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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山田风太郎《女忍忍法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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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9 00:25: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前言:山田风太郎是日本著名的传奇小说家,特别以描写忍者、忍法等奇术内容而闻名,其代表作《甲贺忍法贴》、《柳生忍法贴》、《魔界转生》等作品已经被翻拍成多部影片、动画而广为人知。此处翻译的这部《女忍忍法贴》亦为其代表作品之一。


内容简介:时为大坂夏之阵,在大坂城陷落之前,丰臣秀赖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真田幸村命令五名女忍者使用信浓忍法接受秀赖之种,从而身怀秀赖之子。德川家康的孙女千姬在其夫君秀赖自杀后于大坂城陷落前被出羽守坂崎主崎助奋勇救出,而那五名女忍便藏身于伴随在她身旁的侍女中。已经彻底成为丰臣家女人的千姬对家康表示了反抗之意:若是杀害那些女子的话她自己也会寻死。溺爱千姬的家康对此困苦不已但又束手无策。元和七年七月,了解到那五人身怀秀赖之子这个事实的家康将此事告知了其手下服部半藏,于是半藏召来伊贺锷隐乡的五名忍者。。。


注意事项:此作为个人兴趣翻译,未经许可不得转载,且仅供日语爱好者学习交流用,不得用于商业目的,由此而产生的法律问题一律与本人无关。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喜欢本作请购买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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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谈社文库
女忍忍法贴
山田风太郎
翻译:浪人御所论坛後藤茶檎


目录
忍法「くノ—化妆」
忍法「天女贝」
忍法「寄居蟹」
忍法「筒干涸」
忍法「百夜车」
忍法「鞘男」
忍法「人鸟黐」
忍法「罗生门」
忍法「梦幻泡影」




第一节  忍法「くノ—(kunochi)化妆」

【一】
元和元年七月半,回到骏府的德川家康的笑容中充满着满足感。这是当然的了,就在这一年的五月,大坂城被攻灭,其残党也完全被扫荡一空,可谓凯旋而归。

而且,将军秀忠已经先行一步回到了江户,而孙女千姬也已来到了东海道。

「从战火中逃出来,结果却迎来了酷暑之旅啊。赶快派人到富士的冰室去豪取冰雪吧」连自己的旅装都还没有穿好,就已经对那种事急不可耐了,对于老人的这种兴高采烈的劲头,近臣们都觉得应该是灭了丰臣家后就能把千姬接回来所引起的吧。

不过,家康的这种无边的喜悦恐怕既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就在这个明日即将迎来千姬的骏府的傍晚,作为开道者先行而来的骑马男子立即登城,其秘密禀报的内容使得家康震惊不已。

「什么?身怀秀赖之子的女子,就在阿千的侍女当中?」

「正是如此」男子平伏于地。他就是伊贺忍者的头领服部半藏。

此人是身为伊贺乡士出仕德川家并成为伊贺甲贺忍者总帅的服部石见守的第三个儿子。也许正是因为担任着忍者这种总是要应付如同黄昏飞蝠那一类人的职务,服部家的家运也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悲剧色彩。

首先是长子源左卫门正就,虽然他继承了家业,但由于其性格狂放,在十年前引发了部下的叛乱,自己逃跑后再也不知去向。接下来的次子正重的妻子是大久保长安之女,两年前大久保一族受疑谋反而被家康诛戮,正重也因此被牵连,被放逐为浪人。而今,在家康面前诉说着惊人秘密的人,便是三子半藏正广。

而在他的报告中,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出现了其长兄源左卫门的名字。有十年都不知所踪的源左卫门,在这次的大坂之役中秘密地为德川家出力,以求抓住这个抵消以前罪过的绝好机会。当然,是作为忍者——服部源左卫门能够做到潜入陷落前夜的大坂城这种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惊人之举,正是凭着他身为忍者的异能和前面提到的追根到底的那种动机。




【二】
时为五月六日的深夜。

在当天的战斗中失去了后藤基次、木村重成、薄田隼人正等勇将、愈显败色的大坂城被如铁索般的三十万东军紧紧束缚,在町中苟延残喘,如同濒死的巨人般耸立于暗天之中。

白昼间,从城外不断传来悲痛消息之时,城内则如同被火鞭抽打般地痉挛着。怒号、悲鸣、发狂、失神——就在这种漩涡之中,有卷走金银逃之夭夭者,有刺杀长官以报平日之恨者,也有旁若无人地侵犯自己迷上的女人者,在看到如此这般的光景后,源左卫门判断这座城的命运也就仅剩下一两日而已。

就在他达到了侦查的目的,准备与暮色一起退出城外去的时候,在发生了那种无法收拾的混乱的城内,不知为何却突然如同往汹涌大海中倒入油般沉静了下来,使得他不由得驻足观望。

源左卫门不久便知道了这种不可思议现象的理由。

「是真田大人!」

「左卫门佐大人回来了!」奇怪,这么一边想着的源左卫门凝神倾听。真田,就是那个在白天几乎完全崩溃的西军中屹然于誉田布阵,并以雪崩之势击溃了伊达部队的真田,在东军头上泼了一盆冷水的男人,但他在这个夜里应该是一直待在茶臼山,并被东军紧紧地盯梢着才对呀。

「这个左卫门佐归城来了,也就是说已经觉悟到此城即将迎来最后一刻了吗?还是说,像此人往常一样,是回来传授什么奇想之策的吗?」源左卫门藏身于篝火照不到的暗处,如同蝙蝠般趴在石垣和墙壁上穿行。——终于,在本丸樱门附近的书院中见到了真田的身影。幸村端坐在留有多人随意进出痕迹的塌塌米上,而他的前面有五名女子围成了一个半圆,周围则是散落着各种武具、烛台、华贵的寝具、宠物鸟等物品。

「终于到这个时候了。」幸村高声说道。在他如学者般庄重的脸上,格外森严的眼中仿佛放出了光芒。

「恐怕明天此城即会陷落,而秀赖大人也会被讨死吧。秀赖大人自己对此也已经有了觉悟。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你们的体内留下主君的血脉。」藏身于庭中防弹土俵暗处的源左卫门不禁睁大了眼睛。在你们的体内留下主君的血脉!——虽然尽量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但从灯火照耀下的五名女子的背影上,只能看出每个都很年轻,却无法辨认相貌。

只听得一个女声响起:「——千姬大人知道此事吗?」

「已经知道了。」幸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正如诸位所知,虽然淀君大人对千姬大人仍有存疑,但千姬大人却还是有着与秀赖大人一莲托生的坚定觉悟。不仅如此,随着战争的发展,她对于祖父大御所的无情与冷漠的仇恨,甚至连秀赖大人都有所不及。虽亦有断然自尽的觉悟,但即使是活下来,若是千姬大人体内留有丰家血脉的话,家康对此也不会放过的。因此,至少要让丰家血脉传承下去,就必须得借用尔等的腹腔了」接下来幸村如同喃喃自语般所说的话,让源左卫门不禁战栗不已。

「听好了,尔等五人要全部生下秀赖大人的孩子,一定要向德川家复仇!」五女均点头称是。幸村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只是,秀赖大人这一两日身心甚为憔悴。而且要与五人作为对手的话,就必须要以蛇缠秘法卷于腰间才行。另外,一定要确保种子生根发芽,所以别忘了使用吸壶之术。」幸村站起身来。

「永别了,去吧。秀赖大人已经等在山里丸的粮仓那里了。」——不久之后,源左卫门躲到了粮仓高檐下,像黑影一样贴着向下观望。

五名女子跟随着幸村的一个轻装武者前来,在其打开门后便进入了粮仓。庭中篝火的光芒闪烁在五女的脸上,个个都是脸色红润,美得不似此世之物。武者随即将门合上。

如云霞般包围着城的攻城部队在此时响起了示威声,仿佛山呼海啸。守城方则毫无反应。应该并非所有的城兵都知晓在这个最后的夜里所要进行的奇怪祭典,但感觉上确实是无数的人都将热忱的祈愿之心倾注到了此粮仓处。源左卫门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蛇缠秘法、吸壶之术究竟为何?

就在此时,粮仓旁的亮窗中——应该就是从粮仓中——传出了女子连绵的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种女子的叫声仿佛要将男人的灵魂撕碎。接着,从那窗的方向再次响起了女声,传到了毫无声息的源左卫门耳中。源左卫门颤动着的手指,从屋檐上抖落了常人视力所不能见的微尘。

「才藏!」幸村叫道。突然惊觉的源左卫门的眼睛——自己的身影明明就是隐藏在黑暗中啊——与明显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武者的目光汇集到了一处。

武者手腕一抖,一道赤色流星回旋而来,刺穿了源左卫门抓住屋檐的手背。在意识到那是于篝火上烫过的撒菱之时,源左卫门毫不犹豫地用另一只手拔出忍者刀,将被钉住的手背从手腕处斩断。

「糟了!」就在那个叫作才藏的武者从口中初次发出声响时,源左卫门已经悄无声息地遁入了土藏的屋顶。服部源左卫门之所以能够姑且保住一条性命,只是由于他是个忍者而大坂城本身已经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的关系。而且,其实直到城落前,他都不可能逃出城外。

次日,大坂城陷落,真田与秀赖尽皆死去,而千姬则从战火中被救了出来。一直都躲在城中一个角落里的服部源左卫门也终于逃了出来,来到了攻城军一方的服部半藏的面前。这位不遇的兄长已有十年未见弟弟的面容了。由于切断的手腕出血过多,他已处于濒死状态,在将城内见到的奇怪事实告知其弟后,就此殒命。


【三】
如此惊人的事实为何到此时才来禀报呢?

除了考虑到服部源左卫门是身处暗里世界的忍者这一点以外,半藏对这种异事也实在是一时难以相信。

甚至连家康都忘了要斥责半藏。对家康来说,会报告以上那些内容的半藏一定是疯了。这个消息给他带来非同一般的冲击性,因为其中还传达了更为让人惊惧的事实:祸根未尽。

「怀有秀赖之子的女子,就在阿千的侍女当中吗?」

「正是如此。」两人再次重复了刚才的对话。

「为什么会这么想。」

「本多大人的家臣在从桑名前来的千姬大人的座船中见到了真田家女子的面容,所以觉得很可疑。」

「本多的——哦,说起来,本多与真田可是有着亲戚关系的啊!」情况是这样的。现在的桑名城主是本多美浓守忠政,而其父便是以刚勇闻名的平八郎忠胜。这个忠政的姐姐嫁给了真田伊豆守信幸——也就是幸村的兄长。

当然,德川家与真田家在形成现在这种关系之前就有了渊源,不过就这件事来说,主要还是因为本多家的家臣近年来一直都有与真田家的交往,在幸村蛰居于纪州九度山的时候,也有人极力想要制止其与大坂方面的联系而出入于其家。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人刚好就是作为这次千姬从桑名乘船之行的护卫而居于其侧近,结果不料就在那些侍女之中发现了以前在幸村身边的颜容。

「那个女子就是刚才所说的在大坂城进入到秀赖所待的粮仓中去的女子吗?」

「不清楚。」

「那五人都在吗?」

「也不清楚。」目击到进入粮仓的女子的仅有已经死去的服部源左卫门一人,没有他人知道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家康也对自己的这种愚蠢的问题报以苦笑。

「不管怎么说,千姬大人身边存在着具有左卫门佐气味的女子,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态啊。」

「好吧,把那个本多的家臣叫来。」

「那个人已经死了。」

「什么?」

「据说是在船行至七里渡时突然发狂,自己跳入了海中。听说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那个人先是在船中一言不发,最后终于坐了起来,但眼睛却恐怖地充血,如同盛夏中的狗一般挣扎地喘着气,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在晕船的同僚们也在其用明显充满了情欲的眼光盯着千姬一行的时候开始惊慌失措了起来。不过,此人平生皆为刚直之人。即使是问他‘怎么了?’他自己也只是说‘总觉得有些奇怪。’,一边抬起苦闷的目光注视着蓝天。不一会儿,他说天上有裸女在跳舞,可在同僚的眼中那里只有白帆和白云而已。接着,他的鼻翼不断地抽动,牙齿也在打颤,之后突然口出淫语,冲向千姬一行的方向。同僚们狼狈地将其制服,但他却忽然望向蓝色的海面,一边大叫道‘啊……海中有无数女子,女人之波浪,女人之海…’,一边用可怕的力量挣脱了众人的束缚,跳入到了大海之中。」

服部半藏是在后来才听到这些内容的。将千姬平安送至宫中、回头下了船的本多家臣们的传言偶然地传到了因公务而从京都来到桑名的半藏的耳中。在听到传言中那个奇怪的投水者发狂前口中念叨着的“真奇怪,千姬大人身边的那个是真田家的女子吧”的可疑发言后,半藏不禁愕然。虽然对此半信半疑,但半藏心中也一直在纠结着五月时兄长传达来的话。在判断此已非自己所能处理之事后,他立即快马加鞭赶上了千姬一行,先其一步抵达了骏府。

家康呻吟道:「半藏,你怎么看那个本多家臣的死法。」

「这个嘛。依在下想来。那可能是被施展了某种咒法。」

「咒法?」

「恐怕那些真田家的女子——虽不清楚是一人还是五人——对忍法甚有心得。」

「是忍者吗!?」家康大叫道。这位铁血大御所的身躯颤动了。

「你是说,阿千的身边有真田的忍者,而且还怀有秀赖的孩子吗?」



【四】
次日傍晚,千姬一行进入了骏府。千姬驾笼周围围绕着三十名左右的侍女们,她们的风姿在路人眼中闪耀着,而指挥着跟随在这一行人前后的带甲武士的则是个有着烧伤痕迹的丑面人。他们是将千姬从陷落之城的大火中救出来,并奉命在此次行程途中担任护卫的坂崎出羽守及其一党。

家康带着满脸的笑容一直迎到了大手门,这可是连在迎接将军秀忠时都没有过的礼遇。这是在八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大坂城去当作人质的孙女,在此期间,且不论秀赖如何,其母淀君是怎样为难自己的孙女的,家康也不是没有耳闻。特别是这次的战争,让她遭受了多大的苦难啊,着实是个可怜、值得同情的孩子——虽这么想,但却又没有拒绝将千姬与城一同烧掉的计划,不,正因为如此,只要能让她今后一生幸福,就算是交出全国的半数宝物也在所不辞。这是身为祖父的心声。

家臣吉田修理介已受命于江户城竹桥门内修筑迎接千姬的御殿,但即使是要改变预定,家康也要让她在此城中至少驻足一日。

「阿千,阿千」如同痴呆一般重复着一句话的家康的声音,充满着泪水。然而,千姬却非常冷淡。这位同时有着孩子气和妖艳之色的十九岁的未亡人,对于祖父的这种近乎于可笑的逢迎,完全没有迎合。这种态度是由何而来的,身为大心理学家的家康也甚为不解。不,要说的话倒也略知一二,但这种面对自己仿佛外人的面孔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而从眼中能够看到憔悴的千姬只要一有声响就会吓得颤抖这一点来看,就能知道长年的苦难和此次战争的恐怖已经让她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摧残。可恶的丰臣亡灵,决不能再让其附着在可怜的孙女身上!家康会如此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大为光火,不用说正是因为千姬的侍女中居然会有真田忍者的存在。

这天夜里,家康毫无顾忌地向千姬谈及此事:「阿千……你知道有敌人混进自己身边来了吗?」

「——敌人?」

「丰臣家的——详细说就是有着真田气息的女子!」

千姬用冰冷的眼光瞧着祖父:「祖父大人,丰臣家并非我的敌人。我是丰臣家的女人」

家康静静地注视着孙女,面无表情:「真是可怜呢,阿千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啊」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老奸巨猾的微笑,「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啦……不过呐,阿千,若那真田之人怀有秀赖之子又当如何是好呢?」

「您已经知道了吗?」千姬轻轻说道。

「神佛在上,阿千将视之己出抚养成人。只要留有一命,便会永远诅咒德川家——」

「原来你也是知道的啊!」愕然的家康第一次如此大叫起来,脸色也变了。他的面容也随之变得十分可怕,急切地追问道:「阿千,快说谁是真田的女人。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我不能说!」

「不能说?真是胡闹——那么,好吧,从那边跟来的女人全部都将在此城被诛杀!」在三十多名侍女中,有大约十人是千姬在伏见城的时候由幕府这边新配的,而剩下的二十人则是千姬被救出的时候跟随而来的大坂城的女子。在落城前后逃出的女子,当然是得到了千姬的许可而被召回来的了。在那当中,千姬自然是知道前面提到的那些女子的存在的。果然,服部源左卫门的话并非虚言。

千姬答道:「请随意,不过,那时阿千也不会苟活于世上!」家康狼狈地搓着双手,心中充满了愤怒与苦闷。不久,用抽动的、令人胆寒的沙哑声音说道:「阿千,就这么纵容了你的任性的话会有损老夫的大事业。丰臣家的血脉连一滴都不能留在这世上。看着吧,一定会把那些女人给揪出来的!」

千姬露出了凄艳的笑容:「祖父大人,很抱歉阿千将会对抗到底。丰臣家被灭了,但我还没有被击倒。这就是给祖父大人的挑战书。」至少想要留在身边五到七天——这么一个祖父最初的愿望也没能实现,千姬一行于次日离开骏府前往江户。等到发现城池本丸的白壁上被写上了「君臣丰乐、国家安康」这样的文字的时候,已经是之后的事了。

「君臣丰乐、国家安康」——这是刻在大佛钟铭中被解释为祝福丰臣家、诅咒德川家的文字,因此而被家康作为歼灭大坂的口实。人们对此大惊失色。而且,那些文字并非以墨所写。虽然已经变为暗褐色,但仍可以看出那应该是用血书成的。家康以不快的表情看着那些字,仅仅下令:「好了,弄干净。」而已。他自己也很清楚那些文字到底是谁写的。

可是,那些血文字却消除不了!无论是用冷水还是热水擦拭,甚至是用斧凿削刻——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墙壁上依然会浮现出「君臣丰乐、国家安康」的文字。

「……?」就这么始终映现在立于壁前的家康眼中。


【五】
一连三天,家康都处于深思默想之中。终于,他叫来服部半藏,下达了命令。得令往西而去的半藏带着五名男子回到骏府的时候是四日以后。虽说已经知道这五人都是伊贺的忍者,但想到从骏府到伊贺有往返一百五十里的路程,还是让人不禁哑然。以前,家康也曾因一些事情经由半藏的推举而得以见到当时还不为世人所知的伊贺甲贺的忍者,对他们的那种在生理可能性范围内所达到的超越常识的秘技咋舌不已。为了解决这次突如其来的难题,家康认为还是借助他们的力量为好。

「此五人为伊贺国锷隐谷乡士鼓隼人、七斗舍兵卫、般若寺风伯、雨卷一天斋、薄墨友康。」

家康朝半藏介绍的这五人望去。虽然身姿容貌皆有不同,但共通点是不论哪个都透露出一种剽悍的山岳之气和阴森的妖气。

「辛苦了!」家康点点头:「事情的经过已经听半藏说过了吧,你们接不接受呢?」

「虽尊上意召来五人,但此五人中任一人便足矣。」半藏答道。

「什么,一人?——原本老夫就是想要尽量避人耳目地于隐密中解决此事,如果能办到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但这可是件难办的工作啊,并不是杀了那五名女子便好了。」家康竖起一根手指。

「首先第一,必须要从公主身边探查出那些女子来。现在虽说是五人,但也可能是一人、二人、三人或是四人,并不确定。」

「……」

「第二,要解决掉那些女子,但不能让公主察觉到是老夫这里下的命令。若是被其知晓,公主会怎样与老夫来见面呢,想想就心痛啊。那些女子也必须得是死于自身发狂、筋脉流血之类的样子。」

「……」

「第三,要达成任务的时间非常紧迫。如果按五月怀有身孕来推算,由于六月有闰,可以推测出孩子出生应该是在来年的一月。现在是七月——只剩下五个月的时间了,必须在此期间解决掉!」家康发现那五名男子个个脸上都浮现出毫不在意的淡淡笑容。

「能做到么?」

「在下,」右边的一人如同浮出水面般向前探出身子:「若是此般任务,在下一人便足以完成。」那个人应该是叫作薄墨友康吧。人如其名,如同沾了煤炭般呈浅黑色,颧骨与喉结突出,只有略为吊起的眼睛闪着白光。不仅留了全发,而且从背部一直垂到了腰间。这并非是急于抢功,而是泰然处之地说出来的,其他四人对此也只是报之一笑,倒不是他们因为心怯而有所顾虑,而是忍者之间团结与自负的自然表现。

家康眨了眨眼,说道:「你能遵从老夫刚刚所述之各条么?」

「谨遵旨意。」

「——准备如何着手?」

「诚惶诚恐,在下想借女性——最为贞洁的女性——一用。还请大人见赏在下之术。」

家康被对方的唐突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想到自己命令所办之事的性质,略思片刻后颔首道:「把胡蝶叫来!」不一会,叫作胡蝶的侍女被召了过来。身着白羽二重小袖,外套桧垣纶子罩衫,头上则是用白头绳结着浓密的大垂发。她完全不清楚大御所接见的这些男子们的来历,用两手支地跪坐着,诧异地微微抬起的脸上显露出无可比喻的清纯。

「大御所大人,请问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是我找你有事。」听到从屋内传来的声音,坐在廊下的白色面孔不禁向这边望来。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啊!」地叫了一声翻过脸去。

「怎、怎么了?」家康惊叫道。

「用吹针刺了她——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有蒲公英的绒毛那么细的针——连个伤痕也不会有的。也已经不疼了吧?」薄墨友康满不在乎地答道,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了庭前十步左右的地方。胡蝶掸落刺在额头和面颊上的数根细到落下后便不见踪影的针,可是,大概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吧,她茫然睁着漆黑的双瞳,凝视着庭中丑陋的忍者。——她那圆润的双肩不停地起伏着,面颊则是涨得通红。家康终于注意到胡蝶身上起了某种异变: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从中可以瞥见诱人的舌尖,眼中则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要把友康吞下。

「过来。」薄墨友康道。胡蝶摇摇晃晃地站起离开廊下,仿佛是被吸引着一般走向友康。薄墨友康粗暴地一把抱过胡蝶,扯开衣襟,捏住了如桃花般红嫩的乳房。

「啊……喂,等等!」家康不禁颤抖起来。

「请稍等一下。」友康沉着地应道。他用单手抱着胡蝶,另一只手则抚摸着乳房,接着又伸进了裙下的秘处。胡蝶的乳房如同暴风雨中的波浪般起伏,睫毛盖住了双目,口中娇喘不已。就在这种好似痉挛一样的发作下,从裙隙中露出了如丝般光滑的大腿,穿着白色足袋的脚尖也紧紧地绷着。

家康从未想象到这名侍女会有这般的姿态。不必说其身为处女,正因为她是个看上去绝不会有如此淫荡行为的女子,家康才会指名让她过来的。——家康终于想到,刚才的吹针上一定涂有让女人变为畜生的毒药。如此让人无法直视的光景在篝火的亮光中持续着。七十五岁的家康的脸上也是忽红忽白,如果这不是他自己所下的命令的话,一定会大喊:「够了,住手!」吧。

白面朝天,黑发捶地,呈反弓状的胡蝶就这么瘫倒在地上。裙裾已完全扯乱,薄墨友康的脸就这么沉入到了打开的如象牙般白嫩的丰满下肢间。可以听见好像猫在舔水的那种声音。胡蝶发出大声的呻吟,四肢颤抖,突然间又一动不动了。

「薄墨!」

「她没有死——不,应该说是欲仙欲死了吧。不久就一定会苏醒的,不过在一个月内恐怕都会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吧。」伴随着含有谑意的回答,薄墨友康抬起了头。

家康在看到友康那流满汁液的面孔后不禁侧目,但视线却突然定住了。对方的容貌好像有了微妙的变化——那张脸不再那么丑陋。不光是脸,连他的身体也呈现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曲线。他好像是在回味甘露一般舔着舌头。渐渐地,他那突出的颧骨与喉结也变得平滑,整张脸显露出一种圆润感。闪着白光的眼睛变为黑色的瞳孔,青铜色的皮肤也成了象牙色。

「啊!」家康不禁叫出声来。站在那儿的是女人——而且那是个外貌与胡蝶别无二致的女人。变形了的薄墨友康伏下身子,那腰身的动作尽显妖艳。他轻巧地剥下躺在地上的胡蝶的衣物,又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就算是家康,这时也是感到莫名的恐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见友康的胸部巍然挺立着一双丰满的乳房,再一看股间,女阴若隐若现。他穿起胡蝶的衣服,桧垣纶子罩衫中的纷乱长发也显得是那么的美。地上那裸体横陈的胡蝶仿佛脱了壳一样,他避开两三步用双手支地恭敬地跪拜下来。

「此乃伊贺忍法——くノ—(kunochi)化妆是也。」声音也是胡蝶的。其他四名锷隐忍者微笑着看着家康。在薄墨友康前往江户之后,家康从服部半藏那儿得知:把女这个分解开来就是く(堀)ノ(诺)一(砌),「くノ—(kunochi)」即为意指「女」的忍者隐语。——不过「化妆」一词,在这世上还真是找不到其他可以这么贴切地形容这种变化的说法了。薄墨友康能够如此华丽地变为女人当然是凭借其自豪的忍法妙术,而用今天的话来说,也许就是一种女性荷尔蒙的作用吧。


【六】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另外也有人对于千姬身边是否真的潜伏着与真田有关的女子这一点抱有怀疑,那便是从伏见到江户途中作为千姬护卫的坂崎出羽守。他也听说了从桑名开出的渡船中那名本多家臣的怪死及其死前的奇言。正如服部半藏有其兄于大坂城内目击到的怪事作为证据一样,他也对途中千姬露骨地表现出来的言行产生了「或许如此」这样的疑惑,从而对那件事无法释怀。

在将千姬从大坂城的火焰中救出来之前,确实有听到家康说过「救出公主者即可获公主」的话。虽然并不是为了这个约定才冲入烈火中的,但面前燃烧的火焰与背上公主肉体的感觉还是让出羽守被烦恼所俘虏。可即便如此,一路上千姬却始终用轻蔑和憎恨的眼光瞧着他。

「我是丰臣家的女人。」如此昂然地脱口而出的话语让出羽守失去了以旁观者身份来宽大放过的从容。他虽不清楚是否真的如本多家臣所说有「真田之女」身怀秀赖之血脉,至少忘不了丰家的女子仍缠绕在千姬身边这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在位于柳原的坂崎屋敷中郁郁地抱着胳膊的出羽守好似下了决心般叫来近臣的时候,已是回到江户后的第五天了。家臣们很清楚,归府以来主人忧郁的原因在于途中千姬的态度以及在骏府时家康若无其事地压根没提起之前的约定,心中愤慨不已的他们一听到主人的召唤便拥了过来。

「我想再去一趟骏府。」出羽守说道。

「非常理解大人您的心情。」

「我们早就对主公为什么没有对大御所大人提出那件事感到懊恼不已了!」家臣们异口同声地说。

「那时候没能说出口啊。」出羽守抽动被烧伤的脸孔苦笑着说道。

「公主还没有归府,我怎么能提出这种自己的私事呢。不过虽然当时是这么想的,这两三天来又反复考虑过,果然还是很在意若是时日拖延的话也会导致证文发出的延后。所以啊,我想要去确认一下大御所大人是否真的已经忘了那个约定。不过,虽这么说,就这样空着手只为此事而去实在是难办啊。」于是出羽守提到了那个疑惑之处。若是在千姬的侍女中真的存在与真田相关之人的话,就可以将其逮捕作为献礼送去骏府了。

「如果那是事实的话,确实是不可忽视的头等大事啊!」

「难道说公主也知道这个情况吗——」

「若知情就说明公主的想法也是接受了真田的执念,大御所大人也一定会下决心把千姬托付给坂崎吧!」虽说是件大事,可他们倒像是在进行什么轻松的评定。结果,决定由成濑十郎左卫门、户田伴内、大友彦九郎这三名家臣直接去拜访千姬的屋敷以探明虚实。

建于江户城竹桥门内的千姬屋敷还是一派刚修建好不久的样子。这还是新被任命为家老的吉田修理介自五月以来不分昼夜督励工事才建好的。白天时还有数百名木匠和泥水工奏响各种槌声、浑身是泥地劳作着。虽然身为父亲的将军秀忠劝她暂且再在城内住上一段时间,但千姬却仿佛是怄气般地想要尽快搬到这儿来。不过话说回来,江户城本身也还未完全修整好——不,应该说整个江户都还是一片百废待兴的样子,仍处于草创期中。

坂崎家的三名使者于近黄昏时抵达了这个千姬屋敷,立即请求与吉田修理介会面。虽然事不凑巧修理介不在此处,但他们「想要了解有关千姬大人身边侍从身份」的事却传到千姬耳中,于是表示要亲自与他们会面。成濑十郎左卫门、户田伴内以及大友彦九郎并肩来到屋内。

说起来,坂崎家并非德川的谱代家臣,曾与家康同为丰臣家五大老之一、于关原之战中担任过西军总帅的宇喜多秀家正是出羽守的表兄弟,无论是从门第上来看还是从关原以来的战功来看,即便是没有这次的原委,迎娶已成未亡人的千姬也并不是什么需要感恩戴德的事,他们在心中都是这么认为的。

虽已入夏,但在阴雨天中天色已暗。千姬端坐在已经点起灯来的书院中,身边仅有五名侍女的身影,并无男子的气息。此时,他们感到背上仿佛已经被一种莫名的妖气所压迫,正想着「是不是因为新修的墙壁还未干的缘故」或是「只有女人——连男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的缘故吗」。——不管怎么说,就是一股奇怪阴郁的气氛,好像有青雾笼罩着整片屋敷。

面对使者的拜见,千姬微微颔首。与来此的途中一样,一副冷峻傲然的样子。而与炎热的旅途中不同的是,现出一种仿佛不是此世间之物般的幽暗之美。为了不被那种莫名的畏惧压倒,成濑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要点。

千姬对此的反应则是:「我知道。」仅此而已。三人哑然对视。户田伴内立即反驳道:「您已经知道了,也就是说……公主这里真的有真田的女子——」

「我的侍女是什么来历用不着听你们的指示……来意便是为此么?」

大友彦九郎大声喊道:「诚惶诚恐,有关公主侍从的问题,吾等可无法将其视为他家之事。」

「为何?」

「因为公主不久就会成为吾等之主坂崎出羽守之妻。」

「为何?」

三人满脸通红:「这可是大御所大人亲口答应的啊!」

「祖父大人之事我一概不知。我可没有答应过!」千姬的脸上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冷笑:「祖父大人他啊,曾经在太阁殿下临终之时写下过会将秀赖大人视同太阁殿下一般侍奉、绝无二心的起请文。此事天下尽知。而祖父大人却仍然攻灭了大坂城,可笑吧,换作是你们自己,还会相信祖父大人的誓言么?」

三人的脸这回是齐刷刷地白了,他们瞪着千姬的脸马上变得严峻起来:「方才之言铭记在心。吾等会向主人出羽守转达其意的。」说着,便欲起身离去。

正在此时,一个并非是千姬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可回去!」三人回首望去,与千姬右手边的一名侍女对上了眼。在看到那个还很稚嫩的圆脸少女的一瞬间,三人就被那双异常大而黑的瞳孔吸引住了。即便是想要撇开视线也做不到。三人的眼睛——应该说是灵魂都仿佛被拽到了那双瞳孔的深渊之中。既似黑沼又似黑雾,周边却又轮廓模糊,连整个书院都变得异样地暗了下来。油灯的灯芯好像熊熊燃烧到黑烟弥漫一般。

其中,仿佛有白昼间的牡丹一般的东西动了起来。在动弹不得、只能探头盯着的三人眼中,出现了裸身的女子;「——呀?」就在一息之间,牡丹从一朵变为两朵,不久又增加到五朵七朵。愕然地往四周望去,只见周围的唐纸和天井纹理都变成了数十名全裸的女子,如同扭曲的白蛇般蠕动着。

「——妖怪啊!」不知是谁的叫声,可却奇怪地显得非常之遥远。无数女子飘荡在暗色的空中抚摸着他们。他们的背上压迫着乳房的脉搏,嘴唇上感受着娇艳的气息,并且能清楚地感觉到被各种眼睛从近处窥视着。已无法言其状。三名武士的手来回抚摸着什么,好似金鱼般张合其口。——他们的手只能抓到空气。而他们自己则觉得腿根发痒,下腹仿佛被柔软的手指玩弄着。三人发出快断气似的呻吟。

如梦如幻的女子之云妖艳而寂静地飘起来,三人只能是在其中随波逐流,上下沉浮,如公狗般喘息着,从书院游到廊下,又来到庭中。庭中有一眼井,三人手扶井缘而窥井底。三者皆看不到各自的身影,亦瞧不见倒映于水中的细长新月——他们仿佛是在追逐着什么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好像高速摄影的镜头那样缓缓地沉入井底。

新月之下,一个声音响起:「阿眉……那三人为什么会这样跑出去了。我看到你从袖子里取出的那么多小普贤菩萨放在前面来着。」

「正如公主所见,就是普贤菩萨。不过那三人看到的却是其他的菩萨。」年轻的声音回答道。

「这便是真田家的信浓忍法——幻菩萨之术。」次日早晨,千姬屋敷前几天刚刚挖好的井口被钉上了厚厚的木板。表面上的理由是千姬大人不喜欢这口井的位置,而让工匠们疑惑不解的是,他们并没有受命填埋此井,而是被要求立即在其上建起一座小小的祠堂。


【七】
牌位堂还散发着新木特有的木香,昆虫则在边上鸣叫着。黄昏时分,两名优美的女子进入祠堂,随即亮起了明晃晃的灯光。

「南无……龙渊寺天真源性……」祈祷声突然被「啊」的一声低吟打断了。

「你干什么,志津。——」

「奈美大人,龙渊寺天真这个法号,不正是秀赖大人的法名么?」油灯已经被吹灭了。在陷入一片黑暗的祠堂中,叫作奈美的侍女的脸上被刺入了如毛发般细微的针。

「你这家伙!」叫声再次响起,但她的身体已经被紧紧抱住。一起进入祠堂的确实是婢女志津,声音也是志津的没错,可这种被抱住的力量,却是实实在在属于男子无误。

「志津,你这家伙——」

「志津从昨天就已经浮在下面的井里了。就是这口装了坂崎家臣以及建了这座祠堂的工匠们的尸体的井里——我全都一清二楚。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奉真田左卫门佐之命的五名女忍者之一了——不过,一直到现在才等到与你单独相处的机会。」志津笑道。黑暗中只能听到喘息声。

「看吧,呼吸急促起来了吧。血气上冲,乳头发麻,看到女人兴奋到了这个状态上,我也都想要变回男人了呢」这次响起的已是低粗的男声。

「你,你到底是谁?」「我是从骏府来此的伊贺忍者,薄墨友康!」但见对方报上名来,而女子却已连悲鸣都无法发出,更别提逃跑了。不,她也试图进行必死的抵抗而伸出了双手,但被抱紧的腰身却呈反弓状,手臂只是徒劳地在空中摆动。摸索进大腿间的男人手指仿佛向她的全身传来了电流般的冲击,肌肤变得燥热绯红,她半闭着双眼,终于只能发出呻吟。

「如何,这就是伊贺忍法——输了也没什么好懊悔的吧?薄墨友康的忍法能让女子欢愉致死,哦哦,这如丝般滑润的腰腹——秀赖的孩子就在这腹中吧?」奈美摇着头,可却无法出声成句,只是用双手缠紧友康,贴近腰腹,痛苦地颤抖着。

「怎么,已经如此急不可待了么——等等等等,现在暂且先等下,就让我从心底里好好地吮吸你这个女人的香甜吧。」黑暗中响起了仿佛猫咪舔水般的声音,亦可时不时听见咕嗵咕嗵的入喉之声。女子发出痉挛般的叫声。

「哦哦,要死了要死了」看到对方已经完全中了自己的术,薄墨友康戏谑道:「奈美哟,要杀死你这样让我眷恋不已的女人,友康我可是肝肠寸断呀。不过,你不得不死呢。这也是为了要接近其他几个女忍者——阿瑶、阿乔、由比、阿眉她们啊。等我接近阿瑶杀了她后,千姬大人也只会认为是奈美杀了她吧。然后再去接近阿乔并杀了她,大家则会当作是阿瑶的手笔。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么,奈美。」

友康立起点亮了灯。灯光中浮现出的是地板上如同盛开的白色雌蕊般的奈美的身姿。只是,其四肢无力地垂下,瞳孔也是放大而无神,虚脱的身躯一动不动。友康盖上了脸庞。

「看吧——我就是通过吸取女子之精而变为该女。」与半死的奈美的脸相对的,是充满着生气的奈美的面容。

「伊贺忍法——くノ—(kunochi)化妆——」就在友康如此低语着将怀剑刺向奈美乳房下方的时候,女子的嘴唇微微地动了。

「信浓忍法——月轮——」

「什么?」不过,真田的女忍者就这样突然断了气。

——不久,灯光再次熄灭。可以微微听到一种仿佛是水洗着什么东西的声音,之后则是移动地板之声,接着响起的便是重物被抛入地底深处溅起的水声。在已经入夜的晚夏的庭院中,出现的是奈美那如精灵般优雅的身姿。

「奈美」闻言,她抬起了头。千姬大人从对面的廊下向这里走来。后面跟着的是侍女阿乔和阿眉。阿眉手持提灯。

「刚刚到哪儿去了?」「到祠堂去了,去把灯点亮」「那真是,辛苦了——」一边说着,千姬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正要想说什么的时候,阿乔轻声道:「奈美大人,脸上好像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请先别动」如此说着,当即转身离去。

奈美的脸上略略露出狼狈之色,她想要用手遮住面颊,但在千姬一直的注视下却无法动弹。千姬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奈美,你说过你怀有秀赖大人的血脉,这是真的吧」「咦?」阿乔踏着急匆匆的碎步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小盆,端过来道:「请先洗一洗吧」奈美将脸探到盆上,阿眉则将提灯照了过来。

正想要把双手浸入水中之时,奈美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水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从嘴中到颚下染着鲜血的颜色。来此之前,她应该已经用祠堂阏伽桶中的水洗漱过了呀。拨开水花,将手浸入盆中。

「洗不掉的,洗不掉的,那血是消不掉的啦」拿着提灯的阿眉小声说道。

「那是奈美的忍法月轮的血啊。——」与此同时,额头被横切斩中的奈美双手扶着盆边,其面容在数秒间逐渐变回到薄墨友康的样子。

「骏府来的怪物么!」真田的女忍者阿乔再下一刀,薄墨友康便被盆中之水染红了。那是他自己的血!下一个瞬间,那张青铜色的脸溅起了水花,沉入到装满了鲜血的盆中。





第二节  忍法「天女贝」

【一】
前往江户城竹桥门内的千姬屋敷的三名家臣从那以后就没有归来,坂崎家不禁产生了「怎么回事?」的疑问而动摇起来。半个月后,家臣之一的莚田忠兵卫回到主人处探视,只见出羽守被家臣们重重围住,正抱着胳膊思索着什么,而在看到莚田出现后便问道:「忠兵卫,究竟如何?」

「是,自那以来想尽办法从门卫那里打探出消息,当夜千姬大人的屋敷中并无任何骚动。」莚田忠兵卫受主人出羽守之命前往探查了千姬屋敷。据他所说,白天有许多工匠进入,而到了夜里则是家老吉田修理介及其家臣、门卫、侍从等人,仅有十多名老人留守,其他的全都是女人了。那天夜里也是如此,并无任何异常发生。

「此外听到了奇怪的事。并非是从门卫口中,而是在那些完成了工事而不再进入的工匠们之间流传着的,据说他们当中有十几人如神隐般消失在了千姬大人的屋敷中。——」

「什么?」

「看来,那个祠堂的建立也是与此有关啊。」大家全都沉默地看着忠兵卫,一时之间无从判断。

「——那些家伙到底怎样了啊?」家臣之一的黑泽主善喃喃道,其身边的关主殿也说道:「不,先不管木匠那伙人,成濑、户田、大友这般的男人绝不会在没有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就此消失。也可能是被灌了毒酒之类的,不过能够知道那间屋敷中存在真田女子的人怎么会中了如此骗小孩的策略呢?」

「对手明明只是女人——难道说是与那些木匠一样成了女儿国的俘虏,就此一梦不醒了么?」黑泽主善的这句话让大家不禁笑出声来,但马上又严肃了起来。人人都很清楚那三人可不是什么轻浮的男人。对手只是女人——这个现实反而使此处的众位武士们感到一种阴冷的妖气。

「虽说对手是女子,那也是真田养大的女子啊。十郎左他们一定是中了什么圈套吧。」出羽守叹道。

「既如此,已不可有半点犹豫了。还请主公亲自前往骏府拜见大御所大人比较好吧——」说话的是老臣落合闲心。出羽守再次叹息起来,愈发无法行动。

「如此的话,不过……千姬大人到底是否知道此事呢?」

「这就不清楚了啊,原本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而派十郎左他们去的呀——」

「我实在是不能相信千姬大人是知道此事的。不,是不愿相信吧。所以,可能的话我要亲自打倒附在千姬大人身上的狐狸精。」出羽守苦思冥想后得出结论,从他的声音中多少还能察觉到一丝不好意思的感觉。大家很快就体会到,比起对大御所大人的忠义来,他是更想要向千姬大人强调自己的存在吧。在众人眼中,出羽守那仿佛烧着了的脸色变得更红了。

「首先,现在还不能肯定成濑、户田、大友他们已经不在此世上了。不管怎么说,如果家臣去而不返,就这么哭丧着脸前去骏府的话,先不说这当然会成为事关德川家威信的大事,我也一定会被那位大御所轻侮的吧,不,别说是大御所大人了,若是被其他什么人听闻此事,坂崎家就会脸面全无了。」还正是这么回事。而年过中年的出羽守居然会红着脸说出如此失态的话来,可见其对千姬的执着非比寻常。家臣们不禁对平时粗暴的主人抱有一种可怜的感情。

于是很快就确定了第二批的三名使者。他们是莚田忠兵卫、黑泽主膳和关主殿。有了那未归的第一批使者的教训,他们与其说是使者,倒不如说是肩负着在一开始就抱有紧急情况下拼死一搏的觉悟的任务。又过了数日,所有的善后工作皆已做好,整装待发的关主殿走出了坂崎邸的长屋。就在出门的同时,突然惊觉那里站着一位美少年。

「主殿助大人。」

「这不是初音小姐吗!」初音是成濑十郎左卫门的妹妹,年方十八。该女身高体丰,不过在严格的十郎左卫门以兄代父的教导下,在武艺方面也是相当了得,显露出一种英姿飒爽的美少年的风情。而现在这位初音正留着前发身着男服站着面前,主殿助不禁瞪大了双眼。

「要到千姬大人的屋敷去么?」

「已经听说了吗?」

「为什么要瞒着我?」

「没有啦,此次并非担任普通的使者——万一的情况下也许会要赌上性命也说不定啊——」主殿助狼狈地答道,他愈发为自己的话而难堪不已。初音进而责问既然这样为何有所隐瞒,双瞳咄咄逼人。她是他的婚约者。话说如此,初音的这套异装——已经可以猜到些什么,为确认又问道:「先不提那个,你这身装扮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们老把我当小孩啊。」虽然语调轻微,但眼中却闪着一步也不肯退让的决死光芒。

「这,这可不行,不能让身为女性的你。」

「就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是女的,所以才会这幅装扮嘛。就算暴露了,也没什么吧。听说那边也全是女性不是吗?」

「……初音小姐……」主殿助凝视着对方。

「由我自己来说可能有些像是大话,不过论胆量的话,我可不输给任何人。在大坂之阵初次面对敌人之时也没有颤抖过。可是——此次的任务,不知为何,却让我有一种无来由的厌恶感。仿佛就是要进入到蛇穴中的感觉一般。这个任务实在是不能让你——」

「太可笑了吧,对方可全都是女的啊。」初音再次反驳道,好像是真的因为可笑般地笑出声来。

「如果是如此可怕的屋敷的话,请一定要带我一起去。必须去确认兄长安泰与否。若你也有兄长同样未归的话。」

「美少年」的眼中滴出让主殿助失去抵抗力的眼泪:「我一个人在世上也活不下去了……」



【二】
千姬如水中花开般地笑了。

「那么,你们是说坂崎的三名家臣就这么来到此处再也没有回去么?」

「那个……」

「确实有三人来过。不过在传达了口信后很快就离开了。至于离开后去了哪儿,我就不清楚了。难得有礼物要送给出羽守啊——」

「礼物?」

「是玉匣啊!」千姬凄美的眼中带着嘲讽之意。

「主人是个贪恋物欲之人,那么家臣自然也会是一个秉性了吧。在回去的路上打开来看,结果被当中冒出的白烟变成了老人,所以才没脸回去,一定是畏罪潜逃了吧。」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从未表现过玩笑脾性的千姬就这么应对着眼前的人。这是公然的挑战。挑战的目光冷冰冰地移动着,落到了最后那位美少年的额上。那是连女子都会羡慕的美貌,微微显露出一丝令人怜爱困惑的影子。然而,在坂崎四人看来,这无异于是对德川家本身深刻痛烈的挑战。不过,这种针对其主人出羽守的强烈厌恶,比起恐怖来更让他们感到愤怒。

「诚惶诚恐!」莚田忠兵卫咬紧牙关恨恨地说道。

「请交出凶手!」

「凶手?」

「正如刚才所言,三人于此殒命之事已是昭然若揭。原本说来,就算是在公主大人的屋敷中受到怎样的处罚也无话可说,但此次之事,还请一定要对凶手进行审讯。」

「为何?」

「像他们这般的武士不可能会输给普通的妇人——公主,莫非您已经知道此事——之所以会这么说,照您刚才的话语来看,恐怕只能是因为已对此事了然于胸了吧,难道真的被天魔诱惑了么,您身边应该有与真田佐卫门佐相关的女子,能干掉他们三人的也只有这些女子了吧!」

千姬微笑了起来:「眼光真犀利呢」随即回头道:「出来吧,天魔。」后面四名侍女中的三人轻轻站了起来,端坐到坂崎使者们的面前。

「你们……你们……」面对千姬和眼前这些女子过于目中无人的态度,莚田忠兵卫和黑泽主膳一时语塞。

他们一开始就明白会有数名真田之女,但却不清楚到底有几名。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有三人,更别提她们就是身怀秀赖血脉的忍者——若是知道此事,就是顿时震惊而死也未可知。不仅如此——仍留在千姬身后的一名侍女的袖中不断有普贤菩萨像飞入其手中,并排列起来。这个情形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

「真田的女人吗!?」终于,关主殿助大叫起来。

「失礼了!」在他猛然站起来的同时,可以看到其手中攥着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之前在另一个房间里已经将插在腰间的两柄刀都放下了,这是藏在怀中的短刀,然而,他只是空挥着怀剑向后跌倒;同时,黑泽主膳和莚田忠兵卫也都握着短刀呈溺水状。简直像是瞎了眼般,三人向后倒着,一只手在腰间摩挲。

初音完全没弄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在三名男子的眼中,整间屋子像是被笼罩在夜雾中似的暗了下来,又有无数白晃晃的女体涌现出来。但这一切初音什么都看不到,她就这么不知所措地被恐惧所俘虏,只能眼睁睁地瞪着呆滞的眼睛站在那里。

三个男人的短刀已经掉了下来,身体蜷成一团,眼睛如同猛然喝醉酒般充血,气息也是混乱不堪,口中吐出白沫。在完全搞不清状况的情况下,初音第一次看到男人好似公狗一般发情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连那位主殿助大人都是这样。

——千姬的身后有个女子正在玩将棋般地摆弄着普贤菩萨像——那是阿眉的忍法「幻菩萨」。三个男人嗅着幻觉中女子的娇喘,吮吸着幻觉中女子的舌头,揉捏着幻觉中女子的乳房,把玩着幻觉中女子的纤手。

「阿瑶;」千姬呼唤道。

「是!」只见一名带着淡淡微笑的侍女站了出来。她那如雪般的面容上绽开着如山茶花瓣般的嘴唇,无疑是个惊为天人的美女。

「可恶的出羽守,真是个纠缠不休的家伙,若是抹杀了此四人,恐怕是又会狂乱不已、愈加疯狂了,肯定会派新的人手过来的,就没有什么可以使其就此罢休的办法了么?」

「请前往祠堂。在下先行一步在那里等候。」

「去做什么?」

「抽去其中一名男子的灵魂后把他放回去吧。」她笑着点点头,随即走了出去。三个男人就如同是追随其后一般,一边试图抓着空虚中的什么东西一边蹒跚着来到了庭中。

「啊,等等!」终于从恶梦中惊醒的初音叫出声来。听见其声又看见其动作,为此而感到愕然的阿眉抬起头来。

「那人是。——」她指着初音。

「女子」比起初音的美貌来,更是因为那位「美少年」没有中幻菩萨妖术而意识到此的忍者的直觉。踩着衣摆的两名侍女向初音袭来。初音在走廊尽头回过身来,也不知是否看到了袭来的两只怀剑的闪光,条件反射地放出收于袖中的锁链。这种叫作玉锁的武器在锁头上附有分铜。初音就是抱着这种觉悟才跟随关主殿助而来的。

应该说,知道对方是女子之后,对追击者来说反而是一种不利。即便是女忍者,在意料外的武器反击面前狼狈地想要以怀剑挡开,但却被分铜打落。一名女忍者被玉锁乘势环环绕住,咚的一下击中了腹部。她呻吟着伏倒在廊上。

初音跳下边廊。暗中,另一名女忍者的手中划出一道流星轨迹,射中了她的袴边。跳入庭中的初音正想跑开却咕咚一下栽倒在地。只见翻过来的袴摆被怀剑钉在了地上;她翻滚着,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撑着地的手背被从袴上拔出的怀剑刺入,牢牢地钉住。

「呜!」女忍者的手探入到如同华蝶般痛苦翻滚的初音的怀中。

「阿乔——那是女子吗?」走到廊边的千姬向这边看来,扶起了被玉锁击中而倒在地上的女忍者。

「是女子!」

千姬未作回答,回过头来摇唤怀中的女忍者:「由比,由比,振作点啊。」女忍者睁开双眼,艰难地露出微笑。

「大意了……实在是羞愧难当!」

「腹部被分铜击中……孩子不要紧吧?比起我来,这才是更重要的!马上叫医生来治疗,暂且在那边休养下吧;可恶的家伙,我一定要惩罚那个女子!」离开痛苦地匍匐着的由比,千姬来到庭中,望着初音。

「女人。……身为女子,为何要加入坂崎的使者?」

「你们把兄长怎么了?」初音咬牙忍着手掌的剧痛说道。

「兄长?」

「前几日来到府上的三人中之一人——」

千姬的脸也不禁有些微微发白,沉默了。就在这样手被钉住的情况下,初音颤抖着把面孔扭向这边。

「如果兄长已遭不幸。那么……刚刚的三人,他们是到哪儿去了吗?其中就有我的婚约者。还请让我到那人的身边去,死也要死在一起。」

「姑娘…」千姬低吟道:「想来,此事乃是因为我肩负对不懂女人心的男人的仇恨而起……将身为女性的你作为敌人对待并非本意,不过既然已经与之牵扯起来,虽然很可怜,还是不能再让你返回坂崎处。千姬已然舍去人心,自愿堕入地狱。更不用说是伤害了那个由比的重要孩子的女人——若无大碍而生下的话,那便会成为给德川家带来更多恶运的孩子吧——不管怎么说,你对丰家之子的无礼必须要受到惩罚。」

初音并不懂千姬自语的意义:「不懂女人心的男人」指的是公主的祖父大御所,「由比的重要孩子」则是指秀赖之子,这些初音自然是想不到的;千姬高贵的脸上露出了让人不禁闭目的可怕笑容。

「至少让我死在兄长和未婚夫的身边」

于是千姬叫来了阿乔:「阿乔,把这名女子一起带去祠堂」



【三】

静静地沐浴在寂然的秋光中的祠堂前,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一开始,初音也没意识到那到底是谁。他的脸上与其说是发青倒不如说是近乎透明,清楚地呈现出各种皱纹。令人恐怖的是,皱纹间甚至能透出骨头来。其目深陷,面容消瘦憔悴,打开祠堂半掩着的门走出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幽灵飘出来一般。

「……莚田大人!」初音一时忘了自己还被捆绑着,出声叫道。可是莚田忠兵卫只顾往前走,连瞧都没瞧初音这边一眼,好像也没有听到叫声,仿佛被操纵的人偶般朝着门口走去。他的骨头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接着,阿瑶出现在门前。日光碎碎地照耀在她的身边,华丽得好似身着珠服,傲然而立。

「阿瑶!」千姬道。

「你把刚刚那名男子怎样了?」

「此男子已非人也。男人之精血皆已无存。信浓忍法筒涸——以此术吸干了男人精血,等他按照我灌输的言语向坂崎复命后,不久就会精尽而亡了吧!」

「其他两人呢?」「那两人就完全没有手下留情,已经一滴不剩地全部吸干了。已经成为褪下的蝉壳的身体在井中——」

「是这样么。……辛苦了。」不知为何,千姬下意识地深深叹了口气。两对目光从拉着初音的绳子的阿乔身上转开。

「将女子投入井中……虽要惩罚,但尽可能还是不想杀女人。我也重新考虑过了。即便是由比的孩子流产了——到了明年一月,等大家的孩子顺产后,就饶她一命赶出屋敷去吧」从江户城到神田的柳原——只有这么段短短距离,莚田忠兵卫回到坂崎屋敷时却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听闻忠兵卫回归,未寝等候着的出羽守和家臣们立即赶了过来。

「忠兵卫?」众人皆惊得面容失色。这个干瘪的老人就是那位强壮的莚田忠兵卫吗?男人发出枯叶般的嘶哑声音:「——主公。……」虽已气若游丝,但这无疑就是莚田忠兵卫的声音。

「——别再去打搅千姬大人了。……」

「说、说什么呢。莚田,你这幅样子是怎么回事。主膳和主殿助怎么了」

「——再去缠着千姬大人不放的话,坂崎家就会灭亡了。……」话音未落,忠兵卫黑洞般的眼窝中突然翻出了眼白,刹那间,出羽守感受到忠兵卫将会变为妖怪的恐怖,不顾一切地拔刀占了下去。

「这家伙,被妖魔附身了吗!」莚田忠兵卫无声地向前倒下。从肩到胸被斜斩下来,但却连一滴血都没有。



【四】

撞入祠堂,身后的门扉被关上后,顿时一片黑暗。不过脚底马上传来了踩踏厚板的声音,突然出现了妖异的青光。

「你的兄长与夫婿皆在其中。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念佛的话,公主也会慈悲为怀的。会把食物投下来的——」阿乔话音未落,初音就被咚的一下推落到深洞中。双手被重重捆绑在胸前的初音就这么骨碌骨碌地翻身掉落了十米以上。落下的同时,身上的绳子如同陀螺的细绳被抽走般地解了开来。

在蓝光的映衬下,绳子就这么被很快地收走了,而头顶上的洞口则被厚板结结实实地给盖了起来。初音睁大眼,将目光从板的周围移下来:四周是附着粘滑青苔的狭窄石壁。她终于注意到自己也是半身陷在粘滑的泥中,不由得闭上眼,发出无可名状的悲鸣。

在祠堂中央的井口被封堵回原样后,周围也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就在走向门扉之时,阿乔突然感到身边有什么好似雾气一般的气息。她立刻停住脚步。祠堂中充满了如同栗花般的异样香气。她不禁深呼吸起来,但却不知这究竟是从哪儿来的香气。不过,当想起刚才阿瑶展现出的忍法「筒涸」的秘密后,阿乔的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就这么走出了祠堂,洒满日光的庭中绽放着雁来红。眉清目秀的阿乔踱着小步的身姿,比秋日的日光还要清丽。

初音从环身的污物中站立起来。这里简直就是死亡之沼,双脚陷在深到腿肚的泥沼中,脚边躺着关主殿助和黑泽主膳的尸体。每具尸体都呈半透明状,干瘪瘪的,与不久之前的样貌判若两人。不过,除了最初的悲鸣之外初音就再也没有发出其他的响声了,这并不是因为已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尸体,而是在周围这种凄惨至极的光景中,喉咙和头脑都已经麻痹了。

除了这两人外,下面还重叠着几具有了一段时日的尸体。四肢呈紫蓝色,腹部鼓起,失去了眼球的眼眶只剩下两个空洞,还粘着几块肉片的脸上龇着牙,散落的头发如昆布般摊着,明明已非活物,却有微微之声间歇发出,乃是腐烂的尸体上滴下的浓汁,溅起小小的水花。从浮起的衣服上来看,这些应该是担任木匠、泥瓦匠的人们。

话说回来,在这宛如地狱的地穴中,那不可思议的一闪一闪的蓝光到底是什么呢。就像萤火虫那样时而亮起时而熄灭。——那正是尸体上发出的磷光,在燃起的鬼火中,初音仿佛也变成了死人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甚至连成群地从小腿爬上大腿内侧的白蛆也没有注意到。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头上传来了音响。井口被打开了,从那儿唰地甩下来一根绳子。初音并没有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与其说是她自觉不会有人前来搭救,倒不如说是已经丧失了逃脱的气力和意志,一名男子顺着绳子降了下来。头上严实地蒙着浅黄色的忍者头巾,仅露出双眼,同样颜色的筒袖和裁着袴,带着一柄有巨大护手的忍者刀,就在双脚即将落入尸体之沼时,他向初音望来。

「喂!」

「……」

「你是什么人」

「……」

他以单手拽着绳索,另一只手则探出扶住面如死灰的初音的下巴,用劲抬起,凝视着这在闪烁的鬼火中的美丽面容的曲线,不禁发出「——呀?」的一声,随即从胸口到袴部一刀闪过,精准地只将衣服撕裂,露出了初音的乳房和腹部。

「啊!」直到这时初音才终于恢复了自我。她慌张地想要把撕开的衣服搂在一起,而戴着头巾的男子当的一声将刀收回入鞘内。

「果然是女人么?」精悍的眼睛含着笑意。

「我一直待在上面那个祠堂的顶棚上。因为觉得把活人扔到此穴中来实在很奇怪,所以才下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的眼睛应该已经见到井底无数的尸体,但却完全没有露出动摇之色,初音发出嘶哑的声音。

「杀、杀了我——」

「想要被杀的话倒也可以满足你,不过此前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被扔到这种地方来,是刚刚那些在祠堂被吸干杀死的男子们的同伴么?」

「杀了我——」

「对了,刚才那个婆娘,听从千姬大人之命放过了一个男人,说是让其回去禀告主人出羽守,所谓的出羽就是指那个坂崎么?」

「你是谁?」

「我是骏河大御所手下的伊贺忍者,名为雨卷一天斋。好了,你也快报上名来!」「啊,那么,是骏河的——」初音不禁狂喜。并不指望被救,不过兄长和主殿助悲惨地死去的理由能够传到大御所大人的耳中去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在了解到真田的女子附着于千姬大人身边之后,大御所大人也一定不会放手不管,对兄长和主殿助的死也会感到深深的怜悯吧。——她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是这样吗。坂崎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呢」雨卷一天斋在听了初音的话后仍然一脸平静。

「那么,知道真田的女子怀有秀赖之子的这件事么?」

「诶,这是……」

「哈哈,就就不知道了么。那个嘛,也是呢。……」一天斋不知对着上空何处喃喃自语。从头巾间露出的金色目光在初音的脸孔和胸部上扫来扫去。

「女人,想得救么?」

「是……不……」

「兄长和未婚夫都已死去,自己亦求一死。不管怎样都随你处置了!」一阵寒意袭过初音的后背。她发觉对面忍者的眼中毫无同情之色,仅仅燃烧着残忍的火焰,真是可怜,无论初音是个多么勇敢的姑娘,但自己跳入到这个连大御所大人都感到苦恼的德川家秘密的深渊之中,瞬间就被卷入忍者间的死斗,这是多么无情的展开啊。

「无论是生是死,先来按我说的做吧!」说着,一天斋轻舒猿臂,按住初音的肩膀,撕开的衣服轻易被脱下,露出洁白的裸体。

「像鲇鱼一样的身躯潜入到死尸之池中么?」雨卷一天斋抓住手腕笑道,立即将初音拽了过来,此时,一天斋已将拽住绳索的单手放开,立于尸堆之上。原本就有积水的古井底又加上多矩腐烂的尸体,已变为泥泞的沼泽,但奇怪的是此人连脚踝都未被没过,悠然而立。他一手除去头巾,只见其口开裂至耳部,深可见齿,露出如狼般恐怖的容貌。他将初音的双手吊起,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先前我从祠堂的顶棚上看到了一番奇怪的情景。女人侵犯了三个男人。可不是三个男人侵犯了女人哦。噢噢,刚才说过其中也有你的未婚夫吧,那么是哪个家伙呢?不,无论是哪个都一样吧。被女人压住,又发出被抽干全身似的迷离呻吟。姑娘,所以说,为死去的男人守贞就太愚蠢了!」他凑近脸来,用尖锐的牙齿咬住了初音的嘴唇。由于恐怖而再次麻痹起来的初音的身躯,此时又感受到了怎样的反应呢,一天斋的手无声而又快如闪电般地游走着,初音的洁白下巴顿时无力地垂下,张开了嘴。

「想要嚼舌自尽么,这可不行!」初音的下巴脱了臼。一天斋仿佛无事般地继续说道。

「对了,好似全身被抽干似的声音——那三个男人的精血一定是被那女子一滴不剩地吸干了。一开始就连在顶棚上的我都眼馋得想要加入进去了呢。之后那些男人就一个个变得如同脱下来的蝉壳一般,再就是断了气,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危险啊。那可不是普通的女子,正是德川家的对头真田的忍者啊。……从顶棚上一刀斩下来倒是很容易,但我从大御所大人那儿得到的命令要杀的女忍者还另有他人。想要一个不剩地全部收拾掉的话,就不能轻易只对一人出手啊!」一天斋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用绳子绑住了初音的一只手。

「我是忍者,而且拥有专门针对女人的绝技。伊贺忍法『恋时雨』和『穴开』……所谓『穴开』啊,就是一旦与我交媾过的女子就会爱上我,如同发情的母狗,发狂般地只求再次缠绵。可第二次交媾时……那名女子就会死去!」一天斋又绑住了初音的另一只手。

「然而,这个『穴开』却无法对那个女人使用。一旦交媾就会变成蝉壳,万事休矣。光是了解到这一点就算是捡了一条命。于是我便使了另一种忍法『恋时雨』:以己精浇之,渗入女人的肌肤,可发挥被我侵犯的同样效果。那个女人一开始会忍耐,接着会心神迷乱,最后就会像母狗那样前来被我的恋时雨淋到的地方寻找答案,不出三天便会回到这个祠堂来的。……」初音的双手被高高吊起,向后仰着。反弓起的胸膛上的美妙乳房被闪烁的磷火照映着,在青光下起起伏伏。

「虽说应该是会回来的,但我也好久没用这个招数了,可不能不小心杀了那个女人。直接用在关键的女人身上,万一办砸了可就糟了,所以还是再在你身上试试吧。不过,这口井里也没有被褥可以躺下,无法随心所欲地动手。那么就——」一天斋狂暴地磨起了牙。比起一开始问对方名字的时候,此时的他已经不把这个姑娘的性命放在心上了。不过,那也是在除掉真田女忍者之后再考虑的事了。

要解决掉这些女子却又不能让千姬发觉是这边下的手——这是骏河大御所提出的条件。实际上,千姬早已发现此事,毅然展开了防战,而一天斋却仍对此一无所知。越是艰险的条件就越要将其克服来达成命令,这便是忍者的荣耀所在。他了解到坂崎出羽守一党亦已探知千姬身边存在有真田的女子,既如此,就将那些真田女子一个个抹杀掉,再让千姬以为此乃坂崎所为便可。

很简单,等一切都结束后,再将这个姑娘拉出井去,由其持刀于屋敷中晃悠晃悠便是。交媾过第二次后,这个姑娘应该也会狂乱起来吧。到时候千姬也只能是咬牙狠心杀了她,不过那也只是马后炮了,她便是为此而设的傀儡,现在则是试验自己忍法的对象。不过事实上却是如此:虽然不久即将对上真田的女忍者,刚刚俯瞰了祠堂中的活春宫的一天斋却已等不及,全身的兽血狂奔起来。

「现在立即就爱上我吧。你爱着我。想要再交媾想得要死,痛哭扭曲吧!」一天斋那毛茸茸的手向后卷住了初音的洁白胴体,紧紧地缠绵在一起。



【五】

——三天后。

一名女子踉踉跄跄地走进了祠堂。乱发,敞襟,连衣带也未系,完全是个狂女的模样,谁都认不出就是那个端庄的阿乔吧。眼中闪着带有醉意的目光,张大着嘴,哈、哈地急促喘息着。

「好痛苦……好痛苦……身体里好像有火在烧着。要死了,若没有男人来抱我的话,我……」

在黑暗中被绊倒后,就这么趴在地上爬着,她就如同母狗一般爬行。

「这里……这里……就是这里。能够听到呼唤我的声音就是在这里。……」

理应无人的黑暗中却有一人以浅笑着的眼睛盯着这个淫荡的身姿。祠堂的角落中站着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在这儿」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阿乔的双手缠上了他的脚。指甲嵌入皮肤,颤抖着向上攀。

「是我。是我在你的血中呼唤着你」

低吟着的丑怪之口一下咬住了阿乔的嘴唇吮吸起来。手足亦如胶如漆般卷起,饥渴的身躯扭曲起来。

「爽么?」

雨卷一天斋剥下已呈半裸状的阿乔的衣物。仅仅是横陈于地板之上,阿乔就已经弯腰喘息起来。这是只剩下情欲的一头美丽的野兽。此时的一天斋都已忘却此女为敌之事实,完全为其折腰,抱紧,将全身的重量压了上去。贪婪地舔舐着女子的唇舌,抚摸着起伏的乳房,四肢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狂热的一瞬间,就在阿乔忘我地发出高潮之声的那一刹那——一天斋突然找回了自我,盯着那张恍惚的面孔,终于吐出了胜利的宣言。

「真田的女人。……我赢了」

「……?」

「我是骏府派来的伊贺忍者雨卷一天斋。如此结缘而又立刻分别实在是令人悲伤,但你还是必须得走了啊,到那个世界去」

阿乔那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猛然睁大,瞪着一天斋的脸。喉咙深处吐出痛苦的呻吟,四肢痉挛地颤抖着。虽处黑暗之中,一天斋那忍者的眼睛还是看出女子的面色变得铅灰。

一次交媾过后,再次交媾的话女人就会死去。——硬要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解释的话,这大概就是一种过敏反应的现象吧。用具有抗原性的物质让动物过敏,经过一定的潜伏期后,就会对这种过敏物质产生与第一次大为不同的过敏反应,甚至会休克导致窒息而死。——

阿乔的嘴唇战栗着。

「信浓忍法——天女贝。——」

一惊之下,想要放开四肢,但阿乔的手足却如胶着般无法挣脱。一天斋动手了。突然一声响,女子的手离开了一天斋的背。接着,再将手摸索到女子的腰间,随着又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女子的双足也离开了一天斋的腰身。——尽管如此——两人的身体却仍贴合在一起!

雨卷一天斋突然发出断魂般的悲鸣。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恐惧的紧缚感。这种感觉,就仿佛是魔贝之盖合起将其紧紧夹住一般。

「呜」

激痛的冲击如同烧过的火钳般贯穿全身。一天斋脸色发紫,手足亦扭曲起来。

「这、这家伙——」

一边痛苦地翻滚着,一边掐紧了阿乔的脖颈。颈椎发出折断的声音。不过,在此之前阿乔便已殒命,脸上浮现着如梦般甜美的死亡微笑。

——即便是这样,一天斋还是无法从她身上挣脱出来!

一天斋滴下苦闷的急汗,此时耳中又听到从庭院方向传来了呼唤声。

「阿乔——阿乔——公主殿下召你过去」

一天斋狼狈不堪。他拼尽全力爬出去,而身下仍然就这么贴着阿乔,好像是一只奇怪的寄居蟹。——

他在那口井的井盖上捡起刀来,却无法斩开,因为那就相当于是要斩切自身。

「阿乔,阿乔——」

呼唤声越来越近。

一天斋打开井盖,将绳索钩在盖的内侧放下。只是这么吊着合上井盖,就让雨卷一天斋觉得好像每一根头发根部都会喷出血浆似的。拔出的刀身从扭动的身躯与盖间的空隙中跌落到井底。

悬挂在绳索上的一天斋听到从下方传来的呼声。

「一天斋大人……一天斋大人……快,到初音这儿来——」

披头散发的初音站在尸骸之沼上。现在的她已是狂乱地爱着一天斋,成了一个让一天斋都不禁想要逃出井去的淫荡女人。可是突然,其声顿止。

「那个是……与你在一起的女人是?」

阿乔从一天斋的身上软软地垂下来。脖颈、肩膀、腰身,所有的关节全都脱开了,如同一副白色的花环或璎珞。她已完全死去,但却将一天斋牢牢地抓住。在背骨好像要被拔出似的重压和疼痛下,一天斋如野兽般地呻吟着,他知道即使是将这个死去的女人碎尸万段,那些贴在他身上的贝肉在腐烂前也是不会消除的吧,下意识地发出忍者所不应有的恐怖叫声。

「哎呀,居然和别的女人——我恨你,太悔恨了,一天斋大人!」

怒火烧红了脸颊,初音的身躯颤抖着。她的手中紧握着刚才落下来的刀,挥舞了起来。

雨卷一天斋在半空当中吊了数分钟,而身上仍然贴着裸身天女般的美女。——这对奇怪的蜘蛛与蝶的脚边闪着蓝色的鬼火。终于力竭落下,这个伊贺忍者就这么与已经死去的真田忍者缠在一起,被大笑着的狂女一刀两断。



第三节  忍法「寄居蟹」

【一】

元和元年九月二十九日,家康从骏府出发前往江户。随行者以家康的第十子左近卫权中将赖宣为首,另有本多上野守、秋山但马守、板仓内膳正、南光坊天海等重臣。将军秀忠派出安藤对马守于箱根迎接,又派酒井雅乐头于小田原出迎,十月十日,阵势浩大的大御所一行人进入江户城。

家康之所以会在五月攻灭大坂后第一次来到江户,是有着各种目的的。表面上,是为了出席因大坂之役而中止的江户城本丸正式扩张工事的奠基仪式,以及到武藏野去放鹰,而实际上却是为了来探视一下孙女千姬的情况,这才是更为重要的目的。

千姬身边有怀着秀赖血脉的女子。为了刺探此事而从骏府派来的两名伊贺忍者始终没有回去。虽然难以想象,不过他们恐怕是由于失手而被杀了吧,可作为目标的那些女子又怎样了呢?五人中干掉几人了呢?还是说完全失败了吗?这一切如堕入五里雾中,而千姬的屋敷亦如石沉大海般地沉静,就算是家康也不由得坐立不安,感到一种阴森的恐怖。

在大御所出行后,秀忠便派出阁老级的重臣们在途中迎接,而在家康进入西城前后也是搞得非常隆重,可家康却仍心生不快。出迎的人们当中,并没有见到关键的孙女千姬的面容。

「阿千如何了」

他问道。秀忠惶惶地回答:

「阿千因病而未能前来迎接,不过她说还请祖父大人保重贵体悠然度日,会另行择日前来晋见的——」

家康咬住指甲。——关原之战中处于难以逆转的形势之下时,他也曾咬着指甲。这是家康在心中十分郁闷时的习惯。



——二十五年前,家康受秀吉之命转封、初次来到江户的时候,眼前尽是一片茫茫的荒野,所谓的城也只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的东西。自从那时起,此城经过了持续的修理和扩展,与秀吉在世期间以及秀赖居于大坂、受丰家恩惠的诸大名向此投来疑惑目光之时相比,现在的情况可谓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这里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霸业永恒的象征,毫无疑问地担负起了身为巨城的命运。

入城后的第二天,家康已是满面矍铄之色,从西之丸和隔着吹上的局泽出发前往谷中之红叶山。这一带正如其名,满眼皆是红叶,仿佛身处深山中,但闻秋天的鸟雀鸣唱。空中鳞云炫目。此谷、此山,其中的一石一木,在家康壮大坚实的筑城眼光中都有着其意义所在。他逐一举杖说明,身后则跟着秀忠夫妇,以及数十名重臣和侍女。

途中,家康的那双锐利的眼睛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一名男子。他发现那人好像一有机会便靠近过来,于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此人就是脸上被严重烧伤的坂崎出羽守。

家康并没有忘记那个约定,但他心里很清楚要履行是几乎不可能的了。定下约定的时候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可要让千姬嫁过去面对那副脸孔,对她来说就太过残酷了。想到出羽守之所以会变成如此丑态正是由于那个约定所致,家康也不禁对其心生愧疚,但不管怎么说,首先千姬自身也没有接受的意思。再说了,根本别提要跟坂崎还是什么人再婚了,千姬现在一心都放在丰臣家上,发起了连自己这个祖父都束手无策的挑战。

「大御所大人」

终于还是来了。这是个会冲入到烈火中去的男人,所以也很清楚他不会就这么具有自知之明地不了了之,看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啊,只见出羽守的脸色也变了。

「是出羽么」

出羽守向前跪下。家康面色阴沉,面无表情地抬起了沉思中的双眼。

「恕在下惶恐进言」

看来是找准了家康身边无人的机会吧,不过立刻就有三名护卫的武士贴近身来,不远处还有秀忠夫妇、嫡孙竹千代及其乳母阿福、南光坊天海等人。

「出羽——琐碎之事过后再说吧」

「不,我出羽是下定了决心才来向您禀报的。有关千姬大人之事——」

「是那件事么,那个啊,再稍等等吧。阿千仍甚为伤心,体态亦似有恙——」

「不,虽不知其心,但御体应为无恙。大御所大人,公主殿下可是养着一群可怕之人啊。一开始在下推测公主殿下本身并不知晓,但现在仔细想来——」

「出羽,够了」

家康道。出羽守发现其脸上显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对德川家来说可是头等大事——」

秀忠等人吃惊地望着这边。家康愈发狼狈。

「出羽,别再谈千姬之事了。这与你无关。别插嘴身外之事。已经明确地吩咐你了,退下吧」

如此叱责道,遂独身向前背其而行。

三名护卫的武士严密地挡在了正欲追上前去的出羽守的面前。——在与这些男子对上眼后,出羽守不由得向后退缩。那些男子用仿佛寒冰似的异样目光注视着激昂热烈的他。这是连驰骋沙场的出羽守也未曾见过的——非人之眼。

他们很快追到了家康的身后。出羽守茫然地目送他们前去,又想起了刚才家康那惊愕的表情。当然,出羽守并没能想象到家康的那种惊讶是在已经知道这个秘密的情况下表露出来的,只是以为其是因为初闻此事而愕然。然而,家康却要封自己的口。为什么?——出羽守认为这是要完全拒绝自己与千姬之间的关系。

他的喉咙深处低吟着。

(好吧,已经不用多说。既然大御所大人是这个态度的话,我也要对千姬大人纠缠到底。拼上男人的意气,不管千姬大人对德川家有什么企图,我也不能就此罢手,一定要追查到底)

出羽守正待起身,却突然向前伏倒。双脚的脚趾好似被粘在了地上。之后才发现,草鞋的边缘不知何时被两枚撒菱钉在了地面上。



【二】

心情苦闷地走着的家康突然停住了脚步,呼喊「舍兵卫」。追在身后的三名从者中,一个特别高大肥壮的男人行了个礼。

「坂崎他啊」

家康边说边咬着指甲。

「对那件事了解到什么程度了,深入调查到什么程度了,你去探查探查」

叫作舍兵卫的男子行过礼后,那巨大的身躯突然就仿佛气球升空般地从眼前消失在了对面的树丛中。下面明明丛生着灌木,但树叶却如同仅仅微风吹过般平静。

在围绕在秀忠身旁、刚刚还待在原处而急忙追上来的众人中,阿福仿佛是很快下定决心似的走近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大御所大人」

秀忠等人也聚了过来。阿福屏息低语。

「刚才出羽守好像提到了有关千姬大人的不可置之不理的事,而且说是德川家的头等大事来着」

家康用困惑的目光注视着众人,稍后便坐在了身旁的石头上。

「听到了么」

喃喃道。

「罢了,就将此事告知你等吧。将军、御台所、僧正、阿福,只有你们靠近过来,其他人回避到那边去」

如此说道。于是只有秀忠夫妇、南光坊天海和阿福走近家康的面前。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人并未离开家康的身旁。虽然刚刚有一人不知前往何处,但还剩下两名护卫的武士。这两人是从骏府跟随至此,但却并非谱代家臣。其中一人是个白净高个的年轻人,另一人则是白发披肩的老人,与其他的家臣大不相同。他们全身散发着一种野性的彪悍,在江户城内时,别提对那些往来经过的重臣贵妇点头致意了,反而还露出一种仿佛将人当作笨蛋的浅笑。特别是在看那些侍女们的时候总是一副不逊的样子。刚开始阿福也觉得他们来历可疑而感到不愉快。

「大御所大人」

「怎么了」

「那些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终于问道。

此时距阿福被称为春日局之时还早得很,这时候的她年仅三十七岁,体态丰满而风韵犹存,但已经能让人感受到其才气与威严了。她并非只是个家康嫡孙竹千代乳母的身份这么简单,反抗更宠爱次男国千代而想要让其继承后统的秀忠夫妇、成功地让大御所宣告由竹千代坐上未来三代将军宝座,这些都是经由阿福的斡旋所致。自此以来在大奥中,比起御台所,倒不如说阿福的势力更为强大。实际上,制定并贯彻了大奥中严肃制度的,便是这位阿福了。如今家康之所以会把这个对将军也保密着的千姬一事开诚布公,也正是因为其对阿福的信任。或者应该这么说,家康判断,在已经被这位精于政治的才女嗅到了气息的情况下,想要继续隐瞒下去终归是不可能的了,否则反而会在日后引起不便吧。

「这些人是——。不必深究」

家康轻轻摆了摆手。两名男子用那种把人当傻瓜的不逊目光瞧着阿福,满不在乎地摆出一副蔑视之相。

家康将千姬从大坂带来的五名女子之事和盘托出。别提秀忠夫妇和阿福了,连那位如古沼般的怪僧天海都变了脸色。

「那些与真田有关的女子身上全都怀有秀赖的血脉吗。——这确实是德川的头等大事啊」

秀忠捏紧的拳头颤抖着,呻吟道。

「如此便可知反抗德川的就是曾为丰臣之人的年轻女子,多么无法无天的家伙,如今片刻都事不宜迟了。必须要立即派人将其诛讨——依事态情形,惩罚阿千也是迫不得已的了」

「……若能轻易办到的话,老夫也不会这么辛苦了啊」

家康哭笑道。

「不可杀了阿千哦。对老夫来说,比起竹千代和国千代来更心疼她啊。——」

如此喃喃道。秀忠夫妇同样也对牺牲了千姬的年轻人生而怀有谢罪的意识,对此也只能是无声地低着头。家康仰望着鳞云。

「原本阿千便有心病。在这种情况下,这边再出现什么动作的话,她那边会如何反应也难以想象啊。……赌气而死也说不定。老夫最担心的便是这个。所以至今都是让忍者潜入阿千那里去处理真田之女子,并严格下命不得让公主知晓此乃这边所为。可是,两人前去皆未返回,看来他们都失败了,而这大概是正是因为套着之前这种命令的枷锁所导致的吧。而且好像连那个坂崎都开始对此调查,出羽那家伙的多管闲事使得阿千愈发警戒了。——」

总之,必须要杀掉那些女子,但又绝对不可杀了千姬,因此家康所希望的就是让那些女子看起来像是自己选择死亡之道的样子。秀忠听在耳中,心里也明白了这个意思,但这个希望着实是困难至极。

「那么,打算如何行事呢」

「就是这个啊,就是对此苦恼不已,所以老夫才会这样全盘托出,想要征求征求好的意见啊」

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家康会如此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必说正是由于其对千姬的祖父之爱。

「在这里的几位便是伊贺忍者的幸存者。虽然当事人自己信誓旦旦,但不管怎么说意见有两人未能归来了,于是老夫觉得暂时还是收手为好」

说着,家康用下巴指了指两名伊贺忍者。年轻的那个叫作鼓隼人,老者则是般若寺风伯。

「女子共有五人是吧」

阿福抬起头说道。

「五人。不过,按照这些人的说法,之前派出去的那两名忍者应该也不会束手待毙。如此便需要查清现在还剩几人。」

阿福不安似的紧握双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必须要将那些女子从千姬大人的屋敷中引出来」

「有将其引出的办法吗」

「大御所大人,请您暂时称病」

「什么,要让老夫装病么。这又是为何」

家康对阿福唐突的发言惊讶不已。阿福的眼中散发出了光芒。

「十日后,将会有修筑城池的奠基仪式」

「恩」

「此乃构筑德川家千年存续之行事,只要是与德川血脉相连之人皆须列席,大御所大人也要以病体乘轿出席。如此一来千姬大人也就不得不前来参加了」

「恩」

「而另一方面,那个奠基仪式上的巫女之职须从德川御门中选取处女来担任,在此之前并不确定是哪一门,所以请下令将所有的侍女都派到城中去」

「恩」

「虽有数千人之多,但目标只有千姬大人的侍女——调查一下并非难事。五月怀胎之女子,到了六月便可明其态,如今正将六月,无论怎样以衣裳蔽之,都无法遮住鼓起的腹部。为以防万一,还可以查查是否为真正的处女——只要如此下令,阿福便可调查裸身。若其中有怀有身孕之人的话——」

说着,阿福微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令人恐怖的微笑。

「等等」

家康打断道。

「阿千会派出那些女子么」

「如果公主殿下派出的侍女中未有怀孕之人,那么这就是证明其屋敷中有什么奇怪之处的最好不过的证据了。到那时——奠基仪式当天,等到公主殿下入城后,就可以进入其屋敷中抓住那些女子了。话说回来,大御所大人,当千姬大人知道此事后会有怎样的举动也是很令人担心的,不过我阿福到那时即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劝谏住公主殿下。同为女人,也能让心情放轻松下来吧。这就需要请大御所大人给予阿福信任了。公主大人会被卷入到如此可怕的谋反之中,完全是因为身边的那些狐狸精所为,只要将其分开,之后就尽在我方的掌握之中了」

「那么——若能顺利抓住的话,或是在公主派出的侍女中发现那些狐狸精的话,又当如何呢」

「那就装作不知,将其视作处女处理便是」

「什么」

「就是说,把她们与其他的五六名真正的处女——或再选个七八名,合起来一共十人——当作城池的祭品活埋到地下去吧」

「作为祭品——」

「阿福我是这么推测的:如果仅仅惩罚那些狐狸精的话,恐怕公主殿下会引起什么骚乱,但若与其他处女混在一起作为庄严的祭品的话,公主殿下也会被惊得乱了方寸,一时之间也就不会有气力来做出夺回她们的举动了吧」

这是多么破天荒的构想啊。人的心理确实会变得如此吧,这么想着,家康终于点了点头。

「可是啊,阿福,那些——其他无辜的处女要从哪儿去找来呢?」

「就从我的侍女中选」

阿福坦然地回答道。

「我的那些侍女可都是对神发誓真真正正的处女哦,她们都是会流着喜悦的泪水自愿来当祭品——不仅仅是为此城,同样也是为了将军家的安泰——的吧」

充满笑容的白皙面容上,只有那双眼如秋霜般冰冷,见此,就连家康也不禁感到背上有一股寒意。

就在此时,身边响起了仿佛猫头鹰叫一般的笑声。



【三】

阿福不悦地回头望去。只见伊贺忍者当中的那名老者正扭头笑着。

「风伯,有什么可笑的?」

家康责问道。般若寺风伯瞬时又换成了一张严肃的面孔。

「没有没有,只是在下个人的问题」

「到底是为何而笑,难道说我所说的话中有什么可笑之处吗」

阿福用尖锐的声音责难着那个老忍者。风伯盯着阿福,又微微一笑。

「那么,就说了哦。可笑之处在于,阁下刚刚说自己的侍女全都是可向神发誓真真正正的处女」

「诶,这有什么可笑的?我的侍女中不可能有不是处女的人——」

「的确如此么」

般若寺风伯不以为然。

「究竟在说什么。那你说到底是谁啊」

「名字不知道。不过,可以指出来」

「那就指吧」

「就是那个女人」

说着,风伯朝着远处的一群家臣和侍女行列的方向,抬起了瘦骨嶙峋的手指。

「那群聚集在大银杏下的女人当中,最靠左边的一个——就是那个正在蜷身拾起银杏叶的女人」

阿福惊讶得发不出声来。那是个最年轻伶俐、最为阿福所疼爱的御使番之女。——在远远地发现被这边指着后,侍女们的脸齐刷刷地发白了。

「桔梗,过来。——」

蜷在地上的那个侍女在被叫到后急忙站起,怯怯地张望了一下,在被同伴提醒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笑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充满了活力。

「请问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她气喘吁吁地问道,跪拜在草地上。

阿福向下瞧着这副身姿,一时说不出话来。居然说这个姑娘怀有身孕?——不管怎么看,都无法令人相信。她又不是什么不检点的女人,而且看她的身材,还是一副纤细而未经人世的样子。虽说事出突然,自己居然也会把这个来路不明的伊贺老忍者的信口开河给当真了。——不过,既然已经叫来了,也不能就这么让她退下。

「这位大人啊」

阿福苦笑道。

「说你怀有身孕」

此话刚出口,桔梗的脸上就失去了血色。见此情形,阿福的脸如同蜡像般僵硬了起来。如此看来,老忍者所言为实么。若此事确实的话——

阿福顿时勃然大怒。比起被欺骗的愤怒,更是一种对在大御所面前如此显露出的失态而感到恐怖和狼狈所导致的恼羞成怒。这可是在信赖并任命自己为大奥总管的大御所的面前啊。

「桔梗,难道说,这不会是真的吧」

「……是」

桔梗将脸伏在草上微微颔首。般若寺风伯笑了。

「首先,在下看出应是有四个月了」

「还在说这种话——如果你所述之言不实,该当如何?」

「那样的话,呼呼,就自行割去这颗首级,再请观赏仅剩的一个身子走到大手门去吧。话说,若这个姑娘所言为虚,又该如何呢?」

「自有惩罚」

「惩罚?若杀了这个姑娘,在下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突然,老忍者甚为无礼地贴近阿福耳边轻声说道。

「请让在下抱抱您的身体吧」

阿福目瞪口呆地瞧着风伯的脸。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忍者的胡子当中露出没有牙齿的嘴,大笑起来。

「这可是十年都没有的情欲了啊,看到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女人,突然就冒出了奇怪的欲望」

阿福气得浑身发抖,不发一言地朝大御所的方向望去。般若寺风伯忽然大声叫道。

「难道说真的要惩罚那个女人吗」

「万一打破大奥规章之罪和欺骗本人之罪属实的话。——不过,是不会听你的指示的」

「等等嘛。是不是真有那个意思,现在在下就让她坦白给你看吧」

就在阿福回过头来的当口,她看到风伯的口中伴随着秋光向桔梗的脸上吹过去好似蒲公英绒毛般的东西,大吃一惊。

家康很快就发现那是曾在骏府城内看到过的薄墨友康朝叫作胡蝶的侍女吹出的细针——涂有催淫液的吹针,几乎要叫出声来,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这也是抑制住了对这个老忍者之前不可思议之言的好奇心。

桔梗「啊」地一声,遮住了面颊,但不久放开双手,只见满脸染上了一层浅红色。双目湿润,嘴唇亦湿着而大大地张开,肩膀开始上下起伏。之后,全身扭扭捏捏地弯曲起来——以一种阿福从未见过的妖艳姿态跪着朝般若寺风伯的方向挪动。接着,将身体在那个看似冷淡的老人怀中蹭来蹭去,能够窥见洁白牙齿的美唇半开着朝向风伯。

般若寺风伯毫无廉耻地将那对唇埋入到自己的胡子中。惊得要叫出来的不单单是阿福,但他们在此时所看到的,除了风伯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外,还有风伯腹部的突起物,看上去好像是瘤一样的东西,立即吓得撤开了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般若寺风伯仿佛要拧干似的将桔梗立了起来。老忍者与年轻的侍女在数分钟间就这么缠绕着站在那里。

突然,风伯舒展地放开了桔梗。桔梗的双手好像仍然被空气中的枷锁给铐着被什么人给抱着似的,老人则如烟般抽身而出,向后退了五六步。

「伊贺忍法——日影月影」

他低吟道。

在场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要盖住这个气氛似的,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

「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这声音是从桔梗的嘴唇中传出来的,若不是凝视着她的话,谁都不会相信这一幕吧。那正是般若寺风伯的声音无异。

「……风、风伯……」

家康下意识地呻吟道,攒紧了手中的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将另一个风伯吹入到这个女子的体内了。就如同月为日之影般,这个女人已经被在下的灵魂倒映。在下为日影,此女则为月影——」

老人嘀嘀咕咕地喃喃道。所谓月影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了——他注视着扯开裙裾两足跨开、如仁王一般站立着的桔梗,然后取下自己腰间的砍刀,向她扔了过去。桔梗用单手借住,以违和的声音说道。

「接下来我要怎么做好呢」

又重复了一遍。风伯浅浅一笑回答道。

「腹中怀着胎儿吧」

「如此一来,男儿身的我也是怀着孕了」

桔梗苦笑道。风伯说道。

「男人可没有产子的洞啊。再怀下去的话只会越来越难办。干脆乘着现在——将胎儿挖出来比较省事吧」

桔梗点了点头。她将开了口的山刀从鞘中拔出,锐利无比。只见其以反手握住用袖子包住的刀刃,大大方方地从下腹向胸部顺势一抹。

衣物被撕裂,肚皮也被切开。就在同时看到华丽的衣服和洁白的肌肤的一瞬间,好似桶中的酱油泼洒出来一般,血花飞溅到了草地上。

众人皆惊得不知所谓。但无论是谁都仿佛脚底生根似的动弹不得。桔梗好像非常高兴似的微微一笑,用一只手按住到处是血的肚子,从中抓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这种扯动就宛如用自己的手将自己拽倒一般,桔梗向前匍匐在地上。她的四肢不停地痉挛着,而在仔细瞧过那痉挛的手指间握着的东西后,就连刚强的阿福也差点要昏过去。

那是如同赤红色青蛙般形状和大小的一个胎儿。



「首先还是来听听看吧」

在回到西之丸后,家康终于开口问道。除了两名忍者之外,就只有天海和阿福同席而坐。

「风伯,说起来你到底是如何看穿那个女子怀有身孕的呢」

「是这样的。那里一共聚集了三十二个人,但却能听到三十三个心脏跳动的声音。于是便仔细倾听到底是谁那儿发出了两个心脏的声音,结果发现就是那个女人了」

般若寺风伯以平常无奇的态度回答道。

「什么,心脏的声音有两个?」

「有异于成人,咚咚咚——声音的强度大家都是一样的,但其中一个却更清澈轻快——便是那胎儿发出的声音」

白昼间的江户城内万物无声。无论是加快还是天海亦或是阿福,都感到一种清澈的秋之气息从冰川底部透上来的感觉,仿佛沉默着就会被冻住而无法动弹,心惊不已。

稍后,家康突然大声说道。

「那么,便可着手处理那件事了」

说着拍了拍手。

「阿福,不用去一个个调查千姬的侍女们了。把她们一起叫出来让这个风伯听听心脏的声音即可」

阿福点了点发青的脸。这个才女罕见地闭口不言。

「然后就将那些女子——让这个风伯施展日影月影的忍法就好了吧。那些女子便会自己拽出腹中的胎儿而死」

「在下刚才之所以会展示无谓的杀生」

风伯接道。

「便是为此了」



【四】

「阴谋」就这么按照阿福的计划被执行了。从第三天起,德川一门各家的侍女被陆续聚集到江户城中,由阿福指示选出了数名巫女的候选者,之后便让其归去。过了数日,又有大多数人因为种种合适的理由而像落雨般被允许出城。剩下的,各家就只有一两名年轻侍女了——与直接从大奥中选取的九人合起来,总共有二十人左右。当然,真正的目的便是那九人与其他的「一人」——实际上就是那「一人」。

那一人就是从千姬所派出的侍女中选出来的。般若寺风伯所找出的——不,应该说是听出的「拥有两个心脏的声音的女人」就只有那一人而已。之所以要选出阿福手下的九名女中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由于并不清楚千姬那边怀着秀赖血脉的女子究竟有几人,所以目前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事实上,千姬屋敷本该派出三人前来甄选,之所以会只派出一人而藏起另外的两人,就是因为千姬方面对此事也是自然而然地抱有一定的疑惑,千姬自己是想要把三人都藏起来的,但有一人自愿前来城中。能达到现在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二十多名女子由神官教授了奠基仪式的流程,接受了作为巫女的讲习,经过了数日后,这些人被分为两组。其中一组的十人被阿福以严肃的口吻告知将接受作为奠基祭品的命运,在当日前夜,她们所在的西之丸大奥房间中已是一片戒备森严的气氛,而在目不可见的外部暗处,服部半藏指挥下的伊贺忍者和甲贺忍者如同铁桶般环绕四周,她们想要逃走也是不可能的了。

大奥包括了在本丸和西之丸中的部分。西之丸作为隐居或世子所居之处,平常是由竹千代住在这里的,现在则是由大御所居住。当然,本丸的规模并非如后世那般庞大,就更别提西之丸了——与隐居后仍有数十名爱妾环绕周围的后世将军的时代不同,现在只有十二岁的世子竹千代住在这里,女中的数量最多也就只有六七十人,但大奥与表相比还是特别严格的,除了作为主人的将军外不许任何男性踏入大奥一步。而这种异常的严苛正是出自阿福所指定的戒律。

——就在位于这个大奥与表之间的御锭口板门外的伊贺忍者的岗哨上,般若寺风伯与鼓隼人交谈着。平常在此处的伊贺忍者全都去警戒七口之外的地方了,此时身处此处岗哨的,除了那两人之外就只有同为来自锷隐谷的七斗舍兵卫而已了。

「明天终于要办祭品那件事了啊」

「恩」

「真是愚蠢。我连自己找出的女子的脸都看不到」

「因为你展露出从远处听取心脏声音之术了嘛」

「只是让我从拉门外去听聚集在大厅中女子。话说回来,那个叫作阿福的女人,简直就是充满了出世欲望的化身啊。只在挂念自己的功劳不被我们抢走。——不过虽然可恨,我倒是有些迷上那个女人了」

「呼呼,风伯老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居然会对那种傲慢的老女人」

「你还年轻,所以才会笑我,我正是迷上了那个老女人的傲慢啊。之前在那个局泽的时候稍稍调戏了一下,结果那个婆娘好像就对我敬而远之了。——嘛,这也不错」

「恩」

「我现在所担心的是前往千姬屋敷的薄墨友康和一天斋的情况」

「我也一样啊。他们就这么断绝了消息,实在是无从判断啊」

「要调查消息,好不容易将目标的女子抓起来关到这个板门中去,明天却就要这么卖到地里去了,实在是可惜啊」

「我也这么想,但现在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呀」

「不,有关这点刚刚已经考虑过了,我想潜入奥中去试试。然后,听出那个由两个心脏声音的女子来」

「嚯,看来即便是风伯老,也拿这么厚的板门没辙啊。这扇板门后面可是有御锭口众的女子把守着,而其他出入口则有伊贺忍者的眼睛盯着哦」

「没什么,身为日影的我还是坐在这里。——看吧,是由月影去」

风伯笑道,慢腾腾地走出岗哨。

阿福在举着蜡灯的小姓的伴随下,静静地在廊下走着。

「经过让道」

小姓喊着。

三名忍者完美地平伏着,先是般若寺突然起身,明明没有风,小姓手中的蜡灯却一下子熄灭了。不光是蜡灯,连为照亮岗哨而设置的几盏提灯也全都熄灭。

「哎呀,怎么回事」

小姓狼狈不堪。

「快点灯——用打火石」

如此叫嚷着。只听得回到笼罩于黑暗中的岗哨的脚步声,其间又听到隼人发出的惊慌声音:「咦,打火石在哪儿啊。这里是新人压根不知道啊」。小姓着急地自身前往寻找。

亮起了三四分的光亮。只见阿福严肃地站在板门前,般若寺风伯则像蜘蛛似的平伏在其脚边。

板门被打开了,阿福走入禁止男子进入的奥中。小姓正欲折回,突然发现蜡灯上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掉在走廊上。下意识地站住道「是针吗」

说着,朝着通往仅有女子的大奥的板门方向窥视。想来应是阿福大人或是其他的御年寄所掉落的吧。

「好危险,捡起来吧」

平伏着的老人抬起头说道,返回了表处。在其后并未发现,老人朝着板门的方向露出了浅浅的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五】

虽不为人眼所见,但无形的网却确实存在着。身着白衣聚于一室中的十名年轻的姑娘,就连单独如厕都不被允许,互相之间的谈话自然也是被禁止的。她们意识到所在之处如蜘蛛网般严密的监视目光,而其中一人还察觉到了其他九人所未知的无形之眼。远处的树上、屋顶上、各处的出入口,都闪着无数伊贺忍者的目光。

九个姑娘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为了埋葬一名女子所附送的随葬品,只相信是受命作为此次修缮城池的祭品,但应该是没有谁真的感到荣誉吧。在听到阿福那出人意料的宣告后,她们也只是感到震惊,很快也就像这个时代的女子那样对无法逃脱而死心,众人只是悲哀而静静地待在那里。那一名女子原本并无作为江户城祭品之心,一直抱着逃走的意志,但这种自信也逐渐消磨掉了。至少,就算自己会被杀,也要想办法将腹中的胎儿生下来!她为此而苦恼着。四周只有女人,反而使她的能力形同虚设。即便是一个也好,就没有男人能接近身边吗?

——感觉到了,有男人进来了。她回过头去,大大地睁着眼睛。进入房间的并非男子,而是阿福。

女子当中有人不禁悲鸣起来。虽说从这次的经过能够充分了解到阿福确实是个可怕的人,但现在进来的这个阿福却有着让人一见到就发出悲鸣的诡异。她就这么矗立在那边,以锐利的目光环视着女人们,眼中放出野兽般的红光。

接着,似乎很随意地走到了其中一名女子的跟前。

「真田的狐狸精」

如此称道。

「把薄墨友康、雨卷一天斋他们怎么样了?」

女子抬起头来,默默地凝视着阿福。

她的心中却是愕然了。此次准备祭品真的是为了奠基仪式吗,难道只是为了诛杀自己,就将无辜的九个姑娘作为牺牲品,从常识来看实在是难以想象,所以虽有九分是相信了原本的说法,而剩下的一分也对此有了觉悟。因此,即使是被称作「真田的狐狸精」,现在也不会为此而惊讶了,而比起惊愕来更让她产生无解的混乱的是,阿福的声音粗野得不像是女人——而刚才她进来的时候自己也有一种「是男人」的感觉。

「那两个来自骏府的忍者」

她一边如此喃喃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几个小件,列于身前。那是数个普贤菩萨的像。

「死了」

「什么,死了?」

就在如此答道的同时,阿福的身体起了异变。突然间眼睛盯着空中,动弹不得。很快,嘴唇好像被什么给吸住了似的,腹部则被双手抚摸着,开始深深地喘息了起来。

这是只在男人的眼中展现女体之云的忍法「幻菩萨」——这名女子正是阿眉。

阿福忽然仿佛游泳般地走了出去,阿眉紧随其后。在跟随的同时,施展着忍法的阿眉总觉得有一种无法判断的奇怪之处。这个阿福究竟是女人还是男人?

「是,在下与您同行。请随意吩咐」

出了房间,走到廊下,阿眉便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在各处监视着的女人们见到阿福牵着阿眉的手好似要到哪儿去,又听到其如此说道,全都是面面相觑而目送她们。

在进入一个昏暗无人的房间后,阿眉贴近了阿福。阿福发狂似的吮吸着阿眉的香唇,紧紧地抱着,身躯也扭曲起来。

「女人吗……这是女人吗?」

如野兽般的声音呻吟着。

阿眉的手分开阿福的裙裾,游走于丰满的大腿内侧——突然间停住了。

「女人吗……这个是女人!」

茫然的阿眉不禁咋舌。

能够形成语言的声音就仅此而已了。不久在如漆黑暗的深处,混杂着甘美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一时如死去般停止,又如波涛般打来,但闻泣声,随而消失。——这两名女子究竟在干什么。

之后才发现,此房间中的榻榻米上留下了大量的血迹。然而,无论是死是伤,还是并非其一,在这之后皆将大白于人。



「阿福大人,御使番将前往御广间」

说着,御锭口众的女子从内侧打开了板门。从黑紫底染银丝花鸟的衣端上垂下大垂发、捧着书箱的女子从打开的板门走了出去。

「风伯」

刚才身处外边伊贺忍者岗哨中的鼓隼人和七斗舍兵卫狼狈地摇醒靠在廊下墙壁上的般若寺风伯。夜色已深,风伯却还在那里打盹。

「啊。……」

抬起头来,见到奥女中的身姿如幻般地站在那里,急忙平伏下来。从其服饰来看,应是具有相当身份的御女中无疑。

「任务辛苦了」

奥女中向三人轻轻颔首,静静地朝着表间去了。——风伯却还呆呆地坐在那儿。

「喂,怎么回事啊,风伯老。总不会是下意识间睡着了吧」

「奇怪啊。……我睡着了吗。感到好像有一种昏过去的感觉」

「你说什么——昏过去?——把御锭口的任务交给你还真是靠不住啊。还好现在除了御女中外谁都没有通过此处,不过你怎么还是一副没睡醒的表情啊」

「不,已经醒了。现在可是能清楚地听到御女中的那一个心脏跳动的声音哦。哈哈哈哈」

风伯笑着站起,正欲前往岗哨,却突然按住了小腹。

「好像痛得很奇怪。简直就像……」

「就像什么」

「就好像被粗大的棒子强行插入似的……换句话说就是好似被强奸的感觉」

如此说道,紧皱眉头的两名伊贺忍者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白发苍苍的老人居然会说出被强奸般的形容来,实在是让人不禁失笑。但风伯可笑不出来。

「哎呀呀,刚才做了个奇怪的梦。一开始,掉入了如蛇般缠绕的女子的地狱之中。正在挣扎之时,你们猜怎么着,变成了奇怪的血块和胎儿,事后再回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风伯,难道不是因为之前虐杀了那个叫作桔梗的女人的关系吗?」

「是因为那个么。——」

风伯喃喃道,仿佛大吃一惊似的突然抬起了头。

「比起那个,我刚才施展的月影——那个阿福大人怎样了」

仅在此后半刻之间,那个阿福便出现在了御锭口。不知为何换了一身白衣的装扮,而且露出只有狂人才会拥有的凶暴目光,大声命令将板门打开。

阿福看也没看平伏着的三名忍者,好似被冥界吸引着般地蹒跚着通过了他们的跟前。手中紧握着一张什么纸片。

「风伯。……忍术还没有解开啊。不在现在叫住她、问出于奥中所闻之事的话,那又是为了什么才施展月影的啊」

舍兵卫迅速地低声私语道。但风伯却仍然茫然地望着阿福。

「在干什么啊。快叫住她,要不就解开忍法」

「咦」

「大御所可是看到过那种样子的啊,一看就知道是你下的手了。——噢,正说着呢,那边好像出现了伊贺众的身影了。快解开」

已经无暇从月影的阿福那里打探消息了。风伯张大了嘴,好像是吸回什么东西似的——从喉咙到小腹,仿佛有异样的瘤状物蠕动着。

对面的阿福停住了脚步。其环绕全身的凶猛轮廓忽然淡了下去,变得越来越女性化。说是女性化,倒不如说是好似重病患者的憔悴样。纸片从她的手中掉落。

「啊……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乘没注意去捡起来」

说着,隼人抬起腰正欲冲上前去的时候,般若寺风伯突然以干涸的声音呻吟道:

「遭了」

「怎么了,风伯」

「我之前一直听到的是——阿福大人有两个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这、这、这到底是……」

阿福的身姿已从廊下消失。很快,盯着风伯面孔的七斗舍兵卫和鼓隼人发现:

「难道说……刚刚那个御使番的女子——」

「不可能,居然能将腹中的胎儿转移到身旁女子的身上——」

一边说,一边睁大眼喘息着,猛然冲了出去。现在要去追赶半刻前逃走的女子已是无济于事了,而阿福落下的那种纸片上的红字却极为刺眼,牢牢地钉住了跃起的两人的脚步。

纸片上用血写着的文字,是「信浓忍法,寄居蟹」。




第四节  忍法「筒涸」

【一】

竹千代的乳母阿福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正要回到大奥去而站在御锭口板门前的时候,突然之间灯光全都熄灭了。等到回过神赖,仍然身处御锭口外的廊下,如梦游般蹒跚着。只是,好像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腹部胀起,全身都感到沉重的疲劳感,头很痛,而肌肤上也如同从恶梦中惊醒般地出着汗。

然而,对于身上的这种异常,阿福自己却没有功夫去确认。此时的西之丸正仿佛地震般地陷入一片狼狈混乱之中。

——逃走了!

——作为祭品的处女中的一人不见啦!

——逃走的是千姬大人派来的女子!

在各种叫声中,一时之间愕然得呆若木鸡,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不过阿福还是很快就找回了自我。她顿时怒火中烧,在一瞬间回复到了原本那个聪敏的阿福。

在确认了那名来自千姬家的侍女无论是在大奥中还是在西之丸都已经见不到踪影、并了解到那个女子是从御锭口扮作御使番大大方方地走出去的之后,阿福将怒火平息了下来。

「把守御锭口的伊贺忍者是谁」

就在如此问道的瞬间,阿福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一直在为搜索消失的女人而狂奔的伊贺忍者中的一人下跪回答道:

「是,位于岗哨的并非服部手下之人。乃是直属于大御所大人的锷隐众——」

此时,阿福终于知道了刚才侵袭自己的那种恐怖的来由。没错,之前自己在要进入大奥时,担任板门守卫的就是这些可恶的忍者。……就在那个时候,灯火突然灭了,暗中被什么人给抱住,想要出声但嘴巴却被丛生的胡须给覆盖住了。可是,就只有这些,此外的记忆全都没有。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确实是从大奥中出来的,但却没有进入大奥的记忆,那期间就好像是陷入到做丧事般的黑暗中,引起恶寒一般的不安。

「是那些男子担任的守卫?」

「不过,逃走的女人声称是您的御使番,就这么前往表间去了」

「这已经知道了。不过,说是我的侍女——我可不记得有那样的侍女啊。一群大笨蛋——」

阿福紧咬着苍白的嘴唇喃喃道。之后,紧盯着伊贺忍者。

「必须让那些笨蛋承担失态之罪」

「什么——?」

「传令让他们切腹」

伊贺忍者迟疑了一下答道:

「可是,正如刚才所禀报的,那些锷隐众是大御所大人亲自从骏府带来的——」

「大御所大人应该也会震怒而下达同我一样的命令吧。放跑了那个女子,大御所大人的苦心就化为泡影了。对阿福所下的处罚只会表示赞赏吧,断不会有所责难。让他们自行切腹,就省得去处理他们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吧」

说完,阿福不等伊贺忍者的回话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阿福之所以会如此突然地出言要惩罚那些忍者,确实也与刚才自己所说的理由有关:在作为俘虏的女子逃回千姬处的情况下,接下来的行事就会极为困难,这个失态的责任是怎样都逃不掉的了。但在没有问过大御所的意向前就独断地下达了命令,也是因为她觉得这种失态与自己记忆的空白有着某种关联,而那些忍者也许知道其中奥秘,这种莫名却又可怕的想象在她的脑中翻滚。不愧是聪明的阿福,这种想象基本猜中了。

比起查明自己不安的根源来,首先是要抹杀掉了解此事的人,这正是主导她一贯所为的虚荣心。不过,多少还是被些许的良心刺痛,阿福躲进一个房间,焦急地等待着远处传来的悲鸣。

夜已深。屋中虽无灯火,但从进来时就打开的隔门的缝隙间,廊下墙上的蜡烛透过铜制的网格将亮光映在了榻榻米上。——就这么歪歪扭扭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注视着榻榻米,她的眼睛睁大了。

有血迹。可见三处,从廊下一直延伸到她所坐着的位置。——才发现到这一点。可是她很清楚自己的例假并未到来。

「……?」

不过,说起来小腹部确实有异样的感觉。很明显就是自己流出的血。短时间内盯着血迹不放的阿福突然站起,拉上了隔门。房间陷入到黑暗之中。阿福在暗中解开罩衫,卷起裙裾,用一只手摸索着。呈现出任何女子一种不能被人看到的姿态。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突然听到了声音。

「忍者即便是在暗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哦」

不同的声音,这次是从后面传出来的。——阿福保持着羞耻的姿势,僵直住了。声音从高高的顶棚上落下。阿福进入到这个房间以来,并没有追随而入的身影。很显然是一开始就在那儿了。一瞬间,她在黑暗中摆出一副严厉的姿态。

「什么人」

阿福大声道。此时,从开着的顶棚的一角传来:

「就是您刚才下命让其切腹的人来着」

般若寺风伯的回答中毫无疑问包含着笑意,但阿福却再次全身仿佛被紧缚了起来。

「下了如此不讲理的命令,从您在踏出第一步时的方向和行踪上就推测出可能是会进入到这个房间附近的地方,于是就提前等在这儿了」

「歹人,来人啊——」

「把大御所召来的我们称作歹人可真是令人吃惊啊。就算是叫谁来,那些跟俗人打交道而手脚生疏了的服部一党的杂鱼们能比得上我们么」

风伯嘲笑道。

「而且啊,阿福大人,别叫闲人过来也是为自己好哦。现在可是要说不能被他人听到的秘密啊」



声音浮在高空中——终于适应了黑暗的视网膜上映出朦胧的影子,阿福发现三名忍者如同蝙蝠似的分别倒挂在顶棚的三个角落上。

「虽说无情地下命惩处我们的您是很可恨,不过看守御锭口却完全被骗过的我们倒也确实有罪。而且我也稍稍有些迷上您了。就这么着吧——」

「少废话,有秘密的话就快说」

阿福的声音颤抖着。虽然怒气已经平息,但之前自己的那种不安却喷涌而出,对他的那种神神秘秘的口吻虽予以反击却也不能充耳不闻。

「阿福大人,您的月经何时来到啊?」

「我的——」

面对如此无礼至极而又出乎意料的问题,阿福不禁语塞。

「到了这个时候,若无经事可是个大问题」

「风伯,这是为何」

「从您的腹中能听到另一个心脏跳得的声音。——也就是说,您所怀着的胎儿的心脏之声。——」

「混蛋,居然说我怀有身孕,别、别、别开玩笑了——」

「阿福大人,请抚摸腹部看看。是不是有些鼓起呢。其他方面是不是也有些异变呢。——榻榻米上的血并非经血。那是被强行施展了忍法寄居蟹所留下的血。」

「忍法寄居蟹。——」

「所以啊,阿福大人,不可忘了目标的那个女子是忍者。之前我之所以会完全被骗,准确的说应该是耳朵受骗,就是因为从御锭口出来的女子身上只听到一个心脏的声音,这才将其放过。取而代之的是,从您身上听到了两个心脏的声音。也就是说,那名女子将胎儿作为弃子寄存到了您的身上而逃走」

阿福呆若木鸡。从头到四肢都感到一片空白。全身的血肉皆因腹部而成了可怕的凝聚物。从那里传来的一阵一阵的颤动,除了胎动之外还会是什么呢。

般若寺风伯苦笑道:

「未来三代将军的乳母、被评为德川家第一忠义者的您的腹中,却怀着丰臣秀赖的血脉」

阿福一言不发地拔出怀剑就要向腹部刺去。说时迟那时快,空中突然迎面来风,她的手被抓住了。

「连日影月影的忍法都没有施展,可不能像桔梗那样切腹了啊」

「风伯,放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还能活下去吗。不如就这么将秀赖的血脉刺杀」

「请等一下。不可过急。哎呀呀,所谓双刃剑便是如此吧。轻易下命让人切腹结果就招致报应,陷入到自己不得不切腹的境地。——虽想要这么嘲笑,我却笑不出来。那就是刚才所说的,因为稍稍迷上了您而成了自己的弱点吧。阿福大人,即便是怀上了秀赖的血脉,也不必自尽。既然有进入的渠道,那么就一定会有出来的方法。只要去掉胎儿就解决了吧」

恶臭的气息喷到了阿福的脸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如此您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坐在高位上便可。只是,胎儿已经有六个月了,手足头发皆已长出。若您自己随意做出什么哪怕是极为细微的动作来,您的生命也一定会受到威胁。而且,如果在城中鲁莽地进行治疗的话,恐怕就会被他人所见所闻,这么一来什么都完了。风伯会顺水推舟见机行事的,请相信风伯」

放开了手,阿福仍是凝然不动。风伯低声私语道:

「不管怎么说,现在什么也办不了。请让我们寄宿在服部半藏大人的屋敷中。不必说今晚,善事和堕胎都不是做得越快越好啊」



【二】

秋夜的灯光下,三名女子端坐着。静谧地飘散开的香烟后,模糊地呈现着佛坛。这里是千姬屋敷中的祠堂。

这三名女子分别是阿瑶、阿眉和由比。阿瑶的肉感华丽,阿眉的清纯,由比如霞般的幻美——谁都不会认为这些女子是身怀可怕而又奇异的秘法的忍者吧。不管,现在照映着灯光的三人的脸上,流露出忧虑和焦躁的影子。

「我来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阿眉将双手扭在一起,低声说道。其他二人一言不发,仿佛就是默认了。好像是忍受不了这种沉默似的,阿眉再次低语:

「我也没想过能逃出大奥。不过,即使自己要死,也想要至少保住腹中的胎儿。意料之外的是,在那个阿福身上成功施展了寄居蟹的忍法,之后即便是在逃出西之丸的时候自己被杀,那胎儿也能存活下来,不由得留下了那张记有忍法寄居蟹文字的纸片,这也确实是我太轻率所致。——就我自己来说,若能顺利逃出,在阿福发觉身上的异变前,不管怎样都要夺回胎儿,但在得知那是秀赖大人的血脉后,那女人真的会去寻死吧,对胎儿来说果然是一定会面对着悲惨的命运啊——啊啊,我该怎么做才好」

阿眉苦闷不已。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天,其间她也是数度为再次返回大奥取回阿福腹中的胎儿之事而烦恼吧。可是,阿眉的相貌已经为大奥所知,再次前往只会是羊入虎口。

不过,到目前为止,阿福的情况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天的翌日,修缮城池的奠基仪式并无延迟地被实行了。九名处女按计划被当作祭品埋入地下,在那个恐怖的仪式上,阿福虽然脸色发青但却仍冷然地列席观看,此后也没有听说找过医生或是卧病在床之类的传言。这些都是千姬暗中通过一无所知的大奥女中所打探出来的消息。不可思议的是——不,应该说是理所当然也未可知——虽然千姬未出席那个奠基仪式,且作为巫女而派出的那名侍女也消失无踪,但上面却没有派人来诘问千姬家。无论如何,目前应该是可以认为胎儿还是平安无事的。然而——

「虽然千姬大人下令暂且静观事态」

「可是胎儿现在已经有六个月,若是进入第七个月的话,在即将生产的情况下想要夺回来就很困难了」

阿瑶和由比也烦恼地说道。

就在此时,祠堂的门开了,千姬走了进来,脸色异常。

「大意了」

如此叫道,嘴唇也颤抖着。

三名女子转过身来:

「公主大人,请问怎么了」

「阿福那家伙好像出城去了」

「诶,阿福她,到哪儿去了?」

「那就不知道了啊」

千姬悔恨道。

「今天正午过后,好像是以御中臈泷山的名义乘着驾笼出了半藏门,而从现在探查来的消息看,应该就是阿福了。理应不会顾忌被任何人知道前去何处的阿福却假借他人名义外出的这一点实在可疑。而且,更为可疑的是——出了半藏门之后,到底前往江户何方,其行踪完全不为人所知」

三名女子只是茫然地抬头望着千姬。

事已至此,阿福不可能还没有注意到腹中的异常。那个阿福更名改姓出了城,一定是与此相关没错,她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对视的四双眼睛放出焦躁的目光。这时,祠堂的门外突然发出了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的声音。

「啊……」

千姬失声叫道,马上想要出去观望。阿眉将其制止,跑上前去将门扉打开。

门外已是黄昏。苍茫的空中挂着风,被吹得沙沙响的杂木林上,无数的银杏叶仿佛小银扇一般闪着妖光。——阿眉立即关上了门。

「阿眉,怎么了」

「这个,在门外是」

说着,阿眉拿出攥在手中的东西。那是包在纸中的撒菱,向八方伸出钉头,是忍者特有的忍具,刚刚就是有一个这种钉子刺中了门扉。不过,让三名女忍者吃惊地凑上前来鉴视的并非是这个撒菱,而是包在上面的纸片。这张纸皱巴巴的,上面还有好几个钉孔,但仍可以看到用墨黑黑地写下的两行文字。

「……」

千姬完全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连读都读不下来。

由比念道。

「今宵御胤为水,见于服部屋敷」

千姬仍然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咒文」

「今夜秀赖大人的血脉即将逝去。请于服部屋敷参见——如此写道」

三名女子的脸色立时肃然。千姬也开始呈现出一副好似被撒菱刺中胸口的表情来。

「那么,阿福她」

「正是如此。这么一来,阿福的行踪就清楚了。怪不得出了半藏门后就不知其往江户何方去了。因为阿福就在半藏门的旁边」

阿瑶说道。千姬再次确认了一遍纸片上的奇怪文字。

「把这个投过来的人是谁」

「是忍者。这个木火土金水的五行赋予人身,再加上青、黄、赤、白、黑、紫之色,所谓伊吕波四十九文字的组合,正是仅在忍者之间流通的暗语。——阿眉说她从御锭口逃出的时候,看到的那三名男子应该不是普通的伊贺忍者,恐怕就是来自骏府的忍者吧。这份信件应该也是他们投来的无疑了」

「阿福进了服部屋敷,并且说是今晚就要打掉腹中的胎儿吧。尽、尽管如此,他们为何要通知这里呢」

「当然了,从他们使用这种忍者文字的情况来看,对象就是我们了。对方知道我们是忍者,从而向这边挑战吧。不来么,不来看看么,今晚就要废掉秀赖大人的血脉了,就这么见死不救么……就是如此」

阿眉突然站了起来。

「我要去」

苍白的脸上,双眼如同黑焰般燃烧着。显然,她是决心要亲手来解决自己种下的苦果。不过,这不就相当于是向着前来挑战的敌方忍者的陷阱里自投罗网么。即使先放下这个不管,目标可是伊贺忍者头领服部半藏的屋敷啊。

千姬用颤抖的嗓音叫道:

「阿眉已经被敌人知道相貌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失去秀赖大人的血脉」

「胎儿的话,还有由比、阿瑶腹中的」

「不,若不敢应战伊贺忍者的挑战,则有损真田忍者之名」

阿瑶默默地抬头看着阿眉。

「不可」

「诶,为何?我的这条命无足挂齿」

「不是为了你的命,而是为了关键的胎儿的命」

「……·····」

「你必须要再次抱住阿福。阿福知道阿眉你这个人。然后要想尽办法平安地将胎儿给夺回来」

「…………」

「由我去吧」

阿眉向下望着阿瑶,睁大了眼。

「阿瑶的腹中是满着的呀。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塞入另一个胎儿,而肚子空着的就只有我一个了」

阿瑶咧嘴一笑,喃喃道:

「所以说,现在将我的胎儿转到你的身上吧」

由比守在祠堂外以防万一,千姬则负责照料阿瑶和阿眉。若不是为了进行千姬夙愿之丰家传承的「仪式」的话,她一定会是两眼无光、仿佛丧神一般的吧。在这个黄昏中,于供奉着秀赖之灵的祠堂的灯火下施展着的「寄居蟹」之秘技,这世上再没有如此凄惨妖艳的光景了。

两名女忍者将身上所有的衣物一气脱下。四手四足如八条白蛇般缠绕着,接着,阿瑶隆起的腹部紧紧地贴合到了阿眉的细腰上。与其说是两名包在一起的女子,倒不如说是好像奇怪的万花镜中映出的花姿。不久,阿瑶的腰身开始有节奏地动了起来,如惊涛骇浪般起起伏伏。即便如此激烈,女忍者却没有发出悲鸣,只是从口中透出无法抑制的喘息,紧紧贴合的四只乳房也依此起伏,其间落下白汗,战栗、痉挛着的四条腿的缝隙间开始流淌出血和羊水。

不知过了多久——沉迷其中而不知时间逝去——在看着么,如水晶般凝然而视的千姬的双眼在看着么,不,这就与看到梦境一样吧。多么奇幻而怪异,上方女子的腹部那白色的隆起部分,渐渐平了下去,而下方女子的服部则随之丰满地鼓了起来。……



【三】

服部半藏继承亡父服部石见守的三千石俸禄并被赐予江户城下屋敷的时候,与家康来到此处几乎是同一个时期。从那时以来,这附近一带就被称为半藏町,而对面的城门也就被叫作半藏门了,这些正是与这个幕府的草创时代所相应。

半藏就是这个现在所谓黑锹众的组织的头领。黑锹在表面上从属于作事奉行,进行筑城、修路、战时处理尸体等工作,同时也担任烧毁破坏敌阵、侦察、发出流言、暗杀等特殊任务,这些正是忍者活动的舞台,而服部家则是这个「影之黑锹众」的宗家。后来从黑锹众中又选出御庭番,从事所谓的隐秘任务。——作为其中的一环,在这个服部家的中心,这里就是住着众多伊贺出身忍者的黑锹众的组屋敷了。

在一个寂静的晚秋的正午,一乘驾笼进入了这个令人有些不快的忍者町。涂着青漆、很明显是城中女子所用的驾笼来到这个町中确实是件稀罕事儿,却没有任何人上前来盘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西之丸出来时就一直抬着驾笼的数名男子全都是黑锹众。

驾笼停在服部家的玄关后,从中走出一名低着头的女子站在门口。她的头上披着头巾,而那双窥视的目光确实就是阿福没错。

无人引见,身为家主的服部半藏亲自出来迎接。

「锷隐众呢」

阿福低声问道。

「在里面」

半藏回答道。抬驾笼的黑锹众就是他派出去的部下,可见其也已经了解了事态。不过话说回来,面对被称作大奥第一权势者的贵人却无人出迎,这也正像是不知礼数的他的所为。

在半藏的引导下走入屋内,阿福愈发不安起来:

「服部大人,此事还请向大御所大人保密」

「这个自然。遭此飞来横祸,实在遗憾」

「阿福可以相信此言吧」

「一旦下定决心,忍者便绝无二言」

服部半藏严肃地回答。

——不过,就在这个事件之后不久,这个半藏正广被冠以疯狂之名而遭到断绝家名,是否也是偶然的呢。由此,他也与其两名兄长一样成为了浪人,但即便是在成为漂泊四方的一族后,服部在有生之年也没有泄露过阿福的秘密。



违反了自己所制定的大奥法度当中的门限而未归城,又是假借御中臈泷山之名出来的,阿福心中不禁焦躁起来,而此时她却被单独留在了服部屋敷的深处。

把她叫来的锷隐忍者们不知在哪,亦无现身。与其说是被这种无礼激怒,倒不如说是害怕看到他们出现的那一瞬间,如此心怀矛盾地祈祷着,不知他们到底能将自己的身体如何。阿福会有这种心理也是理所应当的。七天前在城中被般若寺风伯指出自己在无意识下怀了孕,之后虽也怀疑过,一直左思右想到了今天,终于在预期的月经没有来临时断了念想。虽然按照风伯的进言行动,但心中还是免不了沉重起来。

想起来自己还真是在恶运下诞生的呢,阿福开始罕见地如此诅咒自己的命运。她的父亲是明智第一重臣——与光秀的尸体一同于粟田口被处以磔刑的斋藤内藏助。她的叔母是长曾我部元亲之妻,也是于大坂之役中加入丰臣方而于不久前在三条碛被斩首的幽梦入道盛亲之母。阿福原本应为逆臣一族的女儿而落魄到随风飘渺。如今之所以能达到可以说是德川家大奥总监督的这么一个高位上,完全是通过她自己必死的努力所争取来的。也正因此,她绝不愿失去一度到手的权力,这种欲望已经强烈到执迷固执的程度了。

逆境的前半生,以及近年来围绕德川家继承人所进行的政治暗斗,以天赋的精美强干和刚强意志漂亮地克服了一道道难关的阿福,这次却完全被不知何时进入腹中的胎儿给打到了。——不过,为了维护住自己的权威,无论怎样都要在暗中将此事解决,她至少还冷静地保有这种理性。

无论怎样?——「因为稍稍迷上了您而成了自己的弱点」「请让在下抱抱您的身体」——令人厌恶的风伯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回响,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了这里。她已经下了觉悟,作为这次恐怖的堕胎的报酬,便任由般若寺风伯所望吧。

曾经为了荣华而舍弃了贫穷的丈夫以来便心无杂念地将正当年华的肉体封印为冷冰冰的大理石的阿福,这次又是为了荣华而无法拒绝将这个冷冰冰的肉体交到那个令人厌恶的老忍者的手上。——一个人寂然地坐在屋中的阿福那面无表情的脸上,逐渐被暮色所笼罩。



除了服部半藏以外,半藏町的伊贺忍者们都不清楚今晚在服部屋敷中将要进行什么。他们只是受命将阿福从西之丸中带过来,之后又接到命令说若看到有可疑人物进入半藏町便立即报告、据情况而定亦可当即斩杀以防不测。

乍看之下,町中各处都看不到人影。即便是警戒也是在暗中进行的,虽然人数达到十人左右,但那些身处树阴、石阴、土墙暗影中等町中各处要点的鼠色头巾完全融入到了傍晚开始出云的大气之中,根本不为常人之眼所见,这正是连一只蚂蚁都不会放过的先代服部石见守所独创的内缚阵的设置。

起风了。半藏町的空中也飘起枯叶。

立于一棵大朴树上的一个人突然仰望空中的枯叶——在那层云中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女人。裸身的女子正在云之浊流间漫游。——忽然被吸引住注意力的双眼在瞬间仿佛被似雾般的什么东西给覆盖住了。雾中飘着香气,还能感觉到体温。就在下一个瞬间,这名伊贺忍者被径直越过枝头的那个东西贴在了一起,能感受到,越过枝来的果然是个裸体的女人。

胸口前有乳房起伏,嘴则被柔软的唇堵住。能鲜明地感受到装束、头巾的布料变得透明的感觉。不愧身为忍者,就在一瞬间,就在那份甜美的恍惚之间,虽然声带及全身皆呈酥麻感,如贝肉般蠕动着的舌仍在口中吮吸着,却还是能悄无声息地拔刀斩去,多亏了半藏曾经严密今夜要特别警戒。

「妖怪!」

就在低吟的同时,刀身从身后向前绕去,刺向抱住的女子后背。

他的口中发出了悲鸣。那一刀穿过了如雾般的女子胸前,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在忍者跌落后的树上,枯叶依然被继续哗啦哗啦地吹动着。——裸身女子的身影也不见了。

数分钟厚,草丛中再次忽然出现了鼠色头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轻描淡写地再次登到树上。与前一样立于枝头环视着沉入暮色的半藏町,而从其怀中取出的则是几个小小的普贤菩萨的木像。他一边瞧着「内缚阵」忍者的配置,一边将那些木像排列在粗枝上。——他,不,虽然装束是刚才那个跌落的伊贺忍者的,但从头巾向外探视的则是如黑曜石般的阿瑶的眼睛。



【四】

般若寺风伯现身于阿福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

「到刚才为止都在干什么。已经过了城门的门限了」

阿福用焦躁的眼睛盯视着。

「请少安毋躁」

风伯露出胡须间已经没有牙齿的嘴笑道。

「失礼了,稍稍有些事要办」

「都把我叫来了,还有什么事」

「那个嘛,待会再行禀报。只是代替这个胎儿,还请把礼物带回到城里去」

「给我么,什么礼物」

「不不,不是给您的,是给大御所大人的」

风伯口吐令人迷惑不解的言语,之后便闭口不言,死死地盯着阿福的身姿。含着笑意的眼中逐渐放出不似老人所有的兽性的光芒。屋顶上传来了落雨的声音。

虽然已有觉悟,但即使是在大御所面前也不会感到害怕的阿福却在那对不似人类的双眼注视下因恐惧而感到头皮发麻。

「快点,快点」

呼吸急促的声音道。

「快点将胎儿堕掉,要、要怎么办才好啊」

「请与在下一同就寝」

风伯泰然说道。其目光依然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阿福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衣物,裸露的肌肤如蛇般蜿蜒着。

「……如此,便可去除胎儿了吗」

「那是另一回事。若是在流掉胎儿后再注入我的种子,导致大奥中生下第二代风伯的话,下任将军的乳母也会觉得麻烦吧」

风伯嘻嘻笑着。

「再说了,流掉胎儿之后又不是马上就能媾和」

阿福紧咬着牙。可是,不管现在要遭受怎样的屈辱,都必须得让腹中的胎儿消失。瞧着这个充满着矜持的女子脸色忽红忽白却强忍颤抖的样子,让般若寺风伯觉得非常愉悦。他点了点长着白髯的下巴。

「就在旁边那个房间吧,好像已经铺好床铺了。走吧,请去躺下。全裸更让人高兴啊。完事后一定会堕掉胎儿的。准备好了的话就请敲两下榻榻米」



床铺枕边的灯火被吹灭了。榻榻米上传来了两记声响。

般若寺风伯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刷地一下站起来,进入了那个房间。

虽然灯火已灭,但在忍者的眼中如同仍旧亮着一般。堆积在床铺脚边的应该是被盖和脱下的衣物吧。……女人已经认命了吗,连被盖都是掀开着,坦呈着洁白的裸体。虽然显得有些过于丰满,但阿福那隆起的乳房、丰腴的腰身还是散发出一种不像是三十七岁老女人所应有的妖艳之色。不过还是觉得有些羞耻吧,只见其拉过来一件衣服,用袖子盖住了脸庞。

风伯朝下望着,还想再干一次。他已经褪去了衣服。一边用舌头舔着,他将自己削瘦的身体压在了女人的身上。

「真田的女忍者」

突然低声叫道。

「就等着你来了啊」

他用自己的腰牢牢地按住了下面那个想要蹦起的女人的腹部。仿佛是被岩石给压住了似的,女人的腰动弹不得,只有上半身翻来翻去。

「投到千姬屋敷去的书信引来了几只呢,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监视了。不愧是忍者啊,明明已经知道只有五个女忍者,尔等却出动了十顶混杂着其他女人的驾笼。这么一来就算是我们也完全被骗过了呢,能够隐藏踪迹潜入到这个半藏町里来还真是干得漂亮啊。虽然早就知道这儿的黑锹众根本靠不住,不过还真亏你穿过了服部的内缚阵了呀。可是呢,这些都瞒不过我般若寺风伯的眼睛——不,应该说是耳朵吧。若是阿福大人的话,加上胎儿就应该能听到两个心脏的声音,可你的胸腔中却只能听见一个心脏的跳动声!如此看来你是——」

说着,单手将覆盖在女子脸上的衣袖拂开。

「不,你不是那天走过御锭口的女人。——这么说来,喂,秀赖之子究竟如何了?喂,别动,瞧这个」

一边说道,一边挥起另一只手。只见他的拳头中握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那是撒菱的钉尖。

「这一个钉头就涂有能杀死猛牛的剧毒。既然你在看过那个投书后还敢潜进来,应该是对自己的忍法相当自信吧,但我可不会上当。我可不比那些稚嫩的黑锹哦。般若寺风伯可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啊」

他嘿嘿嘿凶狠地笑着。

「想想,从你的腹中空着看来,是准备要夺回阿福大人的胎儿么。好吧,作为替代就来给你种下我风伯的种子,准备拿三途河水来当作产汤吧」

他狂叫着,将手里的撒菱吞入口中。只见其胡须之中探出一枚闪亮的钉头,就这么以双手如铁锁般地勒紧女子的肋下,用根本不像是老人的淫荡动作开始侵犯起女人来。

女子的面前悬着毒钉。每当风伯的头部动起来,毒钉就好像要刺入眼中或是唇上地上下移动着。不仅是这种恐怖感,那个老忍者如野兽般的爱抚也无视意志地卷起了女人身体内部强烈的欲望之潮,她开始迎合起男人的动作。眼白处泛起霞色,连毒钉都好似看不见了,下面的嘴唇绽开,吐着炽热的气息。

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叫,是从风伯口中发出的。与此同时,女子的脸避开了射下来的东西,只见那枚带来死亡的撒菱擦过她的脖子钉在了床铺上。那不是苦闷的哀嚎,而是快美至极的浪叫。——即使是放开了一只手,般若寺风伯还是能猛然地作出反击的动作吧。不过,此时的他已经沉醉在高潮间感到所有的生命力向外流出。在梦幻的恍惚中能感受到全部气力仿佛蒸发掉了一般。

女子从好似破布般的般若寺风伯的身体下抽了出来。风伯的皮肤看上去好像正在变成枯叶的颜色。削瘦的四肢越来越细宛如丝线。其精液毫无保留地从其股间喷洒在床铺上,逐渐渗着血,最后终于是完全的血本身喷了出来。

下半身被风伯之血染成网眼状、以全裸的双足矗立而盯着老忍者死状的女子的身姿展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凄美之感。

「信浓忍法——筒干涸」

阿瑶带着浅笑念道。

接着,她看也不看风伯的尸体一眼,毫无顾忌地走过去将叠在床铺边上的被褥掀开,其下出现了刚才一瞬间以当身击倒的阿福失去知觉的身姿。



——不久之后,与进来时一样身着豪华的服饰、面覆头巾仅露出眼睛的阿福的身姿从服部家的玄关走了出来。她的脚步显得沉重而疲惫。

服部半藏握紧拳头站在下得越来越大的雨中。直至刚才,谷隼人与七斗舍兵卫也在这儿,但在听到担任监视任务的黑锹众的急报说发生了什么异变后,便愕然离去了。

「啊……阿福大人」

半藏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招呼,只见阿福已经一只脚踏入驾笼之中。

「事情已经办妥了吗」

阿福点了点头,为避开吹进来的雨点而将头巾上沿遮住了眉目。半藏在外头见状而心惊。

「啊不,还请稍等。看来不轨之人的气息还潜伏于此町之中,若是在您回城的途中出现万一就不得了了」

「……门限到了」

她用嘶哑的声音仅仅诉说着这个事实。

大奥有着严格的门限。若是因为秘密外出办事而被发现离开的话,之后就会有好事的女子们开始寻根问底吧,半藏想到这个理由,只得将话语吞回了肚中。

阿福已跨入了驾笼。伊贺忍者陪伴其旁,仿佛是要逃离大雨似的前往半藏门的方向。



【五】

「风伯,内缚阵已经被破了啊」

鼓隼人与七斗舍兵卫神色大变地赶了回来,而服部半藏也是在其后匆忙赶来。他们终于发现,服部家秘传配置的那十余名黑锹众,或是淌着口水处于失神状态,或是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所谓,全都是一副中了淫邪之术的样子。

「风伯」

「快出来,风伯老」

无论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但在穿着履物直接冲进去后,两名忍者却不禁被眼前所见惊呆了。让人信赖的般若寺风伯如同脱壳的蝉般断了气,只有阿福在两人的疾呼下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其腹中的胎儿已经消失了。

立即向刚才出发的驾笼派出了追兵。

虽然他们急忙赶往半藏门,但实际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停住门前的一乘驾笼在雨中显得空空荡荡,而追赶其前来的数名黑锹众则是仿佛在梦中似的一个不剩地全都消失了。鼓隼人很快在水沟中发现了他们的身影,每个人皆是毫发无伤地就这么溺水而亡。



——夜深了,半藏门处响起了叩门声。留着连鬓须的门卫探头望去,只见混着土砂的雨中有一乘驾笼,旁边能隐约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其随从的数名男子中有一人出声请求开门。

「别扯了,早过了门限了」

门卫顽固地予以拒绝。——即便不是如此顽固,就在之前不久于此门界附近便发生了奇怪的事件,自然让他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戒心。

「你们是什么人」

「你是说不知我等之名么——」

男子以困惑的声音说道。

「那边的那位大人,便是今日白天从这儿出去的竹千代少主的乳母阿福大人啊」

「别瞎扯了!」

卫门摸着胡须,愈发大声地叱道。

「说到今天从这儿出去的奥女中,应该只有御中臈的泷山大人一个人而已。喂,你们到底是狐狸精还是狸猫怪。一定是妖怪变化来想要混进江户城中去没跑了吧,快离开,给我消失吧,再不快退散的话就要叫人来了哦」

门咚的一声被关上了。在这个寒冷的秋夜中,阿福只能像幽灵般地一直淋着雨。

——后来,阿福成为了被视作天下第一女杰的春日局,传说她并没有惩罚那个因为过了门限而不予其进入的门卫,反倒是在后来给予了赞赏。国定教科书中也收录了此夜之插话。




第五节  忍法「百夜车」

【一】

直到卧病不起之前,家康都坚持经常出去放鹰打猎,他就是如此喜好鹰狩,在元和元年秋天出府之时,也是在表面上以于武藏野进行鹰狩为名义来隐藏真实意图的。可是出府以来已经快到一个月了,他却几乎没有进行什么游乐。天气持续着秋高气爽的状态,按照事先所通告的那样,北起户田、川越、忍东至船桥、千叶、佐仓一带作为狩猎场已经被准备好的报告也已经交了上来,但大御所却在西城闭门不出,众人皆对此议论纷纷。毕竟上了年纪,会不会是生病了呢?如此这般的传言也在城外散布开来。就连身处西城的近侍们,在看到大御所那阴沉而无生气的脸色后也不禁心生此种疑惑。

虽然已经听说了那种传闻,家康却毫无动身的意思。实际上确实是快要成心病了,就是那个悬而未决的事件。千姬如同海底人鱼一般冷冰冰地隐藏于阴影之中,有很多人说其身姿已经不在竹桥御门的屋敷中出现。先不提千姬,仍有数名秀赖之子正在她的庇护下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成长着,即将来到这个世界。强如家康这等人物,也会因此而在半夜惊醒并发出恐怖的叫声,实在是如同梦魇般的现实啊。

在了解到家康懊恼的原因后,秀忠愈发不得其解。父亲为何就这么撒手不管而碌碌度日呢?秀忠在过去曾情非所愿地充分领受到父亲那种忍耐的效力,但在此事上却无忍耐的理由啊,越是等下去事态就只会越恶化呀。当然,自己也能理解父亲的那种犹豫恐怕也是由于对千姬的亲情所致,但无论是隐忍还是亲情,只要是一旦被其判断为会危害到德川安危的情况下,父亲应该都是会发挥如同轻易地吹去火焰上的雪片一般的可怕意志力才对。事实上之前也已经抱着放弃千姬的心态而攻落了大坂城,她之所以能得救只不过是得到了千中选一的侥幸而已。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到底还有什么好踌躇的呢?

虽如此,当然秀忠倒也不是将自己女儿千姬的生命视作鸿毛一般轻贱。作为父亲自然也是真心对这个不幸的女儿抱有怜悯之情的,这也让秀忠愈发对大御所感到不快。为了德川家,此时就应该一定要断然将阿千处决不可——这种斩钉截铁的想法必须得由秀忠自己开口向大御所进言。能够向前往西之丸的家康催促这种凄惨的决断的,就只有千姬之父秀忠一人而已了。

「不可,不可」

家康好似第一次听到这种可怕之事般地颤抖着身子并摇着头。

「那只是有些失常罢。只要将阿千一人置于城中,便一定能使其恢复的」

「父亲,阿千在心底里已经将德川家视为敌人。仔细想来,当初就不该将她从大坂城中救出来」

「正是如此,老夫将她从火种救了出来,若现在杀了她,那当初又是为何要救出来呢。你倒试试看去杀阿千啊,从她身上飞出的血沫中一定能听到秀赖和淀君的笑声吧。到了那一步,老夫就真的是输给丰臣和真田左卫门佐了啊。——」

庭院中明明倾洒着明亮的日光,老家康的脸上却因苦恼而阴云密布,只用闪着憎恶之情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秀忠,但不久那目光便减弱下来飘忽不定。

「秀忠,老夫果然也是上了年纪呢」

他低下头喃喃道。

「究竟是怎么了呢,明明已经攻灭了大坂城,老夫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力——现在,到了现在,已经没有心力来把阿千当作对手拼个你死我活了。不,其实老夫也很清楚你想要说的,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的话秀赖之子就会出生了吧。在对此了然于胸的情况下,老夫却如同女子般闷闷不乐只会发发愚蠢的牢骚,看来自己的心气真的已经衰老不堪了啊」

家康苦笑道。秀忠在此时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衰老。对七十五岁的老人来说确实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了,但迄今为止这位伟大的父亲却一直以压倒性的生命力将正值壮年的秀忠笼罩在自己的影子底下。

——与其说是衰老,倒不如说是顿觉死亡的阴影之类的不吉之物的吧,秀忠一时语塞,只是默默地望着家康。就在这时,走廊那边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父亲,您来了啊」

如此正坐下来行礼的,正是住在这个西之丸的嫡男竹千代。

「竹千代吗。真是不知礼数,还不先向祖父大人行礼」

秀忠训斥道。竹千代身后追来了一个狼狈的脚步声。

「我每天都有好好地跟祖父大人行礼啦」

竹千代回道。

「可是就算每天都在请求,却总是完全不听竹千代所言,所以开始讨厌起祖父大人了」

「喂」

「明明说要去鹰狩的,但一次都不带竹千代一起去」

「秀忠,不要斥责他了」

家康摆摆手制止了秀忠,脸上的肉也连带着抽搐起来。比起神经质的弟弟国千代来,家康更为喜爱这个虽称不上聪明但却相当精神的十二岁的竹千代。

接着,将突然放出强力目光的眼睛抬向秀忠。

「好,明日就去鹰狩!」

如此说道。

「诶,明日?」

「没错,竹千代的不服也是理所应当的。老夫意已决。——秀忠,立即将杀手派去阿千的屋敷。可以的话还是想要救出阿千一人的,但如果会担心为救阿千而放跑了那些女子的话,没关系,那就玉石俱焚吧」

虽然本来自己就是为此而来西城进言的,秀忠此时却是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家康虽也一副沉痛的面容,但那种秀忠过去曾见过多次的令人恐惧的不屈意志却显然从他的全身都浮现了出来。秀忠仿佛被推了一把似的想要站起来。

就在此时,走廊方向响起了「啊」的一声。

「你是!」

声音应该是追着竹千代前来的阿福发出的,但在秀忠回头望去后发现,三面土墙围着的庭院中的白砂之上伏着一个男子。直到刚刚为止,那里应该是没有任何人的,突然就有黑影坐在了那边。——即使是鸟走过也应该会有脚印留下的周围的白砂上,却如同被小心拂拭过一般整洁无瑕。



【二】

「是鼓吗」

家康道。只有他保持着一副平静的表情,但却显得十分不悦。

「有什么事」

伊贺忍者鼓隼人抬起了头。随意扎起来的头发乱蓬蓬地盖在额头上,加上那白里透红的面色、如若着脂的红唇,与其说他是个美男子倒不如说透出一种凌厉感。在看到大御所那不悦的表情后,仍然无畏地露出笑容。

「方才提及的杀手之事,还请略等一些时日」

「等,为什么要等」

「在下等人仍在此处」

「你们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到现在真田的那些女子还好好地活着不是吗。看来是老夫高估你们了」

「这可令人为难了呢,给在下们套上缰绳的不正是大御所大人您吗」

「什么」

鼓隼人微微露齿一笑。

「虽说受到大御所大人的轻视是无可厚非的,但我等锷隐众已经解决了那五名真田女子当中的两人了」

家康表情严峻地看着庭上的忍者。

「是死去的薄墨友康和雨卷一天斋干的。而就在下的调查来看,剩下的应该就只有三人了。——请去鹰狩吧,明日、后日都请去进行。如此一来,千姬大人那边也就会有所疏忽了吧。只是派出杀手之事还请再等两三日。若派人前去诛讨的话,千姬大人和那些狐狸精们就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所谓困兽犹斗便是如此,要放弃还显太早。请不要太早小瞧锷隐众的忍法啊」

「——要等两三日么」

「这样的话,于此两三日间,在下一定会潜入到千姬大人的屋敷中去,将那剩下的三人诛杀,或者至少也要将千姬大人给救出来」

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鼓隼人的家康突然站起向廊下走去。

「隼人,要怎么做?」

他小声问道。此时,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了曾经看到过的薄墨友康与般若寺风伯的奇异忍法。——以阿福为首的侍奉竹千代的侍女们也同样坐在廊下,而阿福此时再次发出「啊」的一声,指着庭院的方向。

「在那边,还有一个——」

在离开鼓隼人背后一段距离的白色土墙上,此时出现了又一个身影。阿福会叫「还有一个」是理所当然的了,从黑漆漆地站着的身影前面看过去,根本分不出到底是谁。

墙上的影子来到了身旁。在注意到这个影子的身形与坐在庭上的鼓隼人如出一辙之前,阿福便狼狈起来。明明连竹千代也在瞧着,那个影子身上却很明显地挺立着男根。

「呀啊」

竹千代大叫道。家康也十分狼狈。

但就在此时,与此身影相对的另一个影子也清晰地从白墙上透了出来。头梳椎茸髱身着长衫,很明显是一副大奥女子的打扮。家康从这个身影突然拔出怀剑的动作中认出这是阿福的影子,不禁回头向阿福望去,而阿福则是带着一副愤怒的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那理应映在廊下的影子消失了,失去的两个影子转向其他土墙,无言的争斗还在继续。

接着——鼓隼人的影子挺起男根朝着阿福的影子开始撒尿。

「在、在干什么啊」

发出悲鸣的是廊下的阿福。她的脸上和胸口仿佛感觉到什么温温的湿润感,在惊叫的同时覆盖了面庞,明明什么液体都没有却让人如此惊慌,回头望去,墙上的影子已然消失,鼓隼人寂然地坐在白沙上。

隼人与阿福——他们那理应连在脚下的影子终于回到了原处,见到如此奇术的加快不禁屏住了呼吸。

「隼、隼人——刚刚的影子是?」

家康用嘶哑的声音问道。隼人一笑。

「那是两人心中的影子。伊贺忍法——百夜车——」

「百夜车?」

「正是,此名取自深草少将百夜中前往小野小町处时所乘之车之义,不管女子再怎么拒绝,在下之心皆可乘着那个影之车于百夜乃至千夜间前往女子所在之处。此影可找出女子之心影——若女心怒则玩弄其影,女心屈从则与影相连。影与心乃为一体,连影即为连心也」



【三】

放眼望去,但见黄叶的杂木林与白芒草的波浪。在这连绵的原野与山丘间凸显着秩父的山峦。

在这平常只见树木草叶而罕有人迹的武藏野的大地上,如今却是少见地充满着人马的嘈杂之声。看起来比芒草还要茂密的数百人头戴的阵笠在日光下浮动。

「阿福」

从山丘上望着此般风景的竹千代在侍女们的包围下停住了脚步,大声叫道。

「我已经看厌了。我也要去,到祖父大人那儿去」

「遵命」

乳母阿福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心里很明白,比起陪伴在大御所的身边,竹千代其实是更想要亲身参加鹰狩,虽然这次只是让他来旁观的,但按活泼的竹千代的性子来看,只在一旁观看实在是让他按耐不住。

「大御所大人好像是在那片树林的对面呢。来吧,那么就到那儿去吧」

在下令其他的侍女们原地待命后,阿福就只带着四五名小姓去追赶已经奔出去的竹千代了。只见她迅速将裙裾卷起,越过山丘。

太阳渐渐西斜,刮起了风。

被卷起而在空中飞舞的无数树叶看上去仿佛是数千只小鸟一般,而其中如暗褐色闪电般疾驰而过的数十只鹰却仍能准确地扑向猎物,缠绕着扑腾了下来。那些缠绕在鹰尾上的铃铛让武藏野充满了平时未有的清美而雄壮的响声。鹰匠(饲养、训练鹰的人)们散开追赶着,而旗本们则跟在他们后面朝四方赶去。

「鹰果然有趣啊」

身处竹林中,家康回头望了望一名侍臣如此说道。他的脸上又充满到原来的那种矍铄的血色。家康从心底里享受着放鹰。此时的他也暂时忘却了有关千姬的那件目前唯一的烦心事——。

就在此时——竹林身处突然咔啦咔啦地响起了异样的声音。急忙转头望去,家康身旁的两三名从者已经喷着血沫在落叶中挣扎。他们的胸口和脖颈上插着大约长有两米的青竹。

「啊」

与此同时,围绕着大御所的数名武士跟前又有五六根竹枪同时从竹林深处飞来,其中一人被穿了个透心凉。

「有歹人!」

然而这些叫声却与远远近近的那些追赶鹰鸟的势子(狩猎时轰赶鸟兽的人)的声音混在了一起,一时间并没有人能注意到。虽想要追入竹林,但此时家康周围的旗本大多已经散开,剩下能够前往追赶歹人的只有少数几人而已。

就在这时,从草丛中蹦起了一个颇大的身影,朝着竹林飞奔而去。

「舍兵卫」

家康叫道。那正是伊贺忍者七斗舍兵卫。

晚秋那刺眼的阳光被树叶遮挡,只在茂密的草丛深处留下一片片青色的斑点。不过,在如猫眼般适应暗处的舍兵卫的眼中,连每一片竹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即便如此——在草丛中却瞧不见任何人的身影。藏身于竹林之中,同时投出数根竹枪并将好几个人刺穿,从这种令人恐惧的速度来看,歹人应是就在附近,而且至少有几个同伙。可是草丛却是如此寂静,只能听到微微的树叶摇动的声音。

「歹人在何处」

终于有七八名侍臣进入到了竹林之中,个个气喘吁吁,动作凌乱。草丛是那么的深,他们想要拔刀或使枪也都处处受到阻碍。

七斗舍兵卫根本不等他们跟上来,径直向前跑去。虽然他的身体肥胖得看上去好似一个巨大的酒樽,仿佛视竹林如无物,轻松地穿了过去。

穿过竹林之后,展现在眼前的便是广阔的旷野了。在一片茫茫茅野之中,除了随风飘荡的芒穗外,就只能看到大概是被鹰所惊起的鸟雀之影了。对此不禁目瞪口呆、正欲乱找一气的七斗舍兵卫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感到有什么人正坐在附近。

只见有一座小屋立于残草枯叶之间。在这种地方居然会有人造的小屋,而那屋前又坐着一个人,好像被吓到了似的望着这边。

「尔是何人」

舍兵卫跑到那人身前打量着。

「是女人啊」

说着不禁慌了神。

虽说那人是坐在草席上,却仍如同小山般雄伟。从遮住脸颊的头巾下能看到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满是污泥,别说男女了,连是人还是野兽都难以区分。只是从那破烂得遮挡不住胸部和手足的褴褛衣衫中露出一对巨大的乳房,由此才得知此人应是女子。

女人很快将睡眼惺忪的眼睛从舍兵卫身上移开,悠悠地望向天上的白云。

「要饭的」

舍兵卫叫道。

「看没看到刚刚有可疑的人从竹林前经过啊」

女乞丐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只是一个人,应该有四五人来的。喂,说谎的话可不会放过你啊」

「俺……之前一直在睡觉来着」

她看上去很吃力地回答道,说着将两只粗得像腿一般的手抬起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正欲大声叱责的舍兵卫注意到那如同污垢褴褛集合体的女乞丐的牙齿却好似珍珠一般干净,而且她的腹部也有异样的隆起。

——是孕妇!

脑中一闪而过的便是千姬屋敷中的怀孕女子,虽然这个女乞丐看起来与之毫不相关。真田女忍者中还活着的三人,其中两人曾在江户城大奥的御锭口和服部屋敷露过面,从未见过的只有一人,虽然在那之后自己与鼓隼人奉大御所之命进行了探查,但却不知道千姬身边有如此大个的女人。不仅如此,刚才投枪的歹人应该是有数人才对,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女的就是凶手。尽管如此:

「还是有些可疑,喂,到这儿来」

之所以会这么说,果然还是因为那些瞒过了自己这等忍者之眼而消失的歹人的诡异感以及这个女乞丐怀孕的腹部让心中隐隐生疑。

「你怀孕了啊。家主在哪儿」

「……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今年五月十九日」

还真是正确得令人生厌的回答,如此答道的女乞丐咧嘴一笑,果然很可疑。明明如此污垢不堪,面容却是意外地相当整齐,露出一副令人发毛的弛缓表情。

此时,好不容易穿过竹林的戴着阵笠的旗本们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歹、歹人呢?」

一个冒失的声音响起,跑了过来。七斗舍兵卫在注视了一会儿女乞丐后答道:

「除了这个女子以外没看到可疑的人。以防万一还是请审讯一下此人吧」

「这个女子?」

旗本们面面相觑,不过还是叫着「喂,站起来」,从两侧抬起女乞丐的胳膊。一站起来就发现,别说那些旗本们了,就连大块头的舍兵卫的个头都比不上她,众人皆哑然。她的身上散发着不似人类更似母兽般的强烈体臭。也不知是对自己的嫌疑毫无自觉,还是已经习惯被役人逮捕了,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女人只是露出傻笑,无抵抗地被人带走。



【四】

女乞丐被带到了家康面前,竹千代和阿福也已经惴惴不安地等在那里。当然了,他们都被集合起来的家臣们团团保护着。

「那是什么人」

看来家康也很意外竟然会是个女人。舍兵卫跪下道:

「这片竹林对面是一片原野,该处盖着一个小屋。虽然也仔细查找过了,但除了此女之外便再没有见到可疑之人。虽说看上去多少有些愚钝,但也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什么,没看到其他人?——单单一个女人可搞不出此等事来啊」

一边说着,家康又瞧了瞧胸口仍插着青竹枪倒在那里的三四个人的尸体。

「在下也觉得她应该是毫无关系的人,只是这个女人怀有身孕」

「你说什么」

不快的表情从家康探过来的脸上油然而生。千姬在停留骏府的时候,当时她的侍女当中就很清楚没有这样的大个女子,可见这个女人应该是与那件事无关的,可这段时间因为「孕妇」之事而烦恼得简直要得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变成墨汁了一般。家康也不禁与舍兵卫产生了同样的联想。

「好吧,带回阵屋,严加审问」

他如此说道,又瞧着舍兵卫:

「喂,隼人那边到底怎样了,可有查出什么细节么」

舍兵卫咧嘴一笑。

「本来也建议说要不要去帮忙,却被他付之一笑,因此在下才会特意离开而前来此处侍奉。恕在下冒昧,还请暂时给隼人留个面子。不,恐怕他今日明日便会带着吉报前来狩场了吧」

「恩」

家康虽点了点头,但很明显已经失去了兴致。

「回去吧」

说着便回过头去。——刹那间,舍兵卫的肌肤上电光火石般地感到了一种不思议的杀气。

「咦?」正待转头之时,听到有人如此叫道:

「哎呀,这个女子」

一直凝视着女乞丐的阿福向前迈出,而同时那种不可思议的杀气也突然消失了。

「你认识此人吗」

家康完全没有察觉到什么,苦笑着望向阿福。不等被问的人回答,女乞丐已经好像很高兴地大声说道:

「哎呀呀,哈,阿福大人,好久不见了啊」

阿福狼狈地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女乞丐,然后转向大御所那边。

「不,谈不上是什么熟人。只是见到此人这数年来在筑城石垣等处的工地附近徘徊乞食,有几次将其从工人的戏弄中解救出来并给她吃了一些点心而已。肚中的孩子一定也是被那些男子睡过而怀上的吧。不过是个近似禽兽的愚者罢了」

她如此急匆匆地说着。女乞丐傻笑着瞧着阿福的面庞:

「亲切的阿福大人,再赏点儿点心吧」

只见其正待凑上前来,家康慌忙摆了摆手命令道:

「喂,别靠近,把她赶走」

——这个女人身上的嫌疑总归算是解除了。于是再次下命:

「回去了」

如此喃喃说道,便率先往回去了。说是回去,却并非回城。这个鹰狩部队的阵屋就设在附近的越谷,原本预定明日是要前往葛西的。

已被夕阳染红了的空中,响起了归队的法螺贝。鹰狩的势子们消失在了草丛的彼方。——在重归寂静的竹林前,七斗舍兵卫独自一人抱着双臂思考着。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方才投枪袭击的歹人的真面目到底会是谁,他在那里久久驻足而难以离去。

「叫七斗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不知为何,阿福一人返了回来,露出非同寻常的脸色站在那里。

「我有个请求,奖赏的话随你要」

「所求何事呢」

「请你杀了刚才那个女乞丐」

舍兵卫惊得目瞪口呆。——刚刚证明了那个乞丐并非会做出如此之事的人不正是阿福自己吗。

「为、为何?要将那人——」

「别问为什么,杀了她就行了」

阿福的牙齿因恐惧而打着颤。即便是在见到般若寺的忍法「日影月影」和鼓隼人的忍法「百夜车」的时候,她也不曾露出过如此恐怖的面容。



赤红夕阳映射下的草丛间,女乞丐正在行走着。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河流。如今的江户川是在后来才进行开掘改造的,在那之前,其川时而宽时而窄,只是作为武州与总州的分割线自然流淌着,当时虽也归为利根川,但却与主干道的大河不同,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时有泛滥,有时则会让武藏野如同海市蜃楼般地消失无踪。



一座粗大的独木桥架在河上——女乞丐突然单膝跪下,蜷起了身子。只见几道红色的闪光朝着她的背部和头上飞来。下一个瞬间,此女爬上独木桥,蜷起四肢从桥上咕噜噜地翻到了桥的下侧。与此同时,数道红光从她顶上飞过,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被夕阳映红了的忍者的暗器撒菱。

「切……」

那是好像空中气球般追赶而至桥头的七斗舍兵卫。居然将必杀的撒菱全部都给闪开了——阿福没有告知此女的来历,自己仿佛被狐狸精迷住了似的,惊愕得脑中充血。不过吃惊归吃惊,他不愧是个高手,在看到那个女子仍抱着独木桥而处于行动不自由的状态之中,便立即拔刀如疾风般冲了上去。

突然,不知有什么东西朝脸上飞了过来。他本能地抬起右手一挡,结果就被好似蛇虫之物卷了起来,最后随着锵的一声,手中的刀身也被折断。

在认清折断刀刃的是卷过来的镰锁前端的分铜时,已经为时已晚。就这么举着单臂而立的七斗舍兵卫被独木桥下伸来的一条锁链缠绕着——普通女子所使用的镰锁最多只有五六十公分长而已,而这根锁链却长达五六米,且还有多出的部分从这个女子的手中垂向水面。

女乞丐将镰柄衔在口中朝独木桥上张望,用抱着桥身的单手和双脚慢慢移动,轻轻松松地站到了桥上。

「是阿福大人派来的刺客吗」

她将镰柄从口中取出持于右手,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刚才差点就要将此镰锁击中家康的后背了。当时率先向我搭话而制止住我的时候,阿福大人的背上应该也是冷汗直流吧。因为觉得给表姐添麻烦有些过意不去才故意收手了的」

「——表姐?」

被完全吸引住了的舍兵卫睁大了双眼。这个女乞丐居然是那个阿福的表姐妹?而且具有这种能将自认锷隐谷第一大力的七斗舍兵卫如孩童般玩弄的怪力,此女之力可称绝伦。舍兵卫终于开始觉得若是这个女人的话一个人投出五六根竹枪也不是不可能的。

「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夫君的表姐,不过阿福大人应该是已经忘了吧。在看到原以为已不在世上的我出现后,大概是吓得肝胆俱裂吧。当场先掩瞒过去,之后再准备杀了我,还真是像她的作风呢」

女乞丐张大嘴笑道,牙齿干净得闪闪发光。紧握镰锁的手加上了力道,将对方拽往桥上。

「你的夫君是谁」

舍兵卫已经汗流浃背。

「哦,阿福没说吗。连作为刺客的你都要隐瞒么,呵呵呵呵。好吧,就当作临别的赠礼好了。这腹中的胎儿之父乃今年五月十九日于京城三条碛被斩首的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是也」

「啊」

舍兵卫大叫道。——长曾我部盛亲,不就是那个在大坂之役已经关原之战中都让德川困扰不已的南海之虎么。舍兵卫虽不知阿福的出身,但如果阿福与盛亲乃是表亲的话,这个身为其妻的女子的出现确实是会让她像刚才那样出乎寻常地感到恐怖了。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夫君是个豪杰,这还真是个可怕的老婆啊!舍兵卫全身的寒毛都不禁竖了起来,而此时已经被拉到只有两米的距离了。

「能被我亲手干掉应该感到荣幸哦」

她右手中的大镰闪着令人畏惧的光芒,朝着舍兵卫的脖子径直砍了过来。——就在这一刹那:

「……!」

响起了一声不似人所发出的声音,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舍兵卫一蹬桥面跳回到原来的岸上,长曾我部之妻则是呈后仰状,踉踉跄跄地朝对岸后退。

镰锁划着大大的弧线翻向空中,其前段依然缠着折断的刀身,不,应该说锁链依然缠绕着一条胳膊。——在那一瞬间,舍兵卫仿佛蜥蜴一般切断了自己的一条手臂。可是看啊,舍兵卫的右臂仍然连接在他的肩膀上没有消失!

长曾我部之妻发现被锁链缠住的那条手臂如同褪下的蛇皮一样呈半透明状。看来这个刺客乃是好似脱去手甲一般地褪去了自己手臂上的一层皮。

真不愧是长曾我部之妻,就在惊愕地望向空中的同时,她立即反应过来向对岸跑了过去。间不容发,在看到那令人恐惧的镰锁已然无力化之后,舍兵卫再次跳上独木桥赶了过来。桥身猛然摇晃起来,上下摆动。

「可恶的怪物!」

如此叫道的是长曾我部之妻。她丢掉了镰锁,用双手抱住了桥。说是独木桥,实际只不过是一根大木头横亘在河面上,也就只有一人抱这么粗,长接近十米,看到女乞丐以其怪力举起粗木的可怕景象,如果说舍兵卫是怪物的话,那她本人又是什么呢。

「看招」

粗大的巨木仿佛麻杆似的被掀入水面,卷起了巨大的水涡。

「哇」

就算是七斗舍兵卫,此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下一个瞬间,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已被原始的恐怖感笼罩,立即背转身向后逃去。

看着消失于落日中的男子,长曾我部之妻好像是刚刚丢掉了一根棍子似的掸了掸手,高声大笑起来,垂眼望着用粗壮的手臂抱起的巨木。

「独木桥……丸桥……跟我的名字一样嘛」

如此一边苦笑着喃喃道,将其投入河中,再次掀起巨大的飞沫。等到水面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的身姿也从原野上消失了。



【五】

负责执勤的女子被拉门上映出的影子吸引住了目光。

一开始还以为看到的是其他女人的身影,但很快又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了另一个影子,她不禁屏住了呼吸。——当初曾经有百数十名工匠及与工事相关的人物进到此处却消失了踪影,后来除了那些门卫和侍从之外就只有家老吉田修理介等数名男子进过这个千姬屋敷了。那些人都是些老者,可现在拉门上与女人相对的那个影子却确确实实是个年轻男人的样子。

她之所以没有出声,是因为发觉那个女人确实好像是此屋敷中之人。但在男人的影子伸出单手抱住女人肩膀的时候,她终于大叫了起来。一瞬间,她发觉自己的肩上被强大的力量死死按住,鼻腔中也能感受到什么人发出的呼吸。无法出声,嘴唇好似被炽热的粘膜所覆盖。

「呜。……」

她低吟着。自己的身旁明明没有任何人,就在体会到这种怪异感的刹那,她失去了知觉。

女子的舌头伸出,全身扭曲。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而且她自己的舌头舔着嘴唇,身体好像被拧紧似的感到强大的腕力。恍惚间眯起来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拉门后的影子。

男影褪去了女影的衣襟,向后仰着的女影身上的坚挺乳房则清晰地从拉门上映了出来。男影轻轻地爱抚着乳房。——执勤女子开始发出痉挛般的声音。男影把身体压在了呈反弓状的女影身上,足袋的前端如同中国鞋那样弯曲起来,好似活物般地抱住了身躯。——不光光是那些身影而已。房间之中,执勤女子的裙裾头发亦皆纷乱,现在已不是喘息了,而是发出抽泣般的声音。她的腰身如波浪般地起伏着,裙裾下伸出的一条白嫩的大腿则痉挛似地抽动着。

就在拉门上的女影向后躺下而消息无声的同时,执勤女子也是仰面朝上抬起白皙的下巴。她因过于强烈的快感而失神。男影仿佛要寻找消失掉的女影似的站了起来,而后也是忽然淡薄下去逐渐消失。

——不久之后,鼓隼人立于房间之中,注视着露出下半身的执勤女子——她正保持着与刚才的影子极为相似的姿势。他的一边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就无声地走了出去。——奇异的「百夜车」已经发动了。



大御所召来变幻多端的忍者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很明确的了,特别是最近两三日,明明不为眼目所见,但确实能感觉到有什么人在千姬屋敷周围如风般行动的痕迹。不,其实并没有什么痕迹,只是阿瑶、阿眉、由比她们三人以忍者独有的嗅觉感受到了这种气息。自从那时起,便是特别用心地去选择执勤的女子,执勤的配置也是能够轻易地察觉到异样,使得想要潜入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一切面对「百夜车」都是无效的,此术能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放倒执勤者。这两三天来,鼓隼人只是单单进行了侦查,探索了屋敷周边和执勤配置。出现在墙壁、拉门、隔扇上的男影将女影诱出实行侵犯,以绝妙之秘技让她们欲仙欲死而陶醉其中,以致昏死过去。——其后影子再进入到下一个房间里去。



「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呢」

随着话音,三名女子拉开隔扇走了出来。这三人都挺着明显的大肚子,就这么通过昏暗的房间来到廊下。

方格天井上闪着的一对眼睛动摇了,它们的主人又惊又喜。

刚刚走过的这三人不必说正是作为目标的真田女忍者,而她们方才打过招呼才走出的这个房间里待着的便是千姬。惊的是这三人一起要到哪儿去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其结果自然是会发现那些执勤女子们的异状了吧;喜的是幸好千姬还是留了下来。

好吧,今夜就先把公主偷偷带出去——鼓隼人如此下定了决心——事不宜迟。

擦、擦、擦——隼人一边在天井上爬着一边喜笑颜开。——大御所的孙女、丰家的未亡人,而且是这里的女主人、充满复仇邪念而拥有高贵肌肤的美女。——而现在就可以被自己的百夜车任意摆布,这种极致的愉悦光是想象就能笑得双眼发红了。

——突然,好像是感到灯火下有飞蛾舞动的千姬抬眼望向天井,只见天井上有个淡墨似的影子移动着。在意识到怪异之时,她自己及其影子都已经作了俘虏。身影越来越浓,仿佛巨大的黑色白血球般不断扩大。千姬的目光凝视着,就在她的眼中看到八方出现的影子突起物好似人类四肢的时候,已经能感到有温暖的手足缠绕了上来。那很明显就是现实中的男人肉体,她当然也是大叫了起来。但这种感觉就如同天井上的影子一样越来越浓,虽然变化非常急速,意识中却感到一种无可言状的微妙和谐。毫无抵抗之力的她被强烈的男性气味与触觉魔绳紧紧地勒住了肌肤。

天井上的影子正清晰地上演着男女春宫(河蟹)图。千姬的乳房摇动着,肩膀与胴体也是充满情欲地上下起伏。她在这半年里已经忘却了秀赖的爱抚,现在却又感受到年轻男子粗暴的气息正在冲撞着自己灼热的肉穴,脑中一片空白地将单手伸直发出喘息。

那两个影子缠绕在一起,开始了移动。其中女影就这么保持着衣冠不整的样子,而千姬也是爬向下一个房间,全身仿佛白蛇般地扭曲着。

千姬并不知道抱住自己的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实中的男人。——鼓隼人抱着千姬站在明月映照下的走廊上。千姬白皙的手臂缠着隼人的脖子,紧贴面颊,吐出充满快感的气息。隼人浅笑着,从廊下走了出去。

就在到了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声的呼喊:

「参见千姬大人」



【六】

不只是一个人,能够很清楚地听到有十几个人咚咚咚地从土墙上陆续跳到了里面,其中有个老人般的嘶哑声音叫道:

「呀,被看到了也是不得已的了。就算是动用武力也一定要过去。吾乃坂崎出羽守家臣落合闲心,来向千姬大人请安。请问千姬大人身在何处」

百夜车之幻法被解开了。

「糟了——」

就在鼓隼人狼狈地回过头来之时,千姬好像被鞭子抽了似的急忙闪开身子,摇摇晃晃地用恐惧的眼神望着隼人。

「尔是何人」

同时发狂般地大叫起来:

「阿瑶——由比——阿眉——快过来,有歹人!」

话音未落,便以身上的怀剑突刺而至。廊下也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鼓隼人咂了咂嘴。他虽还想再回头望望千姬,但还是就这么跳入庭中。从石灯笼到树木林,突然有个如夜中乌鸦般的影子在月光下扑打着翅膀,而在阿瑶和阿眉赶到之时,庭院中已看不到任何身影了。千姬好似刚从睡梦中惊醒般茫然地站着。

——茫然地站在那里的不止千姬一人。立于宅邸宽大屋顶上的鼓隼人也以仿佛之前看到的都是梦境般的表情望着下面。

就在此时,之前门前传来的那些嘈杂的叫声与纷乱的脚步声却突然一下子冻住了似的销声匿迹。从刚才的声音中鼓隼人也了解到,那是因为前来此屋敷探查千姬秘密的家臣却就此断了消息,使得坂崎一党恼怒不已,终于忍不住跑来强行冲击。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在自己正要成功掠走千姬大人的时候前来,真是群何等愚蠢的疯子——虽如此咬牙切齿地朝下望去,却只听见门口的声音,奇怪的是连一个活动的人影都瞧不着。

不,一个——两个——月光下好像有什么浅浅的轮廓,好似薄薄的泡沫一般,而且其形大如袋。一瞬间好像有虹光从月下闪过,正待隼人凝神而视时却已消失。之后,只见有穿着黑衣的身影倒在了地上。不仅如此,隼人还看到有十数名黑衣男子纷乱地趴在这周边一带,而且他们每个人都蜷缩着手足,头也低埋到胸口,卷成了一个球状。

「……这究竟是?」

就连身怀惊天幻法的伊贺忍者鼓隼人都不禁被眼前这个光景惊得不知所措,在屋顶上瞪大了双眼。



——与此同时,一个奇妙的身影从北侧摇摇晃晃地进入了江户町。那人手中撑着竹杖,脸上盖着头巾,浑身衣衫褴褛,很显然是个乞丐,但从明亮的月光下露出的乳房来看却是个女的。这个需要让人仰望的大块头女人踏着不似乞丐的大步子慢慢地接近竹桥御门这边。



第六节  忍法「鞘男」

【一】

「公主大人」

「…………」

「千姬大人」

阿瑶和阿眉呼唤道。

门那边传来女人们的喧嚣声,在由比的喝斥下很快便被平息下去。由比随后也走了进来,在同阿瑶和阿眉低吟了三言两语后,便与她们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时间在深夜中的千姬屋敷里平静地流动着。

千姬仿佛白鹭般坐在书院中,目光注视着空中不知何处。三名女子皆能看出这种异样应该就是由于刚才的恐怖经历所造成的失神状态。

「实在是非常抱歉」

「让歹人潜入到此处,实在是我们的失误」

「而且居然连千姬大人都遭其毒手,这实在是……」

三个女忍者平伏于地,随后阿瑶抬起头说道。——刚才互相之间已经交谈过几句,而此时所要密谈的也正是此事。

「千姬大人,请容我等告辞」

千姬终于望向她们的脸,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为何?」

「若我们继续待在此屋敷中的话,恐怕会让公主大人的贵体也受到牵连」

「一直以来全凭公主大人的庇护而从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家那里保护着我们,实在是感激不尽,但再这么下去的话」

「之前我等三人便已谈过此事。不可再麻烦千姬大人下去了,还请容我等告辞,三人将前往他处——」

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说道。千姬冷冷地望着她们,道:

「前往他处?——是说要前往他处啊」

「是、是的……」

三人支吾起来。

「只要还是在这片国土之中,就没有祖父大人目所不能及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就凭你们那看上去就觉得沉重的身体,能够到什么地方去啊」

千姬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

「阿瑶、阿眉、由比——你们以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你们自己的吗。对我来说那就相当于是我自己的孩子,是秀赖大人的遗孤啊。你们想要让这些孩子躲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如野狗般地活下去么」

三名女子都揪心地垂下了头。

「你们应该也能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给祖父大人好看才苟且偷生的。——不可离我而去,不可离去啊。别抛下我,别将秀赖大人的遗孤从我面前夺走。……」

千姬的白皙面容上淌下了泪水。三名女子将自己的额头紧贴在榻榻米上,但阿眉很快露出一副决然的面孔。

「真是太遗憾了。千姬大人。……其实我等也是想要一直陪伴在公主大人的身旁,但这个屋敷已非铜墙铁壁之城了。若还住在这里的话,且不论我等的安危,对御子大人也是一种危险啊。大御所大人的刺客——伊贺忍者们,不是都已经将手伸到公主大人身上来了吗」

「正是如此」

千姬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但却并非因为恐怖,而是由于抑制不住的怒火。三名女子也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那个男的……究竟想要把我怎么样?」

千姬想起刚刚覆盖自己口鼻的男人那强烈的气味以及从乳房到羞处游走的手。究竟是从何时起变成那样的?自己又为何会容忍到那种地步?——仿佛是陷入了被秀赖爱抚的错觉之中,一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已经不在这世上的身姿,羞耻与愤怒便冲昏了头脑。自己绝对饶不了那个男人。

「不,应该是绝不原谅派那个男人来的祖父大人。已不必多言,祖父大人对阿千来说就是延续到下辈子的宿敌。因此你们必须要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千姬咬牙切齿道。大概是因为已经怒火中烧了吧,她都没有发现自己反复念着同样的话语,三个女人面面相觑。

「可是,祖父大人及父亲是否也是将我视为来世之仇敌呢?原来如此,对方只是派忍者前来。不过,之所以不从正面派来杀手,正是他们顾忌阿千的证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祖父大人和父亲都无法对我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责难。我为了那两位大人付出了作为女人的一生,难道还要从我这里夺去什么吗?若那两位还拥有作为人类的灵魂的话,就不会在眼前砍掉我的首级,如果还正常的话是不会让那种污秽的忍者来做出侮辱我的举动的——好,就赌一赌」

「赌?」

「我现在准备登城」

三名女子皆愕然。千姬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道:

「正如你们所说,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总有一天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状况。奈美、阿乔已然惨死,如果再这么被动地等着的话确实是既胆小又愚蠢。我要到城里去。虽然祖父大人出去鹰狩了,但父亲和母亲应该是在城中。我就去拜访一下父亲和母亲吧。究竟是要取阿千的性命呢?还是会听阿千的请求呢?——这就是二选一的赌博」

「……千姬大人,这」

三人变了脸色正待大叫,却无言以对。与其说是不得已而接受了千姬的决意,倒不如说是被她那必死的目光所压制。嘴唇仍在颤抖,千姬却很快立了起来。

「来人,备轿」

然后低头望着三人。

「如果到早上还没有回来的话,就当我已经死了吧。若想要离开此屋敷就等到那以后吧」

——千姬说那是二选一的豪赌。事实上,虽然千姬确实是已有必死的觉悟,但在她自身意识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还存有只要向父母责难撒娇就能实现自己愿望的自信呢?至少她不认为父亲会轻易地杀死自己吧。千姬并不知道,那个温厚的父亲会无视自己的轻言蜜语和对良心的期待或是可怜的狂乱之像,而是抱有更甚于祖父的那种严厉至极只为所谓德川大业的立场来处置一切的决意。

她的入城就宛如飞蛾扑火。倒不如说正因为大御所不在,将军秀忠必然会立即将她亲手扼杀,然后间不容发地向此屋敷派来杀手,从而一举铲除祸根。

然而,驾笼已经出了屋敷。



【二】

驾笼是出了屋敷,然而就在还没有走出一百步的时候。

「——咦?」

月光下响起如此的叫声,从对面匆匆赶来了十数名武士。

「确实是从千姬大人的屋敷中出来的啊」

「在这种深夜中,到底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

「闲心老他们究竟怎么了?」

他们一边叫着,一边蜂拥而至将驾笼包围了起来。深夜之中,身负急事,距离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而保护驾笼的近侍和侍女还不满十人。老臣吉田修理介喝道:

「喂,你们是什么人,不得无礼。这可是千姬大人的驾笼啊」

在严厉喝斥下,武士们赶紧退开,但一个魁梧的身影从他们后面走出确认道:

「千姬大人,这倒是个好机会」

在月光下出现的是脸上留着可怕烧伤的坂崎出羽守。——为千姬一事而进行探查并为之惊愕、挂心的老臣落合闲心在今夜终于自行独断地率领人手前来千姬屋敷想要强行进入,得知此事的出羽守实际上是为此而急忙赶来的——但在遇到千姬就在眼前的机会后,不由得也与闲心有了同样的想法。

「还请暂且原谅在下之无礼。既然是千姬大人的话,在下想要立即知道您的意思」

「不好吧,坂崎大人,方才阁下的家臣刚犯下乱入屋敷之罪,现在又要粗暴犯上么」

吉田修理介拼命地阻挡在面前。

「噢噢,我想先问问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虽这么说,其实修理介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

坂崎出羽守家臣落合闲心窥觑千姬大人而贸然上门叫喊惊动御身,坊间有流传坂崎因大坂落城时志约定未被履行而对千姬大人怀恨在心,还当是流言而已,不料果然如此,方才突然听闻乱入之脚步声而匆忙出来探视,只见门内有一群黑衣人纷乱地倒在地上,惺忪的睡眼顿时瞪得老大。就在还来不及查清原由之时,突然听到千姬下命登城。老人在尽力思索后判断恐怕就是与现在的坂崎一党有关吧。

正在此时,从门那边跑来一个前去探视的家臣,惨叫道:

「啊、那个——全部都被杀了!」

「什、什么?」出羽守惊得向后退了几步,几乎就要拔腿冲向那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自己。

「呜,事已至此不必多言,恕在下冒昧还请将公主交给我们」

「啊、喂,公主正为大事而准备登城啊。出羽大人,别再加深罪孽了」

「比起出羽之罪来,还有人犯下了更大的罪孽啊。正是在此世上最可怕的德川家之大事。喂,你们快把公主殿下带出来!」

挥手之下,家臣们向驾笼冲了过来。

就在此时,听到骚乱之后,三名女子从门中跑了出来,正是阿瑶、阿眉和由比。不过她们就站在那里不动,倒不是因为胆怯于坂崎一党的乱暴,只是冷眼旁观着仿佛向混乱之中投入一块石头——不,应该是会自行摇动的巨岩——似的景象。

「什么,公主殿下?——在那个轿中的是千姬大人吗」

突然响起了一个粗野的叫声,只见一个手中拄着竹杖、头戴覆面头巾、衣着褴褛的乞丐走近了驾笼旁。

「那么就归我了」

因笑容而露出的牙齿洁白得好似明月。——被其身姿惊得呆若木鸡的坂崎一党问道:

「尔是何人」

「疯子吗」

正想将其推开,却被乞丐的竹杖打翻,转眼间就有两三人趴在了地上。明明看上去只是轻轻敲打了几下,却顿时闷声昏死过去。

「这、这家伙!」

就在不知是谁发出发狂般的喊声之时,有十数柄刀身一齐亮出在月光下。乞丐抛开竹杖,被卷入围成一束的刀身像冰柱一般被打散开来。——乞丐向后躲开,在其高举的左手中握着正在回旋发出咻咻声的什么东西。就是那个刚刚一击就将数柄刀同时粉碎掉了。

「哇,是镰锁!」

「是镰锁啊」

虽然在一瞬间被喊声镇住,但不愧是千军万马的坂崎党。看到他们立即从四面八方再次杀了上来后,乞丐发出「诶呵」的奇怪声音。轻轻颔首的脸上好像在念什么心得似的苍白得如同其牙齿一般。同时又是喝呀一下,镰锁被挥舞得仿佛要切开大气。

「呜」

「哇」

刀枪可造不成如此可怕的悲鸣。死亡之风飞舞着,铁球肆虐之处,武士们的脑袋便化为血块。眼球从好像敲鸡蛋似地被击碎的头盖骨中飞出,脑浆则在月光下如泥浆般飞溅开来。那已经不是单靠离心力画着圆周的武器,分铜简直就像拥有生命的鹫爪般自由自在地飞舞着。不仅如此,在这场杀戮的另一端,乞丐挥动的大镰也将三四个首级如切西瓜般弟斩落于大地之上。

没人喊逃跑,已经搞不清到底是谁最先转身逃走的了。理性与感情皆被血之旋风吹散,残存下来的坂崎一党丢盔弃甲四散而逃。出羽守的身姿也在其中。

乞丐伸出舌头舔了舔沾满鲜血的镰刃,插在了绳制的腰带上,又将锁链收回到手中。从那雄伟地起伏着的乳房上才发觉原来这是个女人的吉田修理介他们好似身处恶梦中地屏着呼吸。

女乞丐用肩膀扛起轿杠,轿夫自然是已经逃散。在她站起来后,驾笼呈水平状浮在了空中。与此同时,她就这么一个人扛着千姬所乘的驾笼如疾风般地跑向江户之町。

从那个女子出现到现在恐怕连五分钟都没有,不过就算有更多的时间,所有人也一定都会像是被紧紧绑住一般无法动弹吧。

终于有三个身影行动起来前去追赶那个逐渐从月光下消失行踪的影子。就是那三名女忍者。



半晌之后,吉田修理介总算回过神来。

千姬大人被歹人抢走了!此等大事终于让胸中如大钟般鸣响,但追赶歹人的气力却完全丧失了。老人几乎呈白痴状态回到屋敷,近侍与侍女们也蹒跚着进入门内,可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一番令人惊惧的光景。

门内倒着十几个黑衣人,就是方才乱入的坂崎家臣落合闲心及其手下。如同梦游般的修理介无意间踩到了其中一人,而那人突然发出一个奇怪的叫声。

「哦哇」

听起来确实是这样,宛如婴儿的哭泣声。

好像是被那声音从长眠中唤醒了似的,倒在地上的男人们一个个地开始「哦哇」「哦哇」发出哭声,手足则似小龟一般动了起来。之前一直都保持着缩着脑袋蜷起手足的奇怪姿势,所有人看了都会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无暇去顾及其生死,不过他们全都确实还活着。——不,只能是认为在发出声音后才重新有了生命。而这些坚强的男子们居然是在哦哇、哦哇地哭个不停,还将粗壮的手指伸入口中开始死命地吮吸起来。

——此乃后话:他们的智能、运动机能完全恢复要到大约十日以后了,而在这期间,他们只能是在地上匍匐,摇摇晃晃地走路,连已经满头白发了的闲心老都是连续几天在用孩子气的方式说话。即便是在终于恢复以前的记忆后,他们在乱入千姬屋敷瞬间后的记忆也完全丧失掉了。因此,对他们身上是否被施加了什么魔法的问题,别说是他人了,就连他们自己都是在云里雾里。只是——毋论他人,他们自己也无法说明,在那一片迷雾之中能够隐约感觉到某种仿佛沉眠于海底的恐怖与安然的记忆痕迹。



【三】

在仿佛回响着连星辰都要被吹落的声音的杂木林中,应该是只有一阵阵秋风吹过才对,但那里确实有一个黑影。并非野兽,也不像人形。任何人看到那个轻松地抬着一顶驾笼的影子都会觉得那一定是正要去向满月进献贡物的武藏野的地灵吧。

月光下可以看到拍打着银色波浪的大河。这里是多摩川。

「嘿哟」

终于发出像是人类的声音,女乞丐将驾笼放在河边,取下头巾拭去胸前的汗水,跪下掀开驾笼的帘子。

「千姬大人」

月光照射入驾笼,映出累得失神似地紧闭双眼的千姬的面孔。

「好久不见了呢,自从在大坂以来」

看来并没有失去意识,在听到大坂以来后,千姬睁大了双眼,然后则是在思考着什么。

「您忘了吗,我是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的妻子啦」

即便不是那个大坂城首屈一指的骁将长曾我部盛亲的妻子,如此与众不同的大个女子也应该是会令人过目不忘的。

「哦,你是」

千姬呼唤道。

「你还活着啊?」

她的话语中充满着怀念与喜悦之情,但望着千姬的女乞丐眼中却放出冷淡的青光。

「是的,还在苟且偷生,与您一样啊」

千姬缄口不言,直直地回视女乞丐。

「可是,我之所以会活下来,只是为了报夫君盛亲的一箭之仇而已——公主殿下又是怀着怎样的愿望而活下来的呢」

「…………」

「其实今天在越谷的鹰野准备刺杀大御所大人的,但却失败了,不过想要接近也不是那么容易。您有每天都能与大御所大人会面的高贵身份,在见到大御所大人的时候心中就不会出现什么阴影么,已故秀赖大人的面容就不会浮现出来么」

「…………」

「想来,您嫁入大坂城的时候还是个连东西都分不清的小女孩,虽然这么说对您来讲是挺残忍的,不过还真是成为了大御所用来彻底骗过丰家的道具了呢,最后在火中对秀赖大人见死不救、厚颜无耻地逃回关东的您,曾经身为吾主如今却是可恨至极的千姬大人」

按捺不住怒火的巨大身躯愈显可怕,但千姬毫不在意,一直凝视着长曾我部之妻,眼中充满着冰冷的自尊。面对如鞭笞般凌厉的言语,她完全不予解释,只是静静弟听着。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而将我带到这里来呢」

「在越谷没能杀掉大御所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失误,而是突然想到了一个计划。只是轻易地干掉大御所的话实在难解我心中之恨,于是啊,掠走您这位千姬大人当作人质,让大御所大人也好好尝尝地狱般的痛苦之类的——不过,如今这样看到您的面孔后又觉得无法忍受如此慢悠悠的做法,倒不如干脆砍下您的首级挂在这柄镰锁上再立即送到大御所的阵屋那里去」

颤抖的手无意识地使握住的镰锁发出咔恰咔恰的声音。千姬再次壁上双眼,冷然道:

「若如此,就这么办好了。斩首吧」

好像是顿时被自己的言语与对方那种傲然的态度激起了火焰般的激情,长曾我部之妻大叫道:

「那么,请觉悟」

同时在月光照耀下挥起了如巨大银鳞般的大镰。——突然间,大镰被白色之翼覆盖,女乞丐急忙向上望去,只见镰头被缠上了一层薄衣。

「请等一下」

「丸桥夫人」

正想到在这月色笼罩中的草原里为何会响起如此之声,三个身影便如三件薄衣飘下一般出现在面前。在发现对方全是女人后,就连充满杀气的长曾我部之妻也不禁保持着举起镰刀的姿势而睁大了双眼。

「尔等乃是何人」

三名女子立于面前,弯下腰。

「丸桥夫人——您应该是不知道,但我们心里是很清楚的。目前我等侍奉于千姬大人身旁,而以前则是为真田家奉公的人——」

「什么,为真田大人?」

丸桥扯去大镰上的布,追问道。

「就算是女人,身为食真田大人之禄者,现在又为何会为千姬大人效劳呢?你们也背叛了丰家吗,站在那儿别动,我要将那三个首级并排砍掉」

「要杀了我们吗」

阿眉莞尔一笑。

「不过,要知道我们所流出的血便是丰家的血哦」

「你说什么?」

「我们三人的腹中,正怀着秀赖大人的血脉」

丸桥茫然地瞧着那三名女子。能看出三个女人的腹部确实是鼓起着,但那些话却突然得让人无法相信。

「尽胡说」

「丸桥夫人,如果千姬大人是丰家之敌的话,食真田之禄的女子又怎会陪伴于其身旁呢」

「方才造访竹桥御门屋敷的武士们说千姬大人犯下了莫大的罪过,而且还是比这世间任何事都要可怕的德川家大事,这些您都听到了吗」

「也就是说,他们是知道了怀有秀赖大人血脉的我们一直都藏身于屋敷之中,故而才闯过去的」

三名女子一个接一个地说着,其沉痛的态度让丸桥也逐渐动摇起来。她终于说道:「让我听听理由吧」。

三个女忍者将大坂落城前以来的原委一一道来。真田左卫门佐并非仅仅是个稀世的大军师,而且还是个拥有某些非人之妖异感的人,熟知这一切的丸桥自然也不会觉得她们的话荒唐无稽。不知什么时候,丸桥已经跪在了草地上。

「——即便现在杀了大御所,也无法立即颠覆德川的天下,而大御所也已经七十有五了,不管怎么说已经命不长矣。比起杀掉大御所来说,唤醒他以为已经灭亡了的丰家血脉并让其看个真真切切,令其陷入永劫不复的痛苦之中而离世,这样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报复。——千姬大人便是如此考虑的。啊,丸桥夫人,还请抬起手来」

由比慌忙喊道,只见丸桥将双手支于地面。

「我行礼的对象可不是你们,是在对那腹中的秀赖大人的血脉行礼啊。不,行礼的也不只是我而已,此腹中的盛亲之子也在向殿下致意」

千姬与三名女子终于发现丸桥的腹部也是大大地隆起。丸桥抚摸着腹部笑道:

「此儿出生后,也一定会对小殿下尽忠吧」

她双膝跪地挪向千姬身旁。

「公主大人,虽说不知原委,但我还是犯下了岂有此理之大过,还请原谅。……现在便带您回府」

「不」

千姬摇了摇头。

「我再也不回那个屋敷去了。如今敌人愈发焦躁,待在那个屋敷里反而会更危险,这点方才已对这些女子说过。在我想来,这刚好是个好机会,就这么与你们一同藏身于这个广大的武藏野,等待孩子们出生的日子吧,还请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啊」

立着的千姬被四个蹲下的孕妇围绕着,望向月光下如海般广阔的原野。她的眼中久违地闪现出少女般浪漫的微笑,显然已是沉醉于一望无际的武藏野所酿出的充满草水丘林的梦中。

——然而,只要还是在这片国土上,就没有大御所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这一点千姬自己之前也说过,更何况追赶她们的敌人当中包括了拥有超人能力的伊贺忍者。在这旷野中的幻法战里,又是否能够始终保护好腹中的胎儿而笑到最后呢?



【四】

单独睡在越谷鹰野的阵屋中的七斗舍兵卫忽然悄悄地起了身,而周围毫无知觉的黑锹众们都还因白天鹰狩的疲劳而沉眠着。

「隼人在吗」

「舍兵卫,出大事了」

这是理应留在江户的鼓隼人的声音。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像隼人平日所为的气喘吁吁状,而从其毫无掩饰的这一点看来,不单单是因为从江户一直飞奔到这里,同时也清晰地显示出他的心慌意乱来。

「千姬大人被人拐走了」

「你说什么?拐走千姬不是咱们要做的事么」

「别提了,我居然会犯下这种错误。不,劫持千姬大人之事倒不是没成功,而是在过程中被妨碍到,只好放弃而尽快跑来这里」

隼人将原委道来。诱拐千姬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坂崎一党的突入之过,而就在灰心丧气离开屋敷后,却发现千姬被来路不明的怪物掠走了。

「虽然在虫子的报信下折返回去,却已慢了一步。在追赶被掠走的公主时,对方却与那些女忍者们一起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就连抢走公主驾笼的那个怪物的真面目都不知道,还是听屋敷的人说起,据说是个大块头的女乞丐」

「什么,大块头的女乞丐?」

舍兵卫不禁屏息。

「那、那家伙,我知道的,是长曾我部盛亲的未亡人啊」

他失落地瞧着黑暗中隼人的面庞。

「实际上就在昨天白天跟那个女人打了一架,就连我也敌不过啊,真是丢尽了脸面,悄悄潜入这里,正为明日的托词而发愁着,这事无论是对你我来说,都有些棘手啊」

就在此时,只听见从远处传来急速飞奔而来的马蹄声。隼人说道:

「那是与我一同从江户前来的快马,有使者正要急报这件事」

马嘶声、盘问声,又交织着嘶哑的回答声,顿时嘈杂声与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前往大御所阵屋的方向。

舍兵卫与隼人相对一觑。

「稍微去看看情况吧」

如此说道,脸上的表情却不似嘴上说得那么困扰,满满地站起身来。刚才的那种亢奋已从隼人的眼中消失,恢复到了原本的那种冷酷表情,舍兵卫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浅浅一笑,喃喃道:

「哼,那个长曾我部的寡妇也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哎呀呀,尽是这种危险的孕妇出现,大御所也无法安稳地睡觉了吧。虽觉得挺可怜的,但也够奇怪的了」



得知千姬被拐走的消息后,家康显得出乎意外地惊慌,在以颤抖的声音报告的使者身后,两名伊贺忍者不知何时起静静地坐在那里——特别是对其中那个鼓隼人会出现在这里感到十分在意,不由得想要听听他的报告。家康一直都觉得这是不是掠走千姬的隼人耍的花招,但在了解到并非如此后,家康终于坐不住了。

「到底是谁干的」

「应该就是昨天在御鹰野抓到的那个女乞丐」

舍兵卫答道。

「女乞丐——那家伙吗!」

「那人是长曾我部盛亲之妻」

家康的脸色变得苍白,又转为暗灰,在数分钟里就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无言以对,然后终于发出与其说是激动倒不如说是抑郁的低吟声。

「你们既然已知其为何人,又为何放她走了」

「知道她是什么人是在那之后的事了。……当时,若阿福大人告知在下的话,也不会就这么放她回去了」

舍兵卫抬了抬下巴。家康顺眼望去,只见听到骚动的阿福也出现在了这里。舍兵卫企图在自己遭受责难前,先将责任推到阿福身上。

「阿福」

家康轻声道。他也想起阿福曾与长曾我部有缘。

「你是知道那个女乞丐的身份的么」

「是的」

阿福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越是在穷境之中就越是冷静,这种令人发毛的沉着正是这个女人的特征。

「昨天确实真是危险啊。那人虽是个女的却有着无双的怪力,还是个使镰锁的高手。八幡神在上,直到昨天为止我都不知那人还活在世上。在被带到您面前后,她到底是觉得抓住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还是破罐破摔了呢?确实在其眼中看到一触即发的凶念一闪而过了呢。能够避免事态恶化,正是我的智慧所致。而且在那人离去后,还命令这个舍兵卫一定要杀了那家伙来着」

阿福漂亮地扭转了局势。她以锐利的眼神盯着舍兵卫:

「那个女人却还活着,又将千姬大人给掠走,是你放跑了她吧」

「混、混帐东西」

家康喊道。也不知他斥责的到底是舍兵卫还是阿福,抑或是那个歹人,也许是同时针对这三者吧。他想到千姬遭受的命运,不禁扭起双手。

「那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拐走阿千?大概已经下毒手了也未可知……不、不能让那家伙杀了阿千!」

明明曾经下令看情况而定也要杀死千姬,在如此矛盾中发出的喊声应该就是家康的真实心理写照了。

「不,公主殿下应该还活着。从那些女忍者们也追随公主而去的情况看来,在得知她们是真田家的人后,也就会知道千姬大人从心底里恨着大御所大人,这么一来盛亲之妻就不会对公主下手。这样的话,吾等就」

鼓隼人说道。如此精明而又厚颜无耻地将自身的存在价值与之后的目标结合起来。

「把半藏叫来,服部半藏在吗」

家康站起身来大喊,其后以恐怖的目光瞧着两名忍者。

「大言不惭地说在两三日内即可杀了那三只狐狸精将阿千夺回来的是谁啊。正是听了你们的话行事才会导致现在这种状况不是吗。老夫已经不会再听你们的话了,汝等已然无用!」

如此训斥道。接着对露面的服部半藏说:

「半藏,昨天那个女乞丐抢走阿千不知逃往何处了。据说那家伙是长曾我部的老婆。无论是要杀阿千还是要成为谋叛同党,不管怎么说现在应该都不在江户了,但恐怕也还未逃至远国,一定还躲在这武藏野的何处。挑选黑锹众的高手,立即前往斩草除根」

如此下令后,再次对两名忍者怒目而视。

「等到,半藏,因为你所推荐的这些废物的关系,反而让宝贵的时间浪费了。你虽也是罪该万死,不过若是能夺回阿千的话还是能饶恕你。但在那之前,先把这两个家伙给处分掉」

半藏站了起来,那两名忍者也同时立起。

「这可就得拒绝了啊,舍兵卫」

「恩,在这儿死了的话就太可惜了,我们可是锷隐众的精锐啊」

如此自顾自地说道,以满不在乎的诡异笑容瞧着家康这边。家康愤怒了,无意间忘了他们还有妖术。

「砍了他们,半藏」

「这是命令,快照办」

面对压抑住内心困惑拼死上前的半藏,两人平静地笑道:

「服部大人,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不过就凭黑锹众的本事是捉不住那些女人的哟,更何况是我们了呢」

「我们现在还不能在这里掉了脑袋,因为相信能对付那些女人的就只有我们了。还请容我们再次宣言,一定会杀掉那些家伙的!即便大御所大人说否,我们也要赌上伊贺锷隐众忍法的名誉」

一瞬间,两人的身姿好像消失了似的以快得不可思议的体术向后退去,连脚步声都没有,却已经跳开了六七米远。

「等等,隼人、舍兵卫」

拼命追赶的服部半藏就在奔出阵屋的那一刹那突然停住了脚步。不愧是伊贺忍者的头领,没有落得个浑身是血的下场。只见地面一带到处散布着突出尖钉的撒菱,正是刚刚逃走的两人扔下的。

「别放跑他们,张开外缚阵」

半藏懊恼地跺着脚,不过此时之所以会如此大喊,正是因为他信任阵屋外散布在草原上的那无数的影子——他麾下的黑锹众们——的缘故。不愧是黑锹众,在被最初那个使者的马蹄声惊醒、又得知首领半藏被大御所召唤去之后便立即整装待发。

鼓隼人与七斗舍兵卫停住了脚步。只见黑桥锹众背向西倾的满月横散开来,突出两侧迅速组成一个圆形。他们每个影子之间相隔了个五米的样子,但那两人很清楚,若想从其间穿过去的话,就一定会有埋伏在草中的刀刃飞出。这正是与防范敌人侵入内部的内缚阵相对的、阻止人员逃往外部的服部一党的外缚阵。

「真是可怜的家伙,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鼓隼人笑道,同时拔出刀来,凝神盯住地面。

月亮逐渐沉入地平线,影子就好像在草上着了墨似地接近过来,其包围的范围长达数十米。也不知是否看准了什么,隼人将刀刃拖在地上,踩住了影子的尖端,仿佛用刀锋在大地上画出巨大的半圆。

在响起恐怖悲鸣的同时,远处的圆阵之影全都被击倒了。他们一个个都扔掉了手中的利器,捂着自己的脖颈和肩膀。

「这就是对男人也通用的百夜车。——」

在画完半圆后,隼人陶醉地说道。

倒下的黑锹众们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但等到他们发现并没有一个伤口的时候已经要到很久以后了。在那一瞬间,他们确实感到自己的脖子和肩膀被刀刃所割裂。「百夜车」这种忍法既能通过玩弄女影来让女人产生本体被戏弄的幻象,也能以斩断男影来让男人感到本体被割裂的幻觉。当然了,即便是女影,只要斩上去的话也是能出现被斩的感觉的。此感觉根本不像是刹那间的幻觉,而是能让人确实地感到脖颈上的肉被撕裂、颈动脉被切断的那种灼热的痛觉、冰冷的钢铁感以及鲜血的味道,甚至能让人因此而昏厥断气。难道还有什么方法能防御这种斩切影子的可怕袭击么。

外缚阵被破了。一旦一个点被击破,圆阵的西半面便在顷刻间粉碎。

「服部大人,还请向大御所禀报,我等不久便会带着狐狸精们的首级作为礼物回来的」

声音远远地传来,可见已是位于外缚阵的外侧。

那些免于被百夜车之幻剑击中而屏息埋伏在草丛中的服部一党,在听到此声后将茫然的面孔转了过来,只见西边地平线那里如长满了红锈的铜盘般下沉的满月上正映着两只飞舞的蝙蝠,就这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风声在原野上回响着。这已不是秋风之声,而是寒风之音。倒映在多摩川上的树影全都是光秃秃的,天上的云也呈现出一番冬日冷色。

蹲在河边的百姓之女站起了身子,将刚刚淘好的米放入笊篱中夹在腋下走了出去。她在早晨的大气中吐着白气,挺着大大隆起的肚子,脸上则是一片红润之色。尽管身怀六甲,又是一副平民的打扮,阿瑶却仍不失其华贵的派头。

她到底是要往哪儿去?只见其以快得令人意外的速度行走在充满着寂静虚空的原野中,完全没有普通人的那种平俗之气。突然间,她停住了脚步。

她的影子长长地向西倾斜,影子的尽头则是一株巨大的杉木。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看来是找到了啊,舍兵卫」

「不愧是你啊。可别错过这个机会哟,隼人」

就在听到杉树枝头间传来的人声后,阿瑶扔掉笊篱,正待如飞鸟般转过身来。白米倏然间被抛撒在了半空中,而她却仿佛被钉住了一般。放开笊篱的左手就这么静止在了空中,她则是露出苦闷的表情。正准备用还可以动的右手抽出腰带间的怀剑掷出去,这只右手却也好像被粘住了似的。如同十字架一般打开的双腕上,阿瑶感到一阵仿佛被刺穿了似的疼痛。可明明没有任何东西刺到手上啊。

她不愧是个忍者,很快就发现自己在地上伸长的影子的手腕被从杉树上投下的两枚撒菱给缝了起来。

「好嘞」

随着空中响起的声音,两个身影从杉树上翻了下来。且不说鼓隼人,连那个如力士般大块头的七斗舍兵卫都仿佛猫一般毫无落地之声。——两人慢慢地靠近了过来。

「哈哈,原来在这种地方啊」

「黑锹的那些蠢货,今天也是淌着鼻水在越谷一带的草丛里翻来覆去吧」

「话说,这些家伙的老巢在哪儿呢」

两人立于阿瑶面前。两个男人微笑着望着仿佛背负着无形十字架的女人苦闷的表情,就好像是在鉴赏妖艳的花朵一般,眼中放出浑浊的光芒。

「真田的女忍者,千姬大人到底在哪儿」

「长曾我部的寡妇又在哪儿呢?」

在这种场合下,阿瑶露出了笑容。她只是笑着,没有任何回答。

「喂,嘴上不说的话就直接问你的身体咯」

「现在明白锷隐忍法的高深了吧。之前你们之所以能活下来,只是因为大御所大人对千姬大人有一种奇怪的顾虑而给我们的忍法套上了缰绳而已」

「如今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快说」

舍兵卫咆哮道,忽然冷笑着舔了舔舌头。

「虽然大着个肚子,隼人,不过还真是个美女呢。你在那天晚上于千姬大人的屋敷中好像是大饱了眼福的样子嘛,这家伙就让给我吧」

隼人苦笑道:

「先打听出要事吧」

「什么啊,要从女人口中挖出东西来的话首先就要先让她听我们的话呀。你还是先瞧瞧这边的表演吧」

一边说着,舍兵卫将自己突出的肚腩紧贴在阿瑶隆起的腹部上。知道舍兵卫全身部分都甚为巨大的鼓隼人面对展现在眼前的这种光景很快也不禁咋舌,闭上眼睛只听得肉体碰撞的声音。

就这么被钉在空中而被侵犯的阿瑶的表情中混合着仿佛要被撕裂般的痛苦与即将被贯穿般的快感,反弓着身子,终于发出按捺不住的叫声。与此同时,舍兵卫的喉咙里也响起莫可名状的惊愕呻吟。

「隼人,快把我放开」

隼人抬起双眼。只见舍兵卫与阿瑶的立足之间溢出好似混着鲜血的乳汁。但双方的身体并未分开。

就在七斗舍兵卫感觉到自己的体液逐渐被吸走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可怕的肉环所紧缚。「舍兵卫,你的肉鞘怎么了啊」——隼人的狼狈喊声也显得越来越遥远。

伴随着一阵从泥中拔出脚来似的声音,两人的身体终于分开了。舍兵卫好不容易从自己的忍法中挣脱出来。他身上的肉都差点跟着皮一起被剥掉。

几乎成为枯叶的身体持续滴着精血,不久后终于渐渐缓和下来,止住了。恐怕七斗之名正是名副其实地指夜御百女所得超人之精血贮蓄而成,若非如此的话,舍兵卫一定会重蹈般若寺风伯的覆辙。

即便是这样,舍兵卫的本体也简直就像个巨大的水母似的呈半透明状。就在鼓隼人大叫着「舍兵卫,不要紧吧」而冲上前去的时候,猛然一瞥那个女人,不禁仰天低吟:「糟了」。

阿瑶的手动了起来。由于太阳被云遮住,影子消失了。不过,她只是瞧着两名伊贺忍者,用手中的怀剑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与其说是以死来封住自己的嘴,倒不如说是因自己以浑身之力施展出「筒涸」「天女贝」之忍法却错失良机而感到绝望吧。

云影化作暗纱覆盖住潜伏于旷野中的女忍者的身姿。




第七节  忍法「人鸟黐」

【一】

——如今已然是清澈的冬日天气。太阳离开了云的遮挡,再度笼罩于日光下的原野里,一根根枯草也都精神地抬起了头,却不随风而动。旷野中的一切都好像结冰了似的闪着光芒、保持静止。

且不论倒在草上的阿瑶,连那两个寂然地望着她尸体的忍者也都像失去了生命似的一动不动。半晌之后,终于发出了声音。

「真是有够危险的」

「干掉风伯的就是这招吧」

「也亏得是舍兵卫,要是我的话也会被干掉了」

鼓隼人战栗着,随后拔出刀来。

「还是先把首级割下来吧」

说着便走近阿瑶的尸体旁。这是跟服部半藏约好的送给大御所的礼物。

「等等,隼人」

七斗舍兵卫叫道。在他庞大的身躯上,巨大的男根仍露在外面,并无遮掩之意。

「既然我的皮褪下来了,在还没有被溅到更多血以前——乘着还没有干掉的时候先给抹上」

「恩」

鼓隼人看到落在枯草上的大量糊状物,那是刚才舍兵卫所射出的精液,在大气作用下急速干燥,好似爬行在地上的蛞蝓一般发出银光。

七斗舍兵卫将其收集于掌中,涂抹在自己的男根上,隼人则是面无表情地瞧着。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舍兵卫本人了。隼人清楚,这个男人的精液暴露在空气中后便会越来越粘稠化得像胶水一般,能承受住人足甚至马蹄的踩踏。

之前,舍兵卫在被丸桥的镰锁缠住手腕的时候便是以脱皮的方式挣脱的。而方才,中了阿瑶的「天女贝」的男根也是通过脱皮才得以脱险。虽然看似是皮,实际却并非如此。那是涂遍全身的他自己的精液。普通人的精液中可凝固的成分还不到百分之十,但他的精液里却大量存在着具有强大粘着力的粘性成分。只要液体中具有异常粘着度的话,一旦便干,就会形成皮肤远远比不上的鞣革一般的强韧。舍兵卫的忍法之所以会被称为「肉鞘」的原因便在于此,他刚刚所说的「我的皮」也正是指的此物。

「好了」

看到舍兵卫补充了剥离的新皮肤、重整装束后,隼人再次朝阿瑶身边蹲下,可就在此时:

「喂,再等一下」

舍兵卫又喊道,同时其巨大的身躯迅速伏倒在草地上,而隼人也在回应之前先低下了身子:

「怎么了」

「那家伙,过来了。——就是那个女乞丐」

「噢,长曾我部之妻么。——就是之前你从她那儿捡回一条命的怪力女吗」

隼人笑道。

「这回就交给我吧。以“百夜车”将其带入地狱」

「不行,那家伙是从西面来的啊,而太阳在东边。就算是你,没有影子的话也无法驱动百夜车吧。——咦,那家伙站住了,是察觉到了么」

在草丛中快步行走的大个子女乞丐——丸桥突然驻足,巡视着四周。

「阿瑶」

如此叫道。看来并非是有所察觉,只是因为出来淘米的阿瑶一直未归,于是便一个人前来看看究竟。隼人轻声道:

「舍兵卫,换个位置吧,绕到西面去」

这当然是为了施展影之术。两人在草丛中疾走着,仿佛如水中畅游的鱼儿一般迅速。而这种不似生物所为的不可思议的动作完全没有惊动密生的枯草。

「阿瑶」

丸桥再次呼喊道,朝前方径直走去,又再次停住,而这次再也不动了,眼睛凝视着地面。她发现了阿瑶的尸体。——停住的影子向着西面伸长了有个五六米。

「阿瑶,究竟是谁将你」

干涸的声音从喉咙中拧出。

影子尖端依然纹丝不动,如风般的鼓隼人潜伏着,却猛然无声地剧烈向后退去。突然间刮起了一阵旋风,周围一带的草都在响声中被刮倒。那是从丸桥手中放出的镰锁,一挥舞起来,锁链的长度将六七米半径圆周内的草全都割倒在地。

「…………」

隼人向后跳着,在草中低吟。

从他露出如此狼狈之相的位置来看,并非位于割草的范围之内,实际上距离丸桥还有个数十米。离开本体有六七米距离的锁头与本体的影子成正比,也就有了那么长的锁影。对于常人来说那是造不成任何伤害的影子而已,但对于隼人来说,那距离更长的锁影却能影响到圆周外的自己。多么的讽刺啊,可以斩「影」的这种前所未闻的忍法「百夜车」,到头来却成了作茧自缚,甚至会召来被对方的锁链紧缚的结果。

不过丸桥倒好像并没有发现隼人的身姿,证据就是回旋了一周的锁链仿佛装了弹簧似的缩回到她的袖口,就这么在阿瑶身旁蹲下,发出不知其意的叫声,随后开始呜咽起来。

「呼」

草丛中的七斗舍兵卫露出了笑容。

「并非察觉,只是见到那具尸体后自然会有的警戒行为。不过隼人,这下你就会明白为何我会觉得那个女人很棘手了吧」

「唔」

「就连百夜车也对付不了那个女的啊。看来还不如我啊」

「什么。……好吧,瞧着吧,我要将她的影子偷过来」

隼人点了点头。

盗取影子——这是他曾经对阿福和千姬施展过的妖术。当时阿福的影子是在远处的土墙上移动,而千姬之影则是在高高的天井上移动。——可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或是要将自己的本体现于对方面前,或是要让对方注意到她自己的影子,两者必选其一。正所谓「影心一体」,无论是愤怒还是爱欲,只要心有所动之时便会化作影而被盗取,且当意识到影时,影就会化为心而北盗取。也就是与所谓的见到幽灵的人类心理是一样的道理吧。心中的恐怖化作幽灵这种影子,而好似见到幽灵的错觉则会在心里唤起不合理的恐怖感情。只是,若想将影子变幻无常去话,当然就只能是在对方没有强大精神力的场合下才行得通,所以这招对丸桥来说是否通用还存有疑问。

丸桥站起身来,肩上背着阿瑶的尸体。

「好,要上了。——舍兵卫,瞧着吧」

隼人说着便待从草丛中现出身来。

「等等隼人,别用百夜车了。看啊,那家伙正用锁链绑起背负着尸体呢」

「噢,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别放过了,舍兵卫」

「不,还是先等等。我现在想到了另一个方案」

「什么啊?」

「就算能顺利干掉那个女的,也不见得能在其断气前挖出千姬大人的下落。这么一来狐狸精们应该还剩下两只。——你不觉得这样一个一个地去解决就太麻烦了么」

七斗舍兵卫解释道。正是如此。

「那家伙到现在都还没发觉可算是意外之喜。跟着她寻找女人们的下落、查出那些家伙的老巢才是上策哦」



【二】

「——奇怪」

最先歪过头来的是鼓隼人。

背着尸体的女乞丐沿着多摩川向南走去。——只见其垂着头,看上去迈着沉重的脚步,但实际上速度却快得惊人。若能准确观测的话就会发现,那是与多摩川的水流同样快的速度——而且在那水流上还漂浮着一艘无人的篷船。

但即使身为忍者的他们也没有意识到那一点,因为正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丸桥身上,配合她的速度紧追其后。这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难事,但要在渺无人烟的冬日原野中在对方察觉不到的情况下进行跟踪,他们就算是能做到,却也无暇顾及其他了。

「怎么了,隼人」

「方才干掉的那个女人——是在淘米的归途之中吧。也就是说,那些家伙的巢穴应该是在附近才对。糟了。舍兵卫,那家伙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而且是在故意搅乱」

「怎么会——那个长曾我部的老婆虽然是个使奇怪镰锁的怪力女,但应该不懂忍法啊。那脚步并非忍者的走法。既然不是忍者,又怎么会察觉到我们的气息呢」

虽这么说,七斗舍兵卫自己脸上也露出自信动摇的神情来。原来如此,这么说起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追赶了有四公里的样子了。

就在此时,丸桥停住了脚步。路边是一座破旧的小屋,沾着煤灰的油纸窗上写着「渡舟」。太平记中有名的矢口渡应该还要再往南一些,那是以前连接丰岛江户与镰仓的渡口,在更下游的六乡已有架桥但至今依然还有许多渡口,而这里恐怕是近乡的百姓用来通行的船码头吧。由于是冬天,现在小屋里应该连守船人也不在吧,但却能见着两三艘舫舟。

他们终于注意到突然有一艘篷船漂至舫舟旁,篷顶下站起一个年轻的平民女子。

「丸桥大人」

她大叫道。

「噢」

丸桥回应道。

「已经可以了吧」

说着,将绕在胸前的锁链持于手中,正待放下阿瑶的尸体。隼人和舍兵卫注意到,舟中的女子正是曾经在西城大奥中化为奥女中巧妙逃走的女忍者,同时猛然意识到那艘小舟一直与自己保持平行顺流而下来到此处,自己跟踪丸桥的行踪完全被小舟那边看得一清二楚,从而终于明白丸桥一定是用某种方法与那个女子合谋来了解这边的情况的。

「丸桥大人,快乘上来」

「不,阿瑶都这幅模样了。阿眉——不可就这么逃走了。我根本不打算逃走,都已经特意引到这里来了。喂,大御所老头豢养的臭小子们,现身吧,快到这儿来」

刚一回头,不等丸桥的呼喊,隼人与舍兵卫已经径直杀了上来。比起被骂来,倒不如说是为自己之前的愚蠢而恼羞成怒,两人的脸色显得苍白,但那擦着鼻尖掠过的锁链却将恼怒的他们像皮球一样弹了回来。丸桥已将尸体放在地上。

「哟,那张脸,不就是之前在越谷的那个脱皮的怪物吗。好吧,已经不会再着那个妖术了。就拿这个分铜来打碎你的脑袋吧」

吼叫的同时,锁链逆向回转了过来,铁球朝着舍兵卫的头颅飞去。

「影子——快偷影子,隼人」

好不容易缩回脖子,舍兵卫悲鸣起来。隼人皱了皱眉头。

「影子在河里啊」

丸桥背靠着多摩川。太阳已经升起,但依然在向东移动。河流在西面,丸桥的影子应该是正落在河里,可从那两人的位置却看不到。

「把那家伙再往这儿引一引。向后退,舍兵卫」

「哎,等等,那样的话」

舍兵卫点了点头,隼人看似鲁莽地大叫一声,随意地向前冲了出去。锁链向着他的身子横劈了过来。已然完全处于被攻击范围内的舍兵卫在下一个瞬间却突然消失了。不,并非消失,而是舍兵卫那巨大的身躯在即将被锁链击中的瞬间一登地面,跳入空中。

丸桥的镰锁画着闪亮的弧线捕捉无声地朝面前袭来的黑影,但却未见血花。如此魁梧却那么的轻快,七斗舍兵卫的巨大身躯斜着从丸桥头上越过,啪的一下立于船屋的屋顶上,并立即从手中掷出撒菱袭向地面上的丸桥。另一侧的鼓隼人的腕中也同时闪出撒菱的银光。

「啊,这家伙——」

将将避开左右的攻击,丸桥跑回小屋的隐蔽处。这是为了防止上下前后的夹攻。

背靠着船屋如女夜叉般立着的丸桥面前再次飞来了隼人的撒菱。她躲开了这次攻击,不,应该说是以为躲开了,但她的脸却顿时被痛苦所扭曲。隼人的撒菱钉在了映在板壁上的丸桥影子的好几个地方。

「好!」

隼人拔刀径直杀上前来。丸桥看上去已经无法动弹。很显然,她那隆起的腹部即将与胎儿一起被刺穿。

「……噢噢呀」

随着猛烈的叫声,丸桥摇晃着挣脱了出来。充满着满脸的苦闷扭曲了她的身体。——在隼人看来不可能之事却被她办到了,因为对于丸桥来说,即便是本体被撒菱钉住也能仅凭其怪力摆脱。不过,毕竟还是让镰锁已从两手中跌落,扭曲的身体撞进了船屋。

「噢」

带着愕然表情看着这一切隼人再次赶了上来,一瞬间却不由得踌躇起来。丸桥一边撞着一边用拳头击打那块板壁,木板好似豆腐般地被砸出了个洞。她的手臂保住小屋的角柱,好像拔出木杖似的一下子将角柱抱了起来,顿时又有了武器。

「…………」

隼人已然听不到对方在喊什么。躲避朝自己飞来的柱子的隼人在叫什么,丸桥想必也是听不到的吧。被拔去一根柱子的小屋仿佛积木般倒了下来。随着那巨大的声响,一片烟尘飘向蓝天。

「舍兵卫」

已经跳出十米开外的隼人疾呼道,他想起七斗舍兵卫应该正站在小屋的屋顶上。



【三】

覆盖住一角的黄色烟尘终于淡去。舍兵卫与丸桥就像两尊铜像似的面对面站在折断的柱子和板壁上。双方都并非赤手空拳,丸桥再次拾起镰锁,舍兵卫则不知何时捡起一扇隔门当作盾牌。

应该是在瞬间从崩坏的小屋中捡来的吧,不过面对那个可怕的镰锁攻击,这扇破隔门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隼人不禁捏了把汗。

「别过来」

舍兵卫低吟道。

隼人发现舍兵卫那巨大的男根正探出在隔门的阴影中,从那里喷出一条白浊的液体。——面对突然之间撒满整扇隔门的液体,就连丸桥也显得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由于被隔门阻挡而看不到舍兵卫的身影,一瞬之间也不知道那涂满隔门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丸桥只是愣愣地用「啥?」这样的眼神盯着,不过她早已知晓这些男子会使一些捉摸不透的妖术,而且并不对此感到害怕。

一下子变得仿佛蜡一样半透明的沾满煤灰的隔门上映出舍兵卫的身影,愈发显出异样的银光,丸桥顿时清醒了过来。

「胡闹,你以为那样就能防住这分铜了吗」

一边笑着,一边将镰锁的分铜朝隔门掷来。分铜击穿了糊纸,她好像看到血与脑浆飞溅的样子。不过那真的只是幻觉而已,下一个刹那,分铜仿佛击中了兽皮似的反弹了回来。

「噢噢,这样不就轻松防住了分铜么」

隔门后响起大笑。从破隔门的洞眼里窥视着前面,舍兵卫将那奇怪的盾牌架在身前突、突、突地靠近了过来,又笑了起来。

「这就是伊贺忍法人鸟黐——」

丸桥跳开了,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惊得目瞪口呆。之所以会跳开,不用任何招数却只是以锁链横扫,全是由于惊愕所致。即便如此,按常理来说这锁链也应该能将包括隔门在内的面前一切都击个粉碎才对。可是隔门却丝毫无损,锁链猛烈地缠了上去,卷上半空。七斗舍兵卫已然跳到了边上。

丸桥试图将与隔门绕在一起飞向空中的锁链拽回来。平常的话,这条锁链几乎就能像活物一般挣开对象而回到手中,可与隔门一道卷起的锁链却好似被粘住了似的无法分开。

舍兵卫终于拔出刀来,这才是他所等待的良机。他全身都涂满了「肉鞘」,普通的打击根本无效,而视情况还能从中挣脱出来。只有这个怪力女的分铜非同一般,而且那身使锁链的高超技巧还能将其用得仿佛自己的身体一般灵活。万一脖子什么的被卷中的话,就算是他也无法脱皮了吧。不过,如今的丸桥已被夺去锁链的自由。

丸桥扔掉镰锁,再次拔出另一根柱子,不过这次确实有够狼狈。

「阿眉」

她大叫道。第一次听起来像是悲鸣的声音。

「隼人,就是现在」

同时舍兵卫也叫道。没有回应?回头一看,不禁愣住。

在这场奇幻般的死斗间,鼓隼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在船屋旁的河川那里听到了那个真田女忍者,自然也是十分在意,但全部的注意力却被那个阿修罗一般的丸桥给夺走,无法顾及这边的情况。不过,还没等舍兵卫发出催促,就在那丸桥的锁链被一扇隔门夺去了威力的瞬间,他便已经行动了起来。可正待行动,双脚却顿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终于发现阿眉的身姿出现在河岸上,而且还是好似炫目日光下的雪精灵一般呈全裸之状。

「什么?」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那女人飘然地走过来,他却猛地跳开了。倒不是害怕,而是为了换个位置捕捉她的影子。在这种情况下,隼人不会去砍女子的裸身,而是通过斩切影子来使其闷绝,从而玩弄本体,这正是隼人的恶趣味。不过实际上可以说他是中了阿眉的蛊惑之网。

背靠波光粼粼的大河,两人如空中飞舞的花瓣枯叶一般无声地转移着位置。隼人绕到了西面,以笑眼望着女人,将刀身垂向地面。

——女人没有影子!

太阳明明已经升得很高了,影子应该是清晰地映在地面上才对,可那女人的脚边却没有。

发现了这个事实后,隼人哑然地抬起眼望去,只见无影的女忍者已经向他袭来,跨过垂在地上的刀锋抱住了他。柔软的手臂缠住隼人的脖子,两条腿则如蛇般绕住隼人的腰。——之前曾在京城从公卿的公主殿下、伏见及六条三筋町的太夫那里偷过影子,当时都颇为冷静的鼓隼人在此时却仿佛被美酒的轻雾笼罩,落入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要融化了似的恍惚之中。他好不容易才没有让刀脱手,拼命挥动无力的臂膀。

「居然,将我隼人」

他一边试图咬断伸入口中的女人舌头,一边挥刀斩向对方的脖子。——这正是七斗舍兵卫回过头来望向他的时候。

但在舍兵卫眼中,只看到鼓隼人单独一人两脚张开站在那里,口中之舌血肉模糊,刀刃则横着朝向自己的喉咙。

「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其横跃过来拨开隼人的刀。到底是赶上了还是太迟了?此时可谓千钧一发,隼人的脑袋差点就搬了家,咚地一下单膝跪下。虽然只伤到了表皮,但隼人这般的人物却如同刚从麻醉中醒过来似的放大着瞳孔。

隼人呆立在旁,七斗舍兵卫发现丸桥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地将阿瑶的尸体夹在腋下,另一手捡起镰锁,从岸边往河的方向渐行渐远,想要再出手已是不可能的了。依然粘着在锁头上的隔门被拖在后面,可现在隼人这幅样子又不能放任不管。他脸上终于浮现出败北的神情来。



河流上漂浮着篷船。丸桥将阿瑶的尸体放置在膝上,凝视着拖在河里的锁链,仍然粘着的隔门浮起。比起膝头上的尸体,丸桥的脸色更显苍白。这边也是一副惨败的表情。不过,比丸桥脸色更难看的要数坐在那里的阿眉。

船舷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普贤菩萨木像。——她一直都是会列置七尊菩萨像的,可那其余六尊都已落入水中。这倒不是因为船体摇晃所致。坂崎一党乃至黑锹众都轻易中了的忍法「幻菩萨」却对那些伊贺忍者行不通,可见其超人的精神力。为了找出并侵入他们心中铠甲的缝隙而凝神聚力,精疲力竭的阿眉的脸色,几乎就如同死尸一般。

篷船上没有撑船人,就这么随波逐流着。岸上立着的那两个忍者看上去终于只有豆点般大小,应是已丧失了追赶的气力。——突然锁链沉入水中,大概是舍兵卫喷在隔门上的奇怪液体被水稀释了吧。锁头之所以能与隔门分开也是因为双方距离拉开的缘故吧。



【四】

黑云翻墨连降白雨。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到了十一月末的时候,特别是在早晨极冷的日子里,几乎瞧不见旅人的身姿。

西边大山上细雪已停,川崎宿场东面家家户户的屋顶却终于开始被猛烈的大雪所笼罩。)——四五个身影从川崎出发冒雪大步行走着。一片荒凉的景色之中,却忽见艳丽之红,又响起婉转的京腔。

仔细听来,是在发牢骚说不如就在刚才的宿场休息,而与此相对的则是一个男声以混杂着哀愿与威吓语气的声音表示很快即将抵达江户、里品川也只有二里路了。

这段时期每天都有这样的人群向东而去。江户到处都是粗野的男人,女人却很少。坂东武者所仰慕的京都女人便成为一种需求,而这群人就是应这种需求而被买来卖身或是被拐骗而来的京城女子。据说在这两三年以前,骏府浪人庄司甚右卫门提出申请在江户设立倾城町,并在大坂之阵后终于得到了官方的许可。

比起回应那些女郎的不平,人贩子倒是因大雪而闭上了口。

「不,是没想到会下得这么大啦。那么就到那边那个地藏堂中去歇歇脚吧」

说着,朝着隐藏于路边的地藏堂的方向率先走了过去。

雪下得越来越大,小小的地藏堂的庇护压根起不到什么作用。一个女的朝窗格中向里窥探后道:「哎呀呀,有这么大一个金势大人(男根)在里面啊」,夸张地笑出声来,大家也都感到有趣,一个个进入到了堂中。

女人所说的金势大人,指的是镇在祠堂正中近两米高的石柱,看上去跟男根别无二致,下方则围着草绳。石头上刻着道祖金势大神灵的字样。

「嘿嘿,才刚到江户口子上就碰到了这么个吉利的神明啊。好好拜过哦」

随手将门拉上的人贩笑道。堂中变暗了,雪光映在石制的巨根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光芒。

「诶,怎么回事呀,这个金势大人看上去是不是好像在冒热气啊」

说起来确实如此,这个大阳具上好像浅浅地缠上了一层白色的水蒸气。一个人觉得很不可思议,将手伸过去抚摸,却很快仿佛要被吸入似的发出「啊」的叫声——手挣脱不开了。她急忙用另一只手想要推开,却又粘着在了石头表面。

「奇怪」

在见到又一个女人的双手被粘在上面分不开后,人贩大叫:「别胡闹了,快给我正经些」,一边转过眼去,被金势大神灵所吸引。

「唔呼呼呼」

头上传来好似抿嘴发出的笑声。

这个地藏堂很小,而且天井也不高,光线也不是非常暗,但谁都完全没有注意到那种地方居然会有人。可是,确实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天井上有什么在动着,好像凝集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形状,突然落到了地上。虽无发出声响,但却是个占满了堂中剩余空间的大块头男人。

「咦」

两名女郎发出悲鸣,想要向大家求救,但头发和手臂触碰到的话都会粘在石制的性神上吧。

不光是出现了那个男人,这个奇怪的石柱愈发变得可怕。仿佛是被粘蝇纸捉住的蝴蝶一般,如果强行挣脱的话,就要承受连皮肉都会被剥下来直至露骨的痛苦。越是挣扎,头发和衣服就越是被粘在一起,眼见呈现出一副半裸的惨状来。在不知来历的恐怖面前,连求救声都发不出来了。

「女郎们,若想以阳根为业的话,首先就得记住别害怕这玩意儿」

瞧着贴在大男根上扭动腰身哭泣的五名男女,七斗舍兵卫哈哈大笑起来。好似栗花那般恶心而又浓厚的气味充满堂中,舍兵卫突然以令人发毛的声音轻声道:

「不过话说回来,不愧是京城的女人,又白又嫩,都是些美人呀。哎,抱歉抱歉,因为天太冷而恶搞得有些过了,不过难得如此,就顺便来热热身子吧」

说着便要将嘴唇贴上来,而与此同时地藏堂外传来了声响。

「舍兵卫,终于找到那些家伙了哦」

「你说什么?」

「有四个女人现在正渡过六乡桥朝这里走来。虽然穿戴着蓑衣斗笠,但却是就是那些狐狸精。——哦呀,舍兵卫,你在干嘛啊?」

「没、没什么,只是无聊的恶作剧罢了」

七斗舍兵卫从地藏堂中跳出,站在外头的正是鼓隼人。两人在三言两语后达成了一致,踏着积雪向东方疾驰而去。

而那可怜的五个女郎和人贩,就这么一直被金势大神灵的法力给定在那里。



——藏身于武藏野的旷野中的千姬一行自那以后就好像消失于茫茫大地似的匿去了踪影。关八州的关所都被严格下命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孕妇,黑锹众们也是东奔西走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但仍然无法查知她们的踪迹。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下雪的季节,大御所预定待在江户城的日期早就超过了,最近传言很快就会回到骏府。

焦躁的鼓隼人与七斗舍兵卫始终坚持认为她们一定还在多摩川边上。当时,丸桥与阿眉所乘的小舟漂向下游的六乡,但千姬她们应该还是潜伏在他们最初发现阿瑶之处的附近吧。他们一时之间为往哪个方向追寻而犹豫,而结果却成为导致两方都没能碰到的重大原因,于是觉得:如果千姬她们逃脱了的话,就一定会前往上方(京坂一带)。就这样,隼人与舍兵卫交替着一个把守东海道,另一个则搜索多摩川沿岸。

「是想乘着这场大雪逃走么」

「大概就是如此吧。那个大个子女人也在哦」

「哼哼」

笑归笑,舍兵卫还是歪了歪嘴唇,他不知怎的想起了在多摩河原的那次决斗。虽是不分胜负,但对他们来讲却意味着败北,而且在那场死斗之后,他们一时间都被笼罩在一种浑身动弹不得的虚脱感中。——虽如此,直到今日都一直在拼命探寻其下落,完全看不出有感到恐怖的样子,但脸上还是多少有些面色难看。

七斗舍兵卫不知为何背着一柄唐伞,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其打开,与隼人并身冒着细雪前进。

在朦朦胧胧的雪中,从东方出现了四个披着蓑笠的身影。隼人仰望天空吐出舌头。

「雪天里可用不了百夜车。舍兵卫,就看你的了」

他指的是地面上没有影子。舍兵卫点头道:

「交给我吧」

他拔出背上的伞,大步向前走去。——就好像是才刚刚注意到这柄奇妙的唐伞似的。急匆匆地赶路的四个女人顿时停住了脚步。

「将这雪花看作是优昙华(指传说中的花)也太夸张了吧」

唐伞下响起了笑声。三十步的距离一下子被缩短了。只见伞在雪上咕噜噜地滚着,这可不仅仅是普通的伞而已,很显然就相当于跟以那船小屋的隔门为盾是一个道理。

可是,那四个批蓑笠的只是凝然地站着。在距离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唐伞这边停了下来。

在阴暗天空下的大地上相对的四蓑一伞,完全见不着人类的肌肤,也听不见人声。双方之间只有飘雪画出白茫茫的卍字——简直就如同谜图般的奇幻光景。

突然间,四件蓑衣飞上了空中。才说见不着人肌,此时已有四个鲜嫩的女体立于细雪之中。

「啊。……」

谁都禁不住会被那瞳孔所吸引吧。舍兵卫不假思索地从伞上探出头来窥视,视线被死死地钉住,却突然被隼人拉了回来。

「别看,这就是那个术啊。别被那些家伙给诱惑了。眼睛——快闭上眼睛!」

为了不受那些暗影中白花的诱惑,两人闭上眼不禁咬紧了牙关。然而,即使闭眼仍能看到裸女在面前舞动,很快全身都沉浸在女体的喘息之中而几近忘我,就在这一瞬间,两人以非将其斩断不可意志力与之争斗,浑身痛苦地颤抖起来。而这种斩切女体的行为对他们来说也是最大的危机。

不,关键的是将眼睛闭上,若那个镰锁袭来的话?舍兵卫想到这里立即睁开眼,只觉寒风从头上吹过。他只道是见血的寒风吹来,本能地将伞挡在头上。

「咦?」

吹过只是普通的雪风。四个蓑衣人已行至前方远处。两人总算是从幻菩萨之咒法中挣脱了出来。

「别放跑了,快追」

舍兵卫合上伞,与隼人一道拔腿飞奔于雪上。其脚边的四尊普贤菩萨像被踏入雪中。

前面便是六乡桥。四个蓑衣人在桥前停住。只见桥上出现无数的枪影。

六乡川开始实行舟渡是在元禄的洪水冲垮了桥之后的事了,当时还驾着这么一座二百米的长桥。而此时,正有一排肃穆的的行列从江户方向款款而来。——透过雪,能看到行列抬箱上的金纹。

「好极了」

隼人大叫道。

「是葵纹」

既然是葵的金纹,那就是德川一族。不论是德川一族的哪位,如今应该都不会庇护千姬吧。千姬她们会站住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可是在下一个瞬间,那四个人影却迅速融入到了行列之中。果然引起了一阵骚动。

「好什么啊,隼人,根本就是糟透了嘛」

「都已经追到这地步的猎物却要被夺走了吗」

两名忍者都不禁咋舌。这简直是将他们置于不顾一切也要将其夺回的境地中,但对手是葵纹也就毫无办法,更别提细细想来这两人现在根本就没有立于其前的立场。

「哎,行列前进了啊」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朝这里过来了」

「很奇怪啊。等等,先观望下」

两人蹲在路边的雪上,将前额帖于地面,从眼角瞥去。只见几百只脚踏雪为泥从他们跟前经过。抬箱、薙刀、枪、马、驾笼——跟随于这些前后的每个近侍都穿着防雪的斗笠和斗篷。

行列已经经过,两人抬起了头。桥那边别说是蓑衣斗笠了,连半个人影都瞧不着。

「呃,那些家伙到底怎么了?」

「也不见在行列中啊」

隼人与舍兵卫狐疑地对视着。很快,隼人低吟道:

「看到刚刚与驾笼并排行走的人是谁了吗」

「恩,骏府的少主,左近卫权中将赖宣大人」

「难道说——?」

震惊之下,两人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不久又同时发觉:

「那位大人在雪中徒步行走的话,乘在驾笼中的又是谁呢?」



【五】

——雪后是一片晴空万里。越过箱根,路也不再难走,行列整齐地下山。

被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纹、枪、薙刀所围绕着的德川赖宣骑在马上高声道:

「三岛之南——仅半里处为泉头。此处以前曾为武田的支城,后由北条接手,现已崩坏而为废城,但那清水池的湖畔风光秀丽,父亲会将此处定为御隐居所确实是理所当然的啊」

他身边仅有几名家臣而已,赖宣到底是在跟谁说话呢。与马并排前进的葵纹驾笼摇曳着。——

「御隐居所的工事完成要等到来年春天了,不过在此之前——赖宣在名实上成为骏府之主乃是近日之事,还请稍等,只待时日到来,赖宣便会以己身作为后盾」

少年向蓝天露出洁白的牙齿。德川赖宣时年十四岁。

后来被称为「南海之龙」而甚至连将军家光都对其有所忌惮的纪州大纳言赖宣乃是秀忠之弟、家康的第十子。

三十六年后的庆安四年,之所以会在那次由比正雪事件中被风评为黑幕,不仅因为正雪在生前经常出入纪州邸,而且事件曝光后还在正雪身边发现了数份大纳言亲笔的书状。大纳言为此而北召唤至江户城,接受了松平伊豆守手下老中的讯问。赖宣在这些书状全都被发现的情况下,仍然不慌不忙地表示:「此实乃可贺之事,已无需在意。其缘由是那些党人伪造大名之判所作谋书,忘却三代之御恩,其疯狂确可被疑为有所逆心,但仅因吾判遭仿便谓逆心,上样就显得有些多虑了。故禀报无事」

老中们无言以对。据说在他们退出时,酒井讃岐守招呼道:「扫部大人扫部大人,听到方才纪伊大人之言了么」,井伊扫部头停住脚步,缩着脑袋低声回道:「因此更显可怕」。

因此更显可怕,幕吏便是如此忌惮着赖宣的叛骨,而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显露出出类拔萃的英武,受到其父家康特别的宠爱:大坂之役前,其兄忠辉、义直皆立五面战旗,而这位赖宣却与将军秀忠一样都立七面旗;家康返回骏府之际,特别将这位公子留在身边。而且,家康还准备隐居到三岛附近的泉头时将骏府城及骏河百万石都让给赖宣,这是从以前就预定下来的,为此而做的准备工作也都循序渐进,所以无论家康在江户还有什么想要办的事,都必须得再回骏府一趟不可。先行一步的赖宣一行并非开道,而是正准备去接收那百万石的未来。



「……那位赖宣大人居然会庇护千姬大人么」

「这就相当于与大御所大人为敌啊」

「一旦有失百万石就化为泡影了啊。实在难以相信」

「但也只有这样认为了。不然千姬大人与那些狐狸精们到底会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高空中传来低声的交谈。他们正立于交错的杉木林的暗处,而街道则从下面通过。这里位于三岛与沼津之间。

「哎,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个思虑不周的年纪啊」

「说到底就是蛮干吧。十四岁的心思可是随风摆动的啊」

「——啊,来了」

「注意,别被发觉了啊」

完全瞧不见身姿,但那确实就是七斗舍兵卫与鼓隼人的声音。行列进入了杉木林,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映在斗笠上。

千姬应该就在驾笼之中,而丸桥与两名女忍者则应是混杂在穿戴着斗笠斗篷的近侍里——虽然隼人与舍兵卫已经识破了这一点,但却无法一一检对面容,毕竟那是德川家公子的大行列。从六乡或前或后地追赶至此,终于想到了什么妙计。

就在队伍进入杉木林后,顶上突然响起了微微的哗啦哗啦声。以为是冬天阵雨的近侍抬头望去。

「呀,那是」

大叫起来。只见在树顶闪亮着的是无数的针。

「保护好驾笼,有歹人」

「歹人出现啦」

顿时骚乱起来的行列中,一个身影终于从驾笼迈出,那正是年轻的德川赖宣。从落在驾笼顶部的针向上看去,却连鸟雀都见不着,只能从树的空隙中窥到几片蓝天。

「别惊慌,少主无事」

赶上前来的老臣安藤带刀喝斥道,将赖宣推进驾笼内,下命道:

「快,赶快先穿过这片杉木林」

紧密包围着驾笼,行列很快急速地前行起来。

——远离吹针位置的杉木林中,被风吹得沙沙响的叶声里混杂着朦胧的低语。

「喂,那驾笼中的不是少殿下么」

「说起来赖宣大人已经不在马上了啊」

「到底是什么时候换进去的呀。——」

「隼人,直到箱根为止行列的人数是多少」

「不包括驾笼中者的话共三百七十七人」

舍兵卫在口中嘟囔了一阵后,终于开口道:

「刚刚我数了一下,除掉赖宣大人的话,只有三百七十三人啊。少了四人」

「什么?」

隼人不禁叫出声来。

「从箱根到这里之间——那四人在哪儿消失掉了吗?」

——就在行列穿过杉木林的同时,安藤带刀指挥铁砲队转了回来。铁砲队排成一列,枪口朝着空中射击,可高高的杉木林中连一只鸟雀都没有飞出来。



第八节  忍法「罗生门」

【一】

十二月四日,大御所家康从江户城处罚,并于十六日抵达骏府。已经先行到达骏府的赖宣卿出迎至江尻。

江户与骏府之间四十四五里的行程要花费个十二天,与出府时一样,在一路上边放鹰边前进,但陪同的家臣们却发现大御所的样子显出一些奇怪的变化。那是一种极端的阴郁和令人不安的衰老。虽然总说七十五岁的老人又有衰老显得有些奇怪,但那种衰退的程度绝不是出府时能相提并论的。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喜形于色,还有一种能够震慑千军万马的诸大名壮气,让家臣们打心底里将其尊称为「神君」,可是在这趟归途中的大御所即便是在沿途进行鹰狩,其衰老与苦闷还是让他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被深深笼罩于其中。而且途中经过小田原附近的时候还遭遇了大雪,倍加了恶劣的心情。

回到骏府城后,家康也是在郁郁寡欢的思索下度过了数日,之后终于下命:

「把服部半藏和黑锹众叫来」

服部半藏急忙赶至骏府。仿佛已经下定了所有的觉悟,平伏于冰冷庭前的半藏满面苍白。

「还没有找到阿千吗」

家康粗声问道。半藏汗流浃背。

「实在是非常抱歉」

家康一时间沉默了。之后——已然认命了的半藏耳中好像响起了「死吧」的言语,或者实施处分的刀刃直接就会斩下来了吧。

「算了。先不管那个了」

这在了解情况的侧近家臣们看来,也是大御所气力衰退的一种体现吧。

之后家康命令半藏的是有关立即普请建造泉头隐居所之事。所谓的普请,现在已经泛指建筑本身了,而当时则意味着土木工程,指的是建筑工事。土木工事亦为黑锹众所管,召唤其头领服部半藏前来倒也正常,但在目前这种场合下,却是显得有些唐突的命令。很快即将迎来除夕,即便是在此之前决定下泉头隐居所的工事,也要到开春以后才能动工了。

「咦」

身旁的公子赖宣惊奇地转过脸来。

「父亲,这是为何。泉头的御普请不是要到来春进行、而且不由将军家方面参加的吗」

「正是为了不由将军家出面,老夫才将半藏叫来的」

家康摇摇头,又表示泉头隐居所的正式普请是在春天开始,但之前还是要尽可能地做好准备工作。泉头直至北条时代还是座城,现在虽已无城,但其壕沟土墙石垣之迹仍然留存。家康出于一己之念而想要尽快将当地整备好,于是不待秀忠,以期通过自己的手来实行。

「赖宣,看来老夫还是有些心急啊,也想要尽快将此城让与你。就当这是老人的急性子吧」

家康笑道。从这里,家臣们也意识到大御所命不久矣,不禁黯然。

大御所的愿望不可违抗,服从其意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命中注定要继承骏府城的赖宣在面对老父这种难得的慈悲时,这位十四岁的公子脸上却不禁露出狼狈之色。



「服部大人服部大人」

在突然被叫到后,身为黑锹一党头领的服部半藏也吃了一惊。

带着锄、锹、斧、铁锤、铁杠、木槌以及滑车和土筐急匆匆赶路的一行人,与以往无声无息的战斗部队黑锹众的形象相去甚远,却在往来旅人行走的大道上被如此很熟悉似地称呼。这里是在可以听到海声的东海道上,位于沼津与原宿之间的三本松。

一动不动站在路旁的两个男人的脸被包头头巾遮掩起来,眼中大咧咧地显出笑意。

「啊,好久不见了呢」

「究竟要到哪儿去呀?」

如此问道。

面对那两双眼睛,感到惊讶的不只是半藏。黑锹众们全都为之骚然,但并没人在瞬间便出手。

这也是当然的了,因为他们想起了在越谷轻易破掉服部外缚阵的那种超人的幻法。

「哎,服部大人,还真是保住了脑袋呢」

背着唐伞的七斗舍兵卫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瞧着半藏的脸,鼓隼人则是仰望着冬日里的蓝天。他实际上是为了以防万一而确认太阳的位置和云的配置,不过乍看之下好像就是瞧不起对方的样子。

「其实前天我们在箱根山中看见服部大人拼命向西奔走。当时本想为前日之事而向大人打个招呼的,不过后来觉得大人是不是正在朝骏府而去,哎呀呀,咱们就担心大人其实是朝冥府而去,脑袋肯定是保不住了,为了探个究竟才跑来这里的」

「之所以会这样其实都是在担心服部大人啦。——不管怎么说服部家都是伊贺忍者的宗家嘛」

一边说着,隼人将脸转了过来,已经是一副对那晚之事毫不在意的表情。服部半藏无语地瞪着两人。

「既然首级还在身上,如今又以如此阵势折返回去,难道说是已经找到那些狐狸精了吗」

「那些锄锹道具——莫非千姬大人正在地底,要用那些来将其掘出么?」

半藏并未回答两人半开玩笑似的问题。

「你们这些家伙,一直以来都在干什么啊。在越谷的时候不是说要将狐狸精的首级作为礼物带回来的吗」

「这个嘛,虽然没有首级作为礼物,不过确实是已经干掉一个人了」

「什么?千真万确么」

「跟服部大人撒谎又有什么好处啊。所以说啦,真田的狐狸精还剩下两只,另加上千姬大人和那个长曾我部的寡妇一共四人,我们就是正在东海道上寻找那四个女子啊」

隼人刚说到一半,舍兵卫将其打断,问道:

「那么,服部大人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东海道——你是说她们在东海道上么」

服部半藏睁大了眼睛。

「出了关东可是到处都是关所啊。其中特别是在箱根,临盆的女子可不那么容易就能通过的呀」

「那可未必,我们也因此而搜寻了箱根以西的这一带」

这回则是隼人打断了舍兵卫。

「哎,先不提那个,看来服部大人此行并非为了千姬大人一事啊,要到哪儿去呢」

「此行乃为泉头御隐居所普请之事」

半藏有些颜面尽失地嘀咕着,不过立即又追问道:

「喂,你们是说千姬大人正潜伏在附近一带么」

「泉头?」

这次是七斗舍兵卫无视了半藏的问话,与隼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哦哦,就是那个三岛旁的城迹——」

如此低吟着,顿时沉默下来。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反复思考着。突然,隼人开口:

「话说服部大人,之前大御所已经发话要诛讨我等,现在又如何了呢」

「那个嘛」

半藏被对方眼中放出的妖光逼得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们能实现夸下的海口将狐狸精们全部诛杀的话,倒是可以向大御所大人上报」

他之所以这么说,除了很清楚凭自己很难压制住着两个忍者之外,还想到他们毕竟是自己推荐上来的伊贺精锐,即便是大御所的命令,可以的话还是不想就这么杀了他们。

两人眼中的杀气褪去,露出笑容。

「哎呀,这样才是我们的宗家嘛。就算是要与大御所为敌也不想跟服部家敌对呀」

七斗舍兵卫如此道来。从他那肥厚的黑唇中以这种语气说出如此的奉承话来实在是有些让人恶心,不过想要平息大御所一度发起的怒火而再次找到通往荣华之道的话,就只有通过这个服部半藏不可了,从伊贺忍者与服部家的关系上来考虑,也绝不能有所悖逆。

半藏追问道:

「比起那个还是先说说千姬大人她们的情况吧。你们认为那些女子现处何方」

「服部大人,有件很奇怪的事。其实就在一个月前,我等从江户沿东海道向西追踪着那些女子,可她们就在从箱根至三岛——三岛至沼津的道路中的不知何处消失了。绝对不会再往西了,连我们这种忍者的耳目都未能捕捉到其行踪,逃往甲州或伊豆方向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刚刚听到泉头这个地名,突然就有线索了」

就在舍兵卫讲到这个地点的时候,隼人也将头扭向三岛的方向。

「我刚刚不是这么说了嘛,难道千姬大人身处地底,要将其掘出才带来这些锄锹,其实原本只是开个玩笑,不过现在看来,倒不一定是玩笑话咯」

一边说着,眼中放出了凌厉的目光。



【二】

冰冷的清澈水面上倒映出覆盖着白雪的富士山。这清水池位于三岛西南两公里的地方,是个南北一千二百米、东西二百米、最窄处仅有五十米宽的小湖。泉头就在这个小湖的岸边。「北条五代记」中提到「回顾从前,北条氏直与武田胜赖交战之时,胜赖于骏州据四城,泉头城以大藤长门守、多田权兵卫尉、荒川丰前守为首,另置足轻大将市南、高桥等勇士」,讲的就是这个地方。武田家覆灭后此处被北条氏接手,而在北条氏灭亡后二十五年就一直保持着废城的状态而原样无存,不过沿着丘陵还散布着不自然的土堆和坑洼,那都是原本的土墙和壕沟吧。各处的巨石经历了风雨的打磨,但仍能看出确实有人工的痕迹。

并排坐在湖岸水边巨石上垂着钓竿的六七个男子被突然从背后接近的一阵脚步声惊得站了起来。

「喂」

带领黑锹众而呼喊着的正是服部半藏,跟在他后面的是一群带着铁锤、木槌的队伍。看到这些人垂钓的人们都吓得跌落了手中的钓竿,他们是近乡的百姓。

「尔等可知此处周边即将进行大御所大人御隐居所的工事」

「诶,听说是从来年春天开始——」

「既知此事,却又为何于此池中钓鱼」

不等回答,七斗舍兵卫便瞧了瞧张皇失措的百姓们的鱼篓。

「呀,是鲤鱼么。还有鲫鱼啊,所谓寒鲤寒鲫现在就是时鲜吧」

鼓隼人也转过笑脸来:

「且问,你们在这一个月间是否看到有可疑人物出现在此池周围呢」

「可疑人物——是指什么人啊?」

「不似附近百姓的女子之类的」

「女子——倒不是女人来着,要说不是百姓的话,二十日前有十几个武士大人来此,将正在捕鱼的俺们给赶走。听说是从骏府来的武士,要为大御所大人和少主大人准备好进行两三日的鹰狩场所,但却一直没有进行的样子」

隼人与舍兵卫无言地对视了一下。服部半藏这边也无从判断,他在被叫到骏府以前,对城中动向并不清楚,何况在隼人与舍兵卫诉说之前根本就没想到过德川赖宣这个名字。

「真是一群混账家伙,不久大御所大人即将驾临此处,现在偷钓者赶快将鱼全部放生然后退下。从今以后再有盗渔之行便取其命!」

半藏喝斥道。百姓们将钓竿弃于枯芦之中,仓皇失措地四散开来。

「好,去寻找吧」

半藏瞧着他们的背影,向部下抬了抬下巴下令道。不必说,之所以要恐吓百姓,比起钓鱼之事,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搜索鼓隼人和七斗舍兵卫所说的千姬一行的潜伏场所,自然要将妨碍者全都赶跑了。

黑锹众们如同猎犬一般散开于湖岸一带。——数刻后——覆盖着石垣的枯萎藤蔓被扯开,石头被铁杠撬开、被槌子敲打,各个可疑之处都被锄锹掘开——黑锹众们充分发挥着他们的真面目。

夕阳西下,就落日映照逐渐变暗的同时,吹过湖面的风也变得如冰般寒冷。

「没有啊」

服部半藏嘟囔道。一副上当了的样子。

「没有么」

自己这边花了这么大力气去干,那两个伊贺忍者却仿佛以旁观者的面孔巡视着湖上的冷光。半藏露出极为不快的表情。

仔细想想,就算千姬一行是要潜行于这世中,也不会躲到这种废墟里来吧。至少不会一直都躲在这个地方。位于江户与骏府之间的这个位置极为危险不说,食物也得不得保证,根本就是无意义之举。

「要怎么办?」

「什么要怎么办」

「别装傻,你们的约定——狐狸精们的首级啊」

「那个嘛,一定会得到的」

他们那种过于平然的态度,让半藏多少还是有些不爽。虽如此,再跟这些家伙纠缠下去会有损忍者宗家的颜面,于是他换了一副极为辛辣的讽刺语调:

「那么从明天开始就要进行此地一带的普请了。在普请完成前若还不能达成承诺之事的话,就只有将尔等的首级代替那些狐狸精的带回骏府去了」

「正是如此」

半藏愤然转过身去挥手招呼部下,撤回到三岛的宿驿去。



【三】

月黑风高之夜,只有清水池上闪着几缕水光。冻人心魄的风在围绕着湖的杂木林与枯草间如笛般地悲鸣着。

「隼人,还是没有任何气息么」

「还没有——应该会至少出来汲个水吧」

「真的是在这一带吗」

「恩。那个准备鹰狩地的行为很可疑。若那是赖宣大人所为的话,估计粮食补给也已经有了吧」

「我也听说是这样,但不管怎么想,那个少主会庇护千姬大人一行,总觉得很蹊跷啊」

「若只是赖宣大人倒还好了,那可是大御所最宠爱的公子哦。不知道是否真的是瞒着大御所这么做的,难道说大御所也知道此事——」

「心中又怜悯起千姬大人来了么」

「正是。如果是这样的话,特别以追捕千姬大人一行为名而被派出来的我们不就是最大的傻瓜么」

「又不能再去确认一遍大御所的想法啊」

「话说回来,即便是大御所这么考虑,也不能放过那些家伙啊」

「没错。友康、风伯、一天斋的怨灵也不会允许的。而且不取下她们的首级的话也没有脸面回到伊贺去了」

「是啊——」

鼓隼人在暗中露出笑容:

「在取下首级之前,还要先将那些女子奸污凌辱,否则难平心中之恨啊」

「这样的话」

七斗舍兵卫发出令人发毛的低吟。

「还真想抱抱千姬大人。要是我的话,便可以鸟黐封其九穴,体内充满极乐而死。若能让我抚摸那个柔软肌肤的话,就是算是与大御所为敌也在所不辞」

鼓隼人与七斗舍兵卫特意带来了黑锹众,从途中却装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的理由便是这段对话。大分的话就是两个方面,对大御所的疑惑及对千姬的欲望。

可是,他们虽然确信千姬她们一行人就潜伏在这个湖畔的废墟里,但却未能探知正确的位置。——于是便让黑锹众们撤回,自己偷偷留下,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嘘——」

隼人打断正欲出声的舍兵卫,他听到湖岸边传来脚步声。不只一人,虽然有意掩饰,但那确实有数人。

「果然不出所料——」

他们从灌木丛众蹿出。虽然没有星月之光,但他们还是清楚地捕捉到了正登上山丘的四个蓑笠之姿。他们悄然无声地追赶着,却目击到那四个影子忽然消失在了山丘的岩石之中。

钻进岩石中——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那块岩石就好像是个枢户一样——旋转后打开。他们也已经想象到过这种情况,或者说是确信没有其他的解释了。不过无论是他们还是黑锹众都没能发觉居然会是在这种露出的山丘地表自然岩上,因为那实在是巨大得难以想象可以移动。

「唔唔」

两人站在岩石前仰望着。岩石上到处都是被捶打过的痕迹,而在没有感到任何反应后,就连黑锹者们都未能有所收获。如此巨大的岩石,仔细观察后还是可以发现与自然龟裂有微妙差异的纹理。

「就是这个么。——」

舍兵卫先是轻轻推了一把,但却纹丝不动。正待将其制止的隼人闭口不语,只见锷隐众中数得着的大力士舍兵卫用上了浑身的力气却也只是蚍蜉撼树。舍兵卫也是目瞪口呆。

「这里是武田所建的城吧」

「那么,应该是信玄设计的么」

茫然地抱着双臂的两人头上,黑暗中的寒风凛冽着。——就在这时,两人发觉到了奇怪之处:那四个蓑笠并非从这里出来,而是从这儿进去。那么,一直以来她们都是躲在哪里呢?

「噢,动了啊。——」

隼人与舍兵卫向后跳开。

他们沿着耸立的大岩壁静静地曲折前进,而不久出现在眼前的便是四个穿戴着蓑笠的身姿和另一个巨大的身影。在普通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这两人却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大个的身影正是长曾我部的未亡人丸桥。一个个看过来,「……?」令两人感到费解的是,加上丸桥在内的身影共有五个。

五个影子分别离开了岩壁,就在这时。

「啊,请等一下」

丸桥突然叫道。

「有谁潜伏在暗中」

不愧是她。不必说正欲行动的隼人和舍兵卫,那四个身影也猛然停了下来。隼人对舍兵卫低声说:

「一个都不可放过。现在需要有影子,需要有火。舍兵卫,有没有易燃物?」

「好吧,那就烧这个」

舍兵卫抽出背后的伞,啪的一下撑开来。就在镰锁的分铜顺着这个声音撕裂空气向此飞来的时候,距离十米开外的地方点起了火焰。

就连丸桥见此也不禁屏息。握着燃烧着的唐伞柄,舍兵卫如同不动明王一般站在那里。说时迟那时快,那把伞已经好似金蛾一样扑出火粉,顺着转动倾洒开来。舍兵卫的手掌与伞柄看上去仿佛是有绳索连接着,燃烧的伞乘风而起,飞舞于空中。

但见暗天之中有一火环!那火焰就好像是垂下的赤色天盖!

见此情况不禁发出「啊啊!」大叫的四人在望着其伞乘风而起的同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清晰地从地面上浮现出来。丸桥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前些日子她们被敌人的斩影妖术搞得狼狈不堪的事实还历历在目。

「影子——影子!快退回来!」

绝叫声在岩壁上回荡着。不明其意的四人仍茫然地站在那里,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僵直了身体。四个影子都被撒菱钉在了地上。

刹那间,鼓隼人杀到了四人面前。错乱时空的暗夜里的太阳很快便会消失吧,既如此,那四个被紧紧缚住动弹不得的四个斗笠人当中首先要找出来的自然便是千姬了。

只听到一生惊愕的叫喊,来自隼人口中。

「——骏府的少主!」

虽然脸上还被遮着,但已经太迟了。烧红了夜空的炎伞下,只见四名武士中德川赖宣那被疼痛与怒火扭曲了的面孔,同时也清晰地照出了鼓隼人的脸。火伞很快熄灭了,赖宣对眼前见到的人喝斥道:

「是伊贺忍者吧」

影子消失了,从奇怪的疼痛中被解放出来的三名家臣拔刀将隼人前后包围起来。舍兵卫的身姿则不知隐到了何处。

无路可逃。隼人他们以前在骏府城曾与赖宣见过面,在江户城的时候也曾打过照面。也无法抵抗。对手是德川家的公子。

「居然敢对我无礼!不许动」

隼人终于了解到方才那些蓑笠人是谁、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也难怪会搞混了,那些并非女忍者,而是从骏府来此的赖宣一行人。——隼人跪在自己并未拔出刀来的少年赖宣面前,狼狈地举起手来。

「还请饶恕在下的无礼——没想到会是少主——我等只是遵大御所大人的吩咐行事,为追讨那些真田歹人而尽心尽力。方才所为,乃是将您误认为歹人了——」

「哪有这样的歹人!」

就在赖宣如此说道的同时,隼人发现那个石门无声地打开、闭上,丸桥已经悄然消失了踪影。

「那些歹人就在嵌入这岩壁的石门中」

「那石门又在何处?」

隼人没有回答,只是用冷眼盯着赖宣的眼睛游走的地方。那个石门刚才凭舍兵卫的怪力也无法撼动,但少年赖宣的眼中却产生了动摇。

「好」

他低吟道。

「前些日子在沼津附近对我的驾笼有无礼之举的也是你们吧。哼,不必说了,我心里都很清楚了。回到骏府城后再追究你们的无礼。站起来」

隼人依然沉默着,只是用暗火般的红眼盯着赖宣。这不逊的目光好像将赖宣他们紧紧缚住,又看见舍兵卫则仿佛蜘蛛般地从大岩壁上爬过来,其股间垂着白色的粘着物——

隼人终于粗声道:

「大人。……任凭少主如何追究都无异议,但我等乃是受大御所大人召来之人,要处分的话也一定得在大御所大人面前不可,只有这一点还请包涵——」

这种显得有些无礼的分辩令赖宣稍稍变了脸色,但还是接受了:

「哦哦,原本就是打算报告给父亲解决的么」

一边说着,环顾四周。

「喂,还有另一个同伴在哪儿?」

舍兵卫如蝙蝠般地附在岩壁上,之前一直都隐藏着气息。

「诚惶诚恐,在下在此」

隼人终于站了起来,他发现舍兵卫已经用自己的精液将石门的轮廓给描了一遍。在「人鸟黐」的粘着下,这里即便经过两三个月的风雨吹打都已经不可能从内部打开了。

两人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随您前往」



【四】

——元和二年正月,鼓隼人与七斗舍兵卫被迎进了骏府城内。原本已做好了可能会被打入大牢的觉悟,不过两人却被带到了本丸中的一个房间里,而且还有数名美貌的侍女相伴,待遇不可谓不高。前年夏天,他们被大御所从伊贺召至骏府城中之时都没有受到如此高规格的接待。

如此见来,很明显赖宣是没有将他们作为罪人来看待。那又是为了什么而将他们带到此城中来呢?他们被严格监视着,与秘密囚禁无二,看来住在西之丸的大御所并不知道这两人也并关在同一座城内。

一连数日,两人都将侍女们玩弄在鼓掌之间。赖宣特别选择了节操清高的女子,而且为了以防万一而下命一定要四五人一组进入房间,但在无声无息中便可侵犯影子的隼人的忍法「百夜车」的面前,她们在完全无抵抗的情况下就被拖入了梦幻般的恍惚之中。一旦经受过甜美的「百夜车」的洗礼,女人们便再也无法挣脱脖颈上的枷锁。自那以来,这间密室中的隼人与舍兵卫便被无声而显露出美得充满诱惑的缠绵姿态的女子们所包围,在这万花筒般的世界中无趣地露出笑容,若看到这番光景,赖宣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不管怎样,这么一来两人便无法对城内任何人告知千姬等人潜伏于泉头之事,亦不能说出赖宣悄悄离城前往该处的情况了。不过问题是,大御所到底是不是对此一无所知,总觉得他命令服部半藏匆忙施行泉头普请一事中别有隐情。事实上就算隼人与舍兵卫能够圆满地完成任务,若大御所原谅了千姬、再次容忍其愿望的话,在此事上暗中示意爱子赖宣处理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如果赖宣是未经大御所允许擅自行动的话,这事情也实在是太重大了吧。若此事暴露的话赖宣就不是拱手让出即将到手的骏河百万石这么简单的了。

到了第十天,隼人突然说道:

「舍兵卫,那些家伙的胎儿应该是在这个月里就会生下来了吧」

「是啊,不出意外的话」

「难道说——让我们待在这里吃白饭——赖宣大人是在等那个么?」

舍兵卫望着隼人的连,笑道:

「就算胎儿能从女人的小穴中出来,那些女人也无法从天然的岩穴中出去哟」

隼人也笑着点了点头。他们如此顺从地任凭赖宣饲养在这里,其平然自信之源便在于此。隼人说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再去探查一下大御所的心思究竟如何呀」

「那么,如果大御所大人显露出饶恕狐狸精们的意思的话,事情就清楚了。我想要尽快动身,还是说再观望下情况么」

他们之所以能如此坦然地等待,除了封住岩穴的自信外,城中自元旦以来一直忙于准备正月的仪式而无宁日的这一点也是重要原因。从京城禁里以及诸大名、寺社、豪商们的前来参贺者络绎不绝,无论怎样都没有这两人出头露面的余地。

其中亦能见到服部半藏的身姿——而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是在一月十三日的早上。隼人从本应被封锁的房间中脱出其实是抱着一种半开玩笑的心态,而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动机,仅仅是想要暗中打听一下那之后泉头方面的情况而已。

「服部大人,真是恭喜了呢」

在铠藏旁,毕恭毕敬地身着正装的服部半藏耳边突然响起了鼓隼人的声音,顺着声音能够寻见对面藏壁上忽隐忽现的影子,但隼人的本体却不知所踪。在了解其术的情况下虽不会为之而惊慌,但还是不禁「咦」了一下,才发现他居然身处此城之中。

「隼人,已经向大御所大人谢过罪了吗」

「没错」

隼人的声音中含着平然的笑意。

「那之后泉头方面如何了?御普请也已经有很大进展了吧」

「——关于这个嘛」

半藏点点头。方才走来是也是一副抱着双臂沉思的样子。

「实际上,那个地方出现了可疑之事」

「哦,可疑是指?」

「我不清楚大御所大人为何会将那个清水池畔定为御隐居所,可那里总有难以释怀的怪事发生,事实上我就是为此而前来禀报的,但不凑巧的是——这么说有些怪吧——正值正月,在现在上报这种凶事还是有些忌惮,只好如此退了下来」

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看来是相当令其操心之事。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自那以来,涉足湖畔的黑锹众中出现了发狂者。也不知将其称之为发狂是否妥当,间断着有三四人、不、五六人都是这样,好像变成了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蜷着双手,嘴里则是……」

没有反应,等了半天都没有。

「隼人」

回头望去,映在铠藏壁上的影子已然消失,只听见初春之风吹过松枝的响声。

——鼓隼人已经回到了原来的房间中。这其间他的脚一步也没有踏到过地上,忽而跳上屋顶,忽而盘于轩下,忽而攀在壁上,完全没有被城士的眼睛所发觉。

「舍兵卫,你的人鸟黐已经被破了哦」

「你说什么?」

隼人将刚才从半藏那儿听来的话转述给愕然的舍兵卫,而且也提到之前他曾在千姬屋敷见到坂崎一党也是有过同样的怪异举止。

「这么说,那就是——」

「也就是说,那些真田的狐狸精已经从岩穴中出来了,而黑锹众见到了她们,于是便将忍法施展到了那些黑锹众身上」

「可是,居然能打破我封印的石门啊」

「喂,舍兵卫,别忘了敌人当中还有那个叫丸桥的女人哦。那家伙超越人类的怪力,我们在多摩河原不久已经领教过了么」

「好吧,我去泉头瞧瞧」

七斗舍兵卫跳了起来。被伤到自尊心而引发的怒火,使得他那巨大的身躯看起来愈发巨大。

「我也一起去么」

「没事,我一个人就够了。若两人都消失的话,侍女们就会头痛吧。从这里到泉头只有十六里,明早之前就会回来的。就算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棘手之事,四五日间亦可传来吉报。在那之前,隼人,你就待在这儿哪也别去吧,拜托了哦」



【五】

即便是在头领前往骏府后留守,黑锹众也不会为此而懈怠了自己的工作,但望着夕阳映照下的小路,也不禁生出想要回营的冲动。从泉头进入三岛的这座山前,在路旁叼着烟管的男子缓缓地站起身来。

「喂,等等」

如此叫道。黑锹众们当然知道此人便是七斗舍兵卫,而且早上还在骏府的舍兵卫到了傍晚便已在三岛现身,这也只有锷隐的忍者才能做到。他仰头望着天空:

「收工得够早的啊」

一边嘲弄似的笑了起来。一人露出厌恶的表情道:

「不,这是有原因的,也是头领的吩咐。黄昏至夜间若在那池边晃悠的话,就会中了那个灭亡了的城中亡魂的诅咒,已经出现好几个发狂的家伙了」

「这事已从服部大人那儿听说了」

舍兵卫突然正色道:

「这是服部大人的命令,今夜各位要遵从我的指示。啊,倒不用这么多人,留下二十人左右,其他人回去便可」

听到是半藏的命令,黑锹众们立时肃然。虽然这只是舍兵卫撒下的弥天大谎,但在黑锹众们看来,只要这个男人口中说出来的还是可接受的。于是便按其所言,留下了二十人,其余人等则返回了三岛。

「那么,再去泉头那儿看看吧。就让我瞧瞧废城的亡魂什么的」

他对动摇了的黑锹众们拍着胸脯:

「有我在」

这句话在他们听来仿佛比首领半藏之言还要可靠,也许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这个锷隐忍者给镇住了吧。

舍兵卫之所以只留下二十人,也正是为了防备那个「废城的亡魂」。他让这二十人再次潜入泉头,每隔大约百米埋伏在清水池的周围。而在这夕阳尚未完全下沉的情况下,整个行动中却连一只鸟雀都没有惊起,不愧是七斗舍兵卫的指挥再加上黑锹众的精巧动作。



湖面闪着粉光,并非是水,而是昨夜里结起的薄冰。这些日子虽然放晴但却风大,蓝色的湖水已然不见,而在太阳的照射下各处都透出一种浅苍的薄光。

只见有女子来到湖畔以手指轻轻按压,将手指下的薄冰压裂沉入水中。女子将桶置于岸上,从中取出布来以水清洗。

其背后朦胧地现出七斗舍兵卫的身姿。他就这么一直盯着毫无防备的女子背部,却一动不动。

终于,女子在洗完后单手持桶站起,瞧见了立于丘岩间的舍兵卫。

「哟,从那个石门里出来了啊」

舍兵卫好像一副感叹的样子说道。女人把桶放在地上。

「打破石门的是丸桥吗,丸桥还健在么。呼呼呼,还真是有些怀念呢。你也一样啊」

女人脱去身上的衣物,与其说是脱去,在一瞬间她身上的衣服就好像是溶解了一般。那是阿眉。

七斗舍兵卫拔出刀来,咬牙切齿道:

「使信浓忍法的——与伊贺的忍术斗法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阿眉那雪雾似的躯体立于刀刃之前。只见她的两条胳膊如白色的雌蕊般展开袭向舍兵卫的脖颈,也不管舍兵卫的刀刃就这么亮在其身后。一般人面对此般香艳场景恐怕被炫得定睛屏息了吧,不过那忍者却并未失去以利刃刺向女子的气力。这招曾经使得一个黑锹众刺向自己的胸膛,而鼓隼人则斩向了自己的颈皮。——

「——这招可行不通!」

舍兵卫大喊着,同时就这么抗着女子的裸体冲向湖岸,在方才女子击碎薄冰的附近,猛地斩了下去。

只听得嘎的一下尖锐响声,刀身折断了。缠绕在舍兵卫脖子上的裸体消失了,湖岸边除了折断的刀刃外还有被一刀两断的普贤菩萨的佛像,一起飞入空中。接着从湖面上传来「啊」的一声叫喊。

阿眉立于薄冰之上,上半身依然是一丝不挂。——刚才袭向舍兵卫的身影并未被埋伏在湖畔一带的黑锹众们所觉,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有七斗舍兵卫斩向蹲在水边的女子背部的那一幕。但在那一瞬间,他们见到挺着看上去就觉得沉重的肚子的女子却如同一根羽毛似的站在一触即碎的冰面上,不禁发出「——噢噢」的低吟而怀疑自己的眼睛。

令人惊奇的还在后头,身形倍于此女的舍兵卫也同样站上了薄冰。只见女子翻身在湖上奔跑起来,舍兵卫则追赶在其身后。简直就是蚍蜉的决斗。为抓捕可疑人物而来的黑锹众们此时却只有茫然地瞪眼望着,恐怕就算女子到了哪边岸上之时他们都还是如此仿佛被定了身似的出不了手吧。就在他们唉声叹气的时候,女子突然在湖心处停住了脚步。

一瞬间,同时站住的七斗舍兵卫的股间喷出了什么乳状物。白浊的液体在粉色的冰面上如箭矢般滑行,一直够到了女子的脚边。

女子意图再次行动,却被冻结在了那里。那是连悍马之蹄都能阻挡住的舍兵卫的精液。人鸟黐此时演变成了人捕黐。
「女人」

摊开手走近过来的舍兵卫笑道。
「放声呼喊丸桥吧,不过那个大个子女人可到不了这里,镰锁的锁链也够不到。——还是说要叫唤另一只剩下的狐狸精么。那家伙也是忍者,大概可以渡过冰面来吧,可过来了也就是与你同样的命运。」

他用单手猛地抱住阿眉的腰,另一手将她的裙裾撕开,按倒在冰面上,持续施加着压力。
「喂,死前再瞧瞧这赤冰之湖吧,眼中只映出极乐净土么?看情况也不是不可以让你感受一下极乐净土的滋味哦」

阿眉背后的冰裂开了,身体浸入到水中。而她并未一沉到底,而是悬挂在四肢着地状的七斗舍兵卫身上。在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壮丽落日景象中,一人于冰上,一人于水中,在这种状态下侵犯着女人的七斗舍兵卫不禁忘我地陶醉于其中。

「——唔!」

突然如此呻吟道,意欲放开其身躯。他是发觉到阿眉发动了「天女贝」的忍法,笑言早有准备。就在他以为能完全脱离的时候——然而两人的身体却怎么都分不开!

就在惊愕的同时,他四肢抵住的冰面也裂开了。一边听到龟裂声,他一边握紧了拳头想要奋力挣脱,但却怎样都无法摆脱那如同章鱼般柔软地缠住自己的肢体。下一个瞬间,随着薄冰的破片亮起,七斗舍兵卫与女忍者抱成一个小团沉入湖底的寒冰地狱。



埋伏于湖畔的黑锹众们见到了此番光景,但却不甚明白那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他们能明白,也无法前去救助舍兵卫。布满薄冰的湖中根本不可能让人游过去,再说即便是到了那儿,湖心中呈现出的蓝色人形水面愈发显得白浊,那层橡胶似的强韧的薄膜将地上与水中完全隔绝起来。

倾洒着红光的太阳终于落下。茫然失措的他们趁着夜色探寻着岩壁的细缝,却怎样都未发现有较大的洞穴。之后——这二十个黑锹众最后一个都没有回到三岛。

他们一个个蜷缩着手足、撅着嘴,而其肿胀的尸体与缠绕在一起的男女死尸一道浮现出已然呈现青绿的湖面的时候,已经是开春之后的事了。




第九节  忍法「梦幻泡影」

【一】

一月十六日,一顶惣黑漆金莳绘的女用驾笼从江户方向进入三岛。近侍加上轿夫共有十几人,在尚且日高时就这么径直在三岛中穿行,一直来到町西之处。

「啊,等等」

驾笼中响起人声。近侍问道:

「请问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恩,叫住刚刚通过的那个鱼贩」

驾笼里的女子说道。这么说起来刚才来来往往沿街叫卖的百姓打扮的男子挑着的担子里确实是露出了鱼尾呢。近侍急忙跑去叫住对方,将其带了过来。

「就觉得是鲤鱼,果然没错。……」

女子打开驾笼的拉门,打量着鲤鱼。鱼贩的直觉告诉他自己此女的身份非同一般,立马跪拜在冰冷的道路上。盛满水的桶上遮盖着防止鱼跳出的细网,里面有四五尾鲤鱼,每尾皆有二三尺的样子,全都活着。

「听说鲤可养精,大御所大人最好此物了。喂,卖鱼的,此鲤捕于何处呀」

「是从小浜池捕来的」

农夫战战兢兢地答道。

「小浜池?」

所谓的小浜池,位于三岛西北处,富士山的融雪从地底流过,于此涌出而形成清冽之大池,百姓皆云此为这一带水田灌溉的源流。

「哦哦,既是栖息于此水中之鲤鱼,应当愈发美味了吧。无论是料理后进献还是直接将整鱼献上,都是个不错的礼物啊。——」

女子眼中熠熠生辉。

「恩,将此鲤与桶一起买下,从宿场中雇佣人手,就这么一起前往骏府去吧」

说着,关上了驾笼的拉门。——她正是竹千代的乳母阿福。

阿福正在前往骏府的途中。江户城那边的各项正月行事基本都已结束,于是前去向大御所拜年。不过,这并不是被叫去的,而是主动前往。虽然在丸桥之事上大御所并没有更多的处罚,但很明显为此而不悦,就算是为了不辜负一直以来大御所的信任,自己也是坐立不安,总想要做些什么来消除其疑心。

带着进献用的鲤鱼而来的阿福一行于十九日在兴津与率四五名随从的服部半藏擦肩而过。不过,阿福这边并没有注意到戴着斗笠的半藏,而半藏方面在仅仅一瞥这个运送着鲤鱼的女用驾笼一行后便头也不回地迅速向东而去了。

二十日,阿福抵达了骏府,但不同以往的是,未能立即得到面见大御所的许可。家康晚年的愿望之一便是能刊行编著于唐代而在中国失传于宋代的「群书治要」,他为了着手开展此事业,聚集了金地院崇传、林道春等学僧儒官,这数日来都在进行咨询探讨。

「这样的话,很快就会疲劳的吧」

在任何事上都不让人的阿福显得有些败兴地低语道。

「将进献的鲤鱼送至厨房。就由我亲自来料理献给大御所大人吧」

听闻阿福到来,京城的豪商茶屋四郎次郎走了进来。茶屋代代作为德川家的御用商人,握有朱印船、上方一带町人的御札支配等特权,而在另一方面,也是德川家的经济顾问,此数日待在骏府,却因大御所为前述之事而忙,正显得无所事事。

「难道这么新鲜的鲤鱼,做成鱼生的话一定不错。噢,而且之前榊原内记大人还献上了两尾大鲷、三尾方头鱼,将其沾上胡麻油再用上蒜而成的南蛮料理如今正在京城流行。呀,要不还是由我自己来指导如何料理吧」

他像个典型的商人那样抚着双手说道。这个豪商同时也是个顶级的美食家、老饕,是个有名的自身也以料理之事为乐的人。阿福便将此事拜托于他。

翌日,家康前往近郊鹰狩,在傍晚归城。这一日的晚餐便是前述的那种料理。公子赖宣、崇传、道春以及一副得意表情的茶屋四郎次郎之外,阿福也终于得到了面见的许可,得意陪同列席。

四郎次郎自豪的南蛮料理自然也在其中,而更令家康等人赞叹的还要数那鲤鱼的鱼生。横列于大钵上的鲤鱼的口腮还在一闭一合,四郎次郎上前以菜刀的刀背一打,鲤鱼便被切开。同时,最初附着着的鱼皮轻轻剥落,下面以精细刀工雕琢过的肉身则四散开来。

「是阿福带来的鲤鱼么」

家康问道。阿福上前欣喜地回答:

「此乃三岛小浜池中之鲤。在下于途中偶然碰见,便想一定要让大御所大人尝尝」

她哪里会想到,这尾鲤鱼正是从七日前真田女忍者与七斗舍兵卫死斗的那个清水池中捕上来的。

卖鱼的农夫正是住在清水池附近之人,这数日里发觉池边的黑锹众的身影不在,便又秘密捕捞,为了不被发现是从服部半藏禁止的地方捕来的,于是向阿福谎称是从小浜池而得。至于那个清水池湖底还沉着两名忍者及二十个黑锹众的尸骸之事,在座的各位自然是谁都不知。

在座之人望了望僧侣崇传后便美味地品尝起来。特别是经过一整天放鹰而饥肠辘辘的家康,虽然年已七十六岁高龄,却还是头一个开口大嚼。

等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服部半藏到达时,晚餐已临近结束。



【二】

将泉头发生的怪事禀报给大御所关系到黑锹众的声誉,如此考虑的部下们将之前那个伊贺锷隐忍者七斗舍兵卫谎称得到半藏命令而带着二十人前去泉头却从此断了消息的情况报告给了终于回到三岛的服部半藏。半藏得知此事后不禁仰天,部下们是深深相信那就是半藏的命令才会如此的,可实际上半藏却完全没有下过那种命令。而且,包括那个舍兵卫在内,如此众多的直属黑锹众们都一下子消失了,实在是事态严重。

已经不容犹豫了。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获得大御所的指示,快马飞奔回了骏府。

「什么,在泉头——」

家康手中的筷子跌落。

半藏表示在有关此事上,为什么那两个伊贺忍者会一度将泉头视为千姬一行的潜伏地的这一点一定接近了真相。虽无确证,但再想来,泉头被称怪异并不单单是因为废城的亡灵,而是那里确实存在着「什么」——他便是如此认为的。在家康这边,千姬来到箱根以西之事还第一次听到。面对瞪着疑惑的双眼的大御所,半藏又表示若在此事上有所疑虑,可将如今应在本城的鼓隼人召来询问。而这也出乎家康的意料之外。

「你是说鼓正在此城中么」

就在他如此大叫的同时,从天井处无声地飘落下一个好似拥有巨大羽毛的蛾子般的身影,平伏于地面。

「鼓隼人在此」

不只是家康,在座的人们全都单膝立起。家康喊道:

「隼人,谁允许你前来此城的啊」

「是赖宣大人将在下召来的」

隼人抬眼望着赖宣,赖宣则脸色苍白地回视着隼人。打量了两人的家康说道:

「是赖宣叫来的么」

「这家伙——在我返回骏府的途中,曾向驾笼吹来吹针」

「而您又将我这种歹人置于美人环绕之中养了一月有余不是么」

隼人露出浅笑。实际上,他也正为七斗舍兵卫迟迟不归而感到焦虑,有好几次都想要亲自赶赴泉头,但还是凭着对舍兵卫的信赖,等了一日又一日,终于听闻服部半藏快马赶回,为一窥其究而潜伏于此。从半藏的话中已可确信舍兵卫被杀,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愤怒之像。

「之所以吹落吹针,是觉得千姬大人正在那顶驾笼中——为了确认才这么做的」

在家康的追问下,隼人又讲述了多摩河原以来的情况。在判明赖宣的行动与大御所毫不相关后,他便无所畏忌了。

「赖宣」

家康转过来,怒气冲冲地低声道。

「隼人所言属实吗。若属实的话,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赖宣抬起头,其苍白的面颊上染上了红潮,眼中闪着无畏的目光回视着老父。

「我所想的是,要为阿千大人着想」

他明明白白地说道。

「所以,就要想法满足阿千大人的愿望」

幼时的赖宣曾对嫁入大坂城的那位美貌的「年长的侄女」抱有梦幻般的爱意,在大坂城的战斗开始后,也立马疾驰赶去,为红颜薄幸而哀叹不已。此时的他已经理解到千姬是父亲政略婚姻的牺牲品,十四岁的他只能对此保持沉默,而同样十四岁的他又无法原谅父亲。在雪中的六乡桥时,他之所以会想都没想就以自己的行列进行庇护,便是由于这种同情心的爆发,同时也是对老迈而又无情的父亲的抵抗。自那以来,他便利用从真田女忍者那儿听来的泉头废墟的秘密,想尽办法藏匿千姬,想要达成她留下秀赖之子的愿望。

「刚好,现在就禀报给父亲吧」

只有身体长得高大,而那尚在发育中的思想,以及那盯着家康的眼睛,毫无疑问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那眼中燃起的澄清目光,家康不禁动摇了:

「什么啊」

声音也显得嘶哑。

「请不要再践踏阿千大人的愿望了。就请让她抱抱秀赖大人的孩子吧」

「这可不成。赖宣,你也知饶过婴孩牛若的平家却在坛之浦灭亡的故事吧」

「那是由于平家的骄横所致。在坛之浦以前、石桥山以前,平家就已经自取灭亡了。德川不会这样的,我赖宣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你、你这个黄口小儿!」

「没错,赖宣确实还很稚嫩,所以才会这么说。恕我直言,父亲已经命不久矣。就算秀赖之子出生于这世上,等他长大成人也要到二十年以后了,万一其与德川家为敌的话,能对付他的就不是父亲而是我们这一代了」

这种与其父针锋相对的激烈言语从他那年轻的嘴中脱口而出。向来欣赏其天才勇猛的家康也顿时哑然而无声。

「背负未来德川家命运的是我们的肩膀啊,并非已经老去的父亲。即便重担在肩,赖宣也不会畏惧,但却担心为此重担而获罪。丰臣家的覆灭乃是因为战国的余风,无可厚非,但若要将丰臣之子——甚至是腹中的胎儿——赶尽杀绝的话就是父亲所造下的孽了,充满罪恶的气息。父亲,父亲您到底是凭借何种力量获得了天下的呢?不正是父亲那自律守义的七十六年的生涯中牢牢地抓住了人们的心吗。事到如今,要为何要沉迷于杀戮呢?这岂不就是说那种义理只是画皮,实则乃是有着非道烙印之人么——就算不久即将离世的父亲不觉得怎样,对后人来说却是何等的困惑啊。若将丰臣之子斩尽杀绝,德川家自身的罪孽烙印不就照映出自己乃是与企图以此谋叛之人相同的鼠辈吗」

十五岁的少年眼中渗出泪光,他那以痛切——或者说悲哀——的态度真情相告的话语,细细想来还真是可怕。不仅是家康,在座的金地院崇传、林道春、阿福、茶屋四郎次郎等人的脸都好像是煮红了的虾子,嘴中则好像是塞了铅块似地张着,他们全都在重新检视自己的良心。

「父亲,请把阿千大人之事交给我吧」

「赖宣」

家康的嘶哑声音终于响起。

「你想要背叛为父么,不,是要背叛德川家么?」

「我是想要守护德川家」

「你想要舍弃此城、舍弃骏河百万石吗?」

赖宣露出微笑,这个美少年笑道:

「若能饶恕阿千大人的话,百万石又何足挂齿」

家康站了起来,暗灰色的面庞上闪着白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赖宣。

「前途堪忧的家伙——骏河不能给你,阿千也无法饶恕」

如此叫着,将目光转向服部半藏。

「半藏,到泉头去。已经不必顾及阿千了,与那些狐狸精一起抹杀掉」

「是」

「只靠黑锹众有恐不足,马上从此城聚集百人,也带上铁砲。此番一定要将其讨取了不可」

「父亲」

赖宣抓住家康的裤脚,却被其踢倒在地。大御所已然一副不比寻常的狂乱之像。这种场合下只有鼓隼人一人露出笑容,家康注意到后说道:

「你也去。将那些家伙干掉就饶你一命」

「谨遵上意」

隼人再度悄然微笑。只见其保持着正坐的姿态却渐行渐远,仿佛日边云影般突然消失了。

家康离开了,崇传等人也退了出去,只剩下赖宣单手扶地听着城中响起的骚动之声。万事休矣。



「南龙公遗事」中有云:「大坂落城之东,赐骏河国百万石予赖宣卿,权现大人以三岛近处泉头古城为御隐居所。此年后之元和二年,权现大人西去,此事告止。其后于此事多有议论,养珠院大人亦道若权现大人多存三年则赖宣卿便可为百万石之大身」

养珠院乃是赖宣之母,连她都不知其真相,可见此实为幕府之秘事。当夜服侍于旁的男男女女皆对此闭口不谈,一生都没有透露此事。不过,在幕阁内部还是暗中传说着有关此事的情况,在后来赖宣被移往纪伊后,围绕纪伊的议论也是纷纷不绝,而这种猜疑的眼光也可以被认为是在那个由比正雪事件中赖宣的身边被特别注目的原因吧。



【三】

准备铁砲队、骑马等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而打头阵的服部半藏则是快马加鞭在一夜里就跑完了十六里抵达三岛,这不仅仅是想要尽快解决问题,同时也是为保住黑锹众的颜面而不想将功劳拱手让给他人。半藏已从隼人那里获知千姬一行的潜伏场所,大群黑锹众在一月二十二日凌晨便已瞪大眼睛潜伏于能够看到那片岩壁的丘陵下了。



火把燃烧的声音笼罩着地底的寂静,其中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女子轻微的呻吟。

这里是泉头丘陵内部的岩窟,岩壁光滑得不似自然之物,可又巨大得不像人工所作,大概可容纳百人亦绰绰有余吧,实为自然与人工的天合之作。——而在那里面铺着的绯色毛毡,置于其上的藤箱、烛台、食器、小筐等物品,很明显是被运送至此的。此处点着灯,而里面岩壁的上方也有一丝黎明的微光透进。这个部分的天井被打通,上面连着生长在丘陵上的大樟树。在树木茂密的丘陵上,这株樟树在很久以前就被雷火劈中,在数十米高处拦腰折断,但其内部却有一个圆锥形的空洞,下面有小孔一直通到根部,给地底的洞窟送去微量的光风雨。另外,此树与岩孔还可以微妙地反映出从外部接近者的脚步声,这根本不为人所知。

不知往西建于此丘上的泉头城的范围有多大,现今已然消去了踪迹,也不知此地底岩窟是用来攻击的还是防守的,抑或是为落城时所准备的,不过确实是能感受到信玄的用心。

不必说德川家,就连近邻百姓都不知道的这个秘密,由比却很清楚。要说为什么的话,就是因为她是真田的女忍者。幸村的祖父一德斋幸隆、其父一翁昌幸皆为武田的谋将,幸村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

就在被赖宣救下后通过三岛之际,是由比想起此事,而后来派心腹暗中送来随身道具、灯油、粮食等物的则是赖宣。大御所突然要在此地进行普请让赖宣显得狼狈不堪,急忙亲自赶来,虽将发现这个秘密的伊贺忍者强行带到骏府,但从那以来她们还是焦虑得想要尽快离开此地。更别说在七日前连阿眉都被杀了,事态已然是刻不容缓,而她们之所以被钉在此处无法动身,就是因为由比身体的情况。前阵痛的分娩前兆已经开始,这可不是简单的病痛,考虑到即将出生的新生子,她们也不得不继续待在此地。

面对这种情况,千姬的眼中同时闪耀着恐怖与喜悦的光辉,无论哪一种都是因分娩而生。从去年五月火中的大坂城一直燃烧延续到现在的念头,经过了江户、武藏野、东海道等处非人般的凄惨死斗而残存至今的愿望,如今终于到了要实现的时候了。千姬眼中已完全顾不到逼近的敌人。

「由比,疼吗。代我而受的痛苦,还请忍耐啊」

她低声对由比说道。

相比于只能如此劝慰却帮不上什么忙的千姬,自己也是大腹便便的丸桥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且她的耳朵同时也是一刻不停地注意着天井的小孔,日夜不懈。

「啊。……」

丸桥突然站起。外光从孔中略微透入,还只是鸟雀刚开始啼鸣的黎明,她敏感的耳中到底听到了什么呢?

丸桥靠近门边,这里曾被七斗舍兵卫的「人鸟黐」所封闭,而在她的怪力下再次打开的石门略为移动便再次无声地闭合。她转过头来,脸色大变。

「那些黑锹众们集合起来了」

「是知道这里了么」

千姬问道。

「很明显」

丸桥低吟,接着战栗着报告千姬:

「他们正在门前设置合药」

所谓合药就是指火药。土木是黑锹众的专业,而他们原本就是忍者。他们本来就很熟悉火药的使用,而如今终于使出这个来,充分传达了毫不留情的背后意志。

屏息而呆立的千姬与丸桥的身前,由比静静地立起了身子。

「到里面去——请藏身到里面的岩缝中去。门很快就会被炸开的,一旦门被炸开的话」

在那些曾经围绕在千姬身旁的女忍者当中,其他个个都是藏着一种妖艳的野性,而只有这个由比仿佛是在深闺中成长起来的千金小姐,身具恭谨的品性与优雅。那如雕刻般深廓的面庞与细长而清秀的眼眸此时发放出坚定的苍白磷光。

「由我来作他们的对手」

如此说道。

「由比,那胎儿呢?」

「若不能击败敌人,到最后胎儿还是保不住性命」

就在由比说话的同时,鼓膜被响彻洞窟内的轰鸣震动,巨大的石门好似闪电般龟裂开来,颤动着、摇晃着,接着重重地向外倒下。浑身被黑色硝烟与灰土笼罩的他们从黎明的原野与湖边杀到此处,那是无数的黑锹众的身影。

由比脱去衣物,其雪花石膏雕刻般的身姿朝倒塌的岩窟石门那边走了过去。

黑锹众们全都停下了脚步。就好像要从巢穴中找出受伤野兽的猎犬那样磨牙相向、双眼充血的黑锹众们也突然被出现在洞窟前的异样光景制止住了。

一个全裸的女人走了出来。这倒还好,可他们屏息定睛拔刀相向的这个女子却横身躺倒在倒下的石门上。黎明的微光中,隆起的腹部白亮得好似绢物,简直就好像是横陈在砧板上大尾白鱼。

东方空中的浓密紫云愈发浓重,其间一缕断玉般的红色,原野中依然灰暗。虽如此,忍者的眼睛应该是早已习惯了黑暗,可却没有一个人发觉女子股间此时正渗出蛙卵块似的白泡。

云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着,红色的断裂仍然存在,但越来越浅,天空好像水般清澈。女人股间冒出的白泡越来越多,其中一部分随风而起。

「啊。……」

声音被风撕裂在高空中。

「是那个,是那个!喂,快退下,遮住眼。……」

鼓隼人正跨在距离黑锹组后方数十米远的榉树枝上,他急忙放眼望向白影般的女忍者。隼人前面对此放任不管,由黑锹众先上来观察形势,发现这正是听服部半藏所言的让黑锹众们变得如同幼儿一般的奇怪生物的敌人忍法,而此谜团此时正要解开。之前隼人在江户的千姬屋敷那里也曾见到坂崎一党遭受到同样的命运。飘起的泡沫渐渐扩大成为透明的袋状。

究竟是没有听清隼人那声绝叫呢,还是那声叫喊反而在一瞬间打破了他们的那种失神状态呢。——黑锹众们再次行动起来。此时,他们发现风中起舞的无数巨大泡沫,而就在见到的同时便失去了行动的意志。并非气绝亦非紧缚,他们被泡沫吸引而向其疾驰,凭自己的意志已经停不下来。

美丽的银灰色泡沫无穷无尽地从女阴处冒出,随风而起,在风中分裂重组,扩展为一个个子宫的形状,几十几百个连接在一起,在黎明中形成了苍虹,悄然流淌于原野上。黑锹众一与之相触,便被这种巨大的泡沫所包围,而在泡沫中蜷起首级四肢动弹不得。简直就与子宫中的胎儿无异。

「呜。……」

立于高高枯树上的鼓隼人不禁苦吟。明明已经深知那奇怪泡沫的恐怖并发出警告不要看,可他自己也被想要从树上跳下浸身于美丽泡沫中的冲动所笼罩,只好闭上眼死命地抓着树皮,颤抖着,撕扯着,等待其自行散去。就是如此强烈的诱惑。

那些黑锹众也是自己被泡沫吸引而与之相触的,只见原野上被泡沫包围的黑锹众们散乱开来,在泡沫消失后,已然缩成一团的他们的身影也已无法动弹。

这种从女阴分泌出来的泡沫在现实中也有存在,而让其发挥出如此魔力的则是如同催眠术使用水晶球一样的幻觉作用。就好像飞蛾扑火一般,中招了的人会无抵抗地遵从本能的行动。人类原本是生活在水里的动物,黑暗而温暖的子宫就是女体深处的海底,而人们具有一种想要回到故乡的本能。有精神分析学者这么讲过,性交本身就是一种回归海底胎内的象征性行为。确实如此,之前那些被子宫型海洋所包围的男人们一个个都回到了朝着卵巢的卵子突进的精子的状态,这就是由比幻化的忍法「梦幻泡影」。

树下响起了异样的叫喊声。鼓隼人睁眼望去,只见站在那里的服部半藏好似游泳般移动脚步。就在此时,隼人背后射来来一缕黎明的日光,自己停在榉树上的影子穿过原野来到了女忍者身边。

这正是他咬牙等待的时机。

隼人拔出刀来,距离数百米之外,刀影向由比的腹部挥去。



【四】

一瞬间,横躺在石门上的由比的身体浮了起来,只见其四肢反弓着支撑其隆起的腹部。同时,白皙的腹部渗出红色绢丝般的东西,她的下体正血流如注。

「百夜车」这种忍法即可斩对方之影,亦可以影来斩对方。——但无论是哪一种方式都只是给予对方逼真的痛感,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可是,此时由比的腹部却是真真切切地裂开了。就连斩下的隼人自己在刹那间也不禁茫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则为自己的神技而露出会心的微笑。确实是神技吧,可在那之前由比的腹部就已经裂开了。皮下组织因为子宫的膨大而断裂,生出了所谓的「妊娠纹」,这是大多怀胎时都会出现的现象。而从脐窝到耻骨缝合处激烈的痛觉一闪而过的那个刹那间,腹腔好似被突然切开,这不是那可怕的忍法「百夜车」所造成的又是什么呢。悄然微笑的鼓隼人的笑容突然间冻结住了,只见如沐血雨动弹不得的女体中有什么模糊的东西正在挣扎。下个瞬间,从那里发出:

「哇啊!」

哭声炸裂。

是孩子!孩子诞生了!那一下冲击解除了腹腔的紧绷,子宫壁至卵膜尽皆裂开,百夜车的那一刀就好像是起到了剖腹产一样的作用,出生于血风之中的新生儿放出了嘹亮的哭喊声。

被这个意外惊得呆呆窥视的隼人忽然发出悲鸣从树上跌了下来。只见从洞窟中呼啸而出的镰锁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洞窟前他的影子。不过隼人就好像猫一样翻身稳稳落地。

「铁砲队,铁砲队上前!」

背后突然传来铁蹄声,服部半藏回头大叫道。那是踏着枯草手持铁砲的百骑有余的骑马队,御先手头所率领的骏府城铁砲队终于到达了。

太阳出来了,照着血光,越升越高。从洞窟内奔出的丸桥见到由比的尸骸,又发现了孩子的身姿。鼓隼人再次攀上榉树。日已升高,树影缩短,在见到已经够不到两个女人的位置后,隼人奔了出去。丸桥抱着婴儿跑回岩窟之中。

「等等,别射我,等那女人出现在洞口后再开枪」

隼人回头望了望,如此绝叫道,同时拼命跑开。他可没有在百挺铁砲散开在背后还能高枕无忧的胆子。而在那之前,那些奇怪的泡沫如今已经消失,丸桥什么的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既然天已亮,那么作为他武器的影子就可以要多少有多少,而他仍未放弃要生擒千姬的念头。

充满原野的泡沫已如梦幻般地消失殆尽。像虫子一样蜷缩着身子的黑锹众被隼人踢到后好似从梦中醒来一般发出「哇啊」「哇啊」的哭声,而隼人头也不回。

「丸桥,快出来,你若还躲在里面的话,就会连千姬大人都被百挺铁砲射成蜂窝啊!」

他一边叫着,一边正想要跨过由比的尸体进入洞窟,却被人抓住了自己的一只脚。抓住他的是理应已经死去的由比的手。鼓隼人大叫着挣脱,跳开到数米之外直立着。

由比好像牵线木偶似地站了起来,长发披肩,面色铁青。她的双腕无力地下垂着,全裸的身姿如今已经被下半身的血池所染红,发青的眼中放射出凄惨的目光。就连鼓隼人在见到此番光景后也丧失了叫喊和斩过去的气力,只是单手提刀与之相对着。

铁砲组又如何了呢?他们也被这个女忍者的阴森鬼气给镇住了气息么?天地间仿佛突然寂静了下来。——想来,伊贺五人,真田五人,这半年来敌我双方展开了幻化妖异凄惨无比的死斗,而今只剩下了这最后的两人。不过胜败已很明显,女忍者濒死复生,但已受了无法形容的重伤。看看吧,她的腹部裂着巨大的开口,血滴不止,立于石门上的双足不停地颤抖着。

一直都目光炯炯的女忍者的眼中好像覆上了一层薄膜,而其嘴唇则是微微咧开像是在微笑。就在此时,不知为何鼓隼人发觉自己的眼中也有一层膜覆来,而现实中的眼睛则是牢牢地被女子裂开的腹部所吸引。

在那其中是约有四十公分的鲜血淋漓的子宫。子宫开着口,在隼人看来简直就好像是个巨大的食虫花要将自己吞噬进去,不禁感到一阵眩晕。在袭来的幻觉作用下,头上好似贴上了一层温暖的粘膜,而皮肤则好像浸泡在海底般的液体中。沉浮于其中,他仿佛回想起幼时尚在遥远伊贺山中时所听到的母亲所哼唱的歌谣,任由手中的刀刃落下。

骑马队一直保持着瞄准的姿势,贴紧扳机的手指都麻痹了。蜷成球状姿势的鼓隼人正在将脑袋往女忍者的腹部埋进去。刚生产出一个成熟胎儿的子宫轻松包住了整个头部,两人便以这种奇怪的姿势站在那里。尔后,女忍者的身子一横,徐徐倒在石门上,可即便如此隼人的头还是没有离开。他的鼻口已被血块与羊水塞满,脖颈处则沾着子宫的经脉与粘膜。好像胎儿一样缩着手足的鼓隼人完全没有以往的那副强人姿态,就这么在子宫中露出满意的微笑窒息而亡。

洞窟入口处,抱着婴儿的丸桥与千姬出现了。

「由比」

千姬绝叫道。此时的由比已经完全殒命,一副抱着孩子的那种母性的笑容。

御先手头终于从这个白日的恶梦中醒来。不如说是在看到这幅凄绝的决斗后愈发使得心中恼乱。

「瞄准」

他高声道。骑马队再度将铁砲扛起。

与此同时,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大叫「等等」。声音大到可以对已经冲昏头脑的铁砲组来一记当头棒喝。

御先手头回头望去,只见从马上下来的是赖宣卿的老臣安藤带刀。

「等等,不要杀了对方,大御所大人下令立即带到他那边去」

「可是,带刀大人,我们这也是大御所大人下的命令啊——」

「大御所大人的身体出大事了。就在你们出发后不久,到昨天半夜里大御所大人都感到不适,生命垂危啊。赶快随我一同返回吧!」

安藤带刀摇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如此说道。

安藤带刀直次此人并非单纯的陪臣而已。自元龟年间的姊川合战以来,他又跟随大御所经历了长篠、长久手、关原等决定德川命运的大战,因其豪勇与沉着而被大御所看中亲自命其为年轻赖宣的辅导职务,此时已是身为一万石的高位之人。昨天还精神抖擞前往鹰狩的大御所却突然病危了,这要是其他人所言的话一定没人会信,但带刀却并非是那种会乱说话的家伙。

带刀好像瞥了瞥千姬的方向,但很快就熟视无睹地与被打断行动的铁砲队和茫然的黑锹众幸存者们一起返回骏府。



在与最后的伊贺忍者惨绝地两败俱伤的由比的尸体旁,千姬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后终于与丸桥对视。

「大御所病危应该是真的吧」

丸桥道。她手里抱着的婴儿正在非常有精神地哭泣着。

「那个带刀应该是不会说谎的」

千姬好似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不管怎么说,祖父大人已经七十六……也许」

她忽然两眼放光,对着那个婴儿说道。婴儿是男儿身,还未长头发,眼睛黑溜溜的,哭声则十分嘹亮。

「趁祖父大人还活着的时候,一定要让他见见这个孩子——秀赖大人之子」

一边说着,千姬抬眼望向西面的骏府城方向。没错,由比虽然死了,但成功地生下了秀赖的孩子。让大御所见到这个孩子对千姬来说是不可抵抗的胜利诱惑。可是,就这么抱着孩子进入骏府城的话,无异于再度踏入死地。

不过,丸桥摇着便便大腹莞尔一笑:

「公主殿下所念极是。请去吧,丸桥将至死相随。」



【五】

家康是在二十一日半夜里开始发病的。猛烈吐出的呕吐物中混杂着粘液、胆汁甚至是血液,可不管怎么吐,激烈的胃痛都无法消除。这是不同于普通胃炎的中毒性胃炎的病症。一时间脉搏也显得微弱,出现了神经症状,开始胡言乱语。就在如此命悬一线之间,他反复念叨着「阿千,原谅老夫,阿千」。与通报江户的急使一道,安藤带刀奔出骏府城也是在这个时候。

到了天亮时,呕吐终于停止,可这一整天直至夜间都处于一种虚脱的状态。

家康年轻的时候曾在秋天从信长那里获赠一笼桃子,但只是嘴上表示这极为少见,并未有入口食之,信玄听闻此事后叹服「舍过季之桃而不食,不愧为有大望者也」。上了年纪后在一些病情好转之时,御医们见到家康的饮食情况后庆贺「民以食为天,能进食便是好事」,他却表示「所谓民以食为天,意指饮食乃人之大事,并非多食为好也」。如此一生都注意饮食保健的家康此次却因食物而生命垂危,实在是有够讽刺。

七层大天守阁外乱云纷飞风起瓦响,此时已是二十三日傍晚。两人女人立于大手门外。

「听闻祖父大人患疾,千姬前来探望。要过去了」

千姬凛然的声音响起。其胸前抱着一个以白绫包裹的婴孩。

门卫们愕然了,立即又数人跑去向联络城中,可毕竟是在这种时候,全城都被沉痛所笼罩,指挥系统处于混乱之中。城主赖宣从昨夜以来就一直服侍在父亲的病房中,结果这个消息传到待在旁边房间的阿福和安藤带刀耳中的时候已经经过了将近二十分钟。

「你说什么,千姬大人来此了?」

阿福变了脸色站起身来。

「真、真够大胆的」

带刀拦住其道:

「不正好吗。大御所大人已经原谅公主了啊」

阿福略退几步,但很快说道:

「阿福不相信有那种命令。那只是因苦恼而生的心慌意乱罢,或是气力衰退时所随口说的话」

这回轮到带刀退缩了。其实带刀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在赖宣的命令下急忙召回黑锹众,但心中却难以判断此事的是非。他在身为赖宣所敬爱的老臣的同时也是德川谱代的家臣,之所以在泉头救下千姬却又一言不发地离去也正是为此。现如今接到千姬前来的报告,在惊愕的同时却又为对方的轻率而咋舌。——阿福惊慌地跑了出去。

这时千姬已经通过了数道橹门、埋门,接近了西之丸。她身后的丸桥警惕地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

城内各处的武士们都不安地聚集起来,庭中到处开始燃起篝火。众人皆衔枚疾走,压在西之丸上头的沉重气氛此时就好像只不过是轻风拂过。「——是千姬大人」「是千姬大人啊」如此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无人不知曾一度居于此城的千姬的容貌,但同时如今也无人不晓她现在所处的立场。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大御所的孙女没错,而那位大御所现在正卧床不起濒临死亡。他们如此这般的慌乱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千姬冷然地无视众人前进,而挺着大肚子的丸桥则不知为何渐渐前屈起身子,深呼吸着,额头上渗出大量的汗水。在快要到西城入口的莲池门前,千姬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丸桥,怎么了?」

「公主大人」

丸桥勉强挤出笑容。

「看来,我好像也快要生出孩子了」

「什么,孩子——」

就在千姬停住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了铁森森的莲池门前。是阿福。她那仿佛能剧面具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而其背后的门则关上了。

「千姬大人」

「是阿福啊。——辛苦你前来迎接了,带我们进去吧」

千姬回过头,抬了抬白皙的下巴示意道。

「不,从这里起后面就不得进入了」

「阿福,我可是祖父大人的孙女哦,孙女探望祖父大人有什么不好的。你不过是我弟弟的乳母而已,居然敢如此指示,太无礼了吧。快让开」

阿福苍白的嘴唇颤抖着。

「且不论公主,他人绝不可以进去」

「他人是指?」

「您胸前抱着的婴儿乃是何人」

「这是我的孩子」

千姬昂然笑道。

「也就是祖父大人的曾孙,前来初次探望祖父大人了」

「那个女人呢?」

「那是我的家臣」

阿福好像实在忍耐不住了,尖声叫道:

「您在说什么呀。阿福怎会不知那人正是谋叛之人长曾我部盛亲之妻。众人听好,快杀了那个大个子女人!」

武士们如雪崩似的聚拢了过来。丸桥将千姬保护在身后,没事似地走向门前。在这种小山一般的压迫力下,阿福朝旁边躲开,同时叫道:

「你们还在干什么,难道要让丰臣家的残党进入西之丸么,若让其通过此门的话大家就都没命了!」

黑色的钢铁旋风袭向移动着的武士们,脑浆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迸出。只见丸桥手中已经使出镰锁,在这凶器的敲击和切割下,十几名武士瞬时死去,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丸桥脚边响起了啪嗒啪嗒液体滴下的声音。她痛苦地用嘴咬住镰刃,单手卷起裙裾。原来那液体是胎盘破裂后流出的羊水。由于激烈的阵痛,丸桥脸色潮红,全身开始颤抖,同时再次以那钢铁旋风击退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而杀上前来的武士们。

大个子女人卷起的裙裾间已可看到胎儿的胎毛。她呻吟着,将手抵住门扉。一下,两下,尽管门的内侧插着粗大的门闩,此时却响起了折断的声音。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丸桥天生的怪力所致,一定还加上女人分娩时无比巨大的力量。内侧的数名门卫在看到眼前的门闩轻易折断后悲鸣着跑向里面。

「趁现在,公主大人!」

丸桥挡在打开的门口催促千姬,一只手拽着已经露出肩头的婴儿。一边喊着「干掉她!」一边冲上前来的五六人再次尝到了镰锁的滋味。

「铁砲,铁砲!」

就在发狂了似的阿福顿足怒号前,千姬与丸桥已经消失在了门里,关上了大门。武士们聚在一起以身冲撞,门扉却分毫不动。

已经没了门闩的内侧,丸桥正直立着用背部顶住。

就在这种姿势下,她的胎儿生了下来。落在地上血污与羊水滩中的新生儿响起「哇啊!」的哭喊声,而她则口衔大镰斩断了连接自己与孩子的脐带。

「公主大人……这个孩子就……」

千姬仿佛中了咒术似的用另一只手抱起这个婴儿。果然是个大块头的男婴。望着鲜血淋漓的孩子,丸桥眼中露出莫名的笑意。

「拜托了。请一定要成为少主的好家臣。」

「明白了,丸桥。」

门外传来了阿福气急败坏的喊声:「打不开门说明里面正被压住,没关系,射击!」。

「公主,快、快到大御所那儿去!」

丸桥说道。

就在千姬跑开的同时,背后响起了枪声。丸桥痉挛地颤抖了一阵,仿佛赤色不动明王那样双足张开,以呈大字形的双腕死死地抵住门扉。就这么站立着死去的丸桥的目光,好像正追随自己亲生子的方向而去。



【六】

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半死的家康张开了眼。

「赖宣!」

声音很微弱,可应该一直侍奉在枕边的赖宣却没有回答。旁边见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在这灯色昏暗、仅能望见冷峻夕日的房间里,他好像孩童似地感到一种恐慌。七十六年,一日都没有示弱而保持着坚忍不拔的英雄,此时在全身化为虚无般的肉体消耗下,只能无力地吐出微薄的气息。虽然已向江户派出急使,但以秀忠为首的儿子们当然还未抵达骏府。现在这个濒死的来人能够依靠的孩子就只有正在此城中的十五岁的赖宣。

「赖宣!」

他再次气若游丝地呼喊道。

「阿千大人前来探病。」

是赖宣的声音。家康抬起了眼。

只见在他身边,千姬悄然而立。她两手各抱着一个婴儿,直直地盯着家康。老人眼中放光地凝然着,而千姬则是不发一言一动不动。这是真实的么——家康被幻觉似的恐怖笼罩全身。

「是老夫输了。原谅老夫,阿千,原谅老夫吧……」

他将手伸出仿佛要抓住什么。

无神的眼中映出千姬那燃起青焰的瞳孔,千姬与其双手间的两个婴儿头上好像亮起了光芒。在这种梦幻般的景象中,「三人」好像朝着暗天愈行愈远,而就在这一刹那,家康再次失去了知觉。



不必说不久之后即死去的大御所,幕府之人全都不清楚这两个婴孩后来怎样了。究竟是生是死?若活着的话又是身在何处?恐怕除了千姬与赖宣以外无人知晓吧。至于与三十五年后震动幕府的那次大叛乱联系起来大概也只不过是作者的牵强附会而已吧。

不过还是姑且说一下那次「庆安之变」的主谋者之名:首领名为由比正雪,副手则是丸桥忠弥。



全书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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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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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3 07:51:30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对这书久仰大名 想来是绝不可能正版引进的了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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