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386|回复: 0

[随笔] 杂篇(七则)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5-1-4 23: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杂篇(七则)

1.周先生

他中等个头,身体结实,一头纯净的白发,一张酷似我表哥的脸庞。一身金虎虎的丝质衣袍。一开始,几近木讷。
据他自己说来,他主要懂字画鉴赏,家里收藏有几千件,从来不卖。“我那次把一幅画送给别人了,后来那幅画在香港的一次拍卖会上卖出了300多万,我真是后悔死了。”
正好,我母亲也画了几幅画挂在店外的墙上,请他来“鉴赏鉴赏”,他直言不讳地说,“你的画,说实话,太‘火’,我都不敢多看,怕看坏了眼睛。”母亲虽不以为然,也不以为忤。
他是一个有魅力的中年男子。这种魅力:稳重、大气、不露锋芒,不是我父亲所拥有的魅力。他留给我的印象自然较深,这种深,是可以用“发现”来形容的。
当一个人的生命足够丰满后,仿佛就部分地成为了他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比如这一位周先生,你所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都使你们在相互成为对方的影子上,更进了一层。

2.饺子店

母亲和我去吃午饭,这次我们选择一个安静而偏僻的地方,也就是我们经常经过而没有跨入的那家开在马塍路一小区底楼的饺子店。店主是一位白发老大娘和她的看上去憨厚的儿子。
母亲落座之后,就很蔼然地和老大娘攀谈起来,两个人才说了几句话,就已经象是有几十年交往的故人。小店如深山,有五彩岚气,人和人的交流,浸润着真诚的、愉快的光斑。
原来母亲和这位老大娘的年岁相差无几,她们早年都自北方南下,都插过队,都有一个早产的儿子,“什么事都比别人慢半拍。”
唯一不同的是,老大娘的丈夫,“老早去了,归天了,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老大娘自己则患过脑溢血,瘫痪在床八年之久,后来竟挣挫着起来了,协助着儿子经营这家香喷喷的饺子店。
“我的小姐妹在西湖边也开了个饺子店,她看到我们的饺子包得那么大,说这样的饺子她可以包两个了。我说,你这是在西湖边,我们是做回头客。”
饺子在阳光下发光(外面设两排桌椅),是现包现下的,因此慢了一些,但来的食客仍然盈门,象是领受圣餐一般有耐心。好在今天是星期六,较往日里清和。
儿子一只手上夹着烟,沉默寡言但有条不紊。
“我跟我儿子说,你也不去招呼外面的人进来,他说,他们自己想进来就会进来的,不用招呼。”
儿子三十开外,膀大腰圆,双眼圆睁,象个北方汉子。
“他爸爸非常疼爱他,从小到大不说他什么。他爸爸很会说话,他却不象他爸爸,还说‘我的话都让我爸爸说完了。’”
说的时候,儿子已经忙完了,也到了他吃饭的时间。就坐在靠近里墙的那台电脑前,端着碗,一边背对我们看《七龙珠》,一边吃着。做母亲的笑着说:“你们看,都这么大人了,还在看动画片。”儿子扭过头来掷出一句:“开心就好。”
“是啊,开心就好。”母亲们也都笑说。
在吃饺子的过程中,母亲会停下来,说,“我还要进去和她聊两句。”就摸到那与店连通的黑漆的楼道里。少顷出来,又转述了一些她们私下里交流的内容,比如这栋老小区建筑里的横梁,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古物了。
我问母亲:“为什么她瘫痪八年还能起来?”
“还不是放不下儿子,拼了命也要起来呵。做妈妈的还不知道这个。”
母亲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3.吴老师

吴老师是个画家,四十多岁时,凭着一张中专文凭,考上了中国美术学院,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在同窗中年龄最大,在老师中用功最勤。这是他自己说的。
他身高中等偏上,两鬓颀长,头发前秃,反而映衬得脑袋光润,气宇轩昂。脸色略带酡红,无须,即便流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也总让人疑心其骨子里特深沉。当然,这是来自我这一方面的判断。
他有着八十年代国足的健美身条,尽管六十岁了,从背影看,完全是个活蹦乱跳的青年。就算从正面看,也不过四十来岁而已。如此看来,倒不禁让人怀疑他的年轻时代,到底是怎样的懵懂顽劣、乃至无法可想了。

他的运命大概从四十岁上才好了起来,一直好到现在。于是整日里都能听到他于所租的这一爿画室里,独坐书案,一边临摹一边对着来访者一阵胡侃。他的书案就有如钢琴一般,上面摆着一本古人的书帖,他就这么照着若不经意般龙飞凤舞,有如弹钢琴一样。
作为“自由职业者”,他有懒的理由。有时到中午,才施施然地走了进来,打开透明的工作室。
斜对卖旧币的老家伙笑着问:“又去打牌去了?”
“嗯。打牌——赌博——不务正业——堕落。”
他就这么嬉皮笑脸地回答。或者说——
“先玩。玩好了再上班。”随说,便对着自家的玻璃,乒乒乓乓地打起乒乓球来。
他还有另外一系列身份,诸如乒乓球队队长,某体育馆教练,某某协会成员。有一次中午见他来了,说起上午在哪里打乒乓球比赛,赢了500元。
只要他在,总不免要找人海侃,其激情总能感染旁听者。他也不论对象是谁,就是一个孩子来找,也会很耐心地陪他说话,还美其名曰:“这是我的小老板。”来访者一坐,往往就是几小时。

“那个喉咙很响的画家今天没来?……”
无聊冷清的日子里,哪个角落会冷不丁有人冒出一句。他隔壁另有一间画室,比他早到了两年,倒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我并不见他们两人有什么交集,——画家和画家,大抵风马牛不相及。
平日一个人没事也会哼着歌,有一次某家收购旧货的捡了个二胡,他随随便便便伊伊哑哑地拉起来了,是《寒春风曲》。满楼都是胡弦的饱满音色,听得我是暗暗吃惊。拉完,便两手一拍道:“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
偶然能看到他睡觉的样子。关了门,暗着屋子,透过玻璃窗无声无息地看见他横在一张披着白布单的躺椅上。带着茸毛卷的脑门对着外界,仿如手术台上安静的石头。

4.父亲来访

这几天父亲来了又走,中间经历了立冬。

夏天的时候父亲停留的时间较冬天为少,因为父亲不耐热。夏天的父亲比冬天的父亲要小一些。但父亲的嗓音还是洪亮的,这大概是从少年时就养成的习惯。
少年时的父亲养过一对猫,直养到七八斤。一只公猫,穿过马路时被疾驰的自行车给压了一下,肠子流了出来,它飞快地跑到家门口,死在了父亲的面前。一只母猫,很听话地洗澡,洗完澡后舐干净自己的毛发,误食了身上的蟑螂粉,结果跑到床底下,发出怪叫,也死掉了。它们没有孩子。接着,父亲就插队下乡去了,没有继续悲伤。
父亲的洪亮的嗓音没有传给我,但“歪了个头由(ei)自己说(wo)”的那股犟性,还是传给了我。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和我年轻时候的照片一样,总是不自觉地把头往天上翘,露出青葱而坚硬的下巴。

父亲上床很早,一个身高在183 cm、体重在160斤的男人将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变成孩子。熟睡中的父亲不断变换着呼吸的方式,但他并没有呼噜,也不显疲惫,只偶耳有一些语调含混的梦话,与往事有关。
父亲在天还没亮时就起床了,开始布置早饭,而我还在睡梦里,或者佯装在睡梦里。安静地在稀饭里放入一个煮熟、剥壳的蛋后,父亲轻轻地把门带上,出门步入这个城市云上的早晨。
父亲来时也带来一本书,是王安忆的《陆犯焉识》,读得津津有味。好象父亲并不是为我而来,更象是因为自己想要在火车上读书,而想起正好儿子在一个火车可以停泊的城市。
“据说明年张艺谋就要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了,男主角就是陈道明,女主角就是巩俐。”父亲对我透露属于他同辈人之间的小道信息,它象光线经过叶子,筛落到了我的草坪。

自来到这座小城,我似乎从来没有早起过,我没有看到我在梦里已看到过的这座小城的曦光,但我能看到父亲与我一同进入早晨的浓雾的那个年代,一个早起的年代,一个雾尚未成霾的年代。
我从摆放着仙人掌的窗台往下望,有时能看到父亲戴着钓鱼帽,象一个斯诺克选手一样围绕着桌台——亲水楼台不安地来回走动着,而头却始终对着河面。河中有野鸭、翠鸟、淤泥、电缆,唯独没有一条真正的大鱼。
父亲说:“西湖里什么鱼都有,草鱼、鲫鱼、鲤鱼、鲶鱼……”,而这里只有猫鱼——供小猫咪吃的鱼。父亲对此不屑一顾。父亲若是钓到鱼,必是大鱼,即使他用的只是一尾细细的竹杆,父亲若是钓到大鱼,必要亲手烹饪而后快。
父亲在我不在屋子的时间里,穿针引线,为我将毛巾缝制在被子的一头,以防做梦时我的口水弄脏了那新带来的绣花被。父亲离开后,也将针线包留在了屋子里。

5.与母亲相遇[ 标题来自查特·盖佐《遗忘的梦境》中的同名短篇小说,花城出版社,2015。]



病毒肆虐,每天都有人失踪。先是主要角色,后来,也轮到了普通人。当失踪变成一种常态,它就不再好笑,因为没有人笑,石榴就干瘪得无从掉落。
我的父亲也终于失踪了。母亲愁眉不展。连续三个早晨,我都鬼鬼祟祟地去摸他的床单,试图发现父亲停留过的迹兆。我没选择在半夜,是怕万一撞见父亲悄悄归来,彼此都会尴尬:倘若父亲只是为了躲避母亲,假装失踪,而又难以相信我是他的盟友。
终于有一天,父亲满面红光地归来。他说去了一趟“阿什维尔”,是出差,保密的。随说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艾提尕尔大寺的照片,好象是为了证明他没有说谎。



雨水再度蔓延。
窗外,早已是一片泽国,水面在漫不经心地上涨,浮木在太阳下折射出黝暗的金光。我无暇细看,赶忙关紧插销,将缝隙用密封胶堵上。
我的身后,一个中空的室内游泳池,如今早伫满了水。在我封堵上窗户之前,它便已发功,阻止并吞噬了第一波雨的突袭——用它底部的布水口,咕咚咕咚。可是水面,纹丝不动。
雨水正在掏空它的底部,我怀疑。雨水已富于游击战的经验、智慧和韧性,有如阿根廷蚂蚁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母亲在宽大的内室到处喊我的名字。
当雨水蔓延之时,她忽然不知所踪。如今危机将至,竟又象窜入火场一般将我觅寻。



母亲带我进入这座筒子楼时,让我提醒她是否真的不曾带我来过此处,在获得肯定的答复后,她吁了一口气,又微笑着让我留在原地,她一个人独自顺着左右回环的楼梯,轻扣脚尖。
母亲回来后,告诉我她去拜访了一位故友,一个曾旅居海外,饱经风霜,两鬓有秋,一朝鳏寡的老作家。聆听她的话语声,我的意识仿佛沉入一所到处是风铃、油画和雕像的阴暗别业。
故友预感到即将故去,拟将全部藏品捐献,只有一条:要在他原有基址依样摆放,哪怕有朝一日这栋建筑已然灰飞烟灭,只留一畦菜地,或一条繁华街衢。
要让那些暌隔此生者,幸勿忽置他的家、他的回忆。

6.牺牲



从外面跟我回来的那只橘猫两年后又跳窗逃掉了,自己顺着楼道往下跑,但并没有立即消失。我下楼时发现它还在徘徊,它用那会说话的眼睛低眉瞅了我一眼,象是在回复我无声的问询,随后,就一步三徊地步入那夜色的逐层的格影中。
后来我又讨来一只胖三花,它被装在一个勉强的小猫包里,一路哼着被我骑车带回了家,然后象只大老鼠一样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一边发出怪叫,有时还挥拳——但猫砂盆里的屎证明了它已默认了这一新的命运。
这以后,我的橘猫又在一个不经意的傍晚,从住宅外的一辆汽车底下,随着我一眼瞥见之后顺其自然的招呼,走了出来,我便堂而皇之的将它抱回了家,而它自然带着当初跟我回来时的那一份不安或扭捏。这些天不见,你已瘦了一圈,鼻子也变黑了,我很怀疑你的胃里,是否又有曾经的草根和树皮。
那只胖三花已经熟悉了新家,这新进的橘猫却是旧居停,但——并没有什么大的摩擦,我无须费力维系什么平衡或和平,毕竟它们不缺生存所需。但橘猫显得比以往要矜持了,时时作出保护自己的样子,脸上带着离家出走失败者的郁闷。



我发现,它的乳头周围变成了降落草地的飞机坪,或是殒石落处的旷野,寸草不生。迟钝如我,也知道了它的秘密。虽然我仍心存一丝侥幸。
经过推算,经过持续的观察,甚至一种心照不宣,我已预感到某日将要来临。那一夜,它有些烦燥,我知道它是在寻找一个可靠的地点。我已准备就绪,给它安置了一个靠在角落里的柔软的窝,以及相关的配置。我安抚着它,一夜无事。
第二天,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天。大约是午后,我坐在电脑前忙着自己的事情,而它,就在我眼皮底下,默默地产仔了。裹着一层胞衣的猫婴落地后,便发出细而高的叫声,预示着头胎的无恙。橘猫舔着那层胞衣,于是小猫自己苏醒过来,爬去寻找乳头。
猫的生产带着偶耳的哀嚎,这是生命降临的痛苦之语。第二只猫婴也出来了,和第一只一样,是脚先出来的,母猫扭动着身子,上下翻腾,显然这二胎比头胎意外的吃力。这是一只个头更大的猫仔,它的头卡在了产门。在此刻,我终于也充当了一回助产士,帮助母猫将那头弄了出来,而它象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母猫眼瞅着它,象看着一件陌生东西,并不行动。一度我也以为它已死于窒息。
但生命并非如此易于认输,它终于还是自己挺了过来,它还是要和这个世界打个招呼,用它不懂睁开的眼睛体会母亲和温暖的概念。经过良久的对峙、思索,母猫终于被它感动了,重新将它接纳,尽管它们都已虚弱不堪。过了一段时间,呈现在我眼前的便是两只猫仔互相推搡着吃奶的甜蜜画面。一只是小母猫,那后一只,看个头,我猜是个“小伙子”。
很幸运我充当了它们诞生的见证者,这个世界上毕竟有人知道了它的生辰,有了生辰也或许就有了生命的完整的开启。母猫和小猫,彼此有了维系,既始终将陌路,而不象是我与它们,终隔着一层观望,虽然看似情热。
胖三花,在我的慎谨之下暂时与那对母子隔离。入夜之后,我便在增加了生命数量的卧室里,享受着小猫的旺盛的生命力的嘤叫的音符,沉入到了一个我曾羡慕过的布满温馨的家庭之惯有的那种安详的梦境。而那个松柔的猫窝,便成了猫婴生命最初的小村庄,它将首先好奇并尝试迈过此槛。而终将被抛弃的猫窝也便成了圣龛,带着一种经久不息的诞生的味道,萦绕于迷途的灵魂的回归之旅。



也许是某种宿命,后出生的那只体强显得更为健壮的猫,却意外的夭折了。
在我离家的白昼里,一些弱小的段落发生了。一些我无法干预的细节。它们出生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回到家看到蓝色毛毯上黄色的、蠕动的两小只,心便放宽。它们在我和母猫的双重眷顾下,放心地作着清明美梦,肆意地抖动手脚。
而随后的一个夜晚,悲剧诞生了,一切虽仍在原处,却已并非原来的它们。即便是我粗糙的目光,也察觉到了异样。“小伙子”与小脑袋不相称的大肉掌尽管仍保持弹性,可毛茸茸的胳膊却已青紫,散发出一股臭蛋的味道。作为打破隐身之蛋壳的猫婴,却终于没有挣出那包裹着自身宿命的别一层茧。更不幸的是它的肚子也已经发黑了,可它并没有就死。
我也并没有落泪。我知道它是活不久了,如果不将它移走,另一只健康的小猫、甚至母猫也会受到感染。我冷静地将它拿走,放到了一个小盒子里,然后开门,走下楼梯,放在了屋外的草地上。透过盒子的开口我看到它侧卧在里面,仍旧在嘤嘤着,就象一团火焰的消失也并非易事。这一晚,我的心也便被分隔开了它们的这一事件,分化成两半。这一晚,屋外草地上盒子里的它,发光而逐渐冷却。而屋子里的这另一只,变暗却必需更为茁壮(此刻我已不能再考虑母猫的心情,和它徒劳的寻觅)。

这是我所以理解的牺牲。

7.坏天堂

楔子

90年代初到北京探亲,和同行的表哥出去逛,在东直门的胡同里把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胡同有南方水衖的岑寂,并且在日光下显得内里幽深,我们越走越象两只醉舟,竟由相望而相失。
这时我就一个人魂飘梦绕,来到一所正承接午后斜光虚照的游戏厅,发现北京人也在玩街霸,还是魔改版,屏幕上各种堆叠的色块,伴随和歌般悠缓抵达的黄昏,将我,我们,送入奇境妙想。

前叙

一个早晨半梦半醒,数起小时家门口到底有几个游戏厅,至少方圆五里内,就有十家。西郊的小区里有一所苑中园,园里有个游戏厅,这边厢是红白机角落,那边厢是街机角,还有一边是老虎机、桌球角。手指夹着烟,并不忘挥动摇杆的大人,如此打发光阴。偶一失误,被小朋友嘲笑,便老羞成怒拿烟屁股朝哪个倒霉蛋戳去。
停电时,我们几个小伙伴就以游戏厅为圆心,绕小区边走边讲身边发生的诡故事,有时一脚就踩到一只癞蛤蟆。走完一通回来,也恰好来电,此时周围尚阒寂而暗黑的游戏厅就好象陷入一种位移,因为人们尚未归来,所有运气似乎都汇集到了我们身上,《圆桌骑士》乱步出的无穷绿杖使我的兰斯洛特提前三关,穿上了黄金甲。
博尔赫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那在我眼里,游戏厅也有着天堂的构造,如果不是坏天堂的话。你就象个圣徒嵌入到它温暖的壁龛,随时准备伸向下一场因着信仰的复活。
另一家位于学院路旁。冬日凌晨,我们早早来敲门,穿着睡衣蓬松着烫发的老板娘从梯子下来,移开贴有《第一滴血2》电影海报的木门板,清晓的一缕魂就和我们一同钻了进来。沉浸在游戏厅独有的古怪混合气味,我们麻木的手指很快来劲儿,操纵着已成为我们自身的角色,进入像素风的古埃及陵墓,和三个木乃伊以及随后闪现的克娄奥帕特拉纠缠不清。
整个世界从游戏厅苏醒开去,屋内的光线溢出室外,让它变回彩色。小流氓、衣冠楚楚的白领、携着自家稀有卡带借地儿玩的,终于陆续登场,老板也下楼来,熟练地给各人调秘籍、掐时间。而这时我们可能已然游罢,坐在烟云深处,翻着一本江湖中流传的攻略,研究如何打通下一款游戏。
这里龙蛇混杂,打架掐脖有之,与陌生人联手通关击掌相庆有之,无伤BOSS一战封神有之,各种奇怪的游戏谣言散布有之。
有时沉浸在某个莫名的下午,会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哪一年、谁是我。只觉得离家非常遥远,却又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泰定。在滂沱的雨中,在鼎沸的人声里,心思自我隔离,又安静又害怕。感觉这一刻会一直存在下去,有点象是另一个自己,将自己抛弃在自己的身体里漫游。
有时我玩着玩着,忽然发现父亲站在我身后,正一脸困惑地望着屏幕,也许是望着屏幕中的儿子,终于,他抬抬下巴示意我别分神,就把跨进房间内的一只脚挪了出去;有时,当我们正照见彼此扭曲的面容、笑叫着互相借钱购币,殊不知正经受着来自窗外的班主任的死亡凝视;有时,不知何朝何代的陌生的亲人,披着一身军大氅,神色诡异地与我交错。
其时我已步入初中,超任、DOS、PS陆续登场,蛮荒时代的秩序正经受一连串外星文明的考验。

后叙

当游戏随着载体升级,我们这些小屁孩也同步般成长,不再热衷于围观或投币、及与之有关的种种,而更加笃信天堂这越益成熟而复杂的构造,非深入其中细细品味,不可得而知之。即便共处于一室,玩家们的视听也竟如彼此隔离,谁也管不到谁,谁都只沉浸于独一无二的世界。
多年后,我已惯于朝九晚五,游戏厅也早已成了只有梦里常去撒欢的野地。可有时偶然在城中村,还能发现几个粗糙的游戏厅,躲藏在地表之下,还摆着我小时玩剩下的那些劳什子。一群来自外省的小孩,正如我们的当年一样睁大双眼,不免倍加惆怅。
有几次,我竟也偷着玩了两把,小孩则如取代了当年的我,聚拢在旁边。此时的我,一个手中无烟、操作如虎、沉默寡言的男人,又将是谁眼中的谁?我终于顺着楼梯返回地面、阳光和成年,象一朵莲花,远离了那片永处于沉睡和苏醒、凝固与沸腾的淤泥。

乱曰

如今回思,90年代的宽松美好氛围,是一次次尝试的拐点,每当新生事物出现时,它们都生气勃勃,随后便突然夭折,被判定为歧路。我们这一辈人则属侥幸的那一星图的垂映者。
游戏的本质是与人斗。世界在不断刷新。当年围观的孩子,以B站弹幕式的非肉身存在,回归那间永恒斗室。如今的孩子,又将以他们的方式,回答这个处在红绿射线中的黑暗甬道般的瘟疫时代——或者连它也不过是一场游戏?
际此,容我稍驻于那已失掉了的坏天堂,并缅怀之。

2012.11-2021.8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5-10 01:01 , Processed in 0.038501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