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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奇侠姻缘》 残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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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1 21:06:51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呼应 于 2024-11-2 13:10 编辑

(一)

光绪二十六年(公元一九00年)九月,一场罕见的风雨袭击了华北大平原。虽然已时值深秋,但这场风雨比夏季的任何一场风雨都来得迅猛。开始时,天气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整个大地象一个偌大的蒸笼,冒着淡蓝色的雾霭,紧接着,一团团墨染过似的黑云,从西北天空铺天盖地滚轧过来,眨眼间,在河套上空聚合。随着一道闪电划破云幕,一声震人心弦的暴雷便摔落下来。西北风宛如一群出笼的怪兽,张牙舞爪,嗷嗷吼叫着,挥动着长长的雨鞭,疯狂地抽击着这多灾多难的大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雾,仿佛世间的一切生灵,都被风雨碾得粉碎了,只有那古老的浑河,象是一条受了伤的巨龙,蜷卧在两条黄沙大堤中间,抖着满身残鳞败甲,曲扭着身子,痛苦地呻吟着
狂风骤雨整整闹腾了两天两夜,傍晚时分,风雨稍歇,西半天空中的云幕,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抹紫艳艳的残霞,挣扎着钻了出来,斜射在河滩上。被风雨抽倒了的芦苇,又倔强地挺起了腰身,摇着青苍苍的剑叶,浅声低语,互相慰抚着,诅咒着风雨的暴虐。奔腾咆哮的河水,泛着浑黄的浊浪,挟裹着败叶、草沫,滚滚流向远方。
这时节,浑河北岸的黄沙大堤上,跌跌撞撞走来两个人。男的三十左右,个子出奇高大,活象半截儿生铜浇铸的黑塔,硕大的脑袋,象个头号柳斗,湿淋淋的又粗又长的发辫儿,绕在脖子上,宽阔的凸出的额头,象一座丘陵。左眉锋到耳垂处,斜嵌着一道长长的刀疤,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威猛。一对豪光四射的眼睛,闪着机警的光芒,不时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四字口,腮旁长满了又浓又密钢针似的连鬓短髭。他上身光着膀子,背上勒着一个包裹,外面披一件蒲草菱衣:下身穿一条黑色粗布裤子,裤腿儿高高绾起,赤裸的左腿肚子上,有一个被枪扎的窟窿,紫黑色的血,流下沾满泥泞的大脚板,滴落在黄沙大堤上。他右手提着一柄七星古剑,左手搀扶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
那少妇身材苗条,体态娟秀,身穿素白衣裙,上面沾满了黄泥和血污。满头黑发,蓬乱地披散在肩头。她那略显削瘦的鹅蛋脸,肤色青黄,眼窝塌陷,长长的柳叶眉,眉锋紧蹙,额头上滚着晶亮亮的汗珠儿,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一手按着圆鼓鼓的肚子,一手撑着一柄黄油布雨伞,脚步踉跄,一步三晃,若不是那大汉一只有力的大手架着她的胳膊,她便会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看样子,他们俩已经在风雨中奔走了很长的时间了,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沾满了污泥。他们力气似乎已经用尽,每走一步,都要咬一咬干裂的嘴唇,停下来喘口气,而后再继续行进。
被雨水浸泡过的、松软的黄沙大堤上,留下两行深深的、沾着血迹的脚窝
西半天那抹残霞,不知什么时候又被黑云吞噬了,天地间一片昏暗。淅淅沥沥的雨丝,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大汉抬头望了一眼雨雾蒙蒙的天空,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眼中露出焦急的光芒。
“哎哟!”那少妇突然叫了起来。
“蝶妹,你怎么样? ”大汉关心地问。
少妇扔掉雨伞,双手按着肚子,痛苦得脸儿不住地抽搐,嘴唇都咬出血来:“剑哥,恐怕要生了”
大汉皱了皱眉,轻声道:“唉,生在这风天雨地里怎么行?”
“我肚子疼得厉害”
大汉将少妇扶到一株龙腰河柳下坐好,又解下身上的蓑衣,披在少妇的身上。而后,他站起身,睁大一双锐眼,凝神四顾,想寻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苍茫大地,雨雾迷漫,不见一户人家,只有身边的滔滔河水在奔响轰鸣。忽然间,大汉眼睛一亮,发现西边的一片柳林中,隐隐露出一座庙宇的殿角来。他心中一喜,弯下腰,轻声说道:“蝶妹,你再忍一会儿。”说完,双手抱起少妇,迈开双腿,挣扎着朝柳林走去。
这是一座破落的河神庙。因为义和团和八国联军开战,早已断了香火。三间神殿坍塌了一半,四周到处是残墙断垣,碎砖乱瓦。殿内的河神塑像,掉了脑袋,缺了臂膀,只剩下半截儿光秃秃的身子,还盘膝坐在供桌后面的莲台上。大汉走进殿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屋中的景象,见殿堂东北角处,有一块地方铺着一堆干草,还较为干爽,看样子曾经有过路人在此歇过脚。大汉走过去,放下少妇,解下背上的包裹,取出一条小褥子,铺在干草上,把少妇扶坐上去,柔声安慰道:
“蝶妹,甭怕,有我哩。”
少妇躺了下来,咬着牙关说:“剑哥,我马上就要生了你快想法儿烧点儿水”
大汉从屋角处拣来一抱干柴,架在殿中,又从腰中贴身处掏出一个油布小包,取出火镰、火石,打了几下,干柴上便溅起几串火星。他凑过去,用力吹了几口,干柴冒起一簇彤红的火苗儿。
少妇痛苦地呻吟着。
大汉想找个盛水的用具,寻遍了整个河神庙,终于在神殿后面的一间小屋中,找到了一个被砸瘪了的铜盆和一只粗花瓷碗。他心中一喜,暗想:战乱之前,这庙中还真住过人呢。他拿着铜盆和碗,来到庙外河边,将盆和碗洗净,又打了一盆水,回到殿中,将铜盆架在火上烧了起来。
少妇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大汉走过来,坐在少妇身边,一边用手揩着少妇脸上的汗水,一边说道:
“蝶妹,你忍着点儿,再用一点儿力! ”
随着少妇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呼喊,神殿中响起一阵响亮的婴啼。一个新的生命,脱离了母体,降生在这风呼雨啸的人世间。
少妇的呻吟和呼叫停止了。大汉长长呼了口气。他拿起七星古剑,放在火上烧了烧,斩断了婴儿连结着母体的脐带,将婴儿抱到火堆旁,放进水已经烧温了的铜盆中,给婴儿洗了个澡,从包裹中掏出一块软巾,把婴儿包好,放在一旁,又撕碎一件衣服,将少妇身上的血污揩净,再重新打来一盆清水,放在火上烧开,舀了一碗水,轻轻吹了吹,扶起少妇,慢慢给她灌了下去。他做着这一切,仔细认真,就象一个有经验的收生婆。
少妇喝了热水,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大汉,疲倦地笑了笑,轻声问:
“丫头? 小子? ”
“小子。”
“真的?”
大汉抱过婴儿,递给少妇,高兴地说:
“你看,这不是小鸡鸡! ”
少妇接过婴儿,仔细地端详着。婴儿营养不足,很瘦小,象只脱了皮的小猫儿,但长得很清秀,小嘴东嘬西嘬,转着黑玛瑙似的眼珠,迷惘地看着母亲。
“剑哥,这孩子象你。”
“不,蝶妹,象你。”
少妇苍白的脸上闪现出一圈儿幸福的红晕。她将婴儿抱在怀中,撩开衣襟,将乳头塞进婴儿的口中。
婴儿咂着舌头,用力吸裹着母亲的乳头,可是,怎么也吸不出奶水儿来,小嘴儿一咧,哇地哭了起来。少妇焦急地用手在乳房上揉挤。在这灾难的时刻,少妇连口米汤没喝,哪儿来的乳汁? 婴儿只有贪婪地吸吮着干瘪的乳头,渐渐停止了哭声。
殿外,夜色如墨,雨,还在淅沥地下个不停,四周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只有雨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嘀嗒有声。
嗒……
庙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大汉浑身抖动了一下,脸上陡然变色,伸手抓起身旁的七星古剑,嘈地跳起身,几步跨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儿上,屏息谛听着。
屋外,马蹄声越来越近,转瞬间,蹄声骤停,只听有人粗声粗气地说道:
“严大哥,刚才那孩子的哭声,就是从这破庙里传出来的。”
一个嘶哑得象破锣似的声音:
“马上把庙围起来,这一次,再不能叫他们跑掉!”
“放心吧,钟离剑已经负了重伤,他武功再高,今儿个也难再逃出我们的手心。”
屋内门后的大汉皱了皱双眉,眼中闪出仇恨的光焰来。
“剑哥,狗东西们追来了? ”少妇神色惊慌地问。
“嗯。狗东西们来得好快! ”
少妇把乳头从孩子口中拔出来,掩着衣襟,焦急地说:
“剑哥,你快抱着孩子跑吧。”
大汉犹豫了一下,说道:“咱们一起走。”
“不,我刚生了孩子,走不了啦。”
“来,我背着你。”
“不行,你不要管我……”
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大汉叹了口气:“晚了,他们已经把庙围住了。”
少妇绝望了,颤声说道:
“剑哥,都怪这小冤家来得不是时候,让我们母子拖累了你。”
“傻话! ”大汉苦笑着摇了摇头,“蝶妹,你跟着我这造反的朝廷要犯吃尽了苦,你不后悔吧?”
“剑哥,从我嫁给你的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将来会有这一天的,可我从没有后悔过。死,我不怕,可怜的是这孩子,刚刚来到人世,便要受此磨难。”
“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我拼死也要将你们母子救出去。就是杀不出去,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我也心满意足了。”
“不,剑哥,我求求你,这孩子是咱们唯一骨血,你一定要想办法带他杀出去,把他抚养成人,将来好叫他为咱两家报仇。”
大汉咬着牙点了点头。
二人镇静下来。大汉搬起一块二百来斤重的巨石。挡在门边,回身坐到火堆旁,又往火堆上加了几块干柴,掏出烟袋,拧了锅旱烟,凑在火上点着,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少妇静静坐在丈夫的身旁,从包裹中取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小衣服,给婴儿穿上,又拿出一挂赤铜打造的长命锁,挂在儿子的脖子上,而后,嘴中哼着小曲儿,逗弄起婴儿来。
咚! 哗啦! 两声巨响,庙门被人踹开。踹门的人力量极大,挡门的圆石被震得滚出去老远。接着,四五个手握刀剑的黑衣人,簇拥着一个中年汉子,闯进神殿。他们一见到火堆旁的大汉和少妇,顿时象猎手发现了猎物,呼啦一声,将大汉和少妇紧紧围住。
那中年汉子四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一身海蓝色西湖阔长衫,腰束杏黄丝带,头戴一顶宽边斗笠,一张瘦长的驴脸上,长着两条扫帚眉,一对鹞子眼;鹰钩似的鼻子下,留着两撇八字须。他一手提着马鞭,一手按着挂在腰间的剑柄,站在屋门口,翻着黄眼珠子,扫视着神殿,冷笑一声说道:
“钟离剑,爷儿们找得你好苦,你却躲在这儿。哈哈,这次你还想跑么?”
钟离剑抬起头,鹰隼般犀利的目光,迅速地盯了那汉子一眼,低声而威严地说道:
“小点儿声,不要吓着孩子! ”
婴儿并不知道凶险已经降临,不但不害怕,反而转着两颗黑亮亮的眼珠,茫然地向四周撒摸着。
少妇紧抱着怀中的婴儿,用手轻轻拍着,用低沉的、略带苦涩的声音唱道:
风婆婆,雨娘娘,
轻点儿吹呀慢点儿摇,
我家小宝宝呀,
此时要睡觉……
屋外,风声和雨声渐渐地小了,一轮冰盘似的冷月,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从浮云中钻了出来,把她那清亮的柔辉,投洒进窗来,斜映在少妇那苍白的脸颊上。少妇似乎忘记了身
边的凶险,微闭着美丽的眼睛,沉醉在梦幻般的歌声里。
中年人背倚着门框,冷眼观瞧,嘴角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婴儿在母亲那轻柔的歌声中,渐渐睡着了,嫩嫩的脸腮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儿。
歌声停了,神殿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钟离剑那不住的吸烟声和干柴的爆裂声,还在响着。
过了一会儿,钟离剑从嘴中拔下烟袋,往地上磕了磕烟灰,轻声道:
“蝶妹,我们走吧! ”
少妇浑身抖动了一下,从沉醉中醒转过来,回身看了一眼盯守在门旁的中年人,毫无血色的脸上掠过一丝悲愤的烟云。她脱下身上的一件布衫,慢慢将熟睡的婴儿裹好,又低下头,在婴儿的脸腮上吻了一吻,又对钟离剑笑了笑,将婴儿递了过去。
钟离剑接过婴儿,从包裹中扯出一条软巾,将婴儿勒在背上,伸手扶起少妇,一手提起七星古剑,往门口跨了一步,豹子眼中射出两道豪光,对堵在门口的中年人厉声说道:
“让开! ”
中年人不慌不忙,摇了摇手中的马鞭,冷笑一声道:“钟离剑,你聚众造反,反洋灭教,杀了我爹娘,烧了我家,还大闹京师,是朝廷缉捕的拳匪首犯。今天,你落在我的手中,我岂能放过你?”
“哼,你想怎样?”
“我劝你识相点儿,乖乖跟我们走! ”
“呸! 严家祥,你这个认贼作父的二毛子,依仗你洋爸爸的势力,横行乡里,抢男霸女,无恶不作,如今你又勾结官府和洋人,残杀义和神拳,真是太狠毒了! ”
严家祥哈哈狂笑几声,说道:“胜者为王侯,败者为贼寇。你们这些臭庄稼花子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你们义和拳打了败仗,就得乖乖束手就擒。如今,洋大人和朝廷有令,凡是当过拳民的,满门抄斩,一个不留。看你们这些穷鬼日后还敢造反不! ”
“狗东西,我宰了你! ”钟离剑吼叫一声,右手七星古剑一抖,一招“白龙出水”,朝严家祥胸口刺去。
严家祥右手马鞭一卷,封开来剑,退后一步,将手一挥,喊道:
“来呀,把钟离剑抓起来! ”
一个手提八卦阴阳盾的矬胖子,走上前来,问道:“严大哥,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要活的,我还得拿他去领赏呢! ”
“明白!”矬胖子往前跨了两步,嘿嘿笑着说道,“钟离剑,你乖乖叫大爷绑上,省得大爷麻烦。”
钟离剑瞪了矬胖子一眼:“梁士洪,你这个武林败类,也来帮狗吃食吗?”
梁士洪翻了翻母狗眼,说道:“少废话,接招儿吧! ”猛地往前一蹿,双手推起八卦阴阳盾,忽地朝钟离剑迎面拍了过来。
钟离剑将妻子往后一推,说道:“蝶妹,你快让开,看我来收拾这些狗东西!”喊罢,左手剑诀一领,侧步横跨,右手七星古剑迅如疾风,朝梁士洪软肋猛刺。
梁士洪见钟离剑长剑来势甚急,忙磨身一转,八卦阴阳盾往左一挂,用盾牌上的弯钩来索拿钟离剑的长剑。钟离剑腕子一抖,剑尖疾吐,直奔梁士洪面门。梁士洪矮身将盾牌往上一提,护住头脸,同时抬腿猛踢。钟离剑长剑一缩,用“倒提金炉”式下削梁士洪小腿。梁士洪“乌龙缩尾”收腿一纵,跳了开去。钟离剑乘机紧逼,七星古剑左右飘摇,剑光吞吐沉浮,剑点飘忽不定,顿时将梁士洪罩住。梁士洪一见钟离剑的飘摇剑法招术精奇,神出鬼没,顿时吓得心惊肉跳,冷汗淋漓。他再也顾不得进攻还击了,只有展开家传三十六式磨盘盾法,身子滴溜溜乱转,用盾牌护住全身,不求立功,只求自保了。
以武功而论,钟离剑比梁士洪高出数倍,怎奈梁士洪所用兵刃占了上风。这八卦阴阳盾是奇门兵器,专克刀剑。梁士洪虽顾不得进攻,但用盾牌护住全身,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任钟离剑剑法再高,也难以攻进去。钟离剑刺、点、云、抹、削、撩、挂、劈,一剑比一剑快,眨眼间便刺出十几剑,都被梁士洪用盾牌挡回,几次还险些被梁士洪将剑索拿住。钟离剑一见飘摇剑法的威力发挥不出来,忽然灵机一动,右手长剑用“吴牛喘月”往前一送,疾点梁士洪右肩。梁士洪手中盾牌一转,横挂过来,封住剑路,同时腕子一翻,用“推山填海”式朝钟离剑盖压过来。钟离剑左手剑诀突然变掌,使出风雷掌法中的“大摔碑手”,掌挟风雷,狠狠朝梁士洪的盾牌拍去,同时暴喝一声:“撒手! ”啪的一声巨响,梁士洪手中盾牌被震得脱手飞出,他自己也站脚不住,噔噔噔往后连退几步,扑通跌坐在地,胸中气血翻涌,一张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严家祥见钟离剑如此勇猛,顿时胆战心惊,咬牙把手一挥,喊道:
“并肩子上! ”
四五个黑衣人听到主子吩咐,抡起刀枪,嗷嗷叫着扑上前来,从四面朝钟离剑身上乱扎乱砍。钟离剑右手剑上劈下撩,左穿右抹,左手掌前抓后拿,横拍竖砍,和几个黑衣人拼杀恶斗起来。霎时间,神殿内风云突起,冷电翻飞,精芒四溢。
若在平时,凭钟离剑的武功,对付这四五个打手不费吹灰之力,怎奈他今天饿着肚子在风雨中奔走了一天,腿上又有伤,背上背着孩子,还得照顾妻子,这一分神,手法和身法自然慢了许多。所以,斗了半天,他和妻子梦蝶不但没有杀出包围,反而被打手们逼到了屋角。梦蝶刚生完孩子,只能勉强支撑住身子,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而钟离剑也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难以支持了。
又斗了有半袋烟的工夫。钟离剑越来越支持不住了。这时,一个瘦子双手挺一根齐眉棍,闪电般朝他胸口戳来。钟离剑右手长剑一格,左手掌正欲顺势拍出,忽听身后梦蝶惊呼一声。他心中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严家祥手持长剑,正对准了梦蝶的胸口。他心中一急,剑、掌一挥,逼退两个打手,一步蹿了过来,吼道:“严家祥,不准杀我妻子,快放开她! ”
严家祥冷笑一声道:“钟离剑,快把剑扔掉,不然,我先杀了这娘儿们! ”
钟离剑眼见妻子身处险境,无奈扔掉手中七星古剑,说道:
“姓严的,你放了我妻子和孩子,我跟你们走! ”
严家祥手中的剑仍不离梦蝶胸口,说道:“你乖乖叫我们绑上,我就撤剑。”
钟离剑垂下双手道:“好,你们绑吧。”
两个黑衣汉子手提绳子走上前来。
眼看丈夫束手被擒,岳梦蝶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她想:剑哥都是被我拖住了,不然,他一定能杀出去的。她看着严家祥的长剑,猛地往前一扑,挺胸撞了上去,同时大叫一声:“剑哥,你快走!”
严家祥没有料到岳梦蝶会往剑上撞来,再想撤剑已来不及,噗的一声,长剑刺穿了岳梦蝶右胸,就在他一怔神之际,岳梦蝶张开两臂,将严家祥死死抱住。
几个打手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愣在当场,茫然不知所措。
钟离剑陡见妻子挺身撞剑,惊呼一声,双臂一抖,将两个拧住他胳膊的打手甩出去,双腿一弹,象一只展翅鹏鸟,腾空跃起,双掌挟风,朝严家祥头顶拍落下来。
严家祥被岳梦蝶死死抱住,难以脱身,眼见钟离剑双掌拍到,急忙撒手扔剑,用力一推岳梦蝶,挣脱开身,随即往地下一躺,轱辘辘滚了出去,才躲开钟离剑的双掌。
钟离剑顾不得去追打严家祥,急伸双手,抱住了往后欲倒的妻子。岳梦蝶刚才那一撞,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长剑洞穿了她的身子,直没至柄。钟离剑用力将剑从她身子上拔出,一股鲜血喷出,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忍住悲痛,蹲下身来,把妻子放在火堆旁,摇着梦蝶那纤细的小手,迭次连声地呼唤着:“蝶妹,蝶妹,你醒醒,你醒醒呀”
屋外,天空中那轮冷月,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浮云吞噬了,神殿中又昏暗起来。突然,一道闪电象一条火龙,蹿进窗来,紧接着,天空中炸响一声霹雳,震得天摇地晃。神殿那已坍塌了一半的屋顶,刷啦啦又落下几块湿泥。一股斜风,挟裹着冰凉的雨丝,从露天的屋顶处扑进来。抽在岳梦蝶那滚着豆粒儿大汗珠的脸上。岳梦蝶身子抖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钟离剑见妻子苏醒过来,长长呼出一口气,用手轻轻为梦蝶拂去脸上的雨水,柔声问:
“蝶妹,你为什么要这样?”
岳梦蝶咬着嘴唇,费力地说道:
“剑哥,我不能再拖累你”
钟离剑明白妻子是为了叫自己杀出去才撞剑寻死的,顿时如同中了一记重锤,心都被震碎了,浑浊的泪水,涌泉般地淌满双颊:
“蝶妹,你不该这样,我一定能把你救出去的”
岳梦蝶望着丈夫那悲伤得不住扭曲的脸,平静地笑了笑,轻声道:“剑哥,我已经不行了,你不要再管我,可以放心地杀出去了。只要你和孩子能杀出去,脱离魔掌,梦蝶我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话未说完,岳梦蝶头一歪,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美丽的眼睛。
钟离剑抱着妻子那娇小的身躯,嘶哑着嗓子,连声呼叫着。岳梦蝶紧咬着牙关,一声不语。钟离剑慢慢放下了妻子,拾起草堆上的一件衣服,轻轻盖在她的身上,伸手抓起地上的长剑,站起身来,泪流满面地说道:“蝶妹,你安心地睡去吧,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说完,钟离剑扭转身,手挺长剑,瞪着一双血红的豹子眼,一步步朝站在门口处的严家祥走过去。
严家祥一见到钟离剑两眼喷出的寒光,顿时打了个哆嗦,一边往后退着,一边惊魂未定地喊道:
“快,拦住他,别叫他跑喽!”
打手们喊叫一声,挥舞刀枪,将钟离剑团团围住。
钟离剑一双被仇恨烧红了的豹子眼,快要喷出火来。他只觉全身血流沸涌,燥热难耐,猛吸一口真气,双眉倒竖,纵声长啸。一声怒吼,有如惊雷炸裂,又似虎啸狮鸣,长久不息,震得神殿四壁都在瑟瑟颤抖。打手们惊呆了,人人面带惧色,挺立当地,如同泥胎似的。就在他们惊怔之际,钟离剑突然一纵,双臂疾张,象一只穿林豹子,朝打手们扑去。他这一次出手,快如闪电,还未等严家祥等人缓过神来,两个打手已被他劈胸抓住,提了起来,朝窗外抛去。随即右手长剑剑花一抖,哧! 哧! 哧! 哧! 泼风剑连环刺出,五个打手同时中剑,扑通通栽倒在地,惨叫不绝。
严家祥见钟离剑如此勇猛,吓得脸如土色,连声喊道:“快来人! ”
十几个打手闻声从门外涌进来,又将钟离剑围在核心。
钟离剑奋起神威,展开平生所学绝技太公飘摇剑和风雷掌法,剑光霍霍,掌风呼呼,一阵猛杀猛打。眨眼间,又有几个打手中掌倒地。可是,门外涌进来的打手越来越多,他怎么也冲不出去。而且,打手们看出钟离剑已经力尽筋疲,想把他累垮后擒捉,只是围在四周游斗。果然,又斗了一会儿,钟离剑脚步散乱,剑、掌击出越来越慢。
严家祥见时机已到,心中大喜,伸手从腰中拔出三柄飞刀,抖手朝钟离剑打去。
钟离剑刚刚把一个打手拍出,猛见眼前寒光一闪,三柄飞刀电射而至,再想躲闪已来不及,忙挥剑一挡,叮叮两声,两柄飞刀被磕飞,最后一柄飞刀却插在他的右肩上。钟离剑只觉右臂一麻,手中剑拿捏不住,当啷落地。他踉跄几步,咬牙一挺,站稳身子。
严家祥哈哈笑道:
“钟离剑,我的飞刀有毒,你活不了啦! ”
钟离剑果然觉得伤口又麻又痒。他啐了一口,骂道:
“姓严的,我今天杀不了你,死后变成厉鬼,也要找你算账!”
严家祥从地上捡起一把刀,一步步朝钟离剑逼了过来,口中说道:“好,严大爷今天就成全你! ”说罢,抡刀朝钟离剑劈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分危急之时,谁也没有料到已经死过去了的岳梦蝶,又悠悠醒转过来。她见丈夫眼看被严家祥的刀劈中,情急之中,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挺身奋力一滚,滚到严家祥身下,伸出双手,死死抱住严家祥的腿,拼尽全力喊道:
“剑哥,你快逃! 我求求你,为了孩子……”
梦蝶的喊声提醒了钟离剑。他猛地一惊,暗道:蝶妹说得对,我不能等死,为了孩子,我要杀出去!
严家祥被岳梦蝶抱住双腿,难以脱身,猛地挥刀砍下,喀嚓一声,岳梦蝶的一条臂膀被削了下来。岳梦蝶大叫一声,气绝身亡。
钟离剑眼见妻子为掩护自己被严家祥所杀,如同万箭穿心,拼出最后一点儿力气,猛地往前一扑,双掌呼地朝严家祥后背拍去。只听嘭嘭两声响,但见严家祥如同断线纸鸢,平空飞出,撞在墙上。
打手们一声惊呼,涌过去抢救主人。钟离剑乘此机会,双腿一弹,朝门口蹿去。
严家祥脑袋撞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哼哼唧唧地喊道:
“他妈的,你们别管我,快把钟离剑抓住! ”
打手们这才醒过神来,急忙返身来追钟离剑。可是,他们已经晚了一步,钟离剑已经冲出庙门,钻进了风呼雨啸黑沉沉的暗夜之中。
严家祥从地上爬起来,见十几个人都未能抓住一个负伤的钟离剑,气得破口大骂:
“妈了个巴子,你们全是废物、饭桶! 还傻愣着干啥? 快追! ”
打手们这才挣扎着从地下爬起来,跟着严家祥追出门去。
钟离剑跌跌撞撞一口气跑下黄沙大堤,忽见面前一片汪洋,浊浪拍空,惊涛裂岸,心中一沉,站在岸边,茫然不知所措。
这时节,严家祥带着打手们,骑马从三面包抄过来。
钟离剑见前有河水,背后左右都有追兵,狠了狠心,慢慢解下背上的婴儿。他见那婴儿在襁褓中睡得正熟,方才那场霹雳电闪般的拼杀激战,竟然没能把他惊醒,心中暗叹:这小子的命还不小呢。
严家祥在钟离剑身后两三丈远的地方勒住马,狂笑着说道:
“钟离剑,你跑不了啦!”
钟离剑用喷火的眼睛,扫了扫严家祥和打手们,猛地双腿一纵,双手抱着婴儿,飞身跃入滚滚波涛之中。
严家祥等人都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梁士洪才对身后的打手们说道:
“大家快下河,钟离剑就是死了,也要把他的尸首带回去!”
打手们望着波涛汹涌的河水,人人面带惧色,缩首不前。
严家祥沉思了一下,冷笑一声说道:“算了吧,钟离剑中了我带毒的飞刀,即便能游过河去,也难逃活命。”说罢,一抖马缰,沿着黄沙大堤,向西飞驰而去。
夜空中雷声隆隆,闪电穿空。风雨越来越猛,似乎不把这多灾多难的世界倾覆,决不罢休……
 楼主| 发表于 2024-11-3 00:22:32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浑河,象一匹性格暴烈的黄色骏马,从太行山上奋蹄冲了下来,在广袤的大平原上打了一个滚儿,把原是平展展的原野,碾轧了一个偌大的洼窝,然后,左一冲,右一撞,仰天长啸,振鬣扬鬃,抖落满身沙尘,一跃千里,奔向波澜壮阔的大海。
这块洼地,方圆四十余里,一年四季,变幻着奇丽的景色:春天,她象一个仪态端庄的少女,默默地坐在碧苍苍的原野上,任春风梳理着她那满头秀发,任春阳抚爱着她那丰满的躯体,她显得是那样地温柔、多情。夏天,雨季到来,河水暴涨,千枝万杈般的溪流,从四面八方汇入洼地,这儿又变成了一个白茫茫的湖泊。放眼望去,一碧千倾,烟波浩淼,白浪滔滔。湖面上,白帆点点,渔歌阵阵,无数只水鸟儿追逐着渔船,振翅欢鸣,大洼仿佛又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双手拍击着健壮的胸膛,向蓝天炫耀着他青春的活力。秋天,湖水渐渐退去,洼中便显露出一座座大小不等的沙岛来。沙岛上,半人深的荒草和芦苇荡,挺着枯黄的枝叶,在瑟瑟的秋风中颤抖。野鸭和沙雁,在枯草中飞蹿;野兔和飞狐,开始在芦荡中筑窝。这时,远远望去,那座座沙岛多么象一个个孤独的少妇,站在秋风里,轻声呼唤着远方的亲人归来。冬天来临了,暴虐的西北风,象一群群张牙舞爪的魔兽,呜呜吼叫着扑向洼地。狂风卷起湖滩上的白眼沙,在洼窝中来回翻滚,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整个大洼,完全被沙烟笼罩了,迷雾茫茫,天昏地暗,仿佛又回到了天宇初开时的浑沌世界。洼地中的一切,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沙烟迷雾中时而发出阵阵凄厉的呼哨,似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困在魔阵中,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向苍天发出绝望的呼叫。
不知从什么年代起,大洼被人们称作魔鬼湖。
魔鬼湖北岸,紧傍着长龙似的沙堤,有一个大村镇。一座座黄泥土坯墙、芦苇盖顶的小土屋,象雨天里撑开的一柄柄黄罗伞,密密麻麻地聚在湖岸边。整个镇子,随着沙堤的走势,成半月形,远望象是一枚碧青的豌豆角,被风刮落在湖滩上。因此,人们都管这镇子叫豌豆镇。
豌豆镇是魔鬼湖一带最大的集镇,也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镇南的魔鬼湖大码头,每日里舟帆云集,来往商贾不断。那些外来的商客们,把布匹、海盐、煤油等各种生活用品,从天津、北京等大都市贩到豌豆镇来销卖,而后再将魔鬼湖盛产的金丝大鲤鱼、紫盖大螃蟹、龙须湖虾、白莲鲜藕和鸡、鸭、鹅、蛋等各种鲜食美味,源源不断地运往京津。因此,这座别具江南风味儿的北方小镇,如同京师前门外的大栅栏和天津卫的观音号一样繁华热闹。镇中有两条宽敞的大街,街两侧都是买卖店铺,什么绸缎庄、糕点铺、酒楼、饭馆、茶摊、书社、渔行、烧锅、客栈、赌场应有尽有。每逢集日,街上便人流如潮,你吵我叫,叫卖声声。
正是夏景天,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魔鬼湖陡地变宽了。浑黄的浊流,象一幅无边的黄绸,从九天飘落下来,铺在湖面上,轻轻地抖动着,荡起一层层好看的波纹。湖中的芦苇荡被淹没了,只留下一穗穗紫色的苇缨,在湖面上摇曳。一群群白色的水鸟儿,在湖面上空忽高忽低地飞翔。几只白鹅,挺着细长的脖子,脑袋上顶着鲜红的鹅冠,在水中浮游,嘎嘎地欢叫着,时而把扁长的大嘴,扎入水中,捕食着小鱼小虾。
这时节,在豌豆镇大码头西侧的沙堤上,一株龙腰河柳的绿荫下,摆着一个小小的瓜摊。说是瓜摊,只不过是就地铺了一块芦席,席上摆着十几个老虎皮儿大西瓜,一旁放着一对架子筐和一个盛瓜籽儿用的小瓦盆儿。
卖瓜的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他长得虎头虎脑,白白净净的脸盘上,两条又黑又长的浓眉,齐刷刷刀裁过一般。黑亮亮的大眼,象两颗刚从水中捞出来的豪光四溢的玛瑙珠儿。圆乎乎的头顶上,头发刚刚剃过,只是在额前留有一圈儿黑缎子似的齐眉穗儿,后脑勺上用红头绳扎着一撮小歪毛儿。他上身没穿衣服,胸前吊着一件绣有粉色荷花的红布兜肚,脖子上挂着一条赤铜打造的长命锁。下身穿一条紫花布裤衩,光着两只小脚丫。他盘腿坐在芦席上,头顶龙腰河柳的一根横杈上,还挂着一个秫秸杆插的鸟笼子。
俗话说:“雨后的日头晒死人”。响晴的晌午天,一轮大火球似的日头,高高悬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喷吐出无数颗金针,刺向大地。魔鬼湖象是一个刚被揭掉锅盖的蒸锅,腾冒着一团团乳白色的蒸汽。湖边的沙滩,在烈日强光的折射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天空中没有一丝风,空气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龙腰河柳似乎也经受不住暴日的灼晒,垂下长发般的柳丝,一动不动地静立着。鸟笼子里的黄雀,也不再鸣叫,双爪抓在横梁儿上,垂下眼皮,头儿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只有讨厌的知了,趴在树梢头,鼓着透明的蝉翼,没完没了地嘶叫着,更给人增添了一股燥热感。
这儿本是路口,平日里过往行人很多。但今天不是集日,又是晌午,镇中的人们吃罢午饭,都在睡午觉,很少有人出来走动。码头上,只有十几只渔船,静静地靠在岸边,也不见一个人影。那小男孩儿似乎有些呆气,四周无人,却仍然放开嫩嗓,奶声奶气地叫卖着:
“哎——吃西瓜来! 鬼儿坟花家的大西瓜,又脆又甜,又香又沙! ”
“喂——花家的大西瓜! 看一眼流哈拉子,咬一口甜掉牙!”
“快来吃,快来买呀,不吃不买是傻子! ”
吆喝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小男孩儿泄了气。他站起身,从树梢上摘下鸟笼子,又从腰里掏出一根筷子长的芦管,将芦管插进笼子的鸟食罐儿里,鼓起小嘴儿轻轻一吹,金黄色的小米粒儿,便飞了进去。黄雀惊醒了,欢鸣一声,开始啄食。过了一会儿,黄雀吃饱了,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
小男孩嘬起嘴唇,轻轻打着口哨,逗弄着小鸟儿。
黄雀怔了一下,随即将小脑袋一昂,叽叽喳喳地哨了起来。清脆婉转的鸟鸣,带着一股魔鬼湖的水音儿,在湖面上飘散。不一会,湖边柳林子里的鸟儿便都被黄雀的叫声招了来,落在龙腰河柳上,振翅欢鸣。刹那间,沙堤上响起一片鸟鸣。
小男孩儿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态,小嘴儿一咧,腮边闪现出两个深深的小酒涡儿。
叭——一枚泥弹飞了过来,打在龙腰河柳上。
小男孩儿皱了皱眉,站起身,转着脑袋,忽闪着黑亮亮的大眼,朝四周张望着。
“叭——”又一枚泥丸飞来,射在小男孩儿的胳膊上,胳膊顿时肿起一个青紫的小包。小男孩儿疼得咧了咧嘴,差点儿哭出来。
“嘻”沙堤后传来一阵得意的笑声。紧接着,四、五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每人手中握着一柄弹弓,一窝蜂似地从沙堤后面蹿了出来。
小男孩儿一见那群孩子,心中害怕,急忙放下鸟笼子,蹲下身收拾瓜摊。
这时,那群孩子已经连喊带叫地来到瓜摊前,将小男孩团团围住。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胖子,身穿雪白湘妃纱短衫,头戴黑缎子凉帽,手摇着一柄洒金纸扇,哈巴着两条罗圈儿腿,象个鸭子似的一跩一践地走上前来。他叫邵公圣,是豌豆镇邵府家的小少爷。长工们暗地里都叫他邵蛤蟆。他身后跟的几个孩子,也都是镇中财主家的少爷秧子。
邵家是豌豆镇最大的财主,主人邵腾蛟又是豌豆镇镇长兼商会会长,有权有势,是魔鬼湖一带的土皇帝。邵公圣是邵腾蛟的孙子,倍受全家的宠爱。邵腾蛟原想把孙子培养成个文武全材的人,将来即便不能做官,也好继承祖业。他在家中给邵公圣请了教书先生和武术教师,教邵公圣习文练武。然而,邵公圣天生是个劣种儿,又蠢又笨,练武怕吃苦,念书学不会,还动不动便打先生,骂师父,没有几天,他便把武术教师和先生气跑了。邵腾蛟怕孙子受委屈,便不再管他。从此,邵公圣便不再习文练武,终日里和镇中的一些财主家的少爷秧子四处闲逛,抢吃抢喝,寻衅闹事,打架斗殴。镇中的人家害怕邵家的势力,无人敢惹这群蜇人的黄蜂,见了他们便躲起来。从此,邵公圣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成了豌豆镇中的小霸王。
今天,邵公圣刚刚吃完晌午饭,几个平时和他最要好的小兄弟便来找他。这几个少爷秧子,前几天到鬼儿坟村花家瓜园去偷瓜,被看瓜的花喜鹊逮住臭骂了一顿,他们怀恨在心,总想着报复。恰巧,今天花喜鹊带着小歪毛来豌豆镇码头上卖瓜,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便来找邵公圣,请他出头去和花喜鹊打架。邵公圣一听要打架就来了精神,立刻溜出家门,带着几个小兄弟来到码头。
邵公圣来到瓜摊前,见只有小歪毛一人守着瓜摊,便转着小绿豆眼,往四周看了看,神气地问:
“小傻子,你干嘛呢?”
小男孩儿怯怯地说:
“我卖瓜哩。”
“花喜鹊呢?”
“我姐到镇里买花线去了。”
听说花喜鹊不在,邵公圣胆子更壮了。他一见芦席上摆着的西瓜,顿时两眼眯成一条缝儿,哈拉子顺嘴角流了下来。他咧着嘴,嘿嘿笑着说:“哈,好大的西瓜! ”说着,蹲下身,用扇柄往西瓜上敲了敲,而后抱起一个最大的西瓜,嘭地往芦席上一摔,西瓜碎成了数瓣,血红的瓜瓤儿溅了一芦席。他伸手抓起一块西瓜,啃了一口,说道,“嘿,好甜! ”又招呼另外几个孩子,“你们怔着干啥? 快来吃呀! ”
几个少爷秧子欢叫一声,围过来,抱起西瓜又砸又摔,你抢我夺地啃吃起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十几个花皮大西瓜,便被这群坏小子砸碎啃光,芦席上,到处扔满了瓜皮和瓜籽。
小男孩儿怔怔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邵公圣啃完最后一块西瓜,站起身,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说:“妈的,花家种的瓜果然不赖。小傻子,你回去告诉花寡妇,叫她后晌给我家送两筐去。”
小男孩儿道:“喂,你们还没给钱呢?”
邵公圣把小眼一翻,明知故问:
“钱? 什么钱? ”
小男孩儿道:“你们吃了我家的瓜,该给瓜钱哩!”
“哈……”邵公圣仰脖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小男孩儿问。
邵公圣咧了咧嘴,啪地将手中折扇抖开,晃着脑袋后面的狗蝇小辫儿说:“小傻子,少爷我在豌豆镇,想吃什么就拿什么,从没有人敢跟我要过钱。”
几个坏小子也围上来,齐声喊道:
“我们就是不给你,你敢怎样?”
小男孩儿一见他们想找茬儿打架,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说:“你们不给钱,我告诉喜鹊姐姐去! ”说完,弯腰提起地上的鸟笼子,转身就要走。
邵公圣一见那玲珑宝塔似的鸟笼子,立刻眼中一亮,喊道:“站住! ”
小男孩儿扭回头问:“干什么? ”
邵公圣走上前,说道:“穷小子还养鸟儿? 快把鸟笼子给我! ”
小男孩儿想了想说:“这笼子是我干娘给我插的,鸟儿是铃子哥在树林里给我逮的,凭什么给你? ”
邵公圣用手一划,蛮横地说道:“这魔鬼湖都是我家的,鸟儿自然是我家的,你小野种敢逮我家的鸟儿,我还没揍你哩。快拿来! ”
“那我把这鸟儿放喽,你自己逮去! ”小男孩儿伸手就要拉笼子门。
“你敢?!”邵公圣把小眼儿一瞪。
小男孩儿害怕了。他从笼子里掏出黄雀,递给邵公圣说:“这鸟儿给你,笼子可不是你家的。”
邵公圣抓过黄雀,托在手心,举到脸前,噘起嘴,打着口哨逗弄着。黄雀听到口哨声,啾啾地哨了起来。邵公圣笑得小眼眯成一条缝儿,嘴一咧,龇出两颗虎牙。
突然,那黄雀一抖双翅,扑楞一声飞了起来。邵公圣忙伸手去抓,不料,雀儿尾巴一扬,扑嗒一声,拉下一滩稀屎,正落在邵公圣张开的口中。
几个坏小子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那只雀儿抖了抖翅膀,飞到小男孩的肩上,甜甜地叫了两声,又嗖地钻回了鸟笼子。
“呸! 呸! 呸! ”邵公圣低着头,不住地往外吐着鸟屎。吐完了,双手掐腰,鼓起小绿豆眼,对几个少爷秧子骂道:
“×你们妈! 我吃鸟屎,你们还笑? ”
几个坏小子立刻停止了笑。
“来呀,你们把小傻子给我抓起来! ”邵公圣喊道。
几个坏小子连喊带叫地扑上来,抱腰、搂腿、拧胳膊,将小男孩儿死死按住。
邵公圣走上前,劈手夺过鸟笼子,从里面抓出黄雀,狠狠往地下一摔。那只雀儿叫都没叫一声,哆嗦了几下翅膀死了。邵公圣还不解气,把笼子往地下一扔,抬脚一阵乱跺乱踩,不一会儿,便把鸟笼子踩得稀巴烂。
小男孩儿眼看笼子被踩烂,鸟儿被摔死,哇地大哭起来。
邵公圣走过来,猛地朝小男孩儿的胸口捣了一拳,骂道:“小野种,你哭啥? 你爹死了么?”
“呜呜,你们欺侮人!”
“就是要揍你!”
“打呀,打他个满地爬! ”
几个坏小子又推又操、又掐又拧地动起手来。
小男孩儿被推倒了,双手抱着头,满地打滚,妈呀妈呀地嚎叫着。
“哈哈,叫妈也没用,你妈早跟着老和尚跑了。你还是叫爷爷吧,管我们每人叫一声爷爷,我们就饶了你。”
“住手! ”沙堤后面传来一声喝喊。
邵公圣和几个少爷秧子停住了手,回头望去,只见从沙堤后面飞也似地跑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她长得很秀气,鸭蛋脸儿,红嫩得象刚绽瓣儿挂满露珠儿的野玫瑰,两条长长的秀眉,一对深潭似的杏子眼,眉攒处有颗黄豆粒儿大的红痣,如同用朱砂笔点的一个红点儿。玉石雕似的小鼻子有些翘,红红的小嘴儿,象八月里熟透了的樱桃。又黑又亮的秀发在头顶梳了两个卧龙髻。她上身穿一件红色偏襟儿小袄,四周镶了一圈儿黑缎子边,胸襟上绣着几朵腊梅花,腰中束一条粉红色汗巾;下身穿葱心绿彩裤,裤腿高绾着,露着两条健壮的小腿。脚上没穿鞋子,赤着两只和她年龄有些不大相称的脚片子,使人一看,便知这是个泼辣得象野小子似的大胆姑娘。
几个打人的坏小子一见花喜鹊到来,都害了怕,悄悄想溜。邵公圣叫道:“甭怕,有少爷我呢。”几个孩子壮了壮胆,站在了邵公圣背后,偷眼瞧着小姑娘。
花喜鹊飞跑到近前,拉起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儿,给他拍打着身上的土,说道:“歪毛子,瞧你那松包样儿,真窝囊死了! ”
小歪毛用手揉着眼,哭咧咧地说:“喜鹊姐姐,他们抢咱瓜吃,摔死了我的鸟儿,还打我。呜呜!”
“呸! 不许哭!”
小歪毛咧了咧嘴,没敢再哭出声来。
花喜鹊看了看地上被砸烂的瓜摊和踩碎的鸟笼子,顿时气得柳眉一立,杏子眼瞪得溜圆,捏着拳头,杀气腾腾地问:
“说,你们谁领的头儿?”
邵公圣把胸脯一挺,晃了晃肉球似的脑袋,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
“少爷我领的头儿,你敢怎样?”
“你们为什么要欺侮歪毛子? ”
“嘻嘻,少爷我想打谁就打谁。”
“呸! 你打歪毛子就不行! ”
“哼,歪毛子是你女婿么? 他和你睡过觉么? ”
“放屁! 你再满嘴喷粪,我撕烂你的嘴! ”
“你敢? 借你俩胆儿,你也不敢捅少爷一指头!”
花喜鹊气得眼中喷火,猛往前一蹿,抡起巴掌,狠狠抽了邵公圣一个嘴巴。邵公圣扑通跌坐在地,捂着脸,哎哟着喊道:
“花喜鹊,我×你妈! 你敢打我,回头我告诉我爷爷,把你家祖坟都刨喽!”
花喜鹊又狠狠踢了他一脚:“你再骂一句,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
邵公圣往旁边一滚,爬起来,对身后的小兄弟们喊道:“都给我上,把这臭丫头揍趴下,我要拔她的喜鹊毛儿!”
·坏小子们依仗人多,嗷地叫了一声扑上来,擅拳捋袖,朝花喜鹊乱踢乱打。
花喜鹊虽说是个女孩儿家,但她自幼和寡妇老娘学练拳脚,天不怕地不怕,哪里会把这群少爷秧子放在眼里? 她抡起双拳,迎了上去,连蹿带蹦,又踢又打,象一团旋风,眨眼间,几个坏小子便被打得滚的滚,爬的爬,号叫连声。她还不解气,又把邵公圣等人推下沙堤,扔进湖里,这才罢休。
邵公圣和几个少爷秧子全会几下狗刨,在湖中扒头探脑,使劲儿扑腾着,谁也不敢爬上岸来。
花喜鹊开心地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邵公圣等人扑腾得没劲儿了,哀求地喊道:
“花喜鹊,我们没劲儿了,让我们上去吧! ”
“哎哟,我们快淹死了! ”
花喜鹊这才把手一挥:“滚上来吧! ”
邵公圣等人如同得了特赦令,连爬带滚地上了岸,一个个象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鸡。
“都给我跪下!”花喜鹊怒喝一声。
邵公圣等人扑通通在沙滩上跪了一排。
花喜鹊一纵身,从老河柳上折下一根枝条,递给歪毛子:“去给我挨个抽! ”
歪毛子犹豫了一下,往后退着说:“姐,我不敢”
花喜鹊气得把眼一瞪:“你不敢,我把你也扔到湖里去! ”
邵公圣等人咚咚磕起头来,哀求道:
“喜鹊姑娘,你饶了我们吧! ”
“我们今后再不敢欺侮人了! ”
“从今后,你就是我们的姑奶奶……”
花喜鹊这才消了点气。她咬着牙,狠狠地说:“臭小子们,你们回家后,谁也不准向家里人告状,不然,下次我决不轻饶! ”
“不敢,不敢! ”
“滚吧! ”花喜鹊又踢了他们每人一脚。
邵公圣等人爬起来,象一群斗败了的狗,低头溜走了。
花喜鹊卷好地上的芦席,挑起架子筐,瞪了歪毛子一眼:“回去! ”
歪毛子拾起地上的死黄雀,低着头一声不吭,跟着花喜鹊离开码头,顺着黄沙堤,朝镇西走去。

(三)

豌豆镇西,魔鬼湖北岸的沙堤脚下,野草丛生的河滩上,一片红荆河柳,掩映着一块五亩大的瓜田。这儿,原是一块连茅草都不长的白晃晃的沙滩,遇上闹水,魔鬼湖中的浊流漫过沙堤,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十年前,花喜鹊的老娘带着她来鬼儿坟村落脚,在这沙滩上开垦种田,深翻施肥,担水灌溉,除草
播种。为了防备水淹,她老娘还在瓜田四周打了一圈儿半人高的土境。不知经过多少个白天黑夜,不知洒了多少汗水,不知磨破手上多少层皮,凭着她们的勤劳,终于把这不毛之地的荒滩,改造成了肥沃的良田,同时,花家母女也在魔鬼湖一带,播下了声誉和威望。
今年气候比往年好,老天爷似乎也要讨个好人缘儿,总是黑夜下雨白天晴。瓜苗喝饱了雨露,白天经阳光一照,噌噌地往上长。花家母女心中象喝了蜜似的甜,日夜守着瓜田,掐枝打蔓,薅草压秧。刚进五月,瓜秧上便坐下了碗大的瓜,有的一棵秧上竟结了两三个瓜。进六月,西瓜就长得象小青石碌磷似的,滚满了瓜田。
今天,瓜园主人花凤萍带徒弟马栓儿,撑船去观音镇卖瓜,留下女儿喜鹊和小歪毛看守瓜田。母亲走后,花喜鹊坐在瓜铺上,哼着小曲儿给歪毛子绣兜肚。小歪毛趴在一旁,嘴中含着芦管儿喂笼子里的黄雀。这只黄雀,是前几天金铃子在湖边的柳林子里逮的,小歪毛可喜欢了,走到哪儿都带在身边。
傍晌午,兜肚还差一点儿没绣完,花线却用完了。花喜鹊想去豌豆镇买花线,恰巧这时,豌豆镇邵府的放牛娃金铃子,骑着一条大黑牛,吹着竹笛从湖滩上走了过来。花喜鹊喊来了金铃子,对他说:
“铃子,你帮我看一会儿瓜,我到镇上去买点儿花线。”
“好哩! ”金铃子痛快地答应了。
“姐,我也去! ”小歪毛跳过来说。
“你跟铃子哥玩吧!”
“不, 我就跟你去! 就跟你去! ”小歪毛噘着小嘴儿撒开了娇。
“德行! 带你去还不行么?”
小歪毛咧嘴乐了。
金铃子伸手在歪毛子脑门儿上弹了一下说:“你呀,真是你姐的小尾巴!”
花喜鹊想:头茬瓜下来了,娘每天去观音镇卖瓜,忙得不行,我何不顺便带两筐瓜去豌豆镇卖? 她打定主意,便摘了十几个老虎皮大西瓜,用架子筐挑上,带上小歪毛,直奔豌豆镇。
花喜鹊和小歪毛走后,金铃子把大黑牛拴在瓜田旁的一株河柳下,回到瓜田,拿起一柄雪亮的双股渔叉,围着瓜园转了起来。
每年瓜一熟,豌豆镇的少爷秧子们便常来偷瓜,还有不少野獾和沙狗子,也常常钻到瓜田里来糟践瓜,所以,瓜田得日夜有人看守。金铃子转了几圈儿,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这才回到瓜棚。
瓜棚搭在瓜田中间一株绿伞似的老河柳下。中间一根梁,挑着两片用雪白芦席扎成的雨搭,下面是四根木桩,撑起一个秫秸铺,铺上铺着芦席。瓜棚外,还搭着一个偌大的葫芦架,青嫩嫩的葫芦秧子左缠右绕,攀在架上,蒲扇似的葫芦叶,把棚顶遮了个严严实实。棚底下,吊着几个高粱叶子绑成的草圈儿,托着几个灰白色的大葫芦。
金铃子把渔叉挂在棚柱上,用木杆撑起雨搭,整个瓜棚,远处看就象一个漂亮的翘角凉亭。
金铃子脱了鞋,爬上瓜铺,从腰中拔下一根紫亮亮的竹笛儿,放在嘴边,呜呜吹了起来。
瓜田碧绿如烟,长长的瓜蔓纵横交错,织成一张绿网,轻轻罩在大地上。瓜叶间,青石碌碡似的花皮大西瓜,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静静地躺着,在阳光下闪着光。一群群小蜜蜂,在瓜田中飞舞穿梭,伴着清脆悦耳的竹笛声,嘤嘤鸣唱,翩翩起舞,仿佛有一架大纺车,在疾转飞旋。
晌午歪了,金铃子估计喜鹊和小歪毛快回来了,正想去饮一饮牛,忽然,他瞥见瓜田里有几棵瓜秧在摇动。他心中一动,急忙将竹笛插回腰中,跳下铺,摘下渔叉,踮起脚尖,悄悄走了过去。
倏地,一只土黄色的沙狗子,从瓜秧下跃起,象一道黄色的闪电,朝远处蹿去。
金铃子手急眼快,腕子一抖,喊了声:“着! ”雪亮的渔叉,划起一道银光,朝沙狗子飞去,噌的一声,刺了个正着。金铃子大喜,走过去把渔叉和沙狗子拎了回来。
这时节,花喜鹊挑着架子筐,带着小歪毛回到瓜园。
金铃子一见小歪毛全身泥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吃了一惊,问:
“歪毛子,和谁打架了?”
“邵公圣他们几个人打我。”小歪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金铃子说:“甭怕,回头我揍他们那帮兔崽子! 喜鹊,我该饮牛去哩。”说完,揪了歪毛子后脑勺上的小辫儿一下,做了个鬼脸,走出瓜田,从树上解下大黑牛,朝湖边走去。
金铃子一走,花喜鹊放下架子筐,从瓜铺上抓起一把炕笤帚,沉着脸说:“歪毛子,过来! ”
歪毛子慢慢蹭到喜鹊面前。
“把裤衩脱下来! ”
“不,我不脱,你是女的呀”
“呸! 女的怎么了? ”花喜鹊气得脸儿红红的,大声说,“你人不大,心眼子不小。这会儿你嫌我是女的了? 你忘了,前两年,我背你玩,你淘气,撒我一身尿。你才几天不用我擦屁股,就装个人似的? 快脱! ”
歪毛子慢吞吞脱下裤衩。
“把屁股撅过来! ”
歪毛子掉转身,撅了个腚朝天。
“叭! ”笤帚落在歪毛子的光锭上。
歪毛子嘴一咧,妈呀一声哭了起来。
“不许嚎丧! ”
歪毛子抽泣两下,止住哭声。
花喜鹊又打了一下问:
“该打的,我问你,刚才,我叫你抽那帮坏小子,你为啥不听我的话?”
“我不敢”
“你怕什么? ”
“我怕他们疼……”
“傻死你! ”歪毛子那愚顽不化的样子,气得喜鹊哭笑不得,举起笤帚一顿猛揍,“好哇,他们怕疼,你不怕疼! 我叫你可怜他们,叫你好赖不分!”
歪毛子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哭了起来:“呜呜! 姐姐……
呜呜! 别打……了,呜呜! 我今后……听你的话……”
花喜鹊停住手,见歪毛子屁股都被打红了, 又恨自己手狠,忍不住扔掉笤帚,抡起小手,扇起自己的脸来。
歪毛子见喜鹊疯了似地抽自己的脸,顿时吓呆了,扑上去死死拽住姐姐的手,连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花喜鹊停住手,猛地把歪毛子搂在怀中,放声哭了起来。
歪毛子更慌了,伸手给喜鹊揩抹着腮边的泪水,说:“姐,甭哭哩,我今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花喜鹊止住哭声,用手轻轻抚摸着歪毛子身上被少爷秧子们掐拧的血痕,叹了口气,柔声问:“歪毛子,疼不? ”
歪毛子摇了摇头:“不疼哩。”
喜鹊噘起嘴唇,吹着歪毛子胳膊上的血痕,又问:“你恨姐姐吧? ”.
歪毛子又摇了摇头。
“姐姐坏吧? ”
歪毛子道:“不,姐姐好! ”
“唉! ”花喜鹊长长叹了口气。“歪毛子,姐姐打你,是恨你不争气呀。我们花家,女人都象响当当的男子汉,从没有出过草包、孬种、稀泥、软蛋! 今后,谁再敢欺侮你,你就跟他们拼命!”
“我爹不叫我在外边打架呀! ”
“不听你爹那老混帐的,要听我的! ”
歪毛子低下头,不吭声了。
花喜鹊想了想问:“歪毛子,你想不想学本事?”
歪毛子抬起头:“学啥本事? ”
“练武! 练好了武艺,长大了当个杀坏人的大英雄。”
“想,可是我爹不让”
“那你就偷着学。”
“可我没有师父呀! ”
花喜鹊把胸脯一拍,神气地说:“我就是你师父。”
“好,徒儿拜见师父! ”歪毛子认真地跪在地下,给喜鹊磕起头来。
花喜鹊笑得前仰后合,泪都淌了出来。她拽起歪毛子,嗔骂道:“该死的,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
歪毛子咧嘴笑着说:“嘿嘿,我见村里那些练武的,见了干娘都这样儿哩。”
花喜鹊从瓜铺下取出一个大瓦盆,弄来一盆清水,给歪毛子洗净身上的泥尘,又把他抱到铺上,说:“老实躺着,我给你摘个瓜吃。”说着,连蹦带跳地走进瓜园,挑了一个花皮大西瓜,双手抱着走回来,从梁柱上摘下瓜刀,将瓜切开,对歪毛子说:“吃吧! ”
歪毛子抓起西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他把大西瓜就吃完了,肚皮撑得鼓鼓的,象个大肚子蝈蝈。
喜鹊爬上瓜铺,拿起没有绣完的兜肚,取出新买回来的花线,飞针走线绣了起来。
歪毛子打了个滚儿,滚到喜鹊身边,皱起鼻子闻了闻,说:“嘿,好香! ”
喜鹊抬起头:“什么? ”
歪毛子凑过去,把嘴贴到喜鹊耳朵边,嘻嘻笑着说:“姐,你身上有股味儿,好香! ”
喜鹊顿时红了脸,抬手在歪毛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该死的,你咋这么没溜儿? 再胡说八道,我撕你的嘴!”
歪毛子不知怎么得罪了喜鹊,呆头呆脑地说:“姐,你就是香嘛! ”
“臭德行,滚一边儿去! ”
过了一会儿,歪毛子趴在铺上,两手托着腮,瞪着黑亮亮的大眼,看着扔在铺下的死黄雀儿,默默发起呆来。
喜鹊绣完最后一针,抬起头,见歪毛子那痴呆呆的样子,扑哧一笑,问:“你又犯什么傻? ”
歪毛子说:“姐,你看那雀儿活活叫邵公圣给摔死了,多可怜啊! ”说着,泪珠子扑簌滚落下来。
喜鹊安慰道:“甭伤心,明儿我再给你逮一只好的。”
歪毛子摇了摇头:“我不要。”
喜鹊很纳闷:“怎么了? ”
歪毛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方,轻声说:“鸟儿关在笼子里,就见不到它妈妈了,它的妈妈一定很想它哩。”
花喜鹊心儿一颤:唉,这孩子太痴了!
歪毛子忽然坐起来,忽闪着大眼问:
“姐,别人都有妈妈,连鸟儿都有妈妈,我为啥从没见过妈妈? ”
喜鹊叹了口气道:“我娘不就是你妈妈么? ”
歪毛子使劲摇着脑袋:“不,那是干娘,我问的是我的亲妈妈。”
“你没有妈妈,是从草棵里蹦出来的。”
“我不信,我不信!”
花喜鹊不知怎么答复他才好,伸手将歪毛子搂过来,说:“来,别瞎想了,姐给你唱个曲儿听。”说着,轻轻咳嗽了一下,低声唱了起来: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三两岁上,没了娘呀,
亲娘呀,亲娘!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亲娘呀,亲娘!
娶了后娘,三年半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亲娘呀,亲娘!
弟弟穿衣,绫罗缎呀,我要穿衣,粗布裳呀,亲娘呀,亲娘!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亲娘呀,亲娘!
亲娘想我,谁知道呀,我想亲娘,梦一场呀,亲娘呀,亲娘!
桃花开呀,杏花落呀,想起亲娘,疼断肠呀,亲娘呀,亲娘!
凄凉而婉转的歌声,带着一股魔鬼湖的水音儿,在凉爽的轻风中飘荡。飘在瓜田的上空,嗡嗡嘤嘤的小蜜蜂停止了歌唱;飘进烟霭蒸腾的魔鬼湖,水中的游鱼停止了摆尾;飘在梦一般的原野上,柔嫩的小草在摇头叹息
歪毛子躺在瓜铺上,头枕着喜鹊的腿,在轻柔的歌声里睡着了。不知为什么,他那白净的脸蛋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儿。
花喜鹊停住了歌声,低下头,看着弟弟那可爱的小模样儿,心中一酸,一股女孩儿家特有的柔情涌了上来。她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没娘的孩子,可怜的小歪毛呀”她忍不住俯下身,在歪毛子那挂着泪痕的脸腮上,轻轻吻了一下。

(四)

豌豆镇东南角,离魔鬼湖大码头不远,有一座颇为壮观的府第。这府第占地二十余亩,四周一圈儿两丈多高的围墙,墙角修有碉楼。坐北朝南的大门,门前有上马石、拴马桩和挂着刁斗的旗杆。青石阶下,一左一右栽两株古槐,虬枝盘曲,绿荫伞盖,颇有气魄。这座宅院,在乡民们眼中不亚于北京的紫禁城,宅院的主人邵腾蛟,便是魔鬼湖一带的皇帝老儿。
邵腾蛟,字飞龙,自号平湖逍遥客。他出身名门望族,祖先是关外旗人,因随大清开国摄政王多尔衮进关灭明有功,封地于魔鬼湖。邵家的历代先祖,都曾在朝廷做过大官,到了邵腾蛟这一辈儿,时运却越来越不济。邵腾蛟自幼也曾读过几本经书,练过几天弓马,欲想承袭先祖事业,跻身宦途。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未能登科入仕。到了四十多岁,好不容易花了几千两银子,托人捐了个山东平原县候补县令,岂料还没上任,天下便大乱了。首先是平原县拳民朱红灯,率众起事,闹起了义和拳;紧接着,这股反洋烈火燃遍京津,八国联军和义和拳开了战。尽管拳民们英勇善战,最后终因清朝政府腐败无能,义和团战败,八国联军攻进了北京。慈禧太后带光绪皇上逃往西安避难,并派庆亲王奕劻和洋务大臣李鸿章跟洋人定下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这场战乱才算罢休。邵腾蛟见大清国国运不佳,濒临绝境,从此打消了飞黄腾达的美梦,在家乡做起草头皇帝来。
邵腾蛟身为豌豆镇镇长和商会会长,可谓大权独揽。他结交黑白两道,出入县衙,如同自己家门一样方便。他家中豢养着大群的家丁、打手、武术教师,还跟大土匪头子响尾蛇白老晌结拜为兄弟。他有钱有势,有枪有人,称霸乡里,无恶不作,当地人们谁也不敢惹这个混世魔王。
这天下午,邵腾蛟一觉睡到日头平西。醒来后闲着无事,便离开卧房,直奔东跨院。
邵府共有三个大院,每个大院又套三个小院。中间的主院,是邵腾蛟和妻妾们住的地方,西跨院住的是打手、武术教师等人,后面是仓房和长工屋。唯有这东跨院,才是邵府的内宫禁地。平日里除邵腾蛟外,下人们谁也不敢靠近此地半步。
穿过两道角门,绕过回廊,邵腾蛟来到东跨院中间的一座小院门前。他见两扇朱漆小门紧闭着,就轻轻咳嗽两声。工夫不大,院门打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环走出来,见到邵腾蛟,说道:“老太爷来了。”
“少奶奶干什么呢? ”邵腾蛟轻声问。
“少奶奶午睡刚起,正在上房梳头呢。”
邵腾蛟抬腿跨进院子。
小丫环撇了撇嘴,掩好门,知趣地走开了。
这座小院修建得极为精巧。五间上房,东西两厢,全是磨砖对缝儿,绿瓦红墙。满天星的楠木雕花窗户上糊着雪白的莲花纸。屋檐下回廊边,镶有一排汉白玉花石栏杆。天井中间,一条青石甬道,道两侧各有一龙眼潭,潭水清幽,里面栽着荷花。水潭上面,各搭着一座葡萄架,一嘟噜一串的马奶子白葡萄,象一串串透明的珍珠,悬挂在架上。一阵阵凉风吹来,小院中弥漫着醉人的幽香。
邵腾蛟进了上房,在堂屋略停一下,便掀开东屋门上的绣花门帘儿,钻了进去。
东屋共有两间,靠窗一铺大炕,铺着雪白的凉席。北墙下是一架紫漆钱柜,上面摆着掸瓶、帽镜和一些精巧的小摆设。对着门的东墙下是一架梳妆台,这工夫,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梳理着她那满头墨染过似的秀发。
这少妇中等身材,杨柳细腰,白嫩嫩一张鹅蛋脸上,搽着一层厚厚的香粉。两条用炭描过的黑眉又细又长,一对充满了无限风情的花眼,总是滴溜溜转个不停。尖俏的小鼻子下,一只涂得鲜红的小嘴儿,象八月里熟透了的樱桃。她穿一条藕荷色彩裤,赤着一双小巧的脚儿,踢拉着一双粉缎子绣花拖鞋。上身只穿一件葱心绿半袖小衫,敞着衣襟儿,露出里面的一条水红色围胸。两只又圆又鼓的大奶子高高地耸翘着。
她——就是邵腾蛟的儿媳妇——邵公圣的亲娘——白葡萄。
白葡萄把头发在头顶上挽了个凤尾髻,又用一根白玉簪别好,拿起一朵粉红色的绢花,插在鬓旁,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笑了。忽然,背后伸过来两只大手,一下子按在她的两个大奶子上,把她吓得哎呀叫了起来。
“嘻嘻,宝贝儿,别叫,是我! ”邵腾蛟从背后紧紧搂着白葡萄,两只手不住地在她的乳房上揉搓着,龇着牙,把脑袋伸了过来。
白葡萄顺势往后一倒,躺在邵腾蛟的怀中,伸出一只涂着蔻丹的小手,揪着邵腾蛟稀疏的老鼠须,一边扭着脸,躲着邵腾蛟伸过来的嘴,一边咯咯笑着,叫着:“咯……老骚胡,老扒灰,就不叫你亲,就不叫你亲! ”
邵腾蛟抱起白葡萄,坐在炕沿上,心肝儿宝贝地叫着问:“这几天我没来,生气了?”
白葡萄撇了撇嘴:“哼,你这没良心的。这几天,你准是又叫哪个小窑姐儿迷住了,把我丢到一边儿不管。”
“嘻嘻! 哪儿能呢? ”邵腾蛟在白葡萄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说,“这几天,我忙着和你白二叔商量着一桩买卖,实在没工夫来看你。”
“怎么,我二叔来了,咋没见我?”
“哦,他刚从北京回来,又下卫了。”
“上一次他说送给我的东西带来了么?”
邵腾蛟点了点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非常精致的小铜盒来。打开盒盖,里面露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宝珠。
白葡萄一见宝珠,欣喜得眼中放光,伸手抓过去,玩儿个不停,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哟,这是真正的祖母绿呢! ”
“当然。这是皇宫里的宝贝,除了你二叔,谁能够弄到手? ”
“嘻嘻,下次我二叔来,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他。”白葡萄把宝珠放到铜盒内收好,又伸出两条白藕似的胳膊,勾住邵腾蛟的脖子,连叫了几声乖乖。
两个人亲热够了,白葡萄便在炕上放上小桌儿,摆上烟灯和烟枪,亲手烧了几个泡儿。二人脱鞋上炕,躺在桌旁,抱着烟枪,呼噜呼噜地过起烟瘾来。
一阵脚步声响,小丫环慌慌张张撞进门来。白葡萄一惊,坐起身,厉声问:
“春红,你这小蹄子怎么这样没规矩?”
春红结结巴巴地说:“少奶奶,小少爷回来了……”
话未说完,邵公圣蹿进来,喊道:“娘,我饿了。”
白葡萄见宝贝儿子浑身沾满了泥土,脸儿青一块紫一块,象是长了斑病的茄子,顿时吓懵了,惊叫一声跳下炕,拉着邵公圣的手问: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儿?”
邵公圣张了张嘴,刚想说实话,又想起花喜鹊的警告,忙把话又咽了回去,咧了咧嘴说:“是我自己摔的。”
“我不信。”白葡萄心疼得直哆嗦,说道,“宝贝儿,你甭怕,是谁打了你,告诉娘,我扒他的皮! ”
邵公圣吞吞吐吐地说:“是何老实的儿子小傻子打的。”他不敢说出花喜鹊,却说出了小歪毛。
“何老实这个臭奴才,养了个什么样儿的小杂种,竟敢打主人家的少爷? 哼,我决饶不了他! ”白葡萄坐在炕沿上,拍着腿叫着。
邵公圣嘴一咧,哇地哭了起来。
邵腾蛟躺在炕上,眯着眼,抱着烟枪,呼噜呼噜地抽个不停。白葡萄来了气,上前夺过烟枪,瞪着眼嚷道:“我的老爷子哎,你孙子被人打成这样儿,你咋连个屁也不放?”
邵腾蛟伸了个懒腰,坐起身,看了邵公圣一眼,慢声说:“圣儿,你这没出息的小子,在外边挨了打,还有脸哭呀,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邵公圣止住哭说:“爷爷,你快叫人把何老实抓起来,我要把他打死。”
“哼,我不管。”
白葡萄一听,火冒三丈,喊道:“老爷子,圣儿是你邵家的骨肉,挨了穷小了欺侮,你却不管,你的心好狠呀!”
邵腾蛟不慌不忙,白了白葡萄一眼,晃了晃脑袋说:“不是我心狠,圣儿已经十五了,不是三岁小孩子,屁大的事都要我操心。将来,我两腿一蹬,这邵家的主人就是他。可就他现在这松包样儿,我真耽心他能不能保住祖宗留下的产业。”
邵公圣腾地往起一站,气哼哼地说:“好,这事儿不用你管,仇我自己去报。”
邵腾蛟哈哈笑道:“这才象我邵家的后代! ”
邵公圣把手一伸:“把枪给我。”
“嗯? 要枪干什么? ”
“我去把何老实打死!”
“哈……”邵腾蛟大笑起来,“小子,收拾个何老实,还用得着枪么? ”
“那我打不过他呀?”
“哼哼,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爷爷我这一辈子杀过多少人,从来没用过家伙。”
“那我用什么去杀他?”
“用你的心。”
邵公圣傻了眼,直呆呆地看着邵腾蛟。
邵腾蛟抓过一把蒲扇,扇着身上的汗,笑了笑说:“圣儿,你说在咱魔鬼湖一带,谁是你最佩服的英雄?”
邵公圣翻了翻眼珠儿说:“我白二老爷呗。”
“为什么呢?”
“因为人们都怕他呀。”
“人们为什么怕他呢?”
“他有枪呀。我白二老爷武艺高,胆子大,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干,真是好样儿的。”
“他那么厉害,为什么要听我的话呢?”
“这”
邵腾蛟见孙子答不上来了,心中甚为得意。他接过白葡萄递过来的白铜水烟袋,拧了锅烟,呼噜呼噜地抽了几口,又看了站在一旁的白葡萄一眼,然后,眯起眼睛,沉思起来。他特别疼爱面前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这不仅因为邵公圣是他家唯一的后代根苗,而且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秘——邵公圣名义上是他的孙儿,实际上是他身上的骨血。
邵公圣的生身之母白葡萄,原是白家堡大土匪头子白老晌的本家侄女,是魔鬼湖一带出了名的风流女子。当年,白老晌夜入邵府抢劫,不小心被邵腾蛟抓住了。邵腾蛟见白老晌武艺高强,便有心把他收为打手,不但没有把他送官,反而大摆酒宴,为他洗尘压惊。白老晌非常感激邵腾蛟,当场和他义结金兰。从此,二人过从甚密。有一次,邵腾蛟到白家堡去找白老晌,无意中见到了白葡萄,顿时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他本是个色中恶鬼,花里魔王,家里妻妾成群,还经常到外边打野食。如今一见白葡萄这娇滴滴粉团儿似的少女,如何肯放过? 他使出手段,曲意奉迎,讨好献媚,想方设法勾引白葡萄。白葡萄本非良家之女,又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天性风骚,见邵腾蛟有钱有势,正有意攀援,便暗地里和邵腾蛟勾搭成奸,做出那事来。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不长,这件事便被响尾蛇白老晌发觉了。白老晌无儿无女,才把白葡萄过继到自己门下,他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对白葡萄却极为疼爱,视如掌上明珠。如今见邵腾蛟这个老色鬼竟不念兄弟情谊,把自己心爱的侄女弄得怀了孕,如何不气得三尸神跳,七窍生烟? 他手提单刀,找到邵腾蛟拼命。邵腾蛟吓得跪地求饶,白葡萄也又哭又闹,寻死觅活,不让白老晌杀死情夫。白老晌并不敢真把邵腾蛟杀死,无奈,逼着邵腾蛟娶白葡萄为妻。邵腾蛟觉得左右为难,如果答应这门婚事,他和白葡萄辈份不合,岂不有损自己的声誉? 不答应吧,又惹不起响尾蛇白老晌。他考虑再三,想出一条两全其美的计策来。他哀求白老晌,不要把此事张扬出去,免得两家的面子都不好看,并亲口答应,把白葡萄嫁给自己的独生儿子邵天成。这样,既可以遮人耳目,又可以使白葡萄从此享受荣华富贵。白老晌别无他计,只好同意。邵腾蛟立刻择选良辰吉日,吹吹打打,把白葡萄迎进家门。
邵天成和白葡萄成亲以后,他见妻子丽质天资,娇美异常,心中高兴万分。不料,成亲不到半年,白葡萄便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来,使他顿生疑窦。他暗中观察,发现自己的老爹爹和妻子关系不正常,暗中勾勾搭搭,才知自己上了大当。原来,白葡萄是已经被父亲吃过了的残汤剩饭,而妻子所生的孩子,正是自己的弟弟。邵天成又悔又恨,本想和邵腾蛟大闹一场,后来又考虑这样做不妥,不管怎么说,邵腾蛟也是自己的生身之父,闹下去反而使家丑外扬,父子二人的面子都不好看。但是,他又不甘心受此奇耻大辱,思之再三,便决定弃家出走,从此和家中断绝来往。他主意打定,在一天夜里,便偷偷离开豌豆镇,独自跑到天津,又搭船东下,到东瀛岛国留学去了。
邵天成出走以后,一去十几年,杳无音信。开始,邵腾蛟也确实为此难过了一些天。后来,他见查找不到儿子的踪迹,便死了心。儿子从此不归,他便和儿媳做起暗中夫妻来。
邵腾蛟明白,白葡萄所生的孩子,正是自己当年种下的,因此,他对这个名誉上是孙子实际上是儿子的邵公圣,倍加宠爱。他知道,邵天成出走以后,生死不明,已经没有回来的希望了,而自己百年之后,这邵府的唯一继承人便是邵公圣。但是,邵公圣要想把这偌大的家业发扬光大,就必须学到治家的本事。所以,他对孙子从小就开始培养。他把自己一生所积攒的害人经验,一点点地灌输给他。今天,邵公圣在外边挨了打,他并不着急,而是早就打好了主意,借此机会,再对孙子进行一番言传身教。
邵腾蛟喷出几口烟雾,放下白铜水烟袋,对邵公圣点了点头,说道:“圣儿,你过来。”
邵公圣走到邵腾蛟面前,准备聆听祖父的教诲。
邵腾蛟站起身,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说道:“圣儿,在这个世界上,你要做人上之人,就得学会治人的本领。你白二老爷武艺好,有枪有人,但毕竟是个草莽英雄,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对付那些穷鬼,光凭舞刀弄枪是不够的,还得学会多动脑子,既要害人,又不能为人所知,那才是上策。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邵公圣瞪大了一双蛤蟆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要想害何老实,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邵腾蛟把头伸过去,伏在邵公圣的耳边,悄声嘀咕了起来。说完,笑呵呵地问道,“圣儿,你看这条计策如何?”
邵公圣把嘴一咧,拍着手喊道:“妙啊,还是爷爷的招儿高。”他回身对白葡萄说,“娘,你给我一把锥子。”
白葡萄问:“你要锥子干吗? ”
邵公圣凑到白葡萄耳边,把邵腾蛟告诉给他的话,悄悄讲了一遍。白葡萄撇了撇嘴,说道:“儿呀,你可多加小心,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
邵公圣摇晃着大脑袋,满有把握地说:“娘,你放心,这点儿小事我要是办不成,岂不是叫爷爷白教我了么?”
白葡萄从梳妆台上的针线盒里,拿出一把编鞋用的锥子,递给了邵公圣。
邵公圣接过锥子,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邵腾蛟望着孙子的背影,呵呵笑了起来。
白葡萄瞪了邵腾蛟一眼:“哼,这么蔫损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邵腾蛟伸手在白葡萄的嫩脸蛋上拧了一把,得意地说道:“当然,我要没有这点儿手段,咱俩如何能做这长久鸳鸯?”
“呸! ”白葡萄狠狠啐了一口,“老扒灰,你把儿子都气跑了,还有脸说呢! ”

(五)

邵府西跨院仓房的后面,是一个小院。正房是一排马厩,槽头拴着十几匹骠肥体壮的蒙古马。西厢房是牛棚,东厢房里放的是锄、犁、耙、铲等各种农具,南倒座是一排低矮的小屋,是长工杂役居住的地方。小院正中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树下有一口砖井,井台上安着一架被汗水磨洗得紫红锃亮的枣木辘轳。这工夫,老爷儿(太阳)刚刚压山,下地干活的长工们还没回来,小院中静悄悄的,只有爬在槐树枝上的知了,还在噬噬喇喇地鸣叫个不停。
长工何老实筛完了草料,扫净了院子,又摇着辘轳,从井中打上来两桶水,准备给干活归来的哥儿们洗涮用,而后,便坐在井台的石阶上,摇着大蒲扇,一边乘凉,一边等着人们归来。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但看上去却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老许多。高身量,大骨架,背有些驼,一张清瘦的四方脸,被夏日的阳光晒成酱紫色。密密麻麻的连鬓胡子,曲卷着长满了两腮。一对扫帚眉又粗又黑,总是在额前拧成一个疙瘩。两只大眼,目光呆滞,总是茶呆呆地看着某一个地方。一条灰白相杂的发辫儿,在头顶上盘了个卧龙扣,辫梢垂落下来,正好盖住左腮上那条两寸多长的疤痕。他上身披一件灰色粗布小褂儿,上面印满了碱花儿。下身穿一条紫花布滚裆裤子,裤腿绾到膝盖上,两条裸露的小腿上,青筋暴突,象是两根爬满了蚯蚓的木桩。赤着脚,穿一双实纳帮大尾巴布鞋。他嘴上叼着一根黄铜杆烟袋,手中摇着一把破蒲扇,轰赶着围他嘤嘤飞转的几只牛蝇,微闭双眼,一声不响地想着心思。
何老实在邵府扛活已有八九年了,可是,豌豆镇的人没有人能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他不是本地人,是庚子年间从外地逃荒到此的,后来,便在豌豆镇西边的鬼儿坟村落了脚。开始,他来到邵府,邵腾蛟见他面容丑恶,脸上又有伤疤,怀疑他不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说不定是落了难的江洋大盗或是官府缉捕的要犯,对他颇不放心。后来,他见这自称姓何的汉子,干活很卖力气,耕、耙、锄、榜、粉、耧、点、种,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来,称得上行家里手,这才打消了顾虑,把他长期雇用下来。何老实还有一手绝活,最善侍弄牲口。多么调皮捣蛋的牛、马、驴、骡,到了他手里,用不上几天,便能被他调教得老老实实。邵腾蛟很欣赏他这手绝技,便叫他专为邵府养马喂牛。
何老实样子长得虽然丑陋凶恶,但他的脾气却极为和善。在即府这么多年,从没有和人吵过架拌过嘴。他这人口闷得很,一天到晚也说不了三句话,只知道低头干活,和他养的那些哑巴牲口差不多。干完了活儿,便在院中的井台上,盘膝打坐,闭目养神。如同庙里的老和尚坐禅一般,只是从不见他默诵什么经文罢了。人们以为,这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子,大概有总也想不完的心事,谁也不会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他是在修练一种什么功夫。
沉甸甸的落日,带着一股惆怅和羞涩,恋恋不舍地往天幕后边挪动着脚步,一如既往地把她那永远也燃烧不尽的恋情,挣扎着吐露给大地。豌豆镇中,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几只归巢的阳雀,在屋檐的棱瓦上蹦跳着,叽叽喳喳地互相打着招呼,叙说着一天来打食的收获和见闻。院门外,传来几声牧童的清脆鞭声。
邵府的放牛娃金铃子,腰中别着一根紫亮亮的竹笛,一手提着鞭子,一手牵着一条黑毛白花儿大犍牛,从湖边牧牛归来了。犍牛的背上,坐着呵呵傻笑的小歪毛。一进院门,小歪毛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井台上的爹爹,便张着小手喊道:“爹,爹,你看我会骑牛哩。”
何老实吓了一跳。这条黑毛白花儿的犍牛,是东家刚从外地买回来的没有焦过的大牝子。它个子又高又大,滚瓜溜圆的身上,油亮亮的黑毛,象一匹闪光的青缎子。两只弯刀似的尖角,硬翘翘地竖在头顶,四条大腿,象四根生铁柱,挂有白毛的牛蹄子,象四只倒扣的大铁碗。这家伙力气出奇地大,性子暴烈,又凶又猛。刚开始买来时,见了人便又踢又撞,弄得无人敢靠近它。邵府的长工们,都管它叫牛魔王。这两天,经过何老实的调教,大忙子老实了许多,不再踢人撞人了。可是,它还没学会干活儿,何老实便叫金铃子每天拉着它到魔鬼湖边去放膘。今天,他一见歪毛子骑在牛背上,脸上刷地变了色,噌地跳起身来,迎上前去,拽住牛绳说:“歪毛子,这大忙子凶着呢,你怎么敢骑它? ”
歪毛子晃着脑袋说:“爹,是金铃子哥让我骑的哩。”
“快下来! ”何老实伸出两只胳膊,把歪毛子抱了下来。
金铃子比歪毛子大几岁,胆子特别地大。他晃着牛鞭,龇着小白牙,乐呵呵地说:“何大爷,没事。牛魔王再厉害,有我孙猴子在这儿,它也不敢胡闹。”
“得了吧,你小子那点儿本事还瞒得了我? ”何老实又问,“歪毛子,你不和你喜鹊姐姐去看瓜,到这儿来干嘛?”
歪毛子用手背抹了下鼻涕,说道:“爹, 我干娘叫我来找你,叫你今晚上回家去吃饭。”
“哦。”何老实想起来了,今儿个是花家瓜园开园的日子。花家有个规矩,每年瓜园开园的那天,喜鹊娘卖掉了头茬瓜,都要买上点儿菜,打上一葫芦酒,请何老实到家去吃喝一顿,喜庆一番。这两天,只顾了调弄大牝子,倒把这事给忘了。何老实想到今晚上要和喜鹊娘在一起吃饭,心中很高兴,便想赶紧喂完了牲口,好带着儿子回家。他对金铃子说:“铃子,你去把大忙子饮一饮,喂完了牲口,咱们爷儿仨一块回鬼儿坟去。”
金铃子是个孤儿,没家没业,平日就住在邵家的长工屋里。他人儿长得挺俊,又聪明又机灵,能说会道,很招人喜欢。何老实见他没爹没娘,无人疼爱,很可怜,便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吃的穿的,只要有小歪毛子的,就有金铃子的。逢年过节,金铃子无家可归,何老实便把他带到自己家去。而金铃子对何老实也象对亲爹一样地照顾。
金铃子想到今晚有西瓜吃,高兴得在院中的土地上折了个跟头,爬起来,和歪毛子牵着“牛魔王”走上井台,摇起辘轳,打水饮牛。
何老实端着筛子,一瘸一拐地走到牛棚边去拌草料。
这工夫,院中的三人谁也没有注意,邵府的小太子邵公圣,背着双手,悄悄地从院门口溜了进来。
邵公圣长得一点儿也不象他的娘,倒和他爷爷邵大疤瘌仿佛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坯。他五短身材,又矬又胖,象个上下一边粗的水缸。圆滚滚的大脑袋,两只招风耳朵。前门楼,后勺子,短眉小眼,小鼻子小嘴儿,长得都很紧凑。也不知为什么,他的脸那么大,而五官却偏要往一块挤,就象一张大个的发面烙饼上,被人用筷子在中间戳了几个黑窟窿。他腆着蝈蝈肚子,正想往井台上溜,被拌草料的何老实看见了。何老实忙放下筛子,走过来,笑着说:“小少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邵公圣晃着脑袋,说道:“我到这儿来看看我爷爷新买的牛。”说着,就要往井台上凑。
何老实忙拦住他说:“小少爷,您别往跟前去,这大忙子脾气大,别碰着您。”
邵公圣翻了翻小蛤蟆眼,问:“何老实,怎么你还没有把这牛驯好么? 真是废物。”
何老实点了点头道:“已经差不多了,只是还没学会干活儿。”
“哼。”邵公圣不再答理何老实,迈步上了井台。
“金铃子,看好了大虻子,别碰着小少爷。”何老实见拦不住邵公圣,只好吩咐正在摇辘轳打水的金铃子。而后,自己回到槽头,去继续拌他的草料。
牵着大犍牛站在井台上的歪毛子,一见邵公圣走来,心中有些害怕。他往金铃子身边靠了靠,说:“哥,邵蛤蟆来了,他会打我的。”
金铃子绞上一桶水来,放在牛头前,让牛喝着水,对歪毛子说:“甭怕他,有我呢。”
邵公圣上了井台,走到大犍牛旁,伸手拍了拍牛屁股,又斜着眼看了看金铃子和歪毛子,心中暗自高兴。他今天到这儿来,本是想整治一下何老实,不想自己的冤家对头小傻子也在此,正好报一报今天被花喜鹊揍一顿之仇。这家伙,天生不是一块好泥,不但长得和他爷爷一模一样,而且把他爷爷的品性滴水不漏地全继承了下来。他一天到晚一样正经事不干,专门和镇中那些少爷崽子们东蹿西逛,打架斗殴,偷瓜打枣。每在外边干了一件坏事,回到家便会受到他爷爷的夸奖,说他聪明招儿多。这会儿,他见歪毛子拉着牛绳,站在正往井中放辘轳的金铃子身边,心中暗喜。乘金铃子和歪毛子不注意之时,偷偷从袖口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那把徜鞋锥子,猛地扬起手臂,狠狠地往大犍牛的屁股上戳了两锥子,而后跳下井台,撒腿朝院门跑去。
“牛魔王”正舒服地摇着尾巴,把头扎在桶中,喝着清凉的井水,忽然,它觉得屁股上一阵巨痛,猛地打了个激灵,知道遭了暗算,顿时又犯了劣性。它暴睁双睛,脖子一梗,头一低,哞哞吼叫两声,晃着明晃晃的双角,往前一蹿,朝正在往上摇辘轳的金铃子扑了过去。
歪毛子打从邵公圣一进院,心中就敲着小鼓儿。他知道,邵公圣今天在湖边挨了喜鹊姐姐的打,一定不服气,这会儿跑到牲口棚来,一定没安好心,肯定是找茬儿报复来了。尽管有爹和金铃子在,他仍有点不放心,双手拉着牛绳,两眼却一直盯着邵公圣的一举一动。他见邵公圣猛地把手一扬,闪起一道寒光,朝“牛魔王”的屁股上拍去,吓得把眼一合,哎呀叫了一声。
金铃子正双手摇着辘轳把,往上绞水,听到喊声,一抬头,便见“牛魔王”瞪着血红的眼睛,箭一般朝自己扑了过来,吓得他双手一松,水桶往井中一沉,辘轳把往回飞转,啪地一声,正抽在金铃子的胸口上,把他打出有四尺多远,扑通摔倒在地。“牛魔王”扬起一对铁蹄,朝金铃子身上踏去。
这陡然的变化,把小歪毛吓呆了。他本来就较迟钝,在这关键时刻,更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明白,只要“牛魔王”踩上金铃子,铃子哥的小命儿就没了。他双手握紧了牛绳,拼尽全身的力气往旁边拽,死也不撒手。虽然,他的力气抵不上“牛魔王”百分之一,但仍使“牛魔王”的冲力缓了一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机,眼看金铃子就要丧命,猛然间,井台上人影一晃,何老实早已飞身跳了过来。他来不及弯腰去拉金铃子,便抬起右腿,朝金铃子踢去。这一脚用力并不大,但仍把金铃子踢出去有七八尺远,滚落在井台下面,躲开了“牛魔王”那对铁蹄。
“牛魔王”没有踏到金铃子,吼叫着冲下井台。小歪毛、下子被拖倒在地,可他仍死死攥着牛绳。
“歪毛子,快撒手! ”何老实吼叫一声,跳下井台,一手拎起了受伤的金铃子,一手抱起了歪毛子。
这时节,“牛魔王”冲到东墙边,见有房子挡路,又磨转头来,朝何老实他们冲了过来。
本来,凭何老实的经验,对付大犍牛易如反掌。怎奈此时他抱着两个孩子,有本事也无法施展。他扭头看了看院门,想冲出院去,不料,两扇大木栅栏梢门,不知被谁给死死地关住了,再想从院门口出去是万不可能。他心中一沉,来不及多想,便抱着金铃子和小歪毛,在院中和“牛魔王”周旋起来。
“牛魔王”的确和一般的牲口不同。长这么大,它还从没有受过欺侮,总是到处称王称霸,炫耀自己的武力。自从来到邵府,它和何老实斗了几次,尝到了这瘸腿汉子的厉害,才渐渐老实了许多。不过,它心中并没有完全服气,总想再找机会,把憋在心中的那股子劲儿往外放一放。此时,它见何老实一时腾不出手来整治它,顿时象发了疯似地猛扑过来。它觉得,只要今天把这个瘸腿汉子用角挑死,从此以后,它就可以为所欲为,称王称霸了。所以,它把腰一躬,迈开四蹄,拼尽浑身的牛劲,晃着锋利的双角,拼命地朝何老实父子三人的身上撞。
何老实稳住神,两只锐眼瞪得溜圆,一动不动地盯着凶神似的“牛魔王”。他知道,大犍牛对自己窝着火,不把自己撞倒决不会罢休。但是,它往前冲的劲儿很大,横劲儿却没有。所以,他并不来回乱跑,只是迎着“牛魔王”站着,单等“牛魔王”冲到自己面前,牛角快抵到自己身上的一刹那,才轻轻将腰一扭,闪身往旁边跳开。所以,“牛魔王”连着扑了几扑,都未能得手,反而累得呼呼直喘粗气。可是,这家伙的牛脾气真大,哞哞吼叫连声,越扑越猛。恨不得一头把何老实挑开了膛。
这一场人与畜牲的搏斗,真是惊心动魄,实属罕见。只闹得小院中尘土飞扬,吼声惊天动地。井台上的辘轳被“牛魔王”撞断了,地下的水桶被踩扁了,拌草料用的筛子被踏烂了,连院中那棵古老的大槐树,也被它锋利的双角挑下几块皮来。
渐渐地,何老实觉得有些筋疲力尽,招架不住了。他额头冷汗直流,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胸口憋闷得难以忍受,不住地张嘴喘着粗气。两条腿越来越沉重,如同坠上了两块千斤巨石一般。可是,那“牛魔王”的攻势仍然不减,一次比一次凶猛地往上扑。他心中暗想,此时自己若稍一松劲,金铃子和小歪毛就会被大忙子挑死。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两个孩子救出去。否则,自己这一生的心血就白流了。想到此,他鼓起精神,拼尽全力和“牛魔王”周旋起来。
又斗了几个回合,“牛魔王”便把何老实逼到了长工屋和牛棚之间的墙角处。此刻,真是凶险之极,何老实父子三人身临绝境,再也无处躲闪了。“牛魔王”停住脚,瞪着血红的大眼,看着面前这父子三人,而后,把尾巴甩了几甩,前腿弓,后腿绷,腰往上一躬,哞地一声吼叫,挺着双角挑了过去。何老实急中生智,猛地把怀中的金铃子和歪毛子往墙角一放,而后挺起胸膛,挡住两个孩子,一双虎目放出两道豪光,这时节,“牛魔王”那锋利的双角,已经触到了他的小腹,只要它把头往上一扬,何老实的胸膛便会被挑开。就在这危急之时,何老实猛地疾伸两只蒲扇般大的双手,死死把两只牛角抓住,用力把牛头朝两边扭。
这条大犍牛,力气出奇的大。它拼命地往前顶,何老实则用尽浑身之力往外推,一时竟僵持住了。可是,时间一长,人的耐力毕竟比牛差了许多,渐渐地,“牛魔王”占了上风。它两条后腿不住地刨打着地面,把院子蹬了两个半尺深的大坑。两只硬角又抵上了何老实的胸口。何老实只觉得两臂酸麻,胸口刀扎般地疼痛,殷红的鲜血,淌落下来。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着,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两道粗眉直竖起来。猛然间,他灵机一动,抬起两腿,轮番朝大犍牛的两条前腿一阵猛踢。只听呼呼啪啪一阵响亮,“牛魔王”的两条粗铁柱似的前腿,胫骨竟被他踢得粉碎。大犍牛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何老实趁牛头上的力量一减,腾出一只手来,朝牛脖子上又狠劈了几掌,又用力往旁一推,“牛魔王”呜呜吼叫两声,扑通躺倒在地,抖了几下身子,不再动弹了。
何老实长长呼出两口气,扑通跌坐在地上。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小歪毛和金铃子爬过来,一人拉着何老实的一只手,连声问道:
“爹! 爹! 你怎么了?”
“大爷! 大爷! 您没事吧?”
何老实睁开双眼,伸出两只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苦笑了一下,说:“歪毛子,金铃子,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儿累。”
歪毛子一见何老实的胸口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歪毛子,甭哭,我这身上只是叫牛角碰破了点儿皮。”何老实用手给歪毛子抹着脸上的泪珠,又问,“金铃子,你伤得怎样?”
金铃子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只是叫辘轳把打了一下,摔昏了头,这阵儿好多了。”
何老实见两个孩子都没受重伤,这才放了心,说道:“好险呀,咱们爷儿仨差点儿都送了命。”
金铃子站起来,走到“牛魔王”身边,抬起腿,狠狠踢了两脚,大犍牛却一动不动。他弯下腰,伸出小手往牛鼻子上摸了摸,惊呼道:“何大爷,这家伙没气儿了。您老的手劲儿真大! ”
何老实心中一惊。这条大牝子,是邵腾蛟的宝贝疙瘩。刚从外地买回来时,邵腾蛟曾嘱咐何老实,说这条犍牛乃是太上老君的坐骑转世,要精心饲养,加意调教,日后,他要学那方外神仙,骑牛遨游天下。这些屁话,何老实自然不信。不过,他的确喜欢这条大犍牛的雄健,想把它调教出来,教给它耕地犁田,拉车拽套等农活。所以,他在这大犍牛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自从把它降服以后,他对它加倍爱护,用上好的料喂它,还经常为它刷洗鬃毛,驱赶牛蝇,真象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从不舍得打它一下。今天,他也并未想把它打死,只是情急之中,为了保护金铃子和小歪毛、一时着急,无意中使出几下风雷掌法,把大忙子打倒。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功力竟如此之深,几巴掌便把大犍牛打死了。此刻,冷静下来,他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邵腾蛟为人心毒手辣,心爱的牛被打死,他肯定不会罢休,不但饶不了自己,恐怕连这两个孩子也要遭毒打。何老实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妙,挣扎着站起身来,对小歪毛和金铃子说:
“歪毛子,你马上带你铃子哥回家去。”
歪毛子眨巴两下眼,问:
“爹,你呢?”
“我不走。”何老实望着地上的死牛说,“等一会儿,我把事情向东家讲清楚。”
金铃子也感到后果有些严重,担忧地说:“大爷,咱们打死了‘牛魔王’,东家会找咱们算账的。”
何老实皱着眉说:“不怕,一切都有我和东家说,你和歪毛子快走吧。”
“爹,你不走,我也不走。”小歪毛扑上来,抱着何老实的大腿说。
何老实弯下腰,拍了拍歪毛子的头,劝慰道:“你放心,爹不会出事的。你听爹的话,快回家去,告诉你干娘,叫她不要等我回家吃饭了,就说我有事,没工夫回去。”
“不,我不走,我就不走! ”
“听话,要不爹就生气了。”
金铃子毕竟比歪毛子大几岁,心眼儿又多。他想:此时,三个人都留下,反而不好,不如乘此机会,赶快去给花婶子送个信儿。花婶子有浑身武艺,手下又有一群徒弟,或许能有什么好办法,来救何大爷,他拿定主意,走上前,对何老实说:“大爷,你可要当心。”回身又拉起歪毛子说:“歪毛儿,我们快走吧! ”
歪毛子见爹沉着脸,眉毛在额前拧成了一个疙瘩,心中害怕,眼泪汪汪地说:“爹, 你跟他们讲完了理,快点儿回家去啊! ”
何老实点了点头:“你们俩快走吧,等一会儿,东家就要来了。”说完,拉起小歪毛和金铃子,走到院门旁,打开梢门,把他们推了出去。
金铃子在歪毛子耳边嘀咕了几句,小哥儿俩又回头望了望何老实,便撒腿一溜烟儿似地跑走了。
眼看着两个孩子渐渐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何老实这才放了心。他掩好梢门,回到院中,来到大犍牛身旁,蹲下身,看着死牛,心中直犯嘀咕:真是怪事,大忙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发起疯来了呢? 他伸出一只粗硬的大手,慢慢抚摸着大忙子身上那黑缎子似的毛,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儿。唉! 可惜了的,多好的一条牛啊,如今惨死在自己的掌下。这些天来,自己的一番功夫白费了。
忽然,何老实的手触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他心中一动,用手指捏住那东西,用力拔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三寸多长的锋利钢锥。他立刻明白了,原来,大虻子遭了暗算,才突然发疯的。可是,这缺德事是谁干的呢? 他用锥子扎牛屁股,又有什么用意呢? 刚才,大犍牛进院时,还老老实实,只是在饮水时才突然发了疯,这锥子一定是那时候扎的。但院中只有金铃子和小歪毛在呀。小歪毛天性迟钝,胆子又小,决不会干出这种事;金铃子虽说有些顽皮,但他很喜爱大忙子,也不可能下此毒手呀忽然,他想起了邵公圣,眼中顿时一亮。对,就是他! 这小子和他爷爷一样心黑手狠,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平时,他很少到这院里来,刚才突然跑到这儿来,一定没安好心。自己当时急着拌草料,喂完牲口好回鬼儿坟,对他没有注意,出事以后,又光顾了救孩子,和牛拼斗,竟把他给忘了。何老实心中肯定了这锥子是邵公圣扎的,但又一时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干。想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到,这家伙是要害人。当时,歪毛子牵着牛,金铃子摇辘轳,二人都站在井台上,邵公圣一定是想把牛扎惊,牛一跑,好把歪毛子或金铃子撞死,踩死。想到这些,何老实心中不住地打颤,暗道:邵公圣这小子好狠毒啊!
太阳渐渐地沉落到大地后面去了,天色黑了下来。屋檐上的几只麻雀,早已钻进了窝巢,大槐树上的知了,刚才受了一场惊吓,停止了鸣唱,这会儿,小院又恢复了平静,它们又开始嘶哑着嗓子叫唤起来。
何老实站起身,把那锥子别在裤腰上,慢慢踱到井台旁,坐在石阶上,掏出烟袋抽起烟来。
忽然,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响过,院门被撞开,邵公圣领着邵府的大管家孙歪脖和几个家丁,提着马鞭走了进来。
原来,邵公圣扎了大牝子后,便蹿出院子,关好梢门,爬到墙头上往院中看。他见大忙子发了疯似地横冲直撞,往何老实父子三人身上扑,心里美极了,暗暗夸爷爷的主意高。这一次,不但自己报了仇,还看了一场热闹。他正为大忙子暗暗鼓劲儿,不料,大忙子不但没把院中的三人顶死,反而被何老实打死了。邵公圣又气又恨,急忙跳下墙头去找孙歪脖。
孙歪脖正和邵府的武术教师海黑子躲在前院一间小屋里推牌九,听小少爷说长工何老实把东家刚买回来的大犍牛打死了,吃了一惊,立刻带上几个打手来到长工院。
孙歪脖带人进了长工院,一眼便瞅见躺在墙角的大犍牛,他把脸一沉,问何老实:
“何老实,这牛怎么了?”
“死了。”
“没病没灾的怎么死的?”
“我打死的。”
孙歪脖见何老实不慌不忙的样子,顿时大怒,冷笑一声问:“何老实,你的胆子不小哇! 你说,这事怎么了结吧?”
何老实慢慢从井台上站起来,把烟袋往腰中一插,抬起头问:
“管家,你说呢? ”
孙歪脖晃了晃脑瓜道:“这条大犍牛,是老东家花三十两银子买的,在邵府又养了这么多天,连草料钱算上,你赔五十两银子吧。”
何老实突然笑了起来,走下井台,说道:“管家,我的家底儿你还不清楚? 把我老何头卖喽,也凑不出五十两银子呀!”
“哼,那我管不着。”
“管家,这样吧,五十两银子先记在我的账上,我慢慢还好了。”
“呸! 哪有这便宜事? 马上交,不然我没法和老东家交待。”
何老实知道再求也没用,便说:“反正这银子我拿不出来,你瞧着办吧! ”
孙歪脖见何老实口气反而硬了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怔了一下,说道:“何老实,你想跟我耍死狗? 来呀,先把他吊起来!”
两个凶眉恶眼的家丁,提着绳子走上来。
何老实心想:俗话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反正自己身上有功夫,任凭他们打一顿,自己也只能受点儿外伤,也无大碍,把此事了结也就算了。他拿定主意,既不求饶,也不反抗,任家丁们捆绑。
两个家丁扒掉何老实的上衣,用绳子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吊在小院中的槐树上。
孙歪脖坐在井台上,把手一挥,喊道:
“给我狠狠地打! ”
邵公圣从家丁手中抢过皮鞭,说道:“我来! ”蹿上前抡起皮鞭,朝何老实一阵猛抽。
何老实运起内功,闭着双眼,一声不吭。
邵公圣打累了,又换上两名家丁。几个人轮番抽打,条条皮鞭象条条毒蛇,呼啸着往何老实身上缠绕。不一儿,何老实的脸、胸、背、胳膊上便隆起一道道紫痕。
这时,下地干活的长工们都收工回来了,一进院,见到这情景,都吓呆了。人们纷纷上前,为何老实求情。
孙歪脖心黑手狠,冷笑着说道:“何老实打死了东家的牛就该赔钱,没有钱就得赔命! ”他见何老实始终不哼不叫不求
饶,顿时大怒,喊道,“何老实,你他妈的跟老子耍硬骨头,我到要瞧瞧你有多硬。来呀,换家法!”
两个家丁每人手中提一根鸭蛋粗的白腊杆子,走上前一阵猛打。
被皮鞭抽起的肿痕,叫棍棒一敲,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把何老实的裤子都染红了。
长工们围在四周,都用手捂住脸,不忍再看。
突然,人群响起一声娇喝:“住手!”人们一怔,便见一道白影闪电般飞进人群。嘭! 嘭! 两声响,两个打人的家丁扑通通摔了出去。孙歪脖大吃一惊,睁眼细看,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中年妇女。
长工们一声惊呼:
“呀,燕南女杰! ”

(六)

豌豆镇西北角,隔着一道小溪,有一片大沙岗,岗上有一片黑松林,林中蒿草丛生,蛇盘兔走。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坟丘,星星点点散落其间。白天,这里野狗成群,你咬我吠,争食着磷磷白骨;到了晚上,松涛阵阵,阴风瑟瑟,鬼火飘摇,令人望而生畏。沙岗上原有一座古庙,后来,因无人管理,年久失修,风摧雨蚀,如今只剩一堆碎砖乱瓦了。豌豆镇中死了穷人,自家没有坟地,便埋到这儿来,这儿便成了乱葬岗子。
沙岗下面,住了二三十户人家,这个小村就叫鬼儿坟。
鬼儿坟村中的人家,大部分不是本地人。他们从关外、山东、河南、山西等四面八方,逃荒讨饭,流落至此,便互相帮衬着在沙岗下盖起了一座座简陋的小茅屋,落脚谋生。渐渐这儿便形成了一个小村庄。
鬼儿坟村不大,没有富户豪门,都是一水儿的穷庄稼花子。他们大都没有地,靠租种豌豆镇邵腾蛟家的地或扛活卖短工为生。他们来自各地,不同宗,不同族,无依无靠,免不了受当地财主、恶霸们的欺侮。十年前,花凤萍带着女儿,从沧州投亲避难来到鬼儿坟,在村中组织了一个少林会,教人们习拳练武,来保护村子。当地一些财主恶棍知道花凤萍武艺高强,为人又侠骨柔肠,敢做敢为,是燕南一带有名的女杰,这才不敢到鬼儿坟来寻衅闹事。
今天,花凤萍和徒弟马栓儿到观音镇去卖瓜。她家的瓜下来的早,个大皮薄,又脆又沙,在魔鬼湖一带很有名。所以,一船瓜不到后晌就卖完了,而且还卖了个好价钱。花凤萍心中高兴,在镇上的绸缎庄扯了几块布,准备给何老实做一双鞋,给小歪毛和喜鹊每人添一身衣服。她又想起,今天是开园的日子,按往常惯例,该请村中的长辈儿和何老实到自家吃饭吃瓜,尝个新鲜,便又到肉铺割了二斤猪肉,在王家烧锅沽了一葫芦烧刀子,这才和马栓儿撑船回鬼儿坟。
傍晚时分,花凤萍和马栓儿回到鬼儿坟,在湖边拴了船,师徒二人直奔瓜园。
花喜鹊和歪毛子正坐在瓜铺上逗蝈蝈玩,一见花凤萍回
来了,小歪毛出溜下铺,光着两只小脚丫,连蹿带蹦地扑过去。搂着花凤萍的大腿,撒娇撒痴地喊着:
“干娘! 干娘! 你给我买好吃的了么? ”
花凤萍从怀中掏出一个夹着牛肉的芝麻火烧,递给小歪毛,笑着说:“我的儿,干娘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呀! ”说完,抱起小歪毛走向瓜铺。
花喜鹊见小歪毛搂着娘的脖子,叭嗒着小嘴吃烧饼,心中有气。娘有偏心眼儿,总向着歪毛子。她瞪了弟弟一眼,噘着小嘴儿说:“下来! 挺大的个子还整天撒娇,没羞没臊!”
小歪毛最怕喜鹊,急忙要往下出溜。
花凤萍将歪毛子放到瓜铺上,瞪了喜鹊一眼:“死丫头,你甭眼气,做娘的没偏没向,给你这个!”说着,从肩上的哨马子里拿出一卷花布,扔给喜鹊。
花喜鹊拾起花布,在自己身上比量着,顿时消了气,高兴地说:“嘿,真好看! ”
花凤萍忽然发现歪毛子身上有好几道紫痕,心中一怔,忙问:
“歪毛子,你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小歪毛不敢告诉干娘他和人打架了,心中又觉着委屈,眼睫毛儿象风吹的门帘儿,忽扇了两下,泪珠子象被人碰洒了的金豆儿,扑簌簌滚落下来。
这一来,花凤萍慌了神儿。她是个性子火爆,刚强豪爽,赛过男子汉的女人,最看不得人家哭天抹泪。小歪毛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对这个刚生下来便死了亲娘的孩子,特别疼爱。小歪毛就是她的心尖儿、肺叶儿、眼珠子,小歪毛受一点儿委屈,比割她身上的肉还难受。她扑过去,搂着小歪毛,用手擦着他脸上的泪水,一迭连声地问:“宝贝儿,别哭。谁欺侮你了? 告诉干娘,我非去砸他们家锅去不可! ”
不劝还好,这一劝,歪毛子反而更来劲儿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不许嚎!”花喜鹊瞪着杏子眼,大声喝斥着,“动不动就犯贱,真没出息!”
歪毛子张了张嘴,止住了哭声。
花凤萍从铺上抄起炕笤帚,指着花喜鹊,沉着脸道:“小该死的,你又欺侮你弟弟了吧?”
花喜鹊的性子比娘还爆,平时,娘儿俩动不动便吵上一顿。她把花布往铺上一扔,哼了一声:“我嫌他没成色!”
“你有成色,可天下就你能? ”花凤萍越说越有气,扬起笤帚便要打喜鹊。
歪毛子急忙拉住干娘的胳膊,说道:“干娘,姐没欺侮我,你甭打她哩。”
“那你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歪毛子这才把他和姐姐去豌豆镇的事讲了出来。花凤萍听罢,消了点儿气,皱着眉问喜鹊:“我不是告诉你们没事儿不要去镇上么? 你死丫头就是不听话。”
“哼,豌豆镇又没老虎,为什么不能去? ”喜鹊不服气地顶了一句。
“唉,镇上那帮少爷秧子咱惹不起呀。”
“呸! 我才不怕他们呢。”
小歪毛道:“是哩。喜鹊姐姐把坏小子们臭揍了一顿,还把他们扔到湖里去了呢。嘿,姐姐真棒!”
“呸! 我不用你捧臭脚! ”
花凤萍想了想,对女儿说:“喜鹊,娘错怪你了,你甭生气。你马上去豌豆镇,告诉你何大爷,叫他今晚来咱家喝酒。”
花喜鹊噘着小嘴儿说:“我不去! ”
“干娘,我去! ”歪毛子出溜跳下铺,撒腿就跑。
花凤萍喊道:“歪毛子,叫你铃子哥也来! ”
小歪毛答应一声,眨眼跑没影儿了。
花凤萍摘了十几个老虎皮大西瓜,留下马栓儿看瓜,便和喜鹊挑着瓜筐回了家。
花凤萍的家在鬼儿坟村东口。三间土坯房,黄泥抹顶,屋前用红荆河柳编了一圈篱笆墙,院中有一棵古柳,枝翠叶茂,翠绿欲滴。
回到家,花凤萍开始准备晚饭,她手脚麻利,眨眼工夫,便把饭菜做好了。一盘肉丝炒豆角,一盘木樨肉,一盘粉皮凉拌黄瓜,一盘红烧鲤鱼,还煮了一盆魔鬼湖特产的紫盖大螃蟹。花喜鹊又从坛子里掏出几个咸鹅蛋,煮熟切好,在院子中的柳树下,摆上了小饭桌,放好了饭菜,把西瓜放在水缸里泡着。一切都收拾好了,只是还不见何家父子到来,花凤萍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边纳鞋底儿,一边想心思。
这双鞋底儿是给何老实纳的。何老实家就在花家的隔壁,实际上,也不算个家。因为,何老实家中只有他和小歪毛儿父子二人,何老实在邵府喂牲口,不能回家,小歪毛儿从小就跟着干娘睡,何家便没人住了,门锁都生了锈。这两家的关系很好,何家没有女人,花家没有男人,花家地里的活儿,经常是何老实帮着干。而何家父子穿的衣服鞋袜,也都是花家母女做的。不过,花家母女对何家父子的恩情,远远不止这一点儿。何家父子的命都是花凤萍救的。所以,何老实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中有数,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欠下花家的恩情,是怎么也报答不完了。他曾把希望寄托在儿子小歪毛儿身上,不料,小歪毛儿又不够透灵,使他很灰心,这也是他整天愁眉不展的原因之一。前几年,村里有些好心人,曾出面说合,想叫两家合为一家,不知为什么,何老实没有同意。为了这件事,花凤萍曾恨过何老实。不过,她这个人脾气爽直,知道何老实有难言之隐,自己生了几天气,也就烟消云散了。两家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亲密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一轮杏红色的满月,悄悄地爬上了柳树梢头,小院中洒满了如水似银般的清辉。从魔鬼湖上吹来的阵阵凉风,象一群调皮的孩子,伸出柔嫩的小手,撩拨着花凤萍头上的秀发,抚摸着她那光洁的脸腮。花凤萍觉得很惬意。她想着每次送鞋子给何大哥时,何老实表露出来的那种尴尬样子,不由地扑哧笑了起来。
花喜鹊关好了鸡窝,见娘独自发笑,心中很纳闷,走过来问:“娘,你笑啥? ”
花凤萍觉得脸蛋有些发烧,似乎有一群小虫儿在心里爬。她抬起头,伸手撩了撩被风吹下来的一缕秀发,摇了摇头说:“哦,没笑什么。”
“哼,你又想何大爷吧? ”花喜鹊撇了撇嘴。她对何老实没有同意两家合为一家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极为不满,平时见了何老实,理都不理。这会儿,她见娘又在给何老实做鞋,心
中很不高兴,便咬着牙说,“娘,咱们对他何家那么好,那老东西却没良心,早知这样,当年就不该救他们,让他们爷儿俩淹死才好呢。”
花风萍见喜鹊说话没边儿没沿儿,立刻把脸一沉,训斥道:“死丫头,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你的嘴! ”
花喜鹊伤了心,眼圈儿都红了。她愤愤地说:“哼,你打死我才好呢,反正我也没人疼。”
花凤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喜鹊,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以后少跟着瞎掺合。你何大爷那么疼你,你总不理他,叫他多伤心呀。”
“呸! 我才不用他疼呢。”花喜鹊往地上啐了一口。
花凤萍见饭菜都凉了, 说:“咦,他们爷儿俩怎么还不回来? 喜鹊,你到村口看看去。”
“我不去! ”花喜鹊一甩袖子进了屋。
“这孩子,真是个拧种儿。”花凤萍放下鞋底儿,站起身,正想亲自到外面去迎一迎何家父子,忽然,院门一响,金铃子拉着小歪毛儿,呼哧带喘地跑进院来。
花凤萍见他们身后没有何老实,心中一怔,迎上去问:“歪毛子,你爹哩?”
小歪毛儿扑过来,抱着花凤萍哇哇大哭。
花凤萍心中一沉,抱起小歪毛儿,连声问:“宝贝儿,别哭,快说说,怎么回事,你爹为啥没回来? ”
金铃子喘了口气,这才把刚才邵府长工院中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花凤萍听罢,心中一阵乱跳。此事非同小可,何老实打死了邵家的牛,邵腾蛟一定不肯罢休。那家伙心黑手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非对何大哥下毒手不可。金铃子见花凤萍两条长眉拧成一团,沉思不语,急得跺着脚说:
“花婶儿,你快想办法去救何大爷吧,邵家的人心狠着呢,他们不会饶过何大爷的。”
花凤萍放下小歪毛,点了点头说:“好,我马上就去。金铃子,你和歪毛子到村中去找人,叫他们马上到豌豆镇去。”
金铃子和小歪毛儿答应一声,连蹿带蹦地出了院子。
花凤萍扭身进了屋,从墙上摘下一把九节连环金龙鞭,缠在腰中,对喜鹊说:“喜鹊,我到豌豆镇去救你何大爷,你在家看门。”
花喜鹊虽说对何老实不满,可到这节骨眼儿上,她的气早消了。听说何老实出了事,她心中也急得冒火,噌地从墙上摘下一把柳叶单刀,说道:“娘,我也去! ”
“唉! ”花凤萍急得不得了,瞪着眼说:“这又不是去走亲戚,你女孩子家跟着干啥? ”
花喜鹊不服气地说:“娘,你不是女的么? 你能打,我也能打。”
“我不是去打架,是找邵家说理要人哩。”
“我也去找邵家说理要人呀。”
花凤萍见说不服女儿,只好点了点头说:“好吧,我让你去。不过,到了那儿你可不许胡来,一切听我的,我叫你打,你再打。”
“娘,我听你的。”
娘儿俩关好屋门,迈开双脚直奔豌豆镇。

(七)

鬼儿坟离豌豆镇只有二里,花家母女心急似火,两腿生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便来到邵府西跨院。一进院,花凤萍便见孙歪脖正指挥打手吊打何老实,心中大怒,喝喊一声,蹿进人群,双手抓住两个打手,一招“锦鸡抖翅”,把两个打手摔了出去。
长工们见燕南女杰花凤萍到了,都放了心,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孙歪脖一见花凤萍到来,心中吃惊不小。他早就听人说过,鬼儿坟有个姓花的寡妇,武功极高,号称燕南女杰。今天,花凤萍一出手便将两个打手摔出,果然出手不凡。他歪着脖子,眯着小眼,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只见她大约三十左右岁,身量不高,体态苗条,上身穿一件月白色偏襟儿短衫,下身穿毛蓝布洒腿裤,腰束一条绣有喜鹊闹梅的粉红色汗巾。一双小巧玲珑的脚儿,蹬着一双圆口布鞋。头上卷云泼墨般的秀发,挽了一个卧龙髻,上面还插一朵白色小花。鸭蛋形的脸儿,略显削瘦,皮肤光洁粉嫩,只有盈盈一笑时,才能露出眼角处的几道鱼尾纹儿。一对又黑又细的长眉,弯弯横衔远山,两只黑亮亮的杏子眼,象两潭清水,透澈明亮。玉石雕似的小鼻子,红红的小嘴,嘴唇旁有一颗粉红色的美人痣,更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此刻,她插手站在院中,柳眉微耸,俊目含愤,亭亭玉立,宛如一棵秀颀的白杨。
孙歪脖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花风萍有什么特别之处,心想:我原以为燕南女杰名声那么大,一定是个身高马大象水浒传中开黑店的母夜叉孙二娘似的女人,想不到竟是个瘦小玲珑的少妇。瞧她那俊俏的小模样儿,活象个二十多岁未出阁的大闺女,到戏班子里演个小花旦什么的,肯定能叫座唱红。哼,我今天到要瞧瞧这小娘儿们究竟有多大能耐。想到此,他站起身,迈着四方步,走到花凤萍面前,阴阳怪气地问道:
“姓花的,你来干什么? ”
花凤萍道:“孙管家,我何大哥在邵府做了这么些年的工,从没有得罪过东家。今儿个他为了保护孩子,失手打死了东家的牛,这事做的实是出于无奈。不过,你们也把他打得够惨了,就放了他吧。”
孙歪脖挤了挤眼,冷笑一声道:
“看着你的面子,人我可以放。不过”
“不过什么?”
“姓何的和你沾亲?”
花凤萍摇了摇头。
“带故?”
花凤萍又摇了摇头。
“不沾亲不带故,你为他求哪门子情? ”
“何大哥是我的邻居。”
“嘻嘻,恐怕是相好的吧? !”
几个打手都淫邪地大笑起来。
花风萍顿时羞得脸儿彤红。她把柳眉一立,杏眼圆睁,狠狠啐了孙歪脖一口,骂道:“你放屁! 再满嘴喷粪,你花姑奶奶可不客气了。”
孙歪脖冷笑道:“你想怎样?”
“我要你放人! ”
“哼哼,我要是不放呢?”
“我先把你的歪脖正过来!”
孙歪脖把脸一沉,喊道:“臭娘儿们,反了你了。来,把花寡妇给我绑起来! ”
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不知好歹,提着绳子走上前。一个家伙恶声恶气地说道:“小娘儿们,你乖乖叫爷儿们捆上,别找不自在。”
花凤萍冷眼瞧着两个家丁,一动不动。
两个家丁突然往前一蹿,每人抓住花凤萍一只胳膊,用力往后拧。花凤萍两手顺势一裹,双手分扣二人肘窝处的“曲池”穴,随即双臂一抖,身子纵起,两只脚闪电般踢去,只听砰砰两声,两个牛一般的家丁同时被踢中膝窝旁的“犊鼻”穴,往外一翻,摔了个四脚朝天,挣扎着爬起来,躲到一旁去了。
孙歪脖把鼻子都气歪了,骂道:
“真他妈的废物,都给我上! ”
邵府的家丁们都是豌豆镇一带的无赖,平日依仗邵腾蛟的势力,挖绝户坟,踹寡妇门,什么坏事都干。今天一见花凤萍如此厉害,却都草鸡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敢上前。
围在四周的长工们都开心地笑了起来。孙歪脖有些下不来台,脸都气萦了,骂那些家丁道:“驴×的们,你们平日吹起牛来,个个都能上山打虎,下海擒龙,老天爷都比你们小一辈儿。如今在一个小娘儿们面前,就都跟王八似的,把脖子缩起来了,全是他妈的纸糊的门神,泥捏的老虎! ”
不管他怎么骂,家丁们死也不肯上前。
正在这时,人群外忽然有人咳嗽一声。一个家丁喊道:“管家,海师父来了! ”
花凤萍扭头一看,只见人群外慢腾腾走进一个人来。那人四十多岁,长得又粗又高,圆乎乎的大脑袋,剃得锃光瓦亮。扫帚眉,大环眼,两只招风耳朵,瓢岔子似的大嘴一咧,露出满嘴黄板牙。他上身穿黑纺绸短袖小褂儿,敞着怀,胸膛上长满了黑乎乎的护心毛,腰中束一条半尺多宽的牛皮硬带,下身穿黑色滚裤,白腿带扎着裤脚,脚蹬一双搬尖叛鞋。他嘴上叼着烟袋,一只手托着两个鸭蛋大小的保定府铁球,一只手摇着把荷叶扇,一步三晃地走进人群。他就是邵腾蛟新从京师请来的武术教师海黑子。
海黑子原是清末京师会友镖局的镖师,练得一身好三皇炮捶拳,力大无穷,江湖上都称他叫黑虎神。会友镖局解散后,他无法谋生,便在京城开了座国术传习社,靠教徒弟混饭吃。有一次,邵腾蛟去京城,偶然和他相识,二人很谈得来,成了朋友。邵腾蛟见海黑子武功很高,便请他来到豌豆镇,给他家做武术教师和护院的。海黑子来到豌豆镇不久,便听人说鬼儿坟村有个燕南女杰,武功高强,在魔鬼湖一带名声很响。他不服气,总想找花凤萍去较量一番,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刚
才,他正在前院喝酒,听邵府的家人们说,燕南女杰花凤萍来到了邵府的长工院,把孙歪脖带去的家丁给打了,心中顿时一动,暗道:我何不乘此机会去露一手? 日后也好在豌豆镇扬威立万儿(名声)。他拿定主意,这才动身来到长工院。
孙歪脖见海黑子来了,又扬跋起来,迎上去说:“海师父,您可来了,不然,这臭娘儿们要翻天哩。”
海黑子用眼角扫了一下花凤萍,傲慢地哼了一声。
孙歪脖上前对花凤萍道:“臭娘儿们,你有胆子敢和这位海爷玩几手么?”
花凤萍不摸海黑子的底,摇了摇头道:“我是来要人的,不是来比武的。”
“哈哈,吓草鸡了吧?”孙歪脖越发得意,胡吹六螃地说道,“这位海大爷,少林寺里学过艺,武当山上练过拳,南拳北腿,无所不会,内外两家,无所不精。做过南七北六十三省总镖头,打遍天下无敌手,谅你姓花的也不敢跟海爷过手。”
花凤萍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怎么,你不服气?”孙歪脖一心想叫海黑子和花凤萍比比武,他好看个热闹,“姓花的,咱俩打个赌,你若能胜了这位海爷,我就把何老实放喽。怎么样?”
花凤萍心中一动:“此话当真?”
“嘿嘿,当真! ”
“好,那我就来领教一下海师父的功夫。”花凤萍看出海黑子很狂傲,想教训他一下,便对海黑子将拳一抱, 说了声,“海师父,请! ”
黑虎神早将扇子别在腰中,一言不发,踏步向前,右手醋钵大的拳头呼地朝花凤萍胸前猛捣过来。花凤萍见他出手凶猛,不敢硬接,侧身一让,闪了开去。海黑子上步跺子脚,左拳一翻,开门炮变扎地炮,狠击花凤萍小腹。花凤萍右拳一挂,“龙翻海底”抬脚便踢。海黑子依仗力大,根本不理花凤萍的腿,扎地炮又变裹裆炮。花凤萍收腿双掌平推,用“移山填海”拍击海黑子面门。海黑子右拳一穿,冲天炮直捣花凤萍下巴。二人你来我往,转眼打成一团。
海黑子一心想扬名露脸,出手便使出平生所学绝技“十二连炮”,象一只摇头狮子,一阵猛攻。双拳快似流星,呼呼有声。花凤萍知道对方力大拳猛,只好施展轻功左闪右跳,只守不攻。黑虎神越发狠了起来,恨不得一拳将花凤萍捶扁捣碎。二人一来一往斗了三十几个照面,花凤萍渐渐有些不支,香腮淌汗,气喘吁吁了。
孙歪脖和家丁们乱喊乱叫起来:
“海师父,好俊的功夫! ”
“哈哈,狗屁燕南女杰! ”
“骡马上不了阵嘛!”
长工们都为花凤萍捏着一把汗。花喜鹊更急得眼中喷火,紧握柳叶刀,恨不能蹿上去,一刀把黑虎神劈成两半。
这时节,花凤萍已被黑虎神逼到老槐树下。海黑子见花凤萍再无处躲闪,大吼一声,双拳一上一下,同时发出“伤心炮”和“泄肚炮”两记绝招,朝花凤萍胸口和小肚子打去。砰砰两声响,海黑子偌大的身躯,象一只断线纸鸢,疾飞出去,扑通摔倒在地,双手捂脸,惨叫连声。
人们一怔,都没看清海黑子是怎么被打倒的,定神细瞧,
树下不见了花凤萍。正在纳罕,忽听空中传来一阵咯咯笑声,抬头望去,只见老槐树的一根横枝上,稳稳坐着一人,双腿悠然自得地晃动着,象一只飞累了的燕子,正落在枝头歇脚。
原来,花凤萍见海黑子拳法严密,力猛招沉,忽然灵机一动,故意节节败退,将海黑子引到树下。海黑子虽是江湖老手,但没料到花凤萍有诈。花凤萍待对方双拳即将沾身之际,猛提一口气,飞身纵起,抓住了早已窥好的一根树枝,身子凌空,双腿同时踢出。海黑子两拳发力太猛,再想收招已来不及,嘭嘭两声响,两只铁拳捣在老槐树粗壮的树身上,捣掉了两块巴掌大的树皮,同时,他的双手也被碰得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他一怔神之际,忽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脸被花凤萍双脚踢中。黑虎神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天旋地转,立脚不住,往后翻跌出去。
长工们暴发出一阵喝彩声。
一个家丁上前扶起海黑子,关心地问:“海师父, 你怎么样?”
海黑子又羞又气,低声吼道:“滚开!”然后瞪着豹子眼,狠狠看了看老槐树上的花凤萍,扭身离开长工院,铺盖也不要了,跑回京师去了。
孙歪脖看着海黑子的背影,呸地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他娘的黑虎神? 连个娘儿们也斗不过,纯粹是卖狗皮膏药的!”
这时,花凤萍飞身跳下槐树,对孙歪脖说道:“孙管家,这回你该放人了吧?”
孙歪脖挤着一对斗鸡眼,哼哼唧唧地说:
“没那么容易吧?”花凤萍一怔:“怎么,你想赖账?”
长工们见孙歪脖说话不算数,纷纷议论:
“妈的,拉出来的屎又舔回去,还叫人么?”
“哼,真他妈不是个玩艺儿! ”
孙歪脖把眼一瞪:“穷小子们,要造反吗? ”
花凤萍咬了咬牙问:
“管家,你究竟想把何大哥怎样?”
孙歪脖摇着小脑袋说:“俗话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老实打死了邵府的牛,就得赔牛。拿不出钱来,就得叫他去蹲几年铁笼子。”
“这条牛值多少钱?”
“五十两银子。”
“好,你把人放下来,银子我还。”
“嘿嘿,咱是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花凤萍从腰中掏出一个布包,从里面取出几块散碎银子。这是她今天卖瓜的钱,才从观音镇钱庄兑换的。她对孙歪脖道:
“这是十两,你先拿去,余下四十两,待我秋后卖完瓜再还给你。”
孙歪脖摇了摇脑袋:“不行。邵府的规矩,所有的账一次清。”
花凤萍看了看吊在树上血肉模糊的何老实,心中着急,暗道:看样子来软的不行了。她把柳眉一立,咬牙说道:
“姓孙的,你别得理不让人! ”
孙歪脖冷笑说:“你敢怎样? 告诉你,这儿不是鬼儿坟,容
不得你撒野卖刁! ”
花喜鹊把柳叶刀一摆,说道:
“娘,他不放何大爷,咱们就抢! ”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邵公圣领着一大群家丁,提着刀枪棍棒涌进院子,将长工们和花家母女围在中间。
原来,海黑子一走,孙歪脖便知今天的事有些麻烦。他悄悄叫邵公圣乘人不注意时溜出去叫人,自己故意和花凤萍讨价还价,拖延时间。这会儿,他见小少爷带家丁们到了,顿时又威风起来,把瘦胸脯一挺,尖笑道:
“花寡妇,要打架,你找错了地方! ”
花凤萍见邵府家丁全出动了,心中一沉,暗想:自己和喜鹊人单力孤,动起手来,非吃亏不可,不但救不了何大哥,反而会惹更大的麻烦。她急得眼中喷火,拿不定主意。花喜鹊喊道:
“娘,咱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花凤萍正犹豫不决,突然,院外又冲进一伙人来。这群人是一色的二十多岁小伙子,人人手中提着家伙,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领头的正是花凤萍的徒弟马栓儿。
马栓儿双手端着一根白腊杆子,瓮声瓮气地喊道:
“师娘,我们的人都到了,打吧?”
花凤萍心中大喜,刷地从腰中抽出金龙软鞭,回身问孙歪脖:
“姓孙的,这架还打不打?”
孙歪脖吓得小脸儿焦黄,但他平日骄横惯了,这会儿仍不背服软,尖着嗓子喊道:“穷小子们,你们敢来邵府闹事,邵老太爷一张条子,把你们送到县衙关起来,按土匪论处!”
花凤萍一抖金龙鞭,哈哈笑道:“姓孙的,你甭吓唬我,你花奶奶早就造过反,把我们逼急了,放把火把你们的耗子窝都烧喽! ”
孙歪脖气急败坏地喝喊道:
“花寡妇,我早看出你是个女匪。来呀,把这臭娘儿们抓起来: ”
花凤萍金龙软鞭象一条黑蛇,呼地蹿出,把孙歪脖的脖子缠住,厉声喝道:
“谁敢动,我先把他脑袋拽下来! ”
邵府的家丁们端着刀枪,围着花凤萍乱转。鬼儿坟少林会的小伙子们也拉开了架势,准备动手。眼看双方就要大动干戈,忽听人群外有人高声喝喊:
“都给我住手!”
这一嗓子,把双方都镇住了。大家放下兵器,回身一看,只见人群外站着一人:身穿蓝衫,头戴凉帽,一手拄一根紫亮亮的拐杖,一手托白铜水烟袋,正是邵府主人邵腾蛟。
长工院里发生的事,邵腾蛟早就知道了。不过,他没放在心上。他想,有孙歪脖子和黑虎神他们,对付一个娘儿们还不容易? 他烟瘾尚未过足,仍躺在儿媳妇白葡萄的炕上继续抽大烟。忽然,家人牛三慌慌张张跑进来,禀告道:“老太爷,鬼儿坟的穷鬼们找咱打架来了! ”
邵腾蛟一惊,坐起身问:
“来了多少人?”
“好几十口子呢,全拿着家伙!”
“歪脖子和海黑子呢?””
“大管家正和他们交涉,海爷早叫花寡妇给打跑了。”
邵腾蛟这才着了急,暗骂黑虎神废物。他扔掉烟枪,跳下炕,提起拐杖,跟着牛三来到长工院。
邵腾蛟走进院中,看了对峙的双方一眼,又回身仔细打量着花凤萍。这一看,他顿时如同被人点了穴一般呆住了。只见面前这女人,粉团团一张脸儿,光洁如玉;细弯弯一对眉儿。横衔远山;亮晶晶一双眼儿,流怒含烟;俏生生的鼻儿,悬金垂玉;红嫩嫩的嘴儿,似花瓣初绽。头上秀发,如云堆双鬓,雾裹凤鬟。挺着胸儿,昂然而立,威风中透着一股娇媚。邵腾蛟这个老色鬼,一见到这仙女般的花凤萍,顿时浑身燥热难耐,两只小眼珠儿不住地往一块儿挤,嘴儿一张,怎么也合不上了。
花凤萍一见邵腾蛟眼射淫光,死死盯着自己,心中直觉恶心欲呕。她扭转身,看也不看邵腾蛟。
孙歪脖在一旁说道:“老太爷,这娘儿们要造反,把她抓起来吧? ”
邵腾蛟这才缓过神来。他见鬼儿坟村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紧握刀枪,怒目而立,而自己家的家丁们,却缩脖瞪眼,面带惧色,心中暗想:这些穷鬼们不好惹,真打起来,自己的人非吃亏不可。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先把何老实放喽,日后再找穷鬼们算账。他不理孙歪脖,却径直走到老槐树下,看了看何老实,故做惊讶地说:
“哟,这不是何老实么? 咋把他吊起来了?”
孙歪脖道:“这狗才把您的大犍牛打死了。”
邵腾蛟走到墙角死牛边,看了看,皱皱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对孙歪脖道:
“快把何老实放下来! ”
“老太爷,您这是”孙歪脖不明白邵腾蛟的意思,歪着脖子问。
邵腾蛟把脸一沉:“浑蛋! 你脖子歪,耳朵也聋吗? ”
孙歪脖不敢再问,忙叫家丁把何老实从槐树上放下来。
邵腾蛟走到躺在地下的何老实身旁,摇了摇头, 叹气说道:“你们这些狗才,心太狠了,怎能把人打成这样?”回身又对花凤萍抱歉地笑了笑,“花家妹子,都怪我平时管教不严,我手下的奴才越来越不象话了,你多包涵! ”
花凤萍没料到邵腾蛟会来这一手,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孙歪脖急忙道:“老太爷,咱的牛就白死了不成?”
“哼! ”邵腾蛟瞪了孙歪脖一眼,“死条牲口算什么? 老何头在我家这么多年,谁不知他是个老实人? ”他又对花凤萍笑了笑说,“花家妹子,我邵家是书香人家,知书达理,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今天,为了一头牲口,你们拿刀动杖来闹事,传出去有多不好? 当然,责任不在你们,这事就从此做罢吧。花家妹子,你带人把何老实背回去吧,日后我再去登门道歉。”
花凤萍不知邵腾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暗想:这老狐狸肚子里一定有鬼。哼,不管你耍什么花招儿,我也不怕。先把何大哥救回去再说。她抱拳笑道:“多谢老东家慈悲! 不过,这牛钱我日后一定会还的。”
邵腾蛟假惺惺地说:“赔牛的事日后再商量,先给何老实治伤要紧。”
花凤萍对马栓儿等人一摆手:“咱们走! ”
马栓儿上前背起何老实,花凤萍手提金龙软鞭在后面保护,众人前呼后拥走出长工院,回鬼儿坟去了。
邵腾蛟望着花凤萍等人的背影,冷笑两声。
孙歪脖凑过来问:
“老太爷,咱就这样便宜了穷鬼们?”
“哼,哪儿有那么容易?”
“那您……”
邵腾蛟托起白铜水烟袋,咕噜噜吸了两口,喷出一团烟雾道:“自从庚子年拳匪闹事,洋人祸乱中国,大清朝是日见衰败,一天不如一天。眼下,太后老佛爷和光绪爷双双驾崩,宣统皇上初立,朝纲不振,国事维艰,南方的革命党又闹得正凶,咱们也不能象从前那样做事了。真要把穷鬼们惹急了,咱邵府人再多,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们今后要多长点儿心眼儿,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孙歪脖龇着牙道:“老太爷高见。”
邵腾蛟沉思了一下,忽然说道:
“这姓花的娘儿们不简单呀! ”

(八)

花凤萍带人回到鬼儿坟,已经月上中天了。未进村,便见朦胧的月光下,站着一群人。村里的小伙子们到碗豆镇去打架,留在家的男女老少,谁还有心思在家呆着? 他们晚饭都没吃,便自动集结到村口,心急如火地盼着孩子们归来。一见花凤萍带徒弟们归来,大家呼啦迎上去,争着询问:
“他花婶儿,怎样了?”
“打起来没有? 没出人命吧?”
“何大兄弟救回来了么?”
……
花凤萍一摆手:“回家再说吧。”
来到花凤萍家,进了屋,花喜鹊点上灯,众人忙把何老实搭到炕上。花凤萍烧了盆温水,给何老实洗伤。灯光下,人们见何老实身上血肉模糊,皮开肉绽,豆粒儿大的汗珠子不住往下淌,都气得骂邵家的人心狠手毒。
小歪毛一见爹爹被打成这样儿,猛地扑在爹身上,放声大哭。
花凤萍拉开小歪毛,用一块软巾,蘸着温水,慢慢地把何老实身上的血污擦净,又取出金创止血散,给他敷上。何老实睁开眼,见村中的老少乡亲都来看望自己,心中涌满了感激之情。
“何大哥,你没事吧? ”花凤萍轻声问。
何老实费力地摇了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受了点儿皮肉外伤,没动着筋骨,用不了十天半月就会好的。”
花凤萍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一个白发白眉白胡子的老汉,拄着拐杖,愤愤地说:“这老天爷也太不公道了,专跟咱穷人做对。老何兄弟平时老实巴交,可这灾儿偏往他身上落。”
一个叫愣秋的小伙子瓮声瓮气地骂道:“×他娘,这老天爷也不是块好泥,专拣老实人欺侮。”
人们见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都笑了。
花凤萍愤愤地说:“这事儿跟老天爷没牵扯,都怪邵府那些狗奴才,心黑手毒! ”
秋根嫂拍着大腿说:“萍妹子说得对,邵府那些家丁,依仗邵腾蛟的势力,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什么他娘阴损的事都干得出来。”
马栓儿一抡拳头:“呸! 我就不尿他们! ”
“说得好!”四和尚摇着剃得锃光的秃脑袋,挤眉弄眼地说,“他们专会欺侮象何大叔这样的老实人,碰上咱师父,就全草鸡了! ”
花凤萍的徒弟们情绪高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啧啧,咱师父的武艺真叫棒,三招两下,就把那些狗家丁揍趴下了。”
“妈的,最坏的是孙歪脖,邵腾蛟要不来,咱师父一鞭非把他脑袋摘下来不可。”
“可惜这场架没打起来,不然,咱非把邵府砸个稀巴烂不可! ”
马栓儿道:“这事儿有点儿邪门儿,邵腾蛟平日对咱穷人耀武扬威,比皇上二大爷架子还大呢,怎么今儿个变成三孙子了?”
愣秋道:“叫咱师父给吓的呗。”
秋根嫂摇了摇头:“我看不那么简单,邵腾蛟是小鬼儿戴念珠儿,假装善菩萨。”
……
花凤萍坐在炕沿上,听着人们的议论,皱眉沉思。
何老实对众人抱歉地笑了笑说:“这事都怪我,连累了乡亲们。”
白胡子老汉道:“大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咱鬼儿坟村的人,虽不同姓同宗,可多少年来亲如一家,天塌下来,大家一齐顶着。”
秋根嫂道:“对哩,这是咱鬼儿坟先人们留下的规矩。”
“大哥,”花凤萍忽然问,“我一直纳闷儿,那大犍牛是你亲手调教的,怎会无缘无故突然发疯呢?”
“这”何老实一怔。他不愿把事情真象讲出来,以免大家和邵家结下更深的仇怨,便苦笑了一下说,“唉,牲口惊是常有的事,还有什么因由呢? 也怪我当时下手太重。”
花凤萍最了解何老实的为人,见他吞吞吐吐,便知他不肯说实话,顿时生了气,哼了一声道:“你呀,事情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早知如此,我不该去救你! ”
何老实见花凤萍生了气,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一只手,从腰中掏出那把锥子来,递给了花凤萍,说道:“这是我从牛屁股上拔下来的。”
花凤萍一惊,见锥子上果然还沾有血迹,心想:一定是有人故意扎惊了大虻牛,想害人哩。她皱着眉想了想,问坐在门槛上的金铃子:“铃子,这锥子是谁扎的?”
金铃子眨巴着大眼,摇着头说:“我不知道呀,我放牛回去时,牛还老实着呢。”
何老实道:“我琢磨着,是邵府的小少爷扎的。”
小歪毛忽然一拍脑袋:“干娘,是邵公圣那狗×的扎的。”
“嗯?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往牛屁股上拍了两巴掌,然后扭头就跑哩。”
愣秋跳起来,抡着拳头嚷道:“他奶奶的,邵公圣那小杂种儿,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浓,坏透了! 下次我碰见他,非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
花喜鹊瞪着俊眼,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一定是今儿白天,邵公圣欺侮歪毛子,被我揍了一顿,他不服气,才想出这阴损招儿来,要害歪毛子。”
花凤萍沉着脸道:“你呀,光给我惹事。”
花喜鹊道:“哼,我还嫌揍的轻呢。下次碰上邵公圣,我打他个半死,看他还敢使坏不? ”
“你敢? 再给我捅漏子,我打断你的腿! ”
“哼,你怕邵家的人,我不怕! ”
花凤萍哭笑不得,说道:“真是孩子话,你娘我遇到事,把这腔子血倒出来也从没可惜过,怕过谁哩? 可是,眼下就是这么个世道,邵家的人有官府撑腰,暗里又勾结土匪,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捅这个蚂蜂窝哩。”
花喜鹊见娘说得在理,低头不言语了。
花凤萍又对大家说:“今儿这事还没完,大家今后还得多加小心。”
愣秋道:“怕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咱鬼儿坟没有孬种、软蛋!”
花凤萍摇了摇头:“我不是怕他们来打架。邵腾蛟那老东西又奸又猾,说不定又出什么歪点子,咱们不得不防。”
秋根嫂道:“萍妹子说得对。”又转身对愣秋说,“秋子,看看你师父,有文有武,那才叫真本事呢。日后你得多学着点儿,别光知道打架。你那愣头青脾气不改,连媳妇都说不上。”
愣秋脸一红,眨巴着眼说:“我才不要媳妇呢,女人是祸水儿,沾上准倒霉。”
白胡子老汉用烟袋敲着愣秋的脑袋说:“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师父也是女人哩。”
愣秋知道说走了嘴,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师父是女中丈夫,赛过花木兰。我说的是象秋根婶子这样的娘儿们,送上门来我都不要。”
“兔崽子,你娘的腿,想的美哩,你想要谁跟你呀? ”
“嘿,没人跟更好,我到少林寺当和尚去。四和尚,咱哥儿俩做伴儿。”
四和尚摸了摸秃脑袋,咧了咧嘴:“去你的吧,我这和尚是假的哩。”
众人都大笑起来。
“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歇着吧。”花凤萍说。
人们这才各自散去。
喜鹊带金铃子、歪毛子到隔壁睡觉去了,屋中只剩下花凤萍和何老实两人。花凤萍忽然想起何老实还没吃饭,忙刷锅点火,切菜擀面,做了一大碗鸡蛋面汤。她将面汤端到何老实面前,柔声说:“何大哥,吃点儿东西吧。”
何老实确实饿得肚子咕咕叫了,伸出手去端碗,不想碰到了伤口,疼得哎哟叫了一声,额上浸出了冷汗。
花凤萍忙按住他说:“你躺着吧,我来喂你。”说着,端着碗坐在何老实身旁,拿着小勺,一勺一勺地喂起何老实来。
何老实大口大口地喝着喷香的面汤。
清亮亮的月光,从窗口射进屋来,照在铺着雪白芦席的土炕上,小屋中亮堂堂的。小油灯摇曳着通红的火舌,映照着花凤萍那张俊俏的脸儿,使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何老实喝完了汤。花凤萍放下碗,伸出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为何老实擦着额头上的汗,问道:“饱了么? ”
何老实点了点头。他望了花凤萍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相对,何老实发现,花凤萍那黑亮亮的大眼中,正闪着晶莹的泪光。他心儿一颤,猛地发现小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而且,花凤萍坐得离他是那样的近,从她身上飘散出来女人身上特有的淡淡香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她那温湿柔软的小手,每在他额上抚一下,他的心便嘣嘣跳个不停。周身的血液象是一锅沸腾的开水,烧得他燥热难耐。这个老实忠厚的汉子,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晶亮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眼睛。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黑沉沉的大地,伸手不见五指,似乎被一口无边的大铁锅翻扣在下面。风声,雨声,波涛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巨大声浪,似虎啸,赛狮吼,在这茫茫暗夜中轰响奔鸣。突然,一道闪电似一条火龙,从天空中疾飞下来,摔落在浑河的河面上,照见了波峰浪谷之间,正有一个人在拼命地挣扎着。看样子他受伤很重,左肩头有一伤口,皮肉朝外翻着,紫黑色的血还在往外冒,一张青紫的脸上,淌着豆粒儿大的汗珠。他的水性不错,尽管那一座座小山似的大浪,铺天盖地朝他头上压,但他灵活地扭着身躯,一次次都躲了过去。他不知为什么,眼看就要葬身鱼腹,而一只手却死死地抓住顶在头上的婴儿,只是用受了伤的右臂划着水,顽强地向对岸游着。
在他背后的河堤上,一串闪闪的灯火,随着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向西流去。
河水中的那人回头望了一眼,呸地啐了一口,长长呼出一口气。仇人终于走了,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他这个身受重伤和巨毒的人还会活着。他想:我一定要游过去,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孩子,留下这一条根,总有一天,会报这血海深仇。想到此,他身上的伤痛似乎减轻了许多。报仇的希望变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他向前游啊,游!
不知喝了多少口水,不知在水中挣扎了多少时候,就在他即将支持不住,眼看就要沉入河底之时,忽然,他的脚踩到了平软的河底。啊,终于游到岸了! 他心中一阵喜悦,暗想:看来,苍天还是有眼的,保佑我和孩子逃离了虎口,为的是日后诛尽那些伤天害理的奸贼。他双手抱着婴儿,艰难地登上了浑河岸。
风雨稍微缓了下来,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清亮亮的月辉透了出来,大地显现出一片光亮。他站在被雨水泡软了的黄沙大堤上,茫然四顾,只见四周雨雾迷蒙,耳边惊涛拍岸,不见一处村镇和人家,不闻一声鸡鸣犬吠,眼前只是无边的黑沉沉的夜。他心中一沉: 唉! 虽说苍天保佑我父子脱离了魔爪,可是,在这无边的暗夜里哪儿有我的藏身之处? 我的身上中了毒,倘若天明找不到人帮我治伤疗毒,我终究难以活命。还有这刚刚出生几个时辰的婴儿,若找不到人家给他喂一喂奶,他不是饿死也会被冻死的。不,我不能死! 先辈的宏图大志还未能实现,国耻家仇还未申雪,这孩子就是我的希望! 想到此,笼罩在心头的悲哀和绝望一扫而光。他鼓起勇气,怀抱婴儿,拖着沉重的双腿,踏着泥泞的河堤朝前走去。
走啊,走! 面前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湖泊。忽然,他发现湖旁的一条小河衩子里,有一束灯光在闪耀。他眼中一亮,脚步踉跄地奔了过去。
小河衩岸边的一株龙腰河柳上,拴着一只渔船,灯光便是从船上那芦席搭成的船篷中透出来的。他来到船边,迈步踏上舱板,忽然,眼前一黑,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伤毒发作,他站脚不住,扑通栽倒在船舱上,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哇哇的婴啼声惊醒,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船舱中的一个矮铺上,身下还铺着一条松软的棉被。在他的身旁,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正撩开衣襟,给抱在怀中的婴儿喂奶。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趴在铺边,瞪着一双俊俏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自己。舱顶上,高吊着一盏小渔灯,昏黄而柔和的灯光,在一闪一闪地跳耀。他心中一动,想起荒郊古寺中的那场拼杀恶斗,明白自己是被打渔人救了。他挣扎了一下,想爬起来,肩上的伤口一阵巨痛,使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趴在铺边的小女孩儿见他醒了过来,奶声奶气地喊道:
“娘,娘,这个大爷又活哩! ”
少妇抬起头,见受伤人正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咬着嘴唇想爬起来,便厉声喝道:
“躺下! 你想死呀? ”
“大嫂,我……”
少妇忽然想起自己正在给孩子喂奶,雪白的乳房还露在外面哩。她在这个陌生人面前,脸儿羞得象紫猪肝,急忙背过身去,说道:
“快闭上你那贼眼! 我正喂孩子哩,有话等一会儿再说! ”
受伤人明白了她害羞的原因,自己也觉得很难为情,脸儿火辣辣地发烫,急忙躺好,又闭上了眼睛。
“喂,这孩子是你的么?”
受伤人似乎没有听见,一声不吭。
“你哑巴了? 怎么不说话?”
受伤人合着双眼问:“你是在问我么?”
“废话! 不问你问谁哩?”
“你不是说,有话等一会儿再说么?”
“呸! 你这个人咋这么呆呀? 我问你话,就是要你答哩! ”
受伤人仍不敢睁眼,笑了笑道:
“孩子是我的。”
“是你儿子么?”
“是的。”
“嘻,怎么长得一点儿也不象你?”
受伤人心想:这女人的一张嘴好厉害。忙答道:“孩子随他娘。”
“我说哩,这娃儿长得这么水灵,你却丑得象个小鬼儿。”少妇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
受伤人很尴尬,心中暗想: 我长得是丑呢。又听少妇问道:
“这娃儿娘一定长得很漂亮,她在哪儿?”
受伤人叹了口气:“她死了”
少妇不再吭声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过了一会儿,孩子吃饱了奶。少妇掩好衣襟,扭转身来,对受伤人说:“好了,睁开你的眼睛吧。看样子,你到是个老实人呢。”
受伤人这才睁开双眼,只见面前的少妇,身穿白衣白裤,鬓旁斜插一朵白色的野花,柳眉杏眼,粉面桃腮,煞是好看,妩媚中带着一股英武之气。他又打量一眼船舱,见木板舱壁上挂着一条金龙软鞭,心中一喜,暗道:“看样子,这妇人也是习武之人呢。”他挣扎着坐起身,抱了抱拳,感激地说道:
“多谢大嫂救我父子之命,日后我父子定当涌泉相报!”
少妇逗弄着怀中的婴儿,头也不抬地说: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臭话? 再说这些感恩报德的鬼话,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
受伤人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妇人,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又问:
“敢问大嫂贵姓?”
少妇抬起头,脸儿冷得象块冰,皱着眉说道:“我姓什么,你管得着么?”
受伤人觉得很难堪,心想:这女人真是蛮不讲理,我和你无怨无恨,你为何如此对我? 哼,虽说你救了我和孩子的命,可我堂堂五尺男儿汉,也不能受你这老娘儿们的气! 他气得呼呼喘着粗气,咬牙挣扎站起,伸出双手,愤愤地说:
“把孩子给我!”
少妇一怔,问道:
“你要干什么?”
“我们爷儿俩马上走! ”
少妇冷笑两声:“哼哼! 你爱上哪儿我管不着,孩子不能给你。”
受伤人瞪大了双眼:“孩子是我的,你为什么不给?”
少妇看也不看受伤人一眼,低下头,在婴儿粉嫩嫩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冷冷地说:“因为我不愿叫他跟着你这浑蛋老子去送死! ”
“笑话,你怎么知道我会死?”
“你以为你这样走还能活么? 告诉你,你身上中了毒,虽说我给你服了解药,可必须还得静养十天半月,才能将毒液全部排出。你这样走,用不了两天,就会去见阎王。你死了,这孩子谁来管?”
受伤人这才发现,自己肩头的伤口,已经被人敷上了药,扎绑好了,只是还隐隐有些作痛。他对这少妇又感激又气恨,
可是,为了孩子,他不得不向这妇人低头。
少妇见受伤人沉默不语,说道:
“话,我全跟你说明白了,你要走,就快些滚吧!”
受伤人犹豫了一下,扑通坐在铺上,笑了笑说:“大嫂,我还真有点儿喜欢你这脾气。你赶我,我也不走哩! ”
“哼,什么大嫂大姐的,难听死了。以后,你就叫我花凤萍好了。”少妇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粒儿红色药丸,扔了过去说,“把这个吃了,老实躺下歇着,能不能保住你的命,就看老天爷有没有善心了。”
受伤人接过药丸,吞了下去
就这样,何老实跟着花凤萍母女来到鬼儿坟。关于花家母女的身世,何老实只知道她们是不久才从沧州来鬼儿坟投亲落户的,那天,她们母女在魔鬼湖上打鱼,遇到了风雨,来不及回家,才将船泊在一条小河叉子里,偶然救了遇难的何家父子。
花凤萍脾气虽然古怪,但心地却极善良。何老实在她家养伤,她煎汤熬药,洗洗涮涮,照顾得无微不至,使何老实又感激又不安。
一个月后,何老实的伤全好了。他不愿再拖累花家母女,想带孩子离开鬼儿坟。可是,花凤萍还是那句话:要走你走,孩子得留下。何老实看出,这些天来,孩子吃花凤萍的奶,长得又白又胖,越来越招人喜欢,而花凤萍似乎也和孩子结下了难以割舍的母子之情。何老实不忍心惹花凤萍生气和伤心,只好留了下来。后来,他在花家母女和村里乡亲们的帮助下,在鬼儿坟村东盖起了三间茅屋,落脚在魔鬼湖畔,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多少风风雨雨,恩恩怨怨,把花何两家连在一起。艰苦的生活,共同的命运,使他们两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何老实渐渐喜欢上了花凤萍,喜欢她豪爽任侠,喜欢她有一身精湛的武功,更喜欢她的纯朴和善良。而他也看出,花凤萍也同样喜欢自己。虽然,她有时发起脾气来,雷鸣电闪,令人难以忍受;但是,当她心情畅快之时,就和何老实有说有笑,甚至有些撒娇撒痴。她那流动着光彩的眼睛,时常使何老实怦然心动。可是,每当这种时刻,何老实便想起被仇人杀死在古寺中的妻子,想起自己大仇未报,便移情他人,未免有些对不住九泉之下的亡妻。而且,自己是朝廷缉捕的逃犯,自己在鬼儿坟隐姓埋名,说不定哪一天便会有灾难临头,又怎能忍心连累花家母女呢? 再说,自己长得丑陋不堪,也配不上年轻貌美的萍妹。想到这些,何老实便会感到羞愧和内疚,恼恨自己不该产生这种该死的念头。萍妹是自己和小歪毛的救命恩人,自己终生终世,也报答不完她的恩情。从此,何老实把对萍妹的情爱,深深埋进心底,再也不让那感情的波涛,来冲撞自己心灵的闸门。
今天,花凤萍又一次救了何老实,又亲自为他敷药喂饭,使何老实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这个刚强而朴实的汉子,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花凤萍吓了一跳,急忙俯下身问:
“何大哥,你怎么了? 伤口还在疼么?”
何老实睁开泪光盈盈的双眼,望着自己面前的这张俊俏的脸,忍不住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把花凤萍纤细柔软的小手
握在掌心,呼吸有些急促地说:
“萍妹,我恨自己没有用,五尺高的汉子,却总是拖累你,我心中难受呀……”
“瞧你,又说这些废话。我一生就是这么个脾气,最见不得男人哭天抹泪,象个没出息的老娘儿们。”
“萍妹,你的心太好了,你对我和小歪毛的恩情,我这辈子是报不完的了。”
“呸! 你再说什么狗屁报恩的话,我下次再也不管你了。”
“好,我不说这些了。”何老实怔了一下,忽然道,“萍妹,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和你说。”
“说吧,我最讨厌磨磨唧唧、吞吞吐吐。”
何老实鼓足了勇气说道:“萍妹,以前,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从今以后,什么事我都听你的。我们俩”他脸儿胀得通红,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花凤萍猛然意识到了何老实要说什么,心中怦怦乱跳,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涌上了面颊,使她的脸儿红得象一朵鸡冠花。她又喜又恨,恨的是何老实是那样地呆笨,那一次,村里的秋根嫂为他们俩出面撮合,他却没有同意;喜的是她今天终于明白了何大哥的心。她想:何大哥还是喜欢自己的,上次没有同意,一定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今天,他主动要说这件事,使花凤萍感到高兴而突然。
花凤萍忍住心跳,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何老实的下文。可是,何老实只是把她的手儿握得越来越紧,呼呼地喘着粗气,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花凤萍心中着急,装作没有理解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们俩”
“唉,你这个人真是肉头,不说就算了。”
“我们俩成亲吧!”
何老实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吐出了那两个字。然后,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不敢看花凤萍,等着她的回答。
虽然,花凤萍心中早有准备,也时刻都在渴望听到何大哥这句话,但是,当何老实亲口说出这句她盼望已久的话后,尤其是在这静静的夏夜里,小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还是象遭了电击似的,全身抖动了一下,心中慌乱得不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小油灯里的油熬干了,昏黄的火苗儿忽闪闪跳动了几下,熄灭了,屋中黑暗起来,只有那温柔的月光,筛进窗来,淡淡地洒在墙壁上。屋角墙缝儿里的一只蛐蛐,嚯嚯嚯地欢叫着,反而更增添了这夏夜的宁静。
黑暗中,花凤萍觉得何老实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已死了十年的喜鹊的生父,暗问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他? 可是,她又想到,十年来,自己一个年轻的寡妇,孤身带着女儿,在这不公平的世道里,苦苦挣扎,受尽了多少磨难? 尝尽了多少辛酸? 她虽然有一身惊人的武功,为人豪侠仗义,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呀。她表面上刚强得象块铁,实际上,多少年来,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埋藏着吐不尽的苦衷。每当夜静更深之时,女儿喜鹊和小歪毛睡着以后,她躺在土炕上,翻来复去难以入寐,瞪着一双大眼,望着屋顶默默地淌着辛酸的泪水。她恨这个世道,恨杀害父亲和丈夫的洋人,同时,她也倍感孤独。她需要有一个知心的人,听她诉一诉心中的痛苦,陪伴她走完这漫长的人生旅途……
何老实见花凤萍半天没有说话,慢慢地松开了手,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知道,我人窝囊,长的又丑,配不上你,不该提起这件事。”
“不,大哥,我现在心里很乱,需要好好想一想。那件事,等你的伤好了再说吧。”花凤萍伸手给何老实掖了掖被角。
“萍妹,你去歇一会儿吧,天快亮哩。”
“好,你睡吧,我到外面走一走。”
花凤萍悄悄离开炕边,走出屋,掩好门,来到院中。
圆圆的月亮,象一面镀了金的大铜锣,高高悬挂在墨蓝色高远的天穹上。一颗颗星星,象调皮顽童的眼睛,不住地眨动着。从魔鬼湖上吹来的阵阵凉风,拂弄得院中的古柳树沙沙作响,象是有一对情意缠绵的男女,正依偎在树下,轻声细语地互诉着心曲。
花凤萍搬来一只小板凳,坐在古柳树下,任夜风吹拂着她那滚烫的面颊。她抬起头,睁大一双亮眼,久久凝望着墨蓝色的夜空,寻找着银河两岸的牛郎星和织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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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3 11:03:39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呼应 于 2024-11-6 21:05 编辑

(九)

今天的天气特别热,一大早,老爷儿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懒洋洋地爬起来,便把它积蓄了一夜的热劲儿都发泄了出来。白晃晃的阳光,喷洒在大地上,烤得大地直冒烟儿。瓦蓝瓦蓝的晴空不见一片云,空旷的原野上没有一丝风,魔鬼湖象是被烧开了的一大锅水,咕嘟嘟地冒着气泡儿。湖面上,烟雾蒸腾,飘飘渺渺。连湖边的老河柳,也被晒得低头垂脑,枝不动,梢不摇,叶不颤,象是一个塞满了心事的驼背老人,默默呆立在湖堤上。
花家瓜园今儿摘瓜,花何两家四口人全出动了。花凤萍弯腰站在绿莹莹的瓜田中间,用手轻轻拍着满地乱滚着的青石碌碡似的大西瓜,眉梢上挂着笑。摘瓜简单,但是个技术活,讲究一看二拍三听四动手。首先是看瓜的颜色,看看受光面的老虎皮儿的花纹是否已经发淡黄,再看瓜蒂四周是否有一圈儿黑晕;而后,用一只手插到瓜的下面,把瓜轻轻托起,另一只手在瓜上轻轻地拍两下,再侧起耳朵,听听瓜里发出的声音。如果声音太脆,瓜则未熟;声音太老,发出的是扑扑之声,瓜便熟透了,最好的是发出嘣嘣之声,那瓜才熟得恰到好处。花凤萍是行家老手,动作又麻利,眼又看得准,没用一顿饭的工夫,她便选摘了几十个又熟又脆的大西瓜。累得她浑身直冒热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运瓜的是何老实和花喜鹊。两个人把花凤萍选摘下来的瓜,装到柳条筐里,然后挑到湖边装船,准备运到观音镇上去卖。虽说豌豆镇是这一带最热闹的集镇,但花凤萍觉得邵大疤捕抽的税太重,宁可把瓜运到三十里以外的观音镶去卖,也不愿把钱白白送给邵家。
十多天来,经过花凤萍的精心护理,何老实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他已经辞掉了邵府的活儿,还没有找到新东家,这几天便整天帮花凤萍在瓜园里忙活。花凤萍已经答应了他俩之间的事,二人商量好了,准备卖完了瓜,还了邵家的牛钱,待秋凉了,把房子收拾一下就成亲。房子也好收拾,只是把两家中间那堵墙一拆就行了。
花喜鹊已经知道了何大爷要和娘办喜事,心中很高兴,早把对何老实的怨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的脾气很象她娘,看谁不顺眼,小脸立刻就麻耷下来,恨不得上去啃人家两口才解气。她要是瞧着谁好,就亲热得象一团火,把心掏出来送给人家也心甘情愿。今天,她心里痛快,干起活来象一阵风,挑着两筐瓜,把扁担都压弯了,可走起来飞快。一边干着,一边嚷嚷着和何老实比赛。
何老实头戴一顶秫篾编的蘑菇形大草帽,光着被阳光晒成紫铜色的脊梁,绾着裤腿,脚下蹬着一双开花布鞋,刚刚刮过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采,使他显得年轻了十几岁。本来,他并不老,才四十刚挂零,只是这些年生活艰难,心中忧郁,脸上总挂着愁云,把头发都愁白了,才使他看上去象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今儿个这么一收拾,脸上又挂上了笑,才又恢复了他中年人的活力。他的力气出奇的大,挑着两大筐西瓜,一根山榆木扁担压得象一张弓,可是,他却显得毫不费力,如同挑的是两担棉花,两只脚飞快地迈动着,象流星疾旋一般。在凭喜鹊折命地赶也迫不上,奇怪的是他挑着二三百斤重的东西,走在沙滩上,却落地无声,沙滩上只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脚印。
花风萍看得出了神,她是武林高手,知道人若负重在秒滩上走,如果没练过轻功,踩下的脚窝一定很深。可是,十年来,她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何老实练过武功,而且,她带徒弟们练功之时,何老实连看都不看一眼,今天她见何老实有这么好的轻身功夫,真感到纳闷和惊奇。
何老实心中高兴,一反平时少言寡语的常态。他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还和喜鹊打着哈哈逗着嘴,比赛谁挑的快。他嫌那双破鞋不跟脚,干脆把鞋一甩,赤着两只大脚板,踩着被阳光晒得冒烟儿的沙滩,飞快地奔跑着。身上那一条条疤痕、刚刚长出新皮,在阳光下闪着光。
花凤萍看得有些心疼,不由得喝斥着女儿:“喜鹊, 你疯了? 你何大爷身上的伤刚好,你怎么能缠着他跟你赛跑?”
花喜鹊伸手撩了撩被汗水粘在额前的刘海,撇了撇小嘴儿,冲花凤萍挤了挤眼睛说:“娘,你偏心眼儿,我的腿都快累断了,你一点儿也不心疼。”
“死丫头,你再瞎说,我撕你的嘴! ”花凤萍脸儿红得象瓜田边那盛开的野玫瑰花。
小歪毛儿一直坐在瓜铺旁的小板凳上吃西瓜。这会儿,他光着两只小脚丫,赤着脊梁,腆着蝈蝈肚子,连蹿带蹦地跑了过来,哭哭咧咧地对花凤萍说:“干娘,干娘,呜呜……”
花凤萍急忙蹲下身,撩起衣襟,擦着小歪毛儿肚皮上的瓜汁儿问:“心肝儿,别哭,你咋了?”
小歪毛儿吭吭哧哧地说:“我尿裤子哩呜醇……”
花风萍低头一看,小歪毛儿的裤衩果然湿漉漉的,忍不住扑略一笑说:“宝贝儿,你咋不脱裤子就尿呀? ”
“我解不开裤带,憋不住了,就尿哩。呜呜!”
这时,花喜鹊挑着空筐走回来,冲小歪毛儿瞪了瞪眼,说道:“臭德行,都十来岁了,还尿裤子,你还有脸哭呢! 别再这么丢人现眼了。”
小歪毛儿眨巴了两下眼,不敢哭了。
花凤萍见小歪毛儿的裤带结了个死扣,便一边为他解着扣,一边瞪了喜鹊一眼说:“死丫头,哪儿你都要插一嘴,滚一边儿去。”
喜鹊撇了撇嘴,挑着筐装瓜去了。
花凤萍把小歪毛儿的裤衩脱下来,走到瓜铺旁,在一盆清水中涮了涮,晾在瓜棚的架杆上,回头对赤身裸体的小歪毛儿说:“歪毛子,你自个玩去吧。”
“干娘,我也帮你去摘瓜。”
花凤萍蹲下身,伸手在歪毛儿的肚皮上拍了拍说:“娘的宝贝儿,你不会哩。瞧,你这肚子真象个熟透了的大西瓜。”
小歪毛儿咯咯笑了起来。他光着屁股,连蹿带蹦地跑到瓜田旁的草地上逮蚂蚱去了。
花凤萍望着小歪毛儿的背影,一股母爱在心中涌动起来。
说说笑笑,活儿干得挺快,不到半晌午,西瓜就摘完了。何老实运完最后一趟瓜,挑着空筐,和喜鹊说说笑笑走了回来。来到瓜棚下,何老实放下筐,对花凤萍说:“歪毛儿干娘,船装满了、嘿,这一船,足有两千多斤。”
花凤萍解下腰中的汗巾,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快擦擦汗,瞧把你累的。”
何老实接过汗巾,擦着脸上的汗,呵呵地笑着说:“没事,我也不是泥捏的。”
花凤萍拿过一把蒲扇,给何老实扇着风说:“再卖两次,就凑够还邵家的牛钱了。”
何老实一听,顿时脸上的喜悦全飞了。他沉下脸,拧着双眉,腮边的伤疤不住地抽搐着。他蹲下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大哥,你怎么了? 哪儿不舒服么? ”花凤萍急忙问。
何老实抬起头,满脸忧愁地说:“歪毛儿干娘,这瓜园是你和喜鹊娘儿俩一年的血汗,卖瓜的钱全替我赔了牛钱,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 ”
花凤萍皱眉沉思了一会儿,笑了笑说:“大哥, 你甭发愁哩。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什么事也难不倒咱们。咱先把欠邵家的银子还上,日后,咱们下湖打鱼捞虾,日子也能过得去。实在不行,我和喜鹊去走街卖艺,也不会叫你和歪毛子饿着。”
何老实站起身,无限感激地说:“萍妹,你,你真是世间少有的好人呀! ”
“瞧你,又说这些没用的话。”花凤萍看了看身旁的女儿一眼,又说,“何大哥,时候不早了,你和歪毛儿留下,我和喜鹊马上撑船去观音镇。”
何老实道:“还是我和喜鹊去吧。这些天你为了治好我的伤,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白天还要在瓜园里忙活,瞧,你把眼睛都憋红了,脸儿都累瘦哩。你实在该好好歇歇了。”何老实说着,提起放在铺上的哨马子搭在肩上,又抓过挂在架杆上的秤,招呼着喜鹊就要走。花风萍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何老实莫名其妙地问:“萍妹,你笑啥? ”
花风萍指着他的脚说:“你就光着两只脚丫子去观音镇
呀?”说完,她从瓜铺下面,拿出一双新做好的布鞋,扔给何老实说,“把这个换上,看合适不? ”
何老实坐在小板凳上,洗了洗脚,穿上那双新鞋,在地上跺了跺脚,咧着嘴说:“嘿,正合脚。”
花凤萍又嘱咐道:“卖完了瓜,在镇上绸缎庄买两块布回来,该做两床新被子了。”
何老实傻怔怔地问:“家里有铺的,有盖的,还做新被子干什么? ”
花凤萍脸儿一红,瞪了何老实一眼,低下头,悄声说道:“你真傻! ”
何老实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得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一定买回来,包你喜欢。”
这时节,小歪毛儿一手捏着一只红翅膀的大蚂蚱,颠颠地跑过来,一见何老实背着哨马儿, 提着秤要走,忙跑上前问:“爹,你干什么去? ”
何老实伸手摸着小歪毛儿的头说:“爹和你喜鹊姐姐,到观音镇卖瓜去。”
小歪毛儿立刻扔掉蚂蚱,抱着何老实的大腿,连声说:“爹,我也去。”
“你在家陪君干娘玩吧,爹卖完瓜就回来。
“不,我偏要去! ”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呢?”
“我就要去嘛!”
小歪毛儿眼睛一挤,咧嘴要哭。
花凤萍走过来说:“就让歪毛子去吧,长这么大,他还没去过镇上哩。”
何老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萍妹子,这孩子都叫你惯坏了。”
花喜鹊皱了皱眉,说道:“歪毛子,瞧你那德行,动不动就哭鼻子, 真没出息。你就这样光着屁股去赶集呀? 真不害臊! ”
花凤萍忙把晾在架杆上的裤衩拿下来,给歪毛子穿上。又拿起一把油布雨伞,递给何老实说:“把这个也带上, 看样子,这天儿有雨哩。”
何老实接过雨伞,带着花喜鹊和小歪毛儿,大步流星地走了。
天越来越闷,热得葫芦架上的大肚子蝈蝈都无精打采地停止了歌唱。几只燕子在魔鬼湖上,贴着水面低低飞行。花家的瓜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花凤萍摘了半天瓜,浑身的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粘在身上,腻乎乎地难受。她是个极爱干净的女人,平时身上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此刻,她觉得很不舒服,便走到湖边,在一片紫穗槐棵子里脱掉衣服,而后,象一条滑溜溜的泥鳅,悄悄钻进湖水里,洗起澡来。
三伏天,村里的人们挂了锄歇伏,躲在家中吃完了井拔凉水面,都躺在炕上睡午觉,地里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远处的堤坝后面,隐隐传来调皮孩子一阵阵戏水的声音。花风萍一个猛子扎到离岸边很远的地方,这才钻出水面。她双脚踩着水,两只胳膊不住地扭曲着,用手撩着清凉凉的湖水,搓洗着身上的污泥。水波在她的身边荡漾着,泛起一圈圈涟漪,一群柳条白小鱼,不时在她的乳峰间、腿缝里钻来钻去,使她浑身感到酥酥的痒。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低头看了看,透过清澈如镜的水波,望见了自己那光洁如玉的身躯:丰满的胸,细细的腰,长长的腿,白藕似的胳膊,都那样地好看。看着,看着,她忽然害羞起来。心想,虽说自己从小就爱玩水,经常和男孩子们一起下河洗澡,捕鱼捞虾,可那都是穿着衣服的呀,还从没有过象今天这样,脱得赤条条的哩。她急忙扎入水中,潜游到岸边,往四周望了望,见没有人,才爬上岸,钻进紫穗槐林,用汗巾把身上的水珠揩净,匆匆穿好衣服,走回自家的瓜棚。
花凤萍在瓜棚里换了身干衣服,又把脱下的湿衣服拧了拧,晾在架杆上,便坐在瓜铺上,拿起一件尚未做完的小褂儿,飞针走线地缝了起来。刚刚洗过澡,她上身只穿一件红布围胸,湿漉漉的长发,象黑色瀑布悬垂在她那浑圆的肩头,使她越发显得俏丽。
这件小褂儿是给何老实做的,针脚缝得又匀又密。自从那天夜里,何老实对她提出成亲的事以后,十多天来,她一直沉浸在幸福的甜蜜之中。收完了瓜,二人就要办喜事了,可何老实连一件象样儿的衣服还没有,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做新郎官哩? 花凤萍很要强,虽说这次成亲是寡妇改嫁,她也要把事办得象个样儿。她开始着手准备,为何老实缝制新衣,只要成亲的那天,何老实在乡亲们面前很体而,她就是饭不吃、觉不睡,心里也觉得高兴哩。
花凤萍出生在一个武林世家,父亲钻云燕子花世杰是沧州一带的著名查拳大师。她自幼跟随父亲练功习艺,在运河中摇桨打橹,撒网捕鱼。长大后,花世杰带着女儿四处卖艺,闯荡江湖,见了不少的世面,也磨炼出豪侠仗义、扶危济困的好品格。后来,她和自己的师兄成了亲,生下了小喜鹊,一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日子虽说过得清苦,却也相安无事。
庚子年,沧州各地闹起了义和团,花世杰是个富有强烈爱国心和民族气节的武林领袖,在这场抗击外侮保家卫国的风云中,自然会挺身而出。他和女婿拉起神团,铺坛练拳,挥舞刀枪,烧教堂、诛夷匪,闹得轰轰烈烈,一时声威大振。后来,花世杰受义和团总坛首领张德成和曹福田之邀,率自己女婿,带沧州义和团的弟兄们,奔赴天津,和八国联军去作战。当时,花凤萍的儿子刚刚出世,不便随团出征,只好和女儿喜鹊留在家中。
一天夜里,花凤萍搂着儿子和女儿刚刚躺下,忽然,屋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撞进屋来,跌倒在炕前。花凤萍一惊,点亮小油灯一照,那人正是自己的丈夫。她见丈夫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一时吓呆了,忙抱起丈夫,急声呼问:
“孩儿他爹,你这是怎么了?”
丈夫挣扎着爬起来,抓住妻子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孩儿他娘,咱们义和团失败了;”
花风萍心中一沉,问:“爹爹呢?”
丈夫道:“岳父他老人家在攻打天津紫竹林租界的战斗中,中了洋人的枪弹阵亡了。我也身受重伤,拼死杀出重围,才逃回家来。”
花凤萍听说爹爹战死,五内俱焚,差点儿哭晕过去。丈夫摇着她的手,颤声说道:“孩儿他娘,眼下,二毛子带着官兵和洋毛子正在追我,你快带着孩子逃走吧。”
果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花凤萍猛地从墙上摘下自己的金龙软鞭,眼中喷着仇恨的怒火,咬牙说道:
“我跟他们拼了! ”
丈夫拉住妻子,说道:“不行,他们人多,硬拼等于是白白送死。”
“我不怕,我一定要给爹爹报仇! ”
丈夫见劝不转妻子,急得团团转。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呐喊声,紧接着,官兵和洋毛子放火点着了房子,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火影中,一群官兵和十几个外国洋毛子,正在乱跑狂笑。
丈夫皱着眉说:“现在想逃也晚了。”
花凤萍道:“要死,咱们一家死在一起。”
“不,你不能死! ”丈夫咬着牙说,“萍妹,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一定要逃出去,把孩子抚养成人,将来好为爹爹报这血海深仇。”
花凤萍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们逃出去后,就去魔鬼湖一带的鬼儿坟村,去找我的一个朋友。他叫马成友,和我是结义兄弟。他为人豪侠仗义,心肠极熟,一定会收留你们母子的。”
“好,我们一起杀出去! ”
“不,我身上的伤很重,已经不行了,你不要管我,我来掩护你们。”丈夫说着,猛地抓起靠在门后的一柄春秋大刀,象一头怒狮,蹿出门去。
花凤萍背起喜鹊,一手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一手提金龙软鞭,紧跟丈夫往外冲。
熊熊的烈焰,映红了黑沉沉的夜空,毒蛇似的火苗呼地舔了过来,顿时把花风萍的衣服和头发都烧焦了。她和丈夫凭轻功绝技,连跃几步,冲出烈火。迎面,十几个二毛子和官兵,嚎叫着扑上前来。丈夫大吼一声,挥动春秋大刀,和官兵们杀在一起。
丈夫的武功很高,怎奈他身负重伤,手脚不够灵活。他一口气砍翻了几个官兵,可是,敌人越涌越多,终于被围在中间,怎么也杀不出来。花凤萍一见丈夫身处险境,一时忘了逃走,将儿子放在台阶上,对女儿喜鹊说:“喜鹊,看好你弟弟,我去救你爹! ”说罢,双手一抖金龙软鞭,飞身纵进敌群。
花凤萍一心想救出丈夫,金龙鞭呼啸着,狂风骤雨般一阵猛抽猛扫,眨眼间,四五个官兵和二毛子便在她的鞭下毙命。她杀得性起,根本不顾官兵们刺来的刀枪,只是发了疯似地一味儿猛杀。但是,尽管她武功很好,怎奈官兵人多,她不但没有救出丈夫,反而自己也身陷重围。渐渐地,她杀得乏了,金龙软鞭抡得慢了起来。
一个挎着洋刀的洋毛子官儿,站在人群外,尖着嗓子狞笑着喊道:
“哈哈,这个小女人长得不错,不要把她杀死,给我抓活的! ”
官兵和二毛子们也乱喊乱叫:
“小娘儿们,你跑不了啦!”
“嘻嘻,洋大人看上你哩!”
“嘿嘿,你他妈的福份不浅呢! ”
……
花凤萍耳听着这些污言秽语,气得牙根儿疼,啐了一口骂道:“呸! 狗东西们,姑奶奶和你们拼了! ”她正想扑上前去,忽听背后一声惨叫,又听喜鹊哭喊着:
“娘! 娘! 快救小弟弟……”
花凤萍扭头一看,只见两个官兵正死死扭住女儿的胳膊,旁边,一个留着满脸大胡子的洋毛子,双手端着洋枪,刺刀上挑着一个孩子,正是自己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儿子。花凤萍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儿摔倒在地。她连晃几晃,咬牙骂道:“你们这群畜牲,快放下孩子! ”
留大胡子的洋毛子哈哈狂笑几声,挑着孩子,原地转了两圈儿,猛地一甩,将孩子甩进大火中。
花凤萍一声惨叫,冲进火中,抱起已被摔死的儿子。儿子身上淌下来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她只觉得心中似有万把钢刀在绞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抱着儿子,象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火焰中,任凭火舌舔着她的全身,也全无知觉。
丈夫见儿子被阵死,女儿被擒,妻子站在火中不动,心胸如割。他虎吼一声,一阵猛杀猛欲,跳出敌群,横刀拦住扑上来的官兵,对花风萍喊道:
“孩儿他娘,你怎么了? 快杀出去呀! ”
“娘,娘,快救救我呀! ……”喜鹊张着小手,拼命地叫喊着。
丈夫的呼叫和女儿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把花凤萍从呆怔中唤醒。她脱下一件布衫,将儿子尸体裹好,放在蹿着火苗儿的窗台上,心中默默地叨念着:儿啊,莫怪你娘我心狠,只怪你不该生在我家。你驾着火,随着青烟,升天去吧,待为娘百年之后,我母子再在阴间重逢
花凤萍亲眼看着儿子被烈火焚为灰烬,这才转身拾起地上的金龙软鞭,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咬牙对扭着女儿的两个官兵说道:
“放开我的女儿! ”
“哼,臭娘儿们,快投降吧,不然,我们把这小丫头也扔到火里烧死! ”
花凤萍手提金龙软鞭,一步步朝官兵逼了过去。猛地,她手腕一抖,金龙软鞭闪电般甩出,只听啪啪两声脆响,两个官兵每人脸上被金龙软鞭抽下一条子肉来。疼得他俩放开喜鹊,双手捂脸,吱哇乱叫。花凤萍的丈夫乘机往前一蹿,春秋大刀闪起两道寒光,一招“白龙分水”,将两个官兵砍翻在地。
这时节,十几个洋毛子和官兵,举着刀枪,扑上前来。花凤萍的丈夫把春秋刀舞成一片光网,挡住扑上来的敌人,对妻子喊道:
“萍妹,快带着喜鹊走!”
花风萍背起女儿,挥动金龙鞭便往外冲。她一阵猛抽猛扫,打得那些官兵和洋毛子鬼哭狼嚎,纷纷闪避。在丈夫的掩护下,她和女儿终于冲出重围,来到院墙边。她一抖金龙软鞭,搭住墙外的一株杨树,借力使力,飞身一纵,一招“紫燕凌背”,跳上墙去。她回身正想招呼丈夫,但见丈夫已经被官兵死死缠住,难以脱身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了女儿,只好狠心跳出墙外,背后传来丈夫临终前的一声惨呼。她心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背起喜鹊,钻进黑沉沉的暗夜里。待官兵和洋毛子追出墙外,花凤萍背着女儿,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花风萍带着女儿,逃出虎口,离开沧州,按丈夫的嘱托,辗转来到魔鬼湖畔的鬼儿坟村,投奔丈夫的结义兄弟马成友。马成友果然侠肝义胆,收留了她们母女。后来,马成友又帮她们母女在鬼儿坟盖起了茅屋,安下了家,又借给花凤萍一只渔船,叫她们母女在魔鬼湖中捕鱼捞虾,赖以为生。花凤萍带着女儿在鬼儿坟隐居,一晃就是十年。这十年,她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心中的仇恨,决心要将女儿喜鹊,培养成一个武艺出众的女杰,日后好给她老爷、爹爹和弟弟报仇。何老实的儿子小歪毛儿,吃她的奶长大,和她结下了深厚的母子情谊。小歪毛儿每在她面前撒痴撒娇, 她便想起被洋人扔进火中烧死的儿子,心中便隐隐作痛。因此,她把小歪毛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倍加宠爱,黑天白日地把他带在身边,一刻也不分离。
花何两家陌路相逢,后来却朝夕相处。渐渐地,何家父子在花凤萍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她年轻守寡,倍感孤独,很想再找一个伴儿,来帮助她走完下半生。何老实为人忠厚,心地纯善,很对她的心思。她曾多次暗示过自己的情意,怎奈何老实心有苦衷,一直未曾吐露过自己的心思,她也不好再强求。这一次,她又救了何老实一命,何老实才主动向她提出成亲之事,花凤萍真是欣喜万分。
花风萍一边缝着衣服,一边回想着刚才摘瓜时的情景。她想,和何大哥成亲以后,从此两家合为一家,身边一儿一女,夫妻间互相恩爱,不正象戏文里说的男耕女织,合家欢乐么?想到此,她忍不住扑哧乐了起来。
轰隆隆! 西北天空响起一阵隐雷,接着,滚滚的烟云滚轧过来。树上的知了拖着长长的哨音四处惊飞,一阵凉风吹得瓜铺上的雨搭呼嗒嗒地响。花凤萍心说:来雨了,不知何大哥他们的瓜是否已经卖完。她正想去拿晾在架杆上的衣服,抬头,只见从瓜园外的小路上,快步走来一人。花凤萍定神一看,那人正是豌豆镇邵府的主人邵腾蛟,心中不由得一怔,喑想:眼看暴雨将至,邵家的老太爷到此干什么来了呢?

(十)

那天夜里,邵腾蛟在长工院一见到花凤萍,便被这中年寡妇的美貌惊呆了。这个老色鬼,虽已年过半百,可他成天喝鹿鞭酒、枸杞汤,精力仍不减当年。他家中妻妾成群,仍不满足,还常到外边打野食吃。花凤萍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漂亮女人中最美的一个,怎能不使他动心呢? 这些天来,他吃睡不安,坐卧不宁,魂不守舍。花凤萍那婀娜的身躯,光洁的脸蛋儿,俊美的眼睛,总在他的脸前晃动。以前,他认为世间的美女,没有人超过自己的儿媳白葡萄,如今把白葡萄和花凤萍一比量,白葡萄狗屁不是。他越琢磨这姓花的小娘儿们越觉得她长得美,而越看白葡萄越觉得她长得丑,嘿嘿,瞧白葡萄那屁股一扭一扭的样儿, 简直就是猪八戒的二姨妈。而那个姓花的小娘儿们呢,月宫嫦娥没有她那么水灵,古人西施没有她那么潇洒,可谓天上难找, 地上难寻呀。若是能把那小娘儿们弄到手,搂上一搂,就是把邵府的万贯家财全不要,心里也痛快。
邵腾蛟把孙歪脖儿找来,求他想办法。孙歪脖儿一听邵腾蛟想把花凤萍弄到手,立刻把嘴一张,舌头伸出来老长,半天缩不回去,就象吃了伸腿瞪眼丸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惊怔中醒过神来,眨巴了两下斗鸡眼,连连摇着头说:“老太爷子,你死了这份心吧。”
邵腾蛟把脸一沉:“怎么? 难道那姓花的跟你沾亲?”
孙歪脖儿忙道:“您说的是哪儿的话,姓花的娘儿们要和我沾亲,这事就好办了。哪怕是我的亲闺女,只要您喜欢,说一句话,我马上就给老爷子您送过来。”
“那你为啥叫我死心?”
“嘿嘿,我是说那娘儿们不好惹呀。”
“难道有什么人给她撑腰么?”
“不是。那姓花的虽然是个穷庄稼花子,又是咱邵府的佃户,可她那身武艺实在了得。您没见那天她来救何老实,三拳两脚就把黑虎神给打跑了? 眼下,黑虎神一走,咱邵府剩下的这些看家护院的,全是他娘的能吃不能干的草包孬种,就是全去了,也不是那姓花的娘们儿一人的对手,何况姓花的还有一帮子徒弟呢。”
邵胸蚊吸着水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说:“难道我这个梦就白做了么?”
孙歪脖儿皱着眉头说:“老爷子,咱魔鬼湖一带漂亮女人有的是,您看上哪个,我都有办法给您弄到手,唯独这个姓花的娘儿们,小人实在不敢惹。”
“唉,我就看这朵野花香呀。”
“野花虽香刺儿多,扎手哩。”
邵腾蛟见孙歪脖儿也没有高招,便抬了抬手,让他出去了。不过,他并不死心。心想:女人的心思我最明白,花儿开,只要几天不浇水就得打蔫儿,何况这姓花的守寡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世上有见了荤腥儿不上钩的猫。他没有想到他所勾搭上的女人,都是些风骚的婊子,而花凤萍是个堂堂正正的武林女杰。邵腾蛟料想倘若派人去求亲,花凤萍肯定不同意,家中的妻妾们和白葡萄更得搬倒了醋缸。如果来硬的,姓花的更不吃这一套,邵府的家丁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他苦恩了半天,最后才决定用金银来诱她上钩,俗话说,世上没有不爱财的人。他拿定主意,找来两个心腹家人,叫他们天天到鬼儿坟村去打探消息,单等姓花的一人在家时,自己便去找她。
今天晌午,邵腾蛟吃过午饭,刚躺到床上想睡午觉,那两个心腹家人便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向他禀告说,何老实带着儿子和花寡妇的女儿,到观音镇卖瓜去了,瓜园里只剩下花寡妇一人。邵腾蛟闻听大喜,这真是天赐良机呀。何老实去观音镇,最快也得傍晚才能回来,并且,花家的瓜园离鬼儿坟村有三四里地,不怕村里的人发觉。自己此时去找姓花的美人,在瓜园中做一回野鸳鸯,岂不是别有一番趣味?!他越想越得意,急忙梳洗打扮,刮了刮脸,换上一身白色绣红花的湘云纱长衫,腰中揣上两串响尾蛇白老晌刚给他弄来的玛瑙珠手串,一手打着一柄玲珑旱伞,一手摇着一柄挂有珊瑚珠扇坠儿的白色纸扇,装作无限风雅的样子,悄悄离了邵府,也不带家丁打手,独自一人来到花家瓜园。他在瓜园外边的土牛子后面,探头看了看,见瓜园中静悄悄的,瓜铺上果然只有花凤萍一人,心中象喝了一壶美酒,晕呼呼的。他稳稳神,迈着四方步,哈巴着两条罗圈儿腿,朝瓜棚走去。
花凤萍正猜不透邵腾蛟的来意,邵腾蛟已经来到近前。他眯着两只小眼,咧着嘴,龇着黄板牙,嘿嘿笑着说道:“花家妹子,你可好哇? ”说着,两只眼滴溜溜地直在花凤萍的胸前转。
花凤萍忙把已经晾干的褂子穿好,一边系着钮扣一边问:“东家来了,这大晌午天,狗都晒得不愿动窝了,您怎么还有空儿到地里来?”
邵腾蛟假装斯文地说道:“哦,听家人们说,今年你的瓜长得不错,我特意来看看。”
花凤萍心想:这老贼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呀。她假装热情地搬过一个小板凳,放在葫芦架下,笑着说道:“东家,多谢你惦记着,你坐,我去给你摘个瓜吃。”说着,提起一只篮子,走进瓜田。
邵腾蛟坐在小板凳上,摇着纸扇,望着花凤萍的背影,心里美滋滋的。看来,这小娘儿们并不象孙歪脖儿说的那么厉害,我一到就给我摘瓜吃,对我真有点儿意思哩。
花凤萍故意挑了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摘了下来,用篮子提着,回到瓜棚。她拿出瓜刀,把瓜切开,里面的籽半黑半白,瓜瓤象棉花套子,一点甜味儿没有。她把切好的瓜放到邵腾蛟面前,假意抱歉地说:
“东家,真对不起,今儿早上,我把熟瓜都摘下来卖了,地里一个好瓜也没有,您凑合着吃吧。”
“没关系, 没关系, 只要是你种的瓜,熟不熟的都会好吃。”邵腾蛟乐得小眼成了一条缝儿。他拿起块西瓜,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说:“不错! 不错! 花家的瓜果然名不虚传。”
花凤萍看着他那贪婪的样子,心里暗暗直笑。
不一会儿的工夫,邵腾蛟便把那个斗大的生葫芦瓜吃了个干干净净,连瓜籽儿都忘吐了,撑得他那又肥又圆的大肚子更鼓了,活象进过汤锅吹过气的脱毛公猪。
“东家,吃够了吧,不够我再给你摘去。”花凤萍笑着问。
邵腾蛟连连摆着手说:“嘻嘻,够了,够了。再吃我这肚子就要炸哩。”
花凤萍解下腰中的汗巾,扔给邵腾蛟说:“擦擦手吧。”
邵腾蛟接过汗巾,揩了揩手,并不把汗巾还给花凤萍,拿在手中玩弄着。这条汗巾是花凤萍亲手绣的,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喜鹊闹梅图。邵腾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女人身上的汗腥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咧着嘴儿,问道:“花家妹子,这汗巾是你绣的么?”
花凤萍道:“是呀。”
“嘿,好俊的针线活! 花家妹子,有工夫求你给我绣一块。”邵腾蛟开始挑逗。
“唉! 我这双捋锄杠的手,能绣出什么好活儿来? 东家你别逗我了。”花凤萍假作不知。
“哟,瞧你说的,妹子这双手,跟剥了皮儿的笋似的,又细又嫩,怎么会是捋锄杠的? ”邵腾蛟摇着纸扇,挤着小眼,盯着花凤萍的手说。
花凤萍明白了邵腾蛟的来意,心中恨得直冒火苗儿。心想:狗东西,你想来占姑奶奶的便宜,真是瞎了眼。她是个从江湖上闯荡过来的女人,阅历不浅,虽说脾气暴,但到了节骨眼儿上,又能沉得住气。她见邵腾蛟那眼露淫光的丑样子,真想把他臭骂一顿轰走。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姓邵的是当地最大的财主,有权有势,自己又是他家的佃户,不到万不得已时,可不能和他轻易翻脸。反正今天就来了他一个人,自己也不怕他,倒要看看他究竟还有什么花招儿。花凤萍拿定主意,故意冲邵腾蛟一笑,说道:
“东家,你今儿格到这儿来,究竟有什么事?”
“哦,我是来向你道歉的。”邵腾蛟说着,往四周看了看,又问, “何老实呢? ”
“他到观音镇帮我卖瓜去了。”
“他的伤全好了么? ”
“全好了。”
“唉! 这件事都怪我。何老实在我家干了十来年的活儿,又勤快又老实,是我最喜欢的伙计。因为一条牛,奴才们便把他打成那样,我好心疼哟。你们把何老实背走后,气得我把那些奴才狠狠揍了一顿。”邵腾蛟为了讨花凤萍的好,编着路话,还故意皱了皱秃眉,摇了摇那圆滚滚的大脑袋。
花凤萍想:狗东西装得倒象,我才不信你这一套哩。“东家,你还真是个善菩萨呢。”
邵腾蛟得意地说道:“当然,我邵家列代先祖,都在朝中为官,忠厚传家,诗书继世,我虽说赶上国运不佳,未能登科入仕,但是,我是孔圣人的门徒,最讲仁义道德,济世行善。我邵府平日里对下人是最好的,胜过本家子弟哩。魔鬼湖一带,谁不知道我邵大善人的名字?”
花凤萍道:“东家,你是不是善人,咱们当地老乡亲最清楚,还用你说么? ”
“当然,当然。”邵腾蛟连连点头说。
“东家,欠你的牛钱,我快凑够了,等我的瓜卖完,马上就还给你。”花凤萍一欠屁股,坐在瓜铺上,伸手拿起未缝完的小褂儿,低头做起活儿来。
邵腾蛟从小板凳上站起身,往前凑了凑,说:“妹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一条牛算什么? 看在妹子的面子上,就是何老实把我家的牛全打死,我也不会叫他还哩。”
花凤萍抬头望了邵腾蛟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哟,我一个臭庄稼花子,哪儿有那么大的面子?”
“嘿嘿,妹子你号称燕南女杰,武功出众,人儿又长得水灵,在咱魔鬼湖是响当当拔了尖的人物,我邵某人好佩服哩!别说这点儿面子,天大的事,只要妹子你出头儿,我也肯帮忙哩。”
“是吗? 我自己还不知道有这么大本事呢。”花凤萍咯咯笑了起来。
邵腾蛟见花凤萍笑得前仰后合,脸蛋儿露出两个深深的酒涡儿,两条又细又弯的长眉,不住地耸动着,顿时看呆了眼。呀,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呀,这女人此时的容颜,比那天刚见到时更加妩媚万分。
花凤萍见邵腾蛟傻了似地紧盯着自己,收住笑,说道:“东家,你看,这天要下雨了,没有别的事,你就请回吧。”
邵腾蛟缓过神儿来,忙说:“不忙,花家妹子,你一个人在这儿,不觉得闷么?”
“唉,闷又有什么法子? 谁让我命苦呢!”
邵腾蛟凑到瓜铺旁,一屁股坐到花凤萍身边,嘻嘻地笑着说:“妹子,只要你高兴,老哥哥我每天到这来好不好?”
花凤萍抬头望了他一眼:“东家,你是个娇贵人,天天到这瓜棚里来干啥? ”
“嘿嘿,陪你来看瓜呀。”
“哟,老东家帮我来看瓜,我可雇不起哩。”
邵腾蛟见自己几番挑逗,花凤萍都不气不恼,反而装傻卖呆地和自己逗嘴,心中喜悦万分。他想:这姓花的娘儿们和别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一引就上钩哩。只要自己再玩点儿花样儿,今天就能成其好事。他觉得自己满有把握,转了转眼珠儿,忽然扑通一声跪在铺下,对花凤萍哀求道:“花家妹子,请你救我一命。”
花凤萍一怔,忽然仰面哈哈笑了起来,笑罢说道:“东家,你这是干啥呀? 我又不是你家祖宗,又不是财神爷,你给我磕头下跪做什么?”
邵腾蛟道:“花家妹子哟,我自从那天在长工院见你一面,就喜欢上了你。”
花凤萍问:“你喜欢我什么?”
“你长得美呀。妹子哟,你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自从见到你,你就把我的魂儿勾走了。这些天来,我吃饭时想着你,走路时想着你,睡觉时梦见你,只要一合眼,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你就是我的影子哩。妹子哟,我想你想得食不知味,寐不合眼,眼看都想出病来了,瞧,我都瘦了许多哩。”
花凤萍扑哧一笑:“你还瘦呢? 都快成猪了。”
邵腾蛟连连点头道:“我长得是蠢一点儿,不过,我最知道疼女人的呀。妹子,你守寡这么多年,难道就不想男人么?”
“呸! 我守寡碍你什么事? ”
“花家妹子,我最能知道女人的苦楚。我家那几个娘儿们,每天都离不开我哩。”
“那你就守着你家的女人去,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唉,我家的娘儿们一个个长得象蠢猪,哪比得上妹子这么招人疼,惹人爱。只要妹子答应我,你叫我干什么都行。”
花凤萍脸儿一沉,说道:“你快滚吧,少跟我来这一套。”
邵腾蛟磕着头道:“妹子,只要你今天答应跟我办了那件事,何老实欠我的牛钱,我不但不让你还,还把这瓜田送给你;另外,你日后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保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说着,他从腰中掏出那两串玛瑙珠手串,递了过去说:“你看,这两串珠宝都是皇宫里才有的,值几千两银子哩,我把它送给你,作为咱俩定情的礼物。”
花凤萍心中直恶心,一股怒火直往上拱,恨不得跳下铺去,一巴掌把这老狗拍成碎末儿。她心中暗骂:狗贼,你把我燕南女杰看成什么人了? 你姑奶奶人虽穷,可穷得有志气,别说你送这么两串破珠子,就是送我金山银山,我姓花的连看都不看一眼。哼,这个不知廉耻的畜牲,想到我这儿打野食,真是狗胆包天呀。我今儿不把你好好收拾一顿,你也不知我花凤萍的手段。
这时节,天空中的黑云越压越低,一道贼亮的立闪,刺破云幕,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在瓜田上空炸响,震得瓜棚颤了几颤。紧接着,一股凉风挟着铜钱大的雨点儿, 扑盖过来,敲得瓜铺两边支起的雨搭砰砰乱响。刹那间,暴雨裹着鸡蛋大小的冰雹,倾缸倒盆般地急泻下来,雨珠和冰雹,砸在沙地上,把暄腾腾的沙滩,砸出千万个坑来。坐在瓜铺上,往四周一看,原野空溟,雨雾如烟,白茫茫一片。花凤萍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主意,暗道:邵腾蛟呀,我今天也不打你,也不骂你,你不是想发坏么,我也给你来一手邪的,看一看究竟是你厉害,还是姑奶奶我厉害。你不是想伴我来看瓜么,我马上叫你尝尝看瓜的滋味儿,管叫你下次再也不敢来胡缠。她拿定主意,回头对跪在铺下的邵腾蛟说:
“你看,刚才我叫你走,你不走,这会儿,雨下的这么大,你想走也走不了啦。”
邵腾蛟龇着小耗子牙说:
“妹子哟,这才叫人不留人天留人呢,老天爷想叫咱俩配对成双哩。”
“德行,快起来吧,跪在地下怪凉的。”
花凤萍冲邵腾蛟转眸一笑。
“你答应了?”
花凤萍假作羞态地点了点头。
邵腾蛟高兴地跳了起来,扑到铺上,伸手便来拉花凤萍的手。
花凤萍一把推开他说:“你急什么,叫人看见多不好!”
“嘻嘻,这么大的雨,谁还到地里来?”
“那也不能光天化日的,连个遮盖也没有呀! ”
邵腾蛟转着小眼珠儿,想了想说:“这容易,把这雨搭往下放,这瓜铺就是咱俩的洞房,咱俩钻进去,做一回野鸳鸯,更有味儿哩。”
花凤萍道:“你这个人呀,真难缠。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你先脱衣服吧,我把雨搭放下来。”说着,跳下铺,装做放雨搭。
邵腾蛟没有料到这么痛快就把花凤萍弄到了手,一时高兴得如醉如痴。他脱下长衫,又脱掉上衣,刚刚解开裤带,忽然,花凤萍回转身来,伸出右手中食二指,快如闪电般在他的胸前“华盖”、“神庭”、“乳腺”、“膻中”等四个要穴上各点了一下。这点穴的功夫,乃是花凤萍拿手绝技,又快又准。邵腾蛟已脱光了膀子,穴位极好认,还未等他醒过神来,任督二脉已被封闭,顿觉全身一麻,直戳戳挺在地下,难以动弹了。
花凤萍扯过邵腾蛟还提在手中的裤腰带,将邵腾蛟双手拧到背后,牢牢捆住,这才把闭死的穴道给他解开。
邵腾蛟长出了口气,问道:
“花家妹子,你这是要干什么? ”
“哈哈,你不是想陪我看瓜么? ”花凤萍见邵腾蛟裤子已褪到膝盖下,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裤衩,样子极为狼狈,不由得大笑起来。“东家,多谢你的好心。我觉得累了,要到棚里睡一觉,就请你帮我看一会儿瓜吧。”说着,抬腿一脚,把邵腾蛟踢倒在地,蹿过去,一手抓住他的脑袋,一手提起他的裤腰,用力一按,便把他的脑袋塞进裤裆里。(这种耍弄人的手段,在京津一带农村中很普遍,人们称之为“看瓜”。)
邵腾蛟本来长得就胖,肚子又圆,如今被花凤萍“看上了瓜”,脑袋被裤子蒙住,腰儿折成个对头弯,差点儿把肚皮挤压破了。裤裆里的味道极不好闻,熏得他直想呕吐,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挣了几挣,没有挣动,只好哼哼唧唧地哀求道:“哎哟,花家妹子,你放开我吧,不然我会憋死的呀……”
“呸! 谁是你的妹子。”花凤萍狠狠啐了一口骂道, “姓邵的,这‘看瓜’的滋味儿好受吧?”
“哎哟,你先把我放开,我管你叫奶奶都行。”
“哼,姓邵的,你平日在魔鬼湖抢男霸女,无恶不作,有多少良家姐妹被你糟蹋了以后,投河上吊,忍辱丧生。你花姑奶奶早就想找你算账呢,没想到你送上门儿来了。你这个老畜牲! 老淫贼! 敢打你姑奶奶的主意,跑到这儿来冒坏,瞎了你的狗眼! ”花凤萍越说越恼火,上去在邵腾蛟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两脚。
邵腾蛟连声哀求道:“花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哼,饶了你,没那么便宜,”
“花祖宗,这裤裆里太闷了……热得我喘……不过气来……
“好,你嫌热,我叫你凉快凉快! ”
花凤萍提起邵腾蛟,用力一扔,邵腾蛟便象只圆球,滚到瓜棚外边的大雨中去了,弄得浑身是泥。又急又密的雨鞭,呼呼啪啪抽在他的身上,把他淋得浑身抖成一团。鸡蛋大小的雹子砸下来,把他的光脊梁砸起一个个鼓包。他苦苦哀求道:“花姑奶奶,这滋味儿实在不好受,你再不放开我,我会被砸死的。”
“哼,你放心,我包你死不了,姑奶奶没工夫陪着你,等我睡醒了觉,再来放你。”花凤萍不管邵腾蛟怎样哀求,也不再理他。她放下雨搭,钻进瓜铺,真地睡起觉来。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只下得沟满壕平, 遍地淌水。花凤萍一觉醒来,已经是风消雨歇,乌云四散。一轮娇红的太阳,斜挂在西半天那被雨洗过的、瓦蓝瓦蓝的天空上。金灿灿的霞光,映亮了青翠的原野。凉爽的小风吹得葫芦叶上的水珠,轻轻滚动着,象是一颗颗闪光的珍珠。东边的天空上,现出两道五彩虹霓,如同两架弯弯的彩桥。树丛里的大肚子蝈蝈,喝饱了甘甜的雨露,又开始咯咯咯地鸣唱起来。
花凤萍忽然想起了邵腾蛟,急忙撑开雨搭,跳下瓜铺,走过去一看,只见邵腾蛟仍躺在雨地里,一动不动,象一堆被雨水泡肿了的烂泥。她走过去,踢了邵腾蛟一脚,问道:
“东家,凉快够了吧? ”
邵腾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花凤萍心中一跳,暗道:莫非他真死了? 要是他死了,这事就麻烦哩。她急忙蹲下身去,解开邵腾蛟的双手,摸了摸他
的脉,还在怦怦跳动,知道他并没有死,只是被闷昏过去了,这才放了心。她把邵腾蛟拉到瓜棚里,又把他的脑袋从裤子里拉出来,然后坐到瓜铺上,一边忙着针线活儿,一边等邵腾蛟醒过来。
过了有一袋烟的工夫,邵腾蛟才悠悠醒转过来。他躺在地下,喘息了一会儿,才挣扎着系好裤子,爬了起来。
花凤萍放下手中的衣服,跳下铺,走到邵腾蛟面前,冷笑一声问道:“东家,这‘看瓜’的活儿好玩吧? 下次你再闲着没事干,还到这儿来陪我好了,我一定等着你。哈……”
邵腾蛟被雨淋了半天,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心中又气又恨,又羞又怕,摇着脑袋打了两个嚏喷说:“花姑奶奶……下次……吓死我……也不敢……来了……”
花凤萍抓起他的衣服扔过去,厉声说道:“穿上你的衣服,滚吧! ”
邵腾蛟顾不得擦净身上的湿泥,急忙穿上上衣,套上长衫,提起自己的伞,扭头便走。
花凤萍抓起那两串玛瑙珠手串,扔给邵腾蛟说:“带上你这破玩艺儿,姑奶奶我要这玩艺儿没用! ”
邵腾蛟拾起手串,连滚带爬地跑出花家瓜园。跑出老远,回头看看花凤萍没有追他,这才咬着牙高声骂道:“姓花的,你这个臭娘儿们等着,邵大太爷饶不了你! ”骂完,象条落水狗,夹着尾巴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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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6 21:18:07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呼应 于 2024-11-6 21:25 编辑

(十一)

天气奇热,何老实带着喜鹊和小歪毛儿,刚把一船西瓜运到观音镇,便被人们一抢而空,而且卖了个好价钱。爷儿仨都很高兴,卖完了瓜,买好了东西,又在天客来饭馆美美吃了一顿。正吃饭时,天变了脸,突降大雨,三人只好等雨歇之后,才摇船往回返。
掌灯时分,回到了鬼儿坟。一进瓜园,何老实见花凤萍满脸泪痕,象是哭过的样子,心中一惊,忙悄声问:“萍妹,你怎么了?”
花凤萍不愿叫喜鹊和小歪毛儿知道所发生之事, 便打发他俩回村去做晚饭。喜鹊和小歪毛儿走了以后,花凤萍见瓜园中只剩下她和何大哥了,再也忍不住压在心中的委屈,猛地一头扎在何老实的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何老实发呆了。这个铁中铮铮的汉子,多年来还没有女人和他这样亲近过。虽然他和萍妹之间的事已经挑明,已经商量好日子成亲,但是,除那天晚上,花凤萍给他喂饭时,他一时冲动,拉过她的手以外,再也没有过肌肤相触。现在,花凤萍把他抱得是那样地紧,如同一条水蛇缠在他身上,使他感到突然而惶恐。他觉得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似乎要把血管胀破;一颗心怦怦越跳越急,他急忙紧紧闭住了嘴,生怕一张嘴,心便飞跳出胸腔。他感到脑袋里混沌一片,茫然不知所措,只是象一根木桩似的,直挺挺戳在那里。
灰蒙蒙的暮霭笼罩了原野,大地象披上了一件透明的薄纱。四周的柳林树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葫芦叶上的水珠滚落下来,嘀嗒! 嘀嗒! 给瓜田雨后的傍晚,更增添了一股宁静的气氛。爽风推着魔鬼湖中的浪花,轻轻撞击着黄沙堤岸,发出有节奏的轰响,象是一个温柔的母亲,站在湖边,在唱着那古老的浑河谣曲,催促着婴儿入梦。
几只野雁嘎嘎地鸣叫着从空中飞过,叫声显得有些凄凉。
“你这个死人呀”花凤萍湿热的小手,抚摸着何老实那坚实的挂有刀疤的脸,泪珠扑簌簌滴洒在他那酱紫色的胸膛上。每摸一下,何老实的身子便象中了电一般,抖动一下。他忍不住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抱住了花凤萍那纤细柔软的腰肢,俯下头来,用嘴唇吻着她那油亮亮的秀发。
花凤萍抬起一张泪光晶莹的脸,用一双小手擂鼓似地在何老实的胸膛上咚咚捶打着,一迭连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问问我有什么委屈? 为什么不问问是谁欺侮了我? 你真是一块木头疙瘩么?”
何老实松开花凤萍的腰,用手捧着她的脸,象是捧着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宝,轻声问:“萍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花凤萍这才把邵大疤瘌如何来瓜园调戏她,被她如何整个半死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讲到得意时,不由得又咯咯笑个不停。她就是这样的古怪脾气,高兴时象团火,生气时象块冰,愤怒时霹雳电闪,温柔起来又如水似云。
“邵腾蛟这个老恶棍,见了漂亮女人就不放过,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何老实气得两只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马上去找邵腾蛟算账。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又摇了摇头说, “萍妹,这事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瓜园里。”
“大哥,你真傻,这事怎能怪你呢? ”花凤萍瞪着水汪汪的大眼说。“你也甭生气哩,那老东西一点便宜也没得着,反而叫我收拾了一顿,下次他再也不敢来发坏了。”
何老实回身坐在葫芦架下的小板凳上,从腰中拔下旱烟袋,拧了一锅儿烟,打火点着,闷头抽了起来。
花凤萍从铺上拿过已经做好的小褂儿,给何老实披上,笑着说:“穿上叫我瞧瞧,看合适不? ”
何老实似乎没有听见,只是皱着眉头,低着脑袋,喷云吐雾似地嘬着又苦又辣的蛤蟆烟。烟锅儿上的火星,在夜幕中一闪一闪。
“你又发什么呆? ”花凤萍推了何老实一把,柔声问。
“哦。”何老实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抬头看了看天。墨蓝色的天穹上,无数颗大粒儿星斗,象一颗颗银钉,闪闪发亮。月亮升起来了,象一弯金色的帐钩,钩起了雾的帷幕,整个原野之夜显得清晰透亮起来。
“萍妹,我总觉得,你今天这事做的有些过火。”何老实忽然说道。
“怎么? 你还在想着那件事呀? ”花凤萍拿过一个棒子皮拧成的蒲团,坐在何老实对面,嘻嘻地笑着说, “你这个人,就是这点儿不好,心缝儿太窄,一点儿事就盛不下,难怪你老得快。来,快把衣服穿上,别穷琢磨了。”
何老实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道:“萍妹,我的毛病是不好,可你那霹雳火脾气,也该改一改,不然,咱们要吃大亏的。”
“有什么可怕的?”
“邵腾蛟今天来发坏,你把他轰走,不叫他占着便宜也就行了,又何必用那样的办法整治他呢?”
“哼,那老狗无恶不作,宰了他我还不解气呢。”
何老实系着钮扣,摇了摇头道:“姓邵的固然可恶之极,可眼下就是这么个世道,恶人横行,好人受欺侮。邵腾蛟勾结黑白两道,有钱有势,心黑手狠,咱们还是尽量少惹他为好。”
花凤萍听不下去了,腾地站起身来,瞪着大眼说:“他敢怎样? ”
何老实道:“他挨了你这顿整治,一定不会就此做罢,肯定还要找咱们的麻烦。”
“怎么? 你害怕了?”
何老实摇了摇头。
花凤萍胸脯一鼓一鼓的,心里又气又恨,咬着牙说:“你看不惯我这霹雳火脾气,我还看不惯你那软棉花捏的性子呢!告诉你,我姓花的天生就是这样儿,眼里不揉沙子,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向这恶世道低头。这事是我办的,不管出了什么事,由我一个人顶着,别说是一个邵腾蛟,就是他邵家的人全来,姓花的也不拿正眼瞅他们。哼,我花凤萍做事从不后悔,也从不想连累别人。你若害怕,就给我走,以后少沾我的边儿。来,把衣服脱下来吧。”花凤萍越说越火,上前就要扒何老实的褂子。
何老实急忙抓住花凤萍的手,连声问:
“萍妹,你这是干什么?”
花凤萍使劲儿推开何老实,一头扑在瓜铺上,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双肩不住地抖动着。
何老实茫然不知所措,怔了一下,慢慢走过去,伸手扳着花凤萍的肩膀,轻声说:“萍妹子,别这样儿,四十来岁的人了,还象个小孩子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叫人家看见多不好。”
“哼! ”花凤萍身子一扭,气呼呼地说, “把褂子脱下来,你走吧。”
“萍妹子,你这是为了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我的衣服不是给胆小鬼做的。”
何老实怔了一下,想了想说:“萍妹子,我这一生,已经死过好几次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只是担心喜鹊和小歪毛儿呀! 我这个人,平时是有些窝囊,可是,我不是胆小怕事,在小歪毛儿没有成人以前,我不愿惹事生非,才忍辱负重的呀。”
花凤萍抹了抹泪水,咬着牙说:“何大哥,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在这个世道里,人软了是要受欺侮的呀!”
何老实沉了一下,眼中放出光来,默默地说道:“萍妹,忍耐并不等于软弱。”
花凤萍心中一动,似有所悟,低头沉思了一下,叹了口气,柔声问道:“大哥,你这些年来,终日愁眉不展,独自忧思,好象有什么难言之苦。你我二人即将成为夫妻,有什么事,难道还不能告诉我么?”
何老实张口要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讲出来。他掏出烟袋,又点上一锅儿烟,在铺前来回走动着。星光月影淡淡地映照着他那扭曲的脸,一对浓眉拧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拧紧。乳白色的烟雾,在他脸前缭绕。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住脚步,两眼恳求地望着花凤萍,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萍妹,自从十年前那个风雨之夜,你救了我和小歪毛儿的命,就本应把我的身世告诉你,然而,我没有那样做,我这些年来,时时感激你从不问起我的事,这并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不到时候。你过早知道我的事,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不过,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是一个毫无血性的男人,早晚有一天,我会把我和小歪毛儿的事讲给你听的。我感觉到,这一天大概很快就到了。”
花凤萍想了想,亦不再追问,只是抬起一张白玉般的秀脸,朝何老实点了点头,盈盈一笑道:“大哥,我错怪你了。关于你的事,你不愿讲,我也不想听。十年前,你我无意邂逅,萍水相逢,这些年来情意深长,大概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既然天命如此,我们也就无须抗争了。以前的事,知道多了,反而会无端增添些烦恼。只要我们今后和睦相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花凤萍说到此,眼中流露出无限深情。
何老实忍不住上前握住花凤萍的手,感动地说道:“萍妹,谢谢你,在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最理解我的苦”何老实虽是个硬汉子,声音也难免有些哽咽。花凤萍听了更是心酸,心想,可不能再给他的生活浇苦水了。
花凤萍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哥,你妹子生就一副火爆的性子,一生嫉恶如仇,最爱管世间不平之事,今后,或许还要惹出许多事来,你不怕我牵累你么?”
何老实笑了笑,摇着花凤萍的手说:“瞧你,又说这些傻话。今后,我们两家合为一家,你我就是患难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还有什么牵累可言?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患难与共,白头偕老的。”
花凤萍听罢,脸儿顿时笑成一朵花,禁不住把头靠在何老实那宽厚结实的胸膛上,声音柔得象小溪流水,轻轻地说:“大哥,我们现在就……”
何老实用一只手拢住花凤萍的腰,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怎么? 你……”花凤萍抬起脸来,暗夜中,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萍妹,这些天来,连着发生了几件事,邵腾蛟都吃了大亏,我想,他定会再找我们的麻烦的,我们决不可掉以轻心,要多加提防才是。待事情消停以后,我们的事再办吧。”
花凤萍点了点头。
星移斗转,银河横泻。瓜田里,虫鸣唧唧,柳林中,雾霭凝重。夜,已经深了。
鬼儿坟村,隐隐传来几声狗吠。

(十二)

邵腾蛟得了一场大病。
那天,他从花家瓜园跑出来,一路上跌跌撞撞,连爬带滚,二三里的路程,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天黑之时,才回到邵府。家里人一见他浑身水淋淋的,到处粘满了污泥,脸儿冻得青紫,活象刚从猪圈打完滚的公猪,都吓呆了。白葡萄和邵腾毅的妻妾们,围着他团团乱转,乱哄哄地说道:
“爹呀,你这是怎么了?”
“哎哟,老爷子,你怎么弄成这个德行?”
“嘻嘻,你莫非掉到猪圈里了?”
“快,把脏衣服脱下来,洗一洗。”
……
邵腾蛟又羞又恼。他怎么好意思把这件事对家里人说呢? 他见妻妾们象一群苍蝇,围着自己嗡嗡乱叫,有的着急,有的心疼,也有的幸灾乐祸,顿时气得连声喊道:
“你们这些臭娘儿们,都给我滚! ”
妻妾们见老爷子发了火,都撇了撇嘴,悄悄回自己的房子去了。只有儿媳白葡萄,仍留下来。她叫家人们打来一盆清水,把邵腾蛟的衣服脱掉,用清水洗净他的身子,又把他搀扶到床上,轻声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邵腾蛟叹了口气,往床上一躺,摆了摆手说:
“没什么,你回房歇着去吧,我要静躺一会儿。”
白葡萄见公爹不愿讲,只好摇了摇头,回自己的东跨院去了。
邵腾蛟独自躺在床上,瞪着一双小眼,呆呆地望着屋顶。这时,大管家孙歪脖儿推门走了进来。邵腾蛟一见孙歪脖儿,顿时羞得脸儿通红。
“老太爷,你觉得怎样?”
“唉,别提了,那姓花的娘儿们果然厉害。”
“我就说嘛,她是只母老虎,轻易惹不得的。”孙歪脖儿洋洋自得地说。
邵腾蛟咬着牙说道:“我邵腾蛟这辈子,玩过多少女人,没想到在这个臭庄稼女人身上栽了跟头,真是羞死人了。”
孙歪脖儿凑了过去,低声安慰他道:“老爷子,你也甭太生气,为了这么个臭娘儿们,伤了身子值不当的。”
“哼,我一定要报这个仇,不把那个臭娘儿们碎尸万段,死也不甘心。”
“那您想怎样?”
“你马上带上全府的家丁,去鬼儿坟把姓花的抓来,我要叫她尝尝邵某人的厉害。”
孙歪脖子一惊。那天,在长工院,他被花凤萍一鞭锁住了脖子,差点儿把小命儿丢掉,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他被花凤萍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去惹这燕南女杰。邵腾蛟叫他去抓人,他如何敢去? 他歪着脖子想了想说:
“老爷子,现在去抓人,恐怕不妥呀。”
邵腾蛟皱了皱秃眉,脸儿一沉,说道:
“怎么? 你不肯为我卖力?”
“哪里,我只是觉得有些操之过急。”
“哼,你们这群没良心的狗才! 我邵腾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你们连个庄稼女人也对付不了,真是草包饭桶。我邵腾蛟养着你们何用?”
孙歪脖儿转了转斗鸡眼,哭丧着脸说:“老太爷,不是奴才们不肯给您老卖命,实在是有难处呀。那个姓花的娘儿们,武艺太高,咱邵府的家丁,绑一块儿也不是她的对手。再说,鬼儿坟村的那些穷鬼们,人人都会两下子,更不好意,眼下,这事刚发生,他们一定会有防备,咱们去抓人,不等于白白去送死么? 不但您的仇报不了,还得丢人现眼呀。”
“照你这么说,我这口气就只有忍了?”
“哪里,气总是要出的。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邵腾蛟还不死心,瞪着死蛤蟆眼,想了一会儿又说:“这样吧,你马上去平湖县衙,找县令葛大脑袋,告诉他,就说鬼儿坟村的穷鬼们要造反,叫他速派官兵来,把那些爱闹事的穷小子们抓起来,押进大牢,再把那姓花的小娘儿们给我送来,我要亲自叫她尝尝我的厉害。”
孙歪脖儿想了想道:“这招儿也不太高明。”
“为什么? ”
“葛大头那家伙,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无利不早起呀。”
“哈……, 那好说,要别的没有,要银子咱有的是。只要他肯帮忙,把姓花的给我弄到手,他要多少,我出多少。”
孙歪脖儿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小脑袋瓜说:“那又何必呢?平湖县那几个屌官兵,也都是吃人饭不拉人屎的货,比咱邵府的家丁强不了哪儿去。最要紧的是这样一来,您今天办的事就隐瞒不住了,非得传遍魔鬼湖不可,这对您的名声有损呀。”
邵腾蛟觉得孙歪脖儿所言很有道理,皱了皱眉问:“依你怎么办?”
“依奴才之见,此事切不可惊动官府,一切事都由咱自行办理。”
“唉,你说了半天,都是废话。打又打不过,抓又不敢抓,你说怎么办理?”
孙歪脖儿翻着眼珠儿想了半天,突然嘿嘿一乐,得意地说道:“老太爷,你尽管放心好了,那姓花的娘儿们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出咱的手心。”
邵腾蛟还不明白,说道:“你他妈的别光卖关子,究竟怎么办,你就直说吧,只要能把姓花的娘儿们给我弄到手,我亏待不了你。”
孙歪脖儿挤了挤小眼睛道:“在京津一带,响尾蛇白老晌是黑道儿上的总瓢把子,他的武艺最高,心最狠,手下人最多,万儿也最响。咱把他请来,还怕治不服姓花的娘儿们么?”
邵腾蛟眼睛一亮,高兴地说道:“嘿,我一着急,竟把他给忘了。白老二现在天津, 你马上派两个人,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好,我马上去办。”孙歪脖儿转身要走,邵腾蛟又把他叫住了,对他说道:
“孙贤弟,为兄平日待你如何?”
“那还用说么? 您就是小人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哩。”
“那就言重了。贤弟,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千万不可泄露出去,免得我日后无脸出去见人。”
“嘿嘿,您放心,我保证不叫任何人知道。”孙歪脖儿转身出去了。
当天夜里,邵腾蛟病倒了。他被花凤萍“看了瓜”,戏耍了一番,心中又羞又气,又加上挨了一顿雨淋雹打,受了风寒,病势挺重。开始时头昏腹痛,后来便上吐下泻,紧接着就一会儿,热得如同火烧,一会儿冷得如同进了冰窖,抽疯发爬子, 最后,便是四肢麻木,昏迷不醒。这一闹腾,可把邵府的人吓坏了。白葡萄赶紧连夜派人到四处请郎中,又亲自煎汤熬药,精心护理,总算把邵腾蛟的小命儿保住了。
这场大病,邵腾蛟如同进了一次鬼门关,整整在床上躺了十天,才能下床走动。但是,他也被折磨得不象人样子了。原来滚圆的肚子,象是被放了气的皮球,瘪了进去,脸上的肉皮耷拉下来,一对小眼睛,干枯得象两个黑洞,嘴上被烧得起了一堆燎泡,看上去活象刚从山洞里钻出来的一个怪物。他元气大伤,连走路都得叫白葡萄搀着。
这十多天,邵腾蛟走火入魔,对花凤萍又疼又爱,又惊又怕。他恨花凤萍太无情,不该用那么阴损的招儿来折磨他,然而,他也忘不了花凤萍在瓜园中对他盈盈一笑的那可爱模样儿。他想报仇,但又舍不得把如花似玉的花凤萍杀死,心中矛盾重重。只要一合眼,花凤萍那婀娜娉婷的身影,就会在他的面前闪动。说实话,这种痛苦要比肉体的折磨还难以忍受。
这天上午,邵腾蛟觉得病好了一点儿,身上也有了力气,便起了床。梳洗一番,又喝了两碗冰糖莲子羹,然后,把服侍他的白葡萄和妻妾们轰回房去,自己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想心思。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传来孙歪脖儿那不男不女的轻贱声:
“哟,白二爷回来了,老爷子正等着您呢。”
一个又粗又重的声音:
“哦,管家,我大哥出了什么事? 这么着急把我找回来?”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先进屋再说吧。”
话音一落,响尾蛇白老晌大步走了进来。他一见邵腾蛟,忙趋步上前,打千请安,粗声粗气地说道:
“大哥,小弟给你请安。”
邵腾蛟忙伸手拉起白老晌,说道:“贤弟,快起来,坐下说话。来人呀,给白二爷看茶。”
家人们赶紧送上茶来。
白老晌落了座,抬头见邵腾蛟脸色灰暗,目光呆滞,心中一惊,忙问:“咦,大哥,我刚走了个把月, 你怎么弄成这样儿? ”
邵腾蛟叹了口气,说道:“二弟,咱哥儿俩差一点儿就见不着面儿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邵腾蛟冲家人们摆了摆手,家人们急忙走出去了,屋中只剩下他和白老晌、孙歪脖儿三人,这才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二弟,真是一言难尽呀,说起来,丢死人了。”
白老晌是个炮筒子脾气,见邵腾蛟吞吞吐吐,心里急得冒火,把大腿一拍,瓮声瓮气地说道:“你这个人,有话就直说,我白老晌最看不惯这磨磨唧唧的劲儿。”
邵腾蛟看了孙歪脖儿一眼,沉思了一下,这才把何老实如何打死了邵家的牛,花凤萍如何带人到邵府闹事,如何打跑了黑虎神海黑子等事,讲给白老晌听。
白老晌瞪着一双豹子眼,惊讶地问:
“真有这等事?”
“唉,大哥何时骗过你? ”邵腾蛟挤了挤眼又道, “那天,我到花寡妇的瓜园去,找姓花的娘儿们要牛钱,谁知那姓花的娘
儿们蛮不讲理,不但不给钱,反而把我捆起来,臭揍了一顿,最后又把我扔到雨地里淋了半天,差点儿没把我折腾死。我回来后,就得了这场大病,才弄成这个样子。”他知道白老响是个鲁莽汉子,最讨厌他玩女人,所以,他对如何调戏花风萍之事,一字未谈。
白老晌听罢,狡黠地转了转大眼珠子,问道:“果真是这样么?”
“当然,不信你问孙管家。”
孙歪脖儿忙道:“不错,不错。”
白老晌皱了皱扫帚眉:“唉,你们这些人呀,净拿我打哈哈。这么屁大点事,就派人把我找回来? 一个臭庄稼娘儿们敢造反,你们把她抓起来打死不就完了嘛。嘿,这回倒好,我的一个兄弟在天津一个财主家卧底已经半年了,眼看买卖就到手了,听说家里出了事,我急着赶回来,把这事都耽误了。”
邵腾蛟道:“老二,那姓花的娘儿们实在不好惹,我们才请你回来。”
“哼,我就不信她有那么厉害。”
孙歪脖儿忙帮腔说道:“白二爷,您不知道,这姓花的寡妇有一身好武功,又在鬼儿坟村成立了一个少林会,教了一大帮徒弟,可厉害着呢,人都管她叫燕南女杰哩。黑虎神是成了名的武林人物,和姓花的动手,没过三招两式就叫人家打跑了。”
白老晌一拍桌子站起来:“好,我马上去把那臭娘儿们宰喽!”
“别,”邵腾蛟连忙摇着手说, “老二,你可别把她杀死,把她抓来送给我,愚兄还有用呢。”
白老晌一瞪眼:“你又想沾花惹草,干那下三烂的勾当?”
邵腾蛟脸儿一红,忙道:“不,不,愚兄不是那个意思。”
“哈······”白老晌仰面大笑起来,笑罢,愤然说道, “邵大哥,你我弟兄十几年了,谁不知道谁呀? 哼, 你干的那些寻花问柳没出息的事,哪一件又瞒得过我? ”
“贤弟,这次真的不是因为”
“别说了。邵家在魔鬼湖有钱有势,哪个不知晓? 我就不信,那姓花的一个穷庄稼花子,敢无缘无故和你做对,除非你把她欺侮急了。”
邵腾蛟尴尬万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孙歪脖儿转了转斗鸡眼,笑嘻嘻地对白老晌说:“白二爷,你和老爷子是多年的盟兄弟,今儿这事别管因为什么,也不能看着不管呀? ”
白老晌回身坐在太师椅上,沉着一张黑脸,冷冷说道:“我白老晌是堂堂正正的江湖好汉,成了名的武林人物,岂能去帮你们干那种下三烂的事? 倘若是为了别的,你叫我杀人放火,我绝不推辞,就是去皇宫内院做买卖,我也毫不畏惧。唯独叫我帮你们去抢女人,我干不了,请你们另请高明吧。”
孙歪脖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白二爷,既然你不愿管这件事,也就算了。其实,就是白二爷你真要去鬼儿坟,也不见得是那个姓花的寡妇的对手。”
白老晌是北方四省黑道上的总瓢把子,最有名的江洋大盗。他自幼跟一个游方的少林武僧,学练了一身软硬功夫,最拿手的是十二路灵蛇拳,鬼门勾魂绝命刀和胯打蛇烟箭,号称北派武林三绝。其中尤以暗器蛇烟箭最厉害。他的蛇烟笛和普通的暗器不同,长四寸,状若青蛇,蛇腹中装有硫磺,打出去时,箭尾喷烟吐火,且有啸音。另外,他打暗器的方法也极怪异,不是用手,而是用胯骨。他的二十四支蛇烟箭平时装在两胯和屁股之间,每逢遇到强敌,他只要将腰一扭,身子一躬,屁股一撅,蛇烟箭便会电射而出,又疾又准,令人防不胜防。因为他长得又细又高,脸儿又黑又长,象个成了精的蛇妖,江湖上都称他叫响尾蛇。
白老晌凭仗武功绝技,威振豫鲁,纵横山西、河北,杀人劫货,专干黑道上的买卖,数十年间,从未失过手,栽过跟头。十几年前,他独闯邵府,被邵腾蛟擒拿,也是因一时大意,中了消息机关,才被人捉住,否则,凭邵府的那些护院武师和打手家丁,又怎能奈何他?
白老晌虽然老到奸诈,但自恃武功天下第一,无人能比,未免有些目空一切。他吃软不吃硬,最喜欢别人捧他。孙歪脖儿知道他的脾气,才故意用了个激将法,将了他一军。果然,白老晌一听管家说他未必是花寡妇的对手,顿时火冒三丈,噌地跳了起来,瞪起一对豹子眼,死死盯住孙歪脖儿,厉声问道:
“你说什么? ”
孙歪脖儿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稳了稳神,说道:
“白二爷,不是小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花凤萍的武功确实罕见,比白二爷你的本事不相上下。如果此人不除,今后,白二爷你在这块地盘儿上的威风,恐怕就得让给那姓花的娘儿们了。”
“呸! ”白老晌一张驴脸越拉越长,黑中泛紫,活象庙中塑的无常鬼。他狠狠啐了孙歪脖儿一口,骂道:“妈了个疤子,我响尾蛇的威名,是几十年在刀枪林中闯出来的,岂能和一个臭娘儿们相提并论?!”
孙歪脖儿见白老晌的火已被自己点起来了,继续扇风添柴。他嘿嘿冷笑两声道:“白二爷,您老生那么大气也没用。如果你不敢把这姓花的女人除掉,我敢保证,日后她燕南女杰的名声会越来越响,而你这响尾蛇,慢慢便会变成一只草长虫了。”
“你放屁! ”白老晌眼中都快喷出火来。“哼,我响尾蛇岂能叫一个臭娘儿们在我的地盘儿上扬名立万儿? 我倒要见识见识这燕南女杰有多大的能耐。”
邵腾蛟见孙歪脖儿只用几句话便把白老晌给激起来了,心中又喜又惊,暗骂歪脖儿果然弯弯肠子里的花花点子不少,不愧叫作赛伯温。他故意皱了皱眉,对白老晌说道:
“贤弟,你可要多加小心,千万别栽在姓花的手里。”
“大哥,你放心好了,我马上去把那娘儿们收拾了。”白老晌说罢,扭身就要往外走。
“且慢! ”孙歪脖儿拦住白老晌道, “白二爷,您这样去不等于白白送死么?”
刚才,孙歪脖儿一个劲儿地奚落白老晌,响尾蛇心中又气又恨,碍着邵腾蛟的面子,他才没有和这歪脖子管家发火过不去。这会儿,他见孙歪脖儿又来拦住自己,心中暗想:我先露一手给他瞧瞧,叫他看看我究竟是条毒蛇,还是条草长虫。他眯起双眼,仔细地看着孙歪脖儿,嘴角闪起一丝阴笑。猛然
间,他双手疾伸, “毒蛇吐信”,扑地按在孙歪脖儿的两肩上,而后十指如钩,轻轻一捏,用出灵蛇拳小擒拿中“分筋错骨”法中的“卸”字诀,顿时把孙歪脖儿的两个膀子摘下来。
孙歪脖儿一声惨叫,痛彻骨髓,小脸变得纸一样白,冷汗刷地淌落下来。
“哈……”白老晌看着孙歪脖儿那痛苦的样子,开心得一阵狂笑。笑罢说道, “孙管家,你看老白我的功夫,比那姓花的娘儿们如何?”
孙歪脖儿龇牙咧嘴地说道:“白二爷,您的功夫比姓花的强百倍您快饶了我吧。”
“那你为何说我是白白去送死?”
“我是说他们人多哩”
“哼,他们就是有千军万马,我也不怕!”
邵腾蛟忙站了起来,说道:“贤弟,孙管家也是为了你好,你把他的胳膊安上吧。”
白老晌抓住孙歪脖儿的胳膊,轻轻一推一拧。孙歪脖儿又惨叫一声,才觉得两条胳膊又长在膀子上了。他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汗,苦笑了两声道:“白二爷,我算服了您了。不过,您老的功夫再厉害,到鬼儿坟去,单枪匹马也难以取胜。俗话说, ‘好汉难抵四脚,恶犬架不住狼多’呀。”
邵腾蛟也道:“管家说得有道理。鬼儿坟村的那些穷鬼,成立了个什么少林会,人人都会两下子。你大白天一个人去找花寡妇,愚兄不放心哩。”
白老晌也觉自己白天独身去闯鬼儿坟有些不妥,便回身坐在椅子上问道:“依你们怎么办?”
孙歪脖儿道:“白二爷,你刚从天津归来,先歇歇脚。待选个月黑风高之夜,约上几个弟兄,到鬼儿坟偷偷把姓花的娘儿们除掉,人不知鬼不觉,既不惊动村里那些穷小子,又使官府无法追查,岂不是两全齐美么?”
白老晌转了转眼珠,哈哈笑道:“好,夜里掏窝儿是我拿手的活儿,就按你说的办。”
邵腾蛟心中大喜,对孙歪脖儿道:“管家,马上吩咐人摆酒,给白二爷接风洗尘。”

(十三)

农历七月初,上弦月象一弯女人的细眉,高高地悬挂在墨蓝色的天宇。几颗蓝宝石似的星斗,象是几对晶亮亮的眼睛,在一眨一眨地闪动。大地一片昏黑,只有鬼儿坟村后的乱葬岗子上,不时闪起几点萤火,在沉闷的夜色里流曳飞动。
半夜时分,豌豆镇传来几声狗吠。紧接着,十来个黑影幽灵似地飘了出来。这些人,全穿黑色夜行衣,腰悬利刃,走起路来脚步极轻,如同蚕咬桑叶,只发出微微声响,一看便知他们都有轻功。走在前面的是响尾蛇白老晌,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邵府大管家孙歪脖儿和他约来的七八个弟兄。
出了豌豆镇,穿过村西小桥,神不知鬼不觉,这伙人登上了大沙岗子,来到黑松林内停住脚。孙歪脖儿探着脑袋往岗下看了看,只见鬼儿坟村黑乎乎一片,只有村头一家屋中,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火。他回身对白老晌道:“白二爷,您看,紧把村头亮着灯的那户人家,就是花寡妇家。她家中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也会两下子,她的隔壁住的是何老实和他的儿子小歪毛儿。不过,你们放心,我已经派人打探好了,何老实和他儿子,今夜不在村里住,在村南湖边花家瓜园,帮花寡妇看瓜哩。”
白老晌看了看天,三星已经西斜,便皱了皱眉说:“妈了个疤子,都下半夜了,这姓花的娘儿们咋还没睡?”
孙歪脖儿咧了咧嘴,黑暗中笑了笑道:“我听人说,这姓花的小寡妇守不住了,已经和何老实订了亲,等秋后就要办喜事了。今夜,这小娘儿们说不定正独自坐在房里思春呢。”
“哼,我要让她的喜事变成丧事。”白老晌又对手下的弟兄们说道:“哪位兄弟下去,帮我把那娘儿们勾上来?”
一个叫独尾蝎的家伙问:
“怎么,咱们不窑儿里踩么?”
白老晌道:“花家离村子太近,在窑儿里动手,很可能惊动村里人,所以,你们把她引到这沙岗上来,由我来打发她。再说,我不想用暗青子杀她,倒想见识一下她的武功呢。”
“好,这事交给我好了。”独尾蝎道。
孙歪脖儿问:“那个小丫头怎么办?”
白老晌道:“我不想斩草锄根。”
孙歪脖儿道:“如果那丫头跑到村里去叫人,事不就麻烦了么? ”
白老晌觉得有道理,想了想,又对身边的两个弟兄说:“老五,老七,你们哥儿俩跟老三去,待老三把那娘儿们引出来后,就进屋去把那小丫头收拾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跑掉。”
黑蜘蛛和双头鹰说道:“请大哥放心。”
“你们多加小心。”
独尾蝎带着黑蜘蛛和双头鹰,各自施展夜行功夫,飞扑下岗,朝鬼儿坟村摸去。
孙歪脖儿对白老晌道:“二爷,小的不会武功,留在这碍手碍脚,您看”
“哼,你滚回去吧,等不到天亮,我就把姓花的脑袋带回去。”
孙歪脖儿急忙扭身跑下沙岗,回豌豆镇去了。
燕南女杰花凤萍,自从那天在瓜园里,把邵腾蛟戏弄了以后,每天都加倍提防,等着邵家的人来报复。何老实心细,见花凤萍夜里在瓜园守夜,怕她遭人暗算,就要求她和喜鹊搬回村里去,每天夜里,由他带着花凤萍的徒弟马栓儿睡在瓜园里。花凤萍知道何老实对自己不放心,很是感激。正好,她有许多针线活儿要做,瓜棚里风大,无法点灯,夜里做活儿很不方便,就答应了何老实的要求。
花凤萍搬回家来,有十多天了,一直没见邵家的人来捣乱。她想:邵腾蛟不是叫自己吓破了胆,就是怕丢脸,没把这事说出去。不过也不能粗心大意,还得防备着他玩什么鬼花招。她每天睡觉之前,都把自己的金龙软鞭放在枕头旁,只要外面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她便可随时出去应战。
眼看喜日子就快到了,花凤萍的心里时时溢着一股甜蜜之感,同时也常有一股恐慌在她脑中袭过。她不是因为自己寡妇再醮,怕人家飞短流长说什么,自己是个江湖女子,不是孔圣人门徒,那些旧礼法没必要遵守,也不在乎人们议论。她只是隐隐感到对不起喜鹊的亲爹。不过,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终究被心中的喜悦冲淡了。这两天,她每天夜里都忙到很晚,给喜鹊和小歪毛儿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今夜,又开始缝制准备成亲用的新被子。
这两床被面是何老实那天去观音镇卖瓜买回来的。粉红色的缎子上,绣的是鸳鸯戏水,又好看又有意思,花凤萍心中很满意。她一边借着小油灯的光亮,往被子上絮着棉花,一边想:何大哥看上去又呆又笨,老实得象块木头疙瘩,其实他心里好坏呢。瞧,他早就想鸳鸯戏水哩。嘻嘻! 花凤萍感到有些羞,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两床被子都做完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屋外,墨蓝色的天空中,银河横泻,月影西斜。花凤萍把被子叠起放好,回身只见女儿喜鹊和小歪毛儿,正躺在炕梢睡得香哩。
小歪毛儿原想跟他爹到瓜棚去睡,花凤萍怕地里蚊子多,没有叫他去。这孩子,睡觉很不老实,不住地翻身打滚儿。这阵儿,他头枕着喜鹊的腰,横在炕上,侧身而卧,睡梦中还在不住地吧嗒嘴。
花凤萍把小歪毛儿抱过来,放在枕头上,而后吹熄了小油灯,在喜鹊和小歪毛儿中间躺了下来。
花凤萍刚刚蒙咙入睡, 忽然,一种奇异的声响把她惊醒了。她心中一惊,挺身坐了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窗外有一条黑影闪动。她急忙抓起金龙软鞭,低声喝问:“谁?”
那黑影趴在窗户上说道:
“姓花的,你出来一下。”
花凤萍一怔,听这人的声音很陌生,不象是村里人。猛然间,她醒悟到,这一定是邵家派来的人,来找自己报仇的。
“姓花的,你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把你这房子点着。”
这时,喜鹊也被惊醒了,爬起来,睁着大眼问:“娘,有人来了么? ”
“嘘——”花凤萍怕惊动小歪毛儿,低声对喜鹊说道, “喜鹊,你怕么? ”
花喜鹊抓起自己放在枕头下的单刀,咬牙说道:“娘,我不怕,我早就想跟他们拼命呢。”
“好闺女,不愧是花家的后代。你老爷和你爹要知道你如此勇敢,他们在九泉之下也高兴哩。”
“娘,我们马上出去。”
花凤萍看了看还在沉沉酣睡的小歪毛儿,心中犹豫了一下,想道:看来,不能在家中动手,以免伤着孩子。她想了想,对喜鹊说:“喜鹊,我出去把他们引走,然后你马上到村里去叫人。”
“娘,你一个人去跟他们打,危险哩。我也跟你去!”
“喜鹊,听娘的话。娘不会出事的。”
花喜鹊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这时,窗外那人又低声叫道:
“臭娘儿们,你究竟敢不敢出来? ”
“好,你等着。”花凤萍手提金龙软鞭,往前一纵,伸手推开窗户,飞身跳出屋去。她飘身落在院中,回头一看,只见月光之下,在窗前站着一人,手中提着一根奇形怪状的兵刃,便厉声问道:
“请问,你是哪路朋友,深更半夜到此何干?”
独尾蝎冷笑一声,一摆手中独门兵器如意蝎尾鞭,说道:“少废话,乖乖跟我走,不然的话,我叫你鞭下做鬼。”
花凤萍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到此找我动武?”
独尾蝎并不答话,飞步上前,如意蝎尾鞭划起一道白光,一招“蝎子探爪”,朝花凤萍搂头便打。花凤萍见那人手中的兵刃长有三尺,粗可盈把,中间分了很多骨节,顶端是两把锋利的倒须尖钩,月光之下,明晃晃闪着青光,心中很纳闷:这是个什么玩艺儿? 看样子还能软能硬,能伸能缩,活象蝎子的尾巴哩。就在她稍一怔神之际,那件怪兵器已经挟着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花凤萍不识对方武功门派路数,不敢先行进击,急忙一晃身形,施展轻功,一招“狸猫倒上树”,往后纵出有五尺开外。脚未落地,右手腕一抖,金龙软鞭一招“金龙刨水”朝对方卷了过去。独尾蝎一招扑空,急忙将手中如意蝎尾鞭往上一提, “金钩挂帐”来拦花凤萍的金龙鞭。只听叭地一声,鞭钩缠在一起。花凤萍急忙乘对方站脚未稳之际,丹田气一沉,右臂用力一拽,独尾蝎往前一栽,差点儿摔个趴虎。他急忙撒手扔鞭,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花凤萍将独尾蝎的如意蝎尾鞭夺到手中,看了看,果然是个稀奇之物。可惜物主是个武功平庸之辈,这独特的兵刃在他手中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玩物。花凤萍不想和此陌生人结下太深的仇怨,回手把那如意蝎尾鞭扔还那人,说道:“朋友,你我无仇无恨,何必大动肝火,请回吧,别叫人家把你当枪使。”
独尾蝎接过自己的兵刃。心中暗想:这娘儿们功夫果然不凡,看样子,除响尾蛇以外,我们这些弟兄,都不是她的对手呢。他冷笑一声说道:“姓花的,有本事你敢跟我走?”
花凤萍问:“你叫我到哪里去?”
“我有几个朋友,想领教一下你的武功。”
“你的朋友都是什么人?”
“你去了就知道了。”
花凤萍不觉犹豫了一下。
独尾蝎又道:“你号称燕南女杰,连这点胆子也没有么?看来,你这名声不过是吹出来的罢了。”
花凤萍本是个烈性女人,听独尾蝎说自己没有胆量,顿时大怒。她冷笑道:“哼,我姓花的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别说你们这些小辈。走吧!”
独尾蝎道:“好样的! ”说完,身形一晃,早已纵出院子,拔腿朝村后沙岗上奔去。
花凤萍也不怠慢,施展轻功,随后紧追。
眨眼间,二人一前一后,来在大沙岗下。独尾蝎回身笑道:“花女杰,我的朋友就在岗上松林内等你,有胆量就请上去吧。”说罢,双脚一纵,消失在暗夜之中。
花凤萍停步凝思:看此人武功并不很高明,但夜行功夫确实不错,看样子,很象江湖上黑道人物。可是,自己已离开江湖十年,从未和这些黑道人物结过什么梁子,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来找自己比武。如果自己今夜不上岗,他们决不会就此罢
休的。哼,我到要弄清他们是些什么人。如果是过去的武林朋友,有什么误会可趁此解释清楚。如果是仇家找上门来,今夜定会有一场恶斗。想到此,自己把金龙软鞭缠在腰中,借着淡淡的星光,一步步走上岗来。
夜雾笼罩的大沙岗上,被野狗刨开的孤坟野墓,白骨横陈,荒草萋萋。磷磷鬼火,点点飞萤,流光曳闪。凉风荡起松涛,哗哗作响,松林内,不时响起几声袅鸟的哀鸣,震人心弦。摄人魂魄。花凤萍自恃艺高胆大,独自闯上岗来,纵目四望。不见一个人影,心中也不由得发颤。她握了握腰中的金龙软鞭,稳了稳神,穿过几座荒丘,走进黑松林,来在林中一片空地上。她刚想问话,便听四周传来几声怪笑,接着,身旁几棵大树上,扑通通跳下七八个人来,将她紧紧围在中间。
花凤萍见这些人全身黑衣黑裤,黑巾包头,背上都插有明晃晃的利刃,每个人的轻功都很不错,不由得心中一怔。她幼年随父涉足江湖,对黑道上的规矩颇为熟悉,急忙抱拳行礼。朗声问道:
“各位朋友,请问哪位是瓢把子?”
其中一瘦高个儿带刀之人,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答道:
“我就是。”
花凤萍冷眼把他打量一番,又问:“老前辈,我在鬼儿坟村十年,从未和江湖上的朋友有过来往,和各位亦无冤无仇,你们为何深夜闯窑儿,约我到此,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
带刀之人冷笑一声道:“姓花的,京津一带,是我们弟兄的地盘儿,你竟敢在我的眼皮底下,扬名立万儿,称什么燕南女杰,岂不是反客欺主了么?”
花凤萍暗道:原来是为了此事。她苦笑道:“前辈,花某不过是一个庄稼花子,没有什么惊人的本领,岂敢妄自尊大?至于什么燕南女杰的称号,只不过是乡亲们的抬爱,胡乱叫起来的,我决没有想霸您老的地盘儿,压人一头的意思。既然你们不愿意,我以后不叫人们称我女杰也就罢了。”
“哼哼,你说得倒容易。难道我们听了你这么几句不酸不凉的话,就放过你么?”
“你们还想怎样?”
“姓花的,我们想见识一下你的武功。”
“那又何必呢?”
“怎么,你不敢和我们动手么? 如果你没有胆量,就赶快回去,马上给我离开鬼儿坟。”
花凤萍再也忍不住了,咬牙问道: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哈······”带刀人狂笑几声道, “姓花的,你一个臭庄稼娘儿们,在魔鬼湖称王称霸,连邵府的老爷子都敢打,我们要不管教管教你,你不是要翻天了么? ”
花凤萍心中一怔,暗道:原来,他们是邵腾蛟约来的帮凶,是来找我报仇的。看来,今晚这场恶斗在所难免了。她忍了忍心中的怒火,婉言说道:
“各位朋友,邵腾蛟乃是魔鬼湖一霸,他勾结官府,依仗权势,欺男霸女,为害乡里,无恶不作,我花凤萍路见不平,才教训他一下。各位都是武林中人,本应辨明是非,行侠仗义,抑强扶弱,帮乡亲们铲奸锄霸才是,为何却甘做老财的鹰犬,为虎作伥呢?”
“呸! 你这个臭娘儿们,少说废话。你说,究竟敢不敢和我们较量?”
花凤萍看出,这些人并非武林侠义道中人,大概全是杀人劫货的惯匪,跟他们讲道理毫无用处。她伸手抓住腰中软硬,冷笑一声问道:“难道我怕你们不成?”
带刀人道:“好,亮家伙吧。”
花凤萍问:“我姓花的从不跟鼠辈动手,请你留下万儿来。”
带刀人哈哈笑道:“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响尾蛇白老晌就是我。”
花凤萍心中又是一震。她早就听乡亲们说过,响尾蛇白老晌是本地最大的土匪头子,武功极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而且,他还是邵腾蛟的结拜弟兄兼亲家。今日,响尾蛇找上门来,定是为邵腾蛟报仇来了。看来,这家伙武功不错,其他几个人亦非泛泛之辈,倘若群匪齐上,自己非遭毒手不可对,我先拿话挤他一下,看他是不是要脸。花凤萍拿定主意,将拳一抱,说道:
“白老前辈,花某早就闻听过你的大名,如今你找上门来和我比武,花某焉敢不奉陪到底! 只是不知你们要群战呢,还是单打独斗,请你划出道来。”
响尾蛇白老晌哈哈狂笑道:“笑话,我响尾蛇名贯京津,跟你这无名的女人动手,还用得着帮手么? 当然是单打独斗。”
“好,请赐招儿! ”花凤萍将拳一抱,并不亮兵刃。
白老晌正想出招,三脚猫毛三用一步上前,拦住他说道:“大哥, 你和一个臭娘儿们动手,有失身份,看兄弟我收拾她。”
白老晌点了头,退到一旁。
三脚猫毛三用练的是潭腿门的功夫,尤善十二路神腿踢法。他见花凤萍不亮兵刃,也把自己的单刀摘下来,双腿一纵,落在花凤萍面前,说道:“花女杰,我若是用手打你,算是男人欺侮娘儿们,你接腿吧! ”话音未落,左脚往前一踏,右脚飞出,朝花凤萍小腹猛踢。
花凤萍所练武功属查拳门,而查拳也最注重腿法,本门中十路弹腿,乃是武林各门各派中称为武功之基的精奇腿法,和潭腿门的腿法有异曲同功之妙,而且更高一筹。她见三脚猫双手抱于胸前,只是用腿进攻,心中暗笑:你想和我比腿,岂不是班门弄斧? 她也将双手贴于腰胯,起腿对踢。
二人这场拼斗,颇有意思。三脚猫素以腿法称雄,果然功夫不凡,双腿左踢右踹,横扫竖拦,轮番进击,又快又狠,每一脚都有千斤之力,弄得沙岗之上尘土飞扬。不过,他的腿劲儿虽然雄猛浑厚,灵巧上却和花凤萍相差甚远。花凤萍的腿法,轻灵巧妙,神出鬼没。她不和毛三用正面过招,只是用三十六招截腿法,来拦截毛三用踢来的每一记重腿,而后寻机攻进。她反应极快,每一抬腿都恰到好处,轻而易举便把毛三用的腿拦开化解。二人斗了十几个照面,三脚猫招招发空,不免急躁起来。他猛喝一声,放手疾扑。花凤萍轻轻将身一摆,右腿横扫三脚猫右侧下盘。三脚猫急忙提膝躲过。不料,花凤萍使的乃是查拳门中的绝技连环三腿,第一腿用“猛虎扫桩”踢空以后,右腿并不落地,往上一摆;第二腿“疾风拂柳”朝毛三用右肋扫去。三脚猫急忙沉肘往外一磕。花凤萍的第三腿“倒
剪葫芦”正扫在毛三用的右腮帮子上。这连环三褶,并不换腿,只是用一条腿同时踢毛三用上、中、下三盘,快如闪电,令人防不及防。只听啪地一声,毛三用哎哟一声惨叫,早已倒身倒地,双手捂着脸滚过一旁。
花凤萍抱拳笑道:“承让了。”
蓦地,一条黑影从一旁蹿起,象一只惊飞夜鸟,疾扑过来。花风萍急忙往外一纵,跳了开去,抱拳问道:“请朋友留名。”
那黑影又瘦又小,站在当地,不住地抓耳挠腮,嘿嘿怪笑,活象深山老林中的一只大马猴儿。听到花凤萍问,他尖笑两声道:“爷爷人称红眼弥猴儿,来领教一下你的轻功。”说罢,双腿一弹,身子早已飞起,双手十指如钩,朝花凤萍扑面抓来。
花凤萍见那人出手使出大圣门中的“神猴摘果”,便知此人是练猴拳的,急忙双手往外一封,侧身一让。红眼弥猴儿贴着她的肩头,扑到她身后去了。果然轻功精绝,落地无声。还没等花凤萍转过身来,红眼弥猴儿双手按地,右腿一弹,用“猿猴蹬枝”的绝技朝花凤萍腿上猛踹。花凤萍又是轻轻一跳,闪了开去。不料,红眼弥猴儿的招法果然迅捷无比,轱辘一滚,来到花凤萍脚下,右手往前一探,抓打花凤萍右肋。这一招儿乃是猴拳中的最厉害的手法,名叫“大圣偷丹”。花凤萍急忙用“紫燕穿帘”往外一跳,饶是她躲得快,右肋衣襟亦被对方手指挂上,哧啦一声,撕了一个大口子。花凤萍吓了一跳,暗道:“好险! 这家伙轻功果然不错,还须认真对付。”她也施展开家传轻功绝技,和红眼猴儿你蹿我蹦地拼斗起来。
二人你来我往,闪转腾挪,各施平生所学,尽力相争。二十余个回合以后,渐渐分出高低来。红眼猴儿的拳法虽然刁钻,功力却不够火候。而花风萍家学渊源,武功中又尤以轻功为最,不但身法灵捷,而且在蹿闪之中,还能使出极厉害的点穴手法。虽然此时夜黑如墨,但她认穴却又快又准。手脚所攻之处,全是对手的要穴。红眼猴儿被迫得手忙脚乱,却看不出花凤萍的出招路数。猛然间,他见花凤萍往左一闪,右肋出现空当儿,急趋身而进,一招“白猿搔痒”抓了过来。花凤萍左腕一沉,叼住对方手肘,右手疾伸,扑地点在红眼猴儿胸前“神阙”穴上。随即抬腿一脚,把红眼猴儿踢了一溜滚。
紧接着,单眼驴、花面狸、铁腿鹤等三人,又轮番冲上,全是没过五个回合,就被花凤萍打倒在地。吓得他们提着兵刃,围在四周乱喊乱叫,无人再敢上前接战。
花凤萍独败群贼,心中有了底。看来,这些人的武功泛泛,不过是些穿墙盗洞的小蟊贼罢了。
响尾蛇白老晌见自己手下的弟兄眨眼间全被花凤萍斗败,心中又生气又吃惊。气的是手下人全是草包饭桶,不给他做脸;惊的是花凤萍这样一个娇小的庄稼娘儿们,竟会有这么精湛的武功。自己再不出手,今儿个这脸就全丢了。他刷地从背后拔出单刀,对花凤萍说道:“姓花的,好俊的身手,我来和你见个真章! ”话音一落,飞身一纵,单刀挽起一团花雨,劈头剁了下来。
花凤萍正想拔出腰中的金龙软鞭应战,忽听见沙岗下传来几声孩子的哭骂声,心中猛地一动,忙飞身跳出圈外,喊了一声:“且住! ”回头望去,只见两个黑衣大汉,一人扭着一个孩子,走上岗来。待他们来至面前,花凤萍仔细一看,那两个孩子正是喜鹊和小歪毛儿。
(十四)
原来,花凤萍追着独尾蝎出院以后,花喜鹊便手提单刀,蹿出屋来。她本想按着娘的嘱咐,到村中去叫人,不料,刚到院中,便见有两个黑衣大汉扑进院来,横刀拦住她的去路。
这两个大汉正是和独尾蝎一起来的黑蜘蛛和双头鹰。他俩一直隐伏在院外,一见独尾蝎把花凤萍引走,这才提刀进院,来杀花喜鹊,不想在院里正撞上。
花喜鹊虽然才十五岁,但她自幼和娘习练武功,不仅有一身武艺,而且天生的胆大。她见两个大汉提刀围住自己,也把刀一横,冷眼相视,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副倔强英俊的模样,甚是可爱。
黑蜘蛛原是北路上的一个采花淫贼,因被武林中人追拿,最近才投靠响尾蛇。他眯着一对小眼,打量着站在面前这个小姑娘,见她年纪虽小,却冷艳逼人,不由得哈哈笑了两声,对双头鹰说道:“兄弟,你瞧这小丫头的盘儿好亮呢。”
双头鹰皱了皱眉头道:“快点儿亮青字把她的瓢儿摘了算了。”
黑蜘蛛道:“那怪可惜了的。”
双头鹰不耐烦了,提刀走过来,伸手就要抓花喜鹊。
花喜鹊豁出去了,一摆手中单刀,斜削双头鹰的手腕。
双头鹰一惊,扭身一跳,差点儿被花喜鹊的刀锋扫上。他顿时大怒,恶狠狠骂道:“臭丫头片子,你敢跟大爷动手? 我宰了你! ”说罢,飞步上前,抡刀就剁。
花喜鹊左手一领,右手刀“天王架梁”往上一迎,当地一声,火花四溅。双头鹰一惊,往外一跳,刀锋一偏,用“回风拂柳”斜削下来。花喜鹊知道自己没对手力大,刚才那一刀,自己差点儿被震得单刀脱手,此时一见双头鹰斜劈下来,不敢再用刀拦截,脱地一跳,闪开对方的刀,回手一招“金凤点头”朝双头鹰咽喉刺去。转眼间,二人过了几招。
花喜鹊所学刀法,名为“摩云抖袖柔风刀”,乃是当年她的老爷钻云燕子花世杰,综合北派诸家刀法所创。这趟刀法,原是花世杰为女儿花凤萍所编的,以轻灵捷巧,奇诡迅精见长,虽然不象一般刀法那样勇猛,刀点却极为神妙,最适合女子使用。花喜鹊自幼跟娘学练这趟刀法,虽说功力不到,确也使得很精熟。只见她身形一转,刀随身走,劈、砍、削、剁、刺、点、撩、抹,一把刀抡得光芒四射,冷电旋空。不一会儿的工夫,竟然用刀光把双头鹰紧紧罩住。
黑蜘蛛见花喜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刀法如此精奇,又惊又喜。他看到高兴之处,站在一旁,不住地拍手叫好:
“好! 好俊的妞儿! 好妙的刀法! ”
双头鹰迭遇险招儿,几遭困境,差点儿被花喜鹊单刀刺中,顿时冷汗直流,见黑蜘蛛不但不帮忙,反而不住地叫好,气得破口大骂:
“黑蜘蛛,我日你祖宗! 还不快过来帮老子一把?”
黑蜘蛛笑道:“双头鹰,你他娘的连个小丫头儿都斗不过,真是酒囊饭袋! ”
双头鹰道:“你帮不帮我?”
黑蜘蛛道:“我还等着捡洋落儿呢!”
“呸! 你小子不够朋友! ”双头鹰无奈,只好打起精神,拼力相争。
猛然间,花喜鹊右手一摆,单刀直劈下来。双头鹰忙用刀往外一挂,不料,花喜鹊右手一抬,单刀横了过来,随即斜跨一步,入影随形,刀式变“顺水推舟”送了过来。双头鹰急忙将腰一扭,只听哧——地一声,他的右肩头被花喜鹊的刀削去一块肉,顿时鲜血四溅。双头鹰哎哟一声大叫,撒手扔刀,扭头便跑。
花喜鹊恨不得把双头鹰剁为两半,提刀便追。猛见面前黑影儿一晃,黑蜘蛛持刀站在面前。他笑嘻嘻地说道:
“妞儿,你跟大爷我走好不好?”
花喜鹊呸地啐了他一口,俊眼一瞪,问道:“你让我跟你上哪儿?”
“嘻嘻,我带你去找你娘。”
“我不信。你们都不是好人!”
“嘿嘿,我是好人,你跟我走,保管有你的好处。”
花喜鹊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这家伙不怀好意,猛地抡刀扫了过来。
黑蜘蛛是采花飞贼,轻功当然不错,见刀扫来,急将腰一扭,滴溜溜一转,闪了开去,同时伸手在花喜鹊的嫩脸蛋儿上拧了一把,嘻嘻笑道:“哟,你这漂亮的妞儿好厉害呢! ”
花喜鹊大怒, 展开“摩云抖袖柔风刀法”,嗖嗖嗖连劈带砍,只见满天花雨,纷纷疾落。黑蜘蛛并不还手,只是用闪展腾挪的轻身功夫跳来钻去,滑得象个泥鳅,花喜鹊的刀休想砍在他的身上。工夫不大,花喜鹊就累得气喘吁吁了。猛然间,她一刀砍去,黑蜘蛛侧身一让,伸手把她的手腕抓住,而后轻轻一带,把她拉到怀中,又用一招擒拿手,把花喜鹊的胳膊拧到背后,花喜鹊便再也不能动了。
双头鹰一见花喜鹊被擒,心中大喜,从地下捡起自己的单刀,走过来就要把花喜鹊砍死。就在他刚把刀一扬之际,猛听背后有一物飞来,一回头,只听叭地一声,额头上被飞来之物打中,顿时疼得他晃了几晃,用手一摸,粘乎乎摸了一手血,原来脑袋被砸了一个大窟窿。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砖头。他又抬头一看,只见门前台阶上站着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儿。
这小男孩儿正是何老实的儿子歪毛儿。
原来,小歪毛儿在屋中炕上睡得正香,忽然被几声喊叫惊醒了。睁眼一看,只见屋中空空荡荡,炕上不见了干娘和喜鹊姐姐,吓得他刚想哭,忽然又听见院子里有乒乒乓乓的声响,便咧了咧嘴,没有哭出声来。他出溜下炕,连裤衩鞋子都忘了穿,赤条条地便跑出屋门。
小歪毛儿刚来到门外台阶上,便见喜鹊姐姐被一个黑衣大汉扭住,另一个黑衣大汉提刀走过去,举刀要砍姐姐,当时把他吓呆了。这孩子平时有些胆小,不够灵透,可是,他非常爱干娘和喜鹊姐姐,一见干娘不在,有人要杀喜鹊,在这节骨眼儿上,他还真没有哭,急中生智,弯腰从台阶旁的鸡窝上抓起一块碎砖头,用尽全力,狠狠朝举刀的黑大汉后脑勺上打去。双头鹰光顾了要杀喜鹊,没提防背后有人暗算,就在这一回头的工夫,被砖头把脑门儿打了个大窟窿,疼得他差点儿晕过去,再也顾不上杀人了,扔掉砖头,朝小歪毛儿蹿过来,伸手揪住小歪毛儿的耳朵,把小歪毛儿拉到院中,抬手狠狠打了小歪毛儿两个耳光,恶狠狠骂道:
“小兔崽子,你人不大,胆子不小,敢暗算老子。”
小歪毛儿嘴一咧,刚要哭,花喜鹊冲他一瞪眼,喝斥道:
“歪毛子,不许哭! ”小歪毛儿立刻忍住了,说道, “姐,我不哭,我不怕这些坏蛋! ”
花喜鹊笑了:“好,小歪毛儿,你真是我的好弟弟。”
小歪毛儿回头对双头鹰破口大骂:“我×你们娘,大人欺侮小孩儿,算什么能耐? 等我干娘回来,非揍死你们不可。”
黑蜘蛛嘻嘻笑道:“你干娘回不来了。”
小歪毛儿瞪着大眼问:
“我干娘上哪儿去了? ”
“嘿嘿,你干娘跟着老和尚跑了,不要你了。”
“我不信! ”
花喜鹊说道:“歪毛子,别信他的,娘叫他们的同伙给抓走了。”
小歪毛儿听说干娘被坏人抓走,顿时急红了眼睛,猛地上前一蹿,象一只刚出窝的小豹子,朝黑蜘蛛扑去。抓住黑蜘蛛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
黑蜘蛛不提防这一手,疼得他叫了一声,急忙撒手放开喜鹊,抖着胳膊骂道:“小兔崽子,你他妈的咬人,是狗呀? ”
“你才是狗呢! 你是疯狗! 母狗! 龇牙狗! 你还我的干娘!”小歪毛儿不顾一切地往上扑。
黑蜘蛛大怒,一巴掌把小歪毛儿打倒在地,伸手拔出刀来,咬牙说道:“我先宰了你这小东西!”
花喜鹊一步跳上前,挡住小歪毛儿说道:“不许你杀我弟弟!”
黑蜘蛛转了转眼珠,说道:“不杀他也行,你们乖乖跟我走! ”
花喜鹊道:“好,我跟你们走! ”
就这样,黑蜘蛛和双头鹰押着花喜鹊和小歪毛儿来到大沙岗上黑松林中。
花凤萍正欲和响尾蛇白老晌展开拼斗,忽见两个黑衣大汉押来了女儿喜鹊和小歪毛儿,心中大惊,暗道:看来,今夜响尾蛇他们不光是要和我比武,还要下毒手哩。不管怎么样,我也要保护这两个孩子,不然我死了也对不起何大哥。
这时,只听黑蜘蛛阴阳怪气地对白老晌说道:“大哥,我们把这两个小兔崽子也给你抓来了。”
响尾蛇皱了皱眉头道:“你们把这两个小东西杀了就算了,还带到这儿干什么? ”
黑蜘蛛嘻嘻笑道:“大哥,这小妞儿盘好亮,杀了怪可惜的,不如你把她赏给兄弟吧。”
响尾蛇脸儿一沉道:“不行。老五,你刚入伙,还不知道我的规矩;我响尾蛇的人出去做买卖,从不许糟践女人。”
黑蜘蛛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花凤萍厉声说道:“姓白的,亏你还是响当当的江湖人物,你们有什么事冲我说,为什么还要伤害手无寸铁的孩子?”
响尾蛇白老晌哈哈笑道:“姓花的,你放心,只要你斗得过我手中这把刀,我马上把这两个孩子还给你,从此带人远走高飞,决不再踏进鬼儿坟一步。如果你要输了,可别怪我响尾蛇心毒手黑,我要斩草除根。”
花凤萍咬着嘴唇想了想问:
“此话当真?”
“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请发招儿吧! ”
白老晌对手下人说道:“你们闪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伤这两个小东西! ”说完,右手刀往前一劈,又往回一带,左掌在前,脚踏虚步,伏腰挺胸,立了一个“洗刀式”的门户。
花凤萍站在响尾蛇白老晌的对面,静止不动,心中暗想:此次是关键一战,拼得两败俱伤,也要保住两个孩子。她见白老晌开门亮式的架子,似乎属少林一派,极为普通,心中才稍稍放了心。
其实,花凤萍猜错了。白老晌所练武功,虽源出少林,但因多年闯荡江湖,会过无数武林高手,又反复精研,竟将很多门派的拳械精招妙点,糅于自己本门的功夫之中。他亮式看似普通,出招却极怪异。只见他将腰一拧,右手刀挽了一个刀花,朝花凤萍腰中刺出。这一招名为“灵蛇出洞”,快狠异常。花凤萍待对方刀至小腹,猛地滴溜溜一转,右手一带,一条长鞭飞了出来。随即腕子一抖,鞭影似一条飞虹,直掠过去。响尾蛇噫了一声,右手刀“倒提金炉”,斩削来鞭,同时趋身侧进,左手掌变“灵蛇扑鼠”,朝花凤萍肩头拍下。花凤萍果然灵捷,身形滴溜溜一转,左掌“拨草寻蛇”往外一翻,封开来掌。右手回缩,金龙鞭倒卷,顺势又使出“金龙盘玉柱”朝白老晌中盘扫去。响尾蛇滑若游鱼,往后一翻,用“铁板桥”的软功躲过一鞭,身子未起,一只脚先飞起前踢。花凤萍左手变掌下切白老晌脚侧“昆仑”大穴。白老晌身子一横,斜蹿出去。倏忽之间,二人过了几招。
这一场凶杀恶斗,非比寻常。响尾蛇白老晌久历江湖,临战经验丰富,加之他的武功确已练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比他那些手下的弟兄高出数倍。刚才,他见自己的弟兄全被花凤萍斗败,心中又惊又气。他知道,今夜自己若输给这小娘儿们,日后就别想在魔鬼湖一带落脚了。所以,拼着性命也要取胜。他一出手便使出自己平生所练的杀手神招,右手刀用鬼门勾魂绝命刀法步步进逼,左手则伴以灵蛇拳法,或劈或砍,戳打点削。三种绝技,只差胯打蛇焰箭未使了。
花凤萍开始并没把白老晌放在眼里。她认为,白老晌不过是个武林败类,江湖上的一个惯匪,他手下的弟兄武功泛泛,他自然也高不了哪儿去。不料,动起手来以后,她才知道自己估计错了,白老晌的武功要比那些小匪徒强过万分,不仅刀法精奇,左手的灵蛇拳亦神出鬼没,狠辣至极。他左拳右刀同时进击,实属罕见,迫得花凤萍把全身的招数都使出来,亦占不了上风。她咬了咬牙,把金龙软鞭展开,夜空中鞭影横飞,劈空之声,震人心扉,拼力抵住白老晌的进攻。
夜幕笼罩的大沙岗上,此时突然风息树静,连草棵子里的虫儿,也都停止了鸣叫。围在四周的小匪和花喜鹊、小歪毛儿等人,全被这两个高手的拼杀惊呆了,一个个瞠目结舌,连大气也不敢出,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方的争战。过了一会儿,二人越打越快,只见刀光似满天花雨,纷纷疾落,鞭影似万条长蛇。飞掠长空。只搅得沙烟四起,月隐星藏,天昏地暗。
开始时,响尾蛇白老晌总是用刀想把花风萍的长鞭削断。艺料,花凤萍的金龙鞭是软兵器,他削了几次都未能得手,反而几次差一点被花凤萍的鞭把单刀卷飞。五十几个回合以后,他渐渐看清了花凤萍鞭法的路数,突然将手法一变,用左手来抓花凤萍打来的软鞭,右手刀一招三式,点胸膛挂两肋。从中宫冲进。
花凤萍没有料到白老晌会变出这样的怪招,不由得一愣,身形一扭,往旁蹿出,而手中的金龙软鞭的鞭头,却被白老晌抓住。白老晌一招得手,心中大喜,左臂一抖,往回一拽,花凤萍尚未站稳,忽被大力一牵,不由得往前踉跄几步,显些栽倒。就在这时,响尾蛇白老晌的单刀已迎头剁下。花凤萍躲闪不及,合目待死。
站在一旁的花喜鹊和小歪毛儿一见花凤萍失手,顿时同呼一声:“娘! ”疾扑上去,挡在花凤萍面前。
白老晌举刀刚要往下落,猛见两个孩子扑上来,略一停顿,放声笑道:“哈……我今天叫你们娘儿仨死在一块儿吧! ”说完,刀光一闪,又往下猛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松林之内猛地闪出一个人影。那人身法快速异常,松林中所有的人,竟谁也没有发现他是何时上岗来的。他见花凤萍母子三人,即将毙于响尾蛇的刀下,猛地发出一声长啸,身形早已飞起,象一只展翅的大鹏鸟,快若疾风,迅如闪电,眨眼间已扑到响尾蛇面前。他脚未落地,身子尚在空中,便伸手发招,双掌交错,挟着呼呼风声,一手拍打白老晌的肩头。砰砰两声,白老晌的单刀被震得飞出一丈多远,身子也象一枚弹丸,被打出一丈开外,扑通摔倒在地。
乘此机会,花凤萍一手抓起喜鹊,一手拉着小歪毛儿,走到一旁,横鞭怒视群匪。只要他们敢扑上来,伤害孩子,自己便以死相拼。
响尾蛇白老晌从地下爬起来,心头还止不住噗噗乱跳。他有生以来,见过无数武林高手和奇异的功夫,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身法和这么沉重的掌力。他凝神细看, 只见打他之人,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着两只眼睛,个子很高大,背却有些驼,垂着双手,站在沙地上,一声不语,只是那两只眼睛,在暗夜之中,放射出两道剑一般的光芒,死死盯着自己。白老晌心想:我先弄清他的来路再说。他双拳一抱,问道:
“请问老大是哪条线儿上的?”
那人凝立不动,一言不发。
“朋友,你进了门了么? ”
那人仍不说话,宛如一尊石像。
“哼,你未登门坎,伸手挡横,可别怪我响尾蛇不讲江湖规矩。”
那人哼了一声。
“好,原来你是个吃生米的。”白老晌见那人不说话,心中恼怒。可是,从刚才那两掌上看出,对方比自己的功夫高出百倍,自己也不敢上前动手。他把手一招,喊了一声, “弟兄们,这家伙手硬,并肩子上啊! ”
独尾蝎和黑蜘蛛等人,听到瓢把子吩咐,各拉兵刃,呼啦一声围了上来,刀枪齐举,朝那蒙面人猛扎猛砍。
蒙面人冷笑一声,并不慌忙,待到群匪扑到面前,才身形一晃,双掌疾伸,只听掌风飒飒,隐隐有风雷之声。接着,便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七八个土匪的兵刃,竟被那人一对肉掌磕飞。紧接着,只见那人捷如飞鸟,快似轻狸,闪电般从人群中钻出。再看那些土匪,扑通通往两侧一倒,如同快镰割韭菜,全部摔了出去,趴在地下,哎哟哎哟地叫苦不迭。
“呀! 风雷掌! ”响尾蛇惊呼一声,扭身就跑。那人正欲纵步追去,忽见面前四五道火光一闪,几枝蛇焰箭朝他上中下三盘飞射而来。那人急忙将身一旋,双掌一挥,呼呼一阵风响,所有的蛇焰箭全被掌风荡落。
响尾蛇吓得惊魂出窍,拔步欲逃,刚跑出四五步,就觉背后有一股疾风扑到了。他正想回身接战,不料,肩头已被那人抓住,顿时痛入骨髓,浑身酸软,不能动弹了。
那人象拎着一只死猫,把白老晌提到松林中间,朝地下狠狠一丢,白老晌爬起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
“钟离老爷子,你饶命吧。”
那些小匪也都爬起来,跪在一旁,连声哀求道:“好汉爷,您高抬贵手,小的们因家中有老母在堂,无钱奉养,才跟着白大哥干这勾当。”
花凤萍走上前来,厉声问道:
“姓白的,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来害我?”
白老晌道:“花女杰,这都是邵腾蛟叫我们来的。”
花喜鹊从地下捡起一把刀来,咬牙说道:“狗东西们,我全宰了你们! ”说罢,举刀就要往下砍。
蒙面人伸手拦住花喜鹊。
响尾蛇连连磕着头说:“钟离大爷,十五年前,您饶过我一次,这次小的实在不知您老人家来到鬼儿坟,小的是受人唆使,才干出这伤天害理之事。您老人家再高抬一次贵手,饶小的一命,从今后,小的洗手收山,远走他乡,再也不干这黑道上的买卖了。”
蒙面人冷笑了一声,低声道:“白老晌,我在此地久居,你日后再敢来此地骚扰百姓,我抓住你,就叫你去见阎王!”
“小的下次再也不敢来了……”
“滚! ”
白老晌又磕了几个头,爬起身来,带着手下的弟兄,象受了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跑出松林,蹿下沙岗,连豌豆镇邵府也没有回,连夜逃往天津去了。
花凤萍一直觉着奇怪: 这蒙面人是谁? 他从哪儿来? 又怎会知道我们母女三人在此有难? 他的武功高得惊人,自己大半生闯荡江湖,还从未见过这么快的身手。而且看他的身材和声音,似乎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哎,管他呢,人家出手相援,救了自己和喜鹊、小歪毛的命,应该谢谢才是。她走上前,双拳一抱,说道:
“老前辈,花凤萍谢过您老救命之恩! ”
蒙面人转过身来,忽然呵呵大笑起来。笑罢说道:
“萍妹,你不认识我了么?”
花凤萍一愣:听说话的声音,此人很象何大哥。可是,何大哥不会武功呀? ……她心中疑惑不解,问道:
“恕我眼拙,不知大哥贵姓高名,府上何处?”
“哈……在下贱姓何,人称老实,家住鬼儿坟村东。”蒙面人说着,伸手把蒙在脸上的黑布扯了下来。星辉月影,映照着他脸上那双锐眼和左腮上闪光的刀疤。
花凤萍不由得惊呆了。她竟然忘了有女儿和小歪毛儿正站在身旁,忍不住扑上去,双手擂着何老实的胸膛,连声说道:
“鬼大哥,是你呀?我还以为你是世外高人哩!”
“爸爸! ”小歪毛儿看清蒙面人正是自己的爹,尖叫一声,张着小手扑了过来。
何老实弯腰抱起儿子,笑了笑说:“萍妹,咱们回家吧。”说完,拉起喜鹊,大步走出松林,下了沙岗,朝村中走去。
(十五)
回到家,喜鹊点上了灯,花凤萍又打来清水,几个人洗掉身上的尘土,脱鞋上炕。何老实倚着被窝垛,掏出烟袋,拧了一锅旱烟,点燃后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花凤萍象个小孩儿似的,端过小油灯,在何老实的脸上照来照去,两只大眼上下忽闪着,充满了又惊喜又疑惑的神情。
何老实被花凤萍看得很不自在,脸儿一红,笑了笑问:“瞧你,犯什么傻呀? ”
花凤萍笑道:“我瞧瞧是不是鬼大哥! ”
何老实扑哧笑了。
花凤萍迫不及待地问:“大哥,你怎么知道今夜会有坏人来?”
何老实吐出一口烟雾,说道:“其实,自打你整治了邵腾蛟以后,我就一直耽心那老狗会派人来报复,我和马栓儿在瓜园看瓜,每天夜里等马栓儿睡熟后,我都回村来转一转。今儿个,我一觉睡过了头,来晚了一步,回到家一看,院门大开,便知有事。进院后,我果然见你们都不在屋中,急忙出来寻找。刚到屋后,便隐约见有人影朝沙岗上飞走,我便随后紧追。到了沙岗上,我听见有人喊娘,似乎是喜鹊和小歪毛儿的声音,这才蹿进松林。正巧,白老晌拿刀要杀你们娘儿仨,我急忙上前将他们打跑。唉,想起来,这事好悬呢! ”
花凤萍脸儿一红道:“这事都怪我太粗心了,光顾逞强好胜,才跟着他们上了大沙岗,不然,在村子里也不会有这么大风险。”·
花喜鹊说道:“这帮坏蛋真可恶,要不是歪毛子救了我,我就被他们杀了呢。”接着,她把黑蜘蛛和双头鹰如何跟她拼斗,她如何被擒,小歪毛儿如何用砖头砸双头鹰的事,详细讲了一遍。
花凤萍高兴得伸手搂过赤条条的小歪毛儿,在他脸上不住地亲吻着,疼爱地说:“娘的儿,好样的! 没吓着你吧?”
歪毛子咧着嘴,神气地说:“嘿,我才不怕他们呢。”
何老实感到很惊奇,小歪毛儿平时胆子很小,见了耗子、长虫都吓得又哭又叫,而今夜,在生死关头,他竟敢和手持刀枪的土匪们拼斗,真使人意想不到。看来,这孩子貌似呆拙柔弱,其实,他心里还挺有数儿呢。何老实用欣喜和慈爱的目光,久久地看着儿子。
“大哥,你不姓何? ”花凤萍突然问。
何老实点了点头。
“那你究竟姓什么? ”花喜鹊问。
“哦,我复姓钟离,单字名剑。”
“钟离剑? ”花凤萍一怔,觉得这名字似乎很耳熟,凝神想了想,问道, “你就是当年威震京津的义和团大师兄、风雷掌钟离剑么?”
“对,我就是前几年朝廷四处缉捕的要犯!”
“哈,怪不得你武功如此高强呢。”花凤萍拍手笑道, “当年,我听爹爹说,当今武林中,他最佩服的是冀南一个名叫钟离剑的年轻武师,说你不但武功精绝,风雷掌天下无双,而且为人豪侠仗义,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当时我听了爹爹这样夸你,很不服气,若不是爹爹拦我,我真想去冀南找你,较量一下武功呢。”
钟离剑道:“不知令尊怎么称呼?”
“我爹叫花世杰。”
“就是沧州的钻云燕子么?”
“没错。”
钟离剑大喜,忍不住抓住花凤萍的手,激动地说:“呀,萍妹,原来你是花老叔的女儿,这可真是太巧了。”
“大哥,你认识我爹? ”
钟离剑点了点头:“十五年前,有一次我从冀南去京师办事,途中路过保定,遇到一伙恶少调戏一个贫家少女,正想出手相救,忽然,人群中跳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和那伙恶少辩理。恶少们见老汉孤身一人,便拔刀动枪地和老汉拼斗起来。那老汉武功虽高,终究敌不住恶少们人多,被困住了。我一时大怒,跳进人群,和老汉联手,才将恶少们打跑。当天,我和老汉同宿在一家店里,经过攀谈,我才知道老汉便是沧州著名武师钻云燕子花世杰。我们爷俩情投意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花凤萍感激地说道:“那年,我爹独自去保定,如果不遇到大哥你,真要遭毒手呢。”
钟离剑感叹万分,说道:“我们相处十载,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就是花老叔的女儿。”
花凤萍道:“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武林中的规矩,互不打听隐私。十年间,你没有吐露过你的苦衷,我也从没有谈起过自己的身世。不过,我们虽互不摸底,不是也相处得很好么? ”
钟离剑点了点头。
“爹,我娘呢? 我咋从没见过我娘? ”小歪毛儿忽然问,“喜鹊姐姐说我是从草棵里蹦出来的,没有娘,是真的么?”
花凤萍道:“别听你姐姐胡说。”又问钟离剑, “大哥,歪毛子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钟离剑叹了口气:“是被仇人杀死的。”
“仇人是谁? 他为啥要杀我娘? ”小歪毛儿问。
钟离剑眼中闪出仇恨的火花。他磕掉烟灰,重新点燃一锅烟,眼望着窗外黑沉沉的星空,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
花凤萍抱过小歪毛儿,搂在怀中。花喜鹊拿起剪刀,剪了剪灯花,又给小油灯添了点油,也坐在钟离剑身旁。
窗外,眉月西沉,夜凉如水,爽风隐隐送来魔鬼湖的阵阵涛声。墙缝儿里的虫儿,突然停止了鸣唱,似乎也想屏息听一
听钟离剑一家的悲惨遭遇。
过了一会儿,钟离剑慢慢回转头,笑了笑,讲了起来:
“我的祖籍是山东泰安府,父亲钟离汉魂是个有名的武师,早年间曾参加捻军起义,是鲁王部下的著名将领。捻军起义失败以后,他为了躲避官府缉拿,携带我娘跑到冀南南宫县,在一个小村中隐居下来。我就是在那个小村中出生的。
“父亲一生的志愿是要推翻大清王朝,起义虽然失败了,但他雄心不灭,把希望全寄托在我的身上。所以,我刚会走路,他就教我习练武功,时刻准备东山再起,重竖义旗。为了练功,我二十九岁才成亲,妻子是本地一个铁匠的女儿,名叫岳梦蝶。梦蝶性格善良贤淑,又很孝敬老人,我们一家日子过得虽然贫苦,却也和睦相安。
“我和梦蝶成亲的第二年,各地闹起了义和拳。我父亲钟离汉魂见时机已到,立即带我在南宫起手,铺坛练拳,成立了乾字团。我们在南宫,先烧了几家教堂,又杀了当地的大恶霸洋教徒严老虎,一时间闹得轰轰烈烈,洋人和二毛子们望风而逃。
“庚子年夏天,八国联军进犯北京。我和爹爹奉北方义和拳大师兄王成德之邀,率神拳北上,和洋人作战。当时,我妻子梦蝶正怀有身孕,不能随行。我只好把她留在家中。
“我和父亲率领乾字团进入京师以后,和北方的各个神团汇合,开始攻打西什库大教堂和东交民巷使馆。就在我们取得节节胜利之时,万没有料到朝廷出卖了我们,官兵们在慈禧太后那老妖婆的旨意下,在我们背后动了手,疯狂地残杀义和拳。义和拳在洋人和官兵的夹击下,终于失败了。庚子年八月,八国联军攻占了京师。
“在京师保卫战中,我们乾宇团数百名弟兄全部战死,我父亲钟离汉魂也中弹而亡,只有我拼死杀出重围,侥幸逃了出来。
“义和拳失败以后,朝廷为了向洋人屈膝求和,把这场战争的责任全部推在义和拳身上,派出大批官兵,协助洋人四处捕杀逃散的拳民。各地曾被义和拳打跑的洋神甫和教徒们,也纷纷卷土重来,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只弄得神州大地,腥风四起,魔影横行。不知有多少爱国志士和无辜的百姓,惨遭杀害。
“我逃离京师后,刚刚回到南宫的家中,被我杀死的大恶霜严老虎的儿子严家祥,便带领一伙教徒和打手来抓我。我因身负重伤,无力和他们拼杀,只好携带怀孕的妻子梦蝶逃离南宫。严家祥带人紧追不舍。
“我和妻子原想逃往关东,谁知走到浑河岸边的那座破庙里,我的妻子临产了,生下了小歪毛儿。就在小歪毛儿刚出生不到两个时辰,严家祥带人追到了,将破庙团团围住。梦蝶为了掩护我和孩子脱身,当场被严家祥刺死。我原想杀死严家祥,给妻子报仇,怎奈我身单力薄,又中了严家祥的毒刀,想到要救出孩子,只好含恨拼死杀出重围,逃出古庙,抱着儿子,跳进了浑河。多亏遇到了你们母女,我们父子才绝处逢生。
“十年来,我在鬼儿坟隐姓埋名,忍气吞声,从不显露武功,一是因为我是朝廷缉捕的要犯;二是仇人严家祥还在,我怕连累你们母女和鬼儿坟的乡亲;三是小歪毛儿还未长成人,我也不想叫他过早知道这些往事。今天, 为了救你们母子三
人,我才不得已施展出武功,打跑了响尾蛇。”
“大爷,白老晌为啥那么怕你?”花喜鹊眨巴着大眼,确言问道。
“哦,十几年以前,有一次,白老晌到冀南做案,被我擒住。当时,我本想除掉这个祸害,他苦苦哀求,发誓从那以后不再干杀人劫货的勾当了,我见他武功不错,又有悔改之心,便饶了他。没想到今天在这儿又碰上了他。”
“这一次你为啥还饶了他? 依着我,非一刀宰了他不可。”
钟离剑沉思了一下,笑了笑道:“白老晌固然可恶,但如果我们今夜杀了他,必定要惊动官府。所以,我想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免得和黑道上的人物结下仇冤。”
花喜鹊这才不吭声了。
钟离剑讲完了往事,小歪毛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花凤萍紧紧把小歪毛儿搂在怀中,泪光盈盈地说:“我的儿,可怜你刚生下来就死了亲娘。从今后,我就是你亲娘哩。”
“是呀。”钟离剑感叹道, “歪毛子,你的小命儿是干娘救的,你长大以后,要多孝敬你干娘哩。”
小歪毛儿搂着花凤萍的脖子,抽泣着喊道:“娘,亲娘! ”
花凤萍用手指给小歪毛儿抹着泪水,疼爱地说:“儿呀,甭伤心哩,日后,干娘一定为你亲娘和爷爷报仇。”
小歪毛儿这才止住了悲啼。
“萍妹,你家原在沧州,不知为何来鬼儿坟落脚,花老叔还健在么? ”钟离剑忽然问。
花凤萍伸手拢了拢鬓发,便把她爹爹如何战死天津,官兵和洋人如何追捕她的丈夫,刚出生的儿子如何被洋人杀死,她如何带喜鹊逃出魔爪,离开家乡来鬼儿坟投亲之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钟离剑听罢,愤然说道:
“萍妹,想不到我们两家的遭遇竟这样相似。原来花老叔和喜鹊爹也和我爹爹一样,都是被洋人杀死的。”
花喜鹊从沧州逃出来那年才五岁,十年过去了,她依稀记得当年爹爹和弟弟被官兵和洋人惨杀的情景。她咬着嘴唇,乌溜溜的大眼中喷射着仇恨的火焰,说:
“娘,将来,我一定要给老爷、爹爹和弟弟报仇!”
小歪毛儿眼中闪着泪光,对钟离剑说:
“爹,你教我练武吧,我学好了本事,就去杀害死我娘的那个大坏蛋! ”
钟离剑伸手摸了摸小歪毛儿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喜鹊、歪毛子,你们要记住,那些洋人和官兵,不光杀害了你们的亲人,还杀死了咱们许多许多的中国人。咱们穷人和官府、洋人仇深似海呀。这国耻家恨,咱们总有一天要报的。”
花喜鹊和小歪毛儿点了点头。
“钟离大哥,有一事我不明白,这些年来,你为啥一直反对小歪毛儿习武呢?”
钟离剑沉思了一下说:“我原想把祖传的武功,传授给小歪毛儿的,叫他日后好继承他爷爷的遗志,和朝廷干到底。可是,后来我见这孩子胆子太小,又不够灵透,不是学武的材料,也就丧失了信心。”
“大哥,你说错了。歪毛子貌似呆笨、胆子小,其实,他心中很有数哩。你看,今夜在关键时候,他不是也敢和土匪们
斗,还救了喜鹊的命么?”
钟离剑道:“看来,我从前的想法是错了。这个鬼世道,兵荒马乱,匪霸横行,必须叫孩子们学点儿本事,即便将来报不了仇,亦可健体防身哩。”
花凤萍高兴地说:“对哩。练武这事,并非只有聪明人才能学好,只要有恒心,认真学、刻苦练,就一定能练出真功夫来。”
钟离剑一拍大腿:“好,从今后,我就收喜鹊和歪毛子为本门弟子。.”
花喜鹊一旁忙道:“还有金铃子哩。”
钟离剑呵呵笑道:“瞧,我倒把铃子给忘了。”
花凤萍忽然笑了笑,很不自然地说:
“大哥,还有一个哩。”
“谁?”
“嘻嘻,我这个老徒弟呀。”
钟离剑怔了一下,哈哈笑道:“萍妹,你人称燕南女杰,武艺高强,我怎敢收你为徒? ”
“呸! ”花凤萍啐了钟离剑一口, “我想学你的风雷掌和飘摇剑法,你教不教吧? ”
花喜鹊突然插嘴说:“娘,钟离大爷不教你,你就不和他成亲! ”
这句话,说得钟离剑和花凤萍都红了脸。
“去! 死丫头, 哪儿你都想插一嘴! ”花凤萍轻轻拍了女儿一巴掌。
花喜鹊把小嘴儿一噘:“娘,我都是为你好嘛。”
小歪毛儿傻乎乎地说:“干娘,你甭怕,我爹不教你,等我学会了,我教你! ”
花凤萍扑哧笑了, 对钟离剑说:“瞧,还是我儿向着娘哩。”
钟离剑兴奋得脸泛红光,说道:“萍妹,你要练风雷掌和飘摇剑,今后,咱俩就一起切磋吧!”
天要亮了,鬼儿坟村中响起了一声嘹亮的鸡啼,紧接着,各家各户的报晓雄鸡,都喔咯咯地鸣唱起来。一阵阵欢声笑语,从花家的小屋中钻出来,随着晨风,飘荡在清凉的原野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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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6 22:36:52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光阴荏苒,弹指又是十年。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天,在中华神州这块古老的、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又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先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推翻了大清王朝,宣统皇上被迫退位,成立民国,袁世凯任大总统。接着,袁世凯称帝,唐继尧、蔡锷起兵反对,倡议共和,袁世凯活活被气死,继之者黎元洪。随后,便是大辫子张勋复辟,被段祺瑞马厂誓师,打得大败,复由曹锟登台。真个是天下大乱,诸侯分争,各系军阀纷纷起兵,今天你联他打我,明日我联他打你,后天你又联我打他,一时间烽烟四起,战云弥漫,乌烟瘴气。那些地头蛇也乘机拉杆子,竖大旗,自立为草头皇帝,横行乡里,为所欲为,只闹得兵匪横行,鸡飞狗跳,山河破碎,黎民百姓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不过,自从十年前那天夜里,钟离剑和花凤萍打跑了响尾蛇白老晌,魔鬼湖一带倒风平浪静了多年。白老晌被风雷掌钟离剑吓破了胆,跑到天津,开了一桩买卖,果然洗手收山,不再干黑道上的勾当了。他手下的那些小匪,见瓢把子走了,也.都树倒猢狲散,各投新主,再也没敢到鬼儿坟村捣乱。豌豆镇光阴荏苒,弹指又是十年。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天,在中华神州这块古老的、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又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先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推翻了大清王朝,宣统皇上被迫退位,成立民国,袁世凯任大总统。接着,袁世凯称帝,唐继尧、蔡锷起兵反对,倡议共和,袁世凯活活被气死,继之者黎元洪。随后,便是大辫子张勋复辟,被段祺瑞马厂誓师,打得大败,复由曹锟登台。真个是天下大乱,诸侯分争,各系军阀纷纷起兵,今天你联他打我,明日我联他打你,后天你又联我打他,一时间烽烟四起,战云弥漫,乌烟瘴气。那些地头蛇也乘机拉杆子,竖大旗,自立为草头皇帝,横行乡里,为所欲为,只闹得兵匪横行,鸡飞狗跳,山河破碎,黎民百姓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不过,自从十年前那天夜里,钟离剑和花凤萍打跑了响尾蛇白老晌,魔鬼湖一带倒风平浪静了多年。白老晌被风雷掌钟离剑吓破了胆,跑到天津,开了一桩买卖,果然洗手收山,不再干黑道上的勾当了。他手下的那些小匪,见瓢把子走了,也.都树倒猢狲散,各投新主,再也没敢到鬼儿坟村捣乱。豌豆镇一镇之长邵腾蛟,见响尾蛇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都被花风萍打得拉了稀,才知这小寡妇确实比母大虫还厉害,不是好惹的。他虽然栽了跟头吃了亏,也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为了讨好花凤萍,使这女魔头日后不再找自己的麻烦,邵腾蛟不但没有把花家租种的瓜田收回,反而派人去表示,那赔牛的五十两银子也不再要了。
钟离剑和花凤萍早已成了亲。二人半路夫妻,情投意和,患难与共,又同是武林中人,感情极为和美。两个人除种瓜以外,农闲时节,还由凤萍摇桨,钟离剑撒网,到魔鬼湖中打鱼捞虾,挣些零花钱。虽说兵荒马乱,荒旱连年,日子还算过得去。
夫妻俩都有一个共同心愿,就是要将身边的一对儿女,培养成文武全材的武林英杰,将来好为国为民,铲奸除霸,并寻找时机,报仇雪恨。夫妻俩省吃俭用,积攒些钱,请了本地的一位老先生,来鬼儿坟村教馆。
钟离剑和花凤萍两家原是邻居,中间只隔一道篱笆墙。二人成亲后,两家合为一家,中间的篱笆墙便拆掉了。花家原来的三间房,钟离剑和花凤萍夫妇住一间,花喜鹊和小歪毛渐渐长大了,再住在一起不方便,各住了一间。钟离剑家的房子,一间由老先生住,兼做学堂,另两间中间打通以后,当了拳房。春天,钟离剑脱了些土坯,把院子扩大,四周垒上一圈儿土坯墙。院内,用黄沙铺垫得平平整整,外围埋上木桩,墙上搭起靠板、老柳树上吊起了沙袋,窗前再插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镜、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等十八般兵刃,这小院便成了鬼儿坟村少林会的练功场。每天晚上,月挂林梢,村里的小伙子们吃罢晚饭,便来到这小院中,打拳
踢脚,舞刀弄枪,跟随钟离剑和花凤萍练习武功。
钟离剑给儿子小歪毛儿起了个大号——钟离岳生。花喜鹊为了纪念岳生的母亲岳梦蝶,改名叫花念蝶。姐弟二人白天跟着老先生描红练字,念些诗云子曰,夜里便和村里的小伙子们一起练功。
钟离岳生长大成人了。十年的苦功,把他锤练成一个钢筋铁骨的硬汉子。他个子发育得比钟离剑还要高,宽宽的肩膀,能挑得起二三百斤的重担;两条肌肉隆起车轴似的胳膊。能抱起关帝庙前的石狮子;一头又浓又硬的黑发,闪着青春的光彩。棱角鲜明的长方脸,白白净净,似乎永远也晒不黑;一对修长的剑眉,象两片大雁的翎羽,斜飞两鬓;两只俊目,黑亮亮的眼球象两颗水浸过的玛瑙珠,特别有神;唇上已经有了微髭,标志着他的童年已经过去了。他在外貌上继承了母亲岳梦蝶的挺拔秀美,性格却和父亲钟离剑一样憨厚刚直。他平时少言寡语,貌似呆拙,腼腆得象个柔顺的姑娘,但不论办什么事都很认真。读书和习武,他没有聪明伶利的金铃子和泼辣得象个野小子似的花念蝶学得快,却知道笨鸟儿先飞。一本书,金铃子和念蝶背两遍,他则背上几十遍,几百遍;一趟拳脚,别人练十次,他却练百次,千次,不到应用自如随心所欲之时绝不罢休。所以,他的功夫虽不如金铃子和念蝶那样能随机应变,但功力却要比他俩深厚得多。
花念蝶已经二十五岁了,出落得就象魔鬼湖畔的一朵野玫瑰,秀美绝伦。她的性格和母亲花凤萍年轻时一样,豪爽火爆,敢说敢做,只是有些任性,喜怒无常。说哭就哭得翻江倒海,说笑就笑得天摇地动,说打就拿刀动杖,说闹就纵火烧房。
开始,鬼儿坟村里的小伙子们都叫她的美貌勾掉了魂,求亲的人踢破了她家的门槛,可是不知为什么,花念蝶一概不答应。后来,只要有人提起这件事,她便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轰出家门。弄得钟离剑和花凤萍下不来台, 只好到处给人家赔礼道歉。渐渐地,村里无人敢再登门提亲。小伙子喜欢花念蝶的美貌,可又恨她太野太疯,不近人情,背地里给她起个外号,叫她花疯子。但无人敢当面叫她,都怕被她撕烂了嘴。
眼看着花念蝶一天比一天大,仍然待字闺中,花凤萍暗暗着急,钟离剑也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公母俩商量了几次,都觉得女儿一定是有了意中人。二人左猜右想,最后都认定了念蝶的心上人可能是金铃子。
金铃子和花念蝶同岁。这些年,他仍在豌豆镇邵府当长工。每天晚上,他都到鬼儿坟村来,和钟离剑、花凤萍学练武艺。这孩子,心灵手巧,长得又英俊,嘴又甜,很招人喜欢。钟离剑和花凤萍见他是个孤儿,便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他的武功也很不错,刀枪剑戟等十八样兵器全拿得起来。他和钟离岳生、花念蝶从小在一起玩,亲如兄妹,感情很好。特别是这两年,他往花家跑得更勤了,差不多每天都来,有意无意之中,总是爱围在念蝶的身边转。看起来,念蝶似乎也很喜欢他,从不和他发脾气,见了面有说有笑,一口一个铃子哥,叫得很有滋味儿。
花凤萍和钟离剑觉得金铃子和念蝶很般配,便决定分头找他俩探探口风。如果二人都有意,便选个良辰吉日,给他俩把喜事办了。
这一天晌午,金铃子又从豌豆镇来到鬼儿坟,一进门,见屋中只有钟离剑一人在家,便问:
“师父,我师娘呢?”
钟离剑道:“你师娘到瓜园给念蝶和岳生送饭去了。”
“我到瓜园去找他们。”金铃子拔腿要走。
“铃子,你先别走,我问你点儿事。”钟离剑说。
金铃子只好停住脚,回身坐到炕沿上。
钟离剑不慌不忙,点上一锅烟抽着,又拿起蒲扇呼哒呼哒地摇着,眯着眼,笑模滋儿地瞧着金铃子,半天没开腔。
金铃子觉得纳闷儿,被钟离剑看得直发毛,抬了下屁股,问道:“师父,究竟有什么事要和徒儿说?”
钟离剑吐出一口烟雾,笑了笑问道:
“铃子,你今年二十五岁了吧?”
“是。我和念蝶师妹同岁,只是生日比她大两个月。”
“不小了,该娶媳妇儿哩。”
金铃子脸儿顿时红得象八月落竿儿的枣儿,心里象有只小鹿,怦怦直跳,吭吭哧哧地说:“师父,铃子自幼父母双亡,无家无业,一个臭扛活的,谁肯跟着咱受罪哩?”
钟离剑哈哈大笑起来,笑罢说道:“铃子, 你虽然是个孤儿,可这些年来,我和你师娘待你如何? ”
“师父和师娘待我亲如父母,情同骨肉,铃子我今生今世难报您们的大恩大德。”
“着哇,既然你把我和你师娘视如父母,你的婚姻大事,我怎能看着不管呢?我想马上给你说个媳妇儿,不知你要不要?”
金铃子听师父说给他提亲,急忙站起来道:“弟子之事全凭师父做主,只是不知您想给弟子说哪家的姑娘?”
钟离剑磕掉烟灰,说道:“你和念蝶同庚,又自小在一起玩,我看你们二人很般配,不知你愿不愿意娶她做你的妻子?”
这几年来,金铃子和花念蝶一起习练武功,朝夕相处,渐渐地,他喜欢上了这个脾气古怪的师妹。虽然,念蝶有时办事说话都有些霸道,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其实她的心地极好,又正直又善良。他和念蝶在一起时,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向她讨好献殷勤,处处表示自己对她的关心,而念蝶对他也不象对别的人那样爱发火。虽然没有对他表示过什么亲昵,但他看出念蝶也愿意和自己在一起说笑。他和念蝶就象鱼和水、雨和风、花和草那样地和谐。有几次,他想对她吐露自己的心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惹念蝶不高兴,因此而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今天,钟离剑突然提起要为他提亲,而且所提之人正是自己的意中之人,怎能不叫他感到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呢? 他红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要蹦出胸膛。
“怎么,你不喜欢念蝶么? ”钟离剑见金铃子半天没有说话,感到意外。
金铃子忙抬头说道:“不,师父,我……喜欢。只是不知师妹她……”
“哈……”钟离剑高兴地笑道, “只要你喜欢念蝶,这事就算行了。铃子,其它的事你甭管,一切都由我和你师娘操办,你就精等着当新郎入洞房吧。”
金铃子高兴地跪了下去,给钟离剑磕了一个头说:“多谢师父。”
“好,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去找你师娘,商量哪天给你们办喜事。”
金铃子起身出屋,回豌豆镇去了。
钟离剑心里高兴存不住事,马上离了家,直奔瓜园,去找花凤萍。

大早起,钟离岳生和花念蝶就到瓜园里锄草。今年春天雨水勤,瓜苗长势喜人,黑绿油亮的瓜蔓,已经有二尺多长了,纵横交错地爬了一地,象给大地织了一张绿网。每棵瓜秧上,都已经坐下了拳头大的西瓜蛋子,瓜蛋子上长着一层白绒绒的细毛毛,脑袋上还顶着黄莹莹的喇叭花。地肥土湿,瓜苗中间的野草疯长,如果不尽快把草锄掉,地里的肥都被草吃掉,西瓜就会慢慢化掉。
榜瓜是个技术活儿,不同于榜棒子和大豆。棒子和大豆垄距较宽,顺着垄往前锄,又快又干净。可是,瓜苗垄窄棵密,瓜蔓又把瓜垄盖死,无法下锄,耪的时候不光要锄掉垄里的草,还要把株距之间的草也锄掉,这样,就得先掏瓜苗之间的草,再锄垄里的草,下锄要又稳又准,稍不注意就会伤了瓜苗的根。这种榜法,当地人叫做扳眼儿。干这种活儿,两手持锄,脚步成丁字形,一下一换腿,总是拧着胯,就如同拳脚中的搂膝拗步,既别扭又累人,功底不深的人,半天就得累拉胯。
这几年,钟离岳生除读书习武之外,一有闲暇便到瓜田里帮着爹娘干活,耪瓜这活儿他早已掌握得很熟练。他双手握锄,紧跟在花念蝶的身后,待念蝶用手中的挑杆儿把瓜蔓轻轻撩起,他便乘机伸过锄去,下锄掏草,又准又快,锄得又干净又均匀。
花念蝶干的这种活,看上去简单,实际上比榜地更难。瓜蔓横爬竖走,互相牵扯着,密密的毛细根儿牢牢地扎在泥土里,要用挑杆儿把瓜蔓挑起来,最容易把瓜秧挑断。花念蝶腰弯成一张弓,双手持杆,一插一挑一翻,力量使得恰到好处,妙到毫巅,讲究的是手腿身法步,既麻利又灵巧。尽管钟离岳生把浑身的解数全使出来,仍被念蝶拉下一截。
暖融融的春阳挂在当空,天空中,几片乳白色的云朵在慢慢地浮游,瓜田四周的树林子里,传来阵阵啾啾鸟鸣。干了一会儿,钟离岳生和花念蝶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岳生干脆扒掉了鞋和小褂,赤着两只大脚板,光着膀子干了起来。
晌午时分,姐弟俩已经快把瓜园榜完了。钟离岳生觉得肚子里象揣了只野鸽子,咕咕叫了起来。花念蝶翻到田头,抹了把汗水,回头喊道:“歪毛子,过来歇会儿吧。”
钟离岳生紧耪几锄,来到地头,把锄往沙地上一戳,红着脸儿说:“姐,人家都长成大人了,你还总叫歪毛子,多难听。”
花念蝶扑哧一笑,瞪了岳生一眼说:“德行,你就是长成白胡子老头儿,我也叫你歪毛子,谁让你是我的弟弟呢?”
“姐,没人的时候,你叫我什么都行,当着外人可别叫。”
“行了,行了,我从今后不叫你歪毛子了,叫你岳生还不行么?”
钟离岳生这才咧着嘴笑了起来。
田头有棵龙腰河柳,长长的柳丝,象女人的长发垂洒下来,在春风中摇摆着。柳树下,铺满了厚绒绒的草毯,四周开满了苦菜花和野菊花。花念蝶走到树下,从树枝上摘下一个盛水的瓦罐,抱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又把瓦罐递给钟离岳生说:“岳生,先喝点水,等一会儿,娘就给咱送饭来了。”
钟离岳生喝完了水,又跑到湖边洗了把脸,颠颠地走回来。忽然,他哎哟叫了一声。
花念蝶坐在柳树下的草地上,听到岳生的叫声,抬头问道:“怎么了? ”
钟离岳生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皱着眉,咧着嘴说:“我的脚扎刺儿了。”
“坐下,我看看。”
钟离岳生坐在花念蝶面前,把脚伸了过去。
花念蝶把岳生的脚抱到胸前,又从衣襟上拔下一根针,低着头仔细地拨弄起来。
“哎哟,姐,你轻点儿。”
“你叫唤什么? 五尺高的汉子,扎根刺儿就哎哟起来没完。”
“姐,人家疼嘛。”
“唉,这满地都是蒺藜狗子,谁叫你光着脚丫子乱跑?你呀,老大不小的了,什么事都得叫我操心。”
钟离岳生嘿嘿地傻笑着。
“行了,刺儿挑出来了! ”花念蝶把岳生的脚推开。
钟离岳生顺势躺在念蝶的身旁。他随手摘了一朵金黄色的野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嘿,真香! ”
花念蝶瞥了他一眼说:“德行,大小伙子玩花弄草的,臭美!”
钟离岳生坐起来说:“姐,我是给你摘的嘛。”
花念蝶扑哧乐了,说:“你给我戴上。”
钟离岳生爬起来,走到念蝶的身后,把野花往她的发髻上插着。
花念蝶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股淡淡的少女身上特有的气息,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直往钟离岳生的鼻孔里钻。
忽然,钟离岳生的眼光,一下子触到了念蝶的胸口。她那丰满的乳房,被用汗浸湿了的小褂紧紧地包裹着,象两座山峰,高高凸起。粉嫩嫩的脖颈,象玉石般光洁。钟离岳生第一次感到心里是那样的慌乱,急忙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急促起来。
“岳生,你怎么了? ”念蝶感到奇怪,问道。
“姐,你真好看。”
花念蝶心中一动,脸儿羞得通红,回头见钟离岳生那傻呆呆的样子,不由得啐了他一口:“呸! 该死的,你再烂嚼舌头,我撕你的嘴!”
钟离岳生回坐到念蝶身边,摇着她的手说:“姐,你甭生气哩,我说的是真心话嘛。”
十年前,在这瓜园的瓜棚下,小歪毛儿也说过:“姐,你好香! ”那时,他和念蝶还都年幼,不懂男女之间的事,可谓两小
无猜。今天,钟离岳生又说出这样的话,尽管他无心,可念蝶却听着有意。那个时代的农村,姑娘十五、六岁就出嫁,念嫁二十五岁了,是个老姑娘了,至今还没有婆家,那么多提媒说亲的,都被她拒之门外,难道她对自己的事就从没有想过么?不,她是个感情极丰富的姑娘,怎能不对那美好生活产生向往? 正如钟离剑和花凤萍所猜测的那样,这几年,她一听有人给她提亲,就无端地发脾气,并不是不想出嫁,而是有了意中人。但她的意中人不是金铃子,而是这个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异姓兄弟钟离岳生。
花念蝶和钟离岳生从小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她从小就喜欢这个呆里呆气的小弟弟,象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地爱护他。她的爱很特殊,没有柔情蜜语,显得那样地霸道,蛮不讲理,高兴时热得象团火,烤得钟离岳生浑身冒汗,生起气来又冷得象块冰,冻得钟离岳生一见到她就打哆嗦。她从没有想过将来会给别的男人做媳妇,钟离岳生理所当然就是自己的丈夫。这种概念在她的头脑里产生就象天要下雨、地要长草、人要吃饭一样地自然。她也从没想到过钟离岳生是否愿意,只要自己喜欢嫁给谁,将来就会嫁给谁。小的时候,她对钟离岳生的爱护,是姐姐对小弟弟的爱,现在,这种爱里又掺进了更多的女性对男性的爱。可惜,钟离岳生这个傻瓜,竟从没有感觉出这种爱的变化,叫念蝶有时又疼他又恨他。
钟离岳生见念蝶低头沉思,问道:
“姐,你真的生我的气了么?”
花念蝶抬起头,伸出手指在岳生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说道:“你呀,真是个小傻子。”
“姐,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人家都叫你疯子呢? ”钟离岳生又问。
花念蝶把柳眉一挑,杏眼一瞪:“谁叫了? 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村里人背地都这样叫你哩。”
花念蝶皱着眉问:“你也说我疯么? ”
钟离岳生忙道:“姐,我看你一点儿也不疯。”
花念蝶长长叹了口气说:“那些该死的臭小子们,一个个都是猴儿拉稀坏肠子。他们想娶我做媳妇,我不答应,就在背后骂我疯。”
“姐,你为什么不出嫁呢?”
“怎么,你也撵我走么?”
“姐,我不愿意让你走,你走了,家里就剩我一个孩子了,多没意思!”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
“嗯。”
“你说的是真心话? ”
钟离岳生点了点头。
花念蝶睁着两泓春潭似的大眼,忘情地看着钟离岳生。呵,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他是那样的英俊。瞧,他那张白净的长方脸上,两道又黑又长的剑眉斜插两鬓,一对亮如点漆似的眼睛,闪着单纯幼稚的光波,扇子面似的胸膛,隆起一道道结实的肌肉,闪着油亮亮的光彩,那种男子汉独具的健美,从他的身上充分体现出来。花念蝶望着,望着,一颗心止不住怦怦乱蹦。
她想起小的时候,抱过他、背过他、搂过他、亲过他,脸儿就滚烫灼人。她真想此刻把他搂在怀里,重温一下儿时的甜美的梦。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弟弟毕竟长大了,自己怎么好意思叫他难堪呢? 她叹了口气,紧紧捏住钟离岳生的手,略带羞涩地说道:“岳生,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只要你不嫌弃姐姐,我这辈子就陪着你,给你做鞋、织袜、补衣服,永生永世不分离。”
钟离岳生却没有理解念蝶的心思,仍傻乎乎地说:“姐,那怎么行? 女人总是要出嫁的呀”
花念蝶见岳生顽愚不化,又气又恨,用幽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呸! 以后不准你再说出嫁这两个字。”
钟离岳生道:“好姐姐,我以后再不说了。”
这时,远处的小路上走过一个人来。
钟离岳生抬头看了一下,噌地跳起来,说道:“姐,娘给咱送饭来了! ”说完,连蹿带蹦地迎上去。
花凤萍一手提着个荆条篮子,一手提着个瓦罐,踩着铺满野花的小径,朝瓜园走来。她快五十岁了,两鬓已经渐渐染上了白霜,可走起路来仍健步如飞。离老远,她就看见岳生跑过来,便喊道:“岳生,念蝶,你们早就饿了吧?”
钟离岳生跑过来,接过花凤萍手中的篮子和瓦罐儿说:“娘,我这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您给我们做了什么好吃的?”
花凤萍看着虎里虎气的儿子,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说道:“馋猫儿,光惦着好吃的。你们姐儿俩今儿个活儿干得不错,娘我犒劳犒劳你们。”
说着话,娘儿俩来到柳树下。
钟离岳生放下手中的东西,揭开蒙在篮子上的苦布,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嘿,荞麦面摊煎饼,香椿芽儿妙鸡蛋! 太棒了! ”
花凤萍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粗瓷花碗,从瓦罐儿里倒了两碗稀饭,递给岳生和念蝶,笑模滋儿地说:“煎饼卷鸡蛋,越吃越好看! ”
钟离岳生和花念蝶坐在草地上,喝着小米稀饭,狼吞虎咽地吃着煎饼卷鸡蛋,吃得满头大汗。
花凤萍坐在一旁,看着身边这一对英俊的儿女,打心眼儿里咕嘟嘟往外冒甜水。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终于把他们培养成顶天立地的大人了。岳生的爷爷和母亲,念蝶的爹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倘若再把聪明伶俐的金铃子说给念蝶,自己身边又多了一个好女婿,以后报仇的日子就有希望哩。
“念蝶! ”花凤萍轻轻叫道, “娘和你商量个事。”
花念蝶放下饭碗,解下腰中的汗巾擦了擦嘴,抬头问:“娘,啥事?”
“蝶儿, 你今年都二十五岁了,自己的事你就没个想法么? ”
花念蝶把脸一沉,噘着嘴说:“娘,是不是哪个混帐小子又来提亲了? ”
花凤萍笑了笑,摇了摇头说:“这两年,你把人家来提亲的骂得不敢再登咱家的门,谁还来提亲? ”
“哼,没人来更好,省得心烦。”
钟离岳生一边收拾着饭碗,一边对花风萍说道:“娘,我姐说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嫁人哩!”
“呸! ”花凤萍啐了一口,嗔骂道, “滚一边去,你傻小子懂得什么? 女人哪有不出嫁的? 除非是想当尼姑!”
“娘,我就是不出嫁,你们再逼我,我就去当尼姑!”花念蝶咬着嘴唇说。
“胡说! ”花凤萍皱了皱眉道, “死丫头,好么样的干嘛要去当尼姑? 蝶儿,这次,娘我不逼你,也没有人来提亲,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心上人? ”
花念蝶心儿一跳,看了一眼身旁的钟离岳生,红着脸,低下头不说话。
花凤萍一见女儿那模样儿,心中一喜,暗道:这丫头,别看她嘴硬,果然自己有了心上人哩。她还以为念蝶当着弟弟的面不好意思说,便对钟离岳生说:“岳生,你去湖边把碗刷刷。”
钟离岳生提着篮子走了。
花凤萍凑到念蝶身旁,坐下来,用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疼爱地说:“蝶儿,娘这辈子就你这一个女儿,眼看着你的好年华都快过去了,至今还未出嫁,心里急着哩。我知道,村里那些来求亲的小伙子,都配不上你,你骂他们,娘也不怪你。可是,我们女人早晚也要嫁人的呀。俗话说, ‘女孩儿家象朵花儿。’趁着花红叶茂的时候,不挑个好女婿,等到花叶凋残之时,可就不好办哩。你真要是一辈子当坐家女,娘我还有什么脸出门见人哟。”
“娘,家里装不下我,想撵我走哩。”念蝶眼圈儿一红,呜呜地哭了起来。
花风萍伸手给女儿抹着泪水,劝道:“孩子, 你不要说傻话,娘咋舍得撵你走呢? 你不愿离家,我就给你招一个入门女婿,你看好不好?”
“招谁哩?”花念蝶抽泣着问。
“蝶儿,这儿就咱娘儿俩,你跟娘说说心里话,究竟看上了谁,你告诉我,娘去找他提。”
花念蝶抬起头,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红着脸说:“除了咱家的人,我谁也看不上。”
花凤萍见女儿口羞,便伸手拢了拢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想了想说:“蝶儿,你不好说出口,我也猜得到。我问你,是不是你看上了金铃子?”
“怎么,是他告诉您的么? ”花念蝶瞪大了眼问。
“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花凤萍道, “蝶儿,铃子从小就跟咱们在一起,他是个孤儿,没家没业,把咱家当成自己的家,咱们也从没把他当外人。那孩子,人儿长得俊,又聪明又机灵,和你年貌相当,你们从小一块儿玩,长大后又一块儿练功习武,脾气秉性都清楚,好得象亲兄妹似的,我早看出他对你有意思哩。你要是也喜欢他,我就为你俩把亲事定下来,到了秋后,选个好日子,把铃子接到咱家,给你们把喜事办了,你看好不好?”
花念蝶低下头,手中搓弄着一朵野花,呆呆地想着。娘说得不错,金铃子人儿漂亮聪明,待自己如亲妹妹,自己也喜欢他。可是,喜欢归喜欢,自己从没有想过嫁给他呀。她只是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好师兄,尊敬他,佩服他,愿意和他在一起玩,愿意听他那说笑声,从没有想到过他会做自己的丈夫,不料,今天娘却把他和自己扯到一起,使念蝶感到突然和慌乱。她暗自埋怨娘乱点鸳鸯,怎么就看不出自己对岳生的痴心呢?
“蝶儿,我已经叫你爹去和金铃子说去了,你也不用开口,要是愿意,就点点头。”花凤萍见女儿不说话,又问道。
花念蝶抬起头,用忧怨的目光看着母亲说:“娘,你怎么猜不透女儿的心呢? 我不愿嫁给铃子哥。”
花凤萍一怔,急声问:“你不喜欢他么?”
“喜欢归喜欢,可我不想嫁给他。”
花凤萍见女儿如此任性,有些急了,沉着脸问:“你说,你铃子哥有什么不好? ”
花念蝶也犯了牛脾气,没好气地说:“他好上天也碍不着我,你们谁愿嫁给他就嫁去! ”
花凤萍抬手打了女儿一巴掌,瞪着眼说:“死丫头,越来越疯了,跟娘这样说话,不害臊么? 哼,惯的你! ”
花念蝶把脑袋一低,伸到母亲面前,哭着说道, “娘,你打吧,反正打死我我也不会嫁给金铃子! ”
花凤萍气得又扬起巴掌,可看了看念蝶那伤心的样子,又舍不得打,便气呼呼地问:
“该死的,你说,你究竟想怎么着?”
花念蝶愤声说道:“我想坐在炕头上,当一辈子姑奶奶。”
“呸! 亏你说得出口。你想让我养活你一辈子呀?”
“好,你嫌弃我,我死好了,我马上就去跳湖,找龙王奶奶做伴儿去! ”说着,花念蝶噌地蹦了起来,拔腿就往湖边跑。
花凤萍知道女儿的性子犟,认准一条道儿跑到底,说得出就做得出。一见她要寻死,顿时吓得脸上变色,跳起来一边追一边喊:
“蝶儿,你快回来! 岳生,快拦住你姐! ”
钟离岳生在湖边刚刷完碗,听到娘的喊声,回头一看,只见念蝶哭着朝湖边跑来,忙放下篮子和瓦罐,跳过去拦住她,问道:“姐,你怎么了?”
花念蝶使劲推开弟弟,疯了似地吼道:“你甭管我,我不想活了! ”说完,就要往湖里跳。
钟离岳生吓了一跳,伸开双手死死抱住念蝶,喊道:“姐,你疯了? 你干嘛要寻死? 你死了我怎么办? 你说过的,永远也不离开我的呀!”
花念蝶心中一动,犹豫了一下,抱着岳生放声大哭。
这工夫,花凤萍已经追到了,见到这情景,扑通往地下一坐,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数叨着:“蝶儿,你这死丫头,娘把你养大了,你的翅膀硬了,不听娘的话了,你好野呀! 娘打你一下,说你几句,你就寻死觅活,你好狠的心呀! ……”
花念蝶推开岳生,一屁股坐在沙滩上,一句话不说只是哭。
钟离岳生的心本来就软,一见娘和姐都哭天唤地的,心里一酸,也坐在地下淌起眼泪来。
忽然,三个人背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三个人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钟离剑已经站在他们的身后。
钟离剑叫金铃子回豌豆镇以后,便到瓜园来找花凤萍。刚走到瓜园边,便听到湖边传来一阵哭声。他心中一怔,不知出了什么事,迈开两条飞腿,跑到湖边,一见花凤萍和念蝶、岳生三个人都安全无恙,才放了心。他哈哈笑了几声,问道:“瞧你们娘儿仨,青天白日的都坐在这儿嚎,唱的是哪一出呀?”
花凤萍看了钟离剑一眼,又看了看坐在身旁泪流满面的岳生,忍不住扑哧乐了。
钟离岳生问:“娘,你笑啥?”
花凤萍道:“岳生,你干什么哭呀?”
钟离岳生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见您和姐姐哭,我这心里怪难受的。”
钟离剑道:“你们这叫没正形儿,哭了半天,还没找着坟头哩。”
钟离岳生这才想起问花凤萍:“娘,我姐为啥要跳湖哩?”
花凤萍道:“我说把她嫁给你铃子哥当媳妇,她不乐意,就跟我闹哩。”
钟离剑明白了怎么回事,心中一怔,暗道:看来,我和凤萍都猜错了,这事办得实在太莽撞。我应该先问好念蝶,再和金铃子说。现在,我刚跟铃子打了保票,说这事包在自己身上,不料念蝶却不同意。好在金铃子是自己的徒弟,说出去的话还可收回来,金铃子也不会有什么怨言,换别人,自己可就坐了蜡哩。关键是念蝶这孩子,脾气暴,性子犟,别因为此事闹得她不痛快。想到此,钟离剑皱着眉,对花凤萍使了个眼色说:“既然念蝶不愿意,事就算完了,你又何必逼她呢?”
花凤萍道:“她是我的小姑奶奶,我敬都敬不过来,哪敢逼她?”
花念蝶噘着小嘴儿,眼泪汪汪地瞪了娘一眼,气哼哼地说:“哼,你不就是想把我早点儿撵出去么?”
钟离剑哈哈笑道:“好闺女,你甭生气哩,你娘咋舍得撵你走呢? 既然你不愿出嫁,我养活你。今后谁再逼着你嫁人,我决不答应。”
花念蝶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了。
花凤萍瞪了钟离剑一眼说:“哼, 你倒会充好人。这丫头这么野,都是你惯的。今后,我再也不管这事了。”

入秋以后,连着出了几起怪事,魔鬼湖附近的村子里,三天两头有妇女失踪。失踪的女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和二十多岁的小媳妇。紧接着,从豌豆镇里传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妖言,说魔鬼湖中出了水怪,这水怪专吃女人。后来这传说越传越蝎虎,说这水怪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要选妃子,听说魔鬼湖一带的女人长得水灵,便派虾丞相、蟹将军出马,带领王八精来到魔鬼湖挑选女人。这传说象平地刮起的一阵妖风,霎时间便吹遍了村村镇镇。茶楼酒肆、田间地头,人们到处都议论着这件事,吓得人们四处求神拜佛,祈祷平安。凡是家里有年轻女人的人家,更是惶恐不安,大白天都关门闭户,不敢叫女人出门半步。弄得人们连地里的庄稼都没心思收了。
这股妖风刮到了鬼儿坟村钟离剑的家中,全家人听了,都
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钟离剑不信邪,花凤萍艺高胆大,岳生和念蝶更是初生的牛犊,神鬼不怕。全家人议论了半天,都不相信世间会有什么妖魔鬼怪,龙王三太子选妃之说更是无稽之谈。那些失踪的女人,一定是叫拍花的给拍去了。可这拍花的究竟是什么人,是一个还是一伙,谁也没见过,弄不清楚。这歹徒也实在可恶,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四处打劫妇女,弄得好多人家妻离子散,真是丧尽天良啊。钟离剑和花风萍都是武林侠义之人,怎能看着歹徒在眼皮子底下横行不管呢?可是,这拍花的行踪诡秘,想管又无从下手。全家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先摸清拍花人的行踪,然后再想法除掉这伙祸害,把被拍去的女人救回来。
瓜园里,瓜拉了秧,又种上了一茬萝卜、白菜,活儿不太多了,钟离剑带着岳生和念蝶下了湖。爷儿仨摇着船,一边撒网捕鱼,一边观察着湖上的动静。秋天,晴空万里;金风飒飒,魔鬼湖水清如镜,莽苍苍的芦苇荡,荡起绿色的波涛,雪白的芦花漫空飞舞着,成群的野鸭,在芦荡里欢游觅食。湖岸边,谷子金黄,棉花雪白,草绿花红,五光十色,煞是好看,整个大地宛如一幅色彩丰富的水墨丹青。湖水中,鱼肥虾鲜,螃蟹甩了子,正是捕捞的好时节。往年这个时候,收庄稼和打鱼捞虾的人们,忙得不可开交,田里到处人欢马叫,湖中帆影飘曳。可是现在,由于妇女失踪的事接连发生和谣言的恐吓,人们都不敢下地收庄稼和下湖捕捞,弄得旷野里冷冷清清,魔鬼湖上,只有几只商船时而驰过。这种现象,给这美好的秋天,增添了几分萧条和肃杀之气。
接连几天,钟离剑和岳生、念蝶摇船荡遍了魔鬼湖的每一个角落,鱼打得不少,只是没有发现一点儿可疑的迹象,钟离剑心中暗暗着急。穷苦的乡亲们,一年四季汗水浇灌着土地,为的是在秋天里收下一点儿粮食,打捞些鱼虾,交足地租鱼税后,剩下一点儿可怜的食物,用来熬过漫长的冬天和春天。可是现在,眼看着地里的庄稼熟透了,湖里的鱼儿肥了,人们却被谣言吓住,无人敢收获,岂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到口的粮食烂在地里,一年的血汗白流了么? 打不了鱼,庄稼收不上来,乡亲们用什么去交那沉重的租税? 又怎能熬过那寒冷的冬天和春荒呢?
白天,钟离剑照常到湖中打鱼,夜里,他便和花凤萍、岳生、念蝶分头到各村去劝说人们,不要相信龙王三太子选妃的鬼话,世间只有欺压穷人的地主老财和土匪、恶棍等坏人,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来害人,劝人们下湖捕捞和下地干活。可是,愚昧无知的人们,被千百年来的封建迷信压得透不过气来,又怎能用几句话便打消他们的顾虑呢? 他们宁可信其有,决不信其无,仍无人敢下田下湖。钟离剑和花凤萍知道,要想叫乡亲们相信自己的话,就只有抓住那些偷劫女人的坏蛋,把那谣言揭穿。可是,这些拍花的人行踪诡秘,狡猾得象狐狸,钟离剑费尽了心思,连他们的影儿也抓不着,怎不叫他又急又恨呢?
这天傍晚,钟离剑和岳生、念蝶打鱼归来,在湖边拢了船,岳生挑起鱼担,钟离剑背着鱼网,念蝶扛着鱼叉,三人步行回村。刚刚走到村口,便听见村中传来一阵哭骂声和吵嚷声。爷儿仨一怔,不知出了什么事。钟离岳生听了听,说道:“爹,姐,看样子是栓儿哥家出了事。”
钟离剑心一沉说:“走,瞧瞧去!”
爷儿仨顾不上回家,大步流星地直奔马栓儿的家。
马栓儿的家在鬼儿坟村南口。三间土坯房,门框和窗户上还贴着已经被雨水消白了的红纸剪的喜字和窗花。房前有一圈儿土坯打的围墙,院中有一棵钻天杨,树尖上盘着个老鸹窝。此刻,小院里挤满了男女老少乡亲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人群中,屋门外台阶下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白发老汉,口中淌出的鲜血,把黄沙地都染红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一手抱着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一手紧握着一只绣花鞋,跪在老汉的身边,正放声呼喊着。他怀中的婴儿饿得扎煞着小手儿,哇哇地哭个不停。孩子的哭声,女人的抽泣声,小伙子的呼叫声交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嘈杂的声浪,冲向暮霭沉沉的天空。
两只归巢的老鸹,被院中的人们吓呆了,围着杨树上的窝转了几圈儿,又嘎嘎地鸣叫着飞走了。
钟离剑和岳生、念蝶来到马栓儿家门口,放下鱼网和鱼叉,拉开梢门,走进院子,一见院中的情景,全呆住了。钟离剑高声问道:
“乡亲们,出了什么事?”
人们闪开一条道。
钟离剑见自己的女人花凤萍正在劝说马栓儿,急忙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躺在地下那老汉的脉,发现老汉早已四肢冰凉,脉息全无,便皱了皱眉,问道:
“栓儿,你爹这是怎么了?”
马栓儿仿佛没有看见钟离剑,仍泪流满面地呼喊着:“爹! 爹! 你醒醒,你醒醒啊……”
花凤萍抬起泪汪汪的脸,看了钟离剑一眼, 叹了口气说道:“马栓儿的媳妇丢了,他爹一着急,发了病,吐血死了。”
钟离剑的心猛地一沉,问道:
“秋娥在哪儿丢的?”
花凤萍道:
“在湖边”。
“什么? 又是在湖边”钟离剑大睁着眼。
花凤萍伸手从马栓儿怀中把婴儿抱过来,又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马栓儿自幼死了娘,全靠他爹马大奎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成人。他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全靠爷儿俩冬扛活、夏打短、春讨饭、秋捕鱼为生。因为家穷,马栓儿到了二十六七岁也说不上媳妇,眼看马家的香烟要断,急得马大奎成天唉声叹气。为了给儿子说媳妇,马大奎带着儿子拼命地干活。冬天,凿开魔鬼湖上的冰,钻到刺骨的水里去摸鱼;夏天从没睡过晌午觉,把身上的血都快榨干了,总算积攒了俩钱,盖了三间土坯房。钟离剑和花凤萍是热心人,四处张罗,最后给马栓儿说定了一门亲。去年冬天,钟离剑和花凤萍又亲自操持着,给马栓儿成了亲,才了却了马大奎的一桩心事。
马栓儿的媳妇叫秋娥,今年二十一岁,是观音镇一个木匠的女儿。秋娥人长得漂亮,柳眉凤眼瓜子脸,象朵吐蕾绽瓣儿的百合花。她不但长得美,而且特别能干,上炕一把剪子,下地一把铲子,耕、耪、锄、耙,镰、镐、锹、筢,什么活都拿得起来,什么家什都能忙活一气。最令人喜欢的是她心眼好,对马大
奎特别孝敬,村里人无不夸奖马栓儿讨了个又贤慧又能干的俊媳妇。当然,最高兴的还是马家父子。爷儿俩两条光棍儿。孤苦了大半辈子,那日子苦得象辣椒拌黄莲。马栓儿盼媳妇盼穿了双眼,终于盼来个花朵似的秋娥,从此后,闷了有人说说知心话,夜里睡觉有人给暖脚,干活回来,进门儿就能吃上热呼呼的饭菜,美得他做梦都笑出了声。秋娥过门儿不到一年,生下个白胖小子,可把马大奎乐坏了。他抱上了孙子,从此马家就有了传宗接代的了。马大奎的心里象喝了一壶美酒拌蜜水,晕乎乎甜腻腻的,直往外漾。看着那赤条条粉红色的小东西,乐得他胡子都翘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象九月里绽瓣儿的金丝菊。
俗话:“乐极生悲。”马家父子刚刚尝到了一点儿人生的乐趣,不料又祸从天降。马大奎那年冬天凿冰下湖摸鱼,落下个风湿加伤寒的病根儿。秋娥做月子没几天,有一天夜里,他坐在院中乘凉,受了风,旧病复发,一下子得了半身不遂。这下子可苦了马栓儿,一个人又得侍候爹,又得侍候月子人。好在秋娥身体不错,生下儿子不到十天就下了炕,帮助马栓儿干活儿。马栓儿到处请医求药,不到一个月,便把家中的一点儿积蓄折腾光了。最后,连仅有的一点儿口粮都送给了瞧病的郎中,可马大奎的病一点儿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厉害,整天整夜地躺在炕上咳嗽不止,有时还大口大口地往外咳血。马栓儿是个孝子,见爹病成这样,急得象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秋娥也成天泪水洗脸,哭哭啼啼。她一着急上火,再加上没吃的,一下子奶水突然断了,孩子嘬得她的乳房生疼,可就是吸不出半点儿奶水来,饿得哇哇地嚎哭。
今天一大早,马栓儿向乡亲们借了俩钱,到观音镇给爹抓药去了。秋娥见家里没了粮食,已经有两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便把婴儿抱到隔壁秋根嫂家。她对秋根嫂说:“嫂子,麻烦你帮我看一会儿孩子。”
秋根嫂接过孩子,见秋娥背着个柳条筐要走,便问:“秋娥妹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秋娥叹了口气道:“家里断了顿,我到地里去掰点儿棒子,回来碾点儿破米,好熬粥喝。”
秋根嫂一怔,忙道:“妹子,你一个人下地掰棒子?”
秋娥点了点头。
“哟,那可不行。”秋根嫂忙拦住秋娥,脸上变色地说道,“秋娥,你没听说闹水怪的事么? 魔鬼湖里的水怪,专抢女人,最近,这附近的村子里已经有七八个年轻女人叫水怪给拉走了,弄得男人们都不敢出屋,你怎么还敢一个人到湖边去?”
秋娥咬了咬嘴唇,说道:“闹水怪的事我早就听说了,可我也不能眼看着大人孩子都饿死呀!再说,那水怪咋正好叫我碰上?”
秋根嫂自己家粮食也快吃完了,帮不上秋娥的忙,只好叹了口气说:“这叫什么鬼世道,恶霸老财们欺侮咱还不够,连龙王爷也跟咱过不去,叫咱穷人咋活呀?妹子,你去吧,孩子我给你看着,你可快点儿回来,别叫我不放心。”
秋娥点了点头,背着筐走了。
秋根嫂哄着马栓儿的儿子,等着秋娥回来。左等右等,眼看晌午歪了,也没见秋娥的影子。这下她可坐不住了,抱着孩子出了家门。刚走到马栓家门口,正好碰上马栓儿抓药回来。
马栓儿一见秋根嫂怀中抱着自己的儿子,心中一怔,问道:
“秋根嫂,秋娥呢?”
秋根嫂急火火地说:“秋娥到地里掰棒子去了,天到这般晚了还不回来,我正想找人找她去呢。”
马栓儿一听,脑袋嗡地涨得斗大。他把抓来的药往秋根嫂怀里一塞,二话没说,扭头就往湖边跑。
秋根嫂知道事情不妙,忙来到马栓儿家,把孩子放到炕上,对马大奎说:“大叔,您看着孩子,我出去有点儿急事。”
马大奎半天没见着秋娥母子,心里正着急,一见秋根嫂把孩子抱回来,儿媳妇却不知干什么去了,忙沙哑着嗓子问:“他嫂子,秋娥咋没回来?”
秋根嫂心中着急,什么都顾不上了,说道:“秋娥大概是叫龙王三太子抢去了,我得马上去村里叫人找她回来! ”说完扭头就跑。
马大奎虽然病得很厉害,可神智还很清楚。这些天,各村丢失女人的事他也听说了,如今听秋根嫂说秋娥不见了,顿时如同当头挨了一棒。秋娥刚做完月子,如果她要出了事,自己的小孙子就没了娘,这一辈子的罪就受定了。马栓儿就是从小死了娘,没娘的孩子受的苦他最清楚。再说,自己苦熬一辈子,好不容易才娶来个贤慧的儿媳妇,刚刚一年,儿媳妇就丢了,自己哪能不心疼? 日后怎么向亲家交待? 他暗暗骂自己该死,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病,马栓儿不去抓药,也不会发生这事。如果秋娥真出了事,自己还有什么活头? 他越想越着急,浑浊的泪水顺着他那枯瘦的脸颊往下淌。他再也躺不住了,把孩子往炕里边挪了挪,用枕头挡好,自己咬着牙一滚,滚下了炕,而后,拼尽浑身力气,朝屋外爬去。
把全身所有的劲儿都耗尽了,马大奎才爬出了屋门,来到台阶上。他想坐下喘口气,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他竖起耳朵听了听,隐约听到人们正在呼唤着秋娥的名字。他知道,果然象秋根嫂说的那样,自己那个漂亮、孝顺的儿媳真的不见了,心中如同被人捅了一刀,疼得他全身抖成一团。一股滚热的、又腥又咸的东西,从胸腔里往上一拱,一张嘴,哇地喷出一滩殷红的血。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往前一栽,轱辘辘滚下台阶,腿儿蹬了两蹬,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喊了一声“秋娥”,便气绝身亡了……
马栓儿流星般跑到魔鬼湖边,一进自家的棒子地,便见地头上歪倒着秋娥的柳筐,筐边散落着一堆掰下来的棒子,四周的棒子秧被踩倒了一片,草地上还有点点血痕。见此情景,马栓儿明白秋娥果然出了事。他只觉得心痛如绞,冷汗伴着泪水哗哗地淌下来。他发疯似地钻着棒子垄,呼唤着心爱的妻子。可是,把自己的棒子地都找遍了,也不见秋娥的影子,急得他两眼喷火。就在这时,秋根嫂带着村里的乡亲们赶来了。大家帮着马栓儿围着湖边的庄稼地、柳林、芦荡四处查找,整整忙活了大半天,也没见到秋娥的影子。天快黑时,马栓儿在湖边的芦苇荡旁,捡到了秋娥穿的一只绣花布鞋。秋根嫂望着暮霭蒸腾的魔鬼湖,泪水喷泉似地涌着,呜咽着说道:“看样子,秋娥妹子真是被水怪给抢去了”
马栓儿手中握着沾满了污泥的绣花鞋,傻了似地站在湖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烟茫茫的湖水,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举起双手,大声吼叫着:“魔鬼湖,你这个魔鬼!还我的秋娥,还给我的秋娥! ”一边喊着,纵身就要往湖水里跳。
乡亲们拉住了马栓儿,要他先回村去看看老人和孩子。大家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回家,不料,一进门,人们便望见马大奎浑身是血躺在台阶下,瞪着干枯的双眼,离开了人间。屋中,传来婴儿那沙哑的、撕心裂肺般的哭声……
钟离剑从旁人口中得知事件原委以后,心中隐隐作痛。他和秋娥的父亲老木匠是好朋友,是他和凤萍见马家父子为人忠厚老实,才亲自出马,充当大媒,把秋娥说给马栓儿做媳妇的。秋娥来到鬼儿坟,为人和善,又贤慧又能干,村里的人哪个不竖起拇指夸赞? 她给她父亲露了脸,自己的脸上也有光哩。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命苦,过门刚刚一年,生下孩子才只一个月,便灾难临头,遭此不幸,日后,他怎么向自己的老朋友交待呢? 还有,马栓儿是自己的徒弟,他丢了秋娥,又死了父亲,一个大小伙子,孤身带着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这伙歹徒真可恶,好端端的一个家庭,平白无故地被他们拆散了,真叫人又气又恨。钟离剑掏出烟袋,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皱眉凝思着。
马栓儿早已停止了哭叫,爹爹死了,媳妇丢了,再哭再叫有什么用? 这个平时少言寡语,只知闷头干活儿象牛一样的汉子,此刻,他的心象一只瓦罐儿,被突然飞来的一柄大铁锤砸得粉碎。他一动不动地跪在爹爹的尸体面前,脸色铁青,一双虎眼中泪已流尽,只是闪着仇恨的火焰。
乡亲们围在四周,谁也不说一句话。此刻马大奎已死,秋娥失踪,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人们都眼睁睁地看着蹲在地下闷头抽烟的钟离剑,因为钟离剑为人仗义,武功精湛,且又办事老练,足智多谋。他是鬼儿坟村的顶梁柱,是乡亲们的脊骨,大家都盼着他拿出处理这件事的好主意。
奔跑了一天的残阳,终于疲累不堪了,一头扎进大地的心房里,沉沉酣睡起来。淡蓝色的夜幕,轻轻地垂盖下来,似乎怕把沉睡的婴儿惊醒。一轮冰冷的秋月,悄悄地爬上了杨树梢头,象失意少女那苍白、慵倦、忧郁、愁苦的脸。高远的苍穹绝顶,闪烁着几粒孤星。那两只老鸹再也等不得人们离去,嘎嘎地叫着飞了回来,落在杨树梢上,观察着树下的动静。当它们看出人们没有伤害它们的心思时,才悄悄钻进了窝巢。
小院中静极了,只见钟离剑烟锅儿上的火星,在夜幕中一闪一闪,偶尔,也听得见乡亲们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连着抽了两袋烟,钟离剑才把烟灰往台阶的青石上一磕,站起身来,走到马栓儿的身旁,轻声说道:
“栓儿,别伤心了,先把你爹的后事办了吧。”
马栓儿抬起头,一双呆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钟离剑,喃喃说道:“你是谁?”
钟离剑心一颤:“栓儿,你怎么了? ”
马栓儿突然嘿嘿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噢,我知道了,你是龙王三太子,你把我的秋娥抢去做妃子了。嘿嘿,我的秋娥不要我了,她到龙宫里享福去了,哈……”
花凤萍吓坏了,忙上前说道:“马栓儿,你疯了? 他是你的
师父呀!”
马栓儿不理花凤萍,仍用手指着钟离剑,问道:“师父?什么师父? 你是龙王三太子,他们全是水妖! ”说着,突然举起手中的绣花鞋,狠狠地朝钟离剑身上打着,两只眼血红,死死
地瞪着钟离剑,骂道, “龙王三太子,我×你八辈儿祖宗! 你还给我秋娥! 还给我秋娥! ……”
钟离剑一动不动,任凭马栓儿又打又掐,心中呼叫着:孩子,你骂吧,你打吧,把你心中的恨都泄出来会好受一些。
钟离岳生见马栓儿发了疯似地打自己的父亲,又气又急,扑上来,一把推开马栓儿,抬手又重重打了马栓儿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反而把马栓儿打清醒了。他看了看岳生,又看了看钟离剑和花凤萍,猛地扑通跪在地下,哭着喊道:“师父,师娘,我可怎么办哪?”
乡亲们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着:
“呀,钟离大叔,你是我们全村人的主心骨,可不能看着水怪横行不管呀!”
“大兄弟,你武艺那么好,快把水怪除了吧!”
“×他娘! 管他妈的什么龙王三太子,咱豁出去和他拼了! ”
“拼了! 反正这世道咱穷人也没法活!”
“走! 大家抄家伙,下湖找水怪算账去! ”
十几个小伙子,见马栓儿落到如此惨景,把肺都气炸了,一个个摩拳擦掌,呐喊着就要往外走。
“都给我回来! ”钟离剑闷雷似地吼了一声。
青年们站住脚,回身看着钟离剑。
钟离剑冷冷地问:“你们想去干什么?”
四和尚答道:“找水怪报仇去! ”
“笑话! 水怪在哪儿?”
“在湖里呀?!”
“你见过水怪什么样儿么?”
“这……”
钟离剑从地下扶起马栓儿,眼中闪着光说:“栓儿,你甭难过,先把你爹埋掉,孩子叫你师娘给带着,用不了多久,我一定把秋娥找回来。”
马栓儿不相信地摇了摇头道:“师父,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秋娥被水怪抢到龙宫里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
四和尚也对钟离剑说道:“是呀,那龙宫在大海底下,除非您有孙猴子那么大的本事,能钻天入海, 才能把秋娥救回来! ”
钟离剑瞪了四和尚一眼道:“胡说!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海里更不会有什么龙王! 这些天,我和岳生、念蝶,天天在湖上打鱼,把魔鬼湖都转遍了,连水怪的影儿也没见着。”
秋根嫂道:“那水怪能呼风唤雨,来无影,去无踪,您肉眼凡胎怎么能看得见呢?”
钟离剑道:“你们这些人呀,真糊涂! 即便有龙王,有水怪,他们也不会娶咱凡人做媳妇的呀! ”
四和尚问道:“这事真怪了,没有水怪,各村丢失的女人都哪儿去了? 秋娥又怎么会大天白日失踪呢?”
“哼,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抢劫女人的事,一定是坏人干的,可你们就是不信。”钟离剑愤愤地说。
秋根嫂问:“您怎么知道是人干的呢? ”
钟离剑道:“自打各村一开始丢失女人,我就琢磨着这事挺怪,大家在魔鬼湖住了多少辈子了,从没有听说湖中闹过水
怪,怎么会突然有水怪出现呢? 我到各村丢失女人的地方,都仔细查看过了,发现丢失女人的地方,都有杂乱的脚印。我就认为这是人干的。”
四和尚道:“那脚印会不会是找人的乡亲们踩的呢?”
钟离剑摇了摇头:“不会的。那脚印里有一双带花纹儿的皮鞋印,咱庄稼人没有穿这种鞋的。”
“那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是谁干的我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我早就听人说过,专有坑蒙拐骗女人的一帮坏蛋,名叫拍花的。他们把年轻漂亮的女人偷偷抢走,然后弄到北京和天津等大城市的窑子里去卖,我想,这事一定是拍花的干的。”
“×他娘,这种人真是丧尽天良,抓住他们,非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不可。”四和尚气呼呼地骂道。
“咳,连是谁都不知道,上哪儿抓去? ”秋根嫂摊着双手说。
钟离剑道:“你放心,我早晚会把这伙人的行踪弄清楚的。这两天,我已经查明,关于龙王三太子选妃、魔鬼湖闹水怪的话,最早是从豌豆镇邵府管家孙歪脖儿的嘴里传出来的,我寻思,这事很可能和邵家有关。”
四和尚把手一拍道:“歪脖子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们马上去找他,问他干什么要造谣?”
钟离剑止住四和尚道:“你先甭着急呀,现在去找孙歪脖儿,不但问不出来,反而会打草惊蛇。”
马栓儿上前抓住钟离剑的手,哭着恳求道:“师父,您老人家一定要帮我把秋娥找回来呀! ”
钟离剑心中一热,说道:“栓儿,秋娥是你的媳妇,也是我的侄女,她丢了,我能不心疼着急么?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钟离剑练了一辈子武功,岂能眼睁睁地看着恶徒横行? 如果我连本村的乡亲们都保护不了,岂不是枉称武林中人? 不过,你也不能着急,这事得慢慢来,先把你爹埋葬了,然后,大家沉住气,照常下地干活儿。眼看着地里的庄稼都熟透了,再不往回收,就全糟践在地里了。等我慢慢查清这伙拍花人的行踪,再想办法救人。我不但要把秋娥找回来,还要把各村丢失的女人全找回来,只要她们还活着。”
乡亲们听钟离剑说得有道理,全点头同意。大家连夜弄来一口榆木棺材,帮马栓儿把他爹葬在魔鬼湖边。
钟离剑叫花凤萍把马栓儿的儿子抱回自己家去喂养,又怕马栓儿一时想不开出事,就叫岳生搬到马家,和马栓儿做伴儿。待一切事都安排妥后,东边天空已露出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今天是豌豆镇大集。大清早,钟离剑就把岳生和念蝶叫到一起,对他俩说:“岳生、念蝶,今儿个咱们不下湖了。你们姐儿俩到豌豆镇去一趟,把昨天打的鱼卖掉后,到邵府去找金铃子,叫他到家里来一趟。”
自从念蝶拒绝和金铃子订亲, 金铃子已有半个多月没来
鬼儿坟了。对这事,钟离剑和花风萍心里都很过起不会,凭香有些对不住金铃子。钟离剑曾托人几次给金铃子捎口信儿。叫他到家中来,可金铃子总说有事脱不开身,一直没有来。茜生和念蝶从小和金铃子形影不离,这次突然分开,心里也都很别扭。前些天,发生丢女人的事后,钟离剑和岳生、念蝶整天忙着查找拍花人的行踪,反把金铃子忘了。秋娥失踪以后,钟离剑怀疑这事可能和邵府有关,这才又想到金铃子,所以,今天才叫岳生和念蝶亲自去豌豆镇,把金铃子叫回来,想向他了解一下邵府的情况,岳生当然也很高兴,只是念蝶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她知道,金铃子不到鬼儿坟来,是生自己的气哩。
收拾好鱼担,匆匆吃罢早饭,岳生和念蝶准备上路。走出院门,岳生忽然又想起马栓儿,有些不放心,便对钟离剑说道:“爹,这两天,栓儿哥心里一直不好受,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一犯病就往湖边跑,我耽心他出事,您可得多加小心,看好他啊! ”
钟离剑笑了笑说:“你们放心好了,今儿个,我和你娘准备带马栓儿去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来,有我们在他身边,保险出不了事。”
岳生和念蝶这才挑起鱼担,背上哨马子和秤,出了村,直奔豌豆镇。
十年前,花凤萍为救钟离剑,大闹邵府,又在瓜园里整治了邵腾蛟,鬼儿坟村的人们便和豌豆镇结下了过结儿。虽说豌豆镇是魔鬼湖一带最热闹的集镇,离鬼儿坟仅一桥之隔,但鬼儿坟村的人怕邵家的人寻机报复,轻易不到豌豆镇去赶集。有什么需要卖的、买的,都跑四十里外的观音镇去办。所以,豌豆镇和鬼儿坟中间如同隔起了一堵厚墙,虽然鸡犬之声相闻,但却老死不相往来,渐渐地都很陌生起来。
钟离岳生和花念蝶来到豌豆镇,见这些年来,豌豆镇的变化果然不小。沿湖一条大街,宽展平坦了许多。两旁的买卖店铺,都粉刷一新。富连升绸缎庄改了字号,由原来卖杭纺丝绸换成了卖花洋布、洋油、洋灯罩、火柴、洋眼镜等东洋货。店掌柜把猪尾巴小辫儿剃掉了,留起了油光水滑打着发蜡的大背头;身上穿的竹布长衫和团花马褂儿,换成了大开领儿的西装;衣襟上挂的胡梳、牙签、耳挖勺,换成了镀金的洋表链儿。说出话来,那原来的带着魔鬼湖乡音儿的土腔,也掺进了几分洋味儿。镇中回春堂药铺门口的招牌摘掉了,墙上却画了一个披头散发、涂着血红嘴唇、太阳穴上贴着两块膏药、袒露着胸脯的洋娘儿们。她高高翘起一只手,手心托着几包仁丹,歪着脖子,龇牙咧嘴,朝来往行人飞眼吊棒,看上去活象刚刚吃过死人,从无底洞里钻出来的耗子精。“洋娘儿们”的身旁,还写着曲里拐弯的八个大字:东洋仁丹,包治百病。
豌豆镇码头的对面,有一座殿宇辉煌的宝光寺。眼下,寺里的和尚熬不住独伴青灯古佛的清苦,早已还了俗,跳出佛门净地,重返花花世界,娶妻生子过小日子去了,宝光寺便改成了镇公所。寺前旗竿上那面黄龙旗,如今换上了红、黄、蓝、白、黑五色旗,标志着大清国已成为历史,改朝换代到了民国。镇公所两侧,一边是税务局,一边是警察所,门口各站着两个身穿黑色制服、头戴大沿帽、手持洋枪的警察。湖边的码头旁,还新添了几家客栈和酒馆。酒馆兼做赌场,不管白天黑夜,里面总响着赌徒们吆五喝六的吵嚷声和哗啦啦的洗牌声;
客栈也和从前的招商店不同,仿照天津、北京等部门的样子。添上了女招待。名为女招待,实际上是暗媚、窑烟儿,因此,有中时而传出阵阵狂声浪语,令人闻之欲呕。
豌豆镇虽然是个乡野小镇,但她北倚京师,南挨天津卫,又是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使小镇比平湖县城还要繁华热闹。这里,远古的愚昧,现代的文明,乡土的风俗,大都市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儿。魔鬼湖的水,不但养肥了鱼虾,而且把当地的女人滋润得特别秀美白嫩。天津,北京那些有钱的阔佬们,一有闲暇便要跑到这儿来,住上十天半月,欣赏一番乡野风光,把白花花的银子和叮当响的大洋,扔进赌场,而后,耍够了钱,玩腻了女人,再心满意足地回到城里去。本镇的一些财主、恶霸、土混混们,也乘机包娼放赌,欺行霸市,征税敛捐,大发黑财。
豌豆镇的大集每月六次,虽说这一阵子魔鬼湖闹水妖的风刮得挺凶,但是,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来豌豆镇赶集的人仍不少。一条弯豆角形的大街两侧,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货摊儿:卖葱的、卖蒜的、卖瓜果梨桃的、卖鸡鸭鸡蛋的,你呼我叫;推车的、挑担的、提篮的、背篓的,你挤我撞。闹闹哄哄的人流,挤满了一街筒子。
所有的赶集人中,除了男人便是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和小孩儿,没有一个年轻的媳妇和姑娘。所以,当钟离岳生和花念蝶挑着鱼担穿过人群的时候,立刻招来很多人异样的目光。花念蝶本来就长得美,整条街上又只有她这么一个妙龄少女,越发地显眼了。人们都很惊奇,这闺女的胆子可真大,眼下丢失妇女的事连续发生,她竟敢来此赶集,真是了不起。大家见岳生和念蝶走来,都纷纷让路,站在一旁,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有的赞赏,有的摇头,还有几个毛头小伙子,竟跟在念蝶的身后乱转悠。
开始,对于人们的议论,花念蝶并不在乎,反而觉得有一股自豪感。后来,她发现有人跟着自己,顿时生了气。走着,走着,她猛然停住脚,回过身来,柳眉一竖,杏眼圆睁,厉声问道:
“喂, 你们几个臭小子,总象苍蝇似的,跟着姑奶奶干什么? ”
几个毛头小伙儿正跟着走得兴头,一下被问住了,立刻站住脚,脸儿臊得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其中一个圆墩墩的小胖子走上前,对花念蝶抱了抱拳,笑着说道:“请问姑娘芳名?”
花念蝶双眉一拧,呸地啐了一口道:“呸! 臭小子,你想干嘛?”
小胖子道:“姑娘,你别多心,我们没有歹意。最近,魔鬼湖一带到处丢失女人,姑娘、媳妇无人敢离家门,而姑娘你却独自在大街上行走,我们放心不下,想告诉你要多加小心。”
“哈……”花念蝶大笑起来。笑罢说道, “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丢女人的事,姑奶奶早就知道了,我才不怕哩。”
小伙子们齐声赞道:“姑娘好胆量! ”
花念蝶又突然把脸一沉,挥了挥手:“好了,你们滚吧,姑奶奶还要去卖鱼哩! ”说完,拉起岳生便走。
小伙子们都被花念蝶那股豪气震慑住了, 眼看着花念蝶和钟离岳生消失在人群里,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豌豆镇的鱼市,在魔鬼湖码头旁的一条模街上。这条街叫蜘蛛巷,主街呈椭圆形,象趴伏在地上的一只毒蜘蛛,四周大大小小的胡同,如同蜘蛛吐出的丝网。蜘蛛巷街心路北,有一家丰顺渔行。渔行主人叫刘化龙,外号刘大麻子,是魔鬼湖码头的大把头,掌管着码头上的脚行和大小船只。‘魔鬼湖上打渔的人家,来豌豆镇卖鱼,都得先到丰顺鱼行挂号,而后交出税钱和地皮钱,再由丰顺渔行指定地点才能卖。刘化龙有豌豆镇镇长邵公圣和警察所所长秦仁寿做靠山,手下又养着一群打手,成了豌豆镇一霸。
花念蝶和岳生挑着鱼担来到蜘蛛巷鱼市,只见街两侧摆满了鱼盆、木桶、席篓、竹篮、柳筐,里面装的是魔鬼湖特产的金鳞红鲤、白肚青花、银鲢条子、胖头鲫瓜、紫皮麦穗、圆脐河蟹、龙须湖虾、硬盖团鱼等各种鱼鳖虾蟹。卖鱼的人们,打着赤脚,穿着粗布短裤,裸着被风吹日晒成酱紫色的脊梁,一手提着秤,一手握着鱼抄子,你呼我叫地吆喝着。买鱼的很少有本地人,大都是从京津等地来的客商和鱼贩子。他们穿着长衫,头戴马莲坡大草帽,手摇折扇,身后跟着伙计或脚夫,在每个鱼摊上转来转去,看货论价,你争我抢,好不热闹。整个鱼市,被一片嘈杂的声音和呛人的鱼腥味儿所笼罩。
花念蝶和钟离岳生来到鱼市,见滨湖酒家对过一棵洋槐树下,还有一块空地,便来到近前,将鱼担放了下来。立刻,鱼市上人们的目光,如同银针遇上了磁铁,刷地被吸了过来。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除了那些油头粉面的外地客商外,便是些破衣烂衫袒胸露背的穷渔花子,很少见有年轻的女人。眼下,突然闯进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好似天外飞来一只五彩金凤,落在乌鸦群中,使整条街都亮堂了许多。人们感到惊奇万分,停止了买卖,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念蝶和钟离岳生,互相交头结耳地议论着,赞叹着:
“呵,好俊的姑娘! ”
“啧啧,仙女似的闺女,咋也来卖鱼? ”
“呀,那小伙儿也不错。”
“是哩,看样子,是小两口吧? ”
“我看是姐弟。”
“不象,不象! ”
……
花念蝶见人们远远地围着议论,谁也不来买鱼,便对钟离岳生道:“歪毛子,吆喝吆喝! ”
钟离岳生有点儿怯阵,鼓了鼓劲儿,张了张嘴,憋得脸红脖子粗,也吆喝不出来,只好对念蝶说:“姐,我吆喝不出来。”
花念蝶瞪了弟弟一眼:“你呀,真笨! 瞧我的。”说完,往鱼担前一站,放开银铃似的嗓子,大声吆喝起来:
“哎——买鱼呀,活蹦乱跳的鲜鱼! ”
“哎——快来买呀,魔鬼湖特产金丝大鲤鱼!”
……
几声吆喝过后,人们渐渐围了上来。一个身穿蓝布长衫的胖子,伸着脖子看了看鱼担里的鱼,见果然是清一色的湖鲤,便问:
“姑娘,这鱼什么价?”
花念蝶道:“老客,零卖三十个铜子一斤,你要全买下,便宜点儿。”
“这一担有多少?”
“六十来斤吧。”
“好,十五块大洋,我包圆了。”
花念蝶还未答应,人群中又站出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商客,上前抓住鱼担,说道:
“十七块,归我。”
胖子瞪了小胡子一眼,哼了一声道:
“我出十九。”
小胡子也不示弱:“我出二十。”
胖子咬了咬牙:“我再加两块。”
小胡子轻蔑地一笑:“我添三块! ”
胖子急了眼,一把抓住小胡子的衣襟儿,急赤白脸地说:“喂,你这个人,懂不懂买卖上的规矩? 怎么抢行呀?”
小胡子翻手抓住胖子手腕儿,嘿嘿笑道:“怎么,许你买不许我买? ”
“是我先看上的货! ”
“哼,人家还没说卖给你呢。”
两个人越吵越凶,眼看就要翻脸动手,忽然,人群外有人喊道:
“让开! 让开! ”
花念蝶闻声望去,只见从人群外挤进两个人来。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色青布小褂,敞着怀,内穿月白色竹布汗褐儿,腰束半尺多宽的牛皮硬带,下身是紫花布滚裆灯笼裤,白腿带儿扎着裤角,脚穿白袜和搬尖极鞋,横眉立目,满脸粗横之气,晃着膀子挤进人群。两个买鱼的一见这两个人,立刻停住了争吵,退到了一旁。四周围观的人们,都鸦雀无声,暗暗为卖鱼的姑娘捏着一把汗。
高个子走到花念蝶面前,看了看鱼担,冷冷问道:
“谁叫你在这儿卖鱼? ”
花念蝶一听对方的口气,顿时来了火,答道:
“干什么? 我的鱼爱在哪儿卖,就在哪儿卖,你管得着么? ”
矬子冷笑一声道:“哼,我一看你就是个吃生米儿的,不懂这儿的规矩。”
花念蝶把眼一翻:“什么规矩?”
高个子道:“你来这儿卖鱼,到丰顺渔行挂号交税了么?”
“咦,鱼是我自家从湖上打来的,凭什么要向渔行交税?”
“哼,这儿是丰顺渔行刘大爷的地盘儿,你不知道?”
“我没听说过。”
“那就快滚吧! ”
“我要不滚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高个子说着,抬脚将鱼担踢翻,满担鲜鱼滚了一地。
花念蝶往前一跳,柳眉倒立,杏眼圆睁,伸手指着高个子,咬牙说道:
“你把鱼一条条给姑奶奶捡起来! ”
矮个子哈哈狂笑两声道:“好,我给你捡! ”说完,抬起两只熊掌似的大脚,往鱼上乱踩乱跺。
花念蝶顿时大怒,往前一蹿,右手疾伸,快如电光石火,啪地一声,扇了矮个子一个大嘴巴,还未等人们看清,她又飞起一脚,咚地踹在矮个子的肚子上。矮个子扑通摔倒在地,象个冬瓜似的滚出去老远。
高个子早已将腰中皮带解了下来,冷笑一声骂道:“臭了头片子,你敢来这儿撒野,好大的胆子! ”双臂一扬,皮带挟着一股风声,呼地朝花念蝶头上抽过来。
花念蝶不慌不忙,将头一偏,右手一探,将皮带牢牢抓住,用力往怀中一拽,高个子往前栽了过来。花念蝶左手一摆,用了一招“迎门挥扇”,只听啪啪两声响,在高个子左右两腮上狠狠抽了两掌,同时横肘一撞,那高个子亦被摔出去老远。
这两下,神出鬼没,干净利落,只看得四周的人们暗暗叫好。
丰顺渔行的两个打手从地上爬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带惧色。高个子色厉内荏地喊道:“骚丫头片子,有你的。你他妈的有种儿,敢报个字号?”
花念蝶道:“姑奶奶是鬼儿坟的,姓花,你敢怎样?”
两个打手一听鬼儿坟这三个字,全哆嗦了一下,暗想:怪不得这丫头身手不凡,原来她是鬼儿坟燕南女杰花凤萍的闺女。呀,这个硬茬儿可碰不得,想当年,花凤萍大闹邵府,打跑了武术教师黑虎神海黑子,武功神着哩! 连镇长和邵府的老当家都不敢惹鬼儿坟的人,我们俩何必自讨苦吃? 想到此,高个子冲矮个子使了个眼色,又回身对花念蝶道:
“姓花的,有胆子你别走,在这儿等着。”
花念蝶把胸脯一拍,咯咯笑道:
“姑奶奶等着你们! ”
两个打手骂骂咧咧地回丰顺渔行去了。
人们待打手走远,呼啦围了上来,一边帮花念蝶和钟离岳生拾着地上的鱼,一边赞不绝口:
“好姑娘,打得好! ”
“妈的,丰顺渔行这帮狗杂种,平日里欺行霸市,可把我们坑苦了。姑娘,你今天可给我们出了一口气! ”
“哼,这帮狗东西,软的欺硬的怕,全是孬种! 欠揍! ”
也有胆小的好心人,劝花念蝶道:
“姑娘,丰顺渔行的人心黑手毒,你打了他们,刘大麻子决不会甘休的,你还是快走吧。”
“是哩。那两个家伙一定叫人去了。”
“他们人多势众,你一个姑娘家,功夫再好,也斗不过他们的。”
钟离岳生也道:“姐,我们走吧,不在这儿卖了。”
花念蝶瞪了弟弟一眼:“瞧你那松样儿,没出息。怕什么? ”回身又对众人笑着说:“谢谢叔叔大爷们的好心,不过,我花念蝶不怕他们。这鱼,我在这儿卖定了。我正想瞧瞧丰顺渔行究竟有多霸道呢。好了,大家都回去做买卖去吧。”
人们见花念蝶天不怕,地不怕,又劝说了几句,便各自回到自己的鱼摊前,一边招徕着主顾,一边留神着这边的动静。大家既佩服花念蝶的豪气和胆量,又暗暗为这姐弟俩担着心。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过了有半顿饭的工夫,就见从丰顺渔行那边走过一伙人来。这伙人有十来个,全是膀大腰圆的汉子。领头的正是丰顺渔行大老板、魔鬼湖码头的大把头刘化龙。这家伙,长得五短身材,又黑又胖,身穿湘云纱黑色裤褂
儿,腰束白绸搭包,右手托着两枚保定府铁球。又赢又圆的一张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黑麻子,远远看去,就象是一张咯糊了的芝麻烧饼。在刘化龙身后,有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拉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也就十六、七岁,身材苗条,略显纤瘦,粉红色的一张瓜子脸,两条细弯弯的秀眉,一对黑亮亮的豆荚眼。玉石雕似的小鼻子,红红的小嘴儿。她身穿粉红色彩衣彩裤,头上挽着丫髻,上面还插着两朵杏黄色的小花儿,低着头,眉心拧成一个疙瘩,豆荚眼里淌着亮晶晶的泪珠,把脸蛋儿上的脂粉冲得一道道的,看上去又可爱又可怜。
刘化龙带人来到鱼市,鱼市上所有卖鱼的人都停止了喝卖,脑袋都齐刷刷扭了过来,眼儿一眨不眨地看着洋槐树下的花家姐弟。一时间,嘈杂的鱼市静了下来。
花念蝶也有些紧张,扭头问岳生:
“歪毛子,怕么? ”
钟离岳生从渔担上抽下来扁担,横握在手中,壮了壮胆,说:“姐,你不怕,我也不怕。”
“好样的,这才象我的弟弟。”花念蝶道, “歪毛子,沉住气,等一会儿,我叫你打,你再打。”
钟离岳生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花念蝶把秤砣摘下来,握在手中,稳了稳神,如同没看见刘大麻子等人一样,放开嗓子,吆喝起来:
“喂,买鱼哟,活蹦乱跳的鲜鱼! ”
刘大麻子带人走到滨湖酒家门口停住脚,刚才被花念蝶打跑的两个打手走上前,凑到主子耳边,悄声嘀咕着什么。
鱼市上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把心都提了起来。
出乎众人意料,刘大麻子听完了两个打手的话,并没有朝花念蝶的鱼摊走来,只是睁着一对三角眼,狠狠地看了洋槐树下的花念蝶两眼,将身一转,迈步进了滨湖酒家。几个打手急忙推着那小姑娘跟了进去。
鱼市上的人们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花念蝶也暗暗松了口气。
过了半天,刘大麻子等人再也没有出来,人们才敢围拢到洋槐树下,一边买鱼,一边议论:
“他妈的,这事儿真叫邪门儿,刘大麻子今儿怎么象条夹尾巴狗似的?”
“嘿,那还用问? 准是叫花姑娘给镇住了。”
“哈,原来他也是个草包! ”
……
花念蝶一边给大伙称着鱼,一边笑着说道:
“这帮狗东西,全是属王八的,你和他一动真章儿,他们就把脖子缩回去了。”
“哈……”人们开心地笑了起来。

正是中秋时节,地里的活儿还没完,又赶上闹“水妖”,竟
豆镇大集刚到晌午就散了。各条大街上渐渐冷清下来。花念蝶见鱼已经快卖完了,又抬头看了看老爷儿,已经晌午歪了。便对岳生说:
“歪毛子,你在这儿卖鱼,我去找铃子哥。”
钟离岳生看了看筐里的十几条鱼,说:“姐,等一会儿把鱼卖完了,咱俩一起去吧。”
花念蝶问:“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害怕?”
钟离岳生道:“不,我不怕。”
花念蝶想找金铃子说说她们之间的事,不想叫岳生知道,便想了想说:“现在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铃子哥肯定在家,如果等把鱼卖完再去找他,恐怕他下地干活儿去了。”
“可是你一个人去邵家,我不放心。”
“甭怕,我又不招惹他们,邵家的人再坏,也不敢把姐姐怎么样。这样吧,你把鱼卖完,就先到豌豆镇村口去等我,咱们好一块儿回去吃晌午饭。”花念蝶说完,又有些不放心,嘱咐弟弟道, “歪毛子,你要多加点儿小心,如果丰顺渔行的人来找茬儿,你别理他们,回头咱再找他们算账!”
钟离岳生点了点头。
花念蝶把秤交给岳生,离开鱼市,绕过码头,穿过大街,直奔邵府。
没有半顿饭的工夫,钟离岳生便把剩下的十几条鱼卖掉了。他收拾好鱼担,准备离开蜘蛛巷,到镇口去等姐姐和金铃子。
正是歇晌儿的时候,镇中的人们吃罢午饭,都躺在自家的土炕上睡午觉,鱼市上冷冷清清不见行人,只有附近几家酒馆中,还传来一阵阵吆五喝六的猜拳行令声。钟离岳生挑起空鱼担,正想离开鱼市,忽见西边丰顺渔行里蹿出十几个身穿黑衣短打的彪形大汉来。这伙人手中提着皮鞭、棍棒,连喊带叫,咋咋呼呼地跑过来。钟离岳生一怔,以为这伙人是冲自己来的,心想:姐姐不在,自己独身一人,斗不过这伙人,还是赶快躲一躲。他急忙转身钻进街北面的一条小胡同,绕过滨湖酒家,想穿小巷拐进十字街,再出豌豆镇。他在胡同里转了两个弯儿,忽然,从一旁的窄巷中,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差点儿和他撞个满怀。那人抬头看了看钟离岳生,忽然上前拉住他的手,惊喜地说道:
“卖鱼的大哥,原来是你。”
钟离岳生吓了一跳,闪目细看,见那人身材瘦小,头上鬓发蓬乱,身上衣襟褴褛,一张苍白娇嫩的脸上,还挂着丝丝血痕,一双水汪汪的杏子眼中,淌着大颗大颗的泪珠。钟离岳生觉得这个小姑娘有些面熟,仔细想了想,记起她便是刚才刘大麻子带进滨湖酒家的那个小姑娘,顿时吓得他连连往后退着,口中说道:
“你……要干……什么?”
小姑娘慌慌张张往四周看了看,扑通跪倒在钟离岳生面前,哭着说道:
“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请你救我一命。”
钟离岳生一怔,忙问:
“你怎么了? ”
“我是从滨湖酒家跑出来的, 刘大麻子他们正在到处抓我。”
“你干嘛要跑呢?”
“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请大哥先设法救我一致,日后我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钟离岳生从没有经过这样儿的事,一时懵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这小姑娘是丰顺渔行的人,不可招惹她。他心中一阵慌乱,红着脸说:“我救不了你,你还是快走吧! ”说完,扭身便欲离去。
“大哥……我……求求……你了……”小姑娘见钟离岳生要走,跪着往前爬了两步,颤声喊叫着,声音充满了恐怖、希望和哀求。
钟离岳生心儿一颤,忍不住停住脚,回头又看了她一眼。他一见到小姑娘那双水汪汪的大眼中流露出那求援的目光,双脚顿时如同被钉住了一样,怎么也迈不动了。
这时节,胡同外隐隐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叫喊声:
“妈的,这小婊子真是个死爹哭妈拧丧种,算这次,她跑了三回了。”
“哼,她跑不了,快追! ”
“奶奶的,这次把她抓回来,非打折她的腿不可!”
“哎,刘大哥,这小婊子咱已经出了手,还管她干啥?”
“是呀,钱到手了,跑不跑跟咱没关系。”
“哼, 你们知道什么? 那小婊子知道咱们里边的事,她跑了,出去一传扬,咱们的事可就坏了醋了!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跑掉,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抓回来!”
……
小姑娘听到喊声,小脸儿变得惨白,咚咚地给钟离岳生磕着头,连声说:“大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钟离岳生心中也很着急,可又没什么好办法,便说:“那你就快跑吧,别在这儿等死呀?!”
“不行,这条胡同是死胡同,我跑不出去了。”
“呀,那怎么办?”
“你快想法救我。”
“唉,我有什么办法? ”
脚步声和吵嚷声越来越近,钟离岳生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你真地见死不救么?”小姑娘眼中闪着忧愤的光芒,死死盯着钟离岳生问。
“这”钟离岳生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小姑娘一眼。他是个血性男儿,钟离剑和花凤萍那豪侠仗义勇于助人的品格熏陶他长大,他怎能见死不救呢? ……可是,自己只有一个人,一条扁担两只筐,又有什么办法能将小姑娘救出虎口呢?钟离岳生急得团团转,暗骂自己废物。要是念蝶姐姐在就好了,她一定会有办法对付大麻子他们的……
小姑娘见钟离岳生低头不语,眼中希望的光消逝了,脸儿一沉,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抹了抹腮边的泪痕,又用手指拢了下蓬乱的发丝,低着头,朝胡同外边走去。
钟离岳生听到脚步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不由得喊道:
“喂,小妹妹,你去干啥?”
小姑娘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我回丰顺渔行去。”
“呀,那怎么成? 大麻子他们会打死你的。”
“哼,反正是个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钟离岳生没有料到这个看似孱弱的小姑娘,在危难临头的时刻,竟然变得如此刚强,心中不由得暗暗敬佩。
“大哥, 我知道你救不了我,你也甭为难了。反正我豁出去了,他们打死我,我也不会服软的。”小姑娘说完,又冷冷地看了钟离岳生一眼,扭身便走。
“小妹妹,你站住! ”一股灼热的血流,在钟离岳生的浑身血管中鼓涨起来,使他情不自禁地跑上前,拉住了小姑娘的手,说道, “小妹妹,我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
小姑娘感激地看着钟离岳生。
钟离岳生急忙松开紧握着小姑娘的手,脸儿红红的。
“大哥,你有什么办法救我? ”小姑娘问。
“我跟他们拼了! ”钟离岳生抄起扁担,咬着牙说。
小姑娘失望地摇了摇头:“不行,大麻子他们人多,又凶又狠,你打不过他们的。”
钟离岳生自信地摇了摇手中的扁担,说道:“甭怕,我会武艺。”
“咳,这个世道就是不公平,恶人横行天下,你会武艺又有什么用? 即便你能打过他们,日后他们也会再找你的麻烦。丰顺渔行的人跟官府勾着,有钱有势,你斗不过他们的。大哥,你是个好人,我不想连累你,你还是快走吧。”
“我一定要救出你! ”钟离岳生只觉一股豪气直顶脑门儿。
胡同口外,隐约晃动着几个人影,刘大麻子他们,正连喊带叫地追了过来。
忽然,钟离岳生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一把拉住小姑娘,低声道:“跟我来!”
钟离岳生把小姑娘拉到一家门楼前的石阶上,吩咐道:“小妹妹,你快趴下。”
小姑娘不明白钟离岳生要做什么,只好听他摆弄,趴在石阶上。
钟离岳生拿起鱼筐,把小姑娘扣住,又脱下自己的小褂儿,往筐底上一盖,仔细看了看,见没有什么破绽了,这才把扁担往怀中一抱,一屁股坐在筐上,翘起二郎腿,背倚着大门,装作打起瞌睡来。
这时节,丰顺渔行的老板刘大麻子,带着三个黑衣大汉,提着皮鞭,走了过来。
小姑娘蜷缩在鱼筐下,悄声问:
“大哥,这样行么? ”
“嘘——别出声,他们来了。”钟离岳生悄声道, “小妹妹,你忍着点儿,等我把他们糊弄走,你再出来。”
说话间,刘大麻子带人来到近前。一见高门楼下台阶上坐着的钟离岳生,刘大麻子立刻喊道:“喂,小老弟,见有个小闺女跑过去没有?”
钟离岳生头靠着门板,眯着双眼装睡着,不理刘大麻子等人。
刘大麻子喊了两声,见钟离岳生酣睡不醒,顿时来了气,走上前,抡起皮鞭朝钟离岳生的身上抽去。叭地一声,钟离岳生的胳膊上隆起一道紫痕。他激灵一下睁开眼,看了看刘大
麻子,问道:“你这人咋不讲理? 我又没想你想你,你干嘛打我?”
刘大麻子晃着大黑麻子脸,撇了撇瓢岔子般的大嘴,冷笑一声道:“大爷问你话呢,你他妈的给老子装死长虫!”
钟离岳生揉了揉眼,嘟囔道:“有你这么问话的么? 真是的,晴天白日碰见了活阎王,算我倒霉。”
“你少废话。我问你,见没见有个穿彩衣彩裤的女孩儿跑过去?”
“什么样的女孩儿?”
“十六七岁,是我们家跑出来的丫头。”
“没见着。”
刘大麻子皱了皱又浓又黑的扫帚眉,摇了摇手中的皮鞭。瞪起一双牛蛋眼,恶狠狠地说道:“你小子要敢骗我,大爷扒你的皮! ”
钟离岳生装作害怕的样子说道:“骗你干啥? 打吃完晌午饭,我就在这坐着,连个家雀也没见飞过去。”
刘大麻子把手一摆,对手下的人说道:“给我搜!”
钟离岳生道:“这是条死胡同,藏不住人哩。”
刘大麻子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几个黑衣汉子跑了回来,对刘大麻子说道:“老板,这小子说的是真的,这胡同是个死葫芦头。”
一个长着一对扇风耳朵的家伙说道:“看样子,小婊子没进这胡同,我们还是快到别的地方去找吧。”
刘大麻子走下台阶,带着人走了。
待刘大麻子等人出了胡同口,钟离岳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把悬在嗓子眼儿处的心沉下来。他站起身,抓起衣服抹了抹脸上的冷汗,急忙掀开筐,说道:“小妹妹,他们走了,你快出来吧。”
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咚咚地给钟离岳生磕了两个头,然后说道:“多谢大哥相救。”
钟离岳生急忙伸出双手,拉起小姑娘,说道:“这没什么。哦,这帮家伙好凶呢。”
小姑娘见钟离岳生的胳膊上隆起的鞭痕,好不痛心,走上前,伸出一双柔软的小手,在鞭痕上轻轻抚摸着,又噘起花蓇朵似的小嘴儿,轻轻地吹了两口气,柔声问:“大哥,疼不?”
一股麻痒痒的感觉,顿时传遍了钟离岳生的全身。他全身颤抖了一下,脸儿红得象猪肝,急忙后退了两步,躲开小姑娘,吭吭哧哧地说:“没……事……”
小姑娘皱着两条弯眉,说:“大哥,为了我,你挨了打,真叫小妹心里过意不去。”
钟离岳生笑了笑道:“只是伤着点儿皮,过两天就会好的。小妹妹,你快回家吧,千万别回丰顺渔行,那地方是狼窝哩。”
“唉! ”小姑娘叹了口气,忽闪着两只忧郁的杏子眼,晶亮亮的泪珠,扑簌簌滚满了脸腮。
钟离岳生慌了,忙劝道:“小妹妹,你甭哭哩……”
小姑娘抽泣着说道:“大哥,我的家没有哩。”
“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好么? ”
小姑娘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抽抽咽咽地讲了起来:
“我姓叶,名字叫灵姑,家住在东边的霸县胜芳镇。我自幼死了娘,是年迈的爹爹把我抚养成人。我们家很穷,房无一
间,地无一垅,只有一条破渔船和两张网。我和爹整日摇船在白洋淀和大清河里撒网打鱼,凑合着挣碗饭吃。我和爹爹划着小船,四处飘泊,相依为命。一个月前,我们爷儿俩从胜芳镇来到魔鬼湖打鱼。一天夜里,我们把船泊在湖中的芦苇荡里。吃罢晚饭,我和爹爹便在船舱里睡下了,半夜时分,忽然来了一条船,从船上跳下几个人来,上了我家的船。我和爹爹惊醒了,爹爹爬出船舱,想看看是什么人,不料,他刚一露头,便被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一刀砍死了。他们把我爹的尸身丢下湖,又把我捆住,塞住了嘴,用船运到了这个镇上,丢进丰顺渔行后院的一个地窖里。”
钟离岳生心中一动,急忙问道:“那地窖里就你一个人么? ”
叶灵姑道:
“开始就我一个人,后来,他们又关进来十几个姐妹,都是他们在附近各村拍花拍来的。”
“有没有一个叫秋娥的? ”
“有,秋娥姐是前几天才进来的。”
钟离岳生心中一喜,暗道:“原来秋娥嫂是叫丰顺渔行的人弄走的。”他想了想问, “灵姑,他们把你们关到地窖里干啥? ”
叶灵姑摇了摇头,说道:“那地窖又深又暗,我们躲在里面,跑无处跑,外面的事什么也不知道。开始,他们每天给我们送吃的,谁一哭闹,他们就用皮鞭抽打。我们也猜不透他们抓我们究竟要干什么,反正谁也不让出地窖半步。”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叶灵姑看了钟离岳生一眼,苍白的脸颊忽然泛起一层红晕,怔了一下,继续说道:
“前几天,他们忽然把我弄出来,给我梳洗打扮。夜里,把我送到一间房子里,叫我去陪客。那房里的嫖客是个肥得象猪似的家伙,一见到我,就张开两只爪子朝我扑过来。我吓坏了,大声哭叫。那家伙淫笑着对我说:‘你哭也没用,我花了五十块大洋钱,把你买下了。你好好陪着我,我会疼你的,不然,我就打死你! ’说完,他抱住我乱咬乱啃。我当时真急了,拼命挣扎,又抓又咬,把他的脸挠了几条血印子,还把他的小手指咬下一截儿来。”
钟离岳生拍手道:“好样儿的,看他还敢不敢欺侮你!”
叶灵姑道:“那家伙疼得杀猪似地嚎叫,刘大麻子听到喊声,带人闯进屋来,把我拉出去,吊在丰顺渔行后院的小枣树上,用皮鞭狠狠抽打,叫我好好从了那个大胖子。我又哭又骂,死也不答应,他们就把我吊了一天一夜,不给饭吃,直到我昏死过去,他们才把我放下来。”
“这帮坏蛋好狠毒! ”钟离岳生愤愤地说。
“从那以后,那大胖子再也没有叫我陪他。可是,刘大麻子骂我砸了他的买卖,每天都把我从地窖里拉出来打一顿。我几次想寻死,多亏了秋娥姐姐苦苦劝我,叫我不要轻生,要设法逃出去。秋娥姐还告诉我,如果能逃出丰顺渔行,就到鬼儿坟村去找一个叫钟离剑的大爷。她说钟离大爷和花凤萍大娘,都有浑身武艺,又最乐意助人,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在丰顺渔行的地窖里受罪,一定会想法搭救我们出去的。所以,这几天,我得空儿就跑,跑了两次,都被刘大麻子他们把我抓回去,
打得死去活来。”
叶灵姑喘了口气,又继续说道:
“今儿个前晌,刘大麻子叫人又把我从地窖里弄了出来。给我梳洗打扮一番,带我离开丰顺渔行,去滨湖酒家,把我关在酒家后面的一间房子里。接着,刘大麻子领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那老头围着我看了半天,冲刘大麻子龇牙笑了笑说:‘好,咱们拍定了!’说完,便和刘大麻子他们到外面喝酒去了。
“晌午时分,那老头喝得醉醺醺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关上屋门,冲我龇着黄牙嘿嘿直笑。我吓坏了,求他放了我,他对我说:‘放了你? 哈,哪有那便宜事? 刘大麻子已经把你卖给我了。’说完,张着两只鸡爪子似的手,便朝我扑了过来。我拼命挣扎,又撕又咬,和他打做一团。折腾了半天,那老头也没占着便宜,便又哄我说:‘我是从北京来这儿做买卖的,家里很有钱,我花了一百五十块大洋,从刘大麻子手里把你买下来,就是要你给我做姨太太。只要你乖乖陪我睡一觉,日后我会疼你,喜欢你的。等明天我把你带到北京去,包你满意。’我听了他的话,破口大骂,并告诉他说:‘你要敢再碰我,我就撞墙一死。’那老头果然吓坏了,不再逼我。过了一会儿,他到茅房去解溲,将门关死出去了。
“这时,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心想:这下可坏了,如果那老浑蛋把我带到北京去,谁还能去鬼儿坟给钟离大爷送信儿? 我自己落到狼嘴里倒没什么,大不了一个死,可是,秋娥姐姐她们就无人搭救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设法跑出去。我推了推门,门在外面叫老头锁上了,又推了推后窗,后窗竟没有钉死,一下便被我推开了。我心中一喜,忙爬上窗台,跳了出去。
“滨湖酒家的后院是仓房,没有人住,静悄悄的。院墙角有一小门。我拔下门栓儿,钻了出来,沿着胡同一阵猛跑。不料,我不识路,连拐了几条胡同,也找不到大街,最后竟钻进这条死胡同里。我正走头无路,碰上了大哥你,多亏你帮助我,我才躲过了刘大麻子他们的追拿。大哥,请你带我出豌豆镇,我好去鬼儿坟找钟离大爷。只要能救出秋娥姐姐和众姐妹,灵姑一辈子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万万没有料到,无意中救了叶灵姑,又得到了秋娥和各村丢失女人的消息,钟离岳生真是又惊又喜。他笑着对叶灵姑说道:‘灵姑,你放心好了,我就是你要找的钟离大爷的儿子钟离岳生。我和姐姐念蝶,这次到豌豆镇来,就是想打听秋娥嫂子的事。”
“原来你就是岳生哥! ”叶灵姑虽然和钟离岳生初次见面,却又仿佛见到了亲人,禁不住上前紧紧拉住岳生的手,脸上的愁云消散,说道, “岳生哥,念蝶姐姐呢? ”
“哦,她到邵府找铃子哥去了。”
“岳生哥,我听秋娥姐说过你和念蝶姐姐。她说你们都武艺高强,最乐意帮助人,你一定要为我报仇呀”
想到爹爹的惨死,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这些天在丰顺渔行,又受尽了刘大麻子等人的鞭打折磨,叶灵姑觉得委屈极了,止不住泪如泉涌,呜呜哭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钟离岳生自打一见到叶灵姑,便觉得脸红耳热,心跳不止。虽说他天性愚钝,不象一般的孩子那样灵透,
但他毕竟已年近二十,生理又无缺陷,对男女之间天经地义的那种事,已略有知晓。不过,他也只是知道而已,尚从未认真想过,也从未有爱上一个女孩儿。虽说,他和姐姐念蝶形影不离,念蝶也曾多次对他有所暗示,可惜他心中只是把念蝶当做自己的姐姐,仍象孩提时一样,在念蝶面前撒痴撒娇,决不可能想到念蝶会成为他的媳妇。他看出,师兄金铃子喜欢姐姐,不但没有一点儿妒心醋意,反而暗暗感到高兴,真心实意地盼望金铃子娶了念蝶。闹得念蝶哭笑不得,常常恨自己这个弟弟冥顽不灵,象一块石头,少心没肺,不能理解她的心意。可是,对于叶灵姑,钟离岳生一见面就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儿。瞧,她长得是那样的娇小玲珑,秀气的鹅蛋脸,白净得象一尘不染的晶莹碧透的玉石,两道又细又弯的长眉,恰似两钩弦月,一双黑亮亮的大眼,似两泓泉水,清澈透亮,花蓇朵似的小嘴儿,鲜嫩红润,浑身散发着尚未成熟的童雅之气哩。这么弱小的女孩儿,父亲就被坏人杀死,自己又受尽了坏人的折磨,无家可归成了孤儿,真叫人可爱又可怜。特别是现在她一哭,是那样地伤心,越发令人怜惜。钟离岳生只觉得自己心儿一颤,两眼发酸,泪水也夺眶而出,禁不住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揩抹着叶灵姑脸腮上的泪水,柔声劝慰道:“好妹妹,甭哭哩。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快走吧,跟我回家去,我爹我娘一定会收留你的。”
叶灵姑绝处逢生,真是欣喜若狂,转啼为笑。她点了点头,感激地看着钟离岳生,说道:“岳生哥,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忽然,她往胡同口处看了看,皱了皱眉道, “刘大麻子他们正在到处追我,咱们一出胡同口,就会被他们发现的,这可怎么办呀?”
“咱们往里走。”
“唉,这是死胡同呀。”
钟离岳生为了难。他怔了一下,抬头往四周看了看,见两侧都是丈把高的砖墙,绝无通路。他咬了咬牙,说道:“灵姑,我们翻墙过去。”
叶灵姑抬头看了看,苦着脸说:“这么高的墙,咱怎能翻得过去? ”
钟离岳生笑了笑道:“你放心吧,这墙难不住我哩。”
“好,试试看吧。”
钟离岳生扔掉了鱼筐和扁担,拉着叶灵姑,来到胡同尽头,只见一堵高墙拦在面前。他刹了刹腰带,凝神屏息,而后突然拧腰提气,施展轻功提纵术,一招“蟾蹬荷叶”,嗖地一声,蹿起五六尺高,同时双手扒住墙头,双脚一摆,如同风飘柳絮,轻轻坐在墙头之上。他站起身,往四周一看,只见四周房屋栉次鳞比,高高矮矮,层层叠叠。他解下腰中软带,放了下去,叫叶灵姑用腰带拴住手腕,他轻轻一拽,便把灵姑提上高墙。二人踩着墙,攀上一家屋顶,往下一看,房后便是一条曲曲弯弯的窄巷,不由得高兴万分。钟离岳生用同样的办法,把叶灵姑放下了房,自己又轻轻跳了下来,拉起灵姑,穿小巷快步如飞,朝镇西北跑去。

连着穿过几条窄巷,绕过十字街镇公所,来到豌豆镇西北角的一条小街上,钟离岳生和叶灵姑都跑得满头大汗。好在沿途没有遇到丰顺渔行的人,二人这才松了口气。稍稍喘息了一下,钟离岳生便拉着灵姑穿过小街,往北一拐,出了豌豆镇。只见镇外一条小溪,溪水清明如镜,在午后阳光的折射下,熠熠闪光。远远望去,小溪对面沙丘上的黑松林,如同一堵墨绿色的高墙,矗立于晴空之下。钟离岳生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对叶灵姑说道:“灵姑,你看,穿过前面那小石桥,绕过沙丘,就是鬼儿坟村,我家就在村口上。”
叶灵姑象一只刚脱出牢笼的小鸟儿,连蹦带跳地说道:“这下好了,到了鬼儿坟,咱再也不怕刘大麻子他们追上来了。”
“当然。”钟离岳生见叶灵姑那高兴的样子,越发显得可爱,心中也极为兴奋,说道, “只要到了家,丰顺渔行的人找来咱也不怕,我爹娘和乡亲们一定会想法保护你的。”
说话间,二人来到小溪旁,刚刚跨上小石桥,猛听得桥下传来几声狂笑。钟离岳生一怔,便见从桥下噌噌噌蹿上几个人来,领头的正是丰顺渔行的老板刘大麻子。钟离岳生大吃一惊,暗说不好,拉起灵姑便往回跑,刚跑下桥头,就见从镇中又蹿出五六个黑衣大汉,把他俩迎头拦住。钟离岳生见前有拦路虎,后有咬尾狼,再也逃不脱了,只好停住脚步,站在桥边。
叶灵姑吓得小脸惨白,紧紧拉住钟离岳生的衣襟,颤声问道:“岳生哥,怎么办?”
钟离岳生一时慌了手脚,他见刘大麻子带人朝桥头走来,暗暗捏紧了拳头,低声对叶灵姑说道:“灵姑,别怕,我先跟他们讲理,讲不通就打,就是拼了命,我也不能叫他们把你抓回去。”
这时节,刘大麻子带着十几个人,已经把钟离岳生和叶灵姑团团围在中间。
原来,刘大麻子带着丰顺渔行的打手,在豌豆镇中四处追拿叶灵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心中急得冒火。他明白,跑了一个小丫头倒没有什么,关键是叶灵姑知道丰顺渔行地窖里的情况。如果她到外边把事情透露出去,漏子就捅大了。四乡八村的人们知道他丰顺渔行窝藏妇女,非砸烂他的老窝不可。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把叶灵姑追回来。他想,既然在镇里抓不到,不如派人到村口去堵截,只要叶灵姑跑不出豌豆镇,事情就好办了。他马上叫手下的人分头到镇外,把守各条出镇的路口。他又想到,鬼儿坟村的钟离剑和燕南女杰花凤萍,武艺高强,手下又有一帮徒弟,最不好惹,平时,连豌豆镇中最有权势的邵府中人都惧之三分,倘若叶灵姑跑到鬼儿坟,再想追回来是万不可能。所以,他亲自带上几个打手来到豌豆镇西北,藏身在小石桥下。果然,钟离岳生带着叶灵姑来到了,他心中暗暗高兴,待钟离岳生和叶灵姑上了石桥,他才带人冲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刘大麻子吩咐手下弟兄封死了桥头,手中晃着皮鞭,走到钟离岳生和叶灵姑的面前,乜斜着眼,仔细打量了钟离岳生一
眼,认出他就是方才在胡同里装睡的小伙子,顿时嘿嘿冷笑儿声,说道:“小老弟,你他妈的鬼花活还真不少,我打了一颦的雁,没想到一时疏忽,叫你这雏儿把眼啄了。”
钟离岳生平生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一颗心止不住咚咚乱跳。他捏着两只拳头,稳了稳神,瞪着一双虎眼,盯着刘大麻子,问道:“你要干什么?”
刘大麻子眼露凶光,狠狠地说道:“小兔崽子,你胎毛未退,乳星子还挂在嘴上的黄口婴儿,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拐带妇女,真是狗胆包天呀。”
“你胡说! ”钟离岳生急了,脸儿涨得通红,用手指着刘大麻子吼道, “你们丰顺渔行杀死了灵姑的爹,又叫灵姑干那下三烂的事,反过来倒打一耙,还讲理么?”
“呸! ”刘大麻子狠狠往地下啐了一口,说道, “我们丰顺渔行的买卖是多少年的老字号,从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小六子是我花二百块大洋买来的丫头,你竟敢把她拐带走,反了你了。来呀,把这小婊子和这骗子抓起来!”
两个打手听到主子的吩咐,手中提着绳子,过来便要抓叶灵姑。
“慢着! ”钟离岳生一步跨上前,护住灵姑,怒冲冲说道,“你们青天白日抢人,我爹和我娘会找你们算账的!”
刘大麻子一怔,厉声问道:“你是谁? 你爹娘叫什么?”
“我叫钟离岳生,我爹娘就是鬼儿坟的钟离剑和花凤萍! ”
刘大麻子和打手们心中都一跳,脸上顿时变色。真是怕鬼就有鬼,没想到这臭小子就是钟离剑和花风萍的儿子。想当年,钟离剑和花凤萍大闹邵府,凭仗一身惊人的武艺,打跑了黑虎神海黑子,斗得本地大土匪头子响尾蛇白老晌都逃到天津,洗手收心,不敢再到魔鬼湖活动。钟离剑和花凤萍的威名响震四方,京津一带,无人不知晓。本地的土豪恶棍们,闻名丧胆,连邵腾蛟那样在本地最有权势的土皇上,也惧钟离剑和花凤萍三分哩。所以,刘大麻子和打手们,一听到钟离剑和花凤萍的名字,心里便发了毛。刘大麻子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钟离岳生,心中暗想,这小子惹不得,还是少捅马蜂窝为妙。他转了转眼珠,忽然咧开大嘴哈哈笑道:“呀,原来你是钟离大爷和燕南女杰的少爷,怪我们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望钟离少爷不要见怪。”
钟离岳生鼻子里哼了一声。
刘大麻子抱拳说道:“钟离少爷,我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从未结过梁子,你何必跟我过不去呢? ”
钟离岳生道:“刘掌柜,叶灵姑如今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年纪又小,怪可怜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请你看在我爹娘的面上,饶过她吧。”
“这是怎么说的? 灵姑在我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 我待她亲如女儿,有什么不好? 又怎能说我逼她呢?”
“呸! ”叶灵姑早已忍耐不住了,伸手捋开衣袖,露出胳膊上的条条伤痕,瞪着一对仇恨的眼睛,指着刘大麻子说道, “你这个麻鬼,说得好听。你们杀死了我的爹爹,又逼我接客,我不答应,你们就往死里打我,不给我饭吃,真是比狼还狠呀!”
刘大麻子并不着急,反而讪讪笑道:“灵姑,你这孩子可不
该瞎说。我什么时候杀死你爹了?”
“哼,杀死我爹的是你们的同伙! ”
刘大麻子摇了摇头:“灵姑,这可委屈死我了。我知道,杀死你爹的一定是你家的仇人。他们还想把你也杀死呢,是我花了二百块大洋把你买了下来,才救了你一条活命,你怎能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呢? 好灵姑,快跟我回去吧,只要你今后听我的话,我再也不打你哩。”
叶灵姑咬着牙说:“我死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
刘大麻子扫帚眉耸了几耸,牛蛋眼闪起凶光,冷笑一声说道:“灵姑,你可不要不识好歹,走,快跟我回去! ”说着,走上前来,伸出一只长满了黑毛的大手,便来拉叶灵姑。
钟离岳生张开双臂护住叶灵姑,说道:“不行,灵姑不能跟你们回去! ”
刘大麻子把脸一沉,冷冷地说道:“钟离少爷,我劝你少管闲事。”
“你们不讲理,我就要管! ”钟离岳生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刘大麻子他们带走灵姑,便斩钉截铁地说。
刘大麻子心中腾地窜起一股怒火,咬牙说道:“钟离少爷,你别以为你爹你娘是人物,我姓刘的就怕你。告诉你,大爷我在码头上混了一辈子,也不是好惹的。”
钟离岳生把拳头捏得咯咯直响,问道:“你敢怎样?”
刘大麻子把手中的皮鞭一摇,对手下人喝道:“来呀,把小六子拉回去! ”
两个黑衣大汉扑上来就抓叶灵姑。
钟离岳生也急了眼,猛地伸出双手,一边一个,抓住了那两个黑衣大汉的手腕,手指稍一用力,紧扣他们的脉门,随即双臂一抖,一招“金鸡抖翅”,便把两个黑衣大汉摔了出去。
刘大麻子一怔,顿时恼羞成怒,骂道:“小兔崽子,你还想动武么? ”说道,皮鞭一抖,呼地一声抽了过来。
钟离岳生不慌不忙,不躲不闪,待皮鞭即将抽在他脸上之时,突然伸出右手,快如闪电,刷地把皮鞭的鞭梢抓住,随后挽了一个花,沉气坐腰,用力一拽,刘大麻子站脚不住,往前一栽,扑倒在地,顿时摔了个狗吃屎,差点把他的门牙磕掉。
钟离岳生自幼随钟离剑和花凤萍学得满身武艺,却一次没有使用过,这次初试锋芒,果然得心应手,特别是他的反应极快,两招发出,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谓出神入化,自己心中亦暗自高兴。
这时节,刘大麻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万没有料到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竟有这等武功,自己刚一出手,就栽了个大跟头,当着手下的弟兄,这老麻子脸还往哪儿搁? 方才,因为钟离岳生是钟离剑和花凤萍的儿子,他多少还有点儿忌讳,此刻,他又羞又怒,把什么都忘了,气得那脸上的黑麻子,都快渗出血来了。他冲围在四周的弟兄们把手一挥,急赤白脸地吼道:“弟兄们,别他妈的都卖不了的秫秸——戳着了。全给我上,把这小兔崽子给我打死!”
刘大麻子手下的这些保镖打手,全是他四处搜拢来的一些青皮混混,每人都练过几天拳脚,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平时,他们仗着刘大麻子的势力,在豌豆镇胡作非为,什么坏事都敢干。可是今天,他们一见钟离岳生出手不凡,又慑于钟离剑和花凤萍的威名,心中都敲小鼓,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
眼,互相看着,谁也不愿上前。刘大麻子气得脸都萦了,指着他们骂道:“好哇,你们这些狗×的,平时吃着我的,喝着我的。都他妈的够能耐! 大爷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到了节骨眼儿上,你们全都给我装孙子,真不够意思呀!”
打手们见刘大麻子真急了眼,这才壮了壮胆,呼啦一声拥上来,抡起棍棒,朝钟离岳生乱打。
钟离岳生一把推开叶灵姑,低声道:“灵姑妹妹,你躲开,看我来收拾他们! ”说罢,握着两只拳头,迎了上去。
钟离岳生初生牛犊不怕虎,施展开爹爹亲授的风雷掌法,双掌错动,呼呼风响,和十几名丰顺渔行的打手拼斗成一团。虽说他的功夫尚欠火候,又是第一次和人争斗,但他并不胆怯,未把这些打手们放在眼中。这风雷掌不但刚猛异常,而且招法极妙,再配合上花凤萍所授独门轻功,果然威力大增。只见他双脚迈动,恰似踏着两只风火轮,快捷无比,双手迎着朝他飞来的棍棒,或拍或砸,连磕带撞,如同一只幼虎出林,接连打倒了三个敌手。可是,那些打手见他手中没有兵刃,难以伤人,便放了心,仍轮番朝他猛扑。钟离岳生毕竟年轻,双拳难抵四脚,好汉架不住狼多,时间一长,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刚刚拍倒对面的一个黑衣汉子,猛听背后风声一响,急忙拧腰挥臂,用“双轮渡劫”反劈,嘭的一声,把背后劈来的大棍磕飞,不料,另一个打手的“盘龙搅浪”棍拦腰扫到了。钟离岳生双掌一沉,用一招“霹雷坠地”往下狠拍,把拦腰棍震歪,刚欲换手迎敌,忽觉左腿裸骨被重重击了一下,疼得他双腿一软,倒了下去。这时,三个黑衣大汉猛扑过来,把钟离岳生牢牢按住。
叶灵姑一见岳生被擒,大叫一声,扑过来便想救岳生。刘大麻子蹿过来,伸手抓住叶灵姑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叶灵姑挣了几挣没能脱开,急得把头一低,张嘴把刘大麻子的手指咬住。刘大麻子疼得一声嚎叫,用力把手往回一拽,只听喀的一声,叶灵姑狠狠一用力,竟把刘大麻子的左手小拇指咬断了一截! 刘大麻子跳着脚,不住甩着手上的血,破口大骂:“臭婊子,你他妈的咬我,我扒了你的皮! ”喊着,伸手从地下捡起一根白腊杆子,把牙一咬,双手一抡,狠狠朝叶灵姑头上砸去。
叶灵姑知道今日难脱贼手,不但不害怕,反而把头一昂,迎着刘大麻子劈下来的棍,一动不动。躺在地下的钟离岳生一见叶灵姑要惨遭毒手,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无奈,他被三个打手死死按住,不能出手相救,只有惊呼一声:
“灵姑,快躲! ”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猛听得有人厉声喝道:“住手! ”刘大麻子心中一抖,手中的棍在空中停住。他正想扭头看看是什么人,猛见白晃晃一物闪电般飞来,再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吓得他把眼一闭。啪的一声,那物正打在他的脸上。刘大麻子往后踉跄了几步,扑通摔了个屁股墩儿。他伸手揉了揉又酸又痛的鼻子,睁眼细看,只见面前地上散乱着十几块六顺斋做的月饼。他心中纳闷,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用月饼打我?刚一抬头,便见一个人象一道旋风,飞落在人群中。那人的身法快异之极,还未等人们看清她的模样,按着钟离岳生的那几个打手便连声惨叫,象一只只被人掐断了翅膀的鸡,平空摔了出去。
来人是花念蝶和金铃子。
花念蝶离开鱼市,径直来到邵府。她之所以不善岳生和他一起去找金铃子,自有她的打算。她知道,这些天金铃干不到鬼儿坟,完全是因为她没有答应做他的媳妇,他才生了气。说实话,花念蝶并非看不上金铃子。金铃子人儿长得俊,性情温和,又聪明伶俐,武功也不错,从哪方面来说,都要比呆头呆脑的岳生强得多。而且,金铃子平日里待念蝶很好,特别是她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对她表示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关心和爱护。对于这一点儿,念蝶早有察觉,知道金铃子爱着自己。可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地怪,花念蝶偏偏没有爱上金铃子,反而爱上了呆头呆脑的钟离岳生。当然,那年头还没有爱情这个词,特别是在这古老的乡村,人们尚不知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天经地义的事,是每一个成熟了的男女青年都自然而然知道的,只要他不是个傻瓜。花念蝶当然也很喜欢金铃子,她愿意和金铃子在一起玩,愿意接受他对自己的关怀和爱护,甚至愿意在他面前撒撒娇,耍一耍小孩子脾气。但喜欢终归是喜欢,并不等于愿意嫁给他,她从未想过会做他的妻子。而她第一个想嫁的人,则是自己既不同母亦不同父的弟弟。这个想法,还在孩提时期,当她刚刚懂得世事的时候,便已经萌生。命运,把姓花的和姓钟离的毫无相关的两家人连在一起,也便把她的一颗心拴在了岳生的身上。至于金铃子,他只不过是自己最尊敬的师兄。她没有答应嫁给他,他从此便不再到她家来,她又想念他,又生他的气。难道世界上只有夫妻之间的感情最亲密么? 我不愿做你的妻子,难道我们之间的兄妹情谊也没有了么? 哼,我今天非要好好问问他,倘若他真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我就要把他臭骂一顿,从此划地绝交,再不来往。花念蝶心中打着主意,不知不觉进了邵府的长工院。
这工夫,金铃子吃完晌午饭,正独自在长工院内井台旁的老槐树下逗狗玩。
自从花念蝶拒绝和他结亲以后,这些天来,金铃子心中一直不痛快。整天除了闷头干活儿外,就是独自呆呆想心思。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去鬼儿坟了,心里很想念师父、师娘和岳生、马栓儿那些小伙伴儿们。可是,他不好意思再去师父家,怕见到念蝶时,磨不开面子。所以,尽管他无时无刻不想念师父他们,却一直没有去探望。
今天,吃完晌午饭,他正在井台上打水,想帮喂牲口的老崔头饮饮牲口,忽然,背后传来两声熟悉的狗叫,接着,一只毛茸茸的嘴巴伸过来,叼住了他的裤脚。他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一条漂亮的花狗,正是师父家的花豹,顿时大喜,忙放下井绳和水筲,回身将花豹抱了起来。
花豹是钟离剑从小养大的。这条狗不同一般的狗,种儿很纯,长得腰细腿长,浑身的毛雪白,上面缀满了黑色的金钱花纹儿,两个小耳朵又尖又长,总是支楞着,脑门儿上还长了三缕黄毛,看上去又漂亮又机灵。从前,金铃子每天到鬼儿坟师父家去习武练功,很喜欢花豹,经常给狗带点儿好吃的东西,还总逗着花豹玩,有时还把花豹带到豌豆镇邵府的长工院来。所以,花豹对金铃子感情很深,胜过主人家的岳生。这些天,金铃子没去鬼儿坟,花豹很想他,竟独自跑到豌豆镇,来找自己的好朋友。
金铃子坐在井台上,抱起花豹,伸手轻轻拍着狗的头,高
兴地问:
“花豹,花豹,这些天你想我了吧?”
花豹似乎听懂了金铃子的话,不住地点着头,亲热地叫了两声,又伸出嘴,不住地添着金铃子的手。
金铃子见花豹如此懂事,孤独寂寞的心得到了安慰。他把脸贴在花豹的头上,不住地蹭着。
花豹象个孩子,偎依在金铃子怀中。
就在这时,花念蝶悄悄走了进来。
花豹闻声从金铃子怀中跳下来,回头见是花念蝶,汪汪叫了两声,又回到金铃子身旁。花豹不喜欢这个女主人,因为,花念蝶有时一闹脾气,就用脚踢它。
金铃子抬头望见花念蝶,心儿急骤地跳了起来,僵在井台旁,一动不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花念蝶见金铃子那窘迫的样子,脸儿一热,也有些不自然。她怔了一下,问道:
“咦,花豹怎么来了? ”
金铃子慌慌张张地说:“大概是花豹想我了吧……”
花念蝶扑哧笑了:“你这个人,连狗都想你,人缘儿还不错呢。”
“嘿嘿,嘿嘿! ”金铃子傻笑着,越发显得尴尬。
花念蝶睁着一对深潭似的大眼,不错眼珠儿地看着金铃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来! ”说完,扭身便走。
金铃子站起身,披好小褂儿,带着花豹,跟着念蝶走出长工院。
来到街上,花念蝶在一棵老榆树下停住脚,回过身,对花豹招了招手说:
“花豹,你过来! ”
花豹听到主人的呼唤,颠颠走了过来。
花念蝶蹲下身,摸了摸花豹的脑袋,说道:“花豹,你回家去。”
花豹不知女主人为啥要赶它走,摇了摇脑袋,呜呜叫了两声,不住地伸嘴舔着花念蝶的脚,似乎在哀求主人:不要赶我走吧!
花念蝶见花豹不听话,顿时来了气,抬脚踢了花豹一脚,喝斥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回家我打折你的腿!”
花豹挨了一脚,很委屈,跑回金铃子身旁,呜呜地叫着。
金铃子拍了拍它的头,说道:“花豹,听话,先回去吧,等一会儿我再去和你玩。”
花豹这才摇了摇尾巴,又龇牙冲花念蝶汪汪叫了两声,独自走了。
金铃子站在离花念蝶四五步远的地方,看也不敢看花念蝶。自从念蝶拒绝了他的亲事,今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象揣了只小兔子,嘣嘣乱跳,低下头,呼哧呼哧喘粗气。
两个人就这样呆立着,谁也不说话。
花念蝶越不吭声,金铃子就越感到别扭,如芒刺背,不知如何才能打破这僵局。
“喂,你哑巴了? ”花念蝶终于开了口。
“有事? ”金铃子头也不敢抬。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金铃子没有吭声。
“你恨我不愿嫁给你? ”花念蝶就是花念蝶,说话办事从不转弯磨角,总是单刀直入。
“怎……么可……能? ……”金铃子抬起涨红的脸,看了念蝶一眼。
“不用瞒我,你心里在恨!”
金铃子摇了摇头。
其实,花念蝶估计错了。金铃子确实没有恨过她。他爱念蝶,爱得很深,曾多少次独自编织过美好的梦。当师父钟离剑亲口提起他和念蝶的亲事时,他简直欣喜若狂。但是,他万没有料到念蝶对他竟那样无情,把他的一片痴心,拒之千里之外。金铃子感到痛苦和羞愧,一连几天,干什么也没心思,吃不下,睡不着,原本是椭圆丰满的俊脸,一下子瘦得两腮塌陷。颧骨耸露,一双眼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原本是个性格开朗,不知愁苦的青年,如今一下子变成了扎嘴葫芦,有时一天都不说一句话,象丢了魂儿似的。长工院里的伙计们觉得奇怪,有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不说,无奈,人们只好暗中观察着他的行动,以免他一时想不开,发生什么意外。
金铃子毕竟是个知情达理的好青年。渐渐地,他想通了。对于这件事,他丝毫也不怨恨念蝶,更不能埋怨师父和师娘。师父和师娘是一片好心哩。而念蝶不愿做自己的妻子,自有她的道理和因由。怪只怪自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配不上师妹哩。这颗苦果是自己种下的,就应该自己吞。只是有一样使他为难,他是个极好脸面的人,脸皮薄得象一层窗户纸,从此以后,咋见念蝶的面呢? 他真后悔不该叫师父去和念蝶说这事,不然的话,还象往常一样,他和念蝶仍每天在一起练功该有多好? 现在,他怎么也没有勇气见师妹了,见了面,怪难为情的,说啥好呢? 所以,这些天他一次也没去鬼儿坟。没有想到,花念蝶今天突然找上门来,弄得他又喜又羞。
“喂,你咋不说话?”花念蝶见金铃子低头沉思不语,问道。
“你叫我说啥好呢? ”
“说! 这些天为什么不到我家去?”
“我活儿忙脱不开身哩。”
“呸! 夜里也干活么?”
“这……”
“哼,你好没良心!”
金铃子吃惊地抬起头:“我怎么了?”
花念蝶沉着脸,气呼呼地说道:“你不愿见我,也不愿见爹娘和岳生么? ”
“呀,这可冤枉我哩,这些天,我每天都想师父和师娘的呀……”
花念蝶沉了一下,红着脸问:“我问你,我为啥不愿嫁给你?”
金铃子一怔,摇了摇头,皱着眉说道:“我不知道。我想……是我配不上你……”
“不对!”
“那……因为什么? ”
花念蝶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这事很简单,因为我一直把你当做好师兄,从没有想过要当你的媳妇!”
金铃子怔怔地看着她。
“你知道,我想嫁给谁?”花念蝶突然问道。
“不知道。”金铃子说。
“告诉你吧,我这辈子除了岳生谁也不会嫁的! ”花念蝶眼里闪着光说。
金铃子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糊涂:唉,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怎么,你不高兴? ”花念蝶见金铃子皱眉沉思,拉下脸儿来问。
“不,我高兴。”
“真的? ”
“当然。”金铃子笑着说道, “念蝶,你怎么不早说呢? 倘若我知道你想嫁给岳生,我决不会唉,我真是胡涂。”
“你不嫉妒他么?”
“怎么可能呢?!岳生和我从小要好,亲如兄弟,你嫁给他,我打心眼儿里高兴。”
“那……以后,你对我会不会还和以前一样?”
“会的。我们虽不能成为夫妻,但我们是师兄妹,我今后待你会比以前更好的。”
“铃子哥,你真是个好人! ”花念蝶禁不住走上前,拉着金铃子的手说。
金铃子心中虽然很不是滋味儿,但仍装作很高兴的样子。
“铃子哥,我们走吧。”
“上哪儿去?”
“回家去呗。我爹我娘今几个特意让我和岳生来叫你,”
“岳生呢? ”
“他卖完了鱼,到村口去等我们。”
“有什么事么?”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叫你回家过节哩。”
金铃子想了想道:“好,我回去和头儿说一声。”说着,跑回长工院。
不一会儿,金铃子穿戴整齐,从长工院走了出来。他和念蝶到六顺斋点心铺买了几斤月饼,然后,说说笑笑,朝镇外走去。
出了豌豆镇,离老远就见小石桥头有一群人正在挥舞着棍棒,围着一个人厮打。金铃子眼尖,用手一拉念蝶,惊道:“念蝶,你看! ”
花念蝶看了看,忽然脸上变色,说道:“不好,那伙人在打岳生。我们快走! ”说着,拔腿朝桥头跑去。
金铃子也紧追过来。
花念蝶象一支离弦的箭,转眼间跑近桥头。这时,岳生已被丰顺渔行的打手们按倒,刘大麻子正举着棍子朝叶灵姑头上砸。花念蝶心中一急,猛地一抖手,把提在手中的月饼包朝刘大麻子脸上打去。同时,她施展轻功,一招“流星坠地”飞纵过来,闪电般伸手抓住正在按着岳生的打手,双腿连环踢出,还未等那些打手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把他们摔了出去。
钟离岳生躬腰从地下跳了起来,一见花念蝶,欣喜地喊道:“姐,你咋才来?”
花念蝶走上前,为岳生拍打着身上的上,心疼地向:“白姿没?”
岳生嘿嘿憨笑着:“挨了两棍子,没事。”
花念蝶转身问刘大麻子:
“喂,你们为啥打我兄弟?”
刘大麻子用手一指叶灵姑道:
“你兄弟勾引我家的丫头,还要把她拐骗走,我们岂能饶过他?”
花念蝶回转身,见果然有个小姑娘,正站在岳生的身旁,手儿还紧拉着岳生的手。她仔细看了看,认出小女孩儿正是丰顺渔行的人,心中顿时冒火,把脸一沉,拧着眉头,不回青红皂白,对岳生骂道:“小该死的,你招花引草地不学好,天生的下流坯子,叫人家把你打死都活该!”
叶灵姑见钟离岳生挨骂,心中过意不去,急忙走上前,对花念蝶道:“大姐,这事都怪我,才连累了岳生哥,要骂你骂我好了。”
花念蝶狠狠啐了叶灵姑一口:“呸! 谁是你的大姐?臭不要脸的臊货,你敢勾引我弟弟,我饶不了你! ”说着,抬手便要打。
钟离岳生急忙上前护住灵姑,说道:“姐,你不能打她,她是好人哩。”
“好哇,你还护着这小狐狸精,真气死我了! ”花念蝶气得眼泪都快淌出来了。她一巴掌推开岳生,说道, “滚一边儿去,看我收拾了这小蹄子,回头再教训你!”
金铃子道:“师妹,不可鲁莽,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转身又问岳生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你详细说说。”
花念蝶手哆嗦着指着岳生,狠狠地说:“你说,你为啥要不学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回去告诉爹和娘,看不打折你的腿!”
钟离岳生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了一遍。最后,他指着灵姑,对念蝶和金铃子说:“灵姑的爹叫人杀死了,她在丰顺渔行又被打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又无家可归,好可怜呀,咱们能见死不救么?”
花念蝶听罢,这才转怒为喜,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该死的,你咋不早说清楚? ”
岳生道:“你一来就又是刮风又打雷,不容我说嘛。”
金铃子也道:“念蝶, 你这脾气也太急了, 啥时能改一改?”
“咯”花念蝶笑了起来。笑罢说道, “我天生就这样,这辈子改不了哩。岳生,刚才怪我错怪了你,你甭生我的气呀。你是好样儿的,做得对,见义勇为,是咱练武人的天职,爹娘知道你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定高兴哩。”
钟离岳生被念蝶一夸,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红着脸,说道:“姐,咱一定要把叶灵姑救回去。”
花念蝶转身搂住叶灵姑,说:“小妹妹,你放心,有我在这儿,看谁敢欺侮你。”说完,狠狠瞪了刘大麻子等人一眼。
花念蝶和金铃子一来,就把刘大麻子和打手们都镇住了。刘大麻子心中暗想:看来,今天这事有些棘手。刚才,花念蝶一出手就打倒了三个弟兄,身手果然不凡。一个钟离岳生尚且不好对付,平空又飞来这只母大虫,凭自己手下这帮吃货,是抢不回叶灵姑的。他乘花念蝶和钟离岳生等人说话之际,低声对一个打手说道:“老六,你快回去找镇长,叫他马上哪人来! ”
那个打手点了点头,转身飞跑回镇。
刘大麻子稳了稳神,走上前,对花念蝶拱了拱手,说道:“花姑娘,在下丰顺渔行刘化龙。我早闻鬼儿坟燕南女杰的大名,对令堂敬佩之极。咱们往日井水不犯河水,从没有结过梁子。这姑娘是我家跑出来的丫头,请你赏个面子,把她还给我吧,日后我再去府上登门拜谢。”
花念蝶忽闪着两只大眼,看了看刘大麻子,忽然一笑,回道:
“灵姑真是你家丫头么?”
“嘿嘿,是我最近花二百块大洋买来的。”
花念蝶突然把柳眉一立,咬牙说道:
“刘掌柜,既然灵姑不愿在你家,你就高抬贵手,放她走算了”。
刘大麻子满脸横肉颤了两颤:“那怎么行? 我的二百块大洋不是白花了么? ”
“这好办,二百大洋回头我还给你。”
“不行。”刘大麻子使劲摇了摇芭斗似的大脑袋, “丰顺渔行的规矩, ‘货’从不转让。”
“哼! ”花念蝶皱了皱眉,说道, “刘掌柜,你还不知我的规矩吧? 告诉你,我花念蝶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我说要把灵姑带走,谁拦也休想拦住! ”
刘大麻子冷笑一声:“青天白日,你敢拐带人口,没有王法了么? ”
花念蝶啐了一口:“呸! 姓刘的,你抢劫良家妇女,逼良为娼,我还没告你呢,你还想反咬一口么?”
“笑话。大爷我抢劫妇女,谁人见了? 你有什么凭证?”
花念蝶把叶灵姑往前一推,说道:“她就是凭证。”
刘大麻子狠狠瞪了叶灵姑一眼:“她胡说八道!”
花念蝶道:“你更是满嘴放屁! ”
刘大麻子怒火直顶脑门儿,咬牙说道:“姓花的,我劝你少管大爷我的闲事!”
花念蝶寸步不让:“姓刘的, 你花姑奶奶生来就爱管闲事!”
刘大麻子火冒三丈,把手一挥,吼道:“来呀! 带人!”
花念蝶轻蔑地看了那些打手们一眼,冷笑一声道:“想动武么? 花姑奶奶手正痒呢,不怕死的请上来!”
钟离岳生和金铃子也都拉开了架式,虎视眈眈地盯着刘大麻子等人。
打手们一见钟离岳生等象三只小老虎,凶猛无比,哪个还敢上前? 刘大麻子一看这阵势,便知不敌,真打起来,自己非吃大亏不可。现在,最要紧的是拖延时间,别叫花念蝶她们把灵姑带走。等一会儿,自己的援兵一到,就可反败为胜了。他转了转眼珠,猛地把手一摆,对手下人喊道:“快,封住桥头,别叫他们跑掉! ”
打手们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呼啦一声,撤回石桥上,而后各自把手中木棍一横,排成一列横阵。那石桥本来很窄,十几个打手顿时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钟离岳生问花念蝶:“姐,怎么办?”
花念蝶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别的路可走,便把牙一咬。说道:“我和铃子哥打前阵,岳生断后,灵姑在中间,咱们冲过去! ”
金铃子摇了摇头:“不行,咱赤手空拳冲不过去。”
“哼,怕什么,凭咱们三个人的武功,还打不过这些狗东西?”花念蝶挽了挽袖子,握着拳头就要往石桥上冲。
这时节,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金铃子回头一看,只见两匹白马,快如闪电般从镇子里冲出来,马后,还紧跟着十几个持枪荷弹的“黑狗子”。金铃子心中一跳,说道:“不好,警察来了! ”
花念蝶回头看了看,咬着牙说:“甭怕,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叫他们把灵姑抓回去。”
说话间,两匹快马流星般飞驰到了桥头。骑马人收缰勒马,翻身跳下马背,朝花念蝶她们走了过来。这两个人,一个是矬胖子,头戴灰色春秋帽,身穿蓝绸长衫,脚蹬一双擦得铿光瓦亮的尖头皮鞋,一对蛤蟆眼上,罩着一副时髦眼镜,右手还拄着一根紫铜文明杖,走起路来鸭跩鸭践的,活象地下滚着一只水缸。另一个人是个瘦高个,瓦刀脸,虾米腰,头戴大沿平顶警官帽,身穿黑色警服,腰束宽牛皮带,挎着木套盒子枪。花念蝶和金铃子认出,那胖子是豌豆镇镇长,兼税务所所长、商会会长——邵府的少当家邵公圣,那瘦子是豌豆镇警察所的所长独尾蝎秦仁寿。

十年前,邵府的老当家邵腾蛟,为报被花凤萍的“看瓜”之仇,勾来土匪头子响尾蛇白老晌,夜袭鬼儿坟,不但仇没报了,响尾蛇反而被钟离剑打得狼狈而逃,使邵腾蛟从此失去了一条臂膀。邵腾蛟一口气憋在肚子里没地方出,一下子得了半身不遂,趴在炕上再也起不来了。过了几年,他见孙子邵公圣已经长大成人。便叫他接替了自己的镇长职务。邵公圣从小就跟他爷爷学害人的本事,长了一肚子坏水儿,比邵腾蛟还嘎咕,还心狠手辣。自从他当了镇长,便勾结官府和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在魔鬼湖一手遮天,为非做歹。可是,他从不敢到鬼儿坟去惹事生非,因为他知道钟离剑和花凤萍的厉害。
今天,吃罢晌午饭,邵公圣刚想躺下睡一会儿,警察所长秦仁寿躬着个虾米腰走了进来。
秦仁寿就是当年响尾蛇白老晌手下的弟兄独尾蝎。十年前那天夜袭鬼儿坟,就是他当的先锋,把燕南女杰花凤萍诱引到大沙丘黑松林去的。白老晌被风雷掌吓破了胆,洗手收山以后,他手下的弟兄也都各自流散了。秦仁寿无处可去,便跑到保定投奔表弟贺国基。贺国基当时是袁世凯辫子兵的一个小头目,他托人在队伍上给秦仁寿补了个缺,从此,秦仁寿穿上了老虎皮。十年来,他跟着贺国基南征北战。袁世凯死了以后,贺国基几易其主,不但没有倒台,反而步步升迁,最后当了师长。而秦仁寿也被提拔为贺国基手下的营长。一年前,贺国基奉命驻防平湖县,秦仁寿也跟着表弟又回到了魔鬼潮。
来到平湖县以后,秦仁寿觉得在队伍上当营长的油水不大,也不够自在,便想到地方上做官。正好,贺国基看中了爽豆镇是块肥肉,也正想在此捞一把,就叫秦仁寿到豌豆镇做警察所所长。这个职务虽然比营长小得多,但是个肥差。秦仁寿有表弟做靠山,在豌豆镇当了警察所长,他手中有枪,大权在握,又勾结了镇长邵公圣,便胡作非为起来。豌豆镇中的买卖,差不多都有他一股,他还经常借查巡走私的名义,硬抢豪夺,一年当中,果然捞了不少的油水。
邵公圣一见秦仁寿走进他的屋子,急忙站起身,抱拳说道:“秦大哥来了,吃过饭了么?”
秦仁寿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打了两个饱嗝儿,喷着酒气道:“吃过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美人鱼牌香烟,用手指一弹,扔给邵公圣一根,而后,自己也叼上一根,划火点燃。狠吸了几口,吐了一串烟圈儿,眯着小斗鸡眼问, “老黑呢?”
邵公圣道:“在东院呢。”
“走,咱们找老黑摸几圈儿去!”
“好,我这两天手气正旺呢。”邵公圣一听说打牌,立刻来了精神。
二人出了屋,穿过角门,进了东跨院,来到最后面的一座小屋前。邵公圣见屋门上挂着锁,心中一怔,对秦仁寿道:“秦大哥,老黑不在。”
秦仁寿丧气地摇了摇头,说道:“妈的,这小子比猴儿还精。昨后晌我输了,今儿个正想找他捞捞本儿,他到躲起来了。”
邵公圣想了想道:“走,找我娘去玩几圈儿。”
两个人绕过后院的影壁墙,来到中跨院白葡萄住的小院前,推门进了院子,忽然听见上房里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邵公圣心中一动,使劲咳嗽了两声。屋内的笑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白葡萄嗲声嗲气的问话声:
“谁呀?”
邵公圣轻声道:“娘,是我和秦大哥! ”
屋里又静了一下,白葡萄才说道:
“进来吧! ”
邵公圣推开屋门,领着秦仁寿进了上房,一挑东屋门帘,二人不由都怔住了。
屋中,白葡萄衣襟不整,鬓发蓬乱,正坐在炕上抽水烟。靠东墙的太师椅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四十来岁年纪,穿一身银灰色长衫,脚蹬皮鞋,翘着二郎腿,嘴上叼着烟卷儿,白净的脸上一对花眼滴溜乱转。一见邵公圣和秦仁寿进来,龇着满嘴明晃晃的金牙,不自然地笑了笑。邵公圣看了白葡萄一眼,只见白葡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他心中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得沉下脸来。
原来,屋中坐的这个男人,正是十年前那天夜里,跟着响尾蛇白老晌夜袭鬼儿坟,曾想侮辱花喜鹊的那个采花大盗黑蜘蛛丁一笑。
离开白老晌以后,黑蜘蛛跑到山东,旧恶不改,仍做些偷鸡摸狗、采花盗柳的勾当。他原本是个独脚飞贼,轻身的功夫极好,所以,这些年,他虽说被官府捉住过几次,但都凭仗轻功,越狱逃了出来。后来,他见官府拿他无可奈何,更加有恃无恐,做的案越来越多,闹得当地百姓人心惶惶,到处传讲飞
贼的厉害。山东武林界为了为民除害,派出许多高手,四处逼拿他。黑蜘蛛丁一笑不怕官兵和捕快,最怕武林道有人和他做对,只好四处躲藏。后来,他几次差点儿被武林道的高手抓住,吓破了胆,才离开山东,逃到天津。
两个月前,黑蜘蛛得知当年黑道上的朋友独尾蝎秦仁寿,当了豌豆镇的警察所长,顿时心中大喜,便跑到豌豆镇来找秦仁寿。故友重逢,二人都很高兴。秦仁寿问黑蜘蛛此次来豌豆镇有什么打算,丁一笑便把想法谈了。他想和独尾蝎合伙做一桩无本生意。秦仁寿问:“什么无本生意? ”黑蜘蛛嘿嘿一笑,神秘地说道:“我在天津有几个朋友,都是窑子里的老板,他们托我给弄几个姐儿。”独尾蝎一怔,伸手拍着丁一笑的肩膀,哈哈笑着说道:“老黑,你这小子真他娘的不是玩艺,怎么专干这种勾当? ”丁一笑得意地摇了摇脑袋,说道:“秦大哥,咱生下来就是个多情种,这辈子,专跟女人打交道。”秦仁寿皱了皱眉,说道:“我是本地的警察所长,专管维护地方治安,你小子竟敢来我眼皮底下做案,不怕我抓你? ”丁一笑哈哈笑道:“秦大哥,我知道你够朋友,讲义气,是我最佩服的好汉,你决不会抓我的。”秦仁寿被丁一笑捧得晕呼呼的,他想了想说:“老黑,这个买卖我可不能做,太缺德了。”丁一笑道:“得了吧,你甭跟我装正人君子,咱们哥俩谁还不知谁的底?.这年头,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儿,只要白花花的大洋一到手,管他娘的缺德不缺德呢?!”秦仁寿嘬着牙花子道:“你说得容易,可这姐儿我上哪儿给你弄去? ”丁一笑道:“魔鬼湖一带漂亮女人有的是,凭咱哥儿们的本事,拍几个花票,那不是手到擒来么? ”秦仁寿摇了摇头:“这事要叫上边知道了可不得了。”
丁一笑道:“秦大哥,你当年的胆子哪儿去了? 你有你表弟撑腰还怕什么? 再说,你是本镇的警察所长,事犯了,谁也怀疑不到你呀。”秦仁寿动了心,想了想问:“一个花票能卖多少? ”丁一笑伸出三个手指头,说道:“最少这个数。”秦仁寿一喜,用力一拍大腿,说道:“好,这买卖咱做了。”丁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这笔财! ”秦仁寿想了想又说:“老黑,这事瞒不过镇长邵公圣,咱们得拉上他,合伙干,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丁一笑道:“行。有你警察所长和镇长做主,咱这买卖非赚不可。我包你腰里揣满白花花的大洋钱。”
二人商定以后,便到邵府去找邵公圣。果然,邵公圣同意跟他们合伙。他们密谋商定,丰顺渔行老板刘大麻子手下有一帮打手,正好使用,拍票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办。而后,把拍来的花票,暂时存放在丰顺渔行的后院地窖内,待凑够一批,再由黑蜘蛛用船偷偷运往天津去卖。邵公圣派人找来了刘大麻子,把计划跟他一讲,刘大麻子见有镇长和警察所长做后台,当然愿意干。邵公圣还出了个主意,为了遮人耳目,编出魔鬼湖闹水妖、龙王三太子选妃的鬼话,叫手下人在镇中四处传播,为的是把水搅浑,混淆视听。
刘大麻子说干就干,立刻派手下的弟兄出去,在魔鬼湖一带四处寻找漂亮的姑娘和年轻媳妇。他们行踪诡秘,绑架的手段也很多,不到一个多月的工夫,就拍了十几个女人。在此期间,黑蜘蛛丁一笑从未亲自出马。他是外地人,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怀疑,所以,邵公圣就把他藏在邵府东跨院的一间小屋里,从不让他到街上去。邵府的东跨院是白葡萄住的地方,平时,外人谁也不准进去,极为隐密,黑蜘蛛躲在里边,每天由邵公圣和秦仁寿陪着他喝酒打牌,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邵公圣的娘白葡萄已经四十多岁了,可风骚仍不减当年。自从她的公爹邵腾蛟得了半身不遂,再也不能干那种风流事了,白葡萄差不多守了十来年的空房了。这对一个风流女人来说,简直比坐大狱还难受。白葡萄整天躲在自己的小院里独自思春,长吁短叹,埋怨自己的丈夫邵天成,不该扔下她一去不回头。就在这时,黑蜘蛛住了进来,可把白葡萄高兴坏了。黑蜘蛛年纪和她相仿,人又长得潇洒风流,怎能不使白葡萄一见倾心呢? 她立刻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施展出风流手段,在黑蜘蛛面前飞眼卖俏。黑蜘蛛是情场老手,一见白葡萄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娘儿们。这些天来,他东藏西躲,没沾女人的边,正饥渴难熬,而白葡萄又风流又漂亮,怎能不使他动心呢? 两个人你有情我有意,没有几天,便勾搭到一起,暗中做起鸳鸯来。
吃完晌午饭,黑蜘蛛知道邵公圣要睡午觉,便悄悄离开小屋,溜到白葡萄的屋中鬼混。他和白葡萄正在热乎劲儿上,不料,邵公圣和秦仁寿来了。邵公圣一见黑蜘蛛在娘的屋里,心中很窝火。黑蜘蛛和白葡萄也都很尴尬。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秦仁寿见黑蜘蛛白脸泛红,显得很紧张,又见白葡萄打扮得花儿似的,半掩着怀坐在炕上,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心中暗骂:老黑这小子,真他妈的是个色鬼,连邵公圣的娘他都敢搞。为了打破僵局,秦仁寿故意打着哈哈说道:“哈哈,老黑! 你这小子,我和公圣到处找你,你他妈的猫到这儿来了!”
白葡萄急忙伸手拢了拢蓬乱的头发,笑了笑说道:“吃了饭,我觉着挺闷得慌,就叫老丁到我屋来,陪我说会儿话。公圣,你快叫你秦大哥坐呀。”
邵公圣心中虽然很窝火,但是,他不能发出来,家丑不可外扬呀。他忍了忍,苦笑了一下,对黑蜘蛛道:“丁大哥,你不该到处乱走,倘若被外人发现,咱们的事一漏底,我可没法救你。”
丁一笑知道邵公圣话的意思,忙点了点头道:“镇长老弟说得对,我记住就是了。”
秦仁寿咧着嘴喊道:“老黑,咱们去摸几圈儿,今儿个我要捞捞本!”
白葡萄道:“就在我这儿来吧,这两天,我的手也正痒呢。”说着,跳下炕,走到橱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副象牙骨麻将牌来。
四个人围着小炕桌坐了下来。邵公圣双手哗啦哗啦地洗着牌,问秦仁寿道:“秦大哥, 咱们的‘货’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
秦仁寿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道:“昨儿个,我到丰顺渔行去看了看,差不多够一船了。”
“哦,什么时候运出去?”
黑蜘蛛道:“我看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呀。”
秦仁寿道:“刘大麻子想把姓叶的雏儿留下。”
邵公圣一怔:“那怎么行?”
黑蜘蛛道:“这批货里就数那个雏儿值钱,弄到天津,起码值这个数! ”说着,伸出巴掌晃了晃。
秦仁寿伸手摸了张牌,又道:“刘大麻子那小子,真他奶奶的比猴儿还精。他已经叫叶灵姑出来接客了。”
“啊? ”邵公圣心中一激灵,停住手道, “他怎么这样大胆?要叫外人看出来,事就全砸了。”
秦仁寿道:“那倒不会。叶灵姑是外地人,没人能认出她来。”
邵公圣沉思了一下,拧着眉头问:“听说,他们前几天到鬼儿坟拍一个小娘儿们来?”
秦仁寿道:“是的,那小娘儿们是马栓儿的媳妇儿,挺水灵的。”
“这事可糟了! ”邵公圣停住摸牌,脸上刷地变了色。
黑蜘蛛问:“怎么?”
邵公圣道:“鬼儿坟是个马蜂窝,这些年,我从没敢去捅一下。他们村丢了人,非四处追查不可。”
秦仁寿道:“嘿,刘大麻子手下的人,活儿干得都不错,他们查也没用。再说,现在各村都嚷开了,说魔鬼湖闹水妖,所有丢的女人,都叫龙王三太子选妃子选去哩。他们决不会想到是咱们干的。”
邵公圣沉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们想得太简单了。闹水妖的事只能糊弄那些庄稼花子,瞒不了鬼儿坟的钟离剑和花寡妇。”
黑蜘蛛和独尾蝎当年全吃过钟离剑和花凤萍的亏,知道那两个人的厉害,此刻听邵公圣一说,都慌了神,齐声问:“那可怎么办?”
邵公圣转着小蛤蟆眼,想了想说:“现在,必须尽快把货运走。以后他们查出来,找不着赃证,钟离剑和花寡妇,也拿咱没办法。”
黑蜘蛛和独尾蝎都点头同意。
这工夫,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啪啪敲门。
邵公圣一惊,低声道:“有人来了! ”说完,跳下炕,踢拉上鞋就往外跑。
独尾蝎和黑蜘蛛扔下牌,也连蹿带蹦地出了屋。
邵公圣稳了稳神,拉开院门一看,只见邵府的管家孙歪脖儿,领着丰顺渔行的一个打手站在门外。邵公圣沉着脸问:“什么事? ”
丰顺渔行的打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呼喘着说道:“邵镇长,大事不好了,鬼儿坟的钟离岳生和花念蝶,把叶灵姑劫走了。”
如同当头挨了一棒,邵公圣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地响了一声。他使劲稳了稳神,急火火地问:“他们怎么把叶灵姑劫走的?”
丰顺渔行的打手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最后说道:“现在,刘大哥已经带弟兄们在镇外小石桥把钟离岳生他们截住了。不过钟离岳生和花念蝶武功太厉害,我们打不过他们,刘大哥才叫我来找镇长。”
独尾蝎气得破口大骂:“刘大麻子真他妈的废物,连个臭婊子也看不住!”
邵公圣冷静下来,想了想说:“现在,骂也没用,咱必须得把叶灵姑抢回来,否则,她把底泄出去,钟离剑和花凤萍非带各村的人找咱算账不可。”
黑蜘蛛道:“对,说什么也不能叫叶灵姑跑到鬼儿坟去。”
秦仁寿用手一拍屁股上的盒子枪,狠狠地说道:“妈的,我去把那小婊子毙喽!”
丰顺渔行的打手着急地说:“邵镇长,秦所长,你们快去吧,刘大哥他们顶不住哩。”
邵公圣略一沉思,说道:“秦大哥,你马上去叫几个弟兄。跟咱俩去瞧瞧。”
秦仁寿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邵公圣对孙歪脖儿道:“三爷,备马! ”
孙歪脖儿点了点头。

邵公圣换好衣服,和秦仁寿骑着马,带着十几个警察,跑出豌豆镇,来到小石桥头。二人下了马,把马交给身后的弟兄,而后,整了整衣襟,朝桥头走去。
刘大麻子一见援兵到了,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颠颠跑下桥头,对邵公圣和秦仁寿笑着说道:“邵镇长,秦所长,你们二位来了,可得给我做主呀。”
邵公圣瞪了刘大麻子一眼,咳嗽了一声,问道:“刘掌柜,光天化日你们拿刀动棒,聚众斗殴,太不象话了。”
刘大麻子用手一指钟离岳生和花念蝶,大声说道:“这两个小兔崽子,想拐走我家的小六子,还敢动手行凶,打伤我的弟兄。”
独尾蝎秦仁寿吼道:“娘的,本所长负责地方治安,你们竟敢在我眼皮底下拐骗人口,真是胆大包天! 来呀,把这两个小骗子给我抓起来,送到县上去关大狱。”
十几个警察听到吩咐,端着枪,呼啦一声,把花念蝶等人围在中间。
“慢着! ”邵公圣把手中的文明杖一摆, 喝住了秦仁寿等人。他迈着四方步,走到花念蝶和钟离岳生面前,眨巴着小蛤蟆眼,仔细看了看,忽然咧嘴一笑,说道:“哟,这不是喜鹊姑娘和小歪毛儿兄弟么?”
花念蝶瞪着一双大眼,死死盯着邵公圣,冷冷地说道:“邵公圣,你的记性不错。”
邵公圣眼中闪着淫邪的光,在花念蝶身上扫来扫去,嘿嘿笑道:“喜鹊姑娘,这些年不见,你越长越漂亮了。”
花念蝶呸地啐了一口,沉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邵公圣心中一颤,忙收回目光,说道:“喜鹊姑娘,你们姐儿俩怎么干起拐骗人口的勾当来了?”
“你胡说! ”钟离岳生气呼呼地喊道, “拐骗人口是刘大麻子他们。”
邵公圣故意摇了摇脑袋道:“这事就难办了,他说你们拐骗人口,你说他们拐骗人口,叫我这个镇长怎么断这个官司呢?”
刘大麻子冷笑一声,问钟离岳生:“你说我们拐骗人口,有什么证据? ”
花念蝶指着站在一旁的叶灵姑道:“她就是证据:”
刘大麻子哈哈狂笑道:“笑话,她明明是我家花钱买回来的丫头,被你们拐跑到这儿的。”
“呸! ”叶灵姑朝刘大麻子啐了一口,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她伸手指着刘大麻子的鼻子,骂道:“刘麻子,你们杀死我爹,把我抢到你家,逼我接客,我忍受不了你们的毒打折磨,才偷偷跑出来,多亏了岳生大哥救了我。”说着,她扑通跪在那公圣的面前,泪流满面地说, “镇长大人,你可要为我爹报仇呀! ”
邵公圣假惺惺地伸手拉起叶灵姑,说道:“快起来! 姑娘。你放心,我一定秉公断理。”
叶灵姑给邵公圣鞠了个躬,感激地说道:“谢谢镇长大人。”
邵公圣转了转眼珠,说道:“我看这样吧,你先跟我回去,待事情查明以后,我再为你报仇。”
叶灵姑犹豫了一下,钟离岳生跑上来,拉着她的手说:“灵姑,别听他的,不能跟他们回去! ”
邵公圣把脸一沉,冷冷地说道:“钟离岳生,现在,究竟是谁拐骗人口尚未查清,你们均在嫌疑之内,按理本应将你们全抓起来,严加审问。不过,我念及咱们从小是朋友,乡里乡亲的,总该有点情份,才放你们回村。如果你们不识抬举,我邵某可就爱莫能助了。”说着,冲站在一旁的独尾蝎使了个眼色。
秦仁寿立刻把手一挥,喊道:“来呀,把叶灵姑带走!”
两个警察提着枪走上前来。
“你们敢?!”花念蝶早已忍耐不住。她早看出来邵公圣和刘大麻子他们穿的是一条连裆裤,哪能叫他们把灵姑带走?所以,她一见警察上来抓人,立刻双眼圆睁,拉开了打的架式。
独尾蝎正想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一见花念蝶要动武,心中暗想:虽然在十年前我败在了燕南女杰花凤萍的手下,可这些年,我的武功也大有长进,何不趁此机会试试身手? 料花念蝶一个丫头片子,也不是自己的对手,我若把她打败,日后好叫邵公圣和弟兄们高看一眼。想到此,他把衣袖一挽,勒了勒腰中皮带,走上前,冷笑着说道:“花念蝶,本所长在此执行公务,你敢捣乱么?”
花念蝶轻蔑地笑了笑道:“告诉你们,谁要敢抓叶灵姑,可别怪我的拳头不认人。”
秦仁寿仰面哈哈大笑。笑罢说道:“好,我也正想领教一下你们鬼儿坟钟离大爷的武功呢。可惜,他没有来,既然你是他的传人,我就只有和你走两趟了。花姑娘,请发招吧!”
花念蝶双拳一立,两眼怒视,哼了一声道:“姓秦的,本姑奶奶所学武功,从不先发制人,还是你先赐招儿吧。”
秦仁寿嘿嘿冷笑道:“好,不愧是燕南女杰的后辈,气度果然不凡。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便把虾米腰一躬,身形宛似疾鹰扑落,早已纵到花念蝶面前。他脚未落地,左手叉开五指如钩,呼地朝花念蝶迎面抓去,右手握拳同时击打花念蝶软肋,同时左脚切踹花念蝶腿膝“犊鼻”穴。
花念蝶一见秦仁寿出拳的招式,不禁一怔。看他的身形及轻功的特点,似是北派大力鹰爪门的功夫, 第一招用的是“黑鹰落架”,而右手直拳劲力雄浑,却是形意门的崩锤,而下
面所用腿法,又好象是少林派金刚神自然门中的“金刚星荣腿”。秦仁寿一发招,同时使出内外两家三个门里的神迅地技,上、中、下三盘同时攻到,真是厉害无比,而且招法怪异之极,使花念蝶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不知如何破解才好,只好用“狸猫倒上树”的轻身功夫,双脚一蹬,双手往后一摆,如一颗泥丸,平射出去四五尺远,秦仁寿的拳掌刚好从她的双脚间穿出。花念蝶一个“细胸翻巧云”轻轻落在地上,忽觉右脚面火_烧火燎的疼痛,低头一看,见脚面肿起老高。原来,她往后翻射之时,两脚往上一弹,恰被秦仁寿往下扑抓的左掌扫中,多亏了她反应较快,倘若被抓中脚腕骨,她这条腿就算废了。花念蝶没有料到秦仁寿竟有如此武功,第一招便叫他占了上风。心中不由得又气又恼。可是,她看不出秦仁寿究竟练的是椰个门派的拳脚,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采取守势,静观敌变。
独尾蝎秦仁寿原来的武功底子就不错。那年夜袭鬼儿坟,他败在花凤萍的手下,心中很不服气。这十年,他跟随贺国基走南闯北,又长了不少见识。每到一地,他必寻访各门各派的武学高手,拜师学艺。所以,他的武学极为繁杂。少林、武当,内外两家,南拳北腿,他都学个三招两式,慢慢地,他虽未能得到拳法之真谛,却也长进不少。他这种学艺方法,在武林中被称做“捋叶子”。秦仁寿把各处捋来的杂招,混在一起,编出一套独特的散打技法,每一出招,都拳脚并用,似是而非。倘若没有丰富的临战经验,往往被他糊弄住。今天他和花念蝶一交手便使出看家的本事,用“云龙三献”攻取花念蝶上、中、下三处要害,妄图一举奏效,打花念蝶一个下马威。他心中本有十分把握,不料,被花念蝶用轻功化解,心中也暗自赞叹。他不待花念蝶缓过神来,右手往回一撤,左臂一抖,反背劈了过来。花念蝶一见秦仁寿又使出一招劈挂拳中的“敬德挥鞭”,急忙侧身往里一钻,想用“乌龙钻塔”偷取对方软肋。不料,秦仁寿右手一封花念蝶的右拳,起脚一招“迎风摆柳”横扫过来。花念蝶往后一仰,倒在地下,轱辘辘往外一滚,才闪开秦仁寿的脚、一躬身跳起来,心中突突乱跳,额头上浸出一层冷汗。她心想:这家伙招法太怪,不好对付。我不能再主动进攻,否则,非着了他的道不可。今日若输给这秦仁寿,日后,鬼儿坟的威风就全没了。她稳了稳神, 施展开花凤萍所传的轻功绝技,蹿、闪、跳、跃,和独尾蝎纠缠起来。
开始,独尾蝎和花念蝶要动手比武,把邵公圣吓了一跳。他原想和秦仁寿二人,一个唱红脸儿,一个唱白脸儿,连吓带糊弄,把叶灵姑要回来就算了,免得和花念蝶她们打起来。不料,秦仁寿要在人前显能,竟和花念蝶比起拳脚来。邵公圣心想,独尾蝎这小子真他妈的不自量力,想当年,我舅老爷响尾蛇带着你们十多个人,都被钟离剑和花凤萍打得望影而逃,今儿个,你一个人怎会是花念蝶的对手? 倘若你比输了,花念蝶她们更会得意,再想要叶灵姑,岂不是更困难了么? 不过,他见秦仁寿已经和花念蝶交上了手,再想拦也拦不住了,只好站在一边观阵。没想到秦仁寿一出手便占了上风,把花念蝶打得连连败退,邵公圣吃了一惊,不由得心中一喜,暗道:哈,独尾蝎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哩。如果他真能打胜,花念蝶她们就不敢再张狂了。
这时节,秦仁寿和花念蝶已经斗了二十几个照面。秦仁寿越打越勇,两条长臂劈、抡、扫、挂,双掌拍、点、抓、戳,两腿
勾、踢、盘、踩,怪招层出不穷,变化莫测,令花念蝶一时之间摸不清他拳法的路数,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只好用轻功和多变的身法闪避着独尾蝎的进攻,打得非常吃力。
刘大麻子和他手下的弟兄们,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搏斗,一见秦仁寿打得花念蝶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全喝起彩来:
“好功夫! ”
“嘿,秦所长不愧是行伍出身,果然武艺惊人!”
“哈哈,看这姓花的丫头片子还抖威风不?”
“他奶奶的,骡马能上阵,还用骡驹子干什么?”
……
阵阵讥讽声和污言秽语,飞进花念蝶的耳朵,气得她把牙都快咬碎了。她知道,倘若败在秦仁寿的手下,丢了人且不说,叶灵姑就会被邵公圣和刘大麻子抢走,无论如何也要把秦仁寿打倒,才能镇住那些警察和打手。她心中一急,把牙咬得咯咯直响,两眼快要喷出火来,双拳一摆,开始反攻。
两个人越斗越勇,只见烟尘之中,两条黑影来回闪动,渐渐地已经看不清他们拳脚的来龙去脉了。俗话说:“高手较技,切忌心浮气躁。”独尾蝎毕竟是江湖老手,久经战阵,经验老到。他一见花念蝶发了疯似的反扑过来,反而不慌不忙,将招法放慢了,凝神接手,步步设防,不露一丝破绽。花念蝶心中一急,内气上浮,丹田空虚,一阵猛冲猛打之后,渐觉筋疲力尽,气涌双颊,脸上淌下汗来。尽管她拼力冲打,但双拳却越来越慢,脚下也开始发飘,步眼也乱了套。独尾蝎一见时机已到,猛地吼叫一声,开始反攻。他双手或拳或掌,东拍一下,西捣一下,时而轻飘飘似风卷柳叶,时而又重似炮弹出膛。其身法也连扭带晃,双腿亦神出鬼没地连环踢出。他连使几记怪招,便把花念蝶迫到小溪岸边,猛地左掌一晃,右拳用“老君劈炉”当胸劈下。花念蝶不用回头,便知身后是河,不能再退,只好双手往胸前一抱,用“老僧关门”来锁拿秦仁寿来掌。哪知秦仁寿右掌是虚劈,一见花念蝶双手回锁,左掌呼地划了一个圆弧,用“吞云卷浪”横拍花念蝶腰胯。此刻,花念蝶知道上当了,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
眼看这一掌就要拍中花念蝶,秦仁寿心中大喜。猛然间,只听砰地一声,从侧里伸出一只铁手,正击在秦仁寿的肩头上。秦仁寿只觉有一股大力袭来,还未等看清来人,身子便飞了起来,扑通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他急忙一滚,翻身爬起,凝神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正是花念蝶的弟弟钟离岳生。
原来,秦仁寿和花念蝶一交手,钟离岳生和金铃子便一直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二人厮打。开始,钟离岳生并没把秦仁寿放在眼里。他知道,在他和金铃子、花念蝶师兄妹三人之中,姐姐的武功最高。特别是姐姐的轻功,得自娘的亲传,已达炉火纯青的境地。用不了三招两式,秦仁寿就会被打倒在地。所以,钟离岳生心中并不着急,反而站在一旁,和叶灵姑说起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那些警察和打手们连吼带叫,才注意观看场中的形势。这一看顿时使他吃了一惊,原来姐姐已经处于下风,被秦仁寿的拳风掌影罩住,难以脱身了。钟离岳生再也顾不上和叶灵姑说话了,把衣袖一挽,便要冲上前去。金铃子一把把他拽住,问道:
“岳生,你要干什么?”
钟离岳生着急地说道:“我去帮姐姐打那戛虾米!”
金铃子摇了摇头:“不行。”
钟离岳生不解地问:“为什么?”
金铃子沉着脸道:“你一上去帮念蝶,刘大麻子他们就会上来帮姓秦的。群殴混战,他们人多,手中又有枪,咱非吃亏不可。”
钟离岳生皱了皱眉道:“那……咱也不能眼看看姐姐吃亏呀? ”
金铃子道:“等一会儿再说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能出手。”
钟离岳生知道金铃子足智多谋,心眼比自己活泛得多,只好听他的。他站在一旁,悬着一颗心,观察着场内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花念蝶越来越吃力,最后,被秦仁寿迫到小溪边。眼看花念蝶就要遭毒手,钟离岳生再也忍不住了,双腿一纵,飞扑上前,右掌倏地击出,用“金龙探爪”朝秦仁寿拍去。他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量,一下便把独尾蝎拍出丈把远。
钟离岳生回身问花念蝶:“姐,没伤着么?”
花念蝶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道:“没事。”
“姐,你先歇一会儿,我来对付这姓秦的。”
花念蝶知道岳生的武功不如自己,犹豫了一下,耽心地问:“你行么? ”
“行。”钟离岳生晃了晃拳头,满有信心地说, “我轻功虽然没有你好,但我的劲儿比你大。”
“你要多加小心,这家伙的招儿挺怪。”
钟离岳生点了点头。
花念蝶只好退到一旁。
这工夫,秦仁寿已握着双拳来到近前,也斜着三角眼,把钟离岳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冷笑一声问:“小子,你他妈的敢偷拳打人?”
钟离岳生一声不吭,只是瞪着虎眼,死死地盯着秦仁寿。
秦仁寿见钟离岳生憨头憨脑的样子,心中觉得奇怪,看这小子傻呼呼的,内功竟然这样厉害,刚才那一掌,快似迅雷,重如山岳,差点儿把自己的肩胛骨拍碎。哼,想我秦仁寿闯荡江湖数十年,今日焉能栽在这个胎毛未干的黄口小儿手中?不把这面子捞回来,日后自己在豌豆镇怎么称霸? 他狠了狠心,猛地右拳一抖,呼地朝钟离岳生胸口捣去。
钟离岳生知道秦仁寿招法怪异,不敢轻易接招,只是把腰一拧,闪了开去。果然,秦仁寿右拳方出,左腿飞起,硬截钟离岳生的步眼。钟离岳生滴溜溜一转,又避开一招。转眼间二人便过了三手。
这一番拼斗,与刚才大有不同。秦仁寿吃了钟离岳生偷打一掌,心中窝火,一心要挽回面子,恨不得把钟离岳生一口吞下去。他施展开平生所学,怪招迭起,每一出招都是手脚并用。双拳时而密集如雨,时而又慢若飘蓬。眨眼间,他便使出翻子手、劈挂掌、形意崩锤、螳螂献爪、太极五行槌、金刚禅、少林十三抓等十几个门派的招法。身法亦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看似往左,实则往右,弄得钟离岳生眼花缭乱,分不清虚实,只有连连躲闪。这种局面,比刚才花念蝶所处形势更加险恶。钟离岳生的身法和轻功,本来就不如姐姐,此刻,他
以己之短,对敌之长,必然吃亏,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已经完全罩在秦仁寿掌风拳影之中,难以脱身了。
金铃子和花念蝶一见岳生连连受制,心中都急得冒火。叶灵姑更是吓得小脸蜡黄,她心想,此事全是由自己引起,牵累岳生哥哥和念蝶姐姐。倘若岳生哥哥被打伤,自己怎么过意得去? 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连声喊道:
“岳生哥哥,别打了! 别打了! 我跟他们回去就是了!”
钟离岳生心中明白,如果此刻罢手,秦仁寿他们就得把叶灵姑带走。叶灵姑刚出牢笼,再入虎口,定会惨遭折磨,弄不好,刘大麻子他们就会把灵姑打死。我今天就是拼着命,也要和姓秦的打下去。他拿定主意,顿时精神倍增,双掌来回错动,封紧自己的门户,不让秦仁寿得手。
秦仁寿见自己占了上风,更不肯罢手了。他一边加快拳脚出击,一边冷笑着说道:“臭小子,你快服输,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叫我三声爷爷,我就饶了你!”
钟离岳生伸手拦开一掌,呸地啐了一口骂道:“姓秦的,你甭得意,我今儿个和你拼了! 你就是给我跪三年,叫我祖宗我也饶不了你! ”
“好小子,你他妈的属鸭子的,肉软嘴硬! ”秦仁寿说着,双掌快似闪电,嗖嗖猛拍过来。
钟离岳生一见秦仁寿用的是荷叶五花通背手,急忙双掌一按,来封自己的门户。不料,秦仁寿左掌一翻,砰地一声,抽在钟离岳生的脸上。他同时左手变掌为钩,往回一带,哧地一下,把钟离岳生的脸腮挠了几条血道子。钟离岳生一怔,撒步倒纵出去,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痛,伸手一摸,摸了满手鲜血。
秦仁寿哈哈狂笑道:“小杂种,你服不服?”
叶灵姑一见钟离岳生脸上挂了彩,心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扑上前,伸手给岳生擦着脸上的血迹,颤声说道:“岳生哥,别打了! 你打不过他们”
钟离岳生从小到大,从没有挨过这么狠的打,心中一时大怒。他一把推开灵姑,双眼喷着火焰,咬牙骂道:“呸! 我死也不服!”
秦仁寿眼露凶光,咬牙骂道:“臭小子,不叫你尝点儿厉害,你是不死心呀,我今儿个把你废了! ”说着,跳过来挥拳便打。
叶灵姑突然扑通跪倒在地,伸出双手,死死抱住秦仁寿的一条腿,哭着喊道:“要打你就打我吧! ”
秦仁寿猛地抬脚狠踢,把叶灵姑踢出四五尺远,冷笑着骂道:“臭婊子,你他妈的越心疼他,我越非揍死他不可! ”
钟离岳生上前扶起灵姑,说道:“小妹妹,你甭管。”说完,猛地扭转身,瞪着发红的眼睛,象一头发了怒的豹子,朝秦仁寿扑过去。
第二次交手,钟离岳生一上来便采取主动,一阵猛冲猛打,双掌上下翻飞,有如迅雷滚滚,海浪奔腾。独尾蝎秦仁寿一见钟离岳生急了眼,不管不顾地朝自己扑了过来,一时间有些胆怯。他极力想挽回主动的局势,连走险招儿,猛地侧身进步,朝钟离岳生胸口击出一掌。钟离岳生不再躲闪,反而出掌相迎。双掌相对,只听砰地一声,秦仁寿站脚不住,噔噔噔往后连退十几步,差点儿摔倒在地。他只觉臂膀酸麻,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顿时吓得他胆裂魂飞,暗道:好大的力气!
钟离岳生无意中和秦仁寿对了一掌,察觉出对方报法或然怪异莫测,但其发招的力量却并不大,才知秦仁寿只是以小钻古怪取胜,其实是华而不实。他心中一动,暗道:我何不用硬打硬截的手法来对付他? 他拿定主意,心中顿时沉稳下来。双掌交错,朝秦仁寿攻了过去。
秦仁寿的拳法虽然繁杂,但多而不精,功力不够,另外其独创的三盘连击的招法也只是凭怪异令人难以测防,而手脚互动,未免下盘不牢,发力不整。如今,钟离岳生和他硬打硬截,其弱点便暴露无余。钟离岳生所学长白派风雷掌法,在武林中素以迅捷和凝重见称,看似变化不多,有些拙笨,实则古朴雄浑,威猛异常。钟离岳生虽功力尚浅,但他从小便得到了钟离剑的真传,又正值年轻,气力饱满,每一掌发出,都有摇山撼树的力量。他双掌翻动,隐隐杂有风雷之声,如大海波涛,奔涌不息,连绵不绝地朝秦仁寿身上猛打。
秦仁寿和钟离岳生对了一掌,便知自己的力量和对手比起来相差甚远。所以,他不敢和钟离岳生硬碰,而钟离岳生偏偏和他相对发招。他出拳,钟离岳生也出拳,他出掌,钟离岳生亦出掌,弄得他每一招都不敢发实。二人又斗了十几个照面,秦仁寿越战越心虚,钟离岳生则越打越猛。猛然间,秦仁寿见钟离岳生一掌劈来,左侧软肋露出空裆,他心中一喜,急忙将腰一躬,伸手用“白蛇入洞”点打钟离岳生“章门”穴。钟离岳生左肘突然下沉,同时反臂一卷,将秦仁寿胳臂缠住。秦仁寿只觉左臂欲折般地疼痛,急忙顺劲一转身,回肘猛撞钟离岳生小腹。钟离岳生右手一托秦仁寿肘尖,左手早已撤回,朝秦仁寿后背猛拍一掌,只听砰地一声,秦仁寿往前扑倒,一时间把鼻子搓破。
这一下,情势陡转,兔起鹘落。秦仁寿一个懒驴打滚刚想爬起来,钟离岳生一晃身形早已纵在他的身后,抬腿照秦仁寿的屁股上又踹了一脚,秦仁寿往前一栽,又摔了个嘴啃泥。他挣扎着往起爬,钟离岳生每当他快爬起之时,便用膝盖往前一拱,他便又重新摔倒,如同老母猪拱圈似的,一连气摔了四五个趴虎。
刘大麻子和他的弟兄们,一见秦仁寿这种狼狈样,竟然哈哈笑了起来。
秦仁寿跌得鼻青脸肿,浑身滚满了泥。他索性不再往起爬,往地下一趴,破口骂道:“钟离岳生,你敢打警察所长,老子非灭你的九族不可! ”
钟离岳生照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说道:“你再骂,我永远不让你起来! ”
秦仁寿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对站在一旁的警察们骂道:“×你们姥姥! 老子挨揍,你们看热闹,还不快开枪,把这小杂种打死?”
几个警察听到吩咐,从惊怔中醒过神来,立刻端起枪,哗啦啦地扳动枪栓,瞄准了钟离岳生。
金铃子和花念蝶一见警察要开枪,全蹿上前,护住钟离岳生,吼道:“你们敢?!”
钟离岳生用脚往秦仁寿后腰上用力一踩,厉声说道:“快叫他们把枪放下,不然我先踩死你! ”
秦仁寿只觉得腰似折了般地疼痛,肚子也似乎要炸裂开来。他尖着嗓子喊道:“快把枪放下! 把枪放下……”
警察们只好放下枪,团团围在四周。
秦仁寿疼得额上浸出豆粒般的汗珠,一张瓦乃脸扭曲得变了形。他龇牙咧嘴地哀求道:“小兄弟,我服了你了,快抬抬脚,饶了我吧……”
钟离岳生问道:“我放了你,你还抓不抓叶灵姑?”
秦仁寿暗想:光棍不吃眼前亏,只要我一起来,我先崩了你小兔鬼子。他转着眼珠说道:“你放开我,我就叫你们把叶灵姑带走。”
“此话当真? ”
“骗你我是大闺女养的。”
邵公圣也凑过来,为秦仁寿求情道:“岳生兄弟,念蝶姑娘,秦所长一时鲁莽,得罪了你们,请看在兄弟我的面上,饶了他吧。”
钟离岳生毕竟年轻,容易轻信,识不破秦仁寿的伎俩。他见秦仁寿服软求饶,又答应不再抓灵姑回去,心中高兴。他抬腿踢了秦仁寿一脚,喝道:“起来吧。”
秦仁寿一轱辘爬了起来,不住地擦着鼻子上的血迹。
钟离岳生拉起叶灵姑,对花念蝶和金铃子说道:“姐,铃子哥,我们走吧! ”
花念蝶狠狠瞪了一眼邵公圣,扭头便走。
钟离岳生拉着叶灵姑,和花念蝶、金铃子转身刚走出几步,忽听背后哗啦一声响,接着有人吼道:“站住! ”几个人一惊,回头一看,只见独尾蝎秦仁寿,右手举着盒子枪,瞪着一对三角眼,活象庙里的鬼判官。花念蝶心中一沉,问道:“你要干什么? ”
秦仁寿嘿嘿冷笑两声,咬牙说道:“小兔鬼子们,青天白日,拐骗女人,还敢打你家所长大爷,真他妈的没有王法了。来呀,都给我抓起来!”
十几个警察端起枪,将花念蝶等人团团围住。刘大麻子也乘机带领打手们堵死了小石桥。
钟离岳生此时才知上了秦仁寿的当,气得他心肺欲炸。他回转身,手指秦仁寿说道:“你,你说话不算数,不讲信义,还算人么?”
秦仁寿呸地啐了一口道:“屁! 信义? 信义值多少钱一斤? 你打了大爷我,拍屁股就走,没门儿!”
钟离岳生怒火直顶脑门儿,把双拳一握,厉声问道:“你想怎样?”
“妈的,我先崩了你这小兔鬼子! ”秦仁寿右手往下一压,手中的盒子枪瞄准了钟离岳生,就要扣动枪机。
叶灵姑猛地蹿上前来,用身体护住钟离岳生。
花念蝶气得吼叫一声:“姑奶奶和你们拼了! ”纵过来就要动手。
十几个警察哗啦端起枪,瞄准了花念蝶。
金铃子一见事情不妙,急忙伸手拉住了念蝶,低声说道:“师妹,使不得。”
“怎么? 你要怕死就躲开! ”花念蝶推开金铃子,还要往前冲。
眼看一场冲突俄倾之间就要爆发,忽然,邵公圣喊了一声:“都住手! ”喊罢,走上前,拦住秦仁寿,低声道, “秦大哥,不能打,如果打死了钟离岳生,钟离剑和花凤萍就会带鬼儿坟村的穷鬼们找咱报仇,以后,咱就别想睡安稳觉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叶灵姑要回来。”
秦仁寿虽然把钟离岳生恨之入骨,但是,他心中也忌惮钟离剑和花凤萍的威名,不敢真开枪。可是,就此罢休又不甘心,仍狐假虎威地摇着脑袋,晃着手中的盒子枪道:“不行,我非打死这臭小子不行。”
邵公圣提高嗓门儿,假装好人地说道:“秦所长,钟离岳生和花念蝶从小就是我的朋友,请你给我个面子,放了他们算了。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那样认真呢?”
秦仁寿道:“邵镇长,看在你的面子上,就饶了他们一次。不过,我得把叶灵姑带走。”
钟离岳生炸雷似地吼道:“你想得美! 你放着刘大麻子他们这些坏人不抓,反而帮他们欺侮好人,你当的什么狗官?1”
“哼, 你不给人,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秦仁寿把枪一摆,吼道, “来呀,把叶灵姑带走! ”
邵公圣走上前,对钟离岳生和花念蝶说道:“岳生兄弟,喜鹊姑娘,既然秦所长已经让了步,不再抓你们,你们也给我一个面子,把叶灵姑交出来。这样,两方便,省得伤了和气。”
钟离岳生道:“你既然是一镇之长,就该主持公道。刘大麻子他们杀死了灵姑的爹爹,又逼灵姑为娼,你为何不把他们抓起来? ”
邵公圣挤了挤蛤蟆眼,笑了笑说:“此事我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呀。我们把灵姑带回去,详细查明此事,若真象你所说的那样,我定会查办凶犯,给灵姑报仇,到时再把灵姑放回,你们看如何?”
花念蝶哼了一声道:“谁信你这鬼话! ”
钟离岳生也道:“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们把灵姑带回去!”
邵公圣皱了皱秃眉,摇了摇头道:“我是一片好心,怕你们吃亏。你看,秦所长他们手中有枪,你们的武功再好,也不能刀枪不入吧? 万一打起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呸! 有枪我们也不怕! ”花念蝶咬牙道。
金铃子把念蝶和岳生拉到一旁,低声说道:“邵公圣说的也有道理,咱们不能蛮干。”
钟离岳生把眼一瞪:“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他们把灵姑带走? ”
金铃子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回去我们和师父、师娘商量一下,再想法把灵姑救出来。”
钟离岳生和花念蝶都觉得金铃子说得有道理,可是,又不忍心看着灵姑重陷火炕,一时有些犹豫不定。
叶灵姑是个极聪明灵秀的女孩儿,她早看出今日之事不好收场,又见钟离岳生和花念蝶很是为难,便走上前说道:“念蝶姐姐,岳生哥,你们甭为我为难,我跟他们回去就是了。”
花念蝶看着叶灵姑,见她削瘦的面颊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脸色苍白如纸,一对俊俏的大眼中,闪着一股刚毅、冷峻和倔强的光芒。她心儿颤了几颤,走上前,为灵姑揩抹着脸上的泪,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妹,你先跟他们回去,姐姐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
钟离岳生见叶灵姑那可怜的样子,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他觉得自己五尺高的汉子,白学了一身武艺,竟连个小姑娘也保护不了,心中又羞又愧。
叶灵姑安慰他道:“岳生哥,甭哭哩,不能因为我一人,或误了大事,只要你日后能给我报仇,灵姑死了,也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说着,她上前抓住岳生的手,使劲握了握,使了个眼色,低声道, “记住,要设法救出秋娥姐她们。”
钟离岳生点了点头,咬牙说道:“灵姑妹妹,你多保重,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们救出来。”
叶灵姑跪在地下,给花念蝶和钟离岳生磕了两个头,站起身,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岳生一眼,而后,抹了抹泪水,拢了拢蓬乱的头发,回身对邵公圣和秦仁寿说道:“走吧!”
秦仁寿又狠狠盯了钟离岳生一眼,说道:“臭小子,大爷先饶过你一次,下回再碰到我手上,非他妈叫你变枪粪不可!”说着,把手一挥,对警察们喊道, “把这小婊子押走!”
警察们端着枪,押着叶灵姑,和刘大麻子等人回豌豆镇去了。
钟离岳生、花念蝶和金铃子,站在小石桥头,眼中都喷射着火。花念蝶朝着秦仁寿等人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呸! 狗东西们,总有一天,姑奶奶找你们算总账!”

马栓儿又走失了。
前晌,钟离剑帮着马栓儿割豆子。自从丢了秋娥,马栓儿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一天到晚神不守舍。明白的时候,便一个人坐在自家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蓝天,喃喃自语地呼唤着秋娥的名字,默默地流泪。一犯病,便又喊又叫,又笑又骂地四处乱跑。才十来天的工夫,他就变得不象人样儿了。原本是壮得象个铁铸金刚似的大小伙子,一下子变得象棵霜打了的茄子秧,走起路来蔫头耷脑,再也打不起精神了;蓬乱的头发,象是冬天野地里被风抽干了的一簇茅草;脸腮塌陷,眼中布满了血丝,额头上的皱纹象一条条黑色的蚯蚓,看上去,象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钟离剑看着马栓儿那可怜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多好的小伙子,就这样给糟踏了。他一边干着活,一边劝说着马栓儿:“栓儿,你甭着急难过,别糟踏自己的身子骨儿,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没有过不去的河。你放心,只要秋娥还活着,我一定想法把她找回来! ”
不知是没有听见钟离剑的话,还是根本就不相信秋娥还活着,马栓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挥着锋利的镰刀,发了疯似地割着豆子。已经熟过了的豆荚,又尖又硬,把他的手扎得往下淌血,他都不看一眼,好象毫无知觉一般。
钟离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晌午,钟离剑和马栓儿把割下的豆子运回家,钟离剑叫马栓儿到自己家吃饭。吃完饭,花凤萍抱着马栓儿刚出生的婴儿,去村里找四和尚的媳妇素芝,给婴儿喂奶。钟离剑觉得很累,便和马栓儿躺在炕上休息。不料,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钟离剑便睡着了。待他打了个盹,醒来以后,屋中不见了马栓儿。他心中一惊,急忙跳下炕,跑出屋,到处寻找。那知找遍了全村,也没有马栓儿的影子,可把他急坏了。他知道,马栓
儿丢妻丧父,一急得了疯病,倘若他一时糊涂或想不开,跳潮寻死可就糟了。钟离剑急忙叫村里人全部出动,到各处寻找。后来,在魔鬼湖边马栓儿父亲的坟前,才找到了马栓儿。
马栓儿坐在他爹的坟前,一动不动,目光呆滞,死死地盯着远处白茫茫的湖水发怔。
钟离剑见马栓儿没有寻死,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和乡亲们死说活劝,连拉带拽,才把马栓儿弄回村。一进家门,金铃子和花念蝶等人便从屋里迎了出来。钟离剑问:“集早就散了,你们咋这晚才回来?”
钟离岳生道:“爹,我们跟丰顺渔行的人和警察们打起来了。”
钟离剑这才发现岳生的脸上有几道血印,顿时把脸一沉,说道:“你们这俩孩子,就是叫人不放心,告诉你们不要惹事,你们就是不听。”
花凤萍抱着孩子从屋中走出来,神采飞扬地说:“嘿,你先别埋怨孩子,岳生和念蝶是好样儿的,这回可给咱露了脸儿。”
进了屋,把马栓儿扶到炕上躺下,钟离剑才问岳生:“究竟怎么回事?”
岳生和念蝶你一言我一语,把二人去豌豆镇赶集所碰到的事,从头至尾详细讲了一遍。
马栓儿不错眼珠地盯着钟离岳生,听着他讲述,眼睛越来越亮。忽然,他扑楞坐起身,双手抓住岳生,颤声问:“兄弟,你说的是真话么? ”
岳生道:“栓哥,是真的。”
“不骗我?”
“唉,我骗你干啥?”
“这么说秋娥她还活着?”
“当然。现在,秋娥嫂子就在丰顺渔行后院的地窖里。”
马栓儿怔了一会儿,突然,猛地跳下炕,伸手抓起放在墙角的一把劈柴斧子,扭头便往外跑。
“岳生! 铃子! 快拉住他! ”钟离剑喊道。
钟离岳生和金铃子蹿上前,每人拉住了马栓儿的一条胳膊。马栓儿象发了疯的狮子,使劲儿地挣扎着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钟离剑站起身,走到马栓儿面前,厉声问道:“栓儿,你想干什么去?”
“我救秋娥去! ”
“哼,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能把秋娥救回来么?”
马栓儿扑通跪在钟离剑和花凤萍脚下,满脸淌泪地哭诉道:“师父,师娘! 求求你们,帮我把秋娥救回来吧,我马栓儿永生永世,不忘您们的大恩大德。”
钟离剑伸手扶起马栓儿道:“栓儿, 你放心,秋娥是你媳妇,也是我的干闺女,我能不管么? ”
马栓儿抹了把泪水,两眼喷着仇恨的火焰,跳着脚骂道:“刘大麻子,我×他八辈祖宗! 我不亲手劈了他,就不姓马!”
花凤萍道:“栓儿,先别骂了,别吓着孩子。”
马栓儿这才冷静下来。
乡亲们听说所有丢失的女人,都是丰顺渔行的人绑架的,全都气炸了肺,吵的吵,骂的骂,乱成一锅粥:“他奶奶的,大白天绑票儿,丰顺渔行的人都是土面:“
“刘大麻子那狗×的,专门糟蹋女人,难道他家就没有想妹? 这事办得也太缺德了!”
“这帮狗杂种,没有一个是人做的。”
“唉! 这鬼世道,兵匪横行,咱穷人还怎么活?”
“哼,他们也不长眼,竟敢欺侮到咱们爷儿们头上来了!”
……
钟离剑摆了摆手,皱眉说道:“大家别吵吵了。现在既然已经弄清秋娥他们被藏在哪儿,咱们快想个办法,把她们救出来才是正事。”
“嘿,还想什么办法?大家抄家伙,去砸丰顺渔行!”花凤萍用力一拍大腿,兴奋地说。
“师娘说得对! 咱去烧了他王八窝,把秋娥他们抢回来。”一个小伙子摩拳擦掌地说。
“着哇! 咱学了几年武艺,正愁没地方施展去呢,这回可用着了。”另一个小伙子跃跃欲试。
“对! 不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他们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
“师父,你发话吧,只要你说打,咱保证把丰顺渔行给他来个底儿朝天! ”
小伙子们一个个神情振奋,全眼巴巴地看着钟离剑,只要钟离剑一点头,他们就立刻回家拿兵刃,杀奔豌豆镇,血洗丰顺渔行。
钟离剑坐在炕沿上,掏出烟袋,拧了锅儿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团团乳白色的烟雾,在他脸前缭绕。过了一会儿,钟离剑还未吭一声,花凤萍急了。她推了钟离剑一把,埋怨地说:“打是不打,你说话呀!遇到事你就没命地嘬,真急死人! ”
钟离剑翻了她一眼道:“你就知道打。怎么个打法?”
“嘿,那还不简单,咱拿上刀枪,冲进丰顺渔行,见一个杀一个,见俩杀一双,把刘大麻子他们一个不剩全宰喽,再把秋娥她们抢回来不就完了么? ”花凤萍比比划划地说。
“哼,你说得比吹糖人还容易。”
“当然。凭咱们的武艺,别说是丰顺渔行的那些个打手,就是千军万马,咱也能杀他个落花流水!”
钟离剑扑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花凤萍不解地问。
“我笑你能哩。”钟离剑道。
“当然。”花凤萍伸手一拍自己的胸脯,得意地说, “咱们不是吹,想当年,八国联军那些洋毛子和狗官兵,包围我家,我独身一人,凭手中一把金龙软鞭,便打得他们滚的滚,爬的爬,独破重围,救出喜鹊。眼下,丰顺渔行那几个瘪臭虫还不好收拾?”
钟离剑道:“别说你的过五关斩六将了。”
花凤萍道:“老娘还从未走过麦城呢。”
小伙子们都被花凤萍那股豪气逗得笑了起来。
钟离剑拔下烟袋,往炕沿上磕了磕,看了大家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琢磨着,硬拼硬打不是好办法。丰顺渔行那些打手虽然好收拾,但是,咱们明伙执仗拿枪动刀地去拼杀,必定会惊动镇里的人们。豌豆镇警察所的秦仁寿,就会带警察来抓人。”
“唉,警察怕什么? 他们要敢跟咱做对,咱连他们一块儿收拾掉。”花凤萍仍不在乎地说。
钟离岳生道:“姓秦的那小子武功不弱。”
金铃子插言道:“我听人说,秦仁寿就是当年响尾蛇白老晌的盟兄弟,外号叫独尾蝎,那年,他曾跟着白老晌夜袭咱鬼儿坟呢。”
花凤萍问:“他是不是瘦高个虾米腰?”
金铃子点了点头。
花凤萍笑道:“那家伙十年前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钟离剑道:“现在和十年前不同了,那时候,他不过是白老晌手下的一个小喽罗,可现在他是豌豆镇的警察所长,有权有势,有人有枪,咱不能公开和他们干。”
花念蝶半天没有说话,这时忽然说道:“我看这样办,今黑夜,咱们去几个轻功好的人,翻墙进丰顺渔行,把秋娥姐她们偷出来。”
花凤萍大喜,笑着对女儿道:“喜鹊这招儿准行,你娘我最拿手的是轻功,这事由我来当先锋,保管出不了差错。”
钟离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刘大麻子他们吃了岳生和念蝶的亏,夜里肯定会有防备,咱们去等于白白送死。再者,他们知道咱已经摸清了秋娥她们藏的地方,肯定会把秋娥她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咱们不但会白跑一趟,还会打草惊蛇。”
花凤萍皱了皱双眉,不服气地说:“你这个人,火上房都不着急。这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秋娥她们受苦么?”
花念蝶也道:“是呀,您有什么高招儿,就快拿出来吧。”
钟离剑道:“瞧你们娘儿俩,一个象张飞,一个赛李逵,一对急三枪! 我要有高招儿,还叫大伙商量什么。”
“噢,闹了半天, 你也是擀面杖当笛儿吹,捏不着眼儿呀! ”花凤萍道。
轰的一声,小伙子们都笑了起来。
金铃子忽闪了两下漂亮的大眼,对钟离剑道:“师父,我看,咱们去找邵公圣要人。他是一镇之长,本地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他不能不管。”
“得了吧!”花念蝶剜了金铃子一眼, “邵公圣从小就不是块好泥,他和秦仁寿、刘大麻子他们穿的是一条连裆裤,一个鼻子眼出气。他那个镇长不会给咱穷人办事。”
金铃子道:“今儿个,邵公圣不是说回去要调查此事,还要给叶灵姑报仇申冤么?”
花念蝶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嘿,邵公圣给你个棒槌你就当真(针),他说的话,还不如狗屁有味儿呢。”
金铃子吃了念蝶一呛,闷回去不吭声了。
商量了半天,谁也拿不出个十全十美的主意来,大家都有些丧气,低着头想招儿。小屋里突然沉寂下来,只有吧嗒吧嗒的吸烟声和一声声的叹息。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轻轻咳嗽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刚才,铃子说得也有道理。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这件事,咱们占着理,就不能蛮干。”
花凤萍道:“老爷子,这世道咱找谁说理去?”
老汉伸出手捋了捋长长的银髯道:“早先,光绪爷和太后老佛爷活着的时候,国运不济,朝廷里的事太多,皇上和太后顾不上咱老百姓,咱平湖县的县太爷又是个赃官,咱没处说理去。可眼下改朝换代到了民国,章程和大清国不一样了,兴许有咱说理的地方。邵公圣虽然不是好货,咱不找他就是了。咱们串连各村的乡亲们,联名写状子,到县里去告。县里告不下来,咱就上省,省里不管,咱上京师去找大总统。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清官。”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赞成告状,齐声说道:“老哥哥说的才是正路,咱们串连起来,跟他们打官司。”
花凤萍皱了皱眉头道:“古话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从古至今,哪个朝代当官的,不是替富人说话?大清国改民国,也是他娘的换汤不换药,没什么两样儿。眼下,中国混乱得象一锅粥,各个军头,互相混战,今儿个你打我,明儿个我打你,闹得兵荒马乱,兵匪横行。那些当官儿的,只知道趁乱发横财,谁管咱穷人的死活? 自打咱魔鬼湖一开始丢女人,各村的状子早就递到县衙门去了,可是,过了一个多月,县里也没人管。咱现在去告,又有什么用呢?”
钟离剑听了花凤萍的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便点了点头道:“是呀,俗话说:‘捉奸要双,抓贼要赃。’眼下,咱手中什么证据也没有,去县衙告状,不但打不着狐狸,还得惹一身骚。”
几个老人互相看了一眼问:“怎样才能抓到他们的把柄呢? ”
此刻,钟离剑已经胸有成竹。他笑了笑道:“丰顺渔行所绑架的那些女孩子,全是咱本地人,刘大麻子决不敢叫这些孩子出头露面。我琢磨着,他们很可能要把秋娥她们运到京师或天津卫去卖掉。”
“呀,那可就糟了! ”钟离岳生心中还惦念着叶灵姑,不由得着急起来。
钟离剑道:“你放心,咱决不能叫他们把秋娥她们运走。”
花凤萍眼睛一亮:“你是说先引蛇出洞,而后再……”
“哈”钟离剑仰头笑了起来, “今天,岳生和念蝶为救叶灵姑,和刘大麻子他们打了一架,我估计,他们一定猜到咱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定会尽快把绑架的女孩儿们运走,好不让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所以,这‘蛇’根本不用咱们去引,他们自己就会爬出来的。”
“嘿,有你的! ”花凤萍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丈夫, “不过,咱们在什么地方截他们呢?”
钟离剑道:“在仙人渡或葫芦嘴儿。”
花念蝶不解地问:“您怎么知道他们会走那两个地方?”
钟离剑道:“豌豆镇去往京津,走旱路各一百八十里,而走水路则近三十里,且又方便又隐秘,不易被人发觉。所以,我猜测他们,十有八九会把秋娥她们装在船舱底下,而后乘船顺浑河上京或下卫。而仙人渡和葫芦嘴儿,是魔鬼湖通往浑河的咽喉,水面狭窄,两侧又都是苇荡,地形极为复杂。倘若咱们在那两处埋伏,不怕他们飞上天去! ”
众人听了钟离剑的计划,都齐声夸好,表示赞同。金铃子伸出大拇指,高兴地说:“还是师父有办法,真是姜是老的辣呀。”
众人又笑了起来。
钟离剑又道:“不过,咱也不能疏忽大意,万一刘大耀子他们走了旱路,咱可就扑空了。”
花凤萍道:“这事好办,咱派几个人,到通往京津的路口去守着,一有动静就回来报告。”
钟离剑又对金铃子道:“铃子,你马上赶回豌豆镇,暗中注意邵府和丰顺渔行的动静,设法弄清他们何时动身,去往何处,然后尽快通知我们。我们得到你的准信儿之后,再去埋伏。”
金铃子点了点头。
“爹, 咱们什么时候去截刘大麻子他们? 去晚了,灵姑就没命了。”钟离岳生着急地说。不知为什么,叶灵姑那娇小瘦弱的身影,总在他脑子里晃动,赶也赶不开。
钟离剑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笑了笑道:“岳生,沉住气。我估计,三天之内,咱们这出戏就会开场。”
“呀,秋娥嫂她们还得受三天罪,真急死人! ”花念蝶恨不得马上和刘大麻子他们拼杀一场才解气。
钟离剑看了大家一眼道:“这两天,我们要准备好船只和兵刃,谁也不要离村,要严防把咱的计划漏出去。只等金铃子的消息一到,咱们就马上行动。”
众人都点头答应。
又议论了一会儿,天便黑了下来。人们离开钟家,各自回家准备兵刃去了。吃了晚饭,金铃子告别了师父、师娘,匆匆赶回邵府。

啪! 啪! 啪! ……
藤棍在空中飞舞呼啸,象一条条张着嘴的毒蛇,往叶灵姑的身上缠。叶灵姑全身的衣服被扒光,反剪着双臂,吊在邵府东跨院后面小屋的房梁上。刘大麻子双手抡着一根鸡蛋粗的藤棍,拼命地往灵姑的身上打。每一棍下去,叶灵姑那光洁如玉般的肌肤上,便隆起一道青痕。
此刻,正是午夜时分,八月十四的月亮又大又圆,象一轮透明的大镜子,高高悬挂在墨蓝色的天宇上。柔和的月辉,筛进窗来,象是母亲那温暖的手,轻轻抚着叶灵姑那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长发和苍白消瘦的面颊,似乎要为她减轻心中的悲愤和身上的伤痛。
“臭婊子,你说,还跑不跑了? ”刘大麻子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停住手中的藤棍,瞪着凶恶的牛蛋眼,厉声问。
叶灵姑抬起头,倔强的目光狠狠扫了屋中的刘大麻子、邵公圣、秦仁寿和黑蜘蛛一眼,呸地啐了一口,咬牙说道:“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跑! ”
“死丫头,你还嘴硬,我打死你! ”刘大麻子举起藤棍还要打。
“慢着。”邵公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夹着烟卷,走到叶灵姑面前,阴险地笑了笑道:“灵姑,你有没有把丰顺渔行后院地窖里的事告诉钟离岳生?”
叶灵姑哼了一声,紧咬嘴唇不语。
“你只要跟我说实话,本镇长马上叫刘掌柜放了你。”
“呸! ”叶灵姑一口带血的浓痰,噗地吐到邵公圣那倭瓜似的胖脸上,一双俊眼喷射着仇恨的火焰,盯着邵公圣骂道:“鬼才信你的话。你这个狗镇长,口口声声说为我报仇。才把我骗回来,想不到你跟刘大麻子他们是一伙儿。你说人话不办人事,连条狗都不如! ”
邵公圣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黏痰,顿时恼羞成怒,蛤蟆眼凶光一露,伸手把点燃的烟卷狠狠朝叶灵姑胸口上按去。
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顿时弥漫了小屋。
叶灵姑只觉得胸口刀扎般的疼痛。她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也不叫。渐渐地,她的头低了下来,昏迷了过去。
刘大麻子扔下藤棍,说道:“看样子问不出来了。”
“哼! ”邵公圣狠狠瞪了刘大麻子一眼, “你们这些人真是废物,怎么会叫她跑出去呢?”
刘大麻子尴尬地笑了笑说:“没想到这小婊子性子这样倔。”
秦仁寿道:“事已至此,咱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
刘大麻子想了想道:“我琢磨着,灵姑不会把地窖里的事告诉钟离岳生,否则,钟离剑他们现在就得来救人了。”
秦仁寿道:“有理。我已经叫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在丰顺渔行四周都设下了埋伏,钟离剑他们敢来,我就把他们全抓起来。可是,天到这晚了,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估计,他们没有知道咱们的秘密。”
邵公圣把手中的半截香烟往地下一扔,用脚踩了踩,想了想道:“钟离剑和花凤萍为人豪侠仗义,最爱管闲事,就算他们不知道地窖里的事,为了叶灵姑,也会来找咱的麻烦。”
黑蜘蛛忽然说道:“他们会不会到县里去告状?”
邵公圣点了点头:“有可能。”
黑蜘蛛脸上变色道:“那可糟了。如果县里派捕快来抓咱们,咱们往哪儿跑呀? ”
刘大麻子满不在乎地说:“不怕,秦所长的表弟是平湖县驻军的师长,有他老人家给咱撑腰,谅县里也不敢把咱们怎样。”
秦仁寿道:“我表弟不管地方上的事,再说,平湖县县长李牧野,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平时就跟我表弟面和心不和,咱们真要落到他手里,恐怕我表弟也救不了咱们。”
邵公圣沉思了一会儿,皱着两条秃眉说:“李牧野是挺难斗,软硬不吃。不过,咱不叫他抓住把柄,他也拿咱没办法。”
黑蜘蛛转了转白眼珠儿道:“对,咱马上把拍来的花票弄走,到天津窑子里一卖,就算钟离剑他们把咱告下来,李牧野来抓人,找不到赃证,他也无可奈何。”
秦仁寿道:“事不宜迟,说办就办,免得夜长梦多。”
邵公圣道:“天已经快亮了,今夜走不成了。明天是八月十五,镇里人都过节。咱等明天后半夜悄悄把票装到船上,人不知鬼不觉悄悄运走,你们看如何?”
刘大麻子问:“如果明天李牧野便派捕快来怎么办?”
邵公圣怔了一下道:“这样吧,钟离剑他们还不知这买卖是你我联手做的,要告也只是告你们丰顺渔行。你现在就去把那些花票偷偷转移到我家东跨院来。这个院子是我娘住的
地方,平时谁也不准进来,极为隐秘,把花票藏到那儿无人能发觉。再说,我是本镇镇长,料那些捕快不会怀疑我,也决不敢到我家内宅搜捕。他们在丰顺渔行搜不到人,抓不到赃证。你便可乘机反咬一口,和钟离剑打这场官司,告他诬良为匪,县里反而会把钟离剑和花凤萍抓起来。到那时,咱再做起手脚,乘机除了这两个心头之患。”
“嘿,好主意! ”秦仁寿拍手笑道, “只要除了钟离剑和花凤萍,鬼儿坟那些穷鬼就不敢再闹事,魔鬼湖这块地盘,就全是咱爷儿们的天下了。”
“妙啊! ”刘大麻子也心花怒放,挑着大拇指,连声叫好,“邵镇长不愧是邵腾蛟老爷的后辈,果然神机妙算,足智多谋。”
邵公圣被刘大麻子一拍,顿时觉得晕晕乎乎的,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他晃着倭瓜脑袋,得意地说道:“钟离剑和花凤萍虽然武功盖世,但都是草莽之辈,在我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愚昧无知的臭庄稼花子。若论使枪弄刀,我不如他们,可要比动心眼儿,他们差远着呢。”
黑蜘蛛和秦仁寿也连连奉承。
忽然,刘大麻子问道:“叶灵姑这小婊子怎么办?”
秦仁寿道:“干脆,把她装麻袋里,扔到湖里喂鱼算了,免得日后她出去漏了咱的底。”
黑蜘蛛道:“别价,这小婊子盘儿不错,细皮嫩肉的,扔掉怪可惜了的。”
秦仁寿道:“老黑,你他娘的色劲儿还不减当年呀,见了好看的婊子就他娘的下面走火,真不是个玩艺儿。”
黑蜘蛛嘻嘻笑了两声道:“俗话说, ‘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不过,这小妞儿花还没开,我不想摘哩。只是咱好不容易弄到手,舍不得白白扔掉。”
刘大麻子转了转牛蛋眼,凑到邵公圣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邵公圣点了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不过,可要把事办的严实点儿,别漏了风。”
忽然,屋檐上咔地响了一下。屋内的几个人同时一惊。黑蜘蛛低声道:“不好,房上有人! ”
秦仁寿噌地拔出枪,噗地一口吹灭了灯,身形一晃,蹿出屋门。紧接着,邵公圣、黑蜘蛛、刘大麻子也相跟着出来。几个人站在院中,往四周房上查看,只见月光朦胧,淡雾如烟,四周静寂无声,不见一点儿可疑之处。秦仁寿和黑蜘蛛正想施展轻功,飞身上房去查看,忽听屋脊后面,传来几声喵喵的猫叫。邵公圣道:“原来是猫把檐瓦踩掉了,吓我一跳。”
秦仁寿和黑蜘蛛这才放了心。
邵公圣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星斗,伸了两下懒腰,打了几个呵欠,说道:“天太晚了,我得回去睡一会儿。”
刘大麻子道:“我马上去叫弟兄们把‘货’运过来。”说完,和秦仁寿告辞离去。
金铃子心中有事,怎么也睡不着。躺在长工屋的土炕上,翻来复去地想着怎样才能摸清丰顺渔行的底细,他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师父和师娘还等着自己的消息呢。万一自己误了事,师父他们扑了空,秋娥和灵姑她们就再也救不出来了。可是,丰顺渔行是有钱人吃喝玩乐嫖女人的地方,自己一个穷扛活的又怎能去那个肮脏的地方? 今夜,丰顺渔行肯定防备甚严,搞不好,刘大麻子他们没准现在就把灵姑她们弄走。他越想越不放心,扭头看了看,同屋的伙计们睡得正香,便悄悄披衣下炕,装作小解,出了屋门。
银月西斜,月影婆娑,已经是下半夜了。院里静悄悄的,牲口棚里传来牛的倒嚼声,马嘟噜嘟噜地打着响鼻。金铃子悄悄来到梢门旁,见大门紧锁,不敢开门,怕惊醒屋中的伙计们,正想纵出院去,忽听背后有一阵轻微的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花豹跟了过来。
昨天傍晚,金铃子在师父家吃完夜饭,准备回豌豆镇,刚出屋门,花豹便追了出来,叼住他的裤腿儿不叫他走。这家伙,白天去找金铃子,还没和金铃子玩够,便被花念蝶踢了回来,这半天,金铃子光顾和师父他们商量救人的事,没有搭理花豹,花豹心里觉得很委屈,说什么也不愿金铃子走。钟离剑见花豹缠住金铃子不放,便笑了笑说:“铃子,你把花豹带去吧,它很懂你的心思,万一有什么棘手的事,它或许能帮你点儿忙。”金铃子挺高兴,这才带着花豹回到邵府长工院。
刚才,花豹正躺在井台旁的老槐树下睡觉,忽听有人走出屋来,正想吠叫,一见是金铃子,便悄悄地跟了过来。
金铃子想自己准备去夜探丰顺渔行,花豹跟着反而不方便,就蹲下身,搂过花豹的脖子,轻声道:“花豹,快回去睡觉,我出去有事,一会儿就回来。”
花豹立刻听懂了主人的话,晃了晃脑袋,一声不吭地回到槐树下去了。
金铃子抬头看了看院墙,刹了刹裤带,往下一蹲,猛地拧腰提气,平地纵起,跳上墙去,往外一翻,便落在长工院外。
中秋夜,月凉如水。夜风轻轻推起魔鬼湖的波浪,轰哗作响。淡淡的白雾,东一条,西一缕,在空中飘袅,仿佛是蜘蛛吐出来的丝,不一会儿的工夫,便织成了一张无边的网,把豌豆镇紧紧包裹起来。此刻,镇中家家户户早已闭门熄灯,人们正躺在自家的炕头上,做着各种各样的梦。
贴着邵府的后墙根儿往东,穿过魔鬼湖码头前的大街,就可到蜘蛛巷了。金铃子蹑足潜踪,来到邵府东跨院墙后的堤坡上,正欲沿坡后小路奔往丰顺渔行,忽然,东跨院里隐隐传来几声喝骂和木棍击打人的砰砰声音。他心中一怔,把耳朵贴在后墙上,仔细谛听,果然有人在叫喊,似乎是叶灵姑的声音。金铃子心想:叶灵姑是丰顺渔行的人,怎么会在此处? 莫非邵公圣正在审问刘大麻子绑架女人的事? 审案的事应该在镇公所,怎么会到邵府的内宅来呢? 邵府的东跨院,平日里下人们谁也不敢靠近。金铃子在邵府长大,也从没进去过一步,里面的情景一无所知。如今已是下半夜了,里面还在打人,更加引起了金铃子的怀疑和好奇心。金铃子怔了一会儿,决定进去看一看里面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可是,院墙高有两丈,又是磨砖对缝,无法攀登,金铃子的轻功和花念蝶不相上下,仅次于师父钟离剑和师娘花凤萍。但是,要凭轻功蹿上院墙,也绝对办不到。再者,邵府院墙四角有更楼,日夜有人守着,如果翻墙进院,肯定会被守夜的人发现。金铃子贴着墙根儿转了一圈儿,没有找到可以进院的地方,急得他暗中直骂。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忽然,他眼前一亮,发现墙角处有一条白光在闪动。他急忙摸过去一看,地下有一条小排水沟,直通院内,那白光正是从水沟眼儿里透出来的一缕月光。那水沟眼儿极小,只能容一条小猫钻过去。金铃子摇了摇头,正想走开,又心中一动,趴在地下,伸手往水沟眼儿摸了摸。水沟眼儿上面的砖墙上长满了青苔,湿漉漉滑腻腻的。他抓住一块砖轻轻搬了一下,那砖竟然有些松动。原来,年深日久,墙根儿被雨水浸泡和土碱侵蚀,青砖已经风化酥软了。金铃子手中稍一用力,便把那块砖取了下来。
取下一块砖,墙洞有了茬口,其它的砖就容易松动了。金铃子是练武的人,手上的劲儿很大,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水沟眼儿掏成一个水桶粗的大窟窿。他停住手,抹了抹脸上的汗,趴在地下,先把双腿伸进去,而后,双手撑地,腰扭了几扭,如同一条灵巧的蛇,毫无声息地倒钻进墙内。
邵府的东跨院挺深,大院套小院,小院套房屋,黑压压一片。最后边的这个小院,没有人住,是个小花园。园中栽着十几株苍松古柏,树下置有花石假山,中间有一座飞檐翘角的花亭,亭前便是花坛,坛中栽满了各种花草。暗夜中,院内弥散着浸人肺腑的幽香。
当年,邵腾蛟和白葡萄勾搭成奸,为了遮人耳目,把白葡萄当作儿媳娶进邵府。后来,邵腾蛟的儿子邵天成发现上了当,一气之下,弃家出走,永世不归。邵腾蛟便和儿媳明铺暗盖起来。他为了讨白葡萄欢心,花了不少的银子,建了这座花园,供白葡萄和他在此游玩鬼混。近几年,邵腾蛟得了半身不遂,白葡萄形只影单,也很少到园子里来了,这花园从此缺乏管理,渐渐荒芜起来。假山石上落满了枯枝败叶,花圃四周长满了半人深的野蒿杂草。秋风吹来,松涛奔鸣,颇使人感到清冷凄凉。
金铃子伏在假山后面,仔细观察着院中的动静,见东跨院所有的房子里都黑着灯,只有小花园西北角处一座小屋中有微弱的光亮透出,便将腰一躬,悄悄摸了过去。
这座小屋原是看园的花把式居住的地方。自从黑蜘蛛来到豌豆镇。邵公圣就把他藏在此处。金铃子来到小屋前,隐隐听到屋中有人说话,窗纸上映出三个人影。他想靠近窗前去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又怕被人发觉,便绕到屋后,施展轻功提纵术,一招“踏月摘星”飞身跃起,双手一按房檐,落在屋顶上。他爬到前檐,伏身下去,双脚勾住檐瓦,探身细看,见屋中点着一盏小油灯,灯影里坐着四个人。其中三人是邵府的主人邵公圣、警察所长秦仁寿、丰顺渔行的老板刘大麻子。另外一人自己却从未见过。屋梁上,吊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儿,已经昏迷不醒。金铃子猜定她就是叶灵姑。
邵公圣和秦仁寿等人正在商量如何把绑架女孩儿偷运出豌豆镇。他们的话,一句不漏地全被伏在屋檐上的金铃子听到了。金铃子又惊又喜。喜的是无意之中竟摸清了他们什么时候把秋娥她们运走和去往何处,惊的是万没有料到邵公圣和秦仁寿是绑架女人的主谋。开始,花念蝶说邵公圣和刘大麻子他们是一伙,自己还有些不信,此时一见,才知念蝶说的果然不错。金铃子又气又恨,暗骂邵公圣和秦仁寿不是人。你们一个是镇长,一个是警察所长,竟然指使丰颐混行的歹徒们干此伤天害理之事,真是缺德冒烟了。他恨不得跳下房去。冲进屋内,把这几个衣冠禽兽都打死。仔细一想,自己孤身一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被邵公圣他们抓住,就误了大事。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忽听刘大麻子问邵公圣怎样处理叶灵姑,便凝神细听。可是,刘大麻子偏偏在关键时候和邵公圣耳语起来。金铃子一心想知道他们究竟要把灵姑怎样,一看急,不小心左脚把屋檐上的瓦勾碎了,惊动了屋中的人。他急忙将气一提,缩身回到屋顶上,藏身在屋脊的后面,大气也不敢出。秦仁寿他们出屋后不见人影,想上房察看,金铃子灵机一动,学了两声猫叫,才把他们糊弄过去。
金铃子知道,光凭自己一人今夜难把灵姑救走。而此时东方已经渐渐发白,此处不可久留,只好飘身下房,顺原路钻出邵府东跨院。他按原样用砖把墙洞封好,这才悄悄回到长工院。
回到长工屋,金铃子见其它的伙计睡得正香,自己便合衣躺在炕上。他琢磨了半天,也猜不出和邵公圣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叫老黑的是什么人。他是个心细如丝的人,什么事不搞个水落石出决不肯罢休。他忽然想起柳叶来,心中不由一动。柳叶是邵公圣母亲白葡萄的贴身丫环,也住在邵府东跨院,她一定知道那名叫老黑的家伙是从哪儿来的。对,待天亮以后去找柳叶打听打听,摸清老黑的来历,再去鬼儿坟给师父他们报信儿。
金铃子合衣而卧,闭目养神,刚迷糊了一小觉,天就亮了。
今天是中秋节,按照惯例,邵府的长工们放一天假。吃罢早饭,伙计们都收拾好给家里买的东西,各自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去了,偌大的长工院,只留下了喂牲口的老崔头和金铃子。老崔头是个绝户,无儿无女,又要喂牲口和看门,离不开。金铃子是个孤儿,无家可归。
帮老崔头喂完了牲口,金铃子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对老崔头说道:“崔大爷,我到鬼儿坟我师父家去看看,请您帮我看着花豹,别叫它出去和别的狗咬架。”
老崔头一边筛着草料,一边笑着说道:“铃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说媳妇了,别整天玩猫逗狗的,叫人家笑话。”
金铃子也笑了笑道:“崔大爷,咱是个穷光棍,连个家都没有,谁家的闺女愿跟着咱受罪?”
老崔头抬起头,看着金铃子道:“铃子,我知道你跟你师妹不错,那丫头疯是疯了点儿,可人不赖,长得花枝儿似的,又有武艺,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
金铃子知道他指的是念蝶,不由得脸一红,苦笑了一下道:“您可别瞎说。我师妹一心想嫁我师父的儿子岳生,我可没那个福气。”
老崔头怔了一下:“真的?”
“唉,我什么时候骗过您? ”
老崔头见金铃子拧着眉头不高兴,想了想说道:“铃子,你师妹既然有了主儿,你也甭一棵树上吊死,回头我给你说一个,包你喜欢。”
金铃子问:“谁呀? ”
老崔头道:“柳叶,你看怎样? ”
金铃子心中一动,低头沉思不语。
老崔头放下手中的筛子,掏出烟袋,点燃一锅烟,插着说道:“柳叶那孩子命挺苦,世上就我这么一个亲人。那孩子模样虽说比不上你师妹,可也算个百里挑一的俊丫头。你要是乐意,回头我跟少东家说说,把她给你做媳妇。”
柳叶是老崔头的外甥女。她原来的家是天津卫的,十二岁的时候,父母得病死了,剩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便来到豌豆镇投奔光棍舅舅。老崔头无家无业,没法安置外甥女,便托人和邵府的老东家说了说,把柳叶留在邵府,给邵公圣的娘白葡萄当使唤丫头。柳叶没事的时候,经常到长工院来找舅舅,便和金铃子认识了。二人经常在一起玩耍,亲如兄妹。这两年,柳叶长成大姑娘了,渐渐对金铃子产生了爱慕之情,也时不时地对金铃子有些暗示。可是,金铃子心中一直想娶念蝶,对柳叶的暗示从没有注意或认真想过。今天,老崔头一提柳叶,他才恍然大悟。他想:念蝶的心在岳生的身上,自己应该死了心了。柳叶人虽一般,可也不算丑,而且性格温顺,心灵手巧,对自己又有情有意,能娶她做媳妇,自己也该心满意足了。想到此,他抬起头,满脸喜色地说道:“崔大爷,柳叶妹妹是个好姑娘,我怎么能不乐意? 只怕人家看不上我哩。”
“哈……”老崔头抖着胡子大笑起来,笑罢说道, “傻小子,你还看不出来么? 柳叶喜欢你哩。”
金铃子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说道:“好,我现在就去找柳叶妹妹。”说完,连蹿带蹦地出了长工院。
金铃子绕到邵府前门,正想进院去找柳叶,忽见从大门里走出一个少女,仔细一看,正是柳叶,不由得心中一阵乱跳,急忙招呼道:“柳叶妹妹,你来!”
柳叶提着一包月饼,刚走出邵府的大门,忽听有人叫她,抬头一看,金铃子正站在门前的大槐树下朝她招手,愣了一下,便快步下了台阶,走了过来。来到金铃子面前,笑着说道:“铃子哥,我正要去看你和舅舅呢。”
金铃子想起刚才老崔头说的话,顿觉面红耳赤,一双大眼火辣辣地望着柳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嘿嘿傻笑。
柳叶心中纳闷,问道:“铃子哥,你怎么了? 笑什么呀?”
金铃子上前抓住柳叶的手,吭吭哧哧地说:“柳叶,刚才崔大爷和我说了咱俩”
柳叶越发地奇怪起来:“铃子哥,我舅舅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咳……这……”
“说了咱俩什么,你快说呀!”
“说了咱俩的亲事”金铃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口。
柳叶听了这句话,顿时呆住了,脸颊红得象火烧云。她低下头,默默不语。自从她父母双亡以后来到豌豆镇,身边就只有舅舅一个亲人了。后来,她认识了金铃子,二人很谈得来,渐渐地结下了兄妹般的情谊。特别是近两年,她更加喜欢这个英俊的小伙子,把他当做自己比舅舅还要亲的人。她偷偷给他做了两双鞋,亲手送给他,来暗示自己的情意。金铃子很喜欢,连声夸她手巧,并说将来一定帮她找个好女婿。柳叶见金铃子总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很是伤心。后来,她才从舅舅口中得知,金铃子和他的师妹花念蝶好。柳叶非常痛苦,她不怨金铃子无情,只怨自己命苦,配不上他。从那以后,她尽量
少到长工院去,免得见了铃子哥,勾起心中的酸苦,今天是中秋节,她想去和舅舅团聚一下,这才买了二斤月饼,离开那颗东跨院,准备去长工院。不料,一出门就碰到了金铃子,更没有想到,金铃子竟和她说起她和他的亲事,弄得柳叶一时象吞了一颗青杏,心中又酸又苦。
金铃子见柳叶皱着眉,低头不语,心中一沉,问道:“柳叶妹妹,你……不愿意和……我……”
柳叶摇了摇头,冷静地说道:“铃子哥,你甭逗我了。我知道你喜欢念蝶姐姐。”
金铃子连忙摇着柳叶的手道:“不。柳叶,我不会和念蝶……她已经有……心上的人哩……”
柳叶的心颤动了一下,又低下头,凝思不语。
“柳叶妹妹,我不骗你。以前都怪我不好,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情意。其实我心里一直是喜欢你的。”
金铃子的话,象一股甜甜的春风,吹得柳叶那早已是一潭死水的心,又一次荡起波澜,熄灭了的情火,顿时又迸起火花。她极力掩着心中的慌乱,抬起头,平静地说:
“铃子哥,柳叶的命苦,跟着你,会拖累你的。”
“不,我不怕! ”金铃子坚定地说, “我有力气,什么都能干,一定能养活你。等我们成亲以后,有了自己的家,我就叫你辞了邵家的工。我在外面做活挣钱,你在家洗衣做饭看孩子,该有多好。”金铃子越说越兴奋,脸上泛着红红的光。
柳叶被金铃子的情绪感染了,铃子哥说的,正是自己以前多次编织过的梦。她心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激动,高兴得两串泪珠,淌下面颊。
一见柳叶突然流泪,金铃子慌了神,瞪大了眼,连声问:“柳叶, 你怎么了? 你要是不同意和我成亲,我也不怪你,你甭哭哩。”说着,忍不住伸手去为柳叶揩泪。
柳叶轻轻把金铃子的手推开道:“瞧你,叫人家看见多不好。”说着,深情地看了金铃子一眼,转啼为笑道, “人家心里高兴哩。”
“你答应和我……”
柳叶含羞地点了点头。
金铃子欣喜若狂。若是在没人的地方,他一定会把柳叶搂在怀中,亲一亲她那可爱的脸蛋。
“铃子哥,你找我就为说这件事? ”柳叶问。
金铃子忽然想起昨天夜里在邵府东跨院见到的叫“老黑”的人。他往四周望了一眼,低声问柳叶道:“柳叶,最近,东院里有外人去过么?”
柳叶想了想道:“有一个从天津来的客人,就住在东院后花园的小屋里。”
金铃子问:“那人是谁?”
“听邵家大奶奶说,他是从天津来咱这做贩鱼买卖的,和老当家的是朋友。”
“他叫什么?”
“叫什么黑蜘蛛,这名真怪。”
“他来了多久了?”
“有一个多月了。”柳叶忽然觉得奇怪, “咦,你问这些干嘛?”
金铃子道:“有用。他来了这么久,怎么从没有人见过他呢? ”
柳叶道:“他一到镇上,就躲在后花园的小屋里,从不出来,每天和少东家他们喝酒打牌商量事,有时还跑到大奶奶呢里去鬼混。我看,他不象个正经的买卖人。”
金铃子点了点头,又问:“他们商量什么事,你知道么?”
柳叶摇了摇头道:“自从他来了,大奶奶就从不叫我到后花园去,我只是在大奶奶屋中碰到过他两次。”
金铃子想:那家伙一定是天津来的人贩子,我得尽快去鬼儿坟报信儿。
“铃子哥,邵府东院里的事,少东家不叫我们往外说,我跟你讲了,你可别往外传,不然会惹大祸的。”柳叶担忧地说。
“柳叶,你放心好了。你先去看舅舅吧,我还有点事,等一会儿就回来。”
柳叶点了点头,提着月饼包走了。
金铃子怔了一会儿,正想离开邵府门前,去往鬼儿坟,忽听背后有人喊道:“金铃子,你来一下,少东家找你有事! ”他回头一看,只见大管家孙歪脖儿,正站在台阶上朝他招手,只好走了过去。
孙歪脖儿领着金铃子进了邵府正门,穿花厅,过天井,七扭八拐地往里走。金铃子心中纳闷,问道:“老管家,少东家找我有什么事? ”
“嘿嘿,好事! ”孙歪脖儿歪着脖子,冲金铃子龇牙一乐。
说话间,进了邵府西北角的一座小院。金铃子仔细一看,这小院内不象有人住,房子的屋檐下,挂满了一张张的蜘蛛网,天井里落着一层枯枝败叶,墙角处长着野草,甚是荒凉。
金铃子心中更奇怪了,少东家把我叫到这儿干什么?
孙歪脖儿打开西厢房屋门,说道:“铃子兄弟,进去吧,等一会儿少东家就来。”
金铃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管家,今天过节放假,我还有事呢。”
“兄弟,你放心,少东家跟你商量,想把柳叶姑娘给你做媳妇,一会儿就完,耽误不了你的事。请吧。”
金铃子半信半疑,推门进了屋,只见屋中又黑又暗,地上堆满了树枝、劈柴、干草,看样子,这是邵家的柴房。他正在观看,忽听背后咔嚓一声响,回头一看,孙歪脖儿在外面把门锁上了。金铃子一惊,知道上了当,不由得大声问道:“喂,你锁门干嘛?”
孙歪脖儿在外边扒着门缝儿说道:“小子,你在这呆着吧,明儿再放你出来。”
金铃子大怒,吼道:“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孙歪脖儿道:“哼,你小子人不大,坏心眼子不少,想勾引邵家大奶奶的丫环私逃,胆子真不小。”
“你放屁! ”金铃子咚咚擂着门骂道, “歪脖子,你他妈的陷害好人! 快放我出去! ”
“哈哈,放你出去,没门儿! 你小子在这儿做梦娶媳妇吧。爷爷还想去抽两口,没工夫跟你磨牙! ”说完,孙歪脖儿一扭一扭地走了。
金铃子象头野豹被关在笼子里,拼命地想冲出来。他用手使劲儿地推门,推不开,又用脚踹,用膀子撞。但是,那屋门是几寸厚的山榆木板子,极为结实,外面用铁链锁着,尽管金铃子身有武功,可丝毫也没办法把门打开。他看了看窗户,蜜户虽然不高,但上面钉着一根根拇指粗细的铁条,根本钻不出人去。这屋子,就跟县里的牢房差不多。金铃子累得浑身是汗,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答应,顿时泄了气,只好一屁股坐在屋地的草堆上发起呆来。
金铃子想,一定是少东家见自己和柳叶在门外说话,怀疑自己要携柳叶私逃。等一会儿再有人来,我托他给邵公圣捎个信,把自己和柳叶的事谈清楚,解除误会,他就会放了我的。想到此心才稍安。出又出不去,闲着没事,金铃子便独自躺在草堆上想心思。不料,他昨夜一宿未睡,此时瞌睡虫爬了上来,不觉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金铃子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大街上拥来了一群人,抬着一顶花轿,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人群中还有个身穿新衣新帽身披红纱的新郎倌,骑的是高头大马,喜气洋洋,好不威风。接着,人们来到一所漂亮的大房子里,从轿中扶出头顶红布的新娘来。他站在人群中仔细一看,那新娘竟是自己的师妹花念蝶,新郎是师弟岳生。新娘和新郎开始拜堂,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正想上前去拉念蝶,念蝶忽然回头冲他一笑,他仔细一看,吃了一惊,花念蝶竟又变成了柳叶。他正在纳闷,转头看了看岳生,见岳生手拉着一个姑娘,正冲他笑,那姑娘竟是叶灵姑。岳生刚要和他说话,忽听有人大喊,只见邵公圣和秦仁寿、刘大麻子带着一帮打手冲了进来,上前抓起柳叶和灵姑便跑。岳生冲上去挥拳就打,秦仁寿掏出枪来,砰地一枪,把岳生打倒在地。他惊呼一声,扑上前去,抱起岳生喊道:“岳生! 岳生”就在这时,他惊醒了,睁眼一看,自己仍躺在柴房中。伸手摸了摸,额头上浸出一层冷汗。
金铃子爬起身,走到门旁,隔着门缝儿往外看了看,见院子里的日影已倒转过来,才知这一觉竟睡了大半天,此时已经是后半晌了。他见院中仍静悄悄,不见一点儿动静,忽觉肚子咕咕直叫,嗓子眼儿干得冒烟。呀,自己还没吃午饭哩。妈的,邵公圣好狠毒。这半天不但一个人也没来过,连饭都没人送哩。
回坐到草堆上,金铃子回思着方才的梦境,觉得好笑。岳生师弟应该和念蝶拜堂,怎么一下子又和叶灵姑在一起了呢?想到叶灵姑,金铃子忽然一动,差点儿叫了起来。呀,师父和师娘他们还等着我探听的消息呢,自己却在这睡大觉,胡思乱想,真是该死。他跳起来,拔腿刚要走,又想起自己出不去,顿时摇了摇头,丧气地坐下了:“唉! 现在只有等人来放我出去了。”
又等了一会儿,屋子里越发黑暗起来。四处觅食的麻雀已经归巢,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金铃子见天快黑了,仍没有人来,心想:邵公圣他们真要把我关到明天再放出来,可就耽误大事了。今天后半夜前,师父他们接不到自己的消息,灵姑和秋娥她们就会被刘大麻子他们运到天津卖掉,再想救比登天还难。想到此,金铃子急得心中冒火,恨不得能像《西游记》中的孙大圣那样,变个小虫儿飞出去。他在小屋中急得团团转,恨邵公圣和孙歪脖儿诡计多端,也恨自己一时糊涂,才上了人家的当。他想:看样子,邵公圣他们并非是因为我和柳叶的事才把我关起来,好象是猜到了我今天要去鬼儿坟送信儿。难道昨天夜里我在东跨院的房上,被邵公圣他们发现了? 可是,他们当时为什么不抓我呢? 金铃子召进不得其解,叹了口气,暗道:要是我当时连夜去鬼儿坟报信儿,不来找柳叶就好了。
其实,昨天夜里,邵公圣他们并未发觉金铃子偷听。
今天上午,邵公圣吃完早饭,想去警察所找秦仁寿,刚走到大门口,就发现金铃子和娘的丫环柳叶,正站在大槐树下悄声说着什么。邵公圣心中一动,猛然想起金铃子是钟离剑和花凤萍的徒弟,他来找柳叶,肯定是钟离剑派来打探消息的。如果柳叶这丫头,要把东跨院的事泄露出去,事情可就糟了。还有,昨天夜里花园房顶上那声响动,当时自己一时大意,错当作是猫踩碎了檐瓦,现在想起来,这事值得怀疑。金铃子会武功,如果是他昨天夜里进了东跨院,我们的计划岂不是全叫他听到了么? 他要是把我们偷运人的事告诉钟离剑,钟离剑他们肯定会派人来截。他越想越觉得不妙,暗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金铃子和柳叶把消息泄露出去。他想了想,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只要把金铃子关起来,就万事大吉了。等今夜把那些花票运走,明天再放他,就算金铃子把我们的事告诉钟离剑,钟离剑他们抓不到证据,对我们也无可奈何了。邵公圣拿定主意,这才把孙歪脖儿找来,叫他以勾引柳叶私逃为名,把金铃子关了起来。金铃子当时光顾了高兴,才中了邵公圣的诡计。
再说金铃子正在柴房中急得团团转,忽然,他听见门响了一下,心中顿时一喜,以为是有人来放他出去,忙跑到门边,扒着门缝儿一看,门外一个人没有,只有师父家的大花狗花豹,正站在门外,用前腿挠着门板。
原来,柳叶到长工院后,就把金铃子和她说过的事,和舅舅讲了。老崔头很高兴,想到今天是中秋佳节,又碰上这么大的喜事,应该庆贺一下。他叫柳叶到街上打了一葫芦酒,买了几样菜,想等金铃子回来,和未过门的外甥女婿喝一顿。谁知等了一天,也不见金铃子的影子,老崔头这才着急起来。他知道花狗花豹挺听话,准知道金铃子去了哪儿,就把花豹放了出来,叫它去找金铃子。花豹闻着金铃子的气味,竟一下找到邵府的柴房来了。
花豹一见主人被关在柴房中,急得把门弄得哗啷啷地响,可是,怎么也进不去。金铃子一见花豹,忽然灵机一动,暗道:我何不叫花豹去鬼儿坟送信儿? 又一想,花豹又不会说话,怎样才能把事情讲清楚呢? 他转了转眼珠,有了主意:对,我把消息写下来,叫花豹送去。他越想越高兴,急忙跑到窗户前,撕下一块窗户纸来。可是,纸有了,没有笔怎么办? 他满屋转了一圈儿,忽然用手一拍口袋儿,呀,口袋里掖着一盒洋火,顿时茅塞大开。他捡起一根柳棍儿,划火点燃,不一会儿,那柳棍儿便烧成了木炭。他拿着木炭往纸上写了起来。虽说他没念过书,可这些年跟着师父学武,也认了不少的字。不一会儿的工夫,他便把信写完了。
金铃子把信叠好,怕被人发觉,又从屋中的芦柴中折了一根芦管,将信塞了进去,而后走到门边,扒着门缝儿,叫道:“花豹! 花豹! 快把腿伸进来!”
花豹从小跟金铃子一起玩,能够听懂主人的话,急忙把一只前腿伸进门缝儿。
金铃子用一根茅草,把芦管牢牢地绑在花豹的前腿上。
花豹腿上的毛很长,一下子把芦管盖住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金铃子拍了拍花豹的腿,轻声说道:“花豹,快把自遇到家去,听懂了么?”
花豹摇着尾巴,可仍然看着金铃子不动。
金铃子着急地说道:“别管我, 我没有事,你快去送信儿。”
花豹这才抽回前腿,又冲金铃子摇了摇尾巴,扭身飞快地跑走了。
十二
在北方,人们对待八月十五这个古老的传统节日特别重视,仅次于过年。传说早年间,蒙古人统治了中原,对汉人极为残酷。蒙古人人少,汉族人人多,蒙古人看管不过来,又害怕汉人起来造反,便把汉人家中的所有铁器。兵刃都收集起来。但是,人们要吃饭做菜,得用切菜刀,蒙古人限制每十户人家,才许用一把菜刀,而这把菜刀,则由一个蒙古人管着。他们以为,汉人手中没有了兵器,便不会造反了。可汉人怎么也忍受不了异族欺压的耻辱,仍时刻想把蒙古人赶出长城去,夺回失去的江山。于是,有人便想出一个办法,用面粉做了一种糕饼,里面夹上约定起义的日子,分发给所有的汉人。汉人们见到了纸条,就在八月十五那一天统一行动,一起动手,把儿,才猛地鼓掌喝彩。
花凤萍得意地问钟离剑:“怎样,我还不老吧?”
一个剃光头的小伙子龇牙挤眼地笑道:“师娘哪里算老?凭您这身绝艺,这辈子也老不了。”
另一个嘎小子嘿嘿笑道:“是哩。您这么一打扮,真跟十八九岁的大闺女差不多。”
花凤萍扑哧一笑,嗔骂道:“你娘的纂圈子,功夫没学好,倒学会溜须拍马屁哩!”
人们都轰地笑了起来。
钟离剑笑着说道:“你们师娘这人,一听说拿枪动刀地打架动武,就比吃了蜂蜜还高兴呢。”
花凤萍道:“当然。不然的话,咱这身功夫不是白练了么? ”
众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
钟离剑见整整一天,金铃子也没有来,心中很纳闷。按道理,就是事办得不顺手,金铃子也该来回个信儿,莫非金铃子出了事? 又一想,金铃子聪明伶俐,办事胆大心细,估计出不了什么大事的,或许晚上能来。
晚饭以后,仍不见金铃子来报信儿,大家都很着急。钟离剑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正想叫岳生和念蝶去豌豆镇找金铃子,忽然,门外传来几声狗叫。钟离剑一听便知是花豹在叫,心中大喜,急忙迎出屋来。
。花豹进了院,一见钟离剑,立刻扑上来,用嘴不住地舔着钟离剑的脚,而后,叼着钟离剑的裤角用力拉。钟离剑不见金铃子,心中一沉,便知有什么意外。他蹲下身,抱着花豹的颤袋问道:“花豹,铃子呢?”
花豹把两条前腿抬起来,放在钟离剑的膝盖上,汪汪吠叫几声,眼睛里流露出焦急的光。
钟离剑很纳闷,不知花豹什么意思。
花豹伸过嘴去,不住地舔着自己的前左腿。
钟离剑怔了一下,急忙抓住花豹的腿一摸,发现上面绑着一根芦管。他立刻明白,一定是发生了意外,金铃子脱不开身,才派花豹来送信儿。他把芦管解下来,用手捏碎,果然里面有个纸卷儿。他急忙进了屋,把纸卷儿展开,凑到灯下一看,纸上写着两行黑字:
师父、师娘, 我被关。今天后半夜, 请到葫芦嘴截船救秋娥和灵姑。
金铃子
看罢信,钟离剑大喜,拍了一下桌子,说道:“金铃子干得不错,派花豹送信,够聪明。”
钟离岳生问:“咦? 铃子哥怎么没来?”
钟离剑皱着眉道:“看样子,他是探听消息时,被刘大麻子他们发觉捉住关起来了。”
“呀,咱是救铃子哥,还是救灵姑她们?”钟离岳生瞪着大眼问。
钟离剑沉思了一会儿,耸了耸长眉,说道:“我估计,铃子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他捎来的信儿说,叫咱今夜到葫芦嘴截船。看来,他摸清了刘大麻子他们的准确动向。所以,咱们事不宜迟,马上动身去葫芦嘴,待把秋娥她们救回来以后,再设法救出金铃子。你们大家看如何?”
众人全齐声赞同。
钟离剑立刻挑选了二十名武功好和水性好的小伙子,加上念蝶、岳生、马栓儿共二十三人,由自己和花凤萍带领,携带各种兵刃暗器,离开鬼儿坟,乘两只木船,直奔葫芦嘴。此时正是初更时分,一轮中秋皓月悠悠从东方升起,星光月影倒映魔鬼湖中,夜风袭来,水波荡漾,搅起灿灿银光,恰似满湖中落满了珍珠翡翠,煞是好看。远处,隐隐闪烁着几点渔火。钟离剑叫人扬起风帆,乘风而下,两只木船恰似脱弦之箭,悄悄朝葫芦嘴疾驰而去。
葫芦嘴在豌豆镇东十五华里处,是浑河和魔鬼湖的衔接口。这儿风高浪险,滩多水深,两侧是莽苍苍的芦苇荡,中间夹着五里长十几丈宽的一条河道。此时已是深秋,芦苇尚未收割,苇荡中港没纵横,地形极为复杂。若是不熟悉地理的人进了苇荡,就如同进了东北长白山上的大森林一般,不是迷路饿死,就是陷入沼泽之中,被污泥掩埋。
这儿,是豌豆镇通往天津卫的唯一水路要道。
不到两个时辰,鬼儿坟村的船便来到了葫芦嘴。钟离剑和花凤萍经常带岳生和念蝶在魔鬼湖上行船打鱼,对这里的地形自然极熟。进入葫芦嘴以后,二人商量了一番,决定由花凤萍和念蝶带十个人留在进口处,把船隐蔽在左侧芦荡里。钟离剑和岳生、马栓儿带十个人隐藏在葫芦嘴中间的一条小河汊子里,负责拦截。待刘大麻子他们的船驰进来后,两路人
马前后出击,封锁住出路和退路,刘大麻子他们便插翅难逃了。商定以后,两只船便分头隐藏起来。
钟离剑他们划船进了苇荡中间的小河汉,这里有一座二亩大的土丘,上面长满了半人深的剑叶草。他们把船停在岸边,上了沙丘,坐在草地上,静等着花风萍的信号。
中秋的深夜,月冷风凉。芦苇荡中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腐草和污泥味儿。四周静极了,只有风吹芦叶的沙沙声和草棵里的唧唧虫鸣,偶尔传来几声雁鹅的悲啼。漫空飞舞的芦花。象团团雪絮,扬扬洒洒。露珠滴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把人们的衣服打湿了。钟离剑推算了一下,刘大麻子他们的船,半夜时分从豌豆镇起锚,来到葫芦嘴,最快也得在三更尾或四更头。他决定由自己守夜,叫小伙子们睡一会儿,到时他再把他们叫醒。可是,这些平日里只会和土坷垃交锋的小伙子们,第一次参加这种既神秘又冒险的行动,人人心中又紧张又兴奋,哪里还有心思睡觉? 他们仨一群俩一伙地坐在草地上,低声议论着。
钟离岳生用单刀割来一抱芦苇,铺在土丘上,仰面往上一躺,瞪着一对水汪汪黑玛瑙似的大眼,看着夜空中的星月出神。夜露滴在他的脸上、身上,一只蛐蛐大胆地爬到他的胸膛上跳来跳去,他都浑然不觉。忽然,他想起了叶灵姑。啊,瞧那盘冰冷的秋月,多象灵姑那苍白、凄凉的脸;那颗颗清澈透明的大粒儿星斗,又多象灵姑的眼睛,闪烁着幽怨和悲愤的光。他是个成熟较晚的男孩子,虽说已经二十岁了,可仍未脱童稚之气。对男女之间的事,尚朦朦胧胧。二十年来,还没有一个女孩子在他的心中留下影子。可是,不知为什么,自从昨天见到叶灵姑,她那娇小可爱的模样,便深深刻在了他的心上,时时在他眼前晃动。他似乎觉得自己变了,一夜之间便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灵姑那样小的年纪,就遭受恶风骤雨般的摧残,实在令人可怜。自己一定要把她从魔爪中救回来,才不愧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想到这些,钟离岳生只觉得血脉膨涨,一股热流在全身的血管中奔腾涌动,不由得把双拳握得咯咯直响。
钟离剑踏着草露走过来,坐在儿子的身边,悄声问:“岳生,冷不?”
钟离岳生翻身坐起道:“不冷,我还觉得有点儿热哩。”
钟离剑笑了笑,慈爱地看了儿子一眼。
“爹,咱们准能截住刘大麻子他们么? ”钟离岳生问。
“放心,只要铃子的信儿准,刘大麻子他们就跑不了。”钟离剑答道。
钟离岳生沉默了一下,轻声道:“灵姑妹妹的仇这回能报了。”
钟离剑没有见过叶灵姑,只是昨天才听念蝶和岳生说起过。他问:“岳生,灵姑姑娘是哪儿的人?”
钟离岳生道:“她是霸县胜芳镇的,从小死了娘,这次,她跟爹爹到魔鬼湖打鱼,刘大麻子他们杀死了她爹,又把她抢到丰顺渔行,逼她接客。唉,她好可怜呀。”
钟离剑沉思不语。
“爹,这一次,咱们一定要把她救出来,我答应过她的,说话要算数。”钟离岳生愤愤地说。
黑暗中,钟离剑看见儿子的脸上,闪着倔犟的光芒,心中一动,暗道:岳生长大了。他刚一出山,便知道神强横踞,行侠仗义,不愧是钟离家的后代。他爷爷和他娘九泉之下,都可唤慰了。他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拍了拍儿子的头道:“岳生,你做得好。咱武林中人最讲信义,说得到做得到。如果这次救不出灵姑,日后,爹爹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给你把她找回来。”
钟离岳生很高兴,又说:“爹,灵姑是个孤儿,救出她来以后,收留她在咱家好么?”
钟离剑见岳生不但任侠尚义,且有一颗善良的心肠,心中更加喜欢,便笑着说:“好呀。这样,我又多了个女儿,你又多了个妹妹。”
一“爹,你真好! ”钟离岳生激动地说道。
“岳生,你睡一会儿吧,等一会儿还得和刘大麻子他们动家伙哩。”钟离剑说着,站起来。
“爹,您也睡一会儿吧,我来盯着。”岳生道。
“哦,我不困。我到你娘她们那儿去看看。”钟离剑说完,钻进茫茫苇荡。
钟离剑从花凤萍她们那儿回到土丘时,见岳生和小伙子们都枕着刀枪睡着了。他脱下自己的小褂儿,轻轻盖在儿子的身上,而后在一旁坐下来,掏出烟袋,装了锅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那轮冰盘似的冷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滑到了远远的西方去了。三星也已斜挂西南,远处,隐隐传来头遍鸡啼。钟离剑估算了一下,此时已近四更尾了,怎么还不见有什么动静,莫非金铃子摸的消息不准,刘大麻子他们今夜不出来了?如果只是时间错了倒没什么,今天截不到还有明天、后天,但是,刘大麻子和卲公圣狡猾得象狐狸,倘若他们故意把我们调到葫芦嘴来,他们乘机走旱路,事情可就糟了。钟离剑想到这些,不免暗暗着急起来。
咕! 咕! 咕! 芦荡里突然响起三声雁鹅的啼叫。钟离剑侧耳听了听,雁鹅的啼声越来越急促。他听出来了,这正是他和凤萍约定的信号,心中一喜,忙回报几声, 而后,推了推岳生,低声唤道:“岳生,快起来! ”
岳生一轱辘爬起来, 揉着眼急促地问:“爹,他们来了么? ”
钟离剑道:“来了。你快把大伙儿叫起来上船,准备厮杀。”
钟离岳生把酣睡的人们唤醒。小伙子们听说刘大麻子他们已经到了,顿时睡意全消,一个个精神抖擞,抄起刀枪上了船。钟离剑把船划到苇荡边停住,而后趴在船头,双手扒开茂密的苇丛,瞪着一双豹子眼,死死地盯着河道。
过了有两袋烟的工夫,西边隐隐传来哑哑的橹声。接着,只见三只木船,在朦朦月影之下,悄悄地驶了过来。钟离剑低声吩咐道:“岳生和马栓儿救人,其他的人跟我来对付船上的打手。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杀人,要抓活的。”
木船象三条水蛇,摇头摆尾地钻进了葫芦嘴。
领头的木船,舱板上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摆满了月饼、苹果、鸭梨和酒菜。丰顺渔行的老板刘大麻子和采花大盗黑蜘蛛,正和几个弟兄围坐在桌旁,饮酒赏月。黑蜘蛛已经喝得微醺,脸儿蜡黄,仍不肯罢休。他端起酒壶,举到空中,饶有兴致
地说道:“哈哈,刘大哥,在这中秋佳节,面对良辰美雅,咱行婚把盏,可谓快活之极。”
刘大麻子敞开衣襟,让河风尽情吹拂着他那被酒烧得凉热的胸膛,摇着硕大的脑袋,得意地说道:“老弟说得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得行乐时且行乐,这辈子也算他妈的没有白来一回。”
黑蜘蛛乜斜着两只醉眼,淫笑着说道:“可惜,有美酒没有美人。咱不如弄两个妞儿来,陪咱乐呵乐呵。”
刘大麻子怔了一下,低声说道:“老弟,这可不行。”
黑蜘蛛放下酒杯道:“为什么? 咱舱里放着那些嫩货,此时不用,岂不是太傻了么?”
刘大麻子道:“现在不是时候。叶灵姑那小婊子露了咱的底,我总耽心钟离剑他们会找咱麻烦。”
黑蜘珠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咱们半夜运货,没人知道,钟离剑他们这会儿正躺在炕上做梦呢。”
刘大麻子笑了笑道:“钟离剑不但武功盖世,而且精明过人,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可不防呀。”
黑蜘蛛道:“刘大哥,你尽管放心,船一出葫芦嘴,就进了武清的地界了。再说,后面有秦大哥暗中给咱保镖,保险翻不了船。”
话音刚落,突然,苇荡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哨,紧接着,一条船箭一般地从苇荡里飞出,转眼间横在河道中间,象一道铁门栓,拦住了刘大麻子他们的去路。
刘大麻子等人一怔,起身细看,只见月光溶溶之中,前面那条船上,站着十几条好汉,手中的刀枪,在月光辉映下,闪耀着亮光。站在船头的那人,身材魁梧,威风八面,闪披着小褂儿,赤手空拳,只捏着一根长长的烟袋,烟锅上的火星一闪一闪。刘大麻子脸上的横肉一颤,低声而惊慌地说道:“呀,钟离剑! ”
黑蜘蛛额头上刷地冒出一层冷汗,顿时酒醒了一半,颤声问道:“咱们……怎么……办?”
几个打手抄起家伙道:“冲过去!”
“不行! 快把船调过来,往回走! ”刘大麻子吩咐道。
三条船转舵回行,不料,刚刚调回头来,只见后面又飞出一条船来。船头上,燕南女杰花凤萍手提金龙软鞭,纵声长笑,带领弟兄们包抄过来。
黑蜘蛛道:“坏了,我们被包围了。”
刘大麻子此时也没了主意。三只木船前进无路,后退无门,象被堵在风箱里的耗子,没处躲藏。船上的老大听说遇见了截道的,早就吓得扔掉了橹和舵,钻到船舱里打哆嗦去了,任凭刘大麻子他们怎样骂,谁也不出来。无奈,刘大麻子只好叫手下的弟兄们掌舵摇橹。可是,这些打手们全是旱老鼠,没有摆弄过船。他们费尽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一个个累得顺脖子淌汗,那船就是不往前行,滴溜溜地在河中转磨磨,你碰我,我撞你,叮当一阵乱响,最后,噗噗全扎在河边的浅滩上搁了浅,再也难以动弹了。
这时节,钟离剑和花凤萍的两只木船,已经飞快地向中间挤轧过来。丰顺渔行的打手们齐声问:“刘老板,咱们打吧!”
黑蜘蛛鼓了鼓劲儿,咬着牙说:“对,咱豁出去了,拼个鱼死网破,反正咱这是无本的买卖。”
刘大麻子转了转牛眼珠子,对打手们说道:“大家先把家伙藏起来,看我的眼色行事。能混过去更好,实在不行再动手。”
说话间,鬼儿坟村的两只木船已经来到近前。刘大麻子稳了稳神,抱拳当胸,明知故问:“请问众位是哪路的朋友?”
钟离剑朗声笑道:“哈哈,刘掌柜眼眶子好高,连当庄老乡亲都不认识了么? ”说着话,他没用踮步拧腰,只是双脚一点。早已腾空而起,朝刘大麻子他们的船纵去。此时,两船相距一丈有余,中间水道深有丈余。刘大麻子他们只觉眼前黑影一晃,一股疾风扑面而来,还未看清对方的身法来势,钟离剑早已落在他们面前。这一招轻功绝技,名叫“蟾蹬荷叶”,起跳时,不屈腿,不弯腰,全凭内气上提,脚心的蹬力,用意念往上拔。黑蜘蛛是采花大盗,最讲究的是轻功,可是,他要跳这么远,必须得弯腰屈腿,才能纵起来。所以,他一见钟离剑这手罕见的轻身功夫,心中暗自称奇,差一点脱口喊起好来。
燕南女杰花凤萍,见丈夫露了一手绝技,一时心中痒痒的。她这个人性情直率,争强好胜的心极强,对钟离剑喊道:“喂,老头子,你接我一把。”说着,双腿一弹,嗖地一声,纵起有丈把高。她那条船,距刘大麻子他们的船足有五丈远,她的轻功即使天下无双,亦难以纵到。只见她在空中如同一只展翅的燕子,轻飘飘朝前飞去,待劲力一完,便朝下落。眼看她就要掉进河水之中,众人都惊呼一声,暗暗为她耽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见钟离剑早已把刘大麻子他船上的大橹取到手中。人们以为他要用橹伸过去接应花凤萍,可是,那橹仅长丈余,和花凤萍相距甚远,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岂料钟离剑并不伸橹相救,反而将大槽一抖,朝花凤萍甩了过去。这一甩力道极准,那大橹正好落在花凤萍脚下的水面上。花凤萍双脚往那大橹上一踮,再次将身子拔起。这样一来,距刘大麻子他们的船只差一丈多远了。花凤萍身在空中,高喊一声:“接着! ”右手金龙软鞭陡地朝钟离剑直戳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钟离剑身子往前一探,右手倏地一招“金蛇吐信”,早已抓住金龙软鞭的鞭梢。他借势往后一坐,蹲了一个“霸王骑虎”的桩步,右臂回缩,腕子一抖,花凤萍跟着金龙软鞭再次飞起,在空中使了一招“蜻蜓扑蝶”,翻身落在船板之上。
方才,众人见了钟离剑的“蟾蹬荷叶”已经认为是奇学绝技,世间少有,如今又见花凤萍这“登萍渡水”的轻身功夫,比钟离剑的轻功更胜一筹,无不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鬼儿坟的小伙子们才齐声喝喊起来:
“师娘,好俊的身手! ”
“啧啧,这手轻功真盖了冒了! ”
“当然,要不怎么人称燕南女杰呢?”

听到徒弟们的夸赞,花凤萍更加得意。她回头冲小伙子们一笑,高声说道:“孩子们,好好学吧,俗话说, ‘艺无止境’,只要你们肯下功夫,不怕吃苦,我包你们学会盖世武功。”
黑蜘蛛和丰顺渔行的那些打手,刚才还想和钟离剑他们较量一下,如今见钟离剑和花凤萍虽已年过半百,可武功仍不减当年,真是盖世绝伦,心中又佩服又害怕:刚才的那点锐气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刘大麻子心中暗想:钟离剑和花凤萍果然名不虚传,若是动起武来,他们两个便可以把自己手下的人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只有碰运气了,锁着他叫做海洋关,那就是我刘某人福大命大造化大;如果蒙漫不过2、……延时间,等独尾蝎秦仁寿带人来解围。想到此,他稳了看怀忏乱跳的心,走上前来,对钟离剑和花风萍抱拳施礼,呵呵讪笑道:“钟离大爷和花女杰奇功盖世,不愧为一代奇侠, 刘某敬佩,敬佩! ”
钟离剑冷笑一声道:“刘掌柜过奖了。”
刘大麻子道:“钟离大爷,花女杰,贤夫妇不知为了何事,夤夜至此拦阻我们的商船,还望示教。”
“哼哼,刘掌柜,你心里明白。”钟离剑冷冷地说道。
刘大麻子道:“钟离大爷,你我虽是同乡,但你种田,我做生意,两者毫无瓜葛,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恨,您突然阻我行路,刘某实在不知因由何在。”
“呸! ”花凤萍啐了一口,单刀直入地说道, “刘麻子,你甭跟老娘兜圈子了,快把秋娥她们交出来,省得老娘费事。”
刘大麻子一怔,装作不解地问:“秋娥? 哪个秋娥?”
钟离岳生见刘麻子装傻充愣,气得眼中喷火,一个“神龙穿浪”跳上前来,大声说道:“刘大麻子,你装什么蒜,你把灵姑弄哪儿去了? ”
刘大麻子往后退了两步道:“叶灵姑是我家买的丫头,我已经把她卖了。”
“你把灵姑卖了?”钟离岳生猛地一惊,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眼前直冒火星,身子晃了两晃,才站稳了脚步。突然,他疾伸左手,倏地抓住刘大麻子的胸前衣领,恶狠狠地吼道, “刘大麻子,你这狗娘养的。快说,你把灵姑卖到哪儿去了?”
刘大麻子使劲地挣了两挣,没有挣动。丰顺渔行的打手们见主人被擒,哗啷一声,都亮出了刀剑。鬼儿坟村的小伙子们早跳上船来,呼啦将他们围在中间。眼看双方就要大动兵戈,黑蜘蛛喊了一声:“慢着,大家都听我说。”众人停住手,只见黑蜘蛛走上前,对钟离剑拱手说道, “钟离大侠,花女杰,久仰,久仰! ”
花凤萍仔细打量了黑蜘蛛一眼,觉得眼熟,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厉声问道:“你是谁?”
黑蜘蛛笑了笑道:“兄弟丁一笑,做的是小本生意。这三船货都是我的,托刘老板帮我运到天津去。”
钟离剑冷冷地问道:“你这船上装的是什么货?”
“都是豌豆镇产的粮食和鱼虾。”
“哼,我们要看看。”
黑蜘蛛一怔,随即道:“不必了吧? 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日后咱还得多亲近呢。”说着,他伸手从腰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双手递给钟离剑,说道, “这是兄弟的一点儿小意思,请钟离大侠笑纳,行个方便。以后,您手头紧,随时向我说,兄弟尽量满足”
钟离剑见那布包之中,装的全是白花花的银洋。他伸手抓过一把银洋,放在掌心,双手搓了几搓,暗用内力,而后张开手掌,只见掌心的银洋都碎成了粉沫。
丁一笑顿时目瞪口呆,额头浸汗。他怔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道:“钟离大侠要是嫌少,待兄弟的货脱手以后,再多多奉上。”
钟离剑冷笑道:“我要把这三船货全留下。”
丁一笑道:“这……可叫兄弟为难了。”
刘大麻子道:“你们夜间抢劫商船,难道没有王法了么?”
“呸! ”花风萍早已忍耐不住,咬牙说道, “刘麻子,你们在豌豆镇聚赌逼娼,为害乡里,如今又绑架妇女,贩卖人口,还讲什么王法? 快把秋娥她们交出来,不然,老娘就不客气了。”
“哼,这船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秋娥、春娥的,你叫我交什么? ”刘大麻子拒不认账。
“你还敢抵赖?等一会儿搜出人来,我把你剁成肉泥烂酱! ”花凤萍说完,回头喊道, “岳生,马栓儿,你们去搜!”
钟离岳生和马栓儿,一个惦记着叶灵姑,一个惦记着秋娥,二人早已忍不住了,听到吩咐,答应一声,便要进船舱。
“等一等。”钟离剑忽然说道。
“呀,还等个什么劲儿? 他们这是想拖延时候哩! ”花风萍着急地说道。
钟离剑道:“萍妹,你听!”
人们仄起耳朵凝神谛听,只听见葫芦嘴外隐隐传来一阵突突的声响。转眼间,只见一条汽船飞快地驰了过来。

十三
昨天上午,邵公圣发现了金铃子和柳叶在邵府门前说话,怀疑金铃子是钟离剑他们的探子,便叫孙歪脖儿把金铃子关进了柴房。可是,他仍不放心,耽心“货”船遭劫,就叫秦仁寿暗中带警察保护。为了防备出事后不暴露他们和刘大麻子是一伙儿,秦仁寿他们的汽船,和刘大麻子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因此,花凤萍没有发现他们。
那汽船的行速极快,眨眼间已经驰进了葫芦嘴。独尾蝎秦仁寿站在船头,高声喊道:
“喂,前面的船是干什么的?”
钟离岳生低声对钟离剑道:“爹,是警察所的那帮黑狗。”
花凤萍道:“天王老子来了咱也不怕。孩子们,准备好,黑狗们要敢护着刘麻子他们,咱连他们一块儿收拾! ”
钟离剑对大家说道:“别价。咱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打架。等一会儿,大家看我的手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警察所的人闹翻。”
说话间,汽船已经停靠在木船旁。独尾蝎秦仁寿带着十几个持枪的警察,踏着跳板上了木船。他扫了钟离剑和刘大麻子等人一眼,问道:“你们深更半夜拿枪动刀的干什么?”
钟离剑和花凤萍冷眼看着秦仁寿,没有说话。
刘大麻子赶紧抱拳道:“秦所长,我带这位了老板往天津送一趟货,刚走到这儿,就叫他们截住了,请您为我主持公道。”
秦仁寿翻了翻眼珠,冷笑一声道:“哼,本所长奉命在魔鬼湖上巡察,缉拿盗匪走私,保护商船的安全,你们竟敢在我的管区抢劫做案,真是胆大包天,目无国法。来呀,给我拿下了! ”
十几个警察立刻端枪朝钟离剑走过来。
花凤萍一抖手中金龙软鞭,就要和警察们动手。钟离剑拦住她,对秦仁寿道:“秦所长,我是鬼儿坟村的钟离剑,并非盗匪,你怎么要胡乱抓人? ”
秦仁寿早知钟离剑的厉害,不敢真的动武拿人,只不过是想诈唬一下,想摆一摆威风而已。他见钟离剑不卑不亢,顿时笑了笑道:“原来是钟离大爷和花女杰。贤夫妇是魔鬼湖一带有名的豪杰,今天,怎么做起黑道上的买卖来了?”
“你胡说! ”花凤萍厉声怒喝, “我们并非要抢劫他们的货船。最近,魔鬼湖一带丢失的妇女,都是被他们这伙人暗中绑架的。他们想把那些女孩儿都偷偷运走,我们才来劫船救人的。”
秦仁寿回头问道:“刘掌柜,这是真的么?”
刘大麻子道:“秦所长,刘某在豌豆镇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从没有干过犯法的事,您老可不要听他们一派胡言。”
秦仁寿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钟离大侠,花女杰,刘掌柜是咱豌豆镇最老实的买卖人,你说他绑架妇女,可有什么证据?”
“这”花凤萍一时哑口无言。
钟离剑冷笑一声道:“有无证据,查一查船上的货就清楚了。”
秦仁寿回身问刘大麻子:“你们船上装的什么货?”
刘大麻子道:“都是粮食和鱼虾,我们出来的时候,码头上的弟兄们都检查过的。”
秦仁寿对钟离剑道:“钟离大侠,既然码头上已经检查过了,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放他们走算了。关于丢失女人的事,兄弟一定加紧追查。”
“不行! ”钟离岳生喊道, “码头上检查我们信不过。”
“对! 我们要亲手查一查!”
“既然没有问题,为什么怕我们看货?”
“不查清楚,船就别想走! ”
鬼儿坟村的小伙子们举着雪亮的刀枪,乱轰轰地喊着。
秦仁寿一见这阵势,心中也有些胆虚,暗想:看样子,不叫他们看一看,他们决不肯罢休。他皱了下眉,回身对刘大麻子道:“既然钟离大侠他们一定要查,就请他们看一看吧。”
这”刘大麻子不明白秦仁寿的意思,面露难色。
秦仁寿低声道:“放心,有我呢。”说完,回头对钟离剑道,“钟离大侠,咱们一起查一查,倘若查不出人来,就放他们走,如何?”
钟离剑道:“那是自然。”
刘大麻子对两个打手吩咐道:“打开船舱! ”
两个打手急忙把船舱打开。
秦仁寿和钟离剑带着钟离岳生和马栓儿走进船舱。
花凤萍和念蝶等人手持兵刃,紧紧地围着刘大珠子和孤蜘蛛他们,以防他们狗急跳墙,跳船逃跑。
船舱内很黑,飘散着一股浓浓的臭鱼烂虾味儿,呛得钟高剑直皱眉。钟离岳生和马栓儿划火点着了挂在舱门旁的一盏风灯,舱内顿时亮了起来。钟离剑瞪着大眼仔细查看,只见舱内果然堆满了一条条装得满满的粮食口袋和一篓篓的鱼虾。钟离岳生和马栓儿逐个用手把口袋按了按,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又查看了鱼篓,也不见秋娥等人,心中很纳闷。
秦仁寿问:“怎么样? 没问题吧?”
钟离剑想了想道:“还有两条船呢,都得看看。”
接着,又查完了第二船,仍和第一船一样,毫无收获。秦仁寿道:“钟离大侠,这三船的货一样,我看就算了吧。”
“不行,第三船也要查。倘若再查不出,我们就放他们走。”钟离剑坚决地说。
来到最后一只船上,秦仁寿首先打开舱门跳了进去。钟离剑和岳生、马栓儿进了船舱,用灯一照,见第三船和前面的两条船没什么两样,舱中堆满了口袋和鱼篓。秦仁寿呵呵笑道:“你们看,我说不用再查了,你们不信,这里哪能藏得住人? ”
钟离剑扫了一眼舱中的货物,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心中很纳闷:怪了,难道金铃子的消息不准?
钟离岳生和马栓儿也都很失望。
秦仁寿松了口气道:“算了吧,不用挨个查了,这船舱里呛死人了,咱们快走吧。”说完就要出舱。
“慢着! ”钟离剑用眼扫了一下舱中的口袋,忽然,他发现靠里面把角的一条口袋动了一下,心中一喜,急忙走了过去。
秦仁寿脸上的肉一哆嗦,随即皱着眉道:“唉,甭看了,这口袋里怎能装着人呢?”
钟离岳生狠狠瞪了秦仁寿一眼,捏紧了拳头,守在秦仁寿身边,以防他掏枪。
钟离剑走到里边,把方才动的那条口袋拉出来,解开口袋嘴,仔细一看,里面果然装着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象个粽子似的蜷缩着,口中还塞着东西。他急忙把那女孩儿拉出来,马栓儿走过去一看,猛地惊呼一声:“秋娥! ”扑过去紧紧把那女孩儿抱住。
秋娥已经被闷得昏了过去。钟离剑把捆在她身上的绳索解开,又掏出塞在她口中的手巾,对马栓儿说道:“栓儿,快把她抱到舱外去。”
马栓儿答应一声,抱起秋娥走了。
钟离剑把附近的口袋挨个解开,见里面都有捆着的姑娘,心中气得直骂:“娘的,刘大麻子这伙人真比狼还狠,比蝎子还毒。用这种方法运人,到不了天津,姑娘们就全得憋死。”他挨个把姑娘们的手脚解开,把塞在她们口中的毛巾取出来,又和岳生把她们背到舱顶上,数了数,共有十三个,其中却没有叶灵姑。
姑娘们方才都被憋昏过去了,来到舱板上,被夜风一吹,过了一会儿,便都苏醒过来。马栓儿和秋娥更是悲喜交加,抱头痛哭。霎时间,姑娘媳妇们都哭了起来,一片悲嚎之声,震荡四野。过了一会儿,马栓儿才对秋娥和姑娘们说道:“大家都别哭了,是我师父和师娘救你们来了。”
秋娥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钟离剑面前,扑通酷啊,连看唱了几个头。其他的姑娘媳妇们也都跪在船板上磕头,感觉听离剑的救命之恩。
这时节,花凤萍和花念蝶,带着小伙子们,推着刘大麻子和黑蜘蛛等人走了过来。
独尾蝎秦仁寿见刘大麻子吓得浑身乱抖,顿时转了转眼珠,跳过来,抡起胳膊,狠狠打了他两个嘴巴,恶狠狠骂道:“他奶奶的,你敢在秦爷爷眼皮子底下打马虎眼,真是狗胆包天呀! ”
刘大麻子本想事情败露以后,全靠秦仁寿解围,不料,秦仁寿见面先给他两个大嘴巴,心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捂着脸道:“秦所长你”
秦仁寿冲他摇了摇脑袋,低声道:“别说话。”随后,高声喊道:“来呀,把这两个人贩子给我抓起来!”
几个警察过来按住了刘大麻子和黑蜘蛛。
秋娥和被救出来的姑娘、媳妇们,一见刘大麻子被抓住。顿时冲了过来。这些天,她们受尽了这恶棍的毒打、折磨,早把他恨得牙根儿疼。她们拥上前,又抓又打,连拧带咬,恨不得把刘大麻子撕碎。可是,那几个警察在前面使劲儿地保护着刘大麻子和黑蜘蛛,不让秋娥她们冲上前来。刘大麻子此时才知秦仁寿的用心所在,心中暗暗感激。
钟离剑早已看破秦仁寿的诡计,暗暗冷笑。他想,等一会儿,必定难免一场拼斗,秋娥她们在此碍手碍脚,混战起来,非得伤着她们不可,现在必须得叫她们离开。想到此,他对花念蝶和马栓儿说道:“念蝶,栓儿,你俩先叫秋娥她们上咱们的船,这儿一切由我们处理。”
念蝶和马栓儿答应一声,劝说着秋娥她们离开。
秋娥和姑娘们正要跟念蝶、马栓儿下船,秦仁寿忽然喊道:“慢着! ”
钟离剑道:“秦所长,你想干什么?”
秦仁寿笑了笑道:“钟离大侠,本所长负责豌豆镇一带的治安,现在,此案犯人虽已抓到,但尚需将一干人犯押送平湖县,由县长处理。就请你们把这些受害的姑娘们暂时交给我吧,待结案以后,再叫她们的家人来认领,你看如何?”
钟离剑哈哈笑道:“秦所长,人是我们救的,自当由我们带回。还有刘大麻子他们这些土匪恶棍,我们也要亲自带走,送交县衙,就不用你多费心了。”
秦仁寿道:“此事恐怕欠妥吧? 我是本地治安长官,犯人应由我带走,你们都是乡民,怎好随便抓人呢? 请你们相信我好了,我一定秉公处理,决不让一个人犯跑掉。”
钟离岳生突然说道:“秦仁寿,你甭他妈的装蒜了。你是想把他们带回去放掉。”
秦仁寿把脸一沉:“这怎么可能?”
“哼,我问你,昨天,你把灵姑抓回去,给弄到哪儿去了?”钟离岳生没有找到叶灵姑,心中急得冒火,厉声问道。
“这……”秦仁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哼,你跟刘大麻子他们是一伙儿,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胡说! ”独尾蝎秦仁寿见念蝶和马栓儿已经把姑娘们接上了船,钟离剑还想带走刘大麻子和黑蜘蛛,顿时急了眼。他暗中盘算,钟离剑他们有二十多个人,而自己的弟兄有十几
个,再加上刘大麻子的人,大约有三十多个,比对方的人要多。真打起来,也不见得能吃亏。哼,这些臭庄稼花子,不知天高地厚,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他们敢骑着我的脖子拉屎。他冷笑一声,对钟离剑道, “钟离大侠,你们可别不识抬举。本所长敬重你是个英雄,才步步让着你,可并不是怕你。”
钟离剑道:“我并没想要你怕我呀!”
秦仁寿道:“我知道你武功盖世,风雷掌天下无敌。可是,眼下不是前些年了,现在是民国,咱爷儿们玩枪了。你的掌再有劲儿,也没有这枪子儿有劲儿,你的身法再快,也没有我的二拇指一动快。”
“我知道。”钟离剑不慌不忙地说。
“那好。本所长要在此执行公务,就请钟离大侠行个方便,让开点儿吧?!”
钟离剑象一尊铁塔,站在船头,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秦仁寿恼羞成怒,狠狠说道:“既然钟离大侠不给兄弟点儿面子,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嗖地把盒子枪拔在手中。
站在钟离剑身旁的花凤萍,手腕一抖,金龙软鞭如同一道闪电,刷地抽了过去。秦仁寿刚把手枪拔在手,还没搬开机头,忽觉手腕一阵刀割般地疼痛,浑身哆嗦了一下,撒手扔枪。不待手枪落地,花凤萍金龙软鞭往回一带,使了一招“金龙抢珠”,鞭梢把手枪缠住,轻轻一提,取了回来,说了一声:“接住! ”钟离剑右手一捞,已经把枪抓在手中。这一抖、一带、一提、一抓,四个动作一气呵成,有如电光石火,又快又准,令人目不暇给。
钟离剑把手枪掂了掂,笑着说道:“秦所长,是我们的拳法快,还是你的二拇指头快? 这玩艺,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一块废铁。”
秦仁寿又惊又怒,吼道:“好哇,你敢下我的枪,真要造反呀。弟兄们,快开枪,把这些土匪都给我打死!”
十几个警察听到吩咐,哗地举起枪来。
钟离剑和花凤萍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发一声清啸,同时纵起,象两只岩鹰,朝警察们扑了过去。还未等警察们拉开枪栓儿,二人便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连拉带拍,乒乒啪啪一阵响,把警察手中的枪全部击落。钟离剑把十几条大枪捡起来,对钟离岳生道:“岳生,咱家正缺烧火棍,多谢秦所长给咱送来了,你扛回去吧!”
钟离岳生和另外两个小伙子答应一声,抱起枪来就走。
那些警察们全吓呆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身法,自己还没看清,枪便叫人家夺去了,不由得一个个心惊肉跳,傻了似地站在船头,眼睁睁地看着钟离岳生他们把枪扛走了。
秦仁寿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他匪性大发,急红了眼睛,伸手往腰中一摸,只听哗啦一声,掏出一件兵刃来。这宗兵器很怪,抖开长有三尺,粗可盈把,中间骨节相连,能伸能缩,顶端是两把倒须金钩。这是秦仁寿的独门兵器,名叫如意蝎尾鞭。他把鞭一抖,吼道:“钟离剑,秦爷和你拼了! ”
花凤萍一见到秦仁寿手中的怪兵刃,猛地记得这家伙果然是十年前和自己动过手的小土匪。她冷笑一声道:“独尾蝎,果然是你。哈哈! 十年前,你就是我手下的败将了。”
秦仁寿尖叫道:“姓花的,你这个臭娘们儿,十年前大爷败在你的手下,那时只怪我经师不到,学艺不精。今儿个,大爷我要不把你这臭娘儿们宰喽,我就不姓秦。”说着,往病一纵。蝎尾鞭搂头便打。
花凤萍觉得对付秦仁寿根本用不着便兵刃,便将金龙鞭一圈,缠在腰中,说道:“好,我来看看你这十年之中,武功有何长进! ”说罢,双掌一错,避开如意竭尾鞭,用风雷掌中的“金雷裂门”,朝秦仁寿胸口击去。
刘大麻子一见双方动了武,猛地喊道:“弟兄们,抄家伙!”
丰顺渔行的十几个打手立刻掏出所藏的软鞭。匕首、铁尺、流星等各种兵刃,扑了过来。鬼儿坟村的小伙子们早已憋得手痒,此刻,抡起刀枪,呐喊着冲了上来,只听一阵叮当乱响,和丰顺渔行的打手及那些警察们杀成一团。
黑蜘蛛丁一笑为人奸诈狡猾,一见事情不妙,便乘众人厮打没有人注意他的工夫,悄悄朝后溜,想跳船钻进芦苇荡逃走。他刚钻到船头,忽听背后飒飒风响,未等他回头,一条人影飞落在他面前。他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人正是风雷掌钟离剑,顿时吓掉了三魂七魄。
钟离剑嘴上叼着烟袋,倒背着手,不慌不忙地笑着说道:“丁掌柜,别走哇,你是这出戏的主角,刚一开锣你就走,戏还怎么唱?”
黑蜘蛛结结巴巴地说道:“钟离大侠,这不关我……的事……我是做……生意的……”
“哈哈,那更不能走了。你扔下货就跑,岂不是蚀了本么?”
黑蜘蛛料想难以逃脱,转了转贼眼珠,忽然将腰一躬,口中说道:“钟离大爷,请您开恩! ”话未说完,三道白光闪电般朝钟离剑飞了过去。他是采花贼,经常夜里穿墙越户地做案,所以,他最善长的武功是轻功和暗器。他借给钟离剑行礼之机,猛地抖手打出三只银钉,分取钟离剑上中下三盘。此时,钟离剑只离他四五步远,他的暗器发得又快又狠,一般人极难躲过。钟离剑早已看出他不是个寻常的买卖人,虽然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中一直提防着着他。一见他暗器发出,急忙叫了一声:“好身手! ”同时双脚一纵,躲开朝腿上打来的银钉,右手烟袋一挥,叮叮两声,又把另外两枚银钉击落在地。
黑蜘蛛乘钟离剑跳起之机,猛地往起一蹿,如一枚弹丸,朝船外跳去。他快,可是钟离剑比他还快,不待双脚落地,左手倏地伸出,一招“苍鹰抓兔”,把黑蜘蛛抓了回来。他五指如钩,用力一扣,差一点儿把黑蜘蛛肩头锁子骨捏碎。他跳回船头,左手一提,便把黑蜘蛛提在空中,如同拎着一只死耗子一般。黑蜘蛛全身离地,再也难以挣扎了。
这时节,花凤萍和秦仁寿二人打得正酣。方才,花凤萍一时大意了,她以为秦仁寿的武功还和十年前一样平庸,所以没使兵刃。不料,一动起手来,才发现秦仁寿的武功果然比以前强过百倍。秦仁寿右手持如意蝎尾鞭,左手或拳或掌,轮番进击,时而还夹杂双腿疾踢,招法怪异,神出鬼没,一时之间弄得花凤萍手忙脚乱。花凤萍接连避开两记险招儿,不得不扯出金龙软鞭来还手。二人使的都是软兵刃,又都善轻功,顿时杀了个棋逢对手,难分胜败。
花念蝶和鬼儿坟村的小伙子们挥舞刀枪,和丰顺渔行的打手及警察们在三条船上混战,只见刀影横飞,枪缨乱抖,喊声阵阵。丰顺渔行的人加上警察,差不多比他们多一倍,而且也都练过武功。加之截船之前,钟离剑怕杀死人这场官司不好打,曾嘱咐他们不要杀人,要抓活的,好做打官司的证据,所以,他们打得很费劲儿,一时之间不能得手。
钟离剑手提黑蜘蛛,站在船头,纵观形势,心中暗想:天将大亮,不宜久战,要尽快结束这场拼杀才好。自己的徒弟们,水里的功夫全是自己亲传,个个能翻江倒海,倒不如叫他们到水中去斗一斗。想到此,他高声叫道:“孩子们,咱们腌点‘咸菜’如何? ”
小伙子们答道:“师父,看您的了!”
钟离剑提着黑蜘蛛,纵到船的左边,双脚一跺,使了一招千斤坠。那木船虽装有很多粮食,极为沉重,但也挡不住钟离剑的这招神功,顿时往左一侧。钟离剑乘人们立脚不稳之机,飞身又纵到右边,同样使了一招千斤坠,那木船又往右一翻。只听扑通通一阵乱响,刘大麻子和丰顺渔行的打手们全都落进河中。花念蝶等人扔下刀枪,也飞身跳下水,抓住刘大麻子等人就往水中按。
钟离剑提着黑蜘蛛,又连着蹿到另外两只船上,如法炮制,把警察们也晃下船。这样,船上只剩下花风萍和独尾蝎两个高手在争斗了。
鬼儿坟村的小伙子们全是浪里钻,水上漂,一下到河中,顿时如虎添翼。而丰顺渔行的打手和警察们,大都不会水,有的会几下狗刨,也是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拼斗? 开始时,水中是扑腾扑腾的乱响,过了一会儿,便是咕嘟嘟咕嘟嘟水进坛子的声音,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刘大麻子等人和那些警察,便都成了大肚子蝈蝈,难以动弹了。花念蝶等人把他们一个个拉上船来,放在船板上。那些家伙,趴在船上,象猪似的吭哟哎哟地叫着,哗哗地往外吐着河水。
此刻,花凤萍已经占了上风,一条金龙软鞭如疾风骤雨,把秦仁寿裹在中间。秦仁寿一见自己的人都被擒捉,心中惊慌,连走几记险招儿。忽然,花凤萍软鞭拖地一扫。秦仁寿飞身纵起。花凤萍不待他落地,金龙软鞭往上一卷,拦腰把秦仁寿缠住。她双手一抖,叭的一声,把秦仁寿狠狠摔在船板上,飞身纵过去,用脚踏住。花念蝶掏出绳子把秦仁寿绑了起来。
到此,一场恶战才风消雨霁。
秦仁寿被捆得象个粽子,躺在船上。但他仍不服软,厉声”骂道:“钟离剑,花凤萍,你们这些刁民无赖,敢把秦爷爷捆起来。我要跟你们见官,告你们拦路行劫,持械拒捕,殴打长官!”
钟离剑哈哈笑道:“秦所长,我正想和你们打一场官司呢。
花凤萍兴奋地说道:“嘿,今儿黑夜实在痛快! ”
钟离剑笑了笑道:“咱回去吧!”
“这些家伙怎么办? ”花念蝶问。
“先把他们带回去,待咱联合好各村的人,联名写状,再带他们到县里去打官司! ”钟离剑吩咐道。
花念蝶和小伙子们,把抓到的人全绑好,扔进船舱里。而后收拾好船,摇起大橹往回返。
此时,天已拂晓,一轮朝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跳出来,把万缕朝霞洒在魔鬼湖上。钟离剑等人立在船头,身上披着霞光,凯旋而归。花风萍心中高兴,放开嗓子,唱起渔歌来。
清脆嘹亮的歌声,充满着胜利的喜悦,象湖中的水鸟,在空中飘呀,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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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6 22:38:07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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