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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灯龛(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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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4 10:47: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灯龛(全本)

When the past is always with you, it may as well be present; and if it is present, it will be future as well.
——Bullfrog《Syndicate》

Whoever lives on will tell us how it was;whoever survives the rest will tell it more precisely.
——Piotr Sommer《Tomorrow》

1

记得高中时每当中午,一声下课铃响,所有的教室都沸腾了,一时锅碗瓢盆人声脚步交杂,下一秒钟窗外就映满了狂奔向食堂的人。排队的慢,和焦渴的年少的心,都合情合理。我则不紧不慢的走着我自己,虽然等我到食堂,先我而去者都已围成一桌,等我打好饭菜,他们已将食毕。我,就按照自身的节奏来吧。

2

我在幼儿园时候,对钢笔笔帽那个突起的金属球内的世界感到非常好奇,总是在尝试把它打开,我觉得只有我知道里面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
高中时我们班组织实习,我在一个超市里当了一个月的理货员,有一次,我透过商品的缝隙往里望,看到了一个有佛塔的山,背后是金色的云海。

3

童年的暑假是一种千层饼似的存在,和那时的夏天粘连得恰到好处。人在其中穿梭,分不清是跑到了哪一层。有一次我就莫名地拜访了一个新认识的小伙伴的家,一个通过奇怪的楼梯迈上的有着冰冷地面的和一个老人的宽大的屋子,而那时摆在大厅正中的一个柜子上的电视台,正在播放有关法老的章节,配着诡异的音乐。我被这一幕连同这一场景整个都给吸进去了。事后还心有馀悸。

4

小时候我母亲的单位和我的小学都在一条名叫劳动路的小路上,刚好面对面,小学的操场边挨着一处碑林,古老的大殿隔着窗瓦,在每个我不在其中的恐怖学校夜晚,讲述无人倾听的故事。很多年来我都只是窥望而没有进去过。后来稍长,才走进那条通往这个碑林的小巷,在门可罗雀的小门边买票进入。然后,看到照壁,看到驮碑的赑屃,再一转,看到了一个静谧的宋朝角落:空无一人的方场和气宇轩昂的孔庙大成殿。其无人问津之态,与其货真价实相匹配。历朝历代的碑铭,东倒西歪随意摆放着。几个民工在黑暗的大殿内睡觉。我告诉母亲这一发现,她也很吃惊,原来她在这条小路里呆了十几年,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5

有段时间每天都要去省城以外的郊县,做些无足称道的工作,一般当天往返。
于是我每天很早去车站报道,然后就悠然坐进车里看书,让它带我到我向未去过的地方。长途车辆的行驶如在攀越一座花香之山、深潜一道阳光之海。偶然从书中往外一瞥,哦,这边也是一个名字美丽的陌生所在,而一个美丽的姑娘恰好下车,走入舟枕、竹林或泽街。
有时下了车,便随兴地往深处走,走进省垣的夹缝,伴随歌唱的溪水,深入无人剧场般的峡谷。好象采风似的。一看天色已晚,就又忙忙地返回地方简陋的车站,赶最末班车回城,嗒然望向悬挂在电视中的影片。世事两茫茫。
此时,当窗外正好雨潺潺,又有一种已坐于家中,与出行者的我再次疏离的幻念。

6

那年,拖着齐人高的行李,搭上了从北京开往东乌珠穆沁的车。月黑风高,车内人烟渐渐稀少,躺在摇晃的最后一排,仿佛已透过车身,望见了草原上的星月。脑海想着的是《布罗茨基谈话录》中的一句话,大意是,以时间的无限补偿空间的有限(牢狱生涯的戏谑)。
命运有时确实会戏剧性一把,我少时勤读张承志,却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来到他当年插队的地方。糊涂中早已到地,午夜时分,旗里空旷、漆黑又安静。云朵如秤砣。一个出租车司机带我去了旅馆,一路上说着牧民也都因为孩子的上学,被主动地搬到了这里啊……他开车的样子象骑马。
梦中万马奔腾,醒来时,我置身在北方以北一个陌生的正午。

7

记得以前《轻音乐》杂志有一句评老鹰乐队重组:“没有不可能,也没有永远”。在当下中国,前一句不怎么着调,后一句倒是真的。小的时候在那种机关大院的氛围下,每次走进阳光灿烂的厚重而巨大的红门,就会想,是不是我长大了也会到这里工作呢?是不是现在和我打招呼的、我戏称之各种绰号的大人们,将来会成为我的“老”同事呢,在我心里,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事与愿违,这个地方,这座城市,没几年就成了一片瓦砾场。记得一个老宁波人说过,“我原本想死在这座生我养我的城,没想到它比我先死了”。这以后,时间就成了冰箱。记忆不再生长,而是封入了梦境。

8

我曾经觉得四十岁很遥远,远得想要和它玩游戏。那时我十一二岁,骑着车路过农业银行的大楼,扭头望,想象着四十岁时我再次经过这里的情景。现在我快四十岁了,我还记得这事,这局游戏也就此算是玩完了。我站在四十岁的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拜访那位我曾经想象过很多次的主人,而且我再也不能说一通话就轻松地离开了,我正在成为他,尤如他曾经预言我。四十不惑,我的感受是,有惑,只是那惑,已不能为我所动,也无法摇撼我了。

9

刚入第一家公司时,中午休息,便出去沿中河而走,来到吴山脚下,鼓楼旁边,十五奎巷的道口,吃银花馄饨店的葱煎包锅贴小馄饨。脏兮兮的老店里,坐着奇形怪状的人,我边吃边看他们,从他们的扮相,从他们选择移步这家老店,猜他们的人生。还有一些穿着校服的学生,任由阳光从背后穿过,再映到脸上。吃完,我便钻进巷子,随机选择一条通往吴山的五十个秘密入口,在山里看一会古代的石头。或者,进入防空洞,直到伸手不见五指。哦,在黑暗中有一台沙发和一台电视机。

10

小的时候对于家里桌下的一瓶好象存放了几个世纪的杨梅酒感到很好奇。它从未被打开过。成年后与父亲交谈,偶然也就提到了这种神秘的怪酒。其实,象它的红,喝起来很甜。我永远在发问,但永远记不清父亲告诉我杨梅酒的制作方法。我把它想象成另一种东西。现在就藏在我想象出来的桌子底下。它将一直在那儿,保持一份甜静。我也会在快要遗忘它的时候想起它,捡取其中一枚,并藏入更多的。

11

人民大会堂过去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以红墙松柏为界,形成一股磁场。人从一个小门楼里鱼贯而入,就好象钻到巨大的鱼腹中,轻手轻脚,瓮声瓮气。人们在里面例行公事,开会、看电影、抽烟。而小孩子裹挟其中,感到无聊,就趁机偷偷溜出来,一个、两个、三个,跑到了一个没有大人的星球。“原来你也在?”相视而嘻。在大人打盹的时候,小孩子已商量好了大事,然后各自回到所从而出的洞,回到大人身边,秘而不宣。

12

记事以后,和父母很少同游,去普陀山那次,是小学二年级。我很高兴可以趁这次出游,漏过一堂夜课,我们乘坐渡轮,从舟山出发,踏上了如浮在水波上的岛屿。岛上香火旺盛,有马匹、寺庙、沙滩。游人如织,在弹丸之岛上找旅馆是件麻烦事,不是价格问题,还是异乡的鬼怪在作祟,总之是半夜无法入眠,就好象是在掐着点,赶一趟诡异的发往现实的列车,否则就将永远滞留在此。有时我们也在岛上遇到母亲的同事一家,不过我们各玩各的。那时天气很热,我戴顶小太阳帽,穿着一条三角裤,虽然感到有点别扭,可也就这么混迹于时代。我们租了相机胶卷,一路行走拍摄。我想当一回摄影家,就央父亲把相机挂在我脖子上。他照办了,我便很高兴地遇山拍山,遇庙拍庙。没成想他给我的是一个空壳,胶卷早用完了。

13

上大学那会,每周有几晚会有选修课,我这人迷迷瞪瞪的,有时趁下午放课早,会徒步走到附近的乡村深处,看山看水看人,大有夜游之势,一半也在于逃跑。后来忽然想起晚上有课,又不情愿地往回赶。好象人在年轻时,距离不是问题,一起脚就如踩了油门,脑袋还嗡嗡响,人已坐回了大课堂里,就好象眼前的这个我是个幌子,真我其实还在游荡。
我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吟哦里,有一次晚上去听课,发现大课堂空无一人,我压根没想到有调课这回事,就直接跑到校长室投诉,校长也有趣,竟真的跟我去了大课堂。

14

90年代是一片光被夹成小径,变成一所浪花中颠簸的学校
90年代也是电影中那一长串的沉默叹息
90年代是父亲呢绒外套背上的矩阵色彩的一次次空袭

15

又想起了90年代初,洋辣子最幸福的时代。它们肥嘟嘟的,身子一弓一弓,随着蠕动,身体内部的汁液透过那米其林胖子一般开合的肉缝,诱惑似地来回吞咽,炸开的毛警惕而懒洋洋地上下着。盛夏时节,满大街的青石板路上,都是各种虫豸的身影,天牛、金龟子、吊死鬼、香烟虫……以及各种款式和颜色的洋辣子。它们甚至爬满了我母亲的休息室,几无从下脚。而那个年代,大家对此不以为奇。尽管反感这些虫子,但人们好象并不热衷于去踩扁它(那等于给地上新添了一小滩印象派的画)。只有小孩子既好奇又紧张,有人碰过它,结果被刺伤了。我呢,一开始也悠着,后来有一次,我偷偷翻进杭四中,在空寂的操场边缘,见一只洋辣子礼貌地向我弓来,便和它握了握毛。它很温顺,似乎它的一隐一现的汁液,释放着和平信号。我们相识了,两个物种之间从此有了一座桥梁。

16

今天散步时想起我父亲,90年代初他学开车,考试完那天回来时显得很兴奋,手舞足蹈地和我母亲谈考试的情况。他率先通过,之后便袖起手洋洋得意地旁观起后面接踵而至的他自己们。

17

北京探亲的最初记忆,有这么一帧,经久难忘:在北京的姥姥也就是我的在杭州的外公的前妻,她的家和我外公在杭州的家的建筑布局、朝向、空间大小是一模一样的。这不是重点。只见纱门外,原六机部德语翻译的姥爷(姥姥的后老伴),身着白衬衫施施然地上楼梯来,手里是一袋80年代出品的蓝色饮料。
因为陌生的我,一个不靠谱的外孙的存在,他一定打破了某种惯例,停止了作画,而是跑到——也许是进口商品超市,买了一些与他无缘的东西,脸上带着我确实是他亲孙子的那种微笑归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令我动容的这一迈上楼梯的一瞥。

18

幼儿园回忆。下午的点心时间,核桃排非常惊艳。周五的馄饨,小葱的清香能跟着我到处跑。

19

我对见人打招呼一直很抵触,从小就有一种分裂倾向。一边是大头娃娃似的带着甜笑说着什么:老师好、某长辈好。心里巴不得快点结束这种表演。当一件事变成例行公事,就无趣化。自相矛盾的激荡,导致我有时想叫,却叫不出来。而如果发不出这一声喊,我就无法脱身。
幼儿园放学时,老师含笑立在那里等我们排队吱声。我厌倦了,我不想吱。这时老师就如一只老鹰,而我是个落单小鸡。到处躲。可是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明天,我还是得继续叫老师好。老师再见。

20

我从小就不擅长编故事(同时也不善于说谎),有一次被迫上去表演,我强忍着编了一个与胡庆馀堂的假山有关的故事,底下倒是鼓掌挺热烈,我则感到十分难堪,不惟贻笑大方,更恐遗祸于人间。成年后,也曾经碰到过小说的边,那一触碰,赋予我一种新颖的眼光(好象嗑了LSD),万事万物变得扭曲。但是很快我内部的防御机制就起作用了。对于小说,我始终隔岸观火。

21

父亲插队归来后在工作上一直不怎么顺利,这导致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他白天出门做什么。而当他披着雨衣,推车挤进满是自行车的楼道时,我又不知如何表达欢迎之意,尽管母亲在一旁暗示。我们大眼瞪小眼。倒不如说在我幼小的眼里,父亲是把家当成了旅馆,只是这旅馆和来旅馆投宿的人,是固定的——又是不固定的。每一晚他归来,这个家在偷偷变化,而他也在偷偷变化。这是一种音准般的位移。

22

父亲后来在一家凤凰灯俱厂上班。90年代,旧城区还活着,还没被定义为旧,在漩涡与漩涡之间,是星群洒落。我贴着街沿来到了父亲的单位。一座满是故事如同活物般的老建筑——不,城堡。我从它的身体里穿进穿出,有时象裸露的筋肉置身于它悬空的复道(我在进入它时便被它吸收了)。而父亲的办公室在极高的地方,很象一座哨塔。而那座哨塔面积不小,可容纳十多号人。而那十多号人跻身于一座哨塔,又显得颇为拥挤了。他们坐在老旧的木桌子边上,拿着搪瓷茶杯或紫砂壶,一顿海侃。有个人一瞥看到我,就拿我家附近那个小区医院,头也不抬地侃出一个极其逼真的恐怖故事来,把我吓的。

23

父亲的灯俱厂(是的,可以这么称呼),还有一个光明满格的大厅,那几乎就是一个童话中的宴会厅,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灯俱就象甜点一样倒立在天花板上。而我的关注点在于墙边上的一匹小小紫色独角兽,它因非卖而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大厅的另一个角落,辟为游戏机房。我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到了红白机。父亲看着我和一个小孩玩得不亦乐乎,便袖手走开,不久,他从灯俱厂的另一个部位,掏出来一个多棱的水晶球给我作见面礼(也可能是催促我走的意思)。它将两个世界穿起来。

24

小学五年级的那三天,去往留下一所少年农校,做另一个人,过另一种生活。此种夏令营式集体活动似为当年首创,班主任笑谓我们这一辈乃开山鼻祖是也。
大家抱着被子,住进了一栋两层的古式建筑。走廊两边,已不再是教室,而成了寝室——三八线则幻成了木纹的走廊。这里比之学校的夜晚又是别一重维度。一些从未发生过的有趣的事,密集轰炸着,好象我们的部分灵魂已为其焚烧,长眠于此。
三天很短,也很长。早晨有一些幽灵在晨跑(另一种将来)。白天,认识植物、干农活、游览竹园、捉螃蟹。晚上则听评书、科普讲座、喝蕃薯汤、看电影。……归来的时候,整个城市都静悄悄的,只有绿荫在青石板路上唱着古色的歌。

25

每个他人的家,都是一个你所缺席的异世界。它自内放光。每个家的布局都不等同于随机安排,而是加入了一定剂量的意志。何必去别的宇宙,去别人的家就行了(虽然这种机缘越发渺茫)。如今的家,隐藏于更深处,并且布置了很多甜蜜的陷阱,也许一万年也没有人触碰过。

26

好的家庭会有一种味道,如同一个结界,人在其中感受何为美好,何为家庭之夜。搬了家,这个味道也跟着走。
好的办公室也应该具备家一般的属性。我小时去过姑父的办公室,独门另户,面朝大海一般的过道,有电视机,中午不用去食堂,可以关起门用自带的小灶热菜。沿过道一路参观他者,就如看到各种风貌。而这座建筑十分的悠长,你往前走,空谷有足音。

27

曩年在北京中关村上班的那栋大楼,某次沿楼梯散步,看到某一层赫然写着清史编纂委员会。整一层都静悄悄的。透明玻璃墙内,是书籍们恣意的昏沉,尤如秦始皇陵内部水银的充满。

28

表演结束后,我带着一群机器人退场。隔壁有个空舞台,我把机器人放在那里挨个检查。它们一个个伸展四肢,变形金刚一样站起来,眼放红光。过了一会,一群穿着芭蕾舞服装的姑娘笑着涌了进来,她们是来这彩排的。仙女和机器人。她们掂起脚尖旋转,旋转,香汗淋漓。她们象一阵香风,不一会儿,又涌了出去。

29

羊坝头附近有一家老字号面料商店柜台后的墙内,隔有一块隐秘区域。那里面钢丝绳错杂,有如轨道交通,是用来走票据的。“车头”的形状象老鼠,来去带着吱吱声,店员们麻利的拿起,塞入或取出东西,再放下,它又吱吱地跑掉了。商店深处高一些的位置,就好比电影院的放映室那样,有一个总控制室。里面的人负责把关,将收到的那些“车头”,按步处理完后,再发回原处。这可能和打高尔夫球一样,需要相当的技巧和熟练度,以至威仪。商店靠近大门的地方,则有一个类似网球裁判椅的高台,我就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了。

30

从我爷爷的房子,出门右拐再右拐,有一个前进电影院,至迟到95年它还活跃。它可能在我出生前很久就存在了,已弥漫一股子年代的烟思。人们脚步杂沓,掩进香蕉皮和烟屁股满地的观众席,以一层、二层,半包围、全包围的阵势,俯瞰或仰望着电影,不如说是一起白日做梦。影院陷于不应存在的黑暗中,正如影片将人们带入超现实的夹层。影片一旦放映,就不可能停下来,迟到的人听到的将是影片里已逝去的声音。影院在放映影片时,也不允许突然爆炸。——它因无数部影片的不间断放映,而存活至今。楼下大厅随岁月久长,而有了一排古怪的街机,一溜明艳的电影海报。那里面的世界,也在向这个世界,转达着什么。人在影片的中途出去撒泡尿或透口气,也会对着彼时被孤立在外面的世界的天空感到陌生和好奇。

31

我母亲喜欢收藏各种奇形纽扣、外国邮票、珠宝和雨花石。她内里可能是一只鸟。相比纽扣之什,我更喜欢看邮票,不如说是去读解那些异国语言和图像背后的讯息。这是鲜有的穿越机会。一如那时的电视机里的日语教学环节,午间休息时分插播的异国声色。一本集邮册,即是一个水族馆。也是一所植物园。

32

有一次我们一家三口在当时葵巷我外婆的家(外公的后老伴,也有自己的留给儿子的家),暂住半宿,要赶半夜的火车。这个房子的一些屋子是锁着的。我们在允许的范围里等待。照着别人家的灯光,或是在黑暗中,见点点星火,渗到沿床檐缓缓下滑的瓶底,这时父亲赶紧接住它。到了半夜,差不多该走了,要出门时忽然发现门外的铁栅栏被谁给锁上了。这时父亲在毫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就象成龙电影里那样摸出四五层楼高的窗外,再翻入铁栅栏靠门外一边的窗户,帮我们顺利脱身。至今想想也后怕。父亲的那种莽撞、机智与英勇,成了我难以评判的底色。

33

杭州老底子,用“痰盂罐”,即切了刀花的卤蛋似的木马桶(或者搪瓷的,秀气)的还很多,家里随时随地,都可以是厕所。拉完,直接拎着走一大段路,倒进公厕里,权当健步走了。完了蹲在家门口边,拿起刷子,隔街如隔流水,扯嗓边涮边聊,也是一道风景。

34

去绍兴玩那年,我半大不小,还保留着出门带日记本的习惯。90年代末,兵荒马乱。到了绍兴一看,原来它也在不习惯中嬗变。一色加宽的车道,一色的玻璃魔方。那时还有人力车夫,几处潦草的河道里还有乌蓬船。在小红场般的鲁迅纪念馆门口,在和暖大地和天空之间,是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百草园里有许多盆景架子,而在《朝花夕拾》留下的结界墙外,是海市蜃楼般的巨神兵群像。午时三刻,我记起一个地方,如念出一串咒语,人力车夫便拐进了街的缝隙,在巷中迷宫穿行,我几乎是赶在巷子崩溃以前,看了一眼徐文长的“青藤书屋”:和我在书里读到的差不离。我但愿这一隅天地,也便是徐文长所见的那天地一隅。

35

小时候自己呆的家,和去别人那里所见的家,普遍不大。新家虽小,也被看成有无穷大,通过家俬的增减、变幻,就象同一的食材,也可以做出许多道菜——无非是一种不重复的心情的代言。后来慢慢的,家,不再从外面或是自身,带回些什么新鲜的东西,它由动物变成了植物。再后来,家荒凉了,家俬都失散了。家就成了荒野。成了荒野的背景。

36

那时,隔的很远,也是邻居,可能因为小朋友的友谊,也会传染到原本互不相干的大人。于是有一天,遥远的邻居托她的孩子来找我,说他们出一趟远门,可否请我们代养那只波斯猫?
后来那只猫就住进了我们的家。白天,它睡到院子里,或是翻过栏洞到外面,撒野,到了它被野所撒的时候,就自己回来,顶开纱门,钻进屋子来。我们似乎从不担心它会消失。哪怕它很久没回。它也很争气,哪怕一瘸一拐,也终于还是回来了。继续若无其事地守望在我的窗外。
我也会炫耀似地把它放进一个篮子里,再用布包好,露出脑袋,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带其出游。它也很安静的没有生事。那时外面,还有点象是家里的感觉,也许因为我们还是孩子,这个世界,不防备我们。

37

幼儿园回忆。特别害怕老师叫我的名字,哪怕只是同音字,只要她一开口,窗外就乌云滚滚。

38

幼儿园的课堂上,时常会无聊,就看手指上的一颗小痣,越看越不顺眼,就把它抠掉。当我以为它已消失了的时候,其实,不过是潜伏了。就象贝尔梅兹鬼脸一样,在某个时候,它又出现了。并且更加清晰。

39

有次在外公位于松木场家的单元楼下的楼梯缝里,发现一堆被人扔掉的阿童木连环画。可以说我是在一种奇妙的机缘下,以一种错舛的方式,邂逅了也许是另一个我的生命记忆。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手冢治虫的漫画。只是可惜当时的我没有痛下决心,将它们一抱而走。之后再见,它们已消失了。而关于这个角落的故事也就成了我记忆中一盏无灯之龛。

40

90年代中期广播电视报流行。买到一份报纸,便可以提前预知下周各大电视台的所有节目内容。重点在电视剧,提供了剧情概要,相当于未卜先知,也可以当小说看。这无疑又是一剂强心针:

人们的眼睛透过虚幻的电视屏幕,望见了下周。和下下周
人们把眼睛,无限地抠入明天这块无比沉重而封闭的窗口

41

正午时分,一个女儿在父亲为她单独造出的房屋下读书。这时候外面的骄阳天突然变成了风雪夜。无我之我站在她的窗外,感受到了偎近一盏灯的温暖。

42

小学时的操场上是有树的,当然不是建在草坪中间,而是在跑道的内沿。我们因为什么事被班主任训斥,这时我的眼睛忽然瞟到她身后,一棵水杉上的一个奇怪的物种。过后,大家便散了。而我在放学后,又偷偷跑了回来。我小心地走近这个灰黑的东西,终于大起胆子碰了它一下。它啪的一声扑到了地上,我又斗胆拿起一看,原来是一只小蝙蝠。——你不在黄昏中出现,却跑到了黄昏的前面,你想做一朵早起的莲花么?

43

记忆变成了一个星系
人在其中,生死飘流
宇宙膨胀,人在其自身中——
散   得   很   开
也就看到了遥远的星座
从未见过的色彩

44

幼儿园回忆。上次打人事件后,午睡时分年轻的女老师过来找我聊天(可能是想给我做做心理辅导),我从睡意朦胧中苏醒,并没有爬起来,就这样躺着和她说话。周围的孩子大概都睡着,反正一片安静。女老师拍着我,有话没话地说着,我呢,手不知怎的就伸到了裤裆里。女老师看着被子的起伏说,你在做什么?我说:没做什么。随着把身子一侧,头还保持原来姿势。
盖当时年幼,尚无性的观念,而某些行为一旦处于特定环境,则在大脑尚无法完全识别下,自动产生,可是朦胧中又已经意识到一种什么,故加以掩饰。

45

80年代中期,母亲单位的科研楼里,常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来找我母亲聊天,顺便把我借走当洋娃娃抱回去午睡。我跟着她来到她的办公室,参观了那时极为罕见的电脑。
接着,有一次单位集体出游。大家乘坐大巴,我也加入其中,那时还小,一路上被一个时髦女青年抱着坐在她腿上。她穿着性感的黑丝。这也引起了我对女人的更高层次的困惑。

46

我在西郊有个朋友,那次,我们躺过小区幼儿园底下的横栏,跑进去玩那里面的各种游乐设施。对坐于偏僻角落的一个咖啡转盘里,他说和我玩个游戏,他扮演女一号,让我演一个男人强暴“她”。我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但是也没有问题。正当他自己掀开衣服,先自娇喘时,幼儿园管理人员来了。随着一声断喝,这一次算是未遂。
后来,我去他家里。他父母不在,他又说要扮演新娘,脱光衣服披着床单站在床上自我展览和抚摸。对此我已摆出司空见惯的神色。也许人在他的亲人面前,表现得很正常,甚至超常,可是人都可能会有奇怪而隐秘的一面,恰好,这一面展示给我了,而我恰好是一个可以吸收那种光照,并替其鼓掌的人。

47

曩年回杭出差,路过钱塘江南岸的新城,道路宽广整洁明亮,路上人很少,空气中尚留有农耕时代的味道。这时一个人向我飘来,Ta身裹一件黑底彩色条纹的斗篷,面容冶艳如吸血鬼,无脚无腰。象一座静龙卷,Ta经过我身边。我无法呼吸。无法道出Ta的性别,我只是感觉到被美所洞穿。

48

高中时学校举办了一次与日本某高校的交换生活动,一个背着双肩包、穿着深蓝色水手服的日本女孩,在丹凤眼女同学的英文引领下,进了教室,双手就这样提在肩包上,颇有些高冷地绕着教室走了一圈,便一言不发地去了别处。这时候,我们也全体呈失语状态,不如说是因为不知道变为舞动的鲜花好,还是冰冷的石头好,只能维持原貌。

49

外公家一切从简,符合老干部风格,饭桌上的日本漆碗,碗芯是红色的。把整个房间,更衬得一派简素。
以及。从外公家的电视机里,从《敦煌》中,出现的那位长发西夏公主。(中日蜜月期速写)

50

在我出生以前,我们家就有了家庭录影。那是80年代初,外公远在美国的大哥的儿辈,初次来大陆探亲所拍。外公在视频里轻松幽默地聊天,谈及和大哥五十年没见面,希望他能来中国看看。长相水灵的大姨,穿着简朴的花格子衬衫,也在镜头中,还不到三十岁。他们中间夹着一个戴眼镜的洋姑娘,左看看,右看看,不时扶扶眼镜。应该是手持摄影机者的妻子吧。
唔,它给出了一种隔世的视角,满足了人们窃梦的宿愿:悄无声息地踅回过去,一片静谧着渴望尖叫的花园,折取一枝,盛入瓶中,而不惊动其余。

51

小学时,班里每年都会来几个转校生,因为入多出少,一个班将近60个人,塞满整个教室,连角落里的读书角都快挤不下了。我今年的女同桌,便是一个转校生。我发现她也是那种有着奇特一面的角色。到了午休时间,绝大部分学生已就近散去,各回各家。教室里顿时如一片春末夏初的莲池,安静而美好。我那时正在画一幅画。她看见了,就不停地越过三八线,屁股往我这边蹭,肩并肩地和我靠在一起,拢着我的手替我画,边画边说道着啥。我不怀疑她正处在那种发育比男生早的女孩之春意萌动,化身为邪恶女巫的阶段,不过她长得很漂亮,我也就顺水推舟,陷入软玉温香之中。所幸无人发觉,或者说这个时候,周围只剩下零散的几个陷入半梦的学生——也许是被她施法了。
回家的路上,我边恼怒边释怀,边微笑边感叹。女人啊女人。

52

早年的城市不兴文明之风,各种墙上都有些乱七八糟的涂鸦,有的存在了很多年,都已习惯,浑如一种地标。比如“某某是杀人犯”、“不准大便”。在我母亲的休息室的转轮式电话机的支架边上,也有很多涂鸦。应该是远近前来打电话或接电话的人,信笔而写的。望着这片密密麻麻的墙角,我联想到的是抽象的死亡。它变成了眼前的这一串数字,我在数字的居中,而左右分布的,是我的年龄依次递增的亲人。他们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下,尤如宫阙层层失守,最终会沦到我:一介寡人。

53

童年时代的悠长,就如我家附近那所师范学校的整修,透着一股子与会时的心不在焉,一直拖拖拉拉。师范学校里许多老旧的区域,如体育场、健身房、图书馆,老到底下有迷你公园的校内古树,都慢慢地浸泡在由荒草象征的冥漠中,身上浮现出许多颗小太阳。而我们这些阑入者,也总带着满身的苍耳,嬉笑着钻出。
后来,时间突然开始加速。

54

邻家女孩,也就是女神的小时候,肉身仍保持少女样,心智渐趋成熟。她就这样将自己播洒,让美的残忍,笼盖一众男神的懵懂童年。失陷于一场又一场战争,不停地钻研哭泣的艺术、调制抽身而去的配比。

55

自娱自乐之——
骑自行车回家,会想象在玩一款躲避障碍式的竞速游戏。
会在脑子里重播一遍电影,影片放完,也就到家了。
会在白纸上设计不存在的游戏的关底BOSS并绘色。
会在白纸上随便画一些线条,找出被其所遮蔽的脸,或船。

56

夏天的回忆:逛营门。
这是第十八个夏天。我骑车来到杭州笕桥营门,原民国空军飞行官学校一带,那里荷枪实弹有军人站岗。这附近我早探过几次,这次更不思索,推车步入,果然无人拦阻。进去后是一条极美而长的林荫道,从它四周绽开去,皆是民国的空气。美龄楼下,翕和着的是野战青蛙,而非迷彩小吉普,它们也象刚从石头里蹦出来,满身湿润。更有一个诺大的飞机场、无人的指挥台;有保俶塔路障——三十年前撤离于杭州的街头。

57

过去,沿运河走,尝看到古色的脸,窝在低矮小卖部里,瞳孔中透着一丝被烛乱的惊恐。我知道,他多半是他亲戚的亲戚,一大票人,如今只馀下他一个人了。他还不甘心熄灭,也害怕被认出他的古来。就在这份惶惑里,他发出神经质的嗤笑,正如同他的曾祖。

58

夏天的回忆:黑松饮料。
那是我来苏州以后的事了,那时市面还不象现在这么萧条,台湾人还挺多,映着桥津的江火,几让人错疑是身处另一端。于是去台湾商店买点土特产,就成了压惊的周末旅行。而一罐黑松,则是日常中之日常。

59

两张摄于70年代的李小龙与丁佩的合照:一张黑白,一张彩色。一张矜持,一张笑靥。能感到一阵海风的气息。
我妈年轻时插队,去了北大荒,乱头粗服。但70年代,也一定还有另外的我妈,脚踩尖头皮鞋,哼着迷幻摇滚。
或许一群留学生,也同时搬进了名为70年代的大观园,睁开碧睛[ 苏曼殊《碎簪记》 :余同庄湜既登孤山,见“碧睛国”人数辈,在放鹤亭游览。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篦起金发。在十二栏杆间,晾晒春衫。

60

夏天的回忆:一卡车西瓜来到我家的床底下。每天我拿起瓢羹消灭一个。

61

小时候,打过酱油打过开水,打过大米打过冰淇淋。
打大米是去到米店里,一个宫崎骏画风的满是管子的大机器,慢慢吞吞、轰轰隆隆的运作一番。米就从铁皮管子里一路高歌着落到了我早已不耐烦的口袋里,一时浑身都是米尘和米味。

62

老杭州的记忆词库之:背时嘀嗒。
杭州人不说:我毛欢喜你哩。
欢喜是空气中的浮动因子,不在于言说,否则便是“背时嘀嗒”。

63

90年代象个灯魔,只有上半身。
80年代则象个超级浴室,朦胧中看月光从隔壁的浴室透过来。
它和90年代隔着一道板。

64

一个小孩,规规矩矩,每晚回到这张床上,直到与自己渐远。然后他就走进了他的回忆。当他置身于他所置身的床上,他已不在他所在的地方。他浮沉于回忆。那时每分每秒,都有人醒来,步出街衢又回到无数层的每一天的床上。在那里,时间并没有傻傻地往前走,直到将人抛弃。这并不等同于一成不变的永恒,或者静止的时间。它是活动的,它拒绝完成。

65

早年,母亲实验室旁有一块空地,驻扎着一个制造零部件的工厂,白日头进去也是黑漆漆的。拿镜子对着日光往里探照,是一个招里头严肃干活的大人骂的保留节目。而工厂内的磁铁才是我们的主要兴趣所在。摸着黑潜入,偷那些秤砣样、黑环似的磁铁。拿来隔着小学生写作业的塑料垫板,上面再上几块小铁片。底下磁铁移动,上面小铁片就开始不停打架。这个由我们共同开发的游戏特别受课间欢迎。

66

杭州孤山,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个小博物馆。叫不出名字的标本们,隔着有些年头的玻璃罩子保持张牙舞爪的姿势。白日里游人稀少,父母不知怎的把我寄存在这里,我就这样置身于万万年前。骇人的沉默有如暗室之暗语,而我才刚出生没多久,还不懂破译,没法帮到它们。

67

一个瞬间,三次闪回。三次摹写。
2015年:约三十年前的五月,一个身背吉他的摇滚青年骑车经过故居门前那隆起的马路,呼啸着而去。
2020年:我从爷爷的宅邸前走出,正好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摇滚青年,呼啸而下。先是,我在一出舞台上看到过他的表演。此时,他正身背那发光的吉他,奔向我未知的方向。他也有着陶金般的鹰钩鼻,和鹰隼般的不信任人类的眼睛,因为预感到了什么,而焦灼不安,每天都在秘密刨着一个我们无法看见的洞穴。
2021年5月10日:一个身背吉他的青年,骑车经过我眼前。我那时刚从爷爷的房子走出来,走到街边。他正好从街的最高处,呼啸而下。这时我脑中呈现出他曾于昨日舞台上表演的画面。昨日之我,舞台上之他,与今日之我,舞台外之他,就这样榫卯般接合,又一瞬间四散。

68

93年暑假,北京王府井。我与一对乳房打了个照面。它于瞬息万变的人潮中,从高悬于报亭的杂志封面上,只冲我而来。周围的人似乎都视而不见,也许是93年的阳光太过耀眼,也许是93年的人儿,已心照不宣。

69

小学某一任女同桌说她家有一款玩具小人国,每天早晨小人们象大人一样的敲钟、从事一天的劳动,到了夜里也一样娱乐、熄寝。对此我深信不疑。
(《风先生和雨太太》中的小银桶,聊斋之鼠戏,郑渊洁的《罐头小人》,都令人遐想不已。信则有,况且小孩本就能看到些什么。)

70

在一间暗色的大厅
我曾想把一些字典裁成
车票般大小,然后看它升高

有时候我们坐在地上
象我们搞来的木船坐在水上
在牛皮筋螺旋浆动力下,前进

穿过老人的腿
最后纷纷变成鸭子逃跑

71

有些时候,我是被迫充当暗中观察家。当坐在公交车上时,我常常显得如此透明,以至前排的小学生临下车时,回头一看,才忽然发现我的身影。因为就连我的笑,也是无声的。
有时候,我也会在城市中偶遇亲人,但他们没有发现我,我有一种不被发现的属性。他们展现出与平时迥然不同的轻松,尤如蝴蝶一般。而我,不得不化身为一座它所留连的春山。

72

早年经常去河坊街的姑妈家玩。进入满是自行车,其上有燕子窝的过道,便是一个天井。它衍生出不同的秘道,有的能打开,有的不能。天井包括地面有三层,住着许多户人家。就象不同的植物蔓生于一个园林,听任时代剧情的安排,而形成一种各不相扰而相互掩映的趣。他们平日里低调甚至敞开的门扉,都有机关。那面积不大的小屋,幽深莫测。就连最新款的玩具娃娃,也和躲在木阶下的黑老猫窃窃私语。每一个螺狮壳里,都是道场。在木质纹理的有弹性、缝隙和声音的空间里,我安静地坐在移门后,看录像片。我的姐姐也有一间她自己的小屋,有满墙书架。墙上是一幅小羊羔的画。有时我在姐姐的房间里过夜,当她不在时。醒来时,被子纹丝不动,连姐姐也不信。天井的最高一层,通向它的楼梯如此狭窄而陡峭,使得楼上的住家显得比天窗里的星辰还要遥远。我尝试攀越了无数次,从未得逞。一旦街边电杆有火花咝咝,大家就翻找贵重物品,随时准备逃生。

73

牙牙学语时,对毛主席这个概念是模糊的。我的身边肯定有不少人在灌输这个词汇。我对该词的第一印象,首先不是一个和蔼老者形象,而是《义勇军进行曲》中的一句歌词。“冒着敌人的炮火”中的“冒着”和“毛主席”,产生一种诉诸母音的神秘关联。
在我以前,主席早已沉睡。在我有了意识后,主席才刚刚沉睡,带着体温。每当国歌奏响,人们就跨过枪林弹雨、和那温热的沉睡者,祖国就又一次完成了它的绝地反击。我们得以幸存。

74

小学三年级,90年代初。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性意识开始觉醒。
我那时身处校体训队。每天清晨和放学后,都要和一群各年级各班的体育尖子一起进行训练,为的是在区运动会上争光(我们学校有这方面传统)。于是乎如入百花园,见识了许多比我大一点的漂亮女生。别看是些小姑娘,发育比同龄男生早,何况有的还属高年级。日常画面就是,我不是和这个天山童姥一起赛跑,就是和那个腿精姐姐一起跳高。大家每常闲时便打情骂俏,人小鬼大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这种似乎亲密,又似乎陌生的相处,久了就妄生无明。
那时是不可能接触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毛片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这类录像带不算)。所谓的性幻想,基本是脑思独立支撑的产物,纯属想当然,然而除了细节方面无从实操暂付阙如外,大体无误。以本人为案例,我会想象自己是个聊斋里的书生,卧于夏日荫凉的纱窗内、精雕细镂的拔步床上,而那些平日里的姑娘们,会轮换着进来侍寝。以及,多P,换装Play,以至稍大些后的KJ,这些都有涉猎。我会想象她们慢慢脱下丝袜的样子。场景也可以换成云端,有一根绳梯上下往来,多了分遁世色彩。

75

从听觉所受刺激来说,“做爱”反比“性感”要更能让人好受一些,尽管前者已经抵达事实这座大山了,后者只是闻香识径。
90年代初,第一次听到“性感”这个词是从我爸那儿,当时他应该是在和妈说着什么笑话,随口便说出来了。听时,我正坐在书桌前,当时头皮一紧,觉得好象有一种不好的东西,已经侵入了我的脑海。其时我对性的概念尚属模糊,又遑论感乎。只是这两个并不理解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后,产生一种奇怪的化学反应,能让不理解该词的人为之迷茫。
意义空白的隐藏地图,在尚未探索的时候,已经悄悄解锁了。

76

现实让人感到虚幻的是,每当下雨,我都看不到别人身上的雨滴,只有自己身上全是。有一个距离,正如一面镜子,把我与我脑后的世界隔开。仿如那是美杜莎的头。我无法回头。

77

我骑车来到河岸,看不清对岸的景色,能感到离某种已遗失很久的感觉近了,一抹金黄兀自歌唱。这就是我所需要的朦胧。这使我可以安睡于梦中。我知道,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有一座空山、一个圣所,就在我在梦中常散步的野地。

78

梦见走在城墙上,风景、人家、心境连同地平线一齐嬗变了。这可能是筑在城墙上的城之梦,与别的城之梦遥遥相对。
一队头顶高过城墙的巨猿,保持着宫廷禁卫的先后距离,寝然无声、目不斜睨地踏过城与城之间的沟壑,逶迤往来。

79

童年的恋情,如果那也叫恋情。
我们第一次见面,都还小,在母亲们的带领下,于公园里邂逅了。她们并我们,谁也不识谁,这不,就认识了。我们就象两只小白兔,还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小白兔,就开始蹦蹦跳跳。还相约单独出来走一遭。我们果真又碰面了,开始交换着新学的、还有些害羞的词。而树上的小虫蛹看着我们。
几年后,我们又见面了。
我见她时,她正一个人踱步,葡萄藤架下背小红本本上的章程,象个修女般沉浸于中。
我见她时,她正倚在门边和她的父亲说,很想见昨天的那个男孩子。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个走了桃花运的孤胆牛仔。
我见她时,她塞给我一个洋娃娃,就开始满世界乱转,让我看着她转,越来越快,越来越遥远……
我们时常看望一只座落某家后院,常挨主人打的狗。
那狗,每每听闻我们逗它的叫声,就跑来,当我们吓得跳开后,它就又穿过栅栏,回到院中小屋。它是一只来自月亮的狗,会原地转圈,想家。
在没有女神这个字眼之前,她已是女神。所有我能看见和看不见的男孩,都围绕着她转。而她浑不自知她的美。她将自己分别置于不同的风暴眼,掀起一场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她摸索哭泣的美学,长发渐及腰。她使所有的男孩,都变得沉默了,坐于湖边,话到嘴边,却还没有词语。她也让所有的女孩都疯魔了,变成一个她们不认识的爱散布流言的嫉妒者。而她,一直退让着,逃离着。她厌倦了解释。她已无路可退。
又过了几年。当我再次见到她时,我已不敢上前,我和朋友,她的同学,都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不敢和她肩并肩地走。也不知我们本应去往何处。她连背影都是美的,美得象一个光天化日下的女鬼。
后来,我又在学校的操场上,望着她,边喘气边跑步。她连跑步都象是在舞蹈,她的美让操场惊为天人,倏耳无人。

80

童年的每一个瞬间,都储存在一个记忆库里,偶耳沉滓泛起,自相勾结,形成一组蒙太奇画面:

脸盆中不断旋圈的弹子球
电影中一个跌落山崖的浪人
一叠即将被剪成莫名窗花的彩纸
眼球转动保健体操
饱经沧桑、有小孩笑貌的饼干匣子……

81

那年。走在西宁的郊外,日当午,周围很安静、空阔,房屋低矮,蓝天很近,地心厚重而温柔。想我是被突然甩到了这里,茫然半晌后,便心安理得地彳亍。有什么曾在我以前,走过我所走的路,我就这样体察着其所留下的静的轨迹。一整座西宁城,静如一个酣睡于臣服的魔怪,周遭的山啊,是稍安勿燥的怒火。

82

夏天的回忆:五彩小蜻蜓(豆娘)。
不是秋天来临时出现的那种颜色枯槁、直升机般笨重的大蜻蜓。它们总爱停在水塘边,对人类无防备似地好捉。我们只须两手轻轻一捏,便提起了它们的有着彩虹色光泽的翅膀,于是又总幻想着把它们养在自家空气中的栏笼里。而它们终归是只能活在自身的色彩和虫香里的。当我们的夏天服下这批蜻蜓药丸,也就治愈了美盲症。

83

夏天的回忆:打苍蝇。
暑假消遣之一,拿个苍蝇拍,打开纱门,楼道里一定满是苍蝇。随便一拍一定会死一两个。那时的苍蝇不光个头大,颜色也如战盔般锃亮,叮着同样油亮如盔的花树,放大了看,直是一面半球型的彩色镜子。于是这些肥硕的、带着喜欢搓来搓去的小手的彩镜精,到处乱飞,发出自恋和挑衅般的嗡嗡声,勾引儿童去破坏之。在苍蝇舞动之处,一幅幅看不见的抽象画杰作,就这样生成了。

84

……I was myself the compass of that sea:

I was the world in which I walked, and what I saw
Or heard or felt came not but from myself;
And there I found myself more truly and more strange.

——Wallace Stevens《Tea At The Palaz Of Hoon》

独身的好处在于自适而无需适人。就说散步,独身者在想到散步时,他便已步行其中。在想到聊天时,便有了说话的自己。这一心愿暨行动,几乎是瞬间就能完成。
独身者自身即其屋,自身即其旷野。他在惊恐中行走,并乐此不疲。

85

夏天的回忆:午休。
这是国家强制执行的一项任务。一种白昼版本的宵禁。
记得路遥在一篇创作谈里写过,日上中天的,全国人民集体进入梦乡,真是荒诞。
午休时间,加上吃饭,总之很长,长到我和小伙伴们象坐在时间深处那样,玩着猜谜游戏,都忘了有上学这回事;长到我和小伙伴们都已迫不急待想回教室了,却被门口值日的学生,以目光强行遣返。
他们头戴便帽,肩披绶带,跟踪潜入,看到我们真的各回各家,才嘴角一抿,似乎把所记暗过抹除的样子,真有点象盖世太保。

86

小学教学楼,是一个无法移动,而又四处攫取的活物
它用它黑暗内部的亮光诱捕梦者。它的旋梯即其牙齿
时间变成空间,我们在其身体内部,上下颠簸、左右转向
高年级的学生在高处倒着走,他们的呼喊汇为灯塔之光

87

我三岁以前是个人肉复读机。大人经常抱着我到处播放,当时的电视广告,我都能字正腔圆地背下来。其实大约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啥。
我三岁以前被锁在伯父的房间里一整天。我望向电视机中的古装黑白戏剧,瞪着文玩柜里的送子麒麟瓷瓶,在无限寂静与惊恐中保持着好奇,和平衡。

88

摘录几则少年时书写的片断:
1.他身材矮小,步履匆匆,然而稳健;眼中是沉静而温暖的光。他很谨让,一遇车子,就远远停住,等腾起的灰尘散掉才继续走。
我走不过他,望他黄褐的背影,转动的头,料想他是真无忧。(写冬日一个走在我前面,回上天竺寺里的落单僧人)
2.树袋熊一样抱着父亲的孩子,在车上。
3.拼着的楼顶擦着绿光,黑暗中象阿尔卑斯山;想象自己攀着它,再看自己艰难的背影。
4.清洁,高贵,美。只要拥有了其中一项,就等于同时具备了这三种。
5.从我诞生之日起,就目睹了无以数计的各种形式的离别……如是种种,都属意味不尽的美之化身。

89

小时,离西郊的家门不远处,有一个围墙守护的园林。那时人小,侧身刚好能穿过墙栏,去园中花房玩,就成了日常娱乐之一。阳光从花房的上方跃入,叠在许多层盆景架子上。盆景里有山水、花鸟、亭台楼阁、仙鹤牧童。仙家幻境在进入认知以前,就已如奉还一般,驻留在我眼中。

90

更小的时候,那时我还不能走出爷爷的房子所在那一院落。那一院落里也住着许多人家,他们每天伸直了懒腰,走出似乎可以在夜晚折叠的小屋子,开始洗洗刷刷。院子斜向幽深的角落,似乎世间所有的院子都在角落里互诉衷肠,只有我知道。我看到一间黑屋子,从黑窗望进去,一群穿着粗布衣服、戴着玳瑁壳眼镜的老太太密匝匝坐在里面踏着缝纫机,她们的能量聚在一起,边寒喧边倾轧。黑屋子黑往事黑老太,形成一股让我无法逃开的超现实的光。

91

小学时候,我一度是班上的职业画家,每逢下课,就画起了一些当时流行的动漫造型,如《希瑞公主》中的顺风马、连环画《封神榜》里的袁洪。我只在一张裁剪出来的小方格纸上,照着已摸透规律了的操作流程,横竖几笔,便得其神髓,被同学们争相夸赞和索要,至于排队等候。当然不能白给,小学生们的货币是洋片。哪些人给的洋片稀有、好看。我就理所当然给谁先画。
后来这一阵风过去了,旧衣服已不够穿。我也关门告吉,再不来了。

92

从舷梯般的台阶上去,是往事横亘的天台。我曾在那里学吹笛、酝酿诗歌、背题库、冥想、做健身操、凭眺、拍照、对着墙上的裂纹浮想连翩。现在,我穿着一双新买的麂皮靴,小鸭子一般地跺来跺去。
下楼时如果遇到一个熟人,我会说:“我只是上去抽一口烟。”

93

我活着时,从未衰老
我若命尽,尸体跑掉
~猫之歌

94

我酒量大。他们是知道我是能喝酒的,夸我为“扫地僧”。对此,我仍是沉默不言,只管喝酒。
酒醉的感觉,从皮肤表层开始蒸腾出某种颜色,某种麻。在醉眼的窟窿洞中看出去,世界好象跟着你一道站在癫狂边缘。思维还是清楚的,但已和所驾驭的身体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管好的就是不去做不该做的事,说把人听醉的话。
醒罢,忽想到了“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想到《大师和玛格丽特》里,醒在莫斯科千里之外的雅尔塔的防波堤。
我从颓美的词中挣脱出来,面无表情,对着镜子,拿起了牙刷。

95

少女们是最先懂得人世无常的道理的。她们比同龄的一切更早熟。差不多十六七岁的时候,一个稍有些灵性的女孩,就已经看破了红尘而保持缄默,她们无声的叹息,恰为其勇猛入世的先奏。
——公交站台候车听低年级女生交谈有感。

96

悠长暑假,70年代的球面显像管电视机里,正竞赛般轮着播放两部穿越剧。
美国的那部是由年轻的史泰龙和一个“黄金小男孩”主演的,名字忘了,反正,有一点美式动画片的说教味。每一集,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诞生时,他俩都躲在边上见证了,而屏幕前,我们这些小孩子,包括苏联的小孩,贪婪地吮吸着电视屏幕上的冷知识。
苏联的那部叫《时空漫游者》,据说精彩程度不亚于前者,这个再议。有个亮点是刚接过李小龙棒子的成龙,在这部戏里有过亮相。他扮演着一个类似《黑客帝国》中“关键人物”的角色,他那时候刚刚发现自己擅长用拳头唱歌,尽管开始只会唱”多~来~米”。
有一集,背景地设在中国,时代:70年代末80年代初,地点:北京西山。画面中,一条蛇形的皇家御道上,满是历朝历代的各色人等,不过这集的主题是抗震玻璃的意外发现史。据姑妈回忆,我爸也在这一集里露过脸,可他那时还在江西的山里插队。
我们家以五千张五角钞票的代价,为他争到1.82秒的特写镜头,极其珍贵。
可我忘了把它截下来。

97

蚊香:我们寻找的答案在这层层的圈子的中间,尤如迷宫尽处。等我们到了那里,迷宫也不复存在。
死蝶:蓝色的翅膀,优雅的死亡。经过它的瞬间,我考虑了几秒,便已失去凭吊它的资格。

98

小时候可以玩的太多,不必到了节假日,不必去考虑玩什么,和谁玩,一切都是心想事成的。
只要想想明天或后天放假,就是一阵全身酥麻般的企盼,而在这企盼里已经预支了无限多的满足。
童年也是奇怪的既视感充盈的光阴。经常看到有小伙伴两眼滴溜溜一转,头顶如冒出一缕启示,不知去了何方,便只剩额头的光亮。许久才回过神来。
有时候白昼打雷,黑云压城,教室里我们也不上课了,自由的骚动,或捧读《骑鹅旅行记》,或惊恐于窗外军区大院墙内一株瓦檐上半截朽木,如同鬼魅不知遭暗黑中的闪电,漏了原形。忽一时,太阳又被吐了出来,时间继续流淌。
小学时学小提琴,只觉得每每要和母亲留守到单位的夜晚,那时7点已是城市的极限,乌黑而人去楼空的单位大院有似阳气散尽的紫禁城,只欢迎梦游者与鬼。
我和母亲,有时候是奶奶带着小妹妹,也坐进来,旁听我演奏。看我坐在人去楼空的教学楼的一个死角的厅堂,在深目高鼻的男老师眼底下,拉一曲《红麦子》。我唯一感到害怕的是窗外黑魆魆的那一角宋朝的天空:当年鲜为人知的碑林所在。因为那种可怕里有神秘的吸引。

99

一只猫崽,黑白色,比小老鼠还小,和我对视的那一刻它正在洗脸,它有那么一个与其体型不相称的大脸盘,当它意识到我看到了它,便迅速的将毛绒绒的身体,缩入了脚下一个约两厘米的缝隙,象个从舞台上化为烟雾的妖精。可它的屁股还露在外面,挣扎着要想随前半身挤进去,那一刻我甚至想帮它一把。
在舞台后方漫长而寂寞的黑暗里,一定有一群更精彩的故事,也只有一天中的人迹悄然的缝隙时间,它们才会显露,身着青衣、曝日闲谈。

100

在比我长一辈的人眼里的杭州的任一条老街,叠现出各个时代的风貌。他们唱念起某个古老家族的前世今生,亦如内部景观就在眼前转动。可是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的还有很多。很多。

101

晚上看书,一波一波小瞌睡袭来,都是连日五个半小时睡眠的产物,终于趴在书上睡着了,口水直流。醒来时,如置身古城墙内,几于负郭,窗外是一条打着更的永巷,在夜色下,一层一层音籁穿过屏风,我知道,古老的位移,一个苏醒时产生的临时黑洞,又在试图把我吸走。我在它的边缘,悠然的望着它,一如白天经行虹桥,偶然抬头,悠然望着我的晴日,我的玉山。

102

县政府旧址所在广场,有一群人在朝天上看,我也随着他们抬头望天:除了蓝色什么也看不见。一个老伯拿手摇轱辘,丝线隐入空中,好像愈高弥小的天阶。“看到没有,蓝色的”,老伯笑道。
简单、清澈的事物,就像放风筝,你能看见,是因为你和它已融为一体,就像孪生子或恋人间的心灵感应。

103

蛋糕店的窗边,小椅子小桌子,小姑娘读小小说,那情景是美的,令人觉得除此之外都是虚妄,连看的人也坚信自己不过是幽灵,被难再的凡俗震慑。

104

一个奶奶和孙女和另一个奶奶和孙女在一个公交车站闲坐,她们互相挥着自家小孩子的手,模仿她们的语气,和对方的小孩子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啊”。
乍一看好像孩子身不由己。
然而用第三只眼睛去观看,倒是孩子在挥舞着奶奶了,如同布袋戏。

105

我跟在母亲身后,看到她的头上有一丝白发,像条瘦小的蟠龙,在黑色的丝涛里虬动,我想伸手去摘,它仿佛通灵,左右腾挪,仿佛它的根来自半空,却一头扎在了母亲额头的大海。

106

偶尔望见郊路边小铁门里的荒草,或二更时分卷闸门内的白光,想到荒草和白光亦自有生命,且懂得卫护自己,如苟全性命于乱世。

107

今天我很少见的回想起了拆迁时奶奶租赁在外的房间。
那时她寄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却也有自己的小天地。旧居拆了,新屋尚未落成,流浪般的那段时光,就定格成了这一有着东北两侧窗户的小边套。
那时我家与奶奶的屋子相隔不远,都在西郊,我时常走去看她。我怀着忐忑敲开那家人的房门,有时开门的并非奶奶,而是房子的主人。我便需报出一个陌生而美丽的我奶奶的名字。在蒙允进入后,我便又小心经过几间出嫁女的黑暗的闺房,进入奶奶的位置所在,随后把门关上。
奶奶的屋子属于夜晚,夜晚的屋子属于奶奶,夜晚属于奶奶的屋子。秋夜风长,窗外谧静,行人深沉,奶奶就在窗前抽烟、看报,或是听俞丽拿版《梁祝》。那一头作为嫁妆的雕饰精美的兽足红木大床追随她一路到了这里。我不在时,奶奶会和父亲说话,父亲不在时,谁又在和奶奶说话?

108

回到家不一会儿我就躺下了,黄昏和梦里的黄昏同时以不同的速度在淹没着两个彼此渗透的领域。
一座阿兹特克神庙,其台阶升起自我的后院。
一条猫影,从金字塔顶端的俯瞰,闪逝。

109

雨天的公交车上,空荡荡的,如旧式茶馆。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在逐字逐句地念着古文。什么蜀犬吠日,吴牛喘月。有时候是一串佶屈聱牙的文言文,母亲似一虎妈,即便是如此的过渡场所也不浪费教育孩子的机会,孩子则踩着妈妈声音的步子细声地念,充满信心,然而遇到长串的句子也不免浑水摸鱼,口齿不清。
不一时,车子已开到闹市区,上来许多淌着水的人。她也竟忽然带着孩子下车了。我也才从此一观察中挣脱,重新变得晕晕乎乎。

110

有人携苏州评弹上了公交车,先是坐在前方,后来又转移到了我的脑后。于是我一整车时间,好象后脑勺开了一个小窗,在表演节目。我望着窗外与此评弹毫无瓜葛的苏州,在想它们中究竟谁,离我此刻的春天更近。
我下了车就去吃生煎,结果天色渐暗,卖生煎的人消失了,留下几个食客和穿绿色短袖的警察。谁又在暗中观察。

111

我坐在车厢中部,前面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路上,也没有人。街边商店贴了粉色封条,保安脸上长了粉色痘痘,医院粉色通知,谢绝口耳眼鼻科挂号。我从粉色的蛋糕香味中仰起头,又一猛子扎进手机屏幕:我母亲正和一排与她同龄的年轻的男女们,站在80年代初的“机科所”花园内。在俯仰间,车子已经纳入一片金光。那是与我绝缘的年代,那些男女,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也难以搞清真相,遑论纠正历史纰漏?每一天、每一秒、这虚假的当下,这满是悔恨与叛逃的细如游丝的海,又与我有何因缘?痛苦在一瞬之后,都变得如此纯粹而温柔。

112

墙上突然出现一面镜子,晦暗的室内多了一道光。
星辰也是天房的镜子,彼此照不到。
镜子里的那个东西,有可能是恐龙,有可能是一个裹着拉夫领的丹麦使节。

113

黑匣子。幽灵船。裸露的心脏。

114

我们坐在齐腰的窗台边上,正好露出脑袋
我们坐在一个拥有南窗和西窗的房间
我们坐着的这个房间就是我们曾经梦见过的房间
我们抱膝于西窗下,如同跻身战壕,如同

躲猫猫,阳光暖暖的,透着白和黄,高如操场
我们,也许啃着手指甲,也许说着悄悄话
我们长时间躲藏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阳光是一件永远也穿不破的美衣裳

115

有一天,父亲兴冲冲先回来了,一到家,就马不停蹄地拉着我来到门口,给我展示他新到手的一件绿色兵车玩具。它在地上跑了好几圈,我自然很高兴。可是也很奇怪父亲的这一举动——似乎他比我对这件玩具更感到兴奋。
好几次,父亲出差,我便托他带些好玩的回来,有的是我在街上早已见到并指明了的。父亲也答应了,可结果他总是失信于人。我想,父亲应该有他的难处,为了这份愧疚,他很少对我发火,可是也更难拉近我们的距离。三十多年的代沟,十多年的插队生涯,让他离我的童年十分遥远。而那个他所插队的地方的名字,就成了父亲所在的方向的名词,大于父亲。
父亲在我世界里,就如同那惟一一次我们一起玩《绿色兵团》时的样子,作为2P角色的父亲,不知道为何来到这个游戏中,如此不协调的艰难地挪动着他的脚步。

116

永巷迟日,长我十岁的姐姐(表姐)和我一前一后,路上她念叨着“魔鬼之女”,作势要用这个词将我吃掉。我有够怕,或是,我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作态。虽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从何处来。
(按《魔鬼之女》,谭咏麟的一首劲歌,姐姐那时是他的歌迷。如此,时间当为89至90年。)

117

我由不得不缺席,变成了享受缺席。有朋自远方来,打我手机,我装作没听见。有亲戚或重要人物赴席,点名要见我,我逛山去了。有似乎重要的考试,对不起,我认真看过了书,但考场上有张椅子,我要它空着。
缺席的我,走进了别人缺席的世界。

118

90年代中期,初三。那一年,大局已定,母亲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西郊的家,也是母亲单位分房,也恰好挪到了城北,由于还在营建中,我们就暂时都住到那个男人家里。他是一个大厂的技术骨干,也就是说,那是一个处在厂区外围,有似城下町的员工宿舍区。这使我得以横跨到另一种时代生活,作近距离观察。
比如有天晚上,跟着那个男人走后门去厂里洗澡,偶遇一同事,涎脸问道这是你儿子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啊。浴室的面积极其庞大,呈出一种矩阵式的奥深,到处是樊篱、烟霭与裸体。我初来乍到,呆不多时,就感到呼吸困难,想是位于浴室深处的缘故。
比如宿舍区内,自成一夜晚。有商店、开水房,也有娱乐室,里面有报刊栏、桌上足球、康乐球等配套设施,虽然看去颇有年代感,象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灰。几个中年人正无精打彩地玩着。我虽感到新鲜,却也就随之捕获到一股暮气、一种哀怨,似乎眼前的他们,正是往昔踌躇满志的少年,可日子啊,就这么一成不变一闪而逝。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一切的夜与昼,还攥在大厂的掌中,鲜有人敢于冒险,闯出或被试着挤入新境界,也就只剩旧感觉。一种表面上的秩序,带着苦笑,依旧宛然。

119

据闻李小龙惟独害怕蟑螂,为此故意戴一串蟑螂项链,与心魔终日对视。
深入内心最黑暗的地方,和张牙舞爪、动作麻溜儿的蚰蜒们共舞,以此越过记忆的险滩。在我,也是自然而应然的。

120

一个远离故乡的人是谈不上遨游四海的,尤如奥德修斯的无限飘泊。
他首先须获得回家的允准。
家,王位也。
回家,是惟一的主题。
无家可归,是经久的宿命。

121

缺席会带来奇妙的视野。小学有次撞车受伤,左胳膊打了石膏。每次广播体操时,我就只能在教室里窝着了。整栋教学楼都空了,只有我一人,好象一个细小的鬼怪住在空洞的盔甲里,无聊守望,又象是一个四处飘泊的主人,巡视他一朝荒芜的城堡。这一幕虽然短暂,却可以永驻心间,它已妆点成一座造型独特的灯龛,周围萦绕着绀紫的玫瑰馨香。

122

我小时随大人登吴山(当地人叫“城隍山”),总是由大井巷作为入口的,那里的石阶约有二三百级,被历代的人踩踏得肿胀发光。每走几十级,就有一户人家嵌入山里似的,不肯走了。一道高墙便跟随着我的脚步上升。直至为另一户人家的高墙喊停。
刚上山,往右一拐,便见到了总是闭着大门的城隍庙。那年头,谁也顾不上这无用之府,便多年来任其荒凉。兽头的门环兀自闪着凶睛。明月的带窗雕的槛内芳草萋萋,似有远人的衣袂在飘动。我总是踮起脚看啊看,似乎看到,又似乎没看到。也许站够了,站到天黑,就会有我想要和害怕的出现。可我总等不及,也还没有学会穿墙术。
我无法在那里带着惶惑而美美地偷睡一宿,领用这枚古宅之心,从此带着一身满足的疲惫,出走在它的雾锁的醒里。

123

忽然想起幼年时,永日般寂静而有着起伏坡度和老井的小街上,只有垃圾车能带来一些关于远方的消息。它张开后面的大嘴,两个头戴屁帘的白衣人,手脚并用地将昨夜的遗物赶在早晨到来前,贩运到别处。
同样的垃圾车,也出现在《美国往事》的结尾,或港片《女子监狱》中;同样的清洁工作者,也出现在《鬼作秀》里,只是他们不头戴屁帘,有笑话讲和偶耳能淘到一本彩色漫画书。

124

十几岁时,是母亲从单位图书馆借书给我读。于是年纪轻轻就读到了鲁迅的《野草》和《彷徨》,和着铅字呼吸,觉得迅哥儿就是一个最近的兄长。二十几岁时,轮到我给母亲从省图书馆借美术书看。庞熏琹,石涛,柯罗……我借的书虽然自己不看,也还是照着我的心意挑选的。母亲亦然。

125

学生时代的寂寞是,比早晨更早晨,比中午更中午,比夜晚更夜晚。
没有时间去食堂,有时我直接外面买两个包子,便着急去四周勘测:草庵弄里有红旗制衣厂,黑如炮楼;月亮路上有一些杳无人烟的旧宅,门额上的那一抹朱砂痣般的标语,成了细雨中自我招魂的见证、和辟邪物。
有时我走得更远,远到那段时间,如同莫须有。我得以遁入城市藤蔓丛生的野地,看到昔年滚烫的伟人雕像,而今冷落歪斜;看到一所白天的夜校的夕光,从其林荫尽头的图书馆的内部,洒向正步出其中的几款颜色的背影。
我,或者已坐为一本小说的主人公,进入它抑扬的声部,现实阳光已全部洒入阅读时光:一道暗门,我隐于其中,乃不知有我。我的归来,只在瞬息间,一如刘阮之归来。

126

想起黄山山顶的黄昏。一座虽大却也小的宾馆,恐怕也只有一层楼,白天充当吃饭所在,晚上就翻场,成了全员地铺。母亲说我的梦话最响,吵到所有我,可我自己听不到。
由黄昏进入夜晚的关口,表哥和我去宾馆外围侦察了一番,发现不远处,丛林中,有个山顶湖,湖边还有人在洗衣服。山顶还有野猫和野屎。
由夜晚进入到凌晨,黄山于宾馆之眼中,也变成了一座漂浮在黑暗中的馆驿。而从黄山之眼来看,满带人间气息、堆满90年代什物的这所建筑,也正处在它的峰尖。山顶之夜,人们因困于山顶,而敲着茶杯,披着毛巾,如上了贼船般闲逛、暗中对暗语。黄山成为一所学校,山顶之夜变成一场婀娜夜宴,比所渴慕的日出,更其漫漫而深沉。
在早于昨宵已侦测过的翌日,导游带着大家四处走动,我窃想,可别走到那堆野屎旁边,煞了风景。野屎亦自有野史,它于走马观花之眼外,也成为山顶石的一员了,为晨风吹断。
下山如滚石,黄山的真形也被我掳掠,跟着我下山了。
在山脚的泉池边、徽派民宿的睡眠里,俯瞰着的黄山,亦前来将我誊写。

127

区运动会上,我的目光从操场椭圆的最远一侧,层层穿过中轴线上各区块紧张的比赛项目,直抵操场尽头,另一端的沙坑。一个女孩子正向着它跃起。
我的记忆弹无虚发,我吹灭了枪火。

128

“他们踢足球
突来的混乱——球
飞越高墙”
(特朗斯特罗姆《监狱》俳句)
这让我想起了小学时午休时分,我们几个人在高楼教室后排踢球,一个凌空抽射,球飞出了窗子,落到了一墙之隔的军区大院的地盘。这是它的午休时分,它的娱乐节目。
海子写道:
“白猿流过钟楼”
无数只并仍旧是一只白猿,如足球以无限种滚动方式,与钟楼交谈。
白猿过隙。足球过界。
天空上,划过一道银河。

129

我的小学改了好几次名字,最先叫劳动路小学,后来叫娃哈哈小学,再后来叫中国美术学院附小。至今为止,这三个名字都管用。我上学时,恭逢前两个名字,但我一般羞于提及第二个名字,因为这魔性的校名显得我也象是来自一个异世界。
事实上,这一更名,还伴随着有一场颇具实验色彩的商业宣传活动,那就是把整个校园,全方位包装成了一个梦幻主题公园。一个巨大的小红帽充气“娃哈哈”悬浮在学校上空。学生在这一天凭票入内,票即点券上,标示着可以游玩的项目、区域和路线。各个教室、操场、乃至停放自行车的位置,都面目全非。有的成了电子游戏机房,有的成了背诗词擂台,操场上是摩托车拉力赛,停车位则幻成了模拟面试的经理室(某位高年级大队长穿着西装,手里揣着大哥大,还有女秘书)。点券须依着点数,有所取舍,去过一个区域,就会勾掉。而各区域的项目,如胜利通过,则会另有奖励。人在其中乐此不疲,仿佛这一天是额外赏赐的“里世界”一日游,所有的熟悉,都变得陌生、有趣。人,蝉蜕了,飞入另一自己。
若干年后,我在原胡庆馀堂制药厂“没事儿”当代艺术展或北京798的游荡中,才又和那个飞走的我,打了个照面。

130

初到蒙古国,有一个月无事可做,就到草原上到处走。走到快要看不见所居的房顶的时候,就不能再走远了,会迷路的。远远的几公里之外,有一个亮点,那是一个无墙、无顶的神庙,极尽简朴。神庙附近,是单调草原中少有的一处小山水,风景佳美,也没有任何的标示或围墙。当地人以之为一处圣地。
我常见马。
马群围成一座马的城堡,它们在白天站着睡觉,在群马中间的应该是马中之王。它们一动不动,只剩下身上的鬃毛和着草原的风,一起晃动。
或是黄昏时分,正在散步,远远地听到奔腾声,仿佛妖魔出驾。散步者中有人惊恐,便俯下身趴在坡上,如同侦察敌情。
马群有时也会无声地突然从我的背后,带着嘶声出现,我照走我的路,看着它们从我身后跨过,望前奔走,象要去赴宴——我自己,先高兴起来,似乎已经走在马的前面了。
也有单独的马。白色小马好奇地凑近我,而枣色母马总是把它顶回去。它多少有点不放心我。

131

在蒙古矿上,每个月回一趟国内,已是常态,正如我在《片断》里所提及的。回国成了出关,回矿即入关。每次回来,总会发生些细微的变化,从主观层面来看,更象是一种掉帧似的体验,假如我不离开自己,可能不会感到有什么变化。
矿上孤寂,草原阔大,有三只半野不野的狗,寄食于人,而与人无涉,偶耳也会有蒙古人和汉人和它们玩耍。它们在早晨快活地追逐,向着草原深处,那里有戴着露珠的野味,虽然它们看上去总是瘦瘦的。狗的往来,使周围空气如火焰般晃动了一下,以狗的目光为焦点,世界如大海般被劈开了。
这次归来,狗,成了狗肉。盛放在医务室的茶杯里。人们语焉不详,大意是附近的牧民告状,说狗偷它们的羊吃。总之,狗被枪杀了。谁杀的,已无从考证。人们念叨着狗,似乎在替它辩护,也同时拿起杯盖,说,来尝尝吧。大家都吃了。至于我是否也吃了,并不重要。狗已经死了,某种意义上,它们的价值以狗肉这种实在之物,得到了体现。谁也无须为此内疚。

132

奶奶每天一早就会去柳浪闻莺练气功,我反正在上幼儿园以前,就是奶奶的小天使,她出门,我也便有了出游的机会。奶奶闭目,伸展手臂,陷入冥思时,我便在假山石中蹦蹦跳跳。一套下来,奶奶便带着我去鸽笼玩。隔着铁栏,鸽子们啄着手掌上的谷物,人生初次有了与异类的接触。咕咕的、好象带夹鼻隐形眼镜的鸽子就如一个发条玩具,有时把翅膀放下来,贴地暴走一圈,好象在拉黄包车。
后来,奶奶消失了。鸽笼在某段时期,换成了通天般的超级大鸟笼,各种鸟类都在里头练习飞舞,也只能如此。再后来,超级大鸟笼也消失了。鸽笼又恢复如初,鸽子们依旧每日归集在各自狭小而温馨的宿舍里,预备再次地从上空盘旋而出。这时,忽然有一首老狼的《同桌的你》宕自天外。分不清是鸽子还是音乐,或是它们已璇为一体。

133

下午,办公室窗外起了殷殷雷声。
昨天的太阳已经远去,昨天的街衢变得像明天一样模糊。
清明时节,我再次回想起奶奶的房间,无论它在何处。
每当窗外谧静,深沉,无有车马行人,但闻木叶摇落之音。奶奶就在窗前坐着阅读,抽着烟。这是我根据记忆中奶奶的形象,和眼前的这番心情,逆想出的情境。
奶奶身上透出的气息,弥漫着整个房间,正如这个屋子,也已延伸到了窗外,混淆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黄昏,以迄于今。越来越古老、神秘。
我会错觉到我们仍旧呆在故居那面对着一堵高墙的二楼窗中。
一张尚留余温的贺卡还躺在我的阳台,她的藤椅上。

134

放学——不对,那时还没上小学——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的小藤椅上。母亲会带我去一个已经关闭的荒榛丛生的幼儿园玩,她有办法把我们都弄进去。而那里面,有很多游乐设施。玩够了,我们再出来,无人察觉。

135

某次生病未去学校,第二天醒来,见母亲手里拿着剪掉半截的雪碧塑料瓶,里面咯咯有声爬动着三只大虫子:天牛,独角仙,金龟子。好象一个绿色透明的蛊盒,就在我眼前晃动。吓得我发一声喊,说赶紧拿走扔掉!母亲满脸委屈,说这可是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捉到的,没想到我居然不喜欢。她很有点舍不得把它们扔了。

136

在我记忆中,过年、过生日,都是非常遥远的事,远到无从捉摸。可是在近处,又有着非常清晰的影像,只不过我由表演者,变成了旁观者。人的有些能力是被动赋予的,比如由情热跌至冰冷谷底,而又说服自己阻止冰川裂纹加深的孤独的能力。
父母离异后的副作用有很多,其一是不得不在过年时,加入到别人的热闹中去。那是一个于我完全陌生而绝缘的系谱。对于我的原生家庭来说,它显得如此枝繁叶茂,每年的酒席都有十好几桌人。所有的小孩子的辈份,都极端复杂。他们生来就一直膏沐在招人喜欢的氛围里,也一直从未放弃这种天赋,随着年龄增长,外表的天真和内心的城府互焕生辉,显得越发有灵气。
那个系谱的族长,其时还健在,只见他从圆桌的那一端,特地亲手哆哆嗦嗦的递与我一纸红包,作为压岁钱和见面礼——我为这素不相识的长者的诚挚而动容,艰难地受下了他的绵长心意,随后,他也便退入黑暗,置周围的繁华与屋外的大雪于不顾。而周围的他的儿孙们也松了一口气。我很清楚,没人会因这一出,拿我当回事。我也从不为此担忧。
毕竟,那是别人的世界。

137

那天,跟着父亲出去看死人。是我们家附近有一个人被卡车压死了。父亲不知怎的也知道了,就带着我去看(母亲没去)。死者是个女的,我个子小看不太清,只能在大人后面吃屁。后来总算也窥到了她的轮廓,穿着一件粉色衣服,留着两个小辫子,露出半个乳房。男人们议论纷纷,阴阳怪气地对新死的女体评头品足。看够了,还没有人来收尸,我们也就散去。

138

家,儿女,远方。三位一体,互相转化。
家取代远方,儿女取代家,远方取代儿女。

139

晚上,有时就剩我爸和我了。他抽烟,妈不在,我也跟着抽,抽一口,记住了烟味,就不抽了。呆在家里没意思,就和爸讨了两元硬币,出去玩了。先是买了根紫雪糕。然后就跑到小区花园里游戏厅,那里正乌烟瘴气着呢,于是把自己缩在两台街机的夹缝里,叼着棒冰左看看,右看看。回来时被几个小流氓追到一个亭子里,问我有没有钱,我把手表隐藏在袖子里。把衣兜一摊。小流氓,一无所获。我也就大着步回家了。

140

劳动路上是整排法国梧桐,学名叫二球悬铃木。其果实,我们那时叫毛栗子。到了夏天,满树都是虫子。父亲教训不听话的我时,则会弯起食指关节,惊堂木似地在我脑壳上,敲一个“笃栗子”。

141

西郊的家建造于80年代中期,没有抽水马桶,有时就这么蹲着,看着一只蝎子在墙角。有时坐在板凳上看电视,手一摸凳底下,便尖叫着逃走一只蟑螂。或是半夜有老鼠的骚动。或是小院里有一只长得象屎的紫色虫子,浸在水里都淹不死。这都很正常。
不怎么正常的是,蹲坑有一次破了,露出了里面硕大的下水管道世界,深不见底。那是一片臭秽却也陌生的星空,是城市排污系统现实的终点。在我爸赶出去想办法修补的时间里,我望着它,正如一个深渊凝望另一个深渊。我们都惊讶于彼此欲盖弥彰的肉体。

142

爷爷的房子里属于伯父(我叫他大伯伯)的那间屋子的落地式摆件柜,靠近有南窗的墙角。我小时一般都是睡对过的奶奶的房间,挺怕在那儿过夜,因为柜子的角落缝里,有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于是在臆想中它越形可怖,我疑心每到晚上,那发出怪声的东西,就会窜出来。而母亲亦煞有介事地说,她有一次晚上借宿在那,确实有什么东西爬过她脸上。我也就越发焦虑。

143

浴肆避鬼

吾杭八字桥,相传多邪秽,蛊于行客。东有浴肆,夜半即有汤。一人独行迂雨,蓦有避雨伞下者。其人意此必鬼也,至桥上,排之于水,乃急走,见浴肆有灯,入避之。倾一人淋漓而至,且喘曰:“带伞鬼挤我于河中,几为溺死矣。"两人语,则皆误矣。
又一人宵行,无灯而微雨。闻后有屐声,回头见一大头,身长二尺许。伫立观之,头亦随立。及行,头亦行,及趋,头亦趋。其人大恐,缜驰至浴肆,排闼直入;未及掩门,头亦随入。此人几落胆矣。引烛观之,乃一小儿也。盖以大斗障雨,亦惧鬼,故紧随之耳。是亦为错者也。
向使此四人各散去不白,则以为真鬼矣。今之见鬼者,可卒惧也哉?
——郎瑛《七修类稿》

这个故事,父辈常提起,与我对松木场-八字桥这一带的印象是捆绑在一块的,如今略一搜索网络,找到了原始出处。

144

夏天的回忆。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家庭已到崩溃的边缘。可这不影响我和父亲都盯着屏幕中的冰美人霍尔金娜看。面对高贵的美,烦心事自感羞惭啊。

145

外公80岁的时候,母亲和我依旧定期去看望他。那天逢下雨,还没出门多远,就进入一个巷子的空屋檐避雨。雨有越下越大之势。时间似乎冻结。只有我和母亲还在茫然伫立。雨滴顺着檐角,从我的头顶斜着落下,似乎天空成为一口孤井,雨滴则如雪花般旋舞。我愁眉不展,不是因为雨,而是因为我已渐长,又经历了一些变故,颇有些悲观,我不懂为什么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我们还要假装一切似乎完好无损。外公永远寿比南山,母亲和我永远都会去看望他,这一童话般的假定令我害怕。我更害怕这一童话的突然瘪气。我害怕时间的永逝。于是这一场大雨,我多么希望它能这样一直下着。
或者,让我们返身回去雨中吧?回到雨尚未落下的年月。

146

某年应邀出席一场基督教友的聚会。地点在一个普通居民小区单元楼里。房间内已布置有如厅堂。一角有女子弹奏钢琴。众人嵌入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习琴音,唱赞美诗,说阿门。房屋天花板也如浸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暖流。众人于各自的匆忙中,寂静于此一格栅内。有的彼此互不相识,而份属兄弟姐妹之谊,似乎亦无须乎过多客套。
结束毕,我独自归来,暗影中路边餐馆,隐约有人靠树杀猫。

147

狮虎桥边的以勒书店,一位唤名“神爱”的小教友引我来此。我们是在外出工作时间,趁便走动。先是,我们去了思澄堂的后门,那里藏着一个满是福音的书店。一路上,他唱着新学的赞美诗,双眼放光。我看了看堂内漆得发亮的地板,思忖人若满时是如何如何。
书店悬梯上二层,有如布道台拱出的那一桌角,一个中年女人正对某小姐轻声细语着关于上帝的种种。我静静地不敢出声。
忽然手机响了。哦,无尽尘埃再次落满身上。

148

幼儿园回忆。我害怕孤单,倒不如说我害怕妈妈在我需要她时,恍若失踪,如在一个下雪天放学时分,当别的孩子的鼻涕已经挂满了胸前用针别着的小手帕,而被家长们接走时。我在越来越冷落的教室内围着臆想的火炉,在老师的哄劝中,等妈妈来接我——可她就是不来时,就开始疑神疑鬼、涕泗涟涟。而假如她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引起众人侧目,老师也显出格外关切时,反叫我羞愧难当。

149

记忆中去幼儿园上学,因为走边门比较近,母亲总是把我放在边门,象放一个小皮球,我就那样滴溜溜地自动向着一道拱门走去,每天每天,穿过水池反射朝霞而汇成的光波,忐忑地迈向深处,好象一个天堂小学徒。再没有一个小朋友和我是一路的,他们都走正门。这让我自感与众不同,并为此纠结。

150

90年代初期,手持胶片式摄像机开始出现,校运会上偶有学生家长拿出来炫耀。我姑妈一家也有。于是当我们一起逛解百天桥时,就出现姑妈摆手让我走在前面,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姑父在后面拍我的有趣一幕。那时的我,一定瘦削而扭捏,也不知这番影像,终于去了何处。另有一些来自别处的镜头,捕获到了我在西郊的家中往来飘忽的身影、偶耳兴奋的尖叫等。更小时候的我,记录在母亲的脑海里。当我与自己聊天时,一面木镜也会如书页涌动,照见自身内部的光华。

151

某歪果仁和他的中国学生在聊天:“说实话,我讨厌现在的中国,它就像一趟疾行的列车,我无法静下心来做事,甚至连我的性别都难以保证。他们要你呆在指定的位置上,可你一旦坐定,整个世界就象是要把你吸走一般,咆哮而来。所以我宁愿找个不关心我是谁的旮旯站着,哪怕那很糟。”“可你很快就会到站的。”“这不是重点。”这句他用中文,语气坚定。

152

94年《倚天屠龙记》开播,最喜欢第一首歌里的“天南地北随遇而安”。几年后,又在电视上看到“宠辱不惊,看花开看落,去留随意,任云卷云舒”,如饴也。04年,看《推手》,有云:“天下之大,岂无藏身之地?赁一小屋,了此残生。世事如过眼云烟,原本不该心有挂碍。”憬然也。潜意识中便有这类思考,偶看到这样的辞句,便有“想到一块了”的喜悦。书读得多,倒未必遇到这种喜悦。言传身教,诗文薰染,都在点滴间,起一种绵长的效益。随遇而安,既可以是四海为家,也可以把牢底坐穿。飘,永在。

153

90年代,杭州团校门口有一家席殊书屋,面积不大,四四方方,而如多宝格,琳珑剔透,人入其中,好象进了旋转门一般,游之无尽。
文史书店,外墙有数米高的大字,内部则如一辆日本大正时代的一等车厢,用窗帘捂得死死的,惟恐走漏了时间的风声。让人流连忘返。

154

天一热,放了学我们几个就相约去我母亲单位的水泵室玩。那地方的各个泵池,有的看似一团温润,其实淹死过人。有的潜藏地表下,墙上有各个时期的标语。有的隐于管道深处,诱惑似地发出黑光。我们找来一个约一点五米、只能容一人站立的泡沫筏子,就下到一个最普通的泵池里,人就蹲在筏子上,拿一根竹杆,颤颤巍巍有如《春之祭》中的少女,悬于水面。此时孤立无援,只有靠个人感觉维持着筏子的平衡,玩到你终于害怕为止。有一个同学在筏子接近伸入泵池的扶梯时,急于下船,反而掉到了水里。好在他顺利从水中攀住了梯子,上来后光着屁股在那里绞衣服,活象个外星人。

155

有时母亲来北郊看我,就和她一同出去散步。我们沿着省道某涵洞上的铁轨,往云雾深处去。那上面野的很,好象一切都脱离了人世,溺于往事。只有偶然会出现一个散漫的管理人员,提示着现在。铁轨拉链般空着穿过镶嵌在两旁,似已生根的筒子楼、翘翘板、杉树林、四等小站。母亲越走越高兴,回忆起了北大荒的青春岁月,随其叙述,我也就消失进了一部正向前方移动的彩色宽银幕电影。而所有侧畔,所有未打开的窗户内,还有无数我的母亲尚未长大,未便与我相认。

156

“优秀的建筑决不是孤零零一座。它一定配套成组、享有远远超出墙根的空间,向周边四处散射一股强烈的魅力,给眺望的人一种文明的视觉。”
——张承志《桥断时节》

“我哭了。无疑我们都将是隐身人,
故居才是我们共有的肌肉。
柔肠寸断。你才明白柔肠寸断。”
——昌耀《故居》

“当我们走进某一幢石屋,竟忽感自己灵魂突然深沉、宁静而且壮丽了。说得更写实些,它们应该是一座座史前太古岩洞、兽窟。现代人踏入,是投身几千万年前的深穴,霎时间,我们似化为一只只大犀牛、刀齿虎,怪原始的。”
——无名氏《莫干山风情画——一封给友人的信》

157

在一张70年代的照片里,杭州红太阳广场(今武林广场)一如其名,巍峨的展览馆镶嵌有巨大的伟人头像,周围永是晨曦般的宁静,全省之人终日在聆听从它那里,释放出的重要讯号。
到了我出生的年月,八少女喷水池前,伟人头像已早换上一颗狮子头,左右两边也不复标语,而幻为畅销宇内的广告词。各时代的便签,某杂志社、书店、歌舞厅、排练室、展厢、超市、外语培训班、亲子活动中心,缝缀一身,从外部看,象个灯火璀璨的长城。
多年后,这里终于迎来一次大修,我又走入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屋顶塌落了,青霄耀眼”(西川《忆昔游》)。几个对这里一无所知的人,敲打着空洞的时间:倾听它还能飞多久。

158

小时候,四通八达的巷子的分岔口,往往有一些亦真亦假的路标,带着谜样的象征,指向无法企及似的所在。
这也许是巷子在用巷子的想象,丈量着世界。遥远的地理以陌生而诗意的名字,吸引着巷子中蝼蚁似的人生。
某个意态模糊的日子过后,世界真的忽然敞亮了,仿佛是从巷子的体内,奔涌而出,身上还残留着巷子的血。

159

90年代末,在旧城改造、城管开始出没的劳动路上,母亲指给我看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他的老母亲,幽幽地散步。母亲说,这是一个孝子,每天扶着他母亲走路,在给她续命。
可是旧城正在轰然倒塌,满地狼藉中,这城市的命,又由谁来续?

160

旧城轰然倒塌,一座老建筑在周围已夷平的废墟中,兀然而立,象战争失败后,垂死杀场的王。它的内部早已掏空,所有楼层如今折算为一窟千疮百孔的大岩洞,一匹任月光照临、清籁穿牖的豁口琴。
看不见的幽灵们正在陆续撤离,看得见的孩子们正闻风而动,他们举着火把,组成探险联盟,模仿父辈深入桃花源、或查牙山洞的事迹,想要把这里当成一条走廊,从中再觅出另一个世纪。
他们还不解离愁。

161

西郊我家外头,到了一定季节,就有无数小蛤蟆如横坠的雨滴漫过小路。等它们长大,就又肥又蠢还丑。有大孩子拿刀割开它白白肚皮,里头肠子如齿轮般精密。我不会干这种残忍的事,看了一眼就跑开了。
有时和母亲出去采桑叶,养蚕宝宝。它们在喝完了的小瓶蜂王浆纸盒子里,越长越胖;有时和父亲出去逛,望见河里有死猪浮着。
西郊如西部,在和蒋村打通之前,生活,正如道路边的那些质朴的新房子,迎着太阳,令人莫名地感动和忧伤。
摩托车学校在河对岸,每天演练着杂技般的上下坡、滞空术。
第一代摩托车手,到现在都死绝了。多年后父亲意味深长地说。

162

现实让人感到虚幻的是,突然下雨,尽管路边没有一处避雨的地方,可人们还是如商量好的一般,集体消失了,这时如果在路上看到一个人狂奔在雨中,那肯定是个稀里马虎的穿越者。

163

我小时,流行一种玩具相机。有半片眼镜片大小,挡在睫毛前,随着按动,鲜活的风景画、佛像、云海、大熊猫就会一眨一闭,轮番出现。
影像被风干于一部机器中,正如一个人从影院归来,回到他古老的宅邸,而眼前仍存贮一段动态画面,与浮满光尘的木质楼梯彼此媾和。

164

某年因公路过临平一所小学,见校门外围墙上有一组老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日本鬼子骑着高头大马踏过(西湖)湖滨路。那一刻我意识到何为阴魂不散。每天我们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经过这条马路。每天那些鬼子,骑在我们的影子里,也马不停蹄。

165

有一天,母亲带我去看老院长,他的家就在母亲单位不远处,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一路上,经过了有着玻璃鱼缸、山水墙画和小孩子在打《影子传说》的路边人家、饭馆,忽然,我们停下了。一道铁栅门徐徐打开,恍然间,一座小别墅从这一缝隙中,诞生了(一诞生就是个老头)。老院长,从别墅的深处款款走来,他有着我所想象出来的长发和胡子。他笑着和母亲寒喧,顺手递给我一个荸荠。我从未见过这东西,尝了一口,甘而脆。这一幕,好象再传弟子初会了祖师爷似的。

166

“和父亲在一起,我惴惴于我的比父亲还要高的现状。童年的时候,我总是父亲身后的一个小跟班,他把手一扬,我就跟他去外头的餐馆吃皮蛋瘦肉粥。他把手一扬,我就跟他去大池泡澡修趾甲。”(某年笔记)

西郊的家,初时附近没有澡堂子,父亲骑着车把我放在车后面,满大街寻找它,跑哪儿哪扑空,结果越跑越远,跑进了党校隔壁的宿舍区,跑进了卖鱼桥的那些梦魇般的、别人的细巷子。终于,我们获得了一个浴室,一个传统浴室。父亲和我,不辱使命地抓紧时间更衣,似乎那帘子后面的世界,早已为我俩的缺席,等不耐烦了。

167

父亲喜欢喝黄酒,偶耳也喝白的。有一次,为了证明这瓶酒的度数,他直接把酒倒在玻璃板的饭桌上,点燃打火机。哗的一下,玻璃上燃起一片火焰。我母亲大惊,他若无其事把它抹掉。

168

有次和几个小玩伴不知怎的讨论起树木是否吐出氧气。我持正方,他们持反方。各说各的,谁也不服谁。于是对方搬来救兵,朝楼上一吼,五楼一个孩子打开窗子也加入了阵营,他在回答前,还回头征求了一下他爸妈的意见。至于谁对谁错,似已淡忘。喜的是,古书里“两小儿辩日”的情景,于今依然,只恰好缺少一个哲人偶然路过。

169

某天,我在小院里玩耍,忽然纱门外的台阶下,有土堆松动,不一会,就从里面冒出一只蝼蛄的头。我对蝼蛄已非如初见般害怕,便顺势一抓,把这位昆虫里的水管工,请到了瓶子里。它那对象极了扳手的前爪孔武有力,整个身体一旦凌空便浑如一艘外星飞船,可以挟之而遨游。它在水瓶中飞舞了一会,就不动了。我很怀疑它是否在装死,就把它放在了屋外某个角落。第二天醒来,我又去那里看,我多么希望它不在。可它还在。

170

小时候大人唬我,有两说,一是“乡下老太婆来的”,这是叫我别一个人跑到门口去张望,免得被人贩子拐跑,以至于我见到大辫子姑娘拎着马桶走过,都颇害怕。二是“梅超风来的”。这个梅超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在黑白电视机里隐约窥见,不如说是我飞快地从屏幕前跑过去了。比之乡下老太婆,因其形象模糊,名字异端,目的隐晦,就显得愈加可怕。以至于她又成为一种修饰词,用在一切我感到不自在的地方,如“梅超风公园”。

171

《电子游戏软件》第N期出版了,我兴冲冲地骑出母亲单位,往劳动路与直紫城巷的那一街角小卖部而去,回来时,与母亲在路上相遇,言谈间她悄悄提及“邓丽君死了”这一消息。邓丽君?是和阮玲玉同辈的人么?我的内心在猜测这一古老的芳名。我对这一芳名的主人一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有一股苍凉,把整条法国梧桐和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染成了昏黄底片色调。我的指针仿佛静止。我为一种悄然殒逝的美,填补哀思。

172

“邻床浴罢的几个老者,披裹着浴巾盘膝相对,聊起了旧日的浴室,回忆起他们共同熟识的修脚师傅及其女儿都死去了许多年了。他们的谈话有点像课堂讨论,后一个人的发言,必定是对前者的补充与阐释。”
——昌耀《我的怀旧是伤口》

“那种百人共浴的大池
人与人挨得很近
相互搓背
泡在那浑浊而滚烫的水中
是多么舒服啊”
——伊沙《毛泽东时代的公共浴室》

“1976年冬天,杭州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极寒天气,零下7℃的气温持续了一周以上,诺大个西湖变成了天然溜冰场。……湖面的冰层厚薄不一,不少人踩破冰层掉进了湖,周边的人赶紧趴在冰面上伸手施救。落水之人被拉上来后,衣裤湿透,浑身颤抖,有聪明者马上把他们送去了浴室。后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杭州人都知道了,冰湖落水不用送去医院,送浴室就行了。”
——顾建武《老混堂们的生意经》

我补充几句。
小时和父亲一起入浴,看到的晃来晃去的硕大阳具和鸟蛋似的阴囊。给我强烈的心理震撼。那些赤裸的男人包括我父亲,形如一群恐龙,而我这些小孩,与他们完全不象是来自同一种群似的。
在旧城区历史悠久的老字号浴室的大池边上,通常还有一方小池,上面覆盖着网眼罩子,里头的水温比大池要高上许多。当有老人来时,就拿开罩子,兀自泡在里面,怡然自得。两个志趣相投的老人如再偶一照面,便相互间坐于烫水中,颇有“审容膝之易安”之架势。他们的皮肤因为长年浸泡,已变成澡红色。
他们如一种更古老高贵的史前生物,或是僻居山巅的族长,倾心玄道,远离尘嚣。

173

一支乐队是一种游戏[ 黄大炜在一次访谈中有言:a Band is a Game。]。一长篇随笔是一个游乐园。它穿越荒草的生长,并非因为担心其衰亡,而每天发动小火车、摩天轮和无人的旋转木马。

174

这个春节,全家老小集体出资,订购了一艘飞行船,打算永久告别这颗星球。该项活动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予以额外补贴。在临行前的最后缱绻里,一家人摆脱俗务,尽享天伦之乐,一齐把脚泡进了湖水中。几天之后。恩,全家老小,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春节随风而逝,包含在它体内的一切也都随风而逝。就连那艘飞行船,也必须,依旧是游乐场的热气球。

175

一次去郊县取人造石,简陋污脏的工厂仓棚内,粉尘正在飘舞。他只穿着简陋的防护服,全身上下早已是一片白。作业完毕,他取下面罩,脸上也一片白,并非白雪和扑粉的白。可这是他每天的日常,他也并非活在新闻里,连同这污浊之地,另属于一片白。他的年龄和我相仿,而我能做到的,只是止步于仓棚,搭一把手,将已去除了粉尘的人造石,连我一同送上车,随后便沙扬娜拉了。再不与此地有任何瓜葛了。

176

“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孟浩然)
试想纵身于三省交界之地,已近日落黄昏,此时找一家荒野客栈,如同病急乱投医一样自然。客栈终于有了,看着门面还不错,透着一股子模仿城市的味道,空阔的房间和走廊,象无人时的澡堂,一滴滴地沉思着。摸黑上床,胡乱睡下,一宿无梦。醒来时,不知时间走到哪一格,夜凉如水,清漏悠长。客栈安静到只剩下你一人似的。你早已付过了银子,掀开被窝就直接下了地,奔赴下一道省垣。月色,照着人迹板桥霜。背后,忽然嘶扯着杀猪叫,震颤着整个剧场。

177

伯父和继父是两种我生命中若即若离的存在。
伯父,我极少去他的家拜访,更经常地是在路上偶遇,他会阔气地为我在附近商店买一点东西,随后便潇洒地走掉,步履缓慢。当我稍大些后,他的游踪更加诡秘,成了那种散布在城市中,由一己之身构织成绵密之网的影影绰绰的精灵:长发飘飘,嗓音清亮。
而继父(而我永远只叫他叔叔)则是一种近处的绝缘体。
有一次母亲出差,我归来时已是夜晚,例行公事掏钥匙进门,忽见叔叔正坐在一桌由他亲手烹饪的美味佳肴前大块朵颐,整个房间霎时有如童话里的糖果屋。他转头瞪了我一眼,继续望着电视节目独自享用,沉浸于一种我所不知的古老仪式。
几年后,我和父亲在过年时去探望伯父,他也正如继父般独自享用着一桌由他亲手烹饪却只有幻影客人的美味佳肴,光螃蟹就有好几个。我想他一个人怎么吃得下呢?
伯父在几乎难以察觉的瞬间,警觉般换成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迎接着我们。

178

该怎么描述过去的城市呢?

充满围墙 缝隙
窥视之眼
极夜般的正午
溯源而上的浓荫
剪不断的捷径

179

那时我只能说刚学会走路,母亲就带着我,离开省会杭州,去了父亲插队的地方——探亲。
那是个名叫江山的地方。一个并未抵达,却已留在我身后的词,一个我虽不能佩在胸前,却已摩娑够久的词。我的父亲在那里留下了青春:象一组不连贯的黑白定格动画,象他床下有如上一次战争年代遗留的兵器般的生锈哑铃。
那只是个大范围,一个颗粒度模糊的父亲,更精细的父亲,留在父亲未写出的回忆录里。所有的父亲。
江山,我已忘了它的样子,我记得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趟发往江山的长途汽车,满载着行囊——它不情愿地驶在繁忙的街道上,满脸土色。
我记得江山了,红砖房、一座桥、一道水、一匹黑狗——母亲保护着我,经行在烟雨的崇山的奥府的江山。
而父亲似乎比它还要遥远。他在一幅汉砖拓片般的旧相片里,匿迹于云雾与瓦檐的屏障下。
母亲带着我在招待所过了一夜。晚上,一团漆黑。我竟想象着一架飞机慢慢收起它的起落架,去向不明。
陷入昏沉的我,变成屋中一枚月亮,照着母亲梦见父亲的梦。那年那天,我是江山最白的小孩。

180

童年时有个梦想是做一个纸折的变形金刚。要求能象人偶一样,四肢关节可以扭动,哪怕看上去蠢一点也无妨。我左思右想,还是没法想出一个方案来。
那时变形金刚贵,买到一款最普通的,也要17元,尚须排队抢购。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看着那原装进口般的包装,诚意满满的热感应防伪标贴,做工考究尤如精美艺术品,因而牺牲了体量,显得栩栩如生的机器人,我就仿佛不再置身于旧宅中,而与未来宇宙发生了关系。
尤记得,某年暑假,从朋友处借来了霸气的“钢锁”,放在家里的书桌上。对着它凝视了许多。日影倾斜,“钢锁”以不同的光度呈现,我象是要把这一凝视镂刻在记忆的壁龛里。

181

姑妈说,她年轻时特别单纯,觉得旧社会就是黑暗的,连颜色也是黑白色的,直到看了她父亲的日记,才知道原来民国的天空也是彩色的。

182

爷爷的房子拆了后,奶奶在西郊租了一段时间,终于搬回了故址,连带着,伯父近五十岁时生的女儿也跟着奶奶一起住着。她比我小十岁左右,按理我该叫她堂姐,可心内我把她当成我妹妹二世。在她以前,伯父也有一个女儿,同样比我小,后来离异了,跟她妈妈。有一次我妈和她妈在路上骑车相遇了,车座后面便坐着妹妹一世,后来再也没遇见过。因着这份变幻,使我对妹妹二世的感情,须受着来自已消逝的妹妹一世的审视。
姑妈来看奶奶,她们在聊天,我便与妹妹二世玩。有一幕让我印象深刻,妹妹在孤单而安静地玩着我小时玩剩下的玩具,在看我小时看过,早已忘了的书。这时我象发现新大陆一样看到它们,也就高兴地陪她玩,却也为此感到深深的内疚、愀然。
聊完天,姑妈就带我和妹妹去爬“城隍山”。一路上,她因为伯父的事而烦恼着,连带着迁怒妹妹,可是妹妹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我们经过了长长的后市街,妹妹那时还小,不惯长路,我便把她背在身后。妹妹的重量,减轻了我内心的负担。

183

凯尔泰斯《命运无常》触及到一个相通的点,当我上大学时,我会想当然以为这就是一个游乐园,上课和考试都是一场嬉戏。周围的同学和老师因我驻留,而不得自由。我反因看穿了这一切,时而逃出这一场以我为核心的漩涡、又终于感念而自行归位。

184

我的疏离逃离古已有之。在城北的高中时,有一次下午考试,我不知怎的竟陷身于西郊,一片榛莽中。竟象不是我来到此地,而是身体由神思驱遣,也如聆受了法印似地,随之瞬移到了这里。在荆榛的海洋里,我架着自行车举步维艰,难以望见城市的项背,反而感到了莫名的安心。似乎只要我一直走不出这草迷宫(或者该说是,不走出),也就不会有事情,象珠串般接踵而至。而下一刻,我又已饧回陌生的阶梯教室,顶着鼻涕摁笔答卷。

185

80年代记忆:费翔胸章。玻璃板下压照片。抽屉里拉出手风琴。裸体摄影明信片。昭和美人挂画。

186

86年左右,老山战事正酣,路边军用吉普、挎子车往来。我那时4岁,刚搬到西郊,单独出外玩耍时,遇到两个如入新世界的绿色兵哥哥,拘谨地盘腿坐在公园草坪上。我不请自来地和他们说话,给他们唱歌跳舞。他们彤红着脸咧嘴微笑,始终保持休息时的隐秘军姿,临别送我一支小喇叭。这一邂逅,就象老塔的《压路机与小提琴》那样纯真而诗意。

187

小学时,作为校体训队成员,有零食吃,有工资拿,还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自习课,能得到同学异样的眼光,其代价则是披星戴月、早晚各点卯一次,就连寒暑假也得一早过去。
从家到学校,也有半个杭州城的距离,有时我还真就不想去,可也不能让爸妈知道,只好慢悠悠地上路,尽找一些没到过的地方晃悠,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回转。当然第二天免不了被教练点名批评。
也有一种情况是我到了学校,发现好多队员都没来。教练半认真地说,要都不来,今天的训练就拉倒吧。结果,陆陆续续的居然都来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练完,教练带我们去吃一碗馄饨,也就解散。

188

步入工作以后,反而喜欢在非工作时间来公司。
这也分两种情况,一是确有事做,也确想做事,这种时候的加班,倒成为一种享受。也时为了冲业绩,竟会从市区骑自行车到闲林去,来回几十里路,也不觉其苦,倒觉得象是在趁便游玩。
二是并没有事做,只不过是利用办公室无人时的那种开阔光明、安静出尘,挤出内心的杂思,秘密写作。或是逛宝石山归来,或是凌晨坐早班车,有时半夜醒来,直接夜步半座城市到办公楼,尽兴创作。完成作品,正如一阕奏毕,天也就亮了,楼下的鸟鸣开始喈喈,就象是从文字中流了出来。
我就离开自己,进入人群、晨曦,逃离进仿佛是我所衍生的一切。
新的一天还没开始,便又已美好地落下帷幕。

189

想起曾经租住过的城中村,故地重游后,已变成一片花海。——却还留有一栋昔日建筑,如飞来峰一般,内部残留着惊讶的租客。这一邂逅让我怀疑我们之中,谁步入了往生,当身边所有熟悉的事物都已消逝,而我们独活?也许错的是时空,它揶揄,推搡,迫使我们躲入高处的古老,而暴露在了河对岸,那群手握故事宣传册的孩子眼中。可我们已然学会了平静,我们都已再次确认了自身的方寸,正如那些徜徉于野花中的游人,鼓腹而歌。

190

有次骑车回家,半道上从身后驶来一人,拍了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便叫出了他的名字。其实,我差不多只剩下关于他名字的记忆了,和一张难以形容的美少年的脸。我们平素交往不多,况且年龄也有一定差距,我还是在读小学,而他其时应该已上高中了吧?阳光与阴鸷正周游于一身。象个隐秘的兄长,他此刻静静地朝前看,边骑边与我随便交谈,保持一种俯耳倾听的姿态。
当他挥一挥手,最终在前方消逝时,我也才如梦方醒,看着他所留下的那一条光路,朝前延伸,直到拐弯。

191

80年代后期,柳浪闻莺公园的大草坪上,有一种哥斯拉式的充气巨人,极其壮观。孩子们可以钻到它的肚子里横扑竖跳,有时大人也忍不住跑进去撒欢。
90年代前期,杭州第一家肯德基上线,巧遇班主任。她与诸妙龄女伴一桌,冲我一笑。在吮指的国度里,众生平等呵。

192

“我以铲形的便帽向着沿途的城市致意”
(昌耀《头戴便帽从城市到城市的造访》)

说到鸭舌帽,那是我小时的一种执念。我以戴鸭舌帽的人为美人之一种。80年代以前五元纸币上的炼钢工人,《古今大战秦俑情》第三世的蒙天放,外公在冬天时出外的样子,和我臆想中未来的自己:一个站在巨大天车前,身穿蓝色工作服,戴着变色镜,嘴唇单薄、鬓角挺刮的伟岸男子——都在反复溯源、并增幅这一预设。真正的鸭舌帽,厚实有如一部VR头盔,可以用帽语,重塑人的灵魂,使人这一形象,拔升到写意的境界。我在蒙古国多见到戴鸭舌帽的人,从他们的帽式,来猜测其背景。
而我始终缺乏一顶属于我的鸭舌帽,也或许,它已然戴在我的头上,只是不为我所察觉或者,承认。对此,我已摆出释然的姿态。一顶鸭舌帽,与其因厌弃而吃灰,不如因漠逝而为鸟,为我生命的列车窗外的风景树。

193

母亲单位里有座三层、有如金阁寺一般四方的红木古楼,号称工艺室,其实是民国时一个将军的墅屋,俗称将军楼。岁月迁化,所在之地,虽动荡过两家,由建国初期的铁工厂,到后来的“机科所”,也就是我母亲的单位,而各个时代的孑遗,相伴青草猫咪、隔墙如隔山的门缝中人家,倒也相安无事。
将军楼浑如一种楼形的迷魂阵,可以从各个方向被引入它的隈隩,进入谜的深处,却难以说清。它的红木楼梯狭窄而吱嘎有声,一栋权作为单身宿舍的筒子楼,依偎着它。老式自鸣钟在深沉的帷幕间嘀嗒作响,仿佛窗外的阳光已美如禁域。
而进入三层的将军楼,则是仰之弥高的华顶,从中似可远眺西湖,仿佛朝阳是率先从那里升起来的。在三层的平台后部,又辟出一个通道,内中两旁则加盖了几间房,我偶然往里窥探,地毯、挂画、盘膝的青年之光,也正迎向我。
90年代以降,将军楼渐入越来越厚重的广厦包围中,陷入哑默。它所能望见的西天的晨曦,象自远处层层拉紧的帘幔,最终将将军楼自己逼退。退入到我这迟起者懵懂的乱想。

194

外公去世的那个晚上,我也在医院站累了,母亲就打发我先回家睡觉。我也就骑上自行车,出了医院门,沿着无人的西湖慢慢地往回走,倒象是西湖在无言地萦绕着我。走了许久,忽来到了葛岭,如说黄昏是逢魔之时,那此刻,已近午夜,山中人家皆已门关户闭,山麓自己则打开了门扉。满是光影的白日世界,交付于此“黄庭内景”所揭出的一味真谛。
从葛岭到栖霞岭,我一路骑来,一路歆羡,一路喟叹。山路、冷光、烟霭、竹林。此在与永在,就如云山,已成为一体。我欲投无门,便只好分出自己这一瞬,永留其间,与山风作伴。

195

我注意那辆每隔几小时一班的车有段时间了,它发往一个我在纸质地图上无法看到的地点。我认准机会,坐进车时,发现车内空无一人。车子就象是从另一维度驶来,无言载我途经钱塘江大桥,飞往摩天之云下的古越国。
当我发现车已停下时,这一地点的四周布满了雨。它曾经昌盛过,如今寥落到形成一堵无形屏障,躲在雨幕深处,如李夫人躲进她的被窝。我只好 陪同司机,一起谛听绿色旧铁皮车厢顶部,雨的敲打,陷入某种类似魂兮归来的昏沉。
当司机忽然醒转,引擎盖微微颤动,我也如聆发令的信香,而当车子逝返回钱塘江大桥,雨收云开,巨大彩虹映照头上,令人心鼓舞。
回到家我忙忙去照相馆,补了一张相片,以兹存念。

196

不知怎的,一些路经的什物会让小时的我多望上几眼——

外公家楼下的棕树,三三两两躲在露天搓衣台后面,黑魆魆的棕毛如同恶魔的窃窃私语
浣纱路某个转角的大熊猫,拥有自己的篱芭园,作为雕塑,它认真地活
新华书店侧门外的巨大《西游记》海报
延安路上一家拥有匹诺曹人形招牌的店面,它会象报时鸟一样出没
京杭大运河畔形如跳蚤巴士[ 见B社游戏《上古卷轴3:晨风》。]、褪尽边城胭色的吊脚楼
钱塘江北岸,为江水反复吞咽,最终酥软湮灭的金色堤防、岗哨
拱宸桥日租界,象征其入口的深深涵洞,通往昭和之零雨
以及那头由无尽空白所组成的蓝色象形……

这些有机或无机、物或无物,在我眼里都是城市隐在的精灵。我以每日匆匆而不乏温情的目光,为它们打气,它们也以不曾消失,珍惜着我们的不世之谊。

197

梦见又一只猫不顾我惊恐眼神的阻栏,扪身微微打开的窗子,兀自一跃而下。
楼很高,它乘着风,穿过数道云层,不见了。

198

总有些地图上搜不到、纯属口耳相传的野寺,似乎是传说,而不是信徒们创造了它们。这里规制颇整,有渺小而重要的收藏,也有居士的晚年在焉。到了斋饭时间,僧人缓慢地将寺内自种的蔬食,倒进静笃的碗里,味甘长。而禅堂位于午后,要拾级而上,脱鞋,走进无我、无人、无众生的梵呗与烟袅,面对佛龛,入一个打盹儿定。过了无穷刹那后归来,安静出去,趿鞋而下,象一团介于午后和黄昏间的光球。
这以后,再进野寺就无劳车乘,再进蔬食就无须唇齿,再入打盹儿定就无所谓归来。

199

早年随身听流行的时候,有听电影之说。
不过我的听电影是隔着我房间的门,早早躺下了的时候听家长看电视,《夜半歌声》、《秋天的童话》都是听得的。
在听的黑暗时光里也会如水般淌出画面来。
在黑暗中也可记梦,第二天醒来时,如水之字呈若有若无之态。

200

凌晨三点听到蝙蝠的叫声。猫的翘首证明这并非我的幻觉,但我什么也没找到,也许只是因为我恰好醒在凌晨三点,这真实与虚幻的边:它把它毛茸茸的肉身藏进了灯嘴,羞涩的叫声藏进窗缝,影子般沉默的动作藏进了我的浅梦。
它就这么深深地藏了起来。直到我于某夜再次睁眼,朦胧中看到蝙蝠在头顶上方盘旋,才释然地睡去。
第二天黄昏来临,它果真就在我的屋内飞舞着,把我的家——我梦寐已求的蝙蝠之家,或至少是其硕大门房——请入一联唐诗:“黄昏到寺蝙蝠飞”,也将我的跃起的小猫请入。

201

“我的不朽已然足够,因为
我的血液已流过沧海桑田
我愿付出我的生命
换取一个永恒的角落,安全
而又温暖,不再任生命的飞针
牵引着穿过世界,像一根丝线”
(《镜子》)

“真奇怪,我怎么老想起伏尔加河岸
想起那遥远的金色童年时光
想起那小姑娘——浮标手的女儿
我再也没见过她,也不会再见到她
难道追忆一去不返的往昔本身就是种幸福吗?
就像儿时懵懵懂懂的爱一样……”
(《岸》[ 均为前苏联影片。])

202

在主体建筑原是一所古庙、且内部还藏有一个袖珍动物园、背后还隐有一所菜园和饲养场的少年宫旁,还有一个更小而玲珑、且透着凄冷的青年宫。父亲拿着光枪,瞄向前方一出歌剧般的小舞台。而一所大厅里满是哈哈镜。

203

小时候在柳浪闻莺公园里,遇到一组形态狰狞、气势逼人的巨大雕像。只记得我在石头雕刻而成的马蹄与车轮下躲闪,在高不可攀的地方,有一个头戴棉帽的解放军战士。
长大后我问了妈,她说不是欧阳海就是刘英俊。再缩小范围:刘英俊雕像。网上并没有找到我要的那款,都不够骇人。幸运的是我妈说她拍过一张。
从照片所见,这个雕像其实也不算特别庞大(虽然在全国当时同类型的雕像里,算是可以的),但是对于那时也许是三岁的我来说,是一种能让周遭空气静止的存在。
人长大了,照片并不,照片保留了时间海岸的所有波浪;而记忆的老虎也茸毛渐长,和蔼为猫,徜徉于它广袤的疆场。

204

名著的初版本往往销量惨淡,那些最初的珍贵碎片,竟都落到了谁的手中?历朝历代的它们,就象一个神圣的地下王国世系,从不对所掌握的真理透露一点消息。
就算坐于此夜的我,一个如此卑微的人,也可能是隶属于这个地下王国,只是我并不了解。如同我仍旧不能了解为何有一种命令,要求我将它们,这些书,塞满书柜,阅读而又不确定是否算是正确打开了它们,或理解了它们与我同处于此一斗室的奥秘。
在无数个不起眼的节点上,我和书籍们一起趺坐,思考为什么。

205

故乡,他是谁?带着鸭舌帽的老者面露浅笑坐于老街旧灯下,看着人来车往。八点了,他为什么不回屋?我的疑惑里有一丝赞赏。我回到临时住处,乘坐电梯而上,在城市东部隆起的新楼盘内,盖着军毯打着地铺。这间空白的卧室尤如雪洞一般。
我起床后,透过玻璃墙,看到了城市黑色的帽檐。每一种黑色都来之不易,它指派,守护,也降灾,也宽恕。家族世世代代,几经断续的火苗擦干眼泪继续收割金色的记忆。到处是清泉流石,含芳吐华。方言的生旦们从我的耳畔不断地飘过。

206

我站在黑板边缘,身体悬空,正对着一台老式打字机。我知道我曾经和它如此亲密,如今又那么地生疏。我蹈着无空的台阶拾级而上,一面老式的门连着顶上的窗将我阻挡。窗棂象一面古铜镜,只透出光。窗外有光,而打开窗子,依旧是一堵黑墙。墙才是隐藏门,开门见山,我象一片叶子,摇落山巅。

207

看《东邪西毒》到一半,睡了一会,梦见正在画一片向着中心聚拢的云,最后剩下一盏斜方型窗户那么大小的空隙,云和我都停下来,停下来并且叆叇着。刚刚好。我很满意地离这幅画越来越远,远到它变成了一盏天窗。醒来时我继续看《东邪西毒》,然后就真的看到了我梦见的那盏斜方型窗户。

208

你是一粒迎接世界的微尘。
你的微尘,是所有世界同醉共醒的角落。

209

古夜是如此缓慢抽离于我。
小的时候睡在姑妈家那极老的天井内,我边磨牙边苏醒,隔着数道木墙,我看到古夜也正层层地看着我。
多年后我的窗外,明明昧昧。
古夜化身为边城的荡舟者,划过正午的长河。
现在,它又跳到了一部老电影那无风的窗外……

210

父亲骑着自行车,向着人大会堂红墙外的那条窄街,长驱直入,消失了。
他去办一件事情。
而我们在这里等候。
父亲骑着自行车,朝向人烟稠密处的一条月牙路,进入了他的同代人的深处。
这次,他只是偷偷溜走了。

211

我小时读什么都信以为真,看美国影片《怪形》改编的小人书,说有人在雪地上跑着跑着,就凭空消失了,我信以为真;《故事大王》期刊写到山洞里有个3米高的巨人,我信以为真——虽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相信看似愚蠢,却纯粹得有如宝玉。正因此,我才为日后自己不够坚定地相信自己而惭愧:不幸的大人才疑惑。
大人的标志之一就是怀疑这否定那,他总想揭穿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他已不敢再相信他所曾相信的,甚至包括自己,而孩子相反。孩子的相信力永远净化不完大人的怀疑力:

He gains the skill
Sorrowful—as certain—
Men—to anticipate
Instead of Kings—

——Emily Dickinson(poem#637)

212

我过一处广场高音喇叭(位置也很高)的时候,就会假想它播放的是我想听的音乐。我想让别人也能试着感受我的感受。
初中美术课上,老师会放音乐,这样画起来大家颇有逸兴。有时也会放到我想听的音乐,这时我默默地高兴,一边观察周围人的反应。他们通常显得很平淡,也许,他们已早于或迟于我感受我所感受的。又也许,人们的内在感受器官的姿态是不同的,我所以为的,未必是别人所以为的。如此,这一支音乐,我姑且将它当作是为我而点播。
现实生活没有电影插曲,这未免扫兴,也未必扫兴。因为只需要一点点音乐,人就无所不包。只不过,这支音乐,在各人的耳朵里,形成不同的听觉。为了平衡所有人的感受,于是寂静成为唯一的通道。

213

关于小学时偷看女生上厕所一事。那时我训练完正坐在大礼堂西北角的一个跳高垫上,无意中转过头去,目光却正好对在了礼堂北门外的女厕所内。于我所处的位置和角度,绝对是一隐秘制高点。只见训练完的几个女生浑然不知地急匆匆跑去厕所,进了门就开始撩下衣——但,她们人小鬼大,有鸟类的警惕性,正当我以为看到了什么时,她们已经准确无误地钻进了各自的格栅里。我确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214

早晨坐电梯下楼,忽遇到不同楼层彼此相识的几个年轻人,陆续入来。这一霎我好象回到了我的大学时代。那时我总不合群,好象担心成为“咕咚来了”[ 孙敬修老爷爷所讲的一则童话故事,大意是小兔子听到木瓜掉到湖里的咕咚声,误以为是怪物,拔腿就跑,问就是咕咚来了,吓得其它动物也跟着逃跑。]的下一个牺牲品,倒是颇喜欢白日拉上帘子睡在宿舍二层床板上,于是有了“大侠”的绰号。
《地球百子》第七季的大结局里,幸存的主角群获得了不被超脱的允准,鱼缸似的保留在了一方净土——也是累劫之地。无数人,曾见证被另一些人代表的命运,如今他们不再复活,而活着的,也再经不起拯救。
我看到这些年轻人,和我一道出了电梯门,笑言在晨光中,他们风华正茂,象迅速流动并分形的水,伫在路边等候一辆班车。哦,该死的班车,该死的集体伫候。我是多么厌倦这层层的框缚,又隐忧着不被同化后的被放逐。它永在向我袭来。

215

《草叶集》里提到一个颅相学术语:“黏着性”,概指男子间的亲密关系。这个含混之词的想象空间倒挺大的,从李杜交游到垮掉一代,都可囊括。不过我倒回忆起某年公司的一次深溪漂流活动。
那时招进来一个海归的年轻人,漂流时是两人一组,自由组队。他平素是很安静的,此时突然主动的提议和我一队吧。这正合我意。料想我与他,大抵同样陷入到一种水落石出般的境况,又都互有观察,遂触发了潜藏着的“黏着性”,成了临时的战友也是患难。
于是两人欣然就座于皮筏艇,在惊骇与笑颜中飞流直下,逗留在时间停驻般巨大而深湛的潭心,学习同侪之谐调。之后继续进发。
每当有大转折,都感觉有人在抓拍。结束漂流后,我们被引导到一个照片冲洗店,才知道原来是生意经。但当我望见照片中我们两个在皮筏艇中开心的样子,觉得倒不象是假的,毋宁说这一瞬间的抓拍,捕获了一种虚构的人生精华。这种亦幻亦真之感,想必他也有吧。
而他却在不久之后,安静地离职了,连同每天下班时等候的他的女朋友。

216

《三体3》中有一歌者文明,而傍晚时分位于我窗外的弹唱者,则算是一小歌者文明。天色越黑,他周围的流浪星就越多,他也就越欢快地歌唱。
我在其宇宙边缘,若有若无地聆听着,听久了就觉得有欠一觌。终于趁着假日,阳光明媚,骑车拜访。虽然,在日光下并不见歌者,只有歌者或曾驻足的这公园、树木、锈蚀的走廊、池塘中浮萍。而我也就满意地告辞,象个归途的信使,步履轻松。

217

“才知道年轻时的高贵如王城,
在流离之国”(与谢野晶子短歌)

那天下午乌云密布,好象空中正在形成一个恶魔之口,将我们这些正在操场绕圈跑的孩子,吸走。我们都感知到了这一危险,边跑边议论。终于结束了训练,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奔到已近黄昏的母亲单位,到处寻找她:她不见了。而单位里的人,也都不翼而飞。最后,我是在那伫着喜马拉雅雪松的花坛边的水泵室大楼高处的小会场,找到了正在长条阶梯上,和着一群人彩排歌咏比赛的她。
小会场内部高耸,居于同样内部高耸的水泵室上方,如《双瞳》里诡秘的楼中观,如《黑暗之魂》寥廓的亚诺尔隆德,自带能量。它承接方圆数里内的各项仪典。底端是主舞台,两侧是月门,舞台左右,还有需要爬梯子才能上去的高台,冷落着红布蒙面的低音大鼓等乐器。我们尝爱昆虫般潜行,藏在高台的凹处,并以紧张又期待的心情,等候臆想中的阑入者。通向小会场的甬道和着两旁科室,也不则一声。

218

在草原之城乌兰巴托的上空,鹰翱翔,象一群浮在海面的生物。
在天空之城乌兰巴托的下方,阳光穿透水面,氍毹教堂的尖顶。有修女或女学生,正贴墙纳头而行。

219

在蒙古草原上散步,有时遇到牛粪有时遇到葱,有时遇到带紫色斑纹的大鸟蛋有时遇到迁徙蒙古包遗下的“铅笔头”。
在乌兰巴托老百货大楼,我被一组姿态妖异的马背春宫图深深吸引,它不停地散射着一种libido似的脉冲波,有着坛城般的美丽、庄严、玄奥。

220

我看月亮,觉得月亮的寿命无有尽时,虫豸看我,也觉得我是一群神明。可神明也有等级,也各有烦恼。永恒之物如有意识,也将为其永生之谜所困扰。

于是隐居于孤岛,于下水道里吃披萨
于是大笑声里跃入大海,背负椰壳去踢馆
于是暗翳中升起为一朵白莲灯,无舌叩访永在

221

骑车的人并不在自行车上,他们只是在半空挥舞着双脚。
坐车的人并不在车辆中,他们只是保持着坐姿飞行。
我少年时独自时,会这样想,并从想中窥望,渐渐乐不可支。
一个完全透明的星球,只有树木拥有脚却宁愿不走。
每一棵树的躯干都藏着一条内向的通道……

222

午夜,无年三十的除夕,我在自己的房子里守夜的第六年,在小城的第九年。此时炮声不闻,只有猫在叫春。人随着夜的潮汐起伏着,会进入夜海的水母样思绪,会想,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不在意故乡有多遥远,因为它有时,属于空间,有时,则属于时间。它会慧星般乘槎归来,来访问我已蔚然的星球。
这样的夜晚,我有很多种记忆的选项,尤如许多个我,共同回忆同一桩事,而由其中随机的一个人发言。我记得九十年代末的那些年,人们还没有跃入“元宇宙”前的网络时代,连手机也没有。所需要的,是一批大脑的流逝。当它们尚且存在并透过视网膜,瞪着老屋外非今非古的黄昏时,春晚保持着长达数年的中庸。
那些个除夕夜,以及次日的早晨,我都处在一种朦胧状态。有一年我醒来还得赶赴红太阳广场去实习,我的车飞快地从白塔岭驰向它,又忽而从它那,驰进了上天竺。另一年,我母亲去了北京看她的母亲,我就远远地跟在“叔叔”后面,一半透过他的视角,打量着他所熟知、但对我而言,神秘陌生的世界。夜晚雾汽弥漫,象一则中古时代的寓言,前方“叔叔”和他的弟弟,在边骑车边交谈,我则如同鲸鱼追踪捕鲸船。

223

那时的黑白照都很小,边缘有锯齿,拍摄角度也很单调,而这碰巧是一张颇具艺术水准的广角俯拍照。
一屋人,有许多是我来不及认识的,正围成几桌。清瘦的父亲斜耸乌发,是我唯一认识的男演员,在这俨如剧场的70年代的尾巴。
我缺席,却成了迟到的幸存者、惟一的评论员。
在往事的背后,在钩沉索隐前。

224

我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十年吧,随着我的年岁增长,这一共处的时光在有关记忆的生命中的比重在逐年下降,但它是那种压箱底的东西。
记得父亲过生日时,并不高兴,而是喃喃自语道:“四十多岁了呀!”声调是越后面越高。颇有一种“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之慨,至少前半句是肯定的,后半句是我替他设想的。
四十多岁的父亲鼻息深沉,鼻息俨然成了父亲的本体,当他说话时,鼻息就消失了。这本体反而退居幕后了。我原以为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鼻息,因为我不想那么深沉,我的鼻息只和紧张有关,比如学车那会。现在我也能听到自己的鼻息了,哪怕在不阅读的时候,也处于“呼吸深沉”的境地。
“值欢无复娱”啊!连吃东西都没有了香味。
父亲有一次又象是喃喃自语道:“你外公这个人,性格很古怪的。”外公当初并不看好父亲,每次去看外公,父亲都很少出马,偶尔去的时候,在路上母亲会提醒他去路边买酒。在外公的老干部绿的客厅里,父亲显得很拘谨,话匣子也不打开了。而我这时就会躲在外公的储藏室里,透过门下部的横缝,偷窥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外公的家,连同这黑暗的储藏室,和北京姥姥也是外公的前妻的家的结构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那里当作了洗手间。
也许,父亲说的是他自己?我又在替父亲设想。也可能是另一个我,在替我设想。因为我隐隐然的,也不否认父亲的性格“很古怪”。
童年尾声的某个深夜,母亲不在家。我还在小板凳上打游戏机,隔壁房间的父亲已经睡下了(他现在一个人睡行军床,我和母亲睡大床,有时候也会交换一下,我睡行军床,这似乎视当前形势而定)。他吁道:“好睏觉的咧”,“哦”,我也应道,可游戏正在吃紧处,我正在深入未知领域。父亲的房间门关着,那里的夜晚与我的夜晚,似乎颜色并不相同。父亲已经耗尽了作为父亲的能量,这吁,是他向我的夜晚,递出的漫长的、需要现在的我才能接收到的信号。

225

暗影中看到一双白鞋,好像猫一样动着,我顺着它往上看,夜开始深了,看到一个微胖的戴眼镜且似乎抹着头油的男人,在那里悠然地抽烟。
他是一个从鞋子里生长出来的人。
而猫——醉鞋,鞋中有旷野之味。

226

高中时轮到我们班值周,不用上课,在安静的校园里,手拿洒扫的工具,脑袋里装一本古诗词,就边走边背诵。
阳光酽时,我背抵在室外篮球场的最深处,看闲书,撷一片红枫叶,放入书中。我也象保镖一样时不时抬起眼。
一个姑娘挺胸而行,她早远远地看到了我此刻倒立着的天空。而姑娘始终是正确的。她的笑老过一场洪荒之雨。

227

灶间不知堆积了几多岁月之劫灰,有油渍莫名,亦有虫豸,如于地穴缓慢凝聚,在即将成形时,突遭空气而氧化,溃为亿万只尖叫奔跑的活尸。

228

初中的时候,我开始有特定词汇障碍症,某些词到了嘴边,无法痛快说出,但在阅读古诗文、唱歌或者说梦话时,却显得轻松裕如。
高中时每当中午去食堂排队打菜,在黑而长的队伍尽头,是我为之恐惧的遥远的黑板上的菜单,它与其所指向的菜,近在眼前,可离我嘴中蹦出的词,却远在天涯。报菜名,以此为例等一系列固有词组,在我有如一种游动的地雷阵,不定时爆炸,成为内心深深恐惧的阴霾。
也许,这是词语的污浊之境投射在了我的心中。而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词汇恢复其无所事事的姿态,与我的自在才互相融洽。我可以唱,可以念诗,可以在梦里说着滔滔的、莎士比亚戏剧般的台词。可在睁开眼后,我还须面对这个由原子构成的物质世界,而词语也物化为工具,在人们熟练的掌握下,轻灵欲飞的工具。
多年后,我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这重阴霾,就象早已忘记童年样貌,可它终如偶然翻阅一张老照片一样,远游归来。又回家了。在它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也经历了一系列对自身的审判。
当我准备好重新接受这一截断枝,春天也完成了又一个轮回。

229

我从小学后期就有些不太热衷集体活动,比如春游什么的,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的不合群会显山露水。我学会了找借口离开,与那辆满载欢歌笑语的大巴相背而行,就象从镜子的深处走来,让镜中之人代替我顺流而下,而我逆流。这一天于是变成了我所凿出的洞中天,天空中翱过从未被同学们所看见的彩色纸鹞。
过了些日子,我手里得到了一张春游当天拍摄的集体照,在阳光和青草地上,每个人都笑脸盈盈的,象是要安抚我。这比谴责更让人不安。他们的笑容里也有正观察这张照片的我,一个掺杂着失落与鉴赏者的角色。没有我的他们,与没有他们的我,在此一重无声交流中,形成了一种新颖的酬唱关系。
这时候我是透明的,象被从大海中挤出的一滴金属质的水。或者说,我是一块不被需要的补天裂的顽石,意外获得了自由。现在它看向自身内部的孤寂,就象在秋日的阳光下,场圃中堆放的秫秸。

230

小时学写字是一件难事,字要么越写越大,要么越写越小,要么写得象皮球一样,每一个字都要拆成部首笔划,逐笔滚过去,在最终成形的那个字之前的所有字,都失魂落魄。一个字的字形,字音,字义是无法以统一的版图楔入脑海的。“兴高彩烈”,更象是一组绢人的舞姿,连着其色彩,让我去领悟这个成语的意思。
多年后,同窗的字已写得象四十岁的它,无比的成熟有丰采,而我的字,还停留在老地方,惟一的不同是写它的人年齿日增(据说甘地的字也写得很差,并深以为憾,一笑)。与此同时,我对汉字之美之魅,却似乎有了在书难之余的别一番领悟,与冀求。
这是有关学习的一种令人难忘的暧昧。
也可能,先前的学习都是挑水打柴无用功。抑或,这无用功才可抵达墙外而非穷途。

231

侯孝贤《童年往事》观毕,我听到楼下有一些小孩的、来自电影里的声音。

232

褐色的、尚未晕大的荷叶,这个时候又都试探着冒了出来。
在我们忙碌的计时器里,这叫入夏。
另一个词:“夏行”——夏天象一朵阴云飘过我们的趺坐。

233

早年读了《薄伽梵歌》,升起一种与幼时朦胧想法相契的火光,确立了不再入轮回的信念。
疏离着爱,原宥了恨。
这一生,只能快意飞翔。

234

初中时有一天课下,我坐在课桌前闷头而趴,有人问,你哭了吗?我说没有。我只是在做一个实验,假想我抬起头,已是很多年以后。我只是有意识地埋下一颗记忆的种子。
实验二:减少回忆的比重,学会象一个失忆的人那样敏于观察,勤于记录每一天,因为转瞬之间,这些经验就不再彼此重叠。
实验三:不再去看身边人的脸,而是依靠余光感受他们的存在。同时,训练听觉的视觉,为可能陷入到一场无边的暗夜做准备。
实验四:拍下的照片,写下的文字,不刻意标注时间地点,而是满怀希望地等候着未来的我或人,看到时能否想起或创造些什么?

235

“神山出大鬼,平川走秀人”[ 《今天》网站-武铖专辑。],说的就是大仙。大仙学富五车,僻居山庄,坐拥书城,平日里甚忙,经常进城办画展、举办签名售书会、国学讲座等,不常在家。又好友,有“小孟尝”之美誉,凡登门者,皆赠送家门钥匙一枚,任其随意来去,如免费旅馆。乃有好事之徒,且用以充当商务会议之高级包间。热闹之时,夜不闭户。诗酒笙歌,各自扎堆。主不识宾,宾亦未必识主。俨然一幅当代版《雅典学院》。

236

看着弟弟妹妹长大成人,是一件寂寞的事。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尽管他们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可我确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纯真无邪的小小身体,忽一夜间变得满怀心事而沉默沉重。
“你变了”,这也是所有哥哥姐姐们常说的一句台词。
当我偶然打开他们的抽屉,无意间瞥见一点青春的迹兆,而故作不知,自然地将这一秘密持守。
而青春也早晚会出走。
而青春之后的岁月,是一场巨大的存在于万物的沉默中的仪式。

237

记得有一堂课,一个不是语文老师的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天马行空的文字。我们一低头,就开始沙沙沙地动笔,在动笔中我享受这种沙沙声,我们是制造这种声音的某种从未被发现的物种,向着未曾到过的地方,穿花拂柳。

238

松尾芭蕉的西湖,一休宗纯的孤山[ “夫古老相传,松岛风景,扶桑第一,盖不逊于洞庭、西湖也。”(松尾芭蕉《奥之细道》),“花元无语非无意,春入孤山尘亦香”(一休宗纯《孤山和靖图》其三)。]。还有,郑钧的拉萨,当他写《回到拉萨》时,压根没到过拉萨。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以想望的方式,呆在湖畔、布达拉宫脚下。来过的终将离去,而想望者,过早把根须刺入远方。

239

梦见我老而贞洁,裸着身体又包裹得很严实,随时准备让人称赞或嘲笑。就这么飘啊飘,飘到了已为人妇的她的身后。她和几个女伴如同高中生放学归来在古城的黄昏灿烂,嫣然一笑百媚生。她不经意地用眼神努了努嘴,仿佛在说,瞧,他又来了。磁铁般跟着,像为要得一点糖果似的。同时,带着一种慈爱的心理陌生地望着她,像望我陌生的女儿。她已初尝女人乐与苦,又仍尚未丢掉孩提纯真,人也开朗许多,不再让头发像愠怒的大海将她幂藏。她边走边对她们说,仿佛是说给我听,说我一定有一个艰苦童年,为了从中升起。可我的童年如此普通,以至于连堕落都是奢侈。

240

“再见到他是93年的冬天,我们在王府井旁边儿艺剧场演出《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的话剧,这戏是我设计的,所以请了几个朋友来看戏,就在剧场门口伸着脖子等朋友时,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郄晓,仍然是跟几名同学在一起,依然的长发,依然的牛仔裤和军靴,只不过见我时的神情再没了那么上扬,情绪也有些低落,我问他干什么来了,他说跟几名电影学院的同学来看戏,才知道他又考上了电影学院表演系,这让我既意外又赞叹,意外的是不知道怎么又换了学校,赞叹的是在全国考生眼中像三座大山难以逾越的艺术学院,在他面前推来出去易如反掌,也许是天降大任于郄晓也,所以拿这些经历故意来锤炼他,以让他担负起影视行业未来的某种使命,但好像这次相见后没多久,他就又离开了电影学院,之后就石沉大海,再没了音讯。”
——姜凯阳《王子郄晓》

我曾写到的这位隐循者,不知道现在去哪了,是否还在写诗?或者,是否还有人在读他的——那些已飘散了的灵明?至少,我从我的旧笔记本里抢救出了他的那首史诗——也许是未完成的,但仍是史诗——留在我的硬盘里和云端任其开花。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在2007年的新浪博客,一头混血味、焗油色的狮鬃,一张沉静如沐光之雪峰的神颜。他也曾短暂放出一组那个时期的照片(90年代中期),就象一些构思,一组写在脑颅内的剧照:红外套打了花结,一个跳出校园又倚在墙边沉思的大男孩,与他同样凝定的还有整个大地、蓝天,和约等于一部80年代电影所倾吐的阳光。

241

小学音乐女老师外形像电影《庭院深深》里的宋佳,年龄大概不到三十,个子高高,走起路来若有所思。容貌和气质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多少带点冰冷,古怪,不合群。
她从顶楼的钢琴教室走下来,或是我们走上去,在黑暗的楼道。
说到底,音乐就是让人又爱又怕的东西呵。
初中音乐女老师披肩长发,身材娇小,貌美并不肤白,也正处在危险的、不到三十的年纪,总像是在校园内漂泊,让人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那时,我的个子已高过了她,那时,我有过两次与她单独相处的契机,却,无辞。
说到底,那时的我也正处在女性年龄,自身难保呵。

242

花萼楼,或阿尔罕布拉宫圆楼有如斯魅力:人出生并成长在纹样的内部是怎样的感受?无数话语唯因丧失而圆满,留下句号盛贮天空。
我每天醒来都要和周围一圈的邻居们、也是亲戚,同时抑或是战友们打招呼,栏杆敲遍。我将攥紧风轮的温暖力量,一层层释放它。

243

杭州定安路体育场,门口有一个硕大的火炬手。它在无移动中探索这个世界,让手上铁火终日将周围照亮。
操场上,我母亲说曾经见过微型龙卷风。
而我们在训练的时候见过一条小蛇,教练便在大家的笑嚷声中,暂停了训练,壮着胆子深入操场中心,去打草惊蛇。

244

外面起风了,能听到雨足的声音,象一道道细细的鞭子。我在一个浅梦里,身处于一个篮球场般大小、约五米高的不明空间内。浅梦使我能意识到我在做梦。但我每次只能以探索周围,来作为开始。我看到空间的底端,我母亲和一个头缠绷带的人站在一起,抽读一排书架上的图书。这个空间的一部分来自于图书馆,我想。我习惯性的上去打招呼,说今天我休息,意思是,我是冒昧地来到了本不应该出现于此的梦中——虽然这个梦是从我这里生发的,也仅限于此。也即,它从来都没有中断过。我只给这个梦提供了我所拥有的视角而已。母亲的反应很冷淡,这在我的预期中,我知趣地退回,继续探索周围的空间,窗户一如既往是唯一的出口,我曾在别的浅梦里,尝试过一再地出走,而进入到一片黑暗中,又如穿过隧道一般,进入花明柳暗之境,那个地方显然没有预测到我的到来,房屋空虚,桌上的东西都历历在目。现在,我暂时没考虑离开,而是走向了另一堵墙,坐在一台街机前打起游戏来。屏幕偶尔会中断,闪出一张陌生的脸,而那也许就是我在梦里的脸。它出现时我的脸颊就如被风吸吮,干丝丝的。我又感觉到有人在趁机慢慢地逼近我,就好象我们在玩一个事先没有约定的木娃娃游戏。我逃离了座位。

245

电影《岸》和小说《日瓦戈医生》都给出了最优质的死法:重逢生命中的她之后,无憾而死,死于一场记忆的死灰复燃。而不仅是心脏病,飞机或川流不息的莫斯科大街。
女人和记忆在此合二为一,即是心乡。失心的比干所寻觅的崖岸。

246

电影《师父》里有《蜀山剑侠传》的书影,电视剧《隐秘而伟大》提到了《青城十九侠》。我只想回民国三十八年,苏州十梓街望星桥堍,看看还珠楼主,就一夜,看他是怎样口吐莲花脑子里的世界,而秘书在那里奋笔疾书。

247

我没有离开过位子,在自行车上没有离开,在办公室的屏幕前没有离开,在夏天的凉席上没有离开,在梦中的风雨没有离开。我随时随地都在我所在的地方。这个位子。这颗腔。是什么造成了我以为我不在此时此地、而时时保持奔赴与归来的错觉和焦渴?

248

2014年日记摘抄:
今天下午出门游荡,沿着一年多以前,初到此地的那一天所走的一条路,走进同一片油菜花田。
那所深处的自然村还在。当然,不过是它的躯壳还在,些微的还有些人在最深处的房屋里度日,而其外沿的那一些,都已陷入人走茶凉、十室九空的超现实状态:洞穿的墙后是金灿的油菜花,花中间还有人在耕作。
老年的人居留在比他们更年老的梦里,处在历史随时被沙画表演者凌替的静默中。
另有一些人,坐在古代田园诗的一角残缺,悠闲钓鱼,太阳帽上是一颗古代的树,折叠椅下是古代的锦茵。

2022年补记:
这个自然村,大概在我写下日记之后的五年内,以一种德芙巧克力广告所描绘的丝滑感,被缓慢浸吞,终于只剩下一个活着的名词。而人,享有无法被分解的作为自然人的特权,他叹息一声,赶往下一站。

249

我的回忆之蜜大概就是70年代,我的触不可及。再往前,我就管不着了。00后的回忆之蜜大概是90年代,他们会以一种神秘的口吻,讲述着《新白娘子传奇》开播的那个夜晚。再往后,大概会轮到《黑神话:悟空》?

250

鲁迅休息法。我假想是穿越不同的房间,这里放着一本夹了羽毛的小说,那里是一个音乐室,再往里是小型影剧院,还有的房间只是一铺凉席,半边窗。我在这里看书累了就换一个房间继续那里的我。

251

80年代后期,刚搬来西郊,父母的床和我的床竝置在后来的客厅位置,加上一些高耸家俱,以我的角度看来,有点象一个曲折的通道而非空间。晚上他们睡下,我背朝他们,眉头紧锁摆弄书桌上的玩具。窗帘关紧。西郊的夜晚象一个旧神,自身即其斗篷。它的谧静与阔大,与童年清澈的灵接壤。我远了。我听到夜来敲门了,想唤醒父母可他们,已经和房间一起陷入催眠。我于是也赶紧熄灯,爬上床假装睏觉。

252

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树丛中有很多游丝粘连的叶子,定在空中,又有一些吊死鬼(尺蠖),悬到很低的位子,欲说还休。耳边又蝉声阵阵。
想起小时夏天在姑妈家过夜,铺凉席,一眼瞥见一只美洲大蠊月球车般移动过来,我的目光立即偏向,如即将与迎面骑车者相撞时反应一样,蟑螂果然因为我不看它,也拐向了别处。
大抵那时人类和万物间的生息尚不构成一种冲突,彼此心照不宣,间错着色彩。
夜来了,月光从天窗照下来,人裹着一层水银躺在地板上。这是一堵睡眠之墙。如果有一个刺客闯入,需要跨过姑父、姑妈的梦,才能抵达我。

253

“夏天的时候还听到一个难以置信的邪乎怪事。在一个夏夜,某个林场的帐篷里睡着的十几位女知青,突然都从被窝里跑出来,只穿着短裤背心,在帐篷外排着队跑步,跑了几圈又回到帐篷睡下了。这样的情况连着发生在三个夜里,白天问她们,都说睡得好好的,谁也没有起来过。看到这个情况的夜班烧炉工说,这些女孩子是集体被黄皮子附身了。他在帐篷的附近找到了一个黄鼠狼的窝,把黄鼠狼赶走后,这种事再也没有发生。”
(自印本《塔尔根的知青岁月》)

254

梦见父亲来看我,地点就是那种你在那里呆了很多年的地方,像是小镇又像个劳改农场。父亲看到我时把呢帽摘下来挂在手指上,如果离开多年是指的一瞬间,这一瞬间把他的头发弄白了。他的身形也显出浮肿来,好像裹着一层水袋或橄榄球队衣。我走上去,这时忽然意识到父亲像是我从背后感受到的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从镜中无法看到的模样:原来我的头发比他更白,白如雪。连后脖颈的毛也是。我隐约理解了父亲为何摘下帽子。或许,只是因了这场见面,使我们单独下雪,才染白了头发,进而落入到精神的层面。一个同事或农场的同伴,懵然见证了这一幕,随后走开继续他的劳作。父亲带着一丝歉意说这些年没过来看我,家里还有好些鸡鸭要喂养,抽不出身来。他的身体像盛在一个充满水的葫芦中,拖着它或被它摇曳着。他的鼻吸在雪后变得安静。我们边走边谈,醒。

关于此梦的分析:
1.小镇或劳改农场。不言而喻,它就是我一直呆着的这个小城,我在这呆了快十年了,一个人,尽量保持一动不动。从精神的层面上看,它就是个劳改农场,在这里我可以与环境,与我保持距离。外面的暴风吹进来,就变成了细雨,我只需要一点点雨丝就够了。
2.父子见面。这一幕从外观上,忠实复刻了当年我来这里后的某个夏天,父亲也坐火车过来看我,在我的宿舍一周,他刚下火车又坐公交颠到这里,叫我,我从办公楼下来给他钥匙的那个瞬间。父亲带着行李箱,在太阳下眯着眼,身材依旧高大。拿到钥匙后他就一努嘴让我回去上班,他先去不远处的宿舍归置一下。手指,呢帽和白头的组合,差不多是这次梦中复刻的见面的核心,也是创举。
3.我和父亲并不白头(尽管头发越来越少,可还是黑的,这点是现实),但在梦里,白头见白头确实有点戏剧性。父亲的白头以及他身形的浮肿,还好解释,这几年没见他,也许是正常的生物现象(一个人总会比老更老,而越老也会越不服老),而我的白头就显得用意晦涩了。也许是梦盗用了木心的那行诗:“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也许还有更多层次的隐喻。如是种种,会是一篇与梦,与见面,与梦中见面有关的论文,就此打住。
4.同事或农场同伴的在场,给我们见面赋予一种证见感,也即凡事都需有个在场证明,人证或物证,否则便失去了合法性。他恰好拿来顶这个缸,证明我和父亲的见面,并非出于我们各自的臆想。
5.父亲的解释。这里我用笔较简,其实梦里他还说了一些话,大意是他自己身体也不好,没怎么出来,这是可以想象的到的,但未必是不来看我的理由。父亲带着葫芦行走,这个颇具庄子意味的意象是我在回想时,安上去的,似乎在说明,父亲的一生都如这个葫芦,没被用在合适的地方,晚年索性真的葫芦化了。也可能与前文所说的浮肿有关,大抵一个人越老,他的各部分的机能,线条,都会渐渐的松驰下来,偶然恢复原状,不过是自身昔日最明媚时刻的那个残像,离无时不在的它,越来越渺茫了。

255

某君,外人眼里无疑是个天才型人物:年轻貌美,学识渊博,清心寡欲。其实他已经活了几千岁,尝旅寓于四大文明古国,汲取了当世所能的最宝贵思想,见证并逃离过无数场天地翻覆,有几次还险些被识破行藏。他的姿态永久保鲜。他每转一劫,便跳出一层躯壳,将其收纳于隐秘之处。它们在不断的冲积中,在各不相属的地表之下,逐渐脱胎为颜色好看、自内放光的水晶球,遥相呼应。

256

年少时沿着苏堤游入花港观鱼,蓦然遇见马一浮纪念馆——他晚年隐居读书的地方,俗称蒋庄。
蒋庄仿佛独坐于西湖的背阴处,遥对南山,心契虎跑;它的红色的窗牖,旋梯,复道,每个角落,都隐约透出一位青布直裰、童颜白髯,手里拿着冰棍儿的老仙人的灵魂形象[ 见《马一浮集》第二册之日记,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两者一而二,二而一;它让游客自动慢下来,如入环礁般,伫立在沉思冥想的尽头,随湖光云影,安静体会每一殁去的瞬间之缅邈。
我兀自感受着,喜兼且惧,喜的是这一少年奇缘,惧的是惟恐无力兜揽那一份回忆之烂漫。

257

“这些工厂空缺的地面现在停满了车辆。汽车太多了,对于我来说,他们是奇怪的、永远也数不完的,没有意义的。不远处,一个高耸的仓库现在成了某个影视基地摄影棚。但照门前的文字所说,又同时是某家医院的专用停车点。
旧工厂里走着的我,其实是在重拾我曾在其中经验过的那一生的片断。我知道我被这熟悉的环境感染了,以至于听到了不存在的交叉于高空中的革命年代的喇叭。各个地方的天空都各有其音色,有的地方永远都处在同一个时间,譬如:某个愁云惨淡的下午。这里属于黎明,从喇叭的声音里,或者说,从声音的空间,我的耳朵看到了那些我没有读出来的。
走出这条今日阳光仿佛格外赏赐的巷子。我对于隐藏在新的外表下的某些已磨得发光的石头感到惊心动魄。它们存在得太久已至于无法被人看见了。穿堂风很象来自某个邪恶的天空深处一样朝我吹来。在这里,人会想到他必然放弃的那类念头。”(某年笔记)

258

纸质地图还有用的那些年,我曾盯着那上面的一些词和它给出的范围和颜色,出神。一个词就是一个中心故事。如“郁宅”,象个有点忧郁的故事,词语的长发和指甲飘飘。又如“富春江”,这个流经历代诗文的词,在我首先是一个山野之魅,没有沾染上一丝俗尘。要走进一个词内部的荒野,从中打量它,和要走近一个人同样困难。它的外表只是迷雾,它的用,更是一层伪装。

259

我拿着一部手机,也就是拿着一部相机,一个大哥大,一面如溪水般古老的镜子,一本读心书,一颗身在远方的心。
斜着没入水中的河坡边,有种植的花,分批开放、殒落。金黄的月轮从东方升起,一天的星斗,混合着飞机那明灭的光点,不远的大片荒地穿来蛙鸣。不知何处的功放则发出一道道的声墙,仿如海潮之歌。
面对河岸,我看到水面蓦地腾起一圈涟漪,渐渐快要充塞于天壤间了。桥上车辆移动过去的声音,没有被记载在这一幅画面里,正如历史中绝大多数声音。
多年后“我们”都将隐去,从肉体到灵魂;“我们”偶或碰面甚而寒喧,也只将在不言中各自心照不宣。而后,“我们”又将象从未出生过一样,和每一个陌生的、而又终于在晚年重逢的自己,相互言笑着回到阴晦的角落。
“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其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 见《庄子·杂篇》。]

260

我们把巷子拆掉,露出人
我们把方言拆掉,露出人嘴中的鸟

小时候,满城尽是飙脏话的小孩,课下说,课上也说,男孩说,女孩也说。会的词越多,能唬住那不会的人,也显得见多识广。但会不代表懂,如非要刨根揪底,问各自的爸妈,反招来一顿臭骂。这里指的脏话显然是方言范畴内的。
从语言的清淡度上来说,杭州话在吴侬软语中,还是颇重口的,其脏话体系异常发达,有点象各种口径的枪炮,听风就是雨。就和那时举国上下的随地吐痰一样,隔得远远,也能十分精准地吐进马路牙子边的阴沟里。想来,这也是文明的进步,能骂就不打。骂的凶,也算是给方言长脸。这些脏话随飞沫而繁衍,一如古城的阴晦随时日而磨出光润来了。
方言还具有一种解构能力,比如通往红色会议厅的粗大木质扶手,就成了方言眼中的滑滑梯。
当小孩子渐渐长大,明白了脏话的含义时,“洋鬼子假斯文”的他们就不说了,他们内心的暴力选择了其它的抒情方式,比如我所写的这些文字。而我,自从离开故乡到了异地,便一年四季都不说方言了,只对猫说。当我不回乡过年时,我会翻读一本与南方有关的书,用家乡话朗读上一段,美其名曰“方言过年”。
忽想起某年回乡,于火车站忽闻一声经典杭骂(略),那一声爽脆淋淳,来自一个向前方行走的中年男子的背影,更启自比童年还要遥远而蛮荒的岁月之高贵。

261

多年前还需要有意控制情绪的时候,念的是六字真言:断念。淡白。堪能。
可以瞬间就把意念切断。多年后已经把六字真言也给切断了。

“怀远到门头,皇匾悬淡素。一入招提寺,便是天宝人。”(西川《奈良拜谒唐招提寺》)

夏天女生都穿着无袖的衣服,有时能透过袖口看到她们平平的胸部,不过我对此没有兴趣。我更喜欢玩女生的胳肢窝。有的女生会作色,有的女生则淡淡的,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我说话的声音很淡,画画的颜色很淡,烧的菜味道很淡。

读完一部长篇,有一种身轻如燕之感,说话也不想说,说出来的都是淡淡的云烟。很享受这种阅读完毕后的贤者时间。

262

上周六早晨居然梦遗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床上,象沐浴着青春之泉。
我眷恋这一刻的隽永,不想起身。
虽然离上一次应该不算太遥远,可这种事,心下也不会刻意去想,复盘一下前夜,大概是受了寺山修司变态电影的影响,被那种张牙舞爪的青春梦魇给附体了。要是换了铃木老爷子,应该会做一场更高级的美梦吧?
由梦遗又想起高中同学某笑言,运动会短跑比赛原本踌躇满志,想拿第一,没成想做了场春梦,瞬间疲软……梦遗若不是发生在这类重要节点,还是十分值得期盼的,它是青春赐予每个人的诗意体验。
我会挑选一个清朗的下午,关起窗帘和门,做到绝对安静,双眼蒙上一层丝巾,象完成一场祭礼般躺进被窝。我的脑子里不再想象着深海巨兽、游戏闯关,而滋养一出灵与肉若即若离的清明梦。
幸好,那是一个信息仍显闭塞的时代,我的幻想之旅足够悠长、疲惫而瑰丽,容许我慢慢地将它记录在我梦中嬗变的书房。

263

小学女生发育早,身量高,力气大,又有个性。我一个女同桌长相甜美,短发,拿手绝技是把我拦腰一抱,好象《我爱我家》和平女士抱计春生,四肢凌空,亏我那时还比她高。那是二年级,班上已有50多个同学了,包括留级生,插班生,以及后排黑板报底下两个师范学校的旁听生,一男一女,标准八十年代青年,每次下课都显得热闹无比。女青年拿起我们看的《圣斗士星矢》,画了一个纱织脸,笔触细如丝。眼保健操时,男青年巡过来,弯腰问我们在干啥,女同桌笑说:“我们在玩脚底大战”,殆桌上做眼操,桌下四只脚乱打。

264

旧爸爸离开了这个家,无数的男人都成为潜在的新爸爸:在妈妈的夸赞下,我拒不承认的姿态下,一个个招摇过市。
我和他们的孩子玩耍,浑然忘记了他们和我有着同样的警觉。他们的爸爸有的戴着耳环,有的在胸口搓出一连串放屁声,有的是班主任。
这吓不倒我,贿赂不能我。我该肯定仍肯定,该斥责毫不含糊。不停地调换备用爸爸,不停地把我的傲慢,在半空中来回翻滚。

265

“日本在二战中遭受挫败的转折时,士兵铃木清顺随部队从菲律宾转移到台湾,途中,运输艇被美军飞机击中,他被甩脱到大海里。当他漂在海上,远远看着甲板上如蝼蚁般垂死挣扎的士兵们,竟笑起来。”(《看电影·午夜场》2010年4月号)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操场拔河比赛,我班与同年级邻班较劲,结果输了。同学们都愤愤不平,班长一拳打在树干上,我却不觉笑了起来。大家冲我怒目相向,说我不热爱班级集体荣誉,我竟无从反驳。
放学后,我没精打彩地骑着自行车回家,不期然从身后遇到了班主任宋老师。他从变色镜后面边骑车边问我:“下午的拔河比赛你为什么要笑呢?”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宋老师也就不再说什么。
如今回味此事,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当时竟偶然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纰漏,自然流露,却终未能读懂我的这一霎那,究竟是否为一例破天荒的孤证;抑或,谁又恰与我处于同样的频段,能纡解我的困惑?

266

几年前,我还把钥匙挂在裤子皮带环扣,没意识到这是一种老派。
当我下班后经过垃圾分类点,步子往前而脑袋往后看,想要发现那只老花猫时,我意识到那一瞥的轻快里,有父亲的静电在闪耀。至少在那么一刻,我仍是他。
人生第四十个秋天啦,寒冷有点早,明天要换一件保暖内衣了。每天,都会冒出许多自称到了三十岁的小鬼。三十岁哪,对于一个男人或女人来说,甚至还没成熟的季候。
父亲的四十岁正好是1989年。我也正处在我的1989年。而那时七岁的我,正从四十岁的我的此刻,回眸他未必能理解的属于他的1989年。
经过他人的友好的咪眼微笑,我意识到是该从裤子上卸除掉钥匙了。我把钥匙放在左手裤袋里,又是好些年。我以左手掏钥匙,左手开门,然后左半个身子探入黑暗的房间,同时拿手提包将猫咪微微一拦,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终于又无聊,把钥匙放进了右裤袋。这导致我每天回家,多费了半分钟时间。因为我的左半边身子习惯性地探入门里,而右手还在往外拔钥匙。
我回到家,同时回到我纸上的城堡。我得追一追三十年前懵懂看完的剧。三十年后,这些老剧也到了产仔的时候。至于我,迷信于呆在我所缔造的飞地的一间屋子里,从此便一了百了的那个谶语,也必须得面对三十年一世的循环中,那个必要的崩裂。
我的文本分家了,而我老无所依。或者,我幸福地哀郢,越远越深地眺望着难言的故城、故国。一轮从未有过的圆月,乃是我交卷后的满分。

267

鸟是另一种我们无法成为的人类,失去了双手却解放了双脚,就这样高洁地将肩部以下糅入绿色,或是升起于那不起眼的涟漪在琥珀中。
它需要飞翔,歌唱,繁衍,和足够的安全——但绝不满盈,绝不以爱者或被爱的名义泛滥:它甚至能够在笼子里保持着尊严,因为对它来说,笼子也对囚禁它的人有效。
小麻雀,其貌不扬,是鸟类中最卑微的,然而,也是它,形成了我们对鸟类的第一印象,也是它,把从人类那里得到的经验,像播洒种子一样,分享给了别的鸟类,于是乎,人骛鸟,鸟藏人,成了常态。
当小麻雀不幸误入我的家,只好象个游僧挂单于一株法国吊兰,以此站回到它所隶属的鸟类王国的编队中去。无愧于己,无愧于身而为鸟。它那乌光发亮的眼睛也就与鹰的眼睛那般,随时都在与自身神秘的镜像对话。以鸟的姿态抓住它能领有的。
游僧或者也是人中之鸟,亦未可知。

268

吴淞口岸,国际邮轮码头在夜晚的海洋上做梦,远看如槎。
远方有一道星环般的薄光,又如芙苓饼状巨型宇宙飞船的软肋。
灯塔和有关它的电影情节还在策划中。
海岸爬满巨大卵石,刻着“禁止进入”。
不远处,每隔一条街衢一片住所就是一个军事管理区,豆荚般的军营里传来黄昏操练的歌号,黄昏灯下的街影充满怀旧气息,有欠一个扶醉而归者。
营房外围的一溜窗沿秘密地透着光,青春的剪影从内部、从高处流下来,与邮轮蹄笛互为经纬。
矿坑上的湿地公园,成了背景漆黑的猫咪剧场。
空椅白如流星。

269

某日去附近一处广场打咖啡,路遇一中年保安,身量中等,体态普通,架着一副变色镜,头发略长而中分,表情是那种偷着在写诗又藏不住、想笑又不知如何笑起的表情。某日看苏联影片《Y行动和舒立克的其它冒险》,片中主角一头金发和眼镜片下,同样难掩着这样一份复杂的表情。这都让我想起了诗人昌耀,想起了昌耀在《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所指的“斯拉夫人种面孔下深掩着的东方人的忧郁”。而按辛波斯卡在一首诗里的趣话,这种无处不在的关于人的既视感,恐怕是造物主“偷懒”的后果。

270

铃木清顺在《悲愁物语》中安排了一大群女访客,她们象爱丽丝被译意风[ Earphone的旧译,见江枫《如今的翻译不可尽信》。]吹着钻进兔子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台风》(1962)也有这么一折,大学生们闯入阿里山观测站小木屋,开启了歌舞晚会,将它整个拉回台北。
散步时我竟偶然也遇到了诸如此类的一幕,那或是电影史上被遗漏的珍贵镜头之一,而我是闭眼穿过它的证见。

271

“康赫说,当时人尽皆知,在浙江最疯狂的高校就是杭州大学。……康赫还记得有一次学校里四栋男生宿舍楼的人在楼道上一起敲脸盆,‘敲疯了,就有人顺着墙面倒汽油放火’,形成了一条火龙。也有人直接把宿舍里的凳子扔下去,凳子径直落在宿舍楼底下的自行车棚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野生作家”系列,康赫)

整个小学时代,放学和上学的骑车路上,我都必须要遇见杭州大学,那低到不能再低的匾额,因为它就在地上摆着呢,充当着校园与浮世的第一道、也或是最后一道屏障。一条城市盲肠般无尽的西溪路,笑着经过它,又望远处逶迤而去,而在杭大段上,藏着本城最美的专家楼。
尽管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我从未梦想过有关它的种种。我只无声惊叹它墙内的风景,和如同高悬的泡桐树铃铛一般,从临墙的学生宿舍楼里,透出的梦的气息。一座城市最富于生机的所在,向四周造梦,这个梦,最终脱离母体,成为千万梦中人的母校。
但我也从未梦见过它,从现实中抽离,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肉体的今天:蛮野着90年代以先的绿。我因故曾游走在它体内,吞吐其氤氲,一如穿越许多我曾到过的城市学府。如裸身于富氧的森林浴,我用身体的呼吸去记忆。我于是在那些已无人留守的窗洞里,听写故事。
杭大于上世纪末,为浙大所合并。它也因此成圣。

272

绿汗
初中一节体育课上,我们几个男生排成一排,我身穿一件绿色衬衫,被汗水浸过后掉色了,刚好掉在汗上,而这汗又不巧被我甩到了脖子上,有好事者发现后怪叫一声,说你的汗怎么是绿色的,怕不是外星人?于是引来其它同学议论纷纷,这一刻的荒诞几令我气恼中偷乐于自己果真是外星人。
廊桥
关于这个词最早的记忆拼图自然来自于那部90年代夏天的电影《廊桥遗梦》,我几乎是同一时间从家中的衣斗里翻出一本杂志,便有一张我不明所以的电影剧照:有人正沉醉于风日。这并无廊桥的廊桥就这样留在了脑海里,直到十多年后,我才真正进入到这张照片,进入廊桥这个美丽的字眼。

273

想象中的布达拉宫与实际有些出入:它并没有上千年那么悠久,也经历了反复的增删,形成红与白的契合。
它的形态象一艘航行于时间的方舟,如果不是诺亚方舟的话,而其内部的空间都很小,小得足以用来冥想和潜望。
僧人不允许象窗外的人间世那样载歌载舞,但可以出去走走,肉身离开了而灵体不然,灵体歌舞而这具肉身依旧封印。
布达拉宫也象一抹凝固在晨昏的光暗,而等级逐渐增高的僧侣或曰喇嘛簇拥于一个总是于二十岁左右暴亡的少年,他坐于一团最热也最冷的火焰的深处温习自己。

274

那时西溪湿地还不叫西溪湿地,它只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西郊,是由无数的水塘,与田塍、与小树丛的静谧(偶常见年轻人在那里谈恋爱)形成的一种不稳定物质。白天我们都爱去那里玩,逛竹坟、打水漂、看山羊、放风筝,挖土参、寻矿石、捉青蛇、升先人遗弃的农舍土灶煮面吃,夜间则听取蛙声一片与头顶星空。
夏季黄昏近夜时,又是一种单纯的象界,我们走在燕子低飞疾行的晦涩里,在快要撞个满怀时彼此擦肩而过;黄昏风中我们坐着,衬出这片大地临时的皱褶:那些乔迁于此有如拓荒营垒的五层楼宇,那些我们不在其中的窗子里的轶事,那些厨房里忙碌的小妈妈及其呼唤。
黄土路上的小水坑里的蝌蚪不知为何要相濡以沫,第二天烈日当空,有人在黑暗中看电视,它们必然就干死了。

275

世间各元素的代表们聚到一起进行诗词联欢。倒数第二个是“阳”,他代表天空、粮食、空气。他写下简炼的带有启示意义的六行诗。最后是“阴”,他代表大海、异类、和黑暗。他写下简炼的带有包容色彩的九行诗。在这里,大海的味道来自于异类,大海的味觉来自于黑暗的积累。“阴”的诗作和“阳”一样睿智,却比“阳”更为绝决。我更倾向于“阴”的诗中所吞吐的宇宙大块之意。

276

某个夜晚,我在一本选集里偶然读到一则片断,它所指向的正好是更早些时看过的影片中,已逐渐忘却了的可怕场景:有人被囚禁在地下室里,窗外不断有水漫进来,他在水中挣扎着,象个皮球翻滚。透过我双眼的洞穴,另有一个我也在望着这一幕。

277

常熟的虞山还是明末清初的样子,夕光微曛。柳如是、钱谦益,两座坟,宿命般地咫尺相望。他们之间精神的距离比年龄更远,但仍需维系某种关乎来世的平衡。

278

预言者将预言作为一个漂流瓶发射向未知之乡,然后径自走散了。亦如祈祷者,青词的撰写者,纸钱的焚烧者,梦的旅人,只管相信那在天,在地,在灵之彼端,有一种力量因着他们的相信,而相信着他们,便于愿斯足。

279

下午的阳光穿过移动中的车厢,并我阅读着的诗行。车厢的深处绽放一朵七十年代的谣曲,关于玫瑰或蝴蝶;它的根,一定来自古运河畔,一间已遗失于枯井的、洒满星光的院落。当车子,在老时间,经过那条老街,而那栋老楼在阳台背过脸去,俯瞰一方幽境——影像如影子向下飘起,消失。

280

南京。那饰演杜丽娘的青衣女子,一曲歌罢,却翩然走来我这儿,让给她展示一番那物事,说:“刚才机器人表演的时候,我不也在台上表演,没看到嘛。”她倒是放下身段了,我呢,从命之余,尚不能把眼前的这位女子,和她所驻扎的古昔分剖,而陷入一种微茫的臦境。

281

初中时偶尔回忆小学情景,不觉笑容满面;高中时抽空记取儿时友伴的名单,在一张小纸条上,放进一个小匣子里;另一时间,乃以拙劣之笔,写了些旧时同学间典故。这些渺小珍贵的材料,如今似乎早已名存实亡,正如同一艘货船遭遇了风浪,被那无名、无知、无限的“无”吞没。“无”的对岸是“忘”,或者“善忘”。所谓的善,都含有守护的意韵,与等待有关,与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有关。或说,若要和一个人永远做好朋友,莫如各依山头,悬灯如叩,在夜下。  

282

天一晚,办公室里就显得雪亮,我的眼睛就发花,就要跑出去看看绿色,完了还要回来继续碌碌。回到家,我把窗帘一放,就坐于一间熙攘的90年代初的虾仁面馆。“虾肝面”,奶奶浓重的口音好象一个馋痨胚望风而笑,她最爱这款了。不过“虾肝”这个词在本地方言中颇下流,如此音节之组合最是令人喷饭。

283

下班前,就像放学前,闹闹哄哄,这时我们都像是还没活出校园,虽然照校园的惯例,下了课,放了学,你就与原先的你解除了某种契约,尽管私下里或者还在留恋,并且笑着摇摇头。
一切都在发酵:暗面的光在凝结。你还记得自己怎样出离这一切,一走出校门就不再回头,一个人走到偏僻的角落用钥匙解锁自行车,骑上它翻过半座城市,一路是无声的昨日世界。  

284

袁珂注《海外北经》附带提到“蚕马”的故事,我小时候曾读过,不甚了了,只觉得女子被马皮卷去,这场面惊悚又哀怨。如今再读一遍原文,又觉得故事虽短,意味绵长。或许文言文自带一种面纱属性,与其所讲述的内容保持疏离,连带着读者们也无法将其悲欣,与人倾诉,只能默默的消化。

285

一截冒出又钻回地面的老树根,一群每天飞上天空散步的鸽群,以及半夜三更,远远的传来的有如一个女疯子在耍花腔的水管冲击声,都在努力地维护这个世界的斑斓,在此基础上,试探着回到古昔。包括我也是,虽不无悲观。

286

有次坐绿皮火车,我在靠窗的位置,不知道与我挨着的是个日本女孩。由了车厢众人的观察和言语试探才知晓。她独自旅行,会说一点中文,对于人们由试探而变得热心的问询,忙于点头微笑答复,尽管说出的汉语,并不总是落入问题的靶心。我没有加入其中,也没有侧过脸去看她的样子,觉得这样做很失礼,也许,更担心会失望。

287

疫中观察笔记。
1. 隔离期。梦的飞行船越过飘窗,从其母舰派出小飞艇,将口罩送于我枕边。我的睡眠一如火星之睁眼。
2. 早上阳光,中午阴,傍晚下雨。我借了一把伞,买了点蛋糕,钻过了家门口的测温岗哨,不自觉地弯腰如儿时钻过玩具城堡,飘来一阵久违的喜悦,接着便想起,我这时或许是处在六七十年代的台北,我借周梦蝶书
遁了。雨恰是媒介。
3. 今天也不用上班,全域静默。狮子,少女,机器人,都在做核酸。
4. 一西行就有雨,一有雨就回到西行路上。前年的疫情期,我下青菜面玩《黑暗之魂》,今年的疫情期,我且翻出旧匣子改诗。反正都是受苦。
5. 今天做核酸,在我前排的姑娘把身子侧对我,做出一个顽皮的、莫须有的姿态,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杨絮在飘,想起昨晚,我十楼的屋宇内,也竟飘着当时疑是尘埃的它们。我原误以为北方才多杨絮,孰不知此时
的我,已身在北方。
6. 远处的楼宇如远古岩山,正向上升起火焰。海月孤悬于天心。
雨水侵蚀的专家楼里,精致的女人坐于暖色光的落地窗前。
古琴师的榻榻米的共享空间,则在她的斜下方,渡着夜海。
7.疫情管控已两周有余。隔一天让出门采购物资,见有人在贴着封条的水果店外拿电子秤售卖、有人在贴着封条的理发店门口,拿剪子理发。我中之我,端坐在眼中这一帧帧光影,不想出来。我外之我,购物归来在小区
里散步,爬楼回家,拿起菜刀剁肉。仿佛脚下,便是华山。
8. 据闻上海某小区推荐使用一种新型生态马桶,能自动固体化排泄物。想起康赫《人类学》里专有一节写上海马桶。又想起《唐朝豪放女》中隔着屏风、坐于大殿金马桶上听女道士讲经的某夫人。想起自己也曾拎着马
桶下楼,去穷街陋巷外的公厕缓慢搬运的往事。马桶如鬼火闪烁于辞章,使我们围着它慢慢地转,而不自觉。
9. 核酸检测时的排队,让我看到了许多平时看不到恐怕也不想看到的人,现在大家一起听喇叭下楼,一起消磨这共处的时光,如儿童状。此时拿在手里的一本小说,只够用来扇风、遮笑。这么多具体而微的人,近得象
一片湿雾。只有所栖身的楼宇是难以摆脱的面目。
10. 当人们集体“瞻望岁月”(商禽),城市流离失所,留下植物们,金丝桃,酢浆草,旋花,紫竹梅,狗尾草,角堇,泥胡菜,箭舌豌豆,玉簪——梦游。一场无形的闪电过后,到处是它们低调的呼喊。
11. 前方走着的那个穿着黄衣的短发女人的背影,很象平日里坐在街边胡乱吃点什么的女疯子。疫情是否让疯子变得正常了,看她的穿着、走路的样子,类似……某种康复?我想。

288

* 梦见佐井好子出版了一本中国游记。梦见佐井好子演唱会,座无虚席,一只小老虎也在软垫上倾听。
* 我想回到1978年的印度,和刚刚“从音乐界毕业”的佐井好子邂逅,在三重语言的天空色彩下,一起探寻灵感的起源。
* 公司有个女同事,长得特别象佐井好子。这点,我从来没告诉她。我恐怕她会因目睹另一个自己而消失。
* 佐井好子就象是一个女版的我,我们同样有过缺席的经历,同样由缺席,准入一个不为人知的异世界。

289

京都,作为“圣暗”[ 见柳宗悦《物与美》之《中世纪的艺术》,重庆出版社,2019。]在东方的倒影,乃处在一个更大的屋子内:茧一般温暖,物语般透着薰烟。
京都别名水都,人们惯于用天然泉水烹茗,就象中国西湖边,城洞里的人们不辞辛劳,前往虎跑打水。
“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是从哪一年算起呢,应仁之乱?却只见百年老店后辈般谦恭,迤逦在鸭川的岸边。
板屋多雨,隔开晨昏莫辨的阴翳中的灯火,芳草凄凄,就象临安苕溪,鱼越激流,白鹭立于牛之一角。
京都在屋中之屋,以金继[ 日本的一项传统工艺。]与曜变自守、自娱,洎乎预拟之勇退。
(观影片《在京都小住》有感)

290

梦中诗,潜意识游泳时的水渍:
“风,有很多雪地/雨,开花成玫瑰”
“问,带着世界的谁的眼睛问形形色色的人”
“有些诗,醒来便也没有/有些诗,勉强如同老去”
“假如你能面对另一片海/就有面对另一个人的忧伤”
“在这灵魂之书的任意一章上/你被叫出不被叫出的名字”
“爱情是人的一种缘/是人六年里的一个姿态/这个姿态,始终保持在九月二日”……

291

父亲以冰上芭蕾舞蹈动作跨上男式自行车的那一秒钟,娴熟、有力、优雅。他整个人凌空,双手握紧一对疾驶的牛角;有时,则轻松地将一条腿朝向侧面,摆出一面旗帜的造型,他的手歇在腿上,如船长把手从舵上放开,任凭船破雾而行。
我偶然会模仿父亲的动作,尽管现在的自行车已然全体女性化了,甚至连上车的动作都成为古典,而只需要坐上车垫(它也早已不需要那个年代华丽的流苏作装饰),将一只脚蹬往下一踩。
骑自行车已不再是性感的标志,不再有女人坐于男人的胸怀或紧偎其后背,人们更习惯“开车”这类字眼。不再有人双放手,边骑车边阅读夹在车兜前的书籍或是两只脚站上车的后座,迎着风。
阴柔的时代,非洲原住民部落才配享的这种人力自行车远离了都市的拥挤和色情。没有了自行车大军,没有了藏在每一道罅隙里的老修车匠,也没有了那些故意撒落地面的铁钉。新鲜的彩色塑胶车道,使骑行变得文艺范儿十足。
我掏出手机,以居高临下的危险姿态拍摄二维码,绿色自行车从桩上弹出,伴随着女性智能语音声,提示我在一小时内,免费畅游——跨上“银龙”[ 一说中岛美雪《骑在银龙的背上》,银龙喻指自行车。]的我,身边是各种奇异的光线和飞行器。当我无意间撞到一只深黄色的象鼻虫,我们彼此的生物体积碰撞,产生了热能。我捋了捋头发。
这是一场地球量级的假面舞会,我跨在车上扮演青春岁月,狐夕阳之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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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秋杪,有一天我和母亲因故走在城南一串曲曲弯弯、别说是今天,可能在那以后几年内,就不见了的巷子里。我们经过一处有着数道扇型台阶的小楼,它的颜色大概是邮局绿,进得楼里能看到似乎同样的扇型的大厅的一角,有一个三层的斜书报架,上面我所能认得的杂志,只有《哈哈画报》了。我们又出了巷子,进入一所医院,年轻时的母亲似乎经常去各种医院,那里的假山石、屏风、中成药的味道和一个个晦暗的小房间,令我不安,我通常都是一个等候者,一个看守或是一艘船停靠在码头。后来,母亲和我又去到一个女人的家中,那年头,母亲总能在路上遇到几个昔日历史中的朋友,有的人已进了大学,他从神圣的校园里走出来,又走回去。我在那个女人的家中看着黑白电视,一个女演员正站在水塔上,想要往下跳,底下是许多人,试图稳住她。一个小伙正偷偷地爬上梯子。出来后,我们又沿路返回。长长的巷子有淡蓝色的水墨意境。母亲的利用工作时间的出行是那样的自然,与那时宽松的环境有关。我矮小的身体和有待填充的脑子里,在想象着《变形金刚》里的五面怪。

293

……门外就是西湖。
湖水,无声而浩渺,内部发出有节奏的光色,在缓缓流动,蔓延。
湖水已将这座城市包围,所谓道路,不过是水做的衖道,其宽窄处,恰可通行一辆小汽车而已。
水在高处投下波影,象女人的青丝撩动、随地化蛇。
水的柔韧,仿佛可以一把扯起,如旗帜,或剪下,当窗户。
我骑着自行车,跮踱于水光的拱廊与合唱,忽然抵达了一处小岛,它象一座水上钓鱼城,有人正于中吸溜着羊肉烧卖。另有老人,依着旧谱,负手高台。
或坐在一节仿如升起的树下,弈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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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区,靠近一条旧河,太阳雨时间,空气中有一股濡湿的暗香。那些简单的老房子清洗一过,露出了它们原本的、龛窟的影子,那些附着于老房子底下的店面里的年轻的或苍老的、人类的或动物面孔,流过旧神顽劣[ 闽南话形容稳定从容为“老神在在”,亦当是灵光一现的产物,然此老神,或竟是一老顽童、或儿童形态的旧神,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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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小提琴的那些日月,同单位同班级一位长得很水灵的女生,也是学琴的同学,我们常常一起玩耍,等候太阳落山,然后再度横穿劳动路,上学校的晚课。这天,她和我到花园里玩,结果失足掉入池塘,所幸有人路过,把她捞起。水并不深,只是人显得颇为狼狈。更糟的是,她一时间找不到裙子更换了。这时我母亲和她母亲商量了一下,便权且借用我的一条长裤,让她穿上了。那晚的小提琴课,我总瞅她眼角隐隐有泪光。一个不曾有过且不该存在的又可怜又好笑的形象,替人受过般,隐伏于记忆中。这大概也成了她人生中某种意义上的拐点。而那以后,我们宿命般生分了;即便早已天各一方,我的身影只能依旧在她的记忆中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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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故乡的途中,见有一小小的山门,上书“灯塔女儿”,旁边还有数种古旧灯龛的图片,象是景点的样子。而连图片,与山门本身,都透着一种才刚出土般的新鲜陈旧感。它以一声无音的叹息,一道来自八零年代的纯粹的光,罩向我的柔软。我想,我是喜欢看光住在各种容器里的样子,就进去看了。
山门内是一处自然形成的山洞,呈冂字型,中间为一汪天井。冂字靠内的部分为古典式游廊,靠外则是内涌的洞龛,几如卧室般宽敞。也不见什么灯,什么塔。女儿确是有的,她们以娴静的姿态居于这些卧室中,或席地,或盘于床上,全体笼着覆盖整个身体的纱巾,只微微露出些轮廓,仿如蛇冬眠在玻璃匣。
哦,一个她们醒睡之态的展览。一个女儿们暨其气息构成的空间,也或许暗含时间。而她们遗恨般望向天井中,一方彼岸意味的氤氲水月。鼻端隐有一股“金瓶”、“红楼”式的腥膻气息,令人,主要是男人,感受到了别样的压迫。他们能做的就是以一介尚未沾染过多失色的粉香的游客之身,尽快逋脱这灯塔,这女儿,这无始以来澡堂似的滴沥感。
这——景点!这哪能是什么景点?分明是假诸女儿们晦涩的造像,来羞辱从古至今的鉴赏家们暨僭越者。而一个穿着八零年代素白工作服的女子,也就这么端居于她们,手拿搪瓷茶杯,以瞿曇式的静默,抚慰亦且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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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山中的楼阁,从属于一个更大的“空间”,推开带着纱帐的门,是一道露天走廊式的阳台,石头的雕栏带有三十年代的痕迹。我的在这一时空的且名之为“住所”的窗外,是一个半坡,草木茂盛而又克制,从缝隙里照见邃古的斜光。时间,空间,我,被禁锢在这一片断里。我呼吸着一个时代吐出的最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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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一次次钻进电影院,又一次次钻出,好象在黑暗的隧道里玩着跨越银幕的老把戏。
快进,脚之鼓点;慢放,烟之剧照。影院如电梯,观众集体尖叫,坠入平面国的山水间。
而人们出入于一道已漫漶了有毒骷髅标签的密封仓,在缺氧中呼吸那从未感受过的榴莲味。
观影的流淌,凝固为一间满是有待修订的观后感的装置艺术展厅,也是一艘酒池肉林的难船。
优雅的夫人,正静坐于光影的夹缝,脚下是一瓣瓣空了的花生壳,她背后的窗外,是一具碧绿的湖水。和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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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和父母扛着小凳乘着黄昏,说说笑笑去看一场远方的露天电影,归来时,也便有大群的人与我们一同踏月,加入一场攒动中的大联欢。
多年后,是我独自奔赴某城东国际展馆,排队等候进入WCG的比赛现场,看《魔兽争霸3》对决。一条长龙的队伍中,人人手腕上有一个更衣室钥匙似的电子手环。再归来时,也便有大群的人与我一同散场:道路在沉醉的目光下,向后退去。人潮变成海浪,向前涌动。
《那年我二十岁》里,混入游行编队中的搭讪进行曲,也正如火如荼。
千年前,汪伦,也在桃花潭水上,以一腔歌喉,触动所有李白们的神经。

300

我打边门——那几乎是个洞——访问甘丹寺。那几乎是一座无有护城河的城池,或是一片早已蒸发血迹的沙场。乌兰巴托围绕此寺而建,其实是外城。城中之人奔忙一天,为的是沿着天阶般上升的山门,回到佛陀慈悲的掌中。章冉泽大佛前一位红衣喇嘛立于佛的脚间,他敛声扬臂,我便会意。绕着左边,摸起转经筒。我如梦游般经行于大殿十月的阳光下,裹着高领紫色毛衣。无人与我同行。无数人与我同行。

2021-2022初稿,2023修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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