人,言语有趣,胸中自有丘壑,哪个姑娘不想待久一点?」

    「正是!正是!」话语间众人已来到三楼的东云阁,老鸨开门道:「各位请自便,酒菜随后送到,这就去告诉绿柳姑娘,她念念不忘的洪老爷子再度莅临,好生招待。」说罢退去。未料这么一等便是良久,万历的脸色愈来愈是铁青,太监张成几次想去催人,却都见他摇头。
  
  原来不思蜀这栋三层四凸楼造得颇有巧思,从上往下瞧有五个三丈见方的房间成十字形,东南西北侧各有一室,均三面临水,中间为楼梯及走道。每一层亦各有玄机,第一层的东波阁、西滟阁、南漫阁、北漾阁每一室都可以叫四位姑娘陪食;第二层的东雨阁、西风阁、南晴阁、北雪阁每一室只能选一位姑娘全程作陪,当然这四位姑娘无论姿色、才艺都远胜于前者;至于最上层的东云阁、西霞阁、南雾阁、北烟阁却只有绿柳一位姑娘,要在哪个房间停留多久,除了得看大爷的长相是否顺眼、言谈是否有趣外,也要视她大姑娘当时心情而定。
  
  若想一亲芳泽,就得想尽办法讨她欢心留人到子时,偏偏这姑娘常在亥时三刻呵欠频频回房歇息,许多王公少爷来了十余次仍铩羽而归。万历贵为天子,后宫三千佳丽任其择人侍寝;但他偏偏对这任人挑剔的游戏迷恋不已,至今五次,感觉一次比一次有希望,就差那么一点,怎肯放弃?以他的身分,若肯亮出来自不成问题,但那又有何兴味?
  
  直到半个时辰过后,才见一女子娉娉婷婷滑步而来,容光明艳,肤若凝脂,玲珑有致,姿态婀娜,古剑但觉此人似曾相识,过了一会,才猛然想起两人曾在尤艳花的嬉春园曾有过一面之缘!一段陌生人的惊鸿一瞥,未曾交谈,更不知彼此来历,只记得当时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孩。
  
  而古剑经过一番乔装打扮,这宫里的易容术虽不怎么高明,但要把人弄得不像自己倒不困难。但见她对着自己多瞧了两眼,浅浅一笑,似未认出什么。
  
  万历收起臭脸堆笑道:「不愧是不思蜀的头牌姑娘,洪某等得望穿秋水,但见红颜一笑,一切都值了!」绿柳笑道:「谁叫您是这么一个有趣的人儿!绿柳恨不得赶紧摆脱南雾阁的刘御史和蔡侍郎,偏偏这里是天子脚下,咱们做风月的哪有不怕官的道理?只得……」万历道:「你说的刘御史可是人称铁面无私的刘中培大人?」绿柳道:「正是,洪老爷怎知有此人物?」

    万历道:「咱们做生意的讲究广结善缘,认识的官愈多愈好。真有他的,此人平日道貌岸然,听说性子拗起来时连皇上都敢数落两句,结果脱下乌纱帽,还不都是一副德性;那蔡侍郎看来也是个老实勤恳之人,没想到……」绿柳道:「洪老爷既然认识,何不过去打声招呼!」万历连连挥手道:「万万不可!不瞒您说,洪某家有醋妻,认了什么熟人,万一口风不紧,今日之事传到她耳里,那可……」绿柳笑道:「醋坛子打翻了可不好,没由来惹得一身酸!尊夫人如此,不知洪老爷可有纳妾?」

    「纳妾倒是阻不了我,其实这种事元配从来不敢说什么。」万历凑近耳轻声道:「我说的醋坛子,其实是二房。」绿柳笑道:「二夫人能治得了您洪老爷,想必是个十分厉害的美人儿!」万历叹道:「说她美倒是不假,但人看似精明却偶有糊涂之举。唉!兴许是上辈子欠她的,俺就是没法子对她说个不!」绿柳道:「难不成她给您惹了麻烦?」

    万历道:「为了怕财产愈分愈散,咱们洪家的祖先立了一个家规,当家的走了之后大部分的财产只能传给大房的长子,她这做娘的总担心亲生儿子日后无依无靠,吵着要我将继承顺位改给她儿子,哪知一堆族人死不同意,说什么乱了祖制,坏了规矩,一闹数年仍无结果……」绿柳道:「这些族人也真是的,做父亲的高兴把财产给谁就给谁,旁人管那么多干嘛!」

    万历拍手笑道:「正是!正是!本来我也没有非传给次子不可;然而那帮人成群结党,变本加厉,竟是非争不可!愈是如此,我就愈不甘心,就这么一直耗了十来年,唉!还是得顺他们的意……」瞧着万历愈说愈是气愤,张成不得不使个眼色,插话道:「老爷别忘咱们是来找乐子的,何必提那些令人扫兴的鸟人狗事?」接着取出一件丝绸比甲,交给绿柳道:「这是咱们老爷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莫嫌弃。」绿柳轻轻一展,贴在身上比了又比,嫣然笑道:「不愧是冀北一带的丝绸巨商,一眼就瞧出人家的胖瘦高矮。」

    万历哈哈笑道:「不是俺夸口,卖布多年,瞧过的姑娘只怕不比你看过的汉子少,只要瞧上一眼,便知该用多少布料。」话方说完,却听不远处有人哈哈笑道:「放屁!放屁!洪老爷您既然是大布商,可知上等丝绸一匹要卖多少?」话未说完,赫见四个人出现在门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说话之人身形矮小,一手折扇轻摇,一副商贾模样,另三人也是穿得一身贵气,满脸酒气。万历有些吃惊!所幸他为了冒充布商早有准备,不假思索便答道:「上等丝绸批发十五两银子,次货十两。」

    那人道:「那你可知北京城里有几家大布商?」不等万历说话,张成往前一步道:「咱们自然知道,但为何要告诉你?」那人道:「在下罗英,乃湖南丝绸商,人说同行相忌,我倒觉得同行便是有缘……」他说得口沫横飞,古剑却愈瞧愈是疑心,一般练武之人气息匀长,但喝了酒之后却往往和常人没什么不同,踌躇间绿柳上前笑道:「四位官人第一次来,恐怕不晓得咱们不思蜀的规矩,各室各有隐私,客人是不应四处串门子的……」

    罗英身旁的胖子道:「管你什么规矩!咱们四人在西霞阁等了一个时辰,一坛女儿红都喝得快见了底,却连您大姑娘的影子都没见着!本大爷有的是银子,不信掏给你瞧……」说着左手探入上衣口袋,古剑忽感蹊跷,再不迟疑,拔出长剑朝那人手臂刺去,这一剑只是试探,若来人不知闪躲,自会在最后一刻止剑停招。
  
  罗英右手亮出短剑,左手撒出数枚丧门钉,本来这一出手少说也有十来枚钉,然而古剑出剑比他预想快得多,一眨眼食、中两指一阵剧痛,已被长剑削去半截,掷出的丧门钉也去势大减,都朝万历身上招呼,何致升拔剑挡在前面,击落数枚,却漏了一枚在他面前急落而下的钢钉,左足略疼,何致升也不在意,随手拔去,仍挡在万历身前。四人果然俱非庸手,第一时间便亮出家伙,齐往古剑身上招呼而来,高个子和瘦子使的都是剑,胖子则是一把大刀,矮小的罗英自行在左手腕一带的列缺、神门及合谷穴点穴止血之后,右手短剑穿梭来去,依旧难缠。
  
  古剑运剑如风,一夫当关将四人挡在八尺宽的木门外,下方花园布满身着便装的锦衣卫,很快就会冲上来支援,却没料到经过漫长的数十招仍未见半个人影上来,暗叫不妙:「莫非还有其他的人,把楼梯给封住了?」他猜得没错,还有两位刺客是对兄弟,一舞长枪一使短刀配合得天衣无缝,七、八个锦衣高手一时间也莫可奈何。使短剑的喊道:「你们四个在干嘛?不就两个护卫吗?怎么弄了半天杀不进去?咱们兄弟再厉害也是四拳难抵十几手,再来什么高手怎么办?」

    这边一名使剑的回骂道:「闭嘴!这『无常剑法』天下第一邪门,你兄弟俩若是不信,不妨过来试试!」而这边的万历也在悚悚发抖,叫何致升挡在前面,不准离开半步。张成则在一旁嘀咕个不停,浑然不知该如何应变?只剩绿柳还算冷静,开窗道:「不知洪员外怕不怕水?」张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绿柳道:「这池子水深至少七、八尺,只要敢跳多半没事。」开窗处离水面二十余尺,万历望了一眼不禁皱起了眉头。
  
  张成道:「别开玩笑!万金之躯,岂能如此搏命!皇上您放心,待会真有刺客杀来,您就把俺当成盾牌,老奴就算万箭穿心,也不会让他们伤您一根寒毛。」说完见绿柳脸色大变,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慌张说漏了嘴,正想再解释什么,惶惑间东侧的木墙被一个胖子一刀劈出一条大缝,紧接着唰唰数刀,一腿踢倒了木墙。何致升向前迎了两步,忽感一阵晕眩,倒地不起,原来罗英的丧门钉喂上了剧毒!
  
  眼见大势不妙,古剑一记狠招逼退三人,再回身一剑刺中胖子右臂,朝着万历三人直扑而去,喀喇一声,三道惊呼,四人就像中了箭的鹏鸟一般,直落池心。罗英等人朝下望去,万历等人还在水里挣扎,古剑却已立在桥上,左手拿着吊挂灯笼用的竹竿,右手仍握剑等着,胖子道:「如果大家分散一起跃下,那家伙就算有三头六臂,顶多也只能招呼其中一、两人。」话说得容易!在方才短暂交手中,四个人身上都不止一处剑伤,在亲身体会「无常剑法」可怕之处后,你瞧我,我瞧他,终究无人敢跳。
  
  古剑将万历送上马车,万历道:「张成,你和绿柳一道进来。」绿柳道:「你们想干嘛?我不进宫!」张成道:「恐怕由不得姑娘。」使个眼色,一名百户拔刀押着绿柳上马车,古剑跃上马背,一声吆喝,便往紫禁城直奔而去。众人回到乾清宫,先将绿柳安置在暖阁里,两耳塞布,由两名带刀侍卫守着。很快有宫女服侍万历沐浴更衣,浴后送来一碗参汤,万历喝了两口,召来张成咕哝几句,张成亲自端给古剑道:「古千户此次护驾有功,圣上特赐一碗驱寒参汤。除此之外,千户大人还可再讨一赏,不知您要升官还是加俸?」

    古剑无意升官,对目前的俸禄亦感满意,正想回绝,太监喊道:「贵妃娘娘求见!」万历脸色一变,问道:「谁走漏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张成一脸惊惶,忙跪道:「太可恶了!三令五申叫他们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半句,依然有人露了口风!奴才立马去查,查不出来是哪个侍卫,就把他们全给……」说着正要比出一个杀头的手势,郑贵妃已走进门内,一进门便扑在万历脚下,泣道:「皇上您没事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不活了!」

    古剑第一次亲睹这位颇有争议的万历第一宠妃,据说也已年逾四十,但仍肌光胜雪,风姿绰约,颇有姿色。万历面露心疼之色,扶起郑贵妃,唤其小名道:「小蛮,你……都知道啦?」郑贵妃泪如雨下点头道:「贱妾人老珠黄,皇上感到厌倦,也是人之常情。」说着走近暖阁,掀开床帘道:「肤若凝脂,酡颜如醉,腰纤胸丰,不愧京城第一名妓,跟她相比,贱妾有如一株枯草,怎能与盛开之牡丹争辉?」万历急道:「千万别这么想!这么多年,朕对你一直没变,至死不渝。在朕眼里,爱妃的美貌无人能比。」

    郑贵妃摇头道:「贱妾只是一个平凡女子,多年来独受圣宠,不仅后宫佳丽人人嫉恨,满城文武亦多有不平!有时不禁会想,这些年如果没有贱妾,皇上或许不必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如今皇上另有心仪对象,贱妾理应欢喜才是!」万历道:「你误会了!朕只是觉得以一个寻常百姓的身分到宫外走走,特别的新鲜有趣……」郑贵妃断话道:「整天我一人,当然气闷!话说回来,贱妾本不该妄想独占恩泽,期望皇上心里,永远只有贱妾一人!」

    郑贵妃荣宠多年,历久不衰,绝非单靠美色;其实私下与万历相处时,打情骂俏,无所禁忌,反倒让皇上离不开她。是以她言语愈是卑微柔顺,万历愈是紧张,咽了一口气道:「好吧!朕答应你,从今尔后再也不出宫啦!」郑贵妃却指着床上的绿柳道:「皇上是否打算把这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收进豹房?」万历连忙摇头道:「朕并非好色之徒,怎会容许一个烟花女子入宫长住!」郑贵妃道:「如果不留,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见万历犹豫未答,张成趋前道:「依奴才浅见,如果就这么放她回去,后患不小!不如就当作绿柳姑娘在方才的刀光剑影中不幸遭人误伤,抢救无效,失血而死。」

    郑贵妃道:「还是张公公想得仔细。圣上,京师第一名妓所在的『不思蜀』闹出如此风波,必将喧腾扰攘好一阵子;虽然圣上的身分未曾泄露,但有心人稍一推敲,或能猜出个大概。而只要在场几位都守口如瓶,无凭无据,谁敢搬弄皇上的是非?但今日若让绿柳姑娘就这么回去,只要哪天一个不胜酒力,不慎说了什么『皇帝老爷也曾拜在本姑娘石榴裙下』,那圣上的事不就闹得天下皆知?若让史官大人载入史册,更是冤枉!」

    虽然对宫里的事已略有耳闻,但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这些人竟然可以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杀人!古剑明白这里没有一个护卫插嘴的余地,却又不能见死不救!几番思量,终究说了出来:「启禀皇上,您说微臣可以再讨一赏,不知是否当真?」万历正自踌躇难决,忽被古剑打断,未怒反笑道:「当然!君无戏言嘛!」古剑道:「能否请皇上放了绿柳姑娘。」万历睨着古剑,笑得有些暧昧,说道:「你真想救她?」郑贵妃道:「咱们宫里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变的?怎么一个带刀护卫也有说话的余地?」

    万历道:「古千户救了朕一命,是朕答应赏他。」郑贵妃笑道:「原来如此!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这么一来,要如何永远堵住她的嘴?除非……」万历道:「除非什么?」郑贵妃浅笑道:「不知皇上是否舍得把这位娇滴滴的绿柳姑娘让给他人?」万历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道:「我和她本来就没什么,岂有不舍之理?你说该给谁?」郑贵妃笑道:「皇上怎么聪明一世……?事已至此,前因后果绝不能再让第五个人知道。」话说完万历和张成都跟着郑贵妃望向古剑。
  
  古剑还有些许疑惑,张成拍手叫好道:「妙极!妙极!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就说千户大人仰慕绿柳姑娘已久,多次光顾不思蜀只为一亲芳泽,未料今夜不思蜀的仇家找上了门,千户大人武功盖世,力退数名高手,英雄救美。绿柳姑娘感谢其救命之恩,心甘情愿洗净铅华,结为连理。如此佳话传开,谁还会计较那洪顺福是何许人也!」古剑终于弄懂了!摇头急道:「万万不可!不瞒皇上,我在川西老家已有一妻,正在照料家里的长辈……」惊惶之余,连自称「微臣」的礼节都忘了。
  
  张成笑道:「大丈夫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之事,又有什么打紧!」古剑道:「不成!不成!我对绿柳姑娘绝无半分遐想,更不能因此而对不住我那辛苦守在成都老家的结发贤妻。」他说得一本正经,万历与张成相视而笑,却是不怎么相信。万历道:「既然如此,朕就赐你黄金千两,绿柳姑娘另行处置吧!」古剑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张成道:「放肆!古千户,别以为你护驾有功,就可忘记自己的身分!皇上要如何处置一个小民,哪轮得到你一个带刀侍卫说嘴?」

    古剑明白自己确已逾越分际,但难道就此装聋作哑见死不救?他做锦衣卫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明白要让一个人守口如瓶,不是充军边荒、押入天牢便是死。想到这里,咬牙道:「启禀圣上,微臣不要黄金,还请圣上将绿柳姑娘交给微臣。」万历与张成相视而笑,说道:「要不要由朕主婚,帮你俩热热闹闹的拜堂?」古剑道:「万万不可!微臣认为此事不宜声张,免得又惹风波!」万历道:「没错,剩下的就让张成处置,朕累了!」说毕牵着郑贵妃的手并肩离去。
  
  张成恭送皇上之后自行走入暖阁,过了一阵子带着绿柳出来,她脸上犹有泪痕,不发一语,冷冷瞧着古剑。张成道:「咱家该讲的都讲了,绿柳姑娘聪慧明理,已同意这些安排,你可以带人回去。这几天把人看好,等牟指挥使回来,请他作主给你们俩成亲。」古剑道谢后便带着绿柳离去。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到了家门口古剑才道:「房舍简陋,委屈你了!」这一转头,绿柳脸上泪痕未干,匆匆拭泪道:「我还以为千户大人的宅邸都应富丽堂皇呢?」

    古剑道:「锦衣千户看似风光,其实薪饷并不如外人所想,即使如此的房子,也向指挥使借了一些银子才买得起,所幸我开销不大,按月摊还,约莫三、四年便可还清。」绿柳淡然道:「千户大人高风亮节,令人佩服。」话虽这么说,瞧她神情似乎是不怎么相信!这倒不能怪她,毕竟是京城名妓,每日送往迎来的不是王公将相就是巨贾强豪,见闻自非一般村姑所能相比,锦衣卫平常做些什么勾当,她可是比皇帝老爷还清楚些。
  
  这时咿呀一声,秦芳一身淡雅衣装,背着秦梦吉,左手抱着魏喜,右手提着灯笼道:「大哥回来啦!这位是……」古剑简单替两人介绍彼此,原来古剑一直没把她当作丫鬟,在路上便以兄妹相称。绿柳多瞧了魏喜一眼,却没再多问。这时手上的魏喜忽然哭了起来,绿柳道:「怕是肚子饿?你去喂奶吧!」说着伸手将秦梦吉接了过去。秦芳道:「谢谢姑娘,他刚喝过,这回恐怕是拉肚子,得去浴室洗洗屁股。」说完便抱着魏喜往门后走去。
  
  古剑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绿柳,道:「我们刚从外地回京,什么食物都还没准备,委屈你了!」绿柳笑道:「不委屈,倒是千户大人身为大内第一高手,护驾有功的大英雄,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却得被迫娶我这个烟花女子为妻妾,才真是万分委屈呢!」说到这里倒让古剑略显窘迫,呐呐的道:「不……不是这个样子,我……对你的身分并不在意,只是……今日……今日之事只是权宜之计……」

    绿柳笑道:「何谓权宜之计?」古剑道:「他们说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若不能封住你的嘴,就得把你杀了。」绿柳道:「所以绝不能让我回到『不思蜀』,最好找个像您如此可靠之人,好生看管。」古剑苦笑:「恐怕得委屈姑娘在这待一阵子,过个一年半载,等皇上忘了这回事,便可离开京城,找一个没有是非的地方过活。」

    「听起来好像是千户大人挺身而出,救了小女子一命。」绿柳突然大笑起来,道:「要是两年多前绿柳涉世未深,恐怕真会拿你当英雄;只可惜『不思蜀』是天下最能让人长见识的地方,不论是宫廷内斗、党派政争还是江湖恩怨,待了两年什么光怪陆离的事都听得到,不免让人觉得人心难测,生命无常。你可知最近上三楼买醉的江湖豪客,谈得最多的人是谁吗?」见古剑笑而未答,续道:「一剑成名的大英雄古剑,出卖朋友的无常古剑,为了荣华富贵投靠锦衣卫的古千户,都是阁下!叫我怎么相信你?怎么在此安身立命?」

    绿柳心中另有他人,不能嫁、不该嫁、更不想嫁,不得不立刻摊牌,但说完不禁忐忑,盯着古剑瞧,这人微笑不语,胆气再壮,怒道:「你笑什么?莫非在盘算着要如何折磨于我?」这一激动,惊醒怀里的小梦吉,秦芳赶忙将换好裤子又睡着的魏喜放回房间,过来抱起秦梦吉道:「对不起,这回换他尿裤子,有弄湿您吗?」绿柳笑道:「不打紧!您去忙吧!」秦芳一走,绿柳继续逼问道:「怎么要请千户大人回答一句话这么难?」

    古剑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突然发现被人误会这种事,久了也自成习惯,并不会太难过。」这回换成绿柳无言,心中思道:「这人是疯了吗?还是大奸大恶者,喜怒不形于色?」就在这时,忽闻敲门之声,来人喊道:「张公公驾到,千户大人请开门。」绿柳将目光移向大门,皱起眉头。古剑顺着她的目光,也注意到门外光影晃动,立即起身开门,来人果然是掌印太监张成,进门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千户古剑救驾有功,特赐玉镯一对、丝绸百匹、白银千两,钦此。」

    白银千两并不算多,但万历生性吝啬,肯出这些已是不易。皇恩难拒,古剑谢恩,起身却道:「不是说好无须任何额外赏赐了吗?怎么皇上……」张成道:「皇上岂是如此小气之人?千户大人无须客气!这些就当作是圣上给您的新婚贺礼。」古剑道:「那也用不着劳烦公公深夜赶来。」张成笑道:「为圣上办事无上荣幸,哪敢计较什么日夜?说到这里,倒是另有要事和您商量,得请绿柳姑娘回避片刻。」说着双手一挥,遣退左右。
  
  绿柳睨了两人一眼,走进房间,却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瞧,两人移向靠近后门的屋角,低声说话,但见张成开始时神情暧昧,后来略有争论转为严肃,最后却满脸不悦的拂袖而去。古剑送客之后关上大门,秦芳抱着睡着的秦梦吉走出来道:「大哥,听人说深宫之中最是险恶,您不怕得罪宫里的大官吗?」古剑道:「无所求便无所惧!方才张公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秦芳突然脸红起来,道:「乡下村姑不懂礼数,不敢现身见宫里来的大官,方才听是听了,但京城的官话有些不甚明了,大哥,什么叫『圆房』?」

    「这不便解释。」古剑略显尴尬,又道:「今夜恐得委屈你和绿柳姑娘共宿一房。我待会沐浴之后便自行至小房间就寝,不必再招呼。」秦芳一进房内,绿柳立马关上房门,拉她坐下道:「妹子咱们聊聊好吗?」秦芳道:「好呀!但绿柳姑娘高雅尊贵,而秦芳只是一个见识浅薄的村姑,只怕您觉得无趣。」绿柳道:「哪儿的话,我瞧妹子长相清秀,好生打扮,必是一个美人儿,明日我便传人回去拿衣裳,你挑几件穿在身上,说不定连我都比不上呢?」

    秦芳羞道:「绿柳姑娘爱说笑,秦芳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像您这么美的姑娘呢!」绿柳笑道:「别再这么姑娘长姑娘短的,咱们既是有缘,我称你一声妹子,你就叫我姐姐吧!」秦芳道:「这怎么行!秦芳出身卑微,哪有什么资格和您这天仙般的姑娘结为姐妹!」绿柳道:「这什么话!其实我一点儿也不高贵,还怕你了解之后,不屑跟我说话呢!」秦芳大受感动,不禁落泪道:「秦芳以为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恐怕得好一阵子才能习惯,如果能有个谈心说话的好姐妹,那可比什么都好!」

    绿柳面露微笑,握住秦芳双手道:「妹子,这回您可得帮帮姐姐,方才千户大人和张公公所说的话,能否一五一十的全告诉我?」秦芳再次羞红了脸,道:「是听了,但有些话不甚了解,好像有些关于男女之事难以启齿,您当真想知?」绿柳道:「性命攸关,我必须完全清楚。你说吧!反正千户大人听不见,咱们姐妹俩说说男女之事又有何妨?」

    秦芳想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叫『张公公』的大官说什么请大哥暂忍几日,把什么一朵好花留给一个叫『陛下』的大官『破处』。请问『陛下』是做什么的?比千户大很多吗?什么又叫『破处』?为什么有叫『公公』的官,他有很多孙子吗?」绿柳噗哧一笑,道:「这些待会再解释,那古大哥怎么说?」秦芳道:「听语气好像不太高兴,他说不信这是『陛下』本人的意思,又说什么一言九鼎,岂有许了亲又后悔之理,『九五之尊』,怎会有调戏人妻之企图?」

    绿柳道:「他真敢这么说?」秦芳道:「那个叫『张公公』的大官有点着恼,支支吾吾说了一些奇怪的理由,又劝古大哥若肯配合,日后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古大哥就是不肯,最后还说:『陛下既已赐婚,岂能儿戏?请您回去告诉那位想陷陛下于不义的权臣,无论如何,古某已定在今夜圆房。』姐姐,什么是『圆房』?那张公公听到之后,骂了两句就走人。」绿柳问道:「骂了什么?」

    秦芳道:「那张公公说:『千户大人,你可知色字头上一把刀,硬要留下绿柳,势必徒增数不尽的麻烦。』大哥又问:『什么麻烦?』那张公公说:『要留下此人,就得揽下此事,今夜就请你好想想,该怎么讲才不会牵扯到陛下。日后只要一句话说错,害得圣上一世之英名因此蒙上阴影,别说绿柳,恐怕连你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绿柳神情转为凝重,问道:「妹子,这两个小娃娃是谁的小孩?」秦芳道:「长了毛的那个是友人托孤,另一个是……我和千户大人在四川生的孩子?」说到后来双目低垂,不敢见人。
  
  绿柳拍桌怒道:「什么?你才多大?这个畜生,竟然做得出这等事!」这一拍桌同时惊醒两个娃娃,只好放下话头忙着哄睡,弄了好一阵子,秦芳也困乏了,绿柳却迟迟不敢入睡,熄了蜡烛,拔下玉簪,思道:「说什么圆房?只要这个色鬼敢来碰我,就在他脖子上刺出一个窟窿。」绿柳一夜惊吓,守到五更终究不支而倒,醒来时已近午时,还是两个娃娃同时哭闹才把她吵醒,秦芳连忙赔不是,请她继续安睡,绿柳摇头道:「什么时候?那人还在吗?」

    秦芳摇头道:「一大早就见不到人,桌上留了一个碎银,我拿去买一些烧饼,放久又凉了,您等一等,我再去热热。」说着要把放在桌上的烧饼拿走。绿柳肚子早饿得慌,早一步抢在手上,道:「先别管这,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想拜托你呢!」说着取下耳坠子交给秦芳道:「妹子,两个娃娃我来照顾,这里朝北走再隔两条街便是胭脂胡同,劳烦你拿着这个信物到嬉春园找一位尤大姐,告诉她说我有了麻烦,请前来商救。」

    秦芳道:「古大哥本领高强,有他在,您不会有事。」绿柳道:「拜托拜托!这可是性命交关……」说到一半,忽闻后院门外有一娃娃哭喊声,不停叫着:「娘……娘……」打开房门,竟是尤艳花!她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婴,那男婴一见绿柳,又喊了一声「娘!」挣扎着要给抱。
  
  绿柳见到儿子,泪水不禁夺眶而出,紧紧抱着儿子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尤艳花笑道:「同一条街发生了这等大事,想装聋作哑也难;再说不思蜀的琴姐是我当年的好姐妹,昨晚便急着跑来商量,我能不管吗?唉!你什么人不好惹,偏偏惹上皇帝老爷!」绿柳道:「您都知道啦?」

    尤艳花点头,叹道:「既然两个月前便猜到这个人便是皇上,干嘛不听你琴姨的话?把该给的早点给,万金之躯走一趟不思蜀其实诸多不便,若能早日得到你的身子,兴许就不会再来。可是你偏要若即若离,把人逗得心痒难耐,吃不到口的肉最香,当然放不下!这回,终究惹出一个大麻烦!」绿柳道:「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唉!说出来您又会笑我,干咱们这一行的,本不该奢望能成什么贞节烈女,但我却偏偏想留着一身洁净等他回来。」

    尤艳花一脸讶异,道:「什么?你守了整整两年?是为了小青的爹吗?他人呢?怎可让妻子如此苦等?」绿柳眼眶微湿,娓娓说出一直隐而未宣的私密心事:「不瞒您说,我本名姚若兰,乃广州知府姚容谦之女,父亲与同榜进士钱应祈向为莫逆之交,常有往来。他的长公子钱澄大我两岁,在大人的默许下我俩一直都是青梅竹马,只待成年便可成亲。
  
  「但是后来两位父亲分别入了东林党和浙党,却渐行渐远。几年前东林党人杨时乔主持京察,贬谪许多浙党官员,钱伯父就是其中之一,列出五条罪状,其中最关键的一条罪名除了我爹以外,没有他人清楚,因此认定是我爹为了党派之争,不惜出卖多年好友,婚事自然无人再提。
  
  「削籍为民的钱伯父不到两年便抑郁而终,钱澄却不知去哪学来一套剑法,在一个深夜闯入我家,抓了父亲,眼看就要一剑了断恩怨!我即时赶到,跪求他饶我爹一命。钱澄忆起旧情,迟迟下不了手,突然大笑道:『你是否愿意代他偿命?』我说:『只要放过我爹,要杀要剐任君处置。』于是,他就这样把我给掳走了。父亲找来营救我的江湖人士不是武功不济就是追不到人,他带着我一路北上,大多时候待我很好,只是偶尔情绪上来时,想起自己不该喜欢上杀父仇人的女儿,免不了对我有所发泄,事后又感后悔!
  
  「就这样折腾几个月,他终于受不了,留下一封信离去,信上说唯有自己当上大官,洗刷父亲的污名,才能光明正大的娶我为妻;然而身为罪臣之子,科举从政之路已不易出头,登龙捷径,唯有辽东参军一途;然此去生死未卜,请我自行决定是要回家、嫁人或是留下来等,无论选择为何,他决无怨言。」说到这里早已泪湿沾襟。尤艳花递给她一张手帕道:「你选择留下等人。」

    绿柳道:「我无怨无悔!只是一个弱女子在京城生活不易,过了一个月,竟发现有了身孕,孩子出生不久,我爹派人找来,我死活不肯回去,留下一封家书,说明事情原委,就请他当作没生过这个女儿吧!为了表示决心,我当晚就进了不思蜀,东林党人个个自视清高,岂能容许自己有个当妓女的女儿,自然不会想再前来接人。我在不思蜀定下一个规矩,谁有本领把我留到子时,便可一亲芳泽,两年下来,一想到我那尚未成亲的夫君仍在北方苦寒之地,为了我们的将来冒死奋战,哪怕来的人是家财万贯、貌似潘安还是权势熏天,绿柳都不稀罕,只想要留着这份纯洁,等待夫君衣锦荣归。只是……两个月前我探得消息,他所属的先锋营中了敌人埋伏……死伤逾半,其余或俘或……不知去向。我也明白凶多吉少,但是……无论如何……只要没人见着尸体……我都当他还活着。」

    说到后来,已泣不成声。尤艳花拍拍肩膀,轻声安慰道:「所幸你运气好,遇上了古剑。」绿柳道:「艳花姐,您可知江湖上怎么评价此人?」尤艳花笑道:「武功极高,人品极低,说明白些便是阴毒狡诈,卖友求荣,不择手段,为武林正道所不容,只好投靠锦衣卫,既可苟活,更能发达。」绿柳道:「既是如此,我何幸有之?」尤艳花道:「那是外面听来的,然依我亲目所见,却是大大的不同。绿柳妹子,这个人昨夜可有对你做出什么令人发指之事?」绿柳摇头道:「若敢进来!我用发簪刺不死他,自尽总行!」

    尤艳花笑道:「百剑门并列第一的剑钵,若连你一个弱女子都搞不定,那试剑大会可以收了!」「昨日没做,不表示今日不做。」绿柳指着秦芳道:「若是正人君子,又怎么会欺负一个小姑娘,认作义妹,却又跟她生了个娃娃?」秦芳摇头急道:「没有!没有!没这回事!」绿柳道:「你昨夜才说小梦吉是你和千户大人在四川所生?如今只不过一觉醒来,怎么就全不认帐?」

    「原来如此!」秦芳露出无奈的笑,才把这十几天所发生的事说个清楚,原来她以前当丫鬟时,一直称司马笑为千户大人,即使后来生了他的小孩,仍是个无名无分的小丫鬟,称呼未改;而古剑从未当她是个下人,为了方便行走,一开始便以兄妹相称。原来此千户非彼千户,误会大了!
  
  尤艳花听完笑道:「妹子啊!咱们风尘中打滚过的人,个个都练就一番识人的本领;只是你这次犯了先入为主之误,什么都往坏处想,不免看错了人。」绿柳摇头道:「或许是此人精于伪装,要不然怎么连百剑门朱、裴两家都能出卖?艳花姐!您神通广大,可有办法送我和小青出城?」

    尤艳花道:「就算送得出去,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带着一个小娃娃,真能躲到深山里独活吗?再说一旦你凭空消失,首先倒楣的便是古剑,就算不怎么在乎他的死活,但不思蜀的琴姨待你不薄,难道真要害得她无路可走?」绿柳沉思了一会,道:「也罢!横竖不过一死,就赌它一场吧!艳花姐,妹子若有什么不测,小青可得拜托您照顾啦!」尤艳花笑道:「我看即使您大姑娘愿意,他都未必心动呢?也许这个人正在懊恼昨夜为何要多管闲事,惹来一身腥呢?要不,怎么一大早找我过来!」



第二十七章 妖书

  古剑当夜并未入睡,骑马出城,直到次日向晚时分,才带着一个布袋和一身尘土回到南镇抚司,马面卢方雄与无齿蝙蝠葛天文早已坐在厅堂上等着,一见人便起身问道:「古大人可知昨夜不思蜀发生之事?」古剑故作惊异,道:「你们听到什么?」葛、卢二人先是沉默,突然一齐爆笑,葛天文指着古剑笑道:「您消失了大半天,难不成什么都不晓得?」古剑不耐道:「我出城办事刚回来,哪会知道什么?快说,究竟怎么回事?」卢方雄笑道:「发生这等情事,现在全城都在传你人在现场,竟还有心情出城?」

    葛天文笑道:「别再装啦!古大千户,上次咱们邀您上红蔷院,碰了一鼻子灰,还以为您真要当圣人啦!没想这次竟然会跟何致升走一趟不思蜀,真让人料想不到啊!」卢方雄道:「想是古大人眼光高,红蔷院那几个胭脂俗粉,还不看在眼里。」葛天文笑道:「京师第一英雄配京师第一美女,这才称对嘛!」

    葛、卢两人与其他四个千户并称京城六煞,在江湖上声名极差,古剑与牟谦想先清理门户,首先就调查他们;然而查了一阵子,却发现许多市井传言,不是陈年旧事便是张冠李戴,或有小恶似无大奸。原来人一旦进了厂卫,恶名自动上升两级;再加上古剑一连除去三名真正作恶多端的外驿千户,这六人瞧在眼里,更加不敢添乱。或许有人真的坏,但做得够隐密,查无实证一时也莫可奈何。
  
  葛天文与卢方雄正是六人之中较易相处的两个人,「无齿蝙蝠」葛天文没了牙齿,脸皮极厚,说成「无耻」也算名副其实,但除此之外,并无作恶之胆;而「马面」卢方雄人虽丑,心机倒是不重。古剑初到京城时威名太盛,众人不免对他有些惧怕;但相处久了,发现他从未挟名自重,更不仗剑欺人,便渐渐有所亲近,这其中又以葛、卢二人最为相熟,有时小闹一番,他也不怎么生气。哪知这回古剑却重重拍桌喝道:「别嘻皮笑脸!你们若还尊重我这个代理指挥使一职,就该正正经经,把外头传言一五一十先说来听。」这怒气半真半假,真正的内情有口难言,市井传言以假乱真,却传得如此之快,不免让人怀疑,是否有人蓄意流布?
  
  两人脸色略变,葛天文道:「别这样嘛!咱兄弟俩也是关心您呀!消息乱得很,有人说只是一场争风吃醋出了意外,有人说这是江湖仇家来找您晦气,还有人说……」停下来瞄了一圈,才低声道:「皇上也在那儿。」古剑啐道:「别乱说!万金之躯,怎会到那种地方?」卢方雄道:「是啊!负责此案的邵捕头想找您问问……」古剑插话道:「你说的可是京城三大名捕之一的『三只眼』邵通?」葛天文道:「正是,此人查案快又准,好像在犯案时,早就被他的第三只眼睛给盯住似的。」

    卢方雄续道:「那『三只眼』找了您好几遍,偏巧您又大半天不见人影,自然愈传愈乱,还有人说您畏罪潜逃呢!要不是此事咱俩也帮了点忙,可真不知该信谁的好?」葛天文道:「兄弟,我瞧这次您恐怕是脱不了身,不如就大大方方认了下来,反正自古英雄爱美人……」古剑不想再被揶揄,露出一脸不悦道:「你们还知道什么?快说!」

    葛天文只得识相说道:「其实昨夜咱兄弟俩就在与不思蜀相隔一条街的群芳阁喝酒,那种地方去多了,也知道妓院本来就不是清静之地,因此远远听到不思蜀那边的打斗声响,也不怎么大惊小怪……」古剑道:「那个时候两位正左拥右抱,舍不得离开温柔乡吧!」两人嘿嘿一笑,葛天文又道:「但后来听人说出了人命,咱俩才整装前往,到达时邵捕头已在现场盘问,而两方人马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具尸体,不思蜀的琴姨吓得全身打颤,直说那些人全都是生面孔,其余一概不知。询问其他目击者,有的酒客说看见一位身穿大红丝绸的胖子跳下水池,邵通叫人拿湿布把死者脸上易容所涂的药水洗去,竟是当今天子贴身护卫何致升的脸!这些串起来,不免让人怀疑……」

    古剑道:「不要再说这个!你们身为锦衣千户,难道不知祸从口出?万一圣上下令追查散播谣言之人,该不该拿下两位?」两人脸色大变,卢方雄急道:「万万不敢!好兄弟,再怎么说咱们也有一定的交情,无心之过,千万别当真!」葛天文也道:「别的不说,傅安、秦冲他们把您当成瘟神,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只有咱兄弟还把您当成朋友。把咱俩抓了,日后您觉得气闷,要找谁说话呀?」古剑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接着说下去吧。」

    葛天文道:「本来一般民间的命案是六扇门的事,咱们锦衣卫不该插手;但死的人是锦衣千户兼大内第一带刀护卫,自然不能不管。那邵通虽为京城名捕,若非我俩从旁协助,适时提点,恐怕到现在也未必能有什么头绪。」锦衣卫中有许多人的官位是世袭而来,这俩人能当上千户,多靠父荫。古剑很清楚他们的本事,武功还过得去,办案却常抓不着头绪。

    不思蜀众多姑娘在场,这俩人想必极力表现,免不了在一旁乱出主意,他们想得到的主意人家也一定知道,帮得上忙才奇怪。但巡捕毕竟只是个芝麻小吏,真不知这个邵通是如何打发他们?古剑笑道:「有两位协助,想必邵捕头很快便能找到真凶。」两人面露得意之色,卢方雄笑道:「正是,发生这种事,那些酒客几乎跑得不见人影,在我俩不藏私的指导与协助之下,那邵通很快便问出一些名堂出来。」古剑道:「问出什么?」

    葛天文道:「第一,两派人马可能是为了京城名妓绿柳姑娘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其中一边有六个人,看来都是江湖人物。」卢方雄道:「另一边人数稍多,有的从二楼往三楼攻;然而待在东云阁那几个人似乎不是个个能打,没多久便被逼得从三楼跳下水池。不知怎么,就连绿柳姑娘也跟着跳水,这时何千户已倒在三楼,全靠另一名剑客颇有气势的站在桥上,占了上风的六人竟无人敢跳!」葛天文道:「其中有个全身珠光宝气的胖子,看起来像个主子,在众人保护之下上了马车,连绿柳姑娘也被带走。」

    两人说到此处便没再说下去,古剑问道:「还有吗?」葛天文道:「其他得问邵通!」古剑道:「你们不是全程协助吗?」两人支吾了一阵,卢方雄才道:「后来邵通说要问讯的人太多,只留下琴姨和几名当时在三楼饮酒的酒客,其他十几名姑娘请我俩带到另一个房间仔细盘查,咱俩好人做到底,也就没推托。」葛天文道:「为了不错过任何破案的关键,所有的姑娘都细细盘问,有的姑娘胆子小,还得安慰几句呢!」古剑道:「怎么安慰?不会趁机动手动脚吧!」

    两人笑而不答,古剑叹道:「算我没问,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怎会放过!」两人嘿嘿一笑,卢方雄道:「咱俩也不得不如此!青楼之中卧虎藏龙也是有的,您想想,杀死何致升的喂毒暗器,说不定正是从这里某个姑娘手上发出去的,若不逐一搜身,岂能证明她们的清白?」邵通为了摆脱这两个浑人的纠缠,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却苦了这些姑娘。古剑也只能摇头,问道:「花了这么大的精神,可有抓到什么可疑之人或问出什么名堂?」

    两人同时摇头,卢方雄骂道:「等咱俩问完,邵通早已不见人影!然而到了今天,他又过来找您几次,我问他案子查得如何,这狗养的,竟敢跟咱俩打马虎眼,就是不说!」古剑道:「我现在就去找他。」说毕正要出门,守在门外的一名总旗入内传话说:「启禀千户大人,顺天府巡捕邵通求见!」古剑道:「快请。」过不多时,一名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走了进来,一见面便躬身施礼道:「下官顺天府捕头邵通拜见代理指挥使古剑大人。」

    古剑回礼道:「您客气了!衙门抓的是作奸犯科之徒,为百姓伸张正义,未必不如调查贪官逆臣的锦衣卫,彼此也并无隶属,邵捕头客气无妨,但不必自居下属,否则待会要怎么问话?」邵通道:「在下确实有事要请教大人,能否……」古剑明白他的意思,请他坐着说,示意让葛、卢二人回避。
  
  待二人走远,古剑开门见山道:「你知道多少?」邵通道:「除了何千户以外,那神秘的洪姓布商,一个总管,另一个护院恐怕也都是易容而来。男人上得起不思蜀,好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古剑没有答话,却又问道:「你怀疑古某就是那个护院?」邵通道:「已经不必怀疑了。」古剑道:「就凭死者也是一个千户,且那护院有些武艺,就可以骤下结论?」

    邵通道:「不思蜀的三楼有四间房,洪员外与何致升在东云阁,那六名凶徒在西霞阁,刘御史和蔡侍郎在南雾阁,您可知北烟阁是谁?」古剑摇头,当时忙着护驾,哪有余神去管这些?一般若是文官商贾,碰到这种事躲都来不及,怎敢在一旁观战?如今听他这么说,莫非当时另有江湖人物也在场?
  
  邵通道:「这几个人恰巧是您的旧识,幻剑门的李鸣幽、芙蓉染坊的孙禾、城南镖局的赵峰和水月山庄的黄棋然,人称京城四少,都是百剑门中排得上名号的剑钵,这四个人可不会没胆子观战,都异口同声斩钉截铁的说:『那护院模样的家伙,使的正是「无常剑法」。』」古剑道:「你可知古某与百剑门有很大的误会吗?」

    邵通笑道:「在下也算半个江湖人,如此着名的公案怎么可能没听过?或许他们想嫁祸于你,所言不可尽信,因此今早特地跑了一趟贵宅,你猜我见到了谁?没想到千户大人如此风流倜傥,屋里的姑娘,有的风姿绰约,有的爽朗俏丽,有的清秀可人,各有各的美。」邵通一口气形容了三个姑娘,古剑却没留意。听了只是笑了笑,也不想再多作解释,其实他也知道只要绿柳还待在屋里,此事迟早瞒不了人,只是无论如何,就是不想大方认帐。说道:「邵捕头果然名不虚传,除此之外还有查出什么?」

    邵通道:「在下也找到了那位洪姓布商,原来他跟死去的何致升是同乡旧识;而何千户与你又是同僚关系,于是一个拉一个,相约去了一趟不思蜀。那洪顺福虽说家财万贯,却十分惧内,深怕上不思蜀一事会被发现传回家乡,因此就请大家易容赴会,没想到却惹出这等情事。」古剑道:「不知洪员外如今人在哪儿?」邵通笑道:「人又不是他杀的,问一问就让他走啦!我想一般人发生这等事情,应该无心逗留,恐怕早已出城,回家收惊去啦!」古剑笑道:「正是。」

    邵通道:「今早有人在城外一间老宅发现六具尸首,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再加上一对兄弟,不知与千户大人所见是否吻合?」古剑点头道:「除了那对兄弟未曾相见外,另四人确是如此!」邵通道:「本以为古千户为了替同僚报仇,出手杀了他们;但贴近细观,才发现六人分别伤于厚剑、薄剑及大刀,显非千户大人一人所为。」古剑道:「邵捕头果然心细如发,无须古某多费唇舌为自己伸冤。」邵通道:「从服饰、兵器及随身物品的做工及样式看来,这六人应来自江南。」

    古剑道:「洪员外也曾说过,听口音似乎来自于江浙一带。」邵通笑道:「洪员外做生意免不了四处奔波,自然熟悉各省口音,他既然这么说,想必错不了!」邵通道:「瞧古大人一身尘土,听说一早就不见人影,不知……」古剑道:「与案情有关的事,古某能说的都说了。」邵通见他不想多说,知趣笑道:「感谢代理指挥使大人拨冗告知,下官任务圆满,就此告辞。」刚送走来客,葛天文与卢方雄疾奔而来,喘着气道:「厂公……厂公来啦!带着十来个人,会不会……古大人,你麻烦大啦!」

    瞧这两人紧张兮兮的模样,古剑笑了笑,啜了一口茶,道:「厂公是人非鬼,两位何必如此害怕?」葛天文道:「您到京城也超过半年啦!难道不知所谓『厂卫』,向来是厂大于卫!」古剑道:「可是查遍大明律法,就没看到哪一条说东厂高于锦衣卫。」卢方雄道:「我瞧您还没学全呢!怎不知官场的道理,往往法不如势,理不如情。咱们锦衣卫人数虽多,但东厂提督太监向来是皇上亲信,若不能好生伺候,一句话可以定咱们的生死呢!」葛天文道:「不管了,待会见到厂公,您就跟着我们,该跪就跪,该叫爷爷就叫爷爷。」

    话方说完,提督东厂太监赵富安与东厂掌刑千户田尔耕带着十余名大小厂卫,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葛、卢二人远远见到随即跪拜道:「厂公大人吉祥!小的锦衣千户葛天文(卢方雄)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唯独古剑只行下属之礼,拱手拜道:「提督大人与掌刑大人联袂而来,不知有何要事?」田尔耕笑道:「方才听邵捕头说了,果然英雄出少年,古千户在不思蜀一夫当关,英雄救美;而绿柳姑娘为了感谢你救命之恩,还愿意下嫁呢!真有你的!」

    古剑苦笑道:「大人说笑了!在下昨夜是想说贼人未擒,绿柳姑娘留在原地不甚安妥,只好委屈她在寒舍借住,没想到却因此害了她名节。」田尔耕笑道:「哪有英雄不爱美人?这也没什么丢人,何须隐瞒?再说绿柳姑娘艳冠京城,多少王孙公子费尽心思想一亲芳泽而不得,却被你一夜……嘿嘿!说实在,让人好生羡慕!」说到羡慕,果见葛、卢二人眼睛睁得老大,口水都快滴了下来。
  
  古剑看出他话里的酸味,不再多言,赵富安不悦道:「别再提这些苟且之事!快谈正事要紧。」原来太监少了那话儿,男欢女爱成了缺憾,平日最恨听这些东西,田尔耕一时妒意升起,只想酸古剑几句,竟忘了厂公的禁忌,赶忙换个话头,对古剑道:「听说牟谦大人不在,由古千户暂代指挥使一职?」古剑答道:「是。」田尔耕道:「那好!我们厂公想看多年前『妖书』一案的查审卷宗,就在你们南镇抚司的审案卷库之中,请你立即派人取来!」

    原来他们是为了此事而来,古剑心底才放下一颗石头,又升起另一颗巨石,想起郭世域的话,若是这帮人真如岳丈所言,想用这份案卷再掀斗争,岂不又将闹出一番风雨?问道:「经过这么多年,不是都结案了吗?怎么两位还要再看?」田尔耕道:「当年锦衣卫受到限期破案的压力,办得有些仓促,如今仔细回想,疑点重重,或许不免错抓好人,却让真正的幕后主使者逍遥法外。圣上一再要求咱们厂卫办案务必勿枉勿纵,厂公向来慈悲公正,便想再仔仔细细研究一遍当年的办案经过,以厂公智虑之精,见识之明,必能找出破案关键,让真凶无所遁形。」

    古剑道:「想必当年查案时,厂公大人并未参与。」田尔耕道:「当然!当年负责调查此案之人,乃锦衣卫前两任的指挥使王之采。此人早已仙逝,就算皇上究责,也罚不到他身上。」古剑道:「话是没错,但隔了十来年重启调查,劳师动众不说,想找出真凶更不容易!万一又有什么搞错了,弄得朋党争斗,朝野纷乱,伤及无辜,恐怕得不偿失。」

    田尔耕拍桌骂道:「岂有此理!厂公大人亲自出马,怎会疏失?哪来的朝野纷乱,伤及无辜?」古剑双手一摊道:「无论如何,兹事体大,下官作不了主;你们要查要翻,得等牟指挥使回来再说。」「放肆!」东厂头目赵富安又开了金口,古剑听不见他语气中的盛怒,他气得白脸翻红,眼睁眉凸。
  
  田尔耕见状,指着古剑啐骂:「你这个小千户见到厂公大人不知下跪恭迎已是无礼至极!如今竟敢以下犯上!当真以为有牟谦撑腰,咱们就不敢把你怎样?」古剑道:「你们真要我下跪行礼?」田尔耕道:「这有什么不对?按例来说,若非厂公特许,即便是你们牟指挥使,见到他老人家也该跪迎才是。你这小小的代理指挥使,凭什么和他们不同?」

    「既然如此,下官只好跪下了。」说着双膝一弯,朝着赵富安行跪拜之礼。赵富安容色稍缓,道:「怎么样,『妖书』一卷,现在可以借了吗?」古剑道:「下官查过大明礼典,除了面见天子之外,官员之间无论上下,并无跪拜之礼。厂公大人坚持要下官行此大礼,莫非自认您的地位崇高,可与当今圣上比肩?」此话一出,赵、田二人顿时吓得面无血色,赵富安急道:「快起来!老夫……可从来……没叫你跪!」古剑起身拍去两膝尘土,笑道:「那就是田千户揣摩上意,私自作主啰?」

    田尔耕道:「不是!不是!我只不过开个小玩笑,谁知你当真了!」古剑道:「堂堂东厂掌刑千户,竟可拿大明礼法当成玩笑!这事有趣极了,不知圣上知道了,会怎么想?」田尔耕又急又气,东厂实权向来高于锦衣卫,而锦衣卫有四大统领加十四千户,东厂却只有一个千户,虽说掌刑千户这个官衔听起来与其他锦衣卫并无多大差别,但论实权则大得许多,别说锦衣千户在其面前不得不卑躬屈膝,就连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他,也得容让三分。就是平常这种气焰让他失了戒心,想以官威压人,反倒被抓了一条小辫子。
  
  但田尔耕毕竟老于江湖,一阵气急败坏之后,很快恢复镇定,大笑起来,连声喝道:「你有听见吗?你有听见吗?……」他每说一句便伸手指向场中某人,一圈下来包括葛、卢二人无不摇头说没有,一一点完后对着古剑道:「你这个聋子,到底是用哪只耳朵听我说跪不跪的?用你那读唇术乱猜一通,胡说八道,谁会信?再说凭你一个小小的寻常千户,要到何年何月方能见到龙颜?还想告我的状?门都没有!识相的话,快叫人拿『妖书』过来,或可饶你不死。」

    古剑取出背后长剑,笑道:「你们若要强取,古某奉陪;但若杀不死我,锦衣卫与东厂斗闹之事传到圣上耳里,亲传你我审讯,到时候,不就见到皇上了吗?」话说完田尔耕发起飙来,重重劈了案桌一掌,两寸厚的花梨木桌面登时裂成两片,葛、卢二人全身颤栗不止,在京城当差的,谁没听过「鬼吐血」田尔耕的威名,意思是说他出掌威力奇大,连鬼都怕。在古剑来到京师之前,论武功也只略逊牟谦一筹,这回可好!两人四目相对,摆好架式,谁是京师第二?即将分晓!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却闻一声「圣旨到」,众人大惊,下跪接旨,张成来到大厅,展卷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传锦衣卫代理指挥使古剑,即刻入宫商议要事,钦此。」宣旨完毕,众人起身,赵、田二人脸色惨白,赵富安将张成拉到一旁窃窃私语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小子什么时候攀上陛下的?」张成笑道:「这我不能说,但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连皇上都敢得罪,偏偏陛下欣赏,竟然没事!」说完笑着离去。赵富安露齿而笑,瞧着古剑半晌无语,最后一声:「走!」率众人离去。
  
  厅上只剩三人,那葛天文果然脸皮够厚,竟能若无其事的赞道:「古大人,经过此事,我葛天文可真是服了您啦!」古剑笑道:「葛兄方才还和东厂那班人一鼻孔出气来对付古某,现在又能拍马屁,您这厚脸皮的功夫,古某也是万分佩服!」葛天文嘿嘿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当时咱们心里是这么想的:站在你那边,将成为一个有义气的死人;但若站在东厂那边,则变成活着的小人。您也了解,咱俩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东西,会这么选边,一点也不奇怪。」

    古剑无奈笑了一笑,点头道:「说得对。」古剑来到紫禁城时已是点灯时刻,一进乾清宫,行完臣子之礼,万历第一句便道:「日夜奔波,辛苦了!平身。」古剑起身回道:「多谢圣上关心!」万历道:「昨天半夜你从家里出来,先到卫所,出来时背着一个布袋,又带着一只狗到各城门搜寻,走到广宁门,瞧见地板有清洗的痕迹,便料定那里才经过一场恶斗,看来是守门官兵打不赢那六名凶徒,不得不开门放人。负责看守广宁门的参将饶东河守城不力,却又怕被朕知道了要砍头,连夜叫人清洗血迹,却没想到还是被你查了出来。」

    古剑道:「那六名刺客的功夫陛下也亲眼瞧过,实在不是一般守门官兵拦得住的,京城里龙蛇混杂,能武之人想从里面出去不难,皇上若是个个都要照律惩处,恐怕日后这种职位没人敢接。再说微臣为了尽快出城,已同意饶东河不再追究。」万历道:「罢了!既然古千户开口,朕就当作不知此事。听说你出了城门更是精彩,能否说来听听?」古剑道:「那没什么,不过就靠着一只狗帮忙追到了人。」万历笑道:「锦衣卫养的狗又没闻过这些人的体味,怎么知道要朝哪里追?」

    古剑从身上拿出一瓶水,倒两滴在手心上,再问道:「皇上是否也想闻闻看?」万历凑近一闻,说道:「味道很淡啊!」古剑道:「这是十里香,人闻起来似有若无,但香味可以传得极远,对受过训练的缉犬而言,这味道清楚得很。」万历笑着对张成道:「朕猜得没错吧!古千户定有法子,在激斗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什么东西沾到贼人身上。」

    古剑道:「微臣一见到那几个江湖人,便觉来者不善,还没开始交手,即暗暗将半瓶十里香倒入剑鞘中,不交手便罢,一旦交上了手,剑上沾到的香液必然会弹溅到对方身上,就算未能当场解决他们,也有利于事后追捕。」万历笑道:「你的判断没错,昨夜那帮人脸色红润,态度轻浮,显然在不思蜀已喝了不少酒,半醉之人特别想休息,找到空屋倒头就睡,一般走不远。」古剑道:「可惜微臣晚了一步,进屋时六具尸体,有的被薄剑割断咽喉,有的被厚剑刺入心窝,也有的死于刀下。」

    万历道:「随后你提着灯笼往南追凶,有找到人吗?」古剑道:「由于尸体还是热的,估计刚死去不久;于是微臣让缉犬闻嗅血味,再由牠带着追凶。」万历道:「原来如此,那些家伙刚杀了人,剑上必留血迹,逃不过缉犬的鼻子。你朝南走了十来里路,进入树林,朕派去的人跟丢了,后来怎样?」

    古剑道:「那三人发现有人追踪,将微臣引至树林,埋伏截杀!三人都蒙面,功夫也不弱,所幸微臣有几年常待在森林里跑跳攀跃,占了点便宜,因此并未中招。一阵厮杀,虽伤了两人;但缉犬被杀,灯笼被毁,林中月色昏暗,只能在后头勉力苦追。见微臣紧追不舍,有人放了一道烟火求援,那时天色逐渐转亮,微臣加快脚步,追上其中一位带刀的杀手,眼看就要重创对方,横地里冒出两个使棍的蒙面高手,配合巧妙,也不好对付,五人联手,换成微臣落居下风,只能跑给他们追!」

    万历笑道:「有意思!五个人一起行动,总有人追不上你;若分批或包夹,又打不过你。」古剑道:「就这么一会儿追一会儿逃,直到日正当中,大家都累了!摸摸肚子,挥手道别!」万历道:「辛苦了!虽然没带回半个人,但听说厉害的剑客,只要交过手,便能知道对方用的是什么剑法?」古剑道:「那也得见识过才行。先前三位,使厚剑者出自天山昆仑派,使薄剑的出自峨嵋派,至于使刀的微臣便不得而知;而后头两位的棍法迅猛刚强,似乎是少林一路。」

    「朕曾听牟谦说过: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十个门派,分别是少林、武当、丐帮、华山、峨嵋、昆仑六大门派,与胭脂胡同、莫愁庄、洗剑园、乐游苑四大剑门。」说到这里,万历神情转为严肃,问道:「请你告诉朕,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组织,可以聚集这些各路高手?」古剑道:「微臣没有证据,实不敢妄加揣测。」万历笑道:「上万锦衣卫遍布全国,江湖上的事,如果连你们都弄不清楚,那朕还能问谁?莫非是心里早有了底,却不肯说?」

    古剑凛然一惊,他曾听牟谦提过:「这个皇帝虽懒,却一点也不糊涂。」正犹豫是否该禀报有关赤帮之事?万历怒道:「你们以为不讲,朕就不知道吗?其实朕不但知道江湖上有个妄想倾覆我朝的隐秘帮派,也知道他们的首领紫微星是谁,哼!大胆至极!这个家伙竟然也姓朱!」古剑道:「圣上请息怒,有关赤帮之事,一来证据并不明确,二来不想让皇上担心,是以一直不敢禀报。」万历冷笑道:「若想让朕不担心受怕,何不发兵剿了莫愁庄?」

    古剑道:「微臣在江湖上千夫所指,便是拜莫愁庄所赐!若发兵即能剿灭,怎会等到现在?然而只要军队靠近,那帮人早走得一个不剩。」万历道:「那就重金礼聘全天下的武林高手,他有二十八星曜,朕有七十二天罡!看谁怕谁?」古剑道:「莫愁庄以仁侠为名且高手如云,就算皇上拿出金山银山,恐怕也找不到几个人敢与之作对。总之若要硬拚,无论明争还是暗斗,咱们都占不到便宜。」万历怒道:「朕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他派人来砍脑袋?」

    古剑道:「微臣认为此事若是赤帮主使,那对方应无意除去圣上。」万历道:「你在朕的面前睁眼说瞎话,不怕掉脑袋吗?」古剑道:「即便杀了圣上,有忠心保皇的东林党在,紫微星也控制不了朝廷,顶多一阵纷乱,让太子提早登基罢了,又有何益?再说护卫一个人远比杀一个人难!赤帮既然高手如云,难得探得皇上微服出巡之消息,如指派那三位高手执行任务,微臣一人恐难阻挡!偏偏派出来的全是贪生怕死的二流武人?还要另费功夫杀人灭口!究竟所为何来?耐人寻味。」

    万历容色稍缓,问道:「派人行刺又不想成功,这个紫微星,究竟想怎样?」「激怒圣上!」古剑道:「莫愁庄沽名钓誉多年,在江湖上声望崇隆,近年来暗地里做了不少事,以离间朝廷与百剑门甚至整个武林,或已略有成效。然因这些年来皇上无为而治,或许在民间略有批评;但无论如何,自您登基至今,大明处处歌舞升平,繁荣昌盛,百剑门中又多富庶之家,想一呼百诺,让百剑门及其他江湖帮派跟着他造反,恐怕不易。但若朝廷无凭无据,硬说他们想谋反……」

    万历道:「何来无凭无据?那六人上京行刺,铁证如山。」古剑道:「人已经死了,如何证明这六人便是莫愁庄派来的?就算能活捉,让六人全都认了罪,那帮人也能说成严刑逼供,欲加之罪。再说,若要真以此为理由讨伐他们,那皇上昨夜之事,岂不弄得天下皆知?」说完万历脸上阴晴不定,又道:「那这十多年来,赤帮数次暗地与朝廷作对,而几次民变,亦有参与兴风作浪的传言,甚至部分事证明确,就算他们再怎么巧言善辩也难以否认;依你看,可依此来讨伐那帮逆贼吗?」

    古剑道:「微臣曾逐一查阅卷宗,这几件案子的起头,尽是那些贪官污吏打着征税的名义横征暴敛所致,每发生一次,只会减损一分圣德,反倒增添赤帮在民间的声望。」说完但见万历脸色铁青,不发一语。过了一会,逐渐冷静下来,才道:「如果朕派人灭庄,却又说不出个好理由,等于是与百剑门甚至整个武林公开宣战,只会引发众怒,说什么官逼民反,岂非中了他们的计?」张成连忙附和道:「正是如此!陛下圣明,思虑周全,奴才万分佩服!」万历不悦道:「思虑周全又有何用?管不动朝廷这群乱臣在先,治不了外面一堆贼子在后,朕身为一国之君,做得可真是无趣!」说罢拂袖而去。
  
  古剑奔波终日粒米未进,走出紫禁城时早已饥肠辘辘,然总挂心家里,心想家里连个像样的锅碗都缺,这两位姑娘外食不便,也不知饿了多久,匆匆买了几颗饭团便快步走回住处,一开门却发现餐桌上摆满菜肴,颇为丰盛,另有一壶陈年女儿红,却有四只酒杯,古剑心中不禁起了一丝疑窦?思道:「这女儿红多半是绿柳弄的,莫非她知我酒量不佳,想把我灌醉,不知有何企图?只有三人,为何准备四个杯子?莫非哪里找来一个厉害的帮手?」当了千户之后,竟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多疑之人。
  
  才刚坐下,绿柳娉娉婷婷端了一碗鸡汤走来,在古剑对面坐下,盈盈浅笑道:「大人奔波了一天,想必肚子饿得慌,快吃吧!」古剑尴尬的提起手上饭团,绿柳脸色略变,道:「不管!那些留着明天用,先吃咱们煮的六道菜,各试一口,再告诉咱们哪个好吃,哪个难吃?」古剑依言逐一尝菜,吃完将六道菜分成三类,其中两道好吃,两道一般,两道尚待改进。
  
  绿柳嘟囔道:「如此评断,三人平分秋色,不是得再比一次?」古剑道:「哪来的三个人?」绿柳两手一摊,朝着厨房喊道:「瞒不住啦!都出来吧!」语罢,竟见秦芳与纪草各抱着一个熟睡中的娃娃,从厨房里走出来。古剑惊道:「纪姑娘,你怎么来了?」纪草红着脸,半晌不答。绿柳笑道:「这位姑娘自称是千户大人半个徒弟,听闻您在京师遇上了麻烦,便跋山涉水从西安赶来相助。」古剑问道:「纪苑主可知此事?」

    纪草嘟起嘴道:「爹逼我成亲,我不想,便留了字条,说要探五岳、游三江,玩够了再回去。」古剑道:「胡闹!许给哪家的公子?」纪草道:「华山派的童晖。」古剑道:「华山派大弟子,为人诚朴,学剑勤勉,剑法在华山派年轻弟子中出类拔萃,你莫嫌他出身寒微,父母双亡。」纪草翻了白眼道:「我有说嫌弃他吗?」古剑道:「那为何不愿成亲?」

    纪草道:「本姑娘年方十八,一旦嫁作人妇,什么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往后的人生,便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乐游苑中,不能再闯荡江湖,快意恩仇,岂不辜负了这一身功夫?」古剑笑道:「嫁鸡随鸡,你应该会待在风景壮丽的华山,日后随着童晖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并不气闷。」纪草道:「可我爹要他入赘,成亲后待在乐游苑。」古剑笑道:「他不会答应吧!」

    「他竟然同意!气死人啦!」嘴巴虽说生气,神情却无丝毫怒色。绿柳笑道:「谁叫姑娘您长得如花似玉,就算一身劲装,英气中也还带着遮不住的俏丽可人。」纪草道:「您别乱夸啦!我有自知之明,若论美貌,别说十六个姐妹中还排不上前五,跟你比更差了一大截!那童晖又不是瞎子,为何不过一剑之缘,就说瞧上我?」古剑道:「什么一剑之缘?」纪草自知说溜了嘴,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才讲:「我……不过比剑输给了他!」古剑道:「你怎么又招惹了华山派?」

    纪草道:「去年九月,华山掌门仲孙天六十大寿,我跟父亲前往祝贺。当天用完午宴,父亲已醉得不省人事,我一人百无聊赖,便任由华山派一个小师妹带着四处闲逛,走到一处园子,那小师妹突然说要出恭,请我在一颗大石头上坐着等。我依言坐下,没多久便听到隔墙有人说话:『五师兄,您不是最爱美貌姑娘?乐游苑此次前来的纪草姑娘颇有姿色,怎么瞧您似乎兴趣缺缺?』那个叫五师兄的带着酒意说:『瞧什么?你可知乐游苑十六金钗中最为泼辣,最像男人的是谁吗?』另一人笑道:『正是!乐游苑的「极乐剑法」向来是传子不传女,哪知这位姑娘竟自己偷学剑法,在试剑大会前不断寻找剑钵试招,听说还打败不少人呢!』

    「那五师兄又说:『那又如何?别说乐游苑已非四大剑门,就算是,她一个姑娘家习练如此阳刚之剑法,能强到什么程度……』我实在听不下去,便现身骂人,他们失礼在先,却坚不认错,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三人联手仍不敌我,便回去讨救兵。这次是大师兄出马,果然有些门道,他赢了,换我不服,拉着我爹研究破招之法,第二天、第三天再度挑战,依旧不敌。」

    古剑笑道:「一般人比武败北,往往会等个一年半载才会再次挑战,哪有人像你如此无赖,死缠不放!」纪草道:「我忍不了那么久!第三天爹不理我,迳自返家,我留在华山继续讨教,一连十天,竟无所获!师父,您不会眼睁睁瞧着徒儿受人欺辱吧!再教教我,究竟要如何打败他们华山派的『苍松剑法』?」

    古剑道:「『苍松剑法』只有三十九招,古朴沉稳,似简实难,但凡华山弟子入门超过三年者,少有学不会的;然而这套剑法不以招式奇变见长,看起来似乎每个人都会,细微处却因使剑者之内力、修为及悟性之不同而生极大之差异!想击败这套剑法,唯有在内力、修为等处超越对手方是正途,另学怪招应对,恐难奏效。」

    纪草道:「你说得容易,但我一介女子,天生气力不如男人,剑势剑速难以匹敌,不从剑招取胜,如何能赢?」绿柳笑道:「这个人究竟有多惹人厌?让你这么想赢他!」纪草嘟嘴道:「讨厌极啦!我非赢不可!」绿柳笑道:「他又如何惹您生气?」纪草半晌未答,鼓起双颊,突然噗哧一笑,啐道:「总之我看到他就像看到蟑螂、老鼠,没由来的一肚子气!」说完大家都笑了。
  
  纪草敛起笑容,道:「别说我啦!如今你的麻烦还不够多吗?瞧瞧这屋子,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加上三个小娃娃,传到外头,会有多难听?」古剑道:「反正古某早已恶名昭彰,也不差这一条。」纪草道:「你不在乎,那绮云姐姐呢?独自留在成都守护您的亲长,可知长夜漫漫,苦冷寂寥?哪天你的事传回成都,她听了不知会有多难过!」古剑道:「说得极是,芳妹,再拿几只酒杯,咱们四人正式结拜为异姓兄妹,今后只有兄妹之义,再无男女之情。」

    绿柳首先拍手叫好,道:「正有此意,不枉我准备这壶老酒。」秦芳道:「大哥您一路称我『芳妹』,以为只是路上方便的权宜之计,秦芳毕竟出身卑微,收我为奴为婢,让我和吉哥儿有口饭吃,已是感激不尽,实不敢和您这样的大英雄妄称兄妹。」绿柳笑道:「照你这么说,像我这等烟花女子,也配不上千户大人喽!」古剑道:「有何高攀低就之疑?如今的古剑,江湖上人人喊杀,同僚间表面虚与委蛇,私底下厌贱咒骂之人更不知有多少?与我结义,不但没有任何荣喜,说不定哪天还会被拖累呢?」

    秦芳道:「大哥言重!就算天下人再怎么唾弃您,在秦芳心中,您永远是我最敬爱的大哥,再说我们娘俩的性命为您所救,就算哪天因此遭受羞辱或不测,那也是心甘情愿,绝无怨言。」古剑颇为感动,道:「委屈你了,其实锦衣卫中也有老实诚朴的,过一阵子,找一个不计较的,让你欢欢喜喜的嫁出去。」秦芳道:「你要我走,那魏喜呢?他长相如此奇特,要叫谁来照顾?」古剑道:「我想把魏喜送到嬉春园,那边娃娃多,从小相处,看习惯了,也不会嫌他与众不同。」

    秦芳不再多说,一转头却忍不住落泪不止。绿柳过来抱着她,让她尽情在自己肩上哭泣,说道:「你们汉子不会懂的,咱们女人,常觉得奶大的孩子和亲生的没两样,我瞧芳妹照顾这两个娃娃从来没分彼此,甚至饿了先喂的,哭了先哄的,都是魏喜,在她心中,早把自己当成亲娘了!而你怎可如此狠心,硬要拆散他们!」

    古剑道:「不论你是否叫我大哥,既然把你带到京城,就有责任保你一生圆满。今天或许操之过急,思虑欠周,但往后这两个娃娃大了些,可以照顾自己,还请你重新考虑。」说完再度抓起一杯酒道:「话说清楚了,大家心里没疙瘩,来!喝完这杯结义酒,便是一家人。」说罢一饮而尽,绿柳与秦芳也跟着干杯,纪草沾了一口,却不动了!三人放下酒杯瞧着她,纪草道:「我已经有十五个亲姐妹,好像不必……」

    绿柳笑道:「你若觉得姐妹太多,不与秦芳和我结拜也行,但你可没有半个兄弟啊!」纪草又道:「嘿嘿……总觉得古剑曾经教我使剑,算是半个师父,如今变成大哥,总是有些奇怪!」绿柳笑道:「这有什么奇怪!长兄如父,是父亲也是师父,据说有不少人的武功是师兄或是亲哥教的呢!」说着过来拉着纪草,两人转向背对古剑,道:「你也喜欢古大哥,对吗?」纪草涨红了脸道:「没有!」绿柳笑道:「既然如此,你也知道他的难处,就……」

    纪草甩开她的手,转身拿起酒杯道:「大哥、绿柳姐姐、秦芳妹子,喝完这杯酒,可不能再嫌弃我刁蛮任性,娇纵妄为啰!」说罢连干三杯,脸上的红晕,已分不清是羞还是醉。趁醉分别指着三人道:「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大哥、二姐、我老三还有四妹,咦!我记得娇蕊姑娘也是你的结义妹子。」古剑道:「你们俩谁大一些?」纪草道:「我早生了三个月,所以四妹得往后排,变成五妹妹。除了这些,你还有跟谁结拜吗?可得老实交代,免得日后见面不相识,大打出手岂不尴尬?」

    古剑笑道:「我在青城派学艺时还有一位结义兄弟徐宏珉,听说他也离开了青城山,现在不知改了什么姓名,总之是一个惫赖家伙,学武懒散,胡混高明,说起书来天花乱坠,滑稽有趣,若真惹您生气,可千万别动手,以他那三脚猫功夫,恐怕一剑便被你解决。」古剑边说话边学起徐宏珉说书的神态,三个姑娘都被逗笑。绿柳道:「瞧你这个模样,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古剑道:「不可能,我活了这么大,可还没见过第二个说话如此夸张、唐突逗趣的家伙呢!」

    绿柳笑道:「真的!春秋楼着名的说书先生徐常喜,说到精彩处,就是这副德性。」古剑道:「他多大年纪?」绿柳道:「留了胡子,不过瞧得出来,其实年纪不大,或许和你差不多;身形约莫只比秦芳妹子高些,三角眉,嘴唇右上角有颗黑痣……」古剑起身问道:「你刚刚说他在哪儿说书?」绿柳道:「春秋楼,现在去晚啦!记住,每日申时开讲,未时三刻前得先去候位,当日午时不宜吃太饱,以避免吃进肚子里的饭,听到好笑处,都给喷了出来。」

    次日申时,春秋楼依旧是座无虚席,众人掌声中徐常喜来到讲台,盘腿而坐,折扇轻摇,扇面绘着远山、晚霞、枯树和一个孤寂的身影,开口道:「在下徐常喜,小时候也确实学过几年剑术,十分佩服那些路见不平,济弱扶强的侠士;更好奇所学之剑法,究竟在江湖上可排行第几?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昨夜梦到了关公,我逮着机会赶紧问道:『关老爷子,在下想知道,我的剑法在江湖上排行几何?』关老爷子扳起手指算了半天,气得脸都红啦!把那八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重重顿地,怒道:『你这小子问题忒整人,这么个问法,算到你梦醒都没完!』」说完满堂哄笑!
  
  徐常喜又道:「我只好换个问法:『请教关老爷子,咱们中原武林,学剑的有几人?』关老爷说:『这我查得到,原本是一万六千三百五十八人,昨天有两个病死,三个与人斗剑被刺死,方才有个喝醉酒失足摔死,另外有个被家里的小妾和长工谋财害命给毒死;少了七人,不过也有六个昨天才刚开始学剑的孩儿,增减之后,应是一万六千三百五十七人。』

    「我又问道:『我有没有赢过一半的人?』关老爷很坚决的说:『没有。』『那三成的人?』『没有。』『一成总有吧!』『没有。』『赢一千人总有吧!』『没有。』『一百呢?』『没有。』」每一句「没有」后都有不少人笑了出来。
  
  「这下换我不高兴:『您没诓我吧?那请告诉我,究竟强过几个人?』关老爷说:『五个。』『您别逗了!不是说昨天才开始学剑的小孩有六位吗?』关老爷说:『其中有个小孩曾在武当派干过一年的扫地童子,见识不凡,一开始学剑就颇有架式,估计你可能也……』」说完又引起众人哄笑不止!
  
  笑声暂歇,徐常喜道:「所以说如果有什么土豪恶霸夺人妻女、强占田产什么的,麻烦告诉在下这个江湖排名第一万六千三百五十二名的剑客一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环视左右,瞧得众人愕然,才道:「好让我躲得远一些。」说完有人捧腹、有人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一个员外把刚含在嘴里的茶给喷了出来,所幸随从机警,知道这徐常喜话语停顿之后,必有爆笑,提前用袖子挡住,才没喷溅到旁人。
  
  暖场之后,徐常喜连说了几个段子,有《西游记》、《三国演义》,也有这两年游历三江五岳所见所闻的奇人异事,以及平日生活的大小杂事,他妙语如珠,舌粲莲花,总能把其中的甘苦化成笑谈,满客尽欢。说完七个段子,各桌的饭菜也已备妥,徐常喜在众人掌声中起身鞠躬答谢,笑道:「又是在下打秋风的时候,不知哪桌不嫌弃?」说毕各桌纷纷有人起身吆喝着请他入席,原来这徐常喜每次说完都会挑一桌共食,由于他言谈诙谐逗趣,来此用膳之人,无不喜迎娇客,每一桌必有多留一个空位,多添一副碗筷,只盼他能赏光。
  
  他左顾右盼,对着东侧一桌摇头道:「乔员外,您那桌吃了两次!再吃您夫人可要寻我算帐啦!」那乔员外笑道:「没这回事!」又对着中间一桌道:「侯爷,上回抢了一块鸡屁股,还怕您记仇呢?」那侯爷笑道:「不恨!不恨!你瞧这回俺点了整盘的鸡屁股,哪怕抢呢?」徐常喜依旧摇头道:「我有条怪毛病,看到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想抢;若是太多……说实在,反而有些倒胃口,您还是自个尽情享用吧!」说毕指着末排西侧的一张方桌道:「那一桌怎么回事?只有一个人,却点了满桌的酒菜,敢问阁下贵姓大名?」

    众人的眼光都瞧着那人,鄙夷有之、厌恶有之、却也有几分畏惧,正是武林公敌,全京城最恶名昭彰的锦衣千户——古剑。古剑道:「在下锦衣千户古剑。」徐常喜眼神闪现一丝惧意,说道:「您真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古千户?」古剑笑道:「应该是恶名满天下,你敢来吃吗?」

    徐常喜道:「这可为难了!我这个武林中倒数十名内的剑侠,总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一位排行前十的剑客同桌共饮,这么一来,咱们这一桌的剑法,至少能提升到中等水平。可又怕跟您吃了这么一顿,会不会那北镇抚司的大牢……又近了一些……」众人哄笑,隔两桌一名客人起身笑道:「江湖传言:『得罪黑白无常,不过一死;得罪无常剑法,连尸首都找不着。』先生若还想多活几年,劝您还是别坐那!」

    同桌另一名来客亦起身道:「先生,您江湖资历浅,恐怕还不太了解,此人在我百剑门冒出头来没多久,便开始吃里扒外,陷害忠义;眼看武林人人憎厌,待不下去,又投靠锦衣卫,仗着官府势力,横行霸道。」真是冤家路窄,这桌只坐了两个人,却是水月剑门的黄云鹄和城南镖局的赵淡竹。
  
  众人目光灼灼,而古剑始终面带微笑,不发一语。邻桌一人拍桌怒起,指着古剑破口大骂道:「不仅如此,堂堂锦衣千户,竟然跟一个布商到不思蜀饮酒寻欢,究竟所为何来?那姓洪的富商究竟是何方神圣?在京城惹出这么大的一个案子,第二天竟能消失不见,不奇怪吗?而你如今代理锦衣卫指挥使,为何不查个清楚?」说话之人乃户科给事中杨涟,年约四旬,官职低微,貌不惊人,但向来敢说敢言,论事铿锵有力,在京师小有名气。
  
  但古剑笑了笑,依然静默不语。这一桌另有左光斗、周朝瑞、李三才,都是东林党人。李三才轻摇折扇,笑道:「不仅如此,古大英雄还因此救了绿柳姑娘一命,人家可是京城第一名妓,多少人想一亲芳泽而不可得……」徐常喜忽然打岔道:「且慢!您所说的绿柳可是上个月来过这儿,那位美得不像人的姑娘?」李三才笑道:「我可无缘一睹芳容,但全京城就这么一位绿柳,传言:『发微乱,眼迷蒙,酡颜醉,腰似柳,千金难买伊人笑。』这么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就这样被你收入了房,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古剑还是笑了笑,无语。
  
  左光斗起身指着古剑道:「怎么不回话?莫非心里有愧,无话可说?」古剑笑道:「大概是经常被人指着鼻子骂,久而久之慢慢习惯,到后来,连辩驳的话都懒得说。」徐常喜笑道:「所言甚是,如果每次挨骂都要认真看待,生气回嘴,千户大人恐怕早见阎王去啦!」说完又惹出众人笑声。
  
  古剑笑道:「先生这话究竟是褒还是贬,还真让人捉摸不定?能否坐下来,你我详谈?」徐常喜道:「坐就坐,只要不是跟您比剑,有什么好怕!」说毕走近,一屁股在古剑对面坐了下来,再也不理会旁人。众人有的点头佩服徐常喜的胆识,也有的摇头替他担心,坐得近的想拉长耳朵听两人对话,无奈整个春秋楼人声鼎沸,两人对话音量极小,表情始终似笑非笑,什么也瞧不出来。
  
  古剑给他倒了一杯薄酒,道:「没想到咱们会在这种地方见面!」徐常喜道:「是啊!早想去找你,但你对门那个卖饼的汉子十分可疑……」古剑笑道:「那人做的烧饼其实不难吃,只是在那摆摊不太合适,人长得凶,又不爱笑,一整天卖不到几片,但若论武功,恐怕有些千户还打不过他。」徐常喜道:「你又不是一般千户。」古剑道:「就算杀了他又如何?他们人多,明天马上再换一个。昨夜从后院的暗门出去,在胡同里穿来绕去,确认无人跟梢后来到客栈,晃了半个时辰也没见着你的人!」徐常喜道:「不晓得我住哪间房,怎么不问掌柜?」

    古剑道:「你我曾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之事,最好别让人知道。」徐常喜笑道:「我只是一个说书弄笑的小人物,倒不怕名声被你连累。」古剑道:「万万不可!兄弟我树敌无数,若让人知道你我曾有过命的交情,以阁下的剑法,要保护自己太难,对你我而言,都会有极大的麻烦。除非真有要紧事,可找嬉春园的尤大姐,两家后门相距不到五百步,只是胡同东弯西绕,不甚好找。」徐常喜苦笑:「我知道了!」说完端起酒杯与古剑同干,续道:「作梦也想不到你会成为百剑门数一数二的剑钵,关于你的事,江湖传言太多太杂,你得告诉我真的故事。」古剑笑道:「先说你的吧!我的故事说来话长,怕你听到睡着。」

    「跟你比起来,我的上半生平淡如水。」徐常喜笑道:「你离开青城之后,为了教训彩鹿门那些家伙,兄弟我也曾认真练了几个月的『驱狼剑法』,把他们全都打败,师父要我年校时好好表现,应可升至『白狼门』甚至『黑熊门』;但我总觉得练剑无趣,争胜升门更没啥意思,过没多久便告别师父,和喜妹他们同住,三年多前岳父岳母竟不幸同染瘟疫,喜妹照顾双亲亦受感染,三人先后身亡,治病加安葬,只得散尽田产。」古剑听不出语调中的哀伤之意,但强颜欢笑的脸,仍有掩不住的忧伤。徐常喜续道:「我总相信恶运终有散尽之一日,于是更名徐常喜,以说书为生,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带着未满周岁的小儿徐平大城小镇四处游走,名气渐响,倒也不缺盘缠……」古剑没见到什么幼童,问道:「小孩呢?」

    徐常喜黯然道:「今年开封元宵灯会,有个江湖卖艺的家伙表演一手弹弓灭烛火神技,他无论唱歌跳舞蒙眼下腰,总能精准打灭烛火,博得喝彩,这时坐在我肩上的平儿忽然却开口说了一句:『我也会!』「那人转身瞧了一眼道:『当真?』平儿竟回答:『真。』那人点起三根蜡烛,把弹弓交给平儿,笑道:『给你试三次,只要能打灭一次,盘子里的赏银全都给你!』平儿竟不知怯生,接下弹弓,瞄了一眼,射了一发,方向对了,但因力道不足,只射中寸许下方的烛身;第二次他把弹弓往上抬了半分,再用力拉弓,『唰』的一声,竟准确命中!第三次如法炮制,结果一样!观看人众掌声如雷,都说平儿是个神童!我却觉得有些不安,没拿赏银就走了!过了几天,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忽尔感到昏昏欲睡,醒来时平儿已消失无踪,遍寻不着!」

     古剑道:「抱走平儿的,多半是个剑门。有了神童,二十年后之试剑,就有大放异彩光耀门楣的机会。」徐常喜道:「所以我留在北方,暗中打探我儿可能的去处。」古剑道:「可有问出什么蛛丝马迹?」徐常喜道:「大概知道当时有三家京城的剑门,恰巧有人来到开封。」古剑道:「哪三家?」徐常喜道:「什刹海之诺未解,你能带人进去各剑门搜查吗?再说如今你自身难保,更不该管我的事。」

    古剑道:「我的事你听了多少?」徐常喜笑道:「想不听都难!依我对你的了解,总觉其中疑点重重。因此每日挑一桌共食,这些江湖豪客,对我这种只会插科打诨而全无本事之人没啥戒心,往往三杯黄汤下肚,什么都肯说。查访了一个多月,疑窦日深。阿剑,你能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吗?或许有朝一日,我可用说书的方式,让众人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

    古剑道:「万万不可!对手太强大,而我要保护的人太多,没法子豁出去斗。如果相信我,就别再追查下去!对他们而言,要杀一个排名倒数第六的剑客,根本不算一回事。」接着古剑开始叙说这些年来的经历,能说的都说了,但有关莫愁庄的事,虽然徐常喜已略知一二,仍避重就轻带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应信守当时的承诺;再说此事知道愈多愈危险,报仇洗冤的担子,自己扛就够了。
  
  两人吃喝中聊起往事,说到后来已略有醉意,但众目睽睽,不得不分,古剑先行离去,徐常喜转身举杯朝着众宾客道:「这杯酒敬各朋友,庆祝常喜还活着。」众人笑声中有人问道:「你也忒大胆,敢跟那种人同桌共饮,还有说有笑。」「你们聊些什么,可以说吗?」徐常喜带着醉意道:「没什么!那人三杯黄汤下肚,朝着我不断喊冤,说什么他是好人,被陷害了!」黄云鹄起身问道:「岂有此理?你信吗?」徐常喜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笑道:「世间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说罢两手一摊,吟起歌来,摇摇晃晃走出大门。
  
  次日一早,亓诗教、吴亮嗣、徐绍吉及周永春四位言官来访,四人俱属浙、楚、齐三党活跃人物。一见面便拿出一瓮泸州舒聚源所酿之大曲酒及一盒青城香芽,徐绍吉道:「听说千户大人是四川人,想必思念这些家乡的茶酒!」古剑推辞不受,道:「古某不懂茶不爱酒且无功不受禄,还请各位大人带回自用。」周永春道:「这只是同僚之间的礼尚往来,千户大人无须过虑。咱们同样在朝为官,我等至今才前来登门拜访,已失礼数,不免有些惶恐,这点小物聊表歉意,还请千户大人别嫌弃。」

    古剑仍推拒不收,摇头道:「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不得不避瓜田李下之嫌。各位有什么事直说无妨,若是古某该做的,定不推辞。」亓诗教道:「千户大人这番话令我辈汗颜,方知外界谣言不可信;可昨日那堆东林党人不分青红皂白,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意指您贪财又好色,极尽栽赃污蔑之能事,着实可恶!」古剑笑道:「栽赃是没有,至于污蔑,其实是误会。说来也只能怪古某自己,当初若没和同僚去那种地方,也不至于弄得百口莫辩。」

    吴亮嗣道:「您心胸宽广令人佩服,但话说回来,大丈夫偶尔风流一下又如何?何必小题大作!」徐绍吉接口道:「您为官不久,恐不知官场险恶,那些东林党人最能挑事,凡非我族类,抓到一个小辫子便穷追猛打,如今首辅叶向高又是他们的人,个个气焰嚣张,好狠斗勇,压得咱们三党喘不过气。千户大人,在下瞧昨日的情景,就算您有意愿,恐怕也进不了他们的圈子,即使逆来顺受,也未必容得下你。」

    周永春道:「如今有个大好良机,就算未能伤筋动骨,至少也足以让他们损兵折将,大失圣宠,只须千户大人同意借我们一样东西。」古剑道:「你们说的,是不是妖书的初本?」亓诗教道:「正是,千户大人也有研究过妖书一案?」古剑道:「职责所在,近几年的大案,都不该一无所知;只是本案已时隔多年,早已结案,有必要再闹腾一次吗?」吴亮嗣道:「那时查得风风火火,最后却只抓了一个顺天府的秀才皦生光了事;但说实在,当年满朝文武,信者不多。」

    古剑道:「为什么?」周永春道:「您见过妖书吧,内容涉及皇亲国戚种种私事,一个秀才怎会知晓?而论笔迹,也只有六、七分像。」古剑道:「难不成这回是找到九分相似的?」亓诗教道:「今年春闱,三位主考官之一的吏部尚书傅甄发现其中一篇文章,笔迹与当年的妖书初版十分相近……」古剑道:「仅凭记忆就能断定是同一人所为?」

    周永春道:「初版妖书共十份,全出自同一人手稿,其中一份就落在傅大人家中。后来结案,皇上下令持有初版手稿者全都得交出来,傅大人交稿之前,曾仿写数遍,即使过了十年,仍记得清清楚楚。」亓诗教道:「若能拿到原稿,两相比对,更能有所定论。」古剑道:「这名贡生与东林党有何渊源?」吴亮嗣道:「这名贡生当时还是个秀才,求学于东林书院。」古剑道:「这又能证明什么?」吴亮嗣道:「若非顾宪成这些人在背后谋划教唆,一个秀才没事怎么会写出这等文章?」

    古剑道:「顾宪成是谁?」亓诗教道:「此人当年为官时即自命清流,常爱与天子唱反调,多年前罢官之后,便与其弟顾允成、高攀龙等人陆续到无锡东林书院讲学,批评朝政。别瞧他无一官半职,其实东林党能有今天势力,此人出力不小,甚至有人说他是东林乱党的地下头子。」古剑道:「原来如此,除去顾宪成,东林党就算不倒,也会大乱!」周永春道:「皇上本来就厌恶他们,只要能证明此信出自于那人之手,顾、高等人,不死也得挨板子;算来这些人年纪都在六旬上下,四十大板下去,非死不可。」

    古剑却道:「但古某总觉得皇上似乎不喜欢本案重审。」亓诗教道:「怎么会呢?」古剑道:「满朝文武都瞧得出来那皦生光是个替死鬼,皇上如此睿智,岂会不知?当年为何同意结案?为何又下令收回全部初版妖书,放在南镇抚司卷库中?就是不希望此事没完没了!」徐绍吉道:「若查无实证,皇上自然不愿多生事端;但若罪证确凿,谁不希望元凶伏诛,还一公道!」古剑道:「曾有行家告诉古某:笔迹鉴定,若无其余佐证,顶多只能有八、九分把握。你们想凭此入人于罪,不怕弄错吗?」

    周永春道:「那东林乱党经常攻讦他人,还不是多凭臆测!」古剑道:「圣上最厌烦的,就是党争,你们从法理之争变质成义气之争,如今样样要斗,寸步不让,一波未止,一事又生,这样下去于朝廷有何益?于百姓有何利?古某奉劝诸位,若无更确切之事证,本案最好到此为止,别再牵扯!」徐绍吉道:「莫非千户大人觉得东林党势大难惹,不敢得罪?依你的处境,想做一个两面讨好的墙头草,未必能活得久些。」

    吴亮嗣道:「你干了几个月的锦衣千户,应知官场凶险,如履薄冰,到时候犯了什么事,没半个人帮腔商量时,就会知道,什么叫孤立无援。」见古剑始终无赞同之意,亓诗教拍桌怒道:「我们说好说歹,你当真不交妖书?莫非真的以为,凭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千户,能挡得住此案?」古剑摇头道:「古某再次奉劝各位,别轻启战端;否则吃亏的,还是你们。」「那咱们走着瞧!」四人怒气冲冲,带着茶酒,拂袖而去。
  
  两天之后,古剑奉旨携带两份妖书进宫,来到养心殿时两派人马壁垒分明,怒目相视,东侧为首辅叶向高、左光斗、周朝瑞、李三才、刘一燝、孙丕扬等东林党人,西侧为傅甄、姚宗文、刘廷元、徐绍吉、官应震、吴亮嗣、亓诗教、韩浚等三党人马,双方似乎刚经历一段冗长的争论,古剑跪安后,立即呈上妖书,万历道:「官应震,你们带来的两位大行家,可以传进来了。」紧接着进来两人,年约五旬,跪安之后,万历问其中一位道:「邹庸,你在顺天府做了二十年的师爷,断过不少书案,是否从未出错?」

    那邹庸道:「启禀皇上,草民深知笔迹鉴定可断人生死,不能出错,因此钻研再三,自认颇有心得。」万历又向另一人问道:「刘奉和,听说你擅长各家书法,临摹过数百家字体。」那刘奉和道:「启禀皇上,草民自幼痴爱书法,在京师小有名气,四处教学,认识许多王公将相或富裕之家,每到一处,总会拜托东家把家里收藏的字帖借来观赏,至少见识过数百张名家字帖,并钻研其中运笔技法。说来惭愧,因沉迷于书法,四书五经看到后来只记得其笔法,内容却不甚了了,考了二十几年的科举,才在三年前中了秀才。」

    万历再向首辅叶向高问道:「向高,你书法造诣极深,听说笔迹鉴定,也可算一大行家。」叶向高道:「此乃微臣个人兴趣,早年任职翰林院编修,常与前礼部侍郎郭正域私下较量钻研仿写之术,算是颇有心得。」万历道:「是怎么个较量法?」叶向高道:「譬如他仿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仿张旭的《肚痛帖》,两边互猜正本为何?猜错者得请一顿晚饭。我俩玩了一百多次,仿写功夫日益精进,鉴别眼力也跟着变好,总计他猜错了七次,而微臣略逊一筹,被他骗了八次。」说完众人都笑。
  
  万历笑完却叹气道:「郭侍郎果然是个人才,看来当年妖书一案,的确是被冤枉了!」亓诗教道:「是以微臣等人一发现新的事证,便陈请皇上再行彻查,未料那锦衣卫千户古剑竟百般阻挠!不知是何居心?」万历笑道:「是何居心,该赏该罚,待会便知。你们三人就拿这两份妖书原件比对,看完的人先在门外静候,不可交谈,为避免相互影响,朕会请你们逐一上前说明鉴别结果。」说着太监张成将妖书传给叶向高,桌上已先摆着嫌疑人的试卷,摊开妖书,三位行家仔细比对,不到半炷香,纷纷走出殿外。
  
  万历依序召问刘奉和与邹庸,都说从笔迹看来,确实出自于同一人,万历道:「除此之外,还有瞧出什么吗?」二人都说没有。
  
  万历再传叶向高入殿,也问了相同的问题,叶向高道:「笔迹确实有八分相似,但微臣觉得仅凭这一点,就说这名叫李境的贡生便是当年誊写妖书之人,未免失之武断。」说到此处,叶向高面露微笑道:「除此之外,微臣尚有一点小小疑惑……」万历道:「那待会再谈,先听听官大人说。」说着比个手势,请官应震发言。
  
  官应震道:「首辅大人应该知道,妖书写于十余年前,就算同一个人,隔了那么久,书法总会有些微精进或变化,不可能完全一致。」李三才道:「当年妖书一案沸沸扬扬,我若是当年誊写之人,必知来日东窗事发之后果,原本练的是颜真卿字帖,立马改习柳公权,不出数年,绝对可以练到让你一个字都瞧不出来。」

    姚宗文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像首辅大人如此老谋深算,谨小慎微。若非如此近似,傅尚书日阅数百试卷,岂会一眼便认了出来;而下官活到这个岁数,见过的字帖也不少,还没瞧过两份如此神似的;再说这两位先生鉴别笔迹极少出错,就连首辅大人也承认有八、九分相似,难道不该查个究竟?」

    左光斗道:「若不是这个贡生多年前曾就学于东林书院,你们会追查得如此积极吗?一个书生能挨几个板子,送到北镇抚司一审,无罪也得变成有罪!若依你们所言,皦生光是冤死的,那他当年没做为何要认?不就是屈打成招吗?」双方持续唇枪舌战,争论不休,万历不断摇头,忽道:「向高,方才你说还有一点小小的疑惑,是什么?」叶向高道:「微臣觉得,古千户带来的两份妖书,似乎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万历笑道:「还是你行!古剑,跟他们说个清楚吧!」古剑道:「其中一份妖书是仿件。」

    群臣面面相觑,邹庸与刘奉和脸色大变,抖着双手,再拿两份妖书比对一番,邹庸道:「这两份……不但纸质相同,也都有存放多年的痕迹,笔法一致,更难得的是一气呵成,并无一般仿写常见的滞笔或润补啊!」万历又道:「两位可分辨得出,哪一份妖书是真的?」二人对视了一眼,同时跪下摇头,刘奉和道:「启禀圣上,草民和邹师爷都没见过其他妖书,真不知孰真孰假!」万历道:「向高,你又是如何瞧出来的?」

    叶向高道:「不瞒皇上,仿写之人着实高明,其实光看笔法,微臣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只是三人鉴核笔迹,要就拿出三份真迹,不然只拿一份轮着看也行,为何偏偏拿出两份妖书?而桌上这两份,笔迹虽神似,左上角的指印却是不同。」万历笑道:「要骗你这个老油条,还真是不容易!古剑,让他看吧!」

    古剑道:「若有大案的文档需存入南镇抚司的卷库,锦衣卫指挥使通常会逐页盖上自己的指印,以避免日后被人抽换。真正的十份初版妖书,盖的是前两任指挥使王之采的手印,盖上下官指印的,自然不是正本。」边说边向张成取了印色,在一张白纸上盖了手印,与其中一份妖书一模一样。
  
  东侧的李三才道:「启禀陛下,如今证明笔迹鉴定不能尽信,再怎么厉害的行家,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本案,还有续查的必要吗?」万历道:「除非能找到其他事证,足以佐证那李境确有散布妖书之动机,否则再查也是劳师动众,多造冤屈罢了!」李三才又道:「启禀陛下,微臣尚有疑惑,想请教两位高人,不知可否借用两组文房四宝,微臣想询问几句?」万历道:「问吧!」两名小太监立即取来两副纸笔砚墨,李三才转交给二人,并请他们背对而跪。

    李三才道:「待会答话时,两位只能动笔,不可动口,两张答案不同,必将彻查,诚实者即使先前有过也无罪;但如有隐瞒,以欺君处斩!」邹、刘两人面色惨白。这也难怪,对一般小民而言,进宫面圣非同小可,二人也算见过世面,原本还能勉强应对,但笔迹鉴定出了问题,又眼见一群高官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再写错半句,可不知会有何下场?想到这里,跪在地上的腿,竟不听使唤的抖将起来,花了一番工夫,才分别转向。
  
  只听李三才问道:「是谁请你们今日进宫鉴定笔迹真伪?」两人均写:「亓大人。」李三才又问:「有无言明酬谢?」两人均写:「无。」李三才笑道:「两位都是书法大师,怎么写个字可以抖歪成这样?」亓诗教怒道:「你别再吓唬人,初次亲睹龙颜,哪有人不发抖!」李三才笑道:「若非作贼心虚,怎会抖成这样?不信的话,现在去找两个秀才进宫写写看,会有这种歪七扭八的字吗?」官应震道:「在你的威吓之下,谁还能正常写字!」

    李三才道:「我看应该是碍于亓大人的官威,不敢吐实吧!启禀皇上,能否请亓大人暂离,微臣再问一句就好。」万历点头,待亓诗教退至门外,李三才再问道:「别怕他们,最后一题只要照实回答,保你无事。请问两位,亓大人有没有事先教你们鉴别笔迹时,该怎么说?」二人依旧抖着手写完一个「无」字。
  
  万历让人收走纸笔,令二人平身,问道:「两位先生,受邀进宫时是兴奋还是害怕?」邹庸道:「启禀皇上,进宫若是没什么事,自然是兴奋多于害怕;但若要草民鉴别笔迹,真有不能出错的压力,绝对是害怕多于兴奋;若非亓大人曾有恩于我,说什么也不来的。」刘奉和道:「草民的心情与邹师爷一样,只是曾教过亓大人三个儿子的书法,是老东家也更是老朋友,尽管有些不安,也不得不来。」

    「朕知道了!下去吧,请亓诗教进来。」万历啜了茶,再一声长叹后道:「两派都一样,哪怕证据并不充足,不论是否可能造成冤情,只要逮着任何可以攻击对手的机会,绝不轻易放过!」在场群臣有半数曾任言官,向来辩才无碍,这番话却说得多数人哑口无言,十几年来双方杀红了眼,确实是无时不争,无处不斗,逞强好胜,永无休止。有好辩者还想再分辩几句,万历已转移话题道:「有谁知道那份仿写的妖书,出自何人之手?」众臣面面相觑,多无头绪,唯有首辅叶向高,手举了一半又放下。
  
  万历看到了,问道:「向高莫非心中已有人选?」叶向高道:「启禀皇上,微臣心中确实冒出一人;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是他。」万历道:「但说无妨。」叶向高道:「仿写文章能如此相似,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之人,依微臣所知,只有方才曾提到的前礼部侍郎郭正域;但此人早已不知去向,如果还活着,应该万分期盼哪天能再次彻查本案,还他清白,怎么可能拿出仿写妖书来阻止二查?」

    万历道:「正是此人!如今改了名字,远离京师。当年妖书一案,朕也曾轻信沈一贯等人所言,害他夫妻进了一趟北镇抚司大牢。事后朕曾想弥补,数次下旨请其回任,他坚拒不受,最后怕是烦了,终究还是进宫面圣。唉!这一见面才知道锦衣卫是该整顿一番,他原本俊秀的脸庞已不复见,且双耳失聪,哭诉其冤屈愤慨,本想一死了之;活着,只是想等着瞧妖书一案有朝一日能抓到真凶,还他清白。」

    官应震道:「就是这样,我等才会希望皇上能重启调查啊!」万历道:「这二审妖书若是早点提出,朕定会下旨:即使翻天覆地,也要查个水落石出。可是前两天收到这封密函,却令朕改变了心意。」说着取出一叠书信。亓诗教道:「启禀皇上,这密函写些什么,可否公开?」万历挥手请叶向高前来,道:「你先瞧瞧,这写信之人,是否真是郭侍郎?」叶向高道:「遵旨。」从万历手上接下信函,摊开一看,不住点头,道:「启禀皇上,苍劲雄浑,确是郭侍郎亲笔。」万历道:「请你念出来。」

    叶向高朗声读道:「昨夜罪臣梦见妖书一案,即将重启,半夜醒来竟全身冒汗,辗转反侧,甚感不安,深怕此案一查,又再度制造若干郭正域或皦生光……时光苒苒,一晃十余年,待罪期间,臣远离官场,落魄江湖,看尽人生百态,尝尽世间冷暖,对真理之体悟,正道之追寻,又有一番光景。如今风烛残年,贫病交迫之际,遥想当年圣殿夜辞,论及妖书,一时私心盛起,曾跪求君上作主,祈求有朝一日能查明真相,以证清白。
  
  「如今想起,不禁汗颜,深悔当年私欲过重,思虑欠周,故提笔疾书,坦承己过,依主上之英明,应能理解。残害臣的,不是某本邪书、某些奸人或某个乱党,而是党争。朋党之始,或同属一地、或同榜从政、或理念相近者共聚成团,相互奥援,本非恶事;然而既有本党,必有他派,时日久远,难免变质;往往小争议变成大是非,一人受辱,全党愤慨;于是非我党者,尽皆寇雠,争义气而不争是非,党同伐异,整肃异己,诸多事端,愈演愈烈;更甚者往往为了一党之私,而弃国计民生于不顾,实非朝廷之幸,万民之福。
  
  「若非身陷党争而不自觉,臣不会自视清流,不留余地而处处树敌,终成箭靶。若无党争,哪来诸多冤屈诡计,罢官流放,以至如今百官萧条,六部多缺!臣自知来日无多,最后直谏,只盼英明之君上能睿智处理两派纷争,并求满朝文武能多顾苍生,减少纷争。废臣郭正域草上。」

    文武百官静默无声,有人面露惭色,也有人无动于衷,万历瞧在眼里,长叹一声,道:「退下吧!」步出午门,姚宗文问亓诗教道:「亓兄,您请两位先生入宫鉴定,当真没给什么前金后谢?」亓诗教摇头道:「没有。」官应震问:「可有吩咐他们该怎么说吗?」亓诗教道:「我只请他们鉴定笔迹,觉得怎样就说怎样。」姚宗文笑道:「不太像您的作风,不过这回倒是对了!否则若有人禁不住李三才再三恐吓,和盘托出,那可就输到底了!」

    亓诗教笑道:「您方才说的,本来都想做,但想到那天古千户曾再三提醒,劝我们不要轻启战端;他说这些话时,眼神诚恳,不像是在弄权示威。辜且信他一半,战还是要战,但得留后步。」官应震道:「正是,那个古剑果然不是个普通人物,我瞧今天皇上所布的这个局,他也出了不少主意。」亓诗教道:「是啊!听说此人武功极高,心计却极深,在江湖上名声极坏;但进了官场,既不攀附东林,也不投靠咱们,我行我素,也不知图些什么?」

    姚宗文道:「哼!沽名钓誉,现在还瞧不出谁胜谁败,自然两面讨好,这种见风使舵之人,姚某最是瞧不起!」官应震道:「没关系,听说他也得罪了东厂,估计是混不了太久。」亓诗教道:「今天郭正域那几句话针针见血,说实在也有几分道理,依您看,咱们与东林党,真有可能握手言和吗?」官应震摇头道:「二十多年的积怨,怎么可能靠着一封信就能化解?顶多消停两个月,日后出手谨慎一点。」

    亓诗教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东林党那帮人对咱们恨厌已久,就算咱们想停,人家也不肯放手。」姚宗文道:「那就斗吧,谁怕谁!」众臣离去,古剑却被留下,万历拍手大笑道:「过瘾!过瘾极了!」张成见古剑不知答腔,开口问道:「奴才斗胆,不知圣上为何如此高兴?」万历笑道:「那帮乱臣,几十年来总为了一些小事紧咬不放,偏是个个牙尖嘴利,与朕争论少有吃亏,这次难得训得他们哑口无言,真是畅快!古千户,你居功不小,说吧,朕该如何赏赐?是升任指挥同知还是白银万两?」

    原来这个皇帝不是真心想调解两派,只是想借此一出多年恶气罢了!贵为一国之君,心中首重竟不是天下苍生,万民福祉。或许他压根不想两派人马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只要不过于惨烈,他其实乐见彼此互斗不休,如此一来,便不会齐心违抗圣意。古剑颇感失望,只觉得白费了岳父的一片苦心!他本欲推却一切赏赐,想到这里,却又心生一念,开口道:「微臣是真心期盼能完遂岳父大人的本愿,若仍难以成事,那就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功劳,升官发财自不敢想!」

    万历道:「你阅历尚浅,殊不知东林党争,缠斗经年,彼此仇怨早已根生蒂固,岂是一场庭训就能化解!如果你认为这只是小功不讨大赏,要个东西也成。」古剑道:「既然如此,微臣倒忽有一念,想替家乡的发妻向皇上讨个赏。」万历道:「你的妻子不就是郭侍郎的女儿吗,就算不为你,朕也该送他点东西。说吧!」古剑道:「臣妻郭氏,为了照料微臣家乡的公婆,未能一同赴京。」万历道:「你的薪俸不够吗?为何不把他们全接来?」

    古剑道:「说来惭愧,微臣与家中的祖父与父亲有些误会,至今仍未获谅解。前些日子,微臣带了一些薄礼返乡,祖父余怒未消,悉数砸毁,其中包括微臣赊帐向制琴名师轩辕十三买来的一把琵琶。」万历道:「这人朕也听过,宫中琵琶、古筝等乐器,均出自于此人巧手,你想跟朕要一把琵琶?」古剑道:「御赐之物,做工精细,一般人更不敢再轻易毁损。」万历笑道:「就怕他们觉得太过珍贵,不敢弹奏。」古剑道:「那就白费了。臣妻郭氏,自小命运多舛,如今又被迫与微臣分隔两地,心中不免苦闷难遣。她幼时曾学过琵琶,喜弹爱听,臣送琵琶,是盼她能每日弹奏,解忧化愁。」

    「那还不容易?」万历笑道:「张成,叫乐师挑一把最好的琵琶,再拟旨令其妻每日早晚弹奏三曲,以娱亲长。」古剑敬道:「多谢圣上成全,微臣告退。」万历道:「且慢,朕听说近来北镇抚司的死囚,往往拖了许久才斩杀,是何缘故?」古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指挥使大人不爱用刑,往往会在处决前探望这些死囚,配上好酒好菜,闲话家常,据说常能问出意想不到的内幕或消息,对后续查案,颇有助益,还曾因此多破了两件悬案,平反一记冤案。如若这死囚所透露之消息有再查的价值,便会延后处斩,以厘清整个案件始末。」

    万历道:「正该如此,只是辛苦你们。」古剑道:「人命关天,本应如此。据微臣所知,目前北镇抚司的大牢中,只剩下一名死囚,指挥使返乡探亲前有交代,此人须待他返京,问个明白再处刑。」万历道:「朕不久前才接到牟谦派人传话,说其母重病,一时难愈,返京述职,恐得延后一些时日,你这个代理指挥使,少说还得做个十天半月的。」古剑顿感重担压身,脱口道:「臣惶恐,深怕……」

    万历笑道:「可以的,牟谦不止一次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学得极快,刚上任时不善言辞,办事略慌,到如今虽不如那些言官巧舌善辩,却也能与朕侃侃而谈,论理断事,条理分明,办起事来更是果决俐落。」古剑仍想推辞几句,但转念一想,如今锦衣卫人才凋零,除了自己,再无人能担此重任,谦让之话便不再多说,道:「微臣定当竭尽心力,全力以赴。」





第二十八章 善园

  两天后古剑一早便来到北镇抚司大狱,死囚范仲恩面无表情道:「时间到了!」古剑解开手镣脚铐道:「先吃顿好的,别饿着肚子见阎王。」范仲恩道:「不稀罕!」古剑笑了笑,示意狱卒端来一桌酒菜,范仲恩原本不甚在意,却愈瞧眼珠睁得愈大,末了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只闻古剑道:「这是夫人特地为你做的,全是阁下平日最爱的菜,就连酒都是得胜楼的月桂酒。」

    范仲恩泣道:「这又何苦?何必为了像我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如此大费周章?」古剑道:「在夫人及两位公子眼里,阁下仍是以前那位洁身自爱,一介不取的好官。」范仲恩不停摇头道:「非也!非也!范某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古剑道:「去岁山东水患,黄河决堤,淹死百姓三百余人;这才发现,你们花了朝廷二十万两白银所造之堤防偷工减料,不堪大水冲刷;如今民怨沸腾,得有个交代,你这斩首之刑,看来不冤。」

    范仲恩道:「三千八百二十六两银子,罪证确凿,无可抵赖。」古剑道:「你调入京师前,曾任八年的淮阳县令,据闻当地百姓都说你是个廉洁爱民的好官。」说着夹一块东坡肉到他碗里,又倒了一杯酒。范仲恩也不客气,含泪扒了一口饭肉,匆匆嚼了几次吞下,酒却是一饮而尽,道:「那也不是什么繁华之地,没京师那么多诱人花样,要装成一个好官,并不困难。」

    「慢慢吃,一点都不急。」古剑道:「二十万两白银,只抽走三千多两,怎么会弄成这样?」范仲恩道:「你不懂吗?那是回扣的钱。」古剑道:「你的意思是说,筑堤之人尽是黑心商贩,只要分你一点,便可偷工减料到这等地步?」范仲恩微微点头,又干了一杯酒。
  
  古剑道:「即便如此,该次筑堤,由工部尚书姚启仁主事,有内官监左少监何荣禄太监督导,怎会任由一个从六品的工部员外郎上下其手?」范仲恩道:「名义是如此,但姚大人与何太监都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岂能为了一个筑堤工程在外地绑了两年多不动,说穿了只能看头顾尾,一年待不上两个月啊!」古剑道:「当地的府尹、县令也都不管事?」范仲恩道:「地方官只帮忙征徭役,其余插不上手。」

    古剑道:「那河道总督贾越呢?照说整个黄河都归他管,不用派人来协助吗?」范仲恩道:「河道总督正负责督导河南境内的堤防修筑,他与尚书大人分属东林党和浙党,不相互掣肘,已是万幸!」古剑也干了一杯酒,脸已赤红,他酒量不佳,一杯已是微醺,心中仍然清楚,总觉事有蹊跷,不合常理,不自觉的摇着头,范仲恩道:「你再查下去,得罪了一堆人,也捞不着什么好处。」

    古剑突然笑了起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范仲恩道:「是我爷爷。」古剑道:「有特别的意义吧?」范仲恩道:「没有。」古剑道:「听你母亲说,你们跟范仲淹同为苏州人,你爷爷取这个名字,是期望你能效法这位北宋名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恩再取一杯酒,一饮而尽,道:「让他失望了!若他老人家还在世,非打死我不可。」

    古剑道:「可是你的书房有两套书最为破旧,不但翻阅多次,还满是批注,一为《范文正公集》,一为本朝治水名臣潘季驯的《河防一览》。在下难以理解,一个如此一心一意想为百姓做事之人,怎会为了三千多两银子,犯下如此大错!」话说完范仲恩握紧双拳,忽然间悲愤莫名,掀翻整桌饭菜,古剑伸手急抄,只救到一壶酒,他哭喊道:「你说这又有何用!后悔莫及又有何用!」

    古剑冷眼瞧着他,道:「你什么都不肯说,将来必有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范仲恩。」范仲恩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有什么通天本领?难不成还能将那帮恶人及贪官污吏全都绳之以法?还是能保住我全家人的性命?」古剑道:「自当尽力。可知你母亲一病不起,你妻子终日以泪洗脸,而两位公子还想为您平反,一个长跪午门,一个四处奔走,到了这个地步……」

    话未说完,范仲恩惨叫一声:「不……」忽然跪地,连磕了数个头,道:「我知死囚一般是不能见客,但能否请千户大人法外开恩,准我们见上一面?」古剑道:「你想亲口告诉他们,范仲恩的确是个表里不一、贪赃枉法之人。」范仲恩道:「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接受此一事实,也才能保全性命。」古剑道:「我可以特准,但是如此一来,恐怕……」范仲恩急道:「你怕什么?」

    古剑道:「第一,两位公子一向以父亲为傲,若亲耳听闻你承认一切,恐怕比死还难过!第二,我担心这北镇抚司也有他们的内线,一旦准许探监,传了出去,不免又让他们心生疑窦,再想保住你家人性命,恐怕又多了几分难处。」范仲恩道:「那该怎么办?」古剑把整壶酒交给他,道:「请您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得愈详细愈好。」

    范仲恩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娓娓道来:「四年多前调职到京城时分在吏部,掌管文武百官的升迁调派,敢的人也可收下不少红包;而我一直谨小慎微,不入党,不收贿,就连官场上常见的饭局都敬谢不敏,久而久之,反落得一个桀骜孤僻、食古不化之名。就这样被孤立排挤了两年,日子其实不好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工部有缺,提出请调,立马就批准。
  
  「到了工部,我学乖了,曾找机会向东林党表达加入之意,却得了几句冷言冷语,他们说早听闻我为官清廉,故乡苏州与东林书院又有地缘关系,本该吸纳;但东林党向来不收曾拒绝入党之人,除非我能收集工部尚书姚启仁贪赃枉法之证据,将其扳倒,立了功再说。我不喜欢党争,并未同意。」古剑道:「听说工部的人以三党为主,您为何不入浙党?」

    「你也醉了吗?浙党怎会收一个苏州人呢?」范仲恩又道:「于是我又被排挤了。不过两个月之后,来了一个同僚,名叫康仕龙,虽然也没入什么党,但这人八面玲珑,三党和东林党的人竟都不讨厌他。他待我着实不差,彼此无话不说,就差没拜把。前年我娘生了一场大病,用尽平日一点微薄的积蓄还不够,陆陆续续跟康仕龙借了两百八十两银子,过了两个月,他说那笔钱也是跟朋友借来的,如今人家有急用,得想法子还钱。我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年俸不到百两,能怎么办?只好由他介绍,借八分高利还债。」

    古剑道:「月利八分,一年倍增?难道不知我朝律法,月利不得超过三分吗?」范仲恩冷笑道:「无房产抵押,鬼才借得到三分利?」古剑道:「就算还不了,一年之后不过变成五百多两白银,为何又变成三千多?」范仲恩道:「到这个地步!就算全家不吃不喝,一辈子也还不起。于是康仕龙出了一个主意,带我去赌牌九。」古剑道:「你可知凡大小官员,不得涉足赌场吗?」范仲恩道:「岂有不知!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吗?」

    古剑道:「你出入赌场不怕被人认出来吗?」范仲恩道:「我去的那家没有招牌,在安福胡同一间老宅的地窖里,只有三张桌子,赌客除了庄家外,全是做官的,什么党都有,赌桌上只论输赢,不争是非。」古剑道:「你该知道十赌九输。」范仲恩道:「所以我必须成为唯一的胜者,自制一副牌九,钻研百日才进门,第一天刚开始还赢了百余两,但好运很快用完;之后就像鬼迷了心窍似的,愈输愈想翻本,愈想翻本就愈输,终至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你说,若不趁筑堤工程狠捞一笔,要怎么还钱?」

    古剑道:「二十万两是筑石堤所需,你们却暗自改为土堤,只在表面铺上一层石头,所省工料超过一半,这等事,绝非一人可只手遮天。而你只拿三千多两,有关商贾畏罪潜逃,审案时又草草了事,这当中涉案的官员,从地方官到工部加上其他需打点的,恐怕十个指头不够数。」范仲恩道:「其实在下所知有限,方才提到的那几个人确有涉案可能,但并无凭证。」古剑道:「无妨,只要抓住线索,顺藤摸瓜,破案不难。」

    范仲恩道:「若非去年洪水猛急,那土堤撑个几年,日渐结实,也未必会崩。无奈人算不如天算,水患消息传到京城,康仕龙半夜找我,说那几个商贾已全被人给处理掉,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只要我肯一人承担,可保家人平安。怎知如今……」哽咽之后,拭去泪水,起身跪道:「千户大人,仲恩一念之差,害死三百余人,死不足惜;但我家人无辜,求您千万帮忙!来生结草衔环,必当回报!」古剑取出文房四宝,道:「劳烦您将事实经过,巨细靡遗写下来,其余的事,交给古某。」

    做完笔录,古剑先将自己妆扮成一个大姑娘,走回自宅敲门,一开门见到秦芳便插腰问道:「是秦姑娘吗?千户大人叫小女子过来拿个东西,能否请您帮个忙?」秦芳一脸疑惑,问道:「敢问姑娘姓名,怎么认识大人的?」古剑不禁脸红道:「这您就别问啦……总之千户大人有事不能来,我还有腰牌呢!」说着取出腰牌给秦芳瞧。
  
  秦芳道:「这腰牌我远远瞧过,但从没看仔细,也不知真假。」古剑道:「千户大人说这里共有三位姑娘、三个娃娃,其中有位西安来的姑娘,姓纪。」说完秦芳背后的绿柳噗哧一笑,道:「你是脑子烧坏了吗?可知你假扮女妆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诡异,也只有像秦芳妹子如此稚嫩又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才有可能被你糊弄过去!」古剑习惯性的一发窘就搓手,露出一脸尴尬的笑容道:「我也觉得没啥把握,就先过来试试。」

    秦芳这才大吃一惊,笑道:「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原来是大哥!」三人说说笑笑中走进屋内,纪草抱着刚哄睡的魏喜出来,看到古剑这副德性,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古剑静待三人笑完才说:「我这易容术可是跟锦衣卫高手学来的,究竟是哪儿不对劲?」绿柳笑道:「发太乱,妆太浓,胸太平,声太粗,连眼神都欠柔媚,总之是漏洞百出啦!」

    易容术乃锦衣卫查案或渗透所须具备之本领,凡百户以上都应能善用,当年萧乘龙向侯藏象习得真功夫,狐知秋命他传授众人;但萧乘龙私心太重,为了确保这项绝技能称雄于所有厂卫,教的时候不免藏了几手,古剑的易容术习自于萧乘龙的徒弟,更不可能高明到哪里,扮另一个汉子或许还行,扮成姑娘可就闹了笑话!古剑道:「你们有谁会易容?我得扮成一个姑娘。」

    纪草笑道:「那种东西一般人哪会学?你不是认识那个胖姑吗?她是个大行家,可以找来吗?」古剑心中一沉,黯然道:「她,怕是找不到了!」纪草忽地眼睛一亮,道:「你有任务,要扮个姑娘?」古剑点头。纪草道:「让我去!让我去!」古剑摇头道:「你不是锦衣卫,不宜卷入此事!」

    纪草嘟起嘴道:「我说想见识锦衣卫怎么查案?你说不合规矩;我说想瞧瞧北镇抚司大狱是什么光景?你说那不是一个姑娘该去的地方;而如今你有需要,我愿意帮,又有什么好顾忌?」古剑道:「锦衣卫出任务,难保没有个三长两短……」纪草道:「习武之人行走江湖,岂有怕事之理?你是义兄,又教过我剑法,说这种话不觉得太见外吗?」说到后来,竟是有些生气。
  
  古剑笑了笑,道:「也对,是我太多虑!瞧你这模样,与她也有几分相像。」纪草露出兴奋的眼神,笑道:「谁?你要我扮谁?」古剑道:「济南荷柳庄的泉城女侠牟雪卿,可有听过这个人?」纪草笑道:「原来是雪卿姐姐!我来到京城之前,才在荷柳庄住过三天,若不是因为一点小事闹得有些不快,还打算多住几日呢!」古剑惊道:「是你爹要你拜访她?」

    纪草摇头道:「你忘了我是偷跑出来的!此番闯荡,若能会齐传说中的江湖七侠女,才算不虚此行。」古剑摇头道:「败给你了,你这四处找人试剑的恶习,要到什么时候才改得掉?」纪草道:「这是什么道理?你们男子可以弄个试剑大会分出高下,我们姑娘家就不成?」古剑被她一阵抢白,一时间竟找不到道理反驳,绿柳笑道:「都找到了吗?你赢了几个人?」纪草道:「除了大漠女侠黄瑶居无定所外,其余都找到了;赢了三场,输了两场。」

    绿柳笑道:「看来七侠女不够用,至少还得加一位。」纪草道:「你又要笑话我啦!其实要做侠女,除了武功不能差,还得多做一些行侠仗义之事,我自认做得还不够多,不敢自夸;再说还有青城派的贝宁,论人品剑法都强过我,只是不知为何,试剑之后,就没再听过她的消息。去年在太白山上对她无礼,事后想想有些后悔,此番出游,还特地上了一趟青城山,想邀她共闯江湖,不到人。」

    古剑一阵心酸,脱口说道:「不用找了!」纪草道:「为什么?她怎么了?」古剑黯然道:「没……没什么……我在想,她离开青城,或许……有什么苦衷。」纪草道:「什么苦衷?你见过她?对吧?」古剑心知决不能把贝宁的事说出来,正后悔一时口快,此时魏喜却突然惊醒,放声大哭!
  
  秦芳接过来抱,见古剑颇有为难,解危道:「纪姐姐,您说七侠女赢三输二,一个找不着,那还差一人,是平手吗?」纪草摇头道:「我也曾拜访过那位女侠,只是她日子过得不太好,没心情也没兴致和我较量,再说她的剑法我亲眼瞧过,不用比也知道赢不了她!」绿柳道:「是谁?那么厉害!」纪草瞧着一脸疑惑的古剑道:「绮云姐姐,你不晓得吗?」

    古剑道:「我已经没什么江湖朋友了,也没人敢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纪草道:「约莫半年前红颜女侠李蔓淑因病仙逝之后,名声最大的绮云姐姐就顶替上去!」绿柳道:「可有什么称号吗?」纪草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有人叫她『西蜀女侠』,也有人叫『无珠女侠』。」沉默了一会,秦芳见三人神色有异,问道:「『无珠』是什么意思?不好听吗?」

    纪草道:「是褒也是贬,绮云姐姐为了救残帮不惜伤目习剑,『侠女』二字当之无愧;然而『无珠』两字,一是说她眼盲,一是说她无眼也无珠,嫁错良人。」秦芳道:「太过分了!大哥,你一定要尽快洗刷冤屈啊!」古剑苦笑无言,纪草道:「我和绮云姐姐聊过此事,她却淡然说道:『我很清楚他的为人,至于世人怎么评价,倒没那么要紧。』」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古剑双瞳清亮,内心激动不已,眼前种种艰难险阻,似乎也算不了什么。绿柳道:「咱们聊岔了,还有正事要做呢?如今要妆扮两个名人,恐怕得像一点。」纪草道:「雪卿姐姐我知道,除了爱穿暗红马甲外,发式多用双螺髻。」绿柳道:「那不是丫鬟常见的发式吗?」

    纪草笑道:「这就是她呀!只要自己喜欢,哪管别人说什么!」绿柳道:「果然是女中豪杰,真想认识认识。」纪草笑道:「她也一定想见你。大哥别发呆,快把脸洗一洗!瞧着你那尊容谁见了都想笑,怎么谈正事?」说完大家又笑了!古剑依言先行洗脸更衣,再进房间将易容药水等物取至外厅,准备重新妆扮,纪草在绿柳的协助之下,早已梳妆打扮妥当。
  
  牟谦妻子早逝,留下的独生女牟雪卿十分孝顺,每隔三、四个月便会和丈夫一同出门,先回老家探望奶奶再进京瞧瞧父亲,也因此与古剑曾有过一面之缘,古剑瞧了纪草一眼,笑道:「还真有几分相似,怎么马上就有暗红马甲?」纪草道:「咱们绿柳大姑娘什么衣服没有!倒是你比较麻烦,要弄得像傅大哥,还得花一番工夫。」秦芳道:「都是男子,有什么难?」

    纪草道:「雪卿姐姐今年二十八岁,但看起来像二十岁的小姑娘;傅大哥不过三十一岁,但因少年老成,倒像快四十;麻烦的是傅家三兄弟全都不修边幅,满脸胡髯。」绿柳道:「那大哥也得蓄须吗?」纪草点头道:「傅大哥三兄弟人称『虬髯三剑客』,北方的武林朋友大多知晓。」绿柳道:「那怎么办?可以黏头发吗?」古剑道:「不妥,胡须比头发还粗硬些,若靠近一点,很容易穿帮。」

    秦芳道:「西市有个卖猪肉的屠夫,人称虬髯周,不知能否……」纪草道:「我有印象,那天陪你到西市,那人见了你还挺高兴的,不断嚷着叫你买肉!」秦芳道:「我不敢跟他买,那人喝了酒之后,眼神怪异,话语轻佻,拿肉找钱时手脚还会……不太干净。」纪草笑道:「那好办事!我这就去找他借,也包管他日后不敢再惹你。」说完带着一把剪刀,一溜烟不见人影。
  
  不到一炷香,纪草笑嘻嘻的带回大把须毛,古剑已把自己弄得老成些,笑道:「傅大哥就是这张长脸!若再把这些毛给黏上,少说有七、八分像。」绿柳道:「样子倒不担心,就是说话有些难为,方才我教了一阵子的山东腔,大哥顶多学得三分像。」纪草却用山东腔笑道:「这不能怪俺哥,您晓得的,俺哥耳朵听不见,要学什么腔都难。」

    绿柳拍手叫好,道:「就是这样,好聪慧的妹子,才待几天,就学会了八、九分的山东腔。」纪草笑道:「不是的,俺有个姨娘来自沂州,这山东腔,俺八岁就会啦!」把一根根的须毛黏在脸上十分费工,三位姑娘帮忙,也足足弄了个把时辰,说说笑笑中,纪草也把在济南的所见所闻告诉古剑:

    这荷柳庄的「风摆剑法」在江湖上亦颇负盛名,评价不输京师幻剑门、灵剑门等知名剑门;然而他们行事极为低调,每一代所生的男婴不是太小便是逾龄,现在的傅家三兄弟天云、天风及天雷,在去年全都大于二十五岁,自然不会有人劝他们试剑。三兄弟外表粗犷,其实个个饱读诗书;但他们不但不试剑,也从未参与科举,济弱扶贫却从不张扬,富甲一方却生活俭朴,在当地颇有善名。
  
  易容妥当,二人正要从后门出行,房门一开,尤艳花站在门外,对着古剑说道:「别急着出门,救人要紧,这回可得请你帮个忙!」说完进门便拿出一张做工精细的绢丝手帕,其中一角用金线绑个奇怪的结。绿柳道:「金线结,是哪个姑娘出了事?」纪草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事?」

    绿柳道:「在京城,青楼里的姑娘都有这么一张带着金线的绢丝手帕,碰到一些无理取闹的恶客,如果实在忍受不住,可以将此手帕的一角打这么一个金线结,交给送菜递酒的下人,自有鸨母或护院前来解危。」尤艳花道:「手帕的主人是春蚕,六天前花月夜的莲姨请她出园,到城外的一个庄园服侍客人,说好每日可实拿三十两白银,约莫半个月回来。」

    绿柳摇头道:「连续十来天的出园又出城,实在太过冒险!谁知服侍的是些什么怪人?」尤艳花道:「您是京城名妓,四、五百两银子自然瞧不上眼;可是春蚕毕竟年近三十,再赚也没几年风光,为了养大儿子,可不能不多存点积蓄。不止她,光是我这嬉春园娃娃的娘就有六个人同意出园,全出自于不思蜀、花月夜及念奴娇这三大青楼。」

    绿柳道:「难怪前些日子我发现有些姐妹突然不见人影,随口问了琴姨,她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还叫我别多管闲事。」尤艳花道:「这么说愈想愈是蹊跷,到底是谁要这么多姑娘,待这么多天?还要如此隐秘?」古剑问道:「这手帕是怎么送到您手上的?」

    尤艳花道:「今早到西市,卖素菜的王婆交给我的,本来还包着两块驴打滚,正觉得奇怪,春蚕的儿子小禾向来不爱吃甜,她干嘛辗转送来这又甜又黏的东西?仔细一瞧,才发现了这金线结。」古剑道:「又是谁交给王婆?」尤艳花道:「听说有一辆马车、一个厨子和一个哑仆,以前不曾看过,最近每天都来,买了一堆菜肉,少说也有三十来人一天份,不杀价,但一定要是最新鲜的上肉。」

    纪草道:「哎呀!我今早还在虬髯周那瞧过呢!有个哑巴背着一篓子的菜肉在厨子旁边比手画脚,那厨子说:『别催了!待会买完,先带你去陶然楼喝两杯再走!』」古剑道:「那里离永定门不远,咱们去那等吧!」纪草道:「不回卫所取马吗?」古剑摇头道:「一来一回,人都不见了!我另有法子,咱们走吧!」说完便带着纪草离去。
  
  古剑先到永定门找守门指挥饶东河借了两匹马,在城外凉亭歇息,过不多时果见一辆装满菜肉的马车从永定门出城,往东南方向奔行。两人远远跟在后面,约莫行了三十里官道后转向一条东北向的小路,左右都是树林,行不到五里处有一庄园,两人先把马匹安顿在稍远处再缓缓靠近,门口站着两名带刀护院,大门紧闭,门上写着「善园」两字。
  
  这庄园半大不小,宽约十来丈,长约四十丈,二人绕了一圈,发现整个庄园只有一个正门,其余都是十来尺的高墙,非一般人所能攀爬,而每棵树离墙少说也有四、五丈之遥,两人爬上一棵大树,往下瞧去,才发现这庄园的格局乃北方常见的五进四合院,有三个庭院,前庭摆放一些木料,一个师傅正在教八名学徒如何使铇刀、锯子等基本木作。这八名学徒虽着中原服饰,角落却摆着八把倭刀,二人远远观看,只瞧得满头雾水,既看不出这八人功夫深浅,也弄不清这帮人究竟是武人还是木匠?中庭有六名大汉正在演练武功,由其中一名持剑示范,仔细一瞧,竟是「无常剑法」!由于距离遥远且背对二人,从服饰及身形看来,似乎是个年轻的公子。
  
  后花园则摆放若干桌椅,奴仆穿梭来去,备碗上菜,却没瞧见半个姑娘。纪草手指中庭最靠近两人的一间房子,转身道:「里面有姑娘的笑声。」古剑拍拍纪草肩膀,问道:「轻功如何?」纪草转头道:「还行,这树若能再靠近两丈,或可跳上屋檐。怎么?莫非你想要我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古剑点头,道:「可以把你甩过去吗?」纪草双瞳亮了起来,道:「这好玩!不过三个院子都有人,要从哪儿跳?」古剑指着后园东侧一个冒烟的房子,纪草道:「厨房?里面有人,不怕他们听到吗?」古剑道:「你尽量弄轻,厨房正在炒菜,里头的人应该听不见。万一被发现……」说着比出一个溜之大吉的手势。
  
  纪草笑道:「我瞧不过十来人,你也会怕呀?」古剑道:「这帮人看来无一庸手,真打起来,未必占得到便宜。」说完连跃几株大树,从靠近中庭处移至后庭,挑了一个面向厨房的方位,双脚各踩一枝树干,抓住纪草双手,像荡秋千般摆动,连甩三次后松手,纪草在空中翻了两翻,轻轻落在屋檐,再沿着各房的屋檐缓缓爬回中庭,在声音明显处停步,侧耳倾听。
  
  只听一低沉的声音道:「奇怪了,这套『无常剑法』拆开来使,倒不觉有什么特别高明之处,怎么一在古剑那家伙手里,竟变得如此邪门!」一年轻的声音道:「说来惭愧,咱们兄弟五人在太白山也瞧了几场,回来演练多次,招式都不难仿,但用起来始终觉得难以随心所欲。」另一细扁的嗓音道:「人说剑式易学,剑意难悟,恐怕就是这个道理。」

    那年轻声音道:「祁兄言之有理!这套剑法太过灵动机变,若未能完全参透,出剑的时机、方位及应变都很难恰到好处。」另一柔媚的男声道:「那有什么办法?咱们六人苦练数年,还不是打不过朱尔雅,如今不过十来天,要怎么打赢与之齐名的古剑!」那年轻的声音道:「如今锦衣卫中,咱们唯一忌惮的,就只剩这个家伙。请大伙钻研其剑法,并非要你们打败他,只要能多拖延个一时半刻,让赖兄有时间找到人,大事必成。」

    另一个柔媚的声音道:「二公子,大事一成,务必代为求情,请令尊给足咱们七日份的解药,放咱们自由。」那青年不悦道:「跟你说过多少遍!大事一成,解药必给,我们什么时候言而无信?」那人连忙称是,那年轻的声音又道:「别忘了!去年若非我爹求情,你们能活到今日吗?」说罢拂袖而去,走到前院,那五人忙赔不是。
  
  待那年轻人走远,低沉的声音道:「不是叫你别再提了吗?」那柔媚的声音道:「我也知道,可就怎么也不放心,只怕大事一成,咱六人没了利用价值,别说七日份的断根解药,说不定不再理咱们,连一日份的续命药丸都不想给呢?」

    那沙哑的声音道:「若真如此,再怎么跪求也是枉然,还不如咱们下午学木作的时候多多巴结老二。我瞧那几个兄弟,早晚会争个你死我活,咱们表达誓死效忠之意,日后用得到时必能赴汤蹈火,或许他能美言几句。」另有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咱们五人求了半天,恐怕还不如赖胖一句话。」纪草听得出来这人来自西域,在西安城里并不少见,由于中原话学得不够溜,只能慢慢讲。
  
  沙哑的嗓音叹道:「正是!这赖胖每天饮酒作乐,夜夜狂欢,不必钻研破敌剑阵,也不必学什么无聊的木作,如此受宠,你我根本无法比!」那柔媚的声音道:「这也是命,谁叫咱们没有他那天下第一的闻香鼻!有这等异功护体,他们怕弄坏那粒丑死人的酒糟鼻而不敢喂毒,每天好酒好菜美女伺候,瞧得我都妒忌起来。」沙哑的嗓音道:「人家名列二十八星曜,咱们比得上吗?」

    柔媚的声音道:「就凭他那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三杯黄汤下了肚,谁都会说些大话!」沙哑的嗓音道:「我本来也半信半疑,昨夜偷翻了一下他的包袱,还真见到了星形金牌,两面各刻一字,一字左边有个土,另一字下面有个没出头的土;『媚爷』,你认识的字多,猜得出来是什么吗?」

    那柔媚的声音啐道:「你在猜灯谜吗?除非把这二十八星曜都背了下来,否则只凭这两个半吊子的字,谁猜得着?你活到三十来岁,只认得『水火金木土』五个字,比起只看得懂『一二三四五』的赖胖,也强不到哪儿!」低沉的声音道:「别骂他啦!若不是沾上这色胚的光,哪来这么多姑娘给你解闷?」

    沙哑的声音道:「说得也是,若不是他,恐怕那八个倭人早骑到咱们头上!」低沉的声音道:「你瞧人家不顺眼?想干一场?」沙哑的声音道:「你没瞧昨夜那个大胡子倭人酒醉后那副嚣张德性,竟把莲香姑娘给硬生生拉了过去!若不是卖二公子一个面子,岂有轻饶之理!」柔媚的声音道:「还好你没冲动!昨天我偷听倭人练刀,虎虎生风,快得吓人;别说他们多了两个人,就算一对一,咱们恐怕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那低沉的声音道:「就是啊!这儿有十五个姑娘,环肥燕瘦任君挑选,干嘛每天围着莲香打转?」那沙哑的声音怒道:「你自个每天盯着那个壮硕倭人瞧,哪有资格说我!」却闻柔媚的声音语带娇羞道:「别那么大声!你想让大家都知道吗?」话说完听见敲门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各位大爷,饭菜备妥,可以吃饭啦!」只听咿呀一声,木门开启,低沉的嗓音道:「用饭啦!赖胖下床了吗?」

    那女子笑道:「小声点!荷香姑娘正在他肚皮上画乌龟呢?万一提早醒来,那一百两的赏银就飞啦!」低沉嗓音笑道:「谁不晓得?得用热毛巾摀住口鼻,唱完一曲《蝶恋花》,才能把这头睡猪给闷醒。」话未说完却听到众多姑娘的叫声混杂着笑声,一个姑娘叫道:「哎呀!你今天中了什么邪?怎么提早醒来?这只乌龟的头还没画呢?」另一个姑娘道:「不管!不管!今天这只,就当作是缩头乌龟,我画完了,给钱!」

    却听一刚睡醒的嗓音,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梦见西安城的翠微姑娘?她身上的香气,还真叫人怀念!」「不对?已经醒来了,怎么这味道还在?」「你们有谁用了『魂萦梦系』?」却听众姑娘纷道:「没有!」「那是什么玩意?」原来那嗓音道:「那是用新疆十二种香料调配而成的香水,十分珍贵;但因用了一点孜然,外地的姑娘不习惯,因此俺逛遍大江南北,也只有西安一带的富家千金或青楼名妓喜欢,那可真是销魂啊……」纪草听到这里,脸色一红,转头跟古剑比个有状况的手势,古剑点头,两人跳下地面,迅速离去。
  
  二人上马,离开树林,纪草将方才听到的话一一转述,古剑沉思片刻,听这意思,牟谦恐怕正如原先所料的遇上了麻烦,事情愈趋复杂难解!仍有许多疑惑必须当面请教。于是续往东南行去,直奔百里来到安平镇,依牟谦所述,很快找到一间临河的单进四合院。远远便可见院外四匹马各自绑在树上,其中一匹正是牟谦平日的坐骑,古剑道:「看来除了指挥使本人外,至少还有三名外人待在房里。」

    纪草道:「那三人会不会是牟指挥使带来的亲信?」古剑道:「不可能!身为一个锦衣卫首领,最怕让人知道老家所在之处,若非万不得已,再怎么信任的人,都不会带来。倒是你提醒了我,待会见面时,他们若假装是指挥使手下,先别拆穿,将计就计,见机行事。」纪草道:「你怕那些人都是什么绝顶高手吗?否则以牟指挥使的武功,一般人怎能制得住他?」

  古剑道:「未必!人都有弱点,就怕牟指挥使的亲娘被人给拿住,逼得他不得不就范。」纪草道:「那怎么办?」古剑道:「所以咱们得扮成女儿女婿,装作不知情,设法混进去再随机应变。纪草,这回可得千万拜托,务必冷静沉着,别怕别慌!」纪草眼神露出兴奋的光茫,笑道:「你可知我娘每天跟七、八个女人争宠要费多少心思吗?本姑娘在乐游苑长大,能没有一点心机吗?倒是你,山东腔学不好,就怕一开口便露了馅,待会瞧我表现,没事少说话。」

    此时天色渐暗,两人将马匹绑在左近,步行到牟宅,纪草敲门喊道:「奶奶,开门,您孙女雪卿回家啦!」开门的是一位全身劲装的年轻汉子,问道:「你是谁?」纪草问道:「你聋了吗?没听见方才我喊什么?你又是谁?」那人尚未开口,身后又多了两人,分别是三十来岁与四十来岁的汉子,年纪稍长的道:「在下锦衣千户马成章,指挥使大人受了点外伤,我等奉令前来护卫……」

    纪草露出一脸急切的模样,问道:「我爹受伤了?在哪?快让我进去瞧瞧!」马成章道:「不急!大人为官刚正,难免树敌,如此非常时期,我等必须谨慎再三,待会恐得先请大人及老夫人确认无误,方可让小姐及姑爷靠近,得罪之处,还请原谅则个!」纪草露出一脸不悦道:「那你快点!」

    马成章转身走进正房,牟谦母子已坐在椅上,牟老太太一脸惊惧,道:「我老了,眼耳都不太管用,方才好像听见孙女在叫我;若是真的,还请壮士行行好,千万别伤害她!」说着起身欲跪,却被牟谦拉住,道:「娘您别这样!」马成章道:「牟大人应该清楚现在的情势,若您俩不慎走漏口风,把您闺女也给牵扯进来,非但无助于两位的安危,还可能把荷柳庄数十口人命也给赔了进去。」

    牟谦道:「放心吧!牟某不是笨蛋,知道该怎么做。」说完对着门口喊道:「天云、雪卿,你们可以进来了。」两人进门,牟谦左腿上有刀伤,虽用白布条包扎处理仍有鲜血微渗,显然伤势不轻。纪草惊道:「爹!您怎么啦!是谁把您伤成这样?」说着跪在跟前,轻触伤腿道:「女儿不孝!未能长侍左右……」说着转头指着马成章骂道:「你们几个是干什么吃的?自己毫发无伤,却让长官伤重至此!」

    牟谦道:「别怪人家,爹受了伤,不得不把人给唤来。那日夜黑风高,从镇上回家的路上不巧撞见三个色魔正要奸淫一个姑娘,当时喝了点酒,少了戒心,再加上天黑瞧不清楚,竟中了其中一人的飞刀!待回过神来,很快便将那三个小贼杀了!不碍事。你们在这住一晚,明天回济南。」

    纪草道:「您伤成这样,叫女儿怎能放心离去!」说完没忘了牟老夫人,起身抱住,叫了一声:「奶奶!让我留下来,好吗?」她离家半年,抱着牟奶奶时,忽然忆起去年过世,在乐游苑一向对她最好的亲奶奶,竟也流下了泪水!牟老夫人也知抱着的不是真孙女,但她惶惧多日,忽然被这么一抱,忧恐之情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之口,眼泪也跟着滴落下来!道:「乖孙女,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牟谦道:「胡闹!我的伤没等个十来天好不全,而你济南的婆家还有年老的公婆及三个年幼的孩儿,岂能在外久住?」纪草道:「可是女儿担心您这职位树敌无数,万一受伤的消息走漏,会不会有什么人来此寻仇?」马成章道:「姑娘请放心!人都直接埋了,连官府都不知道,消息绝对没外漏。」纪草道:「锦衣卫难道个个可靠?不会外传?」

    马成章笑道:「锦衣卫中也只有代理指挥使古剑和在下三人知道,顶多再加个皇上,没有别人。」纪草道:「若真如此,我更不能走?江湖传言这个古剑乃天下第一贪图富贵、卑鄙无耻之徒,上次在京城瞧父亲如此器重此人就觉得十分不安!深怕此人平日装乖伪忠,其实早在觊觎您这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如今难得有此良机,岂会放过!」说这番话时一会儿看看牟谦,一会儿瞧瞧古剑,神情严肃,心里却觉得好笑!不过,真的牟雪卿确实对古剑有所疑虑,还曾为此与纪草有所争论。
  
  马成章道:「姑娘放心!卑职此次前来,就是遵从古大人之指派。」纪草道:「锦衣卫指挥使受了重伤,就该把所有在京城的千户都调来护卫才对,只派你们三人,究竟是何居心?」牟谦斥道:「别胡闹啦!每个千户都有忙不完的事,岂能为了任何人放下手边要紧的事!再说大家都过来,岂不昭告天下,说老夫有难,引来更多仇家!」马成章道:「再说古千户剑法惊人,若真有二意,亲自出马,恐怕光我们几个也挡不住他!」

    纪草道:「父亲有难,做女儿的岂能不留下来守护?」古剑道:「三天。」牟谦道:「天云说得没错,多缓一天,伤势就能多好一些,若他真要取走老夫性命,自然是愈快愈好;三日之内未到,势必不会再出现。」纪草道:「好!就待三天。」马成章道:「多谢姑娘,若没别的事,下官回去守着,不妨碍诸位叙旧。」说完走回倒座房。
  
  待人走远,四人同吁了一口气,牟谦轻声对着古剑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位姑娘,戏演得好不说,临场应对还真机灵。」古剑敬答道:「启禀……」话未说完,牟谦比了一个住口的手势,低声道:「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女婿,千万别把官场那套搬来,否则早晚露出马脚。」古剑道:「是,这位姑娘……」

    纪草抢话道:「奶奶!爹!小女子姓纪,单名一个『草』字,乃西安乐游苑十六千金中,最令我亲爹头疼的一位。」话说完牟老夫人噗哧一笑,忙摀嘴轻声道:「没事!我知道不该笑,但你这姑娘也太逗趣!」这牟老夫人连日来忧恐愁鬰,难得一笑。
  
  牟谦见母亲终于开怀,也是欢喜,对着纪草笑道:「据说你曾偷学『极乐剑法』,还练得不差。」纪草笑道:「在您面前不敢说好,前些日子,还曾登门拜访荷柳庄,向令千金讨教享誉江湖的『达摩剑法』,方知人外有人。」牟老夫人道:「我在想你怎么学得这么像,不多瞧几眼,还真认不出来呢!原来是见过我孙女。」纪草道:「失礼了!」牟老夫人道:「哪儿的话!你是来救我的,又不是来害我的!」

    牟谦笑道:「娘,现在开始没人害得了您!这位古千户的武功不输孩儿,有他在,外面那些人讨不了便宜。」牟老夫人骂道:「还说呢?当时若能听我的话当机立断把他们都给砍了,怎会弄得如此地步?」牟谦道:「您落在敌人手上,做儿子的岂能眼睁睁看着您死?」牟老夫人一脸不悦,转头对古剑道:「古千户,你可以答应我这个老太婆一件事吗?」古剑道:「请说。」

    牟老夫人道:「我活到七十二岁也够啦!日后若是动起手来,老太婆必是个累赘,劳烦您先一剑把我给杀了!」古剑道:「您别开玩笑!这种事有谁做得来?」牟老夫人道:「斌儿下不了手不怪他,但你我无亲无故,有何不可?年轻人不可拖拖拉拉,就怕一个迟疑,不但害了你的指挥使大人,甚至连两位都会被拖下水。」

    牟谦道:「您老人家别说傻话啦!谁敢动您,等儿子伤好先砍了他;话说回来,他俩待不了多久,儿子现在又疼又饿,您若不好好活着,谁来照顾?」牟老夫人没好气的道:「知道啦!刚刚逗你的。听说雪卿又怀了身孕,没看到小孙子之前,我怎么舍得死。说到肚子,我担心受怕食不下咽,每天吃不到两口饭,现在恐怕比你还饿呢!」牟谦笑道:「是啊!您的猪油炸饼天下第一,儿子这回返家还没吃到呢!」

    牟老太太啐道:「都五十来岁的人,还这么死馋嘴!」说毕迳自走向厨房。纪草见她身子尚虚,走路不稳,过去扶道:「什么是天下第一的猪油炸饼?奶奶可以教我吗?」两人进去后,牟谦忽然仰头观看,示意有人爬上屋顶,古剑为之一惊,轻声道:「那我的真实身分……」牟谦无声说道:「没关系,将计就计。我有些话想说给他们听,反正很多事这些人早已知晓,你就顺着我的话聊。」

    古剑一脸疑惑,牟谦又无声说道:「先问我:『那三人是谁?该杀还是该抓?』」古剑依言提问,牟谦答道:「他们是侠盗三兄弟白仁泓、白仁泽和白仁波,以偷盗为业,轻功极佳。所幸你方才没有急着动手,否则就算守住门口,这七尺外墙根本拦不住他们,打得赢人,却追不到人,跑回去报告,咱们便成了打草惊蛇,更加不利。」古剑惊道:「这三人劫富济贫,名声不差,怎会做出这种事?」

    牟谦道:「他们的父亲白孝先以前也是锦衣千户,二十多年前受人诬陷,又于北镇抚司大狱中惨遭酷刑折磨,死状极惨。当时的白仁泓已经二十岁,还是个锦衣卫小总旗,白仁泽十岁,白仁波才刚出生,三人的母亲因本案忧愤成疾,没多久便死了!」古剑道:「当年您是……」

    牟谦道:「我只是北镇抚司大狱里的一名狱卒,亲眼见过许多冤屈苦惨,渐感不安!明知白千户是冤枉的,无奈本领低微,帮不上什么忙。从那之后,牟某下定决心,立志爬上锦衣卫的头子,期望有朝一日能够改变这个组织;于是暂辞原职,一个人到少林寺做俗家弟子,勤修武学,六年有成,回来后凭本事一路晋升至此,没想到却栽在当年该案的三个遗孤手里!」古剑道:「您有跟他们说这些吗?」

    牟谦摇头道:「三人都愤世嫉俗,认为『世间有好人,天下无好官』。所偷盗的,尽是官宦之家,有的酷吏贪官,还会被他们劫去,百般凌辱后释回;若非当年教其偷盗的师父,曾要他们立誓遵守『只取物,不伤人』的行规,只怕很多被抓的人回不了家。」古剑道:「这次他们要对付指挥使之前,难道没先调查清楚您的为人吗?就算原先不知,如今来到这府邸,难道还瞧不出来此处毫无奢华气派,而您绝非贪财之人?」

    牟谦道:「那又如何!在他们眼里,你我都是君王迫害百姓的爪牙,就算不贪不奸,也做不出什么好事来!」古剑道:「这么说来,他们似乎不是坏人,那怎会拿老夫人来威胁您?」牟谦道:「『侠盗』两字,便带有七分正气,三分邪气,这三兄弟行侠仗义,对江湖规矩却不怎么信守。三天前我进门时,他们已经把刀架在我娘脖子上,要我束手就缚,我说办不到,一旦就范,我们母子俩都活不成!于是白仁泓丢来一把匕首,要我自己挑一个地方,插至没柄,便放了我娘。后来果真信守承诺,但如此一来,我杀不了他们,也没办法带着我娘离去,而他们想杀我,倒也没那么容易。」

    古剑道:「他们轻功高明,现下要赶走不难,但要抓人却也不易。」牟谦道:「正是,若派一个人出去求救,帮手一到,咱们更难占上风。」古剑放低声音,依着提示问道:「您说的帮手,会不会是赤帮?」牟谦道:「没错!说来汗颜,我们调查赤帮十余年,对于二十八星曜始终未能弄得一清二楚,只知有各大门派之名宿高手,有正派的江湖游侠,也有充满邪气的黑道人物;有人是对朝廷不满而入帮,也有人为了富贵荣华而出卖自己。而那三兄弟很可能也在名单里面。这几年兵部、东厂陆续有重要文件遗失,极有可能是他们所为。」古剑道:「怎么没将他们拿下?」

    牟谦道:「东厂一直盛气凌人,兵部气焰嚣张,狐指挥使一直不想帮他们出气。而近年来赤帮与锦衣卫一直避免正面冲突,只是不断各派暗桩摸对方的底;遗憾的是,在这方面我们始终落居下风,锦衣卫中似乎藏有不少他们的人;而我们陆续派去的人,不是被发现后死于非命,便是始终进不了核心。
  
  「我曾想抓人,但三兄弟警觉性高,武功不弱加上轻功厉害,非得数位高手围捕不可;而如今我们人虽多,可用之才却寥寥可数,连抓他们都是一件难事;再派人调查三人,发现除了朝廷的几件偷盗之外,其余做案的对象不是贪官污吏便是土豪恶霸,总觉得将其绳之以法,不是最优先的事。」古剑道:「他们把您留在这里,究竟有何目的?莫非已兵临城下,动手的日子已不远矣?」

    牟谦道:「什么兵临城下?莫非这两天又有什么可疑的人物进城?」古剑道:「暂时没有,但……」说到这里,古剑已明其意:既然难以将侠盗三兄弟尽数捕获,要想不泄密度过此劫,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策反;所幸他们均为重侠仗义之人,若能借此让他们弄清楚是非善恶,或许真有机会。但善园之事,在敌我未明之际,仍不宜透露,于是欲言又止。
  
  牟谦知其意,道:「那三兄弟现下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你待会找个理由去探探口风。」屋顶上的白仁波听到这里,赶忙离开,回倒座房将方才所闻,一字不漏告诉两位兄长,末了加上一句:「哥!咱们是不是帮错了人?」白仁泓摇头怒道:「不可能!你也不想想爹是怎么死的?锦衣卫里哪有好人?更何况在万历这个狗皇帝底下当的差!」

    白仁泽道:「大哥!牟谦接任锦衣卫指挥使近一年来,确有听闻做了几件好事,不但仗势欺人谋权营私之说大减,冤狱传言几不可闻,还听闻他们正积极整顿内部,除去了几个声名狼藉的千户……」白仁泓道:「那又如何!新官上任,当然得沽名钓誉一番,如此日后无论干了什么勾当,人家都不会怀疑!再说牟谦既然如此正直,为何要重用那江湖上最卑劣无耻,恶名昭彰的『无常古剑』?」白仁泽还想再说,白仁泓道:「别说了!既然来人是古剑所伪装,咱们三人守在这里也没用,得尽快离开才是。」

    说完三人回房,各自打包行李,正准备开门离去,忽闻门外有人喊道:「奶奶!孙女回来看您啦!开门好吗?」这回竟是真的牟雪卿!三人面面相觑,同时指向院墙,他们不愧为亲兄弟,无须言语,却默契十足同时跃起,正要翻墙而过,古剑冲将出来,朝着墙顶洒出一勺热油!牟谦喊道:「天云、雪卿守住东墙,别让人跑了!」三人知道热油厉害,着地滚了两圈,跃起时拔剑出鞘,老么白仁波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把长剑!牟谦、纪草也各自持剑站在眼前,另有二人从外面跳上东墙,正是傅天云与牟雪卿!
  
  白仁泓见大势已去,收剑笑道:「好高明的手段!不愧是天下第一邪门的剑钵。」古剑笑道:「过奖。」白仁泽道:「其实你抓了咱们也没用!只要两天无人进城回报平安,自会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古剑道:「那就派一个人去,谨言慎行,别害了留下来的两个人。」白仁波道:「大哥,咱说好三兄弟轮流回报;这次轮到您了!」白仁泓摇头道:「我年纪大,懒得奔波,这种小事,还是由你两人去办。」

    白仁泽道:「我不善骑马,昨天进城时,马儿受惊,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到现在屁股还疼呢,这次恐怕得劳烦你们跑一趟。」白仁波也摇头道:「我年轻识浅,就怕一个紧张露了口风,反倒误了大事!」古剑怒道:「三个人都想留下来自我牺牲,我还敢放人吗?不如一剑杀了干脆!」转头对纪草道:「妹子,劳烦你到柴房找三条绳子。」牟谦道:「万万不可!三位都是侠义之士,别当成锦衣卫的犯人。」

    古剑道:「可是他们如此待您……」牟谦道:「一场误会,解开就没事。」古剑正色道:「指挥使大人,属下觉得这么做有些冒险!」牟谦道:「咱们现在居于绝对的劣势,不担点风险,难以力挽狂澜。」接着又对众人道:「天色已暗,想必大伙都饿了,不如进来吃点家母做的猪油炸饼,喝点小酒。雪卿,去厨房瞧瞧奶奶,顺道把那坛陈年女儿红拿来。」牟雪卿道:「爹,您的腿怎么啦?」牟谦道:「没事!晚一点再说。」纪草拉着牟雪卿的手道:「姐姐,我陪你。」两人并肩走向厨房。
  
  众人走进饭厅,古剑关上木门,道:「请原谅古某谨小慎微,为了让这顿饭吃得轻松些,恐怕得劳烦三位将身上的包袱与剑,放在那边的椅子上。」三兄弟依言卸下包袱与长剑,牟谦招呼众人入座,先问傅天云道:「你们夫妻俩往年都在中秋前过来探望奶奶,怎么今天中元未到就出现?」

    傅天云道:「是这样的,小婿在京师有位旧友,今年终于金榜题名,高中二甲进士,定于今晚大宴宾客,雪卿想念父亲,也跟着来。我俩未时进京,到了卫所却听说您已经数日不见人影,雪卿深感不安,说您以往返家探视祖母,从未超过三天就会返京,想找古大人问个明白,却听那葛天文说古大人一早便出城办案,雪卿听了更加着急,决定不去赴宴,快马赶来。」牟谦怒道:「什么叫更加着急!莫非她到现在还不肯相信古千户的为人?」

    古剑笑道:「大人息怒,古某恶名天下皆知,令嫒护父心切,有所提防也是人之常情。」话方说完,两位姑娘各自端着酒、饼从厨房走来,牟雪卿把一坛酒放在桌上,并未入座,走到古剑前方五步之处停住,正色道:「雪卿听信市井流言,先入为主,一直以为古大人加入锦衣卫必另有图谋,早晚将对父亲不利。未料此次父亲遇难,您却是第一个前来搭救,想想之前的无礼,实在过于武断,还请大人莫怪,受雪卿一拜!」

    说毕欲拜,古剑赶忙扶住,道:「万万不可!指挥使大人在古某走投无路之际伸出援手,加上知遇之恩,指导之情,今日这等小事,实不足挂齿!」牟谦叫女儿与纪草一齐入座,笑道:「咱们锦衣卫的公事,即使是家人也应只字不提,是以明知你对古剑有所成见,也未多加解释;所幸我女儿脑袋清楚,紧要关头,终究能分辨是非善恶。虽然如此,还是得先罚一杯。」他边说话边倒酒,话说完已将八个瓷杯都斟满酒,先拿一杯给身旁的女儿。
  
  旁边的傅天云接下酒杯道:「岳父大人,雪卿的酒,且由小婿代饮。」说毕一饮而尽。牟谦敲了一下额头,笑道:「糊涂啦!竟然忘了有身孕的人不宜饮酒!雪卿,你也算是半个主人,以茶代酒,陪我敬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牟雪卿将丈夫饮尽的空杯装满水,起身陪父亲敬酒,古剑等人都一饮而尽,白仁泓拿起酒杯,若有所思,迟迟未动,两个弟弟见大哥如此,也有样学样。

    牟谦笑道:「三位认为这杯酒有所古怪?」白仁泓摇头道:「各位若要杀咱们兄弟易如反掌,何必浪费好酒!只是我在想阁下方才所言『紧要关头,要能分辨是非善恶』,其实是要说给咱们兄弟听的。所以想说少喝一点,免得待会喝醉了,糊里糊涂答应了什么事,那就不妙了!」牟谦笑道:「既然如此,你们浅尝即可,多吃些炸饼。我们还有好多事没说呢!不妨告诉三位,牟某的耳朵十分管用,知道方才有人躲在上头偷听。」

    白仁波怒道:「原来两位是故意说些好话,目的是想骗我们入彀,只怪我年轻识浅,差点信以为真。」「话是故意说的,里头却没有半句虚言!」牟谦道:「还记不记得三月初,两位年轻侠盗曾潜入福王府盗取百斤茯苓一事。」白仁泽惊道:「确有此事!难道那夜在花园所见到的一对眼珠子,一闪而逝,不是什么黑猫,却是……」

    牟谦道:「正是老夫。那天深夜两位跃上屋檐时正巧被我瞧见,便跟在后面,本想既然撞见这种事,不抓人也奇怪,但听到两位对话,冒险潜入王爷府,竟然只是为了偷盗药材为邻居老妇治病……」白仁波道:「今年茯苓缺货,那福王爱吃茯苓糕,竟命人将城里的茯苓搜购至半两不剩,可知他口中的零嘴,却是许多人救命的药材!」白仁泽道:「在药房装药时,只要关上房门,咱兄弟俩应该逃不掉,你怎么不动手?」

    牟谦道:「但这么一来,恐怕有许多人就没药治病。」白仁泓道:「您饶了舍弟一次,无论如何,白家算是欠您一份情;但大是大非之下,咱们别无选择。」牟谦道:「三位到这里,虽说挟持我母亲,但一直待之以礼,未让她老人家受到过多的惊吓;且言而有信,见我自刺大腿,立即放人,其实已算还了这份情。至于什么才是大是大非,此时得跟你们说个清楚,以免后悔莫及!」

    白仁泓道:「没什么好谈的!若不是万历这个懒惰贪婪的狗皇帝倒行逆施,这世间哪有如此多的贫病孤苦?若无人纵容你们这些厂卫横行霸道,哪来这么多的冤屈枉死?」牟谦道:「三位平日忙于行侠,想必无暇翻读史书。」白仁泽道:「牟大人不必替咱们遮掩,我们三兄弟认不得几个大字,还谈什么读史习文!」牟谦道:「如我猜得没错,一定有人不断提醒三位,这世间多惨事,处处不公义……」

    白仁波道:「不是吗?你敢说这几十年来,东厂抓的人个个罪有应得!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中从未有冤死之囚?而那些矿监盐监横征暴敛,贪官污吏迫害良民,全都是假的?」牟谦没有否认,却问道:「你们可认识裴友琴?此人熟读史书,深知朝代兴亡与人间疾苦息息相关,曾在私下闲聊中告诉牟某说:『万历皇上虽谈不上好皇帝,但比起历朝那些数不清的昏君暴君,似乎还略胜一筹。』」说着从胸口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拉开之后露出一枝羊毛笔。白仁泓双眼睁大,道:「怎么连你也有这枝『友琴笔』?难不成厂卫也要靠它保命?」说着也从怀里取出相同的东西。
  
  牟谦道:「裴友琴生前除了读史习剑外,书法也是一绝,还喜欢用自己亲手做的毛笔挥毫,你瞧这毛笔与木盒做工如此细致,少说也要两、三天的工夫,因此并不随便送人。据我所知,送出去的还不到三十枝;对于品德有疑虑之人,哪怕再亲再熟,都拿不到。」

    白仁泓道:「敝人曾在十几年前教训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少年,未料那人的父亲竟是权倾一时的东厂掌刑千户周奎安,被他带人一路追杀,当年我轻功初成,剑法却稀松平常,东奔西窜逃到了胭脂胡同,走投无路之际想起百剑门的裴家在此,便翻墙跳入裴家院子,当时裴友琴全家正在房里用餐,问明原委后竟不畏权势,说什么也不让盛怒的周奎安把我带走。
  
  「那周奎安虽然霸道,却也不敢擅动百剑门金剑主人,只能悻然离去。却派人日夜留守,只待我一出裴家,格杀勿论。为了让我出去后能自行抵御东厂那帮人的追击,裴友琴还助我改进家传剑法,留在裴家苦练十天,离去时已能将数名百户杀得四散逃逸。回想当年护持之恩、传剑之义,还有临行前赠笔之情,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叫我如何视而不见!」说到后来语音哽咽,竟冷不防将咬了几口的炸饼扔向古剑。
  
  未料古剑不闪不避,正中额头!纪草拍桌怒骂道:「你这什么意思?好端端却突然翻脸!」古剑也落泪道:「你说得没错!当时若没有古剑这个人,裴门主也不必自尽。」白仁泓怒道:「你说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岂有自尽之理?」

    古剑道:「当时我与裴门主父子一同困在地宫,出口被人关死,得在十来天内挖出一条地道,剩余的粮食与水只够三人使用;然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狐知秋、三大统领及净帮十三鹰,若想活命,得先将另外十七人尽数杀死。起初我们三人略占上风,他们却将烛火逐一打熄,裴门主认为一旦全黑,丧失听力的古某必定难以幸存;竟将剑锋转向,自刺而亡!」

    纪草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样你就能活命?」牟谦道:「三个人十来天日夜不停挖掘地道,就算挖通了,也不免陷入极端的饥渴疲累,紧接着可能还要对付无数守陵官兵,而当初陷害他们的绝顶高手,亦有可能等着劫杀;因此,只有最强的人留下来才能活命,裴友琴知道这个道理,狐指挥使自然也明白,只要裴友琴一死,狐指挥使必会将刀口转向,攻杀其他弱者。」牟雪卿道:「可是狐指挥使终究还是没能出来!」

    古剑道:「他一时大意,在黑暗中遭人暗算。」白仁泽道:「你编得十分动人,但怎知真假?」古剑道:「当初地宫的入口或地道所挖通的茅房,事后再怎么回填,新旧土壤外观不同,松实相异,很难不留痕迹。古某可以告诉你们位置,三位既是神偷,混进天寿山亲自查证也不算什么难事。」牟谦道:「这些年来,你们为赤帮立下不少大功,应该都已入二十八星曜了吧!」

    三兄弟互视一眼,其实三人之中,只有白仁泓正式入帮,其余二人只能算外围,白仁波道:「其实在下年轻识浅,功夫还不到位,实在不敢……」说到一半,白仁泓示意他住口,说道:「赤帮之事,恕难奉告。」牟谦道:「你不能说,我却想让你知道,这些年来,锦衣卫明查暗访,究竟知道些什么?听完之后,三位仍有不满之处,尽管把水酒泼洒在我俩身上;至于炸饼,那是家母亲手做的,所剩不多,就别浪费了!」说着竟捡起掉在古剑桌前的炸饼,一口塞进嘴里!
  
  白仁泓忽觉自己方才过于冲动,思道:「万一方才古剑所言不虚,岂不错怪好人?」但转念又想:「不可能!这两个锦衣卫头子说的话,怎能相信?」就这样半信半疑,只能一脸尴尬看着对方,什么也没说。牟谦吞入炸饼,又喝了半杯酒,瞧着三人笑道:「说来惭愧,我们从未把赤帮所有的人摸得一清二楚,只知赤帮二十八星曜从未补实,确定的有十六人,疑似六人。今日只说确定者,依排名分别是……」说到这里暂停,转头对着纪草道:「不知纪姑娘对赤帮了解多少?」

    纪草道:「很小就曾听过赤帮的大名,尽管行事隐秘,相关传言却从未消停。如解救因直谏惹恼皇上,被下旨发配边疆的忠臣;暗杀横征暴敛,欺压良民的税官等等。这些人在朝廷眼里或许是目无法纪胡作非为的乱民;但在百姓心中,却认为他们才是行侠仗义的英雄!」牟谦道:「如果每位赤帮的成员,都是光明磊落的大侠,诸多义举均动机纯正,锦衣卫也无须如此担忧与提防。瞧不出你一个年轻姑娘,行走江湖不过短短数月,竟也知道不少事。可知赤帮的首领紫微星,究竟是谁?」

    纪草道:「二十八星曜,个个不简单,要当这些人的头子,武艺超群与声望崇隆是两大要件,六大门派的掌门人虽然符合,但这些人多半对求道修佛有较高的兴趣,出来带头的机会不大;四大剑门中,乐游苑我敢说绝对不是;洗剑园人丁兴旺,交游广阔,但江湖声望与武功,毕竟还差了些;胭脂胡同本来或有机会,但父子同时惨死,若真为赤帮头子,如今群龙无首,应该解散才对;算来算去,最有可能是紫微星的人,应该是朱未央,他死了,还有朱尔雅。」

    牟谦笑道:「不愧是乐游苑的千金。锦衣卫调查多年,虽无确切证据,但种种迹象显示,几可确认这紫微星便是朱未央、天机星便是朱尔雅,排行第三的太阳星,一直想留给裴友琴而未能补实,第四武曲星与第五天同星,分别是洗剑园的崔璨及忘忧坊主皇甫和贵,这两人谁排在前面,目前并无法确定,第七天府星乃武当名宿严静山,第九贪狼星乃青城门主商广寒,第十二天梁星为乐游苑的纪青岚……」

    纪草惊道:「您说的是我二叔!当年他与父亲争夺剑钵失败,消沉了好一阵子,后来竟对我爹下毒未遂,被爷爷逐出家门,至今下落不明,原来投靠了赤帮。」牟谦道:「你再听下去就知道,里面有许多人原是各大门派的二、三把手,虽出身名门正派,武功不弱,人品却颇有疑虑;加入赤帮,图的便是日后起事有成,帮主顺利称帝后论功行赏,一句话便可让他们升任门主。」牟雪卿道:「那商广寒已是一派之主,为何还要入帮?」

    牟谦道:「商广寒最大的心愿,便是盼青城派有朝一日可与少林、武当等同列七大门派,未来若能取得皇帝的一道圣旨加封,江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杂音。」牟谦续道:「接下来还有排行十三,七杀星的丐帮卫飞鹰,第十六天马星乃峨嵋派焦正闻,第十七左辅星乃昆仑六剑之一的连锦城,第十八右弼星乃幻剑门李轻舟,第二十文曲星乃霸王刀吕顺,白兄应是排行第二十一的天魁星,第二十五擎羊星为水月山庄的黄云鹄,第二十七天空星乃死去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王遂野,第二十八地劫星则是江湖六恶人之一的赖未各。」

    白仁泓道:「哼!赖未各功夫不算顶尖,名声又差,怎可能让他名列二十八星曜?」牟谦转头对着纪草道:「纪姑娘,你可以把今天中午在善园听到的再说一遍吗?」古剑道:「还是由我来说吧!那些人讲话粗鄙不堪,由纪妹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口中说出,总不免……」牟谦道:「这事还是纪草姑娘记得清楚,由你转述,难免遗漏;再说你的话,三位贵客恐怕不爱听。」

    牟雪卿笑道:「古剑好像还不了解你这个妹子直爽的性子,她一个世家千金,敢孤身闯荡江湖,向来就是有话直说,绝不扭捏!」纪草笑道:「多谢姐姐谬赞!这件事刺激有趣,就算会脸红也要说。」接着便像连珠炮似的,把追踪厨师的经过及在善园所见所闻,说得生动有趣又仔细。
  
  古剑心想:「善园之事,由她来说,确实比我可信得多。」牟谦道:「那声音沙哑的,应该是『暗箭』叶鼎山;声音柔媚的,应该是『媚郎』章水良;怪腔怪调的家伙,是来自西域的『拦路虎』淳于丹;至于那位赖胖,则是江湖淫魔『不二夜』赖未各;另两位我没见过本人,应该是『夜枭』王整及『夺魂枪』孟交。合称『江湖六恶』。」

    白仁泓道:「原本江湖传言这六恶人早在『试剑大会』前几年就被莫愁庄给抓了起来,作为朱尔雅『热剑』的对手;但在『百剑宴』中有人问及此事,朱未央却说这次的恶人全都学乖,竟提早几年消失无踪,故并无『除恶热剑』一事。」牟谦道:「有人问说这六人会不会在试剑之后再度复出,作恶于江湖,那朱未央说:『若这些人能有所收敛,莫愁庄就当他们已痛改前非,不再追究;但若故态复萌,百剑门仗剑行侠,如果碰到了,自无轻饶之理。』」

    白仁泽道:「果然『试剑大会』后,这六个恶人又再度出现,但近年来倒没听说有人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坏事,或有零星个案传出,既然无明显实证,只能不了了之。」白仁波道:「其他五人都收敛许多,唯有那色魔赖未各死性不改,依然夜夜春宵。」白仁泽伸手示意他别说下去,同桌有两位姑娘,其中一个还是黄花闺女呢!
  
  纪草笑问道:「为何夜夜春宵之人要叫『不二夜』?」众人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牟谦笑道:「纪姑娘,你能否和雪卿一同去陪奶奶说话!」纪草一口饮尽桌前酒,笑道:「您别担心,我曾女扮男装逛遍西安城各大妓院,什么鬼话没听过!」牟雪卿本欲离坐,听她这么说又坐了回来,道:「那这样女儿也不能输人,听就听吧,谁先害臊谁罚酒!」说罢也干了一杯,其实两位姑娘喝了几杯烈酒,双颊早已红透,有无害臊已不易分辨。牟谦与傅天云相视而笑,露出一脸的无可奈何。牟谦使个眼色,要他向自己媳妇解释清楚。
  
  傅天云无奈,原本酒量惊人的他,这回却未饮先红,支吾道:「那赖未各是天下第一淫魔,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有……女人作陪,美丑不拘,却……绝不重复,有时钱不够,便找倒楣落单的良家妇女,所以才有『淫魔不二夜』这个称号。试剑后复出,也不知怎么,总有花不完的银子,辗转流连全国各大小妓户,阅人无数,倒未听过再犯什么奸淫恶行。」

    牟谦道:「此人武功不算顶尖,却天生一副狗灵鼻,姑娘有没有生病,用了什么香水,这位仁兄大老远就闻得到。」纪草伸舌道:「好厉害!难怪闻得到我身上的『魂萦梦系』。」牟谦道:「纪姑娘听到的对话若是没错,显然那六恶人确曾被莫愁庄给抓住,也没能过得了朱尔雅那一关;但因赖未各的狗灵鼻对赤帮大有助益,才会有人求情,放他们一条生路,更让他名列二十八星曜,给他花不完的银子。」

    牟雪卿道:「狗灵鼻有什么用?」牟谦道:「圣上用的『龙涎香』极其珍贵,就像龙袍一般独一无二,整个紫禁城无第二人使用。我在他身边数年,只觉其香气淡雅渺远,持久不散。多年前烧毁的三大殿如今堆满巨木,订在七月十六开工重建,那时紫禁城外廷将有数百名木匠杂役,善园那帮人学习木作,就是要混充木匠,只要一声令下便能杀入内廷,打开干清门,放赤帮高手入内,谁挡得住?」

    牟谦又道:「要造反成势,首先得占领紫禁城,控制外朝的六部内阁,再来更要活捉皇上,擒贼擒王。而内廷少说数百间房,要很快找到皇上,势必耗费一番工夫,何况紫禁城里至少有十来个隐秘处所,藏身其中,即使大队人马仔细搜索,也非一时半刻能获;若拖延过久,守城军赶来支援,万箭齐发,再多高手也得仓皇退走。」

    古剑道:「借助赖未各的狗灵鼻,才能尽速找到皇上,再成功占领紫禁城,便大势底定,难以挽回。」牟谦点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先弄清楚那二公子的父亲是谁?这个人有办法让朱未央改变主意,想必在赤帮地位不低。」说毕问侠盗三兄弟:「三位可以告诉我吗?」白仁泓想也不想便答道:「我们并不清楚!」牟谦早料到他们不会说,仍笑道:「其实不难猜,不是洗剑园,就是忘忧坊。」

  纪草惊道:「洗剑园不是在武昌吗?怎么会在京城捣乱?」牟谦反问道:「你们两位在善园,可有见到那二公子的长相?」二人同时摇头,古剑道:「他一直背对我们,就算转身过来,也因距离遥远难以看清楚。只知此人身材中等,略微偏瘦。」牟谦道:「洗剑园乃两湖一带最大的丝绸商,在京城、扬州等大城都有布行,京城的隆升布行便由崔璨的次子崔柏掌管,这人剑法虽不如他堂哥崔榕,做生意倒十分老练,若没记错的话,那崔柏与忘忧坊的二少爷皇甫炫,都是中等身材。」

    纪草又问:「他们生意做得那么大,还会想造反吗?」牟谦道:「崔家先祖乃建文帝旧臣,当年成祖皇帝的燕军大败南军,在南京城沦陷前夕举家逃往武昌,隐姓埋名,约莫过了百年之后家族才开始兴旺,逐渐富甲一方;而同一时间,莫愁庄也在南京城崛起,两家一直过从甚密,朱未央每到京城,不是到胭脂胡同拜访,便是到崔家在京城的宅邸暂住。」纪草道:「忘忧坊呢?」

    牟谦道:「忘忧坊是老字号,二十几年前与『顺天赌坊』、『吉祥赌坊』并称京师三大赌坊,除了各自养了一群高手外,背后也各有高官、太监等势力罩着,多年来虽有暗斗,但因各有所忌,彼此之间相安无事。顺天赌坊的高辉老了,将赌坊交给曾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长子高崇,此人年轻气盛,凭借过去官场的人脉及一手誉满京城的岳王神枪,想独霸京城,头号目标便是京城首富——忘忧坊主马天明,背后唆使锦衣卫不断找麻烦!
  
  「皇甫和贵也在那个时候娶了坊主马天明唯一的女儿马倩,他从不显露功夫,为人谦冲平和,对岳父岳母及四位妻舅执礼甚恭,办事干净俐落又不居功,颇获好评。那时两家赌坊争斗多时,彼此各有损伤,开始有京城的权贵介入调停,要和要战,莫衷一是,皇甫和贵知道自己只是半子,从不乱出主意;但奇怪的是,每当双方有意愿谈和时,总会有人突然横死!
  
  「就这样争斗了两、三年,马家四个儿子相继死去,最后连马天明也突然暴毙,马夫人受不了重重打击,抑郁而终,终于轮到皇甫和贵当坊主。此人接任不久,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顺天赌坊突然大门深锁,高老板一家十六口不知去向,再无消息!至于吉祥赌坊的阎老板,不但从此不敢吱声,日后听到『忘忧坊』三个字,还会不自觉的手脚发抖!自此忘忧坊生意兴隆,没几年便在各大城市广设分号,大发利市;可惜的是夫人马倩却在生下第五个小孩时难产而死!」

    牟雪卿道:「一般人难产多发生在首胎,很少听说生到第五胎还难产的,何况忘忧坊钱多得是,请最好的大夫、产婆,用最好的补品,怎么还会出事?」牟谦道:「所以开始有些传言出现,有人说她虽然嫁了一个本领高强的夫君,但娘家的人无一幸存,难免郁郁寡欢,久郁得病,病中生子,那就是鬼门关一游,生死由命;也有人说她在怀胎八月时发了疯病,经常大吼大叫,一会儿闹自尽,一会儿闹出家,被绑了起来,口塞棉布,最后小孩早产,崩血而亡。」

    牟雪卿惊道:「好可怕!如果传言是真,是不是应该调查皇甫和贵?」纪草道:「真相如何,问问当年照顾他的奴仆或接生婆不就知道了!」牟谦道:「几个随身丫鬟,因护主不力,当天便被乱棍打死,隔几天接生婆也不知去向。出殡当日皇甫和贵哭状极惨,立誓不再娶。」古剑道:「皇甫和贵作风神秘,传言说其剑法深不可测,但究竟师承何处,却众说纷纭。」

    牟谦道:「听说见过他剑法的人,全都死了,也不知这事究竟怎么传出来的。奇怪的是,他有五个儿子,从小就在忘忧坊养大,竟分别学会了少林、武当、峨嵋、华山及昆仑派的镇派剑法,且个个造诣不凡。」牟雪卿道:「有钱真好,想学什么都办得到,这么看来,似乎忘忧坊要比洗剑园还可怕些。」

    牟谦道:「忘忧坊富可敌国,近年更养了许多食客,有文有武,光这些人就极难对付,若再结合朱尔雅的二十八星曜,无疑非常可怕!而咱们锦衣卫人数虽多,其实可用之兵极少。七月十六外廷三大殿重建动工后,成千上百的工人自由进出外殿,只靠一个干清门,守得住吗?」纪草道:「既然如此,何不先下手为强,调集全京师的锦衣卫将忘忧坊团团围住,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全部射成刺猬?」

    牟谦笑道:「你以为我这个指挥使真可为所欲为?现在连他们是否真有谋反之意都还不能确定,岂能单凭臆测大开杀戒!」牟雪卿道:「听说皇甫和贵乐善好施,朝野交相赞誉。」牟谦道:「这正是可怕之处。皇上缺钱爱钱,忘忧坊每年缴的税从不让他失望。除此之外,其长子皇甫浩几年前娶了寿宁公主后,皇甫家与皇上及郑贵妃成了亲家,每逢太后、皇上或是郑贵妃寿诞,必可收到忘忧坊送去的奇珍异宝;逢年过节,宫里的大太监,朝廷要员也都各有礼数;去年黄河决堤,朝廷拨款二十万两赈灾,忘忧坊另捐十万两。」

    古剑道:「听说重建所需的百余根金丝楠木,忘忧坊认捐了大半。」牟谦道:「现在看来,这传言恐怕是真的。光是把这些金丝楠木从川西运来,就不知要耗费多少银两?如今国库空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凑齐足够的建材?忘忧坊慷慨解囊,既可博得皇上的信任,又可加速时程,不久之后的动土大典,皇甫和贵乃少数受邀嘉宾,备极荣宠。」

    纪草道:「大哥前两天才在群臣面前大出风头,皇帝颁旨嘉勉,说什么『妖书』一案,行宽大之义,阻朋党争斗,殊行可嘉……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不见得输多少!」牟谦连连摇头,对着古剑道:「我曾跟你提过,千万别掺和政治,尤其是党争,离得愈远愈好,你怎么忘了?『妖书』一案,看似好事,但往往誉之所至谤亦随之,以为风光其实不知又得罪了多少人,估计现在参你的奏折已有好几份摆在秉笔太监那儿。」

    古剑道:「您的善意提醒,下官没忘,只是朋党之间经常斗得乌烟瘴气,实非百姓之福,便想借此一案,让他们醒醒,化解一点彼此的憎恶。」牟谦道:「累积多年的仇怨,岂能说停就停?我想皇上也明白这个道理,之所以同意你这么做,不过是想出一口多年来与群臣争斗所积累的一肚子恶气罢了!……唉!说来也不能怪你,政治这种东西,有时候就会碰到无论怎么做都不对的情境,向来不是咱们粗鄙武人玩得起的。」

    纪草道:「您别训他啦!我听绿柳姐姐提过,大哥可是救过皇帝性命的大英雄,岂是区区几张奏折所能动摇!」牟谦依旧摇头叹道:「其实江湖上有关古剑的传言,皇上并非一无所知,难免会有疑虑,那天若不是太想一亲芳泽,又经我再三保证,是不可能用你当贴身护卫。而你虽救了皇上一命,却为了保护绿柳姑娘而开罪于他,得失难料!」古剑点头道:「没错!如果信得过下官,怎会在不思蜀遇刺的次日,还派人跟踪。」

    牟谦道:「由此案亦可得知,宫内必有他们的人,泄露皇上的行踪。」古剑道:「而且此人必然位居要津……」牟谦却猛摇头道:「不对!皇上每次出宫都是临时起意,这次知情的,只有你、我和张成,再加上死去的何致升,不该有第六个人。」纪草道:「那还不简单,快回去告诉皇帝,这个太监大有问题!」

    牟谦摇头道:「张成这个人心计颇深,但对皇上一直忠心耿耿;除非……他也去了那个暗场……古剑,范仲恩一事,方才仓促中你只大略说了一半,现在得麻烦你再讲一遍,尽可能详细。」其实牟谦官场见识多,很多事只要说一半便能大致掌握,叫古剑再说,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侠盗三兄弟更清楚赤帮暗地里的勾当。古剑明白他的意思,一五一十,尽可能说得仔细。说完,侠盗三兄弟眼眶泛红,两位女子更不禁落泪,纪草问道:「范仲恩后来呢?当真被斩首了吗?」古剑点头。
  
  纪草骂道:「好狠的心!你不是皇帝的亲信吗?不能替他求个情?」古剑双手握拳,道:「他犯法是事实,又一心求死。我只能答应:有朝一日,会把那个暗场给废了!」牟谦道:「此暗场引诱百官失节,是万恶之源,非废不可!」白仁泓笑道:「就算真有这个暗场,但你们能肯定与赤帮有关吗?再说张成若是皇上贴身太监,理应日夜留在宫中,要如何去赌?」

    牟谦道:「他每月初一都会向皇上告假一晚,回到宫外私宅祭拜父母灵位。奇怪的是,每次初二回宫时,总是眼睛略显浮肿,精神不济,皇上赞他孝顺,每次回家都哭了一夜;可是世上真有如此之人?十岁就被送入宫中,如今数十年不见,仍会为了死去多年的父母,每月思亲狂哭?」牟雪卿道:「那暗场看来也不是刚有的,锦衣卫难道都不知吗?」

    牟谦道:「我略知一二,封场子不难,但要把背后的主事者抓出来并不容易,随意打草惊蛇,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把自己变成箭靶。」傅天云道:「那暗场每夜进出少说也有几千两银子,不用逐日结帐回报吗?」牟谦道:「安福胡同的暗场离忘忧坊和隆升布行都不过数百步之遥,管事的人叫劳兴庆,看起来有点功夫,江湖上却没什么名气。我曾派人分驻两处日夜监看,却始终没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估计有暗道。」

    纪草道:「你怀疑有人用暗场控制部分官员,图谋不轨!须先确认其背后的操控者,究竟是忘忧坊还是洗剑园?」牟谦道:「我希望是洗剑园,但忘忧坊的机会似乎大一些。」牟雪卿道:「如果真是皇甫和贵,您在证据不足之下擅自行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只怕不保。」牟谦道:「那倒还好!就怕全家人都不放过,我可以带着娘远走高飞,但你呢?荷柳庄怎么办?」

    古剑道:「对付这些人,必须一网打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纪草道:「可是现在离七月十六还不到一个月,必须先发制人。如果大哥没办法让皇上派兵围剿,就只能指望您了,可是您的腿……」牟谦道:「我的腿跑废了也没关系,只怕皇上现下对我也不怎么信任!」牟雪卿道:「若不信任,怎会让您掌管数万名锦衣卫?」

    牟谦道:「牟某曾告诉皇上,赤帮只是一群自以为正义的乡野武夫,对朝廷并无威胁。未料此番行刺却明显与赤帮有关;就算不计较这欺君之罪,对牟某的观感,恐怕也大打折扣!」傅天云道:「据说不思蜀一案,出手行刺的六人武功不高,怎会与赤帮扯上关系?」古剑道出当晚半夜出城缉凶的经过,及事后皇上追问的结果。

    牟谦道:「使『出云剑法』的蒙面人,应为峨嵋派的焦正闻;使『八荒剑法』的蒙面人,应为昆仑派的连锦城;出刀快狠之人,乃霸王刀吕顺;后面支援的两个使棍好手,可能是乔义曦与乔义曜,这对兄弟在江湖上的评价毁誉参半;论个人武功,还不如前面三人,但两人的少林棍法配合巧妙,联手出击,无往不利,没想到也入了赤帮!皇上生性多疑,若因此怀疑牟某与赤帮有所勾结,也不算意外!」

    古剑道:「行刺时您偏巧又不在场!皇上会怎么想?」牟谦道:「如果趁我不在这几天又罗织了什么旧案,势必更难挽回!」纪草道:「那怎么办?」牟谦道:「如今连何致升也死了,皇上难免不安,御前侍卫首领一职将在近日之内补上一位真正的高手,不是古剑,便是东厂掌刑千户田尔耕。此人觊觎已久,被我挡了之后一直怀恨在心,逮着机会便见缝插针;如果这次真由他补实,表示皇上对我俩已不再信任!而皇甫和贵多年经营,无论在皇上心中还是文武百官眼里,都有极大的分量,无凭无据,光凭两个不可靠的锦衣卫一句话,如何让皇上同意兵戎相向?」

    古剑道:「事到如今,真没办法阻止他们吗?」牟谦道:「你不宜在此久留,回到京城后,先从那个诱骗百官聚赌的暗场查起;若确与忘忧坊有关,那皇甫和贵便是居心叵测,恐有造反之意图。」纪草道:「那就立即面圣,请皇上派兵拆了忘忧坊。」牟谦道:「那得要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暗场背后的主子确实是皇甫和贵。还得要叫那些聚赌的京官们自个认罪,说忘忧坊不但诱人赌博,还逼迫他们做一些出卖朝廷之事,你想容易吗?」

    纪草摇头,又问道:「如果莫愁庄、忘忧坊和洗剑园都加起来准备造反,又无足够的证据能说服皇上派兵,咱们还有赢面吗?」牟谦摇头道:「没有。」纪草又问了一次:「那怎么办?」牟谦道:「回家。」纪草道:「此话当真?」牟谦道:「古剑,你是被我骗来的,这些日子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已对得起这五品千户两百多石的俸禄!如今孤臣无力难回天,何必跟着陪葬?至于纪草姑娘,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干系,不如早点回西安嫁人。」

    纪草摇头道:「我踏入江湖不过短短数月,这仗剑行侠之事,还没做过瘾呢?那你呢?」牟谦苦笑道:「我的腿上了药,还得再等七、八天才能使劲,但无论如何,牟某既然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就不能对不起这个职位,绝不能置身事外。雪卿,你把奶奶带回荷柳庄,日后的生活起居,恐怕得拜托你们夫妻俩代为照顾。」牟雪卿道:「爹!您……」她深知父亲为官忠义正直,再劝无用,只流下两行清泪,哽咽说不下去!
  
  牟谦笑道:「别难过!再哭就不像我牟谦的女儿!」说完拿起酒杯道:「古剑你得尽快回去,以免有人起疑。虽然没什么菜,大伙也算吃过一顿,喝完这杯,就此别过,该干嘛就干嘛!」说毕一饮而尽。古剑把酒杯停在嘴边,说道:「头儿,咱们锦衣卫算不算武官?」牟谦道:「刀剑不离手,当然是啊!」古剑道:「如今朝廷有难,岂有临阵脱逃的武官?再想回家,也得打完最后一仗再说!」

    牟谦动容道:「即使胜算渺茫,你也无怨无悔?」古剑笑道:「太好了!依您的意思,咱们还不算完全没有机会!」牟谦道:「面对如此阴狠狡诈的对手,你我人单势孤,唯有变得比他们更无赖更狠绝,方有力挽狂澜的机会!办得到吗?」古剑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傅天云夫妻也跟着干了,纪草也跟着吞下苦酒,一双眼却斜睨着古剑,思道:「我这结义妹子可不是当假的,不论你怎么说,岂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而侠盗三兄弟互视了一眼,白仁泓道:「您真肯放走咱们兄弟三人?」古剑道:「且慢!要走以前,得先请三位立下重誓,保证方才我们所说的话,出门之后,绝不透露半句!」牟谦道:「无此必要,三位走吧!」白仁泓道:「爽快!」说罢三兄弟一齐干杯,告辞离去。
  
  人走后纪草问道:「您就这么放走他们,不觉得有些冒险?」牟谦笑道:「人生就是这样,总有非赌不可的时刻。」古剑道:「牟指挥使赌人,很少输。」两人提着灯笼离去,走到停马处纪草问道:「如果真如牟大人所言,敌人太强,又得不到皇上的信任,你会怎么做?」

    古剑想了一会才答道:「到时候再说吧!但无论如何,绿柳和秦芳,恐怕都要请你保护,平安带到隐秘处所。」纪草点头道:「我会的。」说着解索上马,趁着月色催马奔驰,古剑在后面喊道:「慢一点,马儿晚上不能跑太快啊!」纪草不理,任由两行清泪在风中夺眶而出,骂道:「你骗我!只想把我支开,一个人去做傻事!」骂得再大声,古剑也听不见半个字。



第二十九章 暗场

  二人来到通往善园的岔路,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烟焦味,转往该处行去,愈走味道愈浓,此时月光已被路旁巨树遮蔽,索性把马儿拴在路旁,提灯直奔,来到善园,果然墙倾屋塌,已被大火烧成一片废墟,二人逐室搜寻,并未见到任何尸首,稍稍松了一口气!古剑一屁股坐在中庭的石椅上,颓然道:「本想明天一早便带着大队人马前来救人,没料到这帮人竟如此警觉!」纪草道:「当时你我逃得飞快,应该没被发现!」

    古剑道:「是我的疏忽,急着想救牟指挥使,没想到凡做了不可见人之事者,必加倍机警!那狗灵鼻既然闻到,便不会轻易略过,也许屋顶上、树上还留着你的香气,也许马蹄印或足迹被人发现,总之那帮人只要觉得此处不再隐密,必然毫不迟疑一走了之,为了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不惜放火烧屋,如此狠绝,我想人命……也未必珍惜。」

    纪草道:「我想那赖未各还没玩够,应该舍不得杀人,你瞧这现场没有半具焦尸,不过是所有的人都换了地方。」古剑道:「如果一切平安,不会有人千方百计用金线结求救!现在只能希望他们晚点动手,让我们有时间找到人。」说着捡起地上一个陶盆道:「等我装点水给马儿喝,咱们就走!」纪草笑道:「我瞧您累啦!这里就只有后庭那一个枯井,哪里还有水好取?」

    古剑突然愣住,道:「你仔细听,附近可有溪流?」纪草摇头道:「咱们正午才绕过一圈,百步之内无河无泉。」古剑一声:「糟了!」陶盆哐啷碎成一地,奔至后庭水井,踢开盖板,灯笼放低细瞧,道:「这不是枯井!」说罢冲到柴房,捡起一把烧到只剩一块铁片的铲子,再跳到井里,一把一把的将湿土挖抛至地面,约莫挖了三、四尺深,见到第一个女子的尸首!
  
  此处距井口约莫一丈深,必须找绳子将遗体吊上去,但就算有也被烧得一条不剩,纪草寻了半天没能回来,正不知该如何处理时,一根带钩的麻绳缓缓垂下,古剑抬头一看,竟是侠盗三兄弟!在井中避无可避,一人一颗大石,若要杀人,古剑再强也无计可施;白仁泓道:「用这个在腰身上绕一圈钩住。」古剑照着做,将井中尸首一一吊起,竟有十七人之多!除了十五位姑娘外,传递金线结的厨子与哑奴也一并处置。
  
  古剑爬上水井,全身早已湿透,仍逐一检视伤口,愈看愈是眉头深锁,说道:「这么狠毒的人,如果真当上了皇帝,不知百姓会过着什么日子?」纪草道:「太可恶了!你明日一早就去告诉皇上,这些人泯灭人性,铁证如山,非抓不可!」古剑道:「铁证在哪?你有瞧见是谁杀的吗?看这些伤口,所用的利刃,比一般的剑厚,比普通的刀薄,就像是被这把所伤。」说着拔出长剑,手上这把「镶玉剑」不求锋利,只愿不欺,确实比一般的剑再厚实些。

    古剑又道:「再看这些伤处及角度,每一剑都看似以『无常剑法』常见的招式所伤,你说,皇上会相信我吗?」纪草急道:「怎么办?难不成要把这些人再扔回井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古剑道:「岂能如此?明天一早便请顺天府派人详查,尽可能实话实说,至于信或不信,非你我所能左右。」说完转身向白仁泓等人拱手行礼道:「三位方才并未趁人之危,还帮了大忙,古某铭感五内;不过今夜之事,为避免横生枝节造成困扰,就当作你们都没出现过。」白仁泓道:「未趁机动手,只因我们也分不清楚阁下究竟是善是恶?若你是好人,我们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若你是一个伪善的恶人,自然有仇必报,早晚会把这些帐给算个清楚。」说毕三人转身离去。
  
  三人走出善园,白仁泽低声道:「大哥!我觉得您对锦衣卫疑虑太深,不管看到什么,都无法相信!」白仁波道:「是啊!咱们一路跟来,所见所闻,实不像作戏。」白仁泽道:「如果那古剑真发现咱们跟在后面,决计不敢跳入深井……」

    「我知道!」白仁泓停步道:「一想到忘忧坊那帮人的本领及手段,不免令人不寒而栗!一旦发现咱们背叛……唉!我年纪不小了,死不足惜;但你俩还年轻,本该娶妻生子,过过太平日子……」两人当晚回到京城,古剑次日一早便找邵通,说明发现尸首一事,请他即刻派人查案并通知死者家属安葬事宜,至于牟谦与侠盗三兄弟等其余枝节,古剑仅以事涉机密,只能面圣报告。
  
  古剑交代完立即赶往紫禁城面圣,这回却被挡在干清门外,回话的是张成身旁的小太监李祥吉,直截了当告诉他:「皇上龙体欠安,今日无意见你。」古剑道:「微臣有极为重要之事,必须直接禀报皇上,还望公公再行通报。」李祥吉道:「有关锦衣卫指挥使任命之事,皇上已于昨夜下旨,君无戏言,无可挽回。」古剑一脸疑惑,道:「你说什么?」

    李祥吉道:「宦海浮沉难免,千户大人不必太过失落。您本领高强,无论谁做指挥使,都得重用。」古剑道:「您是说皇上已下旨罢了牟指挥使的官?」李祥吉道:「牟谦欺上瞒下,皇上早有不满;又说母亲病重,需返乡探视,三日之内必可返回,如今过了七日仍未见人影,也没回报,这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何等重要,岂能长期群龙无首?」

    古剑道:「牟指挥使未能即时回报,确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公公代为传话,请圣上开恩,准我面圣说个清楚。」李祥吉道:「一般的五品小官,十年也未必能见一次龙颜,皇上几次破格召见,对你已算荣宠至极,可别恃宠而骄,动不动就想面圣。回去吧!若真有要事,可向新任指挥使报告,再由他面告皇上。」古剑问道:「新任指挥使是谁?」李祥吉道:「原东厂掌刑千户田尔耕大人,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资历与本事接此要职?」

    古剑不再多说,转身朝南缓步离去,思绪纷乱:「只过了一天,整个局势竟变得如此糟糕,就连牟指挥使也没想到,皇上竟会如此无情,说拔官就拔官,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那为何还要留下我?是因为我还有用处,还是对田尔耕也不完全放心?此人心胸狭隘,自私多疑,一旦升任锦衣卫头子,必然对我百般防范,处处掣肘,那我这个千户还能干什么大事?
  
  「如今善园已毁,证据薄弱,我若说有人准备造反,却说不出该派兵围剿莫愁庄、忘忧坊还是洗剑园,他会相信吗?皇上会信吗?田尔耕绝非忠义清廉之人,又身居东厂要职,或许早被赤帮吸收,要不然便是两面讨好,见风转舵,告诉他真相,只怕更麻烦!
  
  「牟指挥使免职,对他而言或许不是坏事。但只剩我一人,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紫微星当上皇帝……」就这样胡思乱想的走入锦衣卫大厅,一抬头赫见田尔耕跷腿坐在指挥使大椅上,冷眼瞧着自己,其余千户毕恭毕敬分立两旁,葛天文与卢方雄挤眉弄眼,示意他小心点!古剑对着田尔耕施以一般下属之礼,拱手道:「锦衣千户古剑,参见指挥使田大人。」

    田尔耕道:「你有何不满?为何本座接任首日,竟整整晚了一个时辰才到!」古剑道:「属下先去顺天府找人商量,又走一趟紫禁城面圣。」田尔耕拍桌喝道:「你一个小小千户,凭什么面圣?你第一天当官吗?动不动就越级面圣,可有把我这个指挥使看在眼里?」古剑道:「属下不知派令,以为自己还是代理指挥使。」田尔耕道:「笑话!这道圣旨在昨日午时三刻分送东厂与锦衣卫,所有的人当天都知道了,就你不晓得?」

    古剑道:「属下因事出城,深夜方归。」田尔耕道:「你擅自出城?所为何事?」古剑道:「属下接到讯息,说有十来位胭脂胡同的姑娘,被送到城外某处,恐有危险,故设法营救。」田尔耕道:「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那些妓女的死活,与你何干?莫非你与这些人的关系亲密?」说完其余千户都笑了,古剑默然。
  
  田尔耕道:「后来呢?」古剑道:「属下未能即时寻获,最后只找到十七具尸首,已请顺天府邵捕头查明凶手。」田尔耕一声冷笑,道:「你昨天擅离岗位,假公济私,结果也没能救到半个人;今日晚到,仍态度散漫,既无能又无礼,根本不配做一个锦衣千户!从现在起,降为校尉,从头学起,你可服气?」

    这话说出,众人无不大惊!这锦衣卫千户以下,还有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总旗之后,才轮到校尉,可说是最底层的军士,只为几句话惹得长官不悦,便一口气连降五级,这新官立威,似乎有些过头!葛天文道:「启禀指挥使大人,古千户年轻识浅,难免不知轻重,您大人大量,能否再给他一个机会!」说完不断给古剑使眼色,动嘴不出声道:「快下跪认错!」古剑面露微笑,回一句:「遵命!」脱去千户飞鱼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几天之后的傍晚,无齿蝙蝠葛天文独自在西市的一个小馆子喝酒,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发出熟悉的嗓音道:「又被你家那位河东狮赶出来吗?」葛天文吓了一跳!惊道:「我的好兄弟,您不高兴就一走了之!几天不见,却又突然蹦了出来?你干嘛易容?莫非还不想回锦衣卫?这也难怪,从大千户变成小校尉,还真没脸见人,别说你了,连我都干不下去!」

    古剑道:「是啊!我一个人躲起来,食不下咽,再不好好发泄,只怕会疯!」葛天文道:「那好办!今天就陪您喝个过瘾,不醉不归!」说完要叫小二加送一壶酒,却听古剑道:「喝酒没用,我试过了!」葛天文道:「那咱们去不思蜀还是花月夜,不过您的新婚妻子曾是京城第一名妓,还会想去那种地方吗?」古剑摇头道:「我以前心烦气苦时,只有一件事可以解闷。」葛天文问道:「什么事?」

    古剑道:「去赌场赌两把……你那是什么表情?」「这是被你弄糊涂的脸!」葛天文道:「原本以为你是个奸邪卑劣之辈,相处久了,又觉得您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然也会……雅好此道!」古剑道:「据我所知,你以前也是赌场的常客。」葛天文道:「你是哪儿听来的?我葛天文虽不才,也还知道官员不得涉赌之禁令,身为锦衣卫,更不能以身试法,京城三家赌坊,俺可是一家也没踏进去过。」

    古剑道:「当真?可有包括安福胡同那个暗场?」葛天文脸色大变,惊道:「你……你怎知有那个地方?」古剑道:「身为锦衣卫代理指挥使,对于重要千户的人品习性,岂能浑然不知?」葛天文道:「是有那个地方,不瞒您说,葛某确曾去过几次,不过那是以前的事,自从您来了,葛某便没再去过?」古剑道:「我有这么可怕吗?」见葛天文欲言又止,古剑道:「老实说吧!反正我现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还能拿您怎么办?」

    葛天文道:「其实干咱们这一行,薪饷不高,油水却是不少,以前的狐头儿虽然严苛,但也颇能体恤下属,只要不坏事,收点黑钱,其实不太管。钱多了,自然会心痒,一年总会寻个几趟刺激;后来牟头儿上任,三令五申要咱们别再犯戒,虽然如此,但他一个人管太多大事,也顾不上咱们。直到您来了,抓了几个大尾的,大伙真怕了,这才收敛许多!而那个暗场专供做官的下注,一个晚上下来,输赢往往上千两,俺没了那么多闲钱,自然不敢再去。」

    古剑道:「听说第一次进那个暗场须有熟人带路,我现在也有一笔闲钱,能否请你帮个忙?」葛天文道:「既然有闲钱,为何不去换些珠宝金条,我带您去拜访田大人,好好赔个不是,依您的本领,若能……」古剑断话道:「别说这些啦!再见到田尔耕,我怕一个忍不住,真会杀人!」葛天文道:「你现在无官一身轻,何不直接到忘忧坊赌个痛快?」古剑道:「那儿人多口杂,你瞧我这蹩脚的易容术,不会被人识破吗?」

    葛天文道:「那也是,万一被人认出来您是古……校尉,传出去恐怕……」古剑道:「暗场人少,风险自然小;重要的是,万一真被那些聚赌的京官认了出来,他们也不敢说出去。」葛天文笑道:「除非戴腻了头上的乌纱帽,不然,谁敢提暗场的事?」古剑道:「是啊!今日之后,你我二人,也都绝口不提。」葛天文笑道:「那是当然。走吧!」两人来到安福胡同的一间老宅外,看门的冯士魁笑道:「千户大人,您可好久没来啦!」

    葛天文笑道:「这阵子手头紧,不敢来,今天带个朋友来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京城的刺激。」冯士魁对着古剑打量一番,笑道:「还真没瞧过?不知官拜何职?」葛天文道:「是俺的同僚,锦衣卫广州卫所千户曹孟年,难得来京述职,逗留数日,想来此增长见闻,图个新鲜。」冯士魁道:「可知道这儿的规矩?」葛天文道:「知道!都说了。」说着给了一个眼色,让古剑拿出锦衣卫腰牌。
  
  冯士魁仔细瞧了一下,道:「曹大人请。」说着开门让他进了院子。四合院里几个闲散人等或下棋或赌钱,正院却是一间当铺,左右厢房看似库房,葛天文带着古剑走入西厢房,里头尽是一间古董柜子,一名麻脸汉子拱手笑道:「恭喜发财!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古剑道:「锦衣卫千户曹孟年。」那麻子道:「您是南方人?」葛天文道:「张麻子!这位曹千户是广东人,怎么?俺葛天文带来的人,你也信不过吗?」

    张麻子笑道:「当然信得过,只是上面规定如此,不得不做。」葛天文道:「那还不快点带路?」张麻子道:「您晓得的,凡是第一次来,都得听俺唠叨一次,把规矩都弄清楚了,才能下去。」葛天文道:「真啰嗦!快说!」张麻子道:「首先,得请大人将随身兵器寄放在这,别吓坏楼下的人。」二人依言交出佩剑。当然古剑这次带来的剑,不是平常不离身的镶玉剑。
  
  张麻子又道:「这里是给你们这些京官解闷的地方,不是交谊之所,待会下去,无论是否相识,都不宜彼此攀谈叙旧,大家心照不宣即可。」古剑爽快同意,能少说一句,就少一点穿帮的可能,何乐而不为。张麻子续道:「咱们向来童叟无欺,也请两位大人凭本事赢钱。」古剑道:「自然。」

    葛天文笑道:「下面那些荷官,哪位不是行家,想搞什么下作手段,只有自取其辱!」张麻子道:「俺也知道两位不是这等卑劣之人,最后一点,得请曹爷当场立誓保证,有关此处的所见所闻,出了这个院子,绝口不提。」古剑依言举手道:「曹孟年向天立誓,有关此处的一切事务,出了这个院子,绝口不提,若有违誓言,一辈子发不了财,升不了官!」

   广州卫所千户曹孟年的名声向来不佳,但恶行尚不如司马笑等人严重,牟、古二人诸事繁忙,本来只将其列入第二波调查对象,哪知他听说四大统领悬缺多日,颇有机会更上一层,在上个月悄悄带了数千两白银上京活动,这举动反倒惹恼牟谦,将他押入北镇抚司大牢静候调查。这种会花钱买官之人,就算最后查无实证,也不该让他升官发财。
  
  古剑用他的名字发誓,理当应在曹孟年身上,但就算老天爷认人不认名,应在古剑自己身上,反正自己也从没打算升官发财,又有什么关系!张麻子点了头,在靠墙的柜子上解了一个暗扣,推开木柜,露出阶梯。两人拾级而下,三十来阶后有几尺平路,末端有一铁门,葛天文敲门,两长三短。
  
  不多时铁门开启,二人被请入内,这暗场布置颇为华美,金碧辉煌,墙面均为红漆紫檀柜,存放各种陈年名酒及顶级茶叶,约莫三丈见宽,左边两桌玩麻将,右边两桌玩牌九,各有四个座位,中间一张实木长桌赌骰子,坐满可达十二人。这间暗场只在天黑时迎客,天亮时逐客,现在是酉时初刻,尚有不少空位。古剑拿给葛天文五百两银子,叫他赌输了自行离去,便迳自走到牌九桌,在角落的位子坐下。
  
  里面共有两个持刀护院,两名荷官,另有三位姑娘分别侍酒奉茶。不多时赌客陆续到来,不到一炷香时间,已近满座,古剑只认得其中六、七位,有御史、侍郎、给事中、侍卫头子等,也有不少人换脸而来,只是多半的人易容术连古剑都不如。无论是否旧识,众人均依此处规矩,不打招呼,彼此陌生。
  
  古剑玩牌专注,刚开始还赢了几局,后来却手气每况愈下,不到子时便把带来的二千两银子输光,摇铃请楼上当铺掌柜下来,签下三千两白银的借据,继续再战,却是愈不甘心愈难赢,又不到一个时辰再次归零。这次再度摇铃借钱,却遭婉拒,啐道:「不过再借个三千两白银,你还怕我这个堂堂锦衣千户还不起吗?」当铺劳掌柜陪笑道:「您若是京城那几位千户,多借个一万两也还行,但一来您远在广州……」

    曹孟年道:「广州又如何?论起繁华热闹,不比京城差多少!」劳掌柜道:「毕竟咱们素不相识,按规矩真不能再多……」话未说完,带着酒意的曹孟年一怒之下掀翻赌桌,一掌扫落酒柜上的两坛水酒,整个地窖酒气冲天,两名护院亮刀冲将过来,曹孟年随手甩出酒缸,一人闪身避过,一人出刀横挡,身手不差,可惜他们碰到的不是一般的千户,曹孟年随身而上,已在瞬间将两把刀夺在手上。骂道:「老子在广东玩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输多少,在这间暗场竟然可以动不动连输个十来次!你们说,邪不邪门?黑不黑?」

    古剑露了这一手,这劳掌柜不惊不惧,冷笑道:「大家都知道,这里的赌局凭本事比运气,就是不能诈赌。你自己头脑浑运气差,可别赖到别人身上,赌输了,发点酒疯,咱们可以不计较;但无凭无据,怎可说咱们邪气?」说完突然一掌拍来,迅猛已极!古剑出刀不及,闪身避过,但那劳掌柜已贴近身侧,一掌接着一掌拍出,古剑又是挡架,又是闪躲,两人近身肉搏,双刀却无用武之地,不过三十来招,竟屡遇险招,一会儿退到东墙,一会儿又让到北角,退避中掀翻两张赌桌,麻将、银两飞散而出,但那劳掌柜不受影响,仍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
  
  这个劳掌柜虽然骨瘦如柴,一双肉掌倒是异常厚实,无疑是练掌的高手,若被他一掌打在身上,不死也得吐一大口血!古剑知道厉害,也不敢与之对掌,即便如此,小臂对碰时仍能感受到对方劲力之狠霸,几次之后只觉火辣辣的一次疼过一次,眼看双刀就要拿抓不住,忽然灵机一动,刀柄反握,刃口对外,把长刀化为短刃,不失灵活,对方尽管有一对铁臂,也不敢再肆无忌惮的猛攻。
  
  劳掌柜试了几次,发现对手已找到应变之道,退后一步,踢出一腿,端是凌厉迅捷!但古剑也不迟慢,右手翻转刀柄,朝着小腿横切而下,劳掌柜一个急缩,往后倒翻几步,笑道:「好身手,你当真只是个寻常千户?」古剑道:「你们人面广,不妨派人去打听一番。我曹孟年若没真本事,又怎敢上京谋缺?」劳掌柜道:「希望如此,你走吧!」说完使个眼色,让人把佩剑取来,交还古剑,古剑还刀离去。这时整个地窖只剩寥寥几人,做官的赌客最怕事,早跑得一个不剩。
  
  忘忧坊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长安大街上,二楼的赌坊日夜无休,人声鼎沸。皇甫和贵是个怪人,隔壁就是富丽堂皇的宅邸,他却一直住在赌坊三楼,骰子叮咚乱撞、赌客拍桌互骂、荷官吆喝揭牌等等声响在他听来,都是银子进门的声音,一点也不觉得嘈杂难耐,夜夜好眠。这人虽富可敌国,仍每日黎明即起,先在露台调息运气半个时辰,再逐一将少林派「达摩剑法」、武当派「太乙玄门剑法」、峨嵋派「出云剑法」、华山派「苍松剑法」及昆仑派「灵虚剑法」舞弄一遍,方沐浴更衣,进屋用膳。
  
  皇甫家的早餐数年如一日,只有皇甫和贵与几个未出远门的儿子同桌共食,一日之计在于晨,每个儿子总在这个时候报告各自负责的任务及打听到的各路消息。长子皇甫浩道:「太后昨夜梦到金蛇缠身,惊醒后冷汗直流,说是大凶之兆!是否该把原订七月十八的寿宴改期?皇上立刻把钦天监的穆玄找来问话,那家伙反应也快,说什么梦到金蛇必为吉兆,在民间则富贵发财;若在帝王之家,便是平安如意,龙袍永固之意。太后听了转忧为喜,还赏了他一只玉佩。」

    皇甫和贵道:「咱们日子都订好了,岂能说改就改!」五子皇甫坚道:「我倒觉得晚个几天也好,现在大江南北的江湖豪客,十有八九都在河南等着看三城比武,如此难得的盛会,不看可惜!」却听三子皇甫铭道:「别整天想着吃喝玩乐!咱们并非交游广阔的莫愁庄,也不知那些逗留在京师的江湖豪客会帮谁?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能挑人最少的时候起事。」皇甫坚道:「原来如此!四位哥哥都明白这道理,怎么没早告诉弟弟?」皇甫浩笑道:「这么说来,你的愚钝,还是咱们做兄长的错呢?」说完大家都笑了!
  
  四子皇甫权道:「若非父亲早有远见,买通穆玄,会不会改期恐怕还真难说呢?」五子皇甫坚笑道:「不过她的梦可真灵,父亲不就属蛇吗?您的人在她身旁,正准备大咬一口呢!」皇甫和贵正色道:「坚儿,我再三告诫,事成之前,千万不可拿此事嬉笑!务必戒慎小心,步步为营!」皇甫坚道:「孩儿知错!」皇甫浩继续报告:「郑贵妃为了绿柳的事,到现在还在生皇上的气,一整天都没给好脸色瞧。」

    皇甫权道:「咱们叫几个言官上书,痛批古剑目中无人,恃宠而骄等等,好像还不如贵妃娘娘一句话有效。」皇甫浩笑道:「敢跟皇上抢女人,还敢暗地里跟贵妃娘娘告状,这等千户,要他干啥!」皇甫坚道:「张成可真有手段,几句话便把古剑弄成挑拨皇上与娘娘关系的小人,立功不小,日后还可重用。」皇甫和贵摇头笑道:「这种会出卖主子的奴才,用不得!」

    皇甫浩又报告道:「万历昨日正式下旨,任命出身武当的寒路为新任的御前侍卫。」皇甫坚道:「这领头侍卫何等重要,向来是从锦衣卫中拔擢其中武功高强、家世清白且忠贞不二者,尽管武当属名门正派,但无论如何,用一个外人实在太过冒险。看来锦衣卫真的没人了!」

    皇甫浩道:「此人乃十年前过世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寒胜之子,寒胜早年就是御前侍卫,深得皇上信任;而寒路自小送至武当学艺,在年轻一辈中算是出类拔萃,与温栩良并称武当双侠,一冷一热。他虽入门较早,但在人品、气度及武学方面均不如师弟,眼见未来掌门之位愈来愈远,索性投身官场。据说此人与古剑也曾有些过节,若能诱之以利,吸收为我所用,或许……」

    皇甫和贵却道:「要策反一个人,十多天太短,贸然开口,万一他转头就去告诉万历呢?而如今咱们已经十拿九稳,何须冒险?再说他的『太乙玄门剑』,恐怕也未必强过你二弟,不足为虑。」皇甫浩道:「父亲所言甚是。」接着由皇甫权报告:「南京分舵飞鸽传书,说朱尔雅两天前离开莫愁庄,往西行去。」皇甫坚道:「他这时候出门,会不会有什么对咱们不利的举动?真不用派人跟踪?」

    皇甫和贵摇头道:「他若存心不想让我们的人盯住,派再多的人也只是送死罢了!」皇甫坚道:「可是堂哥真会……」「告诉你多少次!别再叫他堂哥!」皇甫和贵不悦道:「当年我爷爷和父亲偏心,只因嫡长子继位的迂腐念头,就将全部好处都给了朱未央;而我这个备用的孙子,不能学『却乱剑法』,不能学纵横捭阖及《孙子兵法》,只能暗中辅佐,为了怕外人看出莫愁庄和忘忧坊的关系,连姓氏都叫我改了!而这个兄长又防我如防贼,深怕我哪天抢了他的大位,就连组织二十八星曜,都只能排第四!如今他死于非命,却只有我愿意承续先祖遗志,这时正需要协助,赤帮成员竟有一半的人只愿听从朱尔雅的号令!」

    皇甫坚道:「可是现在的紫微星是您,为何还有人不愿追随?」皇甫和贵道:「朱尔雅修书给他们,信中虽说推举我为新任紫微星,却也宣告退出赤帮。有些人是看在莫愁庄的颜面入帮,如今他们退出,那帮人自然不想跟着冒险。」皇甫权道:「如今锦衣卫实力大不如前,就算没有赤帮助拳,咱们也是胜券在握。」

    皇甫和贵道:「大事未成之前,永远别说这种话!只要牟谦那个老狐狸还活着,就是一个变数。那焦正闻和吕顺的伤势可有复原?」皇甫权道:「吕顺好了,焦先生伤处在大腿,又被古剑追得满山跑,出血多,恐怕还得拖个几天。」皇甫和贵道:「严静山和纪青岚昨夜进京,让他们多睡一会,醒来后再加上连锦城和吕顺便有四人,中午请他们好好吃顿饭,再跑一趟安平镇,务必把牟谦除去。」

    皇甫权道:「牟谦有伤,儿子加上吕、连二人应绰绰有余,还有必要出动严、纪两人吗?再说侠盗三兄弟还在那儿呢?」皇甫和贵道:「记住!料敌从宽,多派两个人并无不妥,再说你能确认那三兄弟现在还是向着我们吗?牟谦确实如其所言伤势严重,不良于行吗?」皇甫权道:「那三人一直对咱们忠心耿耿,应不致阵前倒戈吧?」

    皇甫和贵摇头道:「记住!永远不要太过相信任何人。昨天下午轮到白仁波前来回报,眉宇间略显紧张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瞒着没说。或许当时不该指派他们执行此事,这三兄弟虽立了不少功,可惜对『忠义』二字太过迂腐,日子久了,难保不会被人左右。他们知道不少事情,又精通偷术,万一为他人所用,倒是个不小的威胁!」

    皇甫浩道:「父亲当时给三人的指令是活捉最佳,困住次之,万不得已才杀人,怎么现在却要派人狙杀牟谦?」皇甫和贵道:「依三兄弟的本事,想活捉那个老狐狸谈何容易?当时并无把握能顺利离间牟、古二人与万历,若他仍是锦衣卫头子,骤然杀之只会让万历有所警觉,无益于大事,因此下令若未能活捉,应设法困住牟谦。」

    皇甫坚道:「父亲思虑周详,孩儿自叹弗如!现在他无官衔保护,就算横尸街头,人家也只当作是仇家报复,不会深究。」皇甫权道:「那原锦衣千户古剑是否该一并解决?今晨劳兴庆来报,说昨夜有个易容的赌客自称是锦衣卫广州卫所千户曹孟年,赌输了借不到银子便掀桌大闹,两人过了几招,对方身手不凡,拾拿不下。」

    皇甫浩道:「陀罗星劳兴庆武功不差,一个外所千户,能有这等本事吗?」皇甫权笑道:「劳兴庆也有相同的疑惑,派人在后头盯住,却发现他来到长安大街。」说着将面对大街的窗户开了一个小缝,两个兄弟一上一下凑近一瞧,同时发出笑声!
  
  皇甫坚道:「原来如此,先借故闹事,劳掌柜处理不了,必会前来禀报;如此一来,就能确定那暗场与本坊之关系?会这么做的,除了古校尉之外,我实在想不到有第二个人!就让他站吧!三天三夜也不打紧!」皇甫浩道:「所幸父亲当年挖了地道直通暗场,劳兴庆每日对帐通报若无此地道,时日一久,早晚会给人发现。」皇甫坚笑道:「没想到这家伙被贬至校尉依然忠心耿耿!还想立功讨好皇上,恢复原职呢?」

    皇甫权道:「此人野心勃勃,一直力求表现,小小千户,恐怕还不看在眼里呢!没想到如此眼高手低,或许我们过去太高估他了!」皇甫浩道:「此人才被贬官,立即出城,数日不见人影,而我们派出去追踪之人,包括一直留在古宅对面负责监控的刘三和,一个都没能回来!本以为他被贬官之后必会心灰意冷一走了之,没想到还是心有不甘,又偷偷回来,想抓咱们的把柄。」

    皇甫和贵道:「或许急了,一时间脑筋不够清楚;但别忘了这个人几天前才迅速找到刺客,还一个人把你们五个高手耍得团团转!」皇甫权道:「当时大家都蒙面,他也没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皇甫和贵道:「你以为锦衣卫对咱们一无所知吗?五个人五种剑法,稍稍比对,会猜不出来吗?」

    皇甫坚道:「那天古剑走得匆忙,如花似玉的绿柳姑娘没能带走,自然舍不得。爹,不然咱们也把他屋里那几位姑娘都给抓来,令之投鼠忌器,就像咱们对付牟谦一样。」皇甫和贵摇头道:「人都让尤艳花给接走了,里面有西安乐游苑的纪草,加上胡远清,隔壁还住着出身武当的两湖侠女温红绫,据说也跟尤艳花熟得像姐妹;咱们若轻举妄动,横生枝节,就算顺利抢走人,但若在这紧要关头传扬出去,污了名声,恐得不偿失。」

    皇甫权道:「这招对牟谦有效,是因为咱们拿住的是他母亲。像古剑这种心机深沉又贪图富贵之人,几名女子香消玉殒虽然有些可惜,但在名利之前,恐微不足道。」皇甫浩道:「咱们安插在锦衣卫的暗桩,个个异口同声都说此人不好对付,是该尽早除去。」皇甫和贵道:「再过两天,铭儿就会带魏宏风进京。」皇甫坚道:「听说他在太白山一战输给古剑之后,大受打击,没多久便离开青城,不见踪影!爹是怎么找到人?」

    皇甫和贵道:「试剑之后,此人确实颓废了好一阵子,一个人像乞丐般在川东流浪,衣着邋遢,不修边幅,像游魂般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日子,某次因一点小事与当地的残丐起了冲突,露出他惊人的艺业,被重庆忘忧坊的人给认了出来,写信通报。」皇甫坚道:「您半年前曾出一趟远门,莫非就是去找他?」

    皇甫和贵点头道:「我花了不少心血,才逐渐激起其斗志,不过半年,他的剑法又达到另一境界,已远非其师商广寒所能企及;而古剑终日忙于公务,难免略有荒废,一进一退,再次相逢不知鹿死谁手?」皇甫坚道:「就算都拿他没法子,就凭他一个小小校尉,还挡得住咱们吗?」皇甫和贵用完饭,碗筷一放,面带微笑,起身走了!
  
  古剑站到午时,果然一如所料,没见到半个暗场的人前来禀报,正是饥肠辘辘,摸摸口袋还有绿柳借给他的二十两银子,在附近绕了一圈,甩开跟梢的人后回到忘忧坊对面的天香楼用餐。此处乃京城数一数二的饭馆,平常连门都不进,今天却挑了三楼靠窗的位置,点了六菜一汤,瞧着对面赌场的二、三楼熙来攘往,一楼的食堂亦座无虚席。
  
  古剑笑了笑,不多时饭菜端上,扒了几口,忽见四个江湖人物与皇甫权各携兵器,从忘忧坊前门上了一辆马车,其中两人认得,一为武当派高手严静山,另一人为昆仑六剑之一的连锦城,左臂绑着布条,显然几天前林中斗剑留下的伤口仍未完全复原?看到这个,几可确定这些人即将行动,匆匆吞下两口热汤,留下银子,走出大门时马车已朝南扬尘而去,这时正见一旧识牵马走过,古剑喊道:「童兄,马借一下,用毕即还。」说着跃上马背,朝南追去。
  
  那人发足跟在后面,喊道:「你是谁?为何认识我?那匹马是跟荷柳庄借来的,不能随便借给人啊!快停步!」古剑哪能听得到他说什么?依旧往前奔行,那人紧追不舍,由于必须与前方马车保持距离,也不能纵马疾驰,始终无法将那人甩开,一直出了外城的永定门,马车往东南行去,此时古剑已猜到马车此行目的,停马下鞍,对着追来的人拱手道:「童兄,失礼了,在下古剑!」

    这个穷追不舍之人,便是华山派大弟子童晖,他对纪草一剑倾心,愿意放弃未来可能接任华山掌门的机会,入赘乐游苑;纪草却对他说:「一旦嫁人,只能留在乐游苑相夫教子,岂不可惜了我这一身好功夫。不管!我要闯一闯江湖,会一会名闻天下的江湖七侠女,一年之后,若你还不厌弃,再前来提亲吧!」童晖痴然道:「我可以等,但就怕万一你在这一年之内,遇上了什么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那怎么办?」

    纪草笑道:「我不喜欢风流的人!不过万一真爱上了什么恳直朴实的大英雄,你也只能自认倒楣,另择佳偶去!否则就算拿我爹来逼我下嫁得逞,也一辈子得不到什么好脸色!值吗?」童晖道:「我岂是强人所难之人?但江湖险恶,您一个姑娘家可千万小心!」纪草笑道:「你一个华山派大弟子,什么时候这么……算了!不说啦!」说完转头离去,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的脸上竟也出现一抹红晕!
  
  童晖回到华山,想到纪草最后离去时那娇羞可人的笑颜,屡屡心猿意马,难以专心习剑;闷了两个多月,过完年不久便告辞师门,也跟着闯荡江湖。他绕了半个中原,依序走过成都、岭南、汉口、杭州等地,逐一拜访江湖侠女,在两天前来到济南荷柳庄,与傅天云夫妻相谈甚欢,牟雪卿告诉他不久前才见过你的纪草姑娘,童晖喜道:「太好了!不知如今人在何处?」

    通晓人情世故的牟雪卿早察觉到纪草对古剑这个大哥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愫,若被他撞见什么,不免徒生误会,于是应道:「只知人在京城,不清楚究竟住哪!」私底下派人走一趟京城古宅,预先通知纪草此事,未料人到时古宅已空无一人。童晖向傅天云借马直奔京师,当天便进了城,他不知从何找起,心想纪草爱热闹,索性就在最繁华的几条街上来回搜巡,不巧竟碰到了古剑!
  
  童晖惊道:「原来是你!难怪我喊破了喉咙都置若罔闻。你为何抢马?」古剑道:「我得追上那辆马车,再慢,怕来不及救人!」童晖道:「不行!我知道现在打不过你,但这匹马是借来的,必须毫发无损的物归原主,你要强夺,先把我砍倒再说!」说毕拔剑削出,一招「孤松独舞」,朝着古剑右肩斜劈而下。他看过试剑,深知古剑功夫不凡,一出手便是「苍松剑法」的厉害杀着,招式清奇!
  
  古剑拔剑相迎,并道:「大师兄!古某幼时曾蒙您指导,对您的修为、气度和为人十分敬佩,不敢对您不敬!但这回真有重要人物生死交关,有赖此马赶去救人!」童晖不理,依然剑剑迫人,「苍松剑法」看似精简,其实博大精深,变化精微,古剑只守不攻,续道:「当年师父责我面壁思过三天三夜,您挺身而出,说我虽习剑愚钝,但心地纯良,勤学不懈,不该受此重罚!古某永铭五内,说什么也不能伤了您!」

    「我知江湖传言可怕,让您把我当成了十恶不赦之人,古某无意多作辩解,只求借马一用,不瞒您说,此行凶险,未必能全身而退,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必当还马请罪!还记得当年古某常被欺侮,您发现后,把那些师兄都给叫来,说我是你的小兄弟,欺负我就等于欺负你,绝不轻饶!就这样,我变成您的跟班,想学您的一切,无奈当年蠢笨,什么都学不好!」……

    童晖使完一套「苍松剑法」未能所获,出招忽然变得诡异无伦,时而卷成一团,时而扭腰抬足,身形扭曲,剑势唐突,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怪剑层出不穷,与先前讲究规矩正派的剑法截然不同,弄得古剑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二十几招,才瞧出这些怪异剑招,其实都是从「苍松剑法」演化而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奇松剑法』?童兄果然厉害,不过古某真有要事,不宜耽搁过久……」

    这套剑法乃多年前一位华山奇才岑亦鲜所创,此人天资聪颖却不守常规,总爱把师父所教的剑法改得面目全非!掌门师父爱才多有容忍,直到他将「苍松剑法」改成「奇松剑法」,还振振有辞的说:「华山绝顶尽是绝岩峭壁,每棵松树各有其怪异姿态,都是奇松。」终于惹恼几位师叔,决定出手教训这个顽劣的后辈!他与四位师叔一一对剑,凭此怪异险招先败三人,第四位师叔看熟了,才瞧出门道一招险胜!
  
  经此一试,人们方知岑亦鲜看似胡搞乱来的剑招并非全然无用,若能善加应用,或有出奇致胜之功,称之为「奇宗华山剑法」。不过这些剑法并非人人合适,有人练了奇宗剑法之后,对正宗剑法有更深的体悟,剑术大进!却也不少人学了奇宗剑法后,把原来所学的正宗华山剑法给弄混了,不进反退;因此后来华山派的门徒,若想修习奇宗的剑法,须先将正宗剑法练到一定火候。
  
  童晖年纪尚轻,获准修习奇宗剑法的时日不多,许多细微的变化尚未能融会贯通,招式虽奇,对古剑而言,仍难有威胁。激斗中忽闻古剑道:「您是来找纪草的吗?」童晖收剑罢斗,道:「你怎么知道?她在哪里?莫非……你就是她所说的那个被人冤枉的师父?」古剑亦收剑点头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带您去找她。」童晖道:「你要救谁?」古剑道:「锦衣卫指挥使牟谦。」

    童晖道:「原来如此!这匹马正是向他女儿借来的,就算有什么损伤,应能谅解,让我跟你去吧!」古剑道:「可是马车上那些人各有来头,不易对付!」童晖道:「你觉得童某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吗?」古剑道:「绝不!只是担心害您惹上麻烦事,不好脱身。」童晖笑道:「若论麻烦事,江湖上人人厌弃,官场上处处吃瘪的古剑,会比我少吗?」

    古剑颇为感动,道:「古剑人人喊打,肯相信我的人少之又少,没想到您……」童晖笑道:「一个大奸之人,不会让巴蜀女侠郭绮云不悔下嫁,不会让傅天云夫妻赞誉有加,更不会让纪草姑娘喊冤;再说此处四下无人,你若真如外头传言如此奸恶,恐怕早将童某给杀了!」古剑道:「大师兄……」

    童晖道:「别再这么叫我!虽然痴长三岁,但无论本领还是经历,早被你远远抛在脑后,这『师兄』一词,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古剑道:「是!童兄,不论武功如何,古某对您的敬重,始终不变!」童晖笑了笑,忽然跃上马道:「上来吧,不是赶着追人吗?」古剑依言上马,催动缰绳,朝着东南行去。
  
  未时三刻的安平镇,白仁泽给匆匆赶回来的白仁波开了门,劈头就问道:「不是说好午时以前回来吗?怎么拖到现在?」白仁波气喘吁吁道:「事情办得稍晚,只好快马加鞭赶路……谁知欲速则不达,马儿出城不久……一个水坑没能闪过,竟拐到了脚……只能弃马而行。」显然奔行良久,连说话都无法一气呵成。
  
  说话间两人走入正厅,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及斟满酒的四只瓷杯,牟谦与白仁泓在座,牟谦道:「辛苦了!跑了那么远的路,想必肚子饿得紧,先吃点东西吧!」白仁波见三人的碗也还装满白饭,心中颇为感动,道:「您如此待我,晚辈想到那天对您及老夫人多所不敬,更感无地自容。」牟谦笑道:「此事早已释怀,就别再提了!先说你在京城,可有打听到古千户的消息?」

    白仁波道:「还是一样音讯全无,人们都说他眼见荣华富贵不可求,一怒之下一走了之。」牟谦摇头道:「我所认识的古剑,应该不会那么轻易认输。」白仁波道:「听说昨夜有一位自称是锦衣卫千户曹孟年的人,输了几千两银子便大闹暗场,还跟劳兴庆打了一架。有人怀疑那位闹场之人正是古剑易容所扮,反正当不了大官!也不怎么怕被人认出来而坏了名声!」

    牟谦皱眉道:「那个闹场的人若真是古剑?这么做不但毁了他这近一年来洁身自爱辛苦扳回的一点小小名声,也很难证明暗场与忘忧坊有关。」白仁泓道:「莫非他急了?都怪我,不早点把所知如实相告。」牟谦道:「这种事,任谁都会犹豫再三。所幸现在离七月十八还有十多天,咱们还有时间找到人,商量该怎么做。当务之急,还是得换个隐秘处所!」白仁泓道:「您的腿伤当真可以骑马吗?」

    牟谦道:「昨天不是说了,擦上古剑带来的大内治伤圣品『七珍膏』,伤口已加速愈合。」白仁泓道:「此药神奇早有耳闻,但据说若在伤口未完全愈合之前过度使力,恐将再度崩裂,留下一辈子的后患。」牟谦笑道:「能有什么后患!了不起废去一只腿!拄着拐杖,照样四处走。」白仁泽道:「皇上已免了您的官,那帮人不会再来,何必急着离开?」

    白仁波道:「他们忙着筹划大事,哪有空闲杀一个免职又受伤之人?再说昨天进城回报,皇甫和贵并未多问什么,看来已对您失去兴致。」牟谦道:「这更加可疑!若当真不想理我,何必再听什么回报?又为何不干脆把三位调回京城办大事?」白仁泓脸色略变,道:「当初皇甫和贵给我们下的指示:『最好可以活捉,困住次之,万不得已才杀人』,如今怎会变卦?」

    牟谦道:「当初不杀我,是因为牟某头上这顶乌纱帽还在。试想如果朝廷发现锦衣卫指挥使死于非命,能不有所警觉吗?皇上若派古剑查个天翻地覆,反令那帮人后续的行动陷于不利。如今牟某没了官衔的保护,即使横尸曝野,也只是当作江湖恩怨或仇家报复,草草结案。」白仁泽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吃饱了,行李也早已打包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牟谦举起酒杯道:「以此薄酒,先敬谢各位连日来的照料之情。干了这杯,立刻就走!」四人举杯欲饮,却只有牟谦与白仁波喝下,白仁泓与白仁泽却同时停住,低声道:「墙外有人!」原来干这一行的,除了胆大心细、手脚灵便外,耳聪目明也是不可或缺,白仁波毕竟年轻,细微处尚不如两位兄长敏锐。果然门外有人笑道:「来不及啦!牟谦和三位叛徒,你们领死吧!」说完先后有五人从墙外一跃进园,分别为皇甫权、严静山、纪青岚、连锦城及吕顺。
  
  原来皇甫权发现白仁波留弃在路上的马,从马鞍上的刻字认出来这是忘忧坊的马,最有嫌疑的,不就是侠盗三兄弟吗?既然事有蹊跷,就得加速赶到。过不久马车碰到一队商旅,于是弃车夺马,快马加鞭赶来,是以古、童二人,始终未能追上。
  
  牟谦与白仁泓知道这些人个个不好惹,同时喊道:「快关门!」白仁泽与白仁波迅速关门上闩。左右两边虽有窗户,但破窗跃入的瞬间空门大开,很难躲得过牟谦的长剑,来袭之人稳操胜券,无须冒险,三人紧盯大门,两人到柴房抱了一堆干柴,准备生火烧屋。
  
  皇甫权道:「白仁泓,这些年忘忧坊一直待三位不薄,没想到你们却在最后一刻变节投敌!是猪油蒙了心,还是活腻了?」白仁泓道:「这些年帮皇甫先生办事,的确吃香喝辣从来不缺,但也慢慢发现你们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赌场暗场,不知害了多少人妻离子散铤而走险,大事尚未有成,已不知沾上多少鲜血?」

    皇甫权笑道:「你多虑了!办大事岂能拘于小节?瞧万历那个懒样,待我爹登基,必然强过百倍,到时候耳目一新,四海升平,国泰民安,而你们三人,也能换得一官半职,何乐而不为?」白仁泓道:「你爹如此暴戾,若真当上皇帝,还不知会有多少好官被整肃下台,多少百姓沦为鱼肉?何来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皇甫权道:「既然不信,我也不必再多费唇舌,反正一把火烧下去,四位还不是得乖乖出来受死!不过多赔了一栋老宅罢了!」话说完不久,门口已堆满薪柴,准备取出打火石。
  
  牟谦手上抓着五枚金叶,低声道:「待会木门打开,我攻向五人,空档只有一瞬间,务必翻墙狂奔,三位轻功高明,只要跑到树林,谅他们也追不上。」白仁泓道:「不是说好要走一起走吗?我等怎么忍心留下您?」牟谦急道:「笨蛋!别害我成为拖累大局的罪人!切记,此时此刻,千万不可迟疑!我还盼诸位能帮上古剑的忙呢!」说完长剑抵住门闩的一端,正准备解闩开门……

    就在此时,却听见有人喊道:「你们光天化日袭击民宅,纵火烧屋,还有王法吗?」这声音一听就知,正是古剑!原来他们发现原先载人的马车停在路旁,已空无一人,二人愈急,催马快行,途中碰到那群商队,古、童二人拿出身上剩余的银子,「要」了一匹马,一人一骑加速追赶,所幸那五人当中有二人来自南方,不善骑马,因此到达牟宅时,并未落后太多。
  
  屋内四人听见强援来到便开门迎敌,各寻对手,很快形成四组对战,各据四角。牟谦以「达摩剑法」对上武当名宿严静山的「太乙玄门剑」,因腿伤未愈,一刚一柔,难分胜负。童晖找上也是练「苍松剑法」的皇甫权,二人功力相若,剑法互熟,竟如师兄弟练剑般,一时间也难分高下。古剑一人独斗纪青岚的「极乐剑法」和昆仑派连锦城的「天水剑法」,虽仍略占上风,然二人心知古剑不易对付,以守为主,相互奥援,一时间也难有结果!
  
  古剑稍稍留意另外三组对战,唯一令他担心,却是人数最多的这一角,侠盗三兄弟的剑法一直远不如其偷盗的本事,尽管霸王刀吕顺乃五人中功夫稍逊者,但碰上这三位勤于偷技疏于练剑的兄弟仍游刃有余,他应付经验老到的两位年长兄弟,强攻出剑慌乱的白仁波,逐渐逼至墙角,正欲使出杀着之际,忽从眼角余光上看到有第四把剑正朝他背后刺来,来势汹汹,攻其必救之处,竟是古剑!
  
  这一惊非同小可!吕顺转身使出一招「回斩飞虎」,这是他赖以成名的三记绝招之一,颇有劈山断树之势!哪知古剑轻描淡写的剑尖一点,借力退回,续与纪、连二人缠斗十来招,这次改朝西侧皇甫权的左肩刺去……那皇甫权正全神贯注与童晖过招,忽见一记凌厉快剑从旁袭来,慌乱中一个急闪架开来剑,高手过招哪容一点分心,童晖一记快剑,已在他右肩划出一道伤痕。
  
  古剑一扰即回,几招的功夫又将二人逼到墙角,这回改往东南角的严静山身后刺去!连锦城骂道:「岂有此理!竟不把人放在眼里!」说着有样学样,挺剑欲朝白仁泽刺去!纪青岚则攻向另一侧的童晖!未料古剑这次只是佯攻,一个转身,改攻空门大开的连锦城,纪青岚援手来到之前,已在其大腿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牟宅的四合院长约六丈宽达四丈,四组对战各据一角,距离无法拉远,恰恰方便古剑照应四方,只要逮着机会,便会攻向其余三组,一招即返,屡有所获,过不多时,来袭之人纷纷受创,有的伤于「无常剑法」,有的则在分心闪避时被原来的对手刺中,而院墙虽不高,在对手招招紧迫之下,也很难找到机会翻墙离去,就算有机会逃离,但五人毕竟都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干不出独自脱逃之事。
  
  这样下去早晚会全军覆没,就在他们正感绝望之际,忽闻古剑喊道:「停手!」众人罢斗,两眼紧盯对手举动,只听古剑说道:「你们走吧!」五人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皇甫权道:「为什么?……」却听牟谦道:「五位并非罪无可赦之人,杀光了也改变不了大局,何必赶尽杀绝!」五人收剑,向古剑等人拱剑行礼后开门离去,临走时却听见古剑的声音道:「告诉皇甫先生,古某近日必当拜访!」

    不待马蹄声走远,侠盗三兄弟对着古剑拱手行礼,白仁泓道:「若非我等一直对两位大人多所怀疑,或许局势不会如此难以收拾……」古剑回礼道:「古剑对三位的义举,只有感激绝无怨言;如今只想知道,有没有办法把那些沉迷于赌场的贪官所写的欠条,从忘忧坊偷来!」

    侠盗三兄弟同时摇头,白仁泓道:「那些欠条,是用来挟持百官的依据,也可间接证明他们意欲谋反,比什么宝物都还重要,必定藏在忘忧坊三楼的金宝库,想从那儿偷东西,比进紫禁城盗龙椅还难。」牟谦笑道:「想不到世间还有侠盗三兄弟偷不到的东西。」

    白仁泽道:「忘忧坊长约二十丈、宽约十丈,占地只比紫禁城里最大的皇极殿小一点,地窖放了数千坛的竹叶青、状元红等各地名酒,一楼是厨房与食堂,二楼是日夜无休的赌坊,三楼却是皇甫和贵的起居住所,各地赌客输钱典当的无数金条、古董及珍奇珠宝等物,分门别类装在百来个上锁加炼的铁箱里。宝贝日益增加,皇甫和贵叫人把通往三楼的木梯给拆了,每层楼至少两丈高,下楼可用布条荡下,但上楼非得用吊笼不可。」

    古剑道:「我没瞧过什么吊笼啊!」白仁波道:「吊笼装在一个四尺见方的暗室里,暗室在厨房的一角,一般人没钥匙也进不去,就算进得去,也得照着当日的暗号拉扯摇铃,拉对了,三楼的不哭、不笑才会把人给拉上去。」古剑道:「什么不哭、不笑?」白仁泽道:「是褚不哭与褚不笑两兄弟,人如其名,不苟言笑,身形清瘦却食量惊人,只要给他们一天四餐,餐餐丰盛,便能安分守己的长期待在忘忧坊三楼。」

    童晖道:「忘忧坊是高了些,一般人上不去;但对于善使攀檐爪的神偷,似乎算不了什么!」白仁波道:「问题现在是大热天,赌场窗户全开通风,用攀檐爪上楼是不难,但数百名赌客,总会有几个瞧见的吧!他能不嚷嚷吗?」白仁泓道:「全身黑衣蒙面,找个最阴暗的角落钩爪上楼,再配合有人闹点小事,吸住众人目光,或许可行;但上去之后呢?皇甫和贵就睡在那儿,还有不哭、不笑,这两兄弟虽然没啥名气,功夫却不含糊,未必会输给方才来袭的那些人呢!」

    童晖道:「这两个人晚上不睡觉吗?」白仁泽道:「听说无论昼夜,总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古剑道:「顾了一晚上,肚子总会饿吧?」白仁波道:「赌场的厨房固定在子时初刻送上饭菜?莫非您想要……」说着比个「加料」的手势。
  
  「对神偷而言,取东西跟放东西不都是一样吗?」古剑笑道:「剩下皇甫和贵,古某设法把他请到二楼谈点事情,一炷香够吗?」白仁泓道:「毕竟有一百多个铁箱,得碰运气。」古剑笑道:「三位都是行家,应该瞧得出来哪个锁经常开闭,闻得出哪个铁箱的墨水味重,若真找不着,不要恋栈。」这时牟谦摇头道:「我们希望船过水无痕,但若用这法子将人迷昏,皇甫和贵回去之后必能发现少了什么东西,有了提防,反倒不利后续!」

    古剑道:「那就临去之前给不哭、不笑服一颗解药,皇甫和贵向来严厉,在他手下办事,谁敢自承刚刚打了一个盹?」白仁泓笑道:「正是!若真让他登基做了皇帝,咱们几个恐怕也难活命!」牟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皇甫权等人在牟宅不远处的树林停住,静待六人出门后远远跟着。牟、古等人朝着京城方向走去,天色渐暗,且牟谦腿伤未愈,不敢催马疾奔,过了关门时间才赶到京城,一行人另走捷径,绕道西直门三里外,安顿好马匹后等着。
  
  过不多时来了六辆悬挂金黄三角旗的驴车,远远瞧着牟谦与驴车的头子有说有笑,吕顺道:「这是怎么回事?」皇甫权道:「那是水车,皇帝老爷每日饮水,全从数十里外的玉泉山送来;亥时三刻,城门尽闭,只有西直门例外,水车经过,无论王公将相一律回避,更不准盘查刁难。那牟谦在大内多年,熟识这些载水的太监并不稀奇。」严静山道:「看来是想躲在水车上的防尘黑布里,混入城内。」

    吕顺道:「那怎么办?要不要去揭穿他们?」纪青岚道:「揭穿什么!难道你还想再打一架?」吕顺道:「我知道打不赢那帮人,但咱们任务未完,就这么回去总是心有不甘!」皇甫权道:「只要能查到他们落脚之处,也不算空手而归。」连锦城道:「问题是咱们要怎么进城?」皇甫权笑道:「你放心!咱们进城没这么麻烦!」

    果然一如所料,瞧着牟、古等人混进城后,皇甫权等人骑着马大摇大摆来到西直门,守门参将一见皇甫权,立即堆笑恭道:「四少爷,您辛苦了!」皇甫权道:「要不要看合牌?」那参将道:「谁不知忘忧坊有一块御赐的通关玉牌,只要有您六位皇甫大爷一个照面,出入城门哪须合牌?」皇甫权面露微笑,五人弃马疾行,远远跟在后面,水车转弯后众人下车,竟一路走到牟谦在南锣鼓巷的宅邸!
  
  皇甫权回到忘忧坊,三楼灯火通明,赶紧上楼禀报,父亲与几位兄弟都在等着,听他说完后皇甫和贵陷入沉思,皇甫坚道:「既然知道人在何处,何不立刻杀过去!那古剑的剑法再高,能挡得住父亲的『五绝剑』吗?我们五兄弟、严静山四人,再加上今天刚到的魏宏风,多两个古剑也不是对手啊!」皇甫炫道:「你多动点脑筋!南锣鼓巷住着两个王爷还有九门提督晁刚,三更半夜多人混战,能不惊动他们吗?」

    三公子皇甫铭道:「那晁刚不是咱们的人吗,再说都蒙着脸,谁知道是何人下的手?那牟谦、古剑在锦衣卫呼风唤雨时想必得罪不少人,如今没有护身符,想找他们报仇的人如过江之鲫,谁会怀疑我们?」皇甫浩摇头道:「不可轻举妄动!在南锣鼓巷动手,晁刚职责所在,不能装作不知,那儿冠盖云集,很快就会传到皇帝耳里。」

    皇甫炫道:「重要的是除了咱们,还有谁能一次解决掉牟谦和古剑?此事传到万历耳里,不免生出怀疑之心,下旨彻查,岂不节外生枝,坏了大事!」皇甫铭道:「可那牟谦虽罢了官,毕竟和皇帝关系匪浅,会不会又找一些旧友帮他说情,让其恢复原职。」皇甫浩摇头道:「万历这回可动了真怒!短期内不会想见他。」皇甫铭道:「不知父亲这次是用什么法子?让万历皇帝一气之下,竟把原本最信任的左右手给罢了官!」

    皇甫和贵道:「牟谦的把柄不多,要搞臭这种人,除了平常就得一点一滴的让那些太监、言官泼点墨汁外,关键时刻,还得给他一记重击。」皇甫铭道:「父亲几天前带着厚礼进宫给郑贵妃祝寿,不知与此事有无关系?」皇甫和贵笑着对皇甫浩道:「那天我与你的岳母究竟说些什么,不妨告诉几位弟弟,好让他们也学着点!」

    皇甫浩道:「您别消遣儿子!那寿宁公主刁蛮任性,趾高气扬,实非佳偶,儿子奉您之命与之虚与委蛇,但这些年过得实在痛苦不堪!」皇甫和贵笑道:「你就多忍几天吧!待大事一成,这个娇纵蛮横的媳妇,要杀要剐随便你!」说完儿子们都笑了。
  
  皇甫浩笑完说道:「那天我们进宫拜访郑贵妃,说了几句,父亲便找个机会,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引到前一天东林党与三党的妖书论战,免不了提到古剑这个人,父亲便要我告诉贵妃那家伙以前在江湖上所做的种种坏事,贵妃听完说:『这人看起来还算老实,听说皇上有些恼他,又有些欣赏他,没想到骨子里竟是如此卑劣!』父亲说:『草民一直景仰娘娘的善良纯真,但也因如此,您总把人往好处看,不知世间险恶,难免吃亏!』郑贵妃说:『是啊!就像那些东林狗个个道貌岸然,其实肚子里坏水满溢,什么「争国本」、「梃击案」、「妖书案」,哪一次没有使奸耍诈,联合起来欺负咱们母子!』

    「父亲说:『娘娘可知那群东林狗,有分明的跟暗的?』郑贵妃说:『什么明的暗的?』父亲说:『明的东林狗不怕您知道他的身分,想咬您的时候,还会先「汪汪」叫一声;暗的呢?看起来乖巧,走到您身边冷不防咬那么一口,等您回过神来,恐怕少掉的还不止一块腿肉呢!』

    「郑贵妃拍桌骂道:『是谁?』父亲说:『古剑的顶头上司牟谦,正是最大的一只东林暗狗。』郑贵妃睁大眼睛,一脸惊讶的说:『真有此事?我瞧他对皇上忠心耿耿,怎么会跟东林党扯上关系?』父亲说:『他对皇上忠心,对太子也忠心,但对娘娘可就免不了阳奉阴违!这人表面上从不与东林党人在一起,但其实早已暗通款曲多年,若非他暗中提供情报,东林党人怎会知道那么多宫内要事?他若是正直之人,又怎会重用古剑这等江湖败类?而妖书一案,也是他要古剑借故搅浑,目的是要保护东林党啊!』「那贵妃气得面红耳赤,骂道:『这厮可恶!快说!可有办法治他?』

    「父亲说:『有是有,可是此事说来万分失礼!草民深怕污了娘娘的玉耳,难以开口。』郑贵妃叫宫女把布帘放下,退出去房外,父亲递给她一把剑穗,上面串着两颗翠玉珠子,质地特殊,能在暗夜中隐隐发光,还教给她一套说词,让万历相信这东西与两年前玉泉池偷窥案有关。」

    皇甫铭道:「莫非那剑穗是牟谦掉的?」皇甫浩道:「那是御赐之物,在偷窥案发生当天由白仁泽偷来的,牟谦以为自己弄丢,便叫玉匠再打一个成色相近的剑坠,不知万历发现了没?」皇甫权道:「不管有没有发现,只要郑贵妃拿着那只剑穗找万历哭诉,偷瞧宠妃沐浴何等严重?只摘去他的乌纱帽,算是轻了!」

    皇甫浩道:「那是因为此案再审只会让万历更加难堪,过些日子若仍怒气未消,下个密旨把人宰了也说不定!」皇甫坚道:「父亲高明,深谋远虑,不费一兵一卒,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皇甫和贵道:「虽说这阵子万历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两个人,但无论如何,最后关头仍不可掉以轻心。他们卷土重来,必会想方设法再次面圣,此人老谋深算,不得不防。」

    皇甫铭道:「可是咱们又不便亲自出手杀人,该怎么办?」皇甫和贵道:「把话传出去,一天之内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两个人究竟干了什么丑事。先让他们彻底身败名裂,今后无论说什么话,便如狗吠一般无人理睬。」儿子们纷道:「此计甚好!」皇甫和贵轻摇折扇,笑道:「等那两人的丑事传开之后,田尔耕就有理由抓人了。」

    「妙极!妙极!」众儿子无不叹服!




第三十章 死斗  
  
  七月初二,酉时初刻,新任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带着六名千户及二十七名弓箭手将南锣鼓巷牟宅团团围住,开门后进入庭园,牟谦、古剑、童晖及侠盗三兄弟端坐在石椅上,也不怎么慌张。牟谦笑道:「指挥使大人若想要职务交接,只要派人来说一声,牟某可立即赶赴卫所,何须劳师动众?」田尔耕笑道:「田某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有责任维系本卫的声誉;若有害群之马做出卑劣龌龊之事,我等必须清理门户,不能护短!」

    牟谦道:「过去锦衣卫的纪律是差了些,假公济私仗势欺人之事时有耳闻,不过这一年似乎有逐渐改善,正值用人之际……」田尔耕不耐吼道:「我说的是你们两个!今日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还在给我装蒜!」牟谦笑道:「你说的可是偷窥案与聚赌案吗?」

    田尔耕道:「既然知道了,就不用本官多费唇舌,识相的话束手就擒,姑念旧情,或可不死!」牟谦笑道:「锦衣卫什么时候这么了不起,光凭市井传言就可随意抓人?」田尔耕道:「那就在这里审你!现在阁下手上的那把御赐『澄阳宝剑』,可曾遗落过什么配件?」牟谦道:「剑穗遗失过。」田尔耕道:「怎么弄丢的?」

    牟谦道:「那是两年前的夏天,郑贵妃说想泡玉泉池消暑,因为在宫外,护卫皇上与贵妃的任务由五军营为主,锦衣卫为辅。当晚五军营提督阎贞请了几个人吃饭,用餐时牟某随手把剑交给一名百户保管,当时喝了点酒,临走取剑时也没怎么留意是否完整,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剑穗掉了!沿路回头找了两遍都没有,我想剑穗这种东西本来就容易弄丢,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而那翠玉珠子值钱,捡到的人不想还也算合理,无须为了这点小东西弄得鸡飞狗跳,便在隔天上街找个玉匠重做了一个,不再追究。」

    田尔耕道:「你记得那天吃完饭是什么时候走的吗?」牟谦道:「毕竟任务在身,也不能太过尽兴,只记得黄昏时开始上菜,天黑不久便各自回营休息。」田尔耕道:「那个时候皇上都还没入睡,你不嫌早吗?」牟谦道:「因为前一天为了准备玉泉山之行睡眠不足,当日皇上特准牟某先行入睡,改由何致升护卫安危。」

    田尔耕道:「贵妃娘娘喜欢在月圆之夜泡澡,当天约莫在天黑后一个时辰,忽然瞧见屋檐上有个黑影,大叫一声,那人轻功了得,一溜烟不见踪影,事后调查许久,一无所获,不了了之,只摘掉了阎贞大人的乌纱帽?」牟谦道:「暗夜之中,那色狼一身漆黑,只露出一对眼睛,自然难查。」

    田尔耕道:「然而几天前翊坤宫掉了一件首饰,贵妃下令搜查,首饰没找着,却在一个宫女的私柜里找到一把剑穗,也串着两颗翠玉珠子,在暗夜中隐隐发出绿光,可是价值不菲的夜明珠啊!这御赐的宝物,竟然会在一个宫女手里,自然一案生出一案,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牟谦道:「你想说那是我的失物吗?」

    田尔耕笑道:「那宫女在逼问之下,老实招供说这剑穗正是两年前玉泉池偷窥一案现场拾得之物,一时贪念,没交出来。贵妃娘娘想起那晚的事,她发现有人窥浴时,除了黑影之外,还曾瞧见若隐若现的一道绿光,显然那把剑穗正是偷窥色狼仓促逃离之际,不慎碰触檐角等物而落在现场的东西。」说完话见牟谦笑而不应,田尔耕又道:「无可抵赖!要认罪了吗?」

    牟谦笑道:「牟某只是在想:我不知得罪何人?竟然在两年前就挖好了坑,筹谋良久,等到今日才出招,必有大事!指挥使大人,您若能带着老朽前去面圣,而牟某若无法让皇上相信清白,任君处置!」田尔耕道:「你当我傻,没事去触怒龙颜?难道不知皇上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牟谦!」

    牟谦笑道:「既然如此!牟某认为证据不足,北镇抚司的大牢,就不去啦!」田尔耕喊道:「那就休怪我无情!弓箭手听好,嫌犯牟谦想拒捕潜逃!上箭!」二十七名弓箭手分成三组,每组三排,前排蹲下,中排曲膝,后排直立,都拉满弓弦,分别对准牟谦、古剑及童晖三人。
  
  田尔耕道:「你该知道这『九宫箭』的厉害,一声令下,九箭齐发,闪得了这枝,避不开那枝,专门用来对付刺客,近距离发箭,哪怕功夫再好也躲不掉!」牟谦笑道:「但你可知此箭阵乃牟某所创,亲自训练,岂有束手无策之理?」接着对众旧属道:「你们哪个不怕死的,待会尽管出手!」说话时敛起笑容,逐一扫视,二十七名弓箭手和六千户个个被瞧得胆颤心惊,双手直抖。
  
  田尔耕见状怒骂道:「你们这些饭桶!还想不想吃这行饭?听我的……」话未说完,牟谦手上亮出腰牌道:「锦衣卫指挥使腰牌在此,谁敢轻举妄动?」田尔耕笑道:「牟谦啊牟谦!你是急昏了吗?一个去了职的指挥使腰牌,有何用处?」牟谦笑道:「你仔细瞧瞧,这腰牌上写了什么字啊?」这木制腰牌在场许多人瞧过,上面刻着「锦衣卫指挥使」两行字,下面则刻上单行的姓名,就算不识字的人,也猜得出来下面是「田尔耕」三字而非「牟谦」两字。
  
  田尔耕怒道:「你为何仿制我的腰牌?」牟谦笑道:「这个才是真货,不然你仔细瞧瞧身上的腰牌,是不是有什么古怪?」田尔耕取出身上腰牌,「尔」字少了两点,「耕」字多了一横,气得脸都红了!一掌击成碎片,喝道:「快还来!」牟谦把真的腰牌掷回给他,笑道:「如果有人处心积虑想害你,别说剑穗,连腰牌都拿得到!」

    田尔耕道:「你与『恶盗三兄弟』狼狈为奸,要偷东西当然容易!」牟谦道:「被你认出来啦!说是『恶盗』也没错,你知道的,三位英雄专偷『恶人』,京师一带的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少有不被……」田尔耕怒喝道:「你别拐着弯骂人!我田尔耕一向为官清廉,你竟唆使宵小做出这等勾当,我饶不了!」

    牟谦道:「说得极是!是我不对,昨天请三位英雄夜半一访,竟忘了告诉他们:您是清廉正直的好官,拿腰牌就好,其他别动!结果三个人瘾头犯了,竟把这些东西也顺了回来,都还您吧!」说着拿起身旁一只大布袋,一股脑儿在石桌上倒出许多金条、珠宝和珍贵玉器。
  
  田尔耕认得出来那些都是一些想巴结他的人所送来的礼品,不禁脸红耳赤,倒退两步道:「那……不是我的东西!你别用来……诬陷好人!」牟谦微笑从另一布袋取出一个一尺见宽的木盒,开盒后有一玉雕摆件,玉质通透翠绿,雕工精细,下面刻有一行小字,牟谦道:「古剑,我老眼昏花,上面写什么字瞧不清楚,你可以念出来吗?」

    古剑凑近念道:「敬祝田掌刑……」田尔耕断话道:「牟谦!念在你是前任指挥使的身分,既然证据尚未完备,今日暂不追究;但古剑行为不检,败坏本卫名声,不能放过!」古剑笑道:「换我啦!哪里行为不检?愿闻其详。」田尔耕道:「你冒充曹孟年在暗场聚赌闹事,不算行为不检吗?」

    古剑道:「大明律法,七品以上官员,严禁赌博。拜阁下所赐,将古某连降五级,试问一个小小校尉上个赌场,何罪之有?假冒曹孟年一事,确实有点对不住他,但这与你何干?至于闹事,当日喝了酒,确有不对,但没杀人也没伤到人,算是什么滔天大罪?有必要劳师动众吗?」田尔耕道:「莫以恶小而为之,再怎么小的官,若有行止不端,也能败坏锦衣卫名声,田某身为指挥使,自有责任管教!」

    古剑道:「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小的知道更严重的行止不端,如若能一并秉公处理,以儆效尤,古某也可任君处置,不敢顽抗!」田尔耕道:「你还想说什么?」古剑道:「本卫有个大官,唯一的兄弟数年前曾外派至关外监军,一年之后才回家,他那貌美如花的妻子竟已大腹便便,不久后生下一名男婴,更奇怪的是,那个娃儿日渐长大,竟然愈瞧愈像……」

    「住口!」田尔耕喝断古剑话语道:「世间哪有这等怪事!本座尚有要事在身,没有闲工夫听你胡乱编撰!姑念同僚情分,暂且饶你不死。但从今尔后,革去你锦衣校尉一职,日后好自为之,别再犯错。走!」说毕带着众卫掉头离去,走出门没几步,却闻牟谦的声音传来:「紫禁大事,鹿死谁手还难说呢?您若是个聪明人,就不该急着押宝,万一赌错了,惹得一身祸,值得吗?」田尔耕冷哼一声,吐了口痰,恨恨而去!
  
  关门后牟谦吁了一口气,白仁泽道:「说来还是咱仨对不住您,若非两年前偷走那把剑穗,也不致给您留下那么大的麻烦。」牟谦道:「有什么麻烦!若非你们昨日提及此事,让咱们有时间准备,方才非吵输不可,只能动手!再说皇甫和贵若真打算对付我,此计不成,必有他法,此事三位做与不做,结果都一样。」白仁泓道:「怪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识好人,带着两个弟弟为虎作伥……」牟谦道:「识人本来就是大学问,怪不得三位!太阳下山,大伙忙活一天也饿了,快进屋用餐,吃饱稍事休息,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这晚忘忧坊三楼依旧灯火通明,皇甫和贵在书房盘腿而坐习练内功,脸色忽而赤红、忽而苍白、忽而暗黑、忽而蜡黄又忽而青绿,正是「转丸气功」练到炉火纯青处所呈现的表象,此时的他听力较日常强过数倍,尽管二楼赌坊嘈杂依旧,仍能清楚听见隔壁大厅四个儿子轻声议论的声音。几个儿子始终不知父亲有此本领,更能听见真话。
  
  只闻皇甫坚道:「早知道大哥去那么久,今晚就不必这么早来!」皇甫炫道:「你是不是迷上了念奴娇的紫萝姑娘,舍不得早点离开?」皇甫坚道:「二哥,您不能怪我,在北京城里,哪有人会在子时以前离开温柔乡?」皇甫铭道:「听哥一句劝,现在是紧要关头,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万一惹出什么麻烦,影响父亲的大事,万万不妙!」

    皇甫坚道:「只要饮酒节制,能惹出什么麻烦?又还有什么麻烦是咱们忘忧坊摆不平的?再说不久之后你我都成了皇子,那种地方,还能想去就去吗?」皇甫铭道:「我知你生平无大志,但既然生为皇甫家的一员,就不该过于散漫随性;就拿一楼食堂来说,父亲为了让你有些事做,要我交给你管,谁知还不到三个月的光景,如今厨房杂乱无章,餐桌积尘,上菜忙乱,不久前还有客人在墙角看到南方蟑螂,小闹了一阵!」

    皇甫坚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皇甫铭道:「半个时辰前发生的,听说早上厨房就有不少人瞧见,负责上菜的姑娘还因此吓得打破碗盘。」皇甫坚笑道:「有趣了!这南方蟑螂有多大只?真会飞吗?」皇甫铭道:「还笑得出来!你又是怎么知道南方来的蟑螂竟然会飞?」皇甫权也笑着说道:「这是徐常喜的着名段子:『南方蟑螂北游记』,三哥没听过吗?」

    皇甫铭摇头,皇甫坚道:「这段子有趣极了,我听了三遍,现在就可以背给你听。」说毕清清喉咙,模仿徐常喜说书时的语调及模样:「话说有一只南方蟑螂名叫『阿喜』,因个子小力气弱老被欺侮,常抢不到剩菜好吃。在一个夏日的清晨,整夜找不到半粒米的阿喜饿得正扁,忽尔闻到不远处王员外座车上的馅饼香味扑鼻而来,灵机一动,沿着轮辐爬了上去,就这么搭上便车一路北行,来到京城。
  
  「各位看官或许不知,北方人高马大蟑螂小,南方人小马瘦蟑螂大!那阿喜来到京城,赫然发现自己成了别只蟑螂眼中的庞然巨物,日日好酒好菜款待不说,那北方的母蟑螂见到牠那硕大的身躯犹能飞天钻地的英姿,更是脸红心跳,爱慕有加,个个将牠服侍得有如帝王一般,这时候的阿喜,自然乐不思蜀,不想回家。
  
  「无奈好景不长,时至九月,气候逐渐转凉,南方来的阿喜开始有些不惯,却眷恋如此好日,迟迟不肯动身返乡,哪知日子一天冷过一天,到了腊月下雪时,已经找不到往南的马车,终究冻死在异乡。临终前阿喜回顾这一生,虽然短暂,但有过风光,值了!
  
  「身旁的小蟑螂却纷纷叹道:『瞧牠那么大的身子,怎知一个冬天也挨不过;咱们做蟑螂的,还是别太招摇!』说完一只蟑螂咬一口,吃得一点不剩。」说完三位哥哥面无表情,奇道:「我学得不像吗?一般徐常喜说到这里,都是满堂哄笑……」顺着三位兄长的目光转身一瞧,赫见父亲站在身后,双手插腰,脸色铁青,吓得腿都软了!
  
  皇甫和贵一把抓住其胸口问道:「告诉我!你听那么多次徐常喜说书,可有见过古剑那家伙在场?」皇甫坚道:「没瞧过……但曾听闻那厮不久前确实去过春秋楼,而徐常喜胆子不小,竟敢挑他同桌共饮!」皇甫和贵推开儿子,陷入思索。皇甫铭道:「昨天不是才说古剑有勇无谋不足为惧吗?」

    皇甫和贵还没开口,却闻刚从外头回来的皇甫浩道:「看来我们都低估了!这厮在牟谦苦心培养之下,早变成了一个诡计多端的厂卫爪牙!」说完人已走到跟前,向皇甫和贵行礼道:「爹!大事不妙,那田尔耕浩浩荡荡带着大队人马到南锣鼓巷抓人,竟灰头土脸,一无所获!」接着把探听的结果一一转述,忘忧坊早在锦衣卫中埋下多名暗桩,自然能问出清楚的经过。
  
  听完皇甫和贵不发一语,陷入长考。皇甫铭道:「那牟谦忒也狡猾,竟然策反白家兄弟,这三个贼盗吃里扒外,别落在咱们手里!」皇甫和贵道:「看来敌人有备而来,随时可能反扑,从现在起,你们都给我绷紧神经,别再犯错!」皇甫坚道:「那两人虽然无事,毕竟身败名裂,且无一官半职,真能再兴风作浪吗?」皇甫和贵道:「事到如今,你们真以为古剑到暗场赌博闹事,不是别有用心?」

    皇甫权道:「这点儿子也曾有过一点怀疑,咱们暗中观察此人多时,始终没能抓到什么把柄,怎么一被降职就变了个人?但他这么做,除了把自己的名声弄得更臭外,能有什么好处?」皇甫和贵道:「有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牺牲他那所剩不多的名声,就是想把咱们忘忧坊的名声也给搅浑!」四个儿子有三人同时问道:「怎么说呢?」

    皇甫和贵道:「假冒曹孟年进暗场是为了卸除咱们的戒心,故意大输闹场,打破酒坛,酒水渗流至地道,再趁乱放出南方蟑螂。这种脏虫受到酒水吸引,纷纷穿过门缝来到地道,然而酒水干得快,蟑螂只能另寻食物,你想,会去哪儿?」皇甫铭道:「地道的另一端便是这栋楼的地下酒窖,往上又是一楼厨房,对蟑螂而言,便是有享用不尽的美酒佳肴,岂有不来之理?」

    皇甫浩道:「多年来锦衣卫一直想查暗场,跟踪了几十次,却始终徒劳无功;原因就在这暗场有个地道直通赌场,劳兴庆每次交帐册、点银钱,都是从这条地道往返,无从查起。在暗场放的南方蟑螂若是在这里出现,便可肯定两处之间有条地道相连。」「这正是令人担心之处。」

    皇甫和贵道:「浩儿明日联系宫里宫外那些太监高官等暗桩,务必尽力阻止那两人面圣!另加派人手盯住他们,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回报。权儿你和严静山等人留在别馆,伤愈之前未得允许,切不可抛头露面!」皇甫权道:「咱们都伤得不重,无须休养。」

    皇甫和贵摇头道:「每一道剑伤,都是佐证,说明你们曾去过安平镇。」又道:「铭儿、坚儿跑一趟,务必马上关闭暗场,地道两端用土石封死,有关之人能躲就躲,该杀就杀,绝不可留下半点蛛丝马迹!」皇甫坚道:「子时已近,不能等明天再办吗?」皇甫和贵怒道:「不行!如果我没猜错,古剑这厮,近日就会来闹!」话方说完,摇铃响起,二楼赌场掌柜传话上来:「前锦衣千户古剑来访,求见皇甫先生。」

    皇甫和贵脸色一变,道:「这么快!浩儿和我下去应付。」父子两人来到二楼,古剑独坐在一张空赌桌旁,见到三人立即起身行礼道:「古某进京多时,迟至今日才来拜访,确有失礼之处,在此先向皇甫先生赔个不是!只盼您大人大量,勿与小辈计较!」皇甫和贵道:「千户大人……」古剑阻止他说下去,道:「别再叫什么大人!您知道的,在下现今什么都不是;也千万别喊我『大侠』,这两个字对古某而言,十分刺耳!」

    皇甫和贵道:「那该如何称呼?」古剑笑道:「直呼姓名即可,毕竟您是前辈,彼此间其实也没那么熟!」皇甫和贵道:「既然不熟,为何挑这个时候登门拜访?」古剑道:「古某听说贵坊的食堂出现了南方蟑螂,这才发现自己惹了大祸,恐害得贵坊名誉扫地,因此无论多晚,都得前来向您坦诚一切,免得大家误会!」皇甫和贵淡然道:「怎么说呢?」

    古剑道:「几天前,古某负气纵马往南远离京城,糊里糊涂也不知走了几百里路,误打误撞来到一个叫『虫庄』的地方,那庄主是个痴人,在自个家里养了数百种昆虫,废寝忘食日日观虫,其中就有这南方蟑螂。在下忽尔想起徐常喜那个段子,想瞧瞧这南方蟑螂跑到北方是否当真活不成?便跟他要了一盒。回到京城,想到官运不顺,心情又郁卒起来,忽然赌瘾发作,便假冒曹孟年之名到那暗场玩牌九,愈输愈闷,闹了一阵,打斗中也没留意那木盒开了一个缝,里头数百只蟑螂都给放了出来,没想到隔天就出现在忘忧坊,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定是古某闯了大祸,特来赔罪!」

    皇甫和贵笑道:「您无须自责!关于此事,我们已经查明原委,与阁下毫无关系。」古剑道:「怎么说?」皇甫和贵道:「咱们这食堂有湘菜、川菜,有些食材得从南方运来,若在厨房发现南方蟑螂,首先会怀疑是从那些运菜马车带来的,彻底清查后,果然在某辆马车木条细缝及上个月进来的香料木箱上各发现了几颗蟑螂卵,如果您知道一颗卵可以孵出上百只的南方蟑螂,大概就不会如此大惊小怪!」

    古剑笑道:「原来如此!这还真不巧啊!古某一直以为忘忧坊的地下酒窖与那暗场有地道连通呢!」皇甫和贵笑道:「您误会大了!多年来忘忧坊只做正当生意,不瞒您说,光这间赌坊的每日进帐已足够我皇甫和贵享用不尽,为何要冒险弄个违律犯法的暗场?」古剑道:「那就奇了?忘忧坊在京城可说是如日中天,重踩一步连城墙都会晃!未得阁下首肯,怎有人敢在附近开一间暗场?」

    皇甫和贵道:「您太抬举啦!北京城里有钱有势之人多如牛毛,怎么能料定是我呢?如今忘忧坊树大招风,想要长长久久,唯有与人为善,安分守己。每家赌场都各有后台,咱们不敢过问,更不敢招惹!」说到这里忽闻一股淡淡的焦烟,北方不远处火光漫天,不知是何处走水?
  
  古剑回头瞧了一眼,笑道:「据古某所知,天底下还没有哪个人是您不敢招惹的,要不然牟老和古某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皇甫浩怒道:「本坊与锦衣卫素无冤仇,更无影响朝廷命官派免之本事,岂有陷害二位之理?我知两位拔官后心有不平,但别因一时心急而胡乱造谣!」古剑坐下,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可以把皇甫权叫来吗?不妨问问他右肩上的剑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甫和贵拍桌怒道:「原来昨夜蒙脸偷袭的人是你们!古剑,没想到你如此嚣张!有官职时处处栽赃刁难,飞扬跋扈;拔官后竟含恨在心,迁怒于人!各位朋友,我若轻饶于他,日后忘忧坊岂不被人给瞧扁了!」难得见到两大高手针锋相对,各桌赌客早已暂停赌局,焦点全放在二人身上,这时纷纷叫好!鼓噪道:「皇甫先生,快将这目中无人的家伙给拿下,送到官府治罪!」

    「这家伙向来猖狂!不给他教训怎行?」「什么教训,这等无德之人,要是我一剑了结他!」「抓起来送到百剑门,废去他的武功,再送到裴友琴父子坟前磕头忏悔!」古剑冷眼环视,笑道:「既然各路朋友如此痛恨在下,那今日就请诸位做个见证,择个良辰吉日,由古某与皇甫先生做一场比试,如何?」说毕全场轰然!纷纷鼓噪叫好!
  
  皇甫和贵迟疑不定,皇甫浩道:「你是什么身分?竟敢挑战我爹!」又对皇甫和贵道:「爹!您是前辈,赢了也未必光彩,别跟这疯子一般见识!」古剑道:「比剑不是成亲,非得门当户对不可!要不,你们代父出马也行,只是一对一很难教训古某,五兄弟齐上我又打不赢!再说若不是你们用了手段弄伤牟前指挥使,也可由他向皇甫先生挑战啊!」皇甫和贵喝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信口开河!」

    古剑狂笑几声,道:「我是没有证据,但世人皆说古某贪图富贵,包藏祸心,以卑劣的手段接连害死朱、裴两家三位英雄,可有拿出什么令人心服的证据?」皇甫和贵道:「那是你们百剑门的恩怨,与我何干?」古剑道:「阁下虽非百剑门人,但试剑大会若无贵坊大力赞助,恐怕很难办得如此兴旺。您与四大剑主交情深厚也是众所皆知的事,虽无百剑门之名,但实质影响不小!要不,怎么一句话便能废去古某四大剑钵之名。」

    皇甫和贵道:「那是各大剑门的决议,与我何干?」皇甫浩道:「你今日来此挑事,莫非是因为剑钵除名及取消二次试剑之事耿耿于怀?你若这么爱比剑,为何不再找朱尔雅比斗一场?不过,可别以为每次都是你赢!」

    古剑道:「像朱尔雅这种对手,就算连赢了他十次,也不敢说第十一次稳操胜券!只不过我这个人有个怪癖,比剑只图新鲜,不喜欢跟同一个对手较量两次;如今古某想挑战的不是『却乱剑法』,而是精通五大门派剑法的绝顶高手!」话说完又引起骚动,有人说:

    「不可能!难不成苦海头陀又活过来了?莫非是他徒儿?」

    「没听说过他有收什么徒弟啊!」

    「什么?苦海头陀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教人剑法!据说那几年登门拜师被他打跑的人,少说也有百来个。」

    「就算真有第二个怪才,也得像他一样到各大门派找高手比试,才有办法学到剑招精髓啊!」……

    皇甫和贵耐心听完众人议论,笑道:「不愧曾为锦衣卫千户,办案喜欢用猜不用查!」古剑道:「这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皇甫和贵道:「依据为何?」古剑道:「您五位公子分别习得五大门派镇派剑法,当真如江湖传言这是莫愁庄高价私聘各派高手前来授艺而得吗?」皇甫和贵道:「无可奉告,你得自己猜。」

    古剑道:「恰巧古某待过各大门派,深知每一派的镇派剑法,都是经过无数前辈千锤百炼钻研再三所得,即使资质中上,也得要打好基础,循序渐进,苦练勤修个十余年,方有小成。忘忧坊家财万贯,或许真能请得动各派高手前来授艺,但这么一来,这几位师父必须常驻京城或是经常前来指导;然而有本事指导五位公子的各派高手寥寥可数,岂有可能长期蒙骗师门,不被发现?」

    皇甫浩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五兄弟都是庸材。」古剑道:「听说皇甫家五兄弟中,以您这位长子最有才干,可能就是上上之材;但虎生三子,必有一豹,那种悟性奇佳、习武神速的奇才,放眼整个中原武林,恐怕也没几个,总不能全都生在你们家吧!因此古某大胆推断,五位公子的武功,均由皇甫先生亲授。」皇甫和贵笑道:「所以你就假设这五套剑法我都会?」

    古剑道:「据说苦海头陀就是那种一目了然且过目不忘的武学奇才,此人年轻时挑战各大门派的高手,只要曾经使过的剑招,都能记在脑里,回去稍加摸索,很快便能掌握种种要诀,如握剑的灵动与细微变化,出剑的快慢与力度的掌控,脚步与身形的协调配合等等;一般人得十年苦修才能领悟的东西,他很快便能参透其中奥妙。毕竟一个武者的修炼若能到达参透万物的境界,世间剑法,再无难处。这种天纵奇才,苦海头陀是一个,史无涯是一个,若还有一个,便是您皇甫先生!当年没去试剑,可惜了!」

    皇甫和贵道:「阁下太抬举我了!如若真有那么厉害,也得去找人比剑才能学招啊!」古剑道:「这只有一个可能——阁下便是苦海头陀唯一的弟子。」皇甫和贵笑道:「天下人都知道,苦海头陀不收徒弟。」古剑道:「是有这个传闻。因为像他这种奇才通常没有耐心,试想,天下难招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怎受得了有人一招练了百次还摸不着要领!我想苦海头陀不是不收徒,而是不收平庸的徒儿。但若是碰到您这种奇才,或许愿意破例一次。」皇甫和贵笑道:「你我并不相熟,怎知敝人是什么武学奇才?」

    古剑笑道:「据说皇甫先生初到京城时也没带几两银子,三家赌坊逛了一圈,便多了几千两银子;不管是牌九还是麻将,用象牙还是乌木,只要您玩过一次,就能把背面的纹路记在脑海,之后人家手上抓的是什么牌,都逃不过您的法眼;而掷骰的声音,您多听个几次便能抓到每个点数细微之差异,据以押注,也少有失误。忘忧坊前任坊主马天明发现您这等本事,取消独生爱女原订的婚约,撮合您做他的乘龙快婿。试想,以阁下这等资质,若去找苦海头陀拜师学艺,也会被狠心拒绝吗?」皇甫和贵笑道:「锦衣卫监控百官,没想到对我这个一介草民也如此关照,连陈年往事也不放过。」

    古剑道:「只要对朝廷有潜在威胁之人,锦衣卫都得留意!只是古某对您了解得愈多就愈加好奇,更想知道所谓深不可测的武功,究竟能高到什么程度?难道阁下看过这么多场试剑,从不曾有跃跃欲试之心?」皇甫和贵道:「好奇心有时会害死人,我的剑法高低,自己知道就好,何须试剑。」古剑道:「苦海头陀大半辈子不是在比剑就是在准备比剑,如果他老人家还在世,听到唯一的弟子如此惧战,只怕会万分失望!」皇甫和贵眼神闪过一线杀机,冷然道:「你打算怎么比试?」

    「死斗!」此话一出,四座俱惊!江湖比武,大多点到为止,「死斗」却是双方签下生死状,战到一方溅血断气为止,若非彼此间有着难解的深仇大恨,极少有人会选择此种方式!皇甫浩道:「你疯了吗?」古剑笑道:「皇甫先生早想置我俩于死地!而古某亦对你们有说不完的恨意,双方结怨太深,不付出一点代价无法真正了断!毕竟牺牲一人,总比死一群人强吧!」

    皇甫浩道:「我知道你肚子里想的是什么鬼主意,无论怎么说,咱们都不会让你称心如意!」话说完一个衣衫褴褛、发焦脸污之人一瘸一拐的冲将过来,指着皇甫和贵的鼻子,声嘶力竭骂道:「我究竟哪里得罪于你,为何罢我官位,伤我左腿,又叫人放火烧我房子?」说话之人,竟是牟谦!
  
  皇甫和贵道:「您不愧是锦衣卫头子,什么栽赃污蔑的毒计都使得出来!接连给我套了三大罪状,可有半分证据?」牟谦道:「前两项你知我知,但确实没旁证;但我房子着火时,为何有你的人在场?」说着转头喊一声:「带上来!」童晖押着三人上前,抬起头来,果然是忘忧坊的人。

    皇甫和贵道:「没错!这三位正是我派去监视之人,因为我明白两位对我误会颇深,此番回京必有图谋,不得不有所防范;但我可立下毒誓,绝对没要他们放火!再说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得罪过的人恐怕多到连你自己都数不清楚,好不容易等到你失势罢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报仇?凭什么咬着我不放?」牟谦骂道:「恨我的人是不少,然而敢在我家放火的人却屈指可数,最有嫌疑的,还是你!今天若不给一个交代,别想善了!」

    皇甫和贵突然大笑起来!道:「低估两位是我的错!既然用嘴巴怎么都说不清楚,那就来比试吧!古剑,把你的条件讲出来!」古剑道:「首先,比剑之前双方休兵,我们不会再来,也请约束所属,别再试图对我方的人有任何不利之举动。」皇甫和贵道:「本来就没这个打算!」古剑又道:「第二,既是死斗,除了严禁用毒之外,什么手段都可,反正目的就是把对手弄死在擂台上。」皇甫和贵道:「同意。」

    古剑又道:「第三,比剑结果,无论孰生孰死,恩怨随之了断!其余之人,无论胜者败方,都不可再向对方出手。」皇甫和贵道:「合理。」古剑再道:「日子我挑,地点由您决定。」皇甫和贵道:「那你想挑哪一天?」古剑道:「七月十五,月圆之夜,戌时正。」皇甫和贵道:「中元啊!真要挑这天?」古剑道:「反正一定有人会死,没什么可忌讳!再说若拖下去,或许你我身分更加悬殊,真比不下去啦!」

    皇甫和贵笑道:「不明白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过你若坚持要挑这天,就依你吧!至于地点,让我再想想,三日之内知会阁下。」古剑道:「擂台搭建,能否请贵坊负责?」皇甫和贵道:「你信得过我吗?」古剑道:「坚固就好。」皇甫和贵道:「好!」古剑道:「告辞!」说毕与童晖一同搀扶牟谦离去。
  
  皇甫和贵父子回到三楼,皇甫浩道:「爹!您不是再三教导咱们兄弟:愈是生气,愈要冷静,怎么最终还是沉不住气,顺了对方的意思?」皇甫和贵道:「你可知牟谦为何要烧自己的房子?」皇甫浩惊道:「不是您派人放的火吗?」

    皇甫和贵摇头道:「这么做,除了引起朝臣议论,加深皇上疑惑外,能有什么好处?」皇甫浩道:「那就是牟谦放火烧了自己的宅舍,他可真狠!」皇甫和贵道:「这把火除了给万历的一个警示外,也展示了他们的决心!今日不成,明日又来,后天再换个花样,不达目的,绝不停手!」

    皇甫浩道:「话是没错,只是早先您说为避免节外生枝,起事当天,最好整个京城除了咱们的人外,没有半个江湖人物,因此把起事的日子订在七月十八。只因这天多数的江湖人物还待在洛阳观赏『拳脚聚』的最终绝试,不会有什么好管闲事的江湖武人闻风护驾!如今中原武林的好手泰半留在河南观赏『枪棍会』,当死斗的消息传回开封府,原本准备到郑州的人,恐怕多数会立刻改往京城移动,后面的『菊刀赏』与『拳脚聚』我看也都不用办了!那古剑将比试日期订在七月十五,分明就是想破坏咱们的计划!」

    皇甫和贵道:「我也明白!但那厮把话都说到这个分上,若再拒绝,即使日后大事既成,黄袍加身,也不过是个胆小怯战的皇帝,一想到这点,怎么也痛快不起来!」皇甫浩道:「也是。那厮不知父亲剑法高明至此,想要找死,就成全他吧!」皇甫和贵摇头道:「永远不要看轻对手!」皇甫浩道:「话虽如此,但孩儿亲眼瞧过您的『五绝剑』,很难想像这世间还会有谁能在剑法上赢过您!」

    皇甫和贵道:「别忘了!这家伙曾给朱未央一剑割喉!即使有些侥幸,也该有几分本事。」皇甫浩道:「您的功夫不输给伯父,又有一件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穿上之后护住多数要害,即使是狐九败、史无涯之流,也未必能伤得了您!古剑那家伙难不成有三头六臂?」皇甫和贵道:「此事日后再说,如今牟谦不惜烧毁自宅来给万历打信号,咱们得抢在前头进宫解释,别让他起了疑心。」

    皇甫浩道:「父亲所言甚是!想必您明日一早便会进宫面圣,孩儿则带着公主去找贵妃,告诉她:牟、古二人罢官后名声扫地,迁怒于父亲,种种作为,已非常人所能理解,请贵妃帮忙说些好话。如此双管齐下,应能释疑。」皇甫和贵道:「不!回房之前先喝点酒,寿宁见状势必大发公主脾气,你再藉着酒气,给她一点教训!」

    皇甫浩睁大双眼,过了一会才面露微笑道:「父亲高明!如果我这个驸马真有谋逆之意,岂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公主有丝毫不敬之举!」皇甫和贵笑道:「万历也是多疑之君,这个时候你赏公主一个耳光,胜过我千言万语。明日一大早,咱俩立刻进宫,你找郑贵妃磕头认错,说你之所以如此失态,全是给那二个弃臣气出来的!我则给万历送礼求饶,再将事情原委说个明白。」

    说话时皇甫和贵走到一个铁箱前方,蹲身开盖拿起一瓶不起眼的酒瓶,道:「这瓶『意乱情迷』是由几年前仙逝的南疆制酒名师麦苏木所酿,此人生性木讷,年少时跟师哥谢木斯在当时的制酒大师乌图克门下学艺。谢木斯英俊潇洒,制酒亦颇有天分,与乌图克美丽纯真的独生女阿依努尔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璧人,几年之后也顺理成章结为夫妻。成亲之后不久,乌图克病逝,谢木斯继承全部的酿酒生意,然而此人生性风流,又陆续娶了三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进门,原本爱笑的阿依努尔逐渐失去宠爱,也不见往日的笑容。麦苏木终于看不下去,和师兄大吵一顿,谢木斯嘲笑他说:『你这个人和你酿的酒都平淡无味,无人喜欢!』

    「麦苏木盛怒离去,发誓要酿出天下第一的美酒。十年期间,他走遍千山万水,遍求适合酿酒的珍果及香料,尝尽无数次失败后,终于酿成美酒十二瓶,里头添加了藏红花等十余种珍贵香料,取自天山山顶万年不化的冰雪反复蒸酿,谢木斯喝了两口,把酒窖里十来种美酒尽数砸碎,而重病在床的阿依努尔喝了几口,原本苍白的脸娇艳欲滴,甜美微笑重现:『此酒令人迷醉,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往事历历在目,当时二师哥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关怀,原来都藏着浓浓的爱意!我阿依努尔,懂得太迟了!』刚说时还带着微笑,说完却流下两行清泪!」

    话说完时桌上已多了两只琉璃杯,琥珀色的酒七分满,贴近一嗅,有股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父子互敬一杯,美酒入口,先是觉得酸酸甜甜,后来又觉得略微苦辣,吞入喉内,有股说不出来的酒香随着热气从脑门窜至胸口再遍及全身,浸浸融融迷迷蒙蒙,皇甫浩忽尔想起多年前在法源寺遇见的那位官家姑娘,灵动的双眸,泛红的嫩脸,还有那难以忘怀的回眸一笑,那时正准备与公主成亲,连开口问个姓名都不敢!多年过去,不知伊人是否已嫁作人妇?
  
  父亲的话将之拉回现实,皇甫和贵道:「这个铁箱里只有六瓶酒,却比这里任何一个装满珠宝金条的铁箱珍贵!明日你去见贵妃时,把其余五瓶都带去赔礼!」皇甫浩道:「贵妃似乎不是好酒之人。」皇甫和贵道:「女人都喜欢听故事,趁着送酒将这故事说与她听,听完之后,非但不再怪罪于你,还会大有好感!深宫后妃的酒,只能与皇上共享,不又再帮咱们说话了吗?」

    皇甫浩喜道:「父亲英明,孩儿明日将再三强调,若非牟、古二人无理取闹,弄得我心烦意乱,岂会铸此大错?并趁机求贵妃帮忙说项,恳请皇上下旨斩杀首恶!」皇甫和贵摇头道:「骂骂可以!但若急着撩拨杀人,只怕又会引起万历的疑心!再说我已决心要让古剑血溅擂台,若让锦衣卫把人抓走,谁来陪我玩?」皇甫浩笑道:「父亲武功盖世,韬光养晦也实在太久了!」父子俩一面啜饮美酒,一面推敲彼此说词,喝完整瓶的「意乱情迷」,皇甫浩才带着几分醉意,回去「办事」。
  
  牟宅已毁,三人依原订计划回古宅休息,开门时侠盗三兄弟已在里头等着,白仁泓递给牟谦一本帐册,全是各京官在暗场里留下的欠条,轻声道:「照您吩咐,只取前年的欠条,其余原封不动,应该不会被发现。」牟谦道:「三位辛苦了!」翻了几页,笑道:「太好了!随便看就有好几名言官!」白仁波道:「牟老是想叫他们纷纷上书,给您平反,谁敢不从,便把这亲笔签名的欠条送交圣上!」

    牟谦摇头道:「这欠条只能证明此人好赌,依大明律法,顶多贬谪流放;可是这个时候若敢替牟某说话,便是与皇甫和贵对着干,被知道了可是人头落地的事!若是你,会怎么选?」白仁波道:「自然是性命重要!」牟谦道:「所以只能请那些言官上份密折吹捧皇甫和贵,建议封侯或下旨褒扬。另外再痛骂牟某贪赃枉法,好色贪杯,掳人妻女;又纵放古剑卑鄙下流,谄媚无耻,仗势欺人!此二人无恶不作,千刀万剐难赎其罪,岂能轻放?」

    白仁泽道:「恕在下愚昧,实在看不懂您这招有何用意?」牟谦笑道:「一个人写得如此夸张不奇怪,但若好几个人都这样写呢?皇上不是傻子,自然会起疑心,怀疑这幕后有人指使!」白仁泓笑道:「您在皇上身边多年,为人如何?他不可能全然不知,这些密折,收到愈多,骂得愈是夸张,心中的疑虑就愈深!」

    话方说完,忽闻敲门声响,纪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里头几位大爷,闹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吭气!这回艳花姨亲自过来请人啦!」听到这声音,童晖忽然紧张起来,道:「糟了!是纪草,她叫我别跟,可我不放心,仍一路追来,这要被她发现可大大不妙!可有地方躲?」古剑笑道:「没事的,就说你是来帮我的。」说着走过去开门迎客,果然尤、纪两人都来了!
  
  尤艳花笑道:「这么慢开门,莫非不欢迎?」牟谦道:「久闻尤园主人美心善,岂有不欢迎之理?只是消息传得如此神速,着实令人意外!」尤艳花道:「您忘了有个赌鬼整天待在忘忧坊,那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能不尽速回报吗?」本想再揶揄两句,身旁纪草一脸怒容,笑道:「谁又惹咱们纪草姑娘生气啦?」纪草嘟着嘴对童晖道:「不是说本姑娘要独闯江湖,叫你别跟了吗?」

    古剑道:「妹子误会啦!童兄是来帮我的,这两天多亏他仗义相助,帮了不少忙呢!」纪草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道:「是吗?我还以为你童大侠只会欺负像我这样的弱女子呢!」童晖笑道:「岂敢?昨夜牟老前辈还夸您贼溜呢!你若真是弱女子,天底下大概也没几个厉害的姑娘!」纪草噗哧一笑,斜睨了牟谦一眼道:「前辈,这是好话吗?」牟谦笑道:「你这小子,我说的是机灵,到你嘴上,怎么就改了!」

    童晖微笑默认,纪草道:「换我来说,我大哥曾赞你做人实诚仗义,可我怎么瞧偏怎么不像,只觉得你油腔滑调,鸡贼得很!」童晖还没开口,尤艳花笑道:「你俩喜欢拌嘴,回去再说!牟老,您瞧!六个大汉子,挤两个小房间,合适吗?何不移步到嬉春园安顿,我那儿还有很多空房呢?娃娃和姑娘们都睡『东隐阁』,你们安排在『西满楼』,那儿除了欠我一屁股债又死不了的一个赌鬼偶尔借宿外,没有别人!」

    牟谦道:「多谢夫人好意!此事咱们曾有讨论,总觉有些不妥!」尤艳花道:「莫非你们也觉得嬉春园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若是嫌弃旧名太过香艳,也可以改掉!」牟谦连忙摇头道:「不敢去住是怕连累诸位,与嬉春园过去做的生意无关!」尤艳花道:「就算你们不来,以忘忧坊的本事,难道就查不出咱们的关系吗?我尤艳花敢做敢当,大不了把嬉春园卖了,和里头的姑娘到江南养蚕织布,也未必是件坏事。再说我前两天才一口气聘了十来个护院,不是身形彪悍便是练过武,谁想杀我,还得花费一番功夫呢!」

    牟谦脸色微变,摇头道:「不妥!不妥!在这个节骨眼上,您府里的护院、奴仆和厨子这些闲杂人等愈少愈好!若非十足信任皆不可留,留下之人若非必要皆不宜外出,外出之人尚需有人跟在后头护卫。」尤艳花愣了一会才道:「不愧是锦衣卫头子,凡事小心!但你要我把护院都给打发,胡赌鬼又不可靠,难不成要把咱们纪草姑娘给活生生的累死吗?」

    古剑道:「我与皇甫和贵约法三章,无论胜败死活,均不可再向对方的人出手报仇,或许光明正大的让人知道咱们是一伙的,还比较安全。只是如今牟老与古某早已声名狼藉,一堆汉子,就这么住进女人堆里,传扬出去,只怕把你们的名声也给污了!」尤艳花笑道:「我尤艳花若在乎这点虚名,早活不下去啦!只是咱们纪草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日后论及婚嫁,是有些麻烦!」

    纪草也笑道:「我的名声若好,怎会有传言说乐游苑出了一个娇纵好斗、不守规矩的姑娘?哼!名声坏大不了不嫁人,还能把我怎样?」童晖道:「纪姑娘自然率真,人美心善,必定有人愿意娶!」纪草白了他一眼道:「你这话不怀好意!本姑娘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与你无关。」

    童晖笑道:「是是是!童某便一辈子留在华山修身养性,面壁思过,好生回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您?」纪草噗哧一笑,道:「你全身上下都得罪我!」说完却忽然觉得这么说好像有些「那个」?不禁红起脸来,转头不再瞧他!牟谦见状笑道:「好吧!就照夫人所说,咱们也住进嬉春园;不过得先声明,为免心猿意马误了正事,咱们西满楼的汉子,除了华山派的门人外,没事不宜到东隐阁走动。」说完众人尽皆大笑,连童晖也红了脸!
  
  尤艳花笑道:「你们几个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出门都难!还能再办什么事?」牟谦道:「既然知道对手精通五大门派的剑法,咱们就给古剑找齐试招;虽说日子不多,但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多一分熟稔,总能多一分把握!」童晖道:「童某的『苍松剑法』虽不敢说炉火纯青,但自认剑招要诀已颇能掌握;而牟老的『达摩剑法』自不在话下,五派已得其二。」

    尤艳花道:「你们住这就对啦!别瞧那胡赌鬼整天胡混,我曾听他吹嘘年轻时常跟峨嵋派的高手赌剑,什么『封雪』、『出云』等等都熟悉;另外武当派的高手,我也请得到。」牟谦道:「昆仑派颜雪峰上个月才找我叙旧,这人爱热闹,这时应在观看『枪棍会』,死斗的消息若用飞鸽传书,最迟两天可送达开封城;他的坐骑『如玉』乃西域汗血宝马,三日内便可入京,人一到立即请来,可让古剑试试『荒漠剑法』和『灵虚剑法』,究竟有何玄妙之处?」纪草笑道:「好厉害!这么一来五大派的剑法都齐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哥的胜算,又加了一分。」古剑微笑不语,思道:「本来只有一分的胜算,就算加了一分,也不过是两分赢面,八分输面。」

    未料次日一早刚用完饭,京城名捕邵通便前来拜访,一开口便道:「下官得罪了!有件案子得向千户大人问个清楚。」古剑道:「古某如今只是一介平民,邵捕头无须客气。」邵通道:「既然如此,在下就直说了!数日前善园一案,查凶多日却一无所获,恐怕得劳烦古兄走一趟顺天府。」古剑道:「该说的古某都说了,还想问什么?」

    邵通道:「邵某逐一验查伤口,几可确定杀人的凶器是一把剑,比一般的剑厚一些,不算锋利,据说在太白山上暴得大名的『镶玉剑』,便是如此。」纪草惊道:「本案若非我大哥主动通报,你们恐怕永远找不到尸体呢!怎么可能是他干的?」邵通道:「邵某干了十多年的巡捕,碰过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奇案,这报案之人即为涉案之人的案例,随便也可以举出十来件,并不稀奇。再从死者伤处及角度来看,十七人身上的致命剑伤,都有可能死于『无常剑法』。」

    纪草惊道:「你身为京师名捕,应能推断我大哥是遭人诬陷!如今证据薄弱,怎能说关就关,难道你还不知数日之后,他要办什么大事吗?」邵通道:「此事早已轰动京城,邵某岂有不知?然密告之人指证历历,无论剑痕之大小、时地之巧合,都令古兄难以避嫌。事涉十七条人命,在未能洗脱嫌疑之前,恐怕得委屈古兄在牢里待个几天。」牟谦道:「你单枪匹马来抓人,是否过于托大?如果我们不去呢?」

    邵通道:「此处高手如云,邵某就算把京师的捕快全给叫来,恐怕也徒劳无功!所幸二位都是讲理之人,明白公门有公门的规矩,不致为难邵某。」古剑笑了笑,道:「背后运作之人有通天本领,若这次请不动古某,接下来还有锦衣卫、东厂等等,总能把这儿搅得鸡犬不宁!罢了!昨夜我闹他,今日换他来整弄我,各出手段,也算是比试的一部分,就跟你走吧!」

    纪草惊道:「大哥!你明知这是对方的阴谋,岂能趁其心如其意?」古剑道:「不然怎么办?总不能让你们陪着我公然对抗官衙吧!再说对方的目的只是不让古某多作准备,死斗之前应能放人。」牟谦道:「劳烦你通知府尹,若有谁敢让他少了半根寒毛,牟某决不放过!」邵通道:「自然不敢!独居牢房是暗了些,但已叫人打扫干净,备妥床枕棉被,尽可能让人住得舒服,你们若还不放心,亦可按时派人送餐!据我所知,比试当日午时之前,定能出牢。古兄,请!」

    七月初八午时,开封青天镖局总镖头包应先在汴京客栈大开宴席,庆祝首次筹办的「枪棍会」圆满结束,原本应该欢欢喜喜的事,与会宾客却是有的面色凝重,有的义愤填膺!就在昨夜两大高手约定死斗的消息传来,把这场庆功大宴的菜都变了味,众人议论纷纷,异口同声骂的都是同一人!
  
  主桌十二人除了东道主包应先外,他的孙子包敬仁以一手少林「降魔棍法」取得长兵器第二,也得以入座;另有勇夺第一的「神龙枪法」丁衍、丁显父子,接着筹办「菊刀赏」的郑州「冷月刀」掌门褚朗,最后将筹办「拳脚聚」的洛阳「罗汉拳」掌门柴丰,以及受邀前来观战的少林方丈明善大师、武当掌门灰缨道长、丐帮帮主骆龙、华山掌门仲孙天及百剑门的崔钊、李轻舟。
  
  其中以褚朗与柴丰脸色最为难看,满桌佳肴食不下咽,包应先给两人各夹了一块糖醋熘鱼,道:「遇上这等小人,生气在所难免,但别拿自个的肚子过不去!多少吃点吧!」褚朗骂道:「岂有此理!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狂悖之人?明明是自个犯了大错,百剑门取消二次试剑乃天经地义,这厮当时不吭气,哪知如今不甘寂寞,竟找皇甫先生来个『死斗』!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包应先道:「大家都知道:取消二次试剑,是因为各剑门认为这厮行为不检,连剑钵的资格都被人除去,自然不能再争金剑,与忘忧坊毫无干系!不知为何他竟怪罪于皇甫先生?莫非两人都在京城,不知为了何事结上深仇大怨?非把对方杀死不可!」崔钊道:「包门主这阵子忙于筹办『枪棍会』,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恐怕有所不知。轻舟,你来自京城,就麻烦你和各位掌门交代清楚。」

    李轻舟叹道:「只怪李某无能,错过了去年将之一举除去的大好良机!这厮有了喘息机会,立即投靠锦衣卫,指挥使牟谦又是皇上宠臣,靠着这护身符,近一年来,咱们竟莫可奈何!未料那牟谦平常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竟偷窥贵妃沐浴,此事传到皇上耳中,指挥使一职自然干不下去!接任的田尔耕不吃古剑那套马屁,一上任便把那厮连降数级,成了一个小小校尉。

    「那厮一心妄想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受此打击后一时气闷,竟易容假冒广州千户曹孟年进暗场豪赌解气!一下子输掉几千两银子,借钱不成,更耍赖闹场!你想能在京城开暗场供百官下注之人,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很快查出那曹孟年乃古剑假扮,此事传扬出去之后,那厮自然连个小小校尉一职也保不住。那牟、古二人落魄丢官,竟认为之所以落得如此地步,必是皇甫和贵暗中陷害,跑去忘忧坊大闹一场,就这么订下了死斗之约。」

    明善大师道:「皇甫先生乐善好施,朝野交相赞誉,几年前少林寺藏经阁地震受损,他二话不说大方拨款数千两善银,这种好人,理应不致卷入朝中争斗。」李轻舟道:「方丈大师所言甚是!李某在京城熟识不少官场朋友,提到锦衣卫无不胆颤心惊畏惧万分,说的都是这帮人平日如何倚仗职权,罗织罪名,又如何狐假虎威,勒索百官!说实在那牟谦在外名声并不差,一手训练出来的爪牙古剑亦深知该如何沽名钓誉;但表面如此,内情却不单纯。」话说至此,似乎有所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崔钊接话道:「我就一直觉得奇怪!怎么一个恶人进了锦衣卫,反倒传出了几件好事?究竟什么内情?李门主话若只说一半,可真会把老夫给活活闷死!」李轻舟道:「在下是想在座的明善大师、灰缨道长及仲掌门都是世外高人,咱们这些俗人尽说这些阴毒卑劣之事,只怕三位听来,有损清修!」

    灰缨道长笑道:「李门主多虑了!即使潜心修道,当了掌门,也很难不谙世事,不懂人心。」仲孙天道:「是啊!那古剑也在华山待过半年,只记得他小时候学剑确实愚钝了些,但品性不差,怎么十年不见,变化如此之大!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既然如此,就由在下继续卖嘴!」

    李轻舟道:「据我所知,近几年来锦衣卫花了极大的心血明查暗访,一直想证明忘忧坊与赤帮有关!」崔钊惊道:「可有找到证据?」李轻舟道:「没有的事,哪来的证据?」崔钊道:「那皇甫和贵是怎么得罪锦衣卫?让人家没事找碴!莫非……」说着比出一个银两的手势。
  
  李轻舟点头道:「咱们在京城做生意,门路多,机会大,攒钱不难,但要伺候的人也多!拿我来说,一年进帐个几千两不难,即使有个百剑门招牌护着,但民不与官斗,为保平安,偶尔还免不了得送点东西出去。举个例子,两年前萧乘龙到我家喝茶,瞧见我媳妇的猫眼手链,随口吐了一句:『好漂亮的手链!我那小妾过几天生日,正愁不知该送些什么?』」褚朗道:「那玩意珍贵得很,你可舍得?」

    李轻舟道:「那阵子我小儿子酒后闹了点事,得罪了兵部的人,能不给吗?」柴丰道:「我明白了!只要忘忧坊肯给钱,收他一家可比收数百家强,也不易传出丑闻。」李轻舟笑道:「可是偏偏皇甫先生天生硬气,捐给朝廷或水旱灾民的钱,随便出手就是数万两的银子,就是不肯给那些贪官污吏一分一毫!那两人得不到孝敬,自然假借职权拚命找碴;然而忘忧坊也不是好惹的,就这么明争暗斗多时,仇怨自然愈结愈深。」

    明善道:「阿弥陀佛!就算是深仇大恨,也不必订下这死斗之约啊!」崔钊道:「许是那小子试剑侥幸赢了魏宏风与朱尔雅半招,便自以为天下无敌,不把皇甫先生放在眼里!」灰缨道:「传言皇甫先生的剑法深不可测,若当真习艺于苦海头陀,且已得到其真传,恐怕很难被打败!」

    仲孙天道:「传言古剑自创剑招时曾受益于狐九败的指导,可算半个徒弟;若皇甫和贵真为苦海头陀之唯一弟子,等于上一代两大高手的传人再次比试,精彩可期!」柴丰愤然道:「他们想不开要杀个你死我活,咱们管不着!但为何要挑在那个日子?彼此撞期,咱们辛苦筹办的『拳脚聚』,还有人要看吗?」

    褚朗道:「你们试拳的算全毁了,咱们试刀的也好不到哪儿,你瞧!现在各桌都有空位,有些人担心晚去了订不到客栈,一得到消息立马北上,连早上的枪棍决赛都没瞧!」崔钊道:「既然如此,何不延赛?」包应先道:「即使延赛,恐怕也好不到哪儿!」

    褚朗道:「戏班子演戏,总会把最大的名角大戏安排在最后压轴,就是怕最精彩的好戏演完,观众会提早散场。当初咱们费尽心思,要抢在三大剑钵二次试剑前办完三城大会,便是这个道理。如今被古剑这么一乱,就算延后比试,只怕人气也大不如前。」柴丰道:「除非皇甫先生肯移驾至洛阳比试,不然人气涣散已不可避免!」

    李轻舟拍手叫好道:「妙啊!京师向来不欢迎大批江湖人物进城,只能挑城外比试;如果明善大师与灰缨道长能跑一趟京城游说,或许皇甫先生能同意。」说话时青天镖局的趟子手送来一张纸条,包应先看完摇头道:「刚刚收到京城来的飞鸽传书,说地点已定,就在西华门外的护城桥上。」李轻舟惊道:「怎么可能?那是皇家西苑,平时百姓想靠近都难!」

    崔钊道:「只能说这场死斗太刺激好看,连皇帝老爷都想看!」褚朗黯然道:「那就真没指望了!」柴丰道:「说来说去还是得怪那贼坏的家伙!两位大剑主,柴某知道这么说有些冒犯,但实忍不住!你们百剑门如此强大,怎么就拿不下一个古剑?」

    崔钊与李轻舟尴尬的互瞧一眼,李轻舟道:「当初在沙河驿未能一口气将这厮除去,是李某的错!那家伙装模作样的功夫十分高明,当时一副宁死也不进厂卫的气派,确实震慑了不少人,哪知事后不久却成了锦衣千户!尽管当年签下什刹海之诺的重要人物多半过世,但新任盟主朱尔雅仍要求百剑门信守诺约,只要那家伙仍在锦衣卫,便不能杀!」

    褚朗道:「朱盟主也未免过于迂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这等贼坏之人,何需讲什么信义?为何还要下令保护那厮远在四川的亲人?」他一时激动,竟忘了不该在崔、李二人面前评论百剑盟主。明善道:「为了避免百剑门与锦衣卫冲突,什刹海之诺还是得守;而古家的长辈据说一直不认同古剑的所作所为,一人做事一人当,确实不该迁怒其家人。依老衲的浅见,朱盟主如此决断,并未有错。」

    灰缨道:「贫道的看法与大师一样,只是朱少侠既然身为百剑门盟主,此次的三城大会理应出现,才不致落人口实!莫非去年那场大病,到现在还没调养妥善?」听到这里崔钊与李轻舟再度互瞧一眼,崔钊叹道:「其实少盟主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父亲的猝死对他打击太大,直到现在,仍未能走出哀伤,有时做起事来,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包应先道:「原来如此!希望他能尽速复原振作,毕竟百剑门乃中原武林中流砥柱,如今胭脂胡同凋零,也只能靠莫愁庄挺住!」柴丰叹道:「同样顶尖剑钵,一个韬光养晦,一个竟是如此狂悖嚣张!唉!如今只能期待来日死斗,皇甫先生能替咱们中原武林,除一大害!」崔钊、李轻舟异口同声笑道:「那是一定的,您放心!」

    不远处的一桌,糊涂神医侯藏象在同桌食客们的谩骂声中不发一语,吃饱身旁的徒儿对他轻声道:「师父喜欢热闹,咱们是不是也该跑一趟京城?」侯藏象本想揶揄几句,见那徒儿眼眶略红,叹口气道:「你真想眼睁睁看着那傻小子被人一剑又一剑砍在身上?」那徒儿道:「不然怎么办?如果活着,咱们得治伤;万一……死了,那么多人等着啃肉喝血!总得有人帮忙护着啊!」说毕泪水没能守住,夺眶而出!
  
  皇甫和贵在自家花园以上好的金丝楠木搭了一个试剑台,四根立柱与横梁粗如腰身,六尺高的试剑台以三寸厚板拼贴成三丈见宽的平台,四角及四边各插一盏气死风灯,周围三丈内布满让人落地必死的利刃,所有配置与明晚将在西华门外所搭之试剑台一模一样。
  
  七月十四戌时三刻试剑台上,五个儿子胸前各配一朵胸花,前后左右持剑而立将父亲围在中央,皇甫和贵道:「我再说一遍!待会试剑时务必把我当成仇人,全力拚搏而不可有丝毫保留,有本事伤得了我者,有赏!迟疑犹豫致剑法失威者,不饶!」皇甫浩道:「爹!您说得容易,但儿子怎能如此大逆不道?」

    皇甫和贵道:「真不用担心!如果为父真那么容易伤在你们剑下,那明日一战只怕是凶多吉少。看剑!」说罢长剑出鞘,「达摩剑法」的一招「降魔之尖」犹如一道烈火,在空中划上一道圆弧,朝着皇甫浩胸口迅疾袭来!这一招皇甫浩不知练过几千遍,然而父亲这一剑无论气势、快慢或流畅自然之程度,均远远超出自己所能想像的境界,震惊之余,竟不知如何挡架!若非身旁的皇甫坚及皇甫铭一攻一守各施绝招,身为长子的皇甫浩恐怕得亲尝一招败北的滋味!
  
  皇甫和贵一声好!称赞皇甫铭的「封雪剑法」守得严实,皇甫坚攻向自己身后的「灵虚剑法」灵动刁钻,他一个转身回剑削向皇甫坚手腕,用的是昆仑派「荒漠剑法」的一记妙招「烈日狂沙」!这个小儿子说话办事常有抓不着头绪之感,但习武却比四位哥哥多了一点天赋,见父亲这一剑来势猛恶,避锋易招,堪堪躲过……

    就这样皇甫和贵分别以五大门派的剑招来对付五个儿子,这些杀向自己的剑招人人都熟,然而每一招每一式却是躲不开挡不住!五人震惊之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炉火纯青!由于功力差距悬殊,五个儿子在父亲气势万千的迫人剑锋之下,竟毫无还手之力!靠着彼此奥援勉力支撑,不到一炷香时间,身上胸花纷纷中剑落地,个个汗流浃背,瘫坐在地。
  
  皇甫炫喘着气道:「原来以前父亲教剑示演,根本用不到三成功力!」皇甫铭道:「做儿子的这回可真服了您!就凭这些剑法,那古剑就算再怎么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伤得了您!」皇甫和贵不悦道:「要我说几次?千万别低估对手!」皇甫炫道:「那家伙剑法是有些邪门,但怎能与早已融会贯通各大门派正宗武学的父亲相提并论?」

    皇甫和贵摇头道:「你们都瞧过太白山试剑,难道没发现那小子的『无常剑法』遇强则强?若是毫无胜算,岂会提出『死斗』之议?」皇甫铭道:「所以明天仍要依计划,安排魏宏风与他再打一场,以探其虚实,耗其元气。」皇甫和贵道:「他可准备好了?」皇甫铭道:「跃跃欲试!」

    七月十五,天刚亮不久,古剑被提早送出六扇门大牢,就连原先收起来的镶玉剑也物归原主。牢门外除了一个身形壮硕满脸胡髭的大汉外并无旁人,定睛一瞧,竟是久违的青城派大师兄魏宏风!古剑大吃一惊,尚未开口,他道:「你跟我来!」语毕拔足迳往城外奔去。多日不见,古剑曾听闻魏宏风试剑败北后离开青城,曾颓废好一阵子;如今喜见他又恢复往日神采,不疑有他,追在后头,六扇门大牢靠近外城东侧的广渠门,两人很快奔出城门,来到一个杳无人烟的荒地。
  
  古剑喜道:「魏师兄一口气奔行十来里路,脸不红气不喘,显然已恢复往日精神!」魏宏风道:「别叫我师兄!依现今青城门规,剑法高者为师兄;就算你从未离开,也不应如此羞辱于我!」古剑道:「小弟只是侥幸偷得一剑,您永远是古某尊敬的兄长,方才所言,绝无恶意!」魏宏风道:「既然你说偷得一剑,是不是该还了?」古剑愣道:「这……怎么还?」

    魏宏风道:「我闭关半年,苦思勤练,自认『寻龙剑法』已更上一层,不知近一年来,你是否也有长足进步。看剑!」说毕长剑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对准古剑胸口斜削而来,一出手便是「寻龙剑法」的一记狠招。这回终于知道对方把自己引来此处之目的为何,古剑不得不应,剑法却不若往日锐利,迭落下风,数十招后一个迟疑,长剑抵住胸口,弃剑认输。
  
  古剑苦笑道:「古某公务繁忙,无心练剑,功夫不进反退。」魏宏风道:「你根本未尽全力!再试一次,如若再让,别怪我真敢伤人!」说毕收剑再攻,古剑或挡或避,一边说道:「您该知道,古某今夜有场比试,你我之争,能否稍延几日?」魏宏风停剑道:「别想敷衍!谁不知你预订了一场生死之斗?恐难见到明天的太阳?今日就这么放过,来日该找谁雪耻?」说毕攻势再起,招招刺向古剑周身要害!
  
  古剑勉力再应,心中暗暗叫苦:「多日不见,魏师哥的『寻龙剑法』更加强横,绝非短短几招便能分出胜败;但若当真全力应对,势必大耗心力,他来得真不是时候,若是全力应对,无论输赢,均有不妥,更怕伤了彼此……」心中犹豫乃兵家大忌,再加上这种求和不求胜的打法自陷不利,在「寻龙剑法」狂快的剑势中,慢慢退闪,眼见避无可避,就要伤在对手剑下,忽见一蒙面人窜出,替古剑挡下一记绝杀。
  
  紧接着二人对攻数招,快剑连闪,竟是一般狂快狠绝,互不相让!魏宏风退步怒骂道:「你疯了吗?为何要救杀父仇人?」来人撕去脸上黑巾,果真是朱尔雅!说道:「我比你更讨厌这家伙!恨不得亲手杀了他!」魏宏风道:「那就一边等着,待我将他打败之后,任由你处置!」朱尔雅道:「只怕那时他已伤累无力,任人宰割,这等趁人之危之事,实非百剑门应有的做派!」魏宏风道:「那我代你杀了他!」

    朱尔雅摇头道:「由别人代劳,岂能消我心头之恨?再说朱某也曾败在此人手里,想一雪前耻之心,并不逊于阁下!」魏宏风骂道:「可你早不来晚不到,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朱尔雅笑道:「阁下有所不知,朱某几天前就等在外头,不过上个茅房,就被您给占了先!」魏宏风想了一会,道:「既然如此,不如下个赌注如何?」

    朱尔雅道:「什么赌注?」魏宏风道:「你我同时攻他,亦可剑刺彼此,谁先得手一剑,便得优先挑战之权。」朱尔雅道:「您是说无论我刺中的是你或他,都算赢了第一回合?」魏宏风道:「正是!公平吧!」朱尔雅笑道:「而且有趣!看剑!」语毕三人同时出剑,攻你防他,有乱有序,险招频出!
  
  类似混战,古剑也算有些经验,但此次面对当世两大年轻高手,仍觉步步险招招奇!无意伤人,只能紧守。两人有时联袂攻向自己,有时互砍,三把长剑来去如梭,始终难分高下,百余招后,魏宏风突然退出战圈,道:「一个提不起劲!一个敌友不分!没意思,你们自己玩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阵强风吹来衣衽飘飘,两人身子纹风不动持剑相对,古剑道:「你变了!」朱尔雅道:「应该说找回了自我!父亲死时我心中充满悔恨,恨你、恨小玉,更恨自己为何不早点将你们除去!」古剑道:「所以那天你狠下心来逼她服毒!」朱尔雅道:「可是当我亲眼瞧着小玉从容吞下毒药,眼神没有半分怨怼,离去时竟还留下一抹微笑!那一瞬间,仿佛有千针万刺插入心口,痛得难以喘气!回去之后,大病一场,身上的毒,更加难以消解!」

    古剑道:「你中什么毒?问雪的剑岂有沾毒之理?」朱尔雅道:「当时希望剑伤能尽快复原以便追杀仇人,便请先父熟识的京城外伤名医开给我上好的伤药,敷上后刚开始只觉得清凉舒泰,不久后却逐渐转为莫名的刺痛,正感不妙之际皇甫和贵前来探病,你可知他与我是什么关系?」古剑道:「叔侄。」

    「锦衣卫没白干。」朱尔雅点头续道:「他一来便拿出一瓶解药,告诉我说这紫蚕冰毒难解,虽一时死不了,但每到寒夜发作时总让人痛不欲生,持续一个时辰!只要我同意辅佐他起义,解药双手奉上。我恍然大悟!只能怪自己一时大意!竟忘了先父曾经提醒:在北京城里无论做什么事,永远都得提防这位野心勃勃的叔叔……」古剑道:「这二次叔侄相争,只靠一剂毒药与解药解决,无须弄得腥风血雨,尸横遍野,倒是个好办法!」

    朱尔雅道:「其实我自幼就不怎么想当皇帝!若能助叔父一臂之力,既可完成先祖遗志,又不必当一个长年锁在深宫,经常与臣子争斗不止的囚徒,何乐而不为?但那帖毒药让人不快,我无法在威胁下同意!于是他又说虽有五个儿子,加起来还不如我一人有本事,只要肯助他一臂之力,日后定将传位于我!」

    古剑道:「这话能信吗?」朱尔雅道:「他甚至还说:『如果你不相信,明天就把他们全派出京城,要杀要废,随您高兴!』」古剑倒抽一口气道:「够狠!」朱尔雅道:「『为了完成复位大业,父子妻女均可杀!任何牺牲都微不足道!』若依这莫愁庄历代祖先传下来的金言,他才是真正朱家的好子孙;而我朱尔雅,始终都不是当皇帝的料!
  
  「我不想帮忙,但若出手阻止便是违逆先祖遗志,大逆不道!于是告诉他莫愁庄不助不阻,至于赤帮和百剑门的人,游说也好,利诱也罢,只要他们愿意跟着你打天下,与我无关!」古剑道:「你不能违逆祖训,又不想让他顺利坐上龙椅,于是把我逼入锦衣卫,帮着牟指挥使对付他!」

     朱尔雅道:「当时朱某心中充满怨毒!这么做除了想害你身败名裂永难翻身外,更能让新仇与旧恨彼此争斗,两败俱伤。」古剑笑道:「恭喜!事情的发展,正好如君所愿。」朱尔雅道:「然而当晚小玉来到梦中跟我说了好多话:『我不怨你!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逼着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古剑听到这儿,竟不觉浮起些许妒意,怎么那天来我的梦里,却说不到几句?
  
  朱尔雅续道:「那夜一觉醒来,再也难以入睡,病榻中反复在想:『小玉死了!当上皇帝又如何?锦衣玉食,大权在握何等风光,可是小玉死了!完成祖先交付使命,盖世英雄,留名青史,可是小玉死了!死在我亲手拿给她的毒药,我与狠心的叔父,究竟有何不同?』当时便暗暗立誓,祈求老天爷:『只要小玉能活过来,什么王霸雄图荣华富贵,都可以不要!』」

    古剑道:「既然如此,为何次日仍要赶尽杀绝?闻到嬉春园传出来的药味,便叫李轻舟等人进园搜查!」朱尔雅道:「梦见小玉之后我悔恨交加,竟因此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没心情也没气力出门!倒是你们,那么大的京城,哪儿不好躲,竟跑去夜夜笙歌的胭脂胡同,那条街即使三更半夜也不乏闲晃的醉汉。就那么巧,你们下车时赵淡竹家的三少爷经过!当场就把你这个大剑钵给认了出来,那家伙因醉酒回到家倒头就睡,次日醒来却没忘记禀报,赵淡竹听完立即找齐人手前去抓人,当时我正病得厉害,也是事后才得知此事。」

    古剑道:「那夜我因故受伤,程姑娘想起尤大姐曾提过家住胭脂胡同,走投无路之际,也只能前去投奔。那时有个想法: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可以最安全,又有谁会想到我古剑还敢住在裴家隔壁?」朱尔雅道:「还真是有缘,三个人竟同时遇到劫难!」古剑道:「以你的本事,那紫蚕冰毒当真那么难解?我听说你回到南京后仍大病一场,三、四个月下不了床。」

    朱尔雅道:「主要还得怪自己不怎么想活,附近的名医都请过十来个,毒只能稍稍抑制,病却时好时坏,直到侯神医出现,调了几次方剂,慢慢解去寒毒。然而解毒的药也伤身,那几天病得更重!连神医都束手无策,只好把他徒儿叫进来……」古剑忍不住插口道:「侯神医什么时候又收了新徒弟?是男子还是姑娘?」

    朱尔雅笑道:「她易容后看起来倒像个公子,拿着一把折扇,朝着我打一句骂一句,全身上下打了一遍,病却好了大半!」说完古剑愣呆半晌,差点没跳了起来!惊道:「程姑娘还活着?」朱尔雅道:「其实当时她身上仍有不少余毒,却为了我跋涉千里!朱尔雅这一辈子,注定要欠程漱玉一份情!从今尔后,再也不能做出任何会让她难过的事,包括陷害你古剑!」说着还剑入鞘。
  
  古剑也收剑笑道:「照这么说,我也不能杀你!」朱尔雅笑道:「但无论如何,你我注定当不成朋友。」古剑笑道:「反正过了今晚,可能也不会再有古剑这个人。」朱尔雅道:「『无常剑法』总能在绝境中找到路子,或许今夜这一战,不是全无胜算!我虽不喜欢这个叔父,然而复位大业毕竟是历代先祖念兹在兹的未完遗志,朱某顶多做到不帮忙,不能出手阻止他。」古剑道:「你可知道,一旦皇甫和贵当上皇帝,第一个想杀的人是谁?」朱尔雅笑道:「或许是我吧!不过莫愁庄经营多年,也不是良善可欺,若真有第二次的叔侄相争,不知先祖们地下有知,会怎么想?」说毕转身离去。
  
  古剑远眺东方,此时朝阳初升,却被一片乌云遮住,泛着红光,本想等云散了,瞧一眼太阳再走!心中百感交集:「除了朝阳之外,更想回乡见见家人和妻子!还有程姑娘,如果也在附近,不知会不会来瞧我最后一眼?这一战无论输赢,也不知能否挽回一点名声……」就这么胡思乱想一阵,始终没见太阳露脸,正要转身往城内走去,魏宏风从远处奔来,手上抱着一个娃娃,待他走近停步一瞧,竟是小魏喜!
  
  古剑惊道:「你要带他走吗?」魏宏风道:「非亲非故,我带他走干嘛?」古剑道:「既然如此!只要把他放下,我可以和你好好比试一场!」魏宏风道:「这娃娃长相奇特了些,但筋骨奇佳,是个习武的好材料,我想你一定舍不得!」古剑惊道:「你是想用他的性命来逼我尽力比试?」

    魏宏风道:「你若再敷衍了事,输了这一场,我可真会杀了他!」话说完已将哭泣中的魏喜放在树下,草草盖上包巾,接着长剑出鞘,身子腾空跃起,一招「凤舞九天」,刺向古剑周身要害!他不想让对方有任何思辨余地,一出手便是「寻龙剑法」的一记绝招!古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敌,双剑交锋激烈,转瞬间已交换了数十招!古剑暗暗叫苦,风师哥卧薪尝胆苦练多时,这「寻龙剑法」的威力比起去年又更上一层,要赢绝非易事,想输又不容许,但愈拖下去愈耗心力,愈不利于随后的生死斗剑!
  
  两大高手斗得激烈,唯一的观众却不知害怕,小魏喜止住哭声,竟瞧得入神!不知不觉挣脱包巾,竟往两人爬来!一般三个月大的娃儿还不会爬,但小魏喜竟是天赋异禀,尽管有点早产,骨头硬是比别的孩子长得快。古剑原本尚能沉着应对,激斗中眼角余光忽尔瞧见小魏喜正朝着此处缓缓爬来,大惊之下出剑不禁有些走样,就这么一点小小失神,立陷劣势,魏宏风步步进逼,但小魏喜仍一步步往此处靠近!古剑再难集中精神,这次竟未能扭转颓势,一招反应不及,胸口被划了一道,虽然只伤一点皮肉,然依试剑规矩,已是败北!魏宏风骂道:「到现在还在装傻!既然如此,就依方才所言,这娃娃得死!」说着走到魏喜前头,举起长剑,作势要砍。
  
  却听古剑急喊道:「他是你儿子!」魏宏风长剑凝在半空,笑道:「你是否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古剑道:「实情残酷,你可得有所准备!」魏宏风笑道:「别以为找了一个跟我一样多毛的小孩,就可以来骗人!我魏宏风有没有儿子,自己会不知道吗?」古剑道:「去年的今日,七月十五月圆之夜,或许你当时神智不清,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但却有人永远忘不了!」魏宏风呆立不动,手上长剑一个松手,掉落在小魏喜身旁,往事不堪回首,犹如五雷轰顶般重重敲击在胸口……魏宏风道:「我只记得太白山试剑败走之后,心神激荡之余感染风寒,生了一场大病,那段日子浑浑噩噩,由于病得不轻,无法行走栈道,师父便与其他人先回青城,只留下贝宁照料我。她无微不至,煮药备食,安慰说笑,用尽一切法子逗我开心,但我就是办不到!脾气时好时坏,神智偶有不清,那天月圆,竟闹起脾气,吵着要酒!
  
  「她拗不过我,买了一壶烈酒回来,还陪着我喝了两杯,后来的事,便不记得了!只知道从那夜起,她变得有些怕我,眼神也与以往不同,有时还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泣。后来我的病逐渐好转,回到青城,她却开始有意无意的避开我,三个月不到,竟留书离开青城!
  
  「我以为她瞧不起试剑惨败的魏宏风,说什么闯荡江湖,其实想去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找就去找,我不在乎!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强者……」说完突然仰天长啸,拾起长剑,欲往自己脖子抹去!古剑早有准备,出手点了穴道,夺下长剑。魏宏风道:「让我死吧!像我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又何必苟活在这世上!」

    古剑道:「你可知这小娃娃取了什么名字?」魏宏风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古剑续道:「他叫魏喜,魏宏风的魏,喜欢的喜。命运如此,贝师姐毫无怨怼,只是怕你知道了会活不下去!如今既然明白实情,无论有多痛苦难过!为了她,为了小魏喜,你都得好好活下去!回到青城,做你该做的事。」

    魏宏风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古剑道:「成都圆觉庵,如今潜心修佛,未必会还俗;但无论如何,等你心情平复,至少抱着魏喜去探望一次,让她不再挂心!」说完抱起魏喜道:「以你的功力,若不再胡思乱想,穴道半个时辰可解!小魏喜得抱回嬉春园喝奶换尿布,等你准备妥当,再来接儿子回家。」说毕迳自离去!





第三十一章 解甲

  嬉春园的人几乎都出门找寻魏喜,只留下绿柳、纪草和秦芳三人留守,远远听见门外娃娃的哭声,三人喜形于色,冲着打开大门,见到古剑和魏喜,个个乐不可支,秦芳泪痕犹在,却过来把魏喜抱在身上,全然不顾娃娃身上的尘污尿臭,磨蹭着抱进屋内。
  
  纪草先在院子里点燃一支黄色烟火,又叽叽喳喳说了一堆话道:「六扇门说午时放人,但牟大人怕有什么节外生枝,吃完早饭便和童晖急急忙忙赶赴地牢接人!两人离开不久,却有一个满脸胡髭的壮汉跃墙而入,闯进东隐阁,抢走小魏喜。那人功夫远胜于我,仔细一瞧,竟是青城派的魏宏风!等那位入睡之后雷打难惊的胡赌鬼从西满楼匆匆赶到时,早已不知去向!
  
  「花姨怕你回来发现魏喜不在势必心烦意乱,不利决战,便把大伙派出去分头搜寻,并叫人去请牟大人和童晖回来商议,牟大人说六扇门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已将你释放,种种巧合并不寻常,极可能是忘忧坊安排的一个局,先让魏宏风找你比试,消耗元气;但你为了保留体力,宁输不拚,那人便发狠抓走这里的小孩,以逼你全力应战!」

    古剑道:「魏师兄有满腔苦闷无处发泄,其实无意伤人。你瞧,这不是没事吗?」绿柳道:「这些晚点再说,你得先洗个澡去去秽气。」说毕将古剑拉至浴室,热水与换洗衣物早已备妥。沐浴更衣后,敷上伤药,三位姑娘陪着用完早膳,外头的人看见烟火讯号均已陆续赶回,古剑走到大厅,牟谦、童晖、胡远清、尤艳花及侠盗三兄弟等人已等候在座。
  
  牟谦道:「伤重吗?」古剑道:「皮肉伤。」童晖道:「先将古剑关在牢里,不给机会熟悉各派剑法,又在比试当日把魏宏风这等高手弄来捣乱。这皇甫和贵贵为首富,又是传言中深不可测的绝世高手,没想到为了求胜,竟也会使出一连串的阴招!」牟谦道:「此人七分商贾三分江湖,利弊得失算得精,你我所认知的诸多武林道义和江湖规矩,若与胜败盈亏相比,未必摆在前头!」

    古剑道:「反正我只是佯攻,真正的决胜焦点,还在那几道奏折。」牟谦叹道:「我找了七个人上奏折,没料到秉笔太监中也有忘忧坊的人,看到了第四篇便发现不对劲,那些满口盛赞皇甫和贵大仁大义的文章,皇上只能看见三篇。」古剑道:「三篇也能有点效果吧!」

    牟谦摇头道:「你我那日大闹忘忧坊后,不久便听说皇甫浩藉酒打了娇生惯养的寿宁公主,后来又故作冷淡,虽惹得皇上有些不快,却也因此而减轻许多怀疑之心!后来是有下一道密旨请锦衣卫查明原委,但叫田尔耕查其金主?结果如何?不问也知。」古剑道:「所以今天非得把皇甫和贵杀死不可!」

    牟谦点头无语,纪草道:「后来有人自愿入宫进言,不知……」她说到一半,牟谦与尤艳花使眼色要她别说,古剑环顾众人,问道:「如今连你我都见不着皇上,还有谁有此本事?」见众人未答,又问了一遍道:「是谁?为何不能说?」牟谦道:「我们希望你别为太多俗务烦心,专心备战为宜!」

    古剑道:「没有什么俗务能影响古某,只怕死了还不知要感谢谁!」牟谦沉思片刻,说道:「程选侍。」古剑差点跳了起来,惊道:「你说谁?」尤艳花道:「就是小荳的娘,她没死,几天前回到这里,问了一堆事情!」古剑脑里嗡嗡响起,双手抱头沉思,深吸几口气才慢慢冷静下来。
  
  抬头见牟谦道:「太后得了怪病,每到盛夏总是容易头晕目眩,难以入眠,今年益发严重,苦不堪言,众御医束手无策,宫中贴出告示,征求高明神医,若能治愈太后宿疾,赏金千两。正无计可施之际,无意中看见告示,忽然想到程选侍之前极受太后宠爱……」古剑道:「你该知道,以她的身分,进宫便是赌命,危险至极!」

    牟谦道:「我正犹豫该不该开口请她帮忙,她却先来向我辞行,说必须和师父进宫一趟,除了替太后医病之外,还想设法请皇上阻止今夜的死斗。」古剑道:「她也不信我会赢吗?」童晖道:「有人告诉她皇甫和贵有件『金丝软甲』,穿上之后刀枪不入,全身要害只剩脖子以上,更加易守难攻,这样的对手,恐怕天下已无人能杀!」

    古剑道:「这金丝软甲没有弱点吗?」童晖道:「或许有些怕湿,但即使湿透致令强韧稍损,亦恐非一剑可穿。试问,任何人想在皇甫和贵身上刺中同一要害的机会能有多大?」说完众人齐摇头。牟谦道:「我告诉她你的冤屈太深,得用这场死斗的鲜血清洗,无论如何,此战已不可避免!至于未尽之功,请她见机行事。」

    古剑叹道:「她一个姑娘家,好不容易捡回一命,如今又要以身涉险,这……未免也太过命苦!」胡远清道:「你先担心自己吧!只剩几个时辰,先想想还有什么事可做?要不要找齐五大派的高手来给你练剑?还是去把狐九败那个老剑痴请来,告诉你该如何对付苦海头陀的徒儿?」话方说毕,却闻一道浑厚的嗓音从屋顶骂来:「胡赌鬼!你听力如此高明,怎么还分不清豹子跟鳖十?」话说完人已出现在大厅!
  
  古剑起身行礼,还没开口,纪草惊愕的指着狐九败道:「这身影我瞧过!很像那个什么『日行一善』大侠……」话未说完,已被点了哑穴!还不晓得自己无意间说出了狐九败引以为耻的一件事!胡远清笑道:「纪姑娘爱说笑,狐九败三个字,怎么会跟什么『日行一善』连在一起!」狐九败道:「现在该叫我『狐十败』!」胡远清惊道:「怎么可能?苦海头陀已死,世间岂有人能赢得了你一招半式?」

    狐十败转头问古剑道:「我在地宫输给史无涯的事,都没人传出去吗?」古剑道:「地宫的事怎能说呢?再说那天您只是没赢而已,他可没伤着您半分!」狐十败摇头道:「那家伙剑招太过狂快,打下去非输不可!遗憾的是,狐某闭关九个月,又创一套剑法,自认更上一层楼;但要说一雪前耻,恐怕还差得远!莫非只有成为一个心无杂念的疯子,才能将剑法使得如此浑然天成,无迹可寻?」

    胡远清笑道:「不如你也把自己弄成一个疯子,让剑法自然提升至另一境界?」这种玩笑话,恐怕只有从小和他相熟的胡远清敢讲。狐十败摇头道:「就算现在把自己弄成疯痴之人,也晚了二十多年的狂劲!看来我这天下第一剑不仅名不副实,且终其一生夺回无望!」说到末处,神情语调充满了失落与沮丧!众人静默中,尤艳花啐道:「现在大家正在烦恼古剑今夜的死斗,你这老家伙来我家乱什么劲?谁管你那天下第一的虚名保不保得住?」

    几句话像连珠炮般说出,众人惊愣之余竟忘了阻止!天下第一剑的威名和喜怒无常的传言之下,江湖上哪有人敢出言不逊,偏偏尤艳花江湖见闻少,一不高兴此人随意潜入,二不喜欢他胡乱出手点人穴道,且神情倨傲言谈无礼,再加上几位视如亲妹的姑娘无端惨死,漱玉、古剑身陷危难,看到此人一千个不顺眼,竟将憋屈已久的恼怒忧虑,一股脑发作在狐十败的身上!
  
  瞧着狐十败阴晴不定的脸,胡远清赶忙过来挡在前方道:「你可以找我出气,但人家可是连一把剑都拿不稳的弱女子,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狐十败道:「听你提及『虚名』两字,不知怎么心情竟然好了些!只是既是『虚名』,为何天下人都要抢?如果不在乎虚名,世间还有什么可争?不争不抢,又有什么兴味?」他连提三问,众人愣呆半晌,却都不知如何答复。
  
  狐十败自己先回过神来,道:「关于死斗,我有些话要和古剑讲,请诸位回避片刻!」说话时已解了纪草的哑穴,纪草随即开口问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为何我们……?」这回换成胡远清点了她的哑穴,道:「走吧!这老狐狸生性孤僻,不惯人多,咱们若不走,他说不出什么人话来。」

    众人步出门外,狐十败娓娓道来:「我和苦海头陀一共比试两次,皇甫和贵都在场。那时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苦海头陀是我所见过天下第一的习武奇才,任何剑法过目不忘,稍练个几天已能掌握其中精要,却对这唯一的徒儿评价极高,甚至跟我说过,皇甫和贵的本事,早晚会超越自己!我并不介意和晚辈比试,甚至想过约斗皇甫和贵,但他毕竟是苦海头陀的徒儿,赢不了师父便改向徒儿挑战,无论输赢,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没想到你比我还狂,竟提出死斗之约!真不知是勇气可嘉,还是无知?」

    古剑笑道:「活得不耐烦吧!」狐十败道:「苦海头陀会的剑法杂多,但主要不脱各大门派的一流剑法,既然狐某曾经技压各大门派的顶尖人物,怎么就赢不了他?」古剑道:「想必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使出最恰当的剑招!」狐十败道:「没错!一个人学会多套剑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融会贯通之后,能灵活应用,将数十种剑法,转化成一种剑法!当年与苦海头陀比剑,无论我剑法怎么变化,他总能找得到相应的妙招化解!你招数用尽,他却还有千招万剑,不免令人心生绝望之感!」古剑道:「『无常剑法』不过九十七招,岂非很快就会绝望?」

    狐十败道:「人们都说『无常剑法』贵在灵活多变,谁都可以偷学几招,却鲜少有人能学全。即使都记得,也很难掌握其中剑意,若未能灵活应用,这套剑法只不过是一套寻常的剑法;然而皇甫和贵非一般人,你在试剑大会出赛多次,依其记性,早已熟记且了然于胸,现在又给了他十来天的时间,依其本事足以参透此剑法种种变化精微之处。」

    古剑道:「您的意思是说:不可能单靠一套『无常剑法』打败皇甫和贵!」狐十败点头道:「必要时得放手一搏,使出福至心灵匪夷所思的一剑,才有赢的机会!」侯、程两人进宫的第四天,孝定皇太后的身子已大有改善,化名乔小七并易容改扮的程漱玉,一早便来到慈宁宫,李太后趴在床上,褪去上衣,让乔小七在她背上扎了十来根金针,显然已十分信任这位江湖女郎中。
  
  李太后道:「小七,昨晚吃了侯神医的药,不晕不疼一夜好眠。今儿吾就跟皇帝说,这病算治好了,那一千两黄金,可千万不能赖帐。」程漱玉道:「不敢相瞒,太后的病今年应该无恙,但因多年宿疾,恐难一次断根,解药虽有效,吃多了却不免伤肝损肾,依我师父的看法,明、后年夏日仍有复发之可能,得依此药方及针法再治两回。现在领赏,恐怕稍早了些!」

    李太后道:「这么说日后还能相见啰!太好了!那千两黄金还是照给,明、后年再来,依旧千两。但我可说好,别嫌路途遥远,明、后年一定再来,宫里的御医全是男人,叫他们给我扎针,羞都羞死啦!哪能医得好?」程漱玉道:「民女能为太后治病也算三生有幸,再远也得赶来!」李太后道:「你言语有趣,声音又像我十分怀念的一位姑娘,想到你年年能来瞧我,甚是欢喜!」

    程漱玉道:「紫禁城里妃嫔宫女多如过江之鲫,那位姑娘能让太后思念,想必有过人之处。」太后道:「妃嫔虽多,多半空有一副美艳躯壳,骨子里还是凡俗无趣;唯独那位选侍,多了一股灵气,就是有法子讨人欢喜,你若真心对她好,她也会待你如亲。有一次赵御医告诉我说这个东宫选侍怪得很,经常拿着一本《黄帝内经》跑来问东问西,御医们笑说你一个太子选侍,不好好学习后妃之礼淑女之道,学这有啥用处?你知她怎么说吗?」程漱玉眼眶微湿,模模糊糊的应道:「怎么说?」

    太后道:「她说:如果当年我懂得医术,兴许我爹不会英年早逝!学点医术也没坏处,指不定哪天大有用处,一举治好太后的宿疾呢!太医们都当成笑话传,说这姑娘天真得很!」说完转头瞧瞧程漱玉,她已泪流满面,跪道:「太后奶奶,我是来自首的!」太后也哭着坐起道:「我早怀疑是你啦!先去洗把脸,让我好生瞧瞧!」程漱玉洗净容妆,太后赐座道:「趁这针灸的时间,你给我交代清楚,这一年多来,究竟碰上了什么事?」

    程漱玉从身世说起,被别有用心的送入禁宫,与古剑亡命江湖的种种经过,跟侯藏象学医的过程等等,一一陈述少有隐瞒,末了跪道:「入宫两年,虽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或危害社稷之事,对您与太子也真心敬重;然无论如何,当初起心不正,就是大罪!太后向来大公无私,民女罪无可赦,理应以死谢罪!但临死之前另有一件十分要紧之事必须面圣,只盼皇上能耐心听完,之后要杀要剐,绝无怨言!」太后沉思了一会,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程漱玉坚决的点头。
  
  太后道:「皇上虽然孝顺,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若他当真动怒要以宫规惩治,我未必能保你不死!」程漱玉道:「罪女已做了最坏打算!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太后叹口气,唤人去请圣驾,程漱玉给太后拔完针道:「民女已将药方及针灸穴道写给赵御医,只要找个聪慧的宫女学个把月,应能……」太后却阻止她说下去,道:「不必!如果你真活不成,我的病也不想治!」

    万历进门见到双手反绑跪在地上的程漱玉,大吃一惊道:「你……不是死了吗?这……怎么回事?」太后道:「皇上不必过惊!程选侍先医好我的宿疾,再向我自首,又说有件天大的要事得向您亲自禀告,并希望你在杀她之前,能耐心听完。」万历道:「你不正是莫愁庄的细作吗?好不容易逃出宫,为何要自首?」程漱玉道:「民女当初确曾接受莫愁庄庄主朱未央的指使而入宫,自知罪无可恕,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盼皇上听完后,能给罪女留下全尸!」

    万历道:「说吧!」程漱玉道:「明日三大殿复工,将有十余位武林高手混在木匠堆中,先熟悉环境。然后是三天后太后的六十大寿,到时将有戏班子、杂耍团还有烟火师傅等等进入内廷。这些人将混入若干内应,届时里应外合,打开干清门,众多身怀绝技的江湖恶汉冲入禁宫,侍卫挡不住,皇上、太后及大批前来祝寿的文武百官,都将落入贼人手里。」

    万历不禁打了一记冷颤,喝道:「这南京莫愁庄和赤帮竟如此胆大妄为?朕还没派兵围剿,竟敢先欺上门来!」「不是他们。」程漱玉道:「莫愁庄一脉,乃当年建文帝后代,逃到南洋后苦心经营,在海外有六万雄兵,训练有素。庄主朱未央原拟于去年夏末秋初起兵,天佑皇上,数十艘大船在外海遇上暴风雨,无一幸免。不久后朱未央本人又死在前锦衣千户古剑手里,继任的朱尔雅万念俱灰,已断了谋反之意,皇上无须忧心。」

    万历道:「除了他们,还有谁妄想颠覆我大明?」程漱玉道:「忘忧坊的皇甫和贵。」万历道:「不可能!此人一向恭谨,忠心耿耿,且朕待他不薄,岂有谋反之理?再说他若有谋反之意,皇甫浩喝再多的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对寿宁公主有任何不敬!」程漱玉道:「皇上不知有没有想过,那皇甫浩为何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挑这个时候出手?」

    万历道:「你是说近日陆续出现三篇赞扬皇甫和贵之奏折,再加上牟谦宅邸起火,不免让朕起了一点疑心,所以才会蓄意犯点小错,去除朕之戒心!」程漱玉道:「这个过失,轻重拿捏得恰到好处,第二天随即送上大礼请罪,既不会令贵妃气得与之闹翻,又能让皇上对他们放心!」万历思索了一会,又道:「但朕问了东厂和锦衣卫,都说查无实据,毫无迹象。」

    程漱玉从袖子里抖出两张纸道:「这是冒险从忘忧坊三楼取回的东西,还请皇上过目。」万历瞧了一眼道:「这三个言官欠谁的钱?」程漱玉道:「这是暗场的欠条,偷盗之人为免打草惊蛇,只取走一小部分,更完整的还留在原处,少说也有百来人。皇上若是不信,不妨派人核对欠条下方签名的字迹,是否与该名官员过往的奏疏相同。」

    万历道:「不用!这三个人前几天都上了奏疏,力陈皇甫和贵忠义两全乐善好施,理应大大表扬,甚至封侯晋爵。那字迹朕还依稀记得,应该错不了!但这么做未免凿痕过深,反倒让人怀疑别有用心!他不是聪明绝顶吗?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程漱玉道:「皇上果然断事清楚!其实是我们的人拿着七张欠条,要求七名言官各自上书替皇甫和贵说些好话,不知何故,竟然只有三道送到皇上眼前!」

    万历道:「你是说朕的亲信之中已有人被忘忧坊所收买,把后面四道奏疏压住?」程漱玉道:「暗场欠下巨款的百余名京官全都得听忘忧坊,其余之人就算不赌,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年来苦心经营,整个朝廷上上下下,不知已有多少人变成他的狗;要不然前锦衣卫指挥使牟谦大人,怎会莫名其妙的被解了职,连见皇上一面都困难重重?」

    万历睁大眼怒道:「原来你是替牟谦当说客,哼!这个人说的话还能相信吗?会不会他去职之后心有不甘,不知去哪弄了几张欠条,想借此立功,官复原职?」李太后道:「皇帝啊!牟谦跟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为人如何还不清楚吗?我瞧你这回可是醋劲发作失去理智,没查个水落石出就把这么一个忠臣免了职,事到如今,又不肯认错!」

    万历道:「不是朕不想查!此案若追根究底,传扬出去,贵妃的名节及皇室的颜面都将不保啊!」程漱玉道:「皇上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再说此时就算想细查此案也缓不济急。」万历不悦道:「你们拿不出确切证据,要朕怎么办?」程漱玉道:「如果牟大人料得没错,忘忧坊楼上应该还找得到紫禁城布置详图及暗场的欠条,罪女斗胆,想请皇上派人前去查搜。」

    万历道:「若照你们说的,忘忧坊高手如云,且已收买众多文臣武将,还有谁足当大任?」程漱玉又取出一张名单道:「牟大人虽无证据,但从若干蛛丝马迹看来,名单上的这些人确有不宜重用之疑虑,请皇上避开。」万历一瞧,不禁皱眉道:「田尔耕不可信?还能派谁?」程漱玉道:「牟大人建议皇上可密诏京卫指挥使俞沃嵩……」

    万历道:「朕曾听闻牟谦与俞沃嵩曾有过节,如今推荐此人,是否别有居心?」程漱玉道:「国难当头,牟大人不会在乎这私人恩怨。他说这俞指挥使脾气虽倔,但一手俞家棍法已得其先祖俞大猷真传,培训多年的百人神棍队亦是京师少有的精锐铁卫。戌时初刻,斗剑刚刚开始,皇甫和贵的人多半聚在西华门观剑,忘忧坊暂停营业,留守空虚,这批人已能胜任。」

    万历道:「这是叫朕赌一把,如果当场真能找到证据也就罢了,但找不到呢?」程漱玉道:「大可将妖言惑君的罪女凌迟,再跟他赔个不是,您是皇上,他还能怎么办?」万历道:「如果他真有谋反之意呢?朕抄了忘忧坊,皇甫和贵与其五个儿子再加上数十名武林高手,会不会索性一鼓作气造反呢?若真如你所言,如今紫禁城里布满他们的人,里应外合之下,就算不用做寿修殿,众侍卫也未必守得住!」

    程漱玉道:「古千户挑这个时候比试不是没有道理,因河南三城会,少林、武当以及众多高手这个时候都来到京城,而皇城有难,这些正派高手不会坐视不管。只是皇甫和贵一日不死,难保日后不会卷土重来,毕竟财大势大,永远是个威胁。」万历道:「听说此人武功极高,古千户可有打赢的机会?」

    程漱玉摇头,道:「古千户其实是抱着必死之心越级挑战!再加上对方用了一些手段,使这场比试不尽公平!若皇上无意协助,只怕凶多吉少!」万历道:「朕能帮上什么忙?」程漱玉道:「很简单,请俞大人一旦找到证据,立即放火烧了忘忧坊,届时火光漫天,皇甫和贵心一乱,兴许能给古千户找到致命一剑的机会。只要首谋除去,其余之人群龙无首,已不足为虑。」

    万历直盯着程漱玉道:「你冒死进谏,究竟有何目的?」程漱玉道:「牟大人为了警醒皇上,不惜烧屋毁舍!古千户为力挽狂澜,不惜舍身赴义!无知罪女不懂什么大忠大义,但知太后及太子待我不薄,既知朝廷有难便不能坐视不管;更相信皇上英明神武,终能明辨忠奸,不会眼睁睁看着底下忠臣为了您,白白牺牲了性命!」

    万历道:「朕知道了!如果你说得都没错,朕不但可赦免死罪,还可恢复你太子选侍的身分。」程漱玉道:「罪女能活着离开已是万幸,其余不敢奢望。」太后道:「傻姑娘,你立下如此大功,皇上理应大大赏赐;再说你若能留下来,不止吾高兴,太子也会雀跃不已!」程漱玉道:「多谢太后抬爱!然而回想两年深宫,虽日日锦衣玉食,却不快乐!总觉得偌大的紫禁城,像是个美丽的……牢笼。」

    万历斥道:「放肆!多少人想进来却不得入,你何其幸运!竟受宠而骄?」「她只是把多数后宫女子心里的话讲出来罢了,皇上何须动怒?」太后又柔声对着程漱玉道:「你是怕贵妃又找麻烦吗?放心!有我在,绝不再让她欺负你!日后若能替太子生下龙种,依旧有封后的机会。」

    程漱玉依旧摇头道:「罪女胸无大志,生性俗野不喜拘束,如今习医初成,再跟个一年半载便可出师,日后做个游走江湖的行脚郎中,自在逍遥,这点微薄心愿,还望太后及皇上成全!」太后道:「也罢!依你这等性子,来日晋妃封后,恐怕真会把后宫搅得全无规矩乱成一团!不过可别忘了每年夏日都要进宫治病喔!」程漱玉道:「岂敢!罪女没来便是欺君,皇上可饶不了!」说完三人都笑了!
  
  紫禁城护城河宽约十七丈,试剑台就搭在石桥中央,东侧是西华门,闲杂人等一概不准靠近,观剑人众只能待在西侧皇家西苑。石桥后放置两排座椅,保留给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各派掌门、江湖名宿等入座观剑,左右两侧则各留八个空位给双方观剑亲友。由于适宜观剑的位子有限,一早便有不少人在门外候着。申时末开放时,成千上万的人蜂拥而至,很快将观剑区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站定未久,古剑背着布袋,缓缓爬上台,面向西方盘腿而坐。今日的京城虽有乌云遮日但仍湿暑蒸热,他一手轻摇折扇,另一只手从袋子里取出糕饼、鲜果、花生和半瓶薄酒,吃完后拍拍肚子,起身走了两圈,时而蹲下敲击,时而趴地检视,确认每块木板都足够厚实平整。接着又从袋里取出磨石,慢慢打磨镶玉剑,直至两边剑刃与剑尖都锋利无比,此时太阳西下,漏壶上显示酉时七刻,竟慢条斯理的取出镜梳及利剪等物,整理起仪容来!
  
  生死剧斗之前这种种举动不免显得唐突又诡奇,众人瞧在眼里自然议论纷纷,有人说垂死挣扎,有人说故弄玄虚,有人说跳梁小丑,有人说强自镇定,谩骂也好,嘲讽也罢,古剑半句也听不见,依旧我行我素,旁若无人。天色渐暗,阵阵乌云遮住圆月,只有在试剑台四角分别挂上气死风灯;因万历也要观剑,却不宜让众多百姓亲睹龙颜,是以西华门周围城墙一片漆黑,未如往常点满灯烛。

    在众人骚动下,城墙上黑影晃动,几个机灵的官员一见居中之人身影肥硕,立即下跪喊道:「吾皇万岁……」却闻城墙上太监周庆的声音道:「皇上说:众卿免礼,安静观剑,无须拘束!」过不多时,时辰一到,皇甫和贵准时现身,潇洒跃上试剑台,笑道:「阁下颇有闲情逸致,想必胸有成竹!」古剑笑道:「您不该太早放人,害得古某多出一堆清闲时光,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甫和贵道:「大劫将至,阁下依旧能面不改色的在口头上逞能,此等定性,着实令人佩服!」古剑笑道:「反正待在漆黑的地牢里什么事也做不了,只好终日幻想,该如何一剑刺穿对手心脏,久而久之,果真不再慌张,反倒有些兴奋!」皇甫和贵笑道:「既然双方都认为自己必胜,死斗之议,将不会有任何变化吧!」

    古剑点头道:「正是!」话方说完,双方拱剑为礼,后退数步,凝视片刻,忽尔同时拔剑,前跨两步,身子腾起,各出险招!两把长剑在空中各自划了一道弧线,落地时分立两角,凝住不动。但见皇甫和贵面带微笑,剑尖上已有些微血迹。
  
  古剑转身笑道:「幸好是『死斗』,若是『试剑』,古某一招就输了!」话一出口,众声喧哗,纷道:「他疯了吗?这个时候还有闲情说笑!」「遇到克星,看你还能猖狂多久?」「我千里迢迢赶来观剑,还没瞧过瘾呢?拜托别死得太快!」

    皇甫和贵笑道:「你也不赖!刚刚差点就碰着衣角。」说毕再度往前跨步,长剑对准古剑腰腿要害,蛇行游走,在相距两尺之处陡然疾刺!紧接着一个回旋,剑交左手,翻刺对手右肩!接着长剑一划一转攻向腰际,再交回右手,转瞬间朝着七处要穴连刺七剑,招招灵动诡谲,虚实难分,以「灵虚剑法」夹杂「荒漠剑法」,招招抢攻!
  
  留在现场观剑的昆仑名宿颜雪峰瞧得目瞪口呆,他习艺二十余年,「荒漠剑法」已得真传,「灵虚剑法」却因天性质朴,总有几招始终未能参透;但这并不丢脸,毕竟整个昆仑派能将两套镇派剑法都学到十足火候的,恐怕也只有掌门师兄伶禽子一人,但即使是他,也未必能将两套剑风迥异的剑法交杂应用,转换如此流畅!
  
  果见古剑应招稍缓,退闪狼狈,「荒漠剑法」险招多,「灵虚剑法」善奇袭,在对手狂快攻势之下,三十来招后才逐渐熟悉剑风,右腿却已中一剑!见其稍有持稳,皇甫和贵立即换招,这回变成以「苍松剑法」为主,「奇松剑法」为辅,正奇交杂,变化多端,古剑全神应对,不敢稍懈,仍被招招抢先,守多攻少。童晖挢舌不下,仿佛看到已将「苍松剑法」练得炉火纯青的掌门人仲孙天,与「奇松剑法」第一的师叔公谢牧两人合体使剑。可惜童晖看不了太久,二十来招后皇甫和贵招式又变,改以峨嵋派的三套镇派剑法来对付古剑……

    就这样皇甫和贵逐一试招,从昆仑到少林,每一派的镇派剑法二、三十招变换,总能让在场无数观剑的行家感到无比惊叹!不管他用哪一派的剑法,古剑都居于劣势,尽管「无常剑法」变化多奇,却也只能紧守少攻,难有威胁!五派剑法使完,衣衫上又多了两道剑痕。
  
  百余招后剑势再变,时而气势万千时而柔缓奇变!五派剑法混杂而上,竟能流畅自然,融为一套!观剑之人不乏修为高深见识广博的一流高手,当年苦海头陀的「五绝混剑」在江湖上早有传说,但真正瞧过的寥寥可数,听过之人往往半信半疑,如今亲目所见,震惊之余,纷纷思道:「五大派剑法练到这等地步,世间还有谁能敌?」

    此时的古剑只能密守,全无反击之力,尽管「无常剑法」发挥正常,也处处落居下风!每隔二、三十招,身上总会多了一些剑伤!左侧忘忧坊众兄弟个个神态轻松,右侧绿柳既关心又害怕,双目忽开忽闭,时而大惊失色,时而拍胸喘息!秦芳早已泪流满面不忍卒睹,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反复祷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纪草目眶含泪,忧心忡忡,轻声道:「别紧张,快稳住!『无常剑法』天下无敌,管他对手是谁?」却闻胡远清摇头道:「麻烦就在这里!古剑没有使错半招,却还是被压着打!」牟谦道:「眼前的对手多了二十年的勤修苦练,无论剑势、速度、精准都略胜半筹,即使是不出错的『无常剑法』,恐怕也赢不了半招!」

    狐十败道:「看这样子,皇甫和贵不但已将『无常剑法』摸得精熟,甚至对手接下来数招会怎么使都了然于胸,处处抢得先机。古剑只求剑法不出错难以求胜,但出错的剑法却又可能要命!」纪草惊道:「那怎么办?」没人答话!没人可以给她答案!
  
  激斗中古剑退至西北角,皇甫和贵长剑横切而来,一个挡架不及,着地滚至试剑台西侧,同时长剑横扫对手双足,这招狼狈突兀,并非「无常剑法」,却恰恰化解一记杀着!皇甫和贵双足跃起,横切的长剑顺势砍断架着灯笼的竹竿,落地时仍持续追击。古剑趁着短暂的空档一跃而起,对方长剑立即攻到,十来招后又被逼至西南角,退无可退之际,再度以怪招求生,却又毁了一只灯!
  
  台下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今晚浓云遮月,再这么下去,四盏灯笼势必全灭,暗夜决战,那聋子非死不可!」旁人道:「当初怎么不用铁棍作为灯柱?该不会想省钱吧!」说完不少人笑了,都说京城首富,岂有计较小钱之理?
  
  另有人道:「打不过就闪躲,岂是比武正道?这古剑黔驴技穷便想靠这等伎俩求胜,殊不知每少一盏灯,离鬼门关又更进了一步!」另一人道:「这家伙好比孙猴子,再怎么耍无赖,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这回笑的人更多,但也有人说:「我倒希望那家伙别那么不堪,毕竟传说中的『五绝混剑』,过了今日,这辈子怕是很难再瞧第二遍!」

    「说得极是!放眼江湖,能让皇甫先生用上『五绝混剑』之人寥寥可数。就算有,也得要有非『死斗』不可的深仇大恨啊!」话方说完,众人惊呼声中,第三盏灯也灭了!远远听到西华门上万历喊道:「点灯!」话方说完,最后一盏灯竟忽然灭了!顿时漆黑一片,只闻一连串刀剑急碰声响,什么都瞧不见,反倒令人紧张!秦芳惨叫一声!绿柳摀住嘴巴忍住!纪草却冒了一身冷汗!
  
  不多久亮起数盏灯笼,用两丈余长的竹竿悬挂在西华门城墙外,众人这才看到,古剑身上多了两道剑痕,其中一道伤在大腿,血流如注!场上却开始响起一片嗡嗡耳语,原来有眼尖之人发现皇甫和贵的左胸外衣竟有一孔!然而镶玉剑上却无半滴血!
  
  纪草忍不住大声叫道:「金丝软甲护身,刺中要害也无用!这比试岂有公平可言?」却闻左侧皇甫浩的声音道:「这场『死斗』的规矩可是古剑所订,早已言明除了不可用毒外,其余手段不拘!双方各凭本事备战,有何不公?」纪草还想再驳,却闻牟谦轻声道:「他说得没错,这场比试早在约定那天就开始了!无论是穿上金丝软甲、把对手囚禁于地牢、找魏宏风耗其心力还是用竹竿挂灯笼等等都是经过一番算计,斗力也斗智,兵不厌诈,无所谓公不公平。」

    纪草急道:「可是他们有财有势,古剑又太过老实,岂不一路吃亏?」胡远清笑道:「倒也未必,我瞧这小子在牟指挥使悉心调教之下,愈来愈有谋略!」纪草道:「我怎么瞧不出来?」胡远清道:「这场比试,皇甫和贵看似占尽便宜,却有一个小弱点。」纪草道:「什么弱点?」

    「经验。」狐十败道:「皇甫和贵剑法太高,找不到对手,所以多年以来江湖传言其剑法深不可测,却说不出来他究竟用了什么剑招打败了什么人?或许曾跟师父练剑,看过不少比试,但真正重要且生死攸关的对战经验,恐怕从来没有。」牟谦道:「所以古剑约战于暗夜,又在试剑台上做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事,就是要让对手弄不清其真正意图,最妙的是,竟突然出手灭了第四盏……」

    纪草惊道:「你是说那第四盏灯柱是古剑自己弄灭的?这也太过冒险了吧!」狐十败道:「就是要做一些对手意想不到的事,才能乱其心扰其志!不妨试想,如果你是皇甫和贵,原本以为对手最怕无灯夜战,万万没想到古剑竟反其道而行,主动掷出钱币灭了最后一盏灯!这时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疑窦四起,黑暗中摸不清对手意图,原本欠缺经验的弱点将被放大!」

    纪草道:「这么说来,先前那三盏灯灭,其实是古剑故意引诱对手斩断竹竿。」狐十败道:「没错。那穿心一剑虽未见血,但双方的气势及心境却都因此受到了影响。你瞧!咱们说话时也过了三、四十招,古剑虽仍居下风,却未再中剑!」话说完忽然吹起一阵怪风,天空忽然下起大雨,又将西华门城墙上所挂之灯笼全数浇息!
  
  皇甫浩急道:「撑伞,点灯,亮镜,快!」说完忘忧坊十六名杂役走到前方,两人一组,其中一人撑伞遮雨,一人打石点灯,点亮后取出铜镜朝试剑台上一照,原来他们早有准备,个个训练有素,很快重新打光,这时古剑腰背各多了一道长长的剑痕,染红衣襟,而皇甫和贵虽未见血,左胸的软甲,却出现一道长长的裂缝!
  
  众人回想古剑在比试之前曾花不少功夫将剑尖磨利,原来并非毫无意义!那金丝软甲虽说刀枪不入,然而只要宝剑锋利劲道够强仍有穿透可能!第一次先刺出一小孔,第二次能裂出大缝,第三次便能直入心脏!然而真有第三次吗?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多时云开见月,没人看见古剑在黑暗中用了什么怪剑两次刺中对手要害,但此时七月十五圆月高挂,一个满身剑伤的古剑,自保已是不易,要如何再攻?
  
  皇甫和贵退步停剑笑道:「那是什么剑法?竟然在暗夜中不弱反强?」古剑笑道:「心剑。」皇甫和贵点头道:「弃眼废耳,用剑唯心,没想到世间真有如此剑法!难怪你要挑夜晚斗剑。」古剑道:「不见天日的地牢,正是习练心剑的好地方,多谢!」皇甫和贵笑道:「我不会再犯错了!」说完正准备再度出剑,忽见观剑大众纷纷鼓噪,顺着众人目光转身一看,不远处火光漫天,方位距离,正是忘忧坊所在之处!
  
  他既惊又怒!转头望向西华门城墙上的万历,此时皇上与贵妃的脸都罩着一层黑纱,瞧不出是担心还是得意,身旁却有一位姑娘面带微笑,目不转睛的瞧着古剑,过目不忘的皇甫和贵,哪怕只有一面之缘,也立刻想起此姝曾是朱未央义女,后来却被送入宫中的太子选侍程漱玉!
  
  她的出现,让原本身心俱疲的古剑战意重新凝聚!却也令皇甫和贵瞬间明白忘忧坊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着火,先深吸一口气,将满腔怒火贯注于双手,接着连番快剑有如怒涛惊浪般涌出,时而狂快,时而潇洒,时而暴烈,时而凌厉,变化万千,却又招招妙绝,这个人究竟是鬼附身还是着了魔?竟然还有另一套「五绝混剑」!
  
  观剑人众看到如此剑法,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惊叹之声此起彼落:

    「这是『天击剑法』!」

    「这是『却乱剑法』!」

    「好厉害的『寻龙剑法』!」

    「不会吧!『秋水剑法』也能使得如此霸道!」

    「可怕的是连『无常剑法』都比原主还顺溜!可怜的古剑,这回就算有九条命也都不够死啊!」

    「谁叫这家伙胆大包天,竟敢叫人火烧忘忧坊!你瞧皇甫先生盛怒之下使出来的剑招更加狂快却不慌乱!有谁能挡?」

    在如此剑招肆虐之下,尽管「无常剑法」已发挥到极至,然而无论硬接还是闪躲,古剑仍不免感到力有未逮,二十年的功力差距,终非一蹴可几!每隔几招,总会有一剑因回防稍晚而又多了一处伤口!然而尽管身上剑痕累累,白衣染满鲜血,古剑仍须奋战不懈,只要此人不除,无论日后能否登基,那些在嬉春园帮忙的朋友、成都的家人、妻子,还有城墙上甘冒大险相助的程漱玉,恐怕都难以活命!
  
  与其说比剑,更像是凌迟!观剑之人原本多数不喜古剑,如今却不免渐生同情!再见他浴血而不倒,奋勇坚持打死不退,亦不免暗生感佩之心!纷思:「一个人们口中卑劣自私又阴毒之人,会做到这个样子吗?」站在城墙上观剑的程漱玉瞧得清楚,只觉得每一剑都能让自己痛,却仍含着泪看下去!她瞧过古剑的战斗已数不清几次,无论多么劣势,总能找出获胜之道!只希望这一次不会、不能、也不该有例外!
  
  眼见对手已如风中之烛,皇甫和贵竟接连用了几招「无常剑法」,时机、方位无比巧妙,竟让古剑找不到任何漏洞!一步步将之逼至角落,以一记「无常剑法」绝杀之招斜掠而出,眼看就要刺中古剑胸口要害!
  
  「不要!」纪草忍不住叫了出来!眼看避无可避,古剑忽闭双目,身子侧翻,左手反握剑鞘,竟以出人意料的巧妙手法含住来剑!然而皇甫和贵毕竟非等闲剑客,他临危不乱,一个巧劲便将入鞘三寸的长剑抽拔离鞘,却让古剑多了一眨眼的时间,紧接着长剑侧身而出,身形、剑向匪夷所思却又难以捉摸,末处剑势陡增,对准对手左胸破衣处刺去!

    这一招来得石破天惊,似拙实巧,不但前所未见,更是大违剑术常理,别说「无常剑法」没有这一招,更是常人想破头都想不到的奇招怪剑!只有行家瞧得出来,这个时候皇甫和贵右手长剑回防不及,使出此招再恰当不过,难防且致命!皇甫和贵当机立断放下剑鞘,左手五指成爪,对准来剑抓去!

    「金刚指!」「绕指柔!」少林、武当各有门人识得这抓剑手法与本门相似!却有不少老江湖在惊异中,内心浮现一词:「金刚绕柔指!」这个词是出自于一位十年前仙逝的江湖奇人——「论剑老人」黄理弗。黄理弗文不才武不就,科考数十年,连个秀才都没上过榜,却是标准的文弱书生,持剑手抖,举枪脚软,十三岁随着父亲观看首次试剑,却从此迷上此道!
  
  他勤于拜访各剑门并钻研各派剑法,从剑招属性、用劲之道、内息配合、强处弱点、相生相克等等,都能说得一口好剑!二次试剑时他对于各场比试的赛前估测,已颇具准度;三次试剑更受雇于忘忧坊,由他定下的赌盘赔率,少有误判。
  
  四次试剑沧浪亭的史无涯隐藏实力,但他一眼便断言此人有威胁朱、裴两大剑钵的本事,事后证实果真不假!十年前他卧病在床,有个不识相的家伙竟跑到病榻前问道:「除了冒着成疯成魔的风险苦练『化身剑法』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打赢朱、裴两大剑钵?」原本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黄理弗,听到这个问题突然精神起来,起身答道:「金刚绕柔指。」

    问话之人一脸疑惑,他随即解释道:「『少林金刚指』与『武当绕指柔』都是夺剑指法;但前者必须夺剑之人的内力修为远高于出剑之人,否则刚强的金刚指即便能定住剑势,却免不了指断掌伤;而后者虽能以阴柔之力化解,但必须早一步在剑势初发时夹住来剑,否则强猛的剑势只要再往前多送几寸,仍不免伤及自身!对手若是一般人也罢,但若为朱、裴二人,岂有得手机会?
  
  「唯一的法子,便是学会这两种指法并加以结合,若能保有金刚指之止定之力加上绕指柔的缓冲之道,即使双方内力差距不大,也能毫发无伤的抓夺其剑。」这番话看似言之成理,但金刚指与绕指柔都不是容易的功夫,何况阳刚阴柔南辕北辙,把这两种指法融为一体更是难上加难!因此话是传了出去,但人们均以为这是黄理弗临终之际意识不清的戏言,无须当真,谁知真有人练成了!
  
  坐在前排的明善大师回想起八、九年前一场地震将藏经阁震得屋倾梁斜,不久后皇甫和贵拜访少林,一句话便拨下巨资全责修复,为了感谢这位慷慨解囊的善心施主,明善亲自陪他走一趟藏经阁,这名贵客在七十二绝技书柜前停驻了一会,随手拿起一本《金刚指法》神速翻阅后放回,当时众僧不以为意,没想到此人不但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一项少林绝学,就这样给他记在脑海练成了!而身旁的武当掌门灰缨道长不住摇头,看来也曾发生类似情事!
  
  眼见长剑就要送到皇甫和贵的金刚绕柔指中,好不容易见到一道曙光的狐十败等人莫不心中一沉,纪草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心!」却忘了古剑听不见!但见长剑送到离指三寸处,紧闭双目的古剑却似长了第三只眼般,剑势一转,忽地往上斜挑,在对手咽喉处划出一道剑伤!
  
  皇甫和贵本能的用手压住伤处,但鲜血仍汩汩流出,他双目圆睁,用发不出声响的嘴巴道:「人生无常啊!眼看就要实现的荣耀与权势,就差这么一步,付诸流水!好不甘心……」说完松手倒地不起,喷出的鲜血沾满头脸,只剩一双眼睛迟迟不肯闭上……这变故来得突然,先是一片寂静,接着又一阵闹哄!皇甫五兄弟个个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纷纷冲上试剑台,有人抱起父亲尸首放声大哭,有人拔剑欲杀!
  
  此时的古剑全身虚软无力,一个站立不稳,倒在台上,半昏半醒间已不知自己究竟引起多大的骚动!迷糊中仿佛感觉到一阵骚乱,混乱中似乎有人中箭,也有人在打斗中身亡,接着有人抱着他泪水直滴,有人忙着给自己止血涂药包扎,末了有人将一粒补血提神的药丸塞入口内,方自警醒!此时五兄弟已纷纷伏诛,试剑台上站满牟谦、童晖、胡远清等朋友。
  
  服药后精神稍复,古剑挣扎着起身,缓步走下试剑台,这时各路英雄的眼神已不再是鄙夷与厌憎,纷纷让出一条路,明善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保重!」古剑微笑回礼。走了百余步,太监李谦赶到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锦衣卫指挥使牟谦与前锦衣卫千户古剑忍辱负重,奋勇周旋,坚持不懈,终破反贼逆谋,功在朝廷。即日起两人除官复原职外,将另有重赏!钦此!」

    牟谦起身道:「草民年事已高,难以负荷这事繁任重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只盼能返乡陪伴母亲安享余年。」李谦道:「圣上过往对大人一直信任有加,此番虽曾误会,但如今真相已解,日后必将重用,还请牟大人不必在意!」牟谦道:「草民深受圣恩多年,岂能因一件小事心生芥蒂!若真有不满,又岂会为报皇恩冒死一搏?至于复官复职一事,草民确实无意回任,还请圣上体谅!」

    依例不宜强迫一个百姓任官,如今牟谦口口声声自称草民,显是心意已决,难以挽回!李谦皱起眉头正不知该如何游说,古剑也起身道:「草民只想解甲归田,还望圣上成全!」李谦惊道:「古大人年纪轻轻便立下大功,深得皇上信赖,日后宦途不可限量!怎会有解甲归田之意?」古剑笑着说道:「干这行终日耍刀弄剑,实在太过凶险!草民……还想多活几年!」说完头也不回,在众人惊愕中离去。
  
  成都常乐镖局设在城西一个不起眼的巷口,房舍老旧,招牌斑驳,实在没有巴蜀第一镖局的气势,乐游苑大小姐纪妍初来乍到,还没开口,镖头周安便笑着出门迎客道:「纪姑娘好快的脚程,昨天才收到广元分局张镖头的飞鸽传书,没想到今天就见到您本人。」纪妍笑道:「如今离试剑大会还不到两年,时间急迫,自然得快马加鞭!毕竟多费半个时辰行走,便少练半个时辰的剑!」

    周安道:「姑娘放心,咱们刚刚已放出飞鸽传讯,不消多久,那边就会派人过来,若是脚程快的,用不着半个时辰。您奔波多时,想必有些疲累,不妨先喝杯热茶,后院有床有被,不妨稍歇一会。」纪妍道:「愈近古家坡心情愈是亢奋,怎么睡得着?您可否陪我聊聊,说说走镖的见闻。」周安道:「有什么想知道的,您尽管问。」纪妍笑道:「您没瞧过我,怎么知道我姓纪?」

    周安道:「信里写着您绑着两条垂耳辫,一副标致白皙的鹅蛋脸模样可爱,左眉有颗小痣,身背凤纹长剑,服饰以浅蓝淡绿为主,眼神犀利……」纪妍笑道:「我知道啦!瞧不出你们这两个镖局的人,虽身有残疾,倒还真有一些本领!」周安道:「不想一辈子要饭,就得认真干啊!」纪妍道:「那倒是!瞧您虽然少了一条右臂,但左臂筋强肉厚,想必是个使刀好手。」

    周安道:「姑娘谬赞啦!周某的『泼风刀法』得总镖头指点确有长足进步,然放眼当今武林高手如云,又算不上什么?之所以能平安走镖,主要还是仗着咱们总镖头名气响亮,一般劫匪远远瞧见『常乐镖局』的旗子,只能远而避之,断了念想。」纪妍道:「听说中原六十六寨唯一不敢劫的镖局,就只有『常乐镖局』一家。」

    周安道:「那是因为总镖头早年有恩于那帮绿林好汉,因此六十六寨总寨主罗万钧曾经下令,凡常乐镖局的货,任何山寨不可妄动!」纪妍道:「我娘也曾说古叔叔教剑总能找出问题,谋求改进,像我虽学会了两套剑法,却始终难以融会贯通交互运用,这最后一关,还得请他帮忙!」周安道:「不过您来得有些不巧,总镖头与夫人正走镖至京城,估计还要个把月才回得来。」

    纪妍道:「究竟是什么贵重镖货?竟要劳烦古叔叔和郭姨两大高手亲自出马。」周安道:「那倒未必!其实咱们『常乐镖局』的镖货少有人敢动,真正得要总镖头亲自出马的,往往一年还碰不到半件;然而他俩每年总要出一、两趟远门,与其说是走镖,倒不如说游山玩水。」纪妍道:「郭姨目不视物,要怎么游山玩水?」

    周安道:「眼睛瞧不见,耳鼻却比常人加倍灵敏,许多咱们听不见闻不到的东西,都瞒不过她。他们俩在一起,一人看景一人闻声,告诉对方,彼此都觉得有趣!」纪妍道:「原来如此!几年前他俩走镖到西安,在乐游苑住了几天,那时我年纪小,不知他们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只觉得这对夫妻各有残疾十分可怜,还得为了生活四处奔波。」

    周安笑道:「总镖头生活简朴,当年皇上给的赏金,已够他过活一辈子,之所以开了四家常乐镖局,主要是想照顾咱们这群残丐,少几个要饭的,多一些收入,对大伙都有好处。」纪妍道:「走镖之人长途跋涉,餐风宿露,想必十分辛苦!」周安道:「辛苦是难免,何况咱们个个身有残疾,若不是总镖头要咱们认真习武,练得一身强筋硬骨,恐怕还真禁不起这日晒雨淋风寒路远的种种折腾呢!不过路走多了,身子倒逐渐硬朗,而游走五湖四海,增见闻广交友,倒觉得苦中作乐更有意思!」

    纪妍道:「听您这么一说,连我也有点想走个镖呢!」周安道:「有的是机会,古家坡那几个少年,几乎都走过呢!」纪妍惊道:「什么?莫非他们都已出师了,可以历练江湖?」周安笑道:「其实没有,你待久了自然会明白。」纪妍还想再追问,一名哑巴趟子手进屋比手画脚一番,周安道:「接你的人到啦!」话方说完,一名身形高大满脸胡髯的汉子牵着一匹马站在门前,对着周安行礼道:「周镖头安好。」周安道:「阿喜,你是来接纪姑娘的?」那叫阿喜的汉子点头称是。
  
  纪妍仔细打量这个叫阿喜的汉子,见他脸上尽是虬髯,粗眉鹰鼻,身形高壮,衣着粗简,其貌不扬,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思道:「古叔不在,下头的人却马虎起来!乐游苑千金不远千里而来,竟随意派了一个不怎么称头的奴仆前来接人!」她毕竟有些教养,先转头感谢周镖头的招待,再将随身包袱丢给阿喜道:「走吧!」说毕出门上马,跟在阿喜后面,一路上不发一语。
  
  两匹马奔行了十来里路,来到一个山坡,下马走过两侧梯田,农人三三两两,施肥、除草、抓虫、割稻各有忙活,远远可见一间红瓦白墙三合院,此时夕阳斜照,院落一对老夫妻正把地上的萝卜干收入陶瓮,走到百步之内,纪妍问道:「就是这里吗?」阿喜点头称是后转身离去,接着房里奔出一个小姑娘,身着淡紫长袄,浅绿褶裙,年方十五、六岁,正是古剑的女儿古弦,冲着纪妍笑道:「纪姐姐,听说您要来,我乐了好些天呢!爷爷奶奶,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西安乐游苑大小姐——纪妍姑娘。」

    纪妍开口向两位长辈问安,古铁城笑道:「十八年前你娘在乐游苑,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多少,那仪容姿态还真有几分像,一看便知你是谁的女儿,骗不了人!」古奶奶道:「听说阿剑曾受乐游苑照顾颇多,如今你来这儿千万别生分,就当自个家一般。」纪妍笑道:「奶奶话说出来可别反悔!我打从娘胎起,就不知『生分』二字怎么写!」

    古奶奶被逗乐,直笑道:「你们三位姑娘都这么有趣,往后的日子,可得笑个不停啊!」纪妍道:「三位姑娘?小弦,莫非你还有一个妹妹?」古弦咯咯笑,还没说话,门口站着一位姑娘,身着鹅黄比甲,一张秀脸甜净俏丽,灿然笑道:「不好意思!菜炒得正火,没能出来迎客!」古弦道:「小荳姐,这是我跟您提过的纪妍姑娘;纪姐姐,程小荳姐姐大我三岁,大你两岁,不过爱吃、爱煮、爱玩、爱闹,就是不爱当个正经八百温柔婉约的大姐姐!」说完三人都笑了。
  
  程小荳笑完板起脸道:「谁说的?本姑娘上菜的时候最正经不过,待会那帮饿汉干完活肚子空空,还不是得靠我!」纪妍道:「他们在哪练剑?快带我去!」古弦指着前方农田有人割稻,有人施肥,有人摘菜,有人喂鸡,笑着喊道:「六只傻鹅听好,乐游苑的纪妍姑娘来啦!想瞧瞧你们的剑法练得如何?快收拾吧!今晚小荳姐多备了两道菜,慢到不等喔!」众少年纷纷应好或是挥手打招呼。
  
  纪妍道:「怎么不见古禾哥哥?」古弦道:「他自小不爱习武,却对医术有兴趣,前年离家,跟着小荳姐的娘学医去啦!」纪妍惊道:「怎么可以?古叔不生气吗?」古弦道:「那有什么关系!」纪妍道:「怎么没关系?他不学剑,难不成要你来继承衣钵?」古弦道:「我也不是练剑的料。」纪妍道:「那怎么办?莫非要在这几个徒儿之中,挑一个剑钵学会『无常剑法』,参加两年后的试剑大会?」

    古弦摇头道:「『无常剑法』乃家父自创,许多理路与一般剑法不同,不是人人都学得来,再说这套剑法要练得全,得先打通十二道经脉,更非常人所能及。」纪妍道:「这么一套轰动武林的绝世剑法,就这么失传,岂不可惜?」古弦道:「那有什么关系!以前没有这套剑法,大家还不是活得好好的!」纪妍道:「如此一来,岂不连百剑门都进不了?」

    古弦道:「我爹多年前被除名百剑,至今未复,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你们家不也一样吗?」纪妍道:「可是我爷爷一直耿耿于怀,只盼着我能在试剑大会中过关斩将,让乐游苑能重返四大剑门,而弟弟年纪太小,只能靠我。同时学好『苍松剑法』和『极乐剑法』并不容易,必须日夜苦练,招式虽熟稔,但该怎么灵活运用,却始终未得要领,我娘说古叔教剑有一套,要我来试试。」

    古弦道:「没错!我娘说我爹自幼愚钝,学剑时什么苦头都吃过,反倒因此对于一般人习剑时会遇上的种种身心魔障无不了然于胸,自有化解之法。」纪妍道:「这么说来,外头那几个,应该个个身怀绝技啰?他们不练『无常剑法』,练什么?」

    古弦道:「那两个割稻的,其中皮肤黑一点的叫徐平,乃知名的说书先生徐常喜之子,因慧根早露,小时候便被京城的剑门抓走;后来徐先生找到儿子,请我爹帮忙把人给要了回来,『达摩剑法』已有相当火候,可惜早生了一个月,不符试剑资格。」纪妍道:「才差一个月,谁会知道?」古弦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总之我爹不会为了参赛而作假。」纪妍道:「可惜!那另一位戴着大斗笠的家伙是谁?」

    古弦道:「他叫温呈远,是胭脂胡同温老太太的孙侄……」纪妍道:「你说的可是裴盟主的夫人,武当女侠温红绫?」古弦道:「他父亲温栩良英年早逝!所以也跟着学武当派的『太极剑』和『太乙玄门剑』。」纪妍道:「听说温女侠还有一个孙子,应该已经把『秋水剑法』练得十分惊人了吧!」古弦指着东方一位少年道:「就是那位一边吹箫一边喂鸡的家伙,他叫裴君子,剑法时好时坏,还在悟呢?」

    纪妍道:「这话怎么说?」古弦道:「『秋水剑法』剑意重于剑形,若仔细比对,恐怕每一代剑钵的剑法都不尽相同,教剑时口传心授,并无图说文字留下,而君子哥的祖父与父亲死得突然,只能靠着温女侠往日的记忆慢慢补齐,然而她只要一使『秋水剑法』,心中便充满哀伤、思念、苦恨等等心境,与剑法原意『松泰平和、自然写意』大相迳庭,硬逼着君子哥依样画葫芦,结果只得其形,难求其意,剑法威力十不得一,只好求助于家父。」

    纪妍道:「那古叔怎么处理?」古弦道:「我爹先叫他一年不碰剑,弹琴、吹箫、写字、读史,把过往所学剑招尽可能淡忘,一年之后才慢慢让他悟剑,剑法虽有进展,但离顶尖剑钵的身手还差得远。」纪妍道:「那怎么办?毕竟对胭脂胡同而言,没抢到金剑便是失败!」

    古弦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如今君子哥琴艺精进,待我娘回来,听他俩合奏一曲《十面埋伏》,不知有多好听呢!」纪妍难掩失望,指着菜园里另一名瘦高的少年道:「那个人好像有些眼熟……」古弦道:「他是小青,钱牧青,你忘了吗?他娘绿柳可是你母亲的结拜姐妹,十年前也曾到过乐游苑呢!」纪妍突然叫道:「原来是他!听说古叔到关外走镖时,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位落难的参将,竟是柳姨的丈夫!」

    古弦道:「正是,钱先生仕途不顺,却仍心怀社稷,说如今边境不宁,须将小青哥培育成文武全才之人,以报效国家,除积极准备科举之外,也在几年前迁居成都,以便就近向我爹学剑。」纪妍道:「他学的是什么剑法?」古弦道:「青城派的『搏熊剑法』已能大致掌握,峨嵋派的『封雪剑法』,也有七、八分火候。」纪妍道:「那还差得远呢!参加试剑大会,恐怕连鼋纹剑都未必能抢得到。」

    古弦道:「他去年中举,还得准备两年后的会试呢!再说我爹认为若要用那些成名门派的剑法报名试剑,宜先取得对方同意,恐怕他跟温呈远都无缘参赛。」纪妍道:「还是古叔厉害,各大门派的剑法都还记得。」古弦摇头笑道:「当年万历皇帝在忘忧坊抄出数百万两金银,想赏一些给功臣,家父要的不多,却要求带走苦海头陀所记下的各大派武学秘笈,闲来无事,便逐一钻研其中奥妙。」

    纪妍道:「太可怕了!古叔精通各大派剑法,岂不天下无敌?」古弦摇头道:「别人的剑招,我爹就是练不惯。每当有所心得,便传授给阿喜……」纪妍惊道:「哪个阿喜?……难不成是那个长得像猩猩的仆人?」古弦道:「谁跟你说他是仆人了?别瞧他长得奇怪,可是天生习武的料子,不管剑法多难,往往一点即通,现在也不知学会了几套剑法!每学成一套,便让大家解剑,不知不觉中各有进益。」

    纪妍道:「可会『苍松剑法』和『极乐剑法』吗?」古弦道:「早会了。」纪妍道:「太好了!待会便找他讨教一番。」古弦道:「试剑可以,但此人身手绝佳却口齿愚钝,其中关窍优劣,得等我爹回来才能解说清楚。」纪妍道:「难怪他一路上沉默不语,既然这么厉害,两年后的长城试剑想必能顺利帮古叔夺回金剑!」古弦摇头道:「他亲娘对我爹说过:『这孩子可以习武,但不要试剑!』」

    纪妍道:「他爹娘是谁?还活着吗?怎会定下如此怪异的规矩?」古弦道:「我爹只说他身世坎坷,要我们别再追问。不过他有个叔叔是我爹的旧识,隔几个月便会来此与我爹叙旧一番,顺便瞧瞧侄儿,这个人你该听过,就是青城掌门魏宏风。」纪妍道:「原来是他!据说也是个武学奇才,当年若非倒楣碰上了古叔,至少也能抢进四大剑钵。」

    两人说话中迎面走来一个嘻皮笑脸的瘦小家伙,道:「你们在说阿喜吗?他哪里坎坷了?当年把我娘的奶水吸光,自顾长成那么大个儿,却害惨了我!如今师父师娘待他有如亲生儿子,连我娘都三不五时前来探望!要说身世悲惨,哪有人及得上我秦梦吉?」古弦道:「这个人是个惫懒家伙,在这儿混最久,却是除了『太平剑』,什么都学不好!」

    秦梦吉笑道:「你是师父的女儿,又是撒娇又是哭,就是不想学剑!还好意思说我呢?」古弦双手插腰,回道:「我觉得学剑无趣,不爱打打杀杀,不行吗?」秦梦吉道:「那就该学学小荳姐,弹得一手好琴,背得了诗词,煮得一手好菜,人还长得美……」古弦骂道:「你讨抽吗?既然嫌我不好,快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以后你衣服全破了,也不给你做新的!」这时秦梦吉已走到眼前,收起笑容,对着古弦躬身道:「小的不敢!还请娘娘收回成命!」他身形瘦小,声音倒洪亮。
  
  古弦咯咯笑道:「平身,下次再如此无礼,小心本宫撕烂你的狗嘴!」纪妍笑道:「你们都中了唱戏的毒啦!你是秦芳阿姨的儿子吧!快告诉我,什么是『太平剑』?」秦梦吉笑道:「你可听过『太平拳』吗?」纪妍笑道:「不就趁着别人打架,在背后打几个冷拳吗?这小孩子的玩意……莫非你专做这种勾当?」

    古弦道:「这家伙不学无术,试了十来种剑法没学会半套!却有种奇怪的慧根,能轻易瞧出对战之人弱点所在,及时使出最合适的剑招,相助伙伴一击得手。」纪妍笑道:「这本事能登大雅吗?怎么参加试剑?」古弦道:「先别瞧不起它,这本事虽不入流,却在去年立下奇功呢!」

    纪妍道:「什么奇功?莫非那传言是真的?权倾一时的九千岁魏忠贤手下十大鹰爪,一夕之间全军覆没,真是你们干的?要不是那一战,那个大阉宦恐怕还死不了呢!」古弦发现自己说溜了嘴,猛摇头道:「我又没走那趟镖,什么都不知道!」纪妍道:「梦吉哥,小妹未能躬逢其盛,深感遗憾,真想听您尊口道出这等英雄事迹呢?」

    秦梦吉两只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封口的手势,又听见另一声音道:「师父交代过,此事不可说,以免树大招风。」纪妍嘟哝着嘴道:「君子师兄,我是您即将入门的小师妹,可不是外人啊!」钱牧青扛着一篓油菜走来,笑道:「那就等拜完师再说吧!」话说完听见房里的程小荳喊道:「你们都没闻到香味吗?还不快洗手用饭!别让爷爷奶奶久等呀!」

    接着其他人也陆续回来,众人围着一个大圆桌坐下,餐食中古弦简单的把纪妍介绍给众师兄,这群少年便七嘴八舌的问了许多西安一带的事,有人对乐游苑的历史感到兴趣,有人对华山好奇,也有人嚷着说想上太白山游赏一池三海,遥想当年师父一剑惊天下的风光!
  
  纪妍觉得几位师兄个个开朗健谈,只有阿喜极少开口,但彼此相处并无拘束。餐桌上有七菜一汤,每一道各有不同的风味,纪妍吃完一轮赞道:「这些菜味道多变,清香可口,小荳姐的母亲想必善于此道,家学渊源……」程小荳噗哧一笑,道:「我娘医术好,手艺巧,唯独不善于煮饭做菜,却偏偏爱吃!小时候跟着我娘四处行医,尝遍美食……」

    纪妍惊道:「我想起来了!莫非令堂便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女大夫,人称『贪食郎中』,听说有两种人看病不收钱,一是穷人,二是煮得一手好菜的厨师。」程小荳点头笑道:「我娘发现我有煮菜的天分,大喜过望,吃到什么好菜,非得缠着厨师问出个结果不可,几年下来,记了两百多道食谱,明天就做份道地的西安『肉夹馍』,给你接风洗尘。」

    纪妍喜道:「太好了!我从小就爱吃!」钱牧青道:「这『肉夹馍』可是第一次试做?」程小荳道:「是啊!用白吉饼包腊汁肉,看起来不起眼,吃起来可美味极了!」秦梦吉道:「小荳姐,这次能否请您少做几个?」程小荳道:「为了喂饱你们,还得去一趟城里买些好料呢!如此大费周章岂有只做十个的道理?怎么?你担心像上次那个云南虾饼,不慎走味吗?」

    秦梦吉道:「您煮的新菜时好时坏,师父又不喜欢咱们浪费,吃与不吃都为难!」程小荳道:「为难什么?就你最挑嘴,阿喜吃了两份也没嫌!你忘了师父常说要勇于尝试,有错就改,总会有成功的一天!」纪妍道:「小荳姐也学剑吗?」程小荳道:「来到这儿当然得跟着学,可惜我没什么慧根,只能练两套简单的剑法,除了小弦和阿吉外,谁都比我强。」

    纪妍道:「如此参差不齐……师父不着急吗?」秦梦吉笑道:「那有什么关系!谁说名师一定得出高徒?」古弦亦道:「是啊!谁说虎父不能有犬子?」说完大伙都笑了,古铁城不住摇头,笑道:「你爹从小就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脑袋瓜子,一般人说东,他偏要往西;没想到生了一对儿女,竟也是天生反骨,任性妄为,说不练剑就不练!」

    古母道:「做人并不是非练剑不可!你怎么还不死心?」古弦道:「是啊!你瞧小荳姐,母亲是个名医,也没想跟着学点医术啊!」程小荳道:「为什么要学?可有人尝过什么好吃的草药吗?」众人笑着摇头。古铁城叹道:「咱们古家后继无人也就罢了!可是剑儿枉称一代宗师,收了一堆徒儿竟都无缘试剑,颜面何在?」古母道:「儿子不着急,你就别替他烦恼啦!」

    古弦道:「是啊!爹说过只要活得自在便是好!又何须在乎一时的荣辱?」古铁城道:「他历经大风大浪,饱尝人情冷暖,自然看得开!」裴君子道:「古爷爷,咱们就算都比不了试剑,日后还是会牢记您老人家的孜孜教诲——济弱扶倾,仗剑行侠。」徐平亦道:「古爷爷钓鱼的功夫天下第一,日后咱们行走江湖,定会大大宣扬,说师父的剑只能吓唬一些陆上的人;然而水底的鱼儿,却无一不对古爷爷的钓竿闻风丧胆,前仆后继,命丧铁钩!」

    古铁城道:「真正钓鱼天下第一,是那个竿不离手的傻阿诲,他钓上的鱼既大又肥,一条抵十尾,我自叹不如。」古母也忍不住笑道:「你这小子别老学你爹贫嘴行吗?人家乐游苑小姑娘家规严谨,端庄有礼,别第一天就把人往邪处带!」纪妍露出一脸灿笑道:「奶奶说得极是!」心中却忍不住暗忖道:「这么有趣的地方,我怎么今天才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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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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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9 07: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辛苦,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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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9 07:57:3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书很好看,我敢说是近年来最精彩的武侠小说之一,风格比较传统。主角是青城派弟子,但他不容易学剑法,后来变成聋子而被逐出门,后来他创造自己的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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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8 18:5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dyalex 于 2024-9-28 19:15 编辑

查了一下 是22年对岸出全的 早期华语网络武侠连载 与《庆熹纪事》(已出全,后几本都太监了)《英雄志》《鱼龙变》《水龙吟》属于同一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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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30 11:27:44 | 显示全部楼层
dyalex 发表于 2024-9-28 18:50
查了一下 是22年对岸出全的 早期华语网络武侠连载 与《庆熹纪事》(已出全,后几本都太监了)《英雄志》《 ...

我手上还有个不完整的版本,其中有“歼龙剑法”,可能是怕惹麻烦,出书版里改为“寻龙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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