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浑河,象一匹性格暴烈的黄色骏马,从太行山上奋蹄冲了下来,在广袤的大平原上打了一个滚儿,把原是平展展的原野,碾轧了一个偌大的洼窝,然后,左一冲,右一撞,仰天长啸,振鬣扬鬃,抖落满身沙尘,一跃千里,奔向波澜壮阔的大海。
这块洼地,方圆四十余里,一年四季,变幻着奇丽的景色:春天,她象一个仪态端庄的少女,默默地坐在碧苍苍的原野上,任春风梳理着她那满头秀发,任春阳抚爱着她那丰满的躯体,她显得是那样地温柔、多情。夏天,雨季到来,河水暴涨,千枝万杈般的溪流,从四面八方汇入洼地,这儿又变成了一个白茫茫的湖泊。放眼望去,一碧千倾,烟波浩淼,白浪滔滔。湖面上,白帆点点,渔歌阵阵,无数只水鸟儿追逐着渔船,振翅欢鸣,大洼仿佛又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双手拍击着健壮的胸膛,向蓝天炫耀着他青春的活力。秋天,湖水渐渐退去,洼中便显露出一座座大小不等的沙岛来。沙岛上,半人深的荒草和芦苇荡,挺着枯黄的枝叶,在瑟瑟的秋风中颤抖。野鸭和沙雁,在枯草中飞蹿;野兔和飞狐,开始在芦荡中筑窝。这时,远远望去,那座座沙岛多么象一个个孤独的少妇,站在秋风里,轻声呼唤着远方的亲人归来。冬天来临了,暴虐的西北风,象一群群张牙舞爪的魔兽,呜呜吼叫着扑向洼地。狂风卷起湖滩上的白眼沙,在洼窝中来回翻滚,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整个大洼,完全被沙烟笼罩了,迷雾茫茫,天昏地暗,仿佛又回到了天宇初开时的浑沌世界。洼地中的一切,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沙烟迷雾中时而发出阵阵凄厉的呼哨,似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困在魔阵中,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向苍天发出绝望的呼叫。
不知从什么年代起,大洼被人们称作魔鬼湖。
魔鬼湖北岸,紧傍着长龙似的沙堤,有一个大村镇。一座座黄泥土坯墙、芦苇盖顶的小土屋,象雨天里撑开的一柄柄黄罗伞,密密麻麻地聚在湖岸边。整个镇子,随着沙堤的走势,成半月形,远望象是一枚碧青的豌豆角,被风刮落在湖滩上。因此,人们都管这镇子叫豌豆镇。
豌豆镇是魔鬼湖一带最大的集镇,也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镇南的魔鬼湖大码头,每日里舟帆云集,来往商贾不断。那些外来的商客们,把布匹、海盐、煤油等各种生活用品,从天津、北京等大都市贩到豌豆镇来销卖,而后再将魔鬼湖盛产的金丝大鲤鱼、紫盖大螃蟹、龙须湖虾、白莲鲜藕和鸡、鸭、鹅、蛋等各种鲜食美味,源源不断地运往京津。因此,这座别具江南风味儿的北方小镇,如同京师前门外的大栅栏和天津卫的观音号一样繁华热闹。镇中有两条宽敞的大街,街两侧都是买卖店铺,什么绸缎庄、糕点铺、酒楼、饭馆、茶摊、书社、渔行、烧锅、客栈、赌场应有尽有。每逢集日,街上便人流如潮,你吵我叫,叫卖声声。
正是夏景天,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魔鬼湖陡地变宽了。浑黄的浊流,象一幅无边的黄绸,从九天飘落下来,铺在湖面上,轻轻地抖动着,荡起一层层好看的波纹。湖中的芦苇荡被淹没了,只留下一穗穗紫色的苇缨,在湖面上摇曳。一群群白色的水鸟儿,在湖面上空忽高忽低地飞翔。几只白鹅,挺着细长的脖子,脑袋上顶着鲜红的鹅冠,在水中浮游,嘎嘎地欢叫着,时而把扁长的大嘴,扎入水中,捕食着小鱼小虾。
这时节,在豌豆镇大码头西侧的沙堤上,一株龙腰河柳的绿荫下,摆着一个小小的瓜摊。说是瓜摊,只不过是就地铺了一块芦席,席上摆着十几个老虎皮儿大西瓜,一旁放着一对架子筐和一个盛瓜籽儿用的小瓦盆儿。
卖瓜的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他长得虎头虎脑,白白净净的脸盘上,两条又黑又长的浓眉,齐刷刷刀裁过一般。黑亮亮的大眼,象两颗刚从水中捞出来的豪光四溢的玛瑙珠儿。圆乎乎的头顶上,头发刚刚剃过,只是在额前留有一圈儿黑缎子似的齐眉穗儿,后脑勺上用红头绳扎着一撮小歪毛儿。他上身没穿衣服,胸前吊着一件绣有粉色荷花的红布兜肚,脖子上挂着一条赤铜打造的长命锁。下身穿一条紫花布裤衩,光着两只小脚丫。他盘腿坐在芦席上,头顶龙腰河柳的一根横杈上,还挂着一个秫秸杆插的鸟笼子。
俗话说:“雨后的日头晒死人”。响晴的晌午天,一轮大火球似的日头,高高悬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喷吐出无数颗金针,刺向大地。魔鬼湖象是一个刚被揭掉锅盖的蒸锅,腾冒着一团团乳白色的蒸汽。湖边的沙滩,在烈日强光的折射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天空中没有一丝风,空气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龙腰河柳似乎也经受不住暴日的灼晒,垂下长发般的柳丝,一动不动地静立着。鸟笼子里的黄雀,也不再鸣叫,双爪抓在横梁儿上,垂下眼皮,头儿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只有讨厌的知了,趴在树梢头,鼓着透明的蝉翼,没完没了地嘶叫着,更给人增添了一股燥热感。
这儿本是路口,平日里过往行人很多。但今天不是集日,又是晌午,镇中的人们吃罢午饭,都在睡午觉,很少有人出来走动。码头上,只有十几只渔船,静静地靠在岸边,也不见一个人影。那小男孩儿似乎有些呆气,四周无人,却仍然放开嫩嗓,奶声奶气地叫卖着:
“哎——吃西瓜来! 鬼儿坟花家的大西瓜,又脆又甜,又香又沙! ”
“喂——花家的大西瓜! 看一眼流哈拉子,咬一口甜掉牙!”
“快来吃,快来买呀,不吃不买是傻子! ”
吆喝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小男孩儿泄了气。他站起身,从树梢上摘下鸟笼子,又从腰里掏出一根筷子长的芦管,将芦管插进笼子的鸟食罐儿里,鼓起小嘴儿轻轻一吹,金黄色的小米粒儿,便飞了进去。黄雀惊醒了,欢鸣一声,开始啄食。过了一会儿,黄雀吃饱了,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
小男孩嘬起嘴唇,轻轻打着口哨,逗弄着小鸟儿。
黄雀怔了一下,随即将小脑袋一昂,叽叽喳喳地哨了起来。清脆婉转的鸟鸣,带着一股魔鬼湖的水音儿,在湖面上飘散。不一会,湖边柳林子里的鸟儿便都被黄雀的叫声招了来,落在龙腰河柳上,振翅欢鸣。刹那间,沙堤上响起一片鸟鸣。
小男孩儿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态,小嘴儿一咧,腮边闪现出两个深深的小酒涡儿。
叭——一枚泥弹飞了过来,打在龙腰河柳上。
小男孩儿皱了皱眉,站起身,转着脑袋,忽闪着黑亮亮的大眼,朝四周张望着。
“叭——”又一枚泥丸飞来,射在小男孩儿的胳膊上,胳膊顿时肿起一个青紫的小包。小男孩儿疼得咧了咧嘴,差点儿哭出来。
“嘻”沙堤后传来一阵得意的笑声。紧接着,四、五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每人手中握着一柄弹弓,一窝蜂似地从沙堤后面蹿了出来。
小男孩儿一见那群孩子,心中害怕,急忙放下鸟笼子,蹲下身收拾瓜摊。
这时,那群孩子已经连喊带叫地来到瓜摊前,将小男孩团团围住。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胖子,身穿雪白湘妃纱短衫,头戴黑缎子凉帽,手摇着一柄洒金纸扇,哈巴着两条罗圈儿腿,象个鸭子似的一跩一践地走上前来。他叫邵公圣,是豌豆镇邵府家的小少爷。长工们暗地里都叫他邵蛤蟆。他身后跟的几个孩子,也都是镇中财主家的少爷秧子。
邵家是豌豆镇最大的财主,主人邵腾蛟又是豌豆镇镇长兼商会会长,有权有势,是魔鬼湖一带的土皇帝。邵公圣是邵腾蛟的孙子,倍受全家的宠爱。邵腾蛟原想把孙子培养成个文武全材的人,将来即便不能做官,也好继承祖业。他在家中给邵公圣请了教书先生和武术教师,教邵公圣习文练武。然而,邵公圣天生是个劣种儿,又蠢又笨,练武怕吃苦,念书学不会,还动不动便打先生,骂师父,没有几天,他便把武术教师和先生气跑了。邵腾蛟怕孙子受委屈,便不再管他。从此,邵公圣便不再习文练武,终日里和镇中的一些财主家的少爷秧子四处闲逛,抢吃抢喝,寻衅闹事,打架斗殴。镇中的人家害怕邵家的势力,无人敢惹这群蜇人的黄蜂,见了他们便躲起来。从此,邵公圣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成了豌豆镇中的小霸王。
今天,邵公圣刚刚吃完晌午饭,几个平时和他最要好的小兄弟便来找他。这几个少爷秧子,前几天到鬼儿坟村花家瓜园去偷瓜,被看瓜的花喜鹊逮住臭骂了一顿,他们怀恨在心,总想着报复。恰巧,今天花喜鹊带着小歪毛来豌豆镇码头上卖瓜,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便来找邵公圣,请他出头去和花喜鹊打架。邵公圣一听要打架就来了精神,立刻溜出家门,带着几个小兄弟来到码头。
邵公圣来到瓜摊前,见只有小歪毛一人守着瓜摊,便转着小绿豆眼,往四周看了看,神气地问:
“小傻子,你干嘛呢?”
小男孩儿怯怯地说:
“我卖瓜哩。”
“花喜鹊呢?”
“我姐到镇里买花线去了。”
听说花喜鹊不在,邵公圣胆子更壮了。他一见芦席上摆着的西瓜,顿时两眼眯成一条缝儿,哈拉子顺嘴角流了下来。他咧着嘴,嘿嘿笑着说:“哈,好大的西瓜! ”说着,蹲下身,用扇柄往西瓜上敲了敲,而后抱起一个最大的西瓜,嘭地往芦席上一摔,西瓜碎成了数瓣,血红的瓜瓤儿溅了一芦席。他伸手抓起一块西瓜,啃了一口,说道,“嘿,好甜! ”又招呼另外几个孩子,“你们怔着干啥? 快来吃呀! ”
几个少爷秧子欢叫一声,围过来,抱起西瓜又砸又摔,你抢我夺地啃吃起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十几个花皮大西瓜,便被这群坏小子砸碎啃光,芦席上,到处扔满了瓜皮和瓜籽。
小男孩儿怔怔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邵公圣啃完最后一块西瓜,站起身,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说:“妈的,花家种的瓜果然不赖。小傻子,你回去告诉花寡妇,叫她后晌给我家送两筐去。”
小男孩儿道:“喂,你们还没给钱呢?”
邵公圣把小眼一翻,明知故问:
“钱? 什么钱? ”
小男孩儿道:“你们吃了我家的瓜,该给瓜钱哩!”
“哈……”邵公圣仰脖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小男孩儿问。
邵公圣咧了咧嘴,啪地将手中折扇抖开,晃着脑袋后面的狗蝇小辫儿说:“小傻子,少爷我在豌豆镇,想吃什么就拿什么,从没有人敢跟我要过钱。”
几个坏小子也围上来,齐声喊道:
“我们就是不给你,你敢怎样?”
小男孩儿一见他们想找茬儿打架,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说:“你们不给钱,我告诉喜鹊姐姐去! ”说完,弯腰提起地上的鸟笼子,转身就要走。
邵公圣一见那玲珑宝塔似的鸟笼子,立刻眼中一亮,喊道:“站住! ”
小男孩儿扭回头问:“干什么? ”
邵公圣走上前,说道:“穷小子还养鸟儿? 快把鸟笼子给我! ”
小男孩儿想了想说:“这笼子是我干娘给我插的,鸟儿是铃子哥在树林里给我逮的,凭什么给你? ”
邵公圣用手一划,蛮横地说道:“这魔鬼湖都是我家的,鸟儿自然是我家的,你小野种敢逮我家的鸟儿,我还没揍你哩。快拿来! ”
“那我把这鸟儿放喽,你自己逮去! ”小男孩儿伸手就要拉笼子门。
“你敢?!”邵公圣把小眼儿一瞪。
小男孩儿害怕了。他从笼子里掏出黄雀,递给邵公圣说:“这鸟儿给你,笼子可不是你家的。”
邵公圣抓过黄雀,托在手心,举到脸前,噘起嘴,打着口哨逗弄着。黄雀听到口哨声,啾啾地哨了起来。邵公圣笑得小眼眯成一条缝儿,嘴一咧,龇出两颗虎牙。
突然,那黄雀一抖双翅,扑楞一声飞了起来。邵公圣忙伸手去抓,不料,雀儿尾巴一扬,扑嗒一声,拉下一滩稀屎,正落在邵公圣张开的口中。
几个坏小子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那只雀儿抖了抖翅膀,飞到小男孩的肩上,甜甜地叫了两声,又嗖地钻回了鸟笼子。
“呸! 呸! 呸! ”邵公圣低着头,不住地往外吐着鸟屎。吐完了,双手掐腰,鼓起小绿豆眼,对几个少爷秧子骂道:
“×你们妈! 我吃鸟屎,你们还笑? ”
几个坏小子立刻停止了笑。
“来呀,你们把小傻子给我抓起来! ”邵公圣喊道。
几个坏小子连喊带叫地扑上来,抱腰、搂腿、拧胳膊,将小男孩儿死死按住。
邵公圣走上前,劈手夺过鸟笼子,从里面抓出黄雀,狠狠往地下一摔。那只雀儿叫都没叫一声,哆嗦了几下翅膀死了。邵公圣还不解气,把笼子往地下一扔,抬脚一阵乱跺乱踩,不一会儿,便把鸟笼子踩得稀巴烂。
小男孩儿眼看笼子被踩烂,鸟儿被摔死,哇地大哭起来。
邵公圣走过来,猛地朝小男孩儿的胸口捣了一拳,骂道:“小野种,你哭啥? 你爹死了么?”
“呜呜,你们欺侮人!”
“就是要揍你!”
“打呀,打他个满地爬! ”
几个坏小子又推又操、又掐又拧地动起手来。
小男孩儿被推倒了,双手抱着头,满地打滚,妈呀妈呀地嚎叫着。
“哈哈,叫妈也没用,你妈早跟着老和尚跑了。你还是叫爷爷吧,管我们每人叫一声爷爷,我们就饶了你。”
“住手! ”沙堤后面传来一声喝喊。
邵公圣和几个少爷秧子停住了手,回头望去,只见从沙堤后面飞也似地跑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她长得很秀气,鸭蛋脸儿,红嫩得象刚绽瓣儿挂满露珠儿的野玫瑰,两条长长的秀眉,一对深潭似的杏子眼,眉攒处有颗黄豆粒儿大的红痣,如同用朱砂笔点的一个红点儿。玉石雕似的小鼻子有些翘,红红的小嘴儿,象八月里熟透了的樱桃。又黑又亮的秀发在头顶梳了两个卧龙髻。她上身穿一件红色偏襟儿小袄,四周镶了一圈儿黑缎子边,胸襟上绣着几朵腊梅花,腰中束一条粉红色汗巾;下身穿葱心绿彩裤,裤腿高绾着,露着两条健壮的小腿。脚上没穿鞋子,赤着两只和她年龄有些不大相称的脚片子,使人一看,便知这是个泼辣得象野小子似的大胆姑娘。
几个打人的坏小子一见花喜鹊到来,都害了怕,悄悄想溜。邵公圣叫道:“甭怕,有少爷我呢。”几个孩子壮了壮胆,站在了邵公圣背后,偷眼瞧着小姑娘。
花喜鹊飞跑到近前,拉起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儿,给他拍打着身上的土,说道:“歪毛子,瞧你那松包样儿,真窝囊死了! ”
小歪毛用手揉着眼,哭咧咧地说:“喜鹊姐姐,他们抢咱瓜吃,摔死了我的鸟儿,还打我。呜呜!”
“呸! 不许哭!”
小歪毛咧了咧嘴,没敢再哭出声来。
花喜鹊看了看地上被砸烂的瓜摊和踩碎的鸟笼子,顿时气得柳眉一立,杏子眼瞪得溜圆,捏着拳头,杀气腾腾地问:
“说,你们谁领的头儿?”
邵公圣把胸脯一挺,晃了晃肉球似的脑袋,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
“少爷我领的头儿,你敢怎样?”
“你们为什么要欺侮歪毛子? ”
“嘻嘻,少爷我想打谁就打谁。”
“呸! 你打歪毛子就不行! ”
“哼,歪毛子是你女婿么? 他和你睡过觉么? ”
“放屁! 你再满嘴喷粪,我撕烂你的嘴! ”
“你敢? 借你俩胆儿,你也不敢捅少爷一指头!”
花喜鹊气得眼中喷火,猛往前一蹿,抡起巴掌,狠狠抽了邵公圣一个嘴巴。邵公圣扑通跌坐在地,捂着脸,哎哟着喊道:
“花喜鹊,我×你妈! 你敢打我,回头我告诉我爷爷,把你家祖坟都刨喽!”
花喜鹊又狠狠踢了他一脚:“你再骂一句,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
邵公圣往旁边一滚,爬起来,对身后的小兄弟们喊道:“都给我上,把这臭丫头揍趴下,我要拔她的喜鹊毛儿!”
·坏小子们依仗人多,嗷地叫了一声扑上来,擅拳捋袖,朝花喜鹊乱踢乱打。
花喜鹊虽说是个女孩儿家,但她自幼和寡妇老娘学练拳脚,天不怕地不怕,哪里会把这群少爷秧子放在眼里? 她抡起双拳,迎了上去,连蹿带蹦,又踢又打,象一团旋风,眨眼间,几个坏小子便被打得滚的滚,爬的爬,号叫连声。她还不解气,又把邵公圣等人推下沙堤,扔进湖里,这才罢休。
邵公圣和几个少爷秧子全会几下狗刨,在湖中扒头探脑,使劲儿扑腾着,谁也不敢爬上岸来。
花喜鹊开心地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邵公圣等人扑腾得没劲儿了,哀求地喊道:
“花喜鹊,我们没劲儿了,让我们上去吧! ”
“哎哟,我们快淹死了! ”
花喜鹊这才把手一挥:“滚上来吧! ”
邵公圣等人如同得了特赦令,连爬带滚地上了岸,一个个象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鸡。
“都给我跪下!”花喜鹊怒喝一声。
邵公圣等人扑通通在沙滩上跪了一排。
花喜鹊一纵身,从老河柳上折下一根枝条,递给歪毛子:“去给我挨个抽! ”
歪毛子犹豫了一下,往后退着说:“姐,我不敢”
花喜鹊气得把眼一瞪:“你不敢,我把你也扔到湖里去! ”
邵公圣等人咚咚磕起头来,哀求道:
“喜鹊姑娘,你饶了我们吧! ”
“我们今后再不敢欺侮人了! ”
“从今后,你就是我们的姑奶奶……”
花喜鹊这才消了点气。她咬着牙,狠狠地说:“臭小子们,你们回家后,谁也不准向家里人告状,不然,下次我决不轻饶! ”
“不敢,不敢! ”
“滚吧! ”花喜鹊又踢了他们每人一脚。
邵公圣等人爬起来,象一群斗败了的狗,低头溜走了。
花喜鹊卷好地上的芦席,挑起架子筐,瞪了歪毛子一眼:“回去! ”
歪毛子拾起地上的死黄雀,低着头一声不吭,跟着花喜鹊离开码头,顺着黄沙堤,朝镇西走去。
(三)
豌豆镇西,魔鬼湖北岸的沙堤脚下,野草丛生的河滩上,一片红荆河柳,掩映着一块五亩大的瓜田。这儿,原是一块连茅草都不长的白晃晃的沙滩,遇上闹水,魔鬼湖中的浊流漫过沙堤,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十年前,花喜鹊的老娘带着她来鬼儿坟村落脚,在这沙滩上开垦种田,深翻施肥,担水灌溉,除草
播种。为了防备水淹,她老娘还在瓜田四周打了一圈儿半人高的土境。不知经过多少个白天黑夜,不知洒了多少汗水,不知磨破手上多少层皮,凭着她们的勤劳,终于把这不毛之地的荒滩,改造成了肥沃的良田,同时,花家母女也在魔鬼湖一带,播下了声誉和威望。
今年气候比往年好,老天爷似乎也要讨个好人缘儿,总是黑夜下雨白天晴。瓜苗喝饱了雨露,白天经阳光一照,噌噌地往上长。花家母女心中象喝了蜜似的甜,日夜守着瓜田,掐枝打蔓,薅草压秧。刚进五月,瓜秧上便坐下了碗大的瓜,有的一棵秧上竟结了两三个瓜。进六月,西瓜就长得象小青石碌磷似的,滚满了瓜田。
今天,瓜园主人花凤萍带徒弟马栓儿,撑船去观音镇卖瓜,留下女儿喜鹊和小歪毛看守瓜田。母亲走后,花喜鹊坐在瓜铺上,哼着小曲儿给歪毛子绣兜肚。小歪毛趴在一旁,嘴中含着芦管儿喂笼子里的黄雀。这只黄雀,是前几天金铃子在湖边的柳林子里逮的,小歪毛可喜欢了,走到哪儿都带在身边。
傍晌午,兜肚还差一点儿没绣完,花线却用完了。花喜鹊想去豌豆镇买花线,恰巧这时,豌豆镇邵府的放牛娃金铃子,骑着一条大黑牛,吹着竹笛从湖滩上走了过来。花喜鹊喊来了金铃子,对他说:
“铃子,你帮我看一会儿瓜,我到镇上去买点儿花线。”
“好哩! ”金铃子痛快地答应了。
“姐,我也去! ”小歪毛跳过来说。
“你跟铃子哥玩吧!”
“不, 我就跟你去! 就跟你去! ”小歪毛噘着小嘴儿撒开了娇。
“德行! 带你去还不行么?”
小歪毛咧嘴乐了。
金铃子伸手在歪毛子脑门儿上弹了一下说:“你呀,真是你姐的小尾巴!”
花喜鹊想:头茬瓜下来了,娘每天去观音镇卖瓜,忙得不行,我何不顺便带两筐瓜去豌豆镇卖? 她打定主意,便摘了十几个老虎皮大西瓜,用架子筐挑上,带上小歪毛,直奔豌豆镇。
花喜鹊和小歪毛走后,金铃子把大黑牛拴在瓜田旁的一株河柳下,回到瓜田,拿起一柄雪亮的双股渔叉,围着瓜园转了起来。
每年瓜一熟,豌豆镇的少爷秧子们便常来偷瓜,还有不少野獾和沙狗子,也常常钻到瓜田里来糟践瓜,所以,瓜田得日夜有人看守。金铃子转了几圈儿,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这才回到瓜棚。
瓜棚搭在瓜田中间一株绿伞似的老河柳下。中间一根梁,挑着两片用雪白芦席扎成的雨搭,下面是四根木桩,撑起一个秫秸铺,铺上铺着芦席。瓜棚外,还搭着一个偌大的葫芦架,青嫩嫩的葫芦秧子左缠右绕,攀在架上,蒲扇似的葫芦叶,把棚顶遮了个严严实实。棚底下,吊着几个高粱叶子绑成的草圈儿,托着几个灰白色的大葫芦。
金铃子把渔叉挂在棚柱上,用木杆撑起雨搭,整个瓜棚,远处看就象一个漂亮的翘角凉亭。
金铃子脱了鞋,爬上瓜铺,从腰中拔下一根紫亮亮的竹笛儿,放在嘴边,呜呜吹了起来。
瓜田碧绿如烟,长长的瓜蔓纵横交错,织成一张绿网,轻轻罩在大地上。瓜叶间,青石碌碡似的花皮大西瓜,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静静地躺着,在阳光下闪着光。一群群小蜜蜂,在瓜田中飞舞穿梭,伴着清脆悦耳的竹笛声,嘤嘤鸣唱,翩翩起舞,仿佛有一架大纺车,在疾转飞旋。
晌午歪了,金铃子估计喜鹊和小歪毛快回来了,正想去饮一饮牛,忽然,他瞥见瓜田里有几棵瓜秧在摇动。他心中一动,急忙将竹笛插回腰中,跳下铺,摘下渔叉,踮起脚尖,悄悄走了过去。
倏地,一只土黄色的沙狗子,从瓜秧下跃起,象一道黄色的闪电,朝远处蹿去。
金铃子手急眼快,腕子一抖,喊了声:“着! ”雪亮的渔叉,划起一道银光,朝沙狗子飞去,噌的一声,刺了个正着。金铃子大喜,走过去把渔叉和沙狗子拎了回来。
这时节,花喜鹊挑着架子筐,带着小歪毛回到瓜园。
金铃子一见小歪毛全身泥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吃了一惊,问:
“歪毛子,和谁打架了?”
“邵公圣他们几个人打我。”小歪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金铃子说:“甭怕,回头我揍他们那帮兔崽子! 喜鹊,我该饮牛去哩。”说完,揪了歪毛子后脑勺上的小辫儿一下,做了个鬼脸,走出瓜田,从树上解下大黑牛,朝湖边走去。
金铃子一走,花喜鹊放下架子筐,从瓜铺上抓起一把炕笤帚,沉着脸说:“歪毛子,过来! ”
歪毛子慢慢蹭到喜鹊面前。
“把裤衩脱下来! ”
“不,我不脱,你是女的呀”
“呸! 女的怎么了? ”花喜鹊气得脸儿红红的,大声说,“你人不大,心眼子不小。这会儿你嫌我是女的了? 你忘了,前两年,我背你玩,你淘气,撒我一身尿。你才几天不用我擦屁股,就装个人似的? 快脱! ”
歪毛子慢吞吞脱下裤衩。
“把屁股撅过来! ”
歪毛子掉转身,撅了个腚朝天。
“叭! ”笤帚落在歪毛子的光锭上。
歪毛子嘴一咧,妈呀一声哭了起来。
“不许嚎丧! ”
歪毛子抽泣两下,止住哭声。
花喜鹊又打了一下问:
“该打的,我问你,刚才,我叫你抽那帮坏小子,你为啥不听我的话?”
“我不敢”
“你怕什么? ”
“我怕他们疼……”
“傻死你! ”歪毛子那愚顽不化的样子,气得喜鹊哭笑不得,举起笤帚一顿猛揍,“好哇,他们怕疼,你不怕疼! 我叫你可怜他们,叫你好赖不分!”
歪毛子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哭了起来:“呜呜! 姐姐……
呜呜! 别打……了,呜呜! 我今后……听你的话……”
花喜鹊停住手,见歪毛子屁股都被打红了, 又恨自己手狠,忍不住扔掉笤帚,抡起小手,扇起自己的脸来。
歪毛子见喜鹊疯了似地抽自己的脸,顿时吓呆了,扑上去死死拽住姐姐的手,连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花喜鹊停住手,猛地把歪毛子搂在怀中,放声哭了起来。
歪毛子更慌了,伸手给喜鹊揩抹着腮边的泪水,说:“姐,甭哭哩,我今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花喜鹊止住哭声,用手轻轻抚摸着歪毛子身上被少爷秧子们掐拧的血痕,叹了口气,柔声问:“歪毛子,疼不? ”
歪毛子摇了摇头:“不疼哩。”
喜鹊噘起嘴唇,吹着歪毛子胳膊上的血痕,又问:“你恨姐姐吧? ”.
歪毛子又摇了摇头。
“姐姐坏吧? ”
歪毛子道:“不,姐姐好! ”
“唉! ”花喜鹊长长叹了口气。“歪毛子,姐姐打你,是恨你不争气呀。我们花家,女人都象响当当的男子汉,从没有出过草包、孬种、稀泥、软蛋! 今后,谁再敢欺侮你,你就跟他们拼命!”
“我爹不叫我在外边打架呀! ”
“不听你爹那老混帐的,要听我的! ”
歪毛子低下头,不吭声了。
花喜鹊想了想问:“歪毛子,你想不想学本事?”
歪毛子抬起头:“学啥本事? ”
“练武! 练好了武艺,长大了当个杀坏人的大英雄。”
“想,可是我爹不让”
“那你就偷着学。”
“可我没有师父呀! ”
花喜鹊把胸脯一拍,神气地说:“我就是你师父。”
“好,徒儿拜见师父! ”歪毛子认真地跪在地下,给喜鹊磕起头来。
花喜鹊笑得前仰后合,泪都淌了出来。她拽起歪毛子,嗔骂道:“该死的,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
歪毛子咧嘴笑着说:“嘿嘿,我见村里那些练武的,见了干娘都这样儿哩。”
花喜鹊从瓜铺下取出一个大瓦盆,弄来一盆清水,给歪毛子洗净身上的泥尘,又把他抱到铺上,说:“老实躺着,我给你摘个瓜吃。”说着,连蹦带跳地走进瓜园,挑了一个花皮大西瓜,双手抱着走回来,从梁柱上摘下瓜刀,将瓜切开,对歪毛子说:“吃吧! ”
歪毛子抓起西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他把大西瓜就吃完了,肚皮撑得鼓鼓的,象个大肚子蝈蝈。
喜鹊爬上瓜铺,拿起没有绣完的兜肚,取出新买回来的花线,飞针走线绣了起来。
歪毛子打了个滚儿,滚到喜鹊身边,皱起鼻子闻了闻,说:“嘿,好香! ”
喜鹊抬起头:“什么? ”
歪毛子凑过去,把嘴贴到喜鹊耳朵边,嘻嘻笑着说:“姐,你身上有股味儿,好香! ”
喜鹊顿时红了脸,抬手在歪毛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该死的,你咋这么没溜儿? 再胡说八道,我撕你的嘴!”
歪毛子不知怎么得罪了喜鹊,呆头呆脑地说:“姐,你就是香嘛! ”
“臭德行,滚一边儿去! ”
过了一会儿,歪毛子趴在铺上,两手托着腮,瞪着黑亮亮的大眼,看着扔在铺下的死黄雀儿,默默发起呆来。
喜鹊绣完最后一针,抬起头,见歪毛子那痴呆呆的样子,扑哧一笑,问:“你又犯什么傻? ”
歪毛子说:“姐,你看那雀儿活活叫邵公圣给摔死了,多可怜啊! ”说着,泪珠子扑簌滚落下来。
喜鹊安慰道:“甭伤心,明儿我再给你逮一只好的。”
歪毛子摇了摇头:“我不要。”
喜鹊很纳闷:“怎么了? ”
歪毛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方,轻声说:“鸟儿关在笼子里,就见不到它妈妈了,它的妈妈一定很想它哩。”
花喜鹊心儿一颤:唉,这孩子太痴了!
歪毛子忽然坐起来,忽闪着大眼问:
“姐,别人都有妈妈,连鸟儿都有妈妈,我为啥从没见过妈妈? ”
喜鹊叹了口气道:“我娘不就是你妈妈么? ”
歪毛子使劲摇着脑袋:“不,那是干娘,我问的是我的亲妈妈。”
“你没有妈妈,是从草棵里蹦出来的。”
“我不信,我不信!”
花喜鹊不知怎么答复他才好,伸手将歪毛子搂过来,说:“来,别瞎想了,姐给你唱个曲儿听。”说着,轻轻咳嗽了一下,低声唱了起来: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三两岁上,没了娘呀,
亲娘呀,亲娘!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亲娘呀,亲娘!
娶了后娘,三年半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亲娘呀,亲娘!
弟弟穿衣,绫罗缎呀,我要穿衣,粗布裳呀,亲娘呀,亲娘!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亲娘呀,亲娘!
亲娘想我,谁知道呀,我想亲娘,梦一场呀,亲娘呀,亲娘!
桃花开呀,杏花落呀,想起亲娘,疼断肠呀,亲娘呀,亲娘!
凄凉而婉转的歌声,带着一股魔鬼湖的水音儿,在凉爽的轻风中飘荡。飘在瓜田的上空,嗡嗡嘤嘤的小蜜蜂停止了歌唱;飘进烟霭蒸腾的魔鬼湖,水中的游鱼停止了摆尾;飘在梦一般的原野上,柔嫩的小草在摇头叹息
歪毛子躺在瓜铺上,头枕着喜鹊的腿,在轻柔的歌声里睡着了。不知为什么,他那白净的脸蛋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儿。
花喜鹊停住了歌声,低下头,看着弟弟那可爱的小模样儿,心中一酸,一股女孩儿家特有的柔情涌了上来。她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没娘的孩子,可怜的小歪毛呀”她忍不住俯下身,在歪毛子那挂着泪痕的脸腮上,轻轻吻了一下。
(四)
豌豆镇东南角,离魔鬼湖大码头不远,有一座颇为壮观的府第。这府第占地二十余亩,四周一圈儿两丈多高的围墙,墙角修有碉楼。坐北朝南的大门,门前有上马石、拴马桩和挂着刁斗的旗杆。青石阶下,一左一右栽两株古槐,虬枝盘曲,绿荫伞盖,颇有气魄。这座宅院,在乡民们眼中不亚于北京的紫禁城,宅院的主人邵腾蛟,便是魔鬼湖一带的皇帝老儿。
邵腾蛟,字飞龙,自号平湖逍遥客。他出身名门望族,祖先是关外旗人,因随大清开国摄政王多尔衮进关灭明有功,封地于魔鬼湖。邵家的历代先祖,都曾在朝廷做过大官,到了邵腾蛟这一辈儿,时运却越来越不济。邵腾蛟自幼也曾读过几本经书,练过几天弓马,欲想承袭先祖事业,跻身宦途。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未能登科入仕。到了四十多岁,好不容易花了几千两银子,托人捐了个山东平原县候补县令,岂料还没上任,天下便大乱了。首先是平原县拳民朱红灯,率众起事,闹起了义和拳;紧接着,这股反洋烈火燃遍京津,八国联军和义和拳开了战。尽管拳民们英勇善战,最后终因清朝政府腐败无能,义和团战败,八国联军攻进了北京。慈禧太后带光绪皇上逃往西安避难,并派庆亲王奕劻和洋务大臣李鸿章跟洋人定下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这场战乱才算罢休。邵腾蛟见大清国国运不佳,濒临绝境,从此打消了飞黄腾达的美梦,在家乡做起草头皇帝来。
邵腾蛟身为豌豆镇镇长和商会会长,可谓大权独揽。他结交黑白两道,出入县衙,如同自己家门一样方便。他家中豢养着大群的家丁、打手、武术教师,还跟大土匪头子响尾蛇白老晌结拜为兄弟。他有钱有势,有枪有人,称霸乡里,无恶不作,当地人们谁也不敢惹这个混世魔王。
这天下午,邵腾蛟一觉睡到日头平西。醒来后闲着无事,便离开卧房,直奔东跨院。
邵府共有三个大院,每个大院又套三个小院。中间的主院,是邵腾蛟和妻妾们住的地方,西跨院住的是打手、武术教师等人,后面是仓房和长工屋。唯有这东跨院,才是邵府的内宫禁地。平日里除邵腾蛟外,下人们谁也不敢靠近此地半步。
穿过两道角门,绕过回廊,邵腾蛟来到东跨院中间的一座小院门前。他见两扇朱漆小门紧闭着,就轻轻咳嗽两声。工夫不大,院门打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环走出来,见到邵腾蛟,说道:“老太爷来了。”
“少奶奶干什么呢? ”邵腾蛟轻声问。
“少奶奶午睡刚起,正在上房梳头呢。”
邵腾蛟抬腿跨进院子。
小丫环撇了撇嘴,掩好门,知趣地走开了。
这座小院修建得极为精巧。五间上房,东西两厢,全是磨砖对缝儿,绿瓦红墙。满天星的楠木雕花窗户上糊着雪白的莲花纸。屋檐下回廊边,镶有一排汉白玉花石栏杆。天井中间,一条青石甬道,道两侧各有一龙眼潭,潭水清幽,里面栽着荷花。水潭上面,各搭着一座葡萄架,一嘟噜一串的马奶子白葡萄,象一串串透明的珍珠,悬挂在架上。一阵阵凉风吹来,小院中弥漫着醉人的幽香。
邵腾蛟进了上房,在堂屋略停一下,便掀开东屋门上的绣花门帘儿,钻了进去。
东屋共有两间,靠窗一铺大炕,铺着雪白的凉席。北墙下是一架紫漆钱柜,上面摆着掸瓶、帽镜和一些精巧的小摆设。对着门的东墙下是一架梳妆台,这工夫,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梳理着她那满头墨染过似的秀发。
这少妇中等身材,杨柳细腰,白嫩嫩一张鹅蛋脸上,搽着一层厚厚的香粉。两条用炭描过的黑眉又细又长,一对充满了无限风情的花眼,总是滴溜溜转个不停。尖俏的小鼻子下,一只涂得鲜红的小嘴儿,象八月里熟透了的樱桃。她穿一条藕荷色彩裤,赤着一双小巧的脚儿,踢拉着一双粉缎子绣花拖鞋。上身只穿一件葱心绿半袖小衫,敞着衣襟儿,露出里面的一条水红色围胸。两只又圆又鼓的大奶子高高地耸翘着。
她——就是邵腾蛟的儿媳妇——邵公圣的亲娘——白葡萄。
白葡萄把头发在头顶上挽了个凤尾髻,又用一根白玉簪别好,拿起一朵粉红色的绢花,插在鬓旁,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笑了。忽然,背后伸过来两只大手,一下子按在她的两个大奶子上,把她吓得哎呀叫了起来。
“嘻嘻,宝贝儿,别叫,是我! ”邵腾蛟从背后紧紧搂着白葡萄,两只手不住地在她的乳房上揉搓着,龇着牙,把脑袋伸了过来。
白葡萄顺势往后一倒,躺在邵腾蛟的怀中,伸出一只涂着蔻丹的小手,揪着邵腾蛟稀疏的老鼠须,一边扭着脸,躲着邵腾蛟伸过来的嘴,一边咯咯笑着,叫着:“咯……老骚胡,老扒灰,就不叫你亲,就不叫你亲! ”
邵腾蛟抱起白葡萄,坐在炕沿上,心肝儿宝贝地叫着问:“这几天我没来,生气了?”
白葡萄撇了撇嘴:“哼,你这没良心的。这几天,你准是又叫哪个小窑姐儿迷住了,把我丢到一边儿不管。”
“嘻嘻! 哪儿能呢? ”邵腾蛟在白葡萄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说,“这几天,我忙着和你白二叔商量着一桩买卖,实在没工夫来看你。”
“怎么,我二叔来了,咋没见我?”
“哦,他刚从北京回来,又下卫了。”
“上一次他说送给我的东西带来了么?”
邵腾蛟点了点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非常精致的小铜盒来。打开盒盖,里面露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宝珠。
白葡萄一见宝珠,欣喜得眼中放光,伸手抓过去,玩儿个不停,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哟,这是真正的祖母绿呢! ”
“当然。这是皇宫里的宝贝,除了你二叔,谁能够弄到手? ”
“嘻嘻,下次我二叔来,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他。”白葡萄把宝珠放到铜盒内收好,又伸出两条白藕似的胳膊,勾住邵腾蛟的脖子,连叫了几声乖乖。
两个人亲热够了,白葡萄便在炕上放上小桌儿,摆上烟灯和烟枪,亲手烧了几个泡儿。二人脱鞋上炕,躺在桌旁,抱着烟枪,呼噜呼噜地过起烟瘾来。
一阵脚步声响,小丫环慌慌张张撞进门来。白葡萄一惊,坐起身,厉声问:
“春红,你这小蹄子怎么这样没规矩?”
春红结结巴巴地说:“少奶奶,小少爷回来了……”
话未说完,邵公圣蹿进来,喊道:“娘,我饿了。”
白葡萄见宝贝儿子浑身沾满了泥土,脸儿青一块紫一块,象是长了斑病的茄子,顿时吓懵了,惊叫一声跳下炕,拉着邵公圣的手问: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儿?”
邵公圣张了张嘴,刚想说实话,又想起花喜鹊的警告,忙把话又咽了回去,咧了咧嘴说:“是我自己摔的。”
“我不信。”白葡萄心疼得直哆嗦,说道,“宝贝儿,你甭怕,是谁打了你,告诉娘,我扒他的皮! ”
邵公圣吞吞吐吐地说:“是何老实的儿子小傻子打的。”他不敢说出花喜鹊,却说出了小歪毛。
“何老实这个臭奴才,养了个什么样儿的小杂种,竟敢打主人家的少爷? 哼,我决饶不了他! ”白葡萄坐在炕沿上,拍着腿叫着。
邵公圣嘴一咧,哇地哭了起来。
邵腾蛟躺在炕上,眯着眼,抱着烟枪,呼噜呼噜地抽个不停。白葡萄来了气,上前夺过烟枪,瞪着眼嚷道:“我的老爷子哎,你孙子被人打成这样儿,你咋连个屁也不放?”
邵腾蛟伸了个懒腰,坐起身,看了邵公圣一眼,慢声说:“圣儿,你这没出息的小子,在外边挨了打,还有脸哭呀,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邵公圣止住哭说:“爷爷,你快叫人把何老实抓起来,我要把他打死。”
“哼,我不管。”
白葡萄一听,火冒三丈,喊道:“老爷子,圣儿是你邵家的骨肉,挨了穷小了欺侮,你却不管,你的心好狠呀!”
邵腾蛟不慌不忙,白了白葡萄一眼,晃了晃脑袋说:“不是我心狠,圣儿已经十五了,不是三岁小孩子,屁大的事都要我操心。将来,我两腿一蹬,这邵家的主人就是他。可就他现在这松包样儿,我真耽心他能不能保住祖宗留下的产业。”
邵公圣腾地往起一站,气哼哼地说:“好,这事儿不用你管,仇我自己去报。”
邵腾蛟哈哈笑道:“这才象我邵家的后代! ”
邵公圣把手一伸:“把枪给我。”
“嗯? 要枪干什么? ”
“我去把何老实打死!”
“哈……”邵腾蛟大笑起来,“小子,收拾个何老实,还用得着枪么? ”
“那我打不过他呀?”
“哼哼,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爷爷我这一辈子杀过多少人,从来没用过家伙。”
“那我用什么去杀他?”
“用你的心。”
邵公圣傻了眼,直呆呆地看着邵腾蛟。
邵腾蛟抓过一把蒲扇,扇着身上的汗,笑了笑说:“圣儿,你说在咱魔鬼湖一带,谁是你最佩服的英雄?”
邵公圣翻了翻眼珠儿说:“我白二老爷呗。”
“为什么呢?”
“因为人们都怕他呀。”
“人们为什么怕他呢?”
“他有枪呀。我白二老爷武艺高,胆子大,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干,真是好样儿的。”
“他那么厉害,为什么要听我的话呢?”
“这”
邵腾蛟见孙子答不上来了,心中甚为得意。他接过白葡萄递过来的白铜水烟袋,拧了锅烟,呼噜呼噜地抽了几口,又看了站在一旁的白葡萄一眼,然后,眯起眼睛,沉思起来。他特别疼爱面前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这不仅因为邵公圣是他家唯一的后代根苗,而且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秘——邵公圣名义上是他的孙儿,实际上是他身上的骨血。
邵公圣的生身之母白葡萄,原是白家堡大土匪头子白老晌的本家侄女,是魔鬼湖一带出了名的风流女子。当年,白老晌夜入邵府抢劫,不小心被邵腾蛟抓住了。邵腾蛟见白老晌武艺高强,便有心把他收为打手,不但没有把他送官,反而大摆酒宴,为他洗尘压惊。白老晌非常感激邵腾蛟,当场和他义结金兰。从此,二人过从甚密。有一次,邵腾蛟到白家堡去找白老晌,无意中见到了白葡萄,顿时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他本是个色中恶鬼,花里魔王,家里妻妾成群,还经常到外边打野食。如今一见白葡萄这娇滴滴粉团儿似的少女,如何肯放过? 他使出手段,曲意奉迎,讨好献媚,想方设法勾引白葡萄。白葡萄本非良家之女,又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天性风骚,见邵腾蛟有钱有势,正有意攀援,便暗地里和邵腾蛟勾搭成奸,做出那事来。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不长,这件事便被响尾蛇白老晌发觉了。白老晌无儿无女,才把白葡萄过继到自己门下,他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对白葡萄却极为疼爱,视如掌上明珠。如今见邵腾蛟这个老色鬼竟不念兄弟情谊,把自己心爱的侄女弄得怀了孕,如何不气得三尸神跳,七窍生烟? 他手提单刀,找到邵腾蛟拼命。邵腾蛟吓得跪地求饶,白葡萄也又哭又闹,寻死觅活,不让白老晌杀死情夫。白老晌并不敢真把邵腾蛟杀死,无奈,逼着邵腾蛟娶白葡萄为妻。邵腾蛟觉得左右为难,如果答应这门婚事,他和白葡萄辈份不合,岂不有损自己的声誉? 不答应吧,又惹不起响尾蛇白老晌。他考虑再三,想出一条两全其美的计策来。他哀求白老晌,不要把此事张扬出去,免得两家的面子都不好看,并亲口答应,把白葡萄嫁给自己的独生儿子邵天成。这样,既可以遮人耳目,又可以使白葡萄从此享受荣华富贵。白老晌别无他计,只好同意。邵腾蛟立刻择选良辰吉日,吹吹打打,把白葡萄迎进家门。
邵天成和白葡萄成亲以后,他见妻子丽质天资,娇美异常,心中高兴万分。不料,成亲不到半年,白葡萄便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来,使他顿生疑窦。他暗中观察,发现自己的老爹爹和妻子关系不正常,暗中勾勾搭搭,才知自己上了大当。原来,白葡萄是已经被父亲吃过了的残汤剩饭,而妻子所生的孩子,正是自己的弟弟。邵天成又悔又恨,本想和邵腾蛟大闹一场,后来又考虑这样做不妥,不管怎么说,邵腾蛟也是自己的生身之父,闹下去反而使家丑外扬,父子二人的面子都不好看。但是,他又不甘心受此奇耻大辱,思之再三,便决定弃家出走,从此和家中断绝来往。他主意打定,在一天夜里,便偷偷离开豌豆镇,独自跑到天津,又搭船东下,到东瀛岛国留学去了。
邵天成出走以后,一去十几年,杳无音信。开始,邵腾蛟也确实为此难过了一些天。后来,他见查找不到儿子的踪迹,便死了心。儿子从此不归,他便和儿媳做起暗中夫妻来。
邵腾蛟明白,白葡萄所生的孩子,正是自己当年种下的,因此,他对这个名誉上是孙子实际上是儿子的邵公圣,倍加宠爱。他知道,邵天成出走以后,生死不明,已经没有回来的希望了,而自己百年之后,这邵府的唯一继承人便是邵公圣。但是,邵公圣要想把这偌大的家业发扬光大,就必须学到治家的本事。所以,他对孙子从小就开始培养。他把自己一生所积攒的害人经验,一点点地灌输给他。今天,邵公圣在外边挨了打,他并不着急,而是早就打好了主意,借此机会,再对孙子进行一番言传身教。
邵腾蛟喷出几口烟雾,放下白铜水烟袋,对邵公圣点了点头,说道:“圣儿,你过来。”
邵公圣走到邵腾蛟面前,准备聆听祖父的教诲。
邵腾蛟站起身,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说道:“圣儿,在这个世界上,你要做人上之人,就得学会治人的本领。你白二老爷武艺好,有枪有人,但毕竟是个草莽英雄,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对付那些穷鬼,光凭舞刀弄枪是不够的,还得学会多动脑子,既要害人,又不能为人所知,那才是上策。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邵公圣瞪大了一双蛤蟆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要想害何老实,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邵腾蛟把头伸过去,伏在邵公圣的耳边,悄声嘀咕了起来。说完,笑呵呵地问道,“圣儿,你看这条计策如何?”
邵公圣把嘴一咧,拍着手喊道:“妙啊,还是爷爷的招儿高。”他回身对白葡萄说,“娘,你给我一把锥子。”
白葡萄问:“你要锥子干吗? ”
邵公圣凑到白葡萄耳边,把邵腾蛟告诉给他的话,悄悄讲了一遍。白葡萄撇了撇嘴,说道:“儿呀,你可多加小心,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
邵公圣摇晃着大脑袋,满有把握地说:“娘,你放心,这点儿小事我要是办不成,岂不是叫爷爷白教我了么?”
白葡萄从梳妆台上的针线盒里,拿出一把编鞋用的锥子,递给了邵公圣。
邵公圣接过锥子,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邵腾蛟望着孙子的背影,呵呵笑了起来。
白葡萄瞪了邵腾蛟一眼:“哼,这么蔫损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邵腾蛟伸手在白葡萄的嫩脸蛋上拧了一把,得意地说道:“当然,我要没有这点儿手段,咱俩如何能做这长久鸳鸯?”
“呸! ”白葡萄狠狠啐了一口,“老扒灰,你把儿子都气跑了,还有脸说呢! ”
(五)
邵府西跨院仓房的后面,是一个小院。正房是一排马厩,槽头拴着十几匹骠肥体壮的蒙古马。西厢房是牛棚,东厢房里放的是锄、犁、耙、铲等各种农具,南倒座是一排低矮的小屋,是长工杂役居住的地方。小院正中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树下有一口砖井,井台上安着一架被汗水磨洗得紫红锃亮的枣木辘轳。这工夫,老爷儿(太阳)刚刚压山,下地干活的长工们还没回来,小院中静悄悄的,只有爬在槐树枝上的知了,还在噬噬喇喇地鸣叫个不停。
长工何老实筛完了草料,扫净了院子,又摇着辘轳,从井中打上来两桶水,准备给干活归来的哥儿们洗涮用,而后,便坐在井台的石阶上,摇着大蒲扇,一边乘凉,一边等着人们归来。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但看上去却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老许多。高身量,大骨架,背有些驼,一张清瘦的四方脸,被夏日的阳光晒成酱紫色。密密麻麻的连鬓胡子,曲卷着长满了两腮。一对扫帚眉又粗又黑,总是在额前拧成一个疙瘩。两只大眼,目光呆滞,总是茶呆呆地看着某一个地方。一条灰白相杂的发辫儿,在头顶上盘了个卧龙扣,辫梢垂落下来,正好盖住左腮上那条两寸多长的疤痕。他上身披一件灰色粗布小褂儿,上面印满了碱花儿。下身穿一条紫花布滚裆裤子,裤腿绾到膝盖上,两条裸露的小腿上,青筋暴突,象是两根爬满了蚯蚓的木桩。赤着脚,穿一双实纳帮大尾巴布鞋。他嘴上叼着一根黄铜杆烟袋,手中摇着一把破蒲扇,轰赶着围他嘤嘤飞转的几只牛蝇,微闭双眼,一声不响地想着心思。
何老实在邵府扛活已有八九年了,可是,豌豆镇的人没有人能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他不是本地人,是庚子年间从外地逃荒到此的,后来,便在豌豆镇西边的鬼儿坟村落了脚。开始,他来到邵府,邵腾蛟见他面容丑恶,脸上又有伤疤,怀疑他不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说不定是落了难的江洋大盗或是官府缉捕的要犯,对他颇不放心。后来,他见这自称姓何的汉子,干活很卖力气,耕、耙、锄、榜、粉、耧、点、种,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来,称得上行家里手,这才打消了顾虑,把他长期雇用下来。何老实还有一手绝活,最善侍弄牲口。多么调皮捣蛋的牛、马、驴、骡,到了他手里,用不上几天,便能被他调教得老老实实。邵腾蛟很欣赏他这手绝技,便叫他专为邵府养马喂牛。
何老实样子长得虽然丑陋凶恶,但他的脾气却极为和善。在即府这么多年,从没有和人吵过架拌过嘴。他这人口闷得很,一天到晚也说不了三句话,只知道低头干活,和他养的那些哑巴牲口差不多。干完了活儿,便在院中的井台上,盘膝打坐,闭目养神。如同庙里的老和尚坐禅一般,只是从不见他默诵什么经文罢了。人们以为,这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子,大概有总也想不完的心事,谁也不会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他是在修练一种什么功夫。
沉甸甸的落日,带着一股惆怅和羞涩,恋恋不舍地往天幕后边挪动着脚步,一如既往地把她那永远也燃烧不尽的恋情,挣扎着吐露给大地。豌豆镇中,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几只归巢的阳雀,在屋檐的棱瓦上蹦跳着,叽叽喳喳地互相打着招呼,叙说着一天来打食的收获和见闻。院门外,传来几声牧童的清脆鞭声。
邵府的放牛娃金铃子,腰中别着一根紫亮亮的竹笛,一手提着鞭子,一手牵着一条黑毛白花儿大犍牛,从湖边牧牛归来了。犍牛的背上,坐着呵呵傻笑的小歪毛。一进院门,小歪毛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井台上的爹爹,便张着小手喊道:“爹,爹,你看我会骑牛哩。”
何老实吓了一跳。这条黑毛白花儿的犍牛,是东家刚从外地买回来的没有焦过的大牝子。它个子又高又大,滚瓜溜圆的身上,油亮亮的黑毛,象一匹闪光的青缎子。两只弯刀似的尖角,硬翘翘地竖在头顶,四条大腿,象四根生铁柱,挂有白毛的牛蹄子,象四只倒扣的大铁碗。这家伙力气出奇地大,性子暴烈,又凶又猛。刚开始买来时,见了人便又踢又撞,弄得无人敢靠近它。邵府的长工们,都管它叫牛魔王。这两天,经过何老实的调教,大忙子老实了许多,不再踢人撞人了。可是,它还没学会干活儿,何老实便叫金铃子每天拉着它到魔鬼湖边去放膘。今天,他一见歪毛子骑在牛背上,脸上刷地变了色,噌地跳起身来,迎上前去,拽住牛绳说:“歪毛子,这大忙子凶着呢,你怎么敢骑它? ”
歪毛子晃着脑袋说:“爹,是金铃子哥让我骑的哩。”
“快下来! ”何老实伸出两只胳膊,把歪毛子抱了下来。
金铃子比歪毛子大几岁,胆子特别地大。他晃着牛鞭,龇着小白牙,乐呵呵地说:“何大爷,没事。牛魔王再厉害,有我孙猴子在这儿,它也不敢胡闹。”
“得了吧,你小子那点儿本事还瞒得了我? ”何老实又问,“歪毛子,你不和你喜鹊姐姐去看瓜,到这儿来干嘛?”
歪毛子用手背抹了下鼻涕,说道:“爹, 我干娘叫我来找你,叫你今晚上回家去吃饭。”
“哦。”何老实想起来了,今儿个是花家瓜园开园的日子。花家有个规矩,每年瓜园开园的那天,喜鹊娘卖掉了头茬瓜,都要买上点儿菜,打上一葫芦酒,请何老实到家去吃喝一顿,喜庆一番。这两天,只顾了调弄大牝子,倒把这事给忘了。何老实想到今晚上要和喜鹊娘在一起吃饭,心中很高兴,便想赶紧喂完了牲口,好带着儿子回家。他对金铃子说:“铃子,你去把大忙子饮一饮,喂完了牲口,咱们爷儿仨一块回鬼儿坟去。”
金铃子是个孤儿,没家没业,平日就住在邵家的长工屋里。他人儿长得挺俊,又聪明又机灵,能说会道,很招人喜欢。何老实见他没爹没娘,无人疼爱,很可怜,便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吃的穿的,只要有小歪毛子的,就有金铃子的。逢年过节,金铃子无家可归,何老实便把他带到自己家去。而金铃子对何老实也象对亲爹一样地照顾。
金铃子想到今晚有西瓜吃,高兴得在院中的土地上折了个跟头,爬起来,和歪毛子牵着“牛魔王”走上井台,摇起辘轳,打水饮牛。
何老实端着筛子,一瘸一拐地走到牛棚边去拌草料。
这工夫,院中的三人谁也没有注意,邵府的小太子邵公圣,背着双手,悄悄地从院门口溜了进来。
邵公圣长得一点儿也不象他的娘,倒和他爷爷邵大疤瘌仿佛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坯。他五短身材,又矬又胖,象个上下一边粗的水缸。圆滚滚的大脑袋,两只招风耳朵。前门楼,后勺子,短眉小眼,小鼻子小嘴儿,长得都很紧凑。也不知为什么,他的脸那么大,而五官却偏要往一块挤,就象一张大个的发面烙饼上,被人用筷子在中间戳了几个黑窟窿。他腆着蝈蝈肚子,正想往井台上溜,被拌草料的何老实看见了。何老实忙放下筛子,走过来,笑着说:“小少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邵公圣晃着脑袋,说道:“我到这儿来看看我爷爷新买的牛。”说着,就要往井台上凑。
何老实忙拦住他说:“小少爷,您别往跟前去,这大忙子脾气大,别碰着您。”
邵公圣翻了翻小蛤蟆眼,问:“何老实,怎么你还没有把这牛驯好么? 真是废物。”
何老实点了点头道:“已经差不多了,只是还没学会干活儿。”
“哼。”邵公圣不再答理何老实,迈步上了井台。
“金铃子,看好了大虻子,别碰着小少爷。”何老实见拦不住邵公圣,只好吩咐正在摇辘轳打水的金铃子。而后,自己回到槽头,去继续拌他的草料。
牵着大犍牛站在井台上的歪毛子,一见邵公圣走来,心中有些害怕。他往金铃子身边靠了靠,说:“哥,邵蛤蟆来了,他会打我的。”
金铃子绞上一桶水来,放在牛头前,让牛喝着水,对歪毛子说:“甭怕他,有我呢。”
邵公圣上了井台,走到大犍牛旁,伸手拍了拍牛屁股,又斜着眼看了看金铃子和歪毛子,心中暗自高兴。他今天到这儿来,本是想整治一下何老实,不想自己的冤家对头小傻子也在此,正好报一报今天被花喜鹊揍一顿之仇。这家伙,天生不是一块好泥,不但长得和他爷爷一模一样,而且把他爷爷的品性滴水不漏地全继承了下来。他一天到晚一样正经事不干,专门和镇中那些少爷崽子们东蹿西逛,打架斗殴,偷瓜打枣。每在外边干了一件坏事,回到家便会受到他爷爷的夸奖,说他聪明招儿多。这会儿,他见歪毛子拉着牛绳,站在正往井中放辘轳的金铃子身边,心中暗喜。乘金铃子和歪毛子不注意之时,偷偷从袖口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那把徜鞋锥子,猛地扬起手臂,狠狠地往大犍牛的屁股上戳了两锥子,而后跳下井台,撒腿朝院门跑去。
“牛魔王”正舒服地摇着尾巴,把头扎在桶中,喝着清凉的井水,忽然,它觉得屁股上一阵巨痛,猛地打了个激灵,知道遭了暗算,顿时又犯了劣性。它暴睁双睛,脖子一梗,头一低,哞哞吼叫两声,晃着明晃晃的双角,往前一蹿,朝正在往上摇辘轳的金铃子扑了过去。
歪毛子打从邵公圣一进院,心中就敲着小鼓儿。他知道,邵公圣今天在湖边挨了喜鹊姐姐的打,一定不服气,这会儿跑到牲口棚来,一定没安好心,肯定是找茬儿报复来了。尽管有爹和金铃子在,他仍有点不放心,双手拉着牛绳,两眼却一直盯着邵公圣的一举一动。他见邵公圣猛地把手一扬,闪起一道寒光,朝“牛魔王”的屁股上拍去,吓得把眼一合,哎呀叫了一声。
金铃子正双手摇着辘轳把,往上绞水,听到喊声,一抬头,便见“牛魔王”瞪着血红的眼睛,箭一般朝自己扑了过来,吓得他双手一松,水桶往井中一沉,辘轳把往回飞转,啪地一声,正抽在金铃子的胸口上,把他打出有四尺多远,扑通摔倒在地。“牛魔王”扬起一对铁蹄,朝金铃子身上踏去。
这陡然的变化,把小歪毛吓呆了。他本来就较迟钝,在这关键时刻,更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明白,只要“牛魔王”踩上金铃子,铃子哥的小命儿就没了。他双手握紧了牛绳,拼尽全身的力气往旁边拽,死也不撒手。虽然,他的力气抵不上“牛魔王”百分之一,但仍使“牛魔王”的冲力缓了一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机,眼看金铃子就要丧命,猛然间,井台上人影一晃,何老实早已飞身跳了过来。他来不及弯腰去拉金铃子,便抬起右腿,朝金铃子踢去。这一脚用力并不大,但仍把金铃子踢出去有七八尺远,滚落在井台下面,躲开了“牛魔王”那对铁蹄。
“牛魔王”没有踏到金铃子,吼叫着冲下井台。小歪毛、下子被拖倒在地,可他仍死死攥着牛绳。
“歪毛子,快撒手! ”何老实吼叫一声,跳下井台,一手拎起了受伤的金铃子,一手抱起了歪毛子。
这时节,“牛魔王”冲到东墙边,见有房子挡路,又磨转头来,朝何老实他们冲了过来。
本来,凭何老实的经验,对付大犍牛易如反掌。怎奈此时他抱着两个孩子,有本事也无法施展。他扭头看了看院门,想冲出院去,不料,两扇大木栅栏梢门,不知被谁给死死地关住了,再想从院门口出去是万不可能。他心中一沉,来不及多想,便抱着金铃子和小歪毛,在院中和“牛魔王”周旋起来。
“牛魔王”的确和一般的牲口不同。长这么大,它还从没有受过欺侮,总是到处称王称霸,炫耀自己的武力。自从来到邵府,它和何老实斗了几次,尝到了这瘸腿汉子的厉害,才渐渐老实了许多。不过,它心中并没有完全服气,总想再找机会,把憋在心中的那股子劲儿往外放一放。此时,它见何老实一时腾不出手来整治它,顿时象发了疯似地猛扑过来。它觉得,只要今天把这个瘸腿汉子用角挑死,从此以后,它就可以为所欲为,称王称霸了。所以,它把腰一躬,迈开四蹄,拼尽浑身的牛劲,晃着锋利的双角,拼命地朝何老实父子三人的身上撞。
何老实稳住神,两只锐眼瞪得溜圆,一动不动地盯着凶神似的“牛魔王”。他知道,大犍牛对自己窝着火,不把自己撞倒决不会罢休。但是,它往前冲的劲儿很大,横劲儿却没有。所以,他并不来回乱跑,只是迎着“牛魔王”站着,单等“牛魔王”冲到自己面前,牛角快抵到自己身上的一刹那,才轻轻将腰一扭,闪身往旁边跳开。所以,“牛魔王”连着扑了几扑,都未能得手,反而累得呼呼直喘粗气。可是,这家伙的牛脾气真大,哞哞吼叫连声,越扑越猛。恨不得一头把何老实挑开了膛。
这一场人与畜牲的搏斗,真是惊心动魄,实属罕见。只闹得小院中尘土飞扬,吼声惊天动地。井台上的辘轳被“牛魔王”撞断了,地下的水桶被踩扁了,拌草料用的筛子被踏烂了,连院中那棵古老的大槐树,也被它锋利的双角挑下几块皮来。
渐渐地,何老实觉得有些筋疲力尽,招架不住了。他额头冷汗直流,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胸口憋闷得难以忍受,不住地张嘴喘着粗气。两条腿越来越沉重,如同坠上了两块千斤巨石一般。可是,那“牛魔王”的攻势仍然不减,一次比一次凶猛地往上扑。他心中暗想,此时自己若稍一松劲,金铃子和小歪毛就会被大忙子挑死。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两个孩子救出去。否则,自己这一生的心血就白流了。想到此,他鼓起精神,拼尽全力和“牛魔王”周旋起来。
又斗了几个回合,“牛魔王”便把何老实逼到了长工屋和牛棚之间的墙角处。此刻,真是凶险之极,何老实父子三人身临绝境,再也无处躲闪了。“牛魔王”停住脚,瞪着血红的大眼,看着面前这父子三人,而后,把尾巴甩了几甩,前腿弓,后腿绷,腰往上一躬,哞地一声吼叫,挺着双角挑了过去。何老实急中生智,猛地把怀中的金铃子和歪毛子往墙角一放,而后挺起胸膛,挡住两个孩子,一双虎目放出两道豪光,这时节,“牛魔王”那锋利的双角,已经触到了他的小腹,只要它把头往上一扬,何老实的胸膛便会被挑开。就在这危急之时,何老实猛地疾伸两只蒲扇般大的双手,死死把两只牛角抓住,用力把牛头朝两边扭。
这条大犍牛,力气出奇的大。它拼命地往前顶,何老实则用尽浑身之力往外推,一时竟僵持住了。可是,时间一长,人的耐力毕竟比牛差了许多,渐渐地,“牛魔王”占了上风。它两条后腿不住地刨打着地面,把院子蹬了两个半尺深的大坑。两只硬角又抵上了何老实的胸口。何老实只觉得两臂酸麻,胸口刀扎般地疼痛,殷红的鲜血,淌落下来。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着,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两道粗眉直竖起来。猛然间,他灵机一动,抬起两腿,轮番朝大犍牛的两条前腿一阵猛踢。只听呼呼啪啪一阵响亮,“牛魔王”的两条粗铁柱似的前腿,胫骨竟被他踢得粉碎。大犍牛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何老实趁牛头上的力量一减,腾出一只手来,朝牛脖子上又狠劈了几掌,又用力往旁一推,“牛魔王”呜呜吼叫两声,扑通躺倒在地,抖了几下身子,不再动弹了。
何老实长长呼出两口气,扑通跌坐在地上。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小歪毛和金铃子爬过来,一人拉着何老实的一只手,连声问道:
“爹! 爹! 你怎么了?”
“大爷! 大爷! 您没事吧?”
何老实睁开双眼,伸出两只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苦笑了一下,说:“歪毛子,金铃子,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儿累。”
歪毛子一见何老实的胸口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歪毛子,甭哭,我这身上只是叫牛角碰破了点儿皮。”何老实用手给歪毛子抹着脸上的泪珠,又问,“金铃子,你伤得怎样?”
金铃子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只是叫辘轳把打了一下,摔昏了头,这阵儿好多了。”
何老实见两个孩子都没受重伤,这才放了心,说道:“好险呀,咱们爷儿仨差点儿都送了命。”
金铃子站起来,走到“牛魔王”身边,抬起腿,狠狠踢了两脚,大犍牛却一动不动。他弯下腰,伸出小手往牛鼻子上摸了摸,惊呼道:“何大爷,这家伙没气儿了。您老的手劲儿真大! ”
何老实心中一惊。这条大牝子,是邵腾蛟的宝贝疙瘩。刚从外地买回来时,邵腾蛟曾嘱咐何老实,说这条犍牛乃是太上老君的坐骑转世,要精心饲养,加意调教,日后,他要学那方外神仙,骑牛遨游天下。这些屁话,何老实自然不信。不过,他的确喜欢这条大犍牛的雄健,想把它调教出来,教给它耕地犁田,拉车拽套等农活。所以,他在这大犍牛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自从把它降服以后,他对它加倍爱护,用上好的料喂它,还经常为它刷洗鬃毛,驱赶牛蝇,真象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从不舍得打它一下。今天,他也并未想把它打死,只是情急之中,为了保护金铃子和小歪毛、一时着急,无意中使出几下风雷掌法,把大忙子打倒。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功力竟如此之深,几巴掌便把大犍牛打死了。此刻,冷静下来,他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邵腾蛟为人心毒手辣,心爱的牛被打死,他肯定不会罢休,不但饶不了自己,恐怕连这两个孩子也要遭毒打。何老实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妙,挣扎着站起身来,对小歪毛和金铃子说:
“歪毛子,你马上带你铃子哥回家去。”
歪毛子眨巴两下眼,问:
“爹,你呢?”
“我不走。”何老实望着地上的死牛说,“等一会儿,我把事情向东家讲清楚。”
金铃子也感到后果有些严重,担忧地说:“大爷,咱们打死了‘牛魔王’,东家会找咱们算账的。”
何老实皱着眉说:“不怕,一切都有我和东家说,你和歪毛子快走吧。”
“爹,你不走,我也不走。”小歪毛扑上来,抱着何老实的大腿说。
何老实弯下腰,拍了拍歪毛子的头,劝慰道:“你放心,爹不会出事的。你听爹的话,快回家去,告诉你干娘,叫她不要等我回家吃饭了,就说我有事,没工夫回去。”
“不,我不走,我就不走! ”
“听话,要不爹就生气了。”
金铃子毕竟比歪毛子大几岁,心眼儿又多。他想:此时,三个人都留下,反而不好,不如乘此机会,赶快去给花婶子送个信儿。花婶子有浑身武艺,手下又有一群徒弟,或许能有什么好办法,来救何大爷,他拿定主意,走上前,对何老实说:“大爷,你可要当心。”回身又拉起歪毛子说:“歪毛儿,我们快走吧! ”
歪毛子见爹沉着脸,眉毛在额前拧成了一个疙瘩,心中害怕,眼泪汪汪地说:“爹, 你跟他们讲完了理,快点儿回家去啊! ”
何老实点了点头:“你们俩快走吧,等一会儿,东家就要来了。”说完,拉起小歪毛和金铃子,走到院门旁,打开梢门,把他们推了出去。
金铃子在歪毛子耳边嘀咕了几句,小哥儿俩又回头望了望何老实,便撒腿一溜烟儿似地跑走了。
眼看着两个孩子渐渐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何老实这才放了心。他掩好梢门,回到院中,来到大犍牛身旁,蹲下身,看着死牛,心中直犯嘀咕:真是怪事,大忙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发起疯来了呢? 他伸出一只粗硬的大手,慢慢抚摸着大忙子身上那黑缎子似的毛,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儿。唉! 可惜了的,多好的一条牛啊,如今惨死在自己的掌下。这些天来,自己的一番功夫白费了。
忽然,何老实的手触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他心中一动,用手指捏住那东西,用力拔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三寸多长的锋利钢锥。他立刻明白了,原来,大虻子遭了暗算,才突然发疯的。可是,这缺德事是谁干的呢? 他用锥子扎牛屁股,又有什么用意呢? 刚才,大犍牛进院时,还老老实实,只是在饮水时才突然发了疯,这锥子一定是那时候扎的。但院中只有金铃子和小歪毛在呀。小歪毛天性迟钝,胆子又小,决不会干出这种事;金铃子虽说有些顽皮,但他很喜爱大忙子,也不可能下此毒手呀忽然,他想起了邵公圣,眼中顿时一亮。对,就是他! 这小子和他爷爷一样心黑手狠,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平时,他很少到这院里来,刚才突然跑到这儿来,一定没安好心。自己当时急着拌草料,喂完牲口好回鬼儿坟,对他没有注意,出事以后,又光顾了救孩子,和牛拼斗,竟把他给忘了。何老实心中肯定了这锥子是邵公圣扎的,但又一时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干。想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到,这家伙是要害人。当时,歪毛子牵着牛,金铃子摇辘轳,二人都站在井台上,邵公圣一定是想把牛扎惊,牛一跑,好把歪毛子或金铃子撞死,踩死。想到这些,何老实心中不住地打颤,暗道:邵公圣这小子好狠毒啊!
太阳渐渐地沉落到大地后面去了,天色黑了下来。屋檐上的几只麻雀,早已钻进了窝巢,大槐树上的知了,刚才受了一场惊吓,停止了鸣唱,这会儿,小院又恢复了平静,它们又开始嘶哑着嗓子叫唤起来。
何老实站起身,把那锥子别在裤腰上,慢慢踱到井台旁,坐在石阶上,掏出烟袋抽起烟来。
忽然,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响过,院门被撞开,邵公圣领着邵府的大管家孙歪脖和几个家丁,提着马鞭走了进来。
原来,邵公圣扎了大牝子后,便蹿出院子,关好梢门,爬到墙头上往院中看。他见大忙子发了疯似地横冲直撞,往何老实父子三人身上扑,心里美极了,暗暗夸爷爷的主意高。这一次,不但自己报了仇,还看了一场热闹。他正为大忙子暗暗鼓劲儿,不料,大忙子不但没把院中的三人顶死,反而被何老实打死了。邵公圣又气又恨,急忙跳下墙头去找孙歪脖。
孙歪脖正和邵府的武术教师海黑子躲在前院一间小屋里推牌九,听小少爷说长工何老实把东家刚买回来的大犍牛打死了,吃了一惊,立刻带上几个打手来到长工院。
孙歪脖带人进了长工院,一眼便瞅见躺在墙角的大犍牛,他把脸一沉,问何老实:
“何老实,这牛怎么了?”
“死了。”
“没病没灾的怎么死的?”
“我打死的。”
孙歪脖见何老实不慌不忙的样子,顿时大怒,冷笑一声问:“何老实,你的胆子不小哇! 你说,这事怎么了结吧?”
何老实慢慢从井台上站起来,把烟袋往腰中一插,抬起头问:
“管家,你说呢? ”
孙歪脖晃了晃脑瓜道:“这条大犍牛,是老东家花三十两银子买的,在邵府又养了这么多天,连草料钱算上,你赔五十两银子吧。”
何老实突然笑了起来,走下井台,说道:“管家,我的家底儿你还不清楚? 把我老何头卖喽,也凑不出五十两银子呀!”
“哼,那我管不着。”
“管家,这样吧,五十两银子先记在我的账上,我慢慢还好了。”
“呸! 哪有这便宜事? 马上交,不然我没法和老东家交待。”
何老实知道再求也没用,便说:“反正这银子我拿不出来,你瞧着办吧! ”
孙歪脖见何老实口气反而硬了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怔了一下,说道:“何老实,你想跟我耍死狗? 来呀,先把他吊起来!”
两个凶眉恶眼的家丁,提着绳子走上来。
何老实心想:俗话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反正自己身上有功夫,任凭他们打一顿,自己也只能受点儿外伤,也无大碍,把此事了结也就算了。他拿定主意,既不求饶,也不反抗,任家丁们捆绑。
两个家丁扒掉何老实的上衣,用绳子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吊在小院中的槐树上。
孙歪脖坐在井台上,把手一挥,喊道:
“给我狠狠地打! ”
邵公圣从家丁手中抢过皮鞭,说道:“我来! ”蹿上前抡起皮鞭,朝何老实一阵猛抽。
何老实运起内功,闭着双眼,一声不吭。
邵公圣打累了,又换上两名家丁。几个人轮番抽打,条条皮鞭象条条毒蛇,呼啸着往何老实身上缠绕。不一儿,何老实的脸、胸、背、胳膊上便隆起一道道紫痕。
这时,下地干活的长工们都收工回来了,一进院,见到这情景,都吓呆了。人们纷纷上前,为何老实求情。
孙歪脖心黑手狠,冷笑着说道:“何老实打死了东家的牛就该赔钱,没有钱就得赔命! ”他见何老实始终不哼不叫不求
饶,顿时大怒,喊道,“何老实,你他妈的跟老子耍硬骨头,我到要瞧瞧你有多硬。来呀,换家法!”
两个家丁每人手中提一根鸭蛋粗的白腊杆子,走上前一阵猛打。
被皮鞭抽起的肿痕,叫棍棒一敲,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把何老实的裤子都染红了。
长工们围在四周,都用手捂住脸,不忍再看。
突然,人群响起一声娇喝:“住手!”人们一怔,便见一道白影闪电般飞进人群。嘭! 嘭! 两声响,两个打人的家丁扑通通摔了出去。孙歪脖大吃一惊,睁眼细看,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中年妇女。
长工们一声惊呼:
“呀,燕南女杰! ”
(六)
豌豆镇西北角,隔着一道小溪,有一片大沙岗,岗上有一片黑松林,林中蒿草丛生,蛇盘兔走。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坟丘,星星点点散落其间。白天,这里野狗成群,你咬我吠,争食着磷磷白骨;到了晚上,松涛阵阵,阴风瑟瑟,鬼火飘摇,令人望而生畏。沙岗上原有一座古庙,后来,因无人管理,年久失修,风摧雨蚀,如今只剩一堆碎砖乱瓦了。豌豆镇中死了穷人,自家没有坟地,便埋到这儿来,这儿便成了乱葬岗子。
沙岗下面,住了二三十户人家,这个小村就叫鬼儿坟。
鬼儿坟村中的人家,大部分不是本地人。他们从关外、山东、河南、山西等四面八方,逃荒讨饭,流落至此,便互相帮衬着在沙岗下盖起了一座座简陋的小茅屋,落脚谋生。渐渐这儿便形成了一个小村庄。
鬼儿坟村不大,没有富户豪门,都是一水儿的穷庄稼花子。他们大都没有地,靠租种豌豆镇邵腾蛟家的地或扛活卖短工为生。他们来自各地,不同宗,不同族,无依无靠,免不了受当地财主、恶霸们的欺侮。十年前,花凤萍带着女儿,从沧州投亲避难来到鬼儿坟,在村中组织了一个少林会,教人们习拳练武,来保护村子。当地一些财主恶棍知道花凤萍武艺高强,为人又侠骨柔肠,敢做敢为,是燕南一带有名的女杰,这才不敢到鬼儿坟来寻衅闹事。
今天,花凤萍和徒弟马栓儿到观音镇去卖瓜。她家的瓜下来的早,个大皮薄,又脆又沙,在魔鬼湖一带很有名。所以,一船瓜不到后晌就卖完了,而且还卖了个好价钱。花凤萍心中高兴,在镇上的绸缎庄扯了几块布,准备给何老实做一双鞋,给小歪毛和喜鹊每人添一身衣服。她又想起,今天是开园的日子,按往常惯例,该请村中的长辈儿和何老实到自家吃饭吃瓜,尝个新鲜,便又到肉铺割了二斤猪肉,在王家烧锅沽了一葫芦烧刀子,这才和马栓儿撑船回鬼儿坟。
傍晚时分,花凤萍和马栓儿回到鬼儿坟,在湖边拴了船,师徒二人直奔瓜园。
花喜鹊和歪毛子正坐在瓜铺上逗蝈蝈玩,一见花凤萍回
来了,小歪毛出溜下铺,光着两只小脚丫,连蹿带蹦地扑过去。搂着花凤萍的大腿,撒娇撒痴地喊着:
“干娘! 干娘! 你给我买好吃的了么? ”
花凤萍从怀中掏出一个夹着牛肉的芝麻火烧,递给小歪毛,笑着说:“我的儿,干娘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呀! ”说完,抱起小歪毛走向瓜铺。
花喜鹊见小歪毛搂着娘的脖子,叭嗒着小嘴吃烧饼,心中有气。娘有偏心眼儿,总向着歪毛子。她瞪了弟弟一眼,噘着小嘴儿说:“下来! 挺大的个子还整天撒娇,没羞没臊!”
小歪毛最怕喜鹊,急忙要往下出溜。
花凤萍将歪毛子放到瓜铺上,瞪了喜鹊一眼:“死丫头,你甭眼气,做娘的没偏没向,给你这个!”说着,从肩上的哨马子里拿出一卷花布,扔给喜鹊。
花喜鹊拾起花布,在自己身上比量着,顿时消了气,高兴地说:“嘿,真好看! ”
花凤萍忽然发现歪毛子身上有好几道紫痕,心中一怔,忙问:
“歪毛子,你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小歪毛不敢告诉干娘他和人打架了,心中又觉着委屈,眼睫毛儿象风吹的门帘儿,忽扇了两下,泪珠子象被人碰洒了的金豆儿,扑簌簌滚落下来。
这一来,花凤萍慌了神儿。她是个性子火爆,刚强豪爽,赛过男子汉的女人,最看不得人家哭天抹泪。小歪毛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对这个刚生下来便死了亲娘的孩子,特别疼爱。小歪毛就是她的心尖儿、肺叶儿、眼珠子,小歪毛受一点儿委屈,比割她身上的肉还难受。她扑过去,搂着小歪毛,用手擦着他脸上的泪水,一迭连声地问:“宝贝儿,别哭。谁欺侮你了? 告诉干娘,我非去砸他们家锅去不可! ”
不劝还好,这一劝,歪毛子反而更来劲儿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不许嚎!”花喜鹊瞪着杏子眼,大声喝斥着,“动不动就犯贱,真没出息!”
歪毛子张了张嘴,止住了哭声。
花凤萍从铺上抄起炕笤帚,指着花喜鹊,沉着脸道:“小该死的,你又欺侮你弟弟了吧?”
花喜鹊的性子比娘还爆,平时,娘儿俩动不动便吵上一顿。她把花布往铺上一扔,哼了一声:“我嫌他没成色!”
“你有成色,可天下就你能? ”花凤萍越说越有气,扬起笤帚便要打喜鹊。
歪毛子急忙拉住干娘的胳膊,说道:“干娘,姐没欺侮我,你甭打她哩。”
“那你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歪毛子这才把他和姐姐去豌豆镇的事讲了出来。花凤萍听罢,消了点儿气,皱着眉问喜鹊:“我不是告诉你们没事儿不要去镇上么? 你死丫头就是不听话。”
“哼,豌豆镇又没老虎,为什么不能去? ”喜鹊不服气地顶了一句。
“唉,镇上那帮少爷秧子咱惹不起呀。”
“呸! 我才不怕他们呢。”
小歪毛道:“是哩。喜鹊姐姐把坏小子们臭揍了一顿,还把他们扔到湖里去了呢。嘿,姐姐真棒!”
“呸! 我不用你捧臭脚! ”
花凤萍想了想,对女儿说:“喜鹊,娘错怪你了,你甭生气。你马上去豌豆镇,告诉你何大爷,叫他今晚来咱家喝酒。”
花喜鹊噘着小嘴儿说:“我不去! ”
“干娘,我去! ”歪毛子出溜跳下铺,撒腿就跑。
花凤萍喊道:“歪毛子,叫你铃子哥也来! ”
小歪毛答应一声,眨眼跑没影儿了。
花凤萍摘了十几个老虎皮大西瓜,留下马栓儿看瓜,便和喜鹊挑着瓜筐回了家。
花凤萍的家在鬼儿坟村东口。三间土坯房,黄泥抹顶,屋前用红荆河柳编了一圈篱笆墙,院中有一棵古柳,枝翠叶茂,翠绿欲滴。
回到家,花凤萍开始准备晚饭,她手脚麻利,眨眼工夫,便把饭菜做好了。一盘肉丝炒豆角,一盘木樨肉,一盘粉皮凉拌黄瓜,一盘红烧鲤鱼,还煮了一盆魔鬼湖特产的紫盖大螃蟹。花喜鹊又从坛子里掏出几个咸鹅蛋,煮熟切好,在院子中的柳树下,摆上了小饭桌,放好了饭菜,把西瓜放在水缸里泡着。一切都收拾好了,只是还不见何家父子到来,花凤萍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边纳鞋底儿,一边想心思。
这双鞋底儿是给何老实纳的。何老实家就在花家的隔壁,实际上,也不算个家。因为,何老实家中只有他和小歪毛儿父子二人,何老实在邵府喂牲口,不能回家,小歪毛儿从小就跟着干娘睡,何家便没人住了,门锁都生了锈。这两家的关系很好,何家没有女人,花家没有男人,花家地里的活儿,经常是何老实帮着干。而何家父子穿的衣服鞋袜,也都是花家母女做的。不过,花家母女对何家父子的恩情,远远不止这一点儿。何家父子的命都是花凤萍救的。所以,何老实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中有数,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欠下花家的恩情,是怎么也报答不完了。他曾把希望寄托在儿子小歪毛儿身上,不料,小歪毛儿又不够透灵,使他很灰心,这也是他整天愁眉不展的原因之一。前几年,村里有些好心人,曾出面说合,想叫两家合为一家,不知为什么,何老实没有同意。为了这件事,花凤萍曾恨过何老实。不过,她这个人脾气爽直,知道何老实有难言之隐,自己生了几天气,也就烟消云散了。两家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亲密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一轮杏红色的满月,悄悄地爬上了柳树梢头,小院中洒满了如水似银般的清辉。从魔鬼湖上吹来的阵阵凉风,象一群调皮的孩子,伸出柔嫩的小手,撩拨着花凤萍头上的秀发,抚摸着她那光洁的脸腮。花凤萍觉得很惬意。她想着每次送鞋子给何大哥时,何老实表露出来的那种尴尬样子,不由地扑哧笑了起来。
花喜鹊关好了鸡窝,见娘独自发笑,心中很纳闷,走过来问:“娘,你笑啥? ”
花凤萍觉得脸蛋有些发烧,似乎有一群小虫儿在心里爬。她抬起头,伸手撩了撩被风吹下来的一缕秀发,摇了摇头说:“哦,没笑什么。”
“哼,你又想何大爷吧? ”花喜鹊撇了撇嘴。她对何老实没有同意两家合为一家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极为不满,平时见了何老实,理都不理。这会儿,她见娘又在给何老实做鞋,心
中很不高兴,便咬着牙说,“娘,咱们对他何家那么好,那老东西却没良心,早知这样,当年就不该救他们,让他们爷儿俩淹死才好呢。”
花风萍见喜鹊说话没边儿没沿儿,立刻把脸一沉,训斥道:“死丫头,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你的嘴! ”
花喜鹊伤了心,眼圈儿都红了。她愤愤地说:“哼,你打死我才好呢,反正我也没人疼。”
花凤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喜鹊,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以后少跟着瞎掺合。你何大爷那么疼你,你总不理他,叫他多伤心呀。”
“呸! 我才不用他疼呢。”花喜鹊往地上啐了一口。
花凤萍见饭菜都凉了, 说:“咦,他们爷儿俩怎么还不回来? 喜鹊,你到村口看看去。”
“我不去! ”花喜鹊一甩袖子进了屋。
“这孩子,真是个拧种儿。”花凤萍放下鞋底儿,站起身,正想亲自到外面去迎一迎何家父子,忽然,院门一响,金铃子拉着小歪毛儿,呼哧带喘地跑进院来。
花凤萍见他们身后没有何老实,心中一怔,迎上去问:“歪毛子,你爹哩?”
小歪毛儿扑过来,抱着花凤萍哇哇大哭。
花凤萍心中一沉,抱起小歪毛儿,连声问:“宝贝儿,别哭,快说说,怎么回事,你爹为啥没回来? ”
金铃子喘了口气,这才把刚才邵府长工院中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花凤萍听罢,心中一阵乱跳。此事非同小可,何老实打死了邵家的牛,邵腾蛟一定不肯罢休。那家伙心黑手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非对何大哥下毒手不可。金铃子见花凤萍两条长眉拧成一团,沉思不语,急得跺着脚说:
“花婶儿,你快想办法去救何大爷吧,邵家的人心狠着呢,他们不会饶过何大爷的。”
花凤萍放下小歪毛,点了点头说:“好,我马上就去。金铃子,你和歪毛子到村中去找人,叫他们马上到豌豆镇去。”
金铃子和小歪毛儿答应一声,连蹿带蹦地出了院子。
花凤萍扭身进了屋,从墙上摘下一把九节连环金龙鞭,缠在腰中,对喜鹊说:“喜鹊,我到豌豆镇去救你何大爷,你在家看门。”
花喜鹊虽说对何老实不满,可到这节骨眼儿上,她的气早消了。听说何老实出了事,她心中也急得冒火,噌地从墙上摘下一把柳叶单刀,说道:“娘,我也去! ”
“唉! ”花凤萍急得不得了,瞪着眼说:“这又不是去走亲戚,你女孩子家跟着干啥? ”
花喜鹊不服气地说:“娘,你不是女的么? 你能打,我也能打。”
“我不是去打架,是找邵家说理要人哩。”
“我也去找邵家说理要人呀。”
花凤萍见说不服女儿,只好点了点头说:“好吧,我让你去。不过,到了那儿你可不许胡来,一切听我的,我叫你打,你再打。”
“娘,我听你的。”
娘儿俩关好屋门,迈开双脚直奔豌豆镇。
(七)
鬼儿坟离豌豆镇只有二里,花家母女心急似火,两腿生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便来到邵府西跨院。一进院,花凤萍便见孙歪脖正指挥打手吊打何老实,心中大怒,喝喊一声,蹿进人群,双手抓住两个打手,一招“锦鸡抖翅”,把两个打手摔了出去。
长工们见燕南女杰花凤萍到了,都放了心,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孙歪脖一见花凤萍到来,心中吃惊不小。他早就听人说过,鬼儿坟有个姓花的寡妇,武功极高,号称燕南女杰。今天,花凤萍一出手便将两个打手摔出,果然出手不凡。他歪着脖子,眯着小眼,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只见她大约三十左右岁,身量不高,体态苗条,上身穿一件月白色偏襟儿短衫,下身穿毛蓝布洒腿裤,腰束一条绣有喜鹊闹梅的粉红色汗巾。一双小巧玲珑的脚儿,蹬着一双圆口布鞋。头上卷云泼墨般的秀发,挽了一个卧龙髻,上面还插一朵白色小花。鸭蛋形的脸儿,略显削瘦,皮肤光洁粉嫩,只有盈盈一笑时,才能露出眼角处的几道鱼尾纹儿。一对又黑又细的长眉,弯弯横衔远山,两只黑亮亮的杏子眼,象两潭清水,透澈明亮。玉石雕似的小鼻子,红红的小嘴,嘴唇旁有一颗粉红色的美人痣,更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此刻,她插手站在院中,柳眉微耸,俊目含愤,亭亭玉立,宛如一棵秀颀的白杨。
孙歪脖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花风萍有什么特别之处,心想:我原以为燕南女杰名声那么大,一定是个身高马大象水浒传中开黑店的母夜叉孙二娘似的女人,想不到竟是个瘦小玲珑的少妇。瞧她那俊俏的小模样儿,活象个二十多岁未出阁的大闺女,到戏班子里演个小花旦什么的,肯定能叫座唱红。哼,我今天到要瞧瞧这小娘儿们究竟有多大能耐。想到此,他站起身,迈着四方步,走到花凤萍面前,阴阳怪气地问道:
“姓花的,你来干什么? ”
花凤萍道:“孙管家,我何大哥在邵府做了这么些年的工,从没有得罪过东家。今儿个他为了保护孩子,失手打死了东家的牛,这事做的实是出于无奈。不过,你们也把他打得够惨了,就放了他吧。”
孙歪脖挤了挤眼,冷笑一声道:
“看着你的面子,人我可以放。不过”
“不过什么?”
“姓何的和你沾亲?”
花凤萍摇了摇头。
“带故?”
花凤萍又摇了摇头。
“不沾亲不带故,你为他求哪门子情? ”
“何大哥是我的邻居。”
“嘻嘻,恐怕是相好的吧? !”
几个打手都淫邪地大笑起来。
花风萍顿时羞得脸儿彤红。她把柳眉一立,杏眼圆睁,狠狠啐了孙歪脖一口,骂道:“你放屁! 再满嘴喷粪,你花姑奶奶可不客气了。”
孙歪脖冷笑道:“你想怎样?”
“我要你放人! ”
“哼哼,我要是不放呢?”
“我先把你的歪脖正过来!”
孙歪脖把脸一沉,喊道:“臭娘儿们,反了你了。来,把花寡妇给我绑起来! ”
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不知好歹,提着绳子走上前。一个家伙恶声恶气地说道:“小娘儿们,你乖乖叫爷儿们捆上,别找不自在。”
花凤萍冷眼瞧着两个家丁,一动不动。
两个家丁突然往前一蹿,每人抓住花凤萍一只胳膊,用力往后拧。花凤萍两手顺势一裹,双手分扣二人肘窝处的“曲池”穴,随即双臂一抖,身子纵起,两只脚闪电般踢去,只听砰砰两声,两个牛一般的家丁同时被踢中膝窝旁的“犊鼻”穴,往外一翻,摔了个四脚朝天,挣扎着爬起来,躲到一旁去了。
孙歪脖把鼻子都气歪了,骂道:
“真他妈的废物,都给我上! ”
邵府的家丁们都是豌豆镇一带的无赖,平日依仗邵腾蛟的势力,挖绝户坟,踹寡妇门,什么坏事都干。今天一见花凤萍如此厉害,却都草鸡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敢上前。
围在四周的长工们都开心地笑了起来。孙歪脖有些下不来台,脸都气萦了,骂那些家丁道:“驴×的们,你们平日吹起牛来,个个都能上山打虎,下海擒龙,老天爷都比你们小一辈儿。如今在一个小娘儿们面前,就都跟王八似的,把脖子缩起来了,全是他妈的纸糊的门神,泥捏的老虎! ”
不管他怎么骂,家丁们死也不肯上前。
正在这时,人群外忽然有人咳嗽一声。一个家丁喊道:“管家,海师父来了! ”
花凤萍扭头一看,只见人群外慢腾腾走进一个人来。那人四十多岁,长得又粗又高,圆乎乎的大脑袋,剃得锃光瓦亮。扫帚眉,大环眼,两只招风耳朵,瓢岔子似的大嘴一咧,露出满嘴黄板牙。他上身穿黑纺绸短袖小褂儿,敞着怀,胸膛上长满了黑乎乎的护心毛,腰中束一条半尺多宽的牛皮硬带,下身穿黑色滚裤,白腿带扎着裤脚,脚蹬一双搬尖叛鞋。他嘴上叼着烟袋,一只手托着两个鸭蛋大小的保定府铁球,一只手摇着把荷叶扇,一步三晃地走进人群。他就是邵腾蛟新从京师请来的武术教师海黑子。
海黑子原是清末京师会友镖局的镖师,练得一身好三皇炮捶拳,力大无穷,江湖上都称他叫黑虎神。会友镖局解散后,他无法谋生,便在京城开了座国术传习社,靠教徒弟混饭吃。有一次,邵腾蛟去京城,偶然和他相识,二人很谈得来,成了朋友。邵腾蛟见海黑子武功很高,便请他来到豌豆镇,给他家做武术教师和护院的。海黑子来到豌豆镇不久,便听人说鬼儿坟村有个燕南女杰,武功高强,在魔鬼湖一带名声很响。他不服气,总想找花凤萍去较量一番,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刚
才,他正在前院喝酒,听邵府的家人们说,燕南女杰花凤萍来到了邵府的长工院,把孙歪脖带去的家丁给打了,心中顿时一动,暗道:我何不乘此机会去露一手? 日后也好在豌豆镇扬威立万儿(名声)。他拿定主意,这才动身来到长工院。
孙歪脖见海黑子来了,又扬跋起来,迎上去说:“海师父,您可来了,不然,这臭娘儿们要翻天哩。”
海黑子用眼角扫了一下花凤萍,傲慢地哼了一声。
孙歪脖上前对花凤萍道:“臭娘儿们,你有胆子敢和这位海爷玩几手么?”
花凤萍不摸海黑子的底,摇了摇头道:“我是来要人的,不是来比武的。”
“哈哈,吓草鸡了吧?”孙歪脖越发得意,胡吹六螃地说道,“这位海大爷,少林寺里学过艺,武当山上练过拳,南拳北腿,无所不会,内外两家,无所不精。做过南七北六十三省总镖头,打遍天下无敌手,谅你姓花的也不敢跟海爷过手。”
花凤萍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怎么,你不服气?”孙歪脖一心想叫海黑子和花凤萍比比武,他好看个热闹,“姓花的,咱俩打个赌,你若能胜了这位海爷,我就把何老实放喽。怎么样?”
花凤萍心中一动:“此话当真?”
“嘿嘿,当真! ”
“好,那我就来领教一下海师父的功夫。”花凤萍看出海黑子很狂傲,想教训他一下,便对海黑子将拳一抱, 说了声,“海师父,请! ”
黑虎神早将扇子别在腰中,一言不发,踏步向前,右手醋钵大的拳头呼地朝花凤萍胸前猛捣过来。花凤萍见他出手凶猛,不敢硬接,侧身一让,闪了开去。海黑子上步跺子脚,左拳一翻,开门炮变扎地炮,狠击花凤萍小腹。花凤萍右拳一挂,“龙翻海底”抬脚便踢。海黑子依仗力大,根本不理花凤萍的腿,扎地炮又变裹裆炮。花凤萍收腿双掌平推,用“移山填海”拍击海黑子面门。海黑子右拳一穿,冲天炮直捣花凤萍下巴。二人你来我往,转眼打成一团。
海黑子一心想扬名露脸,出手便使出平生所学绝技“十二连炮”,象一只摇头狮子,一阵猛攻。双拳快似流星,呼呼有声。花凤萍知道对方力大拳猛,只好施展轻功左闪右跳,只守不攻。黑虎神越发狠了起来,恨不得一拳将花凤萍捶扁捣碎。二人一来一往斗了三十几个照面,花凤萍渐渐有些不支,香腮淌汗,气喘吁吁了。
孙歪脖和家丁们乱喊乱叫起来:
“海师父,好俊的功夫! ”
“哈哈,狗屁燕南女杰! ”
“骡马上不了阵嘛!”
长工们都为花凤萍捏着一把汗。花喜鹊更急得眼中喷火,紧握柳叶刀,恨不能蹿上去,一刀把黑虎神劈成两半。
这时节,花凤萍已被黑虎神逼到老槐树下。海黑子见花凤萍再无处躲闪,大吼一声,双拳一上一下,同时发出“伤心炮”和“泄肚炮”两记绝招,朝花凤萍胸口和小肚子打去。砰砰两声响,海黑子偌大的身躯,象一只断线纸鸢,疾飞出去,扑通摔倒在地,双手捂脸,惨叫连声。
人们一怔,都没看清海黑子是怎么被打倒的,定神细瞧,
树下不见了花凤萍。正在纳罕,忽听空中传来一阵咯咯笑声,抬头望去,只见老槐树的一根横枝上,稳稳坐着一人,双腿悠然自得地晃动着,象一只飞累了的燕子,正落在枝头歇脚。
原来,花凤萍见海黑子拳法严密,力猛招沉,忽然灵机一动,故意节节败退,将海黑子引到树下。海黑子虽是江湖老手,但没料到花凤萍有诈。花凤萍待对方双拳即将沾身之际,猛提一口气,飞身纵起,抓住了早已窥好的一根树枝,身子凌空,双腿同时踢出。海黑子两拳发力太猛,再想收招已来不及,嘭嘭两声响,两只铁拳捣在老槐树粗壮的树身上,捣掉了两块巴掌大的树皮,同时,他的双手也被碰得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他一怔神之际,忽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脸被花凤萍双脚踢中。黑虎神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天旋地转,立脚不住,往后翻跌出去。
长工们暴发出一阵喝彩声。
一个家丁上前扶起海黑子,关心地问:“海师父, 你怎么样?”
海黑子又羞又气,低声吼道:“滚开!”然后瞪着豹子眼,狠狠看了看老槐树上的花凤萍,扭身离开长工院,铺盖也不要了,跑回京师去了。
孙歪脖看着海黑子的背影,呸地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他娘的黑虎神? 连个娘儿们也斗不过,纯粹是卖狗皮膏药的!”
这时,花凤萍飞身跳下槐树,对孙歪脖说道:“孙管家,这回你该放人了吧?”
孙歪脖挤着一对斗鸡眼,哼哼唧唧地说:
“没那么容易吧?”花凤萍一怔:“怎么,你想赖账?”
长工们见孙歪脖说话不算数,纷纷议论:
“妈的,拉出来的屎又舔回去,还叫人么?”
“哼,真他妈不是个玩艺儿! ”
孙歪脖把眼一瞪:“穷小子们,要造反吗? ”
花凤萍咬了咬牙问:
“管家,你究竟想把何大哥怎样?”
孙歪脖摇着小脑袋说:“俗话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老实打死了邵府的牛,就得赔牛。拿不出钱来,就得叫他去蹲几年铁笼子。”
“这条牛值多少钱?”
“五十两银子。”
“好,你把人放下来,银子我还。”
“嘿嘿,咱是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花凤萍从腰中掏出一个布包,从里面取出几块散碎银子。这是她今天卖瓜的钱,才从观音镇钱庄兑换的。她对孙歪脖道:
“这是十两,你先拿去,余下四十两,待我秋后卖完瓜再还给你。”
孙歪脖摇了摇脑袋:“不行。邵府的规矩,所有的账一次清。”
花凤萍看了看吊在树上血肉模糊的何老实,心中着急,暗道:看样子来软的不行了。她把柳眉一立,咬牙说道:
“姓孙的,你别得理不让人! ”
孙歪脖冷笑说:“你敢怎样? 告诉你,这儿不是鬼儿坟,容
不得你撒野卖刁! ”
花喜鹊把柳叶刀一摆,说道:
“娘,他不放何大爷,咱们就抢! ”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邵公圣领着一大群家丁,提着刀枪棍棒涌进院子,将长工们和花家母女围在中间。
原来,海黑子一走,孙歪脖便知今天的事有些麻烦。他悄悄叫邵公圣乘人不注意时溜出去叫人,自己故意和花凤萍讨价还价,拖延时间。这会儿,他见小少爷带家丁们到了,顿时又威风起来,把瘦胸脯一挺,尖笑道:
“花寡妇,要打架,你找错了地方! ”
花凤萍见邵府家丁全出动了,心中一沉,暗想:自己和喜鹊人单力孤,动起手来,非吃亏不可,不但救不了何大哥,反而会惹更大的麻烦。她急得眼中喷火,拿不定主意。花喜鹊喊道:
“娘,咱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花凤萍正犹豫不决,突然,院外又冲进一伙人来。这群人是一色的二十多岁小伙子,人人手中提着家伙,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领头的正是花凤萍的徒弟马栓儿。
马栓儿双手端着一根白腊杆子,瓮声瓮气地喊道:
“师娘,我们的人都到了,打吧?”
花凤萍心中大喜,刷地从腰中抽出金龙软鞭,回身问孙歪脖:
“姓孙的,这架还打不打?”
孙歪脖吓得小脸儿焦黄,但他平日骄横惯了,这会儿仍不背服软,尖着嗓子喊道:“穷小子们,你们敢来邵府闹事,邵老太爷一张条子,把你们送到县衙关起来,按土匪论处!”
花凤萍一抖金龙鞭,哈哈笑道:“姓孙的,你甭吓唬我,你花奶奶早就造过反,把我们逼急了,放把火把你们的耗子窝都烧喽! ”
孙歪脖气急败坏地喝喊道:
“花寡妇,我早看出你是个女匪。来呀,把这臭娘儿们抓起来: ”
花凤萍金龙软鞭象一条黑蛇,呼地蹿出,把孙歪脖的脖子缠住,厉声喝道:
“谁敢动,我先把他脑袋拽下来! ”
邵府的家丁们端着刀枪,围着花凤萍乱转。鬼儿坟少林会的小伙子们也拉开了架势,准备动手。眼看双方就要大动干戈,忽听人群外有人高声喝喊:
“都给我住手!”
这一嗓子,把双方都镇住了。大家放下兵器,回身一看,只见人群外站着一人:身穿蓝衫,头戴凉帽,一手拄一根紫亮亮的拐杖,一手托白铜水烟袋,正是邵府主人邵腾蛟。
长工院里发生的事,邵腾蛟早就知道了。不过,他没放在心上。他想,有孙歪脖子和黑虎神他们,对付一个娘儿们还不容易? 他烟瘾尚未过足,仍躺在儿媳妇白葡萄的炕上继续抽大烟。忽然,家人牛三慌慌张张跑进来,禀告道:“老太爷,鬼儿坟的穷鬼们找咱打架来了! ”
邵腾蛟一惊,坐起身问:
“来了多少人?”
“好几十口子呢,全拿着家伙!”
“歪脖子和海黑子呢?””
“大管家正和他们交涉,海爷早叫花寡妇给打跑了。”
邵腾蛟这才着了急,暗骂黑虎神废物。他扔掉烟枪,跳下炕,提起拐杖,跟着牛三来到长工院。
邵腾蛟走进院中,看了对峙的双方一眼,又回身仔细打量着花凤萍。这一看,他顿时如同被人点了穴一般呆住了。只见面前这女人,粉团团一张脸儿,光洁如玉;细弯弯一对眉儿。横衔远山;亮晶晶一双眼儿,流怒含烟;俏生生的鼻儿,悬金垂玉;红嫩嫩的嘴儿,似花瓣初绽。头上秀发,如云堆双鬓,雾裹凤鬟。挺着胸儿,昂然而立,威风中透着一股娇媚。邵腾蛟这个老色鬼,一见到这仙女般的花凤萍,顿时浑身燥热难耐,两只小眼珠儿不住地往一块儿挤,嘴儿一张,怎么也合不上了。
花凤萍一见邵腾蛟眼射淫光,死死盯着自己,心中直觉恶心欲呕。她扭转身,看也不看邵腾蛟。
孙歪脖在一旁说道:“老太爷,这娘儿们要造反,把她抓起来吧? ”
邵腾蛟这才缓过神来。他见鬼儿坟村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紧握刀枪,怒目而立,而自己家的家丁们,却缩脖瞪眼,面带惧色,心中暗想:这些穷鬼们不好惹,真打起来,自己的人非吃亏不可。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先把何老实放喽,日后再找穷鬼们算账。他不理孙歪脖,却径直走到老槐树下,看了看何老实,故做惊讶地说:
“哟,这不是何老实么? 咋把他吊起来了?”
孙歪脖道:“这狗才把您的大犍牛打死了。”
邵腾蛟走到墙角死牛边,看了看,皱皱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对孙歪脖道:
“快把何老实放下来! ”
“老太爷,您这是”孙歪脖不明白邵腾蛟的意思,歪着脖子问。
邵腾蛟把脸一沉:“浑蛋! 你脖子歪,耳朵也聋吗? ”
孙歪脖不敢再问,忙叫家丁把何老实从槐树上放下来。
邵腾蛟走到躺在地下的何老实身旁,摇了摇头, 叹气说道:“你们这些狗才,心太狠了,怎能把人打成这样?”回身又对花凤萍抱歉地笑了笑,“花家妹子,都怪我平时管教不严,我手下的奴才越来越不象话了,你多包涵! ”
花凤萍没料到邵腾蛟会来这一手,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孙歪脖急忙道:“老太爷,咱的牛就白死了不成?”
“哼! ”邵腾蛟瞪了孙歪脖一眼,“死条牲口算什么? 老何头在我家这么多年,谁不知他是个老实人? ”他又对花凤萍笑了笑说,“花家妹子,我邵家是书香人家,知书达理,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今天,为了一头牲口,你们拿刀动杖来闹事,传出去有多不好? 当然,责任不在你们,这事就从此做罢吧。花家妹子,你带人把何老实背回去吧,日后我再去登门道歉。”
花凤萍不知邵腾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暗想:这老狐狸肚子里一定有鬼。哼,不管你耍什么花招儿,我也不怕。先把何大哥救回去再说。她抱拳笑道:“多谢老东家慈悲! 不过,这牛钱我日后一定会还的。”
邵腾蛟假惺惺地说:“赔牛的事日后再商量,先给何老实治伤要紧。”
花凤萍对马栓儿等人一摆手:“咱们走! ”
马栓儿上前背起何老实,花凤萍手提金龙软鞭在后面保护,众人前呼后拥走出长工院,回鬼儿坟去了。
邵腾蛟望着花凤萍等人的背影,冷笑两声。
孙歪脖凑过来问:
“老太爷,咱就这样便宜了穷鬼们?”
“哼,哪儿有那么容易?”
“那您……”
邵腾蛟托起白铜水烟袋,咕噜噜吸了两口,喷出一团烟雾道:“自从庚子年拳匪闹事,洋人祸乱中国,大清朝是日见衰败,一天不如一天。眼下,太后老佛爷和光绪爷双双驾崩,宣统皇上初立,朝纲不振,国事维艰,南方的革命党又闹得正凶,咱们也不能象从前那样做事了。真要把穷鬼们惹急了,咱邵府人再多,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们今后要多长点儿心眼儿,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孙歪脖龇着牙道:“老太爷高见。”
邵腾蛟沉思了一下,忽然说道:
“这姓花的娘儿们不简单呀! ”
(八)
花凤萍带人回到鬼儿坟,已经月上中天了。未进村,便见朦胧的月光下,站着一群人。村里的小伙子们到碗豆镇去打架,留在家的男女老少,谁还有心思在家呆着? 他们晚饭都没吃,便自动集结到村口,心急如火地盼着孩子们归来。一见花凤萍带徒弟们归来,大家呼啦迎上去,争着询问:
“他花婶儿,怎样了?”
“打起来没有? 没出人命吧?”
“何大兄弟救回来了么?”
……
花凤萍一摆手:“回家再说吧。”
来到花凤萍家,进了屋,花喜鹊点上灯,众人忙把何老实搭到炕上。花凤萍烧了盆温水,给何老实洗伤。灯光下,人们见何老实身上血肉模糊,皮开肉绽,豆粒儿大的汗珠子不住往下淌,都气得骂邵家的人心狠手毒。
小歪毛一见爹爹被打成这样儿,猛地扑在爹身上,放声大哭。
花凤萍拉开小歪毛,用一块软巾,蘸着温水,慢慢地把何老实身上的血污擦净,又取出金创止血散,给他敷上。何老实睁开眼,见村中的老少乡亲都来看望自己,心中涌满了感激之情。
“何大哥,你没事吧? ”花凤萍轻声问。
何老实费力地摇了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受了点儿皮肉外伤,没动着筋骨,用不了十天半月就会好的。”
花凤萍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一个白发白眉白胡子的老汉,拄着拐杖,愤愤地说:“这老天爷也太不公道了,专跟咱穷人做对。老何兄弟平时老实巴交,可这灾儿偏往他身上落。”
一个叫愣秋的小伙子瓮声瓮气地骂道:“×他娘,这老天爷也不是块好泥,专拣老实人欺侮。”
人们见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都笑了。
花凤萍愤愤地说:“这事儿跟老天爷没牵扯,都怪邵府那些狗奴才,心黑手毒! ”
秋根嫂拍着大腿说:“萍妹子说得对,邵府那些家丁,依仗邵腾蛟的势力,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什么他娘阴损的事都干得出来。”
马栓儿一抡拳头:“呸! 我就不尿他们! ”
“说得好!”四和尚摇着剃得锃光的秃脑袋,挤眉弄眼地说,“他们专会欺侮象何大叔这样的老实人,碰上咱师父,就全草鸡了! ”
花凤萍的徒弟们情绪高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啧啧,咱师父的武艺真叫棒,三招两下,就把那些狗家丁揍趴下了。”
“妈的,最坏的是孙歪脖,邵腾蛟要不来,咱师父一鞭非把他脑袋摘下来不可。”
“可惜这场架没打起来,不然,咱非把邵府砸个稀巴烂不可! ”
马栓儿道:“这事儿有点儿邪门儿,邵腾蛟平日对咱穷人耀武扬威,比皇上二大爷架子还大呢,怎么今儿个变成三孙子了?”
愣秋道:“叫咱师父给吓的呗。”
秋根嫂摇了摇头:“我看不那么简单,邵腾蛟是小鬼儿戴念珠儿,假装善菩萨。”
……
花凤萍坐在炕沿上,听着人们的议论,皱眉沉思。
何老实对众人抱歉地笑了笑说:“这事都怪我,连累了乡亲们。”
白胡子老汉道:“大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咱鬼儿坟村的人,虽不同姓同宗,可多少年来亲如一家,天塌下来,大家一齐顶着。”
秋根嫂道:“对哩,这是咱鬼儿坟先人们留下的规矩。”
“大哥,”花凤萍忽然问,“我一直纳闷儿,那大犍牛是你亲手调教的,怎会无缘无故突然发疯呢?”
“这”何老实一怔。他不愿把事情真象讲出来,以免大家和邵家结下更深的仇怨,便苦笑了一下说,“唉,牲口惊是常有的事,还有什么因由呢? 也怪我当时下手太重。”
花凤萍最了解何老实的为人,见他吞吞吐吐,便知他不肯说实话,顿时生了气,哼了一声道:“你呀,事情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早知如此,我不该去救你! ”
何老实见花凤萍生了气,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一只手,从腰中掏出那把锥子来,递给了花凤萍,说道:“这是我从牛屁股上拔下来的。”
花凤萍一惊,见锥子上果然还沾有血迹,心想:一定是有人故意扎惊了大虻牛,想害人哩。她皱着眉想了想,问坐在门槛上的金铃子:“铃子,这锥子是谁扎的?”
金铃子眨巴着大眼,摇着头说:“我不知道呀,我放牛回去时,牛还老实着呢。”
何老实道:“我琢磨着,是邵府的小少爷扎的。”
小歪毛忽然一拍脑袋:“干娘,是邵公圣那狗×的扎的。”
“嗯?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往牛屁股上拍了两巴掌,然后扭头就跑哩。”
愣秋跳起来,抡着拳头嚷道:“他奶奶的,邵公圣那小杂种儿,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浓,坏透了! 下次我碰见他,非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
花喜鹊瞪着俊眼,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一定是今儿白天,邵公圣欺侮歪毛子,被我揍了一顿,他不服气,才想出这阴损招儿来,要害歪毛子。”
花凤萍沉着脸道:“你呀,光给我惹事。”
花喜鹊道:“哼,我还嫌揍的轻呢。下次碰上邵公圣,我打他个半死,看他还敢使坏不? ”
“你敢? 再给我捅漏子,我打断你的腿! ”
“哼,你怕邵家的人,我不怕! ”
花凤萍哭笑不得,说道:“真是孩子话,你娘我遇到事,把这腔子血倒出来也从没可惜过,怕过谁哩? 可是,眼下就是这么个世道,邵家的人有官府撑腰,暗里又勾结土匪,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捅这个蚂蜂窝哩。”
花喜鹊见娘说得在理,低头不言语了。
花凤萍又对大家说:“今儿这事还没完,大家今后还得多加小心。”
愣秋道:“怕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咱鬼儿坟没有孬种、软蛋!”
花凤萍摇了摇头:“我不是怕他们来打架。邵腾蛟那老东西又奸又猾,说不定又出什么歪点子,咱们不得不防。”
秋根嫂道:“萍妹子说得对。”又转身对愣秋说,“秋子,看看你师父,有文有武,那才叫真本事呢。日后你得多学着点儿,别光知道打架。你那愣头青脾气不改,连媳妇都说不上。”
愣秋脸一红,眨巴着眼说:“我才不要媳妇呢,女人是祸水儿,沾上准倒霉。”
白胡子老汉用烟袋敲着愣秋的脑袋说:“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师父也是女人哩。”
愣秋知道说走了嘴,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师父是女中丈夫,赛过花木兰。我说的是象秋根婶子这样的娘儿们,送上门来我都不要。”
“兔崽子,你娘的腿,想的美哩,你想要谁跟你呀? ”
“嘿,没人跟更好,我到少林寺当和尚去。四和尚,咱哥儿俩做伴儿。”
四和尚摸了摸秃脑袋,咧了咧嘴:“去你的吧,我这和尚是假的哩。”
众人都大笑起来。
“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歇着吧。”花凤萍说。
人们这才各自散去。
喜鹊带金铃子、歪毛子到隔壁睡觉去了,屋中只剩下花凤萍和何老实两人。花凤萍忽然想起何老实还没吃饭,忙刷锅点火,切菜擀面,做了一大碗鸡蛋面汤。她将面汤端到何老实面前,柔声说:“何大哥,吃点儿东西吧。”
何老实确实饿得肚子咕咕叫了,伸出手去端碗,不想碰到了伤口,疼得哎哟叫了一声,额上浸出了冷汗。
花凤萍忙按住他说:“你躺着吧,我来喂你。”说着,端着碗坐在何老实身旁,拿着小勺,一勺一勺地喂起何老实来。
何老实大口大口地喝着喷香的面汤。
清亮亮的月光,从窗口射进屋来,照在铺着雪白芦席的土炕上,小屋中亮堂堂的。小油灯摇曳着通红的火舌,映照着花凤萍那张俊俏的脸儿,使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何老实喝完了汤。花凤萍放下碗,伸出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为何老实擦着额头上的汗,问道:“饱了么? ”
何老实点了点头。他望了花凤萍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相对,何老实发现,花凤萍那黑亮亮的大眼中,正闪着晶莹的泪光。他心儿一颤,猛地发现小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而且,花凤萍坐得离他是那样的近,从她身上飘散出来女人身上特有的淡淡香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她那温湿柔软的小手,每在他额上抚一下,他的心便嘣嘣跳个不停。周身的血液象是一锅沸腾的开水,烧得他燥热难耐。这个老实忠厚的汉子,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晶亮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眼睛。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黑沉沉的大地,伸手不见五指,似乎被一口无边的大铁锅翻扣在下面。风声,雨声,波涛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巨大声浪,似虎啸,赛狮吼,在这茫茫暗夜中轰响奔鸣。突然,一道闪电似一条火龙,从天空中疾飞下来,摔落在浑河的河面上,照见了波峰浪谷之间,正有一个人在拼命地挣扎着。看样子他受伤很重,左肩头有一伤口,皮肉朝外翻着,紫黑色的血还在往外冒,一张青紫的脸上,淌着豆粒儿大的汗珠。他的水性不错,尽管那一座座小山似的大浪,铺天盖地朝他头上压,但他灵活地扭着身躯,一次次都躲了过去。他不知为什么,眼看就要葬身鱼腹,而一只手却死死地抓住顶在头上的婴儿,只是用受了伤的右臂划着水,顽强地向对岸游着。
在他背后的河堤上,一串闪闪的灯火,随着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向西流去。
河水中的那人回头望了一眼,呸地啐了一口,长长呼出一口气。仇人终于走了,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他这个身受重伤和巨毒的人还会活着。他想:我一定要游过去,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孩子,留下这一条根,总有一天,会报这血海深仇。想到此,他身上的伤痛似乎减轻了许多。报仇的希望变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他向前游啊,游!
不知喝了多少口水,不知在水中挣扎了多少时候,就在他即将支持不住,眼看就要沉入河底之时,忽然,他的脚踩到了平软的河底。啊,终于游到岸了! 他心中一阵喜悦,暗想:看来,苍天还是有眼的,保佑我和孩子逃离了虎口,为的是日后诛尽那些伤天害理的奸贼。他双手抱着婴儿,艰难地登上了浑河岸。
风雨稍微缓了下来,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清亮亮的月辉透了出来,大地显现出一片光亮。他站在被雨水泡软了的黄沙大堤上,茫然四顾,只见四周雨雾迷蒙,耳边惊涛拍岸,不见一处村镇和人家,不闻一声鸡鸣犬吠,眼前只是无边的黑沉沉的夜。他心中一沉: 唉! 虽说苍天保佑我父子脱离了魔爪,可是,在这无边的暗夜里哪儿有我的藏身之处? 我的身上中了毒,倘若天明找不到人帮我治伤疗毒,我终究难以活命。还有这刚刚出生几个时辰的婴儿,若找不到人家给他喂一喂奶,他不是饿死也会被冻死的。不,我不能死! 先辈的宏图大志还未能实现,国耻家仇还未申雪,这孩子就是我的希望! 想到此,笼罩在心头的悲哀和绝望一扫而光。他鼓起勇气,怀抱婴儿,拖着沉重的双腿,踏着泥泞的河堤朝前走去。
走啊,走! 面前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湖泊。忽然,他发现湖旁的一条小河衩子里,有一束灯光在闪耀。他眼中一亮,脚步踉跄地奔了过去。
小河衩岸边的一株龙腰河柳上,拴着一只渔船,灯光便是从船上那芦席搭成的船篷中透出来的。他来到船边,迈步踏上舱板,忽然,眼前一黑,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伤毒发作,他站脚不住,扑通栽倒在船舱上,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哇哇的婴啼声惊醒,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船舱中的一个矮铺上,身下还铺着一条松软的棉被。在他的身旁,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正撩开衣襟,给抱在怀中的婴儿喂奶。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趴在铺边,瞪着一双俊俏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自己。舱顶上,高吊着一盏小渔灯,昏黄而柔和的灯光,在一闪一闪地跳耀。他心中一动,想起荒郊古寺中的那场拼杀恶斗,明白自己是被打渔人救了。他挣扎了一下,想爬起来,肩上的伤口一阵巨痛,使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趴在铺边的小女孩儿见他醒了过来,奶声奶气地喊道:
“娘,娘,这个大爷又活哩! ”
少妇抬起头,见受伤人正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咬着嘴唇想爬起来,便厉声喝道:
“躺下! 你想死呀? ”
“大嫂,我……”
少妇忽然想起自己正在给孩子喂奶,雪白的乳房还露在外面哩。她在这个陌生人面前,脸儿羞得象紫猪肝,急忙背过身去,说道:
“快闭上你那贼眼! 我正喂孩子哩,有话等一会儿再说! ”
受伤人明白了她害羞的原因,自己也觉得很难为情,脸儿火辣辣地发烫,急忙躺好,又闭上了眼睛。
“喂,这孩子是你的么?”
受伤人似乎没有听见,一声不吭。
“你哑巴了? 怎么不说话?”
受伤人合着双眼问:“你是在问我么?”
“废话! 不问你问谁哩?”
“你不是说,有话等一会儿再说么?”
“呸! 你这个人咋这么呆呀? 我问你话,就是要你答哩! ”
受伤人仍不敢睁眼,笑了笑道:
“孩子是我的。”
“是你儿子么?”
“是的。”
“嘻,怎么长得一点儿也不象你?”
受伤人心想:这女人的一张嘴好厉害。忙答道:“孩子随他娘。”
“我说哩,这娃儿长得这么水灵,你却丑得象个小鬼儿。”少妇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
受伤人很尴尬,心中暗想: 我长得是丑呢。又听少妇问道:
“这娃儿娘一定长得很漂亮,她在哪儿?”
受伤人叹了口气:“她死了”
少妇不再吭声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过了一会儿,孩子吃饱了奶。少妇掩好衣襟,扭转身来,对受伤人说:“好了,睁开你的眼睛吧。看样子,你到是个老实人呢。”
受伤人这才睁开双眼,只见面前的少妇,身穿白衣白裤,鬓旁斜插一朵白色的野花,柳眉杏眼,粉面桃腮,煞是好看,妩媚中带着一股英武之气。他又打量一眼船舱,见木板舱壁上挂着一条金龙软鞭,心中一喜,暗道:“看样子,这妇人也是习武之人呢。”他挣扎着坐起身,抱了抱拳,感激地说道:
“多谢大嫂救我父子之命,日后我父子定当涌泉相报!”
少妇逗弄着怀中的婴儿,头也不抬地说: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臭话? 再说这些感恩报德的鬼话,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
受伤人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妇人,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又问:
“敢问大嫂贵姓?”
少妇抬起头,脸儿冷得象块冰,皱着眉说道:“我姓什么,你管得着么?”
受伤人觉得很难堪,心想:这女人真是蛮不讲理,我和你无怨无恨,你为何如此对我? 哼,虽说你救了我和孩子的命,可我堂堂五尺男儿汉,也不能受你这老娘儿们的气! 他气得呼呼喘着粗气,咬牙挣扎站起,伸出双手,愤愤地说:
“把孩子给我!”
少妇一怔,问道:
“你要干什么?”
“我们爷儿俩马上走! ”
少妇冷笑两声:“哼哼! 你爱上哪儿我管不着,孩子不能给你。”
受伤人瞪大了双眼:“孩子是我的,你为什么不给?”
少妇看也不看受伤人一眼,低下头,在婴儿粉嫩嫩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冷冷地说:“因为我不愿叫他跟着你这浑蛋老子去送死! ”
“笑话,你怎么知道我会死?”
“你以为你这样走还能活么? 告诉你,你身上中了毒,虽说我给你服了解药,可必须还得静养十天半月,才能将毒液全部排出。你这样走,用不了两天,就会去见阎王。你死了,这孩子谁来管?”
受伤人这才发现,自己肩头的伤口,已经被人敷上了药,扎绑好了,只是还隐隐有些作痛。他对这少妇又感激又气恨,
可是,为了孩子,他不得不向这妇人低头。
少妇见受伤人沉默不语,说道:
“话,我全跟你说明白了,你要走,就快些滚吧!”
受伤人犹豫了一下,扑通坐在铺上,笑了笑说:“大嫂,我还真有点儿喜欢你这脾气。你赶我,我也不走哩! ”
“哼,什么大嫂大姐的,难听死了。以后,你就叫我花凤萍好了。”少妇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粒儿红色药丸,扔了过去说,“把这个吃了,老实躺下歇着,能不能保住你的命,就看老天爷有没有善心了。”
受伤人接过药丸,吞了下去
就这样,何老实跟着花凤萍母女来到鬼儿坟。关于花家母女的身世,何老实只知道她们是不久才从沧州来鬼儿坟投亲落户的,那天,她们母女在魔鬼湖上打鱼,遇到了风雨,来不及回家,才将船泊在一条小河叉子里,偶然救了遇难的何家父子。
花凤萍脾气虽然古怪,但心地却极善良。何老实在她家养伤,她煎汤熬药,洗洗涮涮,照顾得无微不至,使何老实又感激又不安。
一个月后,何老实的伤全好了。他不愿再拖累花家母女,想带孩子离开鬼儿坟。可是,花凤萍还是那句话:要走你走,孩子得留下。何老实看出,这些天来,孩子吃花凤萍的奶,长得又白又胖,越来越招人喜欢,而花凤萍似乎也和孩子结下了难以割舍的母子之情。何老实不忍心惹花凤萍生气和伤心,只好留了下来。后来,他在花家母女和村里乡亲们的帮助下,在鬼儿坟村东盖起了三间茅屋,落脚在魔鬼湖畔,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多少风风雨雨,恩恩怨怨,把花何两家连在一起。艰苦的生活,共同的命运,使他们两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何老实渐渐喜欢上了花凤萍,喜欢她豪爽任侠,喜欢她有一身精湛的武功,更喜欢她的纯朴和善良。而他也看出,花凤萍也同样喜欢自己。虽然,她有时发起脾气来,雷鸣电闪,令人难以忍受;但是,当她心情畅快之时,就和何老实有说有笑,甚至有些撒娇撒痴。她那流动着光彩的眼睛,时常使何老实怦然心动。可是,每当这种时刻,何老实便想起被仇人杀死在古寺中的妻子,想起自己大仇未报,便移情他人,未免有些对不住九泉之下的亡妻。而且,自己是朝廷缉捕的逃犯,自己在鬼儿坟隐姓埋名,说不定哪一天便会有灾难临头,又怎能忍心连累花家母女呢? 再说,自己长得丑陋不堪,也配不上年轻貌美的萍妹。想到这些,何老实便会感到羞愧和内疚,恼恨自己不该产生这种该死的念头。萍妹是自己和小歪毛的救命恩人,自己终生终世,也报答不完她的恩情。从此,何老实把对萍妹的情爱,深深埋进心底,再也不让那感情的波涛,来冲撞自己心灵的闸门。
今天,花凤萍又一次救了何老实,又亲自为他敷药喂饭,使何老实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这个刚强而朴实的汉子,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花凤萍吓了一跳,急忙俯下身问:
“何大哥,你怎么了? 伤口还在疼么?”
何老实睁开泪光盈盈的双眼,望着自己面前的这张俊俏的脸,忍不住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把花凤萍纤细柔软的小手
握在掌心,呼吸有些急促地说:
“萍妹,我恨自己没有用,五尺高的汉子,却总是拖累你,我心中难受呀……”
“瞧你,又说这些废话。我一生就是这么个脾气,最见不得男人哭天抹泪,象个没出息的老娘儿们。”
“萍妹,你的心太好了,你对我和小歪毛的恩情,我这辈子是报不完的了。”
“呸! 你再说什么狗屁报恩的话,我下次再也不管你了。”
“好,我不说这些了。”何老实怔了一下,忽然道,“萍妹,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和你说。”
“说吧,我最讨厌磨磨唧唧、吞吞吐吐。”
何老实鼓足了勇气说道:“萍妹,以前,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从今以后,什么事我都听你的。我们俩”他脸儿胀得通红,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花凤萍猛然意识到了何老实要说什么,心中怦怦乱跳,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涌上了面颊,使她的脸儿红得象一朵鸡冠花。她又喜又恨,恨的是何老实是那样地呆笨,那一次,村里的秋根嫂为他们俩出面撮合,他却没有同意;喜的是她今天终于明白了何大哥的心。她想:何大哥还是喜欢自己的,上次没有同意,一定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今天,他主动要说这件事,使花凤萍感到高兴而突然。
花凤萍忍住心跳,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何老实的下文。可是,何老实只是把她的手儿握得越来越紧,呼呼地喘着粗气,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花凤萍心中着急,装作没有理解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们俩”
“唉,你这个人真是肉头,不说就算了。”
“我们俩成亲吧!”
何老实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吐出了那两个字。然后,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不敢看花凤萍,等着她的回答。
虽然,花凤萍心中早有准备,也时刻都在渴望听到何大哥这句话,但是,当何老实亲口说出这句她盼望已久的话后,尤其是在这静静的夏夜里,小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还是象遭了电击似的,全身抖动了一下,心中慌乱得不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小油灯里的油熬干了,昏黄的火苗儿忽闪闪跳动了几下,熄灭了,屋中黑暗起来,只有那温柔的月光,筛进窗来,淡淡地洒在墙壁上。屋角墙缝儿里的一只蛐蛐,嚯嚯嚯地欢叫着,反而更增添了这夏夜的宁静。
黑暗中,花凤萍觉得何老实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已死了十年的喜鹊的生父,暗问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他? 可是,她又想到,十年来,自己一个年轻的寡妇,孤身带着女儿,在这不公平的世道里,苦苦挣扎,受尽了多少磨难? 尝尽了多少辛酸? 她虽然有一身惊人的武功,为人豪侠仗义,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呀。她表面上刚强得象块铁,实际上,多少年来,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埋藏着吐不尽的苦衷。每当夜静更深之时,女儿喜鹊和小歪毛睡着以后,她躺在土炕上,翻来复去难以入寐,瞪着一双大眼,望着屋顶默默地淌着辛酸的泪水。她恨这个世道,恨杀害父亲和丈夫的洋人,同时,她也倍感孤独。她需要有一个知心的人,听她诉一诉心中的痛苦,陪伴她走完这漫长的人生旅途……
何老实见花凤萍半天没有说话,慢慢地松开了手,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知道,我人窝囊,长的又丑,配不上你,不该提起这件事。”
“不,大哥,我现在心里很乱,需要好好想一想。那件事,等你的伤好了再说吧。”花凤萍伸手给何老实掖了掖被角。
“萍妹,你去歇一会儿吧,天快亮哩。”
“好,你睡吧,我到外面走一走。”
花凤萍悄悄离开炕边,走出屋,掩好门,来到院中。
圆圆的月亮,象一面镀了金的大铜锣,高高悬挂在墨蓝色高远的天穹上。一颗颗星星,象调皮顽童的眼睛,不住地眨动着。从魔鬼湖上吹来的阵阵凉风,拂弄得院中的古柳树沙沙作响,象是有一对情意缠绵的男女,正依偎在树下,轻声细语地互诉着心曲。
花凤萍搬来一只小板凳,坐在古柳树下,任夜风吹拂着她那滚烫的面颊。她抬起头,睁大一双亮眼,久久凝望着墨蓝色的夜空,寻找着银河两岸的牛郎星和织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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