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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浅田次郎《一刀斋梦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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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0 20:35: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刀斋梦录 / (日) 浅田次郎著;周晓晴译。







说来有些可笑,在梶原中尉心里,明治这个年号似乎应是永续不变的——就如西洋之纪元。即便是陛下驾崩,皇太子殿下继位登基后,明治四十五年依旧是四十五年,而下一年理所当然地该是明治四十六年了 ——为此,他深信不疑。

谁想在陛下驾崩翌日,“大正”这个新年号就横空出世。比起新时代的到来,倒是明治时代与陛下御体同归尘土的事实更让他感到无限唏嘘。

说起来与明治二十年出生的梶原中尉干系不大,可事实上“庆应”在孝明帝逝世时也是存留了一段时间的。当时,就连跨过年坎儿到了第二年初,宫中也没有年号将改的迹象。一直到先帝驾崩一年零九个月后,庆应才终于成了明治。

退一万步说,眼下局势虽不算平稳,可毕竟宫中本就有丧期之说,国民亦有服丧义务,如此看来前代的应对方式显然比起立马改年号来得更自然。再加上本来明治这个年号,就如神武天皇即位或是基督诞生,说它是本国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纪元也绝不为过。然而就是这个辉煌的时代,却在陛下驾崩之后立刻被抛到一边。世间如此不假思索地就给陛下安上“明治天皇”的谥号,又马不停蹄地奔向新时代的做法,是否真的合乎情理?

——自七月三十日陛下驾崩以来,梶原中尉的脑子里就一直被类似的问题充斥着。

在这些不着边际的念想里,梶原的脑海中忽地闪现出一个画面。如合着朗朗的旁白,映现在黑暗空间中的电影定格。

如果那一幕并非白日梦魇而是真实光景,那就应该是发生在国民吊唁潮已过,秋风开始萧瑟的九月初。二重桥前的广场空空如也,时间尚早。

担任值周士官的梶原离开竹桥的近卫师团司令部,走在去往宫城各个分哨巡视的路上。马蹄踩散护渠上浮升缠绕的雾气,一人一马行至二重桥前时,天将亮。

梶原身下坐骑忽地立起耳朵,随即停止了前进的步伐,似是听到了其他马匹踏踩碎石子的声音。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总是能比人更先察觉到来自上官的气息。

从浓雾中缓慢踱出的,是一位身着军服、胸佩勋章、手臂上套着丧章的骑马老将军。虽然两人之间相隔尚远,但从那一把白胡子来看,来人应当是那位乃木大将。

梶原中尉心里犯起了嘀咕,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至今,老将军那憔悴的面容、马儿眼中透出的与主人同样的悲怆,以及渠外路面电车恰好经过时擦起的蓝色火花,都还历历在目。

大将并未带副官,身边也无从兵。将官级别的人只身出行本就不妥,更何况眼前还是一位与海军东乡提督一起被拥戴为日俄战争英雄的人。

梶原立即让道并施以军礼,静候将军通过。可老将军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前方这位骑马将校[1]一般,依旧自顾自地策马缓行,还时不时不舍地回头望向二重桥的方向。那副模样,丝毫没有将军的威严,倒更像是个迷失在雾中战场上的老骑兵。

对于这出现在黎明时分一幕的因果,梶原中尉大胆地猜想了一番。

乃木将军应该是昨日参内[2]后就在并殡宫的灵柩前守了一整夜,直到夜色将尽,才迟迟吾行地退身而出。

一步一回首,一步一回首。

马上的将军并未做出任何垂首或是敬礼的动作。身下的骏马反倒像是执意要斩断自家主人最后的留念,并不停蹄地向前迈进着。将军直到走到了中尉面前,才终于察觉他的存在。回礼间,神色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惊讶。

梶原中尉按照军中规矩,向将军报告巡查并无异常。将军听后,也只是应了声“辛苦了”,旋又驱马前行。

梶原琢磨着既然将军没有带从兵,自己临时担任其护卫工作也是无可厚非。于是他策马追了上去。

“阁下。请让下官与您同行归营。 ”

满心的责任感,换来的是将军一声厉喝:“用不着! ”

没等梶原反应过来,他身下的马已经被吓得止步不前。“是下官唐突了。 ”

白色手套的右手轻轻扬起,算是对梶原的回应。将军骑马的背影继续走向空旷的广场边际,依旧是无数次的回首,直至没入浓雾之中。

果然不是做梦。

要是能对后世之人说出如“明治时代就是如此这般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那样的话,兴许倒还有些传奇的意味。但在梶原看来,他竟无法感觉到任何带有象征性的物事。就比如那位年过花甲,却无法抽身隐居的老人,一夜间就失去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像突然被切断线,消失在高空中的风筝,亦似被掷入深潭,沉入幽暗水底的石子。

对于乃木大将的殉国,世间的舆论赞否参半。而梶原却持保留态度。将军其实就是那被风吹走的风筝、沉入水底的石子,容不得他片刻挣扎。只是无论风筝或石子,在不同的人眼里,可轻如鸿毛,亦能重如泰山。一个被时代车轮碾过而逝去之人的是非,梶原并不想再多过问。

军事参议官兼学习院长陆军大将从二位勋一等功一级伯爵乃木希典在报纸上看到讣告时,梶原中尉第一反应是同情。他深深同情如此繁重的头衔,竟就这般压在了那样一位老人身上。他不时会思索,当将军被压倒击溃时,自己又在哪里,做着什么。就像遭遇不测的是长年的知己那般,对于后知后觉的自己,他总带着一份懊悔。

乃木大将在赤坂新坂町家宅切腹,是九月十三日下午夜里八点。那正是先帝的灵柩被装入丧车驶离皇居的时间。

出丧的具体时刻其实并不难掌握。因为首先皇居前的广场上会鸣炮,听到炮声后,停靠于品川海面上的军舰亦会拉响汽笛,各个寺院则会敲响丧钟。

将军的心里事实上应该并没有什么殉国的念想。对他而言,自己不过是陪着陛下开始另一段旅途罢了。将军是用自己的军刀切腹后又用刀刺穿咽喉,他的夫人则是用短刀扎入心脏结束的生命。

谁敢想在起雾清晨中遇见的失魂落魄老将身上,竟然蕴藏着能独自切腹并让妻子也一同殉死的气力。

此刻的梶原走在送葬队伍前,正奔着青山练兵场的葬祭殿而去。近卫骑兵先行开路,近卫军乐队在行进中演奏《哀之极》[3],手持松明的送葬队伍紧随其后,轜车[4]则由五头牛拉着缓缓前进。送葬队伍自宫城出发抵达葬祭殿,前后花了三个小时。乃木将军的死,便是发生在这段时间内。走得无声无息。

那是为天皇陛下送葬的队伍,文武百官都理应在内。只是夜色尚浓,有谁在又在哪里,自然是无从知晓的,毕竟不能说还召集众人,做个点名签到什么的。再说了,人人都沉浸在悲痛中只顾埋头前进,谁又会去顾及旁人。

道理虽然说得通,可梶原中尉心里仍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自七月三十日陛下驾崩以来,已经过了一个半月有余。其间乃木将军那副心焦力瘁的模样,周围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照理说其中总会有人发现将军不在,心生疑惑进而把事情闹开的。因此乃木大将未加入队伍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并没有去送遗体的想法,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让自己的灵魂追随先帝而去。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梶原的推测。但一开始似乎不着边际的想象,竟也渐渐清晰明确,甚至连猜测本身都让人觉得可怕起来。

如果梶原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也就是说乃木将军殉死,根本就是百官早已心中了然之事。

毋庸置疑,将军的意志无比坚定。声名赫赫的将军为国殉死,一方面能将武士道精神名扬海外,同时给敬慕陛下的国民们一个充分的交代,让人们能更加欣然地接受明治的终焉及开辟伊始的大正年代。

若是这么想,那的确谁都没有阻止将军殉死的理由了。

总之,就是在梶原中尉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为其开路的时候,乃木将军以哀悼的炮声与钟声为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于殉死的理由,也明明白白地写在了遗书上。对他这一举动,世间舆论可以说是各抒己见,到底结果还算圆满。只是一切都太过顺利,反而让梶原嗅到了古怪。

毕竟从将军的安排来看,他理应是一个考虑周到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选择在参加葬礼,接待海外宾客之后再离世更为自然么。加之身为学习院[5]的校长,陛下曾将三位皇孙的教育托付于他,他这一死,等同于逃避了自己的职责。

既然有如此矛盾的事实存在,圆满的结局就不得不让人心里打上一个问号了。或者说乃木大将根本就是无法承受陛下驾崩和时代终焉这样的双重打击,再无暇顾及其他就此撒手人寰。能够将自己身后之事打点得如此周到,也不过是因为陛下驾崩到大葬之间,有那么漫长的一个半月时间罢了。

梶原甚至曾想过,指不定乃木大将也与自己存着同样的想法 ——明治这个时代,会永远存续下去。

陛下的遗体在大葬之后返回京都,葬于伏见桃山陵。这场葬礼同时也属于明治这个时代。就在它结束三天之后,也就是九月十八日那天,按照陆军的惯例,炮车载着乃木大将的灵柩,在市民们的目送之中,往青山斋场驶去。

梶原让青山大道上的部下列队,为葬礼献上仪仗。夫人的灵柩车由马拉着,紧随在将军灵柩所在的炮车之后。

施立枪令后,梶原中尉将军刀收回鞘内颓然而立,精神似有些恍惚。仿佛就在那一刻,曾以为永续不灭的明治时代,终于彻底地画上了句号。

每每忆起那份感慨,梶原就觉得即使是那样不顾前后,抑或是无法承起重压选择死亡的做法也是伟大的。至少它让自己终于能够与明治这个时代做一个了断。乃木将军在陛下身逝之后,将尘世的一切留恋,都扫了个干净,再上路西去。

梶原的祖父,维新时牺牲在了上野山中。

据说祖父在脱藩之际,蹲在那时尚且年幼的父亲面前,告知自己殉死的理由 ——不战而屈、交出江户的行为只会成为后世之笑柄。随后还交代,此战后武士时代终焉,断不能为求生计,向萨长贼人卑躬屈膝,因此不如舍去未被玷污之刀回家归农。

于是乎,梶原一家在祖父战死、旗本屋敷被新政府收回后,就遵循遗言回了多摩的封地,当起了庄稼人。作为旧幕臣而言,也算是善终了。

梶原虽然只是普通农家的次男,但从小耳濡目染,在过往的熏陶中长大的他,依旧存了一份矜持。正因为这份矜持,他才毅然选择进入了陆军幼年学校。虽然他知道自己“稔”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但总觉得这是祖父留给自己的礼物。因为梶原这个姓氏,给人一种威慑感。如此一来,“梶原稔”从字面上看倒也不乏平衡感。

祖父遗言中的“萨长贼人”,到了梶原这一辈,却已鲜有人脑中还有如此想法。加之有他们幼年时期的日清战争以及进入士官学校后爆发的日俄战争在先,日本这个国家的概念已经根深蒂固。

就在明治时代被夜幕吞噬,大正迎来朝阳的那个黎明,梶原中尉遇到了乃木将军。那一刻,莫提什么对日俄战争大英雄的敬意,事实上一种让他也始料不及的不快感油然而生。因为马上的将军那数度回首的身影,映出的是身为军人不该有的懦弱。

当然,那样的感情只存在了一瞬间。后来梶原曾试图找出其产生的缘由,他发现答案很简单:是祖父那一声贯穿日本国家概念的“萨长贼子”,宛如诅咒一般,生生地刻印在身上,并顺着血管渗透了出来乃木将军享年应是六十有四。这么一算,将军年轻时正好就是维新时祖父视为仇敌的萨长兵中一员了。梶原意识到一个事实:不单乃木将军,东乡提督、山县元帅、大山元帅以及桂侍从长……现今军中的将帅们,几乎都是曾将自己的祖父逼上死路的那群仇人的朋党。

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送走乃木将军的灵柩后,那种莫名而生的颓然无力感的源头。也许是沉睡在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属于祖父的遗志突然失去意义的结果吧。连自己未曾察觉到的心中的尘埃,竟然也被将军一并扫走了。于是,明治结束。抬起头再看,已是大正新时代的天空。

对于将军之死,坊间不乏各种猜测与论调。而在梶原看来,自己心中得到的各种解答,都无一不是证明了乃木将军是时代的名将,亦是真正的忠臣。

所有的仪式结束后,连日工作的近卫师团得到了休假的机会。不论将校还是一般士兵,大家分为前后两批,分别获准了长达八日的假日。

梶原父母已不在人世,如今老家又由兄长继承,总不似过去那样能随意回去了。于是他决定这个长假索性就泡在剑术修行里。就在去年的全国武道大会上,他终于杀入决赛,于他而言,如此的剑术造诣,也算是自己身为军人的价值了吧。

秋意已浓,残暑尽散。他琢磨着不过两个月的练习空白期,要补上应当不难。梶原中尉自记事以来就开始修习剑术,而他所学的是被称为多摩当地流派的天然理心流。



* * *



[1]将校:少尉军衔以上的军人。士官。

[2]参内:进宫晋见天皇。

[3]《哀之极》:由明治时期活跃于日本的德国作曲家 Franz Eckert所作的葬礼进行曲。

[4]轜车:亦作车,载运棺柩的车。

[5]学习院:学习院大学( GakushuinUniversity),是由学校法人“学习院”设置,位于日本东京丰岛区的一所著名贵族私立大学,因大部分的皇室就读于此校,被公认为日本的“皇族”大学。








“怎么了这是?你有些反常啊。 ”梶原取下面[1]刚调整好呼吸,榊吉太郎警部就坐到旁边来,拍了拍他的肩。

榊是警视厅的剑术助教。截至去年,他在每年盛夏都会举行的全国武道大会上已经保持了五连胜的记录,算是让警视流剑术扬眉吐气了一番。若不是先帝驾崩今年的大会被迫中止,不出意外,前无古人的六连霸也会是他囊中之物了。

这话由梶原中尉来说,必定是不会有错。毕竟去年败给榊的人就是他。而在他眼里,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遥不可及的差距。

“我哪儿反常了?你倒是说说看。”梶原的反驳中掺杂了些许不快。

“要这么问的话……”榊警部将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回想了一下两人之间的稽古[2]。“就说你最擅长的突刺吧,要是放在平常,你总是顺着刀镡一下子就溜了进来,根本让人无从反应。可刚才呢,你在动作前却都会将剑尖降下几分,好像在告诉对手‘我要突刺了’。要那样儿,换谁都能躲得过啊。突刺被躲开就跟送死没两样,你是要等着面门挨一下吗? ”

梶原也回想了一下,自己却并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是往日最引以为傲的突刺,的的确确每次都从面垂[3]滑开,紧接着就是自己的肩和侧面被击中。在旁观者眼里,应该是输得挺狼狈的。

时隔两个月再次踏入道场,对于一个自小生活中便只有剑术,除了时不时因野战演练间断几日,从未远离过修习的人而言,因生疏而造成的失常也不是无法理解的。

梶原开始解起胴台的绳子。

“哎嘿?就不练啦?你连汗水都没流几滴呢。 ”

偏西的太阳穿过窗户,将日影印在有乐町警视厅道场中,竹刀的碰击响声仍酣。梶原此时才惊觉,稽古因故叫停两月的不止是近卫兵,也包括警视厅的巡查们,自己那可笑的借口终究成不了理由。

“先别提稽古了。能陪我去喝两杯吗? ”

“行啊。不过今天教官不在,我得留到最后受礼。你先过去,喝着等我吧。 ”

梶原是陆军部队过来的,因此他并不受道场的练习时间约束。将稽古练习服换成常服,朝向神位鞠躬敬礼后,他便独自离开道场,朝着平日与榊常去的数寄屋桥附近的居酒屋走去。

护渠边瑟瑟秋风依旧,映入眼中的景色与平日无异。只不过是年号从明治变成了大正,却不知为何觉得连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而且那种改变并没有让人耳目一新,反倒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真实感。在梶原看来,周遭的风景就如布景板,而来往的行人只是舞台上的演员。

就说银座一带如春笋般生出的那些高楼吧,总感觉只要绕到它们背后去,就能看到一块木板与一根支撑的木棍儿。再说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吧,总觉得只要回过头去,说不定就能看见他们朝着自己做鬼脸。

梶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衰弱,无奈身为皇城的近卫将校,脑科医院自然是不好去也去不得的。

穿过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再往前走就是数寄屋桥。梶原身上套着单衣和服,下身穿着小仓袴。他将竹刀扛在肩上,一头挂着防具袋。如此走在路上的模样,倒有些大龄学生的感觉。脱下军服后,他的心情也轻松了 许多。

梶原与同期的将校搭伙,在神田锦町的里长屋那儿租了周日房。原则上来说单身将校必须住在营内,但事实上刚当上少尉的尚且不谈,军中对于中尉级别以上的将校在外有休息所这样的事,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梶原总是穿着军服走出营门,再去出租房内换作常服。特别是去警视厅稽古的时候,军服实在是有些卖弄炫耀的嫌疑,身心上自然都是常服更轻松。

原本陆军军官混在警察里稽古就已经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加之还是让去年在决赛中胜过自己的人指导,梶原心里其实也是一百个不愿意。

这下又该有人会说,既然如此不如不去了吧。可无奈的是梶原在竹桥近卫联队里实在找不到还能与自己稽古的人了。

说起陆军部队的剑术,户山学校应当算是群雄集结的梁山泊了吧,可就是去了那儿,梶原仍有一种难逢对手的感慨。在那里,先不谈类似拔刀术和试斩的粗野剑术横行,就连普通稽古还得顾及着阶级。

户山学校里的军人,可都是从全国各部队选拔出来的剑术苗子。对这个身为随队将校却能一路过关斩将闯到天览试合[4]决赛的年轻中尉,他们始终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毕竟就算剑术再超群,若是给他坐上助教的位置,让其他人向他低头也着实不妥。

于是乎梶原这个特例就开始了三天两头往警视厅道场跑的生活。

要论剑术水平,整体来说警察在军人之上。当然,陆军部队自然不可能承认这点,然而只要看看全国各地举行的武道大会结果,就一目了然。特别是从先锋到大将的团体车轮战,还从没听说过地方联队赢过警察的。

如此明显的实力差距,其中亦有缘由。

明治维新后,警察官只在士族子弟中招收人员,而部队方面,由于明治六年下达的全民皆兵的征兵令,军中农民的比例相当高。这一区别造成彼此实力上的差距影响至今。过了数寄屋桥,电车道河对岸上,是上班族们一天工作之后最爱去的居酒屋区。

掀开暖帘,迎接你的不是“欢迎光临”,而是一声“您回来啦?”这是江户的做派。这时候,你要是没有毫不犹豫地应一声“我回来了”,就会被当作乡下人。

酒未上桌就开始点这个菜点那个菜的,也是没见识的表现。要说这个季节的下酒小菜,那必须是小斑拌蛤蜊片了。在这个没有明治也没有大正的老酒馆角落里,静静坐下,嘬一口与体温同暖的热酒,只觉得通体舒畅,心情愉悦。

“要说也是,毕竟你我都是生在明治长在明治的人,突然跟咱们说‘新时代来了’,好像一时半会儿真没法接受。不过整天琢磨这些哲学论调,是人家帝大学生的专利。过着过着也就惯了,没啥大不了的。 ”

梶原知道,自己并没有办法让对方完全明白心中所想,因此一开始也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没意义的话题,还是就此打住为好。“要我说我算是赚了啊,这一年。”榊警部手肘一扬,一杯酒下了肚。发现自己对面的人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榊抓着酒杯,直起一根手指了指梶原。“你就别说笑了。我怎么可能赢得过榊先生你啊。能不能走到决赛还是个未知数呢。 ”

“这可不是跟你说着玩儿啊,”榊一脸严肃地又嘬了一口,“我毕竟三十五啦。身子骨不如从前,我也知道自己过了还能撑得住天下的年纪了。原本我就在想,今年的大会上,是与你来一个新旧交替的时机了。 ”

“就算是玩笑话,我就当你是在鼓励我啦,受用了。 ”

“谁说是玩笑了!”榊警部又一仰头。只是这一声,让周围酒客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俩身上。依稀能听见周围的议论声中开始出现夹杂着剑术、剑道的词。

两人虽然都穿着常服,自是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但小小的居酒屋里,他们的体格却分外显眼。榊是个浑身肌肉的壮汉,梶原也有五尺九寸高。单凭这点,他们也足以成为常客们酒桌上的话题了。

“无论如何咱俩都隔着十岁的差距,不过你要知道,咱们可是三十五和二十五啊,是到了交棒的时候了。 ”“瞧你说的什么丧气话,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哎,我就是个胆小鬼呀。人啊,只要一泄了气就完了,就算现在剑术还在你之上又有何用?不过话说回来,气势不也是一个人能力的表现么。别看道场里,十回合也许你只能打中我一两次,可要真到了天览试合上,十有八九赢的都会是你。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这一年自己是赚到了。毕竟是因为皇家的丧礼才会如此,这么说可能有欠谨慎,不过句句真心啊。 ”

梶原一时竟无法反驳。看榊的样子不像是醉了,他也并非那种会为了鼓励说些违心话的类型,这可能的确是他真实的想法。“我说,你该不会要告诉我明年的天览试合你不参加了吧? ”“正有此意呀。”榊的脸上露出了平日难见的苦笑。“你这是懦夫所为啊! ”“没错,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懦夫。但世人可不这么认为。 ”

在没有榊吉太郎的全国大会上取得优胜,与打倒榊成为日本第一,这两者间的分量有着天壤之别。更何况梶原身上,还承担着来自陆军部队的所有期待。

榊的坦白着实在梶原意料之外。这一年来,榊带给他的影响不可小觑。让梶原憧憬的,不单是榊卓越不群的剑术,还有他不在乎旁人目光,始终超然于世人评价之外的那种随性。怎能想那样的榊竟然会因为害怕战败而回避战斗。周围的酒客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聆听着两人的对话。梶原将手肘撑在桌上,向着榊凑了凑,说:“榊先生。身为武者,这话我本不想说第二次 ——你真是个懦夫。 ”两颗大平头凑一起,几乎要抵上彼此的额头。榊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双眼死死瞪着梶原。“我就算是懦夫,也比神经衰弱要好吧。 ”“我再说一次,你是个懦夫。 ”“那我就要问问你了,是谁连个懦夫都打不过的?要是我俩手上拿的不是竹刀,而是真剑,你这张嘴还能好好挂在脸上让你来嘲讽我? ”梶原词穷,榊看准时机立马给他续杯,自己也一口尽了杯中的酒,只是两人的头仍旧凑在一起,没有分开的意思。

“只要我一退隐,前后十年,日本第一剑士就非你莫属了。就算会有些闲言碎语,终究不过一两年的劲头。以后谁还会记得榊吉太郎呢。这样难道还不行? ”

“当然不行! ”“瞧你这倔脾气,难怪你会神经衰弱! ”梶原没吱声,只是嘬了下酒,长舒一口气。再这么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琢磨着稍作调整,待拉开间合[5]后重新上阵。“要知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没遇见过能打从心底里尊称一句老师的人。听起来好像挺高傲,不过日本第一的剑士,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梶原颔首。“可事实上呢?我成为日本第一的瞬间起,自称我恩师的人就陆陆续续地冒了出来。哎……多说无益,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

梶原一时也弄不清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继续头抵着头,像是在与对方锷迫[6]一般互相对视着。只听得榊用几乎耳语般大小的声音如是说:

“不过有一个人,只有他,我是打从心底里作为老师景仰着的。虽然他并没有教过我什么,所以算不上我的恩师,可要是当年没遇到他,就没有之后成为天下第一的我。 ”

“我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 ”梶原以为榊只是想为自己的失言打掩护,才刻意转开了话题。在两人小声议论期间,周围那些竖起来的兔子耳朵也终于感到了疲软。

工作上的烦心事、夸赞家乡的话,以及口头上的英勇事迹……店内各种声音再起。两人同时收回手肘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当然,榊的确不是在转移话题。

“虽然他没教过我什么,但在我困惑不定难以下决心的时候,我总是思考如果我是他的话会怎么做。每次只要我一把他搬出来,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

“哦?那按你的意思,如果是那位,就会选择在败阵前收刀,以此来实现自己平生无敌剑士称号咯?榊先生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嘛。 ”

梶原这话一出口,就见榊的脸色一沉。看起来,他自己就算被谩骂也不痛不痒,但却无法忍受有人说自己恩人的坏话。榊这个人会把心情流露于表面,着实是件稀奇事。这下,梶原对“那人”倒是生出几分好奇。

“如果不介意的话,也跟我说说呗?听起来似乎挺有趣的一个人。 ”

虽然是自己开的头,但榊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愿意再深入地说下去了。“总而言之,不管你是天下第一还是众人皆知的高手,只要输掉一场比试就一切休矣。毕竟真刀真枪的世界,丢的那是命。而那个人口中的剑术秘诀就是一在抢先手,二看功夫深,三要逃得快。说这些你该满意了吧?来,喝! ”梶原并没有动酒杯。榊轻轻松松说出来的那句听来有些匪夷所思的“一在抢先手,二看功夫深,三要逃得快”实在是饶有深意。“榊先生你这一激动,似乎说漏嘴了什么啊。不过我可不会客气到装作没听见了哦。 ”榊那张表情严肃而方正的剑士脸上表情有些扭曲:“我说你这个人啊,怎么连性格都跟剑似的直挺挺地不会拐弯呀?也怨不得你会神经衰弱了! ”见两合[7]德利[8]的酒瓶见底,榊回头又向店家要了烫酒。



* * *



[1]面:这里指剑道护具中保护头部的部分。

[2]稽古:专指武道或艺术类技艺的练习。

[3]面垂:详见附录。剑道防具。

[4]天览试合:御前剑术比赛。

[5]间合:剑道术语,指攻击防守的距离及时机。

[6]锷迫:剑道术语,指双方刀锷相抵的状态。

[7]合:日本尺贯法中体积单位。 1合≈180.39mL。

[8]德利:日式酒壶。








——啧啧,没想到一个顺水推舟,把自己给推到死路上了。其实我老早就发现,你我在道场上虽是好对手,可绝不会是好酒友。我俩都是拙嘴笨舌的人,好听众是更谈不上了。有的话也怨自己管不住嘴,总是话一出口就立马悔青了肠,完全把握不住间合的分寸。

就像方才,也是怪我自己嘴快,那不是因为看你烦恼得跟个哲学家一样,想开导开导你么。可你这家伙倒好,像被我夺了一本面似的(被捅到痛处似的),还真就一股脑儿迎上来了。也罢,兵来将挡,酒来就喝。看来那人的话题今天是赖不掉的啰。话是要说的,但该怎么称呼他呢 ——师父?老师?有些以人家弟子自居的嫌疑了,不妥不妥。既然那人曾是警察官,那称一句“前辈”当算不上逾矩了。

怎么?是辖内的当家老大还是我经手过的凶犯?你这想象力够丰富的啊……罢了,也怪我这圈子确实兜得有些过。可惜要让你失望了,人家还真就只是我的前辈而已。觉得无趣了?安心听我跟你说,这事啊可就比你猜的有意思多了。

我离开静冈上京后进入警视厅,是在明治二十八年年底。当时会选择这条路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考虑要将剑术修行走到极致,只能是当上警察官,还必须是东京警视厅的警察官才能实现;另一方面,当时二十岁的我正面临征兵检查。你也是知道的,只要结果甲种合格,就不得不应征入伍。这么一比起来,自然是当警察官免除兵役才是上上之策。

静冈虽然是个乡下地方,但生活着不少旧幕府时代的下级武士。当年将军交出江户后,他们选择放弃俸禄追随至此。而他们的子孙到了明治中叶,虽都褪去武士的光晕,成了一般老百姓家的儿子或是商家的学徒,但在剑术修习上的造诣依旧不输常人。说来也可笑,就为这对生活来说狗屁不如的玩意儿,也是不容易。

这帮成天只会“呀!咄!”的小子中,有那么几个为自己盘算着离开家乡,但最终得偿所愿进了警视厅的只有我。我没啥手艺,更不会做学问,但对自己的剑术还是颇有信心。我是不晓得你们军队里面如何,可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哪能指望当上警察官呀。要知道警察学校里可是聚集了各路过关斩将选出来的家伙。警察道场的荒稽古[1]也是名声在外的。

我第一次见到那位前辈,是在道场的一次盛夏荒稽古时。稽古的间隙,我瞥到有位面生的老者独自坐在宽敞的道场角落。心想着若是名人来做客或是哪处的师范来访,练习前必定是免不了一番介绍,看来那老者就不应该是什么贵宾了。他身穿白[2]夏服,并未着袴,腰间绑着兵儿带,膝前放着一顶麦秆编成的帽子。虽有着相当不错的体格,却并不给人压迫感。兴许就是位在附近散步顺道来参观的隐士,亦或是等着见孩子一面的老父亲吧。总之,就是一位看起来让人觉得无关紧要的老者。

而我之所以会留心到他,是因为他身材高大显眼,坐姿挺拔端正。要知道,当下里士族或平民之分虽已名存实亡,但早前日清战争刚结束那会儿,曾经的两把刀[3]们,还是能从举手投足间看出来的。

老者本来在角落里静静地观察着我们的练习。谁知片刻后,他竟不紧不慢地站起了身,然后径直朝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那时我正一心扑在稽古上,甲手突然被他从旁一把抓住,就像这样。他透过面金睨着我,说了一句:“小子,手之内[4]太差。 ”

我那火啊一蹿就上来了。我是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什么大人物,可无礼也要有个限度。单是口头上指指点点尚且能忍,还从没见过稽古中突然动手,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手之内差的!

“右手握住靠近镡的地方没错,但左手不能这么用力。要像是在端住柄头一样,想象你手中握着的是一颗鸡蛋。小指移开,只用无名指、中指和食指轻轻地把住,试试看。 ”

我刚开始自然是一肚子不满。心想你算哪根葱啊。不过老者这一番话,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说服力。那时的我不过就是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也没再多想,赶紧老老实实地脱下甲手照做了。

“这样? ”“没错,不过用力还是多余了。别觉得自己在拧抹布,要想象手里的是茶巾。 ”“不错不错!小伙子果然一点就通,是块料子,也不枉我注意上你。 ”按着老者说的摆好架势后,我发现自己的构[5]变得略有些奇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保持那个构素振了几次。

然后我发现,把左手的小指放开后,不管是由上段[6]上段:构的一种,双手持刀过顶,刀尖指向上方。挥下或是正眼[7]刺出,出剑距离似乎都较平常增加了一拳之多。而警视流用的竹刀本就较短,这种握刀法不得不说还挺合理的。

至于那句不是拧抹布而是拧茶巾,着实是醍醐灌顶啊。身体一旦用力过度,动作的起伏就会变大,于是轻易就会被对手看穿意图。我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恰恰就在这儿,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卸掉那几分多余的力气。没想到问题竟是出在这里,一切都是因为我用了拧抹布的力去使出了手之内。

我返回到稽古中,站定。心里默念着手之内拧茶巾、左手握鸡蛋、把住柄头、小指搭靠并一一做到。一切入间合,我便全力地踏足出去。接下来我惊奇地发现,之前还跟我不相上下的对手,这时却宛若木偶一般只能呆立在原地。这就证明在对方看来,我的出剑没有任何征兆,并且打到了仿佛并不该打击到的地方。

就是这个!我心里藏不住的激动啊。在漫长的剑技修行中,那种突然领悟到一个诀窍时豁然开朗的瞬间,你也应该也经历过吧?而对我来说,那更是我值得纪念的第一次开眼。

当时我就完全忘了自己仍在稽古中,擅自取下面,开始在道场里寻找起老者的身影来。一无所获的我冲出道场后,视线被钉在了警察学校的操场上。

那年的夏天特别晒,燥热的风将尘土卷到空中,阳光下的操场在热气中扭曲。隔着一层黄色尘帐,能看到那个头戴麦秆斗笠缓缓离去的白色身影。

稽古结束后,我被教官命令留下来。会被罚留堂的,都是需要重新锻炼或者是出了差失的人,这是道场的规矩。像我这样稽古中取掉面不说还跑出道场的,就是被用竹刀抽一百下也是自作自受。那时我们的剑术教官,差不多也就我现在这个年纪,可人家已经是被称作天下无双的剑客了。据说他早年还是警部时,曾作为先遣军参加了明治十年西乡征伐,人称刽子手。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不是先遣军,警察与军队联手迎战这种事,那次,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教官唤开了其他人,走到畏畏缩缩的我面前蹲下。然后,他用那一看就知道杀过人的锐利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但一开口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小子,把今天学到的东西统统给我忘掉! ”我就奇怪了,平日里与学员稽古的都是助教,教官只是偶尔才会拿起竹刀,大多都是坐在一边观察而已啊。“我说把来历不明的人教你的东西忘掉! ”

我口头上自然是只能应下。但心想着至于教了些什么,教官也不可能知道。难得才学到手之内的诀窍,傻瓜才会扔掉。而比起这些,我反倒更在意那位老者的来头,以及他为什么会来我们道场了。要知道眼前这位天下无双的教官也只是默许他的行为,没有出言制止,只是马后炮地说上几句。也就是说,老者教我的时候,教官实际上是看在眼里,但却出于什么特殊的理由,或者对老者有所顾忌才选择了沉默。你说碰上这事儿,要不问出个究竟,让人心里怎么踏实啊。

在我死缠烂打的攻势下,教官最终不得不举手投降从实招来。

原来那位老者名叫藤田五郎。据说他在四年前从警视厅退休后,就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之后的东京教育大学,现筑波大学)做了警卫。听教官的意思,老者不当班时就喜欢跑到自己曾经待过的警察道场转悠,但从来不会拿起竹刀。既然他不会妨碍到练习,大家平时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主动指导人,这还是头一遭。

“那……他很厉害? ”

“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那个人是货真价实的刽子手!你作为保护市民安全的警察官,怎么能去学刽子手的杀人剑。我是不清楚他教了你些什么,叫你忘掉就忘掉!警察官就踏踏实实地学警视流。其他的流派都是歪门邪道!听清楚了没有? ”

教官的说辞有些蛮不讲理。兴许是我是嘴上应着是是是,脸上却挂着一张完全没听进去的表情。教官也是没了脾气,竟又主动开始说起老者的事情来。

“那人是刽子手。我不知道宫本武藏和荒木又右卫门一类的人一生杀过多少人,但肯定没他多。 ”

刚听教官这么说时,我还在琢磨难不成他是旧幕府时期的行刑人呢。而事实上教官的意思是,他在战斗中杀死的对手,远远超过了武藏及又右卫门那样的人。在教官看来,那人的剑是邪剑。即使是还在做警察官时,老者也抵触警视流。所以虽然他是事实上的警视厅第一高手,可现实里又是道场的门外汉,自然就更谈不上去指导其他警察官了。

当然,这些还不是全部。老者的剑术是左手剑,而即使是天生的左撇子,在剑术上却没见过真正左右颠倒的。可老者偏偏右侧带剑,不仅握剑时是左手靠镡在前,右手执柄头在后,就连气势汹汹举起上段,剑尖也是朝左偏的。只要是与他交手的人,无一例外被打到的都是惯用的右手。

之后教官又滔滔不绝地念叨了一大堆。什么何谓剑术,何谓武士道,何谓大和魂……可那时候的我,当真是心若浮云。再说年纪轻轻的,谁会成天去钻研那些问题啊。况且我不认为我从教官和助教那里学到过什么,而那位老者却只凭一句话就让我变强了,这说明什么?什么刽子手啊,邪剑啊,还有不按牌理出牌什么的,很重要吗?

我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这教官说教,一边心里就琢磨着指不定教官那刽子手名号根本就是虚的,越想还就越不服气。我总觉得一个弱者在背后数落强者的不是,归根究底只是在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而已。

“老师……我还是想让那位前辈指导我。 ”

话一出口,换来的自然是教官的怒喝:“蠢货! ”

即使被骂,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指导方希望我们变强,而我们不也 是为了变强才每天挥洒汗水练习的吗?有捷径,为什么不能走?当时我也是头一热,口无遮拦地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一时间教官竟然哑口无言,在道理上看来还是我占了上风。

谁知道那之后,教官又一次确认了道场没有其他人后,让我再靠近点,压低声音对我说:“既然你家伙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坚持让你忘掉,可别跟其他人提起啊。我的确是在西乡征伐中杀了些人,但就我的水平和功绩,实在不配被称作刽子手。那个藤田先生,其实是当年我所属半队的指挥。那人根本就是恶鬼。就我亲眼所见的,他就杀了不下三十个人。我们那些队员,每人背后都背着一把队长用来替换的刀。完全不像是并肩作战的部下,根本就是跟在战国武者屁股后面的小跟班。 ”

就算跟我说这些,我也没什么概念。难道不是强就足够了么?我索性开始死缠烂打地乞求得到指导。“说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最后,教官看来也失了脾气,竟然没有训斥让我自己看着办,也没出手打我,只是叹着气开始劝起我来。

“那人原本是会津藩士。听说他和官军为敌,一直战到会津落城啊。你说他手上的人命,还能比西乡征伐的时候少得了?毕竟比起攻方,守方是背水之战拼上老命的。 ”

一听到这些,我就更坐不住了。当时就表示要真的如教官所说,就是不惜离开警视厅,也要成为那老者的弟子。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主啊。看来警视厅的机密,我是守不住啦。不过这事儿我要是告诉了榊你小子,就得答应我直到正常退休为止绝不离开警视厅,听到没! ”

教官说着就把我的耳朵拉了过去。用几乎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其实他也并不是什么会津藩士。御一新前的名字,叫做斋藤一。就是那个新选组的斋藤一。明白没?可千万别跟他扯上半点关系呀。教了你什么赶紧地全忘掉! ”

如何啊中尉?这消息够分量吧?你也知道,我可不是那种会扯皮撒谎的人。

如假包换的斋藤一,教给我所谓的剑术秘诀正是那个一在抢先手,二看功夫深,三要逃得快。也仅限于此了。

啊,对了。说起要怎么称呼那位前辈。言传中赫赫有名的斋藤一这个名号,必定是个禁忌,于是乎警视厅的人就给他取了个绰号。什么都要安上个隐语,也算是有警察的风格了。

斋藤一这几个字翻个个儿,一刀斋[8]。怎样?虽然不知道是谁开始这么叫的,人才啊。



* * *



[1]荒稽古:意为魔鬼式训练。

[2]白:白地蓝花纹的棉布。

[3]两把刀:这里指武士。源于武士腰插双刀。

[4]手之内:剑道剑术中指双手手掌与手指对刀的操控方式。

[5]构:剑道剑术中对架势的叫法。

[6]

[7]正眼:构的一种,双手持刀在身前,刀尖指向对方的眼睛。

[8]一刀斋:斋藤一的名字按字面读音可写为 “さいといち ”,而一刀斋日文写作 “いっとうさい ”,后者是前者的翻转。








起床号叫不醒沉睡的人。

撑开慵懒的眼皮,映入视线的是榻榻米地板。

要不是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他不介意继续睡下去。

梶原中尉的假日,就是这样。

就算是回多摩老家,双亲健在时倒的确能睡上懒觉,但家主换代后,总不能不顾及嫂子的感受吧。就算能过这一关,兄嫂膝下的娃娃军们对身为陆军将校的叔父那可是崇拜得很。每天一大早上学前,总会跑来找自己煞有介事地点下名、间稽古[1]什么的。

相较而论,营内休假就自由许多。只是在将校宿舍里赖着床,对起床号听而不闻的做法,总让他略感内疚。号声响毕,军营里顿时就热闹起来,营庭内陆续传出点名或列队的号令声。梶原多少带着点不服气地用毛毯裹住身体,说服自己 ——这是我的正当权利!然而当嘈杂的间稽古和操练开始,吃饭号又响起后,他也只能举手投降了。

神田的周日房是同近卫联队里一位上官转租给他的。那位上官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居所,周日房就空了出来。只不过晚婚的大尉还好说,单凭穷小子中尉的薪水,是决计负担不起房租的,于是他叫上了自己士官学校的同期生合租。

听那位大尉说,这间周日房的历代房客,没有任何一人被征去过日清日俄战争。不仅如此,大家都是顺利成家后离开这里的。能够沾沾福气自然是好事,不过对房东而言可不是什么开心事。毕竟一个个都转租的话,礼金敷金[2]是指望不了的。

至于那位房东,看来像是个寡妇,约莫是天保年间出生的。至于她膝下是否有儿女,如果有,又在哪里,梶原也没多过问。毕竟若是戳到人家的伤心事就不太妥了。

“电车开通前,这一带成天都能听见近卫联队和炮兵工厂的军号声。所以过去好些人抱怨说如此要周日房有何意义,其中还有入住翌日就退了租的。 ”

梶原睡到快正午才起来,心血来潮想着把兜裆布给洗洗,就去了长屋共用的那口水井。刚巧碰上房东在边上淘米。

叫一句房东,其实她和其他租客一样,就住在长屋的头一间里。只是不论什么时候碰上,她的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牙齿也从不忘用铁浆涂黑。这人谈不上高傲,但言行举止中无不透露着与一般市民大相径庭的气质。梶原从她身上总能看到已故祖母的影子。

“那电车如今被市役所尽数收了去,转乘不再需要车费,对市民来说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啊……军人是不是不会乘电车呀。 ”

市营电车对梶原而言的确是个难题。遍布东京市内的路线交织成的巨大迷宫,不仅仅是东洋第一,恐怕就算说它是世界第一也不为过。要熟悉路线并分毫不差地将它运用起来,绝对不是件容易事。加之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军人乘坐电车,但按照传统教养,军人外出理应是步行的。万一上错了车或是坐过了站,错过归营时间问题可就大了,相较之下自然是步行更能让人安心。就因为抱有这样的观念,梶原从入读市之谷幼年学校到现在的十来年里,虽生活在东京的正中央,可乘坐市营电车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对了,有件事儿想跟你打听一下……”梶原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是从榊警部那儿讨来的剑术高手一刀斋的地址。“如果要去这个本乡区真砂町三十番地,该怎么转车呢? ”

房东瞥了一眼写着地址的纸条。“中尉先生,瞧你这一身酒气……”语气听来竟带着责备,“单有所番地的话,可不好找。说是本乡,那范围也大了去了。 ”

“好像是在真砂町车站下车,再沿着富坂往下走,靠右手边的人家。 ”房东抬起头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看来是在脑内画着路线图。

“若是那处,在春日町的十字路口下车更妥,那一站就在富坂的左岸,如此不用再转乘就能到。要记得是曙町方向,可别坐上三田方向的车呀。对了对了,中尉先生的话,可以买军人专用的往返票,这样就只需要通常单程四钱的费用。不过听说将校军官们总碍着面子,不愿买军人票。这事儿在我们这些老百姓看来,反倒有些滑稽了呢。 ”

房东说完抬起手背遮掩着露出黑齿的嘴,呵呵笑了起来。

梶原倒没去在意什么军人折扣。至少他知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榊告诉他的在真砂町下车与房东所指是不同的线路。现在他只需要从神保町车站上车,然后在春日町下车,沿着富坂向上走,注意左手边的住家就好了。

“简直就像在查字典嘛。房东太太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东京生活的? ”“说起来呀,我从牛込娘家嫁到此地,都是御一新前的事儿了。在你们年轻人眼里,算是彻头彻尾的老古董啰。 ”“瞧你说的,房东太太你这样博识的古董,可是帮了我大忙呀。 ”“不过话说回来,大正这年号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啊。有朝一日,明治在人们的眼里也会变成过时的古董吧。 ”看来房东恐怕是当年明治维新后那批不愿放弃江户,坚决留下来的旧幕臣家眷之一。梶原甚至猜测过她会不会跟自己的祖母相识。可转念又想若是这时候把话匣子打开来,自己宝贵的假期估计就泡汤了。

“要是有衣物需要洗的话,告诉我一声便是了。”房东瞄了一眼梶抱着的东西,呵呵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许嗔责。当梶原从神保町车站走进开往曙町方向电车的车厢时,秋日的残阳已经开始要沉入九段坂了。

思索再三后,他还是穿上了军装。一是因为他实在没什么穿得出门的体面衣服,加上毕竟是去陌生人家拜访,军服这类一眼就能看出身份的穿着,应该更容易让对方卸下警惕。

傍晚的市营电车内异常拥挤,一班车刚开出,站台就又被人群所淹没。虽说有军人专用票,但乘客们和车长却是一视同仁。梶原在眼巴巴地错过好几班后终于挤上了车。这下又得担心自己腰间的佩剑是否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军人往返票”又不是多体面的事,哪又会放在嘴上。

东京是一个坡道特别多的城市。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往往会忽略这一点。

山岗与谷地错综复杂的地形,自然是少不了爬坡上坎。在这样的城市里,电车自然比人力车和自行车便利许多。这应该也是市营电车得以蓬勃发展的原因吧。

作为市营电车线路的白山道,正是一条自南向北穿过山谷的路线。位于它左手边的是九段丘陵。由于连接靖国神社与神田之间的九段坂坡度落差过大,电车无法通过,只有绕着山坡铺设了电车专用的轨道。

白山道的右手边,是从本乡台地伸出一小截的骏河台。

过了神田川上的水道桥,扑入视野的就是本乡台地了。左面低洼地带是小石川陆军用地。那里原本是水户藩江户屋敷的所在地,面积据说足有十万坪[3]。后来被全部征用,建上了东京炮兵工厂。

透过车窗,梶原仰视着高耸在夕阳中的烟囱,忽然惊觉就在短短四十五年前,那里还是大名邸宅。再想想其实就是自己出生仅二十年前的事,就更是让人难以置信了。当年德川御三家的邸宅如今都已是物是人非。尾张藩那座成了市之谷台的陆军学校,而纪州藩的则摇身一变,成了青山御所。过了水道桥,就是壹岐坂下站了。长长的壹岐坂,坡度却如此之陡,足以见得从本乡西下的高度落差有多大。“下一站是春日町,春日町。本乡三町目、上野广小路方向、大冢方向,需要换乘的乘客请在此下车。 ”广播中突然出现的目的地名,让梶原掩不住心中的震惊。不知为何,原本印象中那应该是更遥远的,甚至要彻夜才能到达的地方。

梶原走下市营电车,顺手就在车站前的酒坊买了一升瓶[4]。就在年老的店家为酒瓶包上熨斗纸[5],打上手提用的结扣的当儿,秋日已经直直地落入了地平线。

若说是去见那个被称作一刀斋的剑客,按理说应叫上榊吉太郎同行。但榊却只是说:“想见去就是。”在告诉了自己地址后,还不忘撂下一句:“那人就是个没救的酒坛子,说不定早就醉上西天去了。 ”可一夜过后,梶原无论如何再也坐不住了。就算那人已经不在,他也觉得自己必须去一趟,哪怕是上一炷香,在灵前供上酒也行。“请问这附近有一户叫藤田的人家吗?”想起那人好酒的事,梶原索性向酒坊店家打听起来。“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为将校先生指路的福气。嗯……若是藤田的话,那可有好几家啊。 ”“真砂町三十番地的藤田五郎先生呢? ”还没等店家想起,暖帘后倒是先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就是在女子高师宿舍工作的藤田先生吧。”暖帘掀起,店家的妻子走了出来,她替已经年老昏聩的丈夫耐心地为梶原指了路。“不过如果是去拜访他,手信还是别买这个比较好。藤田先生对酒可挑剔得很,非伏见的生一本[6]不可。就是所谓的‘下酒 [7]’。”梶原提拎着换好包好的上等好酒,又走回了大路上。此刻一轮橙色的满月已经高悬在了炮兵工厂的高大烟囱顶上。穿过白山道,沿着富坂一路向上。这边也铺设着沿着本乡丘陵向下的电车道。满载着乘客的电车车轮生生抓住轨道,小心翼翼地向下行驶着。

正如酒坊老板娘所说,富坂山腰处有一所叫做锦秋高女的女子学校。从校门正对着的一个小巷折进去,长长的石台阶便出现在了面前,典型本乡山城应有的模样。

梶原有一种走向巨大酒壶深处的错觉,电车的喧嚣声渐行渐远,剩下的只有带着潮湿的冷气,包裹着自己的身躯。狭长的石台阶被两侧住家的黑色墙壁夹在中间,看不见尽头。梶原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虚空异界。黑暗中,只有影子静静卧在脚下。不经意地一回头,高悬在天空的满月发出青白的银色光辉,紧紧跟着自己。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栋虽老旧却不乏别致的两层小楼。四周那些武家屋敷遗留现世的常盘木将它包围其中,枝繁叶茂间透出的灯光,有如隔着灯罩般安详。

说是门,却没门的排场,玄关也不似玄关的模样。然而就是这样的一间屋子,却无处不散发着一种与贫富无关的矜持。他能让来人连说明来历也得鼓足勇气,更能拒误入深巷的卖货郎于千里之外。

出来应门的是一位穿着纺绸常服,系濡羽色[8]腰带的老妇。她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并非这家的下人,而是家中之人。

眼见一位身着军服、腰佩军刀的陆军将校在如此非常的时刻来访,就算露出惊讶之色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这位看模样应是剑客之妻的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是近卫师团的梶原。去年在全国武道大会的决赛上,败给了警视厅的榊先生。久仰家主在剑术界大名,望能得老爷真言,趁夜来访还望能引荐。 ”这是梶原掂量许久才想出的说辞。虽然这么说,不啻告诉对方就是榊给自己指的路,但只要不明说是他介绍来的,也不算是虚言。“原来如此。请稍待片刻。 ”这位剑客之妻神色依旧是分寸不乱,当她起身准备进屋时,视线停留在了梶原手中提着的酒瓶上。“那个请交给我保管。”语气中并没有任何催促之意。梶原琢磨着对方也明白这是夜来访客的手信,马上递了上去。剑客之妻模样的老妇离开片刻又马上回到玄关。“老爷正在着袴,请先进里边来等候吧。 ”梶原还庆幸竟如此干脆,当他坐在玄关上脱掉长靴的时候,老妇的声音再度响起,与方才语气无异。“请将腰间之物交给我保管。 ”“你是指的……军刀吗? ”“是的。虽自知无礼,但老爷实在对刀类厌恶得很……”

梶原将配着青色刀绪的军刀从剑带上卸下交了出去。剑客之妻一如拿走酒瓶时那样,恭恭敬敬地用自己的衣袖包裹住军刀,接了过去。走上玄关右手边的台阶,就能听见寄宿学生窸窸窣窣的细语声。走廊一直延伸到内屋,透过尚未闭掩的门,能看见院内苔庭上撒下的月色。古灯笼下,是丛生的秋明菊,那不起眼的一点淡红映照在苔藓上的风貌,足以让人感受到家主的风范。

刚在房间内还没来得及端坐静待,一刀斋就出现在了面前。那是一个大个子老人,长长的白眉下,深陷的双眼炯炯有神。不,老人这个词似乎并不适合他,他就是一刀斋,并无其他。

“如此夜晚来访,请恕我无礼。我是近卫师团的梶原中尉。 ”一刀斋的躯体被一种无言的气场所笼罩。尽管他什么也不做,单站在那儿,就让人感到压抑,威严尽显。

可梶原这人,身为军人却偏偏缺少了军人该有的敏锐。往好了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点是缺心眼。但就连他此刻都被一刀斋的气势所压,一时间抬不起头来。

“百姓?”深沉的声音落在脊梁上。一想到自己毕恭毕敬,对方却如此口气未免欺人太甚,梶原立马坐直了身体。“不错。我的确出身多摩农家,不过如今已是陆军将校了。 ”

实际上,梶原一时间也是气上了头,甚至本想一跃而起,将自家归农之前的种种一一道出,却又觉得如此与对方较劲未免又失了大气。也许是察觉到梶原的愤怒,一刀斋的目光中多了些许缓和。

“武士只有在切腹被斩首时才会平身低头。 ”“平日里在道场就如此尽礼数。 ”“这里可不是道场。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卑躬屈膝,你武士的气概去了哪里? ”一句责备,平静却带着威严。说完他两手扶着膝盖,高大的身躯略向前倾:“多有失礼。我就是藤田五郎。 ”

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而与此同时,梶原的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守的姿态。因为一刀斋那前倾的姿势,看起来就像是随时可能扑过来一般。

“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不该如此直视对手的眼睛。 ”

“军队里是这么教导我们的。 ”

“我不知道那些萨长的乡下武士做法,不过直视对方绝不是武士应有的礼数。面对面的时候,必须看着对方的胸口处。不然你以为目上之人[9]是怎么来的! ”

“我不明白。持剑相向时不正是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么?那为什么目前这种情况下就必须撇开视线?难道这不算是警觉不够的表现?您所说的话实在是有些矛盾之处。 ”

“谁告诉你我持剑的时候会看对方眼睛了? ”

正说着,方才那位夫人模样的人端着箱膳[10]走了进来。上面除了两合德利大小的大酒杯,就只有少许下酒的咸菜。真是处处透着一刀斋风格的简约清净。

“您的意思是您不会?”看到夫人模样的人离开后,梶原接着追问。“不看。没人这么教我,不过是我从年轻时就有的习惯罢了。 ”“可要是不看,又怎能看出对方的动向? ”“没这回事。真是生死关头,真剑赌命的时刻,哪里还有机会让你去看清对方的动作。那么做只会让自己平生胆怯,要去看清一个生死未定之人的长相,是一件可怕的事,索性就不看了。 ”此时一刀斋已经拿起酒杯喝了起来。看来这也是属于他的做派。“不过你小子也是个怪人。才介绍完自己,还没寒暄两句话话家常,劈头上来就是剑的话题? ”果然如他所说一刀斋完全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即使视线有一瞬间相交也会马上撇开。“我军事方面不论是理论还是实践战术都不如人。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剑术这一项。 ”“挺狂妄的嘛。不过近卫师团的梶原……我记得就是那个因跟警视厅的榊交手而闻名的人嘛。那样的话,还算有点可以自负的资本。 ”梶原赶紧抓住时机道明了来意。“我虽出身多摩百姓,但自幼修习天然理心流。 ”一刀斋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看来对方并未回应自己剑尖上的诱导。“听闻老先生您与天然理心流颇有渊源,思量着能听听老前辈的事迹,必定受益匪浅。 ”回答他的,是一刀斋仰头一饮而尽的吞咽声。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看不清的对手,不过有几点可以肯定 ——应该属于老年人的圆滑老练在他身上丝毫看不见痕迹。也没有那些被称为剑术高手的人们脸上所能见到的彻悟表情。简单地说,就只是个老顽固。

这一次,梶原开始仔细审视起一刀斋此人来。为迎客而穿上的袴看似老旧,但的确是上等的仙台平[11],折皱就跟刚上过熨斗般清晰且棱角分明。比起讲究,倒更不如说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江户风流。也许是他那从头武装到脚的清洁感,让高大而面无表情的他,反而难以给人耀武扬威的感觉。

不知为何,梶原突然就觉得,眼前这个被叫做一刀斋的男人,可以是任何一个剑客,但绝对不会是新选组的斋藤一。尽管从他那从容不迫的态度来看,本人应当是并没有要欺骗谁的意思。然而传言这玩意儿,总是由玩笑开始,又在人们的津津乐道中被传播开来的。

只是,梶原的这一想法,仅仅只存在了一瞬间,便被推翻殆尽。因为一刀斋竟然开始像在发牢骚般,说出了让人意外的话:

“你小子嘴上的那几个天然理心流前辈,可不是什么值得向弟子们谈起的人物啊。近藤勇是个自卑的石头疙瘩。土方爱慕虚荣。至于冲田嘛,根本就是个跟疯狗没两样的男人。要是听了他们的事儿,反倒会碍着你剑术的修行。 ”

惊觉到一切不是骗局或误传,眼前的人是货真价实的那一刻,梶原举着酒杯的手颤抖了起来,为了不被对方发觉自己的动摇,他赶紧将酒送进了嘴里。

“怎么了?你不是说你想听嘛,我不过只是把想到的说出来而已啊。 ”

一瞬间,梶原只觉得自己脊背上掠过一阵恶寒。江户 ——那个似乎遥远却并不古早的时代,那段被明治所埋葬的黑暗岁月,如今仿佛破土而出,正生生地向自己逼迫而来。

自陛下贵体欠安以来,梶原中尉就结茧而将自己裹于其中。这一下,他终于找到了带给他莫名恐慌感的源头。明治,本就不是日本。自己曾错觉以为这个叫明治的年号会与日本的国号永远共存,而事实上它也不过只是武士时代终结的一个跳板罢了。

当旧的跳板被舍弃,自己虽身为军人但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日本国民,一时间无法适应这块名为大正的新跳板,暂时迷失了方向而已。“敢问先生本名。”梶原鼓起全身的勇气问道。“我可没什么本名。每杀一个人,我就会换一个名字。 ”“还请您能告知,您与后生的老前辈们共事时之名! ”

一刀斋的视线只在梶原的目光中做了短暂的停留,便又被虚空所吸引般逸开,就如此刻落在梶原脊背上的月光一般。“你能发誓吗? ”“今日之事日后必将绝口不提! ”“我不是指的这个。你能发誓听完我说的以后,决不弃剑吗! ”

看着梶原挺直脊梁斩钉截铁地回应自己,一刀斋那坚实的下巴只一点,目光却仍停留在月色之上。“新选组副长助勤,斋藤一。那是我曾经的名字。虽然也只是我众多化名之一,但若要说近藤和土方他们唤我最多的,也只有它了。 ”



* * *



[1]间稽古:课(业)间训练。

[2]礼金敷金:礼金过去是表示对房东的答谢,而现代更多的是成为了一种形式。敷金则相当于押金。

[3]坪:日本工地面积单位。 1坪≈3.306平方米。

[4]一升瓶:容量为旧升的酒瓶装的酒。 1旧升 ≈1.8升。

[5]熨斗纸:一种日式包装纸。

[6]生一本:指纯正清酒。

[7]下酒:京都、伏见等地送往东京(江户)的酒。属于上等酒。

[8]濡羽色:一种黑里透青、带有光泽的色彩。

[9]目上之人:身份、地位、辈分等在自己之上的人。

[10]箱膳:一种用来装一人份的食物的食器。

[11]仙台平:一种高质量的上等袴,武士时代有身份地位之人才会穿着。








不知不觉我也六十九岁啰。

老天爷该不会还想让我活到七十吧。我自幼呀,在直觉上就优于旁人。不单是剑术,只要是跟胜负有关的事儿,就没有我赢不了的,可只有命数是我怎么也无法预测到的。也因为这样,年纪越大,就只觉得人生有太多意外。这一辈子总会有让人难堪的事,拙笨之处也闹了不少笑话。

第一个孙子出生时,我完全弄不明白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对他来说算什么。直到今年二月,长子家也生下了儿子,我才终于恍然 ——自己是爷爷了。

活得久了,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直到六十六岁,我都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做守卫。这个家的二楼,从那时起就一直是学生们的宿舍,酒钱什么的自是不愁。能有个校外舍管的头衔,就不会被叫做隐居,最重要的莫过于女学生从来不会对我的往事感兴趣。

还是高等师范守卫时,时不时会去跟剑道部的学生稽古。所以说啊,男人就是麻烦。总想从我这儿挖出些往事来。于是我索性就去了女子高师。

更之前……是警视厅吧。一直干到明治二十四年,也就是我四十八的时候。

这么一想,我算是好福气了。离开警察行业的时候,身体也还没垮,又趁着精神还不错的年纪,从高师转行到了女子高师。到如今还能一边望着年轻姑娘的屁股,晚酌两口。

看来世上根本就没什么所谓因果报应。若要说恶有恶报,那过得悠闲自在的我是怎么回事?天谴都没砸我头上。也没见死在我手上的冤魂回来找我算账的。要只有一两个还好说,就当人家犯了懒骨头。再往后那就更荒唐。一个天下第一的杀人魔,不仅没受到法律制裁,御一新之后摇身一变成了执法者。所以啊,什么因果报应不过是和尚的说教,世上根本就没这样的天理。

我就这么说吧,其实就是杀了就赚,被杀了就赔的道理。身为一个可能会手刃他人的军人,这一点你可得铭记在心呐。啊,话题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要不就从让我舍去斋藤一 ——这个我用得最多的名字的那件事开始吧。你要是觉得受不了想逃的话,就趁现在啊。这些事信不信由你。要有什么话,也都给我装在肚子里别说出来。从刚才我就在观察了,你就属于那种立马上脸的类型。

说不定这恰恰就是你去年在天览试合上败给榊吉太郎的原因。就算是隔着老远,你那透过面金能看清的脸色,和胴台也掩不住的兴奋劲儿,太容易看透了。

高手对弈,胜负关键往往就在细微的小动作上。这也就是所谓的剑禅一致。所以呀,我的话信或不信由你,只是千万莫要流露于面色,就当是一种修炼吧。

那我就开始吧,关于那件事的前因后果……

如果我的记性还可靠的话,那应该是庆应三年卯年的十一月发生的事。新历应该相当于师走[1]的月初吧。那是个呼吸都带着白气,满月的月光异常清冽的晚上。

我走在高濑川沿岸的木屋町道上,为了掩人耳目,还用头巾将月代遮住。约莫是夜里的五之刻吧,离深夜还有些时辰,可那个时代的京都的确不怎么太平,只要太阳一落山,跟深夜也没两样了。

岸边的枯柳吗,跟女人干燥的乱发一样,胡乱扭动的样子至今还印在眼底。虽然表面上看不出,那时候的我,内心事实上是躁乱不安的吧。

我的目的地,是位于河原町三条下蛸药师角的近江屋新助方。一家给河原町道对面的长州屋敷送货的酱油屋。

当然,我可不是去买酱油的。我的猎物只有一个 ——寄宿在酱油屋二楼的那个叫才谷梅太郎的浪人。

其实我知道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几名武士。不过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要加害于我。听起来可能有些玄乎,不过这五六年来我好歹在京洛的深巷中经历过了各种生死较量,所以哪怕是隔着半町[2]的脚步声,我都能听出是否带着杀气。

既然没有杀意,又为何要跟着?这么一想心里多少还是不太踏实。不过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们应该就是在我失手后负责补刀的,或者说,就是来监视我能否取走才谷梅太郎性命的人。

可笑啊。被我盯上的人还能跑得了?我失手过?还是说担心我和那个叫才谷梅太郎的策士暗中勾结?谁不知道我最讨厌就是那种明明身为酒囊饭袋,却还成天把天下国家挂在嘴上的人。

要怀疑就怀疑去吧。只不过那时跟在我身后的人到底什么来头,至今我也没弄个明白。也是奇了怪了。

不管怎么说吧,当时京都的斋藤一,就是那样的一个武士。一具没有感情的躯壳。一个杀人的机器。正因为是机械,才不会犯人会犯的错,成果也远远高于人类。只不过机器也会有坏的时候,他们也就是担心这点吧。

真是又可笑却又让人烦躁。当时甚至想过管他是来收场的还是来监视的,索性转身将那些武士全部拿来祭了手中刀得了。如果说斋藤一这台机器会坏掉,那就是这种结果。只是谁也不会想到会是这样的坏法吧。

不过我怎么可能坏掉!既然我说要杀掉才谷,那就会得手。没有失败。没有万一。浪人才谷梅太郎,本名坂本龙马。

近江屋发生的事儿现在说还为时尚早。

要不先跟我去高濑川岸边随意走走,先听听我是怎么成了暗杀龙马的刺客的吧。

说起龙马暗杀事件,听说前些年一个曾经的京都见回组幸存者说是自己干的,于是乎就盖棺定论了是吧?不过在说书人那儿,真凶依旧还是新选组。毕竟见回组的名声远不如新选组,听众似乎也更愿意接受这个版本。

前些天小石川传通院庙会,我带孙子去参拜,正巧就听见大道说书人口沫横飞地在讲龙马暗杀的段子。其实要是想要打赏,只管把所有的事都推给新选组就成了,然而那个说书人似乎生性有些木讷较真。“坊间传言真凶非新选组莫属,其实不然……”他竟然开始为听众解释起京都见回组来。

唱这么一出,结果看客几乎是一哄而散。又不是学生,谁愿意在路边听你的高谈阔论。只要老老实实地从什么东山三十六峰都陷入沉眠的丑时三刻[3],什么近藤勇带领的新选组奔走在夜色中一类的开始就好了。

我自然是全无兴趣。不过看着被众人抛弃在大道中间的那个说书人,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可怜。心想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背上的孙子也睡着了,干脆就赏了不少钱,站在原地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眼前的说书人不似那些为了骗钱满口胡言的同行,想来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说风云变幻御一新前夜,幕府向京都输送了四百名身为旗本御家人的精锐,赐名见回组。

有四百人那么多?说是精锐倒也不假,毕竟都是些精于剑道之人,只不过精的都是道场剑。不管怎么说,对缺乏人手的新选组而言都是一种鼓舞,尽管内心里其实不太看得起他们。

所谓剑术,诸如这里那里的免许呀目录[4]什么的,终究不过是虚名。没有任何意义。要看就看真剑胜负过多少场,手上有几条命,那才叫货真价实。而那些什么千石百石的家系背景,又能有什么狗屁作用?

暂且不谈这些,总之按说书人的说法,御一新英杰坂本龙马和中冈慎太郎就是死在见回组手上的。是么?我可不这么想 ——但这句话到底还是让我给咽了回去。不过那个说书人的故事,竟然真还抓住了我的好奇心。因为他说起来简直就像是亲眼见到的那样。后来我琢磨了一下,他应该是没少翻阅报纸新闻或者一些手记。尤其是近江屋内部的构造。以及当时在场人所处的位置等,几乎就是分毫不差,当真是玄乎的很呐!

我是绝不可能告诉他人。那这个说书人又从何而知?后来我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我以为的真相。那晚不远不近,紧紧尾随在我身后的,恐怕就是见回组的人。要是我失手,他们就一拥而上杀了龙马。或者说如果我与龙马站到一起,他们就负责将我们一同处置。堵后路放眼线什么的,说起来也算是偷袭的固定手段了吧。不过若是知道我能耐的人,绝对不会选择那么做。因此,那些人身份不明的跟踪者不可能来自新选组。

他们只是一群不知斋藤一为何许人,而又巴望着将龙马抹杀掉的人。虽然满足条件的团体并不止一个,若是见回组的话,说书人那如己见的故事,就可以解释了。

我前脚进了近江屋。他们随后就跟进,负责监视我是否失败,或是会不会放走龙马。我觉得我都看到了。近江屋厨房和楼梯的背后,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哟,不止!店外的用水桶后边还有俩,路口的柳树下还藏着一个。

装作没看见 ——这也算是作为演员对黑衣[5]所该有的态度吧。不过就一个演员,竟然给配了七个黑衣,啧啧啧。当我完成任务离开近江屋的时候,我想我也确实地看见了他们。这么说似乎有些奇怪,不过演员的职业直觉就是如此了。

这之后就只是我的想象了。舞台上的演员退场后,黑衣们赶紧上二楼进行了确认。在临死者可悲的双眼里,他们的身份又是什么呢?

至于黑衣中的一人为何在数年之后跳到台前,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为了平息世间的传言给事件画上句号?抑或单纯只是想出名,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我自身并没有那种为世间或者别人考虑的闲心,既然选择了隐姓埋名就更不可能还有想出名的想法。所以那人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我不可能明白。

如此这般,总之龙马暗杀的真凶就成了见回组。而现场的情况也由黑衣们的口中被搬到了各种报纸记事上,这才弄得广为人知吧。随他们折腾去吧。再说这样对我并无坏处。

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不提了,差不多该好好说说近江屋里发生的事儿了。河原町三条下蛸药师角,酱油商家近江屋新助方。我拉下头巾,抬头看向被满月照得发白的店招牌。店铺的门户都已紧闭,只有二楼的格子窗向外透出了一点灯光。你小子紧张个什么劲!不是才说了要做到不动声色嘛!这果然不是简单通过修炼就能掌握的。你小子……老实人呐。不是说我就不诚实,只是天生喜怒哀乐就不溢于言表。不,可能原本就缺乏喜怒哀乐这些感情吧。那晚我也是淡定自若。杀人,就跟吃饭、大小便没什么区别。就算知道龙马这个猎物的来头,对做好心理准备的我来说,不过就与一顿大餐还是一块硬粪饼的区别无异。

说到这个思想准备的度,其实极不易把握。总是拘泥于此而被缚手缚脚的人成不了大器。简单地说,思想准备也是分场合的。要说我这辈子经历过的地狱场面并不少,但暗杀龙马时的精神状态也真就只有那样。

还不明白?

用力过猛有时候反而会造成反作用。而且结局可能并不太能入眼。如今这个社会,一群人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遇事就知道说什么打起精神呀加油啊,根本就是拖后腿,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既然被称作刽子手,杀人也是有讲究的。我的作品不能太难看,必须美得让人忘记恩仇和罪过,甚至情不自禁合掌心叹。那才是我的追求。

我在近江屋的小门前弯下腰唤了两声。

“来了!请问是哪位呀?”片刻,一个男声响起。

——敝姓斋藤,乃先帝御陵卫士。奉头取伊东摄津之命,负责才谷先生的警卫安全。劳烦通报一声。

当时我可是堂堂正正地报上了本名的。

瞧你那表情,不相信是吧。可我说的都是实话。

估计又会吊起你的胃口,不过关于这件事可能需要稍稍说明一下。

同年五月,也就是事件的半年前,新选组参谋伊东甲子太郎带着十来名队士离队。按照局中的法度,擅自离队原本是重罪。不过在伊东的三寸不烂之舌周旋下,近藤竟然妥协了。

他们将东山高台寺月真院作为据点。表面上以先帝的御陵卫士自称,把以萨摩为首的各藩动向暗中报告给新选组。按伊东的说辞,就是假装分裂,实际上作为谍报机关活动。

近藤估计是尽信了,但土方可不是省油的灯。在他眼里,伊东就是背叛投靠萨摩了。

土方自然没看走眼。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土方明知伊东的阴谋,却刻意放任。他甚至瞒着近藤,将我派去伊东手下。

伊东称自己是向新选组报告萨摩藩情报的间谍,事实上他所做的却是把新选组及其上级会津藩的动向报给萨摩。土方看破了这一伎俩,将计就计把己方的间谍又安插了过去。谍中谍、局中局,离奇复杂,妙哉啊。

近藤勇此人可以说行事磊落,但在策略上当真如白丁无异。他完全被伊东牵着鼻子走,丝毫未起疑心。近藤始终还是无法挣脱百姓出身的桎梏。身为剑术高手,内里却有一颗自卑的心。他对出身名门的伊东始终抱有敬意,对曾经的芹泽亦如此。

而伊东却过度高估了自己。他在得到近藤的许诺后,竟然还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以任务艰巨危险为由,向近藤索要一名能够一骑当先的高手归于其麾下。

要说新选组里的高手,首先就是一番队长冲田总司了。不过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如此的话,剩下的就只有二番队长永仓新八,或作为三番队长的我。

在人选上,伊东和土方都认为斋藤比永仓更合适。伊东呢,是因为心里有鬼。永仓这人像个大班长一样,充满正义感,着实难以驾驭。相对而言,性格别扭如不良少年的我,反倒是更容易打发。而对土方来说,这种深入敌后的间谍工作无论如何也不适合永仓,所以才找上我。两人在这点上可以说是十分诡异地一拍即合了。

现在想想,我好像一直都被土方当棋子使啊。旁人可能看不出,事实上在新选组那群莽夫里,土方唯一能寄以大事的人就只有我,而在我眼里,也只有土方算是见过世面的。

如此这般,我顺理成章地成了高台寺党的一员。伊东对我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他眼里,近藤、土方和我都一样好骗吧。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一个自负于自己头脑的人,往往容易否定他人的个性。在他们眼里,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没区别。土方虽同为策士,却没有这样的毛病。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自信,但同时也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个性。乱世中啊,能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如此人物,既让人安心,又颇有趣意。

伊东完全是贴上萨摩了。他看出幕府终将崩塌,今后将是萨摩的时代。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我形影不离地跟在伊东左右。简单地说就是保镖。伊东在江户时虽然是北辰一刀流的道场主,但他从未尝试过真剑比试。因此他十分依赖我的剑术。

至于我嘛,正常的对战中我自是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可要说最擅长的还是居合 [6]。遇上突袭,或是在狭窄的屋内厮杀时,居合绝对是最有效的战术。就连近藤出门的时候,也常会叫上我一道。我自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不止一次两次,我不仅挡住了刺客的偷袭,还让对方反而把命搭了进去。

话归原题。就在事件的几天前,伊东甲子太郎告诉了我一个计划。看来他真的是十分信任我。

至于计划的内容:杀掉寄宿在近江屋新助方的才谷梅太郎 ——也就是坂本龙马,然后再伪装成新选组所为。如此一来以土佐为首的唯龙马马首是瞻的在京势力必会群起报复。只要这两拨人斗起来,武装倒幕的路也就顺应而开了。

听起来挺简单。纸面上来说,龙马所提出的政权交替,将会使下野的德川将军参政的计划化为乌有。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来自意图以武力倒幕建设全新国家的萨摩的密令。

伊东为了使策略滴水不漏,也是煞费苦心呐。首先,为了让高台寺党免于被怀疑,他先将我退回了新选组。对外声称我因沉迷于女色而挪用公费,逃回了新选组。那说辞还真是没给我留一点余地。

当然,我回到屯所后就把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土方。

“伊东这家伙真是无可救药啊。”土方思索片刻后,给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答案,“成!那我们就来个顺水推舟。你只要照着伊东说的去做,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

我当时心里就想,喂喂喂!动真格的?不过转念想到土方的智谋远在伊东之上,这么安排必是有他的打算,于是我先接受了暗杀龙马的任务。之后会变成什么局面我是不知道的,总之,先就这么着吧。

听我说得挺随便的是不是?实话跟你说吧,刽子手这行当啊,可是会上瘾、会成疾的。恐怕也是因为那一阵子没杀到人吧,其实我根本无心深思土方或是伊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是想杀人了。

说书人的故事里,一提到近藤勇不是总会出现一句固定的台词么。那个什么“今夜俺的虎彻对鲜血异常饥渴”,妙啊。

我就是想杀人,到了饥渴难耐的地步。明白吗?就跟想拉屎的感觉一样。而如果那是叫作坂本龙马的又硬又臭的屎,那更是求之不得。



* * *



[1]师走:农历一年的最后一个月,腊月。

[2]町:同“丁”。日本旧时距离单位。 1町≈60间≈109米。

[3]东山三十六峰都陷入沉眠的丑时三刻:日本有声默片的一个名段子。

[4]免许、目录:技艺认定级别的一种。

[5]黑衣:又称“黑子”。日本戏剧中的一种职业,在歌舞伎表演换场中搬运道具的后台人员。

[6]居合:日本剑术中一种瞬间拔刀斩杀敌人的技巧。








能把那些都快遗忘的往事拿出来说说,感觉还不坏。

一旦开了口,渐渐就能回忆起来了。自己这双手过去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梦,也更能确定如今坐在你面前的自己,并不是个成天以酒为生无忧无虑的隐居者。

在进入近江屋那扇门前,再听我谈谈一些前奏如何?你别说啊,这么说着说着,一些早已遗忘的细节,竟也都想起来了。

事件当天,也就是十一月十五日。我与伊东在先斗町的一家茶屋秘密会合后,就去近江屋拜访了龙马。应该是下午的样子吧。

伊东的确是心思缜密。他竟然事先专程找到龙马,忠告他“新选组要取你性命,请务必小心行事”,然后还不忘搬出我,“另外,这位虽然表面上已经返回新选组,但事实上仍是我的部下,就让他为您做护卫吧。 ”

不仅设局将凶手指向了新选组,同时也为我在夜间自由出入近江屋创造了条件,可以说是一箭双雕。这也是我敢在近江屋门前堂堂正正报上姓名的真正原因。

两人似乎还是旧识,龙马不仅接受了伊东的劝告,还不忘感谢几句。

在龙马的世界里,处处都是处心积虑要取他性命的敌人,而伊东甲子太郎对他而言,应该是为数不多的同伴了吧。伊东这武士,单看门面和谈吐,的确像是个诚实的人。

龙马的敌人?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啊。新选组、见回组、会津藩这几个算是明面上的。其他的嘛……主张武力倒幕的萨摩、长州;眼红同乡龙马功名双收的土佐藩士也不在少数;还有先前“伊吕波丸”事件中,被龙马大敲一笔的纪州藩也算一个吧。当然实际远不止这些。现在想来,在如此立场之下,龙马却仍不顾自身危险逗留于京都,的确了不起。

是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吧。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年代并不乏如此有胆魄之人。

我?这么一说好像也算是……不,不对。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生死的问题。杀死那些不顾生死的人,才是我的乐趣所在。那时的我,在生死交锋上有绝对的自信。一个自觉手握必杀之剑的人,还有必要去考虑死活的问题?

再说到一直尾随我的那七名黑衣人。虽然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来自见回组,可他们又是受谁指使的?

非常时期的京都,谁和谁有瓜葛完全就是一团麻,简直就是群魔乱舞。是伊东叫来的?还是得了土方岁三的好处?或者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幕后,单纯只是觉得我行动可疑所以跟来监视的?不清楚。不管是哪个时代,警察干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儿。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非龙马暗杀事件的真凶。我的话就是铁证。

近江屋的门开了。“您来啦,辛苦辛苦。快里边请。 ”把我迎进去的是个像力士一样的大块头。龙马也是个古怪的家伙。找个相扑当保镖,可这人却一点儿不见警醒。力士……啊,我想起来了。那个男人像个力士,不,他其实就是真正的力士,不过是落魄的。我记得白天跟着伊东去近江屋时,龙马就跟我们吹嘘过那个端茶的大个子是力士。

龙马这人,就是喜欢些稀奇玩意儿。可能就是这么个性子吧。在我们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物事,在他那儿就成了宝。

其实身为力士,如果能力足够当人保镖,是决计不可能在这儿给人端茶倒水的。看他年纪也就二十上下,估计是个发迹无能,最终荒废的弱小力士。

那力士在寒夜里也只身着一件单衣。把我迎进店内后,他站在楼梯下朝二楼大声喊道:“高台寺斋藤先生来访! ”不一会儿,龙马那带着催促般绕口令似的声音自上传了下来。一口土佐方言,说的是诸如来得正好,刚吩咐小伙计去买军鸡[1]了一类的。

蠢货!你这是要跟刺客一起涮军鸡锅啊!只是听到这个,我立马决定尽快下手。不杀小孩是我的行事信条。然而小孩子也是能听能看的,因此我必须在他买回军鸡之前把一切处理完。

杀人时,会觉得时间流逝得缓慢。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是佛祖慈悲,让即将死去的人能够好好地看清自己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刻吗?而与逝者共享的这一段宁静、缓和的时间,就是给杀人者的奖赏。

那一天,我在仿佛静止的时间里,嗅着空气中飘荡的酱油香。你是不会懂的。要知道酱油在过去可是一种奢侈。在任何地区,大米和味增都可以用来换东西,唯独酱油不能从当主那里领到,只能用真金白银买。用钱才能买到的东西都是奢侈品。味增汤日常早晚都会出现在饭桌上,而酱油味的清汁,却是只有正月杂煮时才吃得上。

牛込柳町十字路口有一家酱油铺子。我小时候就经常跑到那家店门口,抽动鼻子使劲搜刮香气。所以那一天,我也贪婪地嗅着近江屋内充斥着的酱油香。眼前力士壮硕的后背,就是一道与酱油香十分合衬的美味前菜。不过吃的时候急不得贪不得。杀人这事儿就是要尽可能干净利索无害于自身。

白天上门拜访时,我已经摸清了二楼的格局。这是一栋细长的京都商家风格建筑。四个房间从阶梯口一字排开,龙马留宿的是靠里的一个八叠大的房间。也就是说龙马的高声回应正是来自二楼最里边。见间隔距离足够,于是我当机立断决定杀掉眼前的力士。

虽说都是杀人,但实际上又不甚相同。时间、场合甚至猎物,都可能影响下手的方法。

眼前的要点,首先是不能让猎物有呼救的机会,其次嘛,就是避免溅血上身。

要在无声无息中杀死对方,抹脖子一刀毙命就行。但这样一来,却又无法躲开迸射出的血。因此当时那种情况下,最适合的方法是突刺。可突刺若是偏了要害毫厘,同样地会给对方惨叫的机会。刀插入身体,一旦对方疯狂抵抗,也会对自己不利。只能第一刀就贯穿心脏。

你是天然理心流的修习者,应该也擅长突刺吧。本来我是不常用,这些还都是近藤勇教我的。虽然绝招不算少,但天然理心流在实战中最有效的秘技就要数突刺了。

近藤传授给我的秘剑。首先手腕要像这样翻起,将刀刃平放。知道这样做的用意么?这是为了让刀能够毫无阻挡地从肋骨的缝隙中穿过去。

那天我灵机一动,决定用胁差[2]下手。你应该明白是为什么了吧。即便是万一失手遭到抵抗,也能抽出大刀补刀。毕竟突刺出去的那把刀,是会留在对方身体之中的。

目标是心脏。然而从背后突刺时,刀尖撞上肋骨与顺利穿刺过的概率上是五五分的。就连我,也不敢说有把握一下子找准那道间隙。

不过还是让我找到了。穿着单衣的力士弯下腰的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厚实的背上突出的那几道。

胁差噗嗤一下,连带物打[3]的部分尽数没入了对方的身体。那种感觉至今我还记得。力士死得十分痛快。没有呻吟,来不及转身,就这样瘫倒在了原地。

说不定他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来得及想。那算是干净利落且无伤于己的一个完美示范了。只不过就算本人没有反应,再怎么也是个约莫二十五贯[4]前后的壮汉,倒下的时候无可避免地发出了一声闷响。龙马的训斥声从二楼深处传来。只是那浓厚的土佐腔中没有任何疑虑,甚至可以说带着些玩笑的口气。我抽回胁差纳回鞘中,顺势回应了一句。 ——我可没醉!只是这里太黑了!龙马的声音又从远处飘来,让我多留心点。我用手掌将周身的衣服检查了一番。没有沾到血。时常身着素黑色和服,身披黑羽织,是我身为一个刽子手的修养。当然,夹衣里和足袋也不例外。唯独袴实在是不能再一水儿的黑色,事后都会用手掌检查一番。只不过在那个没有电灯的时代,通常也没人会注意到。

——行了行了。让你来带路,梯子上就太挤了。反正我也知道地儿,你就甭管我了。我一边朝尸体说着话,走上了楼梯。二楼靠梯口的八叠大房间里,十五满月的月光,将格子窗的黑影映在了榻榻米上。

我右手拿着刀。不不不,那时候刀还并没有拔出来。右手拿着收在刀鞘中的大刀,是向对方表示无敌意的证据。那个年代的京都,特别注重这些繁文缛节。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人会在什么时候对自己不利。

然而有一件事,龙马并不知道 ——我是个天生的左撇子。还真是省了不少事儿呀。不过就是用右手拿刀,竟然就能证明自己没有敌意了嘿。

外间的八叠房间往里,是一个六叠的小间,屋子里黑洞洞的。然后是六叠大的佛堂,左手边的行灯倒是亮着。龙马的房间在最里面,此刻拉门是关着的,怪不得声音听起来如此遥远。从拉门的缝隙中倾注出的光投影在榻榻米上,就像一把平卧的利刃。

从房间里突然传出龙马以外的人声,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你说斋藤一,是新选组的那个斋藤?”那人也是一口的土佐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实际上是伊东先生的手下。”说话的是龙马。

可照理说会怀疑才是正常的吧。直至今日,我也没有弄懂龙马这个人。说他天真烂漫好呢,还是说来者不拒呢。总觉得在他眼里看不见任何多余的事,只是一味将自己交给命运来安排。可就是一直以来对他庇护有加的神佛,也许在那天突然就没了再垂怜他的理由。然后我被派了去。

我正坐在佛堂的门边,将刀按照礼法置于右侧,缓缓拉开门。 ——恕在下来迟了。在下今夜奉伊东摄津之命,前来担任坂本先生的护卫。

懂吗?平日里练习的面不改色,就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龙马这人如何我是不知道,不过第一次见到我的另一个武士,一看就带着一肚子猜疑在审视我的神色。

“啊,劳烦你了。这位是我土佐来的朋友中冈慎太郎。再过会儿军鸡锅就该端上来了。 ”没错,龙马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丝毫没有疑虑。至于中冈慎太郎嘛。名字倒是略有耳闻,不过他跟龙马不同,并未被谁悬赏。那天也是凑巧撞上,只能说他时运不济了吧。实际上中冈并没有被杀的理由。如果非要强加一个的话,那就只能因为他是龙马的朋友了。因此说是偶然也不尽然,毕竟朋友嘛,同生共死也算是在理的。

你小子也要多多注意身边那些好友啊。就算他们不会加害于你,但你未必就不会因他们而蒙受无妄之灾。这是择友时的经验。如果不愿这样,那就必须抱着与对方共祸福的决心。我和土方就是这样。

“提起斋藤一君,我还以为是个好似恶鬼夜叉的人呢。”中冈是这么说的。当时我就想啊,世上看不清自己的还真是只有自己,原来在其他人眼里我是这般模样啊。

别看我现在是个快七十的老头,庆应三年的时候,那也是二十有四的年轻小伙呀。虽然俸禄微薄,到底是幕府御家人子弟,穿着打扮自然是得体利落的江户做派。月代打理得一丝不苟,袴的褶皱亦从来都清晰笔直。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只要看着顺眼,你瞧,连刺客都被当做好人了不是?

龙马在外在上算是吃了大亏。且不说他这人内涵几何,就凭那副打扮什么时候死在街头都不奇怪。

中冈是个穿着打扮得体的武士。只可惜面带凶相,第一印象并不太好。或许正是因为带着猜疑,他的脸略显发黑面带厉色。怎么看都是一个被朋友拖下水而丢命的倒霉相。

我苦笑着心想:中冈先生呀,真要是恶鬼夜叉,怎么可能让人看得出来呢。哪儿有鬼指着自己鼻子说是鬼的。



* * *



[1]军鸡:斗鸡。

[2]胁差:在主武器破损不能使用时备用的武器。一般指的都是日本刀打刀所配的另一把略短的刀。

[3]物打:详见附录。

[4]贯:日本旧时质量计量单位。 1贯=100两=3.75千克。








不过小石川传通院那个说书人口中所述的事件经过,却是这样的 ——说当时上到近江屋二楼的刺客有两人。走到二楼楼梯口时,他们杀掉了为其引路的力士,然后乘势冲进里面的八叠间,取了龙马和中冈的性命。通常人的思维力,暗杀就应该是这样吧。可暗杀本身就不是正派的东西,随随便便都能想到的方法,又怎么可能成功。一剑毙命的要点和真谛就在于抢先手。让敌人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要真按说书人所讲凶手是见回组的话。就算他们只会道场剑,这种程度的要点应该还是懂的吧。可这么一来,动手的顺序就是无稽之谈了。在楼梯口砍了力士,再穿过三个房间的当口,龙马和中冈说不定早就做好准备了。再说寺田屋事件之后,人人都知道,龙马身上是带着枪的。

那个时代身在京都的武士们,应该怀疑过这个说法。毕竟怎么听都像是流氓上门寻仇的套路。就算自己丢了性命也要置敌人于死地,那只能是流氓打架,并非武士作风。武士也算是军人,取胜才是最终目的。能让敌死而己生,才称得上是军人吧。

说起来,这年头军人教育好像也走偏了。不管是战死还是被杀,只是个结果,并非能成为一个人的功勋。军人的名誉,从来都只在杀敌制胜上。而如今的士道,把战死也当做荣誉,在我眼里就跟歪门邪道没两样。

说书人还说了,龙马是额头挨了一刀横斩,连脑浆都迸出来了。在刺客们离开后,他以刀身为镜,看到了自己的脸,自知额头上伤口过深回天乏术云云。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头绪了。那时的尸检报告什么的估计是被留了下来,然后就有人编了这么一出戏剧化的场面吧。不过龙马的致命伤的确在此。既然是我说的,肯定不会错。不觉得奇怪么?任谁想一个穿过外间冲进屋内的刺客,也不可能会用横斩吧。额头上的伤口说明了一切。也就是说,龙马当时是坐着的,而刺客自然也是坐在他面前的人。造成那样伤口的,只可能是居合的拔刀。我们把说书人那亲眼所见一般的内容甩一边去,先听听我这双眼睛看到的事吧。对,就是这双眼睛。剑术人才最重要的是什么?比起技术、胆量,最为关键的地方可说在眼力上。我正坐在内屋前,缓缓拉开门。只一瞬,面前的场景就尽数烙在了我的眼底。像拍照片一样。左顾右盼眼珠打转的行为,必定会招来怀疑。因此在进入的瞬间,就必须把一切尽收眼底。就如一张照片。

龙马和中冈坐在八叠间正中略靠里的位置,两人中间隔着火盆。龙马在右,中冈在左。中冈身后立着一扇二曲一支[1]屏风,旁边是点亮的行灯。而龙马背后是一叠大小的平床[2],上面摆着的是刀与胁差。并不是龙马伸手可及的距离。

中冈倒也是按照礼法将胁差置于身体右侧,只是刀却不见踪影。至于刀在哪儿?那种场合下,只可能是在他背对那扇屏风之后了。虽然时至今日我仍想不通当时他为何要那样放置自己的佩刀,但在当时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把刀同样是在随手拿不到的地方。

——恕在下来迟了。在下今夜奉伊东摄津之命,前来担任坂本先生的护卫。到我说明来意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将场面完全掌握于心。我笃信这一次必能万无一失。“啊,劳烦你了。这位是我土佐来的朋友中冈慎太郎。再过会儿军鸡锅就该端上来了。 ”

那一夜,龙马受了风寒。白天我跟着伊东去的时候,他的状况看起来就不太好,时不时抽着鼻涕。既然身体不适,还跟朋友聊什么天,早点睡下不就给我省不少事儿了么。难不成是他自己预感将会长眠,索性就不睡了?

龙马看来十分难受。他蜷着身子,整个人像是要圈上火盆一样,身上的棉衣让他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棉衣是个大问题呀。用刀要不是十分精准,很容易卡在里面。就算是突刺,穿成那样也不好找要害。于是我灵机一转才想到用横斩的。

你说手枪?因为没在屋内看到,应该是揣在怀里的,不过那东西成不了什么气候。毕竟只要进入了剑的间合,手枪就跟废品没两样。

双方对峙,能够占上风的工具并不单一,因为各自能够发挥威力的间合有所不同。若是两人之间隔了有一间两间[3],手枪稳赢,而眼前区区一个火盆的距离自然不足为惧。

你也是个军人,个中道理应当是明白的。野战中威力最强的莫过于大炮了吧,但双方距离缩短后,就会变成步枪的天下。间合不当,工具就无法发挥作用。一个火盆,当然在刀的间合之内,理所当然也是居合的间合了。该顾虑的其实是左侧中冈的那把胁差。毕竟他在剑术上深浅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过我有能以一敌二的信心。因为从那张瞬间烙在眼底的照片上,我分明地看到胁差的刀绪是缠在刀柄上的。只要我没看走眼,就算有登天的功夫,他也只可能是连胁差带鞘拿起来抵抗几下。

再说中冈与我同按照礼法将刀置于了右侧。总不至于连他也是个左撇子吧。“提起斋藤一君,之前我还以为是个好似恶鬼夜叉的人呢。 ”说什么傻话!刽子手又不是靠脸吃饭的。能够表现实力的不是我的这张娃娃脸,而是我手中的刀。啊,对了。那天,我从几把佩刀里选了国重带上。要说我最拿得出手的,恐怕要数那把有名的津田助广了,可我还是特意选了久经研磨,刀身已经日渐单薄的国重。毕竟是一项大任务,比起能充场面的刀,还是用惯了的更好使一些。一般提起国重都会以为是古刀长谷部国重吧,可我那把爱刀并不是什么名刀。只是大阪新刀的池田鬼神丸国重。刀长三尺三寸一分[4]。比定寸[5]稍短,反[6]弧度大。在那个流行长身小反豪刀的年代,也算是一把几乎成为笑谈的娇弱小刀了。

但人不可貌相,刀亦如此。刀身短切反弧度较深的刀,适合的是以拔刀一决胜负的居合。薄而狭窄的刀身轻巧,更易挥动。多少不懂这个道理妄自轻视的人,最终死在了鬼神丸之下。

我按照礼法,右手持鬼神丸,面向火盆坐下。可以确定龙马及中冈都在我的间合之内。“外面挺冷吧,来来来,先罚上一杯再说。”说着,龙马朝我端起了酒杯。

那一刻我忽然就想起了近藤的教诲。可能看不出来吧,其实近藤勇的酒量相当差,可在与并不熟识的人饮酒时,他反而会主动斟酒。用意?要知道,往小酒杯里一点一点倒酒时,最能看清对方内心动摇。的确接酒是个精细的动作。对方要是对自己心怀不轨,往往会手指发抖将酒洒出来。

起初我以为只是我多心,可转念一想,再不济也是个成就萨长联合的大人物,有警惕心也在情理之中。再说我,毕竟马上就要大干一场了,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许紧张。手指有些抖也很正常。我感觉他俩都一直盯着我的手指在看。 ——大任在身,恕在下不能饮酒。听我这么一说,龙马脸色马上就变了。

“哦?是伊东先生的吩咐? ” ——不,只是在下对自身的要求。我自认情绪并未外露,然而还是让龙马感觉到了杀气。就在他抽回拿酒杯的手,伸入棉服衣襟内的那一瞬间,我单膝抬起踏出,拔刀就是一式横斩。我这第一刀叫做兜薙。兜割的话应该不稀奇了,可我这一招不是竖着砍天灵盖,虽然横着出刀,但却不是把脖颈砍断,而是直接切开头颅。我失败了。龙马向后一个抽身,刀只是划破了他的额头,顿时脑浆迸射而出。那场面丑不堪言。你问第二刀?是先给了意图去平床取刀的龙马一记袈裟斩[7]呢,还是先砍断了想拔出胁差的中冈右手腕呢……记不清了。

不过不管是龙马还是中冈,应该都挨了我两刀。我面对两个对手,竟然一人用上了两刀,跟失手其实没两样了。对我而言,可不是取了对方性命就成呀。想想真是不够完美。

后来我听说龙马和中冈都是被乱刀砍死的。这可奇了怪了。我不是那种会去补刀的人,更别说什么把人砍得七零八落的事儿了。

不单是我,新选组里能够被称为高手的人,比方说冲田、永仓吧,都没有补刀习惯的。只要不是混战,他们拥有一刀毙命的实力。所以那时候啊,对于自己在两人身上都花了两刀这事儿,我心里过不太去,几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我擦掉刀上的血收回鞘内,从楼梯往下走的时候还在反省着嘞。这样那样的,攥着拳头比划着。干得不好,就要反省。

近江屋里里外外,仍能看见那几个黑衣人。厨房和楼梯的阴影里,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哟,不止!店外的用水桶后边还有俩,路口的柳树下还站着一个。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们是被派来杀我灭口的,然而在他们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杀气。我甚至觉得自己还听到辛苦了一类的话。

现在想来,当时要是把他们一并除掉就好了。管他什么演员还是黑衣呢。

如此一来,说书人那种仿佛亲眼所见般的故事就不用再入我耳,也省了世间各种猜测琢磨的功夫。这就是常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估计在我下楼后,黑衣们就冲上二楼,将奄奄一息的两人乱刀砍死了吧。可悲啊。

只不过后来听说中冈慎太郎似乎一息尚存,又活了几日,还将当日的情形告知了身边的人。

但这样的话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如果当真如此,应该不少人都会知道我的事,然而现实是我没有受到任何责罚。这又是为什么?

仅仅三天后的十一月十八日,伊东甲子太郎就被新选组杀害了。那些想来取回尸体的高台寺党尽数被杀,也就是常说的油小路事件了。其间我一直被藏在与土方岁三交好的纪州藩公用方那儿。

伊东恐怕是到死都没有怀疑过我。他应该一直相信,我是执行命令除掉了龙马后亡命天涯了吧。然后他们弄出那些什么木屐呀刀鞘的证据,将事件栽赃到新选组头上,挑起世间的公愤。

而土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它给了因新选组分裂而动摇的队士们一个合理诛杀伊东的理由。毕竟知道被扣上杀害龙马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后,队士们都是义愤填膺的。借着这把怒火一举歼灭高台寺党,将新选组重新凝聚起来。这难道不正在土方的计划之中么。毕竟新选组的力量瓦解崩塌走向衰弱,才是比任何东西都可怕的事。在他看来,只要组织如磐石牢固,不论世间吹什么样的风,现实都不会太糟。

这就是土方岁三优于旁人的地方。比起御敌,他将更多的精力都用在了加强内部凝聚力上。要是他能活到明治时代,把军队或者警察交给他去带,应该能有相当辉煌的成绩吧。

试想一下。军队需要变强,但总不能靠以战强兵吧。如果不能将军队变强后再上战场。战争只会没完没了。

那次事件以后,我就舍弃了斋藤一这个名字,改名山口二郎。在那个照片还不普及的年代,只需要这样就与免罪无异了。加之一开年鸟羽伏见就开了战,谁还有功夫纠缠龙马被杀的事。

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不是没有,但西乡征伐后我成了一代逻卒,主要的任务就是为高管们担当护卫。像我这样一等一的保镖人选,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事到如今谁还愿意搬出暗杀龙马的事儿来。

他们集体噤声,其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理由。因为向伊东甲子太郎下达暗杀龙马指令的幕后黑手,正是后来的那些高官呐。

光生影暗衬明,从来都没有谁强谁弱之分。



* * *



[1]二曲一支:日本屏风鉴赏术语。横着相连的几个屏风的面,每一面都称做“一扇”。从右向左的方向,分别称为第一扇、第二扇……根据折叠的扇数不同,屏风的形状用“二曲”、“四曲”、来表述。左右可构成一组的屏风用来数,无法构成一对的时候,则使用量“六曲”“双”词“支”。如果六曲屏风能够左右成为一对,则可以称为“六曲一双”。右侧为“右支”,左侧为“左支”。

[2]床:又称为床之间。是日本和室的一种装饰。凹于墙面的空间里,有横梁柱子等构造,通常会挂上画轴或放上工艺品或花瓶。

[3]间:日本旧时距离计量单位。 1间≈1.82米。

[4]三尺三寸一分:约 1米。

[5]定寸:通常规定的尺寸。

[6]反:详见附录。

[7]袈裟斩:从右上斜砍至左下。








“如何啊,中尉。今天就到这儿? ”一刀斋晃着手中的酒杯,视线依旧没有对上梶原的眼睛。不过就是一小会儿的工夫,面前的人就喝空了二合德利[1]。当真与饮水无异,可谓海量。“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再……”梶原酒杯中的酒水丝毫未减。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一刀斋的故事中。

“我倒不会吝惜言语,可这些东西指不定会成为你剑术修行的障碍。要真如此,不就正中了榊的下怀嘛?要是把你的剑芒给收敛了,榊就又可以再称霸天下一段时间了吧。 ”

梶原挤出一丝苦笑。一刀斋这席话似乎是想嘱咐自己所言并非玩笑,不过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眼前这位老人,估计连装门面的笑容也不会吧。

“听说榊先生不会参加明年的天览试合了。 ”

“哦?真的是这样?我可不认为那是他的本意。 ”

“不会有错。昨天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

一刀斋似带轻视地瞥了一眼梶原,念了一句:“还真是和平时代哟。 ”

“就算是他的本意。难道万事皆宜疑不是身为剑术修习者应所为么?刀一旦出鞘,白刃相交,输赢只在一瞬。真剑胜负远比竹刀更快,而且较量在出鞘前便已经开始。甚至可以说,在日常生活交往中就开始了。不过嘛,那个叫榊的人倒不至于有那么高的手段。他说的要是真心话那自然最好。 ”这是在让梶原不要尽信榊吉太郎的话。在他看来,只要榊说不参加明年的天览试合,梶原就会松懈并怠于稽古。而让他从一刀斋处听到刽子手血淋淋的现实,剑亦会变得驽钝。

对梶原而言,这样的猜疑完全是不现实的。但一刀斋话中的深意,他却是能理解的。不论是榊还是梶原,的确都是生活在没有生死交锋的和平年代的剑士。

“在开始我的话题前,我好像忘了一个重要的引子啊。 ”“请讲。 ”一刀斋索性抄起手,肩膀和服的隆起棱角分明,他的视线越过梶原,落在了苍穹中的明月上。

“真剑胜负没有名和利。有的只是死人与活人。这种对决还扯什么堂堂正正。双方拼的可都是那一条命呀,谁能把卑鄙无耻体现到极致,谁就能笑到最后。而我的剑,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这个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 ”

梶原内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挣扎。看来一刀斋的确是准备将自己剑术的真实毫无掩饰地告诉自己了。“但说无妨,您请继续。 ”“是么,后面的事儿可是更加下作哦。 ”“洗耳恭听。 ”

一刀斋点了点头,抱在胸前的双手松开,举到头上击了一下掌。用袖摆包着烫酒的夫人立刻出现在门前,几乎让人觉得她其实一直等在走廊上了。

“内人是会津女子,”一刀斋这种说法,就像夫人根本不在场一般,“我们的婚礼,还是当主做的媒人,真是让人不胜惶恐啊。哎,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

夫人将德利搁在箱膳上,就跟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起身离开了。

既然说当主,应该指的就是会津藩主松平容保了吧。梶原一时也有些理不清头绪,琢磨着要想弄明白只有继续听下去。

“那我可就接着说了啊。知道真剑胜负的意义,于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世道上那些被称作老师的人经常会说什么光明正大地比试,堂堂正正地决胜负一类的话。要是脑子里装着这些理论,哪怕只有些许,那你立马就会脑袋搬家。只要拔出了剑,胜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可在那之前,却还存在着各种看不见的较量 ——总而言之,谁能将卑鄙无耻做到极致,谁就是最后赢家。 ”

一刀斋仰头,一杯酒下肚。又开始回忆起那些过往的岁月来。

——我现在要说的,是在刚才提到的龙马暗杀四年之前 ——亥年的事。

也就是新选组以京都守护职会津肥后守御预[2]为名,在壬生村成立的那年。

那时候我应该是刚二十吧。御一新之后人人都喜欢用年龄去衡量一个人的地位能力,在过去可不是这样。特别是士族,一出生其尊卑地位就已是板上钉钉,年纪这种东西,除了能表示吃了多少年的饭,完全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这么说来那时候近藤、土方也就差不多三十上下,一番队长冲田比我大两岁,二番队长永仓年长我五岁。我知道的也差不多就这样,不过我并没因为比他们年纪小就有所顾虑。

京都守护职的“御预”,现在想来还真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啊。不是正规的“御抱”,但又属于其支配之下,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无论如何,至少也是隶属于守护职会津公手下的组织,单凭这点已经足够让人振奋了。

当时的京都动荡不安,京都的警察就算有个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没多久,队士的人数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旧历的六月还是七月吧,一个自称御仓伊势武的体面武士来到了壬生驻地。我记得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门前的水菜田里泛着油亮的光。

啊,还有一个。说是什么跟人在壬生寺内有约,迟了一些才过来,来的时候还一嘴的牢骚。那也是一个看起来不亚于御仓的武士,叫做荒木田左马之介。

当时京都各处都是脱藩浪士。听到新选组正在征募队士的传闻后,壬生驻地的门槛都快被武士挤塌了。一些看着就像混吃等死的人,自然是当即就被下了逐客令。不过御仓和荒木田两位怎么看都十分得体,理所当然得到了面试的机会。

面试他们的是土方岁三。而我也在场的原因主要还是以防万一。基本上那时候我的工作除了副长助勤,还兼任着近藤和土方的保镖。御仓时年二十七八。而荒木田看样子比他年轻几岁。刚一坐下,地位看来较高的御仓立马就开始谈起入队的动机来。这人口齿伶俐,能言会道。那天他劈头第一句话着实是让我们有些无法淡定了。“请先容许我开诚布公地说明。我们两人均来自长州。 ”那是在禁门之变发生不久前,而长州对我们来说一直都是天敌一般的存在。

“我们既然来此,自是再无二心。我二人虽祖上代代皆是长州人,但对于时下当主的谬论暴行已忍无可忍,遂脱藩而出。我二人心意已决,望今后能归于肥后守大人麾下,为天子效力,进而亦是为朝廷尽一己所能。还请能给我二人机会。 ”

这话嘛,听起来倒也是合情合理。可总不能人说什么就信吧。土方听后又问了两三个问题,而御仓的回答依旧如行云流水。“你们的决心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接下来还要看局长的意思,稍等。 ”土方说完朝我递了个眼色。其实土方才不会在乎近藤或是芹泽的意见。他不是那种什么都仰仗上司判断的人。

他让我跟着去了另一间屋子,然后问我:“你怎么看?是言行一致的志士呢,还是索性正面出击企图潜入的间谍? ”

我是想什么答什么。我说那应该就是间谍了。当然,这个结论纯粹来自我的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可我的直觉比常人更加敏锐,这一点土方也是知道的。正因为是我,他才会这么问。

“说得也是。不然那人的回答也太过于顺溜了。要不是反复练过,一般人怎么能做到那样对答如流。接下来嘛,既然知道了身份总不能就这么放了吧。要不抓起来逼供看看?还是说太麻烦了干脆直接宰了? ”

要不就先养着吧。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这样回答并不是我有其他考虑,单单只是我体内的魔物在作祟。杀人太容易。同处一室的短暂时间内,我已经看清了两人的斤两。要除掉他们易如反掌,但这样一来就太过无趣了。

这些胆敢直接找上门当间谍的人,往往都是下了必死决心的。身为武士有如此觉悟亦是值得嘉奖,要是不由分说就杀了他们,未免失了些精彩。那时候的我手上早就有了几条人命。也就是所谓的尝到了快感,正开始沉迷的时期吧。单纯的杀人已经无法让我满足了。“那就照你说的先养起来,似乎还挺有意思的嘛。 ”土方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我体内魔物的?至少那次应该还没有。所以虽然结论上来说,都是“先养起来”,但彼此的意图却是不同的。土方想的是让他们在队内活动一阵子,再尝试以他们为跳板,反向入手一些长州方面的动向。而我呢,只是不想立马就吃掉送上门的大餐罢了。哦,对了。我和土方两人合计完,正准备回那俩间谍待着的房间时,撞上了刚从荒稽古回来正擦着汗的永仓新八,也不知该算走运还是背运了。土方一把将永仓拉进房间,如此这般地先把情况给他交代了个清楚。“那两人就放你队里了,虽然他们应该不会一进来就不规矩,还是多张望着点儿。 ”

恐怕土方心里很清楚,要是把他们安排在我和冲田手下,说不定不等有什么动作,就被我俩给宰了。永仓到底还是比我和冲田更成熟一些。于是乎那俩间谍就成了新选组的队士。御仓伊势武么。当然是化名嘛。本名什么的我可不知道。那是个白白净净又挺机灵的武士。看他平日里老爱摆架子的样子,估计在长州少说也是个御高知家子弟吧。

至于荒木田左马之介。要说是本名,这名字未免有些太过气派。怎么看都像是会出现在故事中的剑豪之名吧。长相我倒记得挺清楚。可只能说金玉其外,是个成天把调笑话挂在嘴上的轻佻之人。

这两人既然能做到舍身甘为间谍的地步,要是真的活到了明治时代,肯定是高官显赫不会错了。土方任命两人为“周旋方[3]”。而这个职务在新选组中是空前绝后的。两人打扮得体仪表堂堂又能言会道,更重要的是熟悉京都的地理人情。而他们主要的任务就是在负责外部交涉的同时,进行各种探查活动。正因如此,他们也得到了与平队士不同的特权待遇。不仅能够自由外出,连归营时间也不受约束。这其实是刻意给他们制造了行动的空间。当然,土方依然还是派了永仓新八,以及个另一个叫濑尾金吾的靠得住的队士监视他们。

金吾这人挺能干的。剑术的造诣也算是可圈可点,更重要的还是他有那么一点小灵光。永仓虽然实力不容置疑,但太过于一本正经且个性上略有些驽钝。让金吾与他搭档,当真能说是如虎添翼了。土方在这些方面总是考虑得相当周到。

永仓与金吾二人除了暗中跟踪,有时索性四人一组,光明正大地陪着他们去跟人交涉谈判。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任谁都没察觉这四人其实是长州的间谍和监视者。

话是这么说,但间谍本人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异样。说不定他们早就知道自己被监视起来了。要是这样的话,从那一刻起,不见刀刃的胜负就已经静静开始。何时出手,何时被杀。相互间进退推搡的较量,亦是真剑胜负。

不过男人的工作,一旦放手安排下去就不能再各种指指点点。让间谍自由活动,就无法避免新选组内部情报的外泄。但作为交换,我们也同时能够得到不轨浪士藏身之所的信息。还能理清谁与谁之间有着何种牵连与关系。搜集到的情报自然是要报告给土方的,至于什么时候动手,这个判断权却在永仓和金吾身上。

这个方面来说,和当下的军队或警察可谓是大相径庭。那时候并非单纯地服从上级的命令,很多时候仰仗的是个人的判断。不是作为军人或是警察官这样的个体,每一个人都各自是一支军队或警察组织。所谓武士,就是这样的存在。

就说永仓新八这人吧。乍一看是个耿直人,可实际上却意外的容易纠结。说好听点是有韧劲儿,说不好听的就是喜欢纠缠不休。不过也亏了他这性子,就在他犹豫着杀还是不杀的期间内,我们竟然顺藤摸瓜探到了桂小五郎的藏身之所。那可是长州间谍们的头头啊。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还是让他给跑掉了。要是那时候能够除掉他,也就没有后来的木户孝允了吧。明治时代的面貌也会大不相同。

天命这东西啊,真是说不清。



* * *



[1]二合德利:能装二合( 1合≈0.18L)酒的酒壶。

[2]御预:非正规编制队伍。

[3]周旋方:交涉人。








明知是间谍却选择放养。不论是饲养方还是被养之人,其胆魄都足以让人瞠目。

说到新选组的壬生屋敷。若是军队的话就算兵营,要是把他们当警察,那就是人员集中寄宿制警署了吧。而间谍就生活在其中,与他们日同食夜同寝,着实是一点儿也松懈大意不得。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偷袭了某人后逃之夭夭呢。说不定还会放把火什么的。所以濑尾金吾不管是在用餐还是就寝时,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人。

再怎么说也是五十年前的旧事,记忆总是有些模糊的,不过我记得御仓和荒木田应该是住在前川家大房里。前川大宅位于壬生村的正中,坐南朝北,有一座相当气派的长屋门。主房里的数间十叠大房间,加上门继的长屋,再往后差不多有百来名队士都住了进去,却也并没有局促感。

虽然在成为会津藩的御预组织后队士人数猛增,但在组织成立的那年夏天,我们总共也就五六十人,屋子已经是相当宽敞了。就在这样大的空间里,还有俩不知道会弄出什么名堂的长州间谍在活动,金吾当年也真是不容易啊。

跟大宅隔路相望的是八木源之丞宅邸。虽然在大小上不如前川家,但那不凡的气势和格局,按现在来说的话,就是按着村长宅邸的规模来建的。如果把新选组比作军队的话,他家就相当于将校集会所。干部们若是要举行个宴会,或是碰头军议,肯定都在八木家。芹泽鸭在被杀前,一直都是在他家的里屋起居生活的。

我吗?前川家和八木家我都没住过。八木家宅邸和高高的珊瑚树篱笆南边,是一个叫南部龟二郎的乡士的家。上京后没多久,我就单独住进了那里。

别看我现在也是个别扭老头儿,这已经是费了不少功夫稍微变圆滑一些了。年轻时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乖僻青年啊。让我在驻地跟别人挤在一块儿睡?没门儿!

我讨厌人。一个个嘴上把自己吹得了不起,不就是个要吃饭要拉屎的酒囊饭袋嘛。我自己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自个儿待着,也总比跟没用的饭桶凑在一块儿舒坦。所以那时候呀,我在生活中都尽可能地不与人交流、不跟人接触。

也不知道芹泽鸭那个大饭桶到底看上我哪里了。他在八木家厅房喝醉后,总是会晃晃悠悠地走到玄关上,隔着篱笆朝我喊:“喂 ——要不要过来一起喝啊? ”

一般那个时辰,我都是独自在南部家的厅房里独酌。芹泽是个酒坛子,而且是那种经常喝到酩酊大醉的类型。至于我嘛,不论喝多少至少我不会醉得变了形。于是每次我都会回上一句“唯爱独自风流,好意心领了”。

芹泽鸭啊,在传言里的似乎就是新选组这群恶人中的大恶人,不过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让人没法恨他。像刚才那种情况,他也不会再多加纠缠。“是嘛 ——御家人就是不同哦,风流呢”,猛地蹦出几句水户方言,可能听在一些人耳中甚至还有些俏皮的感觉。一个不知世间疾苦的大少爷啊,就算是长大成人也还是一身褪不去的天真烂漫。

在无数个酒囊饭袋之中,如果非让我挑一个做朋友的话,我想我会选芹泽。那家伙的心里没有什么利欲。别看他行事残暴粗野,但内心里丝毫不存在中饱私囊或邀名射利的想法,就像是个乐于捣蛋的小孩儿。

说是这么说,但我并没有去接近芹泽。因为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男人会被抹除。我总觉得就在不久的将来,他的生命将会以一种凄惨的方式 收场。没想到还真应验了。

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了。

那俩间谍之所以能够如此放得开手脚,跟芹泽鸭平日的行径也脱不开干系。自从会津当主将市中警备的任务指派给新选组以后,芹泽鸭的霸道更是变本加厉。打着守护职御用的名号四处横行,又是勒索又是吃霸王餐的,谁要敢有不满,下场就是手起刀落,到最后甚至还放火烧了商家,旁人也是束手无策。

要仅限于这种程度的恶行尚可容忍,毕竟他在工作上的表现不容小觑,只能说他这个人善恶难分,这也是上面对他没有做出处置的原因所在了吧。

不过他这么闹,可忙坏了近藤和土方。芹泽的恶行需要人去善后。而另一方面,一直以来让他们头疼不已的不轨浪士肃清问题,却也在芹泽鸭号令之下,几乎每夜都能有不小的收获。那段日子,来自会津当主的奖赏与责罚可以说是轮番上门啊。

先是四处刮起腥风血雨,接下来又是处置长州藩和世间所谓的七卿落[1],然后还有以桂小五郎、平野国臣这些人为首的残党搜捕……那个夏天简直是忙得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

所以呀,说是放手让间谍活动,实际是忙得根本没工夫管他们。虽然当时让永仓和濑尾金吾一起监视他们,然而身为二番队长的永仓繁忙程度可想而知,于是乎金吾就独自担起了任务。真是辛苦他了。

有天呐,金吾跟我提起一件事,让我挺在意的。那时候土方正好被叫去了会津屋敷,而永仓又去市内巡查了,与永仓换班得以休息的我正躺在南部大宅里呢,金吾就找上门来了。

“斋藤先生,那俩家伙开始不安分起来了。方才他们以有件棘手的斡旋工作为由,把队里三个年轻队士带了出去。啊不,算上我是四个。 ”我那时候都睡糊涂了,眨巴着眼睛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御仓偷偷地带了一大笔钱出去。我估摸着他是想用那些钱来收买几个年轻人。虽然我也很想去探探情形,但担心你们误会我被收买了,这才先回来给斋藤先生您说一声。 ”

御仓和荒木田不知道金吾是上面派去监视他们的人?不对,说不定他们明明知道,但还是准备收买人心。而金吾要是想继续探听他们的意图,就必须将计就计,为了不至于被误解,这才先找到我,为的就是让我给他做个证明。

这下,总算是看出他们计划的苗头了。的确像是策士桂小五郎会干的事儿。他看准了新选组队士大多都曾是无业游民这一现实,打算用钱把他们挨个笼络过去,来个釜底抽薪。

这下我是弄明白了。

怎么?你还没懂?那我跟你解释解释。

那时候的新选组人心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大义一类的东西。大少爷出身的芹泽怎么想我是不知道,可近藤下面的一群人,哪个又不是为了钱在拼命的。虽然只要累积功绩,总有一天能够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但短期内,最重要的还是钱吧。再说了,对那些新加入的浪人或者假武士来说,大义能顶什么狗屁用。在他们心里,进入新选组不过只是为了解决三餐,哪儿有什么志向可言。

要瓦解那样的新选组,根本用不上刀。只消打赏个一两二两的,什么巡查时消极怠工,追捕时做做样子放人一类的事,并不是就不可能。而且那些个年轻队士,应该也是他们从众人之中挑选出来觉得合适的吧。我问金吾另外三名都是谁。“松井龙二郎、越后三郎、楠小十郎。您可能会觉得我絮叨,但请千万千万别把我算进去呀。 ”

松井、越后和楠都是当夏刚入队的新人。话说回来,我们上京后赖在壬生村也就同一年三月的事儿,新人这种说法倒有些傲慢了。说到底大家都是新人,没弄明白自己的立场也搞不清该做些什么。那时的新选组,就跟个刚呱呱坠地的小娃娃没两样。

而在这样一群人身上不动刀,改用金钱来驯服的法子,当真算不上说是奇招。然后我就跟他说,要是想加入就加入吧。这并非是玩笑话。毕竟我很清楚队士们对金钱的渴望有多深。

“那可不成!我可是会津藩御预的新选组队士! ”呵?是么。我冷笑一声。说实话,那时我的确没料到,也没觉得新选组后来能够干出那样的成绩。我也算是近藤勇培养起来的弟子吧,所以其中原委自是了然于心的。近藤原本以为能当上幕府讲武所的老师,在内定被推翻后那是暴跳如雷啊。毕竟他觉得只要有了那个头衔,复兴道场就不再是难事了。于是他不顾一切,执意离开了江户。而芹泽鸭一伙人,跟那些穷凶极恶的流浪武士没什么区别。说什么京都守护职御用新选组。就这一帮子无业游民,任谁也不会觉得前途有光吧。所以那时候,我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劝金吾,既然有人给,拿着就好了。谁知一片好心,换来一句“我是新选组队士”,除了嗤笑我还能怎样。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金吾的表情是那么严肃。也许并非相信新选组能够给他什么,只是生性里容不得不正之事罢了。他那样的人,应该称之为好男儿了。不过也就仅限于此,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或伟大之处。接下来嘛,到底又发生什么事儿了呢。我记得微醺模样的金吾再次来南部大宅找我,是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据金吾所说,御仓和荒木田带着那三个年轻队士进了上七轩的一家茶屋。然后金吾则是按照事先说好的那样,赶去与他们会合。金吾到的时候,那五个人早已经一团和气地喝上了。

我问他们是否道明了长州间谍的身份,这是我最在意的。毕竟明知对方是长州人却甘心被收买和毫不知情只是收下了钱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说他们是奉行所的卧底目付[2]。”哟呵。看来也不是没下功夫嘛。京都町奉行虽然是幕府官员,但也不好在台面上对守护职会津藩的所为指指点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近期芹泽及手下新选组的所行实难让人忽视。守护职方面的姑息也叫奉行大人头疼,当下已将他们的过激行为如数上报给了朝廷。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有处置下来。 ”

然后呢?他们希望你们怎样?我又问金吾。

“他们说:‘不想让你们这些年轻人蒙受不白之冤。所以现在如果在市内巡查中遇到什么,都跟我们知会一声。各组长的言行也逐一报告上来。要是芹泽一帮人再不收手的话,到最后其他队士也会被殃及处刑。不过你们几个作为奉行所的密探,自然是能免罪的。’然后又拿出小判[3]说是奉行大人赐的,也不能不收吧。 ”

我说你也拿了吧。“是,当时就给我了一两。准备离开时又被叫住,加了五两。 ”五两可不是小数目啊。而且支开其他三人只给金吾,这下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我问那个钱是做什么用的。

“他们知道我是负责监视的。说我以为他们是长州的间谍,但真实身份却是方才所说的那样。希望我能明白。至于这额外的五两嘛……接下来他们说的话,可是让我吓得不轻啊。斋藤先生呀,你猜他们说了什么? ”

他们也太小看金吾了。直觉告诉我,他们愿意花五金去让金吾做的事不会有其他。 ——杀了永仓!不,金吾的斤两他们是知道的。应该只是叫金吾领道好让他们动手吧。“就是您说的这样!简直就跟您亲耳听到一样啊。 ”永仓新八是神道无念流免许皆传的高手,就是两三个有点剑术造诣的人也并不能拿他如何。所以要杀他,只能是突袭暗算。永仓虽然不是傻子,但牵线的人是身为监视者的金吾的话,说不定……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他们也真是荒唐得可以,竟然想让我领他们去杀永仓先生。 ”我瞄了一眼金吾那嫉恶如仇的神情,心里琢磨不就是个浪人么,哪儿来那么多精忠大义的思想啊。金吾年纪跟我差不多。我伸出手臂搭在金吾那身着崭新的队服的肩上,像在跟朋友聊天一样对他说,不管是一两还是五两,收下就好了。

“斋藤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从我嘴里说出的话,难道还能有两个意思?好汉也为六两钱折腰嘛。我倒想看看自负剑术天下无双的永仓新八,到底能不能闯过突如其来的暗算。我又跟金吾强调了一次,说今天的事儿我什么都没听见,钱拿着就好。



* * *



[1]七卿落:尊攘派由于萨、长两藩实行攘夷,声势大振。长州藩策动各藩志士浪人联系皇室公卿,迫使朝廷亲征外夷,压制反对者。于是朝廷于公元 1863年 8月 13日宣布孝明天皇将到奈良参拜神武天皇陵召开军事会议后祈祷攘夷。但孝明天皇仍倾向公武合体派。他表示:终至颠覆治国之基,”他和上层公卿串通幕府和萨摩、“权力下移,联深忧之。 1863年 8月,会津的藩士,发动了 “8月 18日政变”,尊攘派毫无准备,措手不及。长州藩的久扳玄瑞、桂小五郎(木户孝允)和土佐藩的土方允元等,偕同三条实美等开明派公卿 7人逃出京都,退往长州。尊攘派势力被清除出京都。史称七卿落。

[2]目付:武士时代负责监督旗本御家人的监督官。

[3]小判:江户时期通用金币之一种。薄圆形。为标准金币,一枚为一两。








九月十八日深夜,芹泽鸭死了。

只有这件事,我连日期都记得。我身为近藤弟子,自然是站在动手的这一方,但之前也说过,我对芹泽鸭这个人怎么都恨不起来,事后心里挺不是滋味儿。如此不愉快的经历,我怎能轻易忘得了啊。

虽然新旧历并不同,但这么多年我就没办法不把那天放在心上。每年一到了那个时候,提前几天一股让人厌恶的感觉就会侵袭而来。到了当日晚上更是夜不能寐,只能抱着一升瓶熬过去啊。

不,那一天并不单是芹泽鸭的忌日。他的死,让新选组踏出了第一步。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个纪念日了吧。

在那日前,新选组实际上都掌握在一个叫芹泽的头目手中。近藤这个形式上的局长,不过只是为了方便管理他的弟子罢了。近藤一派将芹泽诛杀。也就是所谓的下克上。

芹泽鸭是继水户天狗党后又一尊皇攘夷的坚毅志士,只消是稍有忧国情绪的武士,没有不知道他大名的。而反观近藤勇,不过就是个关掉江户的穷道场,为创业而上洛的无名剑客。即便是无法容忍芹泽恶行的会津当主的命令,恐怕都没人会料到近藤一派真的能将芹泽一派肃清。可以说这就是一个百姓打败了武士的典型下克上事例。

那日后,近藤率领的新选组登上了再也无法走下的舞台。队士们各自如地狱般的日子,也都始于九月十八日那晚……我们先是给芹泽鸭左右手,一个叫新见锦的人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致他切腹。几日后才将芹泽与他的另一个得力助勤平山五郎斩杀。两人都是死在乱刀之下。那一夜,我因为其他缘故并没有在刺客一行中,当我来到八木家,看到里屋里的情况,顿时我就失了言语。

土方、冲田、山南、原田、井上、藤堂 ——刺客都是试卫馆时代的元老。除开我和永仓,个个都是近藤的直系弟子,而他们却不知因为什么慌张,竟然把芹泽与平山,甚至与其同寝的女子都砍了个七零八落。

之前我就说了,杀人是一种美学。要按我的做法来说的话,那个场面简直不堪入目。

他们是有多害怕啊。那种恐惧不光是对芹泽此人,还有下克上 ——无名卒抹杀大人物,百姓杀掉武士的行为本身啊。六名刺客应该也是背负着那夜无法遗忘的回忆,一路走过之后的人生的吧。

你问那晚我去哪儿了?我在前川家的仓库里和永仓新八对峙呗。既然冲田去了刺客那边儿,能压住永仓的,也就只有我了。

永仓虽然也算近藤的弟子,但因同为神道无念流修习者,与芹泽私交甚好。再说当初近藤与芹泽联手,还是永仓牵线搭的桥。说明白一点儿吧,在这出下克上的戏中,他就是一头拦路虎。

至于芹泽与平山的死,就推到长州刺客的头上。这个借口任谁来看都毫无说服力。虽然是下着雨的深夜,但目击者并不算少。但这件事,既然说了是这样就是这样。最先嚷嚷长州刺客什么的应该是土方吧。那人做事真是无懈可击啊。

他应该是盘算着趁机这么一闹,顺势观察御仓伊势武与荒木田左马之介的反应吧。一箭双雕呀。我曾经听过一个段子,说芹泽诛杀的刺客里就有这个御仓伊势武。评书故事什么的,还真是随性随意天马行空呵。我估摸着应该是因为土方放出的长州刺客这个幌子,与御仓身为长州间谍这个事实不知为何被混为一谈才导致的误解吧。土方要真让御仓来个踏绘仪式[1]什么的倒是有趣,不过可惜的是并没有说书人能高明地想到这样的情节。芹泽一死,巨石消逝尘埃落定。毕竟新选组身上的臭名声,都是那个像孩子王一样的武士闹出来的。

虽然可以不再为他的恶行善后,但今后也没有大鱼可捞了,莫名其妙地就变得清闲起来。这下就更能切身感受到,那个精力旺盛的芹泽竟然做了那么多原本可以不做的事。

以近藤为首的紧密组织成型,而这次的领导与芹泽相比个性要悠然得多,于是乎一下子就真的闲下来了。芹泽的葬礼也是匆匆收场。还用说么。人可是自己动的手,要办丧事当然也是越快越好啰。事件发生在九月十八日晚。第二天,队里按照程序走了一圈过场,二十日的时候芹泽与平山就已经被入殓,葬在了壬生墓地。

驻地里一时间也是掩不住骚动,我趁机观察起其他队士来。我指的就是虽然与芹泽被诛杀风马牛不相及,但说不定会趁乱再弄出点什么动静的那些间谍。

但也仅限于观察。我只是想作为一个看客,将这台好戏尽收眼底罢了。

当然,要是缺了角儿,随时让我上台也不是不可以的。戏不是自己去演,而是拿来看的。这也算是我享受人生的精髓所在了。真是精彩呀。舞台上,诛杀芹泽鸭的戏码步入白热化。而幕布背后,却正上演着另一出好戏。只有我把一切看得明白。

御仓和荒木田看来格外用心。凶手成了长州刺客,为了自己不被怀疑,芹泽的丧事上他俩那是忙前忙后,把准备和接待宾客的活儿统统揽了下来。

而收了他俩好处的松井龙二郎、越后三郎、楠小十郎三人的活跃也有些许扎眼。平日里明明几乎没作为的几个人,想必都是御仓的意思吧。

废物突然变得勤快起来,肯定是在动什么歪脑筋。记住这点,以后就能少吃亏。

不过让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濑尾金吾的动向。那六两最后看来还是进了他的荷包。证据就是我没有从土方或永仓那儿听到任何收买队士的情报。

如果他们收到了金吾的报告,土方才不会放出“凶手是长州刺客”这样的传言。既然土方不知情,那意味着金吾是接受了那六两金的。

也就是说永仓有危险。这下可有看头了。

不是我没想过给他提个醒。毕竟有他信赖的金吾引路,加上对方要真有六个人,就算是永仓新八估计也吃不消呀。

可芹泽那事儿发生之后,永仓就孤僻了起来。毕竟他生生地让人从被葬的一方拉进了埋葬的那方,沉默寡言也是情理之中。况且我还是在诛杀行动当晚把他困在前田家仓库的人。我有什么立场去忠告他。

收买队士及永仓暗杀的计划,土方和近藤都不知情。也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如何?这出戏有点儿意思吧?

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会选择对永仓下手还真是挺有眼力的。冲田总司虽然是组长候补,但他空有一身剑技,却没有能凝聚上下的器量。队士们的轴心骨,终究还是永仓。

简单点说,把新选组比作学校吧。近藤是校长,土方是班主任,冲田的成绩是年级第一,但班长是永仓。而与班级格格不入的我,一直都坐在教室最后排的座位上,看着整个班级。

不良少年们要是想让教室陷入混乱,自然是要先找班长永仓下手对不对。在这点上,不得不肯定御仓和荒木田的洞察力。

这么说我又想起一个事儿来。虽然有些突兀,不过这里我必须要让一位新的演员登场。我刚才说间谍们的计策除了我无人知晓,但事实上还是有人察觉到了。

林信太郎,是那年夏天被升为诸士调役也就是督察的人。年龄二十四五的样子吧。出身我就不知道了。他是春天的征募时招来的武士,与濑尾金吾算是同期生。这人不仅剑术颇有造诣,还生得个千伶百俐的头脑,是驻地宪兵一样的存在。

林每天早上都会来南部宅找我。谈不上关系有多好,可彼此都是好讲究的江户做派。在外廊边上互相打理月代是我们俩的习惯。

一次他偶然撞见我自己用剃刀刮月代,就随口说了句让他来。完了我作为回报,又给他剃了头。这个奇怪的习惯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那是个结发髻的时代,但头发也是跟胡子一样会长长的,打理起来相当费工夫。那时候流行不剃月代留总发,近藤与土方就是。虽然时日不久,但在我这种小人物御家人眼里,那个发型不仅土气,甚至还有点自诩壮士的卖弄,当然最大的问题是给人偷懒的感觉。

我不知道林信太郎出身何处,但从他跟我一样每天早上细心打理月代这点来看,不管是武士还是商人家的背景,教养看来都不差。从林的身上,确实能感受到一股凛然的气质。

某日清晨,正帮我打理月代的林信太郎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听说御仓和荒木田是长州脱藩出来的,事实好像并不如此吧。对他们而言,这一着恐怕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佯作不知,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透彻,他们应该不是普通密探,背地里肯定在盘算着什么阴谋。只是他们没料到还没出手,就闹了芹泽这一出,现在恐怕有些慌了阵脚。 ” ——这事儿你跟土方提过?“没有。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 ”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

“就是想给你提个醒儿。 ”那时我就琢磨这家伙到底知道了多少。林这个人吧,深谋远虑、处事稳重。要说我俩这脾性可说是大相径庭,只不过相处起来倒是挺舒坦的。 ——在下其实已心知肚明。忠告的话,还是说给永仓吧。我装作不经意地给林指了个方向。谁想头上的剃刀突然就停止了忙碌。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家伙肯定看明白了些什么。当然,林估计也在跟我想着同样的事儿吧。“芹泽局长那事儿之后,永仓先生现在日子过得一团糟。这些话我可说不出口呀。还望斋藤先生能够去……” ——在下不会去。别人家的性命,与我何干。“倒也是,这话在理。 ”诛杀芹泽的真相在队内其实并不算秘密。从那件事上,队士们学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言的信条,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我奉劝林不要贸然出手,让他别再去掺和这件事。御仓伊势武不是个简单角色。两个间谍、收了好处的三人,姑且再加上金吾吧,敌方可有六个人。一个不小心,先被拿来祭旗的说不定就是林了。

“明白了。我和金吾啊,在驻地里是同室。 ”嘀咕完这么一句,林又开始剃起月代来。那天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此了。应该是在芹泽和平山被杀后没几天吧。壬生村整个就像被笼罩在瘴气之中,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线香的烟尘。 队士们一个个都像是在祓禊似的,壬生寺对面的墓地里,祭拜的线香源源不断。这些烟尘翻过广阔的寺内,飘向南部宅的外廊。

说是九月,但毕竟是阴历,实际已经入了深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夏的酷暑,院子里的红叶此时已经染上了血色。

上京以来头一遭的季节依次而来。夏天白天热得让人烦躁,晚上又如置身在蒸笼中般的湿热。然后秋天又毫无征兆地来了。芹泽死那晚下着雨,格外闷热,可丧事刚一结束,天气就骤冷入秋,让人巴不得赶紧订上夹衣御寒了。

我想过到底能活着看上几轮这座都城的四季轮换。曾经我不把死当回事儿,或者应该说我没觉得谁能杀得了我。可芹泽死后的惨状,给我的心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伴随着突然降临的秋天,舞台上又换了剧目。

御仓与荒木田开始行动了。



* * *



[1]踏绘仪式:踏绘是日本德川幕府时期发明的仪式,目的是为了找出人群中的基督徒。踏绘有背弃基督教的意思,禁止基督教时曾经下令要所有教民践踏圣像以示叛教,违抗者处刑。在禁止基督教后亦用于测试进入当地的荷兰人是否传教士。





十一


几日后,两人以拜访大原三位邸为由离开了驻地。

就算是作为交涉人,但能去三位的殿上人[1]家中拜访应该算挺让人振奋的事了。要知道那个大原三位,就是后来成了政府参与[2]的大原崇德公。在公家中他是尊皇攘夷的急先锋,虽过去在安政大狱时受到牵连但终得以免罪,算是倒幕派的大人物了。而禁门政变七卿败走长州后,大原三位就成了手握御所关键的人物。

能轻而易举地去这样的公家宅邸拜访,御仓伊势武的真实身份愈加让人看不透了。

近藤自然是欣喜万分啊。你说他乐什么,总而言之那个叫近藤的人啊,最喜欢的就是这类金字招牌。听说他一知道要去的是堂上公家宅邸,就憋足了劲想让人把他也捎上,土方好说歹说才给他压了下去。照理他不可能不知道御仓和荒木田是长州间谍,但新选组的交涉人能够与大原三位面谈这样的事实,在他心里终究占了上风,也是乐昏头了。

哎呀,不成不成。说起来你也是近藤那个剑术流派的。瞧你又把不快的情绪写脸上了吧。

罢了罢了。跟连刀子什么味儿都没尝过的当代剑客谈脸色,本来就是个错误。

近藤是个值得敬爱的人。他就跟天然理心流的剑技一样,是个人剑如一的耿直汉子。这么说总行了吧?

先不说带不带他去的问题,这件事本身就有蹊跷。首先御仓是怎么结识大原三位那样的大人物的?虽说都站在尊皇攘夷的阵线,长州与三位之间有所往来并没什么反常。但要真是能去拜访家宅,只能说明御仓是一个拥有相应身份的人物。

从长州脱藩而出投奔新选组的人,事到如今他们又有什么脸拜访大原三位。而且还不遮不掩,堂而皇之地说要去大原邸。这下连土方也有些不知所措,赶紧在他们出发前叫来了永仓和金吾,命他们同去。不单这样,土方又从驻地后门出去,绕到了南部大宅,把前因后果给我说一通后,叫我跟在他们后头。

我也觉得事情有些古怪,正巧土方刚走,林信太郎就来了。如此这般解释一番后,我叫上他跟我同行。

出了前川宅大门,御仓、荒木田、永仓和金吾沿着绫小路道往东而去。身着浅葱色羽织的背影肩并肩哥俩好地走在一起的四人,却随时可能彼此刀剑相加。一丁开外,我和林信太郎换了不显眼的打扮,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

京都的道路,就如围棋盘上的线一样纵横延伸,一直到郊外的壬生村。这样横竖规矩四通八达的格局,倒是方便了跟踪。要说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只要没有弯路,哪怕是隔着大老远也不怕跟丢了呀。而且看到目标拐进哪个路口,只需要跑到路口处观望着,直到对方再走入下一个路口就行了。

四人穿过堀川继续向东。他们在艺州屋敷一角左拐,看来的确是要往御所去的。只是那条路两侧多是寺庙神社,没什么人往来,我还以为他们会在那里趁机向永仓动手。你想啊,只要事先安排几个同伴埋伏在路边,看他们出现再冲出去。而应战的永仓又哪里会想到背后还有三人拔刀相向,饶是他也无法再绝处逢生了吧。

至于我是现身相助呢,还是好好欣赏孤军奋战的永仓实力呢?要说戏嘛,比起自己演,我当然还是更愿意看了。

可现实却与我期待的不同,一路上连刺客的影子都没见着。说话间四人已经过了六角堂,眼前就是御所一带的公家屋敷了。

“这件事似乎并非妄言啊。”林信太郎的语气里带着意外。看来他和我一样,以为这几个间谍是以拜访大原三位为由引出永仓,然后找个地方下手呢。

毕竟搬出诸如大原三位这样大人物的名号,土方肯定会起疑。然后理所当然地叫永仓和金吾与他们同行。也就是说御仓借土方的手,为永仓挖下陷阱。而土方连这一步也算到了,所以才又暗地里让我跟随其后吧。

听好了。生死交锋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胜负虽只在一瞬间,但踏入胜负局前所下功夫的时间却很长。这么说吧,实力虽然也许能让人笑到最后。但能让自身实力得到充分发挥,就需要不遗余力地动用直觉、头脑与胆力,与对方进行周旋。

剑技其实就是这一切一切能力的综合体现。不管你剑术本身有多高明,迟钝愚笨或者懦弱的人,只能死。

公家大宅围墙南面,是东西贯通的丸太町大道。大大小小的公家宅院将禁中包围其间。高墙中溢出的红叶红与银杏黄,将那个秋天的午后绘成了画卷。

那一带是城一般的构造,要进入宅邸区还得先穿过御门。九条大人家那灼眼宏伟的豪宅边上是堺町御门,四人就从那儿走进了公家大人们所在的街道。

负责御门警备的是所司代手下的桑名藩兵。我们躲在围墙暗处想静观其变,就见御仓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卫,出示了一样写着什么的东西。然后就顺顺畅畅地被让了进去。

那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要知道八月政变之后,御所周边可是加强了警备的。他竟然能够单凭一张纸片出入御门,更何况还是个被京都拒之于外的长州人。我们只能跟踪到那儿了。就算是守护职下属的新选组,没有任何理由也是无法进入的。那几个家伙刚消失在九条关白宅邸的转角处,林信太郎竟小声说着“劳驾,劳驾”,径直就朝门卫走了上去。他从怀里掏出烙有葵纹的木牌,报出来历:“在下守护职御用新选组。”林身为诸士调役[3],随身都带着此类物事。

那时候我就感慨啊,在驻地里我虽然等级较高,可成熟的大人就是不一样。林跟来并不似我是单纯出于好奇,他是有明确的任务的。“得到搜查指令,需询问下方才进入御门的众人情况。 ”

京都守护职,那是前一年才刚设的幕府警察,地位在所司代之上。况且作为守护职的会津大人还是所司代桑名大人的兄长。林信太郎当机立断,利用这层关系争取问话的机会。听了他的来历,桑名藩兵哪里还敢怠慢。

“方才那人似乎拿着一件鉴札模样的东西,知道他什么来头吗? ”藩兵毕恭毕敬地答道:“说是大原三位大人的某位家臣,领着客人说让他们过去呢。 ”林看向我,偏了偏头说:“咳,看来不是咱们要找的人呀。是大原三位大人的家臣。 ”

那时我只觉得脊背蹿起一丝凉意。虽然老早就知道御仓伊势武和荒木田左马之介是长州间谍,这下听到他们还是大原三位手下武士,这已经不单单是可疑,甚至有些恶心了。

“能请问是在调查什么吗?”藩兵饶有兴趣地问。“啊,应该是弄错人了。我们原本奉命在市内搜索潜伏中的长州人,恰巧刚才那位与目标面相上有些相似。 ”

林的回应足见其胆魄过人,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动摇。

“恐有万一,若有可疑不妨让在下去向大原大人通报一声。 ”

“那倒不必。大原大人的宅邸距离御门近么? ”

“不远。绕着这九条殿的依次是芝殿、清冈殿、花山院殿这些小宅,再过去是闲院宫大人,旁边就是大原三位的宅邸了。 ”

门卫用手中的六尺棒在空中逐个点着公家宅邸的甍群如是说。我对公家的名字可没什么兴趣,只觉得那些字眼进了耳朵里,像是被逼着吞下了来历不明的毒一般,心里恶心得紧。

重重的甍群内,是天子所在的宫阙。而公家们就是屹立了两千年的藩屏。失掉以往威势的幕府算计的是如何与朝廷合二为一,而长州做的却是以天子为领袖铲除幕府的春秋梦。原本谁都没有把公家众人放在眼里,可又发现似乎最后还是得靠他们进言。

只要看看宅邸就能想明白。即便是以无财无力的理由被轻视,但公家依旧是天皇如假包换的谱代[4]臣子,是千百年来依靠血脉维系起来的一个家族。

既然已经知道间谍们大有来头,自然是不能再容他们继续活动下去了。八月的政变之后,潜伏在京都暗处的长州人们已经与公家搭上了线。以桂小五郎为首的那帮人,实力可不似幕吏与诸藩所想那么微不足道。

“这下如何是好?”刚一离开堺町御门,林就开口问道。至于我嘛,早就做出了决定。 ——今天就动手。“是不是该跟副长……”林为我的独断而担忧。 ——没必要。要是请示土方,肯定又会这样那样想一堆对策。什么都别说!

我们在京极屋敷的附近等着他们从御门出来,在那个位置,丸太町大道上的状况基本一览无余。吃点儿小贩叫卖的馒头,瞅瞅路过姑娘家的屁股,等待很漫长却不算无聊。虽然不知道接下来进展如何,一旦定下要动手后,时间的流逝就完全没了苦闷的感觉。

那一会儿,永仓和金吾的事就被我抛到脑后了。毕竟我们的目标是御仓和荒木田两人,其他人的生死我管不着。我的剑要做的是除掉间谍,而不是保护永仓。

土方岁三擅长一石二鸟之计,然而这样的技巧往往只在以谋略为前提的情况下才有效,真刀真枪拼死拼活的实战中,这是万万想不得的。你也是军人应该能明白吧。战争这玩意儿,不可能妄想同时达成两个目的。因此在我选择杀死间谍的同时,等于已经放弃永仓了。

四人从堺町御门走出来时,围墙上溢出的红叶在夕阳映照下如火烧般通红。

动手还太早。我俩又尾随四人一阵子。秋日的太阳,转眼就全没了。

公家屋敷南面的丸太町大道上,一眼望去两侧都是延绵的围墙,根本无处藏身。尽管我俩费尽心思拉开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机缘之下永仓还是发现了我们。

不不不,也许并不是什么机缘。是决心已定的我散发的杀气,让一丁之外的永仓察觉到了吧。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确确实实地和我们对上了眼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然后他伸出一只手绕到腰间,晃了晃手指做出一个扫的动作。

那意思是让我们别管,交给他就好了。

既然如此也行。毕竟芹泽那件事让他也不太痛快,他都提出要亲自动手,我就不再吝惜地将猎物拱手相让便是。

可就在下一刻,我却不得不收回自己那份谦让之心了。因为永仓竟然跟身旁的金吾耳语了两句。估计说的是“阿一跟在后面呢”一类的话吧。

畏畏缩缩转过头的金吾一脸煞白。永仓看来对金吾并未起疑心。可金吾看到我们,却变了脸色。既然如此,这件事儿就不能再交给永仓了。再三强调我可不是想救永仓哦。那不是我的目的。永仓要是在不知金吾是敌人的情况下被放倒了的话,到手的猎物不就都跑了么。之后永仓和金吾都没再回头。身着队服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走到鸭川河畔,过了丸太町桥,又顺着东川河岸悠悠哉地往下游而去。晚钟四起。路上人影渐稀,永仓还时不时将手放到身后摇晃手指。看来是对我们的举动有些不耐烦了。永仓君啊,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事儿真不能交给你呀。手刃对手不成反被杀是你的事儿,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吧。

沿东川往下游走的话,应该是往祇园方向去了。虽然不清楚他们在大原三位宅邸里都谈了些什么,但估计是有人主动邀请永仓回去的时候顺道喝一杯。

永仓满心以为能对付得了,毕竟二对二。可实际上却是他要以一敌三。不,也许祇园的茶屋里,还有另外几个久候多时的人,比如说越后三郎、松井龙二郎、楠小十郎。

这可不是五打二哟,永仓君。你得一打六呢。更何况还是你的霸气剑术无法充分施展开的茶屋二楼,就算能放倒一个两个,也应付不过来啊。

懂了没?决定胜负的场面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虽然我想过索性就在河岸上来个三对三一决雌雄吧,但四周还是不够暗。总不能让街上的人看着身着同样浅葱色羽织的我们互砍吧。

东想西想着,四人已经掀起了祇园花见小路打头第一间茶屋的暖帘。忠臣藏第七段的舞台 ——一力茶屋。如何?我就说戏嘛,不是自己去演,而是用来看的吧。



* * *



[1]殿上人:官职在三位以上,或是四五位中特准能登殿面圣的人群。

[2]参与:日本内阁官房中的役职。相当于参谋或者顾问。

[3]诸士调役:监管队内队士活动,相当于军队中的宪兵。

[4]谱代:数代侍奉同一个主家的臣子。





十二


话说回来,我倒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选了一力。

祇园的一力,是个讲排场的地方,那规格可是能与岛原的角屋并驾齐驱的。那里的常客都是些大名、公家或者豪商一类,要说他们会在这儿动手杀掉永仓又未免太荒唐了,或者应该说根本就不可能那么做。

“看来他们并非是想对永仓先生不利。应该是在大原三位宅邸商谈了国事后,想着带他来一力说服他也加入吧。 ”林信太郎的推论清晰明了。真是跟我这个一旦定了要出手,就满脑子只剩杀人的人大不相同。只要说动了永仓,那他就能成为能将新选组从内部破坏的一枚好棋。他毕竟还是个队长。要是不从再下手也不迟。

虽然御仓和荒木田的身份至今还是个谜,但不可否认他们的确有几分胆色。他们的目的看来不仅仅是作为间谍窥探新选组内部动向这么简单。当然,也并非是冲着近藤或土方等人的性命而来的刺客。或许是他们看透了新选组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想着方子要把整个新选组都笼络去长州阵营吧。

首先驯服几名队士,然后下一步自然是干部了。而干部之中的最佳人选不用说,只有永仓新八。

永仓虽也是近藤的弟子,但与芹泽交好。换句话说在诛杀芹泽这件事儿上,他是哪边都没有站定的悬空状态,因此事发当日我才不得不在前川家仓库困住他。不满的情绪估计早就在永仓心里发酵已久啰。正是这群家伙可以说服的绝佳人选。

“这下反倒麻烦了。早知道在鸭川岸边就动手。 ”

——永仓是不会听信那些家伙的花言巧语的。

永仓新八这个男人啊,就是个谨严居士。他能言善书,甚至敢直言不讳地指责近藤,还写了什么意见书。可即便如此,他却绝对不是那种会背叛老师的人。松前三万石御祐笔家出身的教养素质,单看是看不太出来的,但骨子里的确是个丁卯分明的人。

诛杀芹泽之后他之所以会闹别扭,应该并非出于立场问题,单单只是无法原谅阴谋的存在吧。所以永仓不可能听信间谍们的游说,一路上他在身后不停地摆手,想来也许其实是在这个层面上让我们安心才对。叫我们别想太多,一切交给他就好。

我和林走进了斜对着一力玄关的一家茶屋二楼。林照旧掏出那块有御葵纹的木牌,“守护职御用新选组,现在查案需要借用一下二楼”。只是一句话,老板和老板娘就脸色苍白不敢言语了。

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下酒菜真是抱歉。

我是有酒足矣的性子。内人总是念叨说对身体不好,可我每次喝完都会吃上一碗酒泡饭,应该无妨。

对我而言最好的下酒菜就是人命。喝得多醉得深,就会回忆起过去杀过的那些人。或者幻想之后将会死在我手上的人临终前的痛苦模样。没有比这些更适合酒的滋味了。

那晚也是,担惊受怕的老板娘给二楼的我们送上了酒菜。菜我是一点没动,只是就着烫酒小酌了几口。竹帘的另一面,是一力气派的大篱[1],而四人就在其中的某处。不,恐怕不止四人吧。那些被间谍收买的家伙应该也在,或者说不定是一大群不轨浪人。

我只要一想着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今夜明朝就会送命,或者谁又会死在我手上,哪还看得上其他下酒菜。

热衷工作的林滴酒未沾。他一边从竹帘的缝隙中盯着一力的方向,一边检查手中刀的目钉。他是个严谨又无懈可击的武士,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反而容易在紧要关头反常发挥。现在想想在之后漫长的巡捕生涯里,我的那些搭档巡查中也不乏这样的家伙。然而不管醉没醉,真要出阵的时候也没见我出任何差错。

在被唤上舞台之前,只要细细地品尝人命佳肴即可。一旦出场自是不会让观众失望,我会将自己的任务完美地完成。

话说那一夜一力茶屋里到底上演了怎样的戏码呢。这之后的事都是从永仓那里听来的了。不过既然是从那个能言善道的家伙口中说出来的英勇事迹,估计免不了有些添油加醋。

在大原三位宅邸里,的确是讨论了不少国事相关的问题。对方毕竟是三位的殿上之人,一开始所言亦是在理,可听着听着永仓就觉得苗头不对了。

说什么公武合体的决策简直愚蠢至极,为了不任洋人奴役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建设出一个只拥护今上一人的新国家。话说到这份儿上,等于已经点明他们是倒幕志士了。尽管如此,三位说话到底轮不到他人插嘴,永仓也只有老老实实地听下去。说明白点就是想让新选组整个转向长州阵营去。都以为过去的人遇事只会用刀去解决,而事实十有八九都离不开各种算计。何况对手还是与算计无缘,什么都动刀子解决的新选组,搬出类似这样的话题也算是一招好棋了。

当然永仓根本是左耳进右耳出。他发现我们尾随并传达,全都是为了想确认一下这些家伙谋事的进展到了哪一步罢了。

几人在一力入座,刚一喝上,御仓就开始口若悬河地说起来。

说什么永仓先生您也知道的,芹泽局长是一位了不起的国士,却无故丧命于暴力之下。不过尽管如此,我也并未觉得近藤先生或土方先生有何过错。错的,归根究底是还想着守卫幕府的会津啊。今后我们需要做的难道不是巩固同志的精神,让近藤土方两位先生成为真正的国士嘛?可要做到那一步,无论如何都少不了您啊。

永仓那家伙,虽然后来说得云淡风轻的,说不定那时候其实真听进去了呢。毕竟几日前诛杀芹泽的时候,自己被摒除在外,被无理地剥夺了挥剑的自由。带着那种忧郁的心情又听了先前那些话,很难说不会动摇。一切都在御仓和荒木田所勾勒的蓝图之中。

那缘何永仓最终却并没依从于他们呢?这理由说起来嘛还真是永仓的风格,有那么点意思。

几人正喝着,永仓起身去了趟茅厕。路过一个房间门口时,听见里面有人似乎在小声说什么,于是永仓就竖起耳朵贴了上去。结果那声音的主人,正是本应同以如厕为由中途离开的荒木田。

永仓心想估计是遇到熟人了,正要离开呢,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对话中,似乎夹杂着“永仓他啊”“永仓”什么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这下事情可就不简单了。其他房间的酒席,没道理会把自己当做话题讨论,再说“永仓他啊”什么的,根本就是直呼其名了。这要是换成我,应该立马就闯进去了。可永仓不是那种会上头的人,他先去了茅厕,一边解手一边琢磨了一下。

于是乎他惊觉事有蹊跷,越想越古怪。他怀疑要是自己没有给出满意的答复,对方会不顾及这里是一力还是哪儿对他下杀手。虽然按照高档茶屋的习惯,大小两把刀在入店时就被上锁保管在玄关的刀箱里了。可真要动起手来,对方人数占优,勒死掐死也是可行的。

到这个当口上,永仓才开始对金吾起了疑心。毕竟空手要勒死两个人也不容易,更何况御仓方才的那些话,似乎并非冲着两人,而是只对永仓说的。

夜已深,茶屋也要打烊了。几人以时间不早为由,提出留宿一宿的建议。这种情况通常都会叫上侍寝的艺妓,然而那天却没有人开口。不仅如此,他们安排就寝的地方,就是一个跟茶席差不多大小的三叠间。这下永仓就更加觉得不妙了。在连个躲闪余地都没有的小房间里,要是被他们压制住,自己就真只能束手就擒了。

于是永仓决定不睡,一个人又喝起了酒。没过多久,金吾就蹑手蹑脚地找上门来。“明天轮到我当班巡查,我得先回驻地去了。 ”

金吾的样子看起来也有些别扭。明明只是走前来知会一声,但那背影怎么看都像是逃走一般。突然,永仓发现金吾悄悄把胁差塞进了他的寝具里。就算永仓再怎么迟钝,这一下也恍然了。

我们再说那个金吾。他从一力出来之后就拐向了我们所在的茶屋。他既然知道我和林尾随在后,看来也觉得我们应该就潜伏在附近吧。正对的那间没找着人,这才奔着斜对面的第二间过来了。

——来求饶的么。

我喝着酒,只问了这么一句。

金吾正襟危坐在行灯旁,脸色就像羽织上的浅葱色直接映照上去一般。

他从怀里掏出布包,将六两小判金置于膝前。

“请你们帮帮永仓先生!我也会一起去的! ”

那时候我也发现了金吾没有带胁差。其中原委自是了然于心了。看来金吾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耐不住良心的谴责,这才找上我们。胁差估计是交给永仓了。

——可现在我们冲进去血溅一力也绝非上策。

不管长州那些乡下武士会干出点什么,至少我自己可不会没品到在大石内藏助曾经莺歌燕舞的一力茶屋刮起腥风血雨。要是为这事儿换来个让京都的民众戳脊梁骨的名声,那还不如让永仓死了的好。

金吾收下垂涎的小判金,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如今既然没有卖得彻底,那钱自然也不能在放在身上。而我当然也不会据为己有,不义之财如流水,随手扔掉才符合我的作风。

“我说斋藤先生啊。金吾这不是也洗心革面了么。此事还望能酌情处理。”毕竟同期的情义摆在那里,还是同室,于是也跟着低头向我说情。林是个好男人啊。

洗心革面么。林这句话实在有些多余。良心这东西,原本就是肚子里的一坨屎罢了。拉出的屎还能吃回肚子里么。哪儿去找这种蠢货。 ——成。这事儿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也忘了吧。“感激不尽。 ”当金吾俯首说完这句话,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头就带着脖子仅存的一张皮挂到背后去了,从依旧保持坐姿的身体里,喷出了不少的血。林并没有出声。在他眼里金吾并不是被谁杀死,而是让镰鼬什么的妖怪收了去吧。毕竟我的鬼神丸只在一瞬间后便又回到了刀鞘之中。人人都是酒囊饭袋,多死一个也是为了这世道好。何况是这种拉出的屎还会吃回去的家伙,还让他活着干吗。我一脚踹倒金吾的尸体,起身走下楼梯。后面跟着个不知所措的林。

“您可真是大手笔啊。感激感激。 ”不明所以的老板搓着手道谢。 ——哪里哪里,不算什么大钱。这是给你换榻榻米的钱。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连一力的榻榻米我也给他换了去吧。一出门,我径直向一力走去,站在了正准备打烊关门的茶屋玄关上。 ——深夜打扰多有无礼。在下是守护职御用新选组的斋藤一。巡查中途经贵店,不知是否有事需要相助。没过多久,茶屋主人就从里屋冲了出来。“哎呀呀,百忙之中劳您挂记。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吗? ”

——倒不是。不过会津肥后守大人下令说,哪怕是万一,亦不能让天下的一力茶屋榻榻米被血玷污,在下特地前来巡视一番。若是无事自然皆大欢喜。今夜祇园范围的巡查都由在下负责,发生任何情况都请劳烦告知,不要有所顾虑。

我说话的时候声音非常大,足够让整座楼里的人都听到。

永仓应该也听见了。但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兴冲冲现身,也许因为对象是我还有些意气用事吧。或者说他觉得有了金吾给他的胁差,自己就能把事情处理好。

一力的主人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但有关客人的任何事自然是缄默为上,这是作为老板的见识。

有我那么大声一嚷嚷,一力那边应该没问题了。于是乎我就这么回到了驻地。心想当晚应该不会再发生任何事情,一顿好酒穿肠过,还吃到了意料之外的稀罕的下酒菜,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吧。

回去的路上,林信太郎一直沉默不语。他不时抬头望向冬日天空里镰刀般的月亮,叹出一口口白气。



* * *



[1]大篱:江户时期,吉原最高级的游女屋入口处直达天井的大格子篱。





十三


收了御仓伊势武钱的几人中,有一个叫楠小十郎的年轻武士。年纪嘛差不多十六七吧。看着就是才削掉总发没多久,一脸的稚嫩。剑术完全上不了台面,加之既没体力又没气力,就算再怎么锻炼也成不了气候。只不过他是少有的土生土长的京都人,熟悉本地地理,人脉也广,在队里是被当作稀罕宝贝供着的。要是用军队来打比方的话,他应该算是驻扎当地的导游兼翻译的二等兵吧。

京都的街道就像一个棋盘,虽然熟悉之后也并不难走。但对刚上洛那会儿的我们而言,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像近藤、土方、井上一类多摩出身的人还好。跟他们,至少只要一说东南西北就能立刻弄明白。但换作御家人出身的我,或是诸侯的江户屋敷长大的永仓或冲田,别说什么东山西山,我们根本连东西都分不清。

你小子哪儿人呀?

哟,土方的老乡啊。那东南西北是难不倒你了。

江户市中的情况你也知道,到处都是坡道。原本就是台地和谷地连绵,如浪涛的一片土地。在这种地方出生长大的人啊,根本无暇去考虑日出日落的方向就是东西这样的问题。只消有一点遮挡,连阳光的多寡都会有所不同,谁还会教我们去看着太阳找方向呢。

既然如此,又以什么为标志来判断位置?当然是一个又一个的坡道、七转八拐的大道啰。我们靠的就是这些充满特征的街道来知道自己的方位的。只在这样的江户生活过的冲田或永仓他们,又怎么可能弄得清东西,走得出道路交织的平坦棋盘啊。还有一点,就是他那一口轻飘飘难以掌握的京都方言。要说听吧也能听懂说的是什么,可措辞间暗含的是与非,肯定还是否定,迎合还是拒绝……完全弄不明白。都说新选组是目中无人的壬生浪,其实这有这方面的原因。比方说吧,我们找人家借二楼用来监视。家主应答得十分婉转但实际上是已经拒绝了,而我们却满心以为人家答应得爽快,径直就往上奔。这最后要再来一场腥风血雨,可不就是壬生浪么。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楠小十郎,其实就是我们的导游,也是翻译。这样的工作,也的确正合适他那刚削掉总发不久的娃娃脸。

和林信太郎一起回驻地的路上,我一直在考虑楠的事儿。要是没了他,我们在行动上恐怕会有诸多不便。况且他还是个孩子。这可不是我有慈悲心肠啊。只是作为刽子手,杀女人和小孩不应该是种耻辱么。

要是我没料错的话,那一夜一力茶屋什么都不会发生吧。御仓和荒木田会以为我们就在祇园附近巡查才对。

计谋被戳穿就撤逃?应该不会。老老实实地过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在回程途中对永仓下手,亦或是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着永仓一起回驻地,然后再考虑另一手计策。以御仓和荒木田的胆量来说,他们应该会选择后者。

再说了,天亮前祇园免不了会有大骚乱。一力斜对面那间茶屋的老板老板娘说不定早就被吓软了脚。即便如此,夜里是闹不起来的。只要好好琢磨我扔出去那大枚六两的意思,他们应该会在第二天日天亮后才畏畏缩缩地去通报番所吧。

听到骚乱后间谍们会逃走么?不,还是不会。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借机再想出其他计策来。谁叫那俩家伙就是这样有胆色又敬业的间谍呢。

我的直觉果然没错。

这之后的事,又是从永仓那儿听来的了。

那一晚风平浪静。早上御仓、荒木田、永仓三人悠闲地用完早膳,前脚刚踏出一力,就听说花见小路那边出了乱子。一群凑热闹的人在七嘴八舌议论着,说刚才放在门板上被运过来的一具尸体,穿的还是壬生浪的羽织。

永仓一听心里一震。可就当他正急匆匆地想往石阶下番所奔去时,却被御仓制止了。

“说不定只是卷入了什么麻烦呢,再不走会耽搁今天的任务啊,交给奉行所去处理吧。”御仓是这么说的,可这并不成为拦住他的理由啊。于是乎永仓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是这些家伙杀了金吾。

连怀疑人都是这么一根筋,也算是永仓的风格了。永仓心里既然认定了,回去的路上就更不可能再留给他们任何破绽。或者说他满心想的根本不是会不会被杀,反而是不能让他们跑了。永仓回到了驻地。而既没有动手又没有逃走,还若无其事地一同回到驻地的那俩间谍,不知道他们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能说值得敬佩吧。看来他们早已将生死抛开了。当时的他们应该是决定置死地而后生,将计划执行到底吧。

至于我嘛,和林一起回到壬生村后,就独自跑去南部大宅睡觉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雾气缭绕的拂晓时分。那一带周围都是水田,一早一晚没有风的时候就容易起雾。而那一日的雾气尤浓,浓到一尺之外的事物都看不太清。

——你杀过人么?

我擦着鬼神丸上的血脂问林。

“没有”,林只应了这么一声。这还是他亲眼看见金吾身首异处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我让你杀一次。

林的剑术虽不差,但透着各种不稳定。单看他们在道场里的表现,御仓和荒木田的实力都在林之上,毕竟以两人的胆色来看,手上应该是有过一两条人命了。

——准备由我来做,你只要按照我说的行动就好。这件事不许告诉其他任何人。

说完我就以那两个胆色过人的敬业者的性命为酒菜,喝了一杯,以酒解酒。

那些高手总喜欢教人说气合不够,再拿出点气势一类的话,要我说气势满满的剑那只能叫庸俗没品。

堂堂正正决胜负的时候,的确需要气势。可我要再三强调,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堂堂正正的胜负。谁手段够脏谁就是胜者,反而是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气势才更重要。

气只寄于剑,而他人不可见。这才是居合术的奥义所在。

我之所以让林不要让旁人知晓,也正是因为这点。要是跟近藤或土方他们一五一十什么都说了会如何?整个驻地估计就会杀气冲天。一个个不摩拳擦掌地等着间谍们回来才怪了。

对方若是察觉到气的变化,自然就会逃走。再加上永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时我还没弄清楚呢。

就算是出了什么差池,也不能让他成为敌人。至于那些收了好处的后生,我是懒得管了。我的目标只有御仓伊势武和荒木田左马之介。当务之急,我必须想出一个不折一兵一将也能将两人置于死地的万全之计。

我抬手一摸,发现月代一夜之间长出不少。

——你的剃头技术虽然不错,偶尔也让理发师傅打理下得了。

这时正巧早膳的梆子响了。一日三餐准备好后,当值的人就会站在前川路口上敲梆子。

一面念叨着吃饭咯吃饭咯,我起身走进雾气中。一看路口,敲梆的正是楠小十郎。这么一来至少知道包括楠在内的越后三郎、松井龙二郎三人前一晚都在驻地,与事件并无关系。

只要他们不乱了阵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喂,小十郎。你要是吃完了饭,去给我跑一趟,把理发师傅叫来。这一个个都邋里邋遢的可不行。

六角的前川店面附近,有一家旗下有十名弟子的理发屋,有家主从中介绍,他们时不时也会出入驻地。只要他们上门,就会在一天内将队士们的脑袋统统打理干净,所以通常都是两位剃头匠结伴而来。

——是两人哦。我又叮嘱了楠一遍。说到三餐,倒不会像现在的军队那样一个个正襟危坐着吃饭。梆子响过后,大家就各自去前川家的厨房领饭菜,然后回自己平日起居的房间用膳。而近藤和助勤们的饭菜,则是由前川家的女子们送去各自的房间,不过住在南部大宅的我基本直接在厨房角落里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我最厌烦让别人做什么。自己的事自己不做,才会让人有机可乘。不过早上林信太郎是和我一起用的膳。也许是因为独自住在金吾不会再回来的房间里,实在提不起食欲吧。开饭时的厨房简直就是战场。正吃着呢,土方冷不丁地出现了,他问我们什么情况,我回应他的时候连筷子都没放下。 ——金吾被杀了,不过永仓君没事儿。过一会儿三人就该回来了,剩下的交给在下便是。芹泽那时候,土方也并不是第一次杀人。这人啊,只要杀过一次胆量就出来了。也可以说完全判若两人吧。那时候的土方,眉毛都没动一下。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直觉。三人肯定再过不久就会若无其事地回到驻地。

“是么,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有什么我能做的? ” ——没有。对了,我叫了理发的师傅过来,你和近藤先生两人先去,结了再换永仓君和总司君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少有的直视了土方。土方和我之间有某种默契。目前永仓的想法并不明确,所以我希望土方能让冲田跟着他,土方也领会了。

或者说不定土方连我没有说出口的部分都看透彻了呢。明白吗?我这般煞费苦心,哪能只是为了除掉间谍那么简单。芹泽倒台以后新选组就坚如磐石了?没有。这不还有永仓新八这块主心石卡在外面么。处理间谍的方法,决定着能否让永仓这块石头重新嵌回新选组内。如此一来,新选组才真的算是成为了一块完整的巨岩。我明明随时随地都能除掉那几个间谍,却非要忍耐至今的理由就在这里。

人都是些酒囊饭袋,可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思索,一群酒囊饭袋聚在一起,到底能干出什么样的名堂来。

“成!交给你了。 ”土方叼着根儿牙签,咧嘴一笑。军队,是建立在服从命令之上的,但仅凭这个打不了胜仗。信赖关系才是最重要的。既然说出交给自己这样的话,那就要有能给出所能想到的最佳战果的决心。而相对放手交给他人去做的一方,要做到的就是彻底相信。这是过去的武士和当今军人的区别,也是过去的男人和当今男人的区别。

永仓回来了。“永仓先生,归营。”也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没过多久,荒木田左马之介带着他那高几度的笑声穿过了内庭。我突然生出这个武士杀了怪可惜的想法。虽然我不知道长州或者桂小五郎到底有多少能耐,可能让手下的人做到这份儿上,至少绝对不是能够掉以轻心的对手。

那时候的永仓,指不定已经被间谍们笼络过去了。不管后来怎么解释,至少从三人大摇大摆毫不做作地一起归营这点来看,这样的结论才是最自然的。

或者应该说处于摇摆不定之中。永仓一直无条件地尊敬着近藤勇的剑。对土方的头脑也是如供神仙一般景仰在上。可即便如此,自己介绍给他们的芹泽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他的立场又在哪里。

立场,立足之地啊。这说法还真是形象。天下无双的剑士永仓新八,那时候正伫立在湍流之中,而两边各自拽着他手臂的,就是间谍们和我了吧。

我们吃完了饭没多久,楠小十郎就领着理发师傅来了。面向内庭的走廊上铺了一大块白布,近藤和土方坐在上面。两人原本就都是总发,倒省了打理月代的工夫。

“哎哟哟,瞧瞧这白布。这不弄得像我们要切腹一样了嘛! ”

近藤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完还哈哈大笑。旁人只当他是开玩笑,不过仔细想想那句话,也许并不是俏皮话或是戏言。近藤应该是从土方那里听说了什么。

两人完事儿后,土方就指名让冲田和永仓坐到白布上。后面房间里候着那日不当差的队士们,大家或躺着或跟人玩着将棋消磨时间。估计是因为见老轮不到自己,而敞着门的房间着实有些冷,没过多久,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正让人剃着月代的冲田开口了:“嗯……下面就该轮到阿一和林君了。再去叫你们也挺麻烦的,就在这儿待着呗。御仓君和荒木田君。后面还有不少人等着,谁先在这儿就先给谁打理了吧,成不? ”

听到这个理发师傅乐了,连忙说感激感激,帮了我大忙啦什么的。





十四


我和林信太郎并肩坐在驻地的套廊上时,乳白色的雾还未见散去。算是现在的几点?我说能别总问这样愚蠢的问题了吗?在意时间的习惯,是进入明治时代后又过了一些时日才养成的,过去的人原本就没有什么几点该做什么事儿的概念。

谁都没把时钟那样的怪物带在身上,大街上也看不见。天微亮能看清自己掌纹的时候是早上六时,黄昏时分自然就是晚上六时,然后将中间的时段平分,就有了时刻,但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候做什么事并不是以时间为基准的。就算是需要约好干什么,也只需要说个笼统的时间就行。

所以你问我和林坐在套廊上的时候是几点左右,不是难为我么。我只能回答你说是刚吃完早饭不久,乳白色的雾气还没有散去的时候。

打理完头发,近藤和土方就不知去哪儿了。至于在他们后面的冲田和永仓,应该是去隔着一条绫小路的八木大宅道场了吧。永仓被冲田邀走的时候,一副很在意我和林的样子。

舞台终于搭好了。套廊上是我和林。我俩身后的六叠间里,御仓和荒木田下起了将棋。屋子里应该还有几个候着的人,不过我不记得是谁了。 ——嗯……还真有一种切腹的感觉嘞。我饶有深意地对旁边的林说。

“我倒觉得更像是被斩首啊。 ”听明白了没?这就一拍即合了。除了各自一句话,我和林并没有其他交流。一直到结发师傅的剃刀打理完我们的月代,我俩都没再开口。

本来嘛,也不是什么复杂到需要事先碰头各种商量的活儿。只要决心已定目的一致,剩下的就是气剑体合一,一鼓作气的事儿,哪儿有什么可多虑的。

我俩理完发的时候,御仓和荒木田还在下棋。

“嘿,歇口气! ”

“下一着轮到在下了。正好趁理头的当儿慢慢琢磨这一手。 ”

两人说着,就坐到了铺好的白布上。我走进房间,瞟了一眼两人的棋局。不得不感慨他们的胆魄,看来他们是认真地在对弈,似乎根本没有怀疑我和林的样子。 ——说什么歇气啊,弄得自己跟隐居似的。我瞧瞧,让我俩接着来吧。我坐到棋盘前,林也会意地坐到了我对面。

“斋藤先生啊,差几手就该将军了。”套廊上的御仓扭过头来。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的确盘面上是御仓处于优势。由林接手的荒木田一方虽然防守严实,但我方依旧有棋。

——你说还有几手将军?我看不是啊……

“就几手啦,你再仔细想想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御仓君,只需要一手足矣。 ——成!让我琢磨琢磨。说着,我把棋子咔嗒一下敲在了棋盘上。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合着敲棋子的声儿,林放在膝前的佩刀鲤口也咔嗒的一声出了鞘。我们平日里不会把刀绪卷在柄上。毕竟要有随时身处战场的觉悟。不过相对的,我们用的刀金[1]都比较厚实,以此避免弯腰什么的时候刀身滑落。所以鲤口切出时的声响也不小。

林看来十分冷静。第一次杀人能有这表现,好胆识呀。咔嗒!咔嗒!咔嗒!咔嗒!还差一手将军。我将棋子切切实实地落在了玉将[2]的跟前。与此同时林拔刀迎着荒木田背影而去,而我则是朝着御仓冲了过去。他俩倒是痛快。恐怕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吧。毕竟连各自的理发师傅都原地站着愣神了好一会儿。

林这人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他不需要事先知会,却和我使出了同样的招式。理发师傅站在目标身后,总不能直接挥刀吧。因此只能放低身体重心,从理发师傅腰旁的空隙直接突刺进去。

先前我应该也提过,突刺讲究的是一招毙命。若是偏离了心脏位置,目标就不会当场死亡,且刀也插在了对方身体里,要是受到反击就无力还手。而林这一下子,不偏不倚、干净利落。

当时我就觉得这家伙十分能干。为工作可以不惜性命,今后也是个会尽心竭力的人吧。不过我可不能让他这样。

临终之际,御仓伊势武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想必他就算料到自己终有这天,却以为动手的会是冲田或永仓吧。毕竟我是个只要自己觉得麻烦,连近藤的命令也可以当耳边风的人,恐怕他们根本没把我算进目标里。更何况跟我搭档动手的,还是那个实诚又未沾血腥的林信太郎。

虽说能者多劳。但真正能干的人往往让人看不出来。能者,会承担起最重要的工作,而非一味瞎忙。看他一脸怎么是你的表情,倒弄得我怪难为情的。我在垂死的御仓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辛苦了。这句话在临死的御仓耳中,到底是怎样的感觉。该不会是死神的声音吧?那可就非我本意了。毕竟我是发自内心地想表达对他勤恳的慰劳,尽管他是敌人。在御仓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揪住了他的衣襟。 ——别放!别让他倒下!听到我的声音,林信太郎赶紧依样抓起了荒木田的衣领。原本斩杀对手以后必须立刻拉开间合,示以残心[3]。道场的做法之中也是如此。但突刺之后例外。刺入身体的刀身无法当即拔出,就别谈拉开间合了。要是再任其倒下,贯穿至身体另一侧的刀就会随之折断,或者直接从刀镡部分弯折掉。所以我才会立马抓住御仓的衣襟说不能让他倒下。林信太郎真是京都征募来的队士中比较优秀的。毕竟那一次,由我开口发出的指示,就只有不要放倒尸体将刀拔出来这一点而已。

在我俩谨慎地将刀拔出后,御仓和荒木田的身体上猛地喷出大量的血,双双滚落到了套廊之下。这时候,才终于响起了理发师傅和其他队士的惊叫声。

林为了控制住混乱场面大声喊道:“各位!间谍可不止这两人!大伙儿都出来啊! ”

啧啧,我说林君啊,你这就多余了啊。只要除掉了那两人,其他小卒不是根本上不了台面嘛。他们又没做什么,总不能叫人因为只拿了一两小钱就把命都赔上吧。

我是个刽子手,可并非如旁人所想那样行事草率。杀掉濑尾金吾其实自有我的考虑。间谍毕竟在驻地活动了好几个月,说他们没有谋划什么自然没人会信。若就当他们只笼络到了金吾一人,而金吾一死这事儿就算结了不是?

结果林一句话,让我的苦心全都泡汤了。

驻地里炸开了锅。武士这个群体说来也是怪,只要听到有人呼喊着出动什么的,不管他是在吃饭还是拉屎,是睡觉还是醒着,都会立马提刀动身。哪怕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儿,去干什么,总之是抽刀就上。所以一时间来来往往都是人,乱成一团。

要说性急又莽撞的人,局里首推原田左之助了。他是伊予松山家中间[4]的儿子,骨子里压根儿就没什么武士道。可能就因为这个,杀起人来也是毫无节制可言。那些评书里面,都把他说成是担当新选组殿军的十番队长“死不了的左之助”,可实际上我们内部都叫他“喧哗左文字”。不觉得滑稽么?“好打架的饭勺[5]”哦。原田这人平日在道场的确不怎么起眼,可一到真刀真枪上阵的时候又强得可怕。是因为看他杀人跟盛饭一样简单而来的饭勺么。还是说因为在他身上没有什么剑术也看不到人心,跟饭勺那样的道具没两样呢。

不过草率鲁莽并不都是坏事。我之前反复强调过,剑术致胜之法就在于先发制人。原田之所以强大,原因只有一个 ——总是比敌人先拔刀。口头上说起来似乎很简单,可能随时随地都做到这点,与其说鲁莽我更觉得是一种才能了。

那时候原田应该是还在睡懒觉吧,只见他掖起睡衣的后摆,举着拔出的刀第一个从我们面前刮过。不过这么一回忆起来,总觉得跑着的不是原田,而是天狗扔出的巨大饭勺直直地就飞进了驻地的中庭。

我出声制止过。然而人能听懂我的话,饭勺却不能。饭勺径直朝着前川大宅的长屋门飞了出去,也不知为何,此刻门外的雾气中还站着一个恍惚的楠小十郎。我至今还记得,听到一声带着伊予口音的“混账”回过头的小十郎,一瞬间凝固在脸上的表情。恐怕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是间谍同伙的这件事,就算多少心中有些许愧疚,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杀。毕竟还是个孩子,以为只要吐吐舌头道个歉就能解决吧。

也许原本的确是如此。京都导游兼翻译的小十郎,我们将他视如重宝。

平日里大家小十前小十后的,对他也是诸多宠爱。我跳到庭院里大喊: ——小十快跑!小十郎并没往左右逃走,而是一下跳进了浓雾中的水田里。他应该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与原田正常比脚力吧。然而他的判断却犯了大错。我在之后的鸟羽伏见或会津之战时,没少在水田里跟人厮杀过。在那里面,越是没有体力的人越无法动弹。小十郎被砍死在了水菜田里。被追了一大圈,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他的尸体保持着坐姿向前扑倒在泥泞里,恐怕最后是在求饶吧。原田依旧如饭勺一般,无力地提刀立在那里。他出手之快,根本不顾后果。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原田刚刚在那个雨夜的八木大宅中杀掉了芹泽和平山,然后顺道跑来的。几天前的那件事,如画卷一般连接了起来。那时我心里的感觉,在今后的岁月里也一直没有消去。就像一卷铺在漫长又看不到头的长廊上,无穷无尽的血红色的画卷。原田杵在水田中,他盯着小十郎那慢慢失去血色变得如干鳕鱼般的尸体,用刀尖戳了戳,又用脚趾拨了拨。说不定原田原本只是想吓吓自己平日里疼爱有加的小十郎,抑或是为了保护,想在其他人赶到前先追到他吧。然而那时候的原田并不知道,剑是有魔障的。只要失去了鞘的约束,刃上的妖魔就会疯狂索命,根本不会顾及主人的意志。

后世人都说新选组是一群靠杀人发迹的刽子手。但身处于那种时代中,每个人所做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是原田左之助还是楠小十郎,还有那些杀人或被杀的,没人是特别的。哪一个都是酒囊饭袋,讲什么非凡不非凡?我在水田边一直待到他们善后完。回去时我捡起散在别处的小十郎的木屐,将它们并排放回到前川大宅的门前。我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木屐,而去想象小十郎惊慌逃窜的模样。

至于越后三郎和松井龙二郎,有人说前一晚就没见人,也有人说他们趁着浓雾逃掉了。简单地说就是大家放跑的吧。那为什么只有小十郎逃不过一死?一定是附在剑上的妖魔干的好事,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解释。

怎样?生死交锋到底是什么概念,你心里稍微有数了么?可别把杀人说得那么简单啊。杀个人不仅需要漫长缜密的算计,看各自的运势,此外还要应付未知的妖魔。这么一说起来,用枪炮来拼生死的现代战争,实在太寒碜。

关于这件事,还有些题外话。惩治间谍的事算是了结了,可我始终还有想不通的地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要真是这种程度的不适,我一早就忘干净了。我本来也不是个执着的人。怎么说呢,就像那种肚子虽然吃饱了,却消化不良的感觉。都是酒囊饭袋,只因为是殿上人就能待在我的剑不可及之处的家伙;自然也不会对我有所畏惧家伙;无论死了多少人,也能一脸若无其事悠哉度日的家伙……是我胃里堵得慌的根源所在。“据说大原三位至今还以雇佣武士为名,让长州人住在自己的宅邸里。 ”林信太郎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男人。想必他在那次骚乱后,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而去做了一下调查吧。

“可就算知道这些,我们又能拿他怎样呢。 ”那应该是初冬的某天,我和林在南部大宅。我做着刀的保养,林坐在套廊上,口鼻呼出的气已经发白。我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擦去打粉,朝着自己的刀问了一句——真的就没法子了么。鬼神丸发黑的镐地[6]上清晰地映出我的脸,似乎比镜子还亮些。那是一个只有二十岁的青年。但在我眼里,那张脸并不是我,而是鬼神丸。

真的就没法子了么。

就算身份有高低之说,性命却不该有轻重之分。只要我杀人,就会死人。说什么因为是谁就无可奈何,根本就是一种自我暗示。

再说了,什么身份高低,到底不过只是因为待在天子身边罢了,与我们武家的见识原本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大原三位大人的确是继承了宇多源氏血脉的一支,可现实也不过是个三十石三人扶持[7]的穷公家。

这要放在武家,撇开足轻不说,这种俸禄根本就上不了台面。那样的人为何却能在与皇宫咫尺之隔,如城塞般的高墙之后拥有自己的房屋,还能供着一群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家臣。说到底不过因为那块三位公家的金字招牌。

有名无实的虚位,与狗屎有何区别。凭什么还要跟这样的人讲客气——这是鬼神丸对我说的。

说得好!官位算个什么玩意!三位,那可在正四位的会津大人之上,与外样笔头的前田大人平起平坐了,这不是开玩笑么。把大原三位当作显贵,不就跟把百万石和三十石一概而论没两样了。说到底就是没来由的错觉!

——没什么好无可奈何的。

听到我嘀咕这句话时林信太郎脸上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

十二月十三,是上方御事始的日子。京都从那一天起,进入了迎接正月的准备期。

特别是宫中,一到正月就会有各种仪式活动,因此公家的人都会在正月十三这天,忙着提前去各处拜访和问候。想要肚子畅快,这一天可以说是绝佳的机会。

八月十八,以三条实美为首的七卿在意图倒幕失败后,被剥夺官位流放长州。在那之后,本以为倒幕势力已经被一扫肃清,可大原三位与长州还有瓜葛之事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原本的八卿落,怎么就独剩他一人还留在京都?不,应该说不止是三位,其实这足以证明公家们集体反幕府的立场了。

话是这么说,到底是两千年来在藩屏守护下的宫中之事,我们这样的人又哪里清楚。

还真是沉得住气呢。好歹长州也算是朝敌,可公家们却对他们信任有加趋之若鹜。而守护职和所司代虽然心如明镜,也只是弄了个七卿落便收了手。可悲啊,能不动用武力就不用,凡事讲和气。好个德川三百年的太平盛世。

正因为如此,尽管几乎人人都知道大原三位宅邸是长州在京都的探题,可碍着天子的面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

日本是个小国。不仅国土狭小,还尽是山。人们在稀少的平原地带上好不容易才繁衍生存下来。总而言之,靠的这种凡事能迁就就迁就的宽容精神,说难听点也就是敷衍了事吧。要不是抱着这种想法,这个国家根本成不了气候。

不过,该怎么说呢。就是真要迁就也应该分场合不是么。至少我觉得幕府会垮台,坏就坏在毫无原则上。想着既然三百年都这样把国家维持起来了,只要自己宽容一些,对方也能同理相待,天真地以为事情总不会变得太糟糕。然而结果是残酷的。迁就的感觉也许不差,但却会种下祸根。御事始的日子,京都飘起了漫天的细雪。手要是没揣进怀里或腋下,不多久就会冻僵。那一天,很冷。

“不管有什么理由,要是对殿上公家出手,可不会轻易就算了的。 ”林信太郎站在堺町御门旁的寒风里,颤抖着规劝我。 ——跟你没关系。瞧着就行!说完我朝丸太町大道上的茶屋努了努下巴。林一句“可是”咽回了肚子,最终也不得不叹着气走进了茶屋。

不会轻易就算了么。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凭什么要去饶过那些利用他人,宽容恣意妄为的人。就算近藤和土方不计较,哪怕连会津大人都不计较,我也不会放过他。

好好想想看吧。就因为这件事儿,金吾死了,御仓和荒木田送了命,楠小十郎也没了。你可以说他们每一个都有该死的理由。那既然如此,站在幕后主使他们的真凶又为何还逍遥法外?

说什么圣上的藩屏,什么与加贺宰相同等的三位大官。如果这样的立场不过只是有名无实的空想,那就别活好了。那一天,我穿的是一件不起眼的素色黑羽织,袴摆也事先撩起掖在了腰间。压得低低的一文字笠,在雪天里也并不显得突兀。漫天飞舞的细雪,不久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冬日的天空像是要垮下来一般。来还是不来?那时候我就想啊,要是不来也就算了。人的运势好坏啊,从来都不是能控制的。林独自坐在茶屋店门前,若无其事地嘬着茶水。他的袴摆也撩起掖在腰间,脚则是从木屐带里抽了出来踩在木屐上。看那架势,恐怕一旦我应付不来,他也是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了吧。

真不愧是御事始之日啊。殿上人们的驾笼络绎不绝地从堺町御门涌出,沿着丸太町大道的围墙分成了东西两路。东边是摄家的别邸和有栖川宫邸,往西的话就有二条城及所司代屋敷。瞧这大雪天,公家的人还真是一板一眼不讲变通。

不过更加死心眼的,应该是准备对公家出手的我了。御门的出入限制十分严格。门卫逐一将驾笼拦下进行检查,然后在放行的时候高声报出诸如“西园寺大人 ——”“广桥大人 ——”的名号。终于,我听到了猎物的名字。“大原大人 ——出行 ——”

我一下从靠着的围墙上弹了起来,将双手插在腋下暖了暖。雪没完没了地下,地上已经有了积雪,四周安静得甚至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失了聪。其他驾笼至多也就是抬轿人加上拿行李的中间,但大原三位毕竟立场摆在那里,驾笼队里还跟着三个护卫的武士。想必都是长州人。驾笼朝着东边前进,没多久就超过了揣着手踱步的我。我走出三步,第四步的时候脱下木屐,又走了几步,这一次是为了丈量间合。三个武士一人走在驾笼前,另外两名则各自走在左右。这样一来三人无法同时冲上来,倒是更方便出手了。走在左侧的武士第一个发现了我,面露疑色地回过头。但他发现得太晚了。只有在这方面,我绝不输人,没有万一。

毕竟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儿,太过详细的我也记不太住了。似乎先是用袈裟斩解决了左边的武士,前面那个惊觉变故赶紧转身,不过刀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天灵盖就吃了我一刀。至于最后那个举着刀绕过驾笼冲上来的武士,应该是被我腰斩了。

抬轿人和中间早就作了鸟兽散。只剩下三位的驾笼,孤零零地立在簌簌而落的大雪之中。我单腿跪在雪地上,隔着驾笼的拉门,正准备将刀插 进去。

“请停手! ”当我回过头,看到的是离我不远之处光脚伫立在雪中的林。林君,不用多虑。我虽年轻,可也不是那种会为这种事白白断送自己的傻子。我确认了驾笼中的情况,插入的刀身不偏不倚地从殿上人鼻尖上擦过。然后我拔出刀,打开门。 ——让您受惊了。听闻三位大人侧近有朝敌长州人潜伏,故前来处置。贵体可否周全?

三位蜷缩着身子,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天诛吗!天诛吗!”一样的话。天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估计自知做了太多亏心事,觉得就算上天要收了他也是应得的吧。或者说天诛这个词,其实就是暗杀的意思?

管他是哪个。总之不管怎么说,就算没有林的劝说,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杀掉大原三位的打算。人可不是能随便杀的。这也算是被世人称为刽子手之人的素养吧。 ——并没有什么天诛。在下已经将身旁的长州人肃清,以保三位大人周全。我的剑都是一击毙命,因此被杀的人并不会感觉到多少恐惧,甚至应该不会有痛苦才对。然而在我剑下幸免之人,将会活在恐惧之中。“实在是蛮横粗暴……” ——此话言重了。在下毕竟救了您一命,却缘何被唤作粗暴之人呢?“我可不会轻易就放过你! ” ——悉听尊便。放与不放,您可以将此事告知守护职大人和所司代大人。抑或是离您更近的某位。“那就这么办!报上名来! ”

我取下腰间的手巾,擦掉刀樋上残留的血痕,再一次将刀尖停在了三位的鼻尖前。 ——在下新选组副长助勤,斋藤一。若有需要任君差遣。哽在腹中的什么东西,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化掉了。御门的卫兵虽然赶了过来,但只是远远围住我,连将六尺棒指向我的勇气都没有。一群成天遇事就只知道算了算了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来责难我。

这些姑且不说,事后竟然真没有任何对我的处分,倒是有些扫兴。身为京都警察的守护职不会不知道此事,要说近藤和土方没有听闻,也是不可能的。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对我说过什么,至少在我记忆中是如此。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只不过不似世间其他人那般宽容,也做不到迁就。因此没有人会夸奖我什么,但也不会有人责怪我。仅此而已。对了,我想起来了。永仓新八曾经暗中示意过我。那是稽古结束后,只有我俩在驻地的水井边上。永仓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背。问他什么事儿,他也不回答。只是脸上堆着笑,依旧是啪啪地不停拍我。“也发生不少事儿呢。不过既然你心里有了主意,我也就奉陪了!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那位级长平时聒噪的很,关键的话却又说得含糊。

那之后不长不短的六年里,我们在新选组并肩战斗。世上的人依旧是能迁就就迁就,可我们做不到。是男人、是武士的话,就该凡事都要是非黑白分个清楚。

我们并不宽容,却也做不出敷衍的事。无法妥协的我们的秉性,要是用文字写出来……没错,就是那面诚字旗。剑术的秘诀各门派均不同,但归根结底不过一个字 ——诚。大家为此而活,亦在此意中死去。每个人,也都是剑本身。

哎哟,好像有点儿上头了。

今晚就到这儿吧。这个点儿应该还能赶上亮红灯[8]的末班电车。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个除了喝酒啥也不会的退休老人。我又不会躲不会藏的,你明晚再来就是了。

怎么了?看你也不像喝醉的样子嘛。还是说被我说的那些话影响了?堂堂禁里御守的近卫将校,对一个老头子的怀旧话题着了迷可不是光彩的事儿哦。

要不你这样想吧。就当自己听到的一切都只是梦。一个醉鬼老头儿把自己的梦当成现实说给你听了,千万别较真。听见了没?都是梦!而且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夜里所见的,已经不太清晰的梦。



* * *



[1]金:详见附录。

[2]玉将:日本将棋的王。另一个成为王将。相当于中国象棋的帅和将。

[3]残心:剑道的进攻打击动作完了后,不可放松姿势及斗志,应有随时回应对方反击的心理准备及架势、气力。

[4]中间:旧时在武士家奉公的杂役。允许配胁差,必要时可以参战。

[5]好打架的饭勺:读音与喧哗左文字相似。

[6]镐地:详见附录。

[7] ~石~人扶持:下级武士俸禄的计算方式。

[8]红灯:日本电车末班会在方向牌上亮上红灯提示。





十五


做了场噩梦。

东山三十六峰已沉睡,那是深夜的京都。

梶原原本从没见过京都的街道。然而一刀斋描述中幕末的京都,却偏偏成了一段真切的梦。

他们身着只有袖口部分染成白色山形的浅葱色羽织队服,在京都漆黑的夜晚里巡逻着。十名打扮相似的武士,按照现在军队的编制来说就是一个分队吧,走在最前头的应该就是年轻时候的一刀斋了。

能梦到自己成为两把刀的武士,自然是开心事。可怎么就是新选组呢。他踱着步心里全是不满。要知道不管是剑豪小说还是故事里,就连最近大受追捧的活动写真[1]中,新选组可都是反派啊。

就算不满也没用,都穿上同样的浅葱色羽织了,除了老老实实跟着走也别无他法。既然自己的工作是处置勤皇志士,虽然不是出自本意也无可奈何。梶原琢磨着要是碰上交锋,自己就马上反水帮着志士们跟这些人拼了。

新选组就像是恶势力的化身一般。

梶原又在梦中自问。虽然自己厌恶变成反派,可归根究底他们难道原本不也是自己的同伴吗。至少战死在上野山中的祖父与他们一样,都是为了德川时代而战的同辈。而且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还是可称之为新选组故乡的多摩日野村。尽管如此,新选组还是反派的样板。

梶原想起了幼年时期经常玩的武士游戏,每次都是孩子王和他的伙伴们扮勤皇志士,剩下的人就都成了新选组,然后被杀得七荤八素,最终再嚷嚷起“诶 ——诶 ——哦”当作惩恶扬善的凯歌。虽然大家都知道自己是住在天领[2]天领:江户时期幕府的直辖领地的通称。明治初期天皇直辖领地。的孩子,但内心里还是认为拥护天子的志士是善,旧幕府是恶。

自己长年喜爱的剑豪小说也一样,学校教授的亦是如此,就连陆军幼年学校学到的国史里,也是明确地指出了勤皇为善,佐幕为恶的立场。

正因为这样,即便是在梦中,这浅葱色的羽织穿在身上也是一万个不情愿。可自己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有矛盾,因为这不仅是一种自我否定,更是对祖辈的亵渎。

懊恼的梶原走在深夜的京都街头。满心祈祷着勤皇志士们千万别出现,自己也就不用干出手染善者鲜血的事儿了。万幸那夜什么都没发生。那是一个身陷于烦恼与胆怯中,只是不停地走啊走啊的噩梦。“起床!起床!立刻去营庭集合。中尉先生,该起床了! ”梶原哇的一声弹了起来。在他枕头边那笑得前仆后仰的,正是与他同租下这里作为周日房的将校。“吁 ——吁 ——冷静!冷静!还放着假呢。 ”

身着军服的关根中尉瞅着梶原过于反常的反应捧腹大笑。“干嘛!大清早的。吓人有意思吗? ”“我这不刚值完周么。再说了,这哪是大清早啊。嗯……你看,现在是十三点三十二分。睡到这个点儿,到底是喝了多少啊。 ”

梶原看着关根从军服兜里拉出怀表,打开银色的表盖,说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时间。小桌上还摆着一个五合的德利。他才想起昨夜喝得半醉回来以后,因为睡不着又独自喝了会儿闷酒。

关根久三中尉与梶原是士官学校的同期生,又被分配到了同一个近卫师团。不过不幸的是关根在一次迫击炮爆炸事故中损了左手手指,因此被调去了清水门内的教育总监部。失去了身为军人尤其重要的手指,成为预备役待命也无可厚非,但关根却是一位让上头无法割舍的优秀将校。

他手中的那只银怀表是他从士官学校毕业时受的奖。当时能有幸得到这个奖励的只有成绩排在前五名的学员,梶原虽然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可除了剑术他自知在战斗技能和学科上都不如关根。

“行了,给我起来!我这刚值完周呢,换人换人。 ”

关根把雨户一敞开,刺眼的阳光就从朝南的墙根处满溢进来。用手遮着眼回头瞧瞧,的确太阳此时已经挂在了午后的位置上。小个子的关根伸了一个懒腰,腰间佩刀响起丁铃当啷的声音。

“我梦见自己成了新选组。 ”听梶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关根像被抽了力气一样抱着肚子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难得的假期,你就不能把剑术的事儿扔一边去么。连做梦都要梦到,怎么能休息好呢。 ”

到底要不要把一刀斋的事情说出来,梶原有点拿不定主意。对方虽是自己肝胆相照的兄弟,但事情若是传开,说不定会给当事人带去麻烦。“你知我知”这样的话,在军队里本就是说不得的。

“穿着浅葱色的羽织,意气风发地走在京都的街道上啊。袖口还像赤穗义士那样染成峰型纹样,你别说,还有那么一点帅气。 ”没想到关根竟然也哼哼着摆出了愿意听自己一说的架势。他盘腿坐到小桌前,将昨夜的残酒倒进杯中,津津有味地喝了下去。“真的就是浅葱色?虽然都是这么传的,可常识上来说不大可能吧。 ”“为什么? ”

梶原立刻追问道。关根中尉是个博学的人。他在被调去教育总监部之后,为了让自己在知识领域有所建树,应该是没少去图书馆。

浅葱色这种说法比较古风,其实说直白一点就是水色或者天蓝,这么一想的确不像是武士的羽织该有的颜色。可关根的回答却别有见地。“我不是说那颜色招摇。只是武士切腹的时候,不是会穿上浅葱色的裃[3]嘛。用这个颜色的羽织当常服,难道不会不吉利么。 ”“会不会是随时抱着常住赴死之身的想法? ”“虽然都说新选组穿浅葱色羽织是为这个,可我不这么认为。 ”

看来关根的博学领域还囊括了新选组。这样看来在他面前更不能鲁莽开口了。“那你是怎么想的? ”“五位之上都算殿上人。六位的官服就是浅葱色。我个人以为,也许是新选组虽没有被授予官位,但却有身在殿外亦要护天子周全的气概,这才选择了浅葱色的羽织。虽然在武家眼里看来的确有违常识。可说不定京都的其他居民早就了然于心了呢。我说这颜色在常识上说不通,其实也是因为站在武士的立场,从武士的角度去看才会这样。 ”

关根的话让梶原感到震惊。虽然知道他学识渊博,但没想到他对这些事还能有自己的见解。比起军人,这个人果然更适合当学者啊。“那我再问一句,既然是六位的官服,那袖口的峰型染就不合适了吧。护圣上周全的能是赤穗义士? ”

“哦,你说那个啊。其实那个可能也是一个误会。山形纹样本来就是会津藩的标志嘛。应该就是效仿会津盘梯山形态做出来的。幕末会津藩的军旗,‘会 [4]’字上下不就是峰型的纹样么。 ”

“喂,你小子可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就信口开河想诓人。会津盘梯山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哪里是锯齿样儿的,明明是中间像这样,塌下去一块的……”

“我说,那是喷发之后的形状吧。我们出生的第二年也就是明治二十一年,磐梯山火山爆发过一次,导致山体形态大变样了。还是你想跟我说你家伙刚出生不久,就趴在你母亲背上去看了过去的磐梯山? ”

一时间梶原无言以对。他看着自己好友的脸,思索着这家伙该不会其实是个天才吧。关根皮肤白皙,看着就没有军人的样子。加之爆炸事故后长期住院,后来又调去教育总监部从事事务类工作,现在皮肤就显得更白了。“我说你要不就别在陆军待着了,再回去帝大念书怎么样?我觉得那样倒更能为国家干点实事呢。 ”“说什么蠢话。谁说一定要上前线战场的才是军人。就算我身体有疾,在军队一样能发挥作用。 ”说着,关根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左手,在梶原面前晃了晃。浅葱色的羽织并不是赴死的丧服,而是六位官服。峰型纹样也并非效仿赤穗义士,不过是守护职会津藩的旗印。不得不说这个推论条理十分清晰。“我还有一个问题。 ”“哟?放马过来。 ”“这是让我最费解的地方 ——新选组身为佐幕派却要拥护天子。孝明帝或先帝明治陛下对新选组而言,难道不应该是敌方的领袖么? ”关根中尉松了松军服衣领,解开了领扣。投向梶原的视线中,似乎带着一丝轻视。“我说梶原啊。这些年我们的确是被灌输了不少军事方面的理论。但就算是身为军人,也不能凡事都囫囵吞枣,放弃自我意识啊。 ”“教就是这么教的,我能有什么辙。 ”“历史都是胜利方书写的。胜者的逻辑最终成为历史。然而这样的历史却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只要这么想就不难发现,比如幕末的纷争以及戊辰战争,其实都是经得胜的萨长藩阀粉饰过的。 ”

关根将酒杯推到梶原跟前,给他斟满。

“到底是怎么回事? ”

“把勤皇和佐幕彻底划清界限这一点,最容易解释。其实只要看看现今大日本帝国的样子,应该就不难明白。从黑船来航[5]到戊辰战争,前前后后十五年的时间里,只是如此简单地泾渭划分,怎么可能推动得了历史。外有列强诸国的殖民地政策,内部又充斥着各种幕府无法抗住外压的言论。

无论是开国还是攘夷,总之当前的体制已经无法应对世界的变革了。我可不是说德川幕府的实力衰退了啊。幕藩体制下的我国,其实就是一个二百六十个藩各自为政的联邦国家。欧洲的德国或者意大利等国家也是这样。

也就是说当时的当务之急,其实是建立一个拥有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开国或是攘夷,是将内部的意见统一后再考虑的事。于是乎这时候出现了一种对策 ——公武合体[6]。也就是将朝廷与幕府尽可能地统摄起来,并以此为核心,重新建立一个统一国家。要说这招的确是妙,但再细想一下的确不太实际。不管怎么说吧,新选组诞生的时代,的确是存在着公武合体这样的基本方针的。因此新选组在京都成立的当时,本应是推动公武合体政策的先锋,说他们是拥护朝廷的勤皇志士也在情在理。而他们的敌人,则是与激进派的公家勾结,妄图假借圣上之名颠覆幕府的不轨浪士 ——在当时,也就是长州藩了。即是说最初在公武合体策的基础上,佐幕与勤皇实际上是一个意思。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势有了变化。大政奉还,幕府垮台。最终是萨摩和长州联了手。坂本龙马之所以成为维新中的杰出人物,正是因为他是促成了萨长联合的中间人。而鸟羽伏见之战呢,是旧幕府军对萨长军的抵抗。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那难道不是萨长借着王政复古之名在搞军事政变么。尔后的戊辰战争同样也遵循了这个理论。当时的会津、庄内和长冈总不能算是佐幕吧。奥州列藩认为萨长的举动不是维新而是武装政变,于是乎才起兵抵抗。懂了没?什么勤皇佐幕,不过都是后世捏造出来的。那原本就是一场武装政变,要不这么写根本解释不清楚。都是假的!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胜者为了得利而照自己的逻辑改写出来的罢了。当然,在不仅没有沦为列强的殖民地,如今还能跻身世界一等强国这一点上,必须做出正面评价。报告完毕。我要睡了。一边儿去! ”

关根把军服胡乱一脱,只穿着襦袢和袴下把梶原往旁一推,钻进了鱼干一样的被子里。“瞧你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么没收拾。 ”梶原拿起好友的军服叠好。

“跟在联队勤务不一样,总监部没有当值兵。别说打理被子衣服了,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左看右看,一个个都是将校,搞不好我还要去帮他们做饭呢。 ”

就算是脱得只剩内衣,关根也没有摘下左手上的白手套。

“受用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

“我说过了,要让我在总监部给大官儿们做饭,还不如把我弄到幼年学校或者士官学校去当区队长呢。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些言论可不能让学生听了去。 ”

按着陆军将校的习惯,关根在被窝里也保持着类似立正的姿势。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的嘴突然又动了起来:“对了,忘说了。只有新选组,是直到最后还嚷着佐幕佐幕的。虽然不知道这里面有几分真吧,要不是刻意讽刺或者玩笑的话,土方岁三这男人也忒可怜了。 ”

梶原正在怀疑关根中尉是不是又假寐,中气十足的鼾声立马就响了起来。

睡得快,醒得快,这也算是军人的才艺之一了。躺在毯子像信封一样卷起的床上,仰面朝天、直立不动,也不翻身。这睡觉的习惯,虽然看在老百姓眼里肯定算是怪癖,可毕竟这是他们十三岁进入幼年学校以来就被训练出来的。

实际上在营外租周日房,不外乎就是出于一种对平凡自由生活的向往。然而就连在周日房里,却也跟抓紧分秒时间打盹儿的卫兵一样沾床就睡,而且还是这么一副直立不动的睡相,足以见军队里的教养渗透得多彻底了。

梶原听着好友的鼾声,独自饮了些解酒之酒。

近卫联队里值周这样的活儿两个月至多也就能轮到一次,可在尉官人员数较少的教育总监部,反复轮转几乎就跟上下班没区别了,为此关根没少发过牢骚。

特别勤务与训练的疲劳种类是不同的。好友在同期中备受推崇,然而梶原却觉得他现在是在浪费自己的精力与时间。自己真心觉得他应该早日离开军队,去念帝大。

秋天的日头眼看着就往下斜了。

原本打算走一趟户山学校的道场,毕竟有些时日没去了,可带着一身酒臭上门又实在不妥。要是去警视厅的道场吧,见到榊吉太郎就不得不提起昨夜里的事。虽然梶原不认为榊有什么坏心思,但总有一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心里难免有火气。

照这么说,那还是带上一升瓶再去听昨天的后续比较好吧。看昨天的情形,老人是不会拒绝来客的。

床铺被关根占领,又不想去道场,要是平日里也就只能去浅草看看活动写真啥的了。不过跟那些勤皇佐幕善恶分明的武士剧比起来,还是一刀斋的故事更有意思得多。

心里有了打算,手上的准备就做得利索。梶原中尉也有些诧异自己如此雷厉风行。看来虽然说东说西找了不少理由,到底还是因为想听后续而坐不住了。眼前的好友连睡脸看起来都那么伶俐。(历史都是胜利方书写的。胜者的逻辑最终会成为历史。然而这样的历史却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梶原终于明白,正是他自幼便被灌输的那些胜者逻辑,导致了自己对一刀斋的偏见。身为败者,却不代表他的理论与逻辑就是不真实的。这些,是他的好友教他的。



* * *



[1]活动写真: Motion picture的直译。明治、大正时期,日本对电影的称呼。

[2]

[3]裃:日本江户时代武士阶级的礼服。

[4]会:日文中写作“會”。

[5]黑船来航: 1853年 7月 8日(嘉永六年六月三日)美国海军准将培里率领舰队强行驶入江户湾的浦贺及神奈川(今横滨)。在美国的武力胁迫下,幕府接受了开港要求。

[6]公武合体:公武合体是日本幕末时的一种政治理论,主旨是联合朝廷(公家)和幕府(武家)改造幕府权力。此政论获得幕府和部分大藩属的支持,主要目的是要结合朝廷的权威,压制当时的尊皇攘夷运动,以避免幕府倒台,和进一步强化幕府的地位。





十六


哎哟哟我说你还真是个好事儿的人。

近卫兵的话,连盂兰盆和正月假期都没有吧。何况先帝当初贵体欠安鲜少外出,大葬的时候你们不也是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么。

难得的假期,既不回家里好好歇息,也不出门散散心长长见识,反而一到晚上就提着一升瓶来听我这个老头子唠旧事……我倒是有点好奇你的目的了。

我家里人也纳闷呢。说你看着像近卫将校,说不定其实是报社记者或者写书的人伪装的。

我说不可能吧,她还问我有什么根据呢。哪儿需要证据啊,不就是去年天览试合上惜败给警视厅榊吉太郎的那个陆军剑客嘛,我可是亲眼看了那场比赛的,哪能有假。

内人也是担心我啊。虽然她不太清楚自己的丈夫过去是干什么的,但没少树敌结怨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不管是来报仇还是雪恨的,都没什么好怕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没少惦记这些事儿,改了不知多少次名字了,可却没见着谁寻上门来。不过内人因为不知情,反倒免不了提心吊胆。

昨夜里也是喝到了兴头上,这样那样说了不少。才一晚的份儿,就死了不少人呀。

你回去以后,内人没少感慨。说什么老爷你好像变了。

我问哪里变了,她说我原本是个不苟言辞的人。而且还听说我过去是能动刀就绝不动口的性子。这种传闻,应该是来自那个跟我正好相反,嘴上没闸的冲田总司吧。毕竟以前给我取了“闷葫芦阿一”外号的人就是他。每次我在酒席上自顾自喝着的时候,他就会在我对面大声地起哄:“嘿!闷葫芦!说两句话来听听呗!”然后其他人就会附和着大笑。

不过能在我面前如此嬉闹的,也只有冲田。换个说法吧,因为他是能避开我拔刀第一招的人。虽然我俩并没有真刀交过手,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一个不违后世传说的高手。至少在我遇到过的人之中,他的剑能算是天下第一了。

不单是剑术,任何需要稽古练习的东西都一样,并不是说只要积累经验就能够变强。当然,连稽古也不做就别谈什么长进了,只不过作为师长这种话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这世上就是有常人触不可及的天才。做着同样的练习,任你十年的辛劳,人家只消一年就轻轻松松爬到你头上去了。那种拥有几乎可说是神佛所赐才能的人,是的确存在的。冲田总司就是那样的人。

我从没见过那家伙汗流浃背稽古的模样。勤勤恳恳与其他队士稽古的首推永仓新八,然后就是土方,这倒是让人挺意外的。冲田身为天然理心流的师范代,原本应该代替近藤负责带稽古,可以说他的确是没有好好地完成使命。

你想象下。无论哪家道场,当师父的不都是坐在香取鹿岛神位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学生们稽古么。大汗淋漓地陪着学生稽古,通常都是师范代的工作。师父得保持某种程度的神秘感,因此才有了这样的形式。

但八木宅门前的道场里,近藤倒的确老神在在地坐在上座,但下面陪着稽古的却是永仓或土方。根本看不见师范代的影子。于是乎冲田的存在反倒是比近藤更加神秘了。荒稽古之后,队士们都会卖力将地板擦净。然后冲田就会像算好了时间一样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道场内,将天然理心流的形[1]走一遍。那时候的冲田,会穿着跟新衣无异的稽古着[2],袴的褶皱也是棱角分明。他就这样反复稽古,直到光滑洁净的地板上再次滴落上新的汗珠。不过说来也奇了,我总觉得他并不是单独在稽古。我曾想,说不定是旁人所不能见的香取鹿岛神明,手持古代的枪或者剑在与冲田稽古吧。那是人人都热心于剑术的时代。毕竟是万中挑一的剑士,就算说他身上有武神附体也不会有人诧异。

我身上有无数的刀伤。现在还活着的永仓新八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有近藤、土方、原田和井上,一起泡澡的时候,总是会比比谁身上的伤更多。

只有冲田的身体,连挠痕都看不到。仿佛是一尊瓷器,光滑无瑕。总之虽然他所踏足过的激战比任何人都多,但却没有任何的刀剑能碰触到他。

不知经历过多少场麻木挥刀敌我难分的混战。也没少在枪林弹雨里来去。只有他,只有他的身上连剑尖划过的痕迹、炮弹擦伤的痕迹都没有。一定是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在庇护着他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然而冲田却带着那具连刀剑的滋味都不知道的身体,死在了肺结核上。想必他是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说不定附在他身上的神明唯独只是不能接受他战死呢。

我要说的可能不是按照先后顺序来的,没关系吧。毕竟过了五十年啰,待在京都前后六年发生的事,就像煮干了的汤锅一样,舀不出来多少了。我家冬天的汤锅没啥情调。不外乎就是昆布打底,再煮上豆腐和萝卜干,撒上盐就吃了。被撵出会津,在斗南生活的那阵子,就连这种汤锅也算得上是大餐了。

那以后,一到了开始刮冷风的季节,隔个三天就会吃上一顿。我是越喝酒就越不爱吃东西,内人担心我身体撑不住才给我做的这个。虽然也没多少营养可言吧,不过怎样?味道还不错吧。

庆应元年在江户招收的队士里,有一个让我棘手的武士,名叫吉村贯一郎。

他从是从南部盛冈脱藩出来的,表面看着孱弱无力的一个人,实际上却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他的剑天赋异禀,说他是北辰一刀流的范本也不为过。

一个人的剑,总是会不经意地将本人的人品表现出来。或者应该说自然流露更加贴切吧。这么说剑路端正的吉村,其人品也应该是堂堂正正了吧。但那个麻烦的家伙却并非如此。

说到底就是见钱眼开。一跟他提点什么,马上就跟你要钱。总是口口声声以自己干了不少活为由要求奖赏。虽说也是理所当然吧,但自己开口索要未免就太露骨了。

且不说过去的武士视金钱为不洁之物。比如在店内吃喝后付钱的时候,或者买了什么东西之后,有操守的武士绝对不会在人前自己打开钱包。一般都是将钱包交给店里的人,让他们按需取拿即可。店里的人接过钱包,当着面拿出相应的金额,再将钱包归还。金钱对于武士来说就是如此的不净,以至于不能用手碰触。淡漠金钱的作为,才是武士应有的礼数。

更何况还是自己伸手索要,简直荒唐。要说是笨拙也应该有个限度吧。而且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吉村要那些钱并不是去挥霍。他手上通常只会留很少的一部分,大多都是寄回给在老家寄人篱下的妻子。

正因如此,他虽然凭着文武双全的本事被提拔为诸士调役,可大冬天的还是只穿着单衣,袴的裆也因为长年磨损,以至于内里白色的兜裆布都若隐若现。新选组原本就是江户风做派,近藤和土方也都是讲究人。上头的人如 此,部下们自然而然地纷纷效仿,以至于一到了中元年末的时候,驻地门前就会大排长龙 ——全是大丸或者高岛屋来讨账的人。就算你再是作风端正,在那样的人群里,一个邋邋遢遢的武士总是显得十分打眼,所以我才说他让人棘手。

关于他的事儿,我并不想多说什么。有一张面孔,在我吃着萝卜汤锅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了脑海里,不过并不是吉村。

是一张完全跟乞丐一样,属于少年的脸。

那是新选组的驻地从壬生迁至西本愿寺,并进一步在洛南不动堂村大兴土木建邸整体迁移之后了,所以大概是庆应三年初冬吧。

有那么一天,我和吉村都不用当班,所以大白天的就准备一起出去喝两杯。虽然付钱的是我,但吉村也并非是那种连酒都想赖着人的家伙。那是幕府开始变得弱势的时期,队里严禁单独外出,因此想要喝杯酒也必须得叫上其他人才行。那天正巧吉村也闲着。尽管他是个让人棘手的人,但好在跟我一样话不太多,一起喝酒也并不会觉得碍事。

他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嘛,不大好说,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喝醉了的吉村贯一郎。喝了酒也不会乱来这点倒是跟我一拍即合,因此找他作为酒伴倒也合适。

回去的时候已经明月高悬了。我们沿着堀川往回走。时值冬天,堀川的水也干了不少,只剩下一小股像溪流一样从堤坝底部流过。

正走着,突然发现几近干涸的水边蹲着个人影。应该说是两条影子同挤在一条粗草席之下,从他们身后,可以看见露出的刀鞘。我们原以为这是埋伏在此的刺客。

我和吉村谁都没说话,只是默契地分别从左右拉开了间合。微醺走在月夜的路上,还有蠢货愿意伸出脖子挨宰,真是让人开心的事啊。

人影似乎也在观察我们。但从他们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杀气。

管他是不是刺客,就算不是我当他是就成了。酒上了兴头,撞到我刀口上是他们自己倒霉。对方要是不出手,那就由我跳下堤坝让他们脑袋搬家。三轮惨白的月亮悬在冬日的堀川上也挺风雅的不是么。“请等一下。 ”我正准备脱下木屐,就被吉村的胳膊拦住了。“那是两个孩子,斋藤先生。 ”经他这么一说,我借着月光仔细审视了一下粗草席下两张带着惊恐的脸,的确是前发都还未削的少年。我可不会对女人和小孩出手。“怎么了?没地方住吗?”吉村用温和的语气寻问道,“冷吧。肚子饿了么? ”我说吉村君啊,你是能关心别人的立场么。酒钱尚且不说,你哪儿来钱打赏乞丐啊。看来是听到吉村的话放下了警惕,两个少年爬上了堀川的河堤。两人腿脚看起来都没啥气力,应该是饿得够呛。新选组虽然没少招误解,但毕竟那时候京都的警察队伍也就只有我们了。像这样保护无家可归的小孩,也算是巡查的职责所在。所以实际上因为嫌麻烦而没搭理的我倒是有些渎职,而出声招呼他们的吉村才算得上是尽忠职守。

走近一看,发现两个少年长得挺像,应该是两兄弟。两人刀的柄卷也是一个色,最重要的是显得发旧的黑色羽织上,都印着同样的龟甲家纹。虽然他们落魄得跟乞丐一样,但看来家世出身应该并不差。也不知是哪家的未元服兄弟离家出走了,估计父母也是气得够呛吧。两兄弟自称是大垣脱藩的市村辰之助与铁之助。脱藩什么的说得好听,前发都还没削的年纪,不过就是离家出走罢了。

那年头,脱藩就跟传染病似的。不可否认其中不乏真正胸怀忧国热忱,无奈脱藩的人,可这样的人估计一百个里面有一个就不错了。大多数其实都是不满自己在藩内的境遇,抑或是俸禄迟迟难发,要不就是因为债 台高筑,才琢磨着想在京都大阪或江户碰碰运气的货色。

藩士脱藩相当于放弃职务,实为重罪。身为藩士子女,虽然尚无职务,但毕竟关键时刻也算是一个战力,他们此举应该算是私自逃脱了。尽管这样脱藩依旧如此风行,只能说武士的道德已经沦丧了吧。

话虽如此,我身为御家人的次男,也是一个脱藩者。然而德川并不是藩,所以只有御家人会用“脱走”这个词。总觉得跟逃兵似的,听起来怪刺耳的。

吉村贯一郎也是南部盛冈脱藩,两个脱走、脱藩的大人,去讯问两个自称脱藩的离家出走少年,能问得出什么名堂。

这要放在现在,比如在上野车站吧,按照程序得先给父母打电报取得联系吧,然而那个时代,除了劝他们回去别无他法。

但吉村从一个做父亲的立场出发,还是耐心地询问了他们的情况。真是干什么都抓不住要领的家伙。去问离家出走的人有什么意义?如果是能告知旁人的理由,一开始就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家了。

我心里无名火起,将荷包朝着吉村的胸口扔了过去。

——带他们去吃顿荞麦面啥的,然后送去大垣屋敷!这可不是我们该管的事儿。

我风风火火地回了驻地。既然把钱包给了吉村,就没指望能回来半分,但那也比跟离家出走的少年扯上关系要强多了。

京都的美浓大垣屋敷位于二条富小路的坡下,离这里并不算远。毕竟是动荡的年代,哪家屋敷都是彻夜有人值守看门的,比起我们自顾自地说东问西,直接送去才算是合乎情理吧。

不过吉村的话,倒是有可能给俩孩子一些钱,然后放走他们,要真那样我也没意见。毕竟那时候我们谁也没工夫去应付离家出走的小孩儿。

顺便说下,我半夜回的驻地并不在壬生村,也不是西本愿寺。那年春天,新选组就建起了丝毫不输给大名屋敷的气派驻地,一洗之前寄生的臭名声。

七条醒之井下,听起来倒是风雅,其实京都那棋盘一样的纵横也在那儿到了头,倒是说不动村更容易明白些。

我听说现在那一带通了铁路,还建了个京都的车站吧。你瞧,既然现在能建铁路,也说明地方够偏的了。

从西本愿寺沿着堀川往下游走四丁半左右的地方有一座不动堂,正对着有一大片地,气派的驻地就建在那里。虽然四周都是田地,但站在东西套廊上可以望见本愿寺的大屋顶,背后不远就是东寺的五重塔,倒也算是别有一番风貌。

前后也就五年的时间,新选组也壮大了。壬生村实在是容纳不下,这才迁到了西本愿寺的北集会所,等到那里也显得局促的时候,新驻地就像被万宝槌敲出来似的在不动堂村拔地而起。

不过说来也有些古怪。庆应三年春天的话,幕府已是举步维艰,就算是守护职会津大人,想必也拿不出如此庞大的资金。既然如此,那座宏伟气派的驻地是怎么来的呢。所以我才说那简直就跟敲敲万宝槌,凭空蹦出来的房子一样。

要我说修建驻地的经费,恐怕是西本愿寺掏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象,不过除此之外也找不到更合理的答案了。

唯有这件事我一直想问问土方,可到底还是错过了时机。毕竟在新木材的气味还未散去时,我们就不得不离开了那所驻地。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宅邸犹如一场梦,既然已经失去了,再去计较它的来历又有什么意义。

听说我们在西本愿寺寄居时,土方没少受和尚们的念叨。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吧。再有幕府的特殊关照,赖着不走的可是百来个莽汉,任谁都受不了吧。况且我们还没少在北集会所内庭里弄出斩首切腹什么的流血事件。

成天成天地在本堂境内进行操练,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可连大炮都拉出来轰,又怎么跟那些远道而来的信徒们解释得清啊。

我一直就觉得土方这么做是别有用心。无论寺庙方面怎么抱怨,他都是一副马上顺从的模样,可睡一觉起来又继续同样的事。照他的性子来看,这样做绝对不是单纯的找茬儿。他应该是有计划的。

然后某一天,幕府的御典医[3]来视察了驻地的生活情况。据说是发现队士们的健康状态堪忧,因此勒令寺庙为改善伙食增加荤菜。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哦。可是土方声称西洋医学的权威御典医大人如是说的。

过去虽然表面上有不食兽肉这样的规定,但时不时还是会以食疗为借口吃上一些,这不街上还有卖丹波猪肉锅的店嘛。好吃还能滋补身体,谁会跟吃的过不去。

于是乎土方以改善队士健康状况为由,居然就在寺内一角养起了猪。

此举是基于御典医大人诊断结果的养兵之策。将寄望天下太平的养兵说成是杀生,实在让人遗憾。若实在感到为难,就请在寺外为我们另设驻地。比起历代公方大人对贵寺的布施,那些钱根本不在话下吧。意下如何?若是无法接受那也无可奈何,只是今后为了养兵我们还会继续在寺内养猪的。

这可都是我猜的哦。要不是土方有这样的计谋,那万宝槌敲出来的驻地又如何解释。

不论他如何,不动堂村的驻地可以说是奢华至极了。占地三千六百坪,据说单是建造费用就花了万两。这么大的手笔,不会出自幕府或者守护职大人。

驻地落成的时候,近藤照旧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承蒙鸿池[4]的厚意”,谁会真信啊。

破风屋顶下的玄关,式台宽到相扑都能在上面比赛了。走进去就是不亚于西本愿寺本堂的大厅。简直跟宫殿没两样。

大厅两侧是足有两间宽的走廊,一边是队士们的房间,另一边则是助勤或其他干部的房间。供应三餐的厨房、泡澡的澡堂……里外都透着大名屋敷的格调。

也不知道那驻地之后如何了啊。春天迁入后没多久,就是十月的大政奉还[5],紧接着十二月王政复古[6]的大号令后,我们就被赶出了京都。土方的计策当真是妙啊,然而过于贪得无厌,终究难有好结果吧。这也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了。可笑的是在驻地搬迁后,就以太臭为理由再也没养过猪。至于之前的猪,实际上我也没有宰来吃了的印象,想是被附近的百姓家收去了。或者说虽然我觉得不至于,说不定就这么扔在西本愿寺了。但按土方的淘气的性子来看,不至于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些。

看你都没动筷嘛。怎么?昆布上只有萝卜豆腐的汤锅不合你胃口?可能军人是要讲究一些吧。没这回事?那就吃!强身健体虽然得吃肉,不过那玩意儿对脑子不好。要保持头脑的清晰,还是日本自古以来的配料更佳。话题扯远了。我和吉村贯一郎在堀川岸边捡到的那俩少年,其中一个之后与我更是有了不解之缘。缘分这种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有时候明明亲昵的人突然就断了联系,却又有那种与连自己都想不通的对象维持着的孽缘。不知为什么,回顾漫长的一生,那些后来和我有了难解之缘的人,与他们相遇的情景,我总是记得特别清楚。

市村铁之助就是这样。当时明明两兄弟靠在一起披着草席,但对于与我没什么接触的哥哥辰之助,我几乎已经没了印象。只有弟弟铁之助的模样,至今烙在我眼底。颤颤巍巍爬上河堤的身形,听着吉村教诲低头不语的侧脸,都只剩下了属于弟弟铁之助的记忆。

嘉永七年虎年出生,算起来庆应三年的时候应该十四岁了。是身型瘦小的原因么,总觉得看起来还要更稚嫩一些啊。一切因缘都从吉村自作主张和那两人扯上关系开始。那家伙不仅没照我说的将两人交给大垣屋敷,反而趁夜把他们带回了驻地。

那时期驻地是变大了,相应地人员也增加不少。庆应三年冬天的话,差不多已经有不下两百人了。年轻人锻炼起来能成为不小的战斗力,所以驻地里下至十三上到十九的年轻武士尤其多。

人呐,年纪越大就愈见怯懦。就算在体力上不占优势,士兵的强大在于不知畏惧。这是在前后五年的时间里,我们明确的一个规律。正是那些少年支撑着新选组走过了最后一年,这么说应该不过分吧。不管是在鸟羽伏见、甲州还是会津,小子们的表现着实都不错。驻地的杂物都是年轻人的事。他们一大早就得起来,先是做清洁,然后生火煮饭,然后把做好的膳食一一送到队士的房间。跟现在军队中将校的固定的当值兵形式不同。少年们统一被归在局长属下,有工作大家都是一起完成的。“斋藤先生,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您现在就用么? ”我应了一声。话音刚落,拉门就被打开来,一个留着前发的年轻武士正坐在门外。

正琢磨有些面生呢。仔细再一看,可不就是昨晚那个要饭的臭小子么。不过是入浴洗净泥垢后再换了一身衣服,铁之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想想也是,这种结局也没啥好稀奇的。队里并不乏那个年龄的少年队士。而身为诸士调役的吉村是他们的老师,无论礼节、剑术还是学问都由他全权负责。简单地说就是新兵教官吧。

情况是可以理解,但我一想到饭是昨天才捡回来的小叫花做的,心里就火大。我掀翻了铁之助端上的箱膳,还不忘踹上一脚,然后我大声呼喝吉村的名字。

那家伙起得早,通常都是陪着他的学生们一起工作的。人是不得要领,但却又勤快得过分。吉村听到我的喊声,从走廊那头急急忙忙地跑来,看见房间内的情形应该也是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是不是他有什么冒失疏忽的地方了? ”根本不想搭理他。 ——疏忽的是你这家伙。扔下这句话,抬脚又踹了铁之助一下后我就洗脸去了。吉村是不是有他的打算?不,他哪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觉得与其送到大垣屋敷,或是施舍他们一些钱放走他们,还不如带回驻地比较好罢了,反正都是无处可去。即便如此也不能连声知会也没有,就让他负责我的膳食吧。

是我性子急,还是吉村太冒失?哎……都有吧。不过跟那之后我与铁之助的难解之缘比起来,性急和冒失什么的都不值一提。



* * *



[1]形:日本剑术和剑道中的招式套路。

[2]稽古着:练习服。

[3]御典医:江户时代受雇于幕府和大名的医生。

[4]鸿池:江户时代富商鸿池家代代相传的名号。

[5]大正奉还:庆应三年( 1867年) 10月,第 15代将军德川庆喜把政权交还天皇,标志着持续 260多年的德川幕府统治结束。

[6]王政复古: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废除江户幕府、政权移交朝廷的一次政变,是明治维新的一个高潮。庆应四年十二月九日( 1868年 1月 3日),朝廷发起的宣告将政权交归日本天皇。





十七


噢?你祖父是德川家臣啊。而且还是战死在上野山中了么……也真是苦了他哦。这么说让你不痛快了?可干得漂亮这样的话,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毕竟那一战,到底已经没有大义可言了。身为大将的公方大人都逃到水户闭门不出,还谈什么大义。不过只是耻于不战而降将江户拱手让出,一场赌气仗罢了。原来如此啊,你的意思是骨气也在义之中么。我可不这么认为。战争这东西,不论输赢,至少它得有一个值得拼上性命的价值。

鸟羽伏见和甲州我们虽然都是惨败。但从萨长方面看,是有可能颠覆天下价值的。北越或会津之战的价值则在于响应奥州列藩,也许能扭转乾坤。在这几场战斗尘埃落定后,箱馆是意图在虾夷之地独立建国的人与对立面的新政府之战,依旧也是有着它的意义的。

但上野那一战,除了争一口气,却再也找不出其他让人拼命的理由了。因此也有人将那场战争称作纯粹的大义之战,可我不这么想。

知道战争为何物的人,是不会死守上野那个毫无胜算的战场的。与其死在那里,不如去会津或长冈,打上一场有意义的仗。要是有两千幕臣组成的精兵,会津和长冈的战况应该会大不同。然而在杀得昏天黑地的上野,却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这么说起来,那个喧哗左文字原田左之助就是冲进上野山里去战死的。若是他的话,肯定是没少杀敌,可再怎么也敌不过向之丘上阿姆斯特朗炮的连番轰炸吧。再是那个好打架的饭勺,也不是大炮的对手啊。

你祖父会不会在上野山中见过原田呢。恐怕因为彰义队大部分人应该都是初次出阵,身经百战的原田没少给他们下指令吧。军队虽然是阶级序列森严的组织,可一旦战事打响,靠得住的毕竟还是那些经验丰富的人。

原田也是烦了。要是他不那么毛躁,应该可以跟我和永仓一样活着见到御一新后的太阳,然而那家伙却白白搭上了一条命。好打架的饭勺那急躁的性子,最终给自己招了祸啊。

我自认也是个急性子,可现在我却有些弄不清了。其实说不定我反而算特别能忍的类型吧,不然我又怎么能活这么长呢。这么说来,有过那么一件事儿。那是在壬生八木宅的套廊上吧,我正用锉刀修整刀的目钉,睡在房间里的原田不知为何突然感慨起来,语气里还带着不少惊讶。“一直以为阿一是个浮躁的人,这么一看你倒是挺沉得住气的。光是看着我心里都毛躁得受不了了。 ”被说成慢性子那还是人生头一遭,我还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之前我没吱声,不过你这又是磨又是锉的,前后都过了半刻了呀。到底有什么意思? ”

目钉可是刀的性命。哪怕只是有一丝的松动,杀人的时候就难以顺手。正因为这样,我时常都会换新目钉。而换的时候,从来都是不惜时间把它打磨到刚刚好。刀茎会被血腐蚀,要是放着不管目钉也会变得不合。不过也只有我才会在刀的保养上下这么多功夫,要拿这点说我沉得住气,倒也没什么不对的。

“我说阿一啊。你这家伙真是个怪人。砍人的时候可不见你带一点儿犹豫的,没想到竟然能为了打磨个目钉一坐就是半刻呀。 ”当局者迷。就跟看不见自己的脸一样,自身的气性往往只有自己最看不透。我对自己的生存方式没有存过疑虑,不过在旁人看来也许真的就是个怪人吧。那是一个蝉声嚣噪的仲夏午后。我和原田虽然看来都是沉不住气的人,然而从之后一生一死的境遇来看,两人的气性又截然不同了。这一路过来,我也曾经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可以舍弃这条命的经历,但最后却还是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活路。或许我其实是个懦夫吧。不管怎么说,也是亏得这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气性,我才活到了今天。说回市村铁之助的事儿吧。自从不动堂村有了气派的驻地后,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从哪儿找来的,小娃娃一样的队士突然就多了起来。毕竟那时候的新选组啊,跟德川幕府的形式相悖,在经济上十分宽裕,恐怕都是用钱钓回来的。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不堪严苛的稽古中途脱逃的,不过鉴于他们全都是局长内勤见习的身份,局中法度对他们并不通用,所以跑就跑了,也没人去追究。

说起局中法度,原本就是土方岁三擅自折腾出来的,完全按自己意思来的滥法。乍一看的确是在主张士道觉悟的重要性,可说它是法未免有点太不现实。

他出身百姓,是他对武士的那份憧憬,让他坚信武士就应该是如此模样?不,好像也不对。那个聪明绝顶堪比神明的头脑,哪里会如此单纯。叫我看啊,局中法度就是他为了控制新选组而精心策划出来的。

也就是说,队士的生与死都在他一念之间。或者该说生杀予夺的大权,都在行使法度的土方手上。只不过只要条条款款似模似样地写出来,谁都不好再抱怨他专权罢了。

要是那个法度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话,我有几条命都不够用的。长期窝在女子家中不说,还时常玩个失踪。勒索那样下作的事儿我是没干过,毕竟只要我进了哪家店,就算一言不发,钱都会自动跳进我兜里来。心情 不好的时候,就随手杀杀人。如我这样肆意妄为,却从来没有谁说用局中法度来追究处置我的 ——一次也没有。至多就是挨近藤或土方一句“适可而止”。

所谓法律,一开始也许就是这样的玩意儿吧。当权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为所欲为,而要有人出声发难,就搬出诸如这是法律这是规定的言论。我在明治时也干了不短时间的警察官,对这方面的模棱两可深有感触。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明明只是一点小罪却施以罚责。每当目睹类似的事情发生,我都会想起土方岁三那颗聪明的脑袋。

戊辰的前一年,也就是新驻地建成的卯年,一大批队士在恶化的情势下纷纷选择脱离。就算想要填补空缺,看得清事态动向的成年人哪里还会搭理你。因此才造成了娃娃队士扎堆的结果吧。

有了大型的驻地。战火又迫在眉睫。幕府下了死命令,要求尽快蓄集战力。虽然有那么一点儿滥竽充数的意思,可事到如今除了招小孩儿,也再无他法了。

你也是个军人,可以想象一下那个阵容。如果一个中队的步兵算两百人的话,其中三十来人也就是一个小队,都是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剑术和执铳训练之前,还得先抓教养。也怨不得不到三日就陆陆续续有人做了逃兵。

面对这样一群少年,吉村贯一郎的确是教官的不二人选。

要知道一开始被任命的人,竟是那个原田左之助。原田手下的十番队作为新选组的殿军,从防守掩护撤退这样的立场上看要求必须足够强力。不过他们在行军途中也身兼辎重,上头估计是觉得只是搬运物资小孩儿也没问题,这才出此决策。

于是乎原田当上了教官,这下问题就大了。怒吼、责骂,又是打又是踹的,小孩子哪里吃得消啊。吉村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毛遂自荐和原田换了岗。

那家伙据说在家乡的时候就是藩校的助教。这么说起来他的确擅长应付小孩。软硬皆施那是恰到好处,看得出来那些小孩儿也都挺黏他的。加上他所学的是一板一眼的北辰一刀流剑术,比起让我和原田去教,小娃娃们能学到更正统的东西。

晚膳的整理结束后,他还会让孩子们都聚到大厅里,教他们读书写字。眼瞧着外面已经是存亡之秋的阵仗,还能这么悠哉也是让人无言以对,不过那些孩子倒是像在寺子屋上学一样,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生气勃勃的表情。

真是让人意外啊。满心以为没人会愿意连夜里休息的时间也被占去,但我忘了好学之心人皆有之。

那些孩子啊,他们只是碰巧出生在那个时代,不管各自有着怎样的背景,最终走投无路才会进了新选组。且不谈剑术的事儿,在那种情形下,每个人应该都想着至少要把书念下去吧。

习字结束后,又是通读《论语》。因为手上并无字帖,都是由吉村大声念“子曰 ——”,孩子们再把后面唱和出来。对这些背诵下来的文字,吉村也会进行浅显易懂的解释。

像什么 ——

吾道一以贯之!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耳什么目染的,连夜连夜地听他们念叨,连我都记住了。毕竟吉村贯一郎这个名字,根本就是《论语》里这句话的代名词了。

不要犹豫迷惑,自始至终专注走在同一条路上。而那条路的名字就叫做诚心。

按吉村说的,人这种生物并没有优秀到什么都能什么都会。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就像我,左思右想一大堆结果什么都没干成。那就是因为我压根没找到自己的诚心所在啊。那些活到御一新后的少年队士里,不乏有人成就了大事业,还有进入了议会的。正是那仅有几个月的教育,奠定了他们人生的基盘吧。听说吉村死在了鸟羽伏见之战,要是他能活到明治时代,恐怕应该去学校当老师了。那简直就是他的天职。说什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人而后己。克己复礼。每一句都那么在理。所谓武士道,终归就是一种无私的精神吧。而对死的觉悟,说到底其实就是克己奉公,不过大多数武士却扭曲了它本来的含义,只是急于赴死。既是军人又是政治家,武士站在掌控着所有法规的立场上,最先考虑的应该是克己为民,这才是武士道。

你身为帝国军人,应当明辨武士道的本意。为国捐躯算不上什么荣誉。为了做到克己奉公,置生死于度外才是军人的本分。

日俄战争时乃木希典打的烂仗,就是因为对武士道的误解。然而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愚蠢,最后竟然还殉死,这点还真是应了长州人毛躁的毛病。

话题扯得有些远了,不过这样一来你应该能明白吧。不管是你那冲进上野山中牺牲的祖父,还是原田左之助,再加一个乃木,其实都算士道不觉悟。他们缺少的是克己复礼的精神。这么说起来,吉村那每夜回荡在驻地里的声音,不仅是对孩子们的教诲,也是向着队士们,抑或是朝着那个混沌时代的黑暗之处发出的吧。要是那时候我就发觉这一点的话,说不定能过上更正常的生活。

不过,新选组如此召集小孩子的动作,没多久就在京都的大街小巷掀起了不利的流言。

说新选组就是一个众道[1]的集团。因为贪恋男色,这才开始聚揽少年入队。

当地的风土,还真是养了一群好事的人呢。那些个京雀儿成天唧唧喳喳嚼着舌根,四处散播这些没根没据的谣言。不过世间就是如此,这类话题总能疯狂地蔓延开,总不能说跟谁急吧,也只能装听不见了。

这下,商家奉公的小伙计在路上撞见我们就赶紧找地方躲起来不说,连那些带着小儿的妇人大老远的看到我们,都会转身把孩子藏在身前。到了最后,在鸭川周边出没的真众道们竟也莫名其妙跟我们套起近乎来了。

真是哑巴吃黄连呀。比起被戳着脊梁骨说成众道男色,我倒宁愿被质问说是暗杀龙马的凶手。

军队似乎也免不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吧。一群大老爷们儿成天挤在一起生活,世俗中难免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

这类东西其实都是那些游手好闲,玩腻了女色的放荡之人所好的调调儿,跟我是八竿子也搭不上关系的。可似乎就是这种反差,反而更适合丑闻,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与时事背道而驰的是近藤勇的洋洋得意。他是个对传闻和丑闻都十分迟钝的人,依旧是穿着他的白色羽织,骑着白马,带着他下属的十来个年轻武士招摇过市。于是乎京雀们似乎就了然了。原本就是空穴来风,不,正因为是这样,才更不好找理由开口阻止。有些事虽然一直想提出来,但总觉得一旦开口,自己的嘴和近藤那对耳朵都会烂掉。

真是让人吃不消啊。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没有比街头巷尾的流言更可怕的东西。

其实众道这东西,似乎跟艺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京都是个艺术气氛浓厚的城市,男人也好歌舞音曲。那些原本是女子所为之事,于是从事这些艺术行业的男人也就多数纤细柔弱些。也正因如此,众道才在京都如此盛行。

所以啊,那些个京雀津津乐道的流言虽然是有些让人受不了,说不定其实也没什么恶意。尽管我们之中并无京都本地人,且各个都是与艺术什么的扯不上关系的莽汉。

要是这种时候楠小十郎还在的话,他应该能解释清楚吧。啧,都怨那个暴脾气的喧哗左文字,我们才会落到对流言听也不是说也不是的境地。

哎!说出来还是一肚子气。弄得我现在还像是在为五十年前的事儿找借口一样。不管怎么说吧,我对天发誓,新选组跟男色根本沾不上边儿。

我们可是相当讨女人喜欢的。虽然听起来可能像是在刻意粉饰,可是事实就是事实。虽然开口闭口壬生狼,听起来像十分忌讳我们,但实际上我们在京都女人中受欢迎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那些戏子。

长年坚持锻炼的体格自然是不输于人,特别是队长伍长以上的队士,一个个那叫人高马大呀。这样的一群人穿着浅葱色的羽织、头缠钵卷、撩起袴摆掖在腰间走在大街上的模样,引人围观的程度可不输花魁道中哦。

而且说来也怪,偏偏这其中还不乏连戏子都自叹不如的好男人。就比如原田左之助吧,虽然光听事迹你可能会觉他是个村野莽夫,但他实际上有一张跟西洋雕刻般轮廓端正的脸。

还有土方。据说他日野的老家好像也是以美人辈出闻名的。那也是个走在京都大街上,能够引人频频回眸的美男子。

这么说起来的话,说不定众道传言的源头,其实根本就是女人们打翻了醋坛子。

啊,对了。

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一件事儿。给你看件好东西。

等着啊,马上就回来。



* * *



[1]众道:男性同性恋之爱,曾是日本战国和江户时代的一种文化现象。





十八


一刀斋一离开,八叠大的房间仿佛一下就空旷了许多。

梶原中尉站起身,伸了伸穿着军裤的腿。昨天夜里来时那套军服下面是长裤,今天穿这件骑马用的短裤算是败笔了。短裤从膝盖往下裤腿变细,长时间正坐双腿就容易发麻。

朝南的走廊上月影清净。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中,时不时还能听到两三声金钟儿叫。

一阵诵经声传来,主人是与其不搭调的一刀斋。梶原正纳闷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就看见浑身带着带着焚香气息的一刀斋,从黑漆漆的走廊那头踩着月光走了过来。

“坐吧。就这儿吧。 ”梶原笔直地坐在套廊边上,一刀斋关掉了房间里的电灯,也不知到底做的什么打算。院子里,只剩下满满一地的月光。“照片不能在太阳底下晒。电灯的光应该也不太妙吧。 ”“您是说……照片? ”“嗯。先前起意去拜访了一下,拿到了这张加洗的照片。你知道这是谁么? ”一刀斋与梶原并肩坐下。摊开的包袱皮上,躺着一张用油纸包着的照片。一个身着西洋服饰的人坐在椅子上,刀插在一边腰间,发型看起来是刚削掉发髻不久的短发。那是一张已经发黄的旧照片。

“这是先生您年轻的时候吗? ”一刀斋一脸严肃地否认了:“我讨厌照相。总有种魂儿会被抽走的感觉。胆子出奇的小吧? ”照片上表情严肃的男人身材伟岸五官端正。梶原差点就要以为是电影演员的扮装照了,可再一想,要是那样的东西也不至于供在佛龛上了。“这就是土方。 ”始料不及的答案,让梶原哑然。

“如何?长得不错吧。就这模样,走在京都街头那可是没少引人回头啊。要是留一头总发,再穿上浅葱色羽织就更不用说了。新选组里如此容貌气量的人比比皆是,哪儿来什么众道! ”

土方岁三是个跟月光相配的人。并非是他为世人所知的命运给人这种感觉,总觉得他说不定原本就是个不喜阳光的男人。梶原对这个人不甚熟悉。然而一直注视着月光下的照片,竟觉得这位同乡前辈的本来面目逐渐清晰了起来。“不是这样的啊”,土方的肖像似乎小声在说,“只不过当我恍然时,就已经被独自留在阳光之下了。 ”

“怎么了? ”

“啊,不……只是他的模样让我有些意外。 ”

“哪儿让你意外了? ”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像恶鬼一样的人。 ”

“这样啊。我还想你们毕竟是同乡,多少该有些偏袒呢。即便如此都还是恶鬼么……”

一刀斋微弱的声音中夹带着悲伤。梶原突然好像懂了什么。他明白了这个老人要关掉电灯的真正原因 ——他应该也知道,土方岁三是个和月光相衬的人吧。

“就算在小孩儿们的游戏里,他都是作为敌人出场的。 ”

“哪怕他是本地的先人也这样? ”

“因为他给人反派的印象。 ”

“那我让你看这个,也算是有意义了。 ”

梶原本想承认,但话终究只是到了嘴边。他硬生生地将心里涌起的那份惭愧吞了回去。待到满月被云层遮住,一刀斋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再次打开话匣。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比起怀念之情,更多的是难受啊。对方告诉我加洗了一些照片,有的可能状态已经不太好了,但希望我能拿上一张。拿就拿吧,可这东西哟,只是搁在身上就让我痛苦得很,回家路上甚至还想过把它扔掉。不过几十年后,它能让像你这样的同乡人印象一新,看来没有丢掉是对的。

你问我到底什么东西让我难受?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我并不是为土方的命运而唏嘘。看看自己这身老骨头,对能在三十五岁盛年之时就死得其所的土方,反倒是更让人羡慕些。

让我难过的是土方那身打扮。会津诀别的时候,他还是一身羽织头顶发髻。大家都是一个样子。最后一次见到土方,是在庆应四年辰年的夏天。那之后他辗转仙台,又远渡虾夷之地,最终在第二年,也就是明治二年的五月战死箱馆。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每次我一看到这张照片,就会产生一个联想:一群黑衣人强行给土方换上衣服,削掉他的发髻,给他穿上皮鞋,再把他摁在椅子上。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儿。可我就是忍不住那么去想。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还留下了照片?他那颗脑袋里的想法,我始终弄不明白。

西乡征伐后隔年,我突然起意,去拜访了他日野的老家。这么说起来也是三十多年的事儿了。那之后我总是对着这张照片发问,然而它并没有给我答案。

你这家伙在箱馆都干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每天夜里,我都会反复地问,尽管始终没有回应。看来想知道答案,只有去下面的世界亲自问他了。

这下你应该理解我们不是众道了吧?像我们这样可以随便挑选女人的人,又有什么道理沉迷男色。

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澄清谣言才拿出这张照片的。虽然看着我像是绕了一个大圈子,事实上我做的这些并没有半点多余。

这能让你通晓剑术的真髓。到底能从自己身体、精神以及剑的动向上剥除多少多余的东西,其实就是剑术的蕴奥所在了。

月色正好啊。

比起满月清冷凛冽的样子,还是朦朦胧胧的更合我意。行风雅之事,果然还是要在胧月之夜呀。

你说土方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他日野老家?这话题一下子就跳了时代了,我不会弄错顺序的,你什么也别问先听着吧。

甲州道中的日野本宿,有一家叫佐藤的乡士。你应该也听说过。就是他在宅内为我们建了天然理心流的道场。不仅如此,即使在我们上京后,他都一直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算是新选组的大恩人了。

佐藤家与邻村土方家交好,当家的夫人其实就是土方岁三的亲姐姐。也就是说当家本人既是岁三的姐夫,又是近藤的弟子,如此支援新选组,算是情理之中了吧。再说岁三年少时,那可是一出门就少不了闯祸添乱的小毛头,所以本家经常将他送到会照顾人的佐藤夫妇那里去。简单地说算是抚养之亲了。虽然佐藤先生对过去的艰辛绝口不提,但无论如何他都曾是新选组的 坚强后盾。御一新后接受官军的审判,他的立场原本是该掉脑袋的。不过估计官军要是治了佐藤先生的罪,那些旧幕府天领的领民,特别是八王子的千人同心不会坐视不管。于是他保住了一条命。

就在最敏感的那段时期,明治二年巳年的七月,一位不速之客偷偷地来到了佐藤家。按当家的旧话来说,那是一个骤雨的痕迹还未完全消散,仿佛梅雨季般又飘起了牛毛细雨的黄昏。

从后门传来了“请开开门,请开开门!”的细小声音,家里下人开门一看,是一个用旧手帕包着脸,身上卷着草席当蓑衣的小叫花子。

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个长途跋涉而来的难民。然而小叫花没有求施舍,只是乞求无论如何都想见当家的一面。看他那架势,下人也觉得事情非比寻常,于是带他进屋去见了佐藤先生。

那时候当家的自知项上人头随时可能搬家,每天都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虽然不想被卷入麻烦事儿里,但突然灵机一闪,猜想会不会是在箱馆尽忠士道的内弟带来的传言。

正如佐藤先生预感的那样。小叫花从怀里毕恭毕敬地拿出了一张裁到只有两寸长短的半纸信笺,上面的字迹毫无疑问属于土方岁三。

上面写着“使者之身上赖上候义丰[1]”。

岁三是个勤笔善书之人,看着那一行紧急状态下写出的行草,佐藤先生立马就明白 ——“他走了”。家人虽然之前就听说了五棱郭的旧幕府军投降的事,只是土方的音讯却如石沉大海。

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件事很明确。眼前的小叫花是不顾性命安危,为他们带了来消息。佐藤先生也不在乎榻榻米会否弄脏,将他拉上套廊带进房间,关上了拉门。

见到闻讯赶来的夫人,佐藤先生不自觉地吼了一声别过来。他应当是还没有整理好情绪,不知道要如何去跟如岁三母亲般的姐姐交代这个噩耗吧。

蜷缩在房间里的少年拿出了用草席卷着的土方爱刀,又从腰带里掏出一张用油纸包着的照片。少年一言不发的,只是用手挠着榻榻米,然后大哭了起来,那样子着实让人揪心。

佐藤先生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也产生了跟我一样的感慨。岁三并不是想让我们看到他一身洋装英姿飒爽的样子。那张照片仿佛在说,看吧,我变成了如此可笑的模样。

佐藤先生将照片放在腿上,连他也忍不住泪洒当场。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还是老样子,只是他终于背负起了武士的时代而去。佐藤先生跟我说啊,只要一想到他因为太过失了管束,连这个家也没法再庇护他,就觉得岁三实在是太可怜。这张照片,是那个曾经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被如何教训,都从未道过歉的岁三最后的一句 ——对不起。

一直在隔壁屋候着的夫人突然拉开门。这一次,佐藤先生已经说不出别过来那样的话,只是边哭边念着“阿岁他……阿岁他……”,把照片递给夫人。而夫人只是瞥了一眼,就向小叫花模样的少年深深一鞠,说了一句“辛苦你了”,然后转过身,低下头对自己的丈夫说“让你操心了”,没有掉一滴眼泪。

女人真是坚强啊。而她毕竟是那个土方的姐姐,只能说意料之中吧。

五棱郭投降是在五月中旬,小叫花走了两个月,才将刀与遗像送到了土方日野老家。如此一来,土方在纸条上所写的话自然不能置之不理。虽然十分危险,佐藤夫妇仍然将使者藏在了自己家中,有人问起就说是寄住在这里的远亲。

你可能觉得我这一下把事情简略了不少吧,其实并不是。想要省去多余无用的动作,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样一个步骤。

那个让土方岁三在最后一刻托付一切的使者,他自称市村铁之助。

吉村贯一郎从京都的堀川边捡回来的小叫花子,第二年又变成乞丐来 到了土方岁三的老家。

听起来完全就像是天方夜谭吧。

庆应三年卯年蜂拥而入的那些年轻人,在经过一系列的教育后,年纪大些的被分配到各个组队里,而年岁尚小的都留在局长身边作了小姓。

现在军队里的新兵,大家都是通过甲级合格后现役入伍的,所以应该都是二十岁吧。在征兵检查中被判定为甲级的人,先不说能干不能干,至少不至于拖军队的后腿吧。可要是十三四岁就入伍呢?就算是再争强好胜的孩子,也只能先留在司令部,至多也就让他们干干搬东西煮饭的杂用吧。局长属下的小姓,听起来好像是不得了的职务,实际上也就跟那个差不多。

土方是个有眼力的人。他的头脑清晰,却又并非仅仅是世间所说的策士那么简单。他平时所想的不只是眼前的策略,而是更长远的将来。

在他看来,距离天下大定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即使目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孩子,终会成为宝贵的战斗力。打个比方,比如住在这里二楼的女学生也是一样的。她们刚进女高师那会儿也都还是孩子。一对对母女好像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似的,哭得是稀里哗啦的。可只要吃好了三餐,严加教育,在学校里每日与学问、体育和兴趣打交道,眼看着一个个都出落成了大姑娘。这要是换了男人,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有一点很重要,并不是说每个成长期的人都如此。一个人的成长看的是所处的环境。

从乡下买回来当保姆的女人,在东京的家庭里长大并进入女校就读的女孩,就算年纪相当看着也会差上两三岁。商家学徒和中学生也是如此。按道理说吃的都是五谷杂粮,也都接受过教育,可为何成长的差距就这么大呢?其中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情感了。小孩子除了填饱肚子,还需要情感的滋养才能健康长大,只有饱含了情感的教养,才能好好地体现在他们身上。

我也不是说学徒和保姆的雇主对他们就没有情感。要是去路上找个孩子问问年纪,如果与他外貌看起来并无差异,就证明他有个好雇主。

在市营电车一类上若是遇到这样的孩子,虽然注定与他们只有擦肩之缘,我还是会对他们说一句话 ——现在的店绝对不会错,坚持下去!

你手下的部队缺不缺这样的感情呢?要是想着都是部下,而不是当自己的弟子一样来接触的话,他们是不会有长进的。

不过说到这儿,这位坊间流传的鬼副长,看来也算是翻身了吧。土方岁三这个人行事极为干脆,但却又相当重情义。一个人太过于果断,就容易给人冷酷无情的印象,但实话说我就没见过比他更重情又纤细的人了。

我一直好奇他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在我拜访了他的老家以后,我算是大概明白了一些,却没有再深追。

不对,说起来店主对那些学徒的用心,应该是来自他们自己在店里工作时的经验,而与出身无关了。毕竟他们最明白只要雇主不上心,或是只顾着忙而吝啬了关爱,就算是好苗子也成不了大树吧。

可那一次土方偏偏算错了。那恐怕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却又是最大的失误。

他本以为还会持续五年,甚至十年的御一新泥潭,草草地就落下了帷幕。

大政奉还,征夷大将军辞官,都意味着德川幕府政权的结束,谁都无可奈何。只是我们曾满心以为御一新后的新政府里,至少会有将军家的人或是幕僚们。

当然,寻常路是走不了的。要知道御一新结束前可没少了各种暗斗,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开战局面。但不论会发生什么,我们都听从心怀勤皇之志的会津侯差遣,一直坚信他是御所藩屏一样的存在。现在听起来也许会让人觉得意外,可实际上按近藤勇的意思,他是个彻头彻尾勤皇的人。

我跟你能熟络地谈起这些事儿,除了你是和那个榊吉太郎在御前试合 上决胜过的剑客外,还有一个理由。

你第一次站在我家玄关前,报的是“近卫师团梶原中尉”吧。要是那时候你没有说清来历,根本不用多想我就会把你轰走。

我讨厌军人,即便是知名的剑士也一样。那些萨长出身家伙们建立的帝国陆海军,管他在日清日露两次大战时是输是赢,都跟我没关系。

御一新前那阵儿,我也算是近卫将校。我们并不是德川的马前卒,只是作为圣上的护卫才停留在京都的。要照这么说,既然警视厅的榊是我的后辈,那你自然也是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呐,绝不仅止步于什么介绍被介绍,或是人情层面上那么简单。只要是了解了它的本质,就会明白缘分这东西大有文章啊。我这人,在世人眼里乖僻得很,可在缘分这东西上,无论我是否知晓对方的为人,我都是赌上这条命的。让把我的活法叫做乖僻的世道见鬼去吧!

来!喝!

赏花酒虽然可口,却比不过漫漫秋夜中的赏月酒来得风雅呀。

等亮红灯的末班电车过了富坂,这一带就会回归静寂了。二楼那些女学生也差不多快睡了吧。

庆应四年辰年刚一开年,鸟羽伏见之战就开始了。那时候局长配属下的小姓差不多该有十人上下,市村铁之助也是其中之一。

按年份算的话,他也才十五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遭遇太多辛劳,他的个头儿很小。巴掌大白净的小脸稚气未脱,别说是留着前发了,就算他囟门上的头发都还在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完完全全就是个小娃娃。

他大哥辰之助年长他几岁,应该是被安排到哪个队里去了。具体是哪儿我也不清楚,不过从我对他的长相完全没有印象这点来看,至少不是我的部下。

十人组成的小姓队依旧由吉村贯一郎在负责。他的职位是诸士调役,也就是所谓的宪兵。然而在大政奉还的危急关头上,队士的行为哪里还能有什么规范可言。离开不动堂村的驻地后,我们进入了二条城,然后没多久就被赶了出来,只得又去了伏见的奉行所。用现下军队的话来说,应该是战时动员了。

你跟我们同为近卫兵,完全可以想象一下我们当时的心情。明明身为御前侍卫,却不得不离开御所。若是圣旨,就算让我们奔赴战地都可以理解,但实际上那其实却是被流放了。

而且要真有战时动员的指令,军备上理应有所增强。可现实却是我们的人数锐减 ——因为从那时候起,就陆续有人当起了逃兵。

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之一,就是队里将剩余的军费分给了队士们。虽然说出来有些不像话,可一笔平生未见的巨款到手,有人会心生邪念也算是人之常情。

这么说的可不是我啊。是那时候近藤当着我的面把土方训了一顿。说——把这么大笔钱交到一群没见过钱的人手上,他们会有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吧!难道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土方的回答出乎意料。“如果为的是那些什么人之常情,想跑就跑吧。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可是无情无义的战争。这样倒是省了在战场上扭扭捏捏的功夫了。 ”

我当时可以说是恍然大悟啊。这种话,落在没经历过战争的人耳朵里,也许有些强词夺理的意思,然而其实它不无道理。你可以参照现在的军法,比起临阵脱逃,不如一开始就从军免脱更好,不是么?如果这是土方为了能够确立作战计划,事先对队士进行的筛选,那么道理上就说得通了。

逃兵续出的原因之一,其实就在近藤勇身上,不过他本人也深有自觉,旁人也不好再多责难。

近藤把大义名分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新选组的本质,为何而存在……平时就成天把这些精神教条挂在嘴上。什么伴君的武士、御所的藩屏云云。

谁知这些大义名分有一天却被彻底颠覆。不仅如此,还扣上了御一新之敌的帽子,甚至让人说成碍眼给赶了出来。队士们心灰意冷选择脱逃,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少年队士中竟无一人离队。他们一个个眼神坚定,一脸追随到底的表情。

这是吉村教育下的成果么?不对……不止。这里边儿还透着个情字。就算怀揣重金,就算大义沦丧,情在,人在。骨肉亲情可不是金钱和道理能衡量的。

吉村贯一郎应该是死在淀堤千两松一战中了。不过我又听说身负重伤的他去了大阪,在自己主家南部藩的藏屋敷里切腹而亡。不管真相是哪一个,吉村的确是死了。

离开不动堂村时新选组浩浩荡荡的两百人队伍,到了从大阪天保山冲出海前往江户时,船上只剩五十人来人。不单是吉村,其他主力队士也牺牲了不少,剩下的人也大多身上带伤。

小姓组也差了好些人,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承担起了其他队士的饮食以及照顾伤员的工作。吉村一走,总得有人代替他来给小姓组带头。于是土方指名了一个担任伍长的带伤队士。

那人叫久米部正亲。正亲应该是本名,那时候是用的什么名字来着,我是记不起来了。反正上级都叫他久米,部下则是唤一声久米先生,名字实在没什么印象。

人如其名,处事极其圆滑周到。他的脸上成天都挂着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这也是个经常会触到我霉头的人。

他是大阪人,所以应该也不是武士出身。问起他爱笑的事儿,他说笑容是商人的招牌。

不过他也算是个高手,毕竟伍长的职务可不是虚的。可就是这个高手,也是大腿上插着枪,肩上带着枪伤,呆在船中无法动弹。止血效果并不太好,一时间我竟有些好奇,这家伙会不会就这么笑死过去。

我问他是傻了么,他依旧是嘿嘿憨笑着回答我:“要是不笑笑,会痛死的呀。 ”

我说至少临死前正经些吧,他又反驳我:“那哪儿成,不都说苦脸下地狱,笑脸登极乐么。不管是死是活,还是笑着好嘛。 ”

他是大阪本地人,其实没必要身负重伤却还随着我们去江户的。应该是那边有能够收留他的友人。或者说如此跟我们同进退,其实是久米部那嬉皮笑脸下藏着的气节吧。

尽管生死难料,土方还是让久米部接下了小姓组的管理一职。也许是觉得给予重任能够激励他,或者是土方认为吉村贯一郎接班人的立场,能带给他更多求生的力量吧。

那个见钱眼开求生欲望比任何人都强烈的吉村,竟然会在淀堤千两松的战场上献出生命。就在己方阵线崩塌后撤时,他手持双刀,大声呼喝着冲到了最前面。我们每个人,都亲眼目睹了他孤独的呐喊。

至今连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更何况逃往江户的那条船里的其他人了。那时的我们依稀明白了一点 ——一个男人应该怎样活着,又该如何死去。正是吉村的所言所行,给了我们一个示范。

久米部和吉村是元治改号庆应那年春天入队的同辈。也许在土方看来,如果真的有什么力量能够让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久米部留在这个世界,应该没有比让他接班吉村更好的灵药了吧。

我还记得躺在船底的他,在听到命令时露出的那没出息的笑容。久米部笑着说:“看来,还不能就这么死了呢。 ”

主要负责照料他的就是市村铁之助。也不知道是有人指派的还是自发的。小小的身体端坐在枕边,替久米部冷敷换绷带。船中不比陆地,他用热水化了饭团作粥喂食。连大小便的处理和善后都包下了。

现在想想,那时候那家伙也像个小叫花子呢。小姓组虽然不用跟敌人正面交战,可又是传令又是送饭的,没少在弹雨中来去过。他的羽织和袴就跟锅里捞出来似的,白皙的脸上也全是战火的痕迹。我一直觉得,月夜堀川那次不忍心,到头来反而会害了他们。要是一开始听我的送去大垣屋敷,他们哪里还用得着吃这样的苦。作孽呀,吉村。



* * *



[1]使者之身上赖上候义丰:使者就劳您照顾了。义丰,指土方岁三。





十九


哎……戊辰呀,真的跟盂兰盆节和新年都无缘的一年。

正月三日鸟羽伏见开战,九月八日庆应改元明治,紧接着同月二十二日会津投降。那一段日子里,似乎没有解下过手甲脚绊的记忆。

现在的军人,就算经历过苦战,却不知战败为何物。然而只要还是军人,终有一天会尝到失败的滋味吧。毕竟世上本就没有常胜之军的存在。

听着虽然有些不吉利,就让我来偷偷告诉你这个后生,败战的真实模样。

打胜仗没什么意外。毕竟只要照思路、遵策略、听命令,且诸事顺利的话就是一场胜仗。因此一般来说,己方能否得胜大家心里都有数。就是下面的兵卒,也会知道这下能赢。

但败战却没有一个定性。周围会陆续发生一些始料不及的事。虽然前线的将兵不可能看清战事全局,但只消看到身边发生的各种意外,其实就有输的心理准备了。

鸟羽伏见之战可以说是败得一塌糊涂,我们在被压制的情况下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然而谁都没想过在人数上占优势的旧幕府也会输。

淀堤千两松吃败仗,桥本吃败仗,逃散的队士们最终到了大阪。就连这时候,大家还是看不清战事大局,满心以为如此狼狈的只有自己。

走散的队士们在事先说好的八轩家京屋忠兵卫方集合,进入大阪城二之丸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七日了。就是在那时候,也没人想过要背水一战与城共存亡。只想着先在城中稍作调整,再突围出去。

可就在我们进入大阪城后,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公方大人竟与我们擦肩而过,回了东边去。当然,谁都没有说他是逃走了。我们所听到的说法,是将军为了扭转战局回了江户,只消海路十来日后他便会率八万旗本回归,我们要做的,就是撑到那个时候。

战争,赌上的是自己的命,谁都不会也不愿往坏处想。然而若真的只是调遣旗本出阵,万万没有大将亲自返回的道理。再说了,连副大将格的会津大人、桑名大人、御老中板仓大人、酒井大人也在同行之列。如此阵容,不是逃走还能是什么。

后来我听说啊,也不知道他们离开时有多慌乱,连德川将军的金扇御马印都被扔在了本丸的御座所。

古怪还不止这些。先是大手前的役宅起火,火又正巧借着夹雪的北风蔓延进了城内,这一下啊,城内聚集的裸马和挂鞍马发了疯似的挣脱缰绳,简直乱了套。

毕竟是那种特殊情况下,谁都不信那只是一场事故。嚷着萨长进城啦,敌人的影儿都还没见到呢,一个个倒先乱了阵脚,甚至还有觉得无力回天直接切腹的冒失鬼。

在那样的混乱中,近藤勇可是拼了老命啊。要知道,若唯唯诺诺地交出天下的名城,可是会遗臭后世的。他扬言不论胜败,哪怕切腹也誓与城共存亡。

如果那时候近藤不是身负重伤,也许就真的如他所愿了。毕竟与他抱有相同念想的武士不在少数。加之对新选组而言,这样的谢幕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土方站出来劝告他。就算想要跟敌方决一死战,他的身体却无法自由活动,恐怕连切腹都做不好。近藤熬不住土方的坚持,终于妥协了。

现在看来,大阪城就该是我们的埋骨地啊。要是那时候风风光光战死,新选组后来也不用在夹缝中求生以至于走投无路,近藤也不用蒙受被 斩首示众的屈辱。

你说我?如果那时候真的那么决定了,我会如何抉择?

死是不会死的。我可不是那种想为德川的末世加笔添花的武士。应该是会马上逃出城,躲到某处直到风头过去吧。之后会如何度日那可就说不清了,不过待明治过了四十五年后,还是会在这里像这样和你一起喝酒吧。

当时要真的选了那条路,我的故事也就到今夜为止了。让我厌烦的是偏偏后续还有很多很多啊。

我们当夜就乘小船离开大阪,登上了停靠在天保山冲的幕府军舰。军舰有两艘,一艘叫富士山丸,另一艘是顺动丸。我上了富士山丸,发现满满当当全是人不说,还大多都是伤病号,就是死了人也只能这么摆着。真是一场目不忍睹的海上之旅啊。

刚才提到的久米部正亲和市村铁之助,就是在富士山丸里。

冬天的海波澜汹涌,海路并不好走。连我都差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路上,也的确死了不少人。

当今兵器也先进了,就算是死在战场上也轻松不少了吧。要是放在以刀和长枪,再加上半吊子威力铁炮为武器的过去,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能当场死亡那都是运气,基本都是因为无法有效止血,在痛苦中失去意识,或是细菌进入伤口却还奔波几天十几天最终力竭而死。没有军医和救护兵,也没什么有效的药。

在这样的战争中,即使看起来并没有太重的伤,意志薄弱的人还是会死。因为人手不足得不到照料而死的人也不少。久米部能撑过来,靠的应该就是身继职责那口气,和铁之助无微不至的照料吧。

因为海浪颠簸,船速较快的顺动丸先进了品川,而我们富士山丸迟了两天才抵达了横滨。这样的偶然,也同样是久米部好运的体现。

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那时候横滨港的法语传习所里设置有战地医院,久米部就是被送去那儿接受了法国医生的治疗。

如果当时他留在了大阪,如果他没有接受役职,或者说他一开始上的不是富士山丸而是顺动丸,他的命运会怎样?只要这么一想,就不禁觉得久米部这人也算是祸中有福了。

天生的好运是存在的。而人生旅途中的走运与背运,每个人心里也是大致有数的。到了该面对生死的时候,心头更是明了。

虽然这些东西原本不是人的智慧所能解释的,但久米部身上发生的种种,却让人觉得正是他乐呵呵的性子,为他带来了好运。不是总说福临笑家门么。有些话可能说出来没什么根据,但我从久米部那张笑嘻嘻的脸上的确看不到死相。

我能看得出死相。重病在身或身负重伤的人脸上现出死相是理所当然,而将因突如其来的灾厄丢命的人脸上,同样会看得到死相。这话是由带给人灾厄的本人说出来的,自然是不会有错。

是怎样的一种面相?还真不好说。

怎么说呢,就是那人的脸好像变得有些透明。或者眼神没有聚焦地看着远处。总之就是人还没死,却好像已经有半条命被收走了的面相。

大概在杀掉十来个人后,我发现了死相这东西。有什么好怕的。死神本人怕死相那还了得。每次我只要看到死相显露,就有种还未拔刀却已收了对方性命的感觉。反之在出手前如果没看到死相,我就会认为是时机未到而可能收手。可以说方便得很呐,怎么还会怕。

我们再说久米部那笑嘻嘻的脸吧。事实上死相不会出现在笑脸上。就算是喝到兴头上的人,将要身首异处的瞬间面相也是会变的。不是因为对方感觉到了我的杀气,毕竟我是在死相生出之后才会拔刀。

这么说起来,久米部的脸上从未出现过死相 ——一次也没有。就算他嘴上说着不行不行的,脸上依旧是挂着笑。我是不知道福是不是会光临笑家门,只不过感觉死神似乎不愿靠近笑着的人。

逃到大阪的队士中,有几个死在了船上,剩下的二十来个被抬到了横滨的医院。那时候的新选组,已经是满身疮痍。

近藤的铁炮伤口化脓导致高烧不退,情况已经很不乐观。但那人也是顽固得可以啊。说什么家中危难,自己又怎能在横滨悠闲养伤。还嚷嚷着就算治也要去江户松本良顺先生的医学所。

松本良顺,也就是前些年去世的松本顺男爵。御一新后,他作为随军医生去往会津,为了医治伤兵可以说是鞠躬尽瘁。虽然在后来也被问了罪,但赦免后官晋陆军军医总监,被列入华族。

那时候松本先生本人就在神田和泉桥的幕府医学所,近藤吵着闹着要去那儿,死活不愿意下船。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大将。

松本先生与近藤交好,出访京都时都不忘到驻地为队士们检查身体。对了,之前不是说过西本愿寺猪骚乱的时候,土方搬出了诊所来作证么。至于让队士吃猪肉是不是松本先生说的,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近藤这个男人啊,他在伏见街道的墨染被袭后,单是说服他到大阪就没少费功夫,然后把他从大阪城搬出来又是一番口舌,到了横滨他还来这么一出。只是事不过三,这一次土方终于妥协,准备动身前往江户。

我们把伤员和负责照料的人留在了横滨,市村铁之助和久米部也在其中。

到达品川时,已经是正月十五了。从驳船上走下来的那一刻,心里感慨万千。

北风卷起袖之浦的风沙穿着后背而过,那一天冷得瘆人。江户出身的我,这是时隔五年再踏上故乡的土地,难免会有些想法。

我们在品川的一家叫釜屋的旅店住下。大家还处在战时状态,釜屋也理所当然成了临时的宿营,不过那时候因为战败感日趋严重,谁心里都不太痛快。然后我们就把任性得逞的近藤,以及因为结核已经快不行了的冲田抬进驾笼,送去了医学所。

就是在这家旅店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巨款。勘定方的役人抬来千两箱说 是御用金,为振气势,我们用手斧劈开箱子。当时人数也没多少了,除开留在横滨的队员的份儿,剩下的在场众人想拿多少就拿多少,那简直就是一场盛宴。

被从二条城轰出来时用簸箕挖的二分金,还没来得及用出去。况且品川这乡下地方,就算是娼妓的过夜费什么的,又能花得了几个钱。

我本就是不太在意金钱有无的性子,可唯独那时候心头涌起了一股子厌恶。虽然人都说钱这东西不愁多,可在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除了碍事它还能有什么用。

独酌时,土方走了过来,嗵地扔下一个装满小判的钱袋。

“要是觉得碍事儿就拿回家去呀! ”

我家就在牛込试卫馆道场的附近。我父亲过去原本只是明石藩的中间,他竟能靠着一分一厘攒起来的钱买了御家人株[1],其吝啬程度可见一斑。所以啊,我这大手大脚的习惯,与其说是江户人的性格,不如说是对那样一个父亲的反抗。

我家的吝啬模样是邻里间的谈资。父亲甚至还把钱借给一些比较穷的御家人,当然是带利息的,也怪不得人家会背后戳他脊梁骨了。虽然土方没有当面问过我父亲的事,可他毕竟当了好些年的试卫馆内弟子,应当是略有所闻的。从他那句“要是觉得碍事儿就拿回家去”背后,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出身遭到探究的恶意。

心里的不痛快并不是因为土方话中带刺的言语。而是我发现,穷酸道场是因为没钱才决定上京,然后又是因为钱受尽折腾,最终才落得如此下场。

我把钱袋揣进怀里。刚走出釜屋没多久,林信太郎就追了出来。

“斋藤先生!就算是在江户,单独出行还是太危险了! ”

虽然不知道底细,但林也是江户出身。说什么在下准备去尽尽孝,同行也好有个伴。他额头上缠绕的绷带一侧还渗着血,腿脚也有些拖拉。看着面前这个长年在自己队里担任伍长的老实人,我随口说了一句,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你就一直好好尽孝吧!听到我这句话后,林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了一段路,一直走到了宿场街的尽头,他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忘东西了?林那张带伤的脸迎着凛冽的海风,紧皱的眉头下瞪视着我的双眼里似乎带着恨意。“请不要玉石不分!我只是把钱放在家门口就会离开。倒是斋藤先生您,一直好好尽孝如何? ”瞧这话说得多神气啊。不过林这话几乎就跟笃定了我要去哪儿一样。

可我这个人就是倔,你让我向东,我偏就要向西! ——我才不会回家。我把钱袋扔给林后大步往前走去。不回家的话,我自然是无处可去。

不过就这样走在生我养我的江户街道上,唾弃唾弃那些不争气的御家人倒也不错。



* * *



[1]御家人株:富裕的城市商人(町人)和农民花钱成为贫困御家人的养子,或买得御家人家格。





二十


倒不是我不愿意谈自己父亲的事儿。

到了这个年龄,就算过去再怎么不合,提起父亲总是心有怀念的。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父亲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他本就是个极度寡言的人,又似乎总是不停地在工作,根本无暇陪陪孩子们。加上我又是个还未元服就离家出走的浪子,二十岁时就和试卫馆的众人一起去了京都。因此可以说两人间少有亲子之情吧。

我父亲姓山口名祐助。祐就是示字旁加上左右的右,助是帮助的助。也就是说山口是我的本姓,在数次改名换姓后,最后才定在了藤田五郎这个名字上。也不是说我害怕有人寻仇。只不过斋藤一之名在说书人口中被传得人尽皆知,再顶着那名字实在是有些羞耻。

原本是山口一。上洛之后成了斋藤一,与高台寺党较劲时回复旧姓改叫山口二郎,会津投降后又是一濑传八,和其他藩士一起移住斗南时就开始用藤田五郎这个名字了。

你叫什么?

梶原稔么。嚯……念作 MINORI而不是 MINORU,倒是风雅许多。好名字!

好好宝贝自己的名字。我不是想说什么祖上留下的或是父母给的那样的话。只不过要是随意改了名字,终有一天,会弄不清自己是谁。一个不明来历的人,纵然干了杀人的事儿,又让他到哪儿去反省。就像我一样,我总是认为杀人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的某个人。

要是打从一开始我就用的山口一这个本名,估计会备受良心谴责,说不定老早就发狂而死了。这么一想,也许自己根本就像一只会脱皮的虫,每脱掉一层名为姓名的皮,连着罪孽深重的恶名也一同蜕去了。

当今那些位高权重的家伙,过去也不是现在的名儿啊,说到底也就跟我是一路人。他们改名,不是因为想要一个配得上如今身份地位的名号,仅仅只是想舍弃曾经罪孽深重的名字罢了。

那些曾被我们追得满京都小巷背街到处乱窜的不轨浪士幸存者,都换上了听起来挺威风的名字……什么山县有朋啊,伊藤博文还有井上馨的,还被世人奉为元勋。我可是还没忘啊,长州的狂介、俊辅和闻多[1],虽然如今在国内几乎被封了神,说到底不过都是我和冲田刀口下漏掉的逃犯而已。

罢了,输就输了,也没啥好说的。刚刚说到我父亲山口祐助了吧。

我频繁更名的另一个原因,实际上是因为对山口这个姓氏毫无留恋。姓氏本应是祖上代代传下来的,授之于父母,本来说就算化名也不会改姓。你看那些不轨浪士不也是只改了名字,没人轻易改姓氏的不是?

可我对山口这个姓氏是真的没任何感情呀。可能因为它并非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吧。我父亲原本不过就是个有名无姓的中间小者,后来买了山口家的御家人株,这才成了武士,也就是常说的送金士族。

都以为武士的社会死板教条,但事实上它比人想象中的要随意。只要有钱,商人百姓照样能当上武士。这样的事,一时半会儿很难让人信服吧。不过毕竟武士不仅有传世的家名还有役职在身,因此付了钱却并不等于是将军招募了新人。穷武士卖身份的时候,其实是把家名、役职还有宅子一同交了出去。这一系列的财产权利,就被称为“株”。

说来也是挺玄乎的。一个叫山口某某的武士家宅里住着的人,有一天突然就被掉了包。第二天清晨,宅子里走出另一个自称是山口的陌生人,他熟稔地跟旁人打招呼并登城述职,而城内的朋辈也都若无其事地迎合这个新山口某某。兴许是事先去各处知会过了,不过其实士道到了尽头,各地已经不乏这样买卖株的例子,对如此荒诞的情景想必也是见怪不怪了。

你想想看啊。某天一大早去了军营报道,然后突然在你面前出现一个人,与你所知的人姓名、军阶、职务都一样,唯独脸换了个模样,你会怎样?是不是会有被狐狸戏耍了的感觉?但只要知道对方除了脸,其他一切都是用钱买来的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世道就是如此。

就因为这些内情,父亲就算想聊聊祖辈的事儿也聊不起来。为了不因是送金士族这档子事被讥讽,他更是埋头苦干。于是乎跟孩子们之间的沟通就更少了。

我还记得这样一件事。那应该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有一次父亲牵着我的手出门。那是仅有的一次与父亲一起外出的回忆。

好像是在盂兰盆节时四处拜访问候吧。就记得那时候蝉声吵得不行,天气也相当炎热。我上面虽然还有个大我一岁的哥哥,但他身体不太好性子也比较软弱,所以父亲对我抱的期望更多一些。

他怎么也想不到,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浪荡子吧。我被从头到脚精心打扮了一番,身上的羽织袴却让我热得难受。父亲买来的地位是山口家的御先手同心,只能算御家人里的下层阶级。从幕府那儿能领到的俸禄是三十俵二人扶持,其实就相当于诸藩下面的足轻水平。只是换个叫法,顿时就觉得派头大了不少。我小时候啊,满心以为自己真的就是祖辈相传的御家人子弟。我知道送金士族这个事实,已经是许多年以后了。所谓御先手,顾名思义,那可是要为德川家打头阵的。只不过太平盛世持续太久,即便是武士株让没能耐的中间小者买了去似乎也无伤大雅。父亲有一副不输我的好体格,然而我却不曾见过他拿起竹刀的样子。

但这并不妨碍他每到当班的时候英姿勃勃地登城。他的工作,应该是城门或城内的警备。

你可以想象一下 ——这样的一个父亲,在炎热的午后,牵着盛装模样的我,走在从牛込往御濠端的路上的情景。

半藏门到樱田门沿护渠的一路被叫做三宅坂,是因为路上有三宅对马守的大宅。而这个三宅家的附近,就是播州明石藩松平兵部大辅大人的宅子。冠松平姓氏的大名,纵观武鉴可谓比比皆是。但说到这位兵部大辅,那可是越前的名门,石高八万石,可要讲到规格排场,却是十万石级别的。

父亲站在大宅的门前,熟络地与门卫交谈着什么。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武士。因此手持六尺棒的门卫的口气,听在我而耳里简直就是不成体统。不仅如此,似乎倒是父亲在他们面前显得更卑微一些。两人一来一往之间,时不时有其他武士从门里走出,父亲则是一一向他们点头鞠礼。

终于,我们被带到了门续上的一个类似御用部屋地方,那里并不属于主屋。有人端来了粗茶,候了没多久,一个看着还算有些派头的武士走了进来。父亲看到他,立马恭敬地低下了头,还不忘让一旁的我也拜了下去。然后他就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什么大热天的如何如何啊,什么次男因为出生在正月元旦那天,所以取名一云云,总之就是各种寒暄。

父亲对面那个武士,在我一个孩子的眼里看来也没什么特别威严的感觉。年岁上也比父亲小了不少。父亲娶妻晚,中年得子的他那时候应该已经四十出头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小房间密不透风过于闷热的原因,反正整个人不太痛快。年幼的我心里掩不住的焦躁 ——堂堂德川御家人,凭什么要对一个大名家臣点头哈腰?我这对任何人都不阿谀奉承、不说场面话不低头的气性,说不定就是那一刻养成的。足以见得当时的我,对父亲的行为有多么不齿。

请完了安,父亲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半纸裹着的纸包,迅速推到了武士的跟前。关于那一包东西,父亲似乎并没有多提什么。

类似“小小意思……”或者“可喜可贺”的话到底有没有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拿出东西后,父亲抓起我的手腕,一句告辞也没有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说到底就是贿赂嘛。就算这类东西是不可避免的礼仪,终究还是有碍公平的行为,因此偷偷摸摸地进行才是应有的做法吧。离开的时候,父亲一改来时对门卫的热情劲,二话没说就出了大宅。

你说说看,幕府御家人为何要向大名的家臣行贿?这道题还是有点难度的哦。

哦?的确如此啊。

代替上司跑腿么。一般来说都会往这个方向想吧。可无奈我那父亲却是个与世间权贵八竿子打不到关系的小官吏。

不跟你卖关子啦,真相其实是这样的……

我父亲原本是在兵部大辅大人家中奉公的一名中间。中间 ——也就是下仆。当然不可能是武士。甚至连有正业的町人都谈不上。他们被叫作奴或折助,应该算是个受人轻视的低贱职业了。不是武士,所以说连家臣也算不上。这群人如果闹出了点什么事儿,往往会搬出主人的名号,还会煞有介事地学着武士的口气说话。如此狐假虎威的嘴脸,在江户市内可不太受人待见。

他们在随同主人出行时,会身披背后绣有家纹的深蓝色法被,腰缠柿色三尺带,掖起下摆露出光腿再穿上草鞋。那模样看着也有那么几分勇猛生气,然而他们平日里的工作却黯淡无光,与小工没什么区别。不论是穷酸御家人家的,还是大名家的,中间差不多都这样,没几个干得了正事儿的家伙。

不过我父亲好像跟他们不太一样。他能读会写,脑子也好使。而且从他那体格来看,想必也是膂力过人。在明石藩的大宅工作的日子里,他成了那群有形无相的中间的核心人物,也就是中间的头头。

他家主人应该特别看重他吧。至少在我所经历的时代里,很少听说有中间在大名屋敷长年奉公的。毕竟大名与旗本御家人不同,有参觐交代[2]的制度。当主回到自己的辖地后,江户这边留下的武士就少了,奉公的下人就会余出来。可到了当主在府[3]期间,又会需要人手。尤其是参觐道中时,奉公人要没个一两百的可不成。

这种情势下,雇佣奉公人时一般会事先定下期限 ——有一年半载的,也不乏一个月三个月的,甚至还有为了给行列撑场面只在当天雇来的。

要管住这样的一群中间,没两把刷子怎么行。虽然中间的佣金按当时市价的话,就算是一年期的也不过三两,不过恐怕父亲那份远不止那么多。

尽管如此,按理说区区中间也不可能买得起天下御家人的株。若是国表[4]的足轻株倒也罢了,可要连名带家的买下幕臣头衔,就算只是个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御先手组同心,那也少不了得花上好几百两啊。

这么大一笔钱,到底从哪里来的?

我并没有向谁打听过,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仅仅只是我的推测,但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离开明石藩的上屋敷后,父亲和我在愈发的酷热中走到了麻布。目的地是位于霞町的一家店铺。那是一家门面宽三间左右的商家,只是到底卖的什么东西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店里既没有家具什物也没摆置商品。

后来我才知道,麻布霞町的千束屋,是当时江户屈指的一家人宿。所谓人宿,干的是中介推荐的买卖,简单地说就是奉公人的掮客。父亲一进店,对着其貌不扬的主人就是一通阿谀奉承,末了也不顾旁人眼光,大大方方地就递上了好处。至于那时候的我,当然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我又长了些年岁再回想当时的场景,也就差不多明白了。

父亲应该是受明石藩主管委托,做起了中间的掮客,比如每介绍一个人多少提成一类的。他靠的是这笔一分一厘攒起来的收入,买到的御家人株。不仅如此,即使在他摇身一变成为武士后,他还一直活跃在千束屋与明石藩邸之间,干着同样的活计。

之所以让我同行,为的是再让我继承家业时,将这份美差也一并接手过去。抑或是打算让兄长继承武士的身份,而让我投身商场吧。不管是哪一个,正是因为看清了背后不为人知的真相,我才成了一个忤逆父亲的败家子吧。

我以父亲为耻,以山口这姓氏为耻,连御家人子弟的身份都让我感到羞耻。以至于在我眼里,这世上所有的人 ——上到将军家下到中间小者,统统都成了一团团包裹着粪呕一类污秽物的玩意儿。

而即使是在我心里,也曾相信这世上还有那么一种存在,它的美与光芒是独一无二的 ——那就是剑之道。我是不知道你的家世如何,不过你我作为剑士的出身应当是不同的。

我就再说说父亲的事儿吧。他为人寡言少语,所以关于他的情况其实我了解并不多,不过他的买卖对象似乎并不限于明石藩。单是能确定父亲时常有进出的,就有三河田原的三宅大人、但马丰冈的京极大人这样的大名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这两家就在他作为中间工作的明石藩上屋敷的隔壁嘛。兴许是长年奉公混了个熟脸,也可能是他托了什么关系毛遂自荐的。总而言之,三宅坂上风风光光并排着的三家大名屋敷中的佣人,都是父亲介绍过去的。估计他的客户远不止这几家,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经手的净是些大买卖。

我家不过三十俵二人扶持的低俸,竟还养着一个郎党[5]。那人叫弥太郎,虽然不算武士作的却是武士打扮。脑子倒是挺好使的,待人接物也是有模有样,父亲不在的时候,都是他在负责买卖方面的事。

又要尽到身为御家人的职责,还要靠掮客的活计来赚钱,想想也是相当困难的。不过父亲手下有弥太郎,正是有了两人的互相配合和协助,这一切才得以实现。

御先手组的职责是江户城的守卫。不过从前的工作并不像近来这样朝九晚五,还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那时大部分的岗位都是按月轮换,也就是工作一个月,休整一个月。这样的形式下至守卫,上到御老中若年寄[6],甚至连奉行所都是北町南町每月轮番上阵。也就是说父亲只要好好干完一个月,第二月就能彻彻底底地休假度过,而因工作不在那个月,自然就是由弥太郎在买卖上操持安排。再说明白点,就是公务和私活儿都是按月轮着来的。

不过刚才我也提到过,掮客当中有像麻布霞町千束屋那样,正儿八经地打着“人宿”招牌的门店。按理说大名家要是需要人手,完全可以直接与他们交涉,但其中实际上存在着一些不便放到台面上说事,父亲赚的就是这部分的钱。

中间小者的数量,从来都是宁滥毋缺,毕竟算是武士家的脸面,虽然实际上谁也没有养一群吃闲饭人的富余。但上屋敷的人跑去人宿招人,自然是有失体面,相反的也不可能把人宿的番头手代[7]传唤到上屋敷来。如此一来,像父亲这样能够在暗中传话的中间人就显得尤其重要。父亲的买卖能做得风生水起,其实就是抓住了武士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个弱点。

虽然不知道这买卖具体怎么定的,但父亲既然向上屋敷的人和千束屋主人双方都递了好处,照理两边儿都能得益吧。人数乘上雇佣天数,从派人和收人处都抽点好处费,收入应该是相当可观了。他就是靠着这个买了要花上数百两的御家人株,顺理成章地成了德川大人的家臣。

试想一下。我打小就一心以为自己是高贵的御谱代子弟啊,当我一步步接近这样一个真相,我又怎么能欣然接受。我看不起父亲,憎恶这个世界。这世间就是一个大粪坑,人不过都是粪坑里的屎。哪有要对屎尽礼数的道理?又哪儿去找对屎毕恭毕敬的蠢货?既然大家都是屎,是碾碎还是除掉都任随我意。



* * *



[1]狂介、俊辅、闻多:分别是山县有朋、伊藤博文、井上馨曾经的名字。

[2]参觐交代:日本江户时代一种制度,各藩的大名需要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然后返回自己领土执行政务。

[3]在府:日本江户时代大名或其家臣在江户勤务。

[4]国表:自己的领国、乡里。

[5]郎党:又称郎从,武士的随从。

[6]若年寄:江户幕府的职务名称。直属于将军的仅次于老中的重要职务。

[7]番头、手代:日本古代商家职务。相当于大掌柜和领班。





二十一


第一次见到近藤勇那天的情景,就跟刚发生在昨天一样。

那是我十六还是十七岁的夏天吧。某天,我闲逛着走到了家附近的试卫馆道场。

现在想来那家道场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虽然是有年份的老道场了,可附近的御家人都不把孩子往那儿送。倒是一些看着就不太面善的浪人模样的武士经常进进出出。仿佛只要站在前面双手合十就会招来灾厄的路边破庙一般。整个道场被包裹在一股瘴气中。

其实学习剑术,完全不用特意跑去士学馆啊练兵馆这类地方,附近的道场就足够了,然而现实是谁也不愿去。明明一直就在那儿,却像是谁都看不到它那样。简直就是个跟招灾破庙一样的道场。

据说退隐的上一代当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的主儿,家财给糟蹋了个干净,名声也臭了。不过我见过本人,看着像个好好先生,倒是没有风传里的感觉。

近藤勇是大先生的养子,为了重新振兴沦为小破庙的道场,也算是尽心尽力。然而不论再怎么努力,一处被盖上了恶评印记的小庙,又何德何能再招揽到信徒呢。当时的天然理心流,养着一批实力卓绝的食客。平日里就靠着他们去流言未至的乡下出稽古的收入硬撑着。

我神差鬼使地就到了试卫馆的门前。那感觉,就跟去拜了一处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小庙差不多了吧。到底该说它灵验呢还是果真会作祟呢,总之在喊出“叨扰了”的那刻,我的人生就踏上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路。

先是交手切磋一把,对手是冲田。结果是胜负没分出来,反而打成了一团,其他人好不容易才把我们拉开。我被带到了近藤勇的面前,就像一个被拖上白洲[1]的罪犯一般。

当时以为肯定会被臭骂一顿,谁知近藤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哎呀,真没见这么没礼貌的人呢。蛮横无理指的就是你这样的吧。 ”我只是在玄关报上了姓名,不等人传唤就自顾自地闯进道场,也没跟道场主和神位行礼,直直地就跟冲田打了起来……的确是有些过了头。不过近藤的言语中似乎听不出多少责难的意思,反倒掺杂着感慨。

“左构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没想到手之内都是左利啊!遇到这样的对手,难怪总司也拿你没办法了。啊不对,要是打从一开始连竹刀都放在右边的话,一起身就开打也是情理之中了。 ”

我将心里的疑问直接说了出来。

——先生难道不觉得在下的做派卑鄙么?

而近藤勇的回答,丝毫没有夹杂任何卖弄。

“剑术,说到底就是杀与被杀的事儿。在自保的同时还要除掉对方,免不了要下大功夫。难道为了活下来就算卑鄙了? ”

我当时是大吃一惊啊。毕竟先前的师父中,没有任何人眼里容得下左利。这也是我自小就辗转在各道场之间,一直无法定下来的原因。我是个拿筷子和写字都只能用左手的极端左撇子,让我跟普通人一样用右构,根本就是阻碍我的长进。因此我才放弃了去道场,决心将自己的左利流贯彻到底。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可以接受在下这样的做派咯?

为了确认对方是不是在戏耍自己,我索性正面提出疑问。不过等着我的,依旧还是近藤诚恳的回答,“都被杀了,哪还能嚷嚷对方卑鄙的?杀人的是赢家,被杀的就是输家,仅此而已。 ”

原本堵在胸口的什么东西落了下去。这就是彻底重视实战剑的天然理心流宗家给出的回答。这一下,我总算下了决心。 ——那可否能让我拜入门下?身边笑声顿起。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差池的话,当年一起上京的几个人,那天都在场。冲田、土方、永仓、原田、藤堂、山南、井上 ——一个个都是一副捧腹大笑的模样。你知道他们笑什么吗?听听接下来近藤怎么说的你就明白了。

“能多些弟子自然是好的,可我家的道场光是供这几个家伙的口粮就已经紧巴巴的了。你要是愿意,在这儿住下来都没关系,月谢什么的就免了,要是你家就在附近,饭还是回家吃去吧! ”

牛込试卫馆道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一座像破落的路边小庙一样,甚至没人会回头看它几眼的道场……然而它的地板清洁光滑,光脚走过脚底也不沾尘土。高窗上望出去的天空、屋内吹过的风、四下里此起彼伏的蝉鸣,仿佛都跟这清洁的地板一同共属于这座道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竟还有不似粪坑的地方,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不是粪屎的人。你要现在来问我新选组是个什么,我也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那天,我久违地回了一趟家。想来应该是手头不宽裕,回去讨些零花的吧。然后像被什么魔怔了似的,回去的路上还朝着路边的小庙合了合掌。牛込甲良町就在柳町的十字路口旁的小山包上,差不多上百坪的地盘,挤满了御家人的宅子。町名据说是取自代代在幕府从事大工栋梁行业的甲良屋敷。而我家和试卫馆的距离,也就只隔了那么一家大宅。

那时候啊,我父母对我基本已经算是死了心。要知道我还没到削额发的年龄就不怎么着家不说,还让年长的情人养着或是跑去当赌场的保镖什么的。放到现在来说,差不多就跟没事儿盘踞在观音里或是池之端那一带的不良少年头头差不多。

我到家的时候,夕阳下的庭院里,弥太郎正在干农活儿。他一看见我就逮住念叨了几句。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在我家了,跟我说起话来也就没了那么多讲究。年龄的话,大概三十多岁吧。

说起御家人屋敷,俸禄虽然低了些,但地盘倒是挺大的。一般来说,都会把外院好好打理一番,而内院则开垦出来种些庄稼贴补用度。父亲这样的吝啬鬼,明明有可观收入,却还是把外院都用来种了地。

一般我会回家的日子,都是选在父亲当班的那月。虽然他应该不会对我说什么,但可能的话还是不想见到他。每次我都是趁父亲不在的时候从母亲那里讨零花,若是不给,就在家里扫荡一通。

其实想想我父母在教育上应该说是完全不上心。本质上还是中间小者和市井里的带儿婆,哪里懂什么武家的常识。说是连町众的常识都缺乏的暴发户反而更确切些吧。

我的左利没有被纠正,正是父母的不关心所赐。不过这倒真的可以说是恩赐了。正因为是左利,我才不仅没有死于他人刀下,反而一路杀了过来。而且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在拔刀的一瞬间就定了胜负。

父亲成天忙着工作和赚钱,母亲作为内助也是不得闲。与其说他们没有养育儿女的常识,不如说是因为根本无暇顾及孩子的教育。

进了门,我像往常一样伸手讨钱。一般来说,母亲也会一如既往地问一句“用做何事”。没有任何深意,如走过场一样的对话。

而那天的对话却不同往常。

——我入了试卫馆的门,要给谢金。

听到我不遮不掩的回答后,母亲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真是过了多少年都忘不了啊。她要是说反正入哪儿都不会长久我还能接受,知道她怎么说的么?“哪儿都好,就那里不成”。你说过分不过分。我当然是立马反驳。 ——在街坊间不受待见这点,山口家和近藤道场也差不多了吧。那间道场对我来说不正合适么?

听我这么一说,母亲再没有言语。山口和近藤的确是半斤八两。我家是送金武士,高利把钱借给近邻的穷御家人,人家能有好感才是奇了怪了。而试卫馆那边呢,嗜赌的大先生又是债台高筑。在附近也可谓是人见人嫌。

万幸的是两家之间并没有金钱纠纷,估计是因为近藤家连用来做担保的御禄米都没有,找我家借钱也是无门。不管怎么说,总之我家也是一座拜过就会倒大霉的小庙。

——明日起就开始全心稽古,三顿饭会回来吃。不想听我这么一说,母亲竟十分爽快地应下了。看来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我能回家这件事都让她十分欢心吧。

“那要多少? ” ——礼钱哪里还有多少不多少的。我一把抓过母亲的钱袋,飞也似的跑出了门。我沿着甲良屋敷的围墙跑着,一开始还能听见弥太郎的喊声,当然我并没有回头。至于钱袋里到底装了多少嘛……我只记得是个织锦的袋子,分量不轻。近藤勇在道场的内室看书。我站在夕阳下的套廊边上,把钱袋整个扔了进去,说了一句请多指教。了不起呀!那人根本就不为物事所动。他见状也只是慢悠悠地挪过去,用手指拈起钱袋,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真是没礼貌哟,竟然把横纸给我弄破了。 ”说完,近藤半眯着眼睛,目光钉在了余晖中我的脸上。



* * *



[1]白洲:江户时代奉行所等诉讼机关内,用来审判的地方,有法庭的作用。





二十二


圈子似乎绕大了点儿啊。说起我的来头,可是连内人都不知晓的。没想到今天竟跟你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详说一通,人还真是不得不服老咯。是从哪处跳到我父亲的话题上的?哦对,先前说到大阪城落后逃到品川宿的釜屋,揣着大笔钱外出的时候,林信太郎追上来什么要尽孝心一类的说了一通。 ——你就一直好好尽孝吧!我这句话,其实就是让他趁机远走高飞的意思。等着我们的是什么,其实各自心里都有数。至少从被赶出二条城那时起——也就是说前一年的年末开始,我们就清楚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了。

而到了品川宿后,这一切又再一次被坐实。德川的天下到了头,今后的时代属于拥护天皇陛下的萨长人。与他们为敌的我们将会如何,显而易见。

懦弱的公方大人避而不战。那些旗本御家人也是一样。他们到底有多自甘堕落,身为御家人子弟的我再清楚不过了。

到最后,德川幕府理所当然地向新政府投了降,然而开辟一个新时代之前,过去的账还是免不了要算一算的。为了保住公方大人和旗本御家人们,就必须找“人”来背这口黑锅切腹谢罪或是战死。

而这个“人”是谁呢。曾经把如今新政府的奠基人称作不轨浪士百般弹压的某些人,只要把他们当作替罪羊推上风头浪尖,就能完美收场了。这首当其冲的就是会津肥后守大人。可惜了啊,毕竟身为京都守护职,弹压志士的指示亦出自于他,到底是难逃罪责。接下来是会津侯的弟弟桑名越中守大人。身为京都所司代,他的情形也差不多,自然是跑不掉的。然后是刚才提到的京都见回组。最后,当然是作为重头戏出场的新选组了。阻止新政府成立原本是全体幕阁的意见,但实际付诸行动的却是这四个人或组织。也就是说只要将他们的首级献上去,事情应该就算是结了。说来也巧,鸟羽伏见时的主力恰恰就是这四个势力。那动手的时机还用得着多说么?当然了,当时新政府里不乏叫嚣武力倒幕的人,不过多半都是些小角色。避免内战和平解决问题,是双方共通的意向。不懂?看来在你们这些新时代的人眼里,我们就跟原始人没两样了。说到底什么是倒幕?一个两百六十年的太平之世,何来道理去推翻?

就算有不便之处,就算贫穷,但只要和平能够持续下去不就足够了么?

在我们心里,最可怕的就是沦为西洋列强的殖民地。因此将外国人赶出去,贯彻攘夷其实是我们共同的口号。然而井伊扫部头却无视攘夷的呼声,独断专行地与其签订了条约。这一做法为世人所不容,于是乎风向也就转到了倒幕上。当时每个人都认为如果继续把外交权交给幕府,那么国家沦为殖民地是迟早的事。

要如何才能避免与其他亚洲各国一样成为殖民地,走上自立自强之路?这个问题,几乎成了那个时代所有苦恼的焦点所在了。所以呀,我们可不是什么原始人。

就连在武夫当道的试卫馆道场,稽古后都会围坐一堆,讨论一些诸如如何攘夷的问题。上京后之所以会推选芹泽鸭作领头人,正是因为他是个坚定的攘夷活动家。

何谓攘夷?如何与列强的殖民地政策对抗,开辟自立之路 ——这就是攘夷的关键所在。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最后殖民地是没当成,倒是自己开拓起殖民地来了。

说到底那时候不管是新政府还是旧幕府势力,其实都明白内战打不得这个道理吧。这一打起来,又没稳定政权的,免不了招来外国的政治干涉。当然,这些说到底不过是出兵的借口。一旦如此,不消多久国土就会被瓜分,成为各列强的殖民地。所以说彼此之间共通的最大前提就是不战。

现在的年轻人呀,根本就不觉得国家的将来就是自己的未来。一个个把国与民间唇亡齿寒的道理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的我们可不一样啊。就连成天愤世嫉俗的我,身处于时代的洪流中也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立场。

所以我才对会林信太郎那样说呀。

——你就一直好好尽孝吧!

可不就是在劝他抽身么。要避免内战又要不沦为殖民地,那就需要在这一潭浑水里搁上几个垫脚石。会津大人和桑名大人是身不由己,而见回组及新选组自然也是难逃罪责。可就算如此,也没必要带上全体藩士、队士吧。

就拿我们新选组来说,只要近藤手下试卫馆众人或切腹或战死不就成了么?

说句实话吧,在我劝林逃走前,我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该何去何从的问题。

林信太郎是我手下的伍长,又是每天互相打理月代的交情。说不定那时候我会那么说,其实是琢磨着林逃走的话,自己也就能跟着一起撒手了。总之至少我绝对不是因为关心,毕竟我不是什么善人。可你猜那蠢小子怎么说的。“请别把屎和味增混为一谈!斋藤先生你才该去好好尽孝不是嘛。 ”这说法也是糙得没底了。就是说留下来与近藤生死与共的人是味增,怕死当逃兵的就是屎了吧。我也只是猜测,至于林到底怎么想的我可不知道。指不定他的意思正好相反呢。总而言之,正是林这句话,反倒是让我下定了决心。管他味增还是屎,是死还是活,反正让我回家里尽孝什么的是绝无可能了。 ——我才不回去。我把钱袋扔给了林。说出来你可别笑。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扔钱袋其实是我的一个坏毛病。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当我是个江户做派的虚荣族吧。

真是到这把年纪也改不掉呀。因为这事儿,内人根本不会把大笔的钱交给我。就连钱包……你瞧,就是地摊儿上五钱买的货。里面也就装上个二三十钱的零用,就算被我随便扔哪儿去也不至于会影响家计。

江户做派的虚荣族啊……也许还带着点其他的原因吧。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毕竟还有钱买不到的东西。想买的是命,只有以命换命。钱这东西,说到底是脏的。

轻装再出发,我的目的地当然并不是牛込的家。

沿着东海道闲逛,发现上一次像这样看着江户的景色已经是很久以前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到了这儿,索性就去探望探望在医学所疗养的近藤好了。

那时候的江户市内,出乎意料地还挺平静的。鸟羽伏见败战的消息照理说应该已经传回来了,街上却并不是一副振奋鼓舞的光景,怎么说呢……反倒是被笼罩在僵化的空气中,充斥着万事休矣的气息。

也难怪了,作为御大将的公方大人都那副狼狈德行,让旗本御家人还能有什么念想。也只能是破罐子破摔,能怎么着就怎么着了吧。走上柳原的河堤,过了神田和泉桥再走上四丁前后的路,就是医学所。一上泉桥头,那种原本僵化的空气似乎就有了点变化。前方多了一些掖着袴摆用袖带绑起袖摆,手持短枪的武士身影。本以为这些人都是准备逃进上野山里的逃兵,有一瞬间还觉得挺壮胆的,没想到只是我的误会。刚要走下桥,我就被枪墙给拦住问话了。“是和泉守的家丁吗? ”

这算啥意思?我是不知道面前这几个杀气腾腾的家伙什么来头,不过就这三两人,真要收拾起来也不费劲。但毕竟江户和成天都是刀光剑影的京都不同,突然就拔刀砍人什么的,未免有欠风度。

和泉守的话,应该是上屋敷那位藤堂和泉守了,因此人们才把神田川上的这座桥也叫作和泉桥。我是不知道这群没礼貌的家伙什么背景,直呼一位三十二万石大名的名讳,总是说不过去。

“叫你回答!是不是和泉守的家丁? ”见我没吭声,另一个把枪头压近我胸口又问了一遍。这下我才终于算是明白了。伊势津藩作为旧幕府军参加了鸟羽伏见之战,却在见到萨长高举锦之御旗(官军旗)后立马倒戈。这事儿一传开,众人认为和泉守不可饶恕,于是义愤填膺的御家人们就把他的宅院包围了起来。

虽然觉得做法嘛还挺有气魄,但再瞅瞅这群家伙的嘴脸,却并不像是有那么强烈信念的主。怎么看都给人一种哪家懦弱长子的感觉 ——尽管不想逃进上野的山里,但又觉得不做点啥不行。

我都有点儿困了。

——要是和泉守什么的家丁呢?你们要如何?

“就地正法! ”

——嚯!那多麻烦啊,直接杀进屋里去不是更快吗?

“守卫太森严。 ”

——这话你们有脸对着四十七士[1]说么?

“报上名来!你就是和泉守的家丁吧! ” ——来,我教你们一手。放火把他们熏出来,然后随便你们杀。如此一问一答,着实是让我困得不行。说话的当儿,左右又各自多了两杆枪,还有一杆绕到了背后。

杀杀杀什么的,是那时候武士的口头禅,可嘴上虽这么嚷嚷着,这其中身上散发着金属的气味的,却一个都没有。杀过人的,单靠气味也能嗅出来。

叫我报上名我就报?新选组三番队长斋藤一,欲探望疗养中的近藤勇路经此地云云?这要是说书段子里,倒是有可能出现的。不过很可惜。我的名号可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拿枪尖抵着我胸口有用?枪在战场上虽然比刀更好用,可间合一旦缩近就废了。说他们身上没金属的味儿,指的就是这个。名字他们没必要知道,他们最该了解的应该是刀枪间合的问题,就让我来教教他们好了。

那天我也跟平日里一样,让刀保持鲤口出鞘的状态,用落差[2]配法插在腰间。从在京都的时候起,我的刀只有在回到驻地跨进自己房间后才会完全收到刀镡的位置。

这群不知金属味为何的武士,估计我刀的落差看在他们眼里,也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吧。毕竟我丝毫没感觉出他们对我的实力有所警觉。当然我是不会取他们性命的。再怎么说,要一下砍了三个御家人子弟,可不是能轻易脱身的。我抢在他们出手前将左右两杆枪挨个切断,接着身体一沉,一刀砍飞了背后的那杆枪的柄。那群家伙恐怕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吧。演戏什么的时候,被吓到的人往往都是一副软脚的样子,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三个年轻武士就这样拿着他们只剩枪杆的枪,呆呆地望着我,愣在了原地。

我继续朝着医学所方向走去,右手边就是和泉守的宅子。要说心里没点憎意那是假的吧。不过那份恨意要是能干出点儿什么大事,那间宅子不早就该被德川军灭掉了才对嘛。

别说是背叛的诸藩,萨摩长州的宅子不都还厚着脸皮建在江户的城里么。这样的现实,比什么都能够反映出德川息事宁人的姿态。医学所那一带被叫做谷练塀小路,密密麻麻地建着御家人的小宅子,那是条漂亮的街道。位置差不多就在现在秋叶原操车场的东侧吧。

越往前走,心情就越压抑。在松本良顺先生担任头取[3]的医学所里,应该也收留了在鸟羽伏见之战里受伤的会津桑名的藩兵,或是见回组的熟人吧。净是些伤好了也不会轻易罢手的家伙。

献祭了我们这些祭品,世道上才能有个了结。既然如此一开始为什么不干脆就让近藤伤口化脓死掉?冲田也是,放着痨病不管死了算了不就成了。比起被抓起来砍头或是在没有胜算的战场上辗转要好太多吧。

我们那时候啊,其实已经错过了应该死掉的时机和葬身之处了。



* * *



[1]四十七士:指赤穗四十七义士。

[2]落差:刀身保持竖起状态插入角带的配刀法。

[3]头取:总管。





二十三


葬身之处啊。

要想达成作为军人的使命,为人生画上句号,葬身之处的确也是重要的一环吧。

就算干的同样的活儿,弄错了死地就没有功勋可得?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人死了一切都归零,功勋什么的根本没有意义。看的是在重伤倒地快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心里头是不是觉得死得其所。

自古切腹作为武士的礼法,没有别的意思,为的就是给自己制造一个死地。切腹,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觉得到此值了。

然而不管是战死还是切腹,要想找个配得上的地方执行,都不是件容易事。

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有力有胆识的人,却往往更不容易看透自己的死地啊。因为这些人就算吃了败仗,总觉得自己还能再战,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结果就是错过了自己应该葬身的地方。

新选组的死地,果然应该是鸟羽伏见啊。不管谁说什么,就该冲进大阪城,跟城同归于尽才对。

大阪陷落时,近藤的确也曾坚持过。可土方却以为时尚早为由毫不让步。这可不是在议论战局哦。争论的主题,是我们该死在大阪还是江户。而事后再看,明显是近藤的提议才是正确答案。那土方的主张又为何能够被通过呢?当然是因为近藤受了伤。

在战场上,伤员在精气神上总是有些缺失,就算不缺吧,要说点什么周围的人也会自动地把其归入败者的丧气论里去。

可不管怎么想,正确的也该是近藤啊。止步品川宿时,一切的确尚未明确,等到我们在江户晃悠一圈离开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

怎么忘得掉啊。庆应四年正月,笼罩着整个江户的那种沉滞的气氛。没有喜庆,也没有悔恨,那时江户的街道,就像是被低垂的云层给捂了个严严实实一般。

从我过了和泉桥到医学所那一路上,不过四丁的距离,就和好几支送葬队伍擦身而过。

刚让过去一队,还没来得及多想,另一口棺材又出现在了练塀小路的路口上。我心想难不成赶上佛灭日[1]了?可再仔细一琢磨,便否定了这一想法。他们这是在祭奠从那一带出征的御家人。

那些在鸟羽伏见中战死的人,自然是就这样被留在了战场上,不过死在船上或是回到江户后因为伤口化脓恶化咽了气的也大有人在。也就是说,给他们吊丧的都挤到这一天来了。

你只要回忆一下去年二百三高地的那场恶战,就应该能理解吧。那次过后,街上不也到处都是送葬的队伍嘛。

只不过胜仗和败战,就算是同样的祭奠方式,却总有哪儿不太一样。日俄战争后的送葬队伍,一支支都是堂堂正正无所顾忌,一旁来来往往的人,也都纷纷表现出敬意。

但御家人的队伍呢,连自豪的影子都见不着。出席的人脸上,满满刻着的都是懊悔 ——为了一条条白白送掉的命。而这些队伍在经过藤堂和泉守家门前时,都不约而同地将棺桶放下,扯着嗓门念出的经怨气冲天,还把钲鼓敲得那是叮叮当当地一通响。

烦人。

葬身之地算什么玩意儿?是,把家臣们扔在战场自己逃回来的是御大将,可光拿他开刀有什么用?留在江户这些御家人,除了不再从和泉桥上走,除了能把死人放在仇人家门口,恶作剧一般地念上一番经,还会做什么?

庆应四年正月,江户的氛围就是这副模样。

没想到在医学所疗养的近藤精神头儿倒是意外的好。这间屋面向朝南的庭院,地板上虽然铺着被褥,但右手揣在怀里的近藤却好端端地披着羽织,连袴也穿得一丝不苟。 ——伤员就该有个伤员的样子吧!我一拉开隔扇,劈头就责备了近藤一番。他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真是让我有些受不了。

“我没事儿。倒是总司还卧床不起,你去看看他吧! ”末了还不忘哈哈大笑几声。没事儿?小姓的脸上可都写着呢。肯定是一听说我要来,才赶紧爬起来换的衣服。你要说是特殊的客人倒也罢了,我一个多年的部下,还是他的弟子啊。也算是开眼了,这人是好面子好到骨头芯儿里去了。冲田就躺在隔着内廊另一边的房间里。那家伙倒不是那么好面子,见我来了,只是保持仰躺的姿势偏了偏头,“噢”了一声。

说点题外话吧。冲田总司那人,可不是评书里讲的那种蓝颜美少年呀。我就想不明白了,是谁,怎么就给那家伙添油加醋来这么一笔的。要说美少年的话,在我记忆里应该也就投奔高台寺党后在油小路被杀的藤堂平助算得上了。该不会是在口口相传的时候把两人搞混了吧。藤堂和我都是天保十五年辰年生的,比冲田小上两岁。

冲田是个身高六尺有余的大高个儿。因为有痨病,身板看着是有些单薄,可肩宽个儿高,往哪儿一站都跟堵牢实的墙似的。那架势也算是对得 起新选组一番队长这个头衔了。旁人的间合在他眼里都足够深,只要他出刀,没人是他的对手。

当时我只是露了个脸,并没有走进他那间屋子。不是我害怕他的病。虽然只是“噢”的一声,但我从冲田的表情里,明显看到了死相呀。刚才我也说过了,那时候的我能看出将死之人面相。

就比如说脸似乎看起来都有些透明了,或者说视线的终点仿佛停在了远处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那样吧。总之,就是一副躺在棺材底的人那种表情。

总司要死了。我背过身,拉上隔扇,站在走廊上。那种沉郁的心情,至今想忘也忘不掉。

从第一次去试卫馆比试变成了斗殴那天开始,不知为何我一直深信着一件事。

——我和他,终有一天会刀刃相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并不是我和他有什么过节。要真说我和冲田的关系还挺好的。冲田那人开朗,没少拿我开玩笑逗乐,可我也并不会生气。

总司要死了。不用我动手,他自己就会死掉。这在我心里,是怎么想也想不通的事。

是我自己一头热太牛角尖了吗?不!我到现在还深信,那时候的冲田应该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感慨。如果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有着与男女间爱慕之情类似的联系,那一定就是这种你死我亡的情感了吧。所以我恨啊,恨冲田没有死在自己的手上。

也许是看我的表情实在过于异常吧,近藤大笑了起来。

哈哈大笑是近藤的习惯,他也真是个简单的男人啊。发自内心的笑和为了掩盖情绪的笑,原本在声音上区别就不小。自打他惯用手负伤以后,笑声从来都是空洞的。

“坐坐坐!对了,估计我有一阵子不能摸上虎彻了。把你的刀借我挥挥呗。 ”

近藤笑着说。一看就是为了转移我注意力临时起意。

鸟羽伏见之战时,我随身都准备着三口刀。一口插在自己腰间,两口让年轻队士背着。这是考虑到恶战中刀刃难免被血糊了,或者万一干脆就折了弯了的时候,不至于没有备用。

这一口嘛,自然是身经百战的池田鬼神丸。一口是花了二百两大枚买的越前守助广,而另一口则是相当于鬼神丸师父级的河内守国助。当时我带在身边的是国助。虽然有些嗤之以鼻,但还是取下刀交给了近藤。然后近藤就保持着右手吊在胸前的姿势,让我拿着刀鞘,抽刀起身。

他用左手挥了好些次。国助一门的刀虽然大都比较短,反却比较大。我之所以喜欢用这把通称“中河内”的二代国助和它的弟子鬼神丸国重,正是因为它们的这一刀型适合居合的出手。特别是国助,因为开了樋,所以分量更轻,用起来相当顺手。

近藤手中挥舞着的国助,发出了听着让人舒服的咻咻声。“的确好用。如果是这把刀,单手也能使。 ” ——你要是喜欢,就留下吧。“唉哟那怎么行,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吧。可要说让我拿虎彻跟你换嘛,那也不成。 ”真是无聊的对话。不过他也是为了缓和我的情绪,毕竟在看到冲田病状后,我的脸色就不太好。

“不过话说回来,总不能因为急着用就买一把不符我做派的刀吧。好在身上的伤看着也恢复得不错。至多再疗养半个月,我应该就能再用上虎彻了。 ”

说完大笑着把右手从胸前抽了出来。这样做,也是为了让我相信他离痊愈不远了。“总司那是没辙。来来来,过来让我跟你说说我在这儿待着的真正目的。”说着近藤像没事儿人一样挥了挥右手,朝我招了两下,“就算是朝廷的命令,只到品川一带就打道回府也不太妥吧。只要我待在这个医学所里,就能足不出户听到各方的消息。这样一旦时机成熟,咱们不就能冲进城里,给那些没种的幕僚一顿颜色瞧瞧了么。 ”

原来还有这样的打算。的确,刚回江户不久,近藤和土方就提过要夺下西之丸的主战言论。

“所以啊,今后你就少说什么伤员就要有个伤员的样子这样的任性话! ”

近藤说这话时,用右手捶了我的月代一下。

我一直觉得近藤挺宠我的。要是真按照队里的法度来,我有几条命都不够用。然而每次我都只是被这样的用拳捶两下头就没事了。不不不,说是宠,并不是说我作为人能让他多宠我。对于跟刀剑一样不善言辞的我,近藤的宠,就类似他对刀剑的爱护有加吧。

说着,有个小姓端了茶过来。十来人的小姓组,一半都跟市村铁之助一样,为了照顾伤员留在了横滨的医院,剩下的就跟着近藤和冲田来了医学所。“话虽如此,到底还是身上有伤,总不能大白天的就喝上。我倒是想罚你个三杯,今天还是以茶代酒了。 ”

说实话从品川宿过来这一路上,我原本是想用酒把心里的阴郁给冲掉的。可身上的钱早就让自己全扔给林信太郎了,这才巴望着能在探病的地方喝上两口。所以看到小姓端上来的是茶,多少有那么点失望。

只听见“啊”的一声,近藤的茶杯从手中落了下去。小姓见状,连忙慌慌张张上前,抽出腰间手巾擦干近藤的袴。“十分抱歉!是茶水太烫了吗! ”

我迎上了近藤的视线。眼前的近藤勇,他的表情比我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悲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虽然只有一瞬间,那种仿佛是被训斥后的小孩一样的委屈,随时都像要拉下的嘴角,几乎就快哭出来。

我看着那张脸,伸手拿起了他面前的那个杯子。硕大的医学所,也不知是从哪儿端过来的茶,怎么可能还会烫……

虽然还能捏着拳捶别人的月代。但近藤的惯用手,如今却连冷掉的茶杯也端不了了。

其实我知道近藤为什么要舍弃江户到京都来。

尊皇攘夷的大志?说到底这就是台面话。他为了让天然理心流的名声为世人所知,连道场都不要了。近藤勇不是什么志士也不是德川的家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道场主 ——这一点,身为直传弟子的我们,比谁都明白。

别的那些事他根本就不在乎。只要那座被人当成小破庙的道场能再让人景仰,只要试卫馆的口碑,能与练兵馆呀玄武馆什么的并驾齐驱,他就别无所求了。久负盛名的近藤勇,其实就只有这么点能耐。

伤有多严重,一眼就能看出来。墨染那一炮,断了近藤惯用手的肌腱。他那只手,已经再也拿不起刀了。

事到如今,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只是我唯一的老师——应该说这一生唯一的老师留下的形骸罢了。那种感情,恐怕就与他心里对他那沉迷酒色活死人一样的上一代差不多了吧。要说不同的地方,应该就是近藤尚有一片孝心可怜见,而我除了剑,什么都不剩了。

我站起身,一脚把小姓踢到一边,对着近藤吼道:

——伤员就给我有点伤员的样子!



* * *



[1]佛灭日:日本黄历上,相当于“大凶”的日子。





二十四


寻着窗外经过富坂的电车声望去,透过玻璃所见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一层曙色。“起床时间到了! ”从梯子段下传来夫人的唤声。没多久,头顶上的天花板就吱吱嘎嘎响起来,看来寄宿生们也陆续起来了。

“哎!只管自己听得入迷了,竟然熬了个通宵。”梶原赶紧表示歉意。不过说没注意到时间是真的。因为在他的感觉里,距离末班电车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

另一件让他惊叹的事,就是这位七十老翁的健硕。虽说喝了一夜,那背脊依旧是像绑着旗杆一样挺得笔直,好像只要自己愿意,让他再继续说多久都没关系。

到半夜前还喝的是烫酒,夫人睡下后两人就索性把一升瓶摆在面前,用茶碗就着喝了起来。即便是如此,老人的模样也与刚开始喝时并没太大变化。

“你小子不错嘛。”一刀斋话中带着赞许。实际上梶原已经有些上头了。只是觉得空不了这一升瓶,话题就不会结束,这才一路喝了下来。

“榊吉太郎没多久就醉成一摊了,你小子倒是有两把刷子。看来警察和军队练出来的,果然还是不同嘛。 ”

“其实现在军队里也已经没了上司强灌酒的习惯了。酒量这东西毕竟还是要看遗传。 ”“一会儿给你铺个床,就在这儿歇下吧。要是穿的便服倒也罢了,近卫将校一大早就在街上晃晃悠悠地成何体统。 ”“电车上人多眼杂,我一会儿出门叫辆车便是。多谢款待。 ”一刀斋并没有要拦住梶原的样子。只是喊了声客人要回去了,然后拍了拍手。“我的这些事儿,还想听吗? ”“那当然!如果方便的话,待我回宿舍小睡一番再来拜访。”梶原一起身,只感觉视野一通乱转,遂伸手扶住了柱子。“不必这么硬撑着,改天也没关系。我又不会躲不会藏的。 ”看着梶原那样子,一刀斋乐滋滋地继续用茶碗喝着酒。除了深凹的圆眼里隐约可见血丝外,一言一行都与初见时无异。

彼此应该都喝了有一升多吧。不论是和榊警部还是关根中尉,或者说其他任何人对饮,自己都没有过喝醉的经验。就只有今天,能不能再留我一次呀 ——梶原在心里叫苦道。

“是嘛……那你今晚再来就是。 ”

“不会打扰您么? ”

“是我自己想聊聊旧话了,算什么打扰?不过别忘了带酒哦。我可懒得专门跑出去买。 ”这就是个怪物啊。梶原整了整军服的领子,心想着至少要有军人的样子,以一种砸木桩的姿势微猫着腰,说了句“告辞了”。在他眼里整个走廊都在晃。玄关处是用衣袖抱着军刀正坐着的夫人。“是近卫将校呀?”小声的议论,应该是来自梯子段上偷看的那些女学生吧,不过梶原连回头看一眼的气力都没有了。挂上军刀,穿上长靴。跨出门槛后来个向右转,向夫人敬了个举手礼。

他自个儿以为这一招一式做得有板有眼,但夫人看他就连脚底都没踩实,忍不住抬头扑哧笑出了声。

“请注意下那边的台阶。先前有人就在那儿摔倒过。对了,春日町的十字路口上,总会有揽客的车在那儿候着。虽然我是想送您过去更为妥当,可管得太多免不得会让老爷责难,就请恕我不能同行了。招待不周还望见谅。路上多保重。 ”

听说夫人来自会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确是一位范本一般的武家之妻。虽然年岁已老,但如此与黑齿合衬的人,在这个时代还是挺少见的。对于夫人的凛然庄重,梶原一时间竟看得入了迷,回过神后他才想起往外走。

站在精心打理的映山红篱笆边上,回头再看里屋,一刀斋依旧坐在原本的地方,还是最初的姿势,独自斟酌着。

“喂!梶原!你这家伙有完没完!你以为现在几点? ”

梶原在关根中尉的推搡中睁开眼。

“几点? ”

“现在时刻,一八〇五[1]。难得的假期我不想抱怨,可你这每晚是跑哪儿去干吗了?要是你给什么妖怪觅上了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在春日町的十字路上叫到车之前的记忆还是有的。再看看端端正正挂好的军服和刀带,梶原不禁有些佩服自己。刚想起身,就觉得头像给人揍过一样闷痛。“抱歉,能把军服兜里的钱包拿给我吗? ”毕竟是烂醉后随便爬上的人力车,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财物安危。这些日子东京市内,有一帮“满洲归来的黑心车夫”甚是猖獗。据说是一些日俄战争大动员后因召集解除而断了生计的家伙,扮成假车夫四处作恶。亏得钱包里面并没少什么。再摸摸军袴兜,还好,比钱包重要得多的那枚银表也好好地待在里面。“你到底跑去跟谁喝上了?能让你这蟒蛇一样的家伙连续两天喝得烂醉回来,对方估计也只能是怪物了。 ”把朋友的碎碎念全当耳边风,梶原起身坐在了被子上。走廊外的光线已经昏黄。酒劲似乎还没过去,不过是该收拾收拾准备动身的时间了。“难不成是女人? ”睡眼惺忪的梶原视野中,突然蹦入关根中尉的大特写,还附带翘起的小手指。“你去给我找个能灌醉我的女人来? ”“说的也是。那你倒是解释一下,怎么弄成这样的? ”

其实并非他有意要隐瞒什么,只是若要把事情告诉这位不仅好奇心旺盛,还尤其熟知历史的朋友,他一定会嚷着要一起去。

毕竟一刀斋老人可是货真价实的新选组幸存者,而且还是那个说书人一到他出场,都会定板地敲敲扇子来上一句“副长助勤三番队长斋藤一”的人物。

“得,你要是不想说也不勉强。不过军人的假期为的是养精蓄锐。你小子不正是对这些训示心怀敬仰才来参军的么。我一个后勤也不好说三道四的,你今天要还出门的话,至少别穿军服吧。 ”

对于关根的念叨,梶原依旧是左耳进右耳出。连他自己都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被什么怪物附身了。毕竟坐上车后的事明明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但在一刀斋家里的一景一幕,听到的过去,甚至连来目送的夫人黑齿的艳丽都还历历在目声声在耳,想想还挺瘆人的。

“对了,梶原。有件事儿想跟你合计一下。近期我打算彻底搬来营外住了。毕竟教育总监部到底只是个挂名的军队机关。比起在没几个军人的营房里生活,早晚通勤其实更合情合理。 ”

也就是说想把这间两人平摊租下的周末房作为专用的意思?梶原揉着脖子,对这一提案表示不服。

“等等!要这样的话,房租你得全摊了啊。拿着营外补贴还要跟我对半儿分,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

“所以我说跟你商量嘛。梶原你听着啊,我可不太想跟一个醉鬼一本正经说事,赶紧给我清醒清醒。其实前些日子我收到了老家兄长的信。解释起来挺麻烦的,你直接看吧! ”

说完,关根迫不及待地塞过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照片。“嘿嘿,原来是要娶媳妇啊。要是这事儿,我可就洗耳恭听咯。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振袖[2]的可爱姑娘,看样子应该是在乡下的照相馆拍的。

月俸四十日元的少尉,想成家不是易事,不过士官学校的同期生在升到中尉后,也陆陆续续有人讨上媳妇了。有种戏谑的说法叫穷兮兮少尉、紧巴巴中尉、差不多大尉,就是说只要老婆会过节俭安排,中尉的收入还是够过日子的。

与下士官兵不同,将校从军服到手枪军刀的购置,都是自掏腰包,再加上归乡或者旅行时,还必须跟公务中一样,支付三等车三倍的费用乘坐一等车。被要求的是不论做任何事,都不能损了将校的威信。要是没有老家的经济支援,少尉成家着实不容易。

话虽如此,但升为大尉的时间因人而异,若是运气差点,那不是要三十来岁才能讨上老婆么。因此中尉结婚,实际上在士官学校出身的将校中是被默许的惯例。

“美人儿嘿。不过瞧这身振袖忒华丽了,看样子不像个会过日子的啊,不要紧吗? ”

“不管了。我这身体状况也摆在这儿了,这时候还挑三拣四,到头来指不定悔死。 ”

说着,关根把照片捧在了戴着手套有义指的手掌上。

将校的收入并不丰厚。跟同年代那些念完大学就工作的“工薪族”没得比。心底里虽然仍然自负比那些人更优秀,可收入差距这个现实摆在那里,虽然嘴上不提多少还是不太服气的。

军人的俸给辞令上,写的是“下赐”。也就是陛下赐予的赏赐,可不跟什么劳动的等价报酬相提并论。因此不管是穷兮兮紧巴巴或是差不多,也都无怨言了。

“该不会是近江富商家的女儿,还自带陪嫁钱吧? ”

“怎么可能。她家也是彦根的士族,父亲是在县厅工作的小官员。明年春天她就从女校毕业了,她家为了省去麻烦就想让我赶紧把她给娶了。这不是正中下怀吗。我家是也是没落士族,再说次男结婚,家里也不可能出什么钱。管她是哪儿的谁,只要带着过日子的家伙式来就成。 ”

既然关根没有意见,在对方看来也不是坏事。撇开身上有残疾这点,关根好歹也是个陆军将校模范般的汉子。再说了,就因为身体不方便,地方的随队勤务都能免了,对他老婆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了。这要是有朝一日通过选拔考上陆军大学,走上通往中央的出仕大道,就真是因祸得福了。

梶原不知怎么的就描绘起关根今后的人生来。

“所以嘛,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下……”

“成。说吧!只要是这事儿,我都听着。不过要钱,没有! ”

“这我知道。我也想过,一旦成了家就靠那一点营外补贴,也是杯水车薪。就算是娶了媳妇,也没有多余的钱去好好经营新婚的家庭了。所以……把这间长屋让给我们吧! ”“我们”这个词,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迫力。关根恐怕也只是看过照 片,并未见过本人。但一旦定下要结婚,“我们”这样的词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梶原揉了揉后颈。刚有些缓和的头疼似乎又有些返潮的迹象。“那我周日咋办?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到了。以后你周日还是照旧来,要喝酒还是午睡都随意。 ”

“说什么傻话。让我跑到新婚夫妇家来打搅,还在新床上午睡?那我宁愿自己去娶他一两个老婆。对了,干脆我就比你先成家,那这里就是我的了。 ”

“行了,别光顾着嘴上痛快了。我不是说了一切好商量么。总之,离女校的毕业典礼还有半年。你就当是部下的请求吧,好好考虑下。报告完毕。来来来,宿醉还是得用酒来解。 ”

关根说完,就把梶原推到一边,把被子叠成方块儿,把矮桌挪了过来。“其实那姑娘老家给我送来了不错的下酒菜。虽然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先尝尝试试。 ”

瞟到关根从厨房端出来的碟子上的东西,梶原不禁皱起了眉心。“这玩意儿已经臭了吧? ”“不,就是这么个东西。 ”

空气中一股恶臭袭来。虽然从形状上勉强能看出是鱼,上面盖满了白色的酒糟,看着实在不像是能入得了口。“可不就是臭了么。 ”“发酵了而已。这东西叫‘鮒鮨[3]’。在琵琶湖那一带,可是远近闻名的

美食佳肴哦。你就当是吃个亏,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放了一片在嘴里,梶原只觉得一阵反胃,可刚想站起来,肩膀就被关根摁了回去。“我懂我懂。先别吐,喝一口酒看看。 ”梶原就当是上了贼船,照他说的含了一口酒在嘴里。没想到嘴里的恶臭,竟像变戏法一样化为了浓郁的醇香。原来所谓的佳肴,指的是这个。简直就是魔法。那一瞬间,本应从未见过的琵琶湖美景,竟涌入了梶原的脑海。一对年岁尚小的兄弟,啪嗒啪嗒地走在湖岸上。他们深信,只要到了京都,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离大垣远么? ”面对梶原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关根愣了一下神:“那可远着呢。穿过伊吹山下,一直要到关原的另一头去了。怎么了? ”梶原一时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的香气怎么就能让他看到了刚才那幕

场景的,他也纳闷。既然说了今晚再见,那就得言出必行。不过才当班回来的关根中尉今天也会住在营外,而此刻他已经就着下酒菜喝上了。这时候梶原心生一计,说了句“我去泡个澡”,起身就想走。他知道关根这人一旦醉了就不爱挪地儿,心想总不至于还会跟上来了吧。可这一次他话说早了 ——酒劲还不够。

于是乎最后是两人穿着同样的木棉袷[4],扎上三尺带,各自抱着澡盆子走出了长屋。虽然没有恶意,看来撒谎果然还是没好下场。要早知道会成这个局面,还不如一开始就先正面进攻,灌醉关根再出门反而轻松。

长庚星已经挂上了西面的天空。一想到一刀斋家里,那些寄宿生应该也都用过晚饭了吧,是不是已经在等着自己这个第三夜的来客了呢,梶原就坐立不安。哪儿还有闲工夫跟关根泡澡啊。就算是再扯上一个谎,也要想办法从这战坑里脱身才行。

“糟糕!忘带钱包了! ”刚走到澡堂门口,梶原突然站住脚道。“请你泡澡的钱还是有的。 ”关根丝毫不存疑心。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招了。“那不成,我听房东太太说最近有不少走空门的。你就先进去吧。 ”关根看来轻易上了套,干干脆脆地撩起暖帘走进了澡堂。见他一走,梶原掖起下摆就是一顿小跑。跑到神保町的十字路口时,恰巧看见车站里市营电车刚刚进站。上上下下摩肩接踵的,净是那些喝得红光满面的上班族和学生。

刚为自己庆幸着,正准备往车站去的时候,梶原停住了脚步。既然没有穿军服,倒不用顾忌什么面子问题了。不过抱着个澡盆子坐电车,未免也有些欠妥吧。

身为将校,讲究的是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要做到果断果敢。军人嘛,追求的就是拙速。也不是说真的考虑到了这个层面上,不过到底是自幼年学校以来就被灌输了拙速思维的梶原中尉,不一会儿,还是站在了路边经过的人力车前。“去春日町,要快! ”健壮的车夫瞥了一眼梶原手里的澡盆子,喊了声“可不得了呀”就拉起了车杆。

这车夫虽然不知道客人赶着去干吗。可就凭抱着澡盆子叫车这点来看,肯定是有天大的要事。比如是要去见亲人最后一面什么的,于是车速也就快得可怕。

一路上梶原一直在想。自己该不会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吧。自先帝驾崩以来,不,应该说从入夏后传出御体欠安的消息后,自己的所见所闻总是缺乏一些真实感。

至少从那次一早就在宫城前,与马上的乃木将军不期而遇后,就始终有一种一直在做梦的感觉。而在梶原看来,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梦,那最好永远不要醒来。不管是梦魇也好,妖怪也好,一刀斋的故事着实是太有意思了,就算是要自己被什么附上,也愿意听到底。



* * *



[1]一八〇五: 18:05。日本军队(现自卫队)或警察内部的时间表达法。如: 20:00=二〇〇〇

[2]振袖:日本年轻女性的礼服。

[3]鮒鮨:把鮒和米饭一起放在木桶里,通过米饭的乳酸菌使鱼自然发酵后的食物。发酵时间从半年到三年不等。臭味相当刺鼻。

[4]袷:带里衬的和服,与面料无关的统称,多在秋冬春穿着。





二十五


不用琢磨借口。

就算你真的是从澡堂子里出来,顺便过来一趟,我也不会认为你有欠礼数。真要说的话,比起你穿着近卫将校的军服毕恭毕敬的打扮,现在这模样喝起酒来还更有滋味些。

你瞧我家那口子,平日里一板一眼的。我这也是头一回见她捂着肚子大笑的模样啊。明明是跟我一样不苟言笑的女人,到底是遇见什么能让她这样,倒把我吓了一跳。

撒谎不就是图个方便嘛。犯不着解释太多,就说刚从澡堂子回来成了。你还非继续说什么朋友怎么了,澡堂又怎么了的,内人才忍不住破了功啊。

话说我家那口子也是厉害。竟然虚举了袖子,对你说什么请将腰间之物交给我保管,是么?不过顺势就把装着丝瓜瓤和肥皂的澡盆子递出去的你嘛……也算得上一绝了。

真有这么可笑吗?我倒没什么感觉。其实你就是在谎话和实话间一时做不了决定,然后遵从自己拙速的理念,决定过来的吧。仅此而已不是么。

在言出必行这一点上,我必须夸夸你。撒谎是为了图方便,可约定不是。毕竟说了要去却不去的话,是会让对方空等的。

而且你连酒都没忘买。按理说酒坊应该已经关门了啊,你这是把人家叫起来硬买的吧。夸奖归夸奖,可也不是什么让人感慨的事儿。毕竟信守约定原本就是理所当然。只不过御一新后,能做到这理所当然的人着实不多了。

话说回来,你这下酒菜倒是稀罕。澡堂的乱腾劲里,你还惦记着把它揣怀里带来,看来你也是相当好这口啊。这东西就着伏见的下酒正合适,上方的酒就需要上方的下酒菜来配才对嘛。

你同辈有彦根出身的?这么说起来真是让人感慨唏嘘啊。

你们彼此的祖父在御一新中,应该是互为敌人吧。如今过了四十五年后,他们的孙子一起当上了陆军将校,还分享下酒菜。不仅如此,其中一份,竟然能进了我这会津的残兵嘴里。真是……大日本帝国,万岁万万岁哦!

我在京都的时候,经常用这个下酒。日常锻炼容易出汗,队士们都喜欢这类咸味重的下酒菜。驻地的厨房里啊,近江的和若狭的腌鲭鱼,都是整瓶整瓶的存着的。大家需要的时候都会各自去取出来,当作夜里的下酒菜。

彦根人的脾性很好懂。毕竟战国时期,他们都是穿着赤备[1],冲在德川阵营最前头的人。你那同辈应该也是个勇猛的将校吧。

谱代笔头井伊家的武士,御一新时第一个站到了讨幕阵营。不过是后世不分青红皂白就说他们背叛云云的。而知道内情的我们,却很明白有些事根本是无可奈何。

毕竟樱田门外事变时,诛杀主君井伊扫部头的,正是水户的人。那以后,在彦根人眼里,水户就成了天敌。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对于扫部头大人而言,水户出身的庆喜公本身就是个天敌一般的存在。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在里头,谱代会对庆喜心怀憎恨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放现在看,这段孽缘也是挺无聊的。就算祖父辈的互相为敌吧,那又关孙子辈的什么事儿?

真是美味啊。看来今晚我得留点神,可别喝过头了。

论天下谈国事嘛,虽然不是我的风格,但试卫馆那群人倒是乐此不疲的。特别是上京以后以国士自居的芹泽鸭和水户众人加入后,热议的场面就更是多了起来。不过我依旧是在一边喝我自己的。

尽管如此,不是有句话叫耳闻那个什么来着么,只要是听过的话总是能记得的。

就江户方面来看,虽然庆喜公期望论呼声较高,但芹泽却觉得这事儿够呛。水户出身的芹泽都这么说了,听着还真挺有说服力的。

据说按照东照神君大人的规矩,御三家里只有水户是没有袭将军职位资格的。不过相对的,他们得以免去参觐交代的义务而能够长期在府,于是权现大人就给他们个辅佐将军的定位。这就是水户家当主被称作“副将军”的原因。

不过水户对这样的安排还是心存不满的。明明都同是御三家,却要被尾张和纪州踩在脚下,又如何能忍。

虽说这事已经是两百多年的习俗,放在当时其实也无所谓了,可在任性的水户烈公相出现后,积蓄的不满又被重新煽动了起来。

然而权现大人的决定就是天命。于是他们就开始琢磨偏门,比如找个聪明的孩子,送进有就任将军职位资格的御三卿一桥家,然后把他捧上去。

扫部头大人对此提出了反对,觉得这根本就是蛮干。他认为就该遵从规矩,从纪州选出任将军之人,而水户出身的庆喜公是辅佐将军的最佳人选。

“虽然不是说不能理解水户的夙愿,虽然庆喜公的母亲那是宫家出身,对公武合体倒是有帮助,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而扫部头呢,不过是说了实话就被砍了,那是一触即发啊。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

毕竟我早就听过这样的话。所以鸟羽伏见一开战,知道彦根站到萨长一边儿去时,我也没有觉得意外。

假设那时作为总大将的庆喜公势力没有延伸到大阪,旧幕府军仍由会津大人来指挥的话,情况又会如何?虽然现在再来讨论这些毫无意义,不过我觉得针对庆喜公的怨念并不会转移到会津大人的头上。

指挥官可是个难差。比起运筹帷幄的能力,有时候决定战争趋势的往往却是本人的立场。御大将身上纠葛着的各种因果,一朝明了化的产物就是战场了。而那些因果,也就成了士兵们各自的命运。

你既然是陆军将校,对于指挥官是怎样一个角色应该深有体会吧。这么说起来,二百三高地的乃木难以例外啊。

果然我不是个大谈国事的人哦。你看我只不过是把耳濡什么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已,这嘴皮子啊都有些发凉了。的滋味,让我想起了一些老早就忘掉的东西。我们在壬生驻地谈笑风生时,面前的下酒菜里,应该就有这吧。话题跳得有些厉害,不过毕竟说的都是过去太久的梦,担待点儿。负责指挥新选组的,当然是土方岁三。但近藤勇却并不是摆设。队士们虽然万事听从土方安排,可却是以近藤这个御大将为中心团结起来的。放在军队里的话,就像是司令官和参谋长吧。在近卫师团里,也不可能是由师团长直接跑来对部下指指点点下命令吧。毕竟这些都是参谋长的差事。虽然实务方面全都是由参谋长操刀,可将兵们的命运却并不掌握在他手里,这也是军队神奇的地方。土方的指挥依旧出色,然而就在近藤负伤后,新选组就落入了一种奇怪的状况里。这东西很难用理由解释得清楚,御大将就是这么回事儿。当我在神田和泉町医学所了解到近藤负伤的严重程度时,我知道,新选组完了。虽然这并不代表新选组的名号就此消失,可没了举世无双的剑客近藤勇,新选组也就只剩下空名一个了。

回品川临时驻地的路上,我心情几乎是掉到谷底。心想着干脆就这么消失得了,可却连该消失去哪儿都不知道。袖之浦的岸边飘着小雪,那天晚上挺冷的。一回到品川宿的釜屋,我二话不说就冲着澡堂走去。

釜屋作为大名行列御本阵级的旅店,可以说相当气派了。不过谁家行列到了江户门口还会平白留宿一晚上的,说是御本阵,也就是供人歇脚休息的地方吧。

当过“某某大人”御本阵这样的事,说到底也是旅店骄傲的资本,对营生自然也是有利的,看看旅店门口那一大排破旧的看板就知道了。要知道参觐交代那样麻烦的规矩,已经废了好些年了啊。在这一堆老看板的最后,却摆着一块崭新的“新选组御本阵”,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到底过去是货真价实的御本阵,澡堂什么的简直是奢华至极。拉开滑门,走过宽敞的板敷间[2],是一整天都满着热水的浴池。撩起拨窗,视野所及的是与御台场遥遥相望的海面。

有人先我一步。旅店既然是被我们包下了,倒不用顾虑有外人。只是由于拨窗灌进来的冷空气,让四周充满了水蒸气,雾气蒙蒙中本来就看不清坐在浴池边上朝着我瞧的是谁了。加之浴室里的灯光,就板敷间的上框上吊着的那一小盏。

我跳进浴池里,舒展身子哼哼了一声,问:

——谁呀?

可能是听出了我的声音,先前的人赶紧站了起来。

“失礼了。是我,铁之助。 ”眼看市村铁之助被从横滨的医院调了过来,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由他照顾的久米部正亲已经死了。“不,不是那样的。久米部先生也和我一起来了。 ”

听了事情缘由我也是大吃一惊啊。久米部一个身负重伤就快死了的人,他们因为觉得扔下他不妥,竟用大板车一路给拉了过来啊 ——从横滨大老远的,而且还是连夜!

——你们这些家伙是笨蛋吗!我语气里带着不耐烦。真是笨蛋没有笨药医。就是你一口一个澡堂,把这段埋得很深的过去给我刨出来了啊。与市村铁之助在横滨港一别后,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品川釜屋的澡堂里。昨天我也提过了,横滨有法国人开的医院,负责收容鸟羽伏见之战的伤员。因为当时法国是力挺德川幕府的。不知是谁提出的,让小姓组里年纪最小的几个去做护理,就此把他们哄下船。

其实我都瞧着呢,那都是土方的主意。一旦回了江户,谁知道明天会怎样。要是还能重整旗鼓再战一把,我们就要作为先锋,去面对东海道或中山道方向涌上的敌人。若是上面规规矩矩选择投降,那我们这些罪人的项上人头,估计就不保了。不管是哪一种,都没什么好下场。

土方岁三这个人吧,什么都不写在脸上。可能因为近藤这人太好懂了,两人在一起久了自然而然就成了这样吧。让他们作为护理留在横滨,其实就是叫他们赶紧逃吧。既然我们也默许了,能逃掉就最好了。

你想想看啊。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可是为了讨生活,抛下江户的道场主和他的弟子们呀。什么勤皇佐幕,管他攘夷开国,都只是体面话。我们不过是在江户混不下去了,才想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到京都闯一闯罢了。

然而一群莫名其妙的武士却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清河八郎、芹泽鸭、伊东甲子太郎……就是这些家伙,把淳朴却能干的我们引向了一条始料不及的路。那条山南敬助曾经不惜赌上性命,也想远离的路。

土方明白一切已经到了头,在他看来,哪怕只是让那些年轻的孩子逃出去也好吧。

事已至此,也总不能说不要他们了。让他们以护理的身份留在横滨,可以说是土方的一招妙棋了。

那时候的横滨还不是大城市。按安政之年的条约开港后,陆陆续续住进不少西洋人,说到底就是个跟租界差不多的港口小城。无论如何,战火也烧不到那儿去。由于有治外法权,搜查也不是能进去得了的。加上港口船只来来往往,要看准时机逃走并不难。

要知道御一新的纷争,根本的一切是为了让日本不至于沦为列强的殖民地。若是在开港地惹事,明摆着就是给列强送上出兵的口实。所以不论发生了什么,横滨的安全性都是不言而喻的。后来榎本武扬携旧幕府势力占据箱馆,其实也是一个道理吧。

把重伤员和孩子留在横滨。能考虑到这么多方面的问题的,也只有土方了。

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在釜屋的澡堂里,我为什么要不耐烦了吧。

幕府就快没了。新选组也快不是新选组了。所以伤员和孩子们根本没有必要再搭上性命,下不了台的、去死的,有我们这些人就够了啊。

你可以回忆一下那天早上和我林信太郎的对话。不光是病人或孩子,对我们来说,只要不是试卫馆的人,统统消失掉就是最好了。

真的是笨蛋没药医啊……就算不明白我们一片苦心,哪怕只是等伤痊愈前老老实实待着不就好了么。如此一来,将来的世道也会让他们活下去的。

我闷不做声地泡在热水里,远远地盯着拨窗外映出的御台场的灯火。本该活下去的人,却回到了死的路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可气的事了 ——手刃了无数本该活着的人,我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深刻。

“让我帮你擦擦背吧。”铁之助对我说。虽然我想他赶紧泡完出去,但铁之助这个小叫花却十分知礼,估计是见我心情不好,觉得就这样离开不太妥吧。

我坐到冲洗池前,铁之助说了句“得罪了”,用上了在当时还比较少用的肥皂。

虽然已经十五,但个子比较小,性子上也有些孩子气。擦着擦着背,就听见他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我扭头一看,只见他竟把手指圈上,吹起了肥皂泡。他把泡泡在我面前卖弄了几下,又笑了起来。

——还讲不讲分寸了!

我责备道。其他队士跟我接触的时候都是提心吊胆的,偏偏这群年轻的小姓却不会。估计就算他们能看清谁强谁弱,却还没法分辨善恶吧,所以才不会怕我。

我的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我不是冲田总司那样的天才,加上我的流派是近距离取胜的居合术,因此身上的伤可能比其他队士反而要多些。铁之助给我擦背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的。

——不管受了多少伤,只要活着就算赢。

我是这么跟铁之助说的。不光是在剑术上,可以这说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学了。所以我才能像这样,活到被人叫七十老翁的今天啊。不管身心上受了多少伤,只要命还在,伤终有愈合的一天。

胜负这东西,除了生死就没别的了。不管是战场上还是生活中,都是一样的。活着的人说自己是输家,就算是打比方也不会是真的。明明好好活着就不该说什么输了。

我知道怎样才能受伤却不会丢命。致命伤一般有两种,一种是从鎺元一刀拉到底的,还有一种就是胸口被刺的时候。也就是说你只用注意敌人的刀尖和靠近手的部分。别把刀想成长条状的,当会攻击你的只有两个点就行。至于物打的一刀什么的,随便挨,充其量也就削掉点肉。然后就是 自己的剑决不能漫无目的地乱挥,出手要么深刺要么长斩。这可是在道场里绝对学不到的杀人诀窍哦。

我怎么可能把这些教给铁之助啊。那时候我只是一声不吭地让他给我擦背而已。

“斋藤先生,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

从横滨大老远地连夜拽着板车过来,却没得到一句赞许,铁之助应该也是心里犯嘀咕了。然后见我来泡澡,心想天助我也,赶紧讨好讨好探探口风。

一股怨气在我心里结成了型。铁之助什么都没有做错,想必吵着闹着要人用板车拉着来江户的,就是那个久米部正亲。

我哗啦一下从水里站起身走出澡堂。顾不上擦干身体,披上羽织就开始在旅店里“久米!久米!”找起这个始作俑者来。

林信太郎从二楼的楼梯井探出头对我说,“久米在这儿呢。”而林的脸,简直又在我的怒火上浇了一把油。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去跟江户家里人道别,有没有把我给他的钱都拿去尽孝道,我只知道他现在一脸若无其事地跑回釜屋来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林似乎也是看出苗头不对,赶紧拦着我安抚起来。

林好像说了心意可嘉什么的玩意儿。对于站在同样立场的队士而言,也许的确如此。

林信太郎是在文久三年春,也就是我们上京后加入的,而久米部是在下下年的春天。所以虽然同样是伍长,但林的地位在久米部之上。

在普通队士眼里,参与过池田屋骚动的老队士,可以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但我们的认识里却不是这样。试卫馆时代的人员,京都大阪征募来的队士 ——只有这样的区别。组织是个奇妙的东西,由下至上和从上到下看到的形态,全然不同。

我推开林,走进了久米部养病的房间。在二楼一个能听到涛声的六叠间里,久米部正笑嘻嘻地等着我。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冲着连自己起身都做不到的久米部,劈头就是一声训责。

“并不能怎样呀。只是不想被扔在横滨,所以就追上来了。 ”我一脚踢开久米部的枕头。 ——你来这儿只会碍手碍脚!该死的家伙!当时真想干脆一脚踹死这家伙。久米部不傻。他不可能不懂土方的良苦用心,就是因为他懂,他才会追上来。林信太郎赶紧插进两人之间。

“斋藤先生,该死这样的话总是有些过头了吧。贵在精神可嘉不是么。你就夸他一句,又不会有什么损失。还是说怎么,土方先生、永仓先生和原田先生也都这么说过他了。斋藤先生你比谁都不容易,所以我以为至少你能理解久米的心情呢,难道我错了?你也跟其他人一样吗? ”

不管任何时候,林都是个沉着冷静的男人。那时候也是,他心里纵然觉得一万个不合理,仍然是压抑着情绪来说服我。在我手下做伍长的林,深知组长的辛苦。只不过他当面对我说这样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虽然同为组长,身为一番队长的冲田是天然理心流的师范代,那是什么?那是神圣不容侵犯的神一样的存在。而二番队长永仓呢,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好汉一条。这也是个歪门邪道都没法下手的。

于是乎,那些不太光彩的工作,自然就都落到了我的头上。恐吓、间谍、夜袭、诈袭……违背士道的活儿,都是我的事。先前说过的高台寺党那件事,也算是我活跃的大舞台了。

“我说斋藤先生啊。从壬生大宅时期开始,咱们也是在一口锅里吃了三年饭的交情了,现在要赶我们走不合适吧。斋藤先生,你能理解吗?只要伤口痊愈了,久米也还能工作啊。 ”虽然不是自己的事,林却把本人的肺腑之言都说了出来。虽然听着有些傲慢,但既然人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总不能真的踹死久米部了吧。接下来我反驳道: ——成,久米我就不追究了。为什么把铁之助也带来了!其实根本不用问。铁之助不是久米带来的,他不过是奉命行事,把久米用板车拖来了而已。“明天一早我就去跟他说,让他回横滨去。 ”久米部虽然这么说了,但他自己也明白这话说出来已经没什么说服力了。

同样身为军人,你应该也能理解吧。战场上最让人不安的,就是远离大部队被孤立的时候。可以说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敌军,而是自己内心中的恐惧。正因如此,军队才会在司令部所在地立上军旗。

久米部作为老队士,他的选择可以说是出于自身决心与武士道精神,可铁之助不一样,能回到大部队,对他而言是松了一口气。再加上釜屋里,还有他的兄长辰之助在呢。

“那我去好好劝劝他。由久米去说的话,对方也很难想通吧。 ”

这话毕竟是从万事周到的林信太郎嘴里说出来的。至于怎么劝嘛,就凭他那耿直的性格,肯定是决定实话实说了。只要能让对方理解土方的用心良苦就行。

不过根本轮不到林上场。就在我们大声议论着这件事的时候,走廊下传来了啪嗒的一声响。等我们一齐转过头,看到的是刚泡完澡的市村铁之助,双手撑地正哭着呢。

全被他听见了。就在我们都不知所措的时候,铁之助边哭边说道:“我没地方可去了!我不会拖大家后腿的,请让我……请让我留在这里吧! ”

我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市村兄弟原本就是离家出走的。要是他们有地方可去,怎么可能还会披着蓑衣蜷缩在堀川河堤上。而且,那不过就是两三个月前的事。

见我们难于回答,铁之助又开始说起来,这一次更让人揪心。“鸟羽伏见战场上,吉村老师曾经很严厉地告诉过我们 ——想活命就别逃,不想死就战斗到底!我,我还不想死啊! ”吉村贯一郎教给他的,并没有错。他比谁都能体谅这些除了新选组无依无靠的孩子的际遇。在吉村看来,就算逃离了战场,这些孩子也没有能跑出人生这个更大战场的气力。不愧是为人父的,考虑得就是比别人深刻。



* * *



[1]赤备:红色的铠甲。

[2]板敷间:铺着木条的房间。





二十六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我们从釜屋搬到了江户市内。

虽然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不过毕竟不能总住在旅店里。于是经过土方与官员们的交涉,最后决定把城附近锻冶桥御门内的一座大名屋敷让给我们做驻地。

就在现在三菱大厦所在的丸之内一带,在当时那周边是幕阁们的役宅,都叫那儿是大名小路。

大名一般都会有几处江户屋敷,不过在升到御老中或若年寄一类的幕阁级别后,就要搬到大手前的役宅去。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方便通勤用的官邸吧。而连接这些役宅的,便是大手前的那条大名小路了。当然,说是役宅,但也都是占地数千坪的气派大宅。

当听到分给新选组的驻地是若年寄秋月右京亮大人御役屋敷的时候,欢呼声就差没把釜屋的房顶给掀了。都觉得公方大人把新选组安置在身边,无疑是体现了他对新选组的信任。

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扫兴。

既然幕府已经把政权返还了,若年寄算什么玩意儿。再说参觐交代制度都废了好几年了,大名屋敷根本就是空着的。而旧幕府方面,却还是让我们在品川的旅店里逗留了近十天,其态度可见一斑。

公方大人的方针应该是彻底恭顺吧。在鸟羽伏见就把我们扔下自己跑回来的御大将,怎么可能愿意再战一场。也就是说对于公方大人和以胜安房守为首的恭顺派而言,我们就是个大麻烦。所以才会把我们先安排到品川的旅店,拖延一点时间。

那应该是一月末吧。改元明治是在九月的时候,所以当时年份还是庆应四年戊辰,也就是江户时代的最后一段日子。

德川幕府垮台,天皇陛下重拾政权。可人们了解到的也仅限于此,今后会如何,一切尚在不明了中。没人想到天皇陛下会移尊到江户,而之后欧化政策更是当时的人做梦都猜不到的。

完全看不到前进的方向。那时候笼罩在江户的凝滞空气,就是种种不明所导致的吧。

参觐交代废除以后,驻在江户的武士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仅是这一点,已经让江户的人口减少了几成。毕竟江户这个城市,原本就是一半武士,一半町人,而武士里的德川家臣和江户驻在的诸藩藩士又是五五分。而留在江户的,不管是武士还是町人,谁都不知道也不敢想,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离开品川宿的时候,大家简直就是刚报完仇回来的赤穗义士一样。一想到沿途的喝彩声定少不了,一个个出门前还都用心地打扮了一番。

不过没多久梦就醒了 ——这里毕竟已经不是元禄时的江户,而我们,更不是赤穗义士。

果不其然,没走出去几步,队士们就开始沮丧起来。江户市内到处空荡荡的,芝口一带的大名屋敷,每户都是荒凉一片。还巴望什么喝彩,根本就是让人戳脊梁骨的啊。

尽管如此,加上后来乘船追上的人以及从横滨赶回来汇合的,当时拢共也有百来名队士吧。队伍肃然有序地前进着,猩红色的诚字旗则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我最烦的就是行军了。毕竟要跟人一起踩着节奏前进什么的,实在不符合我的性格。于是乎我把队列指挥交给了身为伍长的林信太郎,自己跟在队伍后面溜达。

小荷驮队后面,是驮着久米部的板车。市村铁之助吃力地拉着车,几乎要手脚并用了。虽然他嘿嘿嚯嚯地给自己打着气,但还是被大部队落下去一大截。这时候,负责小荷驮的原田左之助实在看不下去了,搭了一把手。

那虽然是个只要一上头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暴脾气,但在有些方面其实是个颇体贴的人。其他队士跟甩包袱一样,巴不得能躲得远一点。原田呢,没有人命令他做什么,却主动帮着推起了板车。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他在壬生水田里杀掉楠小十郎的那个早上,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似乎明白了,明白是什么让他能不假思索地杀死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十郎的。应该就是信任被背叛时所爆发出来的愤怒吧。那并不是因为他急性子。而是出于他的诚实。原田和永仓新八在甲州胜沼后,就跟我们分道扬镳了。后来,原田更是与永仓诀别,独自投身进了上野山的战场。我想我应该是懂了。他的所作所为,绝不是因为他草率。那样的一个原田,在确信被彻底背叛后,除了愤慨赴死不再做他想。

大手前的御役屋敷荒废得很厉害。

听接待我们的老役人说,这宅子过去的主人秋月右京亮大人是日向高锅二万七千石的当主,因为行事英明,身为外样大名的他被提拔为了若年寄,然而最后却并没有进入仕途。

秋月家这样的大名,若不是个武鉴通恐怕都没听说过吧。据说是上杉鹰山公的生家,血脉上倒是颇为优秀。就是因为英明,在那种时期被提为若年寄的,他才没有想都不想的就应下来。到底上面的决定无法推翻,所以他应该是想了各种理由,最终才得以不用参与实政吧。

说件不相干的事儿。这个右京亮大人,后来加入了官军,在进攻奥州的时候跟米泽大动干戈,丝毫不带踌躇。虽说进攻的是跟自己沾亲带故的上杉家吧,到底是明君的血脉,在时势判断上倒真是分毫不差呢。

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分不清是夸他还是贬他啊。不论如何,人家后来得了赏典禄,成了明治的开国元勋,也算是家族安泰可喜可贺了吧。

也就是说这位可喜可贺大人领了却没用过的大手前役宅,如今又欢天喜地迎来了我们。听了老役人的话,我不禁感慨果然会做人和不会做人的人,区别就是大啊。

新选组就是一群不会做人的。而现在,那位被任命为若年寄却并未出仕的大人留下的宅子里,就有百来个不得要领的动手打扫起来了。都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可想到这个集团能集齐百来号这样的人,我也不禁讶然。

正忙活着,不得要领大军的头头出现了。

只见他右手依旧挂在胸前,身上穿的是崭新的羽织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医学所疗养的时候定做的。当他走下驾笼,望着眼前布满灰尘的式台和一片荒芜的前庭,一瞬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近藤勇做人虽然的确欠缺圆滑,但那绝不是蠢。恐怕那时候的他跟我一样,一下就看透了一切吧。只不过他并没有把内心的动摇表现在脸上。可走在走廊上,看着自己的白色足袋一点点地变黑,着实不太好受。

大将是军队的关键。一看大将来了,原本低落的队士情绪一下就高涨起来。深知这类指挥官权威的近藤,绝对不会蠢。只要是在队士面前,他从来不曾忘记自己作为大将所应有的言行。

队士们集合到书院的大间里,听了近藤的演讲。

“此番,得御公边内部指令,在下受任若年寄格,土方君则为寄合席格。为此领得这大手前屋敷自是理所当然。此处既然空闲了些时日,多少的破损自是无可避免,我会即刻招来工匠进行修缮。在座诸君亦可休养生息,切莫怠于武具的保养便是。 ”

近藤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平日里不见得他有多能言善道的,可一在人前演讲倒是厉害得很。不过大将嘛,原本就该是这样。那之后的训话也花了挺长时间,可以说简直就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啊。连我都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而土方与他完全相反。交涉或者争议上,他是一把手。可要让他当着一大堆人搞什么演讲嘛 ——没门。

至于近藤的若年寄格,土方的寄合席格。还有那些密保什么的几分真几分假,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要说若年寄,那可是与御老中并驾齐驱,身担幕政的大臣。虽说加了个“格”,不能算专业的若年寄,但级别上是一样的。要是真的,那可就是万石以上的大名,哪怕稍差一点,也是高俸禄的御旗本啊。

寄合是若年寄属下无役的旗本,而寄合席格不用说,就是与其同级别的三千石四千石的御高知了。

前一年的夏天,新选组全体被招纳为幕臣。又因屡屡建功,从会津藩御预被提拔成了德川家的直臣。那时候近藤的身份是御目见以上六百石。

从六百石一下子蹦到上万石啊。虽然有句话叫登龙门,可想想不大可能。

我虽然是个送金武士,但到底是御家人子弟。有关御公边人事的大致情况,我还是有了解的。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这要是近藤虚张声势倒也罢了。可要是真的,只能说把人当猴儿耍了。要知道幕府自身就已经没了啊,那这些个若年寄呀寄合席的,还有什么意义?俸禄什么的,也不过是嘴巴两张皮。

队士中爆出了欢呼声。近藤和土方看起来也并不像是在说谎。现在再想想他们当时的表情,恐怕还真有什么内部指令。

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透心的凉啊。要是近藤真的收下了幕府临终前扔出的空头支票,那我们的下场可就显而易见了。

没错。全都由我们扛下来。公方大人和旧幕府打一开始就没有与天皇陛下为敌的意思。鸟羽伏见之战是一部分御家人与会津桑名藩兵,还有新选组擅自挑起参与的。

散会后,我偷偷摸到土方背后,小声问了一句。

——近藤先生神志还清醒吗?

土方只是把脸偏向我的方向,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说:

“清醒倒是清醒的。 ”说完这话,他就起身离开了,看来并不想给我再追问的机会。问答仅限于此,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从大内山金库送来的钱,不计其数。第二天一早,一大群工匠担来千两箱,说是修缮金,同一天下午,满满一大麻袋的二分金又被作为临时军用资金送了过来。会计连清点的工夫都没有,书院的奥居里,满满地堆得全是钱,似乎只要一开门就会全都垮塌出去。

这样的大手笔其实也并不是第一次了。从还在京都的时候开始,只要幕府这边情势不佳时,我们总能得到大把大把的钱。进二条城后,在伏见奉行所的时候,以及在大阪城的时候,军用资金可以说是源源不断。

一个国家的政权要退出舞台了。反正都要被萨长人拿去,还不如现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或者说他们觉得先让我们挥霍个够,更方便之后把一切推到我们头上吧。

我们用那些钱购入了新式的后膛枪。因为我们吃够了萨长兵手上埃菲尔德和史宾塞的苦头。在那之前虽然也不是没用过枪炮,但都是旧式的前膛枪。每打一发还得从枪口装填火药和子弹,毫无战斗力可言。

那些日子可忙活了。我们努力学习新式枪的用法、操练火枪队,另一边工匠们则是整日整日地进行驻地改造工作。太阳一下山,队士和工匠就坐在一起,喝酒谈笑。

然而,依旧是看不见方向。整顿军备还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要修葺这座荒废的宅院 ——谁都说不上来。

按土方的方针来说的话,就是做好手头能做的事。但做好了又能怎么样呢?只有一个可以确定的,虽然大家口头上不提但心里明亮 ——我们这是在为后事做准备了。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看来我有把讨厌的记忆埋起来的习惯啊,不过既然都记起来了,还是讲讲吧。总觉得要是不说出来,浑身上下就跟虫咬一样不自在。

就在那段匆匆忙忙的日子里,有一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了。

是我家的郎党弥太郎。虽然是件让人厌恶的往事,也只能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了。





二十七


今晚这酒虽然不是下酒,你小子喝得出来么?内人觉得连续三天都让你带酒来着实不妥,这才给准备的。看你喝得有滋有味,想来是合你口味了。按理说你这年龄,还不到能区别酒的火候,看来你的舌头跟你的剑一样,颇有天分嘛。这是在东京买不到的会津酒。御一新后都过去四十五年啰,小日向的御屋敷那边送来的酒就没停过。也真是糟蹋了好东西。

肥后守大人在明治二十六年离世后,继承家督的第十一代当主也在前年去世了。其实我这心里也不太好受,就对现在的当主大人表示不用再顾虑我了。谁知道当主却告诉我,送酒给藤田是肥后大人的嘱托,绝非顾虑。

看来直到我死,我都能喝着这赏赐的酒了。咳,想想也知道我并非什么忠义之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忠心不忠心的,有的只是杀人杀人杀人。

这个家在小日向松平子爵邸的附近,也不过是巧合。然而旁人却误以为我对主家尚有忠义之心,才想着要留在侧近。说什么蠢话。我一个刽子手,能有什么狗屁忠心!

不过这酒滋味不错吧。要说是为了这酒我才总在会津大人周围转悠的话,那倒是没错了。下酒的口感的确好。而会津的酒嘛,是越喝越醉越甘甜哪。

刚才我们说到家里的郎党突然出现在了大手前的驻地,对吧。

有关弥太郎这个人,先前也提过不少。就是我懂事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牛込家里的那个弥太郎。

尽管只有三十俵二人扶持的低俸禄,既然是御家人,家中总是少不了一两个随从的。一般来说算不上家臣郎党。充其量就是给口饭吃的下男或女中一类。

但弥太郎不一样。父亲当班时,是由他操持掮客方面的生意,因此他平日里也都是穿着袴佩着两把刀,可以说就是与身份不太相衬的家臣了。看他打理得整整齐齐的样子,想必父亲那边的分红他应该拿得不少。

他年纪比我大上一轮吧。据说是年幼时就作为学徒在大店奉公,习得一身读书和算盘的功夫,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让父亲给雇了来。总之就是从我懂事开始,他就一副郎党的样子,却为我家赚钱的买卖费尽了心思。

虽然他只有单名一个弥太郎。不过对外都是冠山口这个姓的。估计比起家臣,更多的是作为父亲的家眷在活动吧。做买卖的时候,这样的确方便不少。原本山口这个姓就是父亲花钱买来的御家人所有,就算让别人拿去用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自己对山口这个家名,本就没什么归属心。

我小的时候也一直误以为弥太郎是我家的远亲。毕竟他对父亲的态度不卑不亢,一日三餐也和我家人吃在一起。

父亲和弥太郎之间的对话,永远都跟钱有关系。比如这个月又给哪家哪家送了几个小者几个陆尺[1],拢共多少多少钱呀,或者是讨债的事儿如何如何的,成天围着钱打转他们也不嫌腻得慌。

在买卖上他应该算是个人才吧。因此对父亲而言,他不是郎党也不是随从,而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番头了。

听起来古古怪怪的一家,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既然武士模样的百姓町人大有人在,那武士模样的商人又有什么不可呢。虽然我是因为对自己感到厌烦才离家出走的,可说到底,作为我容身之处的新选组和我家比,其实也是半斤八两。没办法,谁叫那是个世道混沌的年代呢。那时候的我已经察觉到了,世道如此,不管我往哪儿逃,终究走不出这泥潭。我只能在其中拼命挣扎,不停地杀人、喝酒。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六年,现实却是我越陷越深。事到如今,弥太郎却突然出现在了大手前的驻地,我该怎么去面对?这就跟掉进粪坑后,冒出头发现还有人在往你脸上拉屎的感觉差不多。听说有客人找我,我怎么也没想到,坐在大玄关式台上仰头欣赏着豪华唐破风的人,竟然会是弥太郎。虽然是时隔六年的再会,那一副披着武士皮的商家番头所特有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他。实际上若不是相当级别的武士,是不能从武家屋敷的玄关进门的。地位低下的人,只能绕到后门去。更何况这里还是大手前的若年寄御役屋敷。

弥太郎毕竟做的是掮客生意,经常出入各处的大名家,所以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不过又是大政奉还又是鸟羽伏见战败,虽然也还没过多少日子,世道却已颠覆,幕府的威严也不复存在。恐怕在他看来,我应该只是碰巧找了一处大手前正在进行修缮的废屋安身吧。

弥太郎视线的另一头,是昏暗低沉的天空,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下雪了。他孤零零地坐在宽敞式台的一角,缩着肩膀颤抖着。他那细瘦的脖子上,是一条眼熟的毛呢围脖。那是我父亲淘汰下来的。

我并没有也不想出声叫他,只是站在大玄关的屏风背后,远远地看着弥太郎的背影。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听说新选组回了江户,来确认我的安危吗?会不会是我父母给他说,要是我还活着就把我给带回去呢?门长屋的木门开了,市村铁之助抱着个火桶走了出来。那天正好是他当班守门。

“应该就快来了,先请用这个暖暖手吧。 ”那真是个细心的孩子。后来箱馆五棱郭快失守的时候,土方唯独不想让他跟着陪葬,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哎呀呀,知道他没事儿我就放心了。这阵子牛込一带,到处都是吊唁的队伍呀。又听说新选组是鸟羽伏见先锋的时候,老爷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当真看不下去呀。 ”

还是那么能念叨。也不管铁之助听没听,弥太郎一边把脚边的刨花扔进火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什么我小娃娃的时候背着我哄睡觉啊,帮我瞧剑术啊……什么都说。

没多久,铁之助也看见我了。

——什么事?

我走到式台上问。弥太郎依旧搓着手,只是转过头,说了几句好久不见,看见你没事就安心了一类的话。

穷御家人的次男和随从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主仆之礼可言。的确我是让他背着哄睡过,可教剑术这样的事儿我可不记得,至多也就是陪着我玩儿罢了。

然而从弥太郎那张满带敷衍的笑脸上,我看出了他另有目的。也就是说,他不是因为担心我才来的。“老爷吩咐若是您安好,就让我转告您一件事。 ”我用眼神支开了铁之助。总觉得弥太郎要说的话,应该是不方便外人听去的。 ——这里是营地。我不能离开岗位太久。“那我就长话短说。 ”

你能想得到弥太郎当时说的是什么吗?恐怕不管是谁听到都会傻眼吧。弥太郎抱着火桶,说:“我说一少爷啊。老爷和夫人听闻您的活跃,那是欢喜得很呐。想着您要是能凯旋,定是能拿到不少赏赐,他们可都是伸长了脖子等着您回去呀。 ” ——那又怎样?我俯视着弥太郎那与我父亲无异的背影问道。

“哎呀,你这一句怎样倒是让我为难了。您家里最近开销嘛,稍微大了些。有些话也不好说出口,您也体谅下。 ”

开销么。当主们都回了各自的家乡,掮客的买卖自然是不好做了。借给御家人的钱估计大部分收不回来,想必现在也是为生计发愁了吧。偏偏札差[2]活得好好的,从他那儿借来的估计连本金也还不上了。在这种局势下,就算是御家人株也是卖不了几个钱的。

我仰头看向冬天冰冷的天空。德川既然已经完了,旗本御家人的日子也到头了吧。“一少爷啊。瞧您也算个不孝子了,现在要是还不尽尽孝道,到了下面阎王爷可也不会让您好过呀。 ”还真不是说笑啊。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什么叫讨价还价的高手了。

“话说得是不大好听。不过话糙理不糙,您就这么想吧。老爷您是知道的,在金钱方面绝对是个靠得住的人。您要是把赏赐的都交给他打点,往后也能放心地工作,不是吗? ”

倒是有这种说法的。要是平常人家的父子间,就算父亲不开口,儿子也会这么做,毕竟的确我能不能活到明天还是个未知数。“还是说您既没有报酬也没拿到赏赐? ”不。这是我第一次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不确定弥太郎到底是父亲叫来的,还是他自己跑来想讹我的。虽然现在看来不管是哪一个都无所谓了。 ——说吧,要多少。“现在急用的话,一百两。 ”

一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不过对当时的我来说,小判和树叶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我从怀里扯出了钱袋。因为之前的那个给了林信太郎,我那时候就拿了装火药的袋子来装钱。里面虽然没有一百两,但十两一束的小判应该是有两三束的。

我刚把钱袋扔在式台上,弥太郎就跟恶鬼一样扑了上去。那个把钱不停地往毛呢围脖里刨的男人,到底是我的父亲还是弥太郎,连我也说不上来。

——记得帮我问好。

“是是!我会跟老爷和夫人传达的! ” ——谁说是我父母了……是跟阎王爷。这之后代替我发声的,是右边腰间的那把助广。我微微沉下腰,抽出助广横着就是一刀。不愧是新刀锻冶一把手,二代助广果然名不虚传。眼前的弥太郎,双手还抓着式台上的钱袋,只是手已经不在身体上了。

嚯——我不禁感叹。这要是惯用的池田鬼神丸或河内守国助,弥太郎的双手应该是抓着钱袋飞到一边去了。而被助广削掉的弥太郎的手,却跟砍的是摆饰一样,还好好地留在式台上。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声喊应该不是弥太郎的。恐怕是在远处偷偷注意着这边的铁之助吧。毕竟被砍的人,是不可能好好说话的。 ——怎么?赶紧拿走啊!弥太郎被砍后立马就站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一瞬间有些失神。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估计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吧。那就由我来叫醒他。 ——腿也不想要了?

我瞬间把刀收回了鞘。然后我又一次送出腰,朝着弥太郎的腿横着削了过去。这一次倒没有顺利地砍掉双腿,只是没来得及逃掉的右腿从腘窝部位被削下,滚落到式台上。弥太郎一脚踩空,摔倒在了玄关外的玉砂利[3]玉砂利:边缘较光滑的小石子。上,不再动弹。

手脚虽然不是要害,但却是居合的目标。既可以防止对方反扑,又能让其失血过多气力耗尽。比起胡刺一通,明确地攻击要害更加有效。不过如果身体柔韧度不够,欠缺敏捷的话,是没法做到削腿动作的。

没过多久人就多了起来。一个个都嚷着怎么了怎么了,连近藤和土方都被惊动了。

解释是必要的。然而我这张嘴根本不会撒谎,也不知借口为何物。于是,我转向近藤和土方后是这么说的。

——诸位请听我一言。在下身为德川谱代家臣。方才家中郎党到访,不知斤两之人竟在玄关处做出无礼之事。为此我代替身为家主的父亲对其进行了处置。诸位如今已是若年寄大人属下,即为德川家臣,如遇如此无礼之人自是不能轻易饶恕!

我可没撒谎。不过是没有说实话罢了 ——我只是有些时日没杀人了。



* * *



[1]陆尺:包括轿夫在内的杂役。

[2]札差:江户时代中介买卖旗本、御家人等武士从幕府所领俸米的人。不但在俸米买卖中赚取差价,还提供用俸米作为担保的高利贷获利。

[3]





二十八


御一新后四十五年,还记得过去那个时代的人,越来越少啰。

不是有首诗说了么,人间五十年,人没了也是理所当然吧。不过现在那些说书人或者小说一类的,把武士的时代吹得天花乱坠的,让人有些看不下去啊。

就说斩舍御免吧。

说町人要是有欠礼数,武士可以随便出手杀人而不被追究罪责。怎么可能有这种无法无天的规矩。就算是无礼讨[1],也是要跟现在一样按杀人罪接受审判的。只不过整个流程与现在大相径庭罢了。

再说了,我根本就没听说过无礼讨这个词。杀人斗殴那样的事儿,反倒是御一新之后的现代更多。以前要真的能随便杀人,新选组也不至于那么招京都人忌讳讨厌了。

就算是我们,也没有对赤手空拳的百姓町人动过手。而那些说书人嘴里呢,斩舍御免成了家常便饭,说得像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一样,夸张也要有个限度吧。

那次我没有被追究责任,并不是因为我是御家人子弟,而弥太郎是我家的郎党这层关系。只不过那时的旧幕府,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对这类事情逐一审判罢了。

这要是在大政奉还前,事情是不可能不了了之的。

我是御先手组山口家的次男,弥太郎是家中郎党。那等着我的,就会是来自徒目付的严厉审判。而另一方面,要是按若年寄格近藤勇组士来算的话,就是交给御目付大人斟酌的事了。

不管是哪一个,我都别想轻易抽身。什么因为被索要钱财而无礼讨,根本就不成酌量的理由。虽然不至于让我切腹,但免职停俸驱逐出江户这类处分恐怕是逃不掉的。

怎奈何幕府已经垮了。虽然町奉行所还在,但上头的人和役人都没了,衙门也就形同虚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更好,毕竟会惹上麻烦的终究还是我自己。弥太郎的尸体就这样在外面扔了一晚,谁都没去管。自始至终,这都像是我的独角戏,总不好开口叫旁人帮自己善后吧。

然后呢在大家吃早饭时,我旁边的永仓新八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喂!阿一!你要装傻到什么时候啊!你这么扔着不管是觉得谁会去帮你收拾了?还是你觉得尸体在那儿躺厌了会自己跑去找墓地? ”毕竟是眼睛揉不得沙子的永仓。玄关口横着一具尸体,他能看得下去才怪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的确弥太郎不可能自己站起来走到墓地去。可不论起因如何,既然他死了,那为他吊唁的怎么说也该是他的主人 ——我父亲。或者说通过我父亲联系与他有亲缘的人善后。可如此一来,我就不得不回牛込的家里去一趟。

回去说什么?我把弥太郎砍了,后事就交给你们了?就算我再是个不孝子,真要做到那种地步良心也还是会不安的。

我在玄关的式台上嘬着烟,望着不远处的尸体发愣。真是麻烦。处理起来最棘手的除了粪水就数尸体了。

屋敷还在修缮,工匠左官们东奔西跑地忙活着。参加稽古或者操练的队士也在我面前来来去去,一个个都装作没看见那具尸体一样。我甚至怀疑过该不会真的只有我能看见吧,想想都觉得背脊发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其他人只是视而不见罢了,管它在与不在,尸体和粪水根本就没什么两样。过了一会儿,一轿气派的打上网代 [2]停在了玄关前。说起来那天似乎是若年寄格的近藤勇要在土方陪同下去西之丸登城的日子。近藤也装作没看见。只是对正坐在式台上目送他们出行的我说:“今天天气不错嘛。是不是啊?斋藤。 ”言语里带着揶揄。是想说天气好的话东西臭得更快吧。土方也不愧是土方,别说尸体了,索性把我也当透明的了。随同的队士有三十人左右吧。的确是好面子的近藤的作风,这差不多赶上一个大名行列了。

偌大的宅子一空下来,我倒有些急了。眼看着日头越爬越高,冻住的血糊也开始融化。原本扑倒在地的尸体的一只脚是高高翘起的,现在也软趴趴地落了下来。再不做点啥,估计连弥太郎都会忍不住来催我了。

这世上真是不缺奇人,工匠见我一脸苦大仇深的,估计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用周围的一些木料做了个棺材给我抬了过来。“棺桶我是做不了,这个如果行的话就凑合用吧。”那位奇男子如是说。救星啊。我指望着奇男子能帮我,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堆小判就往他手里塞,也不知道是三两还是五两,总之不是小数目。 ——先听我说,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还没等我说完,工匠推开钱就跑出去老远。看来再是奇男子,也分得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呀。尽管如此,其实我心里还是轻松了不少。毕竟让尸体继续暴晒在外面也不是个办法。就算是扔在那儿不管,比起暴尸露天,好歹也有口棺材。世上不缺奇人,更不缺的是倒霉蛋。

就在我准备把棺材拖到尸体那边去,刚抬起一边的时候,长屋门的门嘎啦一声开了,该说他运气好呢还是差呢 ——又是市村铁之助。他一看见我就想躲,然而已经晚了。 ——市村,过来搭把手!我叫住了他。帮我搬棺材的另一头的话,那尸体也就一并搬了。既然尸体都装好了,顺势也就搬上板车了。装着东西的板车可不能一直停在玄关口。只要翻过门槛,把车弄到大名小路上去,接下来一路拉着走就行了。美浓大垣城下出生长大的铁之助,当然不认识江户的路。 ——从大名小路往北过道三桥,穿过神田桥御门,再沿着护渠一路向西。后面的路找人问问。我把钱交给了他。就是昨天扔给弥太郎那二十两还是三十两吧,一整袋都给他了。 ——送到了什么也不用说。市之谷甲良屋敷背里,预先手组同心山口祐助。只要知道地址,就算不认识路,也能把东西送到。牛込的御家人大绳地[3]在高台上,坡道是个难题。不过坡底下一般都有帮着推车的力夫。不,估计过了神田桥,就会有力夫上前招呼他了。就算不跟他们讨价还价,一个人也最多只花得上三十文。要是赏他们一两,估计还能把棺材抬出天下祭神龛的韵味来。

“那我出发了。 ”铁之助用瘦小的身子抱着轭木,消失在了午后的大名小路上。善后工作总算是完事了。我又从井里打来水,把弥太郎的血糊清洗了一下。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不是因为终于解决掉了一个大麻烦,而是庆幸如此一来终于可以和父母一刀两断了。打从一开始,我顾及的就不是处理尸体这件事。一想到只要处理了尸体,自己和山口家就再无交集,脑子里就乱成了一团。

现在的年轻人都觉得人比家重要,是不会明白那种感觉的。过去的武士,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与家名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哪怕那是个用钱买来的家,哪怕是与自己的血脉并无因缘,都无法逃离家名的束缚。就是作为养子去了别家,也不过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而已。

我之所以频繁地改名换姓,并不一定是为了躲避仇家,说不定只是因为我想要自由吧。

洗完血糊后,我回到屋内,正好碰上了久米部。他身上的伤也好了些,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扶着墙往厕所方向移动。

“你也是不容易呀。”久米部忍着痛咯咯咯地笑着说。疗养中的久米部应该是从旁人那里听说了我的事吧。我听他这么一说,原本拉完屎那种清爽感又荡然无存不说,似乎又有了些便意的感觉。

“对了,你瞧见铁之助了没?是陪近藤先生出门了? ”

——没有,在下差他出去办事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停下了拖拉的脚步。

久米部应该是明知故问。

“斋藤先生……”徘徊在生死边缘时也从未停过的笑容,从久米部的脸上消失了,“就算是小姓,也有该让做和不该让做的事呀。 ”这句话有些扎心。高高在上的叱责对我来说从来不痛不痒,然而这种劝告却往往能戳到心口上。

要知道久米部可是躺在铁之助拉的板车上,大老远地被搬过来的。虽然不知道他是看见的还是听说的,可知道我让铁之助用同一辆板车拉尸体的事,心里不是滋味也是情理之中。

不……问题不在久米部,在我啊。

——有什么不妥?

我一脸严肃地问。

“不是妥不妥的问题。你就是个没人情味的武士。我看错你了。 ”扔下这句话,久米部就离开了。那之后,我与他之间可以说是因缘纠葛不断,而一切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久米部原本打从心底里仰慕着我的剑的,然而那天以后,他就不太待见我了。只要跟我一打照面,脸上的笑容就跟风吹的一样,瞬间就没了影儿。

并不是真的就为这件事而记仇。只不过是一直坚信剑心如一的他,突然看清了剑的另一头我恶鬼一样的嘴脸吧。或者说他也许是看透了 ——我的剑是邪剑。

哎唷?今天这酒上头得有些快啊。看来比起下酒,果然还是会津酒的劲要大些。不过这酒是越喝越醉越香醇,怎么喝都不嫌够啊。看来那件事我不回忆不行啰。我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似乎是瞅见了被我埋起来的过往,一定要我赶紧想起来。市村铁之助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工匠们是包一日三餐的,晚上通常都会与我们喝上一场。虽然都是些酒罐子,可其中也有些严谨的人会以影响次日工作为由先行离开。而那一天,差不多开始轰几个赖着不走的人了,想想应该是大半夜了吧。我完全把铁之助这茬儿给忘了。听见离开的工匠们在门口嚷嚷着什么干得好干得好的,还寻思出了什么事呢。铁之助拉着空板车回来了。我在自己的房间铺好床后,铁之助说了一声“我回来晚了”,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一脸疲惫,坐下的时候还好,那憔悴的样子,估计是站都站不稳了。

——你没雇力夫?我问他。“因为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工作。 ” ——你是傻子吗?“在左内坂和中根坂两处,我明明没叫人,他们自个儿就跑来推我的车。就这样还非要我给他们三十文,简直就是强盗。 ”想想也是,如今江户那种雁过拔毛的风气,铁之助是不可能知道的。也怨我,没提醒他两句。

不过看他累得这样子,估计应该是被力夫给算计了。从市之谷御门一直延伸到尾张屋敷围墙的左内坂下面,的确是力夫聚集的地方,不过在距离那儿一丁有余的中根坂就没人了。恐怕是那些人在左内坂拿了三十文后,觉得铁之助好骗,于是尾随他到中根坂连哄带抢地又敲了一笔。而铁之助在付了钱后,就被丢下不管了,只能自己拉着空车回来。

三十文足够雇一个力夫一天,而自己只要跟在车后面走就行。这点常识就算是乡下人或者小孩子应该也是有的吧。要真只是这点倒也罢了。铁之助的蠢,可以说是让我目瞪口呆啊。“我没说多余的话。我把香典钱交出去的时候,就说了是斋藤先生给的,他们啥也没问。 ”什么!我恼羞成怒一脚踹上了铁之助的脸。他和拉门一起飞了出去,像个手鞠一样滚到了走廊上。 ——我说了什么都别说!成事不足!我蛮不讲理地把铁之助揍了一顿。用脚踢市村铁之助的举动,任谁看都是一种暴行。他的任务是什么,他花了一整天时间去干吗了,应该没有人不知道。

估计队士们平日私底下没少议论没想到斋藤先生是这样的人吧。

然而呢,却没有任何人来阻止我。在我由着性子对铁之助又踢又打期间,走廊两端其实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但他们却都只是远远望着,没有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如今的军队里想必也有我这样粗暴的将校下士官吧。要是做得实在太过分,挺身而出制止暴行也算是作为战友的义务吧?哦不,不能说是义务,有正义感的人都应如此不是吗。

可谁都没有站出来。那是因为我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施暴者。

那时候,试卫馆时代的几个元老只剩下近藤、土方、冲田、永仓、原田还有我六个人了。其他百来人不论新旧,都是之后应征进来的队士。我们与那些队士之间,就跟神与凡人差不多。

人又怎么敢对神的所为有意见呢。尽管知道眼前的这场暴行毫无道理可言,然而除了在走廊尽头诅咒叹气也别无他法。

你说久米部?要是他在的话,说不定会冲出来。不过那个时间他应该已经在被窝里睡着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触犯了灾神,后悔去了吧。

其他几尊神?关于这个问题,你既然是军人应该也明白。神有神的世界,人有人的世界,神不会在人前对别的神说三道四。为了维护神的威严,诸神们彼此心照不宣。

任凭我又是打又是踢的,铁之助却不躲也不反抗,只是把自己抱成一团一动不动地承受着我的怒火。

当时我就纳闷了,这家伙是傻子吗?他要是逃我是懒得追的。开口求饶的话,也不是说我就不会听。而他要真的反抗了,应该会有人出来劝架。可他就只是忍着扛着,弄得我反倒不知道何时收手好了。

我真的就是神啊。听起来是挺大言不惭的,可神其实就是这么个样。逃走的不追。求情的话也听。要是反抗,还会有人挺身而出。可要是什么都不做,我就有这个神力毫不留情地把你踢到死。

我没杀掉铁之助,最后还是亏他哥哥辰之助出来为他求情。应该是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才跑去叫他来的。辰之助一扒开那群看热闹的人,几乎是五体投地地趴到了我面前,哀求道:“手下留情!请您饶了他吧! ”

这不就行了吗。取人性命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救人一命却需要。神,也就是说人力所不能及的权威,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一言不发回到了房间,拿出自己的刀保养起来。门的另一头,传来了什么太过分了呀,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一类的话,到最后还有人生怕我听不到似的,大声骂着恶鬼畜生,不过我的怒火早就已经平息了。

看着助广铁身上映出的脸,我就想啊……

他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扛下我的怒气?逃跑求情反抗,正常人都会想到的几种方法,他却一个都没选。我杀过的人也不少了,而他的行为简直就是违反常理,着实让我费解。

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不,如果是孩子,那更应该凭着本能去保护自己才对。

还是说他的的确确就是个傻子?因为他把我当神一样崇拜着,所以才逆来顺受?

我这气虽然是消了,但心里别扭得慌。他应该压根连自己为什么会被打得半死都不知道。虽说四处打听打听的话,心里应该会有个数。不过我也跟你提了,我那些内情算是长年的遗留问题了。再加上是自己的事,一般也忌讳跟外人道起。

莫名其妙地就被揍了一顿,铁之助自己也想不通吧。大半夜的,我感觉到有什么动静,立马醒了过来。我以为他是要趁我睡觉要我命来的,于是起身拿了刀,放在了身边。

不是说要杀他。但我也不至于亲切到乖乖任他动手。我不过是想让他见识下,斋藤一可不是好惹的。

我的房间和走廊之间,隔着一扇挂着木栓的板门。毕竟是御役屋敷, 板门的材料是厚厚的杉木还是什么的一枚板[4]。

我隔着板门注意着另一边的动静。虽然应该是有人在那儿,但却感觉不到杀气。看来铁之助只是单单坐在那儿。没有出声,也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要是刺客倒还好了。可现实却是一个无为的凡人坐在走廊上,仅此而已。 ——有事吗?听见我的声音,铁之助看来是吓了一大跳,他用已经有些变调的声音回答到:“打扰您休息了。请问能占用一下您的时间吗? ” ——进来。说完我就把刀推开,取而代之拖来了烟灰桶。总之就是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样子迎接了铁之助。房间里没有灯,不过朝向中庭外廊下的雨户并没关上,月光透过拉门照了进来。毫无抵抗挨打过后的脸看着相当惨烈。但铁之助看来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至于他到底是来干吗的,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恕我冒昧……”铁之助深深低下已经浮肿的脸,打开了话匣子。我不想听。但除了听我也没得选。毕竟就因为他没开口,才遭了罪。嘬着烟,我默默地盯着那个已经十五了却还留着刘海的脑门,被月光染白。



* * *



[1]无礼讨:以对方无礼为由,将对方杀死。

[2]打上网代:下半部分是用竹条编制而成的驾笼。

[3]大绳地:以御徒组为单位,划分给下级武士们居住的片区。

[4]一枚板:整木制成的上等木板。





二十九


仔细想想也是我疏忽了。先生您虽然吩咐我把尸体扔在家门口就好,但我总觉得不妥,于是才进了门去。虽然我是美浓大垣城下出身的乡下人,对江户做派一窍不通。不过把尸体扔在门口就走,就算我也知道绝不可能是江户的做法。再说那可是御家人大人家的宅子。尽管姓氏不同,但知道那里是斋藤先生老家的时候,我就觉得更加不能无礼了。路上的力夫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是因为我是个不得要领的乡下人。

不过把尸体扔在门前这样的要领,却怎么想也不可能有啊。我进屋打了一声招呼,果然也是不懂事么。您的家人的确是非常吃惊的样子。令堂看到棺材的时候,当场就晕倒了,令兄赶紧上前扶住了她,而令尊则是用一种看仇家的眼神瞪着我讨要说法。我并没有解释什么。就算想,我也做不到。毕竟到现在我都不太明白,先生你为什么要杀掉那个人。然后我就把钱袋交给令尊,说这是斋藤先生给他们的香典钱。给力夫那些钱都是我自己掏的,您交给我的钱我一点儿也没动。我知道那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也没有道理去用它。难道是我会错意了吗?我以为先生托付我的就是如此啊……有件事倒是让我有些费解。就在我把钱交出那一瞬间,令尊的脸色立马就像换了一个人。先前的剑拔弩张简直就像假的一样。他对我说辛苦了,还问我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原本晕过去的令堂也突然就没事儿了,令兄也一下子换上了一副和气的面孔。

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望了望应该是先生出生长大的御家人屋敷。因为我总有一种仿佛看到了远在他处的大垣家的感觉。

请原谅我将先生与自己作比较的无礼行为。

我和兄长为何甚至不惜流落街头行乞也要离开大垣,先生应该是不知道的吧。

其实在我们被你们捡到的那晚,我全都告诉吉村贯一郎老师了。吉村老师说了,他们不能养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让我原原本本地全都说出来。要是的确情有可原,他就不会把我们送回大垣屋敷去。

吉村老师一言不发地听完我和兄长的情形以后,就说愿意收留我们。

但是他要求我们做到一件事。他说苦累乃男儿本愿,但决不能将这份苦累拿去招摇。你们的艰辛既然已经有我吉村统统知晓了,就不要再与他人提起。当你开口把自己的苦难说出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变成泡影而脱离你们,记住,要牢牢地把它锁在身上。

我从未想过要违背诺言。尽管吉村先生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现在我不得不说。我拉着空车回来的这一路上,脑子里想的是斋藤先生你的事。其实在被你教训的时候也是,就连躺下之后我也睡不踏实,一直一直在想,于是我决定还是来一趟。

市村一家是当主户田大人进入大垣之前,也就是从摄州尼之崎时代就追随他的老臣,是代代受俸二百石的御高知。

生在那样的家中,兄长和我却选择了离家出走。不管有何内情,就算是有人说我们太任性,我们也无话可说。

大垣的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位任惣领的兄长。辰之助哥哥是次男,而我则是三男。可实际上只有我不是母亲所生。

我是父亲还是郡奉行的时候,和百姓家的女子生的孩子。在我尚未记事的时候,便被带到了市村家,所以我不记得亲生母亲的容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我所了解的,也只有自己的身世,仅此而已了。

在市村家我能依靠的人,应该只有与我差不了几岁的二哥了。与其说是兄弟,更像是一起长大的竹马,他是处处为我着想。

虽然他在新选组里看起来就是个懦弱的食客,但要不是辰之助哥哥在,恐怕我早就被市村家的人折磨死了。

本来兄长不是那种会在言语上顶撞父母的人。所以我一直没想到他会站在我这一边 ——然而就在我遭受严厉的责打那晚,他却偷偷做好了远行的准备,让我跟他一起离开那个家。

那是去年初秋的时候。兄长明明根本就没有离家出走的理由,但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这才同行的。

如果说我有什么错的话,我想来想去也只有百姓之子这一条了。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我详细的经过,但如果对生父、对养母以及身为惣领的大哥而言,我是一个让他们厌恶的孩子的话,那要说这就是我的错,我也无可奈何。

冲动地离开家后,原本就为数不多的盘缠也用尽了,就在我们沦落到讨饭乞食,感到绝望的时候,就被两位先生捡到了。

在新选组的这些日子,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的温暖。虽然没少被揍,但也都是我的确犯了错,从来没人毫无理由地就对我动手的。也不会罚我不给饭吃。

遇到各位之后,我才知道,父母和大哥对我而言是多么恶劣的存在。

牛込的御屋敷和大垣的家很像。尤其是拿到钱袋后就大变样的令尊,简直和我父亲一个样。

请你原谅我。在我被斋藤先生踢开之前,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无知。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肩负的是斩断今生缘分的重要使命。





三十


铁之助伏在地上自顾自地说完一番话后,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小姓的房间。简直就像在跟路上的地藏菩萨像什么的倾诉一样。因为作为听众的我,自始至终连个嗯字都没说过。

我算是明白了 ——他根本不傻。何止不傻,应该说他不止头脑明晰口齿伶俐,还胆量过人。通常小姓组的少年们在我面前根本就不敢说太多话,对于他们的本性我也是完全不了解。

恐怕他回去以后,翻来覆去合不上眼,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到底为什么生他的气吧。然后他应该是将心比心发现了问题,于是才跑来跟我赔不是的。

想到一个半大孩子能把事情看透到这份儿上,多少觉得有点被他小瞧了。可只有那次,感慨跑到了怒气之前。我的确是想和山口家断了关系的。什么父母子女的牵绊,都见鬼去吧。送金武士家的后代多少都有些乖僻。为了不被人指指点点,通常都会特别努力上进。其中不乏被提拔成了大人物的例子。

你看,像作为勘定奉行掌握着幕府财政命脉,在江户开城的第二天用手枪自杀的川路左卫门尉算一个;应允开城的胜安房守也是;还有一路远赴箱馆,抵抗到最后一刻的榎本和泉守……支撑着走投无路的德川幕府的武士里,跟他们一样的暴发户子孙们比比皆是。

不过呢,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没有把那种偏执当作动力,而是一路乖僻到了底。尽管如此,虽然是送金武士,但还是在剑术上付出了高人一倍的努力,而且为了比真正的御家人还要御家人,平日里更是一言一行都处处留心。

我内心里的那种矛盾,你能懂么?

到底让我变强的,还是山口家。因为将父亲买来的虚名落实成了实力,我才变强了。

映在刀身上自己的脸,日渐与父亲重叠了起来。偶尔从一些言谈举止和声音上,突然想到父亲,心里都厌恶得紧。外貌若是相似,内里也差不多。就算从家里逃了出来,血脉却让人无法拒绝。

哪儿还睡得着啊。就像铁之助推度我的人生那样,我也不得不想方设法去剖开铁之助的内心了。

说简单些,我们是一类人。所以铁之助才能推测到这种地步。我也能揣度到他内心的想法。只不过,我和他有一点不同。我有一副好体魄,还有无敌的剑术,而铁之助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能够扳倒自己偏执心的力量,除了忍耐忍耐再忍耐,别无他法,于是沦为了乞丐。

第二天一早,庭院里开始间稽古后,我撩起袴摆,绑上袖带走出了房间。

从来不与队士们稽古的我突然出现在了走廊上,让在场的人好不惊讶。队士们原本在永仓的口号声中已经开始了素振,此刻大部分人的木刀都停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也不怪他们,谁叫我穿得煞有介事,还一本正经地带了两把刀呢,任谁都会认为苗头不对吧。

永仓只是瞥了我一眼,继续无动于衷地大声气合着。

——铁之助,跟我到后边去!

我趁着永仓声音的间隙喊了一声。这一下队士们的动作又跟卡了壳似的停住了。铁之助一脸煞白,直直地盯着永仓的方向,似乎是在求救。可 永仓只是扬了扬下巴,说了句“去”。

像他那样的高手,对方有无杀气一下就能感知出来。虽然不至于知道我的目的何在,但却看出我不会动手。再者,都说了神不会在人前让另外的神下不了台的嘛。

我光着脚走进庭院,朝着宅子的后院走去。铁之助口吐着白气跟了上来。就几步路,却走得跌跌撞撞的,恐怕在他看来,我是要跟他真剑比试一下,然后杀掉他吧 ——就跟单方面处刑没两样。

御役屋敷的外庭是铺着玉砂利的广场,而后院则是能看到山水景观的书院。池畔边上生满了平铺的苔藓,脚踩在上面可比玉砂利要舒服得多。原本正整理着荒废植物的庭匠们,也因为好奇两人要做什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坐下。我朝着僵成木桩一样杵在原地瑟瑟发抖的铁之助说。 ——不会杀你的。面朝着我坐下。误会也得有个限度吧。我在落了霜的苔藓上坐下,把助广放在了右手边。而池田鬼神丸,则是摆在了颤颤巍巍坐下的铁之助面前。原本尺寸就偏短,又因为长时间使用研磨变轻了的鬼神丸,应该是适合小个子的铁之助的。

见我这么做,铁之助才终于发现自己是误会了。他长舒一口气,眼巴巴地望着我像是在乞求答案。 ——往后的战场,不会再像鸟羽伏见那样。你也必须要拿起剑参与到战斗中去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铁之助咬了咬牙说。 ——死的决心谁都能做。我要的是能活着歼敌的!“为此我也一直在苦练。 ” ——你这身板根本不适合交剑。今天我要教你不用力取,而是在交手的一瞬间一招制胜的剑术。

铁之助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看向面前的鬼神丸,低下了头: “请指教。 ”

话说回来,像你这样的剑客,想必对居合术还是有些研究的吧。

我当然看得出来只是多少有点儿。毕竟要是那方面的高手,你瞧,单看坐姿就明白了。你应该也就是在士官学校学过一点的程度吧。

在你眼里,居合是不是就是对坐着就能不动声色地拔刀杀敌。或者是大喊着砍掉靶子,就跟卖艺差不多那样吧。

所谓居合,从字面上看就是对应“立合”的。立合是从一开始就可以拔刀,而反之,以刀在鞘中的状态开始的便是居合了。居合与立合的区别,不在于什么坐着还是站着,而是看刀是在鞘内还是已经出鞘。

这下你可能又要想那居合在战场上不就啥用都没有了么。其实并非如此啊。要知道战场上的主角,从来都是短枪或者铁炮。打从一开始就拿刀剑战斗的,不是有特别能耐的就只可能是不要命的了。

也就是说,只有在比如枪断了、弹药用尽的时候,还有在遇到一些无法使用它们的突发情况时,才会有抽刀迎战的必要。因此比起立合,居合在战场上的作用更大。

御一新时的战斗,首先就是铁炮对轰。不过多半也打不出个结果。再说子弹也不是没数的。于是接下来就是彼此拉开一定距离的长枪战。可这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分出胜负的。左右战斗结果的,往往是在扔掉铁炮和枪后抽刀交锋的第一刀。说明白些,就是看谁的居合更厉害。

可别以为战场上有一对一立合这样的好事儿。通常枪和铁炮都不能再用而进入白刃战的时候,敌我双方之间已经没有间合可言。基本已经扭在一起,打成一团了。这也是居合能发挥作用的时候。

——今后你不必再参加稽古。也不用打杂了。听我这么一说,铁之助露出了十分意外的表情。“斋藤先生您这是要收我为徒吗? ” ——我不太喜欢师徒这种叫法。既然是别人多余的口粮,捡起来吃就是。“感激不尽! ”现在想想看啊,铁之助可能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弟子了吧。我讨厌有人对我指手画脚,但更讨厌教别人东西。那我又为什么心血来潮收了他?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横竖都要教的话,队里有天赋的队士一抓一大把,可让我有这念头的却只有铁之助。 ——我是不会开口教的。自己用身体去记住,照着我做就行。我挪动了几下膝盖,将两人的间合拉开。已经没有时间了。这些技术是我从小开始,花了好些年才学会的,但现在我必须在几天或者几十天之内,总之就是在下一次出阵前,尽可能地灌输给他。哪里还有细细说明的工夫。

我向他展示了“初发刀”的形。从正坐的姿势,单脚抬膝踏出一步,同时拔刀挥出横一文字。与流派无关,居合术的第一刀都是从这个形开始。铁之助将鬼神丸捧起,插入腰间后,立刻也学着我做出了初发刀的形。还不错。初太刀[1]是居合的关键。趁其不备,或者察觉到敌意时,要做的便是比对方更快地用刀进行攻击。利用刀出鞘时候自身重量带来的力——也就是离心力来进行斩杀。一个人有没有居合的天赋,看他怎么去理解和运用刀的重量这点就行了。

——这一次,你就想象刀尖上挂了个秤砣。每学着我挥出一次初太刀,他手中刀的重量都会往刀尖移动一些,挥刀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其实这就是“序破急[2]”的道理,只不过手之内一类的细节问题实在是没有时间再去一一教他。当下除了让他尽可能多地挥刀来让身体记住这种感觉,别无他法。

横一文字之后,置后一边的膝盖向前小送一步,双手握刀高举成上段,然后向下挥出二之太刀。若要按照流程来的话,接下来就是血振[3],然后回到居合腰[4],纳刀。不过这种礼仪类的玩意儿无所谓了。

初发刀是居合术的基础,这点知识你应该还是有的吧。其实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只要把基础牢记熟识了,就算是没有踏踏实实地学习理论,只要照着做下去总会学会的。若是基础都没打牢,就根本谈不上精进。

至于这个都一样嘛,放在人生中任何事情上几乎都是通用的。说到底就是看父辈到底能为子女做出如何的榜样了。如果父母没有将人生最基本的形态展示给孩子,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父母的话,孩子是没法好好长大的。

我不断地向铁之助展示着初发刀的形。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上了去,可即便是苔藓上降下的霜水沾湿了脚,我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不过,我可不是冲田总司那样的被武神青睐的主儿。体格上虽然有优势,但剑术的才能却不是与生俱来的。但我却比谁都进步得都快。

至于秘诀嘛其实很简单,就是我的左利手。不管怎么被责备,我都丝毫没有要改掉的想法。退一万步就算想改也改不了。可能我就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左撇子”吧,总之就是我接触剑术后,觉得特别顺手。

熟习武道的秘诀里,有一条叫“守破离”。守师之形,尔后破之,独立则离。然后靠不断反复这个过程,来将自身的技能磨炼到极致。这的确是至理名言,只不过最初模仿师父这一步,基本就会耗费掉人年轻时代的大部分岁月了。如此一来,还有什么极致可言呢。

我不管旁人说什么,反正就是要用左手拿刀。即是说我模仿起师父来是很简单的;接下来就要从师父的形之中找出破绽进行突破。最后,独当一面离开师父。

现在随便哪个道场墙壁上都挂着等身大的大镜子吧,但那个东西在江户时代可是没有的。而我呢,与我面对面的师父动作是左右相反的,学起来反倒简单了。

刚才我也说了,不喜欢被教更不喜欢教人。你这下应该明白我那么说是为什么了吧。我要是教谁居合的话,不管有没有才能,那个人都能很快进步起来。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弟子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正好。而左利的人要是当了师父,那就更是好上加好了。

不过恐怕铁之助压根儿就没有察觉到这个原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反复模仿着我的动作 ——就像对着一面大镜子一样。然后每一刀都踏踏实实地挥出去。他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进步也越来越明显。

就算是我不在的时候,不管是夜里还是早上,他都能独自稽古。居合术的优点就在于就算没有对手,也能达到稽古的效果。虽然形式上是模仿师父,但一些个别的细节,却要靠单独稽古来牢记。我曾经也是没日没夜不敢倦怠,才将居合术练到了极致啊。

只不过这样的单独稽古,多少会让人产生一点不太好的精神作用。

组太刀[5]的稽古中,根据对手的变化,间合和呼吸也会相应改变。跟大活人拔刀相向的话,就会是极其自然的事。然而居合的单独稽古,却一直是将假想敌当作对手。斩的都是没鼻子没眼睛、没有性格没有人生的影子。你知道一直持续这样的练习的话,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没错。是人是屎都分不清了。



* * *



[1]初太刀:第一刀。

[2]序破急:从室町时代开始,雅乐、能乐等日本传统音乐艺术中代代相传的传统术语。表现的是速度的阶段以及缓急变化。

[3]血振:斩击毙敌后,振落附在刃上的积血。

[4]居合腰:单膝立起,臀部离开后跟,抬腰。一种像随时都会弹起来的姿势。

[5]组太刀:两人一组,分为打太刀(进攻)及仕太刀(反攻)进行对练。





三十一


第三晚,还没天亮的时候,梶原便告辞了。

从一刀斋家到神田的公寓,走过一回才知道竟然并不太远。因为平日里坐得少,对市营电车的速度和距离间的关系把握得并不好,因此心里一直没个数。

临走时夫人问了一句:“今晚您还会再来么? ”

面对这个问题,梶原中尉却只是含糊其辞,并没有做出回答。因为这听起来好像是在表达说老爷挺开心的,希望自己能再来,但似乎也能理解为适可而止的忠告。然而夫人一脸平淡,看不出情绪。

在炮兵工厂的吃饭号中醒来,就着串烤沙丁鱼,扒拉了一顿冷饭。

吃饭的当儿,梶原反复琢磨了夫人的口气。然而那一张剃了眉画了黑齿的老妇的脸,却跟能面一样,丝毫找不到突破口。

就算自己接连的拜访能够慰藉一刀斋的无聊生活,但让一个七旬老翁熬三个通宵的确是有欠常识。梶原心想要不今天还是算了吧。

可这么一来,无聊的就是自己了。去银座或者浅草吧,这个时间有些不上不下,但回笼觉是真不想睡了。眼前必须做的,就只剩为陆军大学校考试做准备一件事,但自己偏偏又并不像成天念叨的上官那样,对出人头地有过多的欲望。

他心血来潮想把居合形又拿出来练练。大葬之后的近卫兵营里没多少人,说不定还能独占武道场。

择日不如撞日。梶原当即洗好脸打理好胡须,穿上了袴。还有一件事也是不能忘的。那就是天橱里收着的那把就任少尉时哥哥送的带拵[1]刀。

梶原搬来踏脚台把它拿了出来,可看着积满灰尘的锦袋心里突然不安起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打粉没保养的,要是放在白木的白鞘或者刀箱里还好,可刀却只是套了个装饰黑拵,什么也没管。

听说过去的武士在外出归来后,都会拔下目钉取下刀柄,将刀身放进白鞘里。就算那是特别讲究的武士才做得到的事儿吧,但也不至于会有人把武士的灵魂直接装黑拵里就扔到天橱上不管吧。

在小心翼翼把刀抽出,发现刀油还发挥着作用,刀身上并没有锈斑后,他才算松了一口气。刀铭祐定,是梶原家传刀中的一把。原本梶原这人就没有鉴刀的嗜好。腰上那把军刀也是用压延金属板做的配给。若是家传的名刀,把军刀拵改成现在将校们直接比较流行的日本刀风格,带在身上感觉应该也挺不错的。正擦拭着刀油,不巧却让从后门走进院子的房东太太碰了个正着,只见她尖叫着停在了原地。“请放心。我只是在做刀的保养。”房东太太用手抚了抚胸口,隔着套廊朝他招了招手。“中尉先生,您是犯了什么事儿么? ”“什么……你的意思是? ”“方才巡查的人来了,凶巴巴地跟我问梶原中尉家在哪儿呢。 ”

房东太太一脸慌张,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但梶原却没有任何头绪。“说起来,您这几日没去营里,夜里也没见着回来。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用顾忌,我会想办法善后的。您赶紧先逃吧。 ”

“劳你费心了。就算是上面弄错让我受了冤吧,军人违规来的也应该是宪兵。 ”“那人的表情一看就不是善茬呀。那气势,看着就像来绑人的……”这时候,一声“有人嘛”响起,拉门被打开来。“哎呀,糟了糟了! ”梶原连忙扶住房东的手臂。要是她晕倒了可就麻烦了。“他不是来抓人的。那是我朋友。 ”警视厅的榊警部这还是第一次来梶原寄宿的地方。加上他还穿着巡逻中的制服,也怨不得房东大惊小怪了。“啊?啊……那按礼数来说,不是该自报姓名么。 ”榊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又大模大样地盘腿坐下,就像根本没看到房东一样。“我还没来得及报呢,你就跑了,要按礼数也要给我时间呀。 ”“那你一脸凶相的……”“哦,你说这个啊,我好歹也是靠这个吃饭的嘛。埋汰人的话就适可而止吧。 ”梶原收好刀,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你这副打扮跑到长屋来,谁见了不跑啊。房东太太你也是,既然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就算了吧。 ”房东哼地甩开头,也没说要道歉什么的,喀喀喀地踩着木屐就从后门离开了。榊吉太郎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燃了手里的烟。

“看来警察官是真不受东京的老年人们待见啊。搞不好还把我们当坏人把强盗当好人呢。刚才也是,我觉得我已经够低声下气了。也不知道哪里看起来恶狠狠的了。话没听完拔腿就跑啊。 ”

结果房东只是装作离开的样子,实际上却站在板壁另一边竖着耳朵偷听。

“抽烟的话,小心点用火啊! ”“是是是,明白明白。”榊选择放弃抵抗应了一声,这才终于响起了木屐走远的声音。“哎,也不是不能理解。军人多少还要顾虑下百姓的情绪,相比之下巡查的态度的确高傲了些。 ”

梶原拐了个大弯来责怪榊的无礼。跟人打听事儿时是什么态度,他也看在眼里。再说了,一句“有人嘛”,不等答应就擅自闯进人家里的行为,的确是不太礼貌。

“毕竟军人要等战争的时候才有事可做,而警官可是随时都在工作中啊,我也没辙。 ”虽然很想反驳一句这算什么理由,但梶原并没打算继续开口。他实在不是个擅长辩论的人。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从祖母那里听到的一件往事。据说江户开城后,进驻的官军们的西式军服袖子上,都缝了一小块代表御旗的布。原本就语言不通,加之行为粗鲁态度蛮横,因此江户市民们蔑称他们为“锦片儿”。

创立初期的警视厅,几乎整个就是锦片儿的集团吧。再说了,原籍士族的身份是成为警察官的资格。于是庶民们一开始就和他们划清了界限,而对那些见证明治维新的人而言,他们更是夺走了自己家乡的异乡人。

东京的老年人之所以如此忌讳警察官,应该就是因为这个。或许在经历过江户开城那个时代的房东眼里,榊警部也是锦片儿一伙的吧。听起来好像是发生在自己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但想想也就才过了四十多年。

“说吧,找我什么事?”梶原谨慎地问道。毕竟榊虽然是朋友但更是对手,见他这样唐突地闯入自己的私生活,多少有些不快。“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去了趟神田署,正好想起你租的公寓就在这附近,顺便就来看看。 ”

“据我所知,警察可没闲到没事儿还绕着圈地找人吧。 ”梶原又开始保养起手里的刀来。刚一拔下目钉卸了剑柄,一股陈年老锈的气味儿扑面而来。虽然刀身锈不得,但刀茎的锈却是刀的勋章。从目钉孔只有一个来看,应该是还没打磨过的新茎。“去了?”榊突然发问。“嗯。昨夜里还有前天都去了。 ”“他还硬朗么? ”“矍铄得很呢。就算让我跟他比试,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原本以为会被刨根问底,没想到榊听到回答后,只是说了一句“是嘛”。“我说你这刀是怎么回事? ”“当上少尉的时候老家的哥哥送我的饯别礼。瞧瞧? ”“来来来,让我见识见识! ”接过梶原递给他的刀茎,榊用左手从兜里拿出手帕,垫在刀身的镐地下。双膝并拢,行了一个礼。一连串动作看起来相当娴熟。除了静冈出身,梶原对于榊的背景可以说一无所知。但看着他又是将刀摆在身前一顿凝视,又是透着走廊上的光举起细细审视的模样,梶原相信,他的祖父辈应该曾经也是御家人。“二字在铭祐定。 ”“不错。 ”不过梶原还是选择了坦白,“我不懂鉴刀,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对他人的佩刀指指点点,那可是大不敬啊。”榊熟练地将刀身穿过刀,装上了柄,插上了目钉。然后正坐着拿起刀轻挥了两三次。

“刀拵挺结实的。只要把目钉换成铁制的,拿来砍人都没问题。 ”这话梶原听着,似乎就是在说刀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榊将刀尖移到鞘口边,慢慢地将刀滑了进去。这是为了不让刀产生一种叫鞘引的小痕迹而采用的收刀法。“虽然知道很不礼貌,但祐定这个在铭比任何刀都多。 ”“你的意思是这是赝品? ”“不,是祐定。祐定虽然也是备前长船,只不过自室町时代的古刀到现在,祐定的刀工真的是多到数都数不清。虽然不是赝品,是真正的二字祐定,但也只是量产品。 ”量产品的说法虽然有些让人上头,但想想即便是家传的物事,作为苦于生计最后选择归农的旗本家留下的东西,倒也合情合理。“挺符合我身份的,这下我也放心了。 ”

这一句不是嘴硬,而是切身感觉。要是交给自己的是被历史埋葬的家中毫无意义却代表权势的遗骸的话,那担子也太重了。反倒是御一新后就只剩这种程度的刀的感觉更好。

梶原家不是下级御家人,更不是送金武士,那是真真正正的御目见得以上的旗本。只不过那个家,也和祖父一起死在了上野的山中。

“再看看我家,连一把小柄都没留下。小时候倒是见过家里有刀有枪的。不过某一天,家里人叫上交情好的人家,把那些东西统统聚在一起,用板车拉着就去了村里的露天铁匠铺。过了不多会儿,它们就变成一杆杆结实的铁锹铁锄回来了。 ”

嗨……也不知是不是家乡方言的余韵,一句在东京没怎么听见过的插话后,榊继续说着,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老爹当时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我到现在还记得。说什么‘西乡大人被讨伐啦,好事儿好事儿。这样一来仇也算是报了,再也不需要什么刀呀枪的啦’。我后来也琢磨过这事儿,但始终是有种似懂非懂的感觉。也许西南战役对于选择归农的武士而言,就是成为百姓的最佳借口吧。 ”

“借口是说给谁听的呢? ”

“不是别人,应该是对自己或者家名的一个解释吧。总之包括老爹在内,那些曾经舍去江户的人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能安抚自己的大义名分吧。像你父亲和祖父那样的人,都很了不起。 ”

在多数御家人追随德川庆喜归农的静冈,原来还有这样的往事。

“不过榊先生说你记得,这年份上似乎不太对啊。 ”

“啊……我也是这么觉得。我是西乡征伐那年出生的嘛。也就是说,是过了好些年以后,这个理由才被扯出来的吧。看来西乡这个人呐,不论是敌是友,人望都不低呀。毕竟连我的名字都是取了西乡吉之助里的吉字呢,这是老爹一脸严肃地跟我说的。 ”

“用仇人的名字? ”

“这就是西乡厉害的地方了。明治十年九月二十四日,西乡在城山战死。而我是在隔月的二十四日出生的,老爹还说我是西乡再世,欢喜得很呢。你说仇人投胎到自己家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只能说西乡这个人太不可思议了。 ”

西乡隆盛在梶原的印象里,与其说他是历史上的人物,倒更像是与尘世无关的一个神。比起维新英杰这样的名号,把他排入国产众神里面,反而更合适。

在把祐定收回锦袋时,梶原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明治十年神陨落的那场战役,一刀斋也参与了。照着一刀斋讲述的样子来看,迟早也会牵扯到那件事吧。

梶原起身穿上了军服。

“哎哟?你这是要去哪儿?日头还高着呢。”榊吉太郎并没有明确道明来意。不过在梶原看来,他就是来确认自己是否已经见过一刀斋这件事而已。

“我去一趟兵营的道场,把居合形复习一下。 ”

榊原本就炯炯有神的双眼,几乎是要瞪出眼眶来。

拿起锦袋后他其实就发现了,刀身小巧的祐定的确是比较适合居合的。



* * *



[1]拵:详见附录。





三十二


乾门外北之丸的近卫兵营,此刻安静得可怕。

七月三十日先帝驾崩后,近卫兵倾营出动不歇不休地忙了近两个月,终于等到了恩准的假期。因为是将校与下士官兵们分为前后两段的轮休,所以现在营内的人员数目只有平时的一半。而这一半负责着宫城或宫家的警卫工作,因此兵营里空荡荡的。

加之与别的兵营相比,江户城城郭内的地盘原本就略狭窄不说,还挤着近卫师团司令部和两个联队。平日里的拥挤,更是把这种宁静衬托出了异样的感觉。

和榊警部在一之桥河岸道了别。虽然也开口邀他同去道场,但到底是警察官,近卫兵营的门槛儿还是高了些。

秋高气爽。近卫步兵联队的标志建筑钟塔上的钟声,仿佛是要冲破北面天空中仅有的一抹云。

穿过卫门后,近卫兵必须正对钟塔敬礼。那是因为装有钟的青铜圆顶下的三角屋顶上,嵌着一枚御纹章。

不论在哪儿,兵营的总部或者司令部的玄关有御纹章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近卫联队的这一枚分量却不同于其他。

钟塔下是一座可以供联队行军队伍通过的拱门,再往前就是兵舍围绕下的营庭。白色大理石与红砖筑起的兵舍,映照在被时间洗涤过的绿青色铜屋顶上,不失为一种美。

尽管如此,如此的宁静还是让梶原有些意外。就算是盂兰盆节的休假期间,担任着各种侍卫勤务的近卫联队中,也没见过如此萧条的景象。简直就像是明治时代的终焉,终于姗姗来迟到了这所兵营里一样。

梶原中尉走上兵舍的台阶,朝着联队本部的事务室去了。“你小子怎么回事?闲得发慌了吗? ”事务桌上抬起一张肥硕的脸,那是一名快退休的大尉。除了他,还有几个下士官和当班的兵士,梶原没看见别的将校。“我想用一下武道场。 ”虽然是上官,但还不至于低声下气。然而就是这种说法,似乎引起了对方的不快,木村大尉挂着老花眼镜,说出来的话听着有些刺耳。“怎么着?拿着真刀过来,你小子该不会也准备切腹吧。 ”

这些从军队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老将校,在普遍年纪小的近卫联队里,算是珍稀动物一般的存在。他们虽然实务工作长经验多,但一个个都是长了腿儿的自卑感集合体,说白了就跟你说点什么,要是不埋汰你几句心里就不顺畅的小姑差不多。

“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呀,木村大尉。 ”梶原反驳道。对方要同是士官学校的前辈,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到底在他心里,多少还是带了一些不屑。

如此意味深长的对话,在军历不同的将校之间,几乎已经是家常便饭。熬出头的老将校们,除了不满却没有责难的意思。而年轻的士官学校派呢,则是敬意与轻视并存,用委婉的还击来对应。

木村大尉坐在背朝营庭的事务桌上,向梶原招了招手。“说是玩笑的确有些脸上无光呀,其实是因为我正在看这个。 ”大尉递出来的,是一则标题为“乃木大将御遗言”的报道。报纸上虽然列了十来条遗言,但梶原一眼就看到了第一条。

第一本人对本次自绝追随圣上而去之事诚惶诚恐,委实罪莫大焉。然明治十年之役失军旗后,即欲死得其所而不得,反蒙殊誉沐浩荡皇恩苟活至今……“相当高的觉悟啊。 ”“真是这样么。很难想象西南之战中的一次失误能让他三十五年都放不下呀。 ”“所以乃木阁下才会在找寻殉国之处的时候,错失了机会,最终选择追随先帝陛下而去嘛。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

木村大尉噙着笑,凑到了梶原面前说:“你小子真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作为军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自绝理由吗? ”“军人若想死,地方嘛多的是。要是罪孽深重到让他背负了三十五年的地步,那何不在军旗被夺的时候当场自绝?若说是没法弃战斗指挥的责任不顾,那战斗结束后也成啊。结果呢,悠悠哉哉地又活了三十五年,位极人臣后,还让一大批军人在二百三高地送了死。 ”

“恕我直言……乃木阁下的两个儿子也战死了。 ”“那又怎样?在军队的遗族们面前,这样的结果对阁下来说反而是松了口气吧。 ”

梶原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就里,但这也不是该摆上台面的话题。他转身看向事务室的下士官们,琢磨着给他们提醒忠告下。但看他们一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恐怕已经听木村大尉说过同样的话了吧。

“我说梶原呐。 ”

木村大尉把手搭到梶原肩上,将他引至窗边。营庭里依旧静悄悄的,只有在一处有小龙卷风刮起尘埃的角落里,一个小分队上下的兵士正在保养大炮。

“我也认为乃木阁下很了不起,但我不想看到那些如今已经没几个人知道的往事被当做理由。西南之战啊,就连我都还是个小娃娃,记忆也是模糊得很。为什么不提日俄战争的失误?要是能担起二百三高地让那么多军人送死的责任,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那才真的是了不起的觉悟啊。 ”

梶原毫不吝啬地表示了对老大尉的赞同。二百三高地时乃木将军盲目采取硬碰硬的战术,最终导致大批军人战死,这是不争的事实。而提到自己殉国的理由时,却搬出了西南之战中的失误,自然是无法让人信服。

“可大尉你为什么要对我……”

梶原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毕竟虽然隶属于同一个联队,但两人也只是互相认识的程度。难道真的只是在他读了报纸想发泄愤懑的时候,自己正好撞上了?

“我就快退休了,对你们这些年轻人该说的话,我也不准备再遮遮掩掩了。是非自在人心,不过只要能引起你们的思考就够了。 ”

“的确是让人深思。多谢指教。 ”

“还有一件。这事儿你可别说出去……”说着,木村大尉撑起短小的身躯,把嘴凑到了梶原耳边,“联队队长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说明年的军旗祭,联队旗手是让你小子担当。 ”

“当真? ”

“这事儿能开玩笑嘛!你小子个子高模样也不赖,最重要的是剑术水平还能给咱们联队争脸。是想拿你当招牌吧。话说到这份儿上,连唯独不该告诉你的事我可都说了啊。军旗固然重要,但却没有比军队的命更重的道理。这军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我希望你作为下一届的联队旗手,能够好好想想。就这些了。武道场想用就用吧。我一个马上就要永久休假的人,哪里还有立场说三道四。 ”

梶原举手敬礼,但老大尉的视线却透过玻璃落在了营庭里,并没看他。

奉安室前军旗卫兵挺立。密室中保管着御真影与军旗。那里是联队的圣域。梶原摘下军帽,行了一个最敬礼,卫兵轻托枪还礼。军旗卫兵没有对将校进行服务报告的义务。这是属于陛下御赐军旗守护兵的特权。门上写着明治七年一月二十日军旗亲授时的诏书内容 ——此番听闻近卫步兵第一联队成立

故授予军旗一面

望汝军众人协力同心,显我军威

保家卫国

最初军旗亲授的对象,是近卫步兵第一联队及第二联队。所谓的头号联队 ——也就是步兵第一联队是最先编制完成,但军旗亲授却在之后。更不可思议的是拥有联队指挥权的旅团或者师团,却并没有正式的军旗。只有作为前线战斗单位的联队,才能得到宫中陛下亲手授予的军旗。

联队长的阶级不外乎大佐,那绝不是能与陛下见面的立场,但每当有新联队编制完成时,他们就能破例越过身为自己上官的将军们,亲手接过军旗。

这一习俗,据说源自古代武将在奉诏出征前天皇授予其节刀的故事。也有说这代表的是陛下御驾亲征的意思。

不论是哪一个,可以肯定的是因为有了军旗,联队这个战斗单位,才有着与上级下级中任何部队都不同的权威。对于年轻将校而言,能成为军旗的执旗手简直就是至高的荣誉。

在去武道场的路上,梶原细细品味了一番自己被授予的荣誉。按照步兵操典规定,联队旗手的门槛应该是“老兵中尉”,然而现实中却一般是“士官学校毕业的少尉或中尉”。如此自己被选中也不奇怪,但梶原实际上从未考虑过这种情况。

明年的军旗祭,由你小子担任联队旗手 ——这是木村大尉说的。也就是说在那之前,就会做旗手交接。军旗祭是军旗的亲授纪念日,也就是每年都在一月二十三日。一想到马上就要听前任旗手这样那样各种交代,哪还有什么品味荣誉的心情。

虽然在幼年学校和士官学校里,他的成绩都很优异,但军队礼仪却着实让他伤脑筋。这要是能拒绝的话,他巴不得哪个热衷于此的同辈能换下自己。

他一边走着,一边在脑海里翻出了背得滚瓜烂熟的步兵操典。旗手两侧是两名护卫下士官。旗手持军旗时,将旗杆尾紧贴右边的髋关节,右手肘后展,让旗杆头略向前倾。

这些动作梶原早已司空见惯,但真轮到自己要做的时候,只是想想那些姿势,就想弃盔当逃兵了。军人的天职就是战斗,好端端的军旗,怎么就如此纠结于礼仪与体面的问题呢。尽管这样是能让人感觉到军容军威,可怎么想这也与本职战斗扯不上太大关系。

端坐在无人的武道场内,梶原准备先让自己平静下来。已经是夕阳照入的时刻。他打算活动活动身体,在吃饭号响前回去。谁想那个起雾清晨里遇见的乃木将军,却忽然浮现脑海。没带一个从兵,独自策马往二重桥前的广场走去的,是已憔悴不堪的老将军。虽然一个送行的人也没有,将军仍是像被什么呼唤着一般,走走停停地回头看向宫城的方向。

不等心情沉静,梶原拔刀挥出初发刀。由正坐姿势,右膝抬起踏出,拔刀挥出横一文字。然后后膝发力小送一步,双手握刀高举成上段挥下,这是二之太刀。 ——这一次,你就想象刀尖上挂了个秤砣。耳边响起了一刀斋的声音。照着那种感觉挥出后,反弧度较大的祐定 发出了嗡嗡的声响。

不管尝试多少次,杂念始终挥之不去。被浓雾吞没前不断回头的乃木将军的背影,就像是活动写真的片段一般,在脑中反复重播着。

将军的遗言应该并非虚言。虽然木村大尉一口咬定如何如何,但一个将死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还要凸显一下自己。

那不正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木村大尉,亦或是纯武官的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军人思想吗。虽然时好时坏很难评价,但那不也是比起战争本身,更深信以礼仪与体面体现威严才是军人本分的古风武士的想法吗?

近卫步兵联队第一次亲授军旗,是在明治七年一月。而乃木少佐作为队长所在的小仓联队,当然是在那之后才受赐了军旗。然后没过几年,也就是明治十年,西南战争爆发。恐怕现在军队赋予军旗的权威意义,在当时还并不存在。

也就是说不管是乃木少佐还是周围的人,并没把军旗被夺当做什么大事,然而随着军旗的权威日益攀升,才沦陷于日渐深重的罪恶感中。最终甚至超越了在二百三高地的鲁莽进攻的罪过。

悔悟丧失了死得其所之地的真相,是不是其实就是这样呢?如果乃木将军真的是一位比起战果,把军人的精神看得更重的古风武士,那殉死的行为和遗言之间的矛盾就解开了。

伴着厉声气合挥了一阵刀后,梶原特别想见一见一刀斋。

三十五年前,年轻的两人都曾经驰骋在那个战场上。那个被一个叫西乡隆盛的荒神所主宰,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场。





三十三


本乡真砂町的小巷里,飘出了烤秋刀鱼的熏烟。

应该是因为比平时来得早了些吧。晚饭时登门的确有失礼数,可穿着军服又着实无处可去。不知不觉地,就走入了通向一刀斋家的小巷。

秋刀鱼正当季。可实际上在开始兵营生活后,这类食物的岁时记基本就与他无缘了。军队考虑到防疫问题,菜单上是不会出现生鱼片或活鱼的。平日里吃的鱼,不外乎就是腌鲑鱼、腌鱼、炖干鳕鱼一类的。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烹饪起来比较费时,就连这些一周能吃上一顿也不错了。

要说其他六天的菜单的话,基本除了肉就是肉。牛肉猪肉各两天,剩下两天鲸肉和鸡肉各占一天。晚饭如果是鱼,那午饭也绝对就是肉。也就是说在军队里每天吃的都是昂贵的肉食,而且还是一整年不间断,这与一个月一两顿肉的平民生活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先前有传言,说是因为日俄战争之后,军队认识到了与俄罗斯士兵体格上的差距,才开始彻底贯彻肉食的,但梶原记得战前的士官学校和幼年学校里,也是一水儿的肉。

不论如何,诸如吃不到当季鲜鱼的抱怨,简直就是不知足。“哎哟,这……”夫人边解着袖带出现在玄关时,一脸的意外。“这不是梶原先生么。实在是有失礼数。我马上就去准备,请稍等片刻。 ”

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的梶原只得傻站在了原地。只见夫人回到厨房,嘱咐了女中几句。隔着围墙,能看见女中从后门走了出去,慌慌张张地跑向了巷子的另一头。这时候,梶原才反应过来夫人说的“有失礼数”,指的是她自己。女中应该是被叫去买秋刀鱼了。

夫人又回到了玄关。每说一句话都要鞠躬下去的行为,应该是过去女子立而不语的做法吧。

“失礼的是我才对。我改天再来拜访,请不用介意。 ”

“您别这么说。其实就在方才,我和我家老爷在意见上有了分歧。老爷说您今天还会来,让我多买一条鱼,而我却没有赞成他的主意。我见梶原先生早上才回去,又没表明今天还会不会到访,这才贸然断定您今天不来了。 ”

称自己的丈夫为“老爷”,是武家的习惯。商人家一般都会叫“当家的”。“我还是下次再来吧,请代为传达一下。 ”梶原整了整军帽说。“这就表示这次是老爷他猜中了。一直以来夫妻之间有不同的看法,我就从来没有猜对过。请您别太往心里去。 ”夫人紧闭起带了一口黑齿的嘴,仿佛衔着一把刀,她抬起头看着梶原,看起来像是在瞪他。

怎么了?

趁热吃啊!瞧,像这样,我家的吃法就是不蘸酱油。以前也用过柚子汁,可要说跟盐烤秋刀鱼最搭的,还是得数这个酸橘。那味道高雅又不张扬,能充分衬托出秋刀鱼的风味却不至于喧宾夺主。

酸橘是南方的果实,在东京是买不到的。据说这是阿波德岛的特产,每年夏末的时候,蜂须贺侯爵都会送一些给会津大人,然后会津大人再分给我们这些旧臣。

秋刀鱼和酸橘简直就是绝配呀。我心里琢磨着当主大人怕是不知道秋刀鱼这种下贱的鱼吧,于是就给献了活物上去想让他也尝尝。结果根本没什么特别反应,因为年轻的当主早就知道了,还笑我思想老古董呢。

说虽然不知道祖父那辈如何,但自先代当主起就已经用酸橘洒在秋刀鱼上食用了。说起烤鱼,首先想起的就是鲷,过去吃烤鲷鱼也只是吃个半身,而秋刀鱼却是当代当主的最爱,别说半身,连肠带骨都要吃得干干净净。

这么一来的话,军人就有些可怜了。上至当主下到贫民,到了秋天无法品尝秋刀鱼美味的,看来只有军人。便宜好吃又营养。连这个都吃不到,大日本帝国军人又如何。

兵营里最忌惮的就是火灾和食物中毒。所以是不让吃鱼的吧。虽然同样都是活物,的确没有听过有人吃肉吃坏肚子的。

警察官的宿舍里,如今也是每天盐烤秋刀鱼,年轻巡查都被美味收服了吧。

有什么好惊讶的。要是觉得我在蒙你,自个儿问榊吉太郎去。在这个季节吃不到盐烤秋刀鱼的,除了住大山里的,也就只剩军人了。

哦?我说要来,内人说不来啊。所以秋刀鱼才会少了一条吗?

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不也就是被秋刀鱼的气味给招了魂儿么。我和内人也没什么意见不合的。连着三夜喝通宵,其实连我都没想到你会来呀。

惭愧个什么劲儿。我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要说的话我还挺开心的,内人也是一样。只要我乐,内人就高兴。只是对女人来说,厨房就是她们的领地,晚饭时间的客人总是会让她为难吧,这才弄出个莫名其妙的借口来。

哦不,不是借口。只是秋刀鱼的气味带来了一名意料之外的客人罢了。

怎样?味道不错吧。秋刀鱼和酸橘那是绝配呀。而你小子呢,今天带来的又是伏见的下酒。

同样都是酸味,柚子就像是丑女的深情,柠檬是少女的任性。可不论哪个,都会压住秋刀鱼本身的风味。而阿波的酸橘呢,就是高雅却不张扬的大美人儿。

内人可不是阿波女子。我没说过她是会津出身的么。

你小子,还真是跟你的剑风一样无遮无掩直来直去呀。勤于军务也好、刻苦习剑也好,该是知晓风流的时候了。

记不得是哪次,不过我对榊吉太郎也说了同样的话。不知风流的剑容易被对手看穿。不论再强,耿直的剑终会败阵。竹刀就不谈了,要是真刀间的较量,连声儿都出不了。

也就是说立志成为剑士的人,必须在道场之外学会风雅之事。迷惑搪塞对手,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举动,这些都是平日里靠风流培养起来的。

如今西洋的运动可以说是大受欢迎。可要把自古的武道想成它们的同类,就太可惜了。

武道与西洋趣味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与风雅的关系吧。武道的终点其实也是艺术的一部分,而体育呢,仅仅只是身体的运动而已。或者说以杀人为唯一目的的剑士,是需要心境的修养的,但体育运动又死不了人,所以没必要。这么解释是有些不太妥,总之两者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活在御一新动乱之中的剑士们,都是出色的风流之士。虽不及像宫本武藏那般精湛,但与自身剑技相符的寻乐之心,是任谁都有的,近藤和土方也不例外。“你要好好地让自己风流起来”,这应该算是近藤对我的口头禅了。所以就连我这样的,你瞧。傍着花开正酣的庭院,把酸橘的甘露洒在秋刀鱼上,静赏明月 ——这就是风流啊。

不过看来,被当作体育类的剑术,似乎也必须要点风流了。

我知道我很啰嗦,但是内人真的不是阿波的人。还真是多言招悔啊,不过她的确是个高雅而不张扬,年轻时还是个大美人的会津姑娘。

看起来年轻是因为染了头发,她可是弘化三年( 1846年)丙午出生的,跟我只差了两岁。

有人问年龄的时候,只要用干支回答,基本都会往小的想一轮儿吧。都说丙午年的女人克夫,不过看来也没啥好担心的。

她是会津藩大目付三百石取家的女儿,只因为生在丙午就被姻缘敬而远之,直到明治七年秋天的时候才嫁给了我。那时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周围的人都劝我在她越过三十这个坎儿前把她娶了。

那时候内人还住在东京,而我呢,和许许多多旧会津藩士一起,几乎算是被半流放到了奥州的斗南。

明治四年的夏天,我在斗南娶了一个媳妇,但后来我把她抛弃了。因为两人之间并没有子嗣,对方倒也没有闹得太厉害,只是说信了我这种男人是她自己瞎了眼,然后骂了我一顿,也就这样了。哎?不对不对,说这句话的好像是我。

你那是什么表情?

看来你小子有些高估我了呀。怎么?剑术高明的就一定是正人君子了?哪有那样的道理。要说当今的道场剑倒还可能,杀人狂的人格能有多高尚。

我把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抛弃在了斗南的荒野上,然后没事儿人一样地举行了第二次婚礼,这些都是事实。我们的下仲人[1]是御家老的山川浩大人和佐川官兵卫大人,而上仲人则是松平肥后守大人,简直就是受宠若惊啊。大家一个个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前妻的名字叫八十[2],也是旧会津藩士的女儿。分开之后,她就音讯全无了。其实八十根本就没骂过我。信了这种男人是她自己瞎了眼这种话,也应该是我说的。

酒和菜都变涩了。还是继续昨晚的话题吧。

庆应四年戊辰年一月末,新选组的驻地被定在了江户城大手前原若年寄的役宅里,整个二月我们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过往的事就像是在做梦。将来的一切也是毫无头绪。但惟独眼下,却又充实到让人毫无怨言。打个比方说的话,那里既不是现世也不是来世——一个跟黄泉差不多的地方。

实际上那个时期,江户城西之丸里那些个旧幕府的高官们,就跟阎王爷一样绞尽脑汁在琢磨怎么处置这些麻烦的家伙呢,所以只隔了一条护渠的御役屋敷,说它是黄泉简直再恰当不过了。

二月中旬,我们接到了护卫在上野宽永寺反省的公方大人的任务。

逃往上野山中的御家人们开始集结,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迎击萨长。

当时我就在琢磨,这旧幕府的阁僚们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照再三登城的近藤和土方的说法,恭顺开城的意见已经占了压倒性的优势。而在这个当口上,会不会把抗战派的人全集中到别处,不将战火引至江户才是幕阁们的真正目的呢。

这种策略倒是挺符合胜安房守的作风。旗本御家人虽然败阵,若鸟羽伏见时战斗的是他们,在江户迎击冠军的还是他们,如此胜负先且不论,名誉算是到手了。

而庆喜公还在宽永寺反省呢,难道不会不妥吗?不会。那些在鸟羽伏见和大阪城战时被抛下的御家人,他们压根儿就没打算抬出懦弱的公方大人。只不过碰巧在一座山里,仅此而已。对他们而言,反倒是公方大人赶紧从后山逃回水户比较好。如此就能把东照宫的那不会逃也不会躲的牌位敬为御大将,打起来才不会缚手缚脚。

现实应该就跟我想的差不多吧。但近藤可没有幕阁们想的那么蠢,他不想护着公方大人一路逃去水户,更不准备和那些逃兵在上野的山中同生共死。

半队轮换担任的警备任务,仅仅持续了十天。是因为近藤提出了异议,还是公方大人真的逃回水户了?我也不得而知。只是江户驻在时期唯一一次有模有样的工作,突然就这么画上了句号。

那一晚,队士们时隔数日难得聚在了一堂。御役屋敷的大厅房里,近藤以刀代杖而立,宣布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新选组受平定甲府之任。将在三月一日出征。各自都去做好准备,切不可怠慢。 ”

永仓和原田对于不跟他们商量就擅自揽下任务一事多少有些不满。而我呢,倒不至于像他们那样生气。只有我觉得,近藤当晚的演讲其实就一句话 ——死在甲府。



* * *



[1]仲人:媒人。

[2]八十:写作 “やそ ”。





三十四


冲田啊……我们出征甲州的时候,他是什么状况呢。

庆应三年卯年入秋之后,冲田的病情就急转直下,时不时还会吐血。鸟羽伏见时他退至大阪后就一睡不起,属下的一番队也由永仓兼任指挥着。他是给人放在板车上拉回江户,然后又被送进了松本先生的医学所。

同为试卫馆一门的数人中,近藤、土方和冲田,加上鸟羽伏见时战死的井上源三郎,这四人之间的感情堪比手足。他们与我们其他人之间,能感受到明显的界限。

冲田和井上是姻亲,井上又与土方是日野的同乡。九岁那年,他就成了试卫馆先代的入室弟子,对近藤而言就跟弟弟差不多。加上他天然理心流免许皆传的师范代的身份,更让他成为了无可取代的存在。

可是就算不是亲如手足,冲田也有充分的理由,让他同时成为我们心中“无可取代的人”。

对冲田总司的评价,只需要一个词 ——剑术天才。我们来看看,什么样的叫天才。

比如说吧,把我们需要走的剑术之道当百里来算。虽然所处时空不同,但不管是永仓还是我,或是榊吉太郎,我们都同是这百里路上的旅行者。

就算多少才能出众些,勤修苦练也至多能走到九十九里,无法前进一步。九十九里的顶峰再往前,就是千仞深谷 ——除非人背上能长翅膀,否则绝对无法飞越这道深谷到达百里的终点。凭着一股子劲登上九十九里顶峰的人不在少数,而他们互相的能力也不过毫厘之差。就连我师父近藤勇,也不过只是这其中的一员。

但冲田总司呢,所立足之地却是隔着千仞之谷另一端的山顶。他是什么时候,怎么越过深谷的,谁都不知道。只是当所有人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对面的山头上,望着天发呆了。

这就是所谓的万里挑一吧。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没在那边山头上看到过第二个人,至于你嘛,恐怕往后一个都看不到。

对于无法越过深谷的凡夫俗子而言,九十九里到底也不过是百里之路上的一个中间点。但能走到九十九里的人,幸运之处就在于能亲眼见到百里终点上的那个人。

冲田总司的无可取代,就是因为这个。

我想起来了。

平定甲府的出阵前,冲田因为病似乎有了些起色,人也在大手前的驻地里。当然,还是卧床不起。

虽然大家都劝他留在江户疗养,但他根本听不进去,执意要同行。争论之后,最后是以把带他到日野去这样的结论让其妥协的。

土方劝说的方法很巧妙。如果在甲府交战,作为天领的日野或者八王子就会成为后方的要冲。不管是整顿兵站,还是关键时刻集合千人同心征募农兵向前线输送援军,都需要有个人来张罗。而土方就是以一句“能担起如此重任的只有冲田你了啊”,把他说服的。

现在想想,战死也并非是冲田的本意吧。他比谁都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不适合战场了。要是留在江户,等萨长从东海道或者中山道攻入的时候,不就更不能死得其所了吗。到时候卧床不起的自己,只能任由宰割,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还有一点,这只能算是我的臆测了。也许他只是想再回可以算是他家 乡的日野一次吧。

冲田虽然对外称是白河脱藩,但其实他父亲不过是江户的下级武士,跟奥州白河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在他还未记事的时候,因父亲去世,家禄被收回,是他年幼的姐姐从日野井上家招了上门女婿,又费尽苦心地让冲田家的家名存续了下来。这些,恐怕少不了经常去日野出稽古的试卫馆先代的帮助吧。

日野对于在那儿长大的冲田而言,就是给了自己第二次人生的恩顾之地,是打小就跟随先代时常来往的故乡吧。

冲田从来都没想过有谁能在对战中杀死他。如果自己会死,那也只可能是被抓起来斩首,或是吐血身亡了。土方把冲田的心思摸得透彻,所以才会提出带他去日野这样折中的办法吧。

御一新那年,冲田总司比我年长两岁,应该是二十七。

决定出征后,又来了一大笔所谓的军用资金。

先是城内用板车拉来的千两箱,足有二千四百两。我是不知道放现在相当于多少,总之是能让人看花眼的数额。

接着会津藩又是一千二百两。加上医学所松本良顺先生差人送来的,总计三千两。连对钱不感冒的我都记得那么清楚,只能说也是看傻眼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所谓的义捐金。都是些商家呀旗本呀或者根本不认识的人,拿着一束一束的小判就来了,跟扔香火钱一样。仅仅两三日之间,收到的金就超过了八千两,加上之前根本无处可用的那些,新选组手头的金,轻轻松松就过了万。这简直就跟天上下了小判雨没两样了。

不仅如此。我们还收到了八门簇新的大炮,外加新式的后膛枪数百挺。新选组队士不足百人,这么庞大的军资和众多的武器,根本用不过来。

驻地那个一片沸腾呀。就看那穿也穿不过来的筒袖的西式军服和军裤,也不怪队士们高兴得昏头了。

我们在鸟羽伏见输得很惨,任谁都是心有不甘的。都觉得是因为萨长有充足的军费,又有后膛枪和大炮,穿的是便于行动的西式军服和西裤,所以我们才打不过。

这种不甘心,说着说着就连自己都信了。这两个月以来,队士们可是成天把这些挂在嘴上啊。如今这些导致自己失败的物事就在手里,而且多到拿都拿不住,一个个顿时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那架势,简直就跟山王大神和神田明神的神轿你前我后并肩出动的天下祭差不多。可镇护大江户的神灵究竟在哪儿?说到底,祭典不过就是图个解闷消愁罢了。

就在大家沉醉其中时,近藤又把队士们召集到了广敷来。

“今天,幕阁下达了一道特令。若能成功拿下甲府城。在下将得十万石、土方君五万石、副长助勤每人各三万石、诸士调役各一万石,而平队士们则会升为千石取的御旗本。在下也将更名为大久保刚,而土方成为内藤隼人,均是正式的御谱代之名。各位,切莫辜负如此洪恩啊! ”

好家伙,这下更是闹腾得跟天下祭和三社祭合并了似的。也就是说近藤和手下的我们都将是大名,平队士们也会成为御旗本。

近藤一脸严肃。可情况都夸张到这个地步了,我不信他一点疑心都没有。恐怕近藤心里想的是,既然为了赶走我们不惜开出这种条件,那我们就更要攻下甲府城,看那些幕阁怎么收拾这局面。再看土方,他只是站在近藤旁边,两手抱在胸前闭目不言。

我从来都没有对近藤和土方的决定表达过任何想法。因为我深知,听从他们的命令就是我的立场。

只有那一次,我没忍住。在他们之中,我是唯一的一个御家人子弟。虽然家道低贱,但我从小就耳濡目染,知道幕阁中都是些只为一己私欲而动,手段何其肮脏的家伙。

——且慢。

我叫住了正准备离开广敷的土方。“怎么了,一本正经的。 ” ——最近这些大事,为什么都没有事先跟助勤们通气,就直接跟队士宣布了?土方看着我,表情里带着一些意外:“这倒像是永仓会说的话。没想到会从你这里听到。 ” ——既然永仓和原田在这种离谱的事实前选择沉默,那只能是我来开口了。“行,你说吧。”土方在大廊下走出一段后,把我领进了一个没人的小房间。

直接会去江户城西之丸请安的,只有姑且算是若年寄格的近藤勇以及寄合席格的土方。他们在那里与幕阁说了些什么,我和永仓还有原田自然是无从知晓。

——说是上面的指令什么的,可究竟哪位大人的主意?

这是我的第一个疑惑点。公方大人此时正在上野山中反省。而老中若年寄们,听说又差不多都给罢免干净了。那又还是谁,凭什么下达的命令。结论只可能是幕府终结之后,以幕阁自居的某个人了。

“你这问题够直接的啊。的确政权奉还后,就不存在什么老中呀若年寄的了。不过剩下的好歹也是德川家的重臣,作为家臣的我们听从他们安排也是合情合理嘛。眼下上头人虽然不少,但依我看攥着话语权的应该是陆军御奉行胜安房守、退位若年寄后的永井玄番头,以及同为若年寄又手握御金藏的大久保一翁。差不多就这样吧。 ”

——不是胜安房一家独大?我追问道。因为先前听上野山里那些逃兵说过,似乎主张反战的胜安房守打算将德川家收入自己囊中。“不是。城内现在已经没有主战派了。我以为就是他们三方商议出来的。 ”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会怎样。见回组或者会津他们会怎样?

“还能怎样。会津除了回去参战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至于我们和见回组的幸存者,和那群逃兵一起死在上野的山里就得了,不过这样近藤先生可不会答应。 ”

这下我全明白了。我们做公方大人的警卫的背后,还有这么一场算计在里面。至于那个临阵脱逃的废物御大将,打从一开始就没把他算进去。把新选组逼进上野山中,是决定要恭顺的幕阁们的意思。

——那甲府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跟会津一起作战?

“我们是幕臣。在这种黑白还没分个明白的时期,怎么可能往会津方向靠。再说了,平定甲府也是个妙招啊。只要是天领,和江户市中的上野山也没两样吧。 ”

——这不就是体面点的流放吗?

“嗯,不过谁知道呢。没准儿就是破罐子破摔,再说如果赢了,在谈和的时候也不失为一个好筹码。如果情势乐观,成为大名旗本还真就不是梦了。幸亏现在进攻甲州道中的敌军人数已经掌握了。只要守着信玄公时代就有的要冲好好一战,还是有胜算的。 ”

——可我们人不够。

“交给我。我马上着手去办,一千两千人都不在话下。 ”

说完这句话,土方就起身离开了小房间。

还真是一场紧紧抓住要点的说服啊。既然如此,这些话为什么不说给永仓和原田听。其实我很清楚。土方并非他口头上说的那么有信心。





三十五


那日晚饭的时候,近藤把我叫去了书院。

三月一日我们就赶着奔赴甲州战场了,那应该就是出征的几天前吧。可能也是因为我对土方说了那番话,加上病重的冲田,四个助勤把近藤土方和晚膳围在了中间。

在京都的时候,作为副长的土方手下有十个助勤,他们分别又作为各自队的组长,统领着一大批队士。这也是在评书什么里面经常能听到的,所谓的新选组常备编成。

而其他的助勤自然是已经死了,如今剩下的就只有冲田、永仓、原田还有我。

队士的人数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老队士就只有占少数的伍长或监察方,其余的都是预备役。在这样的条件下,从军队的实力上来看,跟在京都时比就差得远了。

身为陆军将校你应该很清楚。常备军经过周密的训练,战斗能力强。但战争意味着消耗,每当有预备役的兵员补充进来的时候,部队的整体作战能力都会大打折扣。就算预备役们的个人能力都很优秀,但毕竟战争是在团队基础上进行的,所以作用不大。

就是不知道二百三高地的时候,乃木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个常识。

第一次总攻击以后,大批士兵战死。部队在兵力进行补充之后,肯定是达不到最初的战斗力的。然而他却只靠着人数,一次又一次地去硬碰硬。

要是土方岁三活到御一新后,又让他去指挥战斗的话,绝对不会犯这种糊涂。土方大将不会再蹈过去甲州败战的覆辙,就算是多少缺乏训练,也会换有常备军架势的部队再上吧。

就是甲州出征前,其实土方应该心里也是明白的。尽管军费再多、枪炮再齐,新选组已经没有从前强大了。

先不说这个。说起我们被叫去的那个书院,毕竟是若年寄的御役宅,那里也就相当于大名家的内厅了。头顶是格子藻井[1],屋内有账台构,上段间里居然还坐着个近藤安排的持太刀小姓。

真是看不明白这其中几分真意几分玩笑了。他的幽默可以说是表里如一的,然而你以为是玩笑的东西,其中却往往夹杂着他的正经,的确有些让人头疼。他当然不蠢,非但不蠢还很出色。可他那极端自卑的脾性,却被胜安房一帮人看得透彻。

我们在下段间的箱膳前落座后,永仓叹着气说:“马上摆出十万石大当家的架子了呀。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哟。 ”

永仓新八的旧主松前大人也不过三万石家当,看来他心里已经认定攻下甲府就赐十万石这样的事儿,根本就信不得。

然而几杯酒下肚后,近藤更是变得能说会道起来。人嘛,谁都服戴高帽子,左一句平日里多勤勉,右一句博学,听得永仓也是出了神,口头上终于开始附和起来。

“虽然让我们出征甲府这件事,听起来有送瘟神的意思在里面,其实不然。在下以为,这是给我们安排的大任呀。 ”近藤的视线停在了我身上。恐怕在他心里,会对甲府这个地点抱有偏见的,也只有御家人出身的我了吧。

看来需要稍微跟你解释下。

作为御天领的甲府的勤番,是由御家人轮流担任的。而在当时,甲府勤番也就是俗称的“山流 [2]”。实际情况如何我是不太清楚,不过据说平日里品行不端的,或是没什么出息用处不大的人,就会经常被点名去甲府勤番。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勤番的支配人 ——也就是指挥官,几乎就是旗本被左迁时的一个归宿了。

因此御家人一听到甲府这个词,基本不会有什么好印象。我之所以在听到指令时,马上认为这是在送瘟神,也正是因为这种印象,而并非出于什么具体的理由。

近藤就围绕着“大任”大说特说了一番呐。

“甲州那可举国都是御天领。而且去甲府的道中也统统都是御天领,其间没有任何一家大名的土地。要说为何会有如此安排,其实是考虑到万一江户出了问题,公方大人就能沿甲州道一路到八王子,集结千人同心进入甲府城。只要固守甲州城,加之四面又都是高山险地,易守难攻。我们要速战速决夺下甲府,迎接原本就该到来的公方大人 ——这一招,就是我们扭转乾坤的秘策。此为东照神君家康大人留下的秘策,在下和土方一直深藏心中,而现在我们决定将其告知于在座诸君。 ”

永仓啪地拍了下腿。真是不管说还是听都老实耿直的男人。“原来是这样的策略呀。那我们真是身负大任了! ”另一边的原田左之助还是比永仓多了个心眼,他问了一个相当朴实的问题:“可那个公方大人已经选择恭顺了啊……”

我内心里是希望左之助能够就此打住的。这摆明了就是想送瘟神。因为没法说出口,幕阁们才撺掇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来说服近藤,而近藤虽然心里明镜,却也只能将计就计假装信了。说明白点,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们离开江户就成。

不过让我意外的是,就连这种朴实的问题,近藤也准备好了答复。当然,也有可能是胜安房说的。

“大树公[3]在鸟羽伏见时失信于御家人后,果断地选择了隐居。有件事儿也别与旁人说了,其实幕阁们已经决定,从御三卿里推举田安龟之助大人为德川宗家的当主了。另外,举国御天领的甲斐之国,也同样是御三卿的采邑。也就是说,是田安家的领地。 ”

原田嗯嗯地思虑一番后,也抱着胳膊感慨起来。

我独自埋头喝着酒,尽可能地不去撞上近藤的视线。这样就行了吧。谁也别再问别再说。不管真假,至少这样给我们的死安上了一个大义的名头不是吗。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还发着高烧的冲田却睡眼惺忪地望向了近藤。“那上野山里那群气势汹汹的逃兵们是怎么回事呀?如果是这样,跟我们一起去甲州不是更好嘛……”住口啊总司!你是这是明知故问吧。不要再让近藤为难了!近藤果然语塞。看来就连胜安房也没考虑到这一点上去。这时候,一直一声不吭的土方起身给冲田倒上了酒。没有艺妓在的时候,自斟自饮是大家默许的规则,更何况倒酒的人还是土方,这绝对是头一次。“虽然松本先生管得严实,但来一杯提神酒应该无妨。是吧,总司。 ”

我完全能够理解土方当时的心情。这是他在暗示冲田不要为难近藤。说什么提神酒,其实就是“放弃挣扎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死吧”的意思了吧。

接下来土方说的,就明显全是假话了。

“上野的逃兵们是在为我们争取时间。让东海道和中山道攻入的敌人没法追上我们。所以他们才在上野山里吵着要拥护神君的牌位,这都是为了引诱敌人啊。 ”

怎么可能有的事。土方这人,为达目的说起谎来真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而且扯出来的谎话也特别妙。

毕竟道理上是说得通的。这样的话,要是传到了队士们的耳朵里,那绝对是能够让人信服又鼓舞人心的。不过冲田也没有说破什么,永仓和原田看来是真信了。这个谎,实在是高明啊。

“如何,这一招妙吧!”土方坐到了原田面前,给他满上。“我们是德川的家臣。仅此而已。 ”永仓也接了土方斟的酒。逃兵们死在上野山里。新选组死在甲州。土方的话听起来,就像在说这是斟酌再三后想到的最佳策略一般。

而现在再想想,说不定那就是土方和幕阁们折腾出来的一个剧本。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不甘心在上野等着送死,又不愿抛弃江户逃向会津的近藤。要去甲州,必定要经过近藤的故乡上石原,还有土方的故乡同时也是新选组老家的日野。此外,甲州道一直都是天然理心流出稽古时的路线,沿途各处还住着众弟子们。单靠牛込道场的收入是填不饱肚子的,可以说往返于甲州道上的各种出稽古,才是天然理心流代代相传的维持生计的方式。

不论生死,对于近藤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光彩的事了。如何?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胜安房守和土方岁三两位策士联手的成果吧。最后,土方坐到了我面前,端起了酒壶。“明白了吧,阿一。 ”

我没让他为我斟酒。我从土方手里拖回酒壶,自己倒满了一杯。这是轻易就能说明白或不明白的事儿吗?我是土方手上的一枚棋,他让我杀的人我一定会杀掉。被我盯上还能全身而退的人,我可是一个都没遇到过。

我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后,搭上土方的肩膀凑了过去。然后我在他耳边说呀……——为什么你不让我去把胜安房守砍了。什么永井玄番什么大久保一翁,只要你一句话,我全都给你收拾干净。这不才是扭转乾坤的秘策吗?

土方原本想一笑而去,但当他的眼睛对上我镇定的眼神时,脸色一变。他应该发现了我不是在开玩笑,而这件事也并非不可行。

比方说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带着我去江户城西之丸。然后只消让我在三人的面前哪怕待上一瞬间,我就能用三刀让三颗人头落地。虽然这样一来,我和土方是跑不掉的,但只要这三个窝囊废死了,那江户就跟绣花枕头没两样了。再把上野山里那些个逃兵整合一下,交给近藤勇来指挥,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然后风光地战死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土方即使回到自己的箱膳,也和我用眼神较劲了老半天。他是在用眼神告诉我“不许乱来”。

分不清到底几分真心几分玩笑 ——近藤的演讲还在继续。

按照安排,三月一日我们会在内藤新宿扎营,然后与矢岛某率领的二百人碰头。而甲州道一路都是御天领,沿途要是有代官、乡士、天然理心流的门人等想要追随的,自然是没道理拒绝。如此一来到日野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有一支有千人的大军了。再加上与新选组颇有渊源的日野农民队,和将在八王子汇合的千人同心,那不就是所向披靡了吗。

“怎样啊,斋藤?虽然我不知道你刚才跟土方说了什么,你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今晚就歇了!哦不,不能客气。想说什么就说! ”这时候我才发现,顺势就挪了挪膝盖转向我的近藤,其实是用左手拿的酒杯。好虚荣的他不应该做出这样有失礼数的举动。我突然打了个冷战。

不不不,不是什么拿刀的手空着那种有眼力见的事。在伏见奉行所逗留的那阵,近藤遇袭,让铁炮轰了个重伤。看起来好像是康复了,但实际上别说刀,就连拿酒杯都力不从心。恐怕是伤到的地方不太妙,说不定右手的手筋什么的已经断了。

我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书院。近藤勇已经完了。挥刀战斗都做不到的他,连自己的葬身之所也找不着了。

穷道场的一介养子,为了让自己的剑术扬名天下毅然上京。近藤是个 无比正直的男人。别看我说东道西的,实际上专一而又满心只有剑术的近藤,我是打从心底里仰慕的。从他身上夺走了剑术,什么都不会留下。走在外廊上,走廊一头的雨户敞开着,从后院传来压低了的气合声。细细的新月挂在冬日的天空上。这样的夜里,星光反而更亮一些,在园丁手中重生的山水显出了淡青色的轮廓。池边稽古的那个孩子,看起来就像过去的近藤。在短短的时间内,动作也变得有板有眼了。每次挥刀时破风而出的咻咻声,是速度也变快了的证明。 ——铁之助。我从来没有夸奖过谁,那时候也只是叫了他的名字,没再开口。铁之助按形把刀收好后,吐着白气将两膝朝前坐好,向我垂头行礼。 ——吵着我睡觉了。适可而止!说完我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躺下后我就想啊 ——那家伙会变强的。虽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但百里之道他也一定能走到九十九里的位置。那种拿走剑术后就再无他物的倾注方式,一定能让他变强。



* * *



[1]藻井:建筑中的一种装饰性木结构顶棚,自天花平顶向上凹进。

[2]山流:流放山中。

[3]大树公:将军的别称。源自中国历史上的东汉名将冯异。大树将军指不居功自傲的将领。





三十六


新宿如今是大变样了,街上可热闹得很呢。

早上七时出江户日本桥,夜里宿在新宿,这么悠闲的旅程放现在也许会让人些觉散漫了。换作品川、千住和板桥这几个地儿,情形也差不多。

其实在宿场停留一晚,为的是让人再好好琢磨下长途旅行中可能出现的问题,想想有没有忘记带东西,也可能只是方便和同行者约好了在那儿碰头。至少我进出江户时,并未在这些宿场受过像通关般受盘问的记忆。

或者应该说,除了官许的新吉原,这几个第一宿作为当时御府内[1]的私娼点,繁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我年轻的时候,时不时也会和玩伴进出内藤新宿。

就是现在一个月还会去上一两趟。我都这把年纪啦,自然不是去找女人。不过是因为比起银座的高级感和浅草的嘈杂,那里氛围更适合老年人散步罢了。

说架川方面的铁道时遭到了旧宿场的人们群起反对,这才在隔着老远的地方设了站。原本的宿场是在青梅街道和甲州道的岔路口附近,距离现在的新宿站还有好几丁的距离。

在过去的江户,新宿也是毗邻御府内的。从半藏御门笔直延伸出去的广小路两侧,尽是各种寺庙或商家,要往外再走上好大一阵儿才能见着田地。按这情形看,头一晚宿在内藤新宿什么的,的确有懒散之嫌啊。

庆应四年辰年的三月一日,我们离开大手前的驻地前往甲州。那时用的还是阴历,放现在的话该是三月末了吧,樱花也已开了两三分。现在想来时节太好反而碍了事。沿途绽开的樱花,让人有了游山玩水的错觉,行军的速度自然就缓慢了。

你也是军人应该能懂吧。严寒酷暑、或是风雨之中行军的速度自然而然会变快。而相反的情况下,行军缓慢也是无可奈何。

原本经历鸟羽伏见惨败在江户又紧急补充了百来人后,行军的节奏就合不上了。更何况我们还拖着大件的行李。这又是大枚军用金又是铁炮弹药的,虽然最终还是只拉了两门大炮上路,总之只要带不走的东西,管它是什么通通扔了就是。即便如此,我们那走法还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行军。

近藤像大名一样坐在长柄的御驾笼上。那是一架打上门驾笼[2],货真价实的大名驾笼。

很多人都说后来甲州吃败仗是因近藤过于自负,但我不那么认为。之所以会选择坐驾笼,是因为他的手不方便骑马。长途跋涉中只靠单手操纵缰绳实在太难,还特别累人。万一要是打了起来,成不了战力就不说了,一旦落下马可就丢了武士的颜面啰。

那驾笼由雇来的陆尺[3]抬着,而土方和冲田各自骑马紧随其后。

明明已经入春,江户街道上却依旧死气沉沉。

毕竟市内大部分建筑原本都是巨大的大名屋敷,如今都成了蜕下的空壳,自然是静得很。

沿着护渠走上三宅坂,在半藏门往西再走不上多久就是内藤新宿。到了那附近,我想起了近藤先前说过的话。

说万一江户出了岔子,公方大人就能沿甲州道一路到八王子,集结千人同心进入甲府城。

从江户城以西的半藏门到这儿,的确是一条大道通到底。从其他御门出去就没有这样的路。为了困住进攻的敌人,城下的道路都筑成钩状或是旋涡状的。所以那条还没准真就是留给公方大人逃向甲府的军道。

更何况那条道的左右两侧,还都是谷地和山脊向下的斜坡。真是不得不佩服东照神君啊,把战争的本质看得倒是透彻 ——最安全的行军路线就是沿着山棱线走。而两侧谷地和斜坡上的街道,则是交给了番町的旗本屋敷、盐町的大御番组或御先手组大绳地来防守。如此一来,就算城被奇袭攻下,四谷大木户沿途上住着的旗本御家人也能一呼百应随军而动。

从大木户再往前走,是玉川上水的水番所,从那儿出发往南一小拐,直到下一个路口都是一条长长的宿场町。那几乎就是江户街道的延伸了。

再说内藤新宿这个名儿,是取自宿场南方拥有大规模下屋敷的内藤骏河守大人。

既然能装得下如今的御苑,作为一个当年信浓高远三万三千石的大名而言,也算是排场十足。说很久以前东照神君曾戏言“让马一口气跑出去,能跑多大一块地就都给你做了宅子”,后来内藤大人的祖先也的确受赐了六万余坪大的土地。虽然这些个老话虚虚实实也没个谱。不过把甲州道当作参觐交代线路的大名,就仅有高远的内藤大人、高岛的诹访大人和伊那饭田的堀大人这三家。而只有内藤骏河守大人的下屋敷位于道中尽头,这总不会单是出于偶然吧。

东照神君也是考虑到万中有一之时甲州道上必须有足够的战力。赐予如此规模的宅邸,想必是让其用于养兵的吧。

总之当时的内藤新宿,背靠骏河守大人宅邸和玉川上水,是一个延续九丁有余的巨大宿场。扎阵时,我们把宿场里的二十多家旅店全买了下来。

宿场从大木户方向起,被划分为下町、仲町和上町,我们最终选了仲町的本阵作为落脚地。虽不知道要带领两百兵士和我们汇合的矢岛某是何许人也,但我们的御大将可是那个近藤勇 ——甲阳镇抚队队长大久保刚啊。 近藤交代跪在面前的名主,说等矢岛到了就把他领去胁本阵。

我们那时腰板儿那个直啊。什么二万石三万石的乡下大名,什么甲府御差配役的旗本,根本就入不了眼。

出发前我们去了日本桥一带的大店,花了大笔的钱为出行做了准备。不是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么,武士的威风其实也是用钱能买得到的。

从御驾笼上下来的近藤,身披黑毛呢金边阵羽织,背上是用白色的呢绒绣的一个大大的丸三引两家纹[4]。虽没有穿具足,可袴腰上依旧是插着金漆军扇和将牦牛毛染成朱色的采配[5]。持太刀小姓和持兜小姓左右那么一站,怎么看都是一副奉命征伐甲州的御大将的架势。

就连我们这些助勤也都戴着里贴金箔的阵笠,穿上了崭新的胴台和阵羽织。那模样那派头,别说是马上与力[6],乍一看根本就是千石取的御目付役或是御使番嘛,弄得宿场的人一见我们就全趴地上啰。

那一身都是由我配好,再下了急单订做的。近藤和土方都是好打扮的人,但到底只是百姓,我是照着幼年时远远望见过的御先手组头装束来搭的。

连粗人样子的原田和永仓一打扮下来,也是改头换面啊。下面的人自然也不含糊,普通队士们都穿上了西式军服和西裤,人手一把簇新的后膛枪。

在进本阵时,正差女中帮着洗脚的永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大久保刚和内藤隼人吗……为啥不能是近藤勇和土方岁三? ”

——那是受赐的御谱代姓氏。

我接下了话茬。像永仓那种一根筋的男人,一琢磨起什么来就没个完。他那啰嗦的性子却使得一手堂堂正正的剑,也是挺让人纳闷的。“这个我懂,可到底是哪儿的哪位大人赐的?总不可能是幽闭中的公方大人下的指令吧。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事到如今竟然纠结起这事儿来了。这一次,我没再搭理他。“过了大木户的时候,我就想啊……”永仓说着就把我拉到近旁。一个一招一式都光明磊落的人,悄悄话倒是不少。“宿场南边是内藤大人的下屋敷,北面不就是大久保村嘛。你说,这该不会就是胜安房随手拈来的吧。 ”

永仓生在长在松前伊豆守大人的江户屋敷,是一个根本连故乡都没见过的江户子。而且在他安定于试卫馆前,一直是以四处踢馆为生,因此对市内的地理十分熟悉。

经他这么一说,好像真就是那么回事。再说走在宿场路上,察觉到左边是内藤右边是大久保的人也应该不止永仓一个人。“虽然我是没见过,但我听说那个胜安房守就是个爱说笑的江户子吧。我说一君啊,这要是开玩笑的话是不是有点过了啊。 ”

永仓的猜测说不定是正中靶心了啊。我们是得了钱和大义,再被一脚给踹出江户了啊。然而既然已经穿过大木户到了新宿,也不可能再回头了。等我们到了这个没有退路的地方才会恍然 ——什么幕阁的指令,根本就是临时起意信口开河罢了。

不,要按永仓说的,那连临时起意随口许诺都算不上,压根儿就是胡说八道戏弄人了。新宿南边是内藤、北边是大久保。所以两位就放心去吧——要真是这样,的确是个过分的玩笑。

“我说阿一。你我虽然都是死不足惜的命,但我唯独不想在死在这个战场啊。 ”永仓望着本阵的土间故意大声说道。在场正解脱行装的队士们听见这 句话后,脸上也露出了苦笑。恐怕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察觉到这一趟甲府之行实在有些胡闹了吧。

新选组前前后后活跃了六年。而我们为的不是德川,更不是天皇,按现在的说法,应该是为了国家吧。

不是我们要因循守旧,只是国家若再是如此动荡下去,终会沦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国家需要统一,为此公武合体迫在眉睫。只有富民养兵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才能阻止这一切。就连我这个讨厌说大道理的人,也明白这其中利害。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在大政奉还后萨长还要视德川为敌呢?这也是我们迷惑的地方。毕竟国家不是已经站在通向新时代的起点上了么。

以胜安房守为首的幕阁们,以此为说辞尽力避开内战。然而为了能让双方好好坐下来谈话,当务之急就是把主战派先推到一边去,管他是去会津也好上野山里或者甲州都无所谓。

策略方面虽然并非不能理解,但大久保和内藤的确是太糊弄人了。我们过去的种种表现,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在任何时代,权力都像一座绕不过的山。对于那时的当权者而言,我们的表现到底不过就是过往的一通胡话罢了。

矢岛某带领的两百兵士是在那天傍晚时分到达的。

时至今日,我也都没弄明白那些人什么来头。夕阳西照下的内藤新宿宿场路上,一群无精打采的家伙一步一挪地前进着,那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幕府派来增援的军队。

作为大将的矢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年龄看着四十上下,个头不高一脸穷酸相,穿的虽然是作战装束,可却骑着一匹像是从附近百姓家里拽出来的瘦马。

听说援军到了,我们立马就去了本阵的玄关迎接。结果矢岛一见着我们,吓得几乎摔下马来的。他摘下了头上与我大相径庭的竹漆阵笠。那头顶的月代已经长满了头发,跟戴着百日鬘[7]差不多。要说他是传马町监牢里刚放出来的强盗都不算过。就算不是强盗,从这群御家人子弟的尊容上来看,他们应该是突然被点了名,连理发都没顾得上便懵懵懂懂地赶过来的。对方应该是报上了名号,可我当时已经气上了头,哪还听得进去。 ——难看!滚!我就是这么说的。两百人又如何,毫无战意的士兵只会拖后腿。本来我见着那些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人就犯恶心,更何况那还是一群两把刀的武士。要是在京都的时候,这样的人只需打我身边过,脑袋可能就得搬家。 ——杂兵没用!滚!要不是负责分配住宿的林信太郎恰巧赶来,矢岛估计已经被我砍了吧。

林这人就是干什么都抓得住点儿。

“各位辛苦。旅店今日已经被我们包下来了,矢岛先生与诸位伴众请去胁本阵,其他各位劳烦再走一点回头路,入住下町的旅店。一会儿我们会差人去唤各位的。 ”

那些往回走的人,整个就一群乌合之众。除了矢岛身边的几人还有点武士的样子,其他人横竖看着都像是游手好闲的家伙或者失业的中间小者。大部分人还都光着脚杆,撩起了后襟掖在腰间。

也就是我没喝酒,不然早就追上歪歪倒倒往旅店走的人群,挨个全给砍啰。



* * *



[1]御府内:江户时代,奉行所管理下的江户市区。

[2]打上门驾笼:驾笼指一种日式轿子。武士的身份家事不同,所乘坐的驾笼也是有等级的。

[3]陆尺:轿夫。人数由武士的身份阶级来决定。

[4]丸三引两家纹:参照附件配图。

[5]采配:日本战国时代武将指挥作战的道具,木质长柄,柄头密缀纸条或布条,挥动时可互相摩擦发出响声。类似令旗。

[6]与力:江户幕府时代的官职名。被允许骑马,也写作“寄骑”。

[7]百日鬘:歌舞伎中的一种发型。月代部分头发较长,一般是由扮演盗贼、囚犯的人使用。





三十七


有些话跟你这样的年轻人说了可能也是白说,但人的记忆啊,可不是什么靠得住的玩意儿。

活了七十年,所见所闻的事儿孰先孰后哪里还弄得清楚。就像现在我虽然跟你说着旧事,但京都那段光彩辉煌的岁月在我心里就跟昨天没两样,反倒是甲州战争更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一场败仗,谁愿意想起又有谁还会去提呢,放着不管记忆就这么淡了,再想起的时候就会有种古早往事的错觉。要不这样,一辈子那么长,还不把自个儿难受死么。

我对杀人如麻这种事并没有特殊的想法,更别谈悔悟之心了。只怪败仗本身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

男人的苦就只一个输字。除了输赢,不再言其他。所以那种苟活的记忆,才更会一辈子都跟着自己、折磨自己。

这么说起来,鸟羽伏见往后的御一新战役好像全都是败仗。怨不得我不愿想起也不愿提及,感觉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也是情理之中吧。

再说三月一日我们在内藤新宿停留一宿后,第二天也就是二日一早便一鼓作气行至了府中。到达时日头尚高,对于抬着驾笼又拽着炮车的队伍而言,已经是很出色的行军了。就算是如今那些每天吃肉的步兵,差不多也就这个程度吧。

土方在府中的宿场下达了一个奇怪的命令。他让矢岛某和手下的两百杂兵留宿府中,而新选组则是先行上路去八王子扎阵。

因急行军而疲惫不堪的队士多少有些丧气,我却看穿了土方的意图所指。

不错。就是日野。府中和日野只隔了一里十丁,就算拽着炮车也能在半刻里过去。而日野距离八王子也不过二里地,也就是说他打算衣锦还乡后再留宿八王子。

在他看来,要实现这个计划,自然是得把那群歪瓜裂枣的杂兵拖住一天才行。

在内藤新宿的时候,杂兵们也领到了西式军服及铁炮。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可他们穿着那些衣服反而更不伦不类了:穿不惯军服敞着前襟的;脱了西裤只穿着一条兜裆布的;铁炮更是集体被当了拐杖在用 ——简直丑不堪言。

与其让这两百幕府的废物跟着,只让新选组的百来人队伍路过日野,才谈得上是真的衣锦还乡。

打头阵的是大石锹次郎。这也是说书人绝对不会落下的一名老队士了,他的名字你应该也不陌生吧。“人斩锹次郎”这个名号我就不予置评了,但他的确是小野派一刀流的高手。

大石曾经在日野做过工匠。也不知道堂堂御三卿一桥家的家臣怎么就跑到甲州道上做起工匠来的。他的剑风很正又颇有武士的修养,不像是谎称的出身。可他的手又的确十分灵巧,驻地的修缮工作也做得有板有眼,从这点上来看工匠的经历也假不了。也就是说他既是一名武士、刽子手,又同时是一名工匠。就是这个让人摸不透的家伙,只消把他看成是幕末时代的产物,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你想想新选组队士各自的经历就成,其实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不是吗?

听说大石在被捕后,被扣上了杀死伊东甲子太郎和坂本龙马的罪名,最后惨遭斩首。伊东虽然是他杀的没错,可龙马的事儿就是冤罪了。

不管怎么说吧,大石锹次郎通常都会比我们早一天出发,我们才刚过多摩川,就已经有一大批村民在河对岸候着了。

日野既然是你老家,那你也许听说过一些旧闻吧。衣锦还乡什么的,其实也谈不太上,但那次看着的确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

包括土方在内,日野出身的队士还有好几个。近藤则是自小就时常跟着先代来往出稽古。而与大石锹次郎一样原本生活在日野,后来才上洛加入新选组的人也有好些个。更何况不论是冲田、永仓还是原田,都和日野有着不解之缘。

那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啊。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河堤路边田地里,一眼望去满满都是黄澄澄的花海。

我骑着马紧跟着土方。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突显军威,从府中一路过来连我们助勤都分配到了马。

越靠近日野本阵,沿途迎接的阵势就越热闹。斜在丹泽山顶上的夕阳,把村民欢喜的脸都映得敞亮。近藤拉开了御驾笼的门,土方在马上对人们的欢呼做出了回应。

这时候,忽然从远处穿来尖锐的呼喊声。

“阿岁 ——阿岁 ——”

那是一种陌生的声音,如果非要说的话,就像是鸟兽在呼唤幼子们归巢时的鸣叫吧。总之怎么听也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却又有一种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听到过的感觉。

“阿岁 ——阿岁 ——”

土方唤停了身下的马。旷野的另一头,一个身影拨开油菜花的花海向我们靠近。虽然踩着干涸的田坎,但那人步子却有些蹒跚,一路上跌跌撞撞的。

啊……土方那一声,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呻吟。

“副长,是您大哥。 ”

经大石这么一说,我才知道那个如鸟兽鸣叫般的“阿岁 ——”,是唤着岁三名字的哥哥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出身的自卑,土方很少会提起老家的事。不过我的确听说他在日野家乡还有个年纪可以做他父亲、患有眼疾的大哥。土方家是由土方的二哥继承的,大哥年纪轻轻就过上了隐居的生活,对幺弟土方可说是疼爱有加。他们的双亲走得早,也就是所谓的长兄如父了吧。

“阿岁 ——阿岁 ——”

年老如父亲一样的大哥从油菜田里站起身,用如鸟兽鸣叫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弟弟的名字 ——即使他根本看不见弟弟的身影。他抡着拐杖不顾一切地走上田间又摔倒在田坎上。

“哥 ——别过来了别过来了!你站那儿别动! ”

土方飞身下马,把马鞭往旁一扔就跑了过去。土方在田间奔跑着,众目睽睽之下,却像是眼里再看不见旁人一般。当他终于和哥哥抱在一起时,两人简直就像是要同归于尽那样倒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没事吧? ”

我叫住了准备去看看情况的大石。

因为我感觉自己能看见 ——仰面朝天躺在花田里的胸膛上,趴着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土方。那副模样,他肯定不想其他人看到。

我让小姓牵着土方的马原地待机,然后向队伍发出了“前进”的指令。

那个小姓是市村铁之助。走出不远后,我回头望了望。油菜花田一如既往地在黄昏的风中摇晃着。干燥的土路上,只有一个牵着缰绳的铁之助,无所适从地杵在原地。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的风景,就像一枚照片般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

后来我仔细想过,说不定就是那时候,铁之助见识到了自己最畏惧的人所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因为打那以后,铁之助对土方的敬畏几乎就变成了景仰。五棱郭沦陷前,他更是受决心一死的土方之托将遗物送回了日野。距离先前衣锦还乡的日子,也就才过了一年多点而已。

我是不知道那对兄弟躺在家乡的土地上聊了些什么,但我真心羡慕土方。羡慕他有人可以忏悔,羡慕有人会宽容他。一想到那是他强大的根源所在,我就羡慕得不得了……一行人抵达日野本宿的佐藤彦五郎邸时,土方策马追上了我们。他一脸若无其事,仿佛刚才不过是在路上为什么小事耽搁了一样。

我先前应该是提过吧,佐藤彦五郎在日野是被准许苗字带刀的名主,也是土方姐姐的夫家。面向甲州道的大门旁,甚至还有一个气派的道场,彰显着作为天然理心流后援者的立场。

佐藤氏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顽固派御天领名主。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有坚定的决心,在我们出去闯的时候,他也不会那般倾力地帮助我们。

觉悟嘛……或者应该说是不得不下了决心吧。你想想看,一个天然理心流的得意门生,他既是御天领的名主,还是土方的姐夫,亦是新选组的后援人。有如此重重相扣的情义在,除了下决心,难道他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如今凭此就断言他仅仅只是重义之人,真有些觉得不太对得住佐藤氏啊。

就连近藤都得给这位得意门生几分薄面,他是在门前下了御驾笼后徒步走向玄关的。也不知是不是对花哨的战服有所顾忌,原本的阵羽织也换成了黑纹付。不过黑色羽织上的家纹却是拜领的三叶葵。虽相较而言更为含蓄,但这种卖弄显摆的行为的确是近藤的风格,我看在眼里,也觉得有些可笑。

土方依旧一张冷脸,先前和他哥哥再会的那一幕就跟没发生过似的。

见着出来迎接的姐姐,倒也是摆出了骄傲的样子,念着“出人头地了出人头地了”。我就弄不明白了,那家伙应该是没少给他姐姐和佐藤氏添麻烦,怎么就还能厚着脸皮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呢。还有那个冲田,从没见过他那样打肿脸充胖子的。急行军应该是把他累得够呛了,而心里明知这里可能是自己临终的地方,他还嚷嚷着什么“瞧我还厉害着呢”,竟然在玄关的式台摆起了四股[1]架势。简单的说那就是一群孩子。说好听点是天真无邪吧,不过那就是这几个新选组人的本色,也怨不得他们总是一味被利用了。

就连年岁较小的我都这么想了,永仓、原田、林、久米部和大石……还有其他的老队士大家更是都看傻了眼。一个个都愤愤地表示“这算个啥?你们就这么好面子? ”

这么说起来的话,仅仅四天后甲州胜沼中彻底惨败,连整顿军心也顾不上便七零八落地往江户败散的结局其实都是可以预见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就已经没有战意了。

既然是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又受到如此热情的款待,为什么就不索性在日野留宿一日呢。那些个说书人的段子里,我们是得意忘形喝了一夜啊。不仅是日野,世人都以为就因我们一路上是这副样子,才会导致没赶上甲州的上阵时机吧。其实根本不是。

第二日我们分宿在府中和八王子,第三日至与濑,第四日到达驹饲。这还是拽着大炮弹药急行军的结果。土方应该是担心在日野一不留神耽搁太久,这才决定当日便往八王子行军的吧。或者说他只是不想和家乡的人太过深入地谈起过去和现在的情况。要真是这样,哪里是衣锦还乡,根本就是一次痛苦的归乡嘛。

说书的喜欢把故事加工得有趣些,现实又怎能事事如此。别先入为主地把近藤土方当作时代的小丑,设身处地想一想其实并不难理解。换作谁都不会选择在日野待得太久。在佐藤家停留的时间差不多也就半刻。毕竟到八王子还有两里路,我并没沾太多酒,左手拿酒杯的近藤还把自己的伤炫耀了一番。

之后村里来了大概五十多个年轻人说想加入我们,近藤听到后站到玄关什么都没问,只是意图用“怎能让肩负着御天领田地之任者奔赴险地”这种话来说服他们。

单从这一点也应该不难看出,近藤其实已经知道这场战役的结果了。他这是不想把对他有大恩的日野民众卷进来。然而那些人不领这个情啊。最后是除去有妻室之人和家中的继承人,剩下的三十人自成一队,以由佐藤氏率领参军的形式妥协了。这事儿定下来的时候,原本在里屋的土方脸色一变,立马就把近藤责备了一番。土方压着嗓子骂近藤,而站着的近藤似乎也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失去了惯用手的近藤,只剩下一具名为近藤勇的躯壳了。那土方是不是就连着他的份儿一起振作了?我可不这么想。土方一心惦记着的,只有再见一面自己的长兄这件事儿。尽管他从油菜花田回来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一双红肿的招子可没逃过我的眼睛。



* * *



[1]四股:四股乃是以双脚轮流顿地,借由力士威武的身躯来震慑躲藏在地底的邪灵。此动作宗教上的涵义深厚,也有人称之为“力足”。





三十八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男人就该有如此气概。

这话说的是宁愿与玉石一般碎其身,也不走瓦铺成的安稳大道,可男人的死地哪儿有说的那么容易。

至于终究保了瓦全没有玉碎的武士嘛……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么。

我们在甲州惨败。什么占领甲府轻松得到百万石的都是痴人说梦,在离甲府四里开外的柏尾我们就被打得丢盔弃甲了。那场战役着实毫无意义,因此我并没把它作为自己应该埋骨的地方。

说起那个柏尾,差不多就在甲府盆地的边缘,左右都是山。而敌军则是选了在其左右和正面布了兵。再看我们呢,翻山越岭急行军后人人都是筋疲力尽。至于矢岛某手下那些杂兵,在路上就跑得差不多了。算上在日野加入的农兵,当时我们也就百二十人,根本不成战力。

土方紧急备了驾笼返回道中请求援军,只留下一句先按兵不动争取时间,又哪里可能赶得上。

我们就如笼中之鼠。虽然看不见敌军究竟有多少兵力,可我们过于轻敌的恶果已经摆在面前了。

近藤的确是按照土方所说尽力争取了时间。他不仅接待来使,还主动派出使者,反复再三地表明我们并无意与锦旗为敌。然而近藤这个人天性不会说谎,一旦说了也会立马上脸,他的那些说辞在我看来根本是语无伦次。况且他也不再是近藤勇了。当时的他,不过就是个叫大久保刚的旗本、一具披着近藤外皮的空壳。

打了一整天的太极,终究是激怒了敌人,对方的大将还是参谋来着,竟然直接就来到了我们营中。

这个穿着西式军服披着阵羽织的武士也就三十岁上下的模样,看着就是个聪明人。从他戴着赤熊狮子这点,可以肯定他是土佐人。

那人就是后来自由党的领袖 ——和大隈重信一起组阁的板垣退助。他刚退出政坛后还时不时能听见一些消息,也不知道现在还硬朗不。既不用玉碎也不用顾及瓦全,他的人生可以说是相当精彩了。

其实我看到街道另一边出现赤熊头时,心里就是一凉。在京都时,我们以铲除不轨浪士为名义到处抓捕的都是长州人。并没有与萨摩和土佐为敌。不仅如此,提出公武合体论的正是土佐,因此作为志同道合的友军,彼此的关系甚至可以说还是比较亲密的。可一场鸟羽伏见之战,却让双方从此兵戈相向。

如果是认识的人怎么办?对方要是知道若年寄格的大久保刚其实就是新选组局长近藤勇的化名,那还指望用什么争取时间。

“你别让人瞧见。”近藤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也对原田说了同样的话。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吧。为了找到杀害坂本龙马和中冈慎太郎的凶手,土佐那是气红了眼的,土佐藩甚至对被诬陷的纪州家御用人都下了手。

从暗杀现场留下的证据来看,原田左之助也是有嫌疑的。虽然不知道原田对此事了解几分,近藤即便是知道真相也不可能说出来。但既然对方的使者是土佐人,那原田和斋藤自然是不能露面了。

接待军使的是近藤和永仓,我只是站在远处观望着。板垣那张脸看着似乎有些眼熟,但又似乎并没见过。一旁的原田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跟照片满天飞的眼下不同,那个时代除了靠记忆,并没有其他确认身份的方法。所以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只要改名换姓就成。而我自打暗杀龙马那件事后,也一直是以“山口二郎”自称的。

也就是说眼前在一触即发的街道上依桌对峙的,一方是自称大久保刚的某某幕臣,而另一方则是冠名板垣退助的某某官军,要想识破对方的身份,就只能看彼此的记忆力如何了。

虽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对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论怎么说,近藤那些不合情理的主张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谈判决裂后,我望着板垣的背影询问近藤的看法。得到的只是一句 “没见过的人”。可永仓却在私底下告诉我说 “那是土佐的一个叫乾的武士”。

孰真孰假?永仓可是个把没谱的事也能吹成有谱的诡辩家,因此这话的可信度还得打个问号。不过要是真的如他所说的话,像近藤和永仓这样的名人,对方那个叫乾的武士不该没有察觉。

不过近藤不会去市内巡逻,立场上来说不可能与其他藩内的无名之人有什么接触,不识得也说得通。对方会不会是只装作没察觉,准备回去就开战呢?近藤是个乐天派。我这可不是在贬他。正是因为他那凡事都往好的方向考虑的从容,才铸就了他的将才。况且他也的确拥有能解决事情的实力,不仅仅是逞口头之快那么简单。

不过那样的性格在形势尚好的时候虽没有太大问题,可一旦变了风向,就难站住脚了。不是所有的事,只靠念叨两句总有办法总有办法就真能解决得了的。

且不谈板垣有没有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那时的近藤倒是没来由地坚信自己并未暴露。而后来也正是那份自信,要了近藤的命。明明处于劣势,却还要勉强将物事往好的方向考虑,结果就是把自己推向了身为武士的最糟糕的境地。

我是和伍长林信太郎一起出去侦查的。说是侦查,但原本甲府盆地里的山头都已经是爬也爬不完了,那一带树木又茂盛得很,视野并不开阔。

充其量就只能看见四处敌军扎营的山头上那些飘荡着的旗指物而已。

先说甲州道的正面吧,一谷相隔的田地里,大炮列队排开。以锦旗为中心,左右各五门。且不谈兵力多寡,在这玩意儿上似乎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然而引起我注意的,却是护着锦旗的那两面旗帜。

一面是土佐的柏纹,另一面却是平家的扬羽蝶,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纹样。林信太郎又适时地从怀里掏出了武鉴,说在江户的时候没少拿这个来打发时间,“啊,是因州鸟取的池田相模守大人,三十二万五千石”,末了若无其事地就把找到的信息给念了出来。

话音一落,我俩不禁面面相觑。要知道这个因州池田,那可是把土佐山内都甩出一大截的大藩啊。虽然知道在鸟羽伏见后,西国[1]大部分都加入了萨长阵营,但若是因州也加入进攻阵营中,兵力自是不会少。

了解情况后再看周遭的部署,右手边的山上是土佐柏,而左手边飘荡着的,果然又是个看着眼生的家纹。林花了些时间又把武鉴翻了一遍。“这个!这个!信浓高岛的诹访因幡守大人,三万石。 ”先前我也提过吧,利用甲州道进行参觐交代的大名只有三家。其中一家就是这个诹访家。不是想搬出御谱代该如何如何这样无意义的话题。别说御谱代,现如今连御三家都不再站在旧幕府这边了。

真正让我心如死灰的,是熟悉甲州道中地理的诹访大人为官军开道这个事实。有自古就在甲州道中上来来往往的大名家作为先锋,不管是扎营还是在补给后续上,与沿途民众有交情的一方,总是能占好处的。

输了。也就是说,我们被叫来打一场还没开始就注定会输的仗。

决定恭顺的旧幕府,不可能不知道官军东上的势力有哪些。幕府借口说东海道和中山道的是对方主力,从甲州道中的险阻通过的只有少数兵力,硬生生地把近藤推向了火坑。我立刻赶回营地,给近藤提出忠告。 ——这一回,连万一的可能性都没有。赶紧撤兵吧!近藤根本就听不进去。

“战争是输是赢,不打打看又怎么知道呢。输了不过一条命,赢了那就是甲府百万石呀。不亏。 ”

就在我们这样那样纠结着的时候,战争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一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的战争,在我这辈子里也算是独一回了。不论是之前的鸟羽伏见,还是后来的会津,跟甲州这场仗比起来,都要好太多太多。

既然是被硬套上的战斗,没有必要死撑下去。既然知道不是该死的时候,那肯定是拼了命地跑啊。明明输得一塌糊涂却没什么死伤,就是因为大家都跑了。

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过土方。怀疑他折回该不会根本不是去搬援兵,其实就是先跑了。毕竟他连一个随从都没带,就把我们扔在甲州独自折返,从行动上来看实在有些不自然的地方。而在我逃亡的这一路上,那一点猜测最终被落了实。

没了土方新选组就完了。虽然没人说出口,但恐怕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吧。就在开战的第三日,当我们连滚带爬逃回八王子的宿场时,土方突然就回来了。说什么听闻横滨一带有一支叫菜叶队的队伍,原本过去想向他们求援,结果对方以要镇守东海道口为由拒绝了。嘿……真是这样?仔细想想应该就知道,事态紧急的情况下,最先召集的难道不该是八王子的千人同心么。如果是那一带,佐藤彦五郎的面子他们总会给吧。要说先把这边安排了,再去横滨找菜叶队的话倒还合乎情理。而土方却是把佐藤氏留在前线,独自回去的。如此真相只能是二选一了。壮着胆子回江户城去谈判了,或者说临阵脱逃 ——总有一个。到底是哪一个其实至今我也没弄清楚。不过依我对土方脾性的熟悉来看嘛,五五开吧。这事儿谁也没去追究。虽然我也想过要好好跟他谈谈,但因为某个猜想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你能猜到我想到了什么吗?光听我说挺无聊的吧,你也动动脑子试试。 ——是近藤故意让土方逃走的。怎样?这么想也不牵强吧。毕竟从在京都的时候起,各种交涉都是副长土方的活儿,他在诸藩中人脉颇广,才干也是受众人首肯。到了这个地步,新选组是没活路了。但如果是土方一个人的话,看在他才华的分上,凭着胜安房守那三寸不烂之舌,或许还能争取到一线希望。

放着我们在这里自生自灭,好好活下去继续发挥你的才干 ——近藤会不会就是这么说服他的?或者说根本就是幕阁还有近藤和土方之间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如果是,那甲州征伐的这一着反倒说得通了。

不过如此一来,我先前提到的各种原委始末也就完全被推翻了。我亲眼所见的种种,不论哪一个,最终都只是我的错觉。就当真相确是如此吧,但土方最终却回来了,整个计划可说是前功尽弃。

为了逃避战斗我们也是不易呀。就说那个一心寻死的近藤,我们还是连拖带拽地把他带走的。到了八王子时,他人已经跟打了蔫儿的茄子没差了。好巧不巧这土方偏偏在一番挣扎后跑了回来,不知道近藤心里作何感想啊。苦恼纠结后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然而一个没死了,一个没跑成。

与其说是如意算盘没打上,倒不如说还没摸上,算盘就先掉地上了。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我的猜想。那天深夜,我们离开八王子去了江户。至于理由嘛……一个自称诹访大人家臣的武士找上门来。说我们要是继续待在那里,只会让八王子陷入战火之中,意思就是催我们赶紧离开。听着有些莫名其妙吧,不过内战就是如此。虽然也分敌我,可总是免不了私下通谋,输赢之外互相揣度彼此立场的情况也并不少见。我们连队伍都没有结,是三三五五各自逃向江户的。因为不清楚大手前的驻地的状况,所以把集合地定在了和泉桥的医学所。万幸的是,我们经过日野时已是众人都熟睡中的深夜了。



* * *



[1]西国:日本的西半部分。





三十九


从八王子到江户,那一场彻夜行军实际就是大败退。

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矛头指向锦旗,还都是惨败收场。身后说不定是趁火打劫的追兵,前方没准儿还有官兵搭的拦路虎。后来再想啊,既然是在御天领内进行的撤退,那样的顾虑的确是过于杞人忧天了,不过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败兵心理吧。

没人命令,但就是觉得不能结队,于是各自才零零散散地摸黑上路了。不少人一开始就不准备回甲州道中,而选择了往青梅街道的方向。我也是跟了近藤一段路,到了府中宿一带后才转向从人见街道前往江户。

和近藤土方分头行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毕竟我本来就不好与人结伴。我更喜欢能优哉游哉地上路,不用催人也没人来催我。

那已经是三月九日了,月光正照道,还赶上了樱花盛开的时节。输了也就输了,比起一路上对着近藤土方那两张臭脸,我自然更情愿一路细品风流。反正只要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到达和泉桥的医学所就成。

我走的是没有人烟的小路,沿途还不忘赏了赏夜樱。马虽然是扔在甲州的战场上了,但那顶内贴金箔的阵笠和黑毛呢阵羽织倒是挺合我意的,就那么穿戴着了。不过我是打算天亮后再去附近的百姓家,让他们准备马的。毕竟虽然满身硝烟,但我那身打扮怎么看也是个御目付或是御奉行,不骑马实在有些难看。

这么一想,反而更不急了。我索性就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吃了干粮,末了还小睡了一觉。果然出门就该一个人啊。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要是有人同行,哪儿能那么自在。映入眼帘的樱花,樱花之外的月色。虽说是甘愿花下死,可距离月圆之夜似乎又还有那么些日子[1]。谁料到坏就坏在我这风流心上了。等我踏踏实实睡上一阵再睁开眼时,夜樱下凑上来的是几张与风流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憔悴胡子脸。“呀,还真是斋藤先生嘞!”那一口讨人厌的上方口音,是久米部正亲没跑了。“我瞧您躺得挺舒坦的,还以为是死了呢。”这一次,连林信太郎说话也不合时宜起来。

我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可让我心烦的还在后头。明明应该没人的小路上,除了载着伤员的板车,还有一群穿着西式军服、把铁炮当宝贝一样背着,从头到脚都一副落武士德行的家伙。

近藤和手下的人都各自出发后,林和久米部却还不忘护送伤病队士,其心可鉴啊。好像是考虑到在府中一带可能撞上敌军,带着一帮伤员的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这才决定走人见街道的。

——你们是傻子吗?真是让人无言以对。受伤的人以此为由好好待在八王子的宿场不就得了么?官军既然打的是通谋仗,那就不会逮住他们砍头。 ——新选组已经完了。各回各家散了吧!我说的是真心话。林和久米部却气冲冲地反驳了我。说什么新选组虽然完了,但不能让武士也跟着完。佩服,佩服啊。我推开两人回到正道上。月光下,半小队找不着死地的武士正痴痴地望着我。 ——我再说一遍。新选组完啦!武士也跟着了结了吧!

有人咬紧嘴唇瞪着我,也有完全丧失了底气耷拉着头的。

我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自己的生死没道理让别人来定夺。我想说的仅此而已。

林和久米部想来也明白了我的意思,板车和残兵们又开始缓缓前进。队伍过后,剩下了几个杵在原地的兵士,却没人再去看他们一眼。

街道的用水上架着一座土桥,樱花树的枝条正好伸展到了桥中间。市村辰之助和铁之助两兄弟蹲在桥上,就像一对儿荒郊野外的佛像。哥哥胸前吊着受伤的手臂,把枪杵在地上作拐棍。

我忽地就忆起了京都堀川边上那对走投无路的兄弟。总感觉那已是久远往事,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两兄弟被新选组捡回来也不过就是几个月前的事。

我明明已经坚决地阻止过了,但吉村贯一郎还是把他们给带了回去。这么看来,比起吉村的感情用事,我的直觉更靠得住。半大的孩子却要经历原本可以不用经历的艰辛,不都是他造成的么。

两兄弟在甲州战场上都有出色的表现。哥哥能跟着败走的队伍走到这步只是手负了伤,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他们不欠谁什么,也没有再勉强自己的理由。

我把钱袋扔到两人面前。

——拿去分了。

那些钱足够他们扔掉西式军服买身旧衣服换上,然后有多远走多远。

“感激不尽!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哥哥辰之助趴在地上感慨。余下的人也纷纷向我低下头,说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话 ——除了铁之助,他正死死地瞪着我。

想忘也忘不了啊。那松垮不合身的军服,卷了好几圈的袖口,还有几乎被立领埋进去的脸颊。

——保重。

留下这句话后我转身离开。樱花的枝条一路铺展下去,映着西沉半月的红色光晕,犹如一尊尊并肩而立的丰盈女体,散发着暗暗幽香。我抽出腰间的皮鞭,打散了枝头的花往前走去。原本开过就该赶紧谢掉的物事,仗着那些日子的倒春寒反倒开得更起劲了。看着就让人心烦。街道另一头,那些决心赴死的人和板车一起前进着。一下子就多出来一群麻烦的同路人,我只能跟他们拉开距离继续上路。“且慢!且慢! ”刚走出去不远就有人叫住了我。铁之助窜到我面前,恭敬地跪在了路上。

“斋藤先生。请等等。 ”我满心以为铁之助是来还刀,毕竟他似乎一直当那是我借给他的。不过这次我猜错了。铁之助蹭膝挪到我脚边,嘶声恳求:“我已与他断绝了兄弟关系。求您带我走吧! ”

循着一声“铁之助”回头望去,他的哥哥还站在另一头的路上。樱花的枝条缠在他瘦弱的身上,遮住了他那张和善的脸。忽然间,我想起了先前某次铁之助提起他们离家出走的原委。就是那个哥哥,救走了饱受虐待的弟弟,却也抛弃了自己的家。

我叱责了铁之助。

——就算是乞丐,也不能忘记他人之恩。

谁知道铁之助竟然紧紧抱住了我的小腿。

“兄长的大恩我必不会忘!请您理解! ” ——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你是因为觉得我和吉村对你有恩,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 ——那你就给我说明白了!铁之助没有开口,只是哇哇哭了一阵后哽咽着说:“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兄长就不会回大垣家里去。原本我是打算在甲州战死的,可人算不如天算……还请您体谅我的心情。 ”

这下我懂了。怪不得铁之助在日野看到土方和他哥哥见面的场景时,会露出那般充满恐惧的表情。甲州之战中他一直为队伍殿后,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样子。在逃到八王子后,他反而变得沉默寡言,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那家伙真是个叫花子。他连生母的长相都不知道,在收留自己的大垣家又受尽几近致死的虐待,为的只是一口饭,跟着我们图的不过也就是不饿肚子。要报答哥哥的恩情,只有让自己去死。这种彻头彻尾没救了的叫花子,上哪儿去找。

辰之助还在唤着弟弟的名字。可他毕竟生性软弱,恐怕连跟我说句话的胆量都没有。所以他也只是杵在原地,隔着樱花的枝条,扯着嗓子叫着“铁之助!铁之助! ”

那把声音,和在日野乡里油菜花田中跌跌撞撞的土方哥哥重叠在了一起。就跟那一声声“阿岁 ——阿岁 ——”一样,哪一个都不像是人能发出的鸟兽嘶鸣。

“求求您!求您把我带走吧!我已经与兄长道过别了!请带我走吧! ”

我一脚踹倒铁之助,又朝着他仰面朝天的脸上抽了几鞭子。直到那张跟小姑娘似的脸蛋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我并非对他有什么怨恨。不论有怎样的内情,那哥哥可是为了救他而甘愿沦为结绳乞食的人,他却口口声声要断绝关系,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又怎知道痛。

——坏心眼的臭小子!

抽着鞭子的时候我在想啊,这时候辰之助要能冲过来拦住自己多好。

就凭着那份勇气带着弟弟逃走就是。不管靠什么活下去,总之应该不会再去讨饭了吧。往往就是某一瞬间所下的决心,能改变人的一生。

然而铁之助没有和哥哥一起逃走的想法,而辰之助也没有来救弟弟。吸饱了血的鞭子终于被我打折了,我直挺挺地立在原地,扭过了头。

哥哥已经喊哑了嗓子,他穿着那身寒碜的西式军服,吊着一只手,像根棒槌一样杵在原地。

我对那个懦弱少年说。

——滚!

辰之助抽着鼻子,表示拒绝地摇了摇下巴。

——滚!

我朝着樱花的枝条抽出了刀。第一刀横一文字削断了一根手腕粗的粗枝,在它落地前,我又从上段挥出第二刀将其砍做两段。月色下扬起漫天落英。

土桥附近站着的那些人嚷嚷着四散而去。其中一个还不忘拽起辰之助的衣领,把他给拖走了。

那个懦弱、碍手碍脚却温柔得无可救药的哥哥,消失在了夜色中飞舞的花瓣里。

剑,不过是杀人的凶器,但我还知道,它偶尔还能用来斩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好个越前守助广啊。虽然我是从来不用这把名刀砍靶子,不过就算是砍了两次樱树的粗枝,刀身依旧发着寒光,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到了鞘中。

再看铁之助,不仅一副不识鞭子疼的模样,连他哥哥方才离开的事似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落在他面前的树枝切口,那表情就跟让狐狸什么的冲了身一样。

我掀起阵笠的帽檐,抬头望向比之前看起来广阔了一些的夜空。高处看来是有风的,有几片未到凋谢时却被打散的花瓣,乘着风飘上天,忽闪忽现地混进了星光里。

——铁之助。

“在。 ”

——我可不是要收留你。

“我明白。我绝对不会给你您添麻烦的。 ”

——要这么说的话,快去死。

“好。 ”

——不许自杀。赶紧让人杀了就成。

“铭记于心。 ”

我走回人见街道的樱花大道。而铁之助也的确是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我身后。

走着走着我就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换作是吉村贯一郎的话他会怎么做。可思来想去,都觉得他应该会跟我做出同样的抉择。要是让两兄弟再回去过结绳乞食的日子,到头来不就是白忙活一场了么。

那一次我也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件事 ——杀人很容易,可要让人活下去就实在是太难了。在我毫无自己风格地沉浸在思索中时,樱花大道尽头的枯田河堤上,先出发的那群人还在等着我。东边森林的一头,已经开始泛白。林和久米部见着这对兄弟分开行动,想应是心存疑虑的,不过看到我的脸色也没多问。我一言不发地追过他们,加快了脚步。然而不论我走得多快,也没法再享受一个人的旅途了。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新选组如今就是一个串上了一大群人的结绳乞食啊。



* * *



[1]典故出自和歌:願わくば、花の下にて、春死なむ、その如月の、望月の頃。





四十


不错。剑术的秘诀就是一在抢先手,二看多出手,三要逃得快。

除此之外,那些个各式各样郑重其事的教条虽不在少数,但只要牢记住这三点保准死不了,其他的也就无所谓啦。至于满脑子大道理,却不把这三点当回事的嘛,就是所谓的道场剑了。

那样的人要是能称作剑客,那剑客就多了去了。

新选组的剑士们都是在实战中锻炼出来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不论流派,都自然而然地掌握了这三个要点。甚至可以说,只有掌握了要点的人才活了下来 ——就是近藤勇和冲田总司也不例外。

什么叫抢先手?就是比对方先拔刀,先出手。没什么别的深意。

换作在道场上,倒不是说抢了先手就一定能占上风了。比如待对方攻进来的时候,来个拔胴[1];或者拨开对方突刺[2]的剑,乘势还击一个面。这类情形也算是常见。但这些技术之所以有效,是因为竹刀本身够轻,不能砍又不能真刺。

换作钢造的真刀呢?对方如果从上段攻击面门,那个力度根本就不可能拨得开。要避开刺喉,身上就有别的地方会躲不掉。剑道打击中如果力度小角度浅,是拿不下一本[3]的。但是真刀刃只要一碰上,不论深浅都免不了出血,真剑胜负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才说大多数场合下,谁先拔刀出手谁就能赢。先下手为强嘛。接下来说说多出手吧。实战中要面对的不一定是单一敌人。而作战的场所有室外也有室内,有大白天也有夜里,甚至有时还会是大雨之中。也就是多数情况下,一刀定乾坤是不太现实的。这种情形下,自然是举着刀一顿砍胜算更大啰。

再来是逃得快。这就不用我再多做解释了吧。分出胜负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离开现场。别说什么血振了,就算刀来不及收回鞘里也要先跑再说。

怎样?你既然是个军人,就该知道这跟近代的战术如出一辙吧。步兵用枪打、骑兵靠马战,炮兵拿炮轰……不论是哪个,胜利的秘诀都在于此。或者应该说这正是人生的秘诀吧。第二天傍晚,我们到达了位于神田和泉桥的医学所。那是一盘散沙般逃窜的新选组的临时集合场所。松本良顺先生却立马下了指令,让我们把伤员送到浅草今户的称福寺去。官军既已逼近江户,谁也说不上明日今时会是什么形势。把医学所里住院的患者都转移到附近的寺庙也是无可厚非。

甲州战役时,官军并没有烧过寺庙和神社。想来也是,戊辰之战期间虽也发生过寺庙因火星引起火灾的事,但不论哪一次均不是他们有意为之。恐怕这也是官军方面事先通告过的。当然他们肯定不会是担心什么神罚佛罚,就算怕,也是怕烧了寺庙会激怒那些善男信女。

而且医学所作为旧幕府军的据点,上上下下早就开了锅,的确不适合伤病员休养。

不仅如此,我们还被命令带上了其他的伤病员。那时江户已经陷入混乱,要带着三十个伤员和小孩行军至浅草别提多难了。这要是赤穗浪士的凯旋倒也风光,可那阵容任谁看都是一群残兵败将。居民们看见了我们, 都在纷纷议论说“输了,输了呀”。

甲州惨败后留给我们的路其实就只有一条。印象中公开的决议倒是没有,不过除了在会津再战一场我们别无选择。然而队士们早已你东我西地散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集合众人前往会津。

要继续待在江户的话,等着我们的结果只可能是二选一 ——投降或是逃走。那时的我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总之那天我们就先在称福寺的本堂落了脚,夜里我睡得跟死了一样。第二天早上,把伤员和小姓托付给久米部后,我和林又回到了医学所。当时心里是焦躁的。上野山里那些个逃兵们气势又上来了,街上到处是背着锅碗瓢盆乱窜的居民,逮着我们就问今后会怎样。会怎样?我还想能有人来告诉我呢。

医学所的里屋,队士们把近藤围在中间。约莫有十来个人吧,不过没见着土方。“来啦。辛苦了辛苦了。”近藤招呼了我们,一张脸笑得人畜无害,屋里的空气有些凝重。刚坐下,永仓新八就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我说阿一。你是不是近藤先生的家臣? ” ——怎么了?突然提起这个。“我是在问你是不是拿了近藤先生给的薪饷。 ”看来争论比我想象的更激烈。不然他也不会当着面都不叫“近藤老师”,改称呼“近藤先生”了。可我并不打算加入任何一方。我也是照着自己的想法回答的。 ——在下是近藤老师的弟子。却不是他的家臣。是这个理儿吧。要说是谁的家臣,给我俸禄的人才算得上家主啊。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曾经的会津中将,后来的德川将军家。没错,就算我们是近藤的弟子,但绝对不会是家臣。

听我说完,永仓看向近藤,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

“近藤先生呀,事到如今你该不会还在琢磨什么甲府百万石,弄得自个儿都不清醒了吧。即便你还要说什么不服输的话,我可以当没听见,但什么要做你的家臣才跟我们去会津的算什么话?我是彻底弄不明白了。听好了,我们虽然是你的弟子,你也的确是我们的师父,但我们的关系绝不是主君和家臣。 ”

说得好。这下我立马就知道近藤是说什么惹火永仓了。

我是不会出声的。只不过永仓君啊,现在再争论这些事态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你所信赖的那个近藤勇早就死了呀。朝着一副骸骨讲道理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骸骨这个说法有些过了吧,但那时候的近藤的的确确是已经有些精神病或是神经衰弱的问题了。差不多就是从在伏见街道的墨染遇刺而失去惯用手以后,这人就开始不对劲了。

“阿一,你来一下。 ”

原田左之助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起身离座。他在散发着茅厕臭味的套廊边上坐下,一脸迷茫地说:“别看新八那样,他也是忍了好久了。他叫上从前道场的同伴,打算把已经莫名其妙的近藤老师带去会津。结果呢,却落得一句去可以,条件是做他的家臣……”

其实我也明白永仓有多不容易。与他亲近的人全被近藤和土方杀掉了。芹泽、山南、伊东、藤堂……那些人可都是永仓的朋友啊。即便如此,他仍然选择跟随近藤左右,那是因为比起友谊他更重师恩。然而一个人的忍耐却终究是有限度的。

原田的意思是让我能体谅永仓。“事情落到这个地步,新八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以他的人脉,现在已经召集了二十多个同志了。这一次,终于要和近藤先生分道扬镳了。 ”

——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新八一起走。毕竟他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

虽然前途未卜,不过永仓的确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尽管他是个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憨直汉子,但难能可贵的正是他那份忠厚。不肆意揣摩人心,也算是他的器量了吧。

我和原田有好一阵儿都只是呆呆地望着云影蒙蒙的天空。脑子里思来想去都是从牛込穷道场以来漫长却又屈指可数的岁月。原田这期间还在京都成了家,有了孩子。那年他二十九,我这个曾经的不良少年,也成了二十有五的青年。

恐怕原田是想邀我一起走的吧。永仓虽然在理,可事到如今再去纠结那些也挺麻烦的。 ——会津见。说完我就起身离开了套廊。近藤和永仓决裂了,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最让我感到意外的,还是从屋里出来的几个队士里竟然会有林信太郎。 ——要走?我问林。

“嗯。毕竟还是永仓先生占理。不管怎么说,咱们还得在会津碰头吧。寺里那些人就劳烦你们了。 ”永仓和原田、以林为首的老队士。虽然并没多少人,但就单从阵容上来看,当时的新选组就跟一分为二没两样了。长长的走廊尽头,林信太郎转过身朝着我深深地低下头,像一个一板一眼的武士那样。然而不论是和林还是和原田,那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什么会津见,根本不可能了。我自是没有责备永仓的意思。只是一想到那一次竟是死别,就觉得大概是上天容不下我俩活着再见面吧。

永仓就在这附近的小石川住过,出门不过几步路。我毕竟是做警察的,门牌号数都清楚得很。他在这一带屡屡搬家,想来日子也过得不算轻松吧。

我不会见他。永仓恐怕也是知道我的住处的,但我们彼此的想法都很一致。老天是不会允许我们活着再见的。真正的战友就该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只要知道那人还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的某个角落里,就足够了。那一日,和我永别的还有一位战友。冲田总司回到了医学所。我原本以为他会留在日野。从近藤那儿听到消息后,我去了他的病房。空荡的房子一角,一间面朝庭院像偏间似的房间里,他睡得四平八稳,几乎看不出是死是活。

“没想到会死在榻榻米上啊。 ”冲田突然开口。 ——你该庆幸。我坐到他枕边。其实并不是嘴上说的那么“没想到”,也不是真的值得庆幸的事。我们这一来一往,都是假话。冲田要真的死在别人手上,那才是没想到。至于庆幸……毕竟能够置他于死地的,也只有病魔了。我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冲田已经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而我亦是如鲠在喉。恐怕你会纳闷吧,不过八年的交情,哪有那么夸张。但那可是每天都出生入死的八年啊。即便是两人相对无言的时间,也是多少都不嫌够的呀。冲田像鱼一样直挺挺地翻起身体横在床上,望着院子里的花说:“据说武士要坐着死呢。 ” ——那要坐起来吗?“不用了,这样就成。 ”

你知道吗。据说对一心想着战死沙场的武士而言,病死是一种屈辱。

通常都是看着人快不行的时候,将榻榻米立起来维持端坐姿势把人送走的。那时候我突然就想到,要是自己能活过这场战争,然后有幸死在榻榻米上的话,一定要尝试一下那家伙最终没能经历的死法。要是动真格的话,我连百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那至少在死的时候,能够拿冲田这不中用的样子来嘲笑一番。说起来也没过多久吧,这想法就实现了。听说冲田死在旧历的五月末,因为那年闰四月,所以他是又撑了三个月有余。他已经尽力了。那天,我在他枕边待了很久。 ——废话少说,赶紧死!扔下这句话后我便起身离开了房间。说不定正是这句话,让他撑过了那段日子。我不会把自己的命交给那个一根筋的永仓。但我也不想再继续跟在已经神经衰弱的近藤勇身边。那我能怎么样?脑袋用来干嘛的?不就是让人在活着的时候多用吗。

我只是略加思索,就想到了一着妙招。

不论土方怎么安排,我们是逃不过在会津一死了。那伤员们肯定会提前出发。而从结论上来说的话,既然是我把他们带来江户的,也就该由我送他们走。

于是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十二日一早,我就带着伤员和少年队士离开称福寺上路了。如何?妙策吧。



* * *



[1]拔胴:避开攻击,反击身体。

[2]突刺:剑道中特指刺喉。

[3]一本:剑道用语。有效击中一次。





四十一


总而言之,磐石般的新选组崩塌了。

准确地说,其实文久三年秋的芹泽暗杀、庆应三年春的伊东甲子太郎一党离队这两件事,都让新选组有了裂痕,但贵在近藤勇这根主心骨还在,所以不仅没有崩坏,反倒是变得更加坚实。

御大将的存在意义就是如此。只要大将心存信念且随信念而动,就算处于劣势,军队要分崩离析也不会容易。可若是连他都变得稀里糊涂起来,无关胜负队伍都会走向自灭。

萨长这支革命势力,你知道他们怎么能够迅速成长起来,以至于达到能颠覆幕府的实力的吗?

有坂本龙马策划的连横,还有西国诸藩的支持,再通过公家们在暗中活动得以奉事圣上,最终将锦旗握在了手中。这一过程不得不说是精彩非凡,然而军事却不单只是由计谋构成的。一旦开战,二百六十年都固如磐石的德川天下怎可能轻易就能摧毁。

好在德川家的御大将是个窝囊废,这才帮了他们大忙。原本就算指挥再没章法,也能稳操胜券的鸟羽伏见之战却输了。一知道萨长阵营里立起了锦旗,就畏首畏尾地逃回了江户,还打什么打。要是身为御大将却毫无信念可言,胜仗也是能给打成败仗的。

大树公是水户出身,因此勤皇的意识必然坚定,况且其生母还是皇族。有精神和血脉的双重枷锁在,他对锦旗所反应出的畏惧也是情理之中,但被扔在战场上的家臣们可不认这个账。不论后世如何去评价裁量他,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窝囊废。

按德川的设想是要彻底实行公武合体。因此他们才会修习水户学,认为与朝廷家有亲戚关系的大树公更适合当将军。但这一切都必须是以万事商量着来为前提吧。

于是乎有人站出来说没这个必要了。又说要武力倒幕了。其实就是人家已经看透大树公的斤两而已。

要说德川将军的人格,谁又能摸清。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知道这些不该知道的秘密。就是那个嫁给了第十三代将军,出身萨摩的天璋院夫人。

不论陷入怎样的境地,大树公都不会对锦旗出手。因此公武合体根本没有必要。谈和也毫无意义。

当有人明明白白抛出这些话时,周围肯定是一片死寂吧。只要大将没了战意,成倍的敌人也不值得畏惧 ——这一点武家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我是自个儿随便臆想出来的?你要真这么想就当我没说。为什么会输掉一场原本能赢的仗?这么多年我其实也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却群龙无首。反之官军一方却有持有坚定信念的御大将。

万幸的是那位并不是圣上。是一位通过天璋院笃姬夫人知道了大树公的秘密主张武力倒幕的人,担起了官军御大将的重任。

西乡隆盛。从鸟羽伏见到箱馆,以至到后来的戊辰之战,他都是官军坚不可摧的那根主心骨。

关于他,历史上是众说纷纭,但最了解他的,莫过于我们这些曾跟他作战的对手。要单看军队规模,他们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胜算,然而西乡却忠于自己的信念凝聚人心,最终扳倒幕府,开辟了明治的新时代。

那些被尊为元勋的人,其实根本就是可有可无。就算没了谁,也会有人出现,来顶替他。但西乡不同。没了他这个人,御一新就不会成功。他才是御大将中的御大将。我说了这么多,你应该差不多能了解当时江户的情形了吧。本应作为御大将的人,却在上野山里幽闭着。而一群主战派的幕臣也不知道会错了什么意,纷纷聚集了过去。御大将受不了那阵仗又逃回水户。说他又一次扔下了自己的兵也不过分吧。近藤勇会神经衰弱其实不是不能理解。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只有剑术算是长处的近藤偏偏还失去了自己的惯用手,变成那样也是无可奈何。我和久米部正亲一行三十人,拍拍屁股就朝着会津去了。至于后面的人到底遭遇了些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听说永仓他们先去了和田仓门内大名小路的会津屋敷,与反对江户开城的御家人们碰头后才去的会津。

西乡和胜安房在品川进行谈判,江户最终无条件开城投降是在四月十一日那天,也就是说永仓他们比我们晚了一个月才逃离江户。据说他们那一队人里,不仅有受过法式训练的幕府步兵,还加入了会津桑名的残兵,人数上也是相当可观了。

而另一边的近藤和土方,在我们走后不久也动身离开江户,就驻扎在足立五兵卫新田。真是让人弄不懂他们。既然都决心要在会津一战,偏又要在江户市中心附近徘徊。过了半个月,才转移到了下总的一个叫流山的地方。既然近藤已是一副空壳,我就只能试着揣摩下土方的心思了。就算胜安房守率领下的旧幕府是真心恭顺,但谁也不知道西乡会做出什么。拒绝开城和谈直接攻进来也是有可能的。考虑到这一点,让主战派暂时离开江户,在附近候着的确才是上策。

胜安房打出的是战和牌,不,准确地说是刻意弄出这样的格局来引出西乡。本人自然是毫无战意的。但若不摆出这种放马过来的姿态,外交交涉也不可能成立。

这么说起来,土方就是中了胜安房下的套。上野的彰义队、永仓的幕府步兵队以及新选组……胜向西乡暗示这些主战派的存在,以迫使他休战。

仔细想想胜安房还真是精明啊。此人分明完全没有主战的意思,却安排得煞有介事的样子。事实上他满脑子想的,都只有怎样恭顺才能让江户免于战火这件事。

如此一来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分散主战派的势力。而我们新选组就按照计划被一分为三。其他队伍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处境了。

驻扎在和田仓门内会津屋敷的永仓步兵队由于距离城最近,应该能更快更准确地掌握到近期的情报吧。因此品川谈判的无条件开城刚一决定,他们立马就离开了江户。而彰义队的抗战意志坚决,恐怕也是正中了胜安房的下怀。若不能多少体现一些旗本御家人的精神,江户子们心里的坎儿也过不去吧。

就算是输了,也得摆出“即便如此辛苦了”的姿态。这是打败仗之人所必备的思想觉悟。无论输赢,那份骄傲都得留给后世。

于是乎步兵队选择继续战斗、彰义队为死守江户覆没……那新选组呢。

听说他们在足立郡一个叫五兵卫新田的地方重整了军队,也就是说那里聚集的人,都是一些既没赶得上进上野山里,也没来得及去会津屋敷的主战派。要是连这些都在胜安房的计划之中的话,那还真是了不得嘞。

总而言之,新选组在辗转到下总的流山后,单从数量上来看倒是有两百多人,但他们几乎毫无战意。一听到营地被包围,御大将近藤就老老实实地把脑袋给交了出去。

我没见过也没去过流山的营地,只能试着想象一下。

真要说二百来人的话,可以算是新选组历史上阵仗最大的一次了吧。然而在我的眼里,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试卫馆时代的门生都不在了。近藤说要死,土方不让死 ——除了这样的对话,周围似乎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你说会不会是近藤为了让土方和手下的人能逃走,才主动站出来以争取时间?这说法未免太偏心了吧。

虽然我说得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样,不过我就是知道。近藤是不想活了。不管是战死还是切腹,他的右手都没法再用得上。不,应该说近藤已经颓丧到根本无暇去思考这些了吧。

说明白些,就是近藤的气力和体力都已经被榨干了。

即便是在乱世之中,也少有像他一样被逼到那种地步的人。他甚至没有报上近藤勇的名号,而是在化名的情况下不明不白地被杀了。名留历史的武士中,恐怕也就他死得那么窝囊了吧。

一心想成为武士的百姓,在跃龙门时以失败告终,死的时候终究还是百姓。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官军还是旧幕府,都看不上身为百姓的近藤和土方。我们所经历的那些命运,几乎都可以用这个理由找到解释。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希望自己的大将能够像一名堂堂的武士那样风风光光地死去。谁想连这点念想都成了奢望。

不过弹指间,没有武士也没有百姓的时代就来临了。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近藤死得窝囊,却也不见得毫无意义。再来是土方岁三的死。第二年五月,土方在箱馆轰轰烈烈地战死了。

历史上留名的武士中,能像他那样死得风光的应该也找不出第二个。听说就是五棱郭宣布投降几天前的事,会死在那里也是因为毫无退路了吧。土方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待人接物中擅长观察他人言行,并评予好坏。死在他手上的芹泽鸭和伊东甲子太郎,生前其实都一直活在土方的观点与态度之中。

那样的土方,又怎会是因近藤的死法而感情用事的人!

戊辰之战中,他也杀出了重围。想必其间也是不乏死也无妨的想法,然而每次都以“还未到时候”而告终,愣是把自己推上了箱馆开城的舞台之上。

然后那次,就跟他自知大限已到似的。他冲出了五棱郭,战死的情景就像一幅画。能死得那般轰轰烈烈,谁还敢说他曾经只是个百姓呢。他在亲眼目睹近藤的死后,就不停地在摸索,最终选择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无人能及的死法。

在当警察官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主要职责就是为要人当保镖。因为没人知道我的真面目,时不时能从一些要人那儿听到不少御一新时的怀旧谈。

经常能听见近藤勇的名字。还有冲田总司、永仓新八……连斋藤一也是出现过的。有时候真的忍不住想凑上前跟他们说“就是我啊!就是我! ”

然而奇怪的是不会有人说起土方岁三。就算谁冷不丁提到,也会自觉失言一样赶紧换个话题掩盖过去。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对御一新的幸存者而言,不论敌我,土方岁三的名字都是一个禁忌。

他那双肩担负起武士时代而战死的英姿,对于曾是武士的人而言,实在是太过刺眼。以至于似乎只要提起那个名字,自己一身的荣耀瞬间就会失了颜色。

你试想一下,被尊为维新元勋的长州人,却眼睁睁让京师怨入骨髓的土方作为武士夺走了前无古人的壮烈。而在萨摩人的眼里,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让他们感到沉重的死法了吧?

大树公被奉为公爵至今健在。而五棱郭投降的榎本和泉守,也是一脸没事儿人似的当完外相当农商务相。就连胜安房守,如今都是枢密顾问官的伯爵大人了。

这些人的脑子里,土方岁三是个抹也抹不去的名字,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忌讳。

围绕江户开城讨价还价时,胜安房的各种调配完全是神佛水准的。我们全都不过是他手上的木偶。然而只有土方却在最后挣脱线翻了盘。于是乎往后的历史里,胜安房守至多是位伟人,而土方岁三却成了神。

土方在箱馆的战死,完全对得起这样的评价。

哎哟,酒好像喝得差不多了呀,话题要是在这儿打住确实有些吊人胃口。四散的同伴们后来的遭遇如何,你应该也挺感兴趣吧。

就在我和久米部正亲带着伤员和小姓组到达会津时,近藤被官军逮捕。余下的队士在枪炮被官军收缴后,依然选择了继续奔赴会津。土方回到江户后,虽然一度为了救出近藤四处奔忙打点,但在四月十一日江户开城后,他又再次逃离了。与此同时,永仓和幕府步兵队也离开了江户。

众人的目标只有一个 ——跟恭顺完全无缘的会津。





四十二


关根中尉明明在外出公务的士兵学校吃过了午饭,却在一脸泰然地把手伸向梶原的伙食后,才满足地躺了下去。“哎呀,天堂!真是天堂呀!我还真是租对地方了呢。 ”“好歹把军服脱了吧。瞧你戴着公用袖章还这副模样,总觉得连自己都变成懒人的手脚了。 ”

梶原刚在长屋的小巷里烤上沙丁鱼,就被办完公务过来的关根撞上了。平日里自己就习惯睡完懒觉起来吃个晚午饭,谁承想对方会看准这个点儿跑来。

“我可只准备了定量的份儿啊,你这家伙连装样子客气一下都不会吗! ”梶原小声抱怨着刮下饭桶里剩的饭粒。

“假期里还吃定量的饭,你的坚持重点是不是有些偏了啊。由本官来为你吃掉一半定量,就当是教育总监部的指导吧!瞧瞧你这饭,这可都是一粒大麦都没有的白米饭呀。 ”

能吃白米饭吃到饱,是住在周日房的最大乐趣。日俄战争后,军方发现军队里脚气病[1]蔓延,是因为只吃白米造成的维生素缺乏。于是根据近期实验的结果,开始在白米饭里掺起了大麦。通常都是按精米四合二勺比精麦一合八勺的比例混合,因此看起来都是偏黑的麦饭。

这种情况下,最适合作为实验对象的自然就是京都的近卫师团了。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近卫师团很少需要行军移动,兵员的流动也相对较少,便于观察。不过在梶原看来,根本就是因为师团兵员性格的原因,就因为他们即使有怨言也很少会宣泄才会被选中。

刚开始吃麦饭那阵儿,想白饭都快想疯了。后来成天成天地吃也就麻木了。偶尔在营外吃上白饭,那香甜的味道简直就跟放了糖一样。总觉得好像精气神都好起来了。况且麦饭实在不耐饿。

“士官学校的饭咋样? ”

梶原看着躺在那儿一脸满足的偷嘴猫问道。

“啊 ——挑午饭时去办事为的就是这个。士官学校归教育总监部管,有时候需要查一下那边的待遇内容。赶着饭点儿去,就能一箭双雕。 ”

“士官学校也吃麦饭? ”

“怎么可能。只不过听说麦饭在近卫师团的口碑挺不错的,恐怕明年开始日本全国都会普及这种七分三分的麦饭吧。 ”

“口碑不错?别说笑了!上至联队长下到新兵,可都憋着一肚子气呢。好不容易以为能在假期里吃上的白米饭,也让你这家伙抢走了一半定量。我可郁闷着呢。 ”

躺成一个大字的关根中尉呼哈一声,打了一个呵欠。

“抱怨吃的像什么话。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近卫兵不管让干啥都说好好好,不论待遇还是装备才会统统都顺理成章地定下来的。怎么就不能是黑是白说个清楚呢。 ”

“其实不单我们,这件事儿在军营里搞实验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班长问好不好吃,哪个兵敢回答说难吃的?别说是七分三分了,就算是三分七分的麦饭,军人都只会说好吃。 ”

“说得好。”关根只是抬了抬头,大笑起来。

军队的“待遇”也就是一日三餐。米从江户时代起就作为待遇支付,这一习惯和叫法也就沿袭至今。

所以严格说来,米粒才是“待遇”本身,其他的配菜都不过是附属品。军队生活所需的卡路里一类的,虽然算的是这些食物的总和,但从感觉上来说饭终究还是等于“米饭”,配菜和汤水说到底只是附加的。而这个饭如今成了七分三分的麦饭,也就是说相当于待遇被削了三成。

“讨论什么米呀麦呀的之前,饮食生活的意识改革才是最重要的吧。 ”

关根莫名其妙地就开始一个人嘀咕起来。

“什么意思? ”

“太过依赖米作为食物,一旦有军事行动的话是容易拖后腿的。米是一种费事儿的食物。第一,它比重太大不适合兵站补给;第二,没水没火就没法吃;第三,每年的收获量不稳定,年度预算不好下。 ”

关根说得轻描淡写,不过这位优秀的将校恐怕的确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日清日俄两场战役中,除了因缺乏维生素导致的脚气病蔓延以外,的确是没出现其他的大问题。毕竟作为战场的都是朝鲜、满洲这样距本国较近,又能在当地征收米的地方。可将来呢?要是战线一路深入到西伯利亚、大陆的内地,甚至是南方的时候又会怎样?恐怕后勤补给会成大问题吧。

离不开水火,作为军用食品来说就是最大的缺点,而且歉收的年份还会加重军费预算的负担,东北和北海道一带的部队,更是会给国民的饮食生活造成压力。

“你小子果然不该被埋没在教育总监部那样的地方,怎么就不去陆军省或是参谋本部呢? ”“你可饶了我吧。我哪儿有那精力去考陆大,还是在总监部的图书室里查查资料啥的更适合我。 ”关根一边说着,把装了义肢的那根指头晃了晃。“不过,面包还是有点……”

梶原不经意念叨出的一句话让人无法置身事外。近些日子在近卫联队里面包也开始代替米饭出现在了餐桌上。虽然不清楚其他部队的情况,说不定这也是军用食物实验的一环。

半斤[2]吐司面包。一小碟充当开胃小菜的砂糖。通常都会再配上一碗咖喱汁或是炖菜。

要是偶尔一次倒也稀罕,再说在市井的印象中,面包本来也比米更有高级货的感觉,士兵们吃起来也挺欢心的。可真要是一周吃上两次,而且还是晚饭,那就另当别论了。总有种被点心抵了脚力钱的感觉,一般来说,当天夜里酒保[3]的生意尤其好,特别是年糕和乌冬面几乎卖断货。

面包的原材料是小麦,预算方面应该是有不少优势。可是不耐饿,吃了也没力气。

日俄战争中旅顺要塞被长时间包围却能坚持下来,听说还是面包的功劳。现在用作实验的吐司面包虽然保存不了多久,可要是烤过除掉水分的面包就不会生霉也不会坏掉,能在需要的时候取出食用,可以说十分适合作战争中的应急食物了。

“可面包还是……”

梶原又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要是一日三餐都成了面包……单是想象一下就让人受不了。不少人之所以想进军队,正是冲着能吃米饭吃到饱这点,还有人为了能抽到正式服役的签成天求神拜佛的。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成了那样,军队的建制恐会不保。

就算再是忍气吞声惯了的近卫联队,对这次的军用食品实验应该也不会有正面的反馈。“就算是这样,一天吃六合也太多了。 ”关根摸着鼓鼓的肚子说道。

“你是在士官学校就吃了两合,回来就又蹭了半定量的饭,哪儿算多了。 ”

军用食的定量是一天六合。也就是说一餐两合。刚进幼年学校的时候,几乎是硬着头皮给灌下去的,不过没多久胃也被撑起来,到最后可以说是刚刚好的量。

陆军的饮食都是按照“一餐两合”的基础来的。饭碗也是能一次性装下两合的大碗,俗称的军用饭盒更是能装下两餐份四合的饭,而战地和演习的时候分配的饭团是两个,一个一合。

也就是说梶原是按定量两合烧的饭,而关根吃掉了其中一半。

“我可不觉得一日六合太多啊。 ”

“多了,就是多了。应该减少米饭多发点儿贿料嘛。 ”

贿料指的是除米饭以外的伙食预算,简单地说就是配菜补贴。关根的意思其实是减少米饭增加配菜,但只是想想都会觉得不耐饿。

“最近为了打发时间看了一些营养学方面的书。说大米和小麦一类的都是淀粉类食品,提供不了身体所需的营养成分,也长不了肌肉。如果不是仅仅为了果腹,而是想锻炼出军队应有的体质的话,就必须得补充蛋白质或者钙质 ——就是牛奶呀,肉一类的东西啦。我们日本人呐就是长年只吃米饭身材才会矮小。外国人个子大就是因为他们吃肉喝牛奶。长远地看就必须从改变饮食习惯上着手。当然,这方面的问题陆军省心里有数,不然也不会让我们多吃肉类鱼类了。然而预算有限。只能是尽可能地减少米饭,相应增加肉和牛奶的量。米饭一天可以吃六合,但贿料每人每天只有十钱。根本没有改善余地。 ”

别说这言论还挺有科学家风范的。虽然不知道这类研究属不属于教育总监部的领域,但这决不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无用杂学。尽管身体上有残障,身为军人的关根一直都没有放弃探索。

仅仅五十年的时间,在武器和战术上就赶上了欧洲列强。日本人作为军人虽有不少难以突破的习惯,却还是被硬生生地嵌入了近代军制,成为帝国陆海军。说不定关根会受重伤,其实都是老天爷的意思,为的就是让他能更多地发挥自己的才干。

“其实我是打算把这个写成论文的。先指出缺乏维生素所以就吃七分三分的麦饭的决策有误。然后再提出减少米饭定量增加配菜的建议。啊 ——这种任务对于一个帝国军人来说是有些没出息啦。不过我想凭着这篇论文让他们送我去经理学校,你怎么看? ”

“妙啊。 ”

负责粮草相关研究的是牛込河田町的陆军经理学校。作为军校,也是在教育总监部的管辖范围之内。如果调职去那儿也算是适才适用的正常人事变动了吧。

“有一个问题。 ”

梶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怎么? ”

“一天六合的定量,有营养学上的依据吗? ”

“如果只从运动所需热量上来看也不无道理,但依据肯定不是这个。藩政时代一人扶持就是一日五合,他们不过在那个基础上加了一合而已。施行征兵制的时候,总得拿军队待遇优于足轻这方面来宣传下吧,再说六合的话,平分三餐计算起来也容易。 ”

“嘿!也就是说,到现在我们还是靠着足轻的扶持粮为依据吃着一天六合的米饭咯? ”

“没错。所以才说军用食必须进行改革。可七分三分的麦饭算是改革么?当然不算。麦饭说到底只是针对脚气病的对策,离改革还远着呢。只要军用食离开了对米饭的依赖,待到军人满期复员之时,就能把新的饮食习惯带回地方普及开。这样一来国民全体的饮食生活就能得到改善,对经济也会有正面的影响。 ”

“连经济都能管上? ”

“能够彻底摆脱以米为重心的经济体制。只要我们能从米饭是主食,其他食物都是附加食品这种思维中脱离出来,物质上的偏重也能得到修正。饥荒什么的,实际上就是过度地依赖大米种植的结果,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怎么样?这可是利用兵役进行的经济改革呀。 ”

仰面朝天对着天花板大放一番言论后,关根终于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梶原。

“瞪着我干吗? ”

“总觉得你哪里不太对劲啊。从脸上胡子的状态来看,你今天也是早上才回来吧。你每晚都跑哪儿逍遥去了? ”“你就别多管闲事了。 ”实际上,关根说公务后顺便来看看什么的都是假话,因为这些天朋友的状况实在太可疑了。

“多管闲事?亏你说得出来。你知道我前天为什么要说娶媳妇的事儿么?还不是为了你!总觉得你小子是不是有了女人但说不出口,这才把话题扯出来的。结果呢!你还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德行,那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了吧。该不会是有夫之妇吧?还是说有地位人家的大小姐?万一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呢。说出来不好吗? ”

虽然完全可以理解那种想拨开疑虑的心情,但面对这位好学的友人,梶原实在是没法把事实和盘托出。因为只要说漏了嘴,他绝对会提出要跟着一块儿去。

“不过是让一位居合高手在夜里帮我指导稽古而已啦。真是遗憾呢。对方不是阿露[4],我也不是新三郎。 ”总算是蒙混过关了。虽然不完全是事实,但也不能算假话吧。“原来是这样啊。啧!真无聊。 ”

关根的直觉并没有错。真要说的话,其实也的确是跟牡丹灯笼差不多的状况了。一刀斋就是那个不该存在于新时代的亡灵,而自己也真真切切地被他提起的旧事所深深吸引了。

听着关根中尉的一番言论时,梶原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

——那场败战中,他们是不是也一直吃着一日五合的米饭呢。



* * *



[1]脚气病:维生素 B1(硫胺素)缺乏病又称脚气病,是常见的营养素缺乏病之一。

[2]斤:这里指当时吐司面包的单位。一整块土司为一斤,约 350~400g。

[3]酒保:军营里的小卖店。

[4]阿露:出自日本民间最著名的鬼怪传说 ——《牡丹灯笼》。





四十三


你小子饿了吧。

说什么吃了晚饭才过来的都是假的吧,全写在脸上了。恐怕内人也注意到了,过一会儿她应该就会把茶泡饭或是饭团送来。

没那么快。为了不拂你的面子,她会算好时机若无其事地端上来的。在那之前你就先吃着咸豆和腌菜垫垫。再说了,空腹喝酒才够滋味嘛。

不都说武士就算饿肚子也得叼着牙签装样子么。过去的武士,把饥饿感看作是理应羞耻的事。你小子在这方面倒是挺有思想觉悟的,但忍不住上脸可就不好啦。

相应地,武家的妻子在面对饭点的来客时,也必须具有能从神色中判断对方是否用过餐的能力。即使发现对方并没有吃过,也要顾及其颜面。若客人是年轻武士,要么就装作开玩笑的样子执意让其用餐,要么就若无其事地送上茶泡饭一类的,总之就是不动声色地让对方吃下去。

女人的直觉就是准啊。年轻姑娘时似乎还差点火候,但生儿育女之后,那种直觉就变成百发百中了。

像钟表这样方便的物事,在过去不是家家都有的。可要说都是随着肚子里的时钟来吃饭的话,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早上六时的钟响了,就吃早饭,傍晚六时的钟响了,就吃晚饭。至于午饭时间,各处的城下也都会响起太鼓的声音。

过去没有铁道也没有路面电车,就算不竖起耳朵,傍晚六时的钟声也会钻进耳朵里。也就是说作为客人的一方,不论是否用过餐,都会在六时的钟声响起小半刻后才登门,这也算是礼节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这度不太好掌握。至于理由嘛……钟声是能听到没错,但江户何其大,各处的寺庙总不能不早不晚地都在同时敲响钟吧。

像芝的增上寺和上野的宽永寺一类,都是看着时钟分秒不差地敲钟。但其他寺庙却是在听到钟声后才敲自家钟的。加之不是每座寺庙都能听见增上寺和宽永寺的钟声,于是乎他们又是靠着不知何处响起的钟声来判断时机。也就是说偌大的江户里,同是六时钟声,却存在着不小的时间差。

再说声音就跟雷总是会慢半拍一样,原本就不是那么通透的东西。声音既然是从远处的芝或者上野传出的,一些地处边缘的寺庙的钟声也会晚不少。

还有啊,敲钟的都是些小和尚,早上六时睡得迷迷糊糊敲错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因为这些原因,拜访别人家时要掐准晚饭后小半刻这个点的确不太容易。

比方说吧,住在上野山下的御徒士若是听见宽永寺的钟声后出门,而要去的是牛込一带的话,应该是刚刚好才对。结果呢,走到人门前刚开口说一句“叨扰了”,就听见不知哪边寺庙的钟声咣地响起来了,你说尴尬不尴尬?

这就是大千世界啊。大千世界,就是说的广阔的人世。文明开化会让人变得渺小。这样那样代表文明的机械陆续问世,百年之后的人类会渺小到什么地步?单就这点上来看算不上是进步吧?

嗯,你说军粮如何了?

听旧事还能提出这样的问题,你也是头一个了。到底是陆军中尉,眼光犀利呀。

对了,我刚才不是提起过女人的直觉么,其实身为将校也应该时常把士兵的胃放在心上才对。下士军官的工作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军务或训练,就算饿了他们也不能表现出来,因此将校的职责就在于发现他们这一情绪。

戊辰之战不似战国时代,战场并没因为战火变成废墟。虽然是一场已知结局的假仗,但到底还是因为不论官军还是我们,都不想给百姓添麻烦。

谈不上什么士道精神,不是那么夸张的玩意儿。百姓为国之本,不能找他们麻烦,更不能与他们为敌。强制征收一类的也就是无稽之谈,即便是不得不战时,双方都会尽可能地避开农田。

其中行军用上大量粮草的,应该只有甲州战争的时候。但当时我们也是带了足够维持一阵子的米离开江户的,再说住的也是宿场,就算是后来四分五散逃走时,各自身上钱倒是不缺,吃了饭还是好好地付了钱的。

现在想想,真正比较难过的其实是从江户往会津去的时候。

浅草今户的称福寺里并没有准备粮草。当时心想着同行好歹三十人,船到桥头自然直嘛,竟然就这么傻乎乎地上路了。

正值阴历三月中旬,江户市内樱花开得热闹,就是那种好天气让我大意了。

尽管有三十人,可其中有十个都是连走都没办法的伤员。虽然把他们扔在江户才是最善的选择,但耐不住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求,还是带上了。

江户的局势日渐紧张。离我们出征甲州不过才半个月,情形已经大不同。

四处都能听到议论官军马上就要入城的声音,还有说新选组的余党要被赶尽杀绝了的。

怎么可能呢。官军在甲州战争时就没有对我们穷追不舍,我不认为他们会如此大下杀手。可即便如此,在那些可能会被留下来的伤员看来,就真是爬也得爬着逃走的状况了吧。他们统一口径说是无论如何都想在会津再战一场 ——就算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除了带他们走也别无选择。

两辆板车、十名伤员。麻烦的还是这一次有医学所塞过来的人,因此最初从甲州过来的一辆车才变成了两辆。然后是负责推板车的十人小姓组。最后剩下的十人倒是正经的战斗力。这样一支队伍,任谁看都是要逃离江户的残兵。因此那次的行军不能走大道。早上从浅草出发,当夜就宿在越之谷,顺利的话也许还能走到粕壁。谁料刚走到草加,就有人受不了了。单是这样还好,头疼的是各处的旅店都不愿意收留我们。“万分抱歉。

朝廷多番下令,还望能体谅。 ”就是这么回事儿。真是没想到啊。只考虑到了官军会从西面攻进来,哪知道连日光街道这边都已经沦陷了。在和其中一间旅店老板交涉的时候,对方出示了所谓官军下达的命令,要强来看来是行不通了。“有意反抗圣上之辈企图逃离江户。为其提供旅宿者,以朝敌论处,主人番头收押且不得再以此为营生。提供兵粮者罪同上。 ”这下麻烦了。虽然不知道布告已经到了哪儿,至少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有地方落脚。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话虽如此,但身后看来并没有追兵。宿场的官员就在一丁开外的地方做起了战斗准备,但丝毫感觉不到敌对的意识。一个个都只是说什么“万分抱歉,请体谅”。

应该是西乡隆盛的策略吧。人不可貌相啊,那人可以彻头彻尾地避免力取。他的作战方针就是避免正面冲突,让对方丧失战意后再来个圆满收场。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道中的各个大名早已纷纷倒戈了。也就是说到奥州列藩领地这一路,整个日光奥州街道其实已经是敌方领地。这要是直接开战反倒轻松。然而只是没得住没得吃,跟走在路上却被断了粮草补给没两样了。

既然草加的旅店如此,那就算走到越之谷也是同样的状况。于是我们只能找到远离道中街道的寺庙,哀求他们把佛堂借给我们。

这种话我这脾气当然是说不出口的,全交给久米部正亲这个大阪人就对了。那虽然是个有骨气的汉子,但到底是大阪人,待人处事方面简直没得说。凭着一口多年未改的上方腔死缠烂打一番后,寺庙方面不单把本堂借给了我们,还准备了饭团和味增汤。

那个时代的寺庙和僧人可比现在了不起多了,货真价实的与世无争,尽管身处江户市中也一样。毕竟他们属于寺社奉行的管辖范围,就算是町方官员也管不着他们,可以说完全是与俗世隔绝的。

官军公布的内容他们应该也知道,但寺庙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即便如此,官军不可能把住持抓起来,更没资格废掉寺庙。总之寺庙就是这么了不得的存在。那样的世道下虽不能指望能受到多少厚待,不过公方大人在日光参拜的时候,没少给道中的社寺巨额布施金。要去会津的话,在到达奥州街道和日光街道分道的宇都宫之前,只要去找沿途的寺庙神社就行了。这都是住持教我们的。真可以说是绝处逢生了。你还别说,那晚的饭团真是好吃!虽然是盐饭团,甜甜的滋味却让人几乎哭出来。有多大?你还真是总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呢。说到军用食的便当,从古至今不都是两个一合大小的饭团嘛。夹上腌萝卜,再用竹皮包起来。不过孟宗竹[1]是西日本的特产,所以从宇都宫再往东,竹皮就换成了木纸。外边能换,但里面只能是大米。糙米和麦饭坏得快,最主要还是不耐饿。如今的军队是顿顿有鱼有肉,可这么奢侈下去是赢不了的。米饭毕竟才是力量之源嘛。就算没有配菜,只要两合米饭下了肚,立马就会有劲儿。我们这些日本人,到底是吃了两千年的米饭,体质上已经定了型。盲目模仿外国,连军用食都进行了改良,最后只会连军人都给废掉。

现在想想,从我们出征甲州以来,吃的只有饭团。对我们而言,那就是戊辰年留下的印象了。再一次捧上饭碗,是会津陷落很久以后,应该是在北越高田的寺庙里禁闭的时候吧。那是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早上,我也是那时才意识到整个辰年自己几乎都是靠饭团撑过来的。老人的话总是会跳来跳去的,多担待些。在高田寺,当盛着满满米饭的饭碗摆在我面前时,一时间我竟然都叫不上来那是什么。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有些夸张,但那时候我满脑子里确实就只有饭碗里的是米饭,不是捏起来的饭团这件事。会津的幸存者们都跟我是一副表情。明明已经饿极了,但谁都没有动筷子。每个人,都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膳桌上冒着热气儿的米饭。

也不知是谁下了决心说了句“我开动了”,我才终于端起了碗。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漫长的战争在我心里才终于走到了终点。虽然有些对不住维持这条老命的饭团,但一碗再平常不过的米饭,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和平本身。

喏,我们这才说了没多久,内人刚才就从走廊上走过去了吧。她瞥了一眼你面前的膳桌,应该是估摸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再一会儿,茶泡饭或是饭团应该就会来了。话题又扯远了,总之我们能端起饭碗吃饭,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了。从繁花满开,到整个夏天结束,我们都是靠着饭团死撑过来的。宇都宫位于日光街道和奥州街道分道的地方,顺着路往上走,就是那些自愿归降于萨长的列藩领地。去会津那一路上,一行人依旧没少受途中寺庙的帮助。

比永仓率领的旧幕府步兵队先出发几日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是打从一开始就斗志昂扬的大队伍,一路上不只是那些下总流山逃走的新选组队员,从江户折返回来的土方也加入了队伍,最终成了一支浩浩荡荡足有两千人的大军。也就是说我们刚好一过,战争就打响了。

我们倒不是因为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刻意加快了行军,只能说走了狗屎运吧。亏得有我和久米部正亲这俩好运将校,伤员和孩子们才能不用动刀动枪,顺顺利利地到达了会津。

哟,饭来了。

内人为了顾全你的面子也是费了一番心思,你可别再来打肿脸充胖子那套啊。

今年会津家主也送了新米。你小子也是走了大运了。



* * *



[1]孟宗竹:毛竹。





四十四


隐居之后,早晚的散步就成了每日的习惯。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一早就出门,走到傍晚才回来。不过那种日子嘛,回来的时候多半都会撞上内人沉着一张脸坐在玄关上。“您回来啦。虽然不知道这一整日的您能逛去哪儿,只希望您能对自己的身体稍有自觉。不过,您能高兴就比什么都强。 ”总是会这样那样被教训一顿。会津女子真是不论年岁都是一板一眼的强势性格呢。

虽然出身武家,但作为江户子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被束缚的感觉。就是在外面耗上一整天,那也是为了锻炼腰腿,再不济还能增长点见识,然而在内人眼里我就是在瞎晃悠。

“您也不年轻了。下下围棋将棋、养点盆栽什么的,活得有个老人样儿不成么。 ”

她说的是一点儿都没错。可要我成天待在家里还不沾酒水那怎么可能。再说了,到处转悠其实也是当巡查时养成的习性。在我看来,巡警在街上逛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我不是军人,也不是你的前辈。虽然参加过战争,但归根究底我还是个警察。因此去年的天览试合决赛上,近卫兵对我而言就是敌方,精神上自然是更支持警视厅的榊吉太郎了。

本来新选组就算不上军队,而是负责维持京都治安的警察。为了不让天子为不轨浪士的问题担忧,才在原有所司代的基础上设立了更加强力的警察机构 ——京都守护职,由会津大人任长官,新选组也都是当地雇佣的警察而非会津家臣。

在京师名震一时的新选组,却在戊辰之战中连吃败仗。这样的结果与战力的悬殊脱不了干系,但不得不承认也是局势所致。一边是警察,一边是军队,打个什么仗。虽说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在京都城内时还好说,放在野外或者攻城战中,着实算不上什么战斗力。

我一直都只是个巡警。

我们的本职是逮人,一旦对方反抗送其归西就成。要这样的一群巡警去面对那些个什么枪啊炮的,怎么打得起来。

御一新后我成了穿制服的巡警。手里的日本刀没了,可领到用作替代的军刀时,心里却有一种出奇的平静。怎么说呢,总觉得那才该是佩在我腰间的东西。

这样一个巡警在街上到处逛有什么不妥的?巡警巡警,不巡算什么事儿。

不过这些话对成天担心我的内人自然是说不出口的。

路口的说书人有点儿意思。虽然在散步的时候也逛了不少神社或者寺阁,不过我从来都没有向着神佛合十祈祷过。因为我知道,世上根本没有神明,至于香油钱嘛,我宁愿拿去打赏说书的。至少他们做的事还能慰藉下我这无聊的老头子。

受欢迎的书目也就那几个。堀部安兵卫,安田马场的复仇;荒木又右卫门,决斗键屋十字路。赤穗义士的口碑也不差,可那个还是看戏更有趣。

最有人望的当属新选组了。只是让我难受的是,我们多半都是以反派形象出现的。

我还当巡警那阵儿,就连说书内容都是有严格规定的。若是没把新选组彻底归为反派,一旦发现就立刻会被取缔。东山三十六峰陷入沉眠的丑 时三刻,既然有忧国的勤皇志士,那就必须让一心加害他们的恶鬼近藤勇登场。

你想想看啊。要是我在巡逻中听见哪个说书人没把新选组说成反派,就不得不出面阻止他的活动。话说回来,也正因为有这样既定的梗概摆在那儿,才招得来黑压压的看客,拿得到打赏。

该说是同情弱者的一种本能吗?哦不,应该不止这些才对。毕竟对江户子们而言,到底是新选组才算自家人。

眼下那些规矩好像也没了吧。池田屋骚动那段儿,一说到近藤勇割草似的手刃不轨浪人,看客们那是一个劲地拍手喝彩呀。当然,“不轨浪士”这个词儿是绝对用不得的。

“如此难能可贵勤皇志士若是能大难不死,明治御一新至少能提前五年。哎呀呀真是遗憾!遗憾呐 ——”末了必定会有这么个结尾词,想来就是说给那些警察听的,也算是对他们网开一面的些许感谢吧。副长助勤三番队长斋藤一这个人物的出场机会还挺多的。哎哟,真是惭愧……惭愧啊。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不管在哪段故事里,那个斋藤一最终都难逃一死。差不多都是“庆应四年九月四日,于会津如来堂激战中战死”这个结局。

反反复复不知听过多少说书人讲了多少次,就指望着能有谁给个不太一样的版本 ——哪怕一个人也好,然而无一例外统统都是一个死。我这本尊总不能凑上去没羞没臊地指出“这里不对”吧,再说跟平民老百姓的生活乐趣较真就太孩子气了。可只要任其讲下去,我就会死。

自己死了的故事,不管听多少遍心里还是别扭得慌。

不过庆应四年九月四日那天,我的确是在会津高久村如来堂捡回了一条命,现在才能好好地坐在这儿。 那是一段被我藏在心深处的记忆了,今天就让我把它全都翻出来吧。

先前我也说过,御一新的战争都是串通好的,但会津之战却不在其列。

世上不可能会有滴血不流的革命。我对西洋的历史了解不多,可至少在本国内的确是不存在的。禅让一类的佳话,不过都是神话时代虚无缥缈的故事。况且恐怕在革命中流的血越多,换来的新时代才能更加稳固。

且不谈萨摩和土佐,长州可是打从一开始就期待的是翻天覆地的大革新。他们深知这点,因此在上面也没少下功夫。他们把皇族或者公家捧上总大将这个虚位,而类似参谋呀军目付这样有实权的指挥官职位,则尽可能避免安排长州人上去,也都是为了减少牺牲吧。

每一个官军都抱着扭转乾坤的大志。然而对德川有心存积怨的却只有长州。毕竟他们的同胞或被抓或被杀,甚至还经历了两次长州征伐。只有他们,才是唯一彻头彻尾反幕府的势力。

只要能重挫一次德川将军率领的旗本御家人,道路就会平坦许多。谁想那个公方大人竟然撇下鸟羽伏见的指挥权逃回江户不说,还巴不得赶紧恭顺,这下反而不好办了。流的血还不太够。于是不管对会津有否好感,作为革命牺牲品的担子也只能让他们来扛了。所以只有会津那一战,完全谈不上有任何预谋的意思。

由土方指挥的新选组本队比我们晚了半月才到的会津。据说是我们这队经过之后,他们在宇都宫跟人大打出手,原本是准备占据日光背水一战的,中途却改变计划从今市翻过大内岭进入了会津。

各队人数总计两千,其中新选组就占了百来人,这个数字倒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虽然大多都是生面孔。开年的鸟羽伏见之战后,新选组里战死的或是逃走的不在少数,其间时不时地招募补充下兵员,到最后就没剩几个认识的了。不过的确是没想到也没想过来会津的人还能过百。

土方脚背中了弹。虽不至于致命,但骨头碎了伤得也不轻,看那样子连走路都有困难。他骑在比较老实的驮马上,用一边脚夹着马肚子好歹算是到了城下,不过倒是跟往常一样嘴上不饶人,气势尚在。到大内岭去接他们的是我。一打照面土方就解释上了,虽然一听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宇都宫的城倒是到手了,可单单死守着城池也毫无意义,这才不得不扔了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啊。 ”只消看看队士们狼狈的模样,就知道事实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不过他那个人,就算你撕开他的嘴,也不可能让他吐出自己输了这句话。“永仓本来是和我们一起的,不过想着后面可能有追兵,就让他留在日光口负责殿后了。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吧。永仓他们还在江户的时候就已经和新选组分道扬镳了,同行一程不过是巧合,那家伙会听土方的安排才怪了去了。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和永仓一起的原田左之助逃走了。说逃走,听起来好像是他害怕了,然而事实上他却回了江户,进了上野山中。其实他不过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葬身之地吧。

原田左之助是个急性子,所以才被冠上了“喧哗左文字”的外号。也不知他为什么心里突然就闹上别扭,然后就跟一把天狗扔出的饭勺似的飞进了上野山中。

如此这般,我在会津的时候虽得以与土方再会,但终究没见到永仓、原田和林信太郎。不管怎么说吧,试卫馆时代的同伴到那时就只剩下我和土方还有永仓三人了。然而我们彼此间却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只是一盘散沙。

不过让我吃惊的是,医学所的松本良顺先生竟然也一道过来了。弟子们也都悉数跟在他身边,想是医学所成了野战医院这才决定同行的。先生是研究学问的人,不擅找什么借口。

“我们会尽可能地做好治疗,随你们的意思去做吧! ”

马上的他那把无精打采的声音,我到现在还记得。

土方到会津没多久,就受到了家主的召见。

因为身为队长的土方不便走动,最终是我代他前往的。那是闰四月初,按现在来说是初夏,也就五月末吧。

肥后守大人当时虽然已经传下家业隐退,但世子喜德大人毕竟年仅十四,要说实权上的家主那依旧还是肥后守容保公。

说那位会津松平家第十代的喜德大人,其实是从水户家接来的养子。他是烈公齐昭大人的亲生儿子,也就是第十五代将军的亲弟弟。就看其中的关系,也不难体会肥后守大人的难言之苦啊。

召见的地点是在城内的某处,还是说因为备战期间所以选在了城下的营地呢,记不太清楚了。你可以看出来我当时有多兴奋了吧。那是一个万里晴空的早上,嫩叶的新绿在阳光下有那么一些晃眼。

肥后守大人尚担任京都守护职时,我曾陪着近藤被召见过几次。同样的会面,只是地点换作了家乡,分量可就大不同了。比起在京都或江户的时候,他更让人感觉伟岸且高高在上。

肥后守大人和喜德大人并排着坐在折椅上。两人都身着具足,外面套着阵羽织,已是一副迎战的打扮。

虽然我说得像亲眼所见,其实我也只是觉得应该是那样罢了。毕竟那是过去的大人们啊,怎么能抬头直视呢。

再说不是我去请安的时候大人们就坐在里面,而是我跪在地上后,大人们才现的身。“平身”的意思可不是准你正眼瞧。至多就是让把贴在地上的额头抬起来,目光放在面前三尺左右的地方,双手依旧是不离地的。正因为任何场合都是这样,与其说大人们有多了不起,不如说神秘的意味更多一些。也就是说若不是重臣或近侍,是没机会见到大人们庐山真面目的。

“许久不见啊。土方的伤严重么? ”

肥后守大人的声音很是亲切。我当时也是紧张得不得了,连忙说明土方的情况并为不能亲自前来一事表示抱歉。“听说近藤被捕了。 ” ——正是。其他人或战死或久卧病榻,故无法前来。但新选组百三十人如今依旧斗志昂扬。静候差遣!“好!详细的问题容后再谈。辛苦了。 ”具足的摩擦声响起。当我得到管事许可抬起头时,面前只有两张空荡荡的折椅。

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打从心底里尊敬着肥后守大人的。换一个更有我个性的说法吧 ——身而为人却不是酒囊饭袋的,这世上就只有肥后守大人独一位。

在德川面临危难的关头,他主动要求就任京都守护职。这一举动无疑等同飞蛾扑火。其他亲藩谱代统统加入萨长阵营,他却成了朝敌。鸟羽伏见之战后的让位,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无反叛锦旗之意,然而官军却不愿放过他。事到如今,就算是为了武门的尊严他也只能一战。我以为我找到应该葬身之地了。既然肥后守大人是唯一并非酒囊饭袋的人,那纵观世上也只有会津不算是粪坑了吧。我当时就决定了,要死在那儿。





四十五


让人不忍想起的会津战争,是从闰四月末的白河城攻防战开始的。

自古以来,白河关卡就是隔断奥州与关东地区的关口。白河城的城池坚固,又是奥州街道上唯一的关卡,其领主代代都是御亲藩或是有势的谱代大名。

那里原本应该是德川幕府用来牵制北方的一大威胁 ——独眼龙政宗公才修建起来的城池,谁又能想到关卡竟是以如此讽刺的形式迎来它的第一战。

不是伊达攻入江户。这一次,进攻方是葬送了德川的萨长,而防守的却是仙台与会津的军队,简直就是立场颠倒了嘛。

仙台和会津的精兵加上旧幕府军以及新选组,我方当时的兵力有两千五百多人。从斥候那儿传来的情报来看,官军至多也就七八百人。我方不仅占着城池,对地形也更为熟悉,对方要是没有庞大的兵力做后援,理应不是一场苦战。

我代替土方指挥了那一百三十人的新选组。军议时我也在场,大致的作战方针我是知道的。

可笑得很呐。面对区区七百人的敌军,竟要选择守城而战。或者应该说对我方而言,和平解决才是真意吧。

派去白河口的会津大将和副将都是没有经历过鸟羽伏见败战的人,仙台的武士也一样。所以那场战斗并不十分激烈,只不过是表示了战意,而私底下应该是有过什么交涉。从遣了这类稳健派的大将去了作为首战的白河这点,不难看出会津的意图了吧。敌方兵力薄弱到让人意外,而且队长阶层的还都是萨摩人,怎么看都有劝诱的意思在里面。进攻白河时的队长分别就是年轻时的伊地知正治、川村纯义、野津镇雄等人。他们都来自萨摩。当然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你小子有朝一日也会爬上足以统率军队的大将或是中将的位置吧,不妨听我一个忠告。要么战要么和,两边都惦记着的仗那是必输无疑。若抱着那样的念想,谈和绝无好结果,而战则必败。只要有些许胜算,万不能选择讲和。现在想来我在军议中发言,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面对七百敌军,我方两千五百人却选择固守,简直荒唐至极。要谈和,也该待这一战之后!我说的都是些理所当然的话,然而回应我的却是众人带着讥嘲的眼神。那是谁?据说是新选组的斋藤一。哦?那倒是可以理解了。就是啊。比起讲和,他们可是觉得战死更好的那类人呢。……我能听到的,都是诸如此类的议论声。 ——无论萨摩还是长州,都不可能在这个关头还会求和。不管是战是和,白河若是丢了,会津城下必会卷入战火。我的主张明明算是有理有据,可却入不得他们的耳。后来我多番琢磨后才明白。都说萨长人是一条船上的,但实际上萨摩人不像长州人那样凡事都爱力取。萨摩人的本性,说好听点他们长于智策,难听点就是善于诡谋了。白河之战时我是队长,京都时期就加入的老队士安富才辅任副队长。

说起那个人,简直就是个驯马的天才。新选组的马术师范,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一般来说,马术高手都是自律的规矩人,他也不例外。那是个朴素不起眼,做任何事都讲究准确无误的男人。让他兼任勘定方应该也是看重他的脾性。

军目付则是岛田魁和久米部正亲。把幸存的队士按照级别排下去,顺理成章就有了这样一个结构。啊,我好像有一阵儿都没提市村铁之助了吧。他其实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按现在的说法,就跟警卫兵差不多。某一天,我带着这几个人出去打探情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带新选组大干一场的,所以我对确认城下地形的工作相当重视。登上城外稻荷山上的炮台,只消弹指的工夫就能看见敌方的军阵。说到这个白河城下,其实是有些与众不同的。那里原本是阿部丰后守大人十万石的领地,可他在任御老中的时候却因提议兵库开港的事而被罢免,最终也是被转封到了邻近的棚仓。因此在当时,白河就跟没有当权者的天领差不多。而当时距离事发不久,因此当时城下虽然保持原状,但城池内却宛若空壳,可说是十分诡异的状态了。

若是还有惦记着己城、己民的本地武士在,结果应该大不同吧。可现实是来的都是他乡人,想的也只是自己如何方便,谁都没有把白河城下当回事。在他们眼里,白河就只是奥州的关口、战争的要冲,再无其他。

“不知道要是冲田先生在的话,他会怎么做呐? ”站在稻荷山顶上,俯瞰着城下说出这句话的是安富还是岛田来着。

“撇开是战是和的问题,他应该也不想祖辈的土地被卷入战火吧。”然后回应的,应该也是安富或是岛田。直到听见他们一来一去的对话,我才想起冲田总司白河脱藩的身份。

我并不太了解他的底细。虽然他自称白河脱藩,但记忆中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故乡,应该只是个在江户勤务的武士家子弟吧。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冲田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

参觐交代尚存时,各处的大名屋敷都养了不少江户勤务的武士。比起跟着家主在江户和家乡之间来来回回,如此分工在经济上也更加实惠。不仅一点口音也没有,连性格都是典型的江户男儿,这样的冲田一定就是那些武士的后代没跑了。

说起来永仓新八的情况似乎也差不多啊。他老家虽然是虾夷的松前,但他自己也说过,打出娘胎以来就没见过故乡是啥样。

所以冲田是不是也根本对白河一无所知呢。而家主被转封后,虽然从未见过却也算是能回的家乡也都没了。这样一个无根无主的江户勤务后代,恐怕世上没有比他更孤独的武士了吧。

也不知那个冲田还活着没。端着望远镜窥探敌阵的岛田魁“咿呀呀”地嚷嚷起来,那反常的怪叫声与他平日的沉着冷静十分不搭调。“是大垣! ”

身边的市村铁之助猛地挺直了脊背。岛田原本是大垣的乡士,铁之助虽然是妾出,但好歹也是上级武士的后代。面前的敌人来自家乡,任谁都会掩不住惊讶吧。

我眼神好,老早就发现九曜纹的旗帜比萨长的升旗多,可只当对方都是熊本的军队也就没多想。经岛田这么一说,虽同是九曜纹,但大垣户田大人家每颗星星都较大,从远处看去几乎连成一个圆。

“不会错的。袖口上有丁字。 ”我抢过岛田手上的望远镜,查看了一下远处驻扎于村落中的敌军。“你瞧,西式军服的袖口上绣着那是白色的丁字补丁吧。 ”我和久米部还有铁之助因为早一步出发前往会津,听到这话有些不明就里。而与官军几度交手的岛田和安富在这方面就比我们懂得多。

后来有首打油诗是这样的:

右萨摩,左长州,两手丁字九曜星……这是首赞扬大垣兵在御一新中英勇奋战的诗。既然有人作成诗赞颂他们,可见大垣武士何其骁勇。“什么御谱代什么外样都无所谓了。这一场,根本就是东西间的战斗。 ”

安富才辅这句话说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其实在这件事上,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句话连着语调都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岛田魁在新选组中年纪偏大,平日里待人处世都也得体。他虽惜字如金,本事倒不小,对安排下来的任务从无二话,却总是会在关键时刻一鸣惊人。那一次也是。

“斋藤先生,借一步说话。 ”

岛田把我带到了从炮台稍往山下走的一处草丛里。

“铁之助那边能不能想想办法?在下虽出身大垣但毕竟不过一介乡士,可市村家却是任职御奉行的御高知阶级啊,万一有人认出他了如何是好。说不定他父亲和哥哥就在军中呀。 ”

明白了 ——我是这么回应的。回头看铁之助,他正把跟他身高差不多长的后膛枪杵在地上,远远地望着敌阵。久米部把手搁在他的月代上,好像在说些什么,视线却一直都在我身上。

那是一个暴风雨前宁静的下午。

从稻荷山回来走到护渠边上时,我叫住铁之助打算劝诫一番。那里当时在修建临时关口,仙台的士兵们正忙得不可开交。站在穿过御门的土桥旁,我是这么说的:

——明天就开战。你回会津去!“我不”,铁之助的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孩子的直觉总是很准。看来他是老早就知道自己会得到这样的指示,连反驳的说辞都准备好了。

“要是敌阵里有我的父亲,那我会亲手取了他的首级!他原本就是个让我憎恨的人。 ”这句话在我看来可以说是感同身受。然而父子亲情岂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不孝子。只有一句话。毕竟那种场面下不论说什么都会变成场面话,我也只能挤出那么几个字。“比起逃离战场而被指责为不忠不义的懦夫,我宁愿被这么说。 ” ——眼下哪里还有让你尽忠尽义的主人。“有。我的主人就是新选组。新选组给了我这个小叫花子一日三餐,所以它就是我的主人。 ”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换个命令。我在白河战役中担任队长,但却不是新选组的队长。这一次,你就给我好好地对真正的队长尽忠尽义去!铁之助抱头大哭。渠边的柳树被风撩起,给人一种它们要捆起少年瘦小的身躯带去远方的错觉。哭了一阵儿后,铁之助哽咽着把命令重复了一遍:“我会……”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原本小孩都有父母,也会有自己的家乡,然而铁之助却什么也没有。“我会对土方先生尽忠尽义。就是死,我也会死在他的马前。也请原谅我的任性! ”

说完,铁之助一溜烟地跑上了尘土飞扬的渠岸。他肩上扛着的是一把跟他差不多高的铁炮,而掖起来的袴腰上小心翼翼地插着我给他的那口鬼神丸。

一个关口物头模样的仙台武士目送着铁之助的背影朝着我走来。

“那还是个孩子吧,是犯了什么错吗? ”

——我嫌他是个包袱,让他回会津去。我就是这么回答的。“我只当新选组里都是些久负盛名的勇士,没想到还有那样的孩子啊。哎,也真是不容易。 ”铁之助的背影跑入岸边柳树织成的幕布那一头,变得模糊不清。或者说不是看不清,而是真的被柳条给绑了带去某处了吧。“你是山口先生吧。在下伊达陆奥守家臣……”

那个时期对外我一直是以山口二郎这个本姓自称的。毕竟斋藤一的名号已经臭名昭著,姑且先搁着了,只是每每听到山口这个姓,心里依旧厌恶得很。

——我没必要知道你的名字。气头上的我拒绝了武士应有的礼节。我拔出腰间的助广,一招初发刀斩断了岸边的柳树枝干。那些个不识刀枪滋味的仙台兵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僵在原地。 ——战场上不需要名字。适时,土桥另一头的城门下传来久米部多管闲事的声音。他操着大嗓门责备道:“我说斋藤先生啊……”这下倒好,原形毕露。是斋藤!是新选组的斋藤一!我转身,把武士们充满恐惧的声音抛在了后面。钻过城门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铁之助跑走的方向。漫天的尘土间,那一抹小小的背影早已不知去向。仔细想想,回头这种事我也就干过那一回,之前没有,之后也再没有过。





四十六


今晚月色还真不错。说起来阴历闰四月末到五月初那阵,照新历的话应该正值梅雨季节了,可记忆中白河的战场上却从来没下过雨。我们在扬起的尘土中战斗,干裂的喉咙、溃烂的眼内流出来的泪都是黄色的。那是个无雨的梅雨期。夜空上挂着如细钩一样的眉月,四下里除了黑还是黑。

白河的守兵人数又增加了。从仙台来了一大队带着大炮的援军,邻近的棚仓也来了增援。毕竟伊达家是六十二万石的大藩,家臣众多,而对棚仓的阿部家而言,白河到底是旧领。如此白河城里的兵力终于也过了三千。

而进攻方却依旧是七八百人,完全看不见增员的倾向。每逢军议,我都会提议打出去。新选组到底结怨太深,我是担心谈和后就会被砍头?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不过我并非是为这些权宜之计才主战的。不论战死还是砍头,都是死。再说了,横竖都是死的话,砍头那样的一刀毙命要轻松得多吧。我为什么想战斗?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自然是有非战不可的理由啊。白河作为奥州的关口,一旦谈和,会津方面的问题也能和平解决吧。

如果想要避免流血牺牲,那绝对是最善的选择。可如此一来肥后守大人又会如何呢?要不就独自扛起所有的责任切腹,最坏的情况甚至会被斩首吧。

我不算是家臣,这种话是没法拿到军议上说的。但我到底是受雇者,在京都的时候长年领的都是肥后守大人给予的俸禄。哪怕是为了报恩,我也不得不战。

肥后守大人接下京都守护职,是遵循了藩祖保科正之公的遗训。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位如此高尚武士的性命,被拿去做了谈和的筹码呢。这可不是忠义心。我就不是有那种道德观念的人。不讲忠义,为的只是一个理字。我决定亲手挑起会津之战。哪儿有,其实很简单的。我手下可是有一百三十人啊。只要我带着他们冲出去就成。不论输赢,能把萨摩的那点慈悲给统统打破就算达到目的了。要想说这是恶鬼才干得出的事的话,你随意。为了贯彻道理,有时是不得不借助恶鬼之力的。而我很清楚,自己就是那场对弈中的恶鬼。奥州街道进入白河城下的入口处,有一个叫白坂的山岭。那一夜,我带着人偷袭了驻扎在白坂的官军。新选组并不擅长正面交战,但使阴招搞夜袭什么的却难不住我们。

打着打着我心里就敞亮了。对方也根本是毫无战意。他们这支队伍被派来是为了谈和,而并非夺下白河。既然双方都有同样的打算,那就更要想法毁掉它。

把惊慌失措的敌军大杀特杀一通后,再将投降的人都绑了。我们带着一串儿人回到城下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是不会忘的。那些只想着谈和的窝囊武士,慌慌张张地从大手门跑出来。一般居民也聚了一大群。其中不乏官军派来的间谍。

“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擅自行动! ”

窝囊废们异口同声地质问道。我根本懒得理会他们。夜袭很顺利,几乎毫发无损的新选组队士身上,都被溅血染成了黑色。充当副长的安富才辅代替我回应了他们。“若是觉得此次行动不妥,取下我们的首级送去萨长阵营便是! ”

我忽然就意识到,没有近藤和土方的新选组,根本入不了其他人的眼。谁都没有料到,只剩虚名的新选组能干出这样的事。当初把受伤的土方留在会津,也是担心他会任意行动吧。

岛田魁把他那壮硕的身体凑到会津的重臣面前,说:“你们看不起身份低的人,看不起外样对吧。但我们是由家主亲自赐下名的新选组,是肥后守大人麾下真正的御旗本! ”

新选组的名字不是我们自己取的。那原本是个在会津颇有历史渊源的近习组的名号,而肥后守大人把它赐给了我们。我没吱声,鬼不需要好口才。但是我腰间的助广却沉不住气了。

“山口先生,你倒是解释一下啊! ”听到本姓的一瞬间,我已经抽出了刀,一刀砍倒了串在一起的俘虏里最先头的一个。他的头飞到了渠岸的晴空中。这就是我的解释。待到第二颗、第三颗头接连飞起后,我冲着那些被吓得说不出话的窝囊废说: ——我不认识叫山口的武士。本人是新选组斋藤一。现在我要将欺骗官军的萨长贼子斩首。你们就瞧着吧。被绳子捆在一起的俘虏们听罢立马开始慌乱逃窜。一刀自然是杀不了所有的人,但从还捆着死人的那头挨个砍过去也并不费事儿。你别说啊,助广还真是好使。不知道是不是地铁密度特别高的原因,砍再多人刀身上都不会留下脂肪。不管是斩首还是袈裟斩,是拔刀反击还是突刺,我总觉得不是自己在操纵着刀,反倒是助广在引导着我行动了。不消须臾,我形式上做了一个血振,将刀收回了鞘中。刀身连轻微的弯曲都没有。窝囊废们这下是真的废了。我从被血覆盖再也扬不起尘土的渠岸上走下来,下令: ——把首级示众。开战了。恶鬼作祟,等待白河的命运只有一个。夜袭还斩杀俘虏,甚至将首级在大手门前示众,如此还有什么和平解决可言。十三颗头用五寸钉钉在厚木板上,当天就被摆在了大手前的渠岸上。“右列众人,欺君罔上,私举锦旗,妄称官军,罪无可赦,处以极刑,枭首狱门。 ”写着告示的木牌高高立起,每一颗头上又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分别写着“萨摩人某某某”“长州人某某某”。从这样的处理方法就能看出,白河守军的武士也不全都是反战派。跟我抱有同样心思的人必定不在少数。因此会津之战其实根本不是恶鬼作祟。要挑起战争,需要的不过就是一只鬼。白河口副将中,有一位叫横山主税的优秀武士。他怎么看应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但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

据说他在会津还是家老下面的若年寄。而军议上丝毫不顾武士颜面,极力反战的人也只有他。

“不能任由如此分裂东国和西国之事发生!对萨长的顾虑,在下和各位是相同的。然而只要国家统一,就还有各种可以将他们引导回正道的方法吧。若是有了缺口,可就是连最后的机会都错过了啊。此番敌将并非来自长州而是萨摩,也就是说对于我们对方也并无私怨不是吗? ”然而在知道整个来龙去脉的人眼里,萨摩才是最无法饶恕的。像长州那样彻底反幕府的立场,也算是真魄力。可萨摩呢,明明一直与我们在同一战线上没少攻打过长州,结果却被坂本龙马说服,最后倒与长州联手了。哎,再把这些事儿翻出来说也没啥意思。错就错在没有早一点杀掉龙马。本来有了渠岸上那一出后,就没人再敢靠近我了,可这横山却是个异类。尽管我干了无法挽回的事,但他依旧三番五次地跑来找我。虽然不敢说绝对,但他内心应该还是有些摇摆不定吧。恐怕正因为我斩断了这最后一丝疑惑,才让他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吧。有一天,就在城内的箭楼上,只有我和他。在我俩嚼着刚出锅的饭团,用长勺直接在一斗樽里大口喝酒时,横山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巴黎是个美丽的城市。 ”那是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见我瞪他,他扔出一句“就当下酒”,就开始自顾自地描述起那个什么巴黎来。说什么街上那些五层六层高的建筑,简直就跟拿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一样整整齐齐。建筑前的石子路两旁,橡木和悬铃木郁郁葱葱,路上是打扮入时挽手漫步的男女。 ——就跟你亲眼见过似的呢。“是见过了。”横山微笑着回答,活脱一个西洋人。

在我看来,这位年轻的会津军副将也许压根儿就是个不可貌相的疯子,要不就是面临战争脑子出了问题。先不说话题的内容,一个穿着黑毛呢阵羽织和具足,腰间插着令旗的将帅跑来跟我这个不明底细的人套近乎闲聊,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吃不上米饭这点的确是有些让人受不了,但面包和牛肉一旦习惯了还是挺好吃的。怎么说呢,不管是吃到的看到的还是听到的,所有的事情明明都是那么有意思。结果直到不久前,自己竟然还成天嚷嚷着攘夷攘夷 的。简直蠢得无药可救啊。 ”

横山主税一边说着,一边有滋有味地吃掉了一大个盐饭团。土黄色的夕阳从面向城渠的箭楼间隙处照进来,吹进箭楼的风夹带着火药味儿。

他没有疯,脑子也没问题。前一年他跟着德川昭武公去巴黎参加了万国博览会后,就留在欧洲游学。半年前他接到大政奉还的消息,这才紧急回了国。

说实话那一下我真的觉得糟糕了。我完全忘了不管世道怎么变,未来终究还是存在这件事。而亲手把一位对未来而言不可或缺的武士人才拖下地狱的,正是我。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问了一个蠢问题。横山摸了摸总发,似乎是若有所思,然后依旧像西洋人一样微微一笑道:“你的主张完全没有任何错。我权当自己做了一场奢侈的梦就成。 ”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用长勺舀了酒递向他。会津武士喜好自酌自饮,但横山却接受了我递过去的酒。

他总发顶上的发髻,看起来像是结上的假发,原本的头发在巴黎时应该就剪短了吧。他就像一叶小舟,在东西文明和新旧文化汇成的洪流中迷失了方向。除了把法兰西的那些日子当作一场黄粱美梦,他也别无选择了。

离开箭楼时,横山向我伸出了右手。虽然戴着漆印的手甲,但他的手却白皙娇弱得不像一个武士。

我倒是知道握手是西洋人的礼仪,只不过实际做还是头一遭。我像握剑的柄卷,也就是跟对战时的手之内那样,轻轻地握了下横山的手。

跟畏畏缩缩的恶魔之手相反,横山的握手十分有力。那份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至今都没想明白。

横山主税死了。为了夺回被敌军占领的稻荷山炮台,他带着会津军攻了上去。身穿阵羽织的将帅冲在最前头,根本不可能撑得了多久。稻荷山的攻防战打得异常激烈,连想为他收尸都做不到,侍从拼了命也只是带回了他的首级。

倒下的时候,战场的天空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是家乡走向破败的天空,还是巴黎遥远的天空呢?

明明在兵力上是敌方的数倍,白河城还是没逃过陷落的结局。我方的战死者甚至超过了敌军参与进攻的总人数,可说是惨败。原本应该没有战意的敌军,竟丝毫不见手软。他们跟疯了一样不断地进攻,即使是投降的人也不由分说统统杀掉。

这下不仅是长州,连萨摩也被惹怒了。就在这股怒火中,会津之战开始了。





四十七


兵败如山倒。

输赢也看一个运势,一旦首战败北处于下风,就很难再有翻身的可能性。

从戊辰之战这个大环境来看,鸟羽伏见战败就没开个好头。而会津之战中,白河战也是首战。两次战役都是在有明显的兵力优势的前提下却惨遭溃败。

夺回曾经失掉的阵地也不是件容易事。因为这已经不单是兵力和气势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守城的正是攻下城的敌人,他们比谁都清楚守方的弱点。而夺回的那一方为了一口气,基本都会不遗余力地选择正面进攻。因此战争中通常都会选择舍弃一度失掉的城池。

然而我们却为夺回白河城损失了大批的兵力。可以说从那时候起会津的结局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输掉一场战役后,正确的做法是将战线后撤重新制定作战方针,而那时候的会津已经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敌方的总大将是雷打不动的西乡隆盛,幕下的将士也都是萨摩人。虽说是诸藩联合,但却是一支高度集权管理的军队。

相对而言,肥后守大人手下却没有能够指挥全军的总大将。所谓藩政,就是凡事都由家老们商议决定,关系到战争的也不例外。再说了,那些来自奥州盟主仙台的援军和江户陷落后落魄的幕臣,哪里又会对会津唯命是从。

尽管如此,我们也努力过了。从五月初白河陷落到九月二十二日投降,战争持续了五个多月,可以说是奋战了吧。

其间新选组总是战在队伍的最前面。母成岭激战时,被后来的大山元帅带领的炮兵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猪苗代之战又败给了土佐的板垣退助,挣扎中还被背后赶来的西园寺公望、黑田清隆和山县有朋一干人指挥的大军夹击。简直就是高官大臣大贱卖。

即便是这样,也咬牙熬过了会津盆地闷热夏季的那五个月,我们真的尽力了。也就是在连连败战中,土方和我永别了。脚伤痊愈后,土方回到了战场,但新选组的队长依旧还是我。至于原因嘛……土方的威名在军中引起了轰动,所以他不得不指挥包括我们在内的更多的人。那人是带兵打仗的天才。事到如今搬出这些来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他真是相当擅长作战,并且还是无师自通的。那时候新选组已经只剩下四五十人了。他主张舍弃会津去仙台,而我则表示死也要死在会津。

在土方看来,这一场叛离是让他始料不及的吧。毕竟那次之前,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命令 ——一次也没有。正是那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对峙,成了我们今生的诀别。

我们各持各的理儿。分歧就出在新选组到底算是幕臣还是会津的家臣这上面。另外就是到此为止或是继续前行那种攸关生死时机的问题了。那可是个大难题啊。正因为是难题,队士们的意见也分成了两派。安富才辅和岛田魁选择追随土方,久米部正亲却说要和我一起留下来。队士们都各有各的打算。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嘛。其实从离开京都时起,我们就已经不是新选组了。新选组从文久年间的革命时期开始,担任的一直就是维护京都治安警察队的角色。既然职责已变,那充其量就只是个拥有同样名号的其他组织罢了。恐怕土方心里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吧。曾经是新选组队士的人,只要各自背负着诚字旗死去就行,不需要其他任何理由。

哎呀,又绕了一个大弯子。如果按照说书人的说法,斋藤一是在庆应四年九月四日,战死于会津如来堂的。

那在这儿的是谁?就算乖僻到无可救药,但死了的人总不能不去那个世界,反而在四十五年后还好好坐这儿晚酌吧。

九月四日的话,那就是城快陷落的时候了。城下已经落入敌方手中,我们只能死守着久攻难破的鹤之城。然而当时城外其实尚存不少己方的势力,他们还在各处坚持奋战。

身处战场之中的人很难看清战争的全貌。我也只是活下来以后,通过四处打听搜集情报,再试着去猜想当时是怎样的战况,事实上也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就连九月四日这个日子,说不定也是因为说书人都这么说我才会觉得应该是那天的。

在敌我难分的会津之战最后关头,别说日子,就连日夜都没了概念。在那个位于狭窄盆地的城下,三万大军从四面八方涌入,而我方也还有四五千的兵力,天昏地暗的混战中,哪里顾得上什么日夜时间。

城下以西有一条南北流向的叫大川的河,两岸星星点点地有一些村落。领地狭小的会津能成为十三万石的大藩,仰仗的正是这条河的恩惠。延绵一片的田地已经收割完毕,仿佛根本不知道战争来了。

河岸边的高久村有一处炮台,一大批友军在那里布好了阵势。因为那里是保护米泽街道和河运的要冲。而如来堂呢,是高久村再往南一点儿的小村落,村里一处被杉树丛包围的地方就是如来堂。高久村的兵力有一部分就配置在那里。

不错,就是斋藤一战死的地方。

当时如来堂阵地里,除了我们还有一队旧幕臣。某夜,我正在堂门口 的石台阶上独酌,就见久米部正亲领着人进来了。那客人手里提着的是上等漆器的长柄酒桶。到这份儿上和幕府的官员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但好巧不巧,那时我竹筒里的酒没了。看在长柄酒桶的面子上,说个一两句也不是不可以。

“哎呀哎呀,真是许久不见呐。 ”那客人说着就冲我奔来。他站在篝火照不到的地方,并看不清脸。我端起手边的龛灯照了照。

的确是似曾相识。不过那副被战火洗礼过,胡子头发都任其疯长的模样,就算把他爹娘找来估计也不敢认吧。只是对那张竖长的武夫脸倒是有些印象。

“在下见回组今井。听说土方君舍弃了会津,但斋藤君却宁被说成无情无义也要留下来。当真是忠义之士啊! ”

京都见回组的今井信郎。你小子应该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吧。就是后来主动站出来称自己就是暗杀坂本龙马的真凶,在世间引起不小轰动的那个今井信郎。

你可以试着回忆下我先前提过的。在我为了杀死龙马,朝着河原町近江屋去的路上,后面不是跟了一群不知是来监视的还是断后路的武士么。那应该就是见回组了。

今井信郎作为剑客,在见回组中还算小有名气。要真是为了监视我,那必定是要选上精英们才行。毕竟万一要是失手让龙马跑了,我就是他们下一个目标。这么说起来的话,今井应该就是那群人里的一个。

果不其然,今井端着长柄酒桶给斟酒时突然开口道:“哎呀,近江屋那一遭至今还犹如昨日啊。根本没有我们出场的机会。 ”

黑暗中的久米部猛地瞪大了眼睛。没有别人知道我就是暗杀龙马的人。这个话题就算在我和土方之间也是禁忌中的禁忌。

反正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就算被人知道了也无所谓,只是从这点不难看出今井这人口风实在不算紧。就他那性格,后来把那件事当成自己的功劳似的大肆吹嘘,也并不让人意外。

——你小子也在跟踪我的那些人里边儿?

真是好酒呀。虽然多少是为了不拂久米部的面子,但好酒就是好酒,理应赞许一番。

“不错。就在你走下梯子段时,我冲了上去给了他们一个了断。 ”

了断?处理的结果的确是不够漂亮也不尽我意,但也不至于笨拙到需要人去帮我做了断。他们把冲上去一阵乱砍的行为称作了断,实在是让人瞠目。

——还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虽然算是口是心非,但一想到彼此可能都活不过明天,就觉得这时候发火未免太孩子气。

可事实证明我就不该跟他客气。今井那家伙似乎很在意对龙马被杀时的详细情形,这样那样的问了不少。我也悉数如实回答了他。也许是酒太美味,也可能是因为那个秘密确实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疙瘩吧。

我是在杀掉坂本龙马之后,才知道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当我了解到他是在为促进萨长联合而活动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意义有多重大。没什么好后悔的。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剑竟然改变了历史,有些如鲠在喉罢了。回答今井的问题,我权当放毒。

虽然不知道那家伙后来出于什么原因站出去自称暗杀龙马的凶手,但他能把详细情形说得那么具体,肯定是把我在如来堂告诉他的那些东西牢记在心了吧。

能有什么不舒坦的?不仅如此,他帮我解开了心结,还替我背下了被后世唾弃的罪名,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对了,斋藤君。越后口的传习队似乎陷入了苦战,再三请求援助。明天天一亮就得出发,别喝太多酒啊。 ”

搞什么名堂?虽然我对战场的地理情况不太了解,可哪儿有那种关头还把军队往山上调的道理。摆在我们面前的不应该只有两条路么 ——第二天战死在夺取城下的战斗中;或者是死守此地和出来扫荡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你方才说了,在下是忠义之士。干了杯中的酒,我瞪了今井一眼,他立马露出了惊惶的神情。“不错。斋藤君是尽忠尽义的武士。 ” ——那我就再强调一遍。眼见要陷落就舍弃会津这样的事,绝对不是忠义。在下不会与你们同行的。

今井说不定是来当说客的。当时大鸟圭介率领的传习队已经离开会津往越后街道去了。尽管不知道他们遭遇敌军陷入苦战的事是真是假,至少可以肯定留在如来堂的幕臣们是准备随他们而去的。

今井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我朝着他已经迈出步子的背影说: ——我是不知道见回组算个什么玩意儿。可我的名字也没廉价到能让你直呼斋藤君。只见今井像个步兵一样来了个向后转,然后对我深深地低下了头。“请恕我无礼。 ”我完全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而他为什么在明治后会毫不避讳地出头,把我的所为当作自己所做的那样吹嘘宣扬,也是一个谜。

有时候我突然会觉得,该不会我在近江屋的工作,自己虽有不满,但在见回组的眼里却不失为一次杰作呢。他们把尸体砍得七零八落,是因为被嫉妒心所驱使。即便如此,斋藤一的完美手法却还是无法从脑海里抹去,于是乎尽管时过境迁,也会有人忍不住站出去,把那件事揽到自己身上。

或许当时的今井信郎,只是呆呆地站在被嫉妒冲昏头一味挥刀的同辈身后。他的心被俘虏了,而让他醉心的完美,却是由自己看不起的新选组,被上不了台面的御先手组同心家的儿子创造出来的。今井离开后,一直在一旁听着的久米部突然开口道:“斋藤先生,您这人真可怕。 ”这个可怕指的不是暗杀龙马的凶手这件事。这些一起年生死与共过来,我却丝毫没有露出任何马脚。他是想说我这性格太可怕吧。 ——要走趁现在。不管是土方和大鸟,短时间内都死不了。听到我的劝诫,久米部嘿嘿地笑了起来,明明白白地回了一句:“我才不走。 ”天还没亮,幕府兵就统统离开了如来堂。只有二十来人的新选组,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终于,我们的死期到了。





四十八


如来堂村营地受到突袭,是在第二天晚上。那应该是九月四日或者五日吧,庆应改年号为明治是在九月八日,也就是说那一场战争可说是为江户时代的终焉添了最后的一笔。从文久三年上洛后,前前后后六年时间里我都在不停战斗着,那也是我的最后一战。

现在回想起那一战,总有一种分不清梦和现实的感觉。当然,那肯定是现实,只不过那晚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才有了让我觉得是在做梦的错觉。

就像是某种非人类的东西,突然冲了上来。或者说是新时代的异族,意图把仅剩二十来人的名为叫武士的种族歼灭那样。总之那夜的敌人,在分量和数量上远超常识,完全不是我们能够抗衡的对手。

之前尽管一败再败,但还有一颗求胜心在支持着,至少还看到一丝光明。只有如来堂一战,有的只是看不到头的黑暗和绝望。明明是现实却让人有做梦的错觉。我先前提到的难以言喻且匪夷所思的印象,恐怕就是出于那种感觉。

袭击我们的,其实是数日后到来的那个叫明治的时代本身吧。收割完的枯田中,有一片浮岛般茂密的杉树林,里面供着一处老旧的佛堂和几个小庙。所谓如来堂营地也不过如此。

鹤之城虽然就在西面一里以外的地方,但路上已经全是敌人,根本不可能回得去。后方高久村炮台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们就是一处完全孤立无助的要塞,能做的只有等待敌人的到来。

疲惫不堪的我们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状态。万幸逃出去的幕府军留下的饯别礼里有兵粮和酒,那晚我们才得以来一个酒足饭饱。

队士们围着篝火睡下,我和久米部还有一个叫志村武藏的伍长则盖着草席睡在了堂内。

志村是庆应元年招募时就加入的老队士,他和久米部还有先前提到的吉村贯一郎应该是同期。他为人老实,平日里也不太起眼,年纪应该是三十五六吧,总之是个明事理又勤快的武士。他一直负责大炮队调遣工作,算是新选组的炮兵队长了,可当时我们身边却已经没有他可以发挥作用的大炮了。

说句实话吧,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像久米部和志村这样的老队士,为什么没有跟土方走却跟着我留下来送死。他们各自在队里颇有人望,手下的二十来人也一并留了下来。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我这样别扭的人都不值得众多队士托付性命。

不过纠结这些事儿也没什么意义。再说不论是久米部还是志村,他们留下来也不是为了追随我,当然更不可能因为意气相投,估计只是觉得继续活下去太麻烦了吧。

喝得烂醉的我躺在了正堂的地板上,从破烂的门缝可以看到火势减弱的篝火。队士们就围在那堆篝火边上,各自缩成一团,睡得很沉。幕兵还在的时候,四面都设了步哨,由兵士们交替站岗,可事到如今谁还有那个心思和工夫。“真冷啊。这要冻死了,可就真是死不瞑目了。 ”志村忽地起身走出了堂内。我枕着手臂横躺着,没有刻意去看却还是看到了。他走到快熄灭的篝火前,往里面放了山树叶,又添了一些木柴。

我们这些组长成天就知道嚷嚷去死去死,而伍长们对队士的关怀却从没少过。就算是在当今的军队里,将校与下士官之间也是这种感觉吧。

这么一想就更坦然了,那二十来人肯定不是因为我才留下的,他们把命托付给了久米部和志村这两位伍长。

曾经有两百来人的新选组,走到这步却只剩零零星星的这些人。没有近藤没有土方也没有冲田没有永仓,只有一个三番队长斋藤一指挥的新选组。院内四周都是为了防弹堆起来的土包,历经枪林弹雨满是弹孔的诚字旗孤独地立在上面,夜风中招展的旗,就像在昭示着这座孤堡的存在。

秋虫早已死绝,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到木柴爆响的声音。把手放在篝火上取暖的志村突然站起身,警惕地环顾了四周。与此同时,屋外响起了敲打金属盆一样的声音。志村一脚踢翻篝火,大吼一声“敌袭”。

我从堂内冲出去的时候,营地西侧的土垒上已经架起一排枪口开始齐射了。事到如今真可说是回天乏术。我们除了趴在地上等子弹耗尽别无他法。

没人想到处于绝对优势的敌人竟会偷袭。我们满脑子都是扫荡战开始后自己被包围,然后面对敌方劝降无动于衷,最终大动干戈的场面。

擅自臆想真不是好收场的玩意儿。哪有战争会按剧本进行的。何况就连那种所谓预测都是建立在己方如此少人数的前提下,可以说是相当随意了。不对,应该说是我幻想出来的不过是一场梦,是最风光的一种死法吧。

可这种梦又能指望谁来帮你实现呢。数百人的敌军蹑手蹑脚地将我们的营地包围起来,还从西侧的土包开枪齐射。待到子弹用尽,他们又叫嚷着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

我们的人有半数都死在了流弹中。活下来的人面对不断涌入的敌人却丝毫没有退却。

我背对着庙堂的石阶,把冲上来的敌人一个不留地杀了个干净。只有那时候,我已经顾不上美不美的问题了。也不知道到底送了多少人升天。 ——别突刺,用劈斩!我不停地大喊着。要是用了突刺,后背就会被砍成肉片。敌我的人数就是如此悬殊。黑暗中四处都是钢铁碰撞声和迸出的金色火花。溅起的血糊了眼睛,我只能用衣袖和手甲维持自己的视野,不停地挥刀。至于自己是怎么从那场激战中抽身的,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用刀杀出一条血路,翻过土包,跑向了黑暗之中。人真是怕死啊。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死,回过神却发现自己竟还是逃了出来。

我在枯田中闷头就是一顿跑,就在我跳下河岸扒开枯萎的芒草准备继续逃走时,一叶小舟从河的上流漂了下来。那对于不习水性的我而言简直就如天助。可我刚一靠近船头,就被船底下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大跳。毕竟那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樱花、樱花……”那家伙举着一把从刀柄处弯掉的刀念念有词,刀尖颤颤悠悠的。这下我就知道是自己人了。会津军的暗号就是“樱花”和“凋谢”。 ——是我。放心。我没有说暗号,只是出声回应。河面上的星光映出的那张脸,隐约能认出是小姓组的一个叫清水卯吉的人。那是前一年在京都招募时加入的一个少年。因为他当时已经十六七岁了,甲州战争的时候就被安排在久米部手下参战。后来从八王子逃回江户时,他们在人见街道同我会合后就一直一起行动。

那应该是一条附近百姓用来打鱼的渔船。我跳上船,仰身就躺在了干得差不多的渔网堆上。小船顺着水流,也不知道会漂去什么地方。

“这该不会是三途河[1]吧。 ”

我瘫倒在一旁,清水小声嘟哝了一句。当时我就想说不定还真是了。不然天上怎么那么多星星呢,多到不真实,而战场上的干戈声似乎也越来越远了。

——三途河和大川河,哪个更好?

我开口问。

“那当然还是这个世界的河比较好。 ” ——是么。我巴不得是三途河啊。这是一个老死不了的人真实的想法。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将无数性命送到那个世界的我发自内心的话。

我经常责问自己怎么还活着。如来堂的时候要是能再多留一会,就算是我也应难逃一死。人类都是酒囊饭袋,但其中最混账的一个就是我。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逃走 ——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久米部和志村都没活下来吧。我根本不是什么幸存者,只不过是新选组留下来的一堆屎罢了。

清水抱着腿大哭。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唉声叹气,不过人就是会为那些不明所以的悲伤而哭的。一个大男人哭这像什么话。与其让他别哭,我当时琢磨的是怎么把他逗笑比较好。

——你为什么没跟土方走?

清水抽泣着回答:“因为我觉得舍弃会津是背信弃义的事。 ”

——你傻吗?好好的命不要了?

“您这是什么话啊。大家可都是认为斋藤先生的判断比土方先生更正确,才会留在会津的啊。那岂不是说斋藤先生你也是傻子啰?还有肥后守大人和会津的家臣们,大家都是笨蛋吗? ”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这样面对面地被说成是正义之士,我这条魔物竟也哑口无言了。 ——看来这真不是三途河啊。一会儿上了岸就把刀扔了,走吧!

“不要!”清水像撒娇一样晃着脑袋。不知为何那场面让我想起了市村铁之助。他明明应该跟土方走了,但我总有一种面前晃着脑袋的孩子不是清水卯吉,而是铁之助的错觉。

我突然想起其实并不是铁之助选择了追随土方。是因为我的命令,他才没有留在会津的。不错,在白河城分别时,是我逼他的。告诉他若是要对新选组尽忠,就跟着土方。而铁之助遵从了我的命令,跟着土方离开了。(我会对土方先生尽忠尽义。就是死,我也会死在他的马前。)临别前的那句话又响起在耳边。那并非他本人的意愿。重复那句话,只是为了表达对我绝对的服从与信任。这世上有一个自己怎样也看不清的人。不论有多敏感的直觉或是多好的视力,也绝对看不清。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每个人自己。这不单指的是容貌风姿,气性和内在也在其中。看不清自己的只有自己。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我这个在队内不合群的乖僻分子,除了杀人没有任何长处的人,竟然也会有不少人坚信我是正义且绝对正确的。

当我知道这件事后,心情十分糟糕。打出娘胎起我最厌恶的就是权威,而我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被卷了进去。受人信任被人尊敬,这对于我而言几乎与堕落无异。

小船在大川的河面上,像枯叶一样缓缓前行。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星光一点点地被曙光吞噬,直到黑色的天空变成群青色。我看见了朝阳中的磐梯山。那雄伟的样子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新选组袖口上的峰形纹样,世间都传言说那是在模仿赤穗义士。原本我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就在那时候,我才知道一切不过是个误会。

松平肥后守大人在赐下颇有传统的队名同时,还给了我们一面印染着山形的红呢绒诚字旗。那山形正是朝阳下的会津磐梯山。而我们是循了旗帜的形状,才定做了与赤穗义士相同的羽织。

队服什么的早就没了,诚字军旗也留在了在如来堂战场上,唯独始终坚持那份信念的磐梯山,被深深地铭刻在了心里。连死神都把我抛弃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曙光中伫立的磐梯山,分明是在让我活下去啊。斋藤一死在了如来堂之战中。这样就行了。明治元年九月二十二日,面临崩坏的鹤之城天守阁上升起了白旗。投降后被送去北越高田幽闭的人员中,既没有斋藤一也没有清水卯吉,只有叫一濑传八和江川三吉的会津武士。那个早上,我们在会津磐梯山的命令下,决心活下去。



* * *



[1]三途河:日本传说中隔开此岸(生)和彼岸(死)的河流。有传说三途河与中国神话中的忘川是同一条河。





四十九


怎么了?你好像没怎么喝嘛。明明期待的是新选组在京都活跃的光彩事迹,结果没想到今晚又押错宝了么。日本军队在日清日俄两次大战中都赢了,可说是所向披靡。对于你这样只经历过胜仗的人而言,败仗的话题着实无聊得很吧。

不过没有尝过败仗滋味的人,终究会一败涂地。就算是在输赢间反复,可人那方便的脑袋也能简简单单地就能把不好的记忆抹去。只记得胜利的那部分,最终就会看不清自身的实力,从而变得骄傲自满。

军队没有输过,那至少也要把自己的失败记在心里,哪怕是多微不足道的失误,也要牢牢记住。

警视厅的榊吉太郎之所以能够长年被称作天下第一的剑士,其秘诀不在于才能而归功于他的性格。看他稽古就能明白,如果前一场他被击中了小手,那么下一次的对战中他就会加强对小手的防御。这样的气性我年轻时就见得不少,我老早就觉得这人一定会有所作为。

可你没有。你一股脑地想打败榊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但你去年和前年却都败在了同样的一招横向击面上。后悔只能让人堕落。要找到那股窝心的根源才行。只有让理性随时都站到感情的前面,人才能成长。听明白了的话,就再继续听听我那些失败的故事吧。

应该是明治中期的时候了。某天,不当班的我搁家里正喝在兴头上呢,传令的巡查来了。说什么实在不好意思,尽管是管辖区域外的事还是想劳驾我走一趟。那时候我刚从警部补升到警部,在麻布署当差。

来传令的是个生面孔。而我跟那个管辖外的京桥署也一直没什么接触。心里虽然犯嘀咕,想着什么事儿如此夸张,也还是穿上制服跟出了门。刚走到马路边,就见着牛毛细雨里停着两辆车,等着我的是一位看着来头不小的警察官,那张脸还颇眼熟的。

京桥署的署长竟然亲自备车来接我。那是因为他知道,我眼下虽只是一介警部,但曾经却是那个新选组的斋藤一。当然,虽然不会有人当面问我,但警视厅里到处都流传着这个说法。所以就算是上司,也没人敢直呼我的姓“藤田”。因为这层关系在里面,必要时就算是署长驱车来接我,也不算过分恭敬。

坐在车里我就一直在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我经手过的犯人在京桥的管辖区域又犯了事儿,理应按程序通过本厅或麻布署来联系我才对。目中无人不按规定办事的话,可是会捅娄子的。

那就只能是因为踢馆的事让他们头疼了吧。虽然已经不是不平士族活跃的时代,但还是存在一些自称要学警视流,实际上却只是想让警察颜面扫地的家伙。过去牛込署就因为这茬儿让我去助势。毕竟关系到署的面子,才会私下给我送来了传令。

不过话说回来,京桥署当时应该是有一个叫渡边丰的高手在的。那人可以说跟我势均力敌,要是连他也被扳倒了,对方就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怎样?听着越来越有意思了吧。不过可惜啊,事情没有朝你想象的方向发展。

绀屋町的京桥署和银座只隔了一条护渠,我一到了那儿,他们就避开其他巡查把我带进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那时候还没有灵安室这样高档的叫法。说白了就是停尸间。当时就只有东京在一个劲儿地发展,乡下地方的人那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往里边钻啊。结果就是不单犯罪,连路上倒毙的也越来越多,那阵儿也算是让我们伤透了脑筋啊。

灵安室地板上铺着草席,上面停放着三四具尸体。听署长说,近来银座的繁华地带时常会有倒毙之人。也不知道是因为那边有钱人多引来的乞丐,还是有人只是想在洁净敞亮的砖筑街道上断气,总之每天都会出现这么一两具尸体。那个萨摩口音的署长说完还长叹了一口气。

说话的当儿,草席下有一具尸体动了一下,可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这不是还活着吗?!听我这么一问,署长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活着跟死了也没差”。只会给人添麻烦的倒毙者也就这种待遇了。

先前永乐町监狱那边还派来了医官,虽然尽力抢救过了,但眼见无力回天就又回去了。说是有肺结核外加严重的营养不良,死活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儿。

既然是这种状况,就算送到医院去也是白搭,为了不至于让病菌扩散,这次当死人放在灵安室。这么做也不是说不能理解,不过到底还是有些过分的。

躺在地上不说,脸上还给盖了草席。没死也确实跟死了没两样。署长终于悄悄地把找我来的理由告诉了我。

“不明身份的尸体那可是大麻烦啊。我们尝试过让他交代来历但本人就是闭口不提。我们也很头疼呀。除了问他名字和本籍或者有没有亲属也没别的办法……”

——他怎么说的?我让吞吞吐吐的署长挪开,蹲下身揭开了盖在倒毙人脸上的草席。虽然那人已经是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藤田警部认识这人吗?这人说自己没名没姓也没亲人,只说要是自己死了,就让我们把他的尸骨埋到板桥的近藤勇坟墓那边去。虽然知道这事儿会给您添麻烦,可我琢磨如果是藤田警部您认识的人,应该就能弄清楚他的底细了吧。 ”

是挺麻烦的,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儿了。至于认不认识我并没回答,只是跟署长说希望能让我和那人独处一下。

署长朝着我行礼后就让了出去。那是个飘着细雨的黄昏,应该是在梅雨还是秋天的时候吧。狭窄的灵安室里湿气扑面而来,酒刚醒的我心里直犯闷。

不知道那之后的人生他是怎么过来的。原本应该死在如来堂的志村武藏,二十几年后竟然会倒在了银座的背巷里。 ——认得出我吗?我凑到那张衰老不堪的脸前问道。志村没有点头,可却有黑色的眼泪从双眼里滚了出来。 ——你这个笨家伙。要报新选组的名号,也该是踢馆的时候吧。自然会有我来当你的对手!听到我小声的叱责,没想到志村却清清楚楚地做出了回应。

“您成了逻卒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 ——我也没料到竟然还能活着见到你。这真的不是梦吗?那是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同伴啊。吃着同一口锅里的饭,生死与共的四年,那种分量你是不会懂的吧。那是比安安稳稳过了百年的人更甚,几乎就跟骨肉至亲差不多的感觉。“我,想喝水。 ”我朝着走廊喊了一声“水”,原本在一旁闲聊的年轻巡查立马提着土瓶跑了过来。

我让志村的头靠在我腿上,把水放到他嘴边。当时觉得那应该是他临死前最后的一口水了吧,自己也算是做了件功德事。谁知道喝了几口,志村竟然像是回过气了一样突然精神起来。“这要不是在做梦,那我就真是太幸运了……”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志村就躺在我的腿上用他最后的声音开始了回忆。

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从如来堂战场上逃出来的了。总之天亮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倒在大川下游的草丛里了。河合和吉田也在,而久米部和池田七三郎当时正在河边洗脸。

幸存者就这五个啊。久米说要把斋藤先生的遗体抢回来。可我们一个个都是满身疮痍的状态,那种行为无疑就是送死,于是我提出了反对意见并阻止了其他人。

当时要是哪怕再折回一点,说不定就见到您了。

虽然连走路的气力都没了,但原地不动又恐会有追兵。当前最要紧的是先和日光口的友军会合,于是我们就奔着大内岭而去。毕竟从攻入如来堂的敌军人数来看,高久村的炮台应该也是去不得了。既然如此,除了朝着尚由己方占领着的日光口去,我们别无选择。

沿着西街道的山路彻夜翻过山岭,到达田岛宿后我们才发现那里的友军还真不少。会津、长冈、水户的诸生队,加上御家人诸队……总之是完全足以攻入城下好好一战的人数。与永仓先生一同离开的新选组同伴也在其中。只是先生当时有要务去了米泽,指挥暂时由林先生负责。对对,就是那位林信太郎先生。田岛营地里还有医学所松本良顺先生的弟子在,我们在那儿好好休养了一番。

听说那些兵都是在土方先生的指挥下一路从宇都宫、今市打过来的,为了在日光口拦住追兵他们才留了下来。无论是去会津还是从日光口出击,都有被夹击的可能性,他们只得在田岛和大内岭之间持续着拉锯战,最终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局面。

“斋藤先生才没有死嘞。 ”

那几乎成了林先生的口头禅啊。哪怕我一次又一次地跟他提起如来堂那场恶战,他还是笑着说“没死就是没死”。他应该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毕竟林先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斋藤先生。

九月中旬,林先生带着我们翻过山岭,在一个叫高田的地方把敌军打得那是落花流水。现在想想看,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到胜利的滋味。

林先生那人性子温和,一开始我们还心存顾虑,可谁想一开战他就变得果敢非凡,跟鬼没两样了。不愧是长年担任三番队伍长的人,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啊。那感觉简直就像跟斋藤先生在一起行动一样。

可就连那场胜仗也是短暂的,没多久局势就被敌方大军翻了盘。在无力回天的败仗面前,我们只能又狼狈不堪地退回了田岛。

之后我们就收到了会津投降的通报。上面要求今后决不能与官军对抗,老老实实等着军使来就行。

既然是家主的命令,会津众自然只能服从。但其他诸队的成员可没那么简单就妥协。百来人的长冈众选择回到本国,而诸生队则决定折返水户夺下城池。当时水户已经恭顺,大批兵力被派向了奥州,守备应该是比较薄弱的。诸生队加上幕府诸队有八百人,可以说是气势汹汹。

林先生向来是个深思熟虑的人。那晚上他没喝酒,只是一直抱着胳膊在篝火前若有所思。

林先生一整夜想的应该都是如果换斋藤先生会怎么做吧。

是跟会津一起投降?还是往长冈去?亦或者是去米泽?仙台?

踌躇再三后,林先生把我和久米叫了去,斩钉截铁地对我们说:“去水户。不想去的人就随他们吧。 ”

也算是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了。怎么说呢,就算是有八百大军同行,但说起水户,那可是和新选组最无缘无关的地方啊。就算运气好攻下了水户城,土方先生和永仓先生都没在那儿。非要说谁在的话,不就只有那位一次又一次把家臣扔在战场,喜欢擅自幽闭的窝囊公方大人了么。

面对我和久米的质疑,林先生是这么说的。

“你们可能不知道,新选组曾经有一位叫芹泽鸭的出色局长。我和他私下也有些交情。既然要死,至少在那之前想亲眼见见芹泽先生出生成长的那个水户。我们之所以会被套上朝敌的污名,正是因为忘记了芹泽先生倡导的勤皇精神。如果可以,我想再一次找回当年结成时的志愿再死。 ”

——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不自觉地用手按住了志村干裂的嘴唇。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文久三年亥年秋天的夜里,我们联手杀死了芹泽。只是为了让新选组成为我们的囊中物。谁想那个性情温厚的林信太郎心里,竟然还藏着如此心思。京桥的细雨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跟那夜一样的大雨。 ——我带你去医院。上来!我抓起志村武藏的手腕,把背凑到他面前。从他说话的样子看来,说什么活不长了也不过是医生和署长的武断罢了。

“请再听我说下去。 ”志村的眼里还在不停地流出黑色的眼泪。看来果然是不行了。 ——后面的话你就带去那个世界吧。那边会有人等着听的。我是不想再听了。可只要一想到是那种想留下什么话的意志撑着他最后一口气,我又怎么能不听呢。我取下腰间的军刀靠在墙上,在志村身旁盘腿坐下,把他的头抱到了 身前。

——好了,说吧。

志村满怀感激地抓住我的膝盖,用他那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再次开始了回忆。

离开田岛营地后,我们是在哪儿又是怎么走过去的啊。

街道上到处都是敌人的眼线,除了走山道也别无选择。那八百兵力中多数都是水户脱藩的诸生党,他们的脑子里装的只有抢回水户城这件事儿。

芹泽鸭 ——我根本不认识。连久米部也只是听说过有其人而已。林先生说的那些话的确让人莫名其妙,不过如果那个人是新选组的灵魂,死在水户也算是有理有据死得其所了吧。

反正怎样也无所谓了。既然在会津没死成,终究还是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吧。

芹泽真的那么了不起吗?林先生说他是在京都的壬生屋敷歇息时,被闯入的长州刺客杀掉的,眼看正是新选组起步的关键时期,真是死而有憾啊。

进入明治很久后,有一天我才突然意识到。水户藩不就是第一个提出尊皇攘夷的么,换句话说他们可是御一新的先驱啊,然而新政府的高官里却一个水户出身的人都没有。大家应该都跟那个芹泽鸭一样,正是所谓天妒英才吧。

这些暂且不提了……

我们在不能称作路的路上摸索前行,六七日后才到了水户。一路上有上顿没下顿,哪儿还有力气打什么仗啊。我们就像野武士一样蜂拥进了城下,想吃的时候就吃,敌人来了就抽刀砍死。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跟疯了没两样。

也不知道是谁说水户城已经是个空壳了。即便是向官军派出了军队,水户到底还是御三家的大藩,守城的武士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么。那时候我才终于发现了诸生党真正的想法。

八百人的队伍,一进水户领地转眼间就四散开来。不管是脱藩还是其他原因,既然是故乡就会有家在、有认识的人在,今后总会有出路的吧。而我们却迟钝到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没有察觉,就跟着人家走了。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那样,也有一部分真心想夺城而和我们并肩作战的人。被赶出城下,一路逃到一个叫玉造村的地方时,队伍就只剩了至多两百人了。

照林先生说的话,那一带应该就是芹泽鸭的家乡了。

我们就是些死也死不了又走投无路的野武士。心里早就没了战争的大义,身心也是千疮百孔,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我们这种野武士。

原本以为精明如林先生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比如靠着那个芹泽鸭的门路,就能找到愿意帮我们藏身的人……诸如此类的。可那人不仅沉默寡言还一根筋,根本问不出什么来。

在京都的时候,三番队实在是太适合他了。你这样的队长和林先生那样的伍长,真是绝了。

就算是在那种丢盔弃甲的败退途中,只有林先生一点儿也不像野武士。每天早上,他都会找到有水的地方,把胡须和月代剃干净,再整理好发髻。尽管衣衫脏掉了,一有空的时候他还是会把肩带重新绑上、把袴的股立掖好。见他这样,我才会觉得林先生值得无条件去相信。

在那一带徘徊也不是个办法,最后我们决定乘船从霞之浦离开,总之先沿着利根川往下游走出海再说。就是在那时的船上,我从久米部那儿听到了一些内幕。

“林先生可不成。他呀,啥也没琢磨。 ”我那冷汗刷地就下来了。我们几乎是将林先生当神一样,把命交给了他呀。但仔细再想,什么都没想不才是最寻常的么。

久米这人重情义,他眼见闷头追随林先生的年轻的小子,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吧。

他提议让大家各自上岸,然后分头逃走,可林先生却觉得要是落了单绝对会被抓住处决。面对久米不依不饶的死缠烂打,林先生却一直保持着清冷却又靠得住的口气驳回,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去,没完没了。

后来我想了想,其实还是林先生说得有理。世道已经变成了明治,关东平原上根本不可能还有能收留我们的地方。不仅如此,那些个一心想在御一新立下点功绩的诸藩武士们,可是到处找我们这样的落难武士开刀啊。

“我说武藏啊。不然咱们干脆就跑上八丈岛一起当渔夫如何? ”

久米那句话也许也不完全是在开玩笑。我们当时真的可以说是被逼上了绝路。

利根川的河口,有松平右京亮大人手下的人在候着我们。

人数上来看也不是不能一战,可当时的我们的确是精疲力竭了。不过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待着,对方应该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高崎藩好歹是德川家的兄弟,而且既然能为了铫子的警备工作专门从上州调兵过来,应该也不会硬来,于是我们决定暂且先投降看看。

然而林先生却对此表示反对。因为他听说,身为旧幕阁又曾是反战派首领的小栗上野介大人被捕后遭斩首,动手的正是高崎的藩兵。要是投降我们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冰冷的海风灌进松树林。连与人谈判的筹码都没有的落武者们,只能像孩子一样抱着腿大哭。

走投无路就切腹什么的,谁还有工夫去想那些。那种可赞可佩的心思,只可能是尚有余力时考虑的问题。我总算知道,人要真的被逼上了绝路就会像返老还童一样,除了哭啥也不会了。什么遗憾啊悔恨的统统没有,变成突然发现找不到容身之地就哭起来的孩子。

林先生和市川某 ——一位带了一群诸生党残兵的武士,朝着夕阳西下的方向走去。当时的确有大部分人跟他们走了。我也站起身来,拿上枪和杖跟了上去。走出去不远后,我回头看了一眼。久米部依旧还一动不动地蹲在被栖霞染成朱红色的松树林中。“走啦,久米。 ”

林先生唤了他一声,但他并没有要跟来的意思。不仅如此,他还开始拼命地阻止那些要随我们一起走的年轻队士,就像一只护崽儿的母鸡。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不要去,不能去。

记得池田七三郎么?不错,就是在甲州胜沼之战时被大炮炸掉半边脸,却一路和我们走到了会津的能干人七三。那才真是跟个小娃娃一样,哇啦哇啦哭着就想追着林先生去,结果却被久米从身后钳住双臂放倒,然后劈头对他就是一顿训:“再忍忍!我又不会杀你!忍忍! ”

不知所措的我,在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之间踌躇不定。明明横竖都是死,却还要让我们再选一个,实在太过残忍。然而是去是留,我都不得不做出选择。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过还能有活下去这条路。“武藏我跟你说,林先生那脑子就是个空壳儿啊。啥也没装。你已经够努力了。收手吧。到此为止不成么? ”久米部先生其实也根本就不相信还有活下去的可能性吧。到此为止应该就是他的真实想法才对。没了活下去的念想,也不想谁再去走弯路。

我之所以会决定跟随林先生而去,并非是为了什么信念。仅仅只是因为年轻队士们最后都和久米部先生一起留了下来,没人愿意跟林先生走罢了。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走。不能眼睁睁看他独自战斗。这也算是新选组队士的基本常识了。

即使是一对一时五五开的对手,二对一的话就有十成的胜算。这是我们刚加入时就被灌输的理念,而我们也的的确确是这样一路战斗过来的。

卑鄙?算个屁。那是新选组的兵法!那我们为什么却要让林先生独自离开呢?

新选组已经是四分五裂了。尽管如此,在各地的战场上,我们依旧在各自活跃着。我一直坚信就算只有我和林先生两个人,但只要不是独自一人,就还算是新选组。

久米部后来被杀了么。你也看得出来,御一新后我就这副狼狈的样子,就算想打听消息也没有什么渠道。要是你知道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五十


志村靠在我肩上的头的重量突然变沉。呼吸变得短促,也逐渐微弱起来。 ——武藏,死了吗?我问了一句。在我看来,志村已经和停尸间里那些盖着草席的尸体差不多了。可他却小声应了一声“没呢”,然后微微地摇了下头。对于深知人命这玩意儿有多脆弱的我而言,完全没想到那会是如此一段缓慢得如沉入渠底般流逝的时间。

那应该是日清战争前还比较太平的那段日子。不对,我是明治二十四年春天离开警视厅的,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前。既然如此我那时应该有四十多岁了,而志村比我年长十岁。

志村让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他。我毕竟是个巡查,各种情报可以说没少听过。虽然我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事实上我应该才是最清楚过去同伴们动向的人。

可把那些家伙的消息告诉一个将死之人,又能算什么造化。有些事,等他去了那个世界自然就知道了。不过为了让他宽心,我还是挑了一两件事儿告诉他。 ——池田那臭小子,先前被东京市长大肆表扬了一番,说他是纳税大户。听我这么一说,志村轻轻点了下头。 ——他在附近的材木町就有店。要不我让人把他叫过来?

志村抓住我的手臂阻止了我。意思是没必要做到这份儿上吧。池田七三郎作为商人闯出了一片天的事迹,志村应该是听说过的。

没错,就是那个七三。他竟然顶着在甲州战争时被轰掉一半的脸,费尽心思应酬处事,成了一方富贾。可既然志村早就知道他的事,又为何没去寻求他的援助?七三那人重情义,时至今日每逢年终年末都还不忘给我家寄来礼品。要是他知道志村竟沦落为了流浪汉,决不会袖手旁观。

你能懂吗?被称作武士矜持的东西。说什么武士就算饿肚子也要叼着牙签,根本就不是那种程度的事儿。哪怕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一条命,也要懂得知耻才能叫武士啊。

这事儿放在七三身上也是一样的。尽管他为世间做了不少好事,甚至得到了市长的表彰,但对于自己的艰辛却只字不提。因为他觉得那些辛苦的话题说到底不过就是发牢骚罢了。

在铫子发生了什么,七三没有告诉我。每次喝酒的时候,京都那会儿风光的话题都是我们的谈资,可再往后的事却成了禁区。为什么越是不想听的话题,志村却偏偏要说出来呢?

我隐约察觉是有关林信太郎的事。为了把他的消息传达给我,志村才拼命地撑着最后一口气。听我说了那么多你也该知道,林从文久三年春天入队后,就一直是我的亲信。

既然是他的事,我必须听下去。为了让志村鼓起勇气,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久米部现在过得挺好的。

听到这句话,志村撑开紧闭的眼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久米部正亲和我的缘分,即使是在御一新后也没断过。

我一看见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就烦,至于他嘛,应该也像忌讳蛇蝎一样在避嫌着我。我俩的关系就像江户和大阪、武士跟百姓之间一样,油水不相容。

也不知托了谁的关系,那个久米部进了陆军不说,还升到了将校阶级。他在第九师团当了一阵儿副官后,还在东京镇台待过一阵子 ——虽然跟我没什么交集。

当时他已退役,准备在仙台悠哉养老。把这些消息带给我的,是一个叫近藤芳助的幸存队士。那家伙在会津和我们分道扬镳后,经米泽去了仙台,没有跟随土方去箱馆的他,选择了恭顺。

而那个芳助竟然也在横滨市议会做了代议士。议员什么的看来是相当清闲的差事,不然他也不能四处旅行拜访旧识吧。

哎……不论是芳助,还是久米部和池田七三郎,没死得了的家伙们还真是顽强得很。话是这么说,其实我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听说近藤芳助从市议员升为了神奈川县的议员,眼下还成了政友会的干事。不仅如此,作为本职的贸易商也顺风顺水,也算是我们这群老不死里最风光的吧。

你小子也早点上战场去拼一次,再活着回来比较好。要是丢了命就到此为止,可如果运气好活了下来,成为大将中将也不是梦啊。人生在世,不吃点苦头哪儿能指望什么回报。

当然,苦得不够彻底也不成。要的是那种需要隐姓埋名,还必须把自己的过去尽数遗忘的苦楚才行。不然你瞧,我说那几个活着的不都是改了名字,而且还对是新选组幸存者一事绝口不提的人么。

这样就好了。人生的苦啊,即使从脑子里被搬了出去,身体还是会牢牢记得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久米部和七三都活下来了,那就是说铫子投降是正确的选择了吧。

那逃向西边的那些家伙,后来怎样了呢?

志村武藏看来相当惦记久米部的消息,听到这些的时候,他靠在我肩上的头前后晃了好些次。 可千万别这时候死了啊。

——林呢?

我赶紧问他。他来找我的目的,应该就是带来了与林有关的消息。

雨越下越大,连没有窗户的停尸间里都能听到雨拍打屋檐的响声。我讨厌下雨。不单是因为会让心情变得郁闷。一下雨,我就会想起大家一起杀死芹泽的晚上,还有那个志村武藏临死前的模样。

志村又开始了回忆。他的身体早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那两片干裂的嘴唇。

离开铫子后一路上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我也记不起来了。

我们的目的地并不是江户。房总地区盛产米,不仅有众多御谱代的小藩,听说还有不少乡下御旗本和御天领。既然如此,那就应该有反抗官军的同伴,也有战争,自然就有可以葬身的地方了。

后来再一想,其实挺匪夷所思的。就算是成了落难武士,好歹也是个有上百人的队伍,放弃逃窜好好地打上一仗不成么?执意去寻求葬身之地又有何意义?

那其实是身体替空荡荡的脑子发出的指令 ——不能死!活下去!而我们只是遵照那个指令,漫无目的地徘徊罢了。

被水户大军包围是在十月六日,就在距离铫子只有五里往西的一处叫松山村的地方。在那儿,有人投降,但战死的也不在少数,我们一行人就这样被冲散了。

不巧那时还下起了暴风雨,由南至北的狂风,几乎把雨水吹得打横飞。我和林先生,还有谁来着……总之是有六个人吧,我们在暴风雨里拼命地往西而去。

由于伤痛和饥饿,最后是在哪儿筋疲力尽倒下的也不太清楚。我们从松山村和八日市场战场杀出来之后又不分昼夜地逃了一段路,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就是在成田或佐仓一带了。与其说是投降,不如说是根本连反抗的气力也没有了。他们把我们从草丛里拖了出去,绑上绳子带到了陌生的街道上。

问是哪位的家臣,他们说是九州久留米有马中务大辅大人家的。虽然不管是西还是东都无所谓,可听到西国大名的名号,到底还是不太舒坦,也做好了可能被斩首的心理准备。

我们坐在大雨中的街道上,当有人问起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时,那人老实回答“水户家中某某”后,佩刀虽是让人没收了,绑在身上的绳子却也同时被解开来。

“老实点。在阵屋里好好反省,等候发落吧! ”就只是这样。后来相继报上名的人也差不多,什么水户家臣、德川家人,是真是假根本无从考证,但得到的回应却都是一句“等候发落”。我朝着跪在一旁的林先生打了个眼色。意思是看来我们应该得救了。久留米的物头年岁不小,看着像个通情达理的武士。对于一直奋战到无法动弹的我们,他应该是心存敬意的。看得出来他已经不想再增加无谓的牺牲了。不单是物头,其他武士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被问起名字时,我说了谎。“德川家人,佐佐木武藏。 ”

谁想久留米的武士听到后竟然哄笑了起来。佐佐木是我母亲娘家的姓,所以我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但名字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于是就索性把 “takezo”念成了 “musashi[1]”。你也知道,我以前就偶尔会以“shimura musashi[2]”自称吧。也怨不得人家笑话。他们应该是觉得我这名字是取了佐佐木小次郎和宫本武藏姓名拼凑起来的假名吧。然而笑过之后,久留米的物头还是不忘提醒了我一句。“刚才我就当啥都没听见。再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名字。前面的寺庙就是我们的阵屋了。先填饱肚子休整休整再说。 ”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物头似乎还小声地对我说了一句“辛苦你了”。你应该能明白吧。御一新那时的战争,不是时不时会有敌我商量着来的情况发生么?虽说需要拼命的时候谁也不会手下留情,如果可能的话大家还是希望能和平解决的。然而有一个所谓武士体面的玩意儿摆在那儿,总是不能事事如意。那次能够顺利,也是因为我们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

身上的绳子被解开后,我被左右搀扶着站了起来,然后我又朝林先生递了一个眼色。

他端坐在泥泞里,双手被捆在身后回头看向我的那张脸,至今还烙在我的眼底啊。我并不知道,那些各自背负着诚字旗的同伴们是在哪儿,又是怎样离开人世的。但暴风雨中的林信太郎先生,坚信自己信仰与大义,是真真正正最后的新选组。

我眼神表示自己先走一步,刚迈出脚,就听见了林先生那凌厉如刃的声音。“我是新选组伍长,林信太郎。 ”周围突然间陷入了死寂,就连狂风暴雨似乎也在那一瞬间都没了踪迹。

“怎么?要我再说一次?我是新选组三番队伍长,林信太郎。自鸟羽伏见之战起,一直与锦旗为敌,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朝敌。若是知道我的背景却不做任何处置,将来你们定会有后顾之忧。不单是你们,甚至还会牵连你们的家主有马中务大辅大人。我是新选组伍长林信太郎。取我首级速速领功去吧! ”

物头的脸色就像变了一个人。不等旁人再说什么。只见他在弯腰的同时抽出了刀,一下就砍掉了林先生的头。

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吧。那时候我本来想报上真名的。毕竟按照新选组的规矩,自己的搭档要是死了,自己也得陪着才行。但不等我出声,狠狠地瞪着我的久留米物头先开了口。“新选组余党已被我处置!与水户众及御家人众无关!若是觉得此人死得其所,就各自珍惜性命。战争……结束了! ”于是我活了下来。不过要是我没有亲眼见到林先生的死,后来的人生也许会大不相同吧。可能当了军人;也说不定跟你一样成了逻卒;要不就在商界大展手脚;又或者能站在议会台上……不是我自负,要是我的话应该是能过上这样那样的人生吧。我可是幸存下来的人啊。不仅要在体力和胆魄上优于常人,还要运气好才能活下来。这样的我竟然在银座做了乞丐不是不合情理么?而为什么我会在翻遍了大东京垃圾桶后,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只不过是因为我在暴风雨中的街道上,看到了林先生的死。所以尽管同样是幸存下来的人,我却不同于他人罢了。

那之后我一直在试图弄明白林先生当时内心的想法。他并非是不想活了,也不是说看破了生死。单单只是因为除了自己那条命,他实在想不到能用什么去报答久留米物头的好心。为了不让那份善意给他带来灾难,他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命去换来物头的功劳。

谢谢你听到最后。一想到藏在心里的这些,终于可以让谁听到……我可以安心上路了。

——武藏,死了么?我又问了一遍。志村疲乏地闭上眼,点了下头。真是个顽强的家伙啊。我看他心愿已了,还以为已经死了,谁知道他竟呼呼地睡了过去。忽地他又睁开眼,像是如梦初醒般地盯着我。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决定为他介错。我拔出靠在墙上的军刀,把志村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像这样,把刀尖对准了他的左肋。明治中期制造的军刀,是不能开刃的。那家伙用难以言喻的声音说了一声“感激不尽”。现在想想,那是我这双手夺走的最后一条性命了。在我猛地一推动刀尖刺下去后,志村大喘一口气,死了。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痛苦的样子。我用草席把他盖上,然后与别的尸体排在了一起。他原本就是这副样子,活着也跟死了没区别,没什么不妥。谁承想这事儿竟在署里闹大了。一个年轻的巡查在来确认情况时,正好撞见了我将血振后的军刀收入鞘内的场面。

“杀人啦!有杀人凶手! ”那家伙几乎吓软了脚,扯着嗓子就大声嚷嚷起来。杀人凶手?要这么说的话,御一新才过去二十年的当今日本,满大街不都是没事儿人一样活着的杀人犯嘛。我若无其事地踱在走廊上,京桥署的要员惊慌失措地杵在一旁。

“藤田警部,你都做了什么啊? ”

署长捏着嗓子问我。

做了什么?杀了个人呗。

——你们不是把他给扔在停尸间了吗?

“你这是什么话!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这样,尸体损坏的罪名也是免不了的! ”

署长的话里隐约带着的萨摩口音,让我恨得牙痒痒。与戊辰之战时的恩怨无关。毕竟真正的萨摩隼人在明治十年的战役中就都和西乡一起去见阎王了。

——你的意思是想我如何?

“还用说么!当场逮捕啊。 ” ——哦?那你们谁来给我戴手铐?说完我瞪了一圈远远围住我的那些巡查。他们一个个不是握着刀柄,就是拿着取绳、手枪的,可谁也没有要上前的意思。我实在是懒得再费嘴皮子。区区一个署长哪儿配跟我说东道西。要是搬出警视总监或是检事总长来,我倒还愿意解释两句。从京桥署玄关出来,银座的街道上还下着瓢泼大雨。看路上的行人抱着伞、撩起衣襟匆匆来去的样子,应是暴风雨将至了。风雨飞溅的积水中,我仿佛看到了林信太郎的头颅。依旧是打理得青白分明的月代,还有那张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精明能干的脸。

平日里注意形象的人,就连死也要死得漂亮,不愧为能担任我伍长的男人。虽然不懂看场面不又太灵光这点算是他的短板了,但他能把这点自始至终贯彻到底,也算是个人物了吧。

新选组伍长林信太郎?那个家伙啊,竟然白搭上自己的命。京桥署替我准备的车停在路上。我把钱包扔给车夫,走进了暴风雨中。伞和车,都与我不称。

一刀斋的故事看来没个完,掐指算算今天已经是第五夜了。天擦黑就开始的酒,四五合烫酒下肚的当儿夫人就先歇下了,再后来两人索性就着一升瓶用茶碗喝起来。“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估摸着酒差不多该见底,梶原开口了。“是么。 ”一刀斋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再劝酒也没有挽留。这就是武士的作风。“内人耳朵特别灵。外面虽然黑灯瞎火的,还要委屈你从套廊这边出去了。 ”

整齐摆在玄关的长靴被擦得锃亮。拎着鞋蹑手蹑脚地回到里屋时,一刀斋端着茶杯朝他努了努下巴,像是在说“赶紧走”。秋雨打在院子里的青苔上。“还真是不走运呀。是平时没怎么积德的原因吗? ”倒不是说没有听到雨声,可能是因为回忆里也在下雨吧。竟没往现实里也下雨这事儿上想。在走廊上又闲坐一阵后,梶原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却又总找不到时机的问题。“先生对乃木阁下的决定怎么看? ”

一刀斋嘬了一口剩下的酒。“怎么冷不丁问起这个? ”“如今舆论上可以说是赞否参半五五开吧。就是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

先前一刀斋对于梶原的提问总是张口就来,然而这次他却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就是个蠢蛋。”一刀斋一脸厌恶。“您是说……他愚蠢?”虽说自己问的问题还要再三确认其实十分不礼貌,但梶原身为军人,听见有人骂自己的上司蠢,多少还是有些窝火。“乃木比我年轻五岁。我跟他也算同一个时代的人,有话我自然会直说。就是个蠢蛋没跑了。 ”“请容许我再确认一次。乃木阁下到底哪里愚蠢了? ”这一次,梶原得到的是清楚分明的答案。“首先是身为先帝陛下近侍还啰里啰嗦地为自己留下遗书辩解这点;其次是把理应留下处理后事的妻子也带上路这点。 ”梶原无言以对,只是再次低下头,说了一句“是我唐突了”。站在飘雨的院子里敬礼后,一刀斋逐客般地摆了摆手。从巷子里走到电车道上时,雨已经下得更密了。

军人和伞是无缘的。只要身上穿着军服,不单是不能撑伞,连在雨里跑或找地儿躲雨都是禁忌。进入幼年学校以来,虽然没有实质的明文规定,却是言传身教约定俗成的规矩。

离早班车还有一些时间,大半夜的路上也没什么车,除了淋着雨走回宿舍别无选择。

走在路上,梶原一直回味着一刀斋一口咬定乃木将军愚蠢之事。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殉死是一种尽忠无私的行为,他却专门留下遗书辩解,这原本就有矛盾。世间都在议论将军在遗书里提到的“明治十年之役失军旗”一事,然而不管内容如何,单凭他写出了自己缘何而死这点,就不能被称作殉死吧。

而一刀斋说的第二点也十分在理。他妻子本应为他打理后事,却被他带上同路,给旁人留下一堆烂摊子。再说了,他的妻子并非陛下的臣子,就是死也只能说是为丈夫殉情,经他这么一闹,反倒是让皇太后陛下和诸位侧室的立场尴尬了许多。

如此看来果然还是太欠考虑。一刀斋批判的并非殉死本身,而是认为整个过程过于轻率了吧。

梶原越想就越觉得一刀斋的话更合情理。舆论都在争论这到底是与时代脱节的错误行为,还是忠义的极致表现,可让一刀斋来说的话,这根本就不是是非的问题。

一刀斋也说了,他们算是一个时代的人。同生于武士之世,挺过明治维新,又参与了西南之战,老年还迎来了大正这个新时代。不过一个是位极人臣的乃木将军,一个是从警视厅退休后过着隐居生活的一刀斋,人生背景上的差距可以说相当悬殊了,若非同一时代的过来人,的确是连议论的资格都没有。

在年轻将军的军旗被夺走的那个战场上,另一位老人又经历了些什么。只这么一想,梶原竟有了趁夜立马折回去的冲动。



* * *



[1]takezo与 musashi,汉字都写作“武藏”,著名剑客宫本武藏,名字念作 “musashi”,而市村武藏名字读法是 “takezo”。

[2]汉字写作“市村武藏”。这里市村故意把名字念成宫本武藏的念法,因此引来发笑。





五十一


“你怎么又来了,看来八天假期还是太长啊。 ”梶原刚走进联队本部事务室,就见着木村大尉挂着个老花眼镜正冲自己笑。其实梶原假期中跑来军营复习居合形也就是前两天才开始的事。不过也没办法,谁让无所事事的长假实在太过无聊。“就算是闲的,也不至于专门在下雨的时候跑来吧。你一大好青年,能做的事儿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么? ”酣睡一场后,梶原虽然是穿着雨衣离开宿舍的,但身上的军服是前一夜穿出去的,并未干透。“其实我今天不是来用道场。我来是有事找木村大尉您的。 ”“找我?我可不觉得自己能够应付得了堂堂士官学校出身的大官呀。不过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先去吃个午饭吧。 ”梶原倒不是刻意踩着饭点来的。时钟上的时针指向正午的同时,开饭号吹响了。

近卫兵营里依旧空空荡荡。透过窗户望下去,号手正冒雨站在营庭的正中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吹着“哒哒哒哒哒滴滴滴滴滴,来哟开饭咯”的节奏。

“你说你是来找我的? ”

也许是怕惹麻烦,木村大尉走出事务室后突然问道。“因为大尉您说记得明治十年那场战役的事,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 ”“西南之役的事儿啊!知道倒是知道,毕竟如今军队里我这样江户年代出生的老古董已经不多咯。不过话说回来,说是记得,但我那时候到底还只是个小娃娃。 ”

将校都是在军营内的将校集会所用餐。一般来说,军营里都会专门备出一栋建筑作为集会所。砖砌的近卫兵营因为营地狭小,就只是在二楼的角落隔了个集会所出来。至少在梶原的见识中,这样的将校食堂算是独树一帜了。

“那种事儿回去问你家人不就成了吗。 ”“不巧我父母早逝。兄长继承家业后也不太好上门,因此就算是休假也没有归省的意思。 ”“所以你才找上我的么。哎呀呀,上年纪可真没啥好事儿。 ”

陆军大尉的现役年龄是四十八岁,但现实通常提前几年就会接到待命辞令,被编入预备役去。而木村大尉却是货真价实的实役退休,恐怕也跟他卓越的事务能力脱不了干系。他就是近卫联队的活字典。

梶原没细算过去世父亲的年龄,但两人应该差不多。

“简直跟正月和盂兰盆没差了。不过嘛,能放松也不是坏事儿。 ”

将校集会所里只见得几个当周班士官的身影。换作平时,只要联队长坐了上座,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会餐的场面。当时的情形倒是可以不用在意旁人随性用餐了。

梶原在窗边的桌前坐下。刚解下剑带,当班的士兵就端上一个大盘。开始普及不久的铝制餐具里,满满当当地盛着二合定量的麦饭。配汤是煮乌冬,配菜是炸鲸鱼,而那一大份煮白菜应该就是将校专有的菜式。

“总觉得那个什么铝的玩意儿不太好。受不了那种金属味儿。一有什么装具呀用品的,就知道让近卫联队试用试用,可从来没听说哪样会被否决的。等到你们做主的时候,记得一定把喜恶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啊! ”

铝制饭碗和七分三分的麦饭同样,都是所谓的试用品。要说优点,除了摔不碎没别的了。虽然军队这边没有明着抱怨,但毫无疑问它与麦饭一样都不太受人待见。

木村大尉从桌上的腌菜桶里夹出一大撮腌白菜,拌进了麦饭里。“只要有银舍利和濑户物[1]的饭碗,这点配菜足矣。在野外作战时,用铝制饭盒吃饭也是无可奈何之举,那平日里就不能放过我们么。 ”

也不知道是谁发起的,把白米饭称作银舍利,也算是绝了。麦饭开始使用后,军人们吐不出的苦水儿就化作了类似的词语流行起来。军队里不乏一些有文学修养的人,正是他们让这些造词或者佚名打油诗流传开来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是二等兵那时候,连濑户物的饭碗都没有。用的是那种……像这样,长方形的木盒子,叫面桶。现在军队里不还有一种说法么,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的就是面桶。也就是面桶换成濑户物的那阵儿,我一下子升到了将校,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明所以。 ”

几个少尉和见习士官模样的人走进了将校集会所,想是换班回来的宫城警卫。他们见着木村大尉,向他行了礼。玻璃窗外,是烟雨迷蒙的千鸟之渊。已经染上红霞的樱树枝条,在风中摇曳。“西南之役的时候,也还用着面桶吧?”梶原赶紧抓住大尉的话茬儿发问。

“啊……那就是你想了解的吧。明治十年的话,我也才十三四岁,总不至于就参军了。不过在我二十岁现役入营时,军队里从鹿儿岛回来的老兵还多的是,各种英勇事迹可是没少听。不过那个班的班长和这边的军曹,往往讲的都是同一件事,闹了不少笑话。一个个都说自己和谁谁谁交了手,又差点击中谁谁谁的。要真有这么多桐野利秋呀别府晋介的那还得了。 ”气呼呼地吐出硬邦邦的炸鲸鱼,木村大尉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正如梶原所料,这老将校就是个大话痨。“对了,梶原中尉。我俩交情也不算深,怎么就想到问我呢?我虽是联队里的元老,但跟我差不多的人不还有几个吗? ”梶原中尉搁下了挑起乌冬面的筷子。

“前几天大尉您不是跟我表示过对乃木阁下遗言的不满吗。我细细琢磨之后,只觉是醍醐灌顶啊。我想着既然大尉能有这番见解,那对西南之役肯定也有许多不同的看法才是。 ”

“喂喂,你小子不是来挑事儿的吧。 ”“怎么会。我只是无法掩盖自己对正确知识的求知欲罢了。 ”木村大尉把没怎么动的盘子挪到一边,点上一根卷烟。当班的士兵立即把餐具撤了下去,换上了烟灰缸。虽然看着多少有些架子,但脸上露出的还是悠哉老兵特有的表情。木村大尉从一旁的剑立揽过自己的军刀,像拐杖一样杵在胸前,吐出一口烟。“你口口声声说的西南之役,现在正式的叫法应该是西南战争。 ”“啊,这个知道。 ”“可我们那个时候,还有另一个叫法。 ”“是西乡征伐吗? ”

木村点头,越过梶原肩头的视线有一阵游弋,毕竟这种叫法在军队中备受忌惮。

“我刚入营那时候,那些个班长啊军曹的都这么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西南之役,最后还出来个西南战争。至于理由嘛,你心里应该有数吧。曾经天地难容的朝敌西乡隆盛,如今已随着时代变革大翻身了。眼下根本没人会把西乡殿当反派。他创设了大陆军,几乎就是建国之神的化身。前后才不过三十五年啊。朝敌摇身一变成了英雄。你见过这么荒唐的 事儿么? ”

木村大尉压低了音量。经他这么一说,梶原的确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一介朝敌仅仅三十五年就飞升为英雄被人推崇,却没有任何人对此抱有疑惑。

不,实际上在梶原进入陆军幼年学校时,西乡隆盛就已经是精神训话的素材了。也就是说变成英雄实际上只花了二十年。

“我们学到的都是西乡先生是因忧国之情才举兵的。 ”

“问题就在这儿。要这么说,那戊辰之战和其他数次的士族叛乱难道不都是一个道理?可独独只有西乡殿成了英雄。肩负着国家重任的人,私自带着幕僚回乡,暗地里组织私军意图推翻政府,那可是谋反啊。但为那事而流血的军人们还没到退役的年纪呢,就开始说那不是叛乱是义举了。哪儿有这么荒唐的事儿! ”

木村大尉小声的控诉,似乎也是那些不知名的军人们心中的愤慨。

“比如说上野山里那座西乡像吧,那是十四五年前建的,现在再想想上面也是够心急的了。那时候其实咱们营内的不满情绪还是相当大的。没错,近卫兵就算有意见也不会公开说出来。可对那些经历过战争的老兵而言,一想到敌军的御大将铜像就立在东京的正中间,心里能舒坦么? ”

木村大尉歪着他那花白的板寸脑袋,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梶原第一次见到西乡像还是在陆军幼年学校入学那年。是区队长带着他们从市之谷台去的,还让带了便当。估计现在那也算是中央幼年学校的例行活动之一了吧。

在铜像前列队排开、敬礼,一副像是在接受西乡先生检阅的阵仗。然而,孩提时代自己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大疙瘩。上野山中是祖父年轻时战死的地方,而立在那里的铜像却属于消灭了彰义队的那名总大将。精神训话的时候,说他是促成了江户无血开城的伟人,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为此不满的学生那是大有人在。

“木村大尉您的家乡是? ”

梶原突然话锋一转。与步兵联队由各自当地的壮丁编制不同,近卫兵没有那种限制。大家都是从全国选出来的优秀分子,所以出身也是天南地北。

“你是想说我这是败者的借口吗?”木村大尉苦笑道。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胜败之说呢。就像我,毕竟生在幕臣之家,所以对西乡先生的铜像总是感觉不到亲切感。 ”

“可惜啊,我家并没什么大背景。我就是个百姓家的三男,征兵的时候成天念叨着要抽中要抽中那种。 ”

“要抽中? ”

“嗯,甲种合格却指望着不中的,都是殷实人家的子弟。为了减少口粮,我打小就被送到深川的材木屋去奉公。三餐倒是不用愁了,就是成天一点乐趣也没有。甲种合格既已是板上钉钉,剩下的就只能天天盼着要中了。满期时,我死缠烂打想留在军队,结果运气还算好,让我从步三调来了近步。所以对我而言,没什么胜者败者的分法。不过梶原呐,既然我这样的人都这么说了,那西乡殿总该还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的。 ”

当班的士兵在木村大尉面前放上了温过的牛奶。估计是看餐盘里的东西几乎没动,担心不合大尉的胃口吧。都说军队里比星星还多的是面桶,这位老将校果然有些与众不同。

“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想打听什么……”木村大尉一边吹凉手里的牛奶,挑眼看向了梶原。

“要想一辈子在军队里混得好,就要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道理。将校是将校,下士官兵是下士官兵,各有各的地位。就是发表意见言论,也要严守在其位谋其职的规矩。我想说的就是,类似西乡先生怎么样,西南战争又如何的话题,等你升到了大将中将,才会是能够提及的话题。 ”

“我从来没有在军队里出人头地的打算。更别提要混得好了。 ”“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面对像你这样顽固的人,可能是我表达方式不太对。那我换个问题吧 ——步兵的任务是什么? ”“结束战斗。炮兵战后突入敌阵,以白刃战的形式为战斗收官。 ”“那么突击时候的最关键的是什么? ”“敢斗精神! ”“撇开精神方面的,我指的是各自战技上的要点。 ”“横一线散开,以匍匐前进的姿势逼近敌人,在冲锋号令响起的时候迅速转移到白刃战。 ”“哟呵,这不明白得很么? ”

梶原想起来了。不突出乃是军人的本分。鹤立鸡群般的功名绝对不是应该嘉奖称赞的事。团体战的威力在于是否能够集中战力,因此突出本身和落后并没区别。

既然身为军人,战斗中的心得也应该体现在日常的生活中 ——这恐怕就是木村大尉想传达的意思吧。“那大尉您的意思是,意图了解西南战争的想法,是作为军人不应该有的吗? ”木村大尉卷起剑带,一副准备要回去的样子。“从渴求知识这方面来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好。但到底不是可说长道短的旧事。我也是为你好。就此打住吧。 ”木村大尉说完就起身向年轻将校们回了答礼,然后走出了集会所。虽然什么都还没问,但梶原却有一种听到自己想要答案的感觉。西乡隆盛既是贼将却又是英雄,西南战争虽是士族谋反却被封为圣战。

想要质疑这些矛盾点,就等同于踏入身为军人所不该踏足的禁忌领域。秋雨愈下愈大,雨水开始斜着拍打起军营的玻璃窗户来。



* * *



[1]濑户物:陶瓷的一种,因日本爱知县濑户地区烧制陶瓷而得名。





五十二


自明治时代结束,大正新时代横空出世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月,东京却依旧还像沉浸在幽暗的深潭之中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愈见变浓的秋意造成的。人们都克制着笑声与说话的音量,商店也早早关了门。很少能看见孩子们在街上玩的身影,就连市营电车的警笛也不响了。整个日本都还在吊丧之中。

先帝驾崩的同时今上天皇登基,年号也在那一瞬间改变,但新时代的庆典是要在即位大典之后才会进行,其时阴沉压抑的空气才会依旧充斥着东京。那是明治已然终结,大正却还没有深入人心的一段充满迷茫的日子。

再穿湿军服去总是不妥。这一天梶原掖起和服的下摆,又踩上木屐,再撑了一把蝙蝠伞。风倒是收敛了些许,但雨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

琢磨着都到了第六晚,要还如先前那般每晚拎着一升瓶上门去过夜恐怕难以讨喜,索性在神保町的点心铺买了一大堆馒头和团子。一刀斋应该是不吃甜食的,但那里毕竟是个除了他都是女性的大家庭。

也许是因为下雨,市营电车的月台上挤满了人。梶原寻思与其和他人推推攘攘挤车,还不如走着去更轻松。打定了主意刚一迈出步子,脑子里就响起了军乐队的进行曲。

尽管作的百姓打扮,走的时候却还是习惯踩着步点来。于是乎军歌就自然而然地响起。虽然没有刻意选曲的意思,但那时出现的是以西南战争为题材的《拔刀队》。

吾乃官军敌朝敌

天地难容反叛军

敌军大将为人杰

古今无双真英雄

不过才回忆起几句词,梶原心中已经产生了一种非比寻常的情绪。这些歌词,简直就像是由西南战争的谜题凑起来的。接着,他索性小声唱了起来。

强将手下无弱兵

彪悍敢死真斗士

骁勇善战泣鬼神

叛乱之举实难容

古今逆臣贼子者

未见荣华富贵人

西乡隆盛是朝敌,但却是古今无双的英雄。而他的部下们,则是彪悍英勇的军队,歌词的字里行间,无不透着赞许之意。

《拔刀队》是陆军规定的进行曲,在阅兵列队行进中都是由户山学校军乐队来演奏的。海军是《军舰进行曲》,陆军就是这首《拔刀队》。每年天长节[1]、陆军始,或是特殊的大型演习时的分列行进,都是在《拔刀队》中走过,接受受礼人或是总监督 ——也就是大元帅陛下钦点的阅兵。

过去从来没留意过的歌词,如今再看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直至敌覆没

并肩共前进

寒光齐出鞘

必死向前行

军歌的作用是鼓舞士气,然而这种与本来目的相悖的歌,却有一种足以动摇梶原内心的力量。西南之役那场内战的本质,恐怕就在这首歌的歌词里了。

皇国古来有风气

武士皆有护身魂

维新废刀一时隐

如今出鞘日本刀

再现世间为荣誉

敌我不分又何妨

死于刀下亡于刃

应是大和男儿魂

今日不死待何时

勿落笑柄留骂名

直至敌覆没

并肩共前进

寒光齐出鞘

必死向前行

明治九年废刀令公布后,武士被剥夺了作为自身灵魂的刀。士族们的不满情绪日积月累逐渐高筑,最终爆发。歌词赞扬的就是那种再次拿起日本刀为名誉而奋战的场景。只是小声念唱,身体就会止不住地颤抖。歌词中所唱的是无论敌我,只要是身为武士,都到了应死的时刻。前方之路皆是剑左右身后亦为剑曾闻登上剑山日应是他日身死时如今现世登剑山不为今生洗罪孽

亦非为己偿孽障

讨伐贼子路坎坷

故有今日剑山行

直至敌覆没

并肩共前进

寒光齐出鞘

必死向前行

长达三段的歌词,其意义恐怕早已不限于歌词那么简单了。

剑!剑!剑!歌词里满满充斥着的,都是曾经作为武士之魂的剑。其中剑山那一节,抓住了梶原的思绪。就是“不为今生洗罪孽,亦非为己偿孽障”那段。里面提到的孽障,总有一种指的不单是众生个人所犯罪孽的感觉。怎么说呢,那似乎可以理解成是更深层面的东西 ——比如改朝换代的罪,比如将祖辈的时代无情埋葬的罪。不知这算不算是梶原的过度解读呢。不论真相如何,一想到这首歌作为陆军的规定进行曲时不时地会在大元帅陛下的面前响起,着实有些匪夷所思。梶原加快了步伐。明治的阴影,就像是看不见出口的绵长黑洞,只有拍打在蝙蝠伞上的雨声还能传入耳中。“今天我跟内人打了赌。赌这大雨天的,你是来还是不来。 ”面前这人即使在说玩笑话时,也不会露出一丝笑容。那到底该不该笑,梶原有些不知所措。“先生赌的是? ”“我说你会来。结果内人说你假期也快结束,要是今天还来那就是疯魔了。 ”

“您夫妻二人到底用什么做了赌注呀? ”

“至于这个嘛。老夫老妻也没什么可拿出手的,我就说要不拿身体来抵债吧,结果被训了一顿。会津女子还真是不解风情哦。跟我们江户子合不来,合不来哟。 ”

梶原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一刀斋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反倒是过来送膳的夫人狠狠地剐了两人几眼。“中尉先生带了不少甜食过来。我盘算着要不就叫学生们起来吧。您觉得呢? ”“是么。果然姑娘家还是乐于甜食啊。去吧,不用顾忌我们。 ”在神色不外露这点上,夫人也不输给自家丈夫。对梶原中尉连夜到访,到底是嫌弃还是欢迎,从她的表情上完全读不出个所以然来。“多番叨扰,还望谅解。 ”梶原低下头后,夫人用一副媲美能面具的表情回答道:“此番受益的并非客人而是老爷。能有人愿意每晚奉陪,又怎会算是打扰呢。你们且慢用。 ”

一刀斋倒上酒就开喝。

“瞧你都湿透了,要不换件衣服? ”

“不用。一件单衣,片刻也就干了。 ”

梶原的羽织已经挂在了里屋的衣架上。并不刻意过度的关照,让在这个家里的人能充分放松。“来的路上,我唱了会儿拔刀队。 ”梶原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 * *



[1]天长节:天皇生日。





五十三


拔刀队么……

我不喜欢那首歌。“吾乃官军敌朝敌,天地难容反叛军”,第一句就让人心里不舒坦。

连我这样的原拔刀队队员都不待见,能算什么好歌!

西乡征伐的时候,我的确是官兵的一员。可我从来都没想过,也不认为自己是官军。还用说么。毕竟就在十年前我还是那个天地难容的朝敌,跟官军对着干呢。

戊辰之战中的官军与朝敌,仅仅十年后竟然来了个立场对调。不知怎么的我就成了官军里的一个,而朝敌却是曾为官军总大将的那个西乡隆盛。对我而言,那场战役里根本就没什么官军和朝敌,有的只有报仇雪恨。开口就唱什么“吾乃官军敌朝敌”,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还有啊,这首歌怎么就成了陆军军歌了!说起西乡征伐时的拔刀队,那只能是警视厅拔刀队吧。有一种自己的英勇事迹被写成了歌不说,连功劳都被顺手夺了去的感觉。

其实为拔刀队填词的那个人,我认识。

外山正一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什么帝国大学总长呀文部大臣的,总之是个大人物。

他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旗本子弟,父亲是讲武所的老师。不错,就是那个连近藤勇都落选的讲武所的师范,因此也应是个高手了。

可他的儿子却一副文弱书生相。有一阵甚至还因为抗拒剑术的稽古,跑来加入了我当头头的不良少年团体。

外山家的宅邸在小石川的柳町,离这儿不算远。我虽然是在牛込的家出生的,但先前也提到过,十五六岁起我就不太着家,领着那一带的半大小孩儿们到处作恶。只消我一声号令,就能聚起来四五十个小弟。牛込和小石川,还有本乡,外渠以北几乎都是我的地盘。

就是这四五十个小弟里,出了后来的帝大总长。他应该比我年幼个四五岁,在小混混里,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下三滥。

某一天,我知道那个小下三滥竟然是御旗本家的少爷,就以是我小弟为由让他进贡个一两二两的。结果那个蠢货竟然在从家中卧室偷钱的时候被逮着了。据说他那当讲武所老师的父亲揪着他的后颈,拎着就怒气冲冲地上门找我家讨说法去了。反正我不在家,与我无关。

不过啊,那时我要没有叫他去偷家里的钱,他应该还会继续当一阵混世魔王,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了吧。出了那件事后他家里也妥协了,说既然讨厌剑术那干脆就好好做学问吧。后来他留学英国,最终还是从美国的大学毕业的。

和他再见面都是进入明治好久以后了,而且还各自是以高官与护卫警察官的身份。

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更没料到他竟然就是那个把我们的英勇事迹写成《拔刀队》的作者本人。

就任时上司是这么介绍我的 ——“这位是西南之役中拔刀队的幸存者”,净挑些可有可无的事儿说。对方感叹了一句“哦 ——是么”,待他转过身,两人刚对上眼立马就认出了彼此。

外山阁下当时那没出息的表情,简直就跟当年我威胁他去偷钱时,快哭出来的脸如出一辙啊,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可就算心里明了却还是不能相认。先前我也反复强调过多次,能够翻 过御一新这道高墙活下来的人,不论毁誉褒贬,出于对彼此的尊重,即便是旧识也应装作路人。

我是不知道他学的那个社会学讲的都是些什么,但还是觉得跟什么文学、物理学、军事学那种小范围的专攻领域不一样。恐怕是那种研究世间的结构或形式的,一种广义范围的学问吧。

如果是的话,在我手下到处作恶的那段少年时代的经历,或许多少还派上了些用场。看过了那些正经旗本子弟所看不到的庶民人生,亲眼见识到贫穷为何物,亲身观察、体会到不良少年们的生活状态……社会这种东西从那时候就扎根在了他的心里。

他既是学者亦是诗人。他原本就是幕臣子弟,因此可以说《拔刀队》的歌词里饱含的都是他的真情实意。不过幕末到明治初期那段时间,他实际上还在欧美留学,所以那份感情也更多的是来自他的想象吧。

懂吗?就是想象出来的那部分,让我们这些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苟同。我之所以不喜欢那首歌,准确地说就是因为这点。

对了,社会学这种叫法,听说就是他提出的。另外,宪法颁布典礼后,让帝大生向准备参加阅兵式的天皇仪仗队高喊三声万岁的也是他,那就是如今大家习以为常的一句“天皇陛下万岁”的来历。

他主张摒除汉字改用罗马字,算是很有名了吧。就因为这事儿遭来不少国粹主义者的反感,上面才派了我去做他的护卫。怎样?这人有点意思吧。

日本第一首军歌,就是这个外山正一填词的《拔刀队》。

那家伙是在今上天皇大婚那年死的。不过五十出头,正当壮年时的早逝,当真遗憾呐。

葬礼我没去。至于为什么嘛……当初我可是让他给我弄钱呀,结果呢,失手就不说了,还把我的名字和住址都给抖了出去。而且连一声道歉都没就人间蒸发,最后竟然还跟自己真经历过似的写了个《拔刀队》出来。

正因为这些,我可没有去给他上香的义务。内人交给我的香典钱就这么搁在制服兜里,权当是外山给我进的贡钱了。

话题又扯到天边去啰。

你想听的是西乡隆盛而不是什么外山正一吧。

其实我和他见过几次。

哎?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们还一起吃了饭喝了酒嘞。没错,就是和那个西乡隆盛。

你仔细琢磨下我们还在京都时的世态就能明白。近藤关了牛込的试卫馆,带着我们上洛是在文久三年阴历二月。那年夏天的八月十八正巧赶上政变,长州人就成了我们彻头彻尾的政敌。因此什么桂小五郎、伊藤俊辅、山县狂介都是我们的目标。但我们和萨摩关系破裂的导火索,却是在五年后的鸟羽伏见之战。

虽不知道萨摩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警惕之心不是没有,可非要说的话,平日里我们走得其实还挺近。好歹这种交情也整整持续了五年,近藤还有土方时常和他出现在一个酒席上也不稀奇吧。

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西乡那天的情景。

人的一生会遇上形形色色的男女,而与其中少数人的第一面总会记得格外清楚。男人的话是今后会与自己经历你死我活的人,至于女人就是后来与自己相伴终身那个了。

那时我们才上京没多久。

就在壬生驻地附近的岛原,我们那是夜夜笙歌好不快活。当时已经从守护职会津大人那里受赐了京都警备的职务,我们顶着那名号到处去向商家强赊了不少钱,可以说是用钱如流水挥霍无度的一段日子了。

芹泽鸭通常带我们去的都是岛原第一的大篱 ——角屋。

有一晚,我迟了一些到达角屋,就听见梯子段背后的板敷间里,传出来吧唧吧唧的水声。这天也没下雨,当时又不像如今是有上下水道的,那水声怎么听都有些蹊跷。梯子段的下面立着一个衣架,上面挂了和服充当屏风。要说那件和服真是又宽又大,简直就跟松王丸或是镰仓权五郎的舞台装没差。我是越想越觉得有古怪。角屋的规矩是不能带刀的,要是有可疑的人那就必须得逮住才行,想着我就一下掀掉了那件宽大的和服。忘不了啊。一个白白胖胖的武士嵌在一个小盆里洗澡的场面。 ——什么人!遇到可疑人士马上进行例行盘问是身为警察官的职责所在。还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幕啊。角屋在内部构造上下了大功夫,是一座像龙宫般的大篱。而一个一丝不挂的巨汉,此刻正避开那些炫目耀眼的颜色与光彩,在偷偷地洗着澡。

明明是与人突然对面,他却丝毫没露出惊慌的神色,反倒是瞪大了眼朝着我说了诸如“干啥?啥人?问之前报上自己的名号不才是武士应有的礼仪嘛”之类的话。那把声音听在耳里,也跟松王丸或镰仓权五郎在说台词没两样。就是那种,从丹田发出来的浑厚却又清晰的声音。

就凭那副轮廓和口音,我立马就发现他是个萨州人。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倒是眼前这滑稽的一幕着实是太可笑了。 ——得罪。在下会津肥后守大人御预,新选组副长助勤斋藤一。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嘟哝的却是“到底是谁无礼啊”。我之所以会老实报上本名,应该是被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看不见的威严给镇住了吧。“彼此彼此,请恕无礼。俺是萨摩的西乡吉之助。 ”

问题来了。同样都是无礼之人,若是放现在,瞅见银座大道上有人随地小便的话,拽着叱责几句倒是简单得很。可眼前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情景,到底应该从何问责,一时间我竟失了言语。

——你怎么不去澡堂?

“来之前没觉得,后来发现自己实在太臭了。 ”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在盆里洗澡吧。你瞧,周围都湿了不是?“俺心想啊,榻榻米上实在不好处理,就把装热水的盆儿搬到板敷来了。木板地的话,只要擦擦就成了嘛。 ” ——一时兴起也要分个时间场合吧。“才不是一时兴起嘞!俺不是好好考虑过时间场合了嘛! ” ——你不觉得这是在给人添麻烦吗?“不觉得。反倒是一身臭烘烘的就去吃酒的话,更让别人为难吧!这样舒服得很。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若是故意装疯卖傻,我肯定会还以颜色,但怎么看他都是认真的。被人一脸正经地推荐这种事儿,任谁都会没了与其再纠缠下去的气力。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总会在某些时候想起西乡。戊辰之战、征韩论,还有明治十年那场战争。每一次,我都会想起嵌在盆里的西乡说的那番话。

没错,就是那几句:来之前没觉得,后来觉得自己实在太臭了;榻榻米上实在不好处理,板敷的话擦擦就成了。没有什么一时兴起,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自己的考虑 ——为了不给他人添麻烦。

现在再想,他心里的“他人”,其实并非在场的任何人。而应该是几十年后,甚至几百年后更多的人。 ——随你便吧!乡下武士的臭德行。再继续跟他理论下去也不是明智的选择,我扔下一句话就去了宴会厅。不过我在离开的时候,把那件被我扯掉的巨型和服又给他挂了回去。

说实话这不太像是我的作风,恐怕当时的我虽然嘴上说得挺狠,可实际上内心深处还是对那人抱有敬意的吧。说敬意什么的可能有些夸张了。总之应该就是打从心底里觉得那个人不简单。

我能好端端地活到今时今日,靠的是我敏锐的直觉而非剑术。比如我能够更早一步地感受到对方散发出来的杀气,先下手为强。或是在短短的一刹那间,预测到对手的动向。

照这个路数来说的话,那时候我的直觉又中了。啊对了,又想起来一个事儿。我走上梯子段的时候,西乡把脚从盆里伸出来,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血腥味,俺不喜欢。不是给人添堵么? ”我那冷汗一下就下来了啊。是他发现我是新选组的刽子手了?不对,不可能。恐怕只是因为我身上散发出了血腥味吧。那一晚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唯独西乡那张脸、那个身影、那把声音还一直印在记忆中。衣架上那件宽大的和服,料子是粗糙的木棉飞花。别说臭味,什么味儿都没有。





五十四


我就像一株无根草啊。虽然生在江户长在江户,可父亲却是个买了御家人株,从西国来的冒牌武士。我要敢自称江户子,那鲑鱼和海鸟不也都算了吗?而祖籍的播州明石,我一次也没去过。家里的祖坟估计也成了无缘墓,早就荒了吧。

非要说有归属感的地方,那也只能是年轻时代生活的京都了。一路战到箱馆侥幸活下来的岛田魁,御一新之后就返回了京都,在曾经作为我们驻地的西本愿寺做了个守夜人。那种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那之后的人生,是作为旧会津藩士过来的。我不过就是想要一个归宿,绝不是为了什么忠义之心。投降后,化名一濑传八的我被勒令在越后高田的寺庙内幽闭。御家再兴时等着我的,却是旧南部领内的下北半岛。御家再兴,听起来倒是不错,实际上就是把一家的所有罪臣流放到同一个地方去罢了。遥远的斗南,有的只是冻馁荒野。一提起那段日子,就没什么好话。不少从战争中活下来的武士和他们的家人,最终却饿死在了他乡。

会津众之所以了不起,不是因为他们一直坚持战斗,是因为他们就算是饿死,自始至终都是会津松平家的家臣。藩祖保科正之公的遗志,即使过了二百几十年,也依旧在会津众的心中闪烁,丝毫不见雾蚀。

保科正之公是二代将军秀忠公之子,和三代家光公是异母兄弟。据说他的生母是在大奥内奉公的一位御末女中。

虽然可以肯定他确是将军家的血脉,然而迫于秀忠公正室江与夫人的压力,他没能得到承认并最终成了保科家的养子。江与夫人的母亲,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阿市夫人。也就是说江与夫人是信长公的侄女、淀君的妹妹,就是身为将军的夫君也要敬她三分,也算是个大人物了。

保科正之公后来被封为会津太守,还入了幕阁大显了身手。四代将军家纲公对他也很是信赖,甚至下令让他冠松平的姓氏,但却被正之公毅然谢绝了。

他怎么可能是为过去被冷落的事赌气呢。不过是深知自己的能力后,认为与其回到家门,继续作为臣子反而更能为德川尽忠效力罢了吧。保科家挂起葵纹,冠上松平姓氏,那是在后来第三代家主的时候了。

保科正之公所定下的家训十五条,第一条是这么写的:“对君之仪,重在一心[1]尽忠勤。不以列国之例妄行。若有二心则非我子孙,众人不得从之。 ”

肥后守大人就是遵从了这家训的第一条,才接下了京都守护职的大任。列国之例,也就是说不能观时局而趋炎附势。因此家臣们对主君也是忠心无二誓死追从的。即使结局显而易见,却没有任何人违背保科正之公的遗训。

新选组从京都时代起就隶属于会津公麾下,但实质上与会津众并没有特别的交集。我了解到会津的这段历史,也是在被流放到斗南之后。

会津众把与他们共苦的我视为同伴,在斗南艰苦生活中,我才更进一步地了解到那种精神的根源所在。

某个冬天,有人饿死了。妻子早已先他一步离世,他独自躺在杂居的破屋地板上,像睡着了一样地去了。可以称为遗物的,就只有那把经历数战被磨得跟铁丝无异的薄片儿刀。那把刀的刀鞘内侧刻着“一心大切”。我看见那几个字时,还以为是“一心护刀”的意思。当时竟然还说出了“有这种觉悟真是武士的典范啊”这样的话。其实我不过是听说饿死的是个家格较低的足轻,当真是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而已。然而一旁的武士却皱紧了眉对我说“你误会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刀上刻的那句话,正是保科正之公的遗训。

真是深感羞愧啊。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肥后守大人就任京都守护职,是因为他有力的家门背景。还以为会津一战再战不过是为了一口气。然而那些全都是我的误解。一切的一切,为的只是一个“一心大切”。正因为就连一介足轻,甚至家臣众的妇孺,都把方才提到的家训第一条铭记在心,会津才战到了最后一刻。

那一夜,我跟助广谈了谈心。

虽然它也杀了不少人,经过了无数次的打磨,但到底是名工匠手下屈指可数的新刀。不仅刀身没有变薄的迹象,整体也丝毫不见歪斜,就连海涛般的涛乱刃也跟新烧成时没两样。

助广训了我一顿。他说啊……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不就是见人杀人嘛!别说什么一心,你根本连心都没有吧!就算是鬼,也是有鬼心的呀。旷野上的天空轰隆作响,那是个暴风雪的夜晚。我在心里默默起誓。虽然我是冒充的,但我是真心真意地想成为一名会津众。所以我不能死在这极北的荒地上,我必须要去做那些身为会津众该做的事,建功立勋!我抽出小刀,在助广的鞘内侧刻上了“一心大切”四个字。没过几天,我悄悄地离开了斗南。抛弃了和我共苦的同伴,还有我的第一个妻子。不是作为斋藤一也不是山口二郎或者一濑传八,而是以藤田五郎的身份再次出发。 不为别的,只为求一个“一心”,我踏上了旅途。

再次回到已经改名东京的江户,是明治时代已经基本深入人心的时候了。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活着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不过我原本就是那种昨日之事抛脑后的人。我没想过要去确认家人的安否,也没有走访旧识,完完全全是一种到了陌生城市的感觉。

庆幸的是东京的变化实在太大,大到几乎已经无法再勾起人的怀旧情绪了。三十一岁的我,在那天得到了新生。明治七年正月,正巧赶上东京警视厅成立。我一介武夫要为生计的话只有两条路可选 ——军人或是警察官。不过不论哪一个,我这样的贼军之辈断是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

抱着万事都要一试的想法,我去了锻冶桥御门内的警视厅。位置的话,应该是如今在建的东京站的南侧附近,那个时候大名小路的建筑格局还是老样子,只是把旧津山藩邸挂上了“东京警视厅”的牌子。

警视厅当时正在征招逻卒。应征资格虽说是士族,按坊间流传的话是只招萨州人,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加入时,三千人的警察官里有两千都是萨州人,只能说传闻也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吧。

我毕竟是贼军的人,又是从流放地跑出来的。别说雇佣了,我甚至担心会不会被当场揍一顿,可肚子实在太饿……哦不,应该说是太馋酒了。旧大名屋敷门前站着的逻卒,穿着被称作达摩服的黑毛呢立领制服,手里拿着三尺棒。那人浓眉大眼,十足一张标准的萨摩脸。我的打扮吗 ——那还是废刀令之前,所以我的羽织袴上还插着大小两把刀。发髻倒是已经削掉,只是那打扮可以说是空前绝后,是只属于那个特定时代的习俗。总之就是整个东京都处于四不像状态的一个时代。

你可以想象一下。在与过去无异的作州津山十万石的大门口,站了一个穿着立领达摩服的萨州人。然后一个断发带刀的浪人出现在门前,说想成为警察官。要是在舞台上,单这一个场面就足够让观众捧腹了吧。

进门后,正面玄关的大式台上,进进出出的看着都像是来应征的人。那时候估计是发了让谁某年某月去的通告还是别的什么,而我可能也是按通告时间去的人之一。只是毕竟过去太久的事,一些细节和经过实在是记不清了。

玄关上摆了桌椅,坐了几个有模有样的警察官。来应征的人都自称是士族,所谓的证据也只有面相和腰间的物事,一切由着他们说的算,而且哪些人可以接受面试,哪些人会吃闭门羹,看来应该是早就定好了的。

我被问了姓名和背景。既然不是来闹着玩儿的,就没必要撒谎。

——斗南县士族,藤田五郎。

明治四年废藩置县后,斗南藩 ——也就是旧会津藩成了斗南县。而我们也不再是藩士,因此住在某县的士族这种说法才是正确的。

“斗南县?”警察官露出纳闷的表情。没听说过也是情理之中。毕竟那个地方原本就是不存在的。会津松平二十三万石被削封到三万,而且就连那三万还成了画饼般的流放之地。而那个饼,就是下北的斗南。

——若是没听说过的话,容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在下旧会津藩士,藤田五郎。

警察官们充满怀疑的视线扎在我身上。对着那一张张萨摩脸,我也统统都以眼还眼。在场的有七八个人,其中应该就有当年参加过会津讨伐的。

放一百个心。我还不至于敢在警视厅的玄关上伤人。只不过那一双双像看贼似的看我的眼睛实在碍眼得很,以至于让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原会津中将御预,新选组副长助勤斋藤一。有怨有仇的,要杀要剐随你们。

应该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了吧。事后再想起那时的事,完全想不 通自己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

我把刀搁在了式台的地板框上。这样做是为了表明我来应征逻卒的意愿。原本我以为刀会被马上没收,没想到那些逻卒竟都吓软了脚,谁也没有要去碰助广的意思。

比起斗南,斋藤一的名号反倒大得多。

正在这当儿上,从房内走出了一个穿着绣有金线达摩服的警察官。看他那样子有些来头,后来知道是个什么履历课长。简单地说就是逻卒录用的负责人。

那人盯着我瞧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啊……就是他没错。 ”

我可不认识他。估计是过去在京都萨摩屋敷工作的武士,不过那些小角色就算识得我,我对他们也不可能有任何印象。

当时我就想啊,这下总该会被绑起来示众了吧,然而人生就是那么不尽人意。

把我请到内屋好茶好水招待一番后,他们当场就录用了我。

能够有如此峰回路转的人生,自然是有理可循的。

让新政府最头疼的,是不平士族的各种活动。废藩置县后进行的秩禄处分着实太过强硬。许多士族苦于生计,开始图谋起暗杀要人和造反的事来。正在这个节骨眼儿,在征韩论上失败的西乡隆盛下野。西乡回到鹿儿岛后,桐野利秋、筱原国干、村田新八等高官也纷纷辞官。在近卫兵和警察中占多数的萨州人们,不论阶级也四下追随他们而去,局势相当严峻。

警察官的空缺总需要人去补上。就算不是为这个,维护首都治安的人员也不足。与此同时,同因征韩论失败而回到佐贺的江藤新平造反。这种局面下,大规模的叛乱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时候国家刚刚起步,军人和警察的界线还很模糊。比如大警视川路利良,就在西乡征伐的时候兼任了陆军少将,可见在当时双方的战斗力都是被公认的。

说到这份儿上你也该明白了吧。既然鹿儿岛的叛乱是迟早的事,御大将如果是西乡隆盛,就不能排除内部还有接应的可能性。因此在补缺的时候,对萨摩恨之入骨的会津桑名,或者奥州列藩同盟的士族就有了绝对优先权。

旧会津藩士族藤田五郎。真实身份是新选组副长助勤斋藤一。这要是拖出去砍了不就暴殄天物了么?



* * *



[1]重在一心:日文汉字写为“一心大切”。





五十五


我被警视厅录用是在明治七年夏天,西乡是在明治十年的二月才揭竿而起,真是让我好等。

上头担心鹿儿岛与佐贺叛乱遥相呼应,事态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才火急火燎地整顿了军队与警察,可结果却有些让人扫兴。到了现在的年纪,两三年不过就是须臾的事儿,但那时的我不过三十出头,心里难免急躁。

跟我一起入职的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心情。毕竟我们都是来自会津桑名或者东北列藩的失败者。其中不仅有彰义队的幸存者,还有不少当年江户不战而降时的旧幕臣。那就像被赶下舞台一直窝在后台的大牌名角们,急切期盼着自己再次出场的感觉。

要说是为了报戊辰之战的仇,那就有些滑稽了。这种心思不能说没有,可更多的是一种不管什么角色都好,只想再次踏上那个舞台的心情。御一新后,家乡被夺还丢了工作的武士们,早已弄不清自己算什么人了。

大家应该多少都抱着这种念想。不单我们,发起叛乱的西国武士们也一样。不然谁也不会在毫无计划和准备、结局又显而易见的情况下造反。

总而言之,我们一直在等。然而左等右等,都没有我们出场的机会。加上前一年也就是明治六年颁布的征兵令也颇有成效,军队人数暴增。虽然看不起那些百姓,但只要军队这条阵线足够坚实,距离我们登场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远。

警察内部甚至出现了“西乡还没嘛”这样的暗号。就连夜里做梦,我们都巴望着能早一日参加西乡征伐。

我依旧不时会想起第一次见到西乡的晚上,还有在京都时几次共酌的那些日子。这些我当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不过是独自回忆罢了。

让我等那么久,倒的确像是那家伙的作风。从岛原角屋洗澡那件事应该不难看出,西乡这个人是不能用常识来衡量的。不论是谁问了他什么,都不会立刻得到答复。他会把话先揣回心里,吃吃喝喝一番之后,再给你一个简洁的答案。

正因为这个,近藤和土方都不太擅长应付那家伙。两人都是江户做派的急性子,最受不了的就是难以言喻的空白感。会津和萨摩联手对付长州的时候,经常能在酒席上见到几人那副样子。

同样身为萨州人,大久保就完全不一样。那是个相当机灵的武士,任何问题他都能立马回应。当然其中应该还有不屑与近藤和土方为伍的傲慢。这样的大久保以及其他论客,竟然会费力去讨好寡言迟钝的西乡,那种谄媚的样子看着就匪夷所思。

虽然我的职务是副长助勤,但宴席上我通常都是作为保镖去的。也就是说宴会的时候,我一般都会在末座或坐在敞着门的走廊上独酌。不过我的耳目却没从萨州人身上移开过,时刻都观察着他们的动向。

在警视厅的时候,一得闲同事就会问我:“你该不会认识西乡吧?”我曾是新选组的斋藤一这件事,基本已是公开的秘密。

我当然是回答“不认识”了,毕竟被人追问实在麻烦。不说谎虽然是我的信条,可把认识的人说成不认识,也算不上撒谎吧。

于是在等到不耐烦的巡查之间,一种说法流传开来。

说西乡不会反了。还说什么作为盟友的大久保与西乡之间,有着不可与旁人说的秘密协定,那就是他们打算在鹿儿岛弄一个独立国家。

拥戴岛津公为天皇,而西乡就跟公方大人差不多的立场,总之就是照着过去的形式建国。而那些无法适应明治这个新时代的士族,只要去鹿儿岛就能过上跟从前一样的生活。

后来我听说占据箱馆五棱郭的那个榎本武扬,也曾生过把不平武士都聚集到北海道,建一个独立国家的想法。内容听着有些离奇,可放在当时的局势下,也算不上天马行空。毕竟从头到尾,在新旧交替这块儿上几乎都是强制性的,而在种种强硬的政策下最吃亏的就是曾经的武士。为了厌恶新国家的人,让日本的一部分地盘保持原始状态,这个想法倒也不是不可能。

实际上当时还有一些与西乡和萨摩毫无关系,却突然决定投奔过去的军人和警察官。他们恐怕就是信了传言里的事,义无反顾投向心中根深蒂固的武士时代去了吧。

因为想法绝妙,所以坊间都传说是大久保和西乡的秘密协定没跑了。其实要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至少这种想法比征讨朝鲜,再将其据为己有要正常多了。那些个什么征韩论,除了把士族群体的矛盾转移到国外去这点,实在是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鹿儿岛县最终会变成鹿儿岛国从日本独立出去。这个传闻随着一个个无聊的日子,传得是越来越有板有眼,终于在整个警视厅里蔓延开来。

所以才都说西乡不会反。

有了工作拿着薪水的我们,早已不再是不平士族。戊辰时的恩仇,也随着时间逐渐被冲淡。因此对我们而言,不战也不是坏事。

传言也许就是在我们的这种心理下滋生的吧。

——你说我吗?

那种传闻我才不会信嘞。我可是亲眼见过西乡隆盛,还知晓他本性的人啊。

他绝对会反。就算不是出于本意,终有一天他也不得不那样做。跟西乡直接有过接触的人,对这件事应该都是坚信不疑的。可对方是个敲他一下都要老半天后才嚷嚷疼的人,所以到底会是哪一天,谁也说不准。来。喝!接下来我要趁醉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你权当是一个老人的妄想吧。我认识西乡隆盛,但我跟大久保利通更熟识。当然,我认识的应该是西乡吉之助和大久保一藏那俩萨摩藩士,不过人这种生物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

我从来都是坐在京都茶屋的走廊上观察他们。离开新选组潜伏在高台寺党那将近半年的时间,几乎就跟萨摩培养起来的新人一般,作为伊东甲子太郎的保镖更是时常会有机会。

西乡与大久保与其说是盟友,更像是至亲兄弟,两人不可能会为了征韩论的赞否问题就割袍断义。没错。就像近藤和土方那样。即便是有些分歧,两人私底下合计合计也绝对能解决。两人的关系既然如此,真的会愈行愈远甚至干戈相见?不可能!我猜想征韩论事件本身或许就是他俩联手杜撰出来的。成就御一新这个大事业的人,能因为那种程度的议论就分道扬镳吗?两人私底下写好剧本,再花上几年时间来轰轰烈烈演一场。德川是倒台了,但维新成功了?不,还没有。不平士族该怎么对付?

还有那些征兵令招入的百姓军人们又怎么办?维新大业能否完全成功,关键就在于如何解决这两个难题。

乍一看,征韩论好像是个办法,但又未免过于草率。恐怕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只是以这件事为契机让西乡下野。末了再掀起叛乱同时扫清两道障碍。

西乡被讨伐,不平士族们就能认清以武力解决问题并不理智。而对于由百姓组成的军队,这又是一次试金石,是一次可以充分验证建制好坏的大好机会。也就是说他们想通过这次大演习,来确定帝国陆海军作为国军 的地位。

我了解那两个人。大久保心思缜密头脑清晰,而西乡则是有卓绝的先见之明。只要顺着他俩的个性去推,答案显而易见。他们在这一战上赌上了日本的现下与未来。御一新大业是否能成,就看他们这一出好戏了。

除了他们俩还有谁知道这些呢?如果有,从结果反推的话,板垣退助应该算一个。那家伙把后来士族们的不平不满偷换成了自由民权运动的概念,也是变得一手好戏法呀。握着政府军指挥实权的山县有朋呢?征韩论的时候他估计并不知情,不过开战后大久保应该是跟他解释过,或者说他自己察觉只是佯装不知罢了。至于其他人,什么伊藤呀黑田,甚至连圣上大概都被蒙在鼓里吧。可以说那是一场大阴谋。

这些话说出来可是有危险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要是说漏嘴被逮着,我和你就只有等着挨枪子儿或者挂脖子啰。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正是因为了解其为人,且坚信他和大久保同谋之事,才对他会采取行动这个问题毫不存疑。

让鹿儿岛成为独立国家的传言,其实已经很接近了,但和秘密协议本身的内容还是多少有些不同的,要说的话也就是本人们直接参与或未参与之间的区别吧。

就算身在一群等着出场的角儿之中,也没在修行上有所倦怠,就是因为我心里有谱。

万事都是一个理儿,无论怎样的高手,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终有手生的时候。偷懒一天,倒退三日啊。

你也是,长假里竟然跑来听我这老头唠叨,小心错过的东西补也补不回来。还是说你把听我说故事也算在进步的要素里了?

锻冶桥御门内的警视厅里,有一座旧津山藩邸留下来的气派道场。据说那间屋子会成为警视厅,正是因为有那个道场。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吧,当时已经过了离厅的时间。我独自在空荡的 道场里练习居合形的时候,突然跑来一个看着挺有身份的人。他大咧咧地盘腿坐在道场一角,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我的稽古。

居合讲究的是一个无心。管他是谁,都入不了我眼。不过那身藏青毛呢制服上代表着判任官的金线实在是太显眼,我也才意识到他应该是个有地位的人。

在我将助广收好朝着御神位行礼时,那人也转向深深地鞠了一躬。“虽然已经认出您了,但在部下面前实在不方便开口。还望见谅。 ”那人说完话就把身子转向了我,虽认出对方正是警视厅的头头 ——大警视,但我的记忆里并没这个人。 ——您恐怕是认错人了吧?“不不不,也许您已经忘了,但俺还记得。川路利良这个名字您要是没有印象,那川路正之进呢? ”看着平日里总是满脸严肃的大警视突然绽出的笑脸,我终于记了起来——那个时不时会陪着西乡一起出现在酒席上的萨摩武士。

那是个温厚的人,实在没想到他竟能挺过御一新那场暴风雨。就算大热天也不会敞开毛呢制服的立领,哪怕汗水顺着胡子滴落也不擦擦。他就是那种凡事都一板一眼的人。

那张小巧的脸看着实在不像萨摩人。不过他对我而言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我从来没凑近看过他的样子,更别提说上话了。但那张笑脸,的确是那个川路正之进没错。 ——您不跟着西乡去吗?面对我唐突辛辣的问题,大警视依旧是用那张年轻时的笑脸,毫不隐讳地回答道:“从个人情感上讲的确让人按捺不住啊,但俺这身体已经归国家了。 ”跨过御一新那道坎儿的人,再遇到旧识的时候,不论对方立场如何想法都大同小异。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会问。无论输赢,忘记过去的一切,才是最好的为人处世之道。“可否切磋一番? ”我实在不知接什么话,耐不住尴尬的气氛,倒是大警视先开了口。不对,是我说的也不一定。

川路脱下毛呢制服,叠好放在道场的角落,但他并没有穿上面和笼手[1],只是拿上竹刀就蹲踞了下去。说他耿直还是好面子呢,白木棉料子的襦袢吸满了汗水,竟冒起了热气。

——我可是天生的左利手。还望理解。听我这么一说,川路露出了一个让人怀念的笑容点了点头。看来他还记得,记得我这个右差左利的流派。满以为他会摆出示现流 [2]的八相构[3],没想到竟然是正眼[4]。真影流[5]的构在萨州人里着实少见。什么都不用说。只要看着彼此的架势,一切就都想起来了。



* * *



[1]面、笼手:参考附录配图。

[2]示现流:示现流,日本古剑术流派之一,因为是在萨摩藩传流传的,因此也常被称为萨摩示现流。

[3]八相构:示现流的八相构又称“蜻蜓”。左脚在前,持剑的右手抬起至耳朵的高度,左手轻扶剑柄,与普通八相构相似。

[4]正眼:剑道架势之一。刀尖对准对方眼睛的姿势。中段。

[5]真影流:直心影流在萨摩藩的叫法。





五十六


哟呵,雨停了啊。虽然多少差了些分量,但比起傲慢不逊的满月,开始走下坡路时的十六夜或十七夜的月色更显风雅。电还没出现的时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理所当然的事。什么风雅风流的,彻夜不息说到底都不是什么正经事儿。可我是个天生的夜猫子。一到夜里别说犯困了,脑袋和身子反而更精神。被叫不良少年也不仅仅是因为性格和手脚快,归根到底因为是夜猫子。所以像连夜喝酒这样的事儿,我也并没你想的那么为难。不过早上就比较糟糕了。喝上一夜,只等到天开始泛白,我就跟着了道儿似的犯困。完全与常人相反。在京都的时候我就经常挨近藤的念叨。那人做事虽不太灵光,但莫名地有些一板一眼的地方。别说熬夜,就是大早上睡觉他都不能忍。我才不听。要是说几句就做得到的事,可不早就做了吗。新选组的剑术稽古是从早起的间稽古开始,吃完早饭后再继续,大抵都会持续到午饭的时间。我自然是不会出现的。就算有人和近藤勇交过手,也从没听说哪个队士跟斋藤一稽古过的。

永仓新八起得早。我是不明白他哪儿来的劲头,壬生寺六时的钟声还没响,就能听到他“起床!起床!”的嚷嚷声。我从前川的驻地搬到对面的南部大宅,就是因为受不了那家伙早上的待遇。

“阿一!偶尔也早点起来稽古一下能怎样!”那家伙老来扒我的被子。要是一两次还好,可他要是知道你不愿起来,就会每天早上跑来絮叨半天,说的做的还都是那一套。我是很讨厌早起,但我更讨厌缠人的家伙。

土方也起得早。不过他完全就是为了面子,不想自己睡得稀里糊涂的脸被别人看到罢了。虽然不至于挨个去把队士叫起来,但天刚亮,他就已经整理好发髻打理好胡须,一脸清爽了。

我虽然是个懒虫,但时不时还是能看见他那副尊容的。也就是说在我的酒瓶见底,跑去前川家厨房物色的时间,土方就已经起来了。对我的不良行径,他早就不抱期待,所以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只是会用一种看废物的眼神瞪我。

总而言之,在八木邸门前的道场进行朝稽古的,从来都是土方和永仓两个人。

倒是部下们遭了殃啊,我手下的三番队一直跟着我负责夜巡。也算是不良的物尽其用吧。

在京都的时候还好。后来长年的战场中,反正每天除了打仗就是睡觉,也没什么大问题。

可当了警察官后再这样就不成了。更糟糕的是,我入职不久前国家还把历法改了,在采用西历的同时还引入了二十四小时制。警署里也看不见和时钟,取而代之的是舶来的座钟。渗透生活的革新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和时钟基本都只有一根指针。也就是说不论做什么都只看个大概时间。采用西洋计时法后,时间就被精确到了几点几分。过去的一刻是现在的两小时,单这点就够让人喘不过气了。更何况原本对几分钟这样的时间长短就没概念。要是再被提起几秒几秒的,简直有种寿命都变短的感觉。

我刚入职时住在本厅的宿舍。说是宿舍其实也就是旧津山藩邸的门长屋。从前的江户屋敷实在是设计得巧妙,门续的海鼠壁内侧,一水儿的全是足轻和奉公人的居所。

起床时间是六点。咋办?

在新选组驻地的时候也就算了,区区一个底层公务员怎么可能让你睡懒觉。想当年我也是太高估自己了,满以为只要忍耐一阵子身体自己就能习惯,但不论过了多久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到底是天生的夜猫子体质,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因为午饭前都是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甚至有人开始在背后议论说藤田就是个昼行灯[1]。后来上司找到我,让我不要勉强,还是换成夜班吧。

换夜班就不算勉强了?心里虽然不太乐意,还是开始了晚八早八的夜班生活。世道虽不稳,却也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正因如此,比起太阳我倒是喜欢月亮多些。

散发脱刀令是在明治四年,而废刀令则是在左等右等西乡无果后,于明治九年颁布的。

在多数还不适应新时代的人眼里,先前的“散发脱刀凭自愿”尚可接受,但“刀必舍”这样的布告就着实可笑了。

我倒没什么意见。毕竟警察官都是断了发的,刀也早换成了三尺棒。警察官算是最接近平民的官员,自然是要率先废刀断发,也算是做个榜样。

然而对于众多的士族而言,不能带着代表武士灵魂的刀出行简直就是一种屈辱,而这种感情是后世的人所无法想象的。甚至可以说士族们心中的不平不满,就是在废刀令的颁布后达到顶点的。

武士之魂,说着好听,原本外出时佩在腰间的大小两把突然就没了,更多的其实还是不安情绪吧。跟木屐的鼻绪断了或者光脚走路的感觉差不多。就是那种心里没底、浑身不舒坦的感觉,甚至还有些丢脸。

刀是有分量的,都说脱刀后的武士走不了直路,总是会一个劲儿地朝右边偏。对挑着扁担的小贩们而言,他们简直就是会行走的危险。虽然这只是个笑话,但因为不习惯而在腰间插上木刀或是木棒一类的大有人在。

蝙蝠伞和拐杖也就是在那阵儿流行起来的。至于发髻倒是没掀起太大的波澜。刀毕竟是利器,我们这些警察官在监督取缔它的时候,可以说是相当棘手的。相对而言发髻只是个没有任何危险的习俗,布告一类的可以说是可有可无。再说了,当时几乎两人中就有一个人已经断了发。同属法令,废刀令算是上头的命令,而断发令更接近奖励。其实剃月代结发髻这样的习惯,本来就挺麻烦的。因此就算上面不说,断发或是剃平头后的便利也口口相传,到后来大家都自愿剃了发髻。发髻在市内不见踪迹,应该是在明治中期之后了吧。征兵令是在明治六年颁布的。我之所以不去军队而是选了当警察,是因为一想到要跟百姓混在一起我就受不了。士族是成为巡查的资格,而军队里的士族都是将校。兵卒们都是征兵令召集来的百姓或町人。

放在现在,提这种区别是会遭人笑话的吧。不过在当时,口头上说四民平等,但阶级分别依旧十分明显。武士和百姓町人不会在一张桌上吃饭,也不会一同出行并肩走,更别提通婚了。

对那些百姓町人而言,征兵令算不上是什么坏事儿。先前也说过了,单是一天能吃上六合白米饭这点,就算是足够奢侈的待遇了。一天四钱的薪水,搁现在可能实在不算多,但那毕竟是一升酒只要两钱的时代,可以说相当不错了。而且每周六就能领到一周份的二十四钱。这恐怕跟新历的采用有关系。毕竟一周的概念还未形成,这也是通过调整军人的薪饷规则来让其深入人心吧。

一周领一次薪饷,每天能吃上六合米饭,周六的下午和周日还可以外出。有这样的待遇摆在面前,哪会有世上常说的什么征兵忌避。

我还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儿。就是能向国军输送兵力是乡党的荣誉,什么地主呀慈善家的,还会给参军的家属一笔钱作为奖励。就我知道的,有的村子每年赠予给留守宅的钱就有一百日元之多。按新货条例来算,一两是一日元,放早几年那可就是一百两啊。你就这么想吧,我最引以为傲的那把助广,也只是花两百两大枚金买的。当时的征兵令,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照理说高收入应该意味着相应的艰苦,但这点从兵卒身上却怎么也看不太出来。毕竟是新生的洋式军队,各个联队都是从法国请来的教官,别说是打骂,连训练都是比较松懈的。

看看外出时那些悠悠哉哉地在大街上溜达的兵卒,就知道他们有多乐在其中了。就算其中一部分人升到了将校的位置,让我跟那些人一起同寝共食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啊……你想听的是西南之役。

那我这些话你可能听着跟没边没际的闲谈差不多,实际上并非如此。我可一点都没弄错顺序哦。

西乡下野后警察官的大幅增员,就是考虑到军队尚未成型时以防万一的。

士族的话,剑术总是会的。若是参加过戊辰之战的人,不论敌我都会用枪,还有长途行军的经验。再看征兵令召集来的兵卒们,即使是那个动乱的时代,他们手里拿过的依旧只有铁锹锄头。

最关键的一点,武士自小受的教育里,如何战斗如何死都是道德层面的东西。而百姓町人压根儿就没这方面的觉悟。

戊辰之战是武士对武士的战役,单看人数也能知一二。然而武士对百姓的话,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场面了,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谁也无法预测。

西乡军就是再强势,人数上肯定比不过官军。但这一场战斗,不到真开打的时候一切都很难说。

就比如……有这么一个例子。

田原坂激战你知道吧。士官学校里应该是把这场战斗的全程当作野战的实例详细分析过才对。

那场战斗中,官军一天就消耗了三十万发子弹。

你不信?但不会错的。要是按照枪手的人头来算,用掉的子弹也是日俄战争中旅顺攻击和奉天会战时的好几倍……不,应该是好几十倍。

真正的弹雨啊。最可怕的不是敌人,反倒是从身后胡扫乱射飞来的同伴的枪子儿。而敌人也毫不示弱地进行了反击。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子弹和子弹间竟然能在空中撞击炸出火花来。

为什么会用掉那么多子弹?那其实正是当时官军的真实实力。在恐惧的驱使下,他们没有瞄准没有任何准备,只是一味地扣动着扳机。三十万发可一点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啊。毕竟其中大部分都是代表怯懦的无用弹。

把没有必死决心的人拖上战场,就会落得如此局面。不论平日里训练得多勤奋,一旦站在关乎生死的战场上,人的本性就会显露无遗。

乃木将军的军旗被夺,正是在那种战斗之中吧。在如今的军人眼里,那的确是不该有的失态,但对了解田原坂一战的人而言,那种情况也并非不能理解。

不论将校发出什么命令,手下的兵就是不动。他们躲在仅有的掩体后,低着头闭着眼,只是一个劲地扣动扳机。在那样的战场上,毕竟只有小部分武士在拼了命地战斗,即使最后痛失军旗,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西南之役中和西乡军正面交手的,就只有我们警视队和近卫步兵。当时的近卫兵是陆军中唯一一支全部由士族编制起来的部队。也就是说,派上用场的终究只有武士。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战争看的不是人数。比我体会更深的,应该是陆军的指挥官和将校们了吧。 话题又扯远了。要再往下走的话,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告诉你。有一阵儿没出场了吧,那个市村铁之助。白河之战时,我丢下了铁之助。我现在要说的,就是有关那家伙后来发生了什么,走上了怎样的道路的事。非说不可,不然话题没法继续。我真是一点都不想记起来啊。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你是第一个听到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就是你那张脸啊。我一直没说出口 ——你长得是真像那个市村铁之助呀。



* * *



[1]昼行灯:暗指无用的摆设。





五十七


梶原中尉观察着一刀斋的脸色。即使是边喝边说时也丝毫没有松懈过的剑客之气,在那一刻就像被解开束缚一样,悉数散尽。一刀斋默默地斟酒喝着。梶原更笃定自己没看错。原本那种无论随时出手对方都能躲开的铁壁般的气场,竟然真的突然消失了。“怎么? ”对于翻眼打量自己的梶原,一刀斋回瞪了一眼问道。“听您突然说出这种始料不及的话,一时慌了神。 ”

照一刀斋的说法,在漫长的自说自话中时不时会登场的那个叫市村铁之助的武士,竟然长得很似梶原。而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露出了一副好不容易咳出哽在咽喉的疙瘩后,整个人都泄了气的感觉。

从前几夜的状况看来,还没到说累的时间,也不像是酒上头的样子。“真的挺像的。你第一次坐在这里跟我面对面时,我就这么想了。 ”“偶然跟人相似,也不算稀奇事。 ”“我也是老咯。第一次看清你那张脸的时候,我竟然忍不住算起了铁之助的年纪。 ”

“再怎么也差太多了。 ”一刀斋嘬着酒杯,点了下头。梶原开始怀疑,市村铁之助根本就不仅是这次漫长的怀旧故事的配角那么简单。也许打从一开始,一刀斋想说的就只有关于市村铁之助的事。会不会就是为了能够更全面准确地把话题引出来,他才不惜又是铺垫又是交代背景的说了一大堆,而自己却被那些东西吸引,反而没把作为主角的市村铁之助当回事儿了呢。

“你的比赛我看过几场,但距离太远并没看清脸。再说比赛时不还戴着面嘛。可你那渗透着天然理心流的剑风我倒是看出来了。 ”

在幼年学校和士官学校作为课程教授的剑术,是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的“军刀术”。即使是曾经学过剑术,也会被矫正过来。梶原隐藏起来的剑术底细,竟然让只是观战的一刀斋看了个透彻。

“当时我就心里就稀罕得很。以至于你打入决赛后,我竟顾不上警视厅的榊,反倒是给你加油打气,惹得周围人嫌弃。而你突然造访,更是让我惊讶万分。你不仅是土方的老乡,长得还那么像铁之助。一想到你们之间也许有什么关系,我的脸色就不太好。 ”

“并没任何关系。我也只是从榊警部那儿听说了先生的事,心想着一定要见先生一面才来拜访的。 ”一刀斋看起来没有继续回应的意思,只是闷声又喝了几口。铫子空了。他瞥了一眼座钟,拍了一下手,夫人就把放着烫酒的托盘端了上来。“我们自己来就好了,您先请歇息吧。 ”梶原顾及夫人,也就这么一说,谁想反倒挨了一刀斋一声训斥。

“别人家的妻子,轮不到你来指挥!没个规矩。 ”

夫人用袖子掩面一笑,像个黑衣一样离开了房间。

市营电车时不时迸出的火花,照亮着挂着朦胧月色的夜空。

“我是不可能跟你有什么因缘。但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因缘。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对你而言毫无用处的一些有关缘分的事,你愿意听吗? ”“您且说。 ”

这下梶原终于肯定,故事的主角果然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市村铁之助。

“那小子啊……”

刚说了几个字,一刀斋顿了顿。

“根本就不会剑术。十三四岁的武士子弟,还是大藩上级武士家的孩子,握竹刀时竟然连手之内都不懂,说出来都没人信啊。跟他一起被捡回来的哥哥辰之助,虽然只算凑合,但还是有他那个年龄的一般水平的,铁之助却是一丁点都不会。单从这点上就不难看出,他过去在那个家里受的是什么样的待遇。为这事儿,就连小姓组的其他人也不太瞧得起他。毕竟这在武家子弟中几乎是不可能有的事,人家要觉得他糊弄人也没辙呀。 ”

梶原回忆起了铁之助的身世 ——父亲在外留下的风流种,一个百姓家出身的私生子。即便如此,作为武士家的孩子却不教授其剑术,如此差别待遇未免也有些过头了。

饥寒交迫的他蹲在堀川岸边的时候已是初冬,跨过年坎就是鸟羽伏见之战。这要是放在如今的军队里,就等同于把一个几乎没好好接受过新兵教育的兵送上战场,多少条命都不够送。

“因为实在看不下去,终究还是给他开了小灶辅导。我说的是近藤。 ”虽然一刀斋只是一句带过,但对比他先前说的,梶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该说的确像他的作风么。近藤勇那个人啊,虽然总是一副大老爷的架子又好面子,但其实他很乐意关照别人,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稽古后,他会把瘫软在道场的铁之助带到后院,从零开始教他手之内和运足。他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的尊师模样,稽古时也不会对任何人进行指导,成天就活在别人的眼光里。那简直就跟教一个婴儿走路没两样,但近藤却是动真格的。 ”

梶原觉得新选组就像是一支军队。

这样的情景在如今的军营里也是时常能见到的。虽然现役入营的都是甲种合格,体格上不会太差,但个人能力方面的差距却不小。在有限的教育期间内,必须尽可能缩短这些差距从而达到统一。对那些跟不上规定训练进度的蹩脚兵,教官和助教们都是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而这些课外教育的施行,完全是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上。军队要锻炼出的不是军人,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因此对于能力欠缺的兵,就连筷子的使用方法和读书写字都是教官们教习的范围。

虽然从未见过驻地的模样,梶原还是试着想象了一下。就跟亲眼所见的陆军兵营和传言中的区别甚大一般,新选组的驻地应该也和后世人们所想象的多少有些出入才对。

“铁之助曾经是个小叫花子。 ”

一刀斋喝着酒,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正因为这样,就更不能不管不顾。不单是他,迫于生计而加入新选组的人,都差不多。所以不管是近藤、土方还是永仓和吉村,大家都一点点地在把自己所学所知的东西分给所有人。就是这一群叫花子,打了一场又一场一开始就注定会输的仗啊。 ”

一刀斋抬头望了望屋檐上朦胧的月色,又开始说起了过往。





五十八


那之后铁之助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吧。

不过其中大部分我都没亲眼见到。一路战斗到箱馆五棱郭,幸存的队士里不乏京都时代老队士。比如在会津跟我并肩作战的岛田魁,还有安富才辅都在其中。后来也正是他们把铁之助的消息告诉了我。

对于投降的人,新政府的处置可以说相当宽大。其中虽然也有不少因莫须有嫌疑被斩首的人,但大多数人都只是简单地审问审问,过个一两年也就放了。

我倒不是乐意把自己听来的事儿说的跟真见似的。毕竟传话这种东西,传着传着少不了旁人的添油加醋。不过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只可能是撇开枝节,哪儿会添枝添叶着说啊。

在占领了五棱郭的榎本一行人眼里,土方岁三可不算个受欢迎的人物。

榎本武扬其人原本是幕臣中的开明派,对于德川和武士的时代都没太多的执着。他只是估摸着自己和萨长一起建立新的国家不现实,才打算在北海道倒腾个缩小的日本出来。这样一来,就算没有御一新,就算日本沦为异国的殖民地,那至少还有另一个日本能在北海道延续下去。

他的远见虽没有实现,但那种将自己置于远见计划中的举动,正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榎本和手下的人,大部分后来得以在政府的要职就任,是因为新政府能够理解他们抗战的动机吧。要不是这样,他们怎么可能被赦免,一群靠着武士精神跟新政府斗到最后的人,又怎么还能有出仕的机会。

提起前几年去世的榎本子爵,说他坏话的是真不少,可我不赞同那些。他真的是尽力了。

因此我才会觉得与萨长有私怨的土方岁三,对他们而言就像个瘟神。只要土方和新选组在,无论如何交涉,箱馆都只能是官军的敌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直到明治二年五月五棱郭开城前,他们都没有放弃这个瘟神呢?要流放还是处决,应该都不是什么难事儿才对。

答案其实很明显。土方是个战术天才。若是官军想力取箱馆,能够靠得住的大将除了他也就没人了。从在京都逮人那会儿到后来的会津战争,我都是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他发号施令的人,我说的话准没错。不单说策略,他还有那种一旦拍板,就绝不会有人唱反调的魄力。

真是个大麻烦哦。他在,愁;不在,更愁。对榎本那些人而言,土方岁三应该是超越了人类的某种其他的存在吧。

于是,榎本他们隔离了土方与新选组。虽说是逃到箱馆的,可京都时代的老队士十来个,算上中途加入的新选组尚有百来号人,这些人要是由着土方来指挥着实危险得很。

他们把新选组安排去守箱馆港的弁天炮台,而土方则作为陆军奉行并被留在了五棱郭。所谓奉行并,差不多就是如今的副队长吧。

那时候当奉行的,是去年去世的大鸟圭介男爵,只是提到战术的话,他还是要敬土方三分的。不过他当幕府步兵奉行时就有与土方一同转战的经验,因此把他放在如此要职上也并无不妥。

从新选组队长到陆军奉行并,表面上看是升职了。然而榎本他们的根本目的,却是把新选组困在弁天台场,只让土方一人进入五棱郭。

安富才辅作为辅佐跟着土方。这种形式简单地说,就像是现在军队里调职时,带着参谋一起走差不多。

我要是站在土方的立场,估计也会选安富吧。先前讲过,会津之战中 我代替受伤的土方指挥新选组时,安富就是副长。他是个随时都能保持冷静判断的人。

安富曾经是冈山足守木下备中守大人家的家臣。虽是个小藩,但看名字也知道那是太阁大人的后裔,即便是下面的家臣处事都尤其用心,所以他本人也是中规中矩。

一般来说将军调职时除了参谋,通常还会带上一个机灵的警卫兵吧。

其实也不难明白。从我先前说的那些,你应该也差不多摸清铁之助的性子了。

你是帝国陆军的将校,身边也是有警卫兵的。擦鞋、洗衣、煮饭、喂马……这些平日间照顾生活起居的警卫兵,虽说对军队知根知底的老兵最合适不过,到底是年轻人更好差使。懂得见机行事的人,眼神劲儿也好。不过即使不懂投机,任劳任怨的新兵还是能帮上不少忙的。

那时候他应该是十六岁了吧。让他搬尸体,他还真毫不犹豫地拉着板车就出门了,你说这人有多木讷,不正适合当警卫兵么。再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我身边,挨打挨踢也是习以为常了。

土方可不像我这么粗暴。那人是个战争天才,有时他的冷酷无情连我都只能咂舌,可就算是心情再不好,他也没有拿队士出过气 ——一次都没有。

他对小姓组的年轻人尤其好。我觉着啊,应该是他在多摩河边当孩子王时的那种心境始终都抛不掉的原因吧。

新选组在到达虾夷大地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不管岛田魁还是安富才辅,对会津之后的战斗都绝口不提。要他们把最后的挣扎和投降的事儿拿出来说,到底不是个滋味儿。另外多少也是考虑到我这个没有参加后来战斗的人的立场吧。

因此留在我脑子里的,就只有土方进退维谷的苦恼,以及常伴其左右的警卫兵的故事了。

“斋藤先生和吉村君在京都堀川河边捡回来的小叫花子,在我们从汤川海岸撤退时,依旧还是一个小叫花的模样。 ”





五十九


你去过那个叫箱馆的城市吗?

都说那里是北海道的大门,但却不是想着游山观景一番说走就能走的距离。我一退休原本就打算奔那儿去的。结果听说不仅要从青森乘一天一夜的火车,还得再坐上联运船横渡津轻海峡,就嫌麻烦了。

虽然我是个七十的老头,就凭我这与医生无缘的身板儿,只要想去没有去不了的。可噩梦一样的斗南生活渗入骨髓啊。要跟我说在那以北还有人居住的城市,我还真是想象不出。

听说那里很美,是一个适合成为新天地入口的地方。

那是个处于外海和内海交界的咽喉地带上的城镇,雾散去的晚上,从海角的山顶眺望下去,脚下的景色就像是撒下去的一张用金银螺钿织成的渔网。

真想亲眼看看啊,可想着想着人就老了。我是去不成咯。要是你的话,在今后的大半辈子里应该会有机会吧。到时候可要记得把那夜景当作下酒菜,好好地喝上几口啊。

那可是土方岁三,以及从京都就一路跟着他的命大的家伙们最终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方呀。祭奠倒没必要,毕竟他们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就跟去满洲或者朝鲜的战争遗迹时一样,年轻人只要惦记着有这事儿,人去了就成。那就是最好的祭奠。

安富那家伙,满口就是箱馆的螃蟹多好吃,乌贼多美味什么的,没一句要紧话。不过我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们这个那个都是在金银螺钿的渔网上,吃着美味的螃蟹乌贼死的。这么想就成了吧。他可能还是觉得不太妥,回去前又零零碎碎地提了一些市村铁之助的事。或许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给自己添堵,听的人也不会不痛快吧。其实官军进攻箱馆,是在他们占据箱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了。毕竟御一新已经算是有了结果,双方都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新政府和五棱郭之间也应该有过不少次交涉。

箱馆处于三面临海的要冲地带,五棱郭与其说是城倒更像西式的要塞。要想进攻这里,除了把军队拉到远处没有守备的海岸,从陆地攻入别无他法。就连陆路,也是没有选择余地的虾夷土地,守方可以说占据着绝对优势。

土方在一个叫二股口的地方筑了坚实的炮台,指挥着仅有三百人的军队,愣是没让敌人攻破。安富说了,箱馆的御大将要只有一个土方岁三,说不定永远都不会被攻下来。

他可能是在拐着弯儿地责怪我。怪我为什么要执着于会津,为什么和土方分道扬镳。他应该是想说如果我、冲田或者永仓在……应该说只要近藤在,整个战局一定会大不相同吧。毕竟那场战争的走势,几乎也就是后来日本国的状况了。

眼下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如果。土方是在二股口激战中,向市村铁之助下达的命令。安富说:“之前什么都会跟我商量着来,但那个命令实在是太过突然啊。 ”二股口炮台上,一道道晨光落下的唐松林中,土方咯吱咯吱地嚼着代替早饭的煎豆,就像是给零用钱那样,把一张照片递给了铁之助。就是在箱馆照相馆拍的,那张假装正经的照片。那时候,安富才察觉到土方已经下决心要死在那个炮台了。铁之助应该也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于是他马上把土方的手推了回去。“事到如今再让我去五棱郭传令什么的,我是不会去的。要是队长会死,那我也要死在这儿。 ”土方咧嘴一笑,好像是说了一句“傻小子”。那家伙会咧嘴笑?就是现在我也想象不出那是一张怎样的笑脸。可安富一口咬定他就是笑。还说了那句“傻小子”。“传令归传令,但不是去五棱郭。把这个给我送到日野佐藤彦五郎那儿去。 ”土方没有再说别的,但只这一句就足够了。安富才辅是老队员,应该也知道土方和佐藤氏之间的关系。甲州出阵时,铁之助也一道去过日野的佐藤家。铁之助跪在散落的松叶上,死死地盯着土方,全身抖得跟筛子一样。

一句“我不去”也是泣不成声。不甘心的眼泪跟串儿似的往下掉。安富说啊,铁之助那时心里想的什么,其实谁都能看出来。不,他们不会明白的。铁之助不是因为被命令活下去而难受啊。他只是觉得又被亲人抛弃了吧。

听安富说这件事儿的时候,我在心里暗叫不好。大垣的亲人不要他,白河的时候我不要他,到了箱馆土方又要扔下他。铁之助之所以战斗,为的就是寻找到一个托付身心的至亲。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理由。

我在白河丢下他,不是因为考虑到要让他活下去。只是因为那颗把我认作亲人的少年心,实在是太过于沉重、压抑了。就像是年幼的自己,亲近起了长大后的自己那样。所以我才要甩开他,告诉他我不是他的亲人,土方才是。

而土方却也要扔掉铁之助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也是个双亲早亡的人。心里琢磨的也不是什么要铁之助活下去的事儿吧。死到临头还要瞅着年幼的自己成天围着自己转,的确不太好受。

“我不走!”铁之助咬着牙说。这几个字里饱含的东西,土方心里明白。他这是不想再被扔下了。

土方一脸严肃地对他说:“这是命令。不服从的话,就地处决! ”

铁之助还是被丢下了。土方离开后,他把那张照片抱在胸前,伏在散落的松叶上哭了好久好久啊。

你说你也是自幼没了双亲吧。那或多或少应该能明白 ——土方的心情、铁之助的心情,还有我这个懦夫的心情……人生就像一条湍急的河,要是没个能依靠的物事就会被冲走。父母这根桩是有是无,差别可是相当大的。现实就是如此不公平啊。

箱馆早前就开了港,也有些江户和上方的商家开的店。那些个商人的骨气也是让人不得不服,这都打起来了,不仅不逃,还一心扑在买卖上乐在其中。

五棱郭那可是名扬天下的鸿池的大客户。他们和新选组是京都时代就有的交情,当时的局势,照理说他们自身在资金上也是十分紧张,然而即便如此,在土方逃到箱馆之后他们依然是咬着牙也在配合着土方。

所以我家的钱就只能存在鸿池银行,这是内人下的死命令。

战争期间奔赴江户,听着不是件容易事儿,但对平日里就交情甚好的鸿池番头而言,并非是什么不可能的请求。不过当时箱馆港上是一触即发的状态,只能从汤川大森海岸乘小船出海,然后再换乘津轻海峡上停靠着的回船。

那是五棱郭开城一个月前的四月中旬。不过当时都是用的阴历,按阳历来说的话就是五月末了。虾夷大地上吹起的风也渐暖,倒是个适合远行的季节。

去送铁之助的只有安富一个人。“队长跟我说,让我务必亲眼看到他出海再离开。我完全是一种监视流放罪人的感觉啊”,安富长叹一口气。鸟羽伏见之战后,可是又打了一年零四个月啊。就算是领了传令的任务,哪儿能毫无怨言地就接受呢。“铁之助那小子,在去海边的路上一直念叨着不想去不想去,念了几百遍。 ”

我好像真的就能听到。铁之助虽然已经十六,但不管是那副小身板还是他那颗心,都还是个孩子。少了父母亲情的人,到底没法正常长大。我和土方其实也跟他差不多。

就算是有鸿池的帮助,要是被当做落难武士那可不妙。铁之助穿着务农的衣服,用手巾包着头,还裹了一床粗草席。完全就是个小叫花的样子。听着安富说的,我心头一紧。突然才意识到,我们到底都对那个孩子做了些什么啊。“斋藤先生和吉村君在京都堀川河边捡回来的小叫花子,在我们从汤川海岸撤退时,依旧还是一个小叫花的模样。 ”

虽然安富是这么说的,但再细细琢磨就会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从堀川岸边把市村兄弟捡回去时,他们的确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可他们到底还是武士子弟的打扮。我们的所做根本就不算是救了铁之助吧。一年又四个月,他奔波于战场,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恐惧,最后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叫花子。

我终于明白了啊。比起杀人的轻而易举,要让一个人活下去是有多难。 ——你看着他离开了吗?我顺口问安富。

“嗯,不会错的。我看着雇来的小船到达海上的回船才回去的。 ”

当时我总算是安心了。安富来的时候,我应该才当上逻卒没多久。也就是说,那时候我还没去过日野的佐藤家。而真正因为一些事去佐藤家拜访,是在西乡征伐后的那一年了。“铁之助是好样的。 ”不等我问,安富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二股口大战的时候,我们时不时会给敌人来个夜间偷袭,那小子每次都冲在最前面。步哨那一两个人能没声没息地被放倒,可少不了铁之助的功劳。 ”

是居合。那家伙一定是一直在钻研我教给他的居合,再独自稽古练习着。

要隐遁于夜色中将敌人的眼线放倒,并不是件容易事。首先潜入是不能弄出声儿的,伏击的时候更要屏息,但就算做到这些,只要一拔刀必定会被发现。即使是月黑风高的晚上,刀在黑暗中一样会反光。也就是说在敌人的要害进入间合之前,刀都必须好好地待在鞘里。要悄无声息地杀掉步哨,只可能是拔刀的初太刀就让人头落地。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步哨的善后交给旁人,然后趁机冲入敌阵杀他个措手不及。在多数的战场上,这些都是由我来完成的,而铁之助把我曾经的使命完美地继承了下来。

安富想告诉我的其实就是这个吧。可是听起来,这倒更像是在责怪我为什么要留在会津了。

对战要是没有稽古对手是练不起来的。而居合只要牢牢记住了形,一个人也能练出个名堂来。

那小子真是好样的。我虽然也不是完全不会称赞别人,但那一次我是打从心底对铁之助的努力赞不绝口。他竟然能凭着那副瘦小的身板,接替了我斋藤一的位置。

——小叫花身上带了刀没?

出于担心我还是问了一句。毕竟就算是假装成乞丐的模样潜逃,身上要是连口刀都没有总是不放心。“哎,他带了两口,用草席卷着。 ” ——两口?“嗯。一口是土方先生的兼定。 ”只说了这么一句,安富就没再继续下去。其实不说我也知道。另一口就是我给他的池田鬼神丸。

鬼神丸国重的名号听起来霸气,但跟我后来换的助广比只能算便宜货。不过鬼神丸刀身短而反大,更加适合居合。我唯一的弟子,就这么带着我的鬼神丸奔向了遥远虾夷大地上的战场。

好样的啊,我不禁再次赞叹。

“雇来的船一出海,铁之助那小子就蹲在船边哭起来了呀。那声儿大的,连划船的渔夫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一开始,他还朝着目送他离开的我一副责备的样子,划出去一段后,他又面朝五棱郭的方向,脸上尽是不舍。不是说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

安富在吹捧了一番箱馆的美和螃蟹乌贼后,顺便说了说铁之助的事就回去了。他理应也看到了土方临终,却一个字都没提及。

至于那之后他去了哪儿,我就不得而知了。





六十


市村铁之助是在明治二年巳年七月拜访的日野佐藤家。没错。之前我应该也提过,要借用风雅人士佐藤氏的话,那就是“一个骤雨痕迹还未完全消散,却如梅雨季般又飘起了牛毛细雨的黄昏”。七月么。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要是离开箱馆是在四月的话,中途花费的时间实在是不太合理。从箱馆到横滨或品川,就算是天气糟糕海浪再大也花不了十天。他会不会是去了上方,或者说绕开了江户从西面绕了一大圈呢。可就算是从大阪或越后经陆路,也不至于花上那么长的时间才对。哦?你倒是挺机灵的。安富才辅说的是旧历,而佐藤氏是按新历的日子告诉我的?这样的话,中间就能少上个把月了。即便是如此还是太长了,看来铁之助那一路上估计吃了不少苦。现在再谈论这些也没有意义。尽管是替土方传令,从箱馆逃出后那一路上其实跟被通缉没两样,辛苦也是没法子的事。佐藤彦五郎为人大度,不愧为身负御天领的刚毅之士。另一方面,无论时局如何他都一直支持着新选组,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和他打过数次照面。还在牛込试卫馆那阵,就时常能见到佐藤氏。再说我还陪近藤回过日野几次呢。不过我与包括佐藤氏在内的日野门人都没有交谈过。一个像影子一样立在近藤身旁的右差左利的武士,到底看着还是让人瘆得慌吧。

先前也说了,近藤外出的时候喜欢带上我,就是考虑到一个万一。也足以见得他对我居合的水平有多信赖了。要是平时的对战,说近藤勇是天下无双的剑士也不为过。然而被后世称为幕末的那个时代,偏偏就没有普通对战那种玩意儿存在。

居合归根结底是一门突袭技术。要是再将其练到极致,就能洞悉如何突袭先下手为强,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达到那种领域的人,耳目灵敏与野兽无异。举手投足动静分明,完全没有人类本该有的拖泥带水。不论寝起不论立行,就算是吃饭喝酒时,每一个动作都渗透在型之中,不再像个常人。

对那些学着堂堂正正剑术的日野门人而言,如影随形般跟在他们老师身边的我,看起来更像是个死神吧。正因为这些,虽然我与佐藤氏打过几次照面,但却从来没有交谈过。佐藤氏是近藤的得意门生,又是土方的姐夫,还是新选组的援助者。

御一新后我也担心过他会受到怎样的责罚,万幸的是据说他不仅被免了罪,连家族也存续了下来。既然如此,出于礼节我也该上门去拜访下才是。然而我原本就是个忘恩负义又乖僻的人,根本没有要去的意思。不对……好像稍微说得有些过了。老实说吧,事到如今我就只是不想听到市村铁之助在那之后的消息罢了。

恐怕安富才辅也没有到访过日野。毕竟对于那些把铁之助送出箱馆的人而言,他是安全到达了目的地,还是横死路边或者遭人毒手,甚至就算他逃走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谁又会去想了解那些呢。

我的想法也差不多。我拜访日野佐藤家,是在明治十年西乡征伐之后了。铁之助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把土方在箱馆拍的西服照片和爱刀安全送还。

那些都是土方的遗物,土方的死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佐藤氏在悲伤之余还是立刻明白了小叔的良苦用心。写在纸条上那一行“使者之身上赖上候义丰”。土方真正想交给佐藤氏的并非自己的遗像和遗物,而是将它们送到的那名使者的命。你能理解吗?铁之助满心以为自己接到的是护送遗物的命令,而土方却只想铁之助活下去,借遗物之名实际上却是把他托付给了佐藤氏。“阿岁那小子,虽然因为好面子的习性和那不服输的脾气没少招误会,但他本性其实如此啊……”佐藤氏痴痴地盯着腿上放着的纸条。感同身受啊。不过土方的本性,我清楚得很。土方那脑子真是好使呀。对方到底是一路随他到箱馆的铁之助,跟他说别死他怎么可能就乖乖活着;就算让他逃走,他也不会老实逃走的。要想让他活下去,就只有让他做使者这一条路。对方若是深知自己本性的佐藤氏,就算是只有一行字的纸条,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才对。

佐藤氏安排了一间房给铁之助,让他在那里藏了将近两年。那可是御一新刚结束,他自己都可能自身难保的那段时间啊。当时要是被官军发现了,佐藤一族下至郎党恐怕都别想脱干系。

你也听说过甲州道中的佐藤家大宅吧。

长屋门旁有一座气派道场。那就是佐藤氏建的天然理心流道场了。那里说不定比牛込试卫馆还要宽敞些,近藤每个月都会去一次,为附近的弟子稽古。在多摩御天领,像这样奇特的豪农乡士弟子比比皆是。当时的天然理心流就是靠着出稽古过活,就算是近藤没法去的时候,师范代冲田也一定会代替他去。

不能外出的铁之助,就一直在那座道场里独自进行着居合稽古。“该不会……是你教他的?”被佐藤氏问起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冷战。 ——在下讨厌教人更不喜欢指点他人,要是看着像我应该也只是模仿吧。

我急中生智回答道。

那是西乡征伐后的一年,一个青梅雨纷飞的时节。从铁之助曾经藏身的那间朝北的房间,就能看见细雨笼罩下的道场。

“为了避人耳目,白天他都是在这个房间看书习字。一日三餐也是由家中人给他端到这儿来的。然后太阳一下山,他就会蹑手蹑脚地跑到道场去。 ”

佐藤氏告诉我,他曾经见过几次铁之助稽古的情景。在烛台上点上一小撮火,将杂念排除进入无念无想状态后,铁之助会把由初发刀开始的居合形温习一遍。佐藤氏还说,那一招一式着实能让人看呆眼。

我曾经在佐藤氏的道场使过一次居合形。因为是近藤的指示,就算再不情愿我还是在日野门人面前进行了演武。佐藤氏就是在那次记住我一招一式的吧。

“虽然只是看了一眼,我觉得他一定就是斋藤先生的弟子了。他就像这样……半眯着眼,注视着面前蜡烛上的火焰。经过一段时间平息好体内的气后,他发出尖锐的气合声横抽出刀。尔后他的一举一动,与其说是居合更像是一场华美的舞蹈啊……原来如此,只是有样学样吗,那还真是让人惊叹啊。”佐藤氏的视线扫过我的脸,落到了细雨飘落的前庭里。到底是一介剑客,怎可能轻易就相信我的话。再说了,不是还有一个雷打不动的证据在那儿么。铁之助独自稽古的时候,应该用的还是我给他的那把池田鬼神丸吧。

佐藤氏应该也看出了我不想深谈的意思。

铁之助稽古的模样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那家伙是块料子。生为武士子弟却无法学习剑术的他,就像是枯草逢慈雨一般,拼命地吸收着那些招式,融入自己的身体。

佐藤氏好眼力呀。我在试卫馆和京都驻地时,也都是在夜深人静后点上蜡烛独自稽古的。

半眯着眼注视烛火凝神定气,再从初发刀把居合形温习一遍。见过的人都是一个说法 ——“就像看了一场舞。 ”你觉得积蓄力量、掌握招式的关键是什么?这问题拿去问人,一百人中有一百个都会回答说除了努力修行并无捷径吧。可我不那么想。

比努力修行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一颗饥渴的心。即便是心存念想,但连努力修行的条件也不具备的穷人除了无休止地渴求还剩下什么?正是那份看不见捉不着的饥渴心,最终成就为实力与技能。

越是一无所有的人拥有越多。就算没有水分和养料,只要是一心想盛开的花,就能化雨为力,以风为肥。最终开出的花朵也异常美丽。美到连杀人的剑,看着都像是在跳舞。我不是出于同情才把剑术教给铁之助的。在我发现他有这方面天赋后,我没有施以水肥,而是让自己化作了风雨。然后,铁之助的花开了。“也不知道他如今人在哪儿,又在做些什么。不过那孩子为人正直,我倒不担心他会走上什么邪路。可连一封信都没有,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啊。 ”佐藤氏嘬着茶,叹气道。铁之助是在明治四年春天离开佐藤家的。那个时期的确已经没什么敌我之说了。据说从那前一年开始,他已经能够外出,在地里做一些农活儿或是外出帮忙办事。毕竟他应该觉得总是麻烦人家也不是个办法吧。那时候他已经十八岁了。不仅是习字读书,佐藤氏还教会了他用算盘,就算是只身一人倒是不怕会为生计而愁。“大家伙儿都想他留下来。毕竟像他那样老实本分的孩子,我们是真舍不得啊。八王子的一家千人同心那边,甚至还有人提出想收他为养子呢。 ”问他离开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准备先回一趟大垣老家找他哥哥。

也算是人之常情吧。事到如今虽然不想再与父亲打上照面,但哥哥辰之助应该是回老家去了,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一直杳无音讯也实在说不过去。

问清他的身世后,佐藤氏告诉他要是再无处可去记得一定要回到那个家,这才准他离开。虽然只是食客,到底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近两年,实在没法把他当外人。更何况大度如佐藤氏,几乎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佐藤氏说啊,就在准许铁之助离开那晚,他拿出了土方的照片和那张纸条摆在灯下,跟土方的灵位聊了起来。

“照顾使者,可是岁三的遗言啊。他不惜性命也要把人托付给我,而我经常自问真的做好了吗,会不会太早放手了呢。哎,我就老实说吧。其实我是一想到铁之助离开家的那天,阿岁和我们之间的缘分会不会就到头了,心里头难受啊。 ”

见他一直那样,夫人才走进了佛间。夫人说因为有了他,岁三才能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武士,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我忍不住就对内人大吼,说阿岁拜托的不是你而是我啊!话刚一出口,我仿佛就看到阿岁背朝着我越走越远,而且不是以风光武士的形象。那个消失在视线内的背影,分明是光着小腿踩着草鞋的孩子模样啊……”

佐藤氏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给足盘缠,又给他穿上刚做好的羽织袴后,佐藤氏才将铁之助一直送到了日野本宿的尽头。本想同行到府中一带,却被铁之助断然拒绝了。

铁之助那时还留着发髻,腰间插着大小两口刀,一身出远门的打扮。

视线所及的旱田里,油菜花开得热闹,樱花的花蕾也已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的确是个适合出门的好日子。一路上铁之助没有吭声。真是个不得要领的小子啊。原本该说些类似“您的恩情毕生难忘”那样的话,但却因为百感交集以至于语不成声了吧。

佐藤氏还说,在宿场尽头道别的时候,一声不吭的铁之助实在是太惹人怜爱,走到路口地藏的神龛后时,自己终于忍不住抱紧了他。

那副怎么吃也长不大、结实不起来的小身板抱在怀里,就像是一尊石头做的地藏像。

“我只是跟他说绝不要再去战斗!说往后的世道,刀是武士之魂,也是忍耐之魂。我总感觉今后那个好青年若是会有灾厄,那必是他那一身居合功夫招来的。 ”

说完这些,佐藤氏的视线停在了我的身上,然后他闭上了眼,静静地听起了窸窸窣窣的细雨声。





六十一


在警视厅任职的时候,我主要负责的是显官要人们的护卫工作。

至于教授其他巡查剑术那种事,让手上有张破纸的人去做更合适吧。绑人啊铐手铐什么的实在太麻烦,我不乐意做。我也没亲切到能每天守在派出所给人指路。

说好听点是任务,倒不如说除了当保镖我根本一无是处才对。

不过我能接到要人护卫的任务,也是西乡征伐之后了。知道为什么吗?萨长出身的高官们要是突然被当护卫的巡查砍了还得了。怎么说的来着……戊辰之恨啊。

原本逻卒大多是萨州人,但在明治七年和八年的大增员后,却整个成了大杂烩。虽然待遇上尽显公平,但毕竟出身经历都被掌握着,上面多少还是对我们留了个心眼。

比如安排市内巡逻时,绝对不可能出现诸如旧幕臣和会津、仙台搭配的组合。巡逻时的搭档,必定是萨州人。

虽然表面上是会津人,但我是新选组斋藤一这件事早已人尽皆知。谁还敢让我去当高官们的护卫啊。别说这个,就连巡逻的时候,萨州逻卒当中也没人想做我的搭档,而被选中的倒霉蛋,在巡逻时根本就不会靠近我。通常他们会离开十步的距离,远远地跟在我身后。

正因为有这样的内情在,我才得以不用与西乡以及他的手下们再打照面。

只有一次,我远远地看到过西乡。那还是我抛弃斗南来到江户,作为浪人生活的那段日子的事。西乡带着幕僚们从日比谷练兵场大门走出护渠时,偶然被我撞见了。

江户子们不待见萨州人,奇的是身为御大将的西乡倒挺受欢迎。也许是他接受胜安房的谈判条件,没有让江户陷入火海的传闻深入人心。又或者是那副异于常人的大块头和面相,有那么一点成田屋的影子吧。不管是哪个,总之没人会说西乡的不是。

我见路上的行人叫着“西乡殿,西乡殿”一路小跑,也跟着混进了路上看热闹的队伍里面。江户原本是没有“西乡殿”这种叫法的,可那家伙不是“西乡先生”也不是“西乡大人”,偏偏是“西乡殿”。“西乡殿”完完全全成了一个独立的名字。

对于平民老百姓而言,江户变成明治的一大好处就是,即便是见到有身份的人也不用再下跪了。虽然我是不记得太政官布告里有没有这么一条,但现实就是哪怕迎面而来的是大人物的队伍,要去看热闹还是装没看见都没人管得着。

多时不见,西乡看起来风光多了。他身着陆军大将的军服,跨着一匹黑鹿毛军马,前有步兵开路,后面还跟着一群骑马的将校。

只要一想到马上那人不过几年前还跟自己在茶屋对饮,连他洗澡都被自己撞见责难过,就更体会到战争这东西果然还是胜者为王的道理。要是中途有什么差池,坐在那儿的说不定就是近藤大将了。

西乡身后跟着的是骑着马的桐野少将。其他人我没见过,可桐野利秋我是认识的。比起西乡的英姿,桐野的出现反倒让我有些始料不及了。

看见他的时候我不禁有些纳闷。虽然世道上都说桐野利秋是个西乡参谋长般的人物,但在京都那阵他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个侧近罢了。

要是中间出了岔子,马上的人变成近藤大将的话,那跟在他身后的就应该是土方少将了吧。可桐野在京都时的作用和表现,完全没法跟土方相 提并论。

至多就是跟我差不多的程度。就像我是近藤的保镖那样,桐野也是个常伴西乡左右,负责警戒的角色。不对,我好歹还是个三番队长,比他阶级可高了去了。

一人升天啊。一个跟我一样除了挥剑啥都不会的家伙,如今却是什么陆军少将。

桐野原本的名字是中村半次郎。就是那个御一新前在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斩半次郎。

第一次遇见半次郎时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

那是元治子年的夏天,距离池田屋骚动还没多久。你也在评书里听过吧,池田屋骚动是在祇园祭的宵宫那晚发生的。总之知道是一个闷热的夏夜就成。

要问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嘛,是因为我在骚动后还作为京都警察队进行过搜查工作啊。

我们接到情报,说有几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不轨浪士,就躲在四条东洞院的萨州屋敷里。事到如今我也说不准那消息有几分真假,不过附近吴服店的学徒说,他的确是在半夜的时候瞧见有几个提着刀的武士在敲门大喊。那一带属于丸太町,原本就有不少吴服大店,加之还是宵宫的晚上,店里的人大多都到很晚也还没歇下吧。

京都的萨州屋敷有两处。一处在御所的今出川门前,按江户的说法就是上屋敷。另一处是那个四条东洞院,应该算是下屋敷了。上屋敷毕竟是衙门重地,要在底下搞什么小动作或是惹是非的话,必定就是在中屋敷或下屋敷了,这一点江户和京都倒是差不多。也就是说,那个传闻还是相当可信的。

为了调查我们也去过几次四条屋敷。不过对方是大藩在京都的屋敷,说是调查询问,实际上是做不到那种程度的。

那时的萨摩要真和不轨浪士有所勾结可就不得了了。毕竟萨摩和长州联手是很久之后的事,当时他们还是与守护职会津一起维护禁里安全的立场。

警察在询问的时候唯唯诺诺的,能问出个什么名堂。最后当然是嫌疑洗清,双方和解并办了一场和解宴。我和半次郎就是在那晚的宴会上认识的。

宴席地选择在祇园的茶屋,也就是说算萨州的招待了。若是我们做东,应该选在壬生驻地附近的岛原才对。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阶段似乎就隐约有些火药味了。

不过在那个年代,凡事不过于执着是非黑白也算是武士的礼仪了。比起真相,彼此的体面才是更重要的东西。要是发现如果再深入会有碍对方颜面,立刻就会搬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握手言和。那就是一场所谓的和稀泥宴。

茶屋是祇园首屈一指的一力。可见对方在那次接待上下足了功夫。

我方去的是近藤、土方,以及守护职的官员。我没进宴会间,不清楚萨摩那边都有谁。太阳还没下山,会津屋敷就遣了驾笼来,一行人乐颠颠地出了门。那是个异常闷热的日子。各家门口洒的水给空气更增了一层湿气,浑身汗津津的闷热,是个地道的京都之夜。刚过四条大道,土方就跑来跟我并肩步行,嘴上虽说的是“不能拉低了近藤先生的身价”,实际上是闷得受不了才对。

一力的玄关处,候着一个武士。那就是中村半次郎了。

吊灯映照着砖红色的墙壁,他跪坐在式台上,就像这样……双手伏着地。在他手边放着蜡烛,烛光照亮了他的脸。

一行人掀开暖帘正准备往前庭里走时,我伸手拦住了近藤。只因为几间之外的玄关处那个武士身上散发着杀气。

杀气本身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可那时半次郎身上的杀气,分明是冲着近藤来的。平日里堂堂正正用剑的近藤对杀气并不敏感。可我不一样,我可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按茶屋的规矩,只要上了玄关,无论客人什么来头,都得把刀寄上。

然而最外边的式台上却不受这个限制。半次郎的刀就放在他的左侧。那时候我一下就看透了半次郎的计划。只要近藤一进入间合,他只消先扬手掀翻烛台,我们一行人的注意力就会有一瞬间的转移。接着他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削近藤的脚,待人倒地后再补上第二刀。如此一来在我和土方拔刀而向的时候,近藤就已经无力回天了。要做刺客的人,哪里又会在乎自身下场。

可不是我想多了啊。那时候就算在近藤身边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判断。我看穿了他的算计,而半次郎也发觉了自己计划败露,因此才会什么都没发生。就差那么一点儿,当时的世道就会有所不同了。“劳烦特意迎接,辛苦了。 ”近藤若无其事地走上了玄关。而我则是让刀保持着落差状态,随时夹在近藤与半次郎之间,压制住那股杀气。

要说这压气之术吧,口头上不太好解释。反正就是不拔刀也不言语,只是让自己散发出一种“有本事你上啊”的气场,将对手的气势压制、碾碎。是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剑术。在居合高手之间,类似这种气与气的较量却是时常有的。

近藤其实也发觉了。他是对我的实力有信心,才选择了不动声色。“阿一,你就在这儿等着。不知道还有哪些贵人未到,总不能没个人迎接。切记万万不得失了礼数。 ”近藤说完就把大小两口刀交给了店里的人,走向了宴厅。表面上听起来他那句话也算是合情合理了。然而近藤话中的本意却是“阿一,你就在这儿压制着那个危险的武士,千万别让他弄出岔子来”。

是有人命令半次郎暗杀近藤,还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谁又说得上呢。或者说他本就是个一根筋的莽夫,那时也不过就是冲动上了头。既没人让他那么做,他自己也没有太多的考虑,单单就是想杀了近藤而已。

直到宴会收场,我和半次郎都双双坐在一力的玄关角落里,就像两只拌了嘴的男人偶和女人偶[1]。红砖墙壁中的一力前庭没有一丝风,哪怕是坐着不动,羽织的衣领也被汗浸透,真是个闷热的晚上啊。

就是只剩我和他二人的时候,半次郎的杀气也没有消失。

照理说杀人时那股气通常不会持续多少时间。但要完全散尽却也没那么快。弄得我也没法松懈,身上直冒黏汗。

半次郎坐在式台的左边角落,而我坐在右边。乍一看似乎是半次郎处于有利的位置,然而对于左利的我而言并没有任何问题。算是势均力敌吧。

其实我坐下没多久后半次郎应该就察觉到了。毕竟我把刀放在了右边。

“你就是斋藤君?”半次郎谨慎地问道。我俩依旧还是面朝着前庭,像男女人偶一样各自坐着。那时候新选组里面有个左利居合高手的话题已经不胫而走了吧。

——问人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听我这么说,半次郎用浓重的萨摩口音道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先前就听说过萨摩屋敷里有一个人称人斩半次郎的高手。据说他能在与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拔刀将人腰斩但脚步丝毫不乱。至于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就是京雀儿们的加油添醋了。说什么上半身已经没了,但下半身却还没发觉,甚至往前走了一段还在路口拐了个弯儿什么的。

除了偶尔从二楼宴厅传来的笑声,那算是个安静的夜晚了。

提起人斩,众人脑海里估计都会出现一个衣不遮体、蓬头乱发的武士形象吧。其实那完全不可能。要知道剑术在达到一定造诣后只会变得更加注重礼节,外在自然也不会含糊。半次郎也不能免俗。或者应该说他才算是一个典型的人斩。别说蓬头乱发,月代简直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能映出月光,身上的白胜和服我在京都从未见过,应该是萨摩当地的特产了,外面套着的素纹黑羽织也跟簇新的没两样。互相道上姓名后,我们依旧是一言不发地尽力去压制彼此的气。要知道用气较劲这么累,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动手还比较简单。半次郎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真剑客。人生真是不乏一些奇妙的缘分啊。与我有那么一段因缘的中村半次郎,不到十年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陆军少将桐野利秋,骑着马从我面前威风凛凛地就过去了 ——紧跟着那个西乡。

倒不是想说他威信略显不足,也并非败者的偏见。只是我很好奇,处于曾是萨摩御大将的西乡和不过一介人斩的半次郎之间那些人,最终都去哪儿了。

谁想当时那种莫名的感慨,竟然真是不祥的预感。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 * *



[1]男女人偶:日本女儿节时摆放的雏人偶,全套分七层,有天皇、皇后、宫女、乐师、侍从、卫士等。这里的男女人偶指的是天皇和皇后。





六十二


明治十年丑年的二月,西乡到底还是反了。

他是在明治六年十一月下野回到鹿儿岛的,当时琢磨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吧,谁想一下子就过了三年。

警视厅内的气氛诡异得很呐。无视占大多数的萨州人那种失去立场的情绪,我们这些外样那是一阵喝彩啊。戊辰的战败者们,就是为了这一天才被招募进来的啊。毕竟苦等了多年,兴奋也是情理之中吧。

那些个征兵令召集起来的百姓军队,哪里会是萨摩隼人的对手。能够与对方匹敌的也就是只有士族组成的近卫兵和我们这些警察官了。

警视厅内部其实没少发生过争执。毕竟萨州人也并不想打骨肉相残的仗嘛。可是,我们想啊,而且是迫不及待!被选中参战的警察官当然是没多少萨摩人,相对的身负戊辰仇恨的人却不少。

我们对萨摩的恨可不是闹着玩的。比起对长州人,那种仇恨要深重得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长州毕竟自始至终都是敌人,但萨摩是中途才和长州联手倒戈的。将倒幕的信念贯彻到底的长州,虽为敌手却可歌可敬,然而萨摩却不值得原谅。

即使已经是明治十年,也忘不了对萨摩的那份恨。这应该是在戊辰之战中战败的武士共通的心理了吧。

下野前的西乡,在明治政府中已是位极人臣。既是能参与国政议事的人物,也是按西洋规格操练出来的唯一正规军 ——近卫兵的总司令官,还是无人能出其右的陆军大将。

只有放在西乡身上的时候,陆军大将这个叫法才并非军人阶级而是一种称号。真要说的话,那更接近于“征夷大将军”的意思。总之就是掌握国家军权的大将军。

然而与西乡一同下野的萨州人,却意外地都是些小角色。

陆军少将桐野利秋和筱原国干,文官还有宫内大丞村田新八,这几个倒还算是高官,剩下的要按军官的阶级来看的话,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人。除了桐野、筱原和村田,连个能叫得上名字的都没有。

在明治政府的萨州人中,西乡算是最有威信的一个。在他的威名之下,以大久保利通为首,陆军的黑田清隆、他的弟弟西乡从道、海军的川村纯义、文官的松方正义和寺岛宗则等,可谓是人才济济。而他却像是彻底舍弃了新时代,撇开那些人,只带了桐野、筱原和村田几个一手培养起来的弟子就回了鹿儿岛。

之所以有人会主张西乡不会反,理由也就在这里。他们觉得单靠这几个角色成不了气候。就算玉将在手,飞车角落[1]的棋面终究还是盘烂棋。

可西乡还是行动了。萨摩军朝着东京进发的前晚,鹿儿岛下起了多年难遇的大雪。

那场雪会不会让他看到了什么吉兆?即便如此在他的心里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胜负。他在乎的只有牺牲萨摩一国换来新日本的大计划能否成功。然后那时,他觉得时机应该成熟了。

御一新时我们被他的计划耍得团团转,但想到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又觉得着实对他恨不起来。

可当时的我没想到那么多。单纯就是让戊辰时的仇恨冲昏了头,好了伤疤忘了疼,乖乖地钻进了西乡下的套里。

也怪不得大多江户子会把西乡殿看成是成田屋的镰仓权五郎了。

战争其实就是由各种偶然堆积起来的,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策略是在预测的基础上指定的,如果这两样东西相互角力,一切都会变得没有定数。战争就是这样,顾虑越多就越看不清前路。

然而惟独那一战,却像是有剧本一样。比如我们是通过一月二十八日的戒严布告才知道鹿儿岛的变故。因为以山县陆军卿名发布的戒严令着实突兀,那一天无论当班与否大家都聚集了起来,谁都认为这是一次演习。

而一队私学校党在一月二十九日那天袭击了政府军在鹿儿岛的弹药库。就算是侦查情报预测到了对方行动可疑,但偏偏在行动的前一天发布戒严布告,时机未免抓得准过头了吧。

也算是各种戏里常见的穿帮破绽了。管他是西乡慢了一步还是山县的弄巧成拙呢,总之戒严布告是在开战前一天才发布的,这点毋庸置疑。

萨军的先锋部队是二月十五日从鹿儿岛出发的,然而就在几天前,东京的近卫兵和镇台兵就收到了动员令。说什么是因为军队保持随时备战状态,还加上了一个是电子通信的成果,后来又说是军队提前把握动向采取了行动。想想也知道不可能的事儿。

至于随时备战的动员能力和电子通信,恐怕恰好就是这次大演习中的重要课题吧。因此才会出现那种安排得过于周密的结果。

经历过十年前戊辰那场恶仗的人应该都有察觉。明明尽是偶然无法随心所欲的战争,怎么就能如此顺利地按照计划一步步地发生。

置身于战斗之中时,的确无暇再去思考别的。可一旦离开战场,我就会觉得纳闷。

总觉得这场战争透着诡异。和戊辰之战完全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也说不太上来,打个比方说就是那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布景的感觉。而涌上来的萨军,似乎也是傀儡人偶。

可在生死交锋上还是没有区别的,因此我也没往深了想。毕竟与过去那场战争相比,不仅地点和兵器已经不同,就连攻守立场也调换了。我甚至以为,这也许就是进攻方该有的感觉。

西乡的死和战争的结果传出时,我正在佐伯城下的绷带所[2]里。因为一时疏忽,我右腿从外到腿窝部位被子弹贯穿。在那之前我从未因为负伤而下过战场,但那次是脚后跟都没法着地的状态,除了无奈我也毫无办法。

我就是在绷带所里听到消息的。不愧是西乡殿,死也要死在鹿儿岛的城山之中,真是一位可敬的敌人啊。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笃定这一切都是西乡和大久保策划的一场戏。二月从鹿儿岛出发的三万军队,以二分之一的九州为战场战斗了八个月,到最后回到故里时只有仅存的不到五百寡兵。而鹿儿岛早就被政府军从海陆两方面占领,只凭那些个残兵又怎么可能死守城山。听说九月二十四日发动总攻那天,西乡率领着残兵从城山冲出。被击毙倒下的年轻萨摩兵的身影,给那场战争拉下了一个大团圆结局的落幕。战争真的能如此完美?说这些都是偶然,又有谁会信。战死都是凄惨的。我在御一新时,亲眼目睹了成百上千回凄厉的战死。没有一个人是发自内心想去赴死的。

你可以试试回想一下我先前提起过的各种死状。不论哪一个都是对突如其来的偶然表现出了无限的遗憾,或者应该说连懊悔的机会都没有就倒下了。

可西乡却偏偏死得如此风光。一切未免太过于顺利。他不过是将自己的退场安排在了这出长剧的大团圆结尾罢了。就算是退场,也不能垂头丧气地从舞台侧面下去,更不能简简单单地就落了慕。既然是大众喜闻乐见的成田屋式狂言,那作为演员就必须是风风光光在台上亮足了相,再冲向扬幕而去才对嘛。征兵令召集组成的百姓军队终于切身体验到了什么是战争;指挥官们有了近代战争的经验。海军舰队也全体出动,从日向滩或锦江湾等实际操作舰船发射了实弹。运输、通信、后勤部队也都全力参加得到了验证。目的还不仅仅如此。那一战还浇灭了士族不平不满的怒火。这下你见识到了吧,凡事付诸于武力是多么愚蠢的事,西乡也算是现身说法了。

我知道西乡和大久保都是策略家。但一想到他们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我就更来气。其实也不关他们什么事儿,可托他们的福,我又一次成了没死得了的那个。

虽已是九月末的下午,被当做绷带所的古刹庭院还被南国的骄阳烤灼着。本堂躺着的伤病们,大多都在为胜利而雀跃,可其中不乏跟我一样若有所思的人。

我护着伤坐起身,把视线转到堂前拉着长影的陌生树干上,虽不知那是棕榈还是苏铁,总之只要能分散一下那种郁闷的气氛就成。

我旁边睡的是在北越之战中幸存的老兵,看年龄估计也快五十的人了。听他说因为担心自己成为累赘才提出进入辎重部队。那是个因为对萨摩的恨而再度踏上战场的来自庄内的武士。

仰卧着的他忽然无力地说了一句:“看来我们又输了呢。 ”

我甚至以为是那是自己内心的声音。一路输过来的我们,等了十年的复仇之战,没想到却还是一败涂地。我们上了西乡的当,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战争结束,我活下来了,可往后连个让我发泄满腔怒火的对象都没了。我不禁从身边的刀中抽出小柄,朝着如来佛祖就掷了过去。小柄穿过宽阔的本堂,插进了高坐在须弥坛上的大日如来的胸口。周围顿时鸦雀无声。那些个吵着嚷着赢了赢了的家伙,也停止叫唤远远地看向了我。恐怕我的真实身份还是暴露了吧。什么那个是新选组的幸存者啊。什么那就是新选组的斋藤一啊。 要不是苟活的秋蝉实在太过吵闹,我应该能听见那些窸窣的声音才对。

哎。喝!话题越来越阴沉,就喝不下去了?可惜我是个喝醉就爱发火的烂酒品,别指望我能说出什么轻松的东西。哈哈哈,看来你终于明白了。知道我为什么会骂乃木是个蠢货了吧。首先,一个侍奉先帝陛下的人,啰啰嗦嗦地留下为自己辩解的遗书。其次就是把原本该为他善后的妻子也带走。不单这些。虽然我没有提起,但你应该也发现了,他干的另一件蠢事。是么。田原坂一战中军旗被夺那件事是他一生都无法磨灭的失误……真是这样?

要是正儿八经的战争,的确可以这么想,但那不过是假借西乡征伐之名的一次大演习,经历过戊辰之战的人都会那么想。而他只是没考虑到那个层面上去罢了。

他毕竟比我小上了五六岁,没尝过刀子味的愣头青,全身心地扑在战事上没有察觉,也算是无可奈何。可事情过后却依旧不知存疑的话,就真是蠢了。

就比如西乡征伐后不到二十年,上野山中就立起了他的铜像,这是为什么。这不就等同于政府承认了他不是贼将而是英雄了嘛。

还有《拔刀队》那样的歌,不仅被创作传唱,还在陆军检阅的时候演奏,又是为什么。歌词里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么,西乡隆盛是古今无双的英雄啊。

就算是当时没有察觉,到了那个时候也该醒悟了。说明白些就是我们都中了圈套。虽然只是跟实战一样的演习,但在到底还是要拼上命的演习中,最终竟然背上了一个被夺去军旗的污点。

自以为犯了万死不足惜的罪,为了雪耻干出了力取二百三高地的事儿,因此牺牲的士兵也太不值了。知道就好。自己的上级被叫作蠢货心里不舒坦也是应该的,但要不扯一大串也没法让你接受。另外我还要说说,能力不足的将帅有三个特点。一是急功近利;二是急着送死;三就是缺乏深谋远虑。有朝一日,你说不定也会站到将帅的立场上,牢记在心吧。那些这样那样的理想根本就无所谓。要时刻注意这三点,三省吾身才是。关于西乡隆盛这个人,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思考。虽然这样那样说了他不少坏话,心里还是存着敬意的。那家伙眼里没有功利。他很清楚生命的用途,不会白白送死。至于深谋远虑这方面,就不用我再做评价了吧。

真是干了件大事呢。虽然我这个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实在不想夸奖他,但只要想到正因为有了那一战,日本才能不沦为西方殖民地而完成了尊皇攘夷的大业,就不得不甘愿低头啊。

真是……干得漂亮啊。



* * *



[1]飞车角落:将棋用语,除去飞车和角行这两种棋子。

[2]绷带所:医疗所。





六十三


在西乡揭竿之前的明治十年一月,东京警视厅被划入了内务省管辖,名字也改成了东京警视本署。

对于我们这些巡查而言,虽然都是事不关己的事。可毕竟那时候算上萨摩的下级武士,整个组织里不仅有我们这些公募招来的士族,还有江户的同心或是番太郎一类的,整个就是大杂烩,因此就算只是暂时的内务省役人也还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原本一个个都对“警察”这个职业抱有各种疑问,这下既然知道是风风光光的官员,至少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部署变动我也四处打听过,那些什么职务需要啊为了预算什么的,任谁一听就知道是胡乱找的借口罢了。

只要大久保内务卿一声令下,我们就必须立即行动。对于深知萨摩兵的强大,又对百姓军队不抱期望的大久保而言,我们才是他最需要的战斗力。

再说了,身为文官的大久保无法对作战指指点点。他能做的,也只有向前线送去一万警察官精锐这件事了。

我们也等得挺不耐烦的,估摸着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没想到第二个月西乡就行动了。上边立即将东京警视本署的警察官编制成了别动第三旅团。川路利良被任命为旅团长,不过虽然叫旅团骨子里还是军队,为了让他不至于与其他指挥官有差别待遇,又给了他一个陆军少将的头衔。

听着就挺随便的吧。说开了就是因为刚建成的军队靠不住。

编制刚一下来,我就从一等巡查被晋升为了警部补。这要是在军队里的话,算是哪个阶级来着?从职务上说是一个小队的半队长,负责指挥手下十来个巡查。军曹?充其量就是个曹长吧。

当时我就想啊,果然败者没有前途可言。我二十岁时当的新选组副长助勤兼三番队长,那可是跟将校不相上下了呀。结果到了三十多岁却成了个半队长下士官。

我是没什么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可是想到赢了的那些人里西乡吉之助当了陆军大将,大久保一藏做了内务卿,人斩半次郎还成了桐野少将,连川路正之进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旅团长,能不窝火么。

西乡殿终于反了,这对我们而言是应该庆幸的事,可从那时起我心里那种焦躁就没停过。

先遣队是二月出发去的九州。随后也不断有其他队伍跟进,但我们这边却一直没动静。警察官的人数本来就少,相应的工作强度也就更大了。

苦等之后却被晾在一边儿。能不郁闷吗!

当时出勤是三组三换,比如早八出勤晚八换班后,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就是休息。也就是说在早晚八点的大轮班后,可以休息一整天。

可人数减少之后,三组三换就成了两组两换,谁受得了啊。上半日休半日,没有假期。况且那时已经是按战时编制的半小队在轮换,戊辰败者组就全凑一块儿了。一个个都是掩不住的焦躁,哪里还有心工作。

不论愿不愿意听,战况还是在不断传进耳朵。什么坚守熊本城的镇台兵英勇奋战啊,什么天王山的田原坂陷入势均力敌的胶着状态啊,听着那些属于警视局拔刀队的赫赫战功,我真是巴不得提上刀就冲出去。

就算是大西乡率领的三万精兵,归根结底还是整个日本国对一个萨摩的战争。结果显而易见,理应也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那要这么说,会不会根本就轮不到我们出场呢?部下的巡查们一个个都郁闷消沉着,最堕落的恐怕还要数我自己了。不管当班还是不当班,我都是以酒度日。在这次的等待中,我感受到了恶意。仿佛有人在阻止新选组的幸存者去报戊辰之仇。似乎还有人在我耳边说,没被砍头就该谢天谢地了。当然,这些不过都是我的臆想。某一天,我正在筑地派出所喝得昏天黑地的当儿,上司大警部来视察了。那就相当于军队里大队长的少佐吧。勤务中的分队长竟然抱着个五合德利,按理说关禁闭是跑不了的。就算拿到军法会议受审也是无可厚非。那时派出所可不像现在这样小打小闹啊。十二个人的小组交替执勤,可以说相当于一个分署了。

大警部大人名叫萩原某,是个萨州人。年龄在当时也就三十不到的样子。从他没带其他人突然造访这点来看,说不定是只是专门来打探我的情况而不是真来视察的。

巡查的武器是三尺棒,而我却在制服的腰部绑了漂白的棉布,把真刀插在了里面。警察官佩军刀是后来才有的规矩,当时的我就其实算擅自带刀了。

倒也不是一群人在喝。喝倒了的就我一人,部下那些巡查都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工作着。

要说大警部,算是我上面再上面的职位,平日里根本就没什么接触。还以为免不了被怒叱一顿,谁想萩原那家伙竟莫名大笑起来,然后避开部下们蹲到了我身边。

我既没有调整姿势更没有敬礼。管他停职还是减薪。要是不乐意,大不了不干了!

可萩原只是从我手中抢过了茶碗,嘴上说的竟是“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给他斟满酒,他仰头一饮而尽。“我可不是不想与自己家乡为敌啊。别误会!”萩原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我才不想听借口。接下来我就没再吭声,只是给他倒了一碗酒。萩原又是一口干掉。那是个悬铃木树开始发出新芽的下午。从附近的海军兵学校断断续续地传出口令调整的声音。多平静的一天啊,什么同室操戈的九州之战,简直就像假的一样。

“这条命本来是长冈之战时捡的。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我才懒得听。管他吃过多少苦,赢了就是赢了。 ——不至于这就完了吧。我逼近一步。我这酒品,喝多了就爱发火。他的回答要是不尽我意,我可能就手起刀落了。

到底曾是出色的武士,应该是察觉到了我散发出来的气。然而萩原却丝毫没有露怯。不愧是尝过刀子的男人。胆量自是不在话下,本事看着应该也不小。

“近期绝对会出发的。不,我会让我们出发。再忍忍!成吗? ”说完,萩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拳头。然后他又从我手上夺过了德利,把里面的酒洒在了土间上。意思应该是莫拔刀,莫饮酒吧。 ——要让我等到了战争结束那天,我就砍了你。听我这么说,萩原点头道:“成。 ”然后他只扔下这一个字,就离开了派出所。没几日后,上面就下达了让我们出发的命令。明治十年五月十八日,命萩原三等大警部及下属警视队赴九州。警视本署里那是欢声震天啊。在那之前一直只能忍气吞声的我们,终于爆发出了喜悦的呼声。

指令下达后,半队长以上的人被召集起来了解战况。大家伙儿像要用眼睛把墙壁上的九州地图吞了似的。我倒是没去过九州,其实也是云里雾里的。不过萨州人和九州出身的其他人个个都听得一惊一乍的。

距离开战已经过了四个月,我原本琢磨着应该差不多有结果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据说从熊本方面撤下的西乡军,以内陆的人吉为据点战力依旧。而且一部分的精锐从北方突围后,从竹田往大分方向去了。

至于我们的任务,则是由海路向丰后水道进军,然后从紧邻大分的佐贺关港口上岸,与突围的敌人交战。

要是放在现在的军队里,类似这种作战计划的概要肯定都是属于高度机密吧。下级将校和下士官兵绝对不会被告知自己会在哪里遭遇什么样的敌人。可那次毕竟是内战,或者说是装成了内战的大演习吧,总之就连身为半队长的我也听到了十分详尽的说明。

一听到西乡军还活蹦乱跳的,大家伙儿就振奋了。真要是跟兵败山倒的敌人作战,那能有什么意思。谁都不想打一场无关生死的仗。

军议结束后,萩原大警部抓着我的肩膀说:“看来我可以不用被你砍了啊。 ”

恐怕他没少给上边施压吧。无论如何都要出战 ——那道命令应该就是他强硬态度的成果。

——感激不尽。

那时我竟破天荒地跟他道了谢。虽然手中的刀并没有碰到西乡或者半次郎,但要是连战场都上不了,只能待在原地等着他们的死期,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

可……

喝!人生在世,真是前路难测啊。

要是上不了战场,自己绝对无法接受 ——那时候我真的是那么想的。

可是啊……

我却为此经历了让我更无法接受的现实。以为自己想要这般那般的就真的能如常所愿?神佛可没那么好心。你小子也别许什么太过分的愿啊。要是不顾后果就求人求神佛这样的那样的,往后有你受的。我是一脚踩进了一个残酷的战场啊。那天我意气风发地回到宿舍,把要出阵的消息告诉了内人。就在前一年我们的大儿子刚刚出生。她心里虽然免不了忧虑,但到底是会津女子,为我能够报仇雪恨的事她也是喜极而泣啊。第二天我立即撇下其他事,带上妻儿就去家主大人那里报告了。那阵子肥后守大人和少主都被安排在了东京的宅子里。

会津之战后,大人待我甚好。连我娶妻也遣了重臣做下仲人,自己做了上仲人。会津众中不论军人还是警官,大部分都奔赴了西乡征伐的前线,大家出阵前无一例外都会到宅子来给大人请安汇报。

大人对我说了。“切勿急功近利。心里也莫只存着要取下西乡首级的念想。要抛下恩怨,为国而战。明白吗? ”

这一番教诲让人有些始料不及。恐怕大人对每一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经历过那场残酷的战争后,大人打从心底里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家臣送命了吧。

——谨遵旨意。纵是有千言万语,我还是只应了这一句后就离开了大宅。没有受赐诀别之酒,应该也是大人的意思。

没想到洞悉那句话真意的不是我,而是内人。回家路上,她忽然就跟打蔫儿了似的,与平日判若两人。她背着睡着的孩子,也不知怎地就杵在路中间不走了。

她终于算是明白了吧 ——急功近利的话丈夫会遭遇什么,执意恩怨的话又会是什么下场。那是在神田川的昌平桥还是万世桥上吧。我停下脚步问她怎么了。她深深地低下头,连带着背上熟睡的孩子一起。“请您……”话没说完,内人用双手捂住了脸。“请您一定要遵守大人的旨意。这是妾身毕生的心愿。请您……一定要……”那是一个一族都死在西乡手下的女子,绝不该说出口的真实想法。真是愈发觉得肥后守大人当真是位明君啊。





六十四


“来啦。 ”拨开绳帘,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来。“来了。 ”梶原应了一声,坐在靠内桌席里的榊吉太郎从矮屏风另一头回头望着他。

这间居酒屋就在数寄屋桥旁。回头客中不乏在附近工作的挑嘴客们,因此菜肴向来是没话说。刚在榊对面坐下,店员就端上了热好的“泽之井”和两份小菜。看着面前最爱的虾蛄鱼冻外加味增腌阳荷,梶原简直都要怀疑脸上是不是写着俩菜名了。

从榊吃着的腌秋茄子和煮豆来看,只可能是店家把每位客人的嗜好都给记下了。“大丧的长假快到头了吧。 ”榊警部嘬着酒问了一句。这天他系着领带穿着制服,应该是外出办什么案来了。“休养得还算不错。明天就得登营报到了。 ”

榊把穿着和服便装的梶原中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扯了扯大腮帮子咧嘴笑了:“休养?我可看不出来。我看你是成天都往一刀斋家里跑了吧。 ”

梶原不自觉地用手摸上了自己的脸。想起前一夜自己差不多喝了一升多。一刀斋虽然不会斟酒,但只要瞅见自己没动就会出声催促“喝! ”

“那人喝起酒来可不似一般人啊。跟蟒蛇没两样。 ”“怎么,我现在一脸酒痨相吗? ”“的确是瘦了几分,但也不至于就成落魄相了,放心吧。反倒是持续荒稽古后的迹象更明显些。原本轮廓不是很分明的那张士官脸,现在看着倒是精神了。 ”照理说不会有这种可能吧。但梶原又确实地感觉到彻夜听闻到的那些一刀斋旧话,都融进自己的骨肉中,甚至让自己的外在有了些许改变。

榊扳着手指头,一二三地数了起来。

“每天都去? ”

“就算知道给人家添了麻烦,可一到傍晚脚就不听使唤了。 ”

“还挺欣赏你的。 ”

榊忽然收回了笑脸连干了几杯,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悦。“那人什么都看在眼里。警视厅的榊明年不会参加全国大会。如此一来日本第一就是近卫师团梶原的囊中物了。嘿,真是高明,高明啊! ”“此话怎讲? ”“还不明白?那人想把你培养成天下第一的剑士啊。 ”“哪儿能啊,他可从没说过这种让人振奋的话。 ”“我不是说了吗,那人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师范大人们了。什么剑禅一如啊,活人剑的,所以他才不想他看中的人将来满口大道理吧。 ”这么说来似乎有些道理,毕竟一刀斋自始至终都没提过什么光鲜的话。只说剑术就是以命搏命,白刃战亦如此。

梶原无法只把那些当作单纯的追忆当年勇的话题。他也不认为一刀斋的剑就是杀人的邪剑。他总觉得那些话语中饱含的,应该是比任何道理都要深刻的哲学。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的伎俩。恐怕这才是一刀斋一直以来想表达的。

“我从他那儿听了不少故事,却从未与他交过手。可每当我听完那些故事,我就有一种受到了指点的感觉。而且也的的确确地有了飞跃式的进步,所以那绝对不是我的错觉。这要不算培养的成果还能是什么? ”

说完这些,榊吉太郎话锋一转,又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市营电车大罢工来。说虽然牵扯到劳动者的权益是无可厚非,但也得考虑下给旁人带来的麻烦,加之警察还被说成了共犯一样的角色,真是可笑至极。末了,榊还自顾自地就发起了火。

本以为他也是满脑子只有剑术的死脑筋,没想到在劳动争议方面倒是比年轻的梶原更有见解些。

然而此刻梶原的脑子里已经被“培养”这个词所占据。就像一颗激流中屹立不动的顽石,不论是榊那张面红耳赤的脸还是他那些话,都如流水一般逝过。

梶原认为榊当年从一刀斋那里听到的,不可能与自己听到的完全重合。从动荡时代拼杀过来的剑客,应该有许多道不尽的过往。不过那些话的确是融入了榊的血肉之中。

警察官不似军人悠闲。再说榊还拖家带口的。他应该是在不当班的时候拜访一刀斋家,一段一段地听完了那些故事。如果他没有夸大其词的话,每次结束后他都得到了“飞跃式的进步”。所以说全国武道大会五连霸这样前无古人的壮举,就是一次次进步的结果吗。

想到这里,梶原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未知的恐惧。自己是被选中的人。而对方不知是神还是魔。选中自己的,是一种对剑了如指掌却又绝非人类的存在。梶原松开了放在桌下已经满是汗水的手掌。榊吉太郎在不短的岁月中一点一滴听来的东西,自己却利用大丧的长假统统听来了。“你怎么了? ”榊这一声把梶原叫回了魂。

“你小子好像时不时就会发愣啊。我也知道士官学校出身的人脑子是比我们好使,可想事情也得看场合吧。就刚才那下,一个面就没啰! ”

榊用筷子尖指着梶原的鼻子,大笑起来。“我在道场的时候也不会这样啊。 ”“不,其实还是有。”话说一半,榊立马闭上了嘴。“反正你不都已经决定不参加下次的大会了嘛,那把缺点告诉对方也无妨吧。 ”

“也对。那我可就说了啊。你这家伙就算是在对战的时候也会出现一时的恍惚。你自己可能没发现,我也觉得挺意外的,虽然就是一瞬间的事。就算户山学校那些蹩脚的家伙看不出来,但逃不过我的眼睛。 ”

“我没觉得自己在想什么啊。 ”“就是在想。那一下通常会全然寻不着你的气,面和笼手都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虽然让人难以置信,但既然榊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错。至少在天下第一的眼里,自己就是这么回事了。颇有精气神儿的女掌柜端上了热腾腾的秋刀鱼。“你听过西南战争的那段吗? ”吃着秋刀鱼,梶原顺口问了一句。“啊……听了听了。听说他那次是大显身手啊,连收刀回鞘的机会都没有。你呢,听到了? ”“还没,估计今晚就该到那段了。听说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我其实有些提不太起劲啊。 ”“残酷的战争?不对吧!应该是一雪戊辰之仇的英勇之战啊! ”梶原心想要真是那样就好了。可自己总觉得一刀斋的话题,似乎一直停留在西乡征伐前一段打转。

“英勇之战吗……”

“放心吧你就。他应该就是看你长假也快完了,故意说什么残酷战争的吊你胃口而已吧。到他那个年纪,也没多少能陪着喝酒的伴儿了。那就从这儿开始 ——说若没有那红帽与银线,花之江户就是囊中物……”

“你这都说的什么啊? ”

“红帽指的是近卫兵。据说当时警察官的制服帽子上是绣着银线的。萨摩军出于不甘心,就造了这么个打油诗出来。也就是说要没有近卫兵和警视厅拔刀队,赢的就是他们。 ”

梶原虽然对打油诗多少有些印象,但并不曾往深处想。恐怕参加了西南战争的近卫兵们带回来的歌,至今尚存于竹桥的兵营吧。

鲜艳的绯红色是近卫兵的象征。虽然现在只在着礼装时才会穿戴红色的军帽和军裤,但在过去那都是日常装束。顶着红帽子上战场,那不是给人当靶子么。

征兵令招来的兵卒们并不是萨摩兵的对手。拦住他们去路的,是只由士族组成的近卫兵和警察官。梶原试着想象了一下,头戴绣有银线制服帽的一刀斋,穿梭于最后战场的英姿。那绝对是一场一雪戊辰之仇的光荣之战。“你就好好听他说吧。对那个人而言,那是唯一的一次胜仗啊。怎么可能是残酷的呢。 ”一壶酒空了,梶原把酒杯倒扣在桌上。既然决定要去拜访一刀斋,那就不能再多喝了。夕阳在绳帘的另一头没下。只要马上回神田的宿舍换上军服出发的话,应该能赶在晚饭后到达。“你也莫急。我今天也不是平白无故叫你来的。 ”梶原在宿舍睡得正酣时,警视厅的工友找上门来。他原本以为只是到常去的居酒屋喝上一杯,没想到还有正事。

“别熬夜,不然明天有你受的。 ”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为什么专门提这个? ”

“看来你还真是没听说啊。事情的确是挺突然的,不过上面已经决定在大丧的长假结束后,就让警视厅和近卫联队来一场他流试合[1]。虽然不知道是哪方提出来的,反正肯定都是警视总监和近卫师团长擅自决定的。 ”

“压根儿没听说啊。 ”

“上头那些大人物哪里会考虑我们这些人方便与否啊。反正明天十三时,我们这边就会派一队高手去竹桥了。看来你们那位师团长阁下,也不是个明白人。 ”

“不好!道场的招牌估计保不住了。 ”

“对手就算是户山学校的道场,招牌也会飞了去,近卫兵营就更别提了。保险索可就你梶原中尉独一个啊。所以我才让你今天速战速决,好好睡一觉。要不西乡征伐的话题就改日再听,你觉得呢? ”

梶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我就听完西乡征伐,睡上一觉以后再去来个银线征伐。 ”

那敢情好 ——榊满足地点了点头。

“你这性子也真是难琢磨。神经质不说还爱瞎操心,凡事都要左思右想老半天,可一旦下了决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是不是军人都是这气性儿啊?要是换了个警察官,估计等不了三天。 ”

“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请手下留情。 ”

梶原起身戴上鸭舌帽,俏皮地敬了个礼走出居酒屋。

数寄屋桥上的灯已经点亮。日俄战争就像一个分水岭,从那之后电灯突然就多了起来。虽然日比谷公园的焚毁事件是因为市民不满讲和条约而引起的暴动,但当梶原看到那些明亮的街灯,心里就琢磨着这也算是战果了吧。

就像自己还在士官学校那阵从市之谷台上眺望到的灯笼队列,至今还不灭不熄地照亮着东京。

来来往往的市营电车班次也多了。即便是已经如串珠一样一班接一班,数寄屋桥的车站里依旧挤满了没赶上车的乘客。

那些见着汽车就走不动道的,必定是乡下人。毕竟对于东京市民而言,汽车和红绿灯都已经不再是稀罕事了。

梶原没有去跟下班的上班族们挤电车,而是选择走回了宿舍。沿着护渠走的话也没多远,新时代的黄昏,秋风也吹得人心旷神怡。

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右转,迎面便是沉浸在夕阳余晖里的警视厅。那是一栋红砖铜屋顶的三层建筑。听榊警部说当前已经有了在樱田门前建新厅舍的计划了。也就是说如今的东京,已经大到了连这座气派的建筑也顾及不过来的地步。

梶原走在路上,惊讶着时光的流逝。仅仅不过四十五年前,走在这护渠道上的还是腰间插着两把刀,头上留着发髻的武士,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而那些红砖和混凝土堆砌成的高楼所在的位置,曾经立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大名屋敷。没有变的,只有宫城的护渠和石墙。

那四十五年后,世间又会是什么模样?要是能和那位老人一样硬朗,那就将是自己变成七十老汉的未来。

这一年是一九一二年。再过四十五年,就该是一九五七年。到那时候恐怕也已经不是大正,而是如今还年幼的皇太子殿下统治的新时代了吧。东京也会比眼下更加敞亮繁忙。

刚过马场先门时,宫城就在高大的楠木树影包裹中重归黑夜。四周的护渠上也开始起雾。

眼前的黑暗中,似乎藏着一个未知的古老世界。不是四十五年,而是仅三十五年前,那一场决定国家命运的最终内战中的岁月。



* * *



[1]他流试合:不同流派之间的比试。





六十五


神田锦町的里长屋里,关根中尉正坐在矮桌前,摊开字典和书籍埋头学习。

虽是跟人搭伙租的周日房,但房租却不是对半分的。比起当真只有在周日和休假时才能住下的梶原,自己所在的教育总监部可以随意外宿,因此关根基本上是隔天就会来住下的。

现状已经如此,更何况第二年春天关根就会娶妻,让对方搬出去也并不能算是任性的要求。“我有个好消息,”关根中尉沏着茶,满脸微笑,心情看来极好。“怎么?她要从女学校退学直接来嫁给你啦?我说行行好吧,你们还得在一起一辈子呢。犯得着这么急么! ”“不是不是。你先听我说。之前我不也提过我申请转到经理学校的事吗,仰仗着总监的关照,事情进行得挺顺利的。 ”

教育总监部管理着陆军名下的各所学校。在军事机关中虽然不太起眼,但作为长官的教育总监,那也是跟陆军大臣和参谋总长并驾齐驱的“陆军三长官”之一。现在的教育总监可是男爵浅田信兴大将,要是有他发话,别说什么顺利,几乎就跟成了没两样。“也就是说你光荣地被任命为了陆军经理学校教官吗? ”“不,比这更厉害。上面下了通知,说在河田町任职实在是屈才,让我保留总监部在籍去念帝大。 ”

“帝大?那不正是你日思夜想的嘛!对了,叫你去学什么? ”

“说是去医学部学营养学,应该算是军医的范畴吧。我原本是想学经济学的。总觉得那应该是将来军队里不可或缺的知识才对。 ”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喝醉了的关根曾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慨“我根本就没想过当军人”。就算是出自真心,也是绝不会再提起的牢骚话了。那应该是他因为迫击炮失去左手手指不久后的事。

那句话一直盘旋在梶原的心里,因为自己其实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没落士族的家庭,没有把孩子送去大学或是专门学校的余力,又因为舍不下家门的矜持,参军才成了唯一且最佳的出路。

当然,陆军幼年学校也不是免费的。梶原和关根那一代被采用的时候,每月的学费是六日元五千钱,其实比民间的中学还要贵。但入校后,学习能力和成绩优秀的学生经教育总监裁定,就能够全额免除学费。而其他的很大一部分人也能享受半价的减免政策。

梶原对自己很有信心,而成绩原本就很好的关根一开始就是冲着这项减免来的。没落士族家的优秀子弟,也只有在慈善家的援助下才能当上军人。

“陆大的考试怎么办? ”“管他的呢。比起连兵棋都拿不起的独臂参谋来说,能和官员周旋交锋的将校才更为宝贵吧。以上,好消息报告完毕。 ”他选择就此打住而没有继续畅谈理想,应该是连自己都觉得幸运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吧。

从士官学校毕业又在部队工作一段时间后,将校们就会发现军队这个世界有多狭小。在已经成型的组织机构中,根本没有任何无法预测的未来。也就是说同龄的年轻人们自由描绘自己梦想的事,是不可能在军人身上发生的。

身为军人却能同时在帝大就学研习学问,简直就是例外之外的梦。在只有战斗这一唯一目的的人生中,竟出现了一条能够体现自己价值的道路,对军人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幸运的事了。

“帝大是公费? ”

“细节方面的问题还没谈过,但既然是以命令形式下达的,不至于让我自费吧。 ”

“你还真是尽孝啊。幼年学校和士官学校的学费全免,如今又能公费念帝大。 ”

“全都归功于我的伤。 ”

关根中尉举起了装有义指的左手。梶原惊觉自己一句“尽孝”实在不妥。准确地说那应该算是对损坏身体发肤之罪的补偿。自己竟然会犯了军人不该有的嫉妒。

“抱歉。我收回刚才的失言。 ”然而这一句也是没必要的。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只是默默地嘬着手里的茶。“你对西乡隆盛怎么看? ”为了缓解尴尬,梶原开口问道。

“怎么突然提这个啊。说起大西乡,那可是维新英杰,是咱帝国陆军之父。从幼年学校时期起,大楠公和大西乡的事迹不都听得耳朵长茧了么。现在你再来问我怎么看,还用得着说吗? ”

虽然算是答非所问,但作为陆军将校,这也算是满分的回答了。西乡隆盛与其说是一个历史人物,更像是一种象征,是接近于神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梶原才对一刀斋所描述的西南战争的真实始终难以信服。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那一切不过是西乡和大久保合伙演的一出戏。“不过,关根呐。若说是陆军的生父,从实绩上来讲不该是大村益次郎吗?而继承其遗志创造出当今陆军的人,也是山县元帅啊。 ”

“山县? ”

关根瘪了瘪嘴挤出一丝苦笑。山县有朋虽然已年过七十,但依旧是手握军事政治大权的维新元勋。“那么说也没什么不对的,但我可不想成为山县元帅的私兵,恕我无法赞同。 ”

恐怕在古今的政治家中,没有人比山县更不讨喜的了。可铺天盖地的恶评却没有让他失去实权,坊间甚至称他作妖怪。除开一部分长州派系的人,关根的发言可以说代表了陆军将校的心声了。

西南战争中政府军事实上的指挥官就是山县。而他不受待见的根源,却是出于他打败了国民们心中爱戴的西乡隆盛这种偏见。

逆贼缘何成了英雄?又为什么绕开大村益次郎和山县有朋,把他奉为陆军之父?虽然对一刀斋的说辞抱有疑虑,但几番琢磨后居然发现若按他的说法,这些矛盾点竟都被逐个解开了。

西乡隆盛指挥了戊辰之战,又为新政府的建立奠定了基础,最后将不平士族们的怨愤引至己身而死。他的一生,是从陆军幼年学校入校时起就会被灌输的精神教育素材。

年轻将校们盲目地坚信西乡隆盛的伟大。而对于山县元帅的恶意,相比他是长州派系头目的事以及利欲熏心来,更多的是来自他是弑神的恶魔这点上。

然而这件事本身就存在莫大的矛盾点。比如梶原和关根这代进入幼年学校时,山县就已经二度受命组阁,获得陆军元帅的称号位极人臣。而在山县支配下的陆军中,进行着的却是宣扬西乡丰功伟业的将校教育。

不仅山县,国家的当权者们也都无不是在致力于挽回西乡的名誉,甚至还将他封为了建国之神。只要从一刀斋的观点出发,那一切矛盾都能得到解释。“你小子似乎又开始琢磨起一些麻烦的事儿了啊。 ”关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梶原的表情。

“我真是纳闷儿了。好好一个长假,你成天都跑哪儿去干吗了啊?你这要是找上剑术高手让人家传授秘诀啥的,我这门外汉也不好说什么。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应该不至于,你该不会是被什么无政府主义者用莫名其妙的思想给洗脑了吧。 ”

座钟的指针指向了七点。梶原起身换上了军服。“到了我跟那个无政府主义者碰面的时间了。 ”“喂喂喂,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不说你的不是了还不成嘛,今天就别去了吧。来跟我喝上几盅,再聊聊西乡殿的话题呗。 ”梶原正欲系上剑带,关根伸手抓住了军刀的鞘尾。“都叫你别去了! ”见他抬头看着自己的表情有些犯难,梶原猜测他是知道第二天他流试合的事了。毕竟教育总监部和近卫兵营走得近,想必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要是和警视厅的比赛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那至少今晚你也该待在家里养精蓄锐啊。 ”“都是上面擅自决定的事!哪儿有长假刚结束一登营就让人当对抗比赛的大将的! ”“哎呀呀,我投降。”关根中尉用手拍了下自己的小平头,一脸与他不相称的困惑表情,好像有他什么责任似的。“梶原,其实啊……这场比赛是我们总监阁下和近卫师团长合伙出的歪点子。 ”“你说教育总监?他怎么掺和上这事儿的? ”“你先坐下,听我跟你解释。 ”

关根扯着梶原的军袴让他坐了下去。这件事看来并不单纯。“警视厅的榊吉太郎明年似乎不参加全国大会了。你听说了吗? ”“我和他的交情不至于不知道。今年的大会因为先帝陛下贵体欠安中止,他似乎也有些沮丧。 ”

梶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其实听到这里,他已经看出教育总监和近卫师团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要是任由榊吉太郎就这么退役,一路输过来的陆军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所以他们才突然弄了这么一出,想让梶原中尉打倒榊警部。

“榊先生强着呢。那些大人物们都太高估我了。 ”

“不好说呀。你现在是如日中天,榊却到底是上了年纪。他现在可是宁可退役,也不想在御天览的全国大会上跟人争夺天下第一之位了啊。但这一点不就足以证明你的实力在他之上了吗。再说你算是挑战方。就算输了,也不会损了陆军的颜面嘛。 ”

还真是为所欲为的一群人。长假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想来应该就是这几日突然冒出来的。“我说关根……你小子是教育总监部的间谍啊!就是他们叫你回周末房来监视梶原中尉别喝多的是吧! ”

“那倒不至于。不过倒是说了要是你不知情,就让我提点提点你。 ”

“说什么傻话。凭什么为了军队的面子,我就非得赔上自己假期的最后一晚啊! ”

梶原一口气喝光了凉掉的茶,醉意尽数散去。

作为陆军武术大本营的户山学校,是归教育总监部管理的。要说教育总监和梶原的上司 ——近卫师团长合谋弄出这么一个比赛来,道理上也说得通。然而在梶原看来,自己的能力被当作不会言语的兵器一样使这件事,着实让他厌恶。

“我有两点疑问。”梶原压制住怒火说道。

“第一,如此明显的用意,警视总监怎么就应下来了? ”

“这个嘛……找上门来的架哪有不打的道理。再说那边对自己也是相当有自信吧。 ”

“好吧,这算一个。那第二,有什么理由非要安排在长假刚结束的第一天?而且我本人还到最后都不知情,也太乱来了吧! ”这一次关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就像是竖起了耳朵在听街上的声音那样。“你说的没错。不可否认这件事着实欠妥。但也的确有非明天不可的道理。 ”“就没听说过还有这种道理的! ” “不,真的有!我不想瞒你什么,现在我就来跟你说说这个道理,成吗? ”“少故弄玄虚了,赶紧说! ”

关根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似乎是慎重地考虑了一番措辞后,突然开口道:“明天的比赛会是天览试合。圣上会微服出宫,亲临近卫兵营武道场观赏比赛。毕竟是圣上百忙之中驾临天览,自然是说今天就不能明天。 ”

梶原把准备好反驳的话都吞了回去。一句别开玩笑,最后变成只动了几下嘴。毕竟这是绝不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宫城与近卫兵营之间只隔了个乾门,陛下要私下过去也并不困难,只是对迎接方而言就是天大的事了。

榊吉太郎恐怕并不知情。是刻意不让他知道,还是的确事出突然呢?“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我不也是么。说白了就是只要山县元帅一句话,不可能都能给你变可能了。就连让圣上移驾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吧。 ”梶原中尉起身。重新卷上剑带,挂上军刀,从鸭居上取下军帽拿上。“很可惜,关根。我不是那种会因为外界原因改变自己计划的人。明天我会按时登营,然后听着师团长阁下的命令大吃一惊的。你就放心吧。 ”关根比任何人都了解梶原的脾性,没有再阻止他的意思。走出长屋的巷子,月亮挂在了镀锌屋顶的另一头,夜空已是繁星满天。朝着电车道迈开步子时,梶原才终于意识到明天的天览并非来自明治天皇,而是大正的新帝陛下。不论输赢,只要到了明天,那种站在时代的界线上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一定能够挥之而去吧。





六十六


怎么?

看你一脸阴沉,是有什么心事?

我不是那种会看人脸色的人,可就算自己没那个意思,也还是能感受到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

一、二、三、四……第七晚啦。大丧的长假也就到今天吧。一想到可能影响明天的军务,没啥好脸色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年纪轻轻的就老想着明天的事儿可不成啊。今日力要今日尽。这样到了明天才会有属于明天的全新力量涌出来。要知道,给自己留余地只会妨碍新力量产生。

每日用尽才能每日更新。年轻就该这样。不,不仅仅是年轻人,人这一辈子就该这么活。

对了,今天关上雨户是有理由的。

内人说是因为月亮已经缺了不少,加之夜风冷起来了。其实还有其他的原因。

应该是二楼的寄宿生抱怨了吧。我这把哑嗓子碍着人家学习了。要不就是电灯一直开着晃得她们睡不着。

这里的宿舍长是女高师屈指的才女。她似乎是水户出身武士家的闺女还是孙女吧,性子强得很,连我都拿她没辙。她生性如此,凡事都得个分个是非曲直,就是弯梅枝她都想给掰直了。平日就没少为这事儿那事儿的向我内人控诉。把耳朵伸过来点。那可是个大美人啊。你要是有心想安家的话,我帮你牵个线,怎样?近卫将校和女高师的才女,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至于夫妻双方都工作这点,挺有大正新时代特色的不是么。这下你的脸色终于好些了,那我们就开始吧。喝!今晚的酒是家主大人赐的,算是我的珍藏品了。就着烤味增和盐品酌是我的做派。口感略微有些涩,不过会津的酒嘛,自然是越喝越醉越香醇的。

我们在明治十年五月十八日天没亮时出发前往九州。

如此清楚地记得日期,也是有原因的。不论家主大人说什么,内人又如何劝我,我都已经铁了心地要死在那个战场上了。然而有如此决心的我,却活到了七十多,当真是没脸提啊。

毕竟那时距离戊辰之战不过十年,既然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临行前我让内人把我出发那天当做忌日。战死公报什么的,是日清日俄战争时才有的吧。再说什么时候死在哪儿这种事,是不可能正确传达的。所以我把五月十八日作了自己的忌日。

就是现在,一近那个日子,我就会莫名地沉不住气。同我一起出阵的大多数警察官都以五月十八日作忌日死了。而我却又活了下来。倒不至于觉得自己是活现眼了。也没什么值得悔悟的。就是心里闷得慌。头几年我还惦记着去给死去的人供养扫墓什么的,后来闭上眼就这么过了。但我还是一天也没有忘记那个日子 ——五月十八日。我们在锻冶桥的警视本署集合,然后列队前进到了新桥的火车站。那时候天还没亮,一路上也没有看热闹的人群,四下里安静得很。巡查们各自都扛着一把后膛装填的施耐德步枪,背着和军队相同的背囊。因为与镇台兵一样都接受过法式操练,行军的时候也格外整齐。

要以当今军人的思想来看的话,肯定会觉得不就是一群巡查么,装什么样子啊。然而比起征兵令招来的镇台兵,我们才真正算得上是精兵。毕竟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戊辰的幸存者啊。

和军队不同的是,除了施耐德步枪外,每人还佩着大小两把刀。我们在制服的腰带部位缠上了统一的白木棉,把长久以来都睡在刀箱里的刀取出,插在了腰间。这就是后世以歌传颂的警视厅拔刀队的出阵。

队伍最前头是骑着马的萩原三等大警部,中队长和小队长也乘马。也就是说警部以上都是将校待遇。我是少警部平田某指挥的二番小队的半队长。虽然手下有十个人,但只是警部补,所以也走在步行队伍中。我才不管什么待遇呢。反倒是半队长的立场更能随时冲在最前线。我们一行应该有千人。听说西乡征伐时出征的警察官有近万人,恐怕最后出动的这一大队就是压轴的了吧。从新桥火车站到横滨乘的是火车。不过火车也是后来的叫法了,当时的话应还是叫陆蒸汽。蒸汽船上了陆地,就成了陆蒸汽。

大部分的人那还是第一次坐火车。听说是陆蒸汽,还以为会跟蒸汽船一样慢悠悠的呢,谁知那玩意儿一出了车站就猛地加速跑了起来,一个个都吓得不轻。现在听来可能是笑话,可毕竟那时候都没见过比马快的物事,也是情有可原吧。有紧紧搂着座椅的,还有被汽笛吓得直哆嗦的,甚至还有晕车的,车厢内乱成了一团。

我只是坐在窗边,呆呆地望着外面飞逝而过的景色。从芝往远处延伸而出的袖之浦上架起了桥,火车就像是从海上飞驰而过一般。

鸟羽伏见中战败的新选组,经海路抵达品川宿的事不过发生在十年前。釜屋里度过的那些无聊的日子,也还就像在昨天。

我试着在飞逝的景色中找寻釜屋。作为海滨道的东海道上升起的朝霭中,隐约可见原本是宿场所在的那一带建起了砖房,连过去的影子都看不出。

在横滨,我们又改乘了船。因为用的不是海军军舰而是征来的客船,那一路可以说是一场奢侈的船旅了。更何况还是在风平浪静的五月。巡查中也不乏十年前鸟羽伏见战败时从海路逃回江户的人。都是些旧幕臣和会津桑名的武士。

先前我也说过了吧,警视局的巡查原本都是萨州人,但为了给防范西乡做准备,这才征召了与萨摩为敌的人。败者不谈出身,不多过问原本也是一种礼节。而这样的一群人,在船内却也开始点点滴滴地提起了往事。什么“在鸟羽伏见的时候……”啊,什么“大阪陷落的时候……”

我是不会说的。可听着他们口中那些过往,心里对战败的悔恨也止不住翻腾起来。人的脑子其实意外好用。就算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在人生中碍着自己前进了,都能给它加盖儿。然后只要好好上闩,那个盖子就不会再打开。就算偶尔因为什么散出点臭味,只当是做梦就好。然而只有那时,闩和盖子都被冲飞得无影无踪了。最先忆起来的,是淀堤千两松战场上突然立起的锦旗。原本坚信为朝贼的萨长阵营中,却飘起了绣有菊纹的锦旗。那是我们成为贼军的瞬间。当时就有人泄了气,有逃离的,也有失了心智冲进了枪林弹雨之中的。那是新选组的第一场败仗,漫长的败战之路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记忆的盖子又被迸飞一个。奢侈的客船变成了富士山丸的甲板。就是那个密密麻麻挤满了鸟羽伏见残兵,让人目不忍睹的富士山丸甲板。

船内死了许多人,尸体全被扔下了海。严冬中的海面波滚浪翻。

一回过神,惊觉自己不是身在富士山丸船中,而是乘着春季海面和煦的暖风,在由东向西前进着。真是讽刺啊。前后不过十年,演员全调了个儿。萨摩成了贼,而我们是官军。原本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的小队长平田开了口,语气里没有责备,更多的是劝诫。“牢骚就适可而止吧。谁都不愿意想起那些。 ”平田说话没有萨摩口音。他的脸上有道像唇裂一样的旧伤。平日里虽然是少言寡语的人,但那道显眼的伤和他的剑术实力已足以代表他了。因为他的一句话,那些一个接一个翻出往事的巡查都又回归了沉默。 ——不。想起来才好。听我这么一说,平田扎人的视线立即甩了过来。目光一相接,我也恍然了。他也想起来了啊。正因为实在扛不住那些难受的记忆,他才出声泼冷水的。 ——只要把怨愤都雪除了就成吧。听我又开口,平田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其实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他的眼睛告诉我,要是我们把怨念都发泄到西乡头上,才是中了政府的计谋吧。那种事我当然是知道的。可只要仇恨还被加着盖,谁都没法好好地作为政府军的兵卒战斗下去。我也用眼神回复了他。就算是政府的计谋也无所谓。上头的想法我们不需要了解。我们要做的只有各自报仇雪恨、关心自己的生死就成了吧。我也不确定那时平田是否理解了我的意思。而知道他就是在河井继之助指挥下仍然选择彻底抗战的长冈武士,也是在他战死之后的事了。船五月十八日傍晚从横滨出发,二十日抵达神户港,然后再从大阪镇台载了补充兵上船。

说是三浦梧楼少将率领的第三旅团补充兵,可待那百人一上船,立马就能看出是征兵令招来的百姓兵。

到了明治,世上都高唱四民平等。可持续了两百多年的士农工商的阶级鸿沟,哪能在仅仅十年之内就填得平呢?

虽然一直是太平之世,但武士到底还是军人。而农民在那期间只是不停地持续着田耕农作的生活,说是国民皆兵,但让他们握上枪杆子毕竟还是有难处。

既然能上战场,那应当还是受过一些新兵教育的,但在那一张张脸上却根本看不到。看得到的,只有对为何要战斗,以及自己是不是会死的疑惑。

戊辰之战也是武士与武士之间的战争。那时虽然征米踩田的事没少做过,但也没听说把百姓拉上战场的,至多就是当个向导或力夫。而且既然雇佣了他们也是支付了相应的报酬的。而这群百姓如今却要面对征兵,还要上什么战场,弄不明白立场也是无可厚非。

船内一下就变得狭窄起来,可我们谁都不愿意让出船室。不仅如此,那些被分配到各个船室的军人,也都被撵了出来。武士有武士的矜持,就算是一晚也绝不可能与百姓同居一室。

也亏得那阵时节好,再往后也都是濑户内的平稳海面,军人们就在甲板上凑合了。

从神户出港那晚,我为了喝水醒酒上了一趟甲板。

西乡征伐是一场带着酒樽出征的战争。从横滨港也是搬了好些一斗樽上来,连我都喝了个醉。

醒酒的水那是甜如甘露。我把脸浸进搁在后甲板的水桶里,就在我像蟒蛇一样大口大口贪婪地喝着水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身体被人随意碰触立即反应是无礼之人,这算是武士的习性了。嘴上虽然不说,当我怒气冲冲地转过身,看见的却是一个穿着军服佩军刀的士官。既然是将校,那过去也是武士,礼数上也不应怠慢。谁想在我敬礼之后,站在舷灯阴影里的那人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那嘿嘿的笑声我是听过的。

“没错了。果然没错! ”我把用来敬礼的手移到眉眼上挡住光,这才看清了将校那张笑脸。 ——久米啊。我就这么一说,久米竟然笑着笑着就露出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是斋藤先生!不会错了! ”这世上还真的有奇迹存在啊。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西乡征伐的船上,遇上那个久米部正亲。 ——我现在不是斋藤一了。藤田五郎是我的名字。听到我的话,久米那家伙终于眼里有了泪光,然后也应了一句跟我一样的话。

“我也不是久米部正亲了。我叫猪野忠敬。 ”从他身上穿着的陆军少尉军服来看,这家伙应该也没少吃苦。说起这个猪野忠敬,我总觉得有点耳熟。不错,是跟那个做出精致至极日本地图的伊能忠敬挺像的。那张靠着双脚走遍江户时代的日本,在实测基础上画出来的地图实在太过精确,连重制的必要都没有,据说直至今日还在为帝国陆军所用。

从会津往水户而去的久米部一行人,是在利根川河口的铫子投降的。他们被镇守在那一代的高崎藩兵抓住审讯,自己脱口而出的名字就成了现在的姓名。久米部是嘿嘿傻笑着说出这一段的。

伊能忠敬是下总人士,也不知是不是从哪儿听了他的事迹,一下就想了起来。官兵一再问他写作什么字,他报了个猪野代替伊能,可忠敬二字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索性就用了原字。

还真是够敷衍的,不过投降的人使用化名也是情理之中,抓他们的人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的。本名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只要有一个符号,能知道谁是谁就成。

“我满以为谎话总有露馅的时候,可没想到审讯竟然会如此简单。 ”久米部一副自嘲幸运的口气,然后他差了站在甲板上的步哨去给他拿酒。那是一次以濑户内的点点渔火为肴的畅饮。然而两人却是相对无言。思来想去,彼此间却都只有不想记起的回忆。

久米部那张总是傻笑着的脸,与过去没什么变化。只有那一口上方口音全然不见了踪影。毕竟征兵令发布后,军队里就严禁用地方口音说话了。既然身为将校,自然更应身先士卒,用的都是“……是也”一类的军人用语了。

如今这方面的教育也没有松懈吧。毕竟要是命令无法正确传达,可能成为失利的导火索啊。

久米部在投降后被护送到了江户,受罚在日比谷的旧高崎藩邸里关禁闭。虽是与锦旗为敌的重罪之人,但只要没犯什么别的不可饶恕之罪,投降者也是能得到礼遇的。

他是在明治三年一月被赦免的。只是那一年多他也没被关进监狱,不过是在大名屋敷里悠哉度日罢了。可虽说是赦免,减罪的条件却是要他成为军人。

“就我自己的立场而言,不管什么时候暴露身份人头搬家也没话可说,于是我立马就答应了。 ”

久米部的话中,似乎句句都透露着他愧于自身幸运的情绪。

要说明治三年,那正是新政府为了整顿常备军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让禁闭中的武士免罪从军,不得不说是高明之举。

于是乎久米部正亲就以猪野忠敬这个名字,从罪人摇身一变成了军 人,又因征兵令的颁布抢先一步当上了将校。

至于跟他同行的那些人之后如何了,他没有提及我也就没再问。若说我不想知道在会津如来堂走散的同伴们的消息,那是骗人的。只是既然他没有提,我心里就默认他们应当是死了。我可不想打听自己部下是怎么死的啊。

从沦为流浪汉的志村武藏口中听到与久米部在铫子的诀别和林信太郎的死,也是在那很久之后的事了。当时也还没有池田七三郎的消息。谁又能理解那时的我和久米部的心情呢。那不是该谈论同伴生死的时候。西乡征伐是戊辰之战的延续,不仅是我,恐怕连久米部也铁了心这次一定要战死的吧。





六十七


同伴们的消息且不谈,猪野少尉也就是久米部正亲,把他自己所掌握的西乡征伐的战况悉数告诉了我。

虽然是陆军少尉,但指派给已年过三十中期的久米部的职务,是辎重的小队长。他从大阪镇台往博多去的时候才二月,应该算是政府军的头阵了。

就算被西乡军围攻,熊本城也没有陷落。然后被紧急调派过去的政府军和西乡军就在田原坂遭遇了。

将食粮弹药运送到前线的辎重队遭到了攻击。西乡军原本就没有物资,一直以来他们都是靠抢夺政府军的辎重战斗着的。

辎重队一般都拖着大车,或背着十贯的货行军的。队里不仅是士兵,还有不少雇来的军夫。这要是中了埋伏被人冲进了队伍,就只能是束手就擒。

丧失了大批部下的久米部,接到旅团的命令返回了大阪,准备带上辎重队的补充兵再赴战场。然后他在从神户乘坐的船内,竟然奇迹般地和我重逢了。

“跟你还真是缘分不浅啊。 ”

我俩盘腿坐在甲板上大喝特喝时,久米部如此感慨道。

缘分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儿。哪怕再是情投意合的同伴或者两情相悦的姑娘,要是没缘分就绝不可能再遇上。就算没什么交情,只要缘分在,就总会在各种不经意的场合再会。

久米部是在年号从元治改为庆应那年的春天入的队。前一年夏天的池田屋骚动让新选组一跃成名,当时在京都大阪征召了不少队士,还都是些干将。

前后四年都在一口锅里吃饭,虽然其间时不时会换组,但久米部却一次都没有成为过我的部下。也就是说如日中天的时期,我俩是毫无缘分可言的。

谁知道鸟羽伏见接连的败战之后,在逃往江户的富士山丸船上,两人的距离却突然缩近。然后的你也知道了,简直可以说是孽缘啊。

江户到会津我们是一路的,白河之战我代替土方指挥新选组时,他是军目付。土方去仙台后,久米部却留在了会津。直到如来堂之战失散前,我们都在一块儿。

虽然我不清楚他的底细,但应该不是武士出身。德川末世的时代,士农工商间的区别也变得暧昧起来,普通的町人中也不乏做武士打扮还用剑的人,另一方面脱藩舍剑融入百姓町人的武士也不在少数。而且新选组的近藤土方出身就摆在那儿,入队的时候除了剑术几乎不会过问其他。

若是武士世家出身,除了剑术应该也会些别的技能。礼仪上自不用说,心里也有一份只属于武士的矜持。因此即便是在局内,也有不少无法融洽相处的人。我和久米部就是一例油水难融的典型。

他生性勤恳诙谐,一看就是个典型的大阪町人。而我好歹是德川御家人的子弟,心气也是高人一等。就算相处的不是四年而是十年,我们也没可能变得要好。何况久米部还比我年长了三四岁。

也不知为何,水和油在一场败仗后竟也逃不过并肩作战的现实,这不是孽缘是什么。

我们彼此都以为对方死在了如来堂之战。谁想十年之后,竟然又在征伐西乡的船上再会了。孽缘到了这个份儿上,是不是都能说是神缘佛缘了?

其实想想看,那次再会的瞬间也是够可笑的了。我还沉浸在醒酒水的甘甜里,就被人拍了肩。然后酒没醒过来,反倒又在甲板上喝起来了。酒劲再上头,我更加坚信这次的西乡征伐就是戊辰之战的延续了。要不是这样,我和久米部之间的孽缘没理由还没解开啊。

这么一想,对两人活着再会这件事,就感受不到丝毫庆幸。这种缘分,我已经受够了。

趁着酒劲,我说出了真心话。

——我说久米啊。我,要死在这场战争里。

久米部恐怕也抱着和我同样的打算吧。他嘿嘿傻笑着回答道:“杀了那么多次也没杀得了,这下又要杀杀看了吗?神佛的执着也是够深的嘛。 ”

想要我们命的,不是明治这个时代,也不是西乡更不是大久保。那是肉眼无法看见,一种强大如神佛般的意志 ——我们只能这么想。要不是那股力量又动了什么歪脑筋,九死一生活下来的我和久米部,不可能再乘上同一条船。

——真是不甘心啊。

听着我的自言自语,久米部默默地点了下头。

虽然我们已经决定要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但只要一想到就是死也无法依照自己的意志,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杀,总会是心有不甘的。

天亮了,濑户内的街灯和渔火都熄灭后,海面上时不时有鸣响汽笛的船在穿梭着。那一定是往返于九州战场和神户大阪之间的运输船了。我俩望着那些船的舷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往,还有天翻地覆得让人眼花缭乱的新时代。

绝口不提彼此的过去,也毫不涉及未来。如此一来话题还真不那么好找。

我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会不会戊辰之战后的一切其实都只是梦呢?我们早就死在了鸟羽伏见和甲州,要不就是白河或会津之战的时候,之后发生的一切,其实不过只是我们对人间的留恋造出来的梦罢了。这条船的目的地也不是九州,而是开往普陀罗净土的吧。那些往来穿行的船,是否也是去迎接那些死后赴往极乐的死者之船呢。对于两人的奇缘,我思前索后也就觉得这种想象应该是最合理的了。

“所以我们是在富士山丸的船上就死了吗? ”久米部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说要真是那样就好了。那家伙有个毛病,什么事儿都要逗着乐的说,可只有那次他应该是不自觉地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能活下来真是幸运的吗?其实并不见得。就像我在会津降服后尝尽各种辛酸那样,久米部的十年也绝不可能过的都是安稳日子。早知道要像这样奔赴死地,还不如当年就死在富士山丸上来得痛快的想法,总归算不上是我们的任性吧。

我见过无数因伤而死的人。富士山丸时的久米部几乎也是濒死状态了。要是没有市村铁之助忘我的照料,他十有八九已经是死人了。在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就像是意识相通了一般,久米部突然开口道:“你有铁之助的消息吗? ”对于同伴的消息,我是绝口不提的。所以那一句话无疑是踩进了我的禁区。

铁之助照料了濒死的久米部,又用板车把他一路从横滨拉到了品川。就连在江户到会津的路上,也是他一直拖着板车过来的。而我则把那个铁之助,从白河城赶了出去。我让他去给土方尽忠尽义。

——没有。他原本就是个小叫花子,估计又去哪儿讨饭了吧。我是这么回答的。而事实上我已经从先前突然造访的安富才辅那里,知道了铁之助奉土方之命逃出五棱郭投奔了日野佐藤邸的事儿。然而这些让久米部知道又有何意义。事到如今也算不上什么积德了。久米部低下了头。他应该是在心里算着那个可爱少年的年纪吧。明治十年的话,小叫花子也该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 ——讨饭没什么不好。比武士强多了。连我也忍不住算起了铁之助的年龄来。





六十八


雨不歇人马身尽湿

难以翻越的田原坂啊

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肥萨天地间秋风萧瑟

——我可不是醉了啊。只是要是没这首歌,我的故事在你听来就跟少了配乐的默剧没两样了吧。

没有哪首歌比这更流行了吧。虽然不知道是谁写的,流通渠道也无从知晓。说是熊本民谣,可普通民谣都是自古流传的曲子,这首歌的背景明显就是西乡征伐,怎么可能是民谣。

我这嗓子还不错吧。这可是受了剑术气合的锻炼,年轻时又浪荡人生的声音啊。你要是想听,我倒是多少都愿意给你唱,不过要是遭了二楼女学生们的骂,那多没面子啊。见好就收吧。

有关闻名于后世的田原坂激战,其实我了解不多。因为这首歌的流行,大多数人都把西南战争和田原坂画上了等号,五月中旬我们从另一面的丰后口参战后的活跃,只被当作是扫荡残敌,这点着实让我不平。

熊本城包围战和田原坂攻防战的名气实在太大,世间都以为那一战是发生在鹿儿岛和熊本的吧。歌词里不都唱的是“肥萨天地”么。萨摩军在放弃进攻熊本城后又败走田原坂,那之后他们就把矛头转向了东边。事实上那才是持续了八个多月的西乡征伐的首战,尔后发展成了席卷大半个九州的泥潭之战。我们在五月二十一日从大分的佐贺关港上陆,当时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话说回来……这雨不歇人马身尽湿还真是妙啊。只听到这第一句,那场战斗的记忆就清晰了起来。写这个的人恐怕就是当年参与战争的敌我某方之人吧。

时值五月末,从佐贺关上陆时起,雨就没消停过。时而是烟雨中的梅雨寒,时而是电闪雷鸣中的骤雨,甚至还有狂风刮得地动山摇的暴风雨。总之好像就没有哪天见过天晴的。

我一直以为九州是那种阳光灿烂的南国风光。可谁想迎接我们的却是被雨雾笼罩到看不清轮廓的佐贺关,以及打鼓似的敲在帽檐上的硕大雨滴。

我们乘的是大型船,上陆还得用上驳船。由于人数众多驳船的分配又不当,先头登陆的我又在冷风呼呼的港口等了好长一阵子。警官们都嚷嚷着冷,还有人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九州。

船在卸下我们之后,就沿着海岸绕向了八代方面。第三旅团的补充兵将在那里与大部队会合。

我和久米部在甲板上道了别。那时候我忽然就想到,自己跟这家伙似乎经历过好些次的永别了。每一次都以为是最后一面,却又会在某个地方再会。

你可以回忆一下我之前说的。鸟羽伏见之后,在富士山丸上死里逃生的久米部,由市村铁之助照料着在横滨下船后住进了医院。我满心以为像他那样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是不会再和我们这些败战组有什么交集,所以那一次我当是永别了。然而他却躺在铁之助拉的板车上,出现在了品川的釜屋。

甲州败走之后也是这样。从八王子之宿四散逃回江户时,既然新选组都没了,我觉得这一次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吧,可当我在人见街道的樱树下 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久米部那张脸。

白河之战是,会津的时候也是,如来堂的时候还是……无数次绝不会再见的念头,却又一次次地活了下来,即使是生离,也一定会在某处见面。真是孽缘啊。

不过佐贺关船上一别,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毕竟彼此都下了必死的决心。从绳梯下到驳船上时,久米部从甲板上探出身冲着我大喊:“我在三途河边等你 ——”仰头看着那张傻乎乎的笑脸,我对他说。 ——我可不想再跟你同路了。赶紧去死吧!那句话不见得就是在开玩笑啊。毕竟谁又会稀罕那种该死不死的同伴间的孽缘呢。“那我就先死一步啰。你这次要是也能死透那就太好了。 ”久米部的亲切实在让我棘手。那之后我连头也没回,单腿盘坐在了驳船上。接下来我要说的,可以当笑话听了。我们在佐贺关港口的寒风中瑟瑟地等着后面人登陆。船高响着汽笛,终于消失在了海面上。最后的一趟驳船抵达了满是碎石的岸边。可接二连三走下船的却不是警官,而是穿着深蓝色雨衣的镇台兵。当时我心里就惊了 ——不至于吧!可不等我细想,一张傻兮兮的笑脸从水雾中走了出来。“我们的主战场看来不是肥后,而是丰后口。 ”

这不是一介辎重小队长能够左右的事,都是上头的人议论后定下来的。与其让船载着百来个补充兵去八代,不如给它安排其他更合适的工作。再说萨摩军的主力也正在由东向西转移,这一决策也算合情合理。

在港口整队后,宣布陆军的指挥官由警视厅队长萩原大警部担任。也就是说依照军令,他们从此刻起就被编入警视队了。

战争这种东西没个准儿,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可只有那时候,我觉得把久米部和我又硬绑到一块儿的不是军令也不是战况,而是某种不可见的力量。

那状况实在是太过滑稽,连我都忍不住闷笑一声。我承认是孽缘,但好歹也该隔上个几天几个月再来吧。彼此才刚互道了永别就又被凑到一起,就算是神佛,如此蛮不讲理也该有个限度。

那一晚我们被分配到了港町各处的民家。我被带到了一座叫做德应寺的气派寺庙。施主家的女子全体出动来为我们打理日常,不仅让我泡上了热水澡,她们连我湿掉的制服也帮着烘干了。

这应该是萩原的意思。他知道小队长平田和我这个半队长的底细,而这次来的巡查又都是戊辰时的幸存者。对于甘作先锋赴死的人,自然是要优待才对。

佐贺关是一个模样有些奇特的村子。从陆地上突出一个像小山似的海角,两侧分别是上浦和下浦两个港口。从建于海角底部山丘上的德应寺望出去,能分别看到左右的港口。

要说这是天然形成的景观,未免又过于工整。简直就像为了算计我们而设置的舞台布景一般。

雨一直不间断地下着。明明已是五月末,却冷得本堂只能紧闭拉门,炭火不断。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场雨是不是黑衣们为了舞台布景不被识破,而造出来的另一个庞大的布景。

对了,你听说过野村忍介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不过只是西乡优秀的麾下中一个年轻将校罢了。我之所以会专门问你,是因为野村忍介曾是近卫的大尉。本想听听看竹桥的兵营里是不是有什么关于他的传说,看来即便是前辈,叛徒的名 声还是流传不下来的。

在丰后口与我们对峙的敌军有两千余人,当听到指挥官是野村忍介时,巡查们个个都是一震。因为大多数人都认识这个近卫将校。

我跟他在警视本署的道场用竹刀比试过几回。提到萨州人大多都会想到示现流,而那家伙却是个药丸流[1]的高手。

一个近卫将校能频频出入警视本署,仗的是他与大警视川路利良交好。身为近卫将校的同时,他在其他各领域的实力也是备受认可。听说有一阵他还作为伊予大洲的判事陪同外出公务过。外界对他的评价颇高,当时风传他迟早都会成为警察官僚,最终接任川路的位置。

他的剑术实力毋庸置疑,取下面后那张脸也精明伶俐到让人炫目。完全就是个走在明治大街上的年轻人的活标本啊。

谁想西乡下野回到鹿儿岛时,野村忍介竟也跟了去。这不得不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啊。因为他的头头是川路,而川路的上司是大久保内务卿。野村追随西乡而去,可以说是亲手破坏了这段情分。

由于西乡下野,萨摩派系分成了两个阵营。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两个阵营的划分,却不是按着与西乡或大久保有无交情来的。比如说西乡的亲弟弟从道、表弟大山严就留在了政府。不仅如此,开战之后他们都各自成为了进攻方的一员。而另一方面,明摆着是大久保和川路一派的永山弥一郎等人,倒跟着西乡下野去了。野村忍介也是同样的情况。

西乡和大久保那俩人,是为了演好这出戏而对演员进行了细化分配。只要这么想,就没什么不自然的了。

听说野村回到鹿儿岛后,担任的是警察署长。不过当时的鹿儿岛跟奉西乡为君主的独立国家没两样,他的职位其实相当于一个国家的大警视或是警视总监了吧。

西乡揭竿而起后,他率军参战。萨军虽在肥后落败,但他还是带着两千兵力从东侧的丰后口突围了出去。西乡所在的本营也离开了人吉盆地,抵达了延冈。

负责指挥官军的山县估计也是为此大跌眼镜吧。把鹿儿岛至小仓的这条主要道路从熊本阻断,又在田原坂击退了敌军。只要对方被逼进人吉盆地,接下来就是一场持久战了。正打算着该怎么料理处置他们呢,怎想萨摩军竟然突然舍弃人吉的阵地,把目标转向了丰后大分。

丰后口的官军兵力较为薄弱。野村忍介率领的军队那是又快又狠,毕竟要不及时干点什么,官军就会搁置本营进而向小仓逼进。要是能够压制住丰后,或许还能隔着海峡与土佐来个联手夹击。在那里的是下野后的板垣退助,也是不平士族和民权论者的一大势力。

正因如此,我们警视厅这负责压轴的一千名兵力才会被紧急派遣到了丰后口,在与萨军先锋部队近在咫尺的佐贺关港口上陆。

什么后援部队都是扯淡。敌人是疯了似的萨摩军,而我们不过是做了被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官军拐棍。竟然毫无征兆地就让我们在最前线上了岸。

我们对详细的战况一无所知。但在听到即将对弈的敌将是那个野村忍介的时候,心里都不太是滋味。

谁说了是因为对敌人心存不满了!不论对方是谁,跟认识的人对战,谁都不会有好心情。更何况对方还是我们警察官的大将川路大警视看好的人。而且既然他当时的职务是鹿儿岛的警察署长,那他手下应该也大多都是警察官了。不过既然这是日本国和萨摩国之间的战斗,那警察官对警察官之战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了吧。

那时候,川路率领的别动第三旅团正活动在遥远的肥萨国境上。其主力就是比我们先出发一步的警视队。

在佐贺关宿营那晚,我和萩原大警部喝了一出。

夜里,我从茅房往回走时,看见萩原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在本堂套廊上独酌。他把绣银线的制服帽子挂在后脑上……就像这样,让刀靠在披着雨衣的肩膀上。

那次我醉得厉害。毕竟我是个喝醉就容易上头的烂酒品。我走过去在萩原身边坐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德利仰头就喝了起来。 ——勉强来的可不会有什么好事儿。我是这么跟萩原说的。他巡查到筑地的派出所来时,受到了我要求出阵的威胁。我跟他说要是战争就这么了结,就砍了他。

现在想想看,其实那也许并非萩原强求上级的结果。派出我们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对抗丰后口的敌军。但我还是觉得是萩原算是应许了我的要求。因此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表示下对他的感谢,然而我这个人说话总是不太中听。

警察官对警察官。而且敌将还是那个曾经相识的野村忍介。这一战,不会轻松了。萩原把德利抢了回去。用他那双带着醉意的招子盯着我。那眼里尽是轻蔑,仿佛是在忌惮蛇蝎的眼神。

“我才不是按你说的去做的。你以为你是谁啊! ”

——我也不知道呢。我是谁?

夺过德利,我仰头又是几大口。

“你要是没自觉,那让我来告诉你!你就是死神! ”

原来如此啊。自文久年间上洛以来,我这双手上到底捏了多少条性命呢。到十多二十人的时候,我还是算得过来的,再往后实在也懒得去管了。毕竟经历了好几场大战,百往上是跑不掉的。即便如此我却还活着。活着夺走了上百人的性命,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吧。那应该是能够肆意主宰他人生命的神或者魔才能做到的事儿。

——我所过之处都是尸骸成山。你也赶紧去死吧。

身为指挥官的萩原自然是能预测到我们这场战斗的严峻性。于是他把无处发泄的怒气和恐惧,统统扔向了我。 ——赶紧死。死了就没苦没乐了。我望着瓢泼的大雨,又说了一次。



* * *



[1]药丸流:药丸自显流。萨摩藩士药丸兼陈在修习示现流后,结合家传野太刀的技法创造出的古流剑术流派。又被称为自显流。





六十九


终于到了该把我的最后一战一五一十都告诉你的时候了。

我跟榊吉太郎提及的只是些英勇事迹。自夸说到底就是闲聊时的废话。那种玩意儿会帮助剑术成长?是榊多心了吧。

人的功绩是个无聊玩意儿。不管多大的功,都不是一个人独自能完成的。首先离不开前人的努力,其次还要有部下的支持,再加上运气和机遇,才能最终成就一段功绩。独吞成果留名后世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中的大败类。何况若只不过杀了这其中的一两个预备役,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最不可饶恕的罪是什么 ——没杀该杀之人却杀了不该杀之人。因为只要踏出这一步,人就不再是人,而成了鬼。

杀了坂本龙马的斋藤一不是鬼。除掉长州的间谍也不算。杀掉老同伴谷三十郎和武田观柳斋的都是我,但那不是鬼,依旧还是人为之。就连手刃自幼便亲如家人的弥太郎这件事,都仅仅是为人心所动罢了。退一万步说,哪怕我失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也只可能是因为人情。

那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变成鬼?在毫无仁义可言的战斗中,连人的感情都失了的那一刻。

看来你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啊。也罢,接下来就让我把这段难以理解的话清楚明白地讲解给你吧。一个人是怎么活生生地化成鬼的。那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我跟榊吉太郎只是闲聊而已。因为我担心他要是听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说不定会弃剑。作为警察官的前辈,我不能让他接触如此危险的话题。

那我又为什么要说给你听?因为可以从警视流剑术手上夺下天下第一的人,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

然而这也是一场赌局。听了我的故事,也许今晚就是你与剑诀别之夜,却又可能是你成为天下无双剑士的日子。至于结局会是哪一个,我也不知道。

要是你放弃了剑术,户山学校那些虾兵蟹将根本不值一提。在我活着的年岁里,警视流的天下就不会完结。但你在听完我的故事后若是发生了剧变。那至少十年……不,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与你匹敌的剑客出现。

不过既然榊放弃与你一决雌雄选择了退役,天下第一其实已经是你囊中之物了。

如何?是轻轻松松地变成天下第一呢,还是听完我的故事成为真正天下无双的剑客?没事儿,你边喝边琢磨吧。

哎哟?下雨了。

看来连无形的鬼怪也在帮着你坚定决心啊。

剑既是技,也是术。只有将技与术修炼到极致的时候,脚下才会出现道。

那剑道又是什么?不是神佛所行之道。也不是人该走的路。那是一条撇开一切感情,夺取他人生命的路,是鬼行之道。自古有不少将剑术修炼到了极致,被世间尊为名人高手的人,但走上鬼之道的却寥寥无几。而我,却是其中的一个。

武士的时代终归是结束了,战争也改用了以枪炮远距离杀敌的方法。因此在这之后,是不会再出现我这样的鬼啰。鬼到我这儿就算是灭绝了吧。

不仅是榊吉太郎,我还跟好些个年轻有为的后辈提过不少自己的英勇事迹。就像先前讲给你听的那些差不多。然而那不过只是活着杀了上百人的我的自夸罢了。说到底还是人能干的事。

说实话我真正想说的,还是我带着鬼的感情干出的鬼才能干的事。然而那种事要是随口说出来,不管是那个榊吉太郎还是其他人,也许都会舍剑而去。

我说梶原呐。

我总感觉你有些与众不同。并非因为你是军人我觉得废了无所谓。而是我觉得你在听了鬼的故事后,也依旧不会舍弃剑道。相反的,还会相信那是剑之极意。真正渴求天下无双之名的人,除了你没别人。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啊。

人在铸出剑这种武器后的数千年之间,出现又消失了无数次的鬼之声,好好听一听吧。

那我就不客气地开讲了。

九州的第一战,是在距离佐贺关港不远的鹤崎打响的。

从肥后大分往东不过数里,完全没料到败走的萨摩军竟已往北行进了如此之远。

虽然听说野村忍介率领的两千余精锐从丰后口突围的消息,但敌方的本营在内陆的竹田,上面决定继续观察他们北上的形势。既然如此,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由佐贺关南下,选择适当的地点布阵待敌了。就在我们心里想着次日将要在雨中行军一整天的事悠哉地吃着晚饭时,紧急通告的鼓声响了起来。

派往鹤崎的警视队遭遇突袭,全军覆没。听半死不活地跑回佐贺关的巡查说,因为是大雨中的厮杀,他们连对手是谁都无从判断。

听着可怕吧。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这种事儿。

西乡军的野村队还在竹田。那鹤崎的敌人就应该是另外一支队伍。

官军真正畏惧的不是西乡军本身,而是怕他们力战的同时,又煽动起各地的不平士族或是反政府势力。从佐贺战争和神风连之乱就能看出,九州就是这种势力的巢穴。我在本堂为出战做着准备时,小队长平田过来朝我招了招手,看样子是想听听我的意见了。

虽然不乐意,但既然是上司的命令我也无可奈何。我不情不愿地走向禅房,就见着当时还没通电灯的房间里亮着行灯,萩原大警部和他下面那些参谋们正团团围坐在那儿。

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我只是警视局拔刀队的藤田五郎警部补 ——一旦开战就得冲在最前面的一介半队长。我既不是新选组三番队长斋藤一,也不是会津战争中的将官山口二郎。

我倒是想这么说。可他们要只是因为知道我经验丰富,想借我的头脑一用的话,总不能拒绝吧。我刚盘腿坐到大警部的身旁没多久,当班的巡查就给我端上了德利。我行事粗暴但人可不傻。虽同为人斩,可也比那个中村半次郎正常得多。参加军议出谋划策这种事还是做得来的。

“鹤崎的敌军,你怎么看? ”

萩原用筷子尖指了指身前的地图问到。

——像我这个天保脑袋,哪里看得懂明治的战争。

听我这么一说,萩原扫了一眼在座的人,笑了起来。

“在这儿的人也都差不多。而且在实战中指挥过作战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

那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九州地图。我以为决心赴死之人理当是与评议和棋谱无缘的。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戊辰之战中,我做的也不只是闷头挥剑那么单纯的事。每一次我都看过战场的棋谱,也参加了军议。

尽管是陌生的土地,在看到标有战况的地图的那一瞬间,思绪自己就动起来了。

九州多平原,过去在这里曾出现过大小四十多个藩地。大致上来说,其中西面的一半是福冈、佐贺、久留米和肥后几个大藩的领地,南面则是萨摩的地盘。然而东侧,特别是丰前丰后被诸多小藩割据,而大藩的飞地和御天领等就见缝插针于其中。

进入明治时代已有十年,虽然有了废藩置县的政策,严格说来现实中还依旧保留着藩政时代的形式。也就是说那些曾经由小身大名和代官们悉心打理的地方,很难受到新政府权威的影响。

我算是明白野村忍介朝丰后突围的原因了。他是想联合潜伏在那一带的不平士族,打造出一股新的大势力再与我们交战。把日本国与鹿儿岛的战争,扩大为政府与反政府之间的战争,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若是让野村的计策得逞,不过千人的警视队就不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不再单是面对西乡军的先锋,而是被圈进成千上万的反政府势力之中。 ——在下不明白。知道敌人底细能有什么意义。我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是草草地应了一句。

“我们必须知道敌人是西乡军的一支,还是与其呼应的其他势力,然后才能制订相应的作战计划。 ”萩原绝不是个懦夫。但他终归是个萨州人,还是个连领兵打仗都没经验的愣头青。 ——你小子不说我是死神吗?说着,我就把助广提到了腰间。围坐的众人忽地就往后退了几退。

“住手!藤田! ”坐在我对面的平田小队长怒叱了我一声。其实他多虑了。助广虽然饥于鲜血,却还没无节制到盲目夺取人命的地步。 ——那你就别问死神问题,直接让我去鹤崎不就成了。我早就按捺不住了。时隔十年的战场啊。在漫长的空白后,我等待的不是萩原的命令,而只是一声“行”罢了。

也不知萩原心里怎么想的。虽然他没有说“行”,他却下达了一个让我求之不得的命令。“第一中队,歼灭位于鹤崎的寡兵。藤田半小队为斥候。即刻出发! ”我自由了。在我跑回本堂的时候,我那十个部下已经整装待发在候着我了。虽然萩原让我们做斥候,但斥候在与敌人遭遇的时候自然也难逃一战。他如此安排,恐怕是为了试试我的能力吧。

虽然部下用的都是装有实弹的施耐德步枪,我却把助广插在了腰间,背上了替换用的刀。在寺院男仆的带领下走出德应寺时,寺外已经是狂风暴雨中的黄昏了。

鹤崎曾经是肥后熊本五十四万石的飞地。据说细川家历代的家主在参觐交代时都会经由陆地到此,然后再乘船前往濑户内。因为是大藩的要冲,虽然是按城下町修建的,但由于中心是飞地,还是建了一座名为“御茶屋”的阵屋。那里失守,就等于前往濑户内的出口被打开。所以警视队才会在佐贺关上陆的同时派遣了半小队去鹤崎。然后,他们遭到了奇袭。敌人属于什么势力,鹤崎的情势又如何,我统统不知道。那些根本都是无所谓的事儿。十年才等到的战场,哪还能随着性子挑三拣四的。

萩原说敌军是“寡兵”其实毫无根据。不过是多是少都无关紧要,我腰间的助广和背上的国助,就像饿着肚子的孩童一样,在催促着我快些,再快些!

也不知是不是我过于心切,原以为近在眉眼间的鹤崎,一旦上路后却发现竟然是那么的远。从佐贺关过去应该有五里吧。从河对岸渡口亮着的常夜灯来看,夜已经深了。

河口一带并没有桥。我们解开渡船横渡大川时,心里头祈祷的只是别被冲入大海。

关于鹤崎的首战,其实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没到能跟你细细讲来的程度。可不是因为太过忘我。那次毕竟是在陌生的土地上,四下里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好巧不巧那时又下起了大雨,雨水顺着帽檐甚至形成了小瀑布。

真到了交锋的时候,心情反而立刻就能平静下来。这种感觉旁人也许不懂,你应该是深有体会才对。

一想到第二天是比赛,晚上就会辗转难眠。快轮到自己出场的时候,心脏几乎都要跳出胸口。可一旦被叫到名字,深深蹲踞下去的那一刹那,一切都会归于沉静。即使用到真剑的生死较量,在这方面上还是差不多的。

非要逼着自己想起来的话,总觉得那次其实更像一出戏。

城郊的路上,板车留下车轮印就像两道河流。也不知居民是都歇下了还是逃走了,路边的房屋看着就像是黑色的剪影。

因为太过安静,我们甚至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警戒着往前再走了一阵后,就见着路上躺了两三具尸体。全都是警察官。

不远处似乎能看见一丁点火光,竖起耳朵还能听见雨中夹杂着的醉醺醺的歌声。

还真是悠哉呢。他们恐怕是觉得敌人不会在雨中反击,这才想着饮酒造势。但即便如此,至少也该留个步哨站站岗吧。

我让部下们在附近找了掩体躲起来。既然连步哨都没设,对方的人数必定多不了。奇袭的主力应该是撤到别处去了,这才剩下几个酒鬼在这里庆功吧。

提到当时我的心情,准确来说我根本就懒得去管对方什么状况。那可是时隔十年的盛宴啊。要是成了铁炮的牺牲品岂不可惜?

话说回来,那还真是给我们留了一座不错的舞台啊。万籁寂静的宿场番屋还是什么的地方,几只醉醺醺的猎物。靠近光源后对方的气就更明显了些,那应该只有五六个人。

部下们大概以为我是去劝降或是交涉的吧。他们没有阻止我,而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勇敢的半队长的背影。慢慢走近以后,我脱下了雨衣,挂上了制服帽的颚纽。然后我拨开了插在右腰上助广的鲤口。当我站到番屋的门口时,那段在京师的过往突然在体内复苏。不错,我又变成了曾经身为德川警察队时那个光彩、年轻的自己。我不是藤田五郎,也不是一濑传八、山口二郎。我是新选组副长助勤,三番队长斋藤一。我不是其他任何人。到嘴边的猎物,怎能让冲田和永仓他们截了去。





七十


让我再回忆回忆。回忆下我的助广时隔十年再次尝到鲜血的那晚发生的事。要不逼着自己想起,总是会忘掉的。不,你多虑了。并非是我想忘才会忘掉的。毕竟经过了三十五年的岁月,记忆或多或少都会变得模糊。我可不是那种会因为杀人的记忆而受到内心谴责的正常人。我在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想也不想去知道对方的人生如何。要去考虑家人亲子问题的话,就谈不上是人斩了。

人都是又臭又脏的酒囊饭袋。杀得越多这世界就越清净。我可是个勤奋的清道夫啊。只不过手里拿着的道具不是笤帚,而是自己更擅长用的刀罢了。

继续……我站在鹤崎的番屋前,把双手像这样放在腋下暖了暖。那是我在干活前一定会做的小动作。夏天可以擦掉掌心的汗,冬天能让冻僵的手指回暖。

至于其他武士常有的往手上啐唾沫的行为,我可从来没有过。一是瞧着恶心,何况那也是对刀的不尊重。更何况那种把自己的意图暴露给敌人的行为,简直愚蠢至极。

指尖已经冻僵了。我站在门口,把手掌伸进制服的腋下部位取暖。我感觉到里面有五个人,而光源应该只有一个行灯。我毕竟不是千里眼,能够感知到的差不多也就这样了。要换近藤勇,这时候他已经冲进去大喊“例行搜查”了吧。可我不是他那种正人君子。再说了,对方可是有五个人,自然是不能按常规套路来。在京都的时候就有过数次的经验,总之雨夜对刺客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因为屋外的响动都会被雨声掩盖掉。在使出初太刀前,我习惯分开双脚让腰沉下,将身体放低两个头左右的高度。那时我也是压低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地打开了门。那五个人围在火盆周围正喝得兴起。我猛地蹿进番屋,拔出初太刀就把一个人从大腿朝上劈开,然后反手一刀砍飞了另一个人的头。

不过要放倒意图逃走而露出后背的人倒意外的困难。因为在逃跑中,身体会把头挡住,让人难以摸清位置。想要一招到点,唯有从肋处横砍一刀或是用将刀尖推进刺断背骨这两招。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为了避免被伤者反击,只能一击毙命。算好了间合再踏出半步后,我又除掉了两人。能勉强拔刀反抗的就只有一个人了,可也跟砧板上的鱼没两样。眼睁睁地看着四人被杀,就算再有什么伎俩也施展不出来了吧。我单手持刀,用助广的刀尖对着那家伙抖得跟筛子一样的刀尖,狠狠瞪着他问: ——你是野村忍介的手下,还是本地人?毕竟这是斥候的遭遇战,要是不带点什么礼物回去似乎不太说得过去。

“是奇兵队的。”那家伙回答道。这个奇兵队可不是闻名后世的长州民兵那支。那是野村忍介手下的两千兵力的自称。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那家伙的白襦袢上穿的是官给品的军袴,看来的确不是那些响应西乡军的本地不平士族。 ——你们的主力队呢?“回竹田口了。 ” ——好。老实待着。

我退出间合,把刀收回了鞘。当时我原本觉得歼灭四人俘虏一人的结果也不赖。

可就在我借着行灯摇曳的火光扫了一眼周围后,我又觉得那场面不够漂亮。以我的标准而言,实在算不上出彩。

就算他投降,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刚上陆不久就亲历了同伴被全灭,等着他的只会是无尽的拷问和被折磨致死的结果。要是这样,我的一时慈悲也许反倒是害了他。

——穿上衣服吧。

我指着被脱下摆在地板上的警察官制服说。那家伙扔下刀,弯腰抓起了地板上的衣服,开始做起成为俘虏前的最后准备。颤抖的手连纽扣也没法好好扣上,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呻吟。人倒真是挺老实的。

我把他杀了。就在他穿衣服的时候,拔刀腰斩了他。

卑鄙?其实不然。我总得验证一下刀砍在毛呢西服上的手感吧。

我在京都时杀的那些人,穿的都是棉或麻料的和服。虽然在戊辰之战时没少杀过穿着毛呢军服的官兵,但明治时代布料的质量可比那好了不少。我有必要去了解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大部分西乡军应该会穿着的军服或制服到底有多厚,同时也需要了解自身的制服算什么程度。

因此我那时是用上了助广从

元到物打的范围,长长地拉了一刀。毛呢的制服很厚,又被雨水打湿,豁口的确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不过用力的分寸我是心里有数了。

至于那个被我突然转念杀掉的人是怎么想的,又与我何干。一个酒囊饭袋就算被骂卑鄙,自然也是不痛不痒。

助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了它的鞘中。实在是太长时间没有吸那么多的鲜血,没多久它就睡着了。我在火盆旁蹲下,拿起德利喝了一口剩下的酒。敌人也是带着喜欢的酒上战场的吧,就像我们带着酒樽出征那样。德利中装着的,是萨摩的烧酒。我不喜欢烧酒,但那时我却觉得那滋味也不错。像那样能沉淀到脏腑中的酒,已经十年没喝过了。当我察觉到有人靠近时,我部下的那些警官已经架起铁炮站在了门口。 ——别开火!这里就我了。虽然我这么说了,但他们依旧是屏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僵持之中,平田带着小队的人赶来了。那时的番屋整个就像一个被围观的杂耍小屋。

等我再仔细审视屋内的情况后,也不禁为自己喝了一把彩啊。正面劈开一个,反手被一刀砍头一个,意图逃走的两人一个腰斩一个背切,剩下的那个则是从毛呢制服上来的一个下腹腰斩。简直就是一幅地狱图,画面之美也让我十分满意。

“发生了什么? ”平田走进番屋后,怒气冲冲地问道。照理说他战斗过的北越战场也少不了地狱般的场面,眼前的情况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闹内讧了吧。我无意撒谎,但我是为了不让部下们对我退避三舍才那么说的。只是在走出番屋前,我把得到的重要情报告诉了平田一个人。 ——这些家伙是奇兵队。野村忍介人在竹田口。平田在检查完尸体后应该也会目瞪口呆吧。毕竟不论哪一具,身体上都再也找不出第二处伤口。这种情况又怎可能是内讧。提着装有烧酒的德利,我走回了大雨中。有什么好稀奇的。换作是冲田和永仓,肯定也是这种结果。毕竟一直以来我们所经历的,都是那种敌人怎么杀也杀不尽的战争。那时的神清气爽我到现在还记得。就像是酒足饭饱又沉浸于无尽的温柔乡后的感觉。

走出去没多久,部下的巡查们就追了上来。其中一个人提心吊胆地用侍奉佛像的小僧般恭敬的动作为我披上了雨衣。

当时的雨衣可不像现在这么高级。不过就是一件用刷了桐油的木棉做成的斗篷,像这样系在脖子上就成。我先前嫌它碍事,就脱在番屋的门口了。

用来替换的刀并没用,依旧在我背上。毕竟是时隔十年的战场,因为担心自己手生做了万全的准备,看样子却是我杞人忧天了。人啊,用脑子记住的东西会忘掉,用身体记住的东西却永远都忘不了。

说起来我在漫长的戊辰之战中似乎也没换过刀,在京都的时候也一样。我的刀包括助广在内,还有池田鬼神丸或是河内守国助等拢共五六口,但我一般只会带上胁差和其中的一口。

我的剑术使用的是居合,几乎遇不到和对手激战的情况。因此我也犯不着去担心刀折或弯掉的问题。就算过了十年也没那个必要。我依旧还是被称为人斩的年轻时那样,在敌人拔刀之前就能置之于死地。身体上的记忆是不会消失的。

在回佐贺关的路上,我想起了土方那句口头禅。鸟羽伏见的败战之后,就时常能听到他说 ——往后就不是刀枪的天下了,到底是拧不过铁炮。

可笑啊。话倒是没错,但从一个靠着一把剑一路发家的武士的嘴里说出来,不就跟说自己是个废物没两样了吗。

战争的结果并非只有输赢。彼此既然是以命搏命,比胜负更重要的应该是个美字。

这正是近藤勇教给我们这些弟子的真谛。他的剑不仅强大还很美,而继承了他的剑技和心的冲田的剑,更是美到像是被神灵附体了一般。

我以为像永仓、原田左之助和吉村贯一郎等他流的修行者之所以会为近藤的剑术倾心,也是因为这个。近藤算不上是高尚的人,非要说的话他也只是个庸人。但他的剑却的的确确美而神圣。

土方是近藤的得意门生。他说刀的时代已经结束,不可能是表面意思那么简单。他只是在感慨终于变成了谁都能随意杀人的时代了吧。正因为他有那样的想法,才会把自己的刀托付给市村铁之助并让其远离战场后自己挺身冲入敌阵,得偿所愿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下你应该也明白了吧。鹤崎的那个雨夜,我做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若只是想歼灭敌人,我只消让十个部下端着铁炮站在番屋门口就成。要杀还是活捉都不是难事。但那能算是美吗?

站在番屋门口脱掉雨衣的那刻,我意识到自己是那个新选组的斋藤一。不错,就是在剑的末世出现,一个叫近藤勇的绝世剑客带领的新选组。战斗若是男人骨子里无法磨灭的本能,那即使是在新的时代里,我也要把以战为美学的师训贯彻到底。

就算被说成恶鬼之行,也无妨。





七十一


第二天,千人的萩原警视队从佐贺关出发。依旧还是雨中行军。那一带都是竹林,长势正盛的五月嫩竹从街道两边弯出,总有一种走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道路上的感觉。我前一晚的所为已经在营中传开了。就算是临时休息的时候,也没人再敢坐在我的旁边。连我半队的部下除了端饭来的时候都不会靠近我。在大分的警察署,我们各自都领到了新的制服。以为九州很热就穿着夏装来的我们,结果是被冻得受不了。于是我们也才换上了毛呢制服。制服一到手,我就把上衣腋下的线拆掉重新补了一遍。鹤崎大展身手之后,我发现制服在打湿之后会变得紧绷。西服这种东西本来就不适合剑术。尤其是举上段的时候那是相当别扭。就算只是腋下开个口,应该也能轻松不少才对。其他巡查看到后也觉得在理,纷纷把自己的制服线给拆了。离开大分后的第二个晚上,我们在叫作今市的丰后街道宿场町扎营。

据说野村奇兵队和政府军的先锋在这附近经历过激战,大部分的民房都被烧毁,剩下的只有残垣断壁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敌我双方尸体。

比起那些不会说话的尸体,被勒令收拾尸体的人才是真可怜。脏活累活自然不是亲儿子的事儿。负责挖开被雨水泡硬的土掩埋尸体的,是久米部正亲指挥的陆军辎重队。

“我的工作,好像都是这类活儿呢。 ”久米部那个家伙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口上方口音发起牢骚来。似乎的确如此。町人出身的他,在京都的时候就常被局里叫去处理一些脏活儿。如今站在这个战场上的久米部,依旧是十年前的样子。穿着沾满泥浆的陆军将校军服,和部下的辎重兵们挖着墓穴,完成了一座又一座坟墓。让我有些意外的还是那个战场的惨状。满地尸体的数量,就连十年前的戊辰之战也望尘莫及。

过去的战争,大多用的是前膛式的恩菲尔德步枪,寒碜点的还有扛着家传火绳枪的。然而在西乡征伐的时候,至少官兵这边都统一换上了后膛式的施耐德步枪。也就是说战场上交错乱飞的子弹数量,根本是过去望尘莫及的。

科学的发展其实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人力终有个极限,但人发明的科学却没有。更何况这种文明的利器成为了夺人性命的兵器后,不论是使用者的能力,还是彼此间的迷茫或是内情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能够左右战争结果的就只有科学了。

这不是战争,而是一场相互的屠杀。恩菲尔德换成了施耐德,六斤的大炮成了十二斤,仅仅这点改变,彻底让战场变了模样。“戊辰的怨恨算个狗屁。 ”挖墓的休息间隙,久米部歪着满是泥水的脸说。

“辎重在军队里的地位跟军夫没两样。我之所以会选择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明白,那个挥舞刀枪战斗、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吧。作为第三旅团的将校,他曾经历过山鹿激战。那一次敌我双方的伤亡都尤其惨重,可他却一次都没有冲上最前线跟人厮杀过,久米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没有懊悔,更多的反倒是惊愕。“不只是后膛枪的问题。镇台兵都是征召来的百姓,别说瞄准了,他们只顾着扣动扳机连头都不敢抬。就算下令冲锋前进,也没人起身。毕竟要是冲了出去,可是会被前后来的子弹夹击啊。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敌我双方的子弹都能在空中迸出火花来。既然是那样的战争,比起待在前线,只懂剑术的自己还不如当个运子弹的辎重反倒更能派上用场呢。 ”

既然如此,只懂剑术的警视队为什么会被扔到这个丰后口来。

答案很简单。若只是开枪互射,除了增加伤亡人数可以说是毫无意义。要是不能尽早结束战斗,说不定别的反政府势力又会在某处崛起。只有让红帽子近卫兵和头戴银线帽的警视队挑起白刃战,才能一举击破战局的胶着状态。说明白点就是百姓兵不是战斗的料,最终能期待的还是只有武士和武士的对决。

这些我是弄懂了。然而还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如果双方都是一顿乱射的话,按理说后方补给源源不断的官军优势更大。然而从二月开战一直到了五月末战局都还未有定数,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吧。

“他们是靠袭击官军的辎重来夺取弹药的。 ”

让久米部担任辎重队长的用意应该就在这里。雇佣军夫和弱兵组成的辎重队,一旦遭遇萨摩兵的突袭,自然是毫无还手之力。所以上面才把久米部这样一骑当千的高手安排在了指挥的位置上。

——你还挺能干的。

这话可不是在夸他。只不过是那一刻,他守着弹药奋战的身姿,活生生地浮现在了眼前而已。那可是新选组的伍长,从戊辰之战一路杀出来的高手啊。四五个萨摩兵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而如此累累战功他却像是丑事一般绝口不提,倒的确像是久米部的作风。

久米部用指尖拈起变短的卷烟抽着,视线一直停在眼前的瓢泼大雨上。

我俩应该是坐在烧剩下的民家屋檐下。那些可怜的辎重兵则在雨里一具又一具地翻找整理着敌我的尸体。

“近藤老师教诲得是啊。 ”感觉他似乎想说点什么,我扭头望向了久米部那张侧脸。依旧是顶着那张笑嘻嘻的脸,久米小声地说道:“他说萨人的初太刀,勿面对,必避之。 ”看来在前线被铁炮折腾够了的久米部,在负责辎重后还是免不了与抢夺弹药的萨摩兵短兵相接啊。

而那句所谓近藤的教诲我也不是头一次听说。萨摩人所用的示现流是把浑身的力量都使在初太刀上,因此才会有勿面对必避之的说法。应该是在与萨摩为敌的鸟羽伏见之战之前吧,我记得是在伏见奉行所还是哪儿听到的。

——我都忘了。这次得记牢了。

那一句感叹是发自内心的。久米部记着近藤的教诲。而我也是靠着这一句从鸟羽伏见活着战到了会津。可十年的岁月让我把面对萨摩之剑时的秘诀给忘了个干净。

就是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近藤这人不简单啊。强归强,难得他还是个剑术的理论家。经常能从他那儿听到面对某个流派时该如何应对。看不清世道的武士,倒是把剑看得透彻。可不论好坏,他都是一位绝世的剑客。

我是不乐意教别人。可那晚我还是把手下半队的部下找了来,把对付萨摩兵的窍门传给了他们。在敌人发出奇特的气合声朝自己突进时,切勿举刀迎击。正确的应对是压低身体重心从下段攻对方的下盘。务必要从初太刀下抽身而出。是近藤勇借着我那张嘴说出的那些话。





七十二


怎么了,梶原?

看你没怎么喝嘛,话题果然还是太沉重了?

酒喝不下就别勉强了。可我的话,就算是硬撑着也得给我听下去!

精神点儿!是天下第一的剑士还是凡夫俗子,就看这一着了。

佐贺关。鹤崎。大分。今市。

我们追着看不见的敌人步步前行。没攻得下熊本,又没翻过田原坂的萨摩军最后在人吉盆地集结。由两千精锐组成的野村奇兵队,打的是从那儿在丰后口杀出一条活路的主意。我是后来才听说野村忍介和桐野不合的事儿。那个战场是属于桐野利秋的。野村却上书西乡,斥责桐野主张的死守人吉是愚策。而西乡当时是出于什么考虑而听了他的意见,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得而知了。是觉得血还流得不够多么?如果是,人吉沦陷,连西乡和桐野都以鹿儿岛作了死地,那在丰后日向山里独活的野村,还真是名哀将了。

明治十年丑年的五月二十五日,萩原警视队逼近作为要冲地带的丰后竹田。从今市过来的道路都是连绵的悬崖,一路上各处都建了可以俯瞰街道的营地。我们陷入了苦战。

处于被动的我们,除了在被攻击后寻着硝烟的位置攀上悬崖,再从背后突袭,别无他法。要是手上能有门四斤山炮当然更好,然而在没有陆军支援的情况下,拔刀队都是靠着施耐德步枪仰角反击的掩护杀进去的。经过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战斗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竹田。

丰后竹田曾经是中川修理大夫大人的城下。他家的上屋敷就在筑地明石町的护渠边上。我还是个不良少年那阵儿,经常会带着小弟、抱着德利和武鉴在那附近游游船河什么的,所以“丰后竹田七万石中川修理大夫大人”这个名号我是记得的。

竹田的城修筑于战国时代,以难攻不落的山城而闻名,要是西乡军选择了那里作为据点,激战就在所难免了。

白河和会津的时候,我都是以守方的身份在战斗。要说作为进攻方攻城那还是头一遭。一想到终于能体会一下攻城战的滋味,我们这些戊辰的败者们就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

可等我们突进丰后街道,从山岭望向竹田盆地时,气势瞬间就泄了不少。城下的状况透着一种诡异,实在是与想象中相差甚远。

整个城市被险峻的高山围得严实,如同置于壶底。山顶滔滔而出的河水划开巨大的块岩倾流而下。河底和河岸也都全是光滑的石块,就像人工开凿出来的一般。竹田这个地名,看来是取自破石丛生的孟宗竹了。

只从山顶往下走一小会儿,就再也看不清城下的全貌。石山脊像猛兽的利爪突起,而利爪之下,似乎处处挺立着垂直峭壁的岩山。那根本就不属于平缓的盆地,而是一座充满了小山、山脊与河流的宛如迷宫的城镇。那座迷宫里还曲曲折折地长满了吸足雨水的孟宗竹。

勉强能称作路的小道弯弯绕绕地穿过坚不可破的顽石,没有一处能看到一丁以外。只走出了一阵,更是连前后都分不清了。

城镇一片死寂,别说敌军了,连人影都见不着一个。我们提心吊胆地警戒着四周,登上了那座睥睨城下的山城。

进了曲轮[1]内,依旧还是不见敌人踪影。御一新之后,类似城池这样的旧时代遗物都免不了被摧毁的命运,竹田的名城虽也无法例外,但武装城池的石墙尚在。那首《荒城之月》就是以这座城为背景写的吧。好一个昔日光辉今何在啊。我们站上天守台的遗迹后,众人就开始议论说敌人已经舍弃竹田撤退了。但我坚信那是不可能的。只消俯瞰烟雨城下,就能看出不单是这个城,整个竹田城下都是一座天然的要隘。如果我是敌将野村忍介,会怎么做?不再有防备的城自然是死守不得。既然如此,倒不如盘踞在如迷宫般的城下,来一场持久战。

就算官军的援军拉来了大炮,面对眼前这复杂的地形和岩山,再大的威力也无从发挥。萨摩兵们最期待的,当然就是这种敌我混战的白兵战了。我知道,这一战绝不会简单。

丰后街道上的村落都被烧毁殆尽,竹田的城内却连战火的痕迹都看不见。总有一种被狐狸牵着鼻子跑的感觉。隐藏于山水和竹林的绿色中的野村奇兵队,一定在这片寂静中的某处等着我们上钩。之后我们分成数个小队在城下开始了搜索。把那些关门闭户屏息躲在屋内的住民强拉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带回暂时作为司令部的警察署。其中有不少妇孺老人。审讯时,他们的眼里都充满了敌视。老人是闭口不谈一问三不知,女的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哭。

我算是终于看清了那场战争的真面目。新时代的变化对祖祖辈辈过着太平日子的住民而言,只能是一场灭顶之灾。他们一直都满足于现状。明治那个时代不过就像一只魔物,不知怎地就迷惑了主君,在他们原本平稳的生活中强加苦难劳其身骨。

于是乎,将他们从痛苦中救出、还原过去的西乡成了神。而遵循神意出现在竹田的野村奇兵队,就是从高天原[2]降世而来的神兵天将了。万幸的是我们并没有弹药紧缺的情况。本身就带着补给,加之与佐贺关上陆的陆军辎重队会合,弹药和替换用的刀都十分充足。

不过也许这并不能称作是幸运吧。敌方只要知道了我方的阵容,就会冲着弹药来。毕竟我们可是拖着怎么看都跟一支大队不搭调的大批弹药在转悠啊。

那晚我们分小队各自找了适合的寺庙或民家宿营。按久米部的建议,我们把弹药分别安置在了各个宿营而没有集中在一处。这样一来,就算是物资集聚地被偷袭或是遭到炮击,也无大碍。

待弹药分配结束久米部来到平田小队的宿营时,夜已经深了。平田和我,还有另一个叫本堂的半队长正喝着呢,就见好几台板车被拖着上了石台阶,拉入寺内。“基本都是空箱子。”久米部是这么说的。你能明白吗?城下的动向都在敌人的掌握之中。久米部把空箱子放在板车上拉到平田小队的宿营,是为了让敌人以为弹药的集聚场所在那里。“打打杀杀的已经烦了。早死早超生啰。 ”久米部拧着湿漉漉的毛呢军服说笑着。他可不是在开玩笑。潜伏已久的敌人怎么可能放着弹药集聚场所在眼皮下而不顾呢。我们宿营的寺庙在偏离城下的街道尽头。从气派的筑地墙直接连着街道口的枡形围栏这点上来看,那里在战国时期应该也发挥着要塞的作用。

不单把辎重板车拉到这种地方,还撤了防雨用的草席,直接把弹药箱放到了本堂的屋檐下,大张旗鼓地堆起来。这简直就跟在向对方挑衅无异了。

我们可不是为了当诱饵才这么做。小队长平田为了做好大队的先锋,原本就打算将宿营定在队伍的最前头。而位于街道口的这间寺庙无疑是最佳的宿营地。

早死早超生么……久米部这句话虽不是闹着玩儿的,但要说是真心话又有些让人难以信服。不过我和平田,还有其他的巡查都完全不觉得陆军辎重擅自搬来的弹药箱是包袱。

战争已经让人厌烦了。要是在瓢泼大雨里走上五六天,其间却只有反反复复的小规模交战,那胜负什么的更是早就不重要,只想是死是活早日弄个明白。再说了,我们本是戊辰的败者。要是再经历和十年前同样的事,就算死不了也只能每天活在屈辱之中。若果要再尝一次那种滋味,谁还顾得上什么狗屁任务!

寺庙的境内有一株两人抱粗的苏铁树。常绿的树叶拨弹开雨水,发出的夸张声音,令人觉得到底是南国,倒是个配得上最终之战的景儿。虽然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我是准备将这场自文久三年上洛以来就未曾间断的战争在今夜做个了断的。“那些家伙是不会用枪的。 ”久米部在本堂喝着酒说, “不过他们要是觉得抢不过来,就会泼油放火。 ”

原来这就是敌方的策略。弹药都炸了可不就鸡飞蛋打了么。只有军夫和辎重的队伍,真要打起来结果显而易见。退一万步就算没有抢到东西,只要放火炸了就成。

虽然我还没打过窘迫到要靠抢夺敌方弹药来维持的仗,不过战争的程序大抵也就如此了。“那咱们也不用。 ”平田这话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也就是说要以刀对刀。放现在可能就是个笑话,但毕竟在那场战争的时代,武士道还尚存一息。

我就不喜欢铁炮。虽说战争的走向看的就是其威力,但总有一种用铁炮的都是杂兵的感觉,要是因为中弹而死就太不划算了。敌人要是使刀枪,那我们也应如此。当真是求之不得的最后一战啊。然而,在这一战中起关键作用的弹药却其实全都是空箱子。没什么可耻不可耻的。毕竟多亏了这个策略,我们才能像真正的武士那样去战斗。对于萨摩兵而言,应该也是正中下怀吧。久米部那小子,脑子还挺好使的。小队的巡查加上久米部带来的辎重兵,我方应该有三十人吧。我让他们穿着军装休息待命。

我猛喝了一通酒,似醒非醒地靠在本堂的大柱上坐着。既然逃不过在某处成为枪弹牺牲品的命运,那在久米部精心准备的这台戏里,就更没有不死的理由了。这心里一旦有了定数,就连睡觉也觉得是在浪费时间了。

像这样……把弹药箱和带来的一斗樽一股脑儿地堆在身边。拿着长把勺子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

反正我从没因为醉酒坏过事儿。我的剑那可是越醉越强力啊。话是这么说,可喝到这份儿上,脚下免不得会不稳当。不过也无所谓,毕竟是最后一战了嘛。

内人的事,我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更别提什么父母的模样了。快意酩酊中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的,只有在京洛度过的那些年轻岁月中的种种。就比如……芹泽鸭那张喝得烂醉时的脸。(斋藤你听我说啊。酒疯子和酒疯子能坐在一起喝酒不生事端的,那准是因为合得来了。)而芹泽被暗杀的那晚,我在壬生屋敷的仓库里和永仓新八大眼瞪小眼。(你这也算是天下的御家人吗!竟然跟百姓足轻勾搭在一起干出如此残忍的事……)他骂我的这句,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说的吧。

冲田的大笑声。近藤紧皱的眉头。土方落寞的侧脸。那些吃着同一口锅里的饭,同生共死过来的同伴们的音容,不断地涌现出来。不知不觉间我也活过近藤和土方的享年了。果然那就是最适合死的时机啊。萨摩兵是在深夜攻进来的。雨势已经变小成了雾蒙蒙的牛毛细雨。在我感觉到动静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本堂的套廊边上冒出的两三个缠着头带的脑袋。那也是那场战争中能够区别敌我双方的地方。官军戴的是绣有银线的警察帽或官帽,而萨摩军虽然作日西合璧的打扮,头上却还是缠的头带。

他们也不是一哄而入。一大批人都是从寺庙的四周分散潜入进来的。恐怕他们一开始就做的是先转移出弹药,被发现了再动手的打算吧。“敌袭!”平田大吼着从我身上一跃而过跑了出去。其他巡查也应声拔刀而起。接下来就是以有无头带为目标的混战。

知道弹药箱是空的后,除了跟我们正面交手对方也别无选择。敌人至少也有一个小队多的人。撇开铁炮三十对三十的白刃战就是在戊辰之战时我也没碰上过。哎呀,总之就是一场只需要闷头挥刀的恶战。

毕竟四周都是一片漆黑。管他是谁砍到就算赚,估计应该有一两个巡查还是死在我手上的。不知过了多久,还以为是某处突然点了松明,谁想却是本堂的拉门一并燃了起来。应该是萨摩兵浇油放了火。敌我分明之后,就更有我用武之地了。根本没什么脚步不稳的事儿。我的剑到底还是越醉越凌厉。本堂和禅房陷入了火海。境内充满了滚滚黑烟,脚下是血流如河,如假包换的一幅地狱图。火这玩意儿一旦烧起了势,什么雨水湿气都拿它没辙。连种在境内中间的那棵苏铁,最终都在一声爆裂声后化作了火柱。

在火柱的另一头,我看到了莫名的幻象。那应该是似醒非醒喝着这辈子最后的酒时梦见的后续吧。可尽管我在交手时三番五次地回头,那个幻象也没有消失。在那里的,是战斗着的另一个自己。那个我掖着袴、缠着头带,正作为萨摩军的一员将巡查逐一砍倒在地。战场上出现了另一个我。还能有比这更诡异的事儿么。我的确醉得不轻,周围也被浓烟笼罩。可即便如此,要说别人就算了,总不至于连自己都认错。我看不清那张脸。体型与我相似的大个子军人也并不稀罕。让我产生那种想法的,是那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除了我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看到敌人逼近,立刻压低重心从刀下掠过,在错身而过的同时用刀深斩过对方的下腹。或是以一种几乎匍匐在地的姿势冲向敌人,从对方双腿间一个逆袈裟斩将敌人砍倒。那一套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只属于理应天下无双的新选组三番队长斋藤一。

你小子还是觉得我是喝多了吧。被死神附身,神志不清了是吗?就算真的如你所想,那也太诡异了吧。我看到的可不是一个和我同样水平的剑客,而是身在敌方阵营中的自己啊。一通混战之后,萨摩兵在笛声信号下撤退。因为察觉他们骚扰行动的警视队援军赶来了。

我追上了退散的敌人。不,应该说我追上了那个属于我自己的背影。冲出山门,跑下石台阶,一路追到街道边上的枡形一带,用追悬斩砍倒几个负伤的敌人后,那个背影近在眼前。

那个被火焰照亮的背影让我至今难忘。萨摩飞白花纹的蓝色和服,绑着红色下绪的肩带。缠着白色头带的头,留的是几乎把后脑勺都遮住的长断发。

我脚程快,要追上对方放倒那是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自己砍自己是 怎么个意思?还有比这更毛骨悚然的事儿么?就算是神佛听到了我在这场战争中求死的意愿,也不至于以这种方式来彰显功德吧。这是想告诉我,能取了我性命的只能是我自己吗?

要真这样也成。一刀下去两个身体融为一体,然后我就能好好地战死了。那个背影进入了我的间合。可当我追上他,高举上段准备用追悬斩砍下去的那一刹那,却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我顺势摔倒在了泥泞中。“不能杀!不能杀啊!!”久米部把我握着刀的左手压住。而另一个我,则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枡形围栏的那头。一时间我不明白久米部为什么会追着我出来。总不至于是他对我自己要杀自己的诡异行为有什么意见吧。 ——够了。又没死成。说完我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但久米部却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不单如此,他竟然还趴在我穿着制服的胸前号哭了起来。“什么生死胜负的都无所谓!战争真的就是早死早超生啊! ”听着久米部的痛哭声,我才渐渐清醒过来。我原本也不是那种会相信怪力乱神的人。萨摩军的阵营里,是不可能还有另一个自己的。我仰躺在泥泞中,任由飞降而落的火星和雨点落在脸上。久米部哭着说的那句话其实相当在理。没错,战争这玩意儿真就是早死早超生啊。战斗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事儿的。“斋藤先生,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我点了下头。我的确是知道。但我却怎么也不想相信,所以我告诉自己那是我,是神佛让我看到了奇迹。“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动手。你说啊!斋藤先生。我不觉得你真是个心如恶鬼到如此的人。你说啊!为什么?!”

雨水和火星打在脸上,我没有任何犹豫。

——跟鬼没什么关系吧。不管是谁,是敌人就该杀。

久米部就跟见了鬼似的一下从我身边弹开。然后他拖拉着军刀,在泥泞中爬向了枡形的那一头。他并没有负伤。而是那股仿佛被神佛所背叛后的悲伤把他打倒在地,让他站不起来了。

其实我也是。除了躺成一个大字,我连起身都做不到。近藤和土方还有冲田,他们全都是懦夫。为什么要剩我一个人活着来面对这样的地狱。为什么偏偏让我来走这条恶鬼之道。

久米部蹲在路上,双手捂着嘴,用尽浑身的力气嘶声喊着:“铁之助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真不想听到那个名字。“别死啊 ——铁之助 ——你不能死啊 ——别去送命啊 ——”久米部是个好心肠的人。那就像是来自神佛的声音,在雨中的山林里回响。

在奥州白河的战场,我抛弃了自己唯一的弟子。我让他去找土方,赶走了他。可我那是为了让他从死地脱身啊。我以为如果是土方的话,应该能够给他指出一条生路。而从安富才辅那儿听到的也的确如此。

可为什么那个市村铁之助会作为萨摩兵的一员出现在战场上?这世上要是真有神佛,那这出恶作剧未免也太残酷。一个众人费尽心思也要保护的小叫花子,神佛却要让我亲手杀了他。

“铁……之助啊 ——别死!别去送命啊 ——”

我把脸埋进泥泞,堵住了耳朵。要是能这样被泥吞噬死了该多好。



* * *



[1]曲轮:日式城堡内的区域。

[2]高天原:高天原是日本神话《古事记》中,由天照大神所统治的天津神所居住的地点。有别于地上的大八州,高天原被描写为漂浮在海上或云中的岛屿。





七十三


第二天,在吃上晚来的早饭时,久米部才来找我说起前一晚的那件事。

“你怎么看?”久米部扒拉着后方送来的面桶里的霉饭,若无其事地问。好不容易放了个晴,蓝天从流云的间隙中露了出来。本堂和禅房都给烧了个干净,我俩从矮墙上呆呆地注视着收拾残局的人。闻讯赶来的百姓一个个都流着眼泪,住持朝着烧毁的御本尊念着忏悔的经文。大家都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和久米部。对他们而言,西乡军是保护故土的友方,官军才是入侵的敌人。

——这要是百姓兵一刻也撑不住吧。我给了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久米部问的不用说自然是铁之助的事儿。可他为什么加入西乡军这件事,我根本不想去想也不想去探究。

残垣上躺着的尸体,敌我拢共十人,这一战算是五五开了吧。警察官毕竟曾经都是武士,要是换成征兵令招上的百姓兵,恐怕根本就打不开场面。这么一看,肥后战场上指挥着辎重的久米部当真是不简单呐。

“不,我不是指的这个……”我狠挖了久米部一眼。意思是让他住嘴。 ——死在寺庙里的真好。我用这句话封住了久米部的嘴。那些家伙还真是省心啊。他们活过了戊辰之战,又如愿死在了西乡和大久保同唱的这一台闹剧中。最终在住持没好气的诵经声中被送进了墓地。这算是跟自己走进去的没两样了吧。

都是霉饭啊。在那个战场上,我们吃的都是面桶装着的霉饭,要不就是加了盐的饭团。什么汤茶的碰也没碰过。

至于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嘛……居民到底都是敌人,怕的是征上来的食物里可能会被下毒吧。因此我们不得不一日三餐吃着今市兵站所送来的霉饭。

还有一个理由说起来有点怪 ——就算想煮饭也没有锅。弹尽的萨摩军把周边村落的锅盆都征收上去做弹药了。

不过话说回来,要说我对前一晚的事儿完全没想法那也是假话。应该说根本就是钻进牛角尖里不想再提及了。估计久米部心里想的也是一样,只是怀揣同样想法相对无言实在过于尴尬,这才决定把话摆上明面说吧。

市村铁之助听从土方的命令从箱馆逃出,然后到了日野的佐藤家 ——这一部分我已经从安富才辅那儿听说了。可那之后的事儿别说我了,就连安富都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都不想也不敢去确认他是否平安。

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西乡征伐后的第二年。就是我下定决心去拜访了佐藤家那次。也就是说丰后竹田合战时,原本应该是从箱馆到了日野的铁之助人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无人知晓。

久米部恐怕连他从箱馆逃脱的事儿都不知道吧。在开往九州的船上重逢后,铁之助的话题也一直是我们之间的禁忌。

而铁之助却就这样出现在了我和久米部的面前。

到底是怎么了啊。曾经是武士的人,难以融入明治这个时代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还是戊辰之战中战败的一群,连个容身之处都不容易找到。像我们这样阴差阳错被新政府雇佣了的人,也算是见风使舵的幸运儿了。可即便如此,铁之助为什么偏偏会出现在西乡军的先锋队里。

新选组的幸存者不管身在何处,选择怎样的人生我都不会觉得意外,唯独那一次,除了错愕就只剩错愕。我记得我那时候是这么理解的:

虽然他奉土方之命离开了箱馆,但中途还是没能逃过官军的追捕。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又能有什么过错,于是乎萨摩的某个人就把他收在手下改造了。然后在时势所迫之下,他跟着雇主加入了西乡的阵营。

怎样?也只能想到这个解释了吧。到底只是个没亲没故的小叫花子。再觍着脸回大垣是不可能了,好在还有一身功夫,要说出路的话也就是当个显官的保镖什么的了吧。

那绝不是跟他长得相似的人,也不是我们花了眼。我和久米部两双眼睛四个眼珠子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长大了呢。 ”吃完手里的霉饭,久米部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了一声。我没有搭理他。那场战斗中,我之所以会把他看成了另一个自己,是因为原本那么娇小的铁之助,竟然长成了一个跟我体格不相上下的大个子。

在白河被我扔掉的时候他也才十五岁,那之后只要他好好吃了饭,又勤于剑术的修行,就算能长到让我们都认不出来的高大也并不稀奇。况且被火光映出的那张脸,分明还是他少年时候的模样。那就是铁之助不会错了。

“我说斋藤先生啊……”我站起身,没有再听久米部说下去。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就算是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当时的他心里恐怕也是有各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翻腾着。不管从他嘴里会说出什么,我都不想听。你也是个走在剑术之道上的人,应该也可以理解我吧。语言是污秽之物。更别说是去讨论一个处于会跟自己拼命立场的人,那不是有碍剑的尊严嘛。对于武士而言,一切言语都是污秽之物。 ——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留下这句话,我离开了久米部。孽缘的两人待在一起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儿,真是想死都不得安宁啊。虽说把萨摩兵杀了个落花流水,双双又没死成不说,到头来还不得不去面对那样一个状况。我离开烧毁的废墟,在枡形前边的小河堤上躺了下去。小睡一阵后再睁开眼时,我那个孽缘应该就回了大队,再也不会跟我说什么了吧。视野里的天空中浮云依旧。太阳偶尔会露个面,温暖我疲惫的身躯,但不等光照到心里,它就又隐进了云间。

不得不感慨人生真是不容易啊。想睡的时候睡不着,想死的时候又死不了,活着似乎看着是顺利的,但实际上顺了自己心意的事儿却一件都没有。

人生,不过就是把挫折和突如其来出现在面前的灾厄通通斩断然后脱身的反复罢了。可就在望着浮云的时候,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那就像是一种和阳光一同降临到大地上的,来自上天的启示一般。铁之助活在同一个天空下,而且就在不远的某处。那我只需要把他找出来跟他来一场生死对决,然后被他杀了不就成了么。其实这事儿实行起来并不难。也不是说要刻意去输给他。只要我稍有一丝松懈,他的剑绝对能让我身首异处或是上下两截儿。这样我就能死在自己传授的剑术手上,死在自己赠出的池田鬼神丸手上了。如何?没有比这更棒的死法了吧。如此,我就能把身负的一切罪孽、把神佛留给我的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全都还给上天,安心去死了。

一旦下定了决心,一种无比畅快的喜悦感就从心底涌了上来。然而那种陌生的反应却让我错愕,那是一种类似于呕吐的感觉。就像我打小就没有悲伤的情感那样,我对喜悦这种情绪也是不甚知晓的。因此那时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身体有异样,不然怎么就犯了恶心。

我抱着肚子在小河堤上笑得滚来滚去。差点就因为喘不过气而笑死。

那个小叫花子长得还真不错啊。不断磨炼我教给他的技术,最终习得了和我依样画瓢的剑。不,不单如此。在京都的时候,他还受过近藤和吉村贯一郎的指导。在跟着土方之后,也充当了原本冲田和永仓的角色。也就算是新选组那群无药可救的酒囊饭袋,费尽心思给弄出来的一个集大成的宝石般的粪石吧。

而那个市村铁之助就要杀了我。还能有比这个更完美的死法吗?笑累了之后我又小睡了一阵。春为褥,南国阳光为衾,那一觉睡得别提多踏实了。

怎么了,梶原?你是去茅厕吐了吗?瞧你一副死人脸。不管你再怎么挣扎,投降的时机已经错过了。既然我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你就只能听下去。莫慌,就快到头了。在我们警视队的奋战下,野村奇兵队终于撤离了竹田。那应该是五月末还是六月时候的事了。

敌方虽在人数上占优势,但到底是弹药见了底。而我方却能得到从今市送来竹田口的补给,久米部率领的辎重队频繁往返于其间,将弹药源源不断地送上了前线。那家伙在战后能被提升为正八位的陆军中尉,也算对得起他的表现了。

萩原大警部在知道敌方为弹药所窘迫之后,封印了作为拔刀队本分的以刀制刀的战术。他尽可能地用枪炮射击,然后再进入白刃战。萨摩军也是够惨的。面对这边的枪林弹雨,反击的枪声却寥寥可数。

大多数人都死在了枪炮下,那些高举着刀向前冲的,也都尽数负了伤。原本不相上下的战局,只过了几日便急转直下。力取说到底不过是铁炮还没成气候的时代的战术。在日益发达的科学面前,人类的力量就如蝼蚁。而且不知为什么,在目睹科学的强大后,人类却又偏偏还会妄想要去力取。是被倔强冲昏了头脑吗?或者应该说根本只是不想再活下去,到头来连胜与死之间的区别都辨不清了。

二百三高地时乃木的心情就是最好的写照。拼了命和不要命听起来很像,但实际却大不同。

之后的竹田会战中,我一直都充当斥候负责探出敌人所在。萨摩军潜伏在城下周边的山中或竹林里,太阳一落山他们就会发动夜袭。

而我在寻找的当然也不是萨摩军的阵地,而是他们众多士兵中的那一个。

要没个偶然什么的,其实根本就没见到的可能。但总比干等着每次的夜袭要来得主动些吧。我就像个被妖魔附了身的人,穿梭于山间只为求一次邂逅。

击退敌人的夜袭后,我都会把留下来的尸体一一翻过来检查他们的脸。心里只祈祷着他千万别出现在那里边。

也不知道部下们是怎么看我的。机灵点的应该也察觉到我是在找人了吧,但也没人来问过我。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别说部下了,就连上司和同僚都对我敬而远之。轮到当班分配三餐的人,甚至一副把我当神佛供起来的架势,放面桶的时候都是恭恭敬敬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在京都的那阵儿,年轻队士不也这么忌惮我么,戊辰之战中也没差。

不过现在想来,我能两次再遇铁之助其实根本就不能算是偶然,应该说是奇迹了吧。毕竟敌军的夜袭分散于各地,也许他会在某处成了枪下亡魂,也有可能一早放弃竹田,去投奔在日向的萨摩军大部队了。

我果然还是疯魔了吧。不是相信偶然更不管什么奇迹,我只是单纯以为只要找下去理所应当就该再见。

嗯?你说我在撒谎?

我不是为了被杀才去找铁之助的?是为了救他?就像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那样,踏破了山林嘶心裂肺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么……你会这么想应该是出于人情吧。不过可惜啊,在我这人身上连人情的渣儿都看不见。战争这东西就是早死早超生。要是怎么也死不掉,那就只能去找一个能杀死自己的对手。听好了。我可是夺走了上百条人命的斋藤一。在这个没有宫本武藏和荒木又右卫门的时代,应该没人能再杀得了我。只能让另一个斋藤一来下这个手。连着这身上负着的上百条罪孽都给处理掉。任何污秽的言语都是没必要的。





七十四


漫长的怀旧之旅,终于要到头了。我果然没看错人。我就认准了,是你的话一定能陪我到最后。这样就成。趴在榻榻米上发抖也没关系,把耳朵给我竖起来就行。恶鬼的模样还是不看为妙。那就是只会出现在将剑术修行到极致的人面前的奥义之卷了。古往今来,能达到这个领域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毕竟若不是为磨一剑,辗转战场并夺走过上百人命的人,根本就没那个资格。那时候我早就不再用手握剑。剑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双手延伸多出去的二尺,是我的第三只手臂。奥义之卷就这样突然地在我面前出现,展开来。夜深了啊。深信我不过一介武夫的妻子已经睡下,二楼的那些女学生们也发出了绵长的呼吸声。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就跟那天一样。喂!你要蜷成一团抱着头我也拿你没辙,不许捂耳朵!静下心来听我说,就像聆听雨声那样。在距离竹田城下枡形一里地的山中,我独个儿没头没脑地走着。我一心只惦记着怎么消耗掉自己的性命。路上遇见的人,不论敌我都跟撞了鬼似的一逃了之。制服被血和油脂鞣得泛着黑光,帽子上的银线也早就看不出银色。我把刷了柿漆的短款雨衣呀,就像这样……披得跟个晴天和尚似的,插在木棉腰带上的助广,也像在京都时那样用了落差佩法。

铁之助就是另一个我。所以他不可能会光明正大地从正面进攻。他会像我那样在发现敌人的刹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剑。不过就算要死在他的剑下,要是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太不像话了。

皮鞋早就烂了,于是我换了草鞋,还在双腿缠了脚绊。放现在这种打扮在战场上是见不着了,不过实际上我到现在也不习惯西洋的衣服。不,或者应该说皮鞋和衣服本身就不适合用剑进行的生死搏斗才对吧。

见过把部下扔一边儿自己跑去当斥候的队长吗?可谁也没有半句埋怨和指责。至多就是在背后议论藤田警部补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那时候,驻扎在竹田城下的官军间流传起了一种说法。说萨摩军阵营里有一头鬼。是个留着狮子头一样的蓬发、缠着白头带、穿着萨摩

、绑着红下绪作肩带的六尺大汉。说他能避开枪弹。把一口与身材不相衬的短刀使得跟镰刀一般,收割了二十多颗头颅。大家也许都觉得,能打倒鬼的就只有鬼了吧。我钻进了杉林间的小道,因为我发现新发出的嫩草有被人踩过的痕迹。而且越往前走,那痕迹就愈发明显。雨声中隐约能听见什么声音,树丛中还能看见人影闪烁。我藏到了堤坝上的大杉树后静待敌人。那不是鬼。而是三个私学校学生模样的萨摩兵,他们扛着旧式的恩菲尔德,正悠哉地沿着小道走下。埋伏的时候,不能选择堤坝的下方。人的视野朝下宽朝上窄,一定得躲在位于上方之处。

我飞身而下将其中一人来了个颜面干竹割[1],又借力削飞了前一个人的头,最后追上准备跑回小道的那个,用追悬斩解决掉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吭一声。

静寂的雨声又再度响起。我抬头看向小道上方。顺着掀起帽檐的手看过去,杉树林的尽头笼罩在烟雨之中。

那时候我有一种确信 ——前面就是鬼的栖身之处。

往上走一阵子,就能看见一处布满青苔的大石头,从那下头绕过,朝着清澈的沼泽过去一水儿都是崎岖的下坡路。正值新绿勃发时节,谷内的天空被加了绿色的盖子,四下里暗到让人怀疑此刻还是白昼。还真是个适合鬼待的地儿。

竹田就像是被置在山中的一个水瓶般的小城,到处都是涌泉不说,四面八方的岩山上还有无数清流汩汩而下。我那时到达的地方,就是那些沼泽水的源头之一。

谷底的小路在穿过沼泽后顺着山又朝上延伸了出去。我顺着泽水往上走,是因为弥漫的浓雾中飘出了烧炭的气味。

我就这么走在披着新叶苔藓一色外铠的山谷间。刚才那些被我杀掉的萨摩兵,他们的人生应该还有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那么长,可就在一瞬之间,却又以一种完全无法预料到的方式结束了。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那为什么我就是死不掉!明明其他那些人一个个都巴不得能活下来,却又死了个干净。

要是死亡执意要背离我,那就由我自己去靠近它!我抓紧穿着草鞋的脚底一步步踏过布满苔藓的岩石时,心里头想的都是这些东西。

汩汩的溪流最终止于一处跃崖而下的瀑布。连日的降雨让雨水暴增,瀑布的三面都是像被鬼斧凿出来的悬崖。我回头看向来的方向,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应该就在这儿到头了。四周充溢着清净之气,倒是个适合我的命和罪孽一并消失的地方。瀑布下的潭水边,有一座绕着注连绳[2]挂着币帛的小屋,看来像是冲水净身以修行时用的。烧炭的气味就是从那个小屋里渗出来的。鬼就在那儿。我藏到岩石后扫视了一下四周。再次感叹真是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作为我葬身之地的场所了。

直到战争结束、村民们恢复正常生活之前,应该不会有人再来这处山谷。这样一来,我的尸骸就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腐烂风干了吧。送走夏天的新绿、秋天的锦绣,等到冬天溪流也结冰的时候,穿着白无垢背着背箱的修行者就会回来。不过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风化为白骨。谁也看不出我是谁,至多就能知道是在西乡征伐中牺牲的一名巡查罢了。

我不要功名。名为斋藤一的剑士,只需要留下一具身份不明的骸骨消失就成。 ——你在这里做什么?拉开小屋的门,我冲着鬼的背开口问道。

“我在做子弹。 ”市村铁之助放下手中的风箱把手,头也不回地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了我。看来他已经知道不速之客的身份了。

先前的战斗中,既然我看到他了,他没理由认不出我和久米部。不过那时候我因为刚杀了三个萨摩兵,虽然一身血腥味但杀气却已泄掉。背对着我的铁之助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

知道是我所以放松了警惕?不,怎么可能呢。是因为他算计着若是我冲上去,他也能抽出腰间的鬼神丸攻击我的小腹吧。

小屋里到处是从村里征收来的铁锹、铁锅一类的物件。土间里挖出来的坑上,有一座用石头和泥土筑起来的炉子,铁之助正坐在火口上,用风箱往里鼓风。炉子里的炭燃得正旺,屋子里像蒸笼一样热。把红色刀绪缠在肩上、身着萨摩的铁之助,背上正冒着黑黝黝的汗。我朝着没有丝毫动摇的背影又问了一次。 ——你现在在干什么我一看就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在这儿。铁之助厉声打断我说:“斋藤先生才是。你又怎么是这副打扮,为什么加入了官军? ”没什么可回答的。不管是官军还是萨摩,曾经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彼此都琢磨着关于对方的那个“为什么”。因为没有别的谋生技能,我成了警察官。而铁之助的理由估计也跟我差不多吧。人哪……只要各自过上安稳日子,谁又会认为自己算是变节呢。 ——你为什么没回大垣?我这问题也够傻的。刚一出口我就自知失言。他和我一样,根本就没有可以再觍着脸回去的家了啊。而铁之助也把到了嘴边的一句“你才是为什么没回去”生生给咽了回去吧。 ——我听说你逃出箱馆后,就在日野受佐藤先生照顾啊。我到底还是问了不该问的话。明明已经没有意义的事,但身体里头那只多嘴虫却擅自开了口。一听到佐藤这个名字,铁之助后背的气瞬间卸了去。他长舒一口气,就像缺水打蔫儿的花那样俯下身去,露出了用麻绳绑着散发的后颈。体格虽然变健壮了,但那端坐时缩成一团的模样,却跟小时候没区别。在吉村捡到他们的堀川岸边,在被我狠踹的驻地走廊上,在会津、在白河……他总是这样端坐着缩成一团,静待着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灾厄。

还有那个虽然没有见过却能想象到的 ——在位于遥远虾夷之地的二股口战场上,被土方抛弃之后的铁之助的身影。安富说了,被命令去日野传令时,铁之助趴在散落的松叶上哭了好久好久。我的脑海里闪出了那幅画面,就像自己亲眼看到的一般。铁之助不断地被遗弃。被母亲和父亲丢弃后,心善的兄长也离他而去,还被像父兄般仰慕的我舍弃。最终,又被土方独自抛下了。蜷成一团的姿势,是恳求对方不要抛弃自己的小动物的动作。到头来在铁之助的身上别说什么勤皇佐幕的精神,就连武士应有的矜持也没有了。从他记事以来,他就一直在寻找能够不抛弃自己的亲人。“给佐藤先生……”怕是话没说完恩人的音容就浮现在脑海了吧,铁之助发出咳嗽一般的哽咽声:“添太多麻烦怎么成呢……”我就像挨了当头一棒那样闭上了眼。佐藤氏是新选组的后盾,却是维新的罪人。就算得以免罪,要是被揭发出私藏新选组余党,是决计不可能有好下场的。因此铁之助才自己选择离开,离开了土方下令让他去当做亲人依靠的佐藤氏。

“我沿着中山道往回走过……”铁之助说他在看到伊吹山后,怎么也没法再抬脚。也是啊。故乡的山拒绝了他的回归。质问他事到如今回来做什么。

“回到江户后,我谎称是御家人的庶子,申请过加入近卫步兵。 ”

对于有能力的人,在那种急缺人手的关头,谁又会去做一些无意义的求证呢。说到这儿,后面的事儿大致也就有个头绪了。作为军人被雇佣的铁之助,最终跟随自己的上司野村忍介到了萨摩。

与我和久米部一样,他也没再用市村铁之助这个名字了吧。我甚至觉得他该不会是用了近藤或土方的姓氏,但问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新选组的幸存者各自难逃放浪的命运。后来有人行踪不明,也有人有了新的人生,只是在明治十年那阵儿,谁都没个真正固定的落脚处。就连善于见风使舵的我和久米部,也不见得就能说是安居了。正因为我们寻不得安生处,心头有的总是狂风骤雨,这才会抱着必死之心去到九州。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吧。我走进闷热的小屋内。因为我想再看一眼背对着我的铁之助那张脸。铁之助身旁就是堆满柴火的炉膛。我坐在石头上,盯着那小子的侧脸看。变成了个好男儿了啊。一个全身上下再看不出一点弃子乖僻模样的好汉。 ——你是打算和西乡还有野村一起送死吗?铁之助没有看向我,只是点了下头。 ——不行!我的语气里带着叱责。那是来自最终没有能成为他亲人的众人的声音。

是近藤、土方、佐藤氏,还有吉村贯一郎他们一并借着我的嘴说出来的话。当然,也是我的本意。就算手里攥着上百条人命,只有这一条我怎么也想救下来 ——就算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老天在冥冥之中把这孩子再次送到我面前,一定是因为我最后的任务就是让他活下去。从喉咙里漏出的一句话,让我自己也始料不及。 ——活下去!铁之助。那是我这个倔脾气的人,第一次发出的真实声音。



* * *



[1]干竹割:像劈竹筒那样,纵向将目标劈成两半。

[2]注连绳:有白色“之”字形币帛的秸秆绳索。它表示神圣物品的界限,可能在鸟居门上,在神树和石头附近等。在礼节仪式上,最高级别的相扑摔跤手也佩戴与注连绳相似的绳索。





七十五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神佛存在,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总不至于跟神像或佛像一样,长成人模样吧。总觉得他们应该是化作布满苔藓的岩石,或是成了千年大树的精灵,要不然就藏在火水雨风之中,总之就是以人们无法察觉的姿态,在窥视着愚蠢人类的营生吧。

什么也会不做,更别谈保佑了。它们只是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一手操办出来的戏,乐在其中罢了。

所以我不会祈祷。毕竟哪儿有会朝着观众拜拜求他们笑求他们哭的演员啊。每个人的背景都已经被决定。即便是心存不满,身为演员能做的也只有把戏继续。而对于神佛加在自己身上的背景,哪怕是恨得牙痒痒也依旧会本本分分地扮演下去 ——这就是人。

炉膛中翻动着的,是用来做恩菲尔德子弹、被烧得通红的锅盆锄锹。可就在铁之助停手的当儿,那些物件又逐渐回复黑色,眼看着就要再次凝固。

铁之助连忙拿起风箱的长把手往里灌风。炭火再次旺了起来,炉膛内又重归沸腾。看着炉膛内的火,仿佛就像在看铁之助那无处发泄的愤怒。铁之助一股脑儿地压着风箱,任由汗水从下巴上滑落。

求死易,求生难。

杀人易,活人难。

我从没像那天那样深切地体会到人这种动物的渺小与脆弱。我甚至觉得,比起鸟兽草木,比起杂鱼蝼蚁,人会不会才是真正最下等的生物。

我命令他活下去的声音,想必一直在铁之助的脑海里盘旋吧。那虽然是我第一次自己明明白白地发声,但他从记事起应该就没少接受来自各式各样的人那里的鼓励。而千言万语不过这一句话,铁之助从这句话里又回想起了一张张属于那些人的脸吧。

此刻占据着他内心的,恐怕是对活下去这件事本身产生的怀疑。就算有人要他活下去,可要是连活着的意义都没有又能如何呢。

他的侧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疑虑。要是心中尚有亲情,或是有个心仪的姑娘,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念想。不然有一两个兴趣爱好、对财色功名有欲望也成,哪怕只是有任何想法,也不会对活下去抱有任何怀疑。这家伙就是个叫花子 ——打出娘胎以来,他就一直是个不知幸福为何物的小叫花子。

当我生出这种想法时,也同时下了决心 ——我一定要死在这家伙的手上。若是亲手杀掉了一个命令自己活下去的人,他也应该能学会去思考一些东西。至于他会怎么想我也说不上。但只要他取走了我这条命,往后的人生就不会再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叫花了吧。

我曾相信,只要用我这条命,就一定能换得铁之助活下去。

况且一直苦于无处葬身的我也能死得其所。斋藤一这个无可救药的酒囊饭袋也能得到应有的下场。简直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铁之助没有停下推拉风箱的手。隔着不到二尺宽的炉膛,我正对着他的侧脸,我们已经在居合的间合内了。不似普通的对峙,我们彼此已经进入了能够坐着拔刀而起的居合间合里。

我盯着炉膛中的炭,掐灭了自己的气吗。应该没有被察觉到用意才对。铁之助依旧是推着手中的风箱。至于我到底是没有发出任何气还是收住了气,他应该是不清楚的。

居合高手之间的较量看的不是技术。读气、收气、压气,无言的博弈 来往后,胜负则会在一瞬间的斩击中分出。那时候我们恐怕彼此都是刻意没有去发出丝毫的气吧。

我是这么想的。

因为是左利手,我的刀插在右腰上。只要我来个逆袈裟,即便没有别的动作,理应能将对手的身体斜斩开。而铁之助若想攻击我,就只能从左腰拔刀以袈裟斩进攻,胜负其实早就定了。

当然,要是连这种程度的利弊都看不出,那就不是铁之助了。因此在我准备拔刀逆袈裟斩前,他就会抽身到凸起的那块架着炉子的石头后面。铁之助应该是觉得,这样一来我的刀就挥不起来了吧。

太天真了。喏,你瞧。我手腕的柔韧性那可不比一般人。只要让手腕翻到极限,那不管是多窄的地方我也能随意拔刀。然后我只消同时踏出一步,就能将上半身从胸口到背来个深斩。

可我要是这么做了不就功亏一篑了嘛。要想不动手只是被砍,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我必须让手腕翻得恰到好处地拔出刀,然后再让刀卡入架炉子的石头里就成了。接下来,铁之助只需要来个大袈裟斩,我的天灵盖儿就能开了花。

在心里演练一遍后,我静下心来听了听屋外的水声。小屋内实在是闷热,我和铁之助也是汗流浃背,可瀑布落下的声音和溪流声,合着森林深处响彻的雨滴拍打绿叶发出的大大小小的鼓点般有趣的声响,倒是徒增了一丝凉意。

都说人死前会看到回忆的走马灯,根本就是胡扯。那时候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必须死,铁之助必须活下来 ——满脑子就只有这件事。

我看到了那家伙的佩刀。虽然柄卷换了颜色,但那仅二尺三寸却有着强反的刀身,除了我给他的那把鬼神丸国重不做他想。他真的善用了那把刀。杀人如麻到了被称作鬼的程度,却能完好如初,就是刀主人有能耐的 证据。因为只有不与敌人交剑且招招毙命,刀才不会有损伤。

我会死在自己教授的技术下,死在自己赠与人的剑下。真是无比幸运啊。而铁之助呢,则会听从我让他活下去的叮嘱,在今后的几十年里过得平稳、谨慎,为了一些微小的幸福,在忍耐中活下去。

鬼会死,人会活。是吧?梶原……就该是这样的吧?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充溢着的水声扑入耳中。那是太古之森中的神灵们在一起翻弄衣袖,推我一把,告诉我是时候了的那个瞬间。我拔出右腰上的助广,完全没有翻起手腕,冲着炉子突出来的石头部分砍去。眼前迸出闪电般的火花。一时间我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保持着中腰的姿势,踩在炉膛炭火上的一只脚连烫都感觉不到了。铁之助的身体猛地瘫软下去,我们俩就这样抱着倒在了土间上。我杀了他。那具我命令他活下去的身体,竟然被我像曾经夺走的那上百条性命一般撕裂了。

慌了神的我扔下助广,仓皇失措地抱起了铁之助。事到如今再说后悔的话已没有意义,毕竟我的剑从来没有失手过。铁之助的上身从胸口到背中间断开,血和脂肪从那里流了出来。

不是我。一定是助广干的。剑没有人的感情,我的计划并没有好好地传达给它。支撑着火炉的大石头一分为二。助广不仅没有被石头卡住,反而将其斩断。我唤着铁之助的名字。我想不出别的任何字眼,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着那个我曾命其离去的名字。

我不会忘了他临终前最后的话。

“谢谢您。请活下去……”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啊。铁之助是故意死在我手上的。在我拔刀的那一刹那,铁之助将原本收住的气展现了出来。而我也被气所带动,愤怒的助广裂石冲出,斩断了铁之助的身体。他最后那句话里到底饱含着什么意义……你小子能明白吗?一句感谢,恐怕是为给我添麻烦表示歉意,也是感谢我夺走了他的性命。那活下去又算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很清楚。叫花子应该是我才对。那个认清铁之助天真烂漫的斋藤一,就是个怀疑人生,没亲没故没个心仪的姑娘,也没什么兴趣嗜好,更对财色功名嗤之以鼻,连酒囊饭袋都算不上的叫花子。

断气后,铁之助的右手依旧还紧握着那一瞬间拔出来的鬼神丸。我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才把刀给取了出来。直到日头落下,我一直坐在铁之助的身边。不知不觉间那家伙竟然已经比我还强了。我的判断不会错。毕竟杀人容易活人难啊。输了这场较量的是活下来的我,死去的铁之助才是赢家。在我夺走上百条性命后所习得的奥义里就是这么说的。

那晚我和平田小队长一起去了一趟警视队的司令部,把将恶鬼处决掉的消息报告上去。

谁会稀罕什么功劳啊。不过是因为巡查们一个个都谈鬼色变,一切都是为了稳定军心而已。至于证据,到底已经不是需要提着头颅报告的时代了,我就把一束散发和红色的下绪带了去。

就萩原大警部和幕僚们那欢喜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献上的是西乡的人头呢。可我哪儿还有喝酒庆祝的心思。面对他们的询问我一律闭口不答,单单只是提走了作为奖赏的那桶角樽就离开了司令部。那里在御一新之后,与小学和镇公所同一时期建起了一座两层楼的警察署。我刚绕出玄关的假山,久米部就追了出来。他握住我的手,不顾拍打在脸上的雨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放他走了是吧! ”

真是个天真的人。什么事儿他似乎都能朝好的方向想。

应付他并不是件难事儿,但我不想撒谎。

——他去找土方了。

听我这么一说,久米部那家伙立马双眼瞪得跟铜铃一样。

“什么!怎么回事! ” ——我让他走他就是不走,所以我就亲自送他上路了。久米部盯着我的脸似乎是想看出什么,然后他瘫软在了积水中。

“你是鬼!披着人皮的鬼!你去死!让萨摩的破子弹射中,赶紧死! ”

随便怎么说都成。我置若罔闻地走出了司令部的庭院。剩下那个空挥着手朝天大哭的久米部。那恸哭的声音穿过雨帘,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挥之不去。

我怎么能死呢。我要听铁之助的话,在今后的几十年里过得平稳、谨慎,为了一些微小的幸福,在忍耐中活下去。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是输家。作为胜负的规则,我将接受惩罚 ——去过一段也许并不适合我且陌生的人生。

抬起头吧,梶原中尉。我的夜话也到此为止了。原本只在将剑术修行到极致的人面前展开的奥义之卷,我只传授给了你。无关于技术,也无关于心。只有看清胜负真正意义的人,才是真正天下第一等的剑士。

首先,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要想象自己没有戴面和笼手。然后就是要笃信手中的竹刀是真剑。只要做到这些,有朝一日你总能看清胜负的真正意义。

像这样闭上眼睛,那一瞬间的景象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曾夺走众多生命的鬼,仅有的一次清晰的记忆。

市村铁之助的血肉迸裂之时,红色的下绪也一起断掉。正是那条活动在京都大街小巷时代年轻时的我,平日里总会缠在落差佩于右腰的鬼神丸国重上的鲜红的下绪。

联系着我和铁之助的那条红线……断了。它在我眼前飞起的那一瞬间,我就向新选组的斋藤一告别了。你走吧梶原。就算夜雨细密,男人还是不该撑伞的。





七十六


天空明明一片清朗,但却透着严冬般的寒冷。夜雨洗净了都市的尘埃,让人能看明青是青,白是白。近卫兵营的铜屋檐在红砖的衬托下更显翠绿,宛若刚出新芽的嫩叶。就算光着脚,也不会担心被石头硌着。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营庭地面上撒着细砂。

起床时间快到了。号手军装穿戴整齐,站到了指定的位置上,他的身旁是正注视着手表的值周士官。当发现扛着挂了面和胴台的竹刀穿过营庭的梶原时,将校举起拳头示意催促。

当日的天览试合并非公开的活动。表面上还是得做出一副是圣上突然萌生观战想法亲临的样子。因此近卫兵营必须维持平日的状态,不能做出任何侍奉天览的举动。

听说先帝陛下健在时就经常会有这种“突然”发生。虽然对于梶原而言这算是头一遭,但整个近卫兵营在应对上是有丰富经验的。才一大早,营里虽还是平日的样子,却又格外地透着精气神。

空无一人的道场前,站着教育总监部的关根中尉。老远看见梶原的身影后,他双手抱在胸前怒目圆睁。“半夜三点才回营,你倒是说说这算什么事儿! ”怨不得他生气。毕竟失踪的可是天览试合的大将。“酒醒了吗?还是说你准备直接投降? ”

无视怒气冲冲的友人,梶原走进了道场。包裹着兵营的特殊氛围,从被磨擦得光滑的道场地板上散发出来。

与祭祀着的鹿岛香取神位无关的天子用桌椅此刻已经盖上白绫,被安置在道场的南面。沐浴在高窗透入的光柱中,梶原席地端坐,把胴台穿到了身上。

“喂!你多少该知会一声吧!胜负撇开不说,要是找不着你,就算我切腹也没法交代呀! ”看来关根这下是松了一大口气,他坐到玄关底框上,声音里的怒气散去,叹息中反倒是夹杂着安心。

“左等右等不见你回宿舍。我心生一念跑去兵营一问,他们才说你是三时回来的,正打着鼾睡得舒坦呢。前一夜起就宿在营里的大队长见了你,脸都白了。 ”

关根的话就像是耳边风。梶原忽然就觉得道场里充溢着的清净气息有些让人怀念。不知在何时何地,应该是在更久远过去的某处。长满了青苔的岩石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温和地抱在了怀中。闭上双眼,视线所及尽是一片绿色。神明们的气息净化了心灶深处,渗入皮肤,将身体内的污秽冲洗殆尽。有人在耳边小声说着 ——你终于来了。“我说梶原啊,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听着可能有些狂。别再拘泥输赢了。榊很厉害。只要不输得太难看就够了吧。 ”梶原挺直了脊背,抬头望向天窗。从上面落下的不再是曙光,而是森林送下的雨滴。耳边响起的,是低沉厚重的瀑布声。

在风箱的鼓风下,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铁器在火中沸腾着。在那间只有水与火的小屋里,自己似乎在等着谁。有什么靠近了。不是鬼,是人。他终于来了。那人在岩石上休歇了片刻,抬头盯着雨脚出神。正纳闷儿他在踌躇什么,就听着溪流声中似乎夹杂着哭声。一开始还是捂着嘴带着隐忍的抽泣,到后来终于变成了仰天长嚎般的恸哭声。

各种温和安慰的话倒是听多了,但心底柔软的人却不识得别人。那不是为了救下不该救的性命的人之情,更不是舍身救人的佛之慈悲。既然救不了那就亲手夺走其性命,那是属于一只鬼的体贴。

那人像个迷路的孩子,哭着叹着在石苔上一步一滑地朝着生火的小屋走来。可以再听听我最后的请求吗?纵使心中依旧有万般疑惑,也请取走这条性命。小屋的门被拉开,冷气与水声灌入屋内。那人站在门口,就像见到久违母亲的迷路孩子那样,泣不成声。人之情与鬼之心虽然相克,但却不是让他哭泣的理由。延续千年的武士时代 ——这个包袱对于幸存者而言实在太重了。

把视线从天窗拉回,梶原中尉正了正剑道衣的领子。 ——我虽不在乎输赢,但唯独今天我不能输。话音刚落,起床号像是掐准了梶原的话尾般响了起来。要若无其事地装作普通却又特别的一天开始了。竹桥内的北之丸近卫兵营就在宫城内。这场比赛毕竟并不面向国民,因此不需要正式行列,陛下亦会策马出行。侍奉随行的只有少数近卫骑兵,兵营方面的仪仗也省了。近卫兵们口头上说的“微服私巡”其实并不合适。这一回其实只是大元帅陛下想要观赏作为股肱之臣的警察官和军人之间的剑术切磋罢了。“你这句话要让山县阁下听见,当真是会喜极而泣啰。 ”

关根中尉的音量丝毫不避讳旁人。他这话相当于指明了这次天览并非圣上宸念,而是山县元帅的意思。

明治维新以来已经过了四十五年,那些被尊作元勋的人也只剩下寥寥几人。比那个一刀斋年长的山县元帅更可以算是其中的长老。可就是进入了大正时代,这位在私底下被唤作妖怪的元帅依旧独揽大权,其存在感不可谓不强烈,很难让人联想到他和西乡征伐实际上的指挥官是同一个人。更难以置信的是,就在最后内战的十年前,他还是个活跃于京都街头巷尾的不轨浪士。

——山县阁下也会出席吗?梶原开口问向在道场里无所事事地转悠着的关根中尉。“不好说啊。只知道教育总监和近卫师团长会随同出席。先不说这个,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选手集合时间是十三时。 ” ——不用。出一身汗酒劲就散了。梶原起身,举起竹刀成正眼架势。伴着气合声开始素振后,一刀斋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首先,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要想象自己没戴面和笼手。然后就是要笃信手中的竹刀是真剑。

“你看来不像是说着玩的。我撤回先前叫你别再拘泥输赢的话。这次比赛不是淘汰制,而是双方各出五名人员从先锋开始的循环赛制。不出意外到副将都应该是警视厅连胜的局面。不过那些都无关痛痒。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大将之战上。榊吉太郎是能保持不败顺利隐退还是败阵而退呢……”

与我无关 ——梶原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身体里渗入的酒,就像是拧手巾那样一点点地被挤了出去。鹿皮做的刀柄开始粘手后,用来空挥的竹刀又换成了黑铁制的剑。不能应声。如果有污秽的声音能够继续侵入,那一定只能是不被称之为言语的尖锐气合。

又看了一阵儿梶原的素振,关根中尉朝着神位和御座深深鞠了一个最敬礼后走出了道场。

日头开始打西偏了,却不见行列到来。

并排坐在正面的五个来自警视厅的剑士,个个都是全国大赛的常客。一水儿的白色剑道衣在天窗映进的夕阳光照下被染成淡红色,气势上就压住了相对而坐的那些近卫师团的选手们。若是户山学校选拔出来的倒还好,近卫师团派出的人根本就不配作对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比赛的意义就仅仅在大将战上。

榊吉太郎一直保持端坐,与梶原之间没有半分视线上的交集。

打磨光滑的道场地板,就像隔开两人的炉膛。

那人就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另一端。在那间只有水与火的山谷小屋内,他们的相见并非出于偶然。两个靠着杀人活下来的武士,终于迎来了独处的时刻。应该说他们不是相遇,而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推到了一起。

生死早已不受人的意志左右,既然进入了神授之剑的领域,决定人生死的,就只是剑。彼此间并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气,两人是在人类的气势根本毫无意义的世界里对峙着。

生与死的关系,就像水和火以及与其相当的世界,也就是面前展开的那卷剑术的奥义。

梶原心思一闪,一瞬间竟对上了榊的视线。那双冷清的眸子仿佛在对他说 ——明白了么。

道场笼罩在琥珀色的余晖中时,行列终于抵达了。

先到一步的是近卫师团长闲院宫,小个子的圣上随后而至。就座后他并没做特别的发言,师团长和安乐警视总监分别坐于两侧作为陪席。不论军人还是警察官,都穿着便装。

兵营回归寂静。就连装作日常的军务声也不再响起,只能听见护渠上来来往往的电车声音。教育总监在圣上的耳边进行说明的时候,选手们个个挺胸抬头转向了正面。梶原突然感觉到一道扎人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御座正后方坐着的那位老将军,正越过贵体的肩头盯着自己。倒是从远处望见过好些次,没发现那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高高的个头,背脊却像折叠着似的向前屈躬,双手搁在充当拐杖的元帅刀刀柄上。

有关山县有朋的动向,报纸上就没有哪天不报导的。就算是与政局毫无关系的文章,也绝不忘添上几笔赞颂元勋的美辞丽句。诸如“犹似稳踞于灵鹫峰之巅,威风凛凛不减当年”一类的话。

然而眼前的山县身上,连一丁点威风的影子都寻不着。怎么看也就是个被大正这个新时代所抛弃,失了容身之处而无力蹲坐着的一名老人罢了。转向正面后,梶原闭目冥想。当年被新选组追得红了眼的不轨浪士,活着等到了被称为勤皇志士的时代。而十年之后,又杀死了将武士时代独揽一身的西乡隆盛。他们的再会不是出于偶然,西乡和山县是各自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推到一起的。无关输赢、无关生死,他们只是化作了绝不相容的水与火而战。梶原心觉山县那盯着自己的视线跟一刀斋倒是相似得很。

天览试合,开始。

剑士的实力会体现在言行态度上。蹲踞之后,手握竹刀摆好架势的一瞬间,双方先锋的实力便一目了然。与其说是比赛,那一场更像是师徒之间的稽古。穿着簇新白道服的警察官,在轻松躲闪着身穿深蓝剑道衣的近卫兵左来右去的攻击后,最后赏了他一个华丽的击面。

然而看起来谁也不关心这些胜负的结果。每结束一场比试,众人只是机械地称赞赢家,安慰输家。吸饱了汗水与油脂的道场地板,在残阳的余晖中变成了火红色。在这一面炉膛的另一端,是微微俯首的榊吉太郎那张脸。完全感觉不到气 ——哪怕一丁点儿。如果一定要从那具身体里找出属于人的感情,恐怕就只剩下被追上绝路无法动弹的悲伤情绪了。副将战亦是没有任何悬念。裁判通透的声音在道场中响起。

“接下来进行的是大将战。警视厅,榊吉太郎警部。近卫师团,梶原稔中尉。 ”榊静静地戴上了面,穿上了笼手。山县元帅突然挺直了他那老朽的身躯,凑到圣上耳边说了几句。 ——这是全国武道大会决赛上对决的两人。应该是类似那样的话。然而在梶原看来,那却是一种不应存在、不被任何人所理解的,属于神篱[1]之内的语言,是神官在供奉什么的时候才会说出的话。梶原将长年使用的面拿在手上。也不知为何偏偏在那时候,那根红色的面纽看起来格外地刺眼。雨水撞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四周都被清一色的绿所侵蚀,只有隔着自己和那人的炉膛,在熊熊地燃烧着。戴上面。起身。向御座行礼。虽然不知道一步之外潜伏着什么,但自己还是走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方。梶原将来自太古之森的气息深深吸入肺腑,朝着烈火熊熊的炉膛,踏出了坚实的一步。



* * *



[1]神篱:神社神棚以外的,用于祭祀神灵临时搭建的场所。





译后记


能再次翻译新选组题材的书,不得不承认内心难掩窃喜。作为一个并不算合格的日本文化爱好者,译者这个年代的人,对日本历史中各个阶段的启蒙似乎不少来自于一些“野路子”。说起某个时代,脑海里总能蹦出一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不过它们可能是任何一种形式,不只包括小说、漫画,甚至还有游戏 ——尽管它们其中有的虚构了历史,有的也许充斥着个人的喜好和观点、并不严谨,但毕竟对于门外汉而言,能起到带进门的作用,就算得上是一种契机了。

然而只有每每提到幕末时,我却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具体名目来。

事实上自少年时期起,“幕末 =新选组存在的时代”这种观念就在我脑子里扎了根。新选组在自己心里更俨然成了幕末的一个符号,即使在往后的岁月中接触到了诸多史实,但某些想法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涂改颠覆了。

许是少女时代那种对于悲情英雄的憧憬作祟,新选组中的各色人物总是充满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甚至一度成为过偶像般的存在。我相信本书的购买者中,应该不乏会有我这样的读者。或许书中的人物与读者了解到的历史,更与所期望的形象有着不小的落差,但他们的确个个鲜活地曾活跃于书中那个被称作“幕末”的舞台上。如果能抛开一些固有印象,去细品此书,说不定就能发现英雄们的另一副面孔。

这是译者第二次翻译浅田次郎先生新选组三部曲作品。《壬生义士传》是以吉村贯一郎为主线,通过复述人的视线侧面地描写了幕末的众生相。对此不少读者反映故事本身虽感人至深,但新选组的部分却让人意犹未尽。而《一刀斋梦录》中却尽是直接由藤田老翁 ——新选组中的名人斋藤一视线来口述过往,对新选组的成员也有了更详尽的主观描写。

为什么是斋藤一,而不是永仓新八或是其他幸存者?正像浅田先生在访谈中提到的:如果要给新选组来个总结,然后以前两部作品相同的形式来一个口述的话,那就不能再用旁观者视角,而非处于新选组立场正中的人不可。斋藤一这个人物,真实出身并不确切,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各种疑点。没有什么特殊的见解,又没接受过高层次的教育。把剑术从他身上拿走后就一无所有的这么一个男人,不正是新选组的象征么。

这一次的听众,是一位生在明治、在新旧时代交替的夹缝中迷失方向的剑术后生 ——梶原中尉。但随着一个又一个黎明的到来,我与梶原中尉似乎产生了某种共鸣。诸如当梶原回到宿舍与同伴高谈阔论时,自己满脑子想的不是“作者接下来会怎么写”,而是“一刀斋今晚会告诉我什么”。其实只要是对新选组有些许了解的人,谁死谁生结局如何可以说是心中了然,甚至某些事件的经过也是知道个大概才对。然而一切却都抵不过由浅田先生之手所编织点缀出的,只有斋藤一才见过的那段“故梦”和过往的感慨中所藏着的有关于生死的辩论带给人的震撼。

从《壬生》时边译边哭,到《一刀斋》时一次次疑虑、顿悟、揪心、展眉,与其说是在工作,不如说自己早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译者曾经也是一名剑道练习者,虽然因为病痛没有再踏入过道场,但心里那份惦念是无法磨灭的。比如在翻译到开篇藤田老翁道场指导梶原的部分,或是教导铁之助居合拔刀的场面时,我甚至还亲自拿起竹刀和木刀尝试。这也是编辑会找到我翻译本书的原因之一吧。在这个过程中,我心中对于一刀斋的剑术见解,也随着夜晚的降临,在信与疑、各种肯定与诸多微词之间不断摇摆。

“剑即心,心正则剑正。心不正,则剑亦不正。欲学剑者,先修其心。”这应该是包括梶原在内的每个剑道练习者入门时老师和前辈都会教导的理论。它频繁出现于有关于剑的作品中,我对此也曾深信不疑,甚至连去道场报名时,理由一栏里填的都是“修心”。

怀疑通常滋生于时间的流逝,在翻译《一刀斋》后,回头再看曾被自己奉为圣经的那条理念,目光中应是多了些许异样。剑的确还是心的体现,但他不仅仅只是正与不正那么抽象。正剑邪剑只是表象,附在剑尖上的欲望和目的才是真正的心之所向。

为了证明自己挥剑;为了保护他人挥剑;为了找到与世间的联系而挥剑……为了自己活下来,抑或是为了让他人活下来……即使一个人的剑再强而美,并不能证明他的心有多正,也许只是因为那人有着超乎常人的欲望,无关对错罢了。无我皆空,终究只是鸿沟另一头巅峰之上的风景。胜负的真正意义,也并非是你死我活你输我赢。所谓胜者要背负的,或许远比想象的要多。

话题扯得略远,还夹杂了自己的拙见。再继续谈起剑道剑术,译后记许就变修行笔记了。

这一次译者不想在文中对内容作太多评价。就像先前所说的那样,那一段历史,对于部分新选组爱好者而言实在太过熟悉。虽然就是这么一段没有悬念的历史,浅田先生却能妙笔生花,赋予其别具一格的风貌。这就是小说家和学者的区别了吧。

大将之材近藤、被赞为军神的土方、剑术天才冲田,甚至那个曾被下克上的芹泽鸭……还有一个个其他耳熟能详的名字。他们帅气、强大、偶尔残酷的面孔背后,却是满满地近乎要发酸的人情味和生不逢时的无奈。而铁之助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存在,竟牵动了众人之心,甚至改变了一刀斋的人生。

七个夜晚的“故梦”与梶原的现实交织。随手扔出的大金币袋子、放 在怀里的小钱袋。曾经的腥风血雨,也在那一段似梦非梦的岁月后,化作了藤田老翁和夫人间些许暖心的日常。不得不叹服于浅田先生让人泪中带笑的功力。结束前梶原内心的那一段描写,让译者体验到了噙着泪热血沸腾的滋味。而结局也是留白,任君遐想。

因为疾病,翻译是断断续续进行着的。对耐心陪伴与等待的许宁编辑和出版社,我除了抱歉更多的是感激。也不知是何种情感作祟,以至于哪怕明知会给许多人带来麻烦,也不愿意放弃这本书。对于帮助我的人们和浅田先生,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与庆幸。愧疚于等待,愧疚于自己的拙笔,庆幸于没有放弃,庆幸于能够遇上这本书。

二零一八年六月周晓晴于重庆







发表于 2024-9-20 20:53:33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最近不断挖掘出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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