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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try85

[连载] 谌林《阴阳门人》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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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4 21:03:07 | 显示全部楼层

九、无爱大师
  书生正在犹豫,忽听地底轰轰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身,又发出沉闷的吼叫。书生两眼直盯着洞口。猛地,一条巨大的蛇从洞中飞出。那蛇全身血红,头大如碗,长达数尺,身上闪闪发光,刺人眼目,似乎生有鳞甲。书生缩成一团,目不转睛地望着它。那赤蛇摇头摆尾,口吐毒雾,飞快出门去了。
  书生瑟瑟发抖,正要出去看个究竟,突然又想起了玉箫老人的话,哪里还敢动弹。那蛇会吃掉大毒先生么?或者把玉箫老人吃掉?书生心中着急,却万般无计,大汗滚滚而下。
  忽听大毒先生一声号叫,分外凄恻。书生大喜:只怕那蛇咬住大毒了!又听到喘息厮打声良久不绝。书生壮起胆子,悄悄下床走到门前,探头外望。
  不望则已,一望之下,吓得险些瘫倒。只见那巨大的红蛇缠住玉箫老人和大毒两人,尾巴狠狠地抽打玉箫老人的身子,口中的信子又粗又长,叮在大毒脸上吮吸。大毒面色潮红,如饮老酒,但神智尚清醒,内力也还未失。他挥拳猛击蛇身,又拚命去掐它脖子。但那蛇似乎不为所动,吸得丝丝有声。
  玉箫老人则双目紧闭,大张着嘴,脑袋垂着,一会又仰面向天。书生奔上前去,拚命拉扯玉箫老人身子,却拉不动。他捡起地上砍刀,向蛇身猛砍。那蛇吃痛不过,松口不咬大毒了。书生挥刀又砍,却见那蛇松了二人,转头向他扑来。
  书生大惊,拔腿就往房里跑。那蛇追在后面,看着就要咬到他脚了。书生不顾一切,一个飞步冲到床上,关住帐子。那蛇在床前嗅着,又绕床几周,似乎想找个缺口跳进去。书生心跳如鼓,跟着蛇团团转圈,握砍刀的手尽是冷汗。他想,倘若蛇头伸进帐中,那么拚命也要把它砍死。
  那蛇只在帐外徘徊,却始终不敢跃上床来,过了一会儿,它慢慢游出屋去了。地上有鲜红的血迹,想必是书生一刀将蛇砍伤流出的。那蛇好不厉害!大毒先生何等人物,竟被他制服得毫无办法,束手待毙。虽说事出仓促,大毒没有防备,但也足够吓人的了。想不到大毒练了一辈子武功,练到登峰造极了,却还斗不过一条蛇。
  外面已悄无声息,但书生实在没有胆量再出去了。过了许久,天才黑下来,清色的月光如水一般,从窗中流进房屋。地道里冒出阵阵阴湿之气。想到下面不知何等幽深,那毒蛇长居此处,何等可怕,书生不禁牙齿打战。
  忽然月光之下,那蛇又溜进来了。它似乎很疲累,游得极慢。书生若趁此机会砍他七寸,就可要他性命,但他哪敢冒这个险。
  那蛇在洞口边摆摆身子才慢慢游了进去。蛇尾隐没了好一会儿,书生才战战兢兢地下地,猛地把床推过去,掩住洞口,这才吐了一口长气。
  书生扔掉砍刀飞跑出门。只见玉箫老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毒先生已不见踪影。书生上前搭玉箫老人脉搏,发觉它跳得极其微弱,几乎触摸不到。又见他牙关紧闭,满脸通红,白发上满是鲜血,知他性命不保,便放声大哭起来。
  书生将玉箫老人抱回房中躺下。舀水替他擦干净了身子,守在床边涕泣,只可惜自己不通医术,救他不得。想到外面已是月光如水,虫声唧唧。而如此春风沉醉之夜,玉箫老人却行将弃世了。书生心如刀割,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这等受苦,还几次牵累江湖高人。有道是苦海无边,可对我来说,何处是岸啊!莫非就因为自己是私生子么?莫非上天惩罚道德老人,与弟子私通么?
  书生担心大毒先生再来。便一直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只要大毒一现身,就准备搬动床铺,放那红蛇出来,咬死大毒。
  直到第二天傍晚,玉箫老人才苏醒过来。他费力地挣开双眼,出了一会神,却又哭了起来:“我的儿啊。细娘啊。吹他不过啊……”
  他有气无力地哭着。书生极力劝慰,问道:“此刻治病要紧。前辈,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玉箫老人咧咧嘴,说道:“没……有。大毒的掌……蛇毒……要死了……”
  书生急道:“你自己养的蛇,怎么会无药可治呢?有!肯定有!前辈仔细想想!”
  玉箫老人摇摇头。原来那条红蛇,是他在深山采药之时发现的。那时它还小,住在一个小小的山洞里。玉箫老人极力想把它弄到手,在它洞口徘徊了两个多月。终于了解到它喜欢吸血的习性,便时常捉些小兽喂它,后又配制岀一种红蛇忌讳的药粉,以免它伤人。玉箫老人把蛇捉回幽篁里后,从未对人谈及过它,也从不轻易放它出洞,只是每天捕捉些动物丢进洞中。
  喂食时,玉箫老人一拉开洞口,便马上将活物丢下去。不然它就会冲出洞来。它越长越大,性情越来越凶猛,常常在洞中翻身扑打,弄得地面都微微震动。那蛇究竟是什么种类,玉箫始终没弄明白。昨日一战,连毒门教的大毒先生见了它都吓得手足无措,想必大毒也没见过这种蛇。
  玉箫老人的药物,只能防止红蛇侵犯自己,但不能解毒。玉箫老人将自己床铺蚊帐遍撒药粉,是为了防那畜生野性大发伤了自己。他曾悄悄地捉过几个人让蛇咬伤,试过自己创制的蛇药,但却毫无治疗之功效,因为那些被咬伤的人,通常极快死去,根本来不及医治。
  为了对付大毒先生,玉箫老人已很久未给红蛇喂食了,那是为了一旦放它出洞,性情会更凶猛。昨日一见书生进房,玉箫老人便不顾一切紧紧抱住大毒先生,让他背朝门口,免得见蛇逃遁。果然,那蛇扑上来就咬了大毒一口,跟着又缠在二人身上。玉箫老人身上虽搽有药粉,但那蛇饿得发昏,也顾不了许多。虽如此,它却也不敢咬他。玉箫老人面色潮红,一则是因为受了大毒的掌力,二则是嗅了红蛇喷出的毒雾的缘故。
  眼看玉箫老人奄奄一息,书生流泪道:“是我害了前辈!是我害了你啊!”
  他猛地跳起来,叫道:“去找玉丹师!对,到孤女峰去!”说着,便动手去背玉箫老人。
  玉箫老人笑了:“王丹师?嘻嘻!放下我……快放下!”
  他喘着粗气,似乎动了真怒,书生只得将他放下。玉箫老人又微笑道:“师父……《四悲曲》……再吹给我……听听!”
  书生趴在地下,连叩了几个响头,哭道:“前辈再莫叫我师父了!我把头叩还……叫我小子吧,前辈!”
  玉箫老人道:“《四悲曲》!”
  书生道:“等前辈身子复原了再吹吧?你好好躺着,不要想……前辈,或者我去将那王丹师请来?”
  玉箫老人嘶哑着嗓子道:“四悲……快,悲!吹,吹!”他双手痉挛,狠狠用力去抠床板。
  书生热泪盈眶,摸出箫管,吹奏起来。
  玉箫老人静静地躺着,嘴角泛出了微笑。
  《悲从中来曲》在静静地流淌,宛如明月初升,苍海碧波。玉箫老人伸手抚摸书生背脊,口中喃喃地道:“细娘,细娘……”
  书生心中哀痛,木偶般呆坐着,任玉箫老人抚摸,口里呜呜地吹。突然,他感到老人的手软了下去。听不到哪怕是最细微的呼吸声了。书生这才缓缓站起,边吹边走出屋外。
  月出于东山之上,清辉洒满人间。大片的幽竹青翠窈窕,泛着银色的光芒。精致的茅舍安详而又温润,甚至望得见被野草淹没的小径和那条幽长的狭谷。书生想,这周围百里的山岭,何处不曾印下玉箫老人的足迹?草木山川,花鸟虫兽,都曾倾听过老人的箫声,那平和安详的《春风道德曲》。他那飘飘的白发在山野间一闪而过,又曾被多少人认为是神仙显灵?
  书生盘膝坐于月光之下,把那《四悲曲》吹了一遍又一遍。夜风掀动他的衣襟,竹篁在他四周蹁跹起舞。银汉高渺,山野旷阔,也不知箫声传出了多远。
  安葬了玉箫老人,书生就要离开幽篁里。想到离开之后,红蛇无人喂食,经年累月,岂不饿死?便到山里捉了些野物,用索子绑了腿脚,把床拉开,猛地将野物扔下洞去,然后拔腿飞跑,不敢稍停。他想,洞口已开,那蛇进出自在,自己也就不必替它担心了。
  下得山来,茫然四顾,书生不知去哪里才好。除了公孙玉,这世上就真的再没一个亲近的人了。而公孙玉却又下落不明,或许早已死在深山之中。眼下自己已是形影相吊,孤苦伶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拖着脚步,漫无目的的走着。夜里困了,只得宿在野外,肚子饿了,就胡乱找些食物充饥,有一顿没一顿的。路人见了,只道他是个无颜回乡的落第秀才,也不去问他。
  书生四处流浪。一日,到一名曰牛鼻滩的小镇。此镇离常德城不远,因它舟楫便利,四周商旅多住此镇,市面也还热闹。
  突然,迎面走来两个人,定睛一看,依稀认得一个是残缺门老大,另一个是吴法,不禁惊叫起来。
  老大说道:“李兄弟好么?”
  书生忙道:“好,好!老大别来无恙?吴法小弟,还记得我么?”说着,上前拉住吴法的手。
  吴法已长成个大人了,比书生矮不了多少。他唇上生出淡淡的茸毛,肩膀宽厚,手掌粗大。吴法对书生显然印象很深。祖师爷的儿子,他又怎会忘记?便道:“李师叔,千万别叫我小弟。叫我小侄吧!”他嗓音厚重,略带沙哑,正是换嗓子的年龄。
  老大说道:“李兄弟这两年,只怕过得很辛苦吧?看你瘦了。听说教祖饶你不杀,可喜可贺。”
  书生无言。
  老大道:“但还要防备大毒先生才好。他的武功,实不在教祖之下。唉,我听说他迟早要来找我,灭了我残缺门。老大可杀,残缺门可不能灭。”说罢拍了拍吴法肩膀。看来吴法是老大最得意的门徒了。
  书生道:“大毒先生性命不保,老大不用担心。”便说起倦客被杀,玉箫之死,大毒被蛇咬伤等事。江湖倦客死于大毒之手,老大已听人说了。大毒被蛇咬伤之事他则全不知道。
  老大道:“有这等事?真是天意不可违啊。”
  书生长叹一声。老大见他似有难言之隐,又问:“李兄弟可去找过无爱大师么?”
  书生摇摇头。
  老大道:“我昨日听人说起,毒门教祖约大师后天相会于桃花源切磋武学。大师法力无边,你可以去看看。”
  书生道:“教祖和大师比武,旷世难遇。老大何不也去观摹一二?”
  老大叹道:“他二人比武,怎可让外人看见,再说……”
  吴法对书生道:“我二师父去世后,老大伤心之极,再也不想提高武学了。”
  老大点头,面现悲色。
  书生道:“老大英名远播,行侠仗义,不必为手足之情过分伤心。还是大事要紧。”话一说出,又觉惶恐:自己一事无成,振兴阴阳门毫无指望,又破了色戒,哪有资格劝诫别人?唉!人都是这样。说别人容易,自己做起来就难了。
  老大苦涩地一笑,没有做声。
  书生又道:“既然他二人比武时,外人不能在场,我又怎么去找大师?”
  老大道:“大师与令尊最为友善。教祖又何尝不对道德老人景仰万分?或者可以例外的。李兄弟不妨前往一试。”
  书生沉吟半晌,问道:“老大要往哪里去?倘无急务,干脆去寻家酒馆喝两杯如何?”书生今天遇到老大和吴法,实在是高兴。
  老大道:“多谢李兄弟盛情。不过我和法儿还有些急事,适才说话,已耽误很久了。山高水长,往后相会的日子还多。李兄弟多加保重,告辞了。”
  书生道:“老大既然不遑,何敢强求?吴法小弟,我还有一事相告。”
  吴法走近前来。
  老大见二人有私事,便缓步走了。
  书生道:“吴法小弟,你姐姐的下落,你可知道么?”
  吴法说道:“只怕死了吧?好些年不见她了。”说时,神色有些黯然。
  书生道:“我知道一些你姐姐的事……你也不必难过。”便把云姑饿死,生了儿子等事说了。
  吴法道:“死了也好。免得跟那姓周的受苦。”
  书生见他并不哀伤,心想,几年不见,他已变得冷漠持重,喜怒不形于色了。刚才自己还在担心他会承受不住而哀痛欲绝呢。
  吴法道:“大师父二师父生前对我说:去找李师叔,齐心协力,重振阴阳门。师叔武功高强,又是掌门,何不早些回湖北打出旗号来?”
  书生叹道:“我这点武功哪里撑得起门面?何况……唉!小弟,我是不行的了。”说罢叹气不已。
  吴法道:“师叔不必消沉。小侄虽暂居残缺门,但终究还是要回来的。我虽力薄,总可以帮师叔一把。”
  书生只是叹气摇头。
  吴法好一阵默然,又道:“师叔请多保重,什么时候师叔旗帜一树,小侄就到如梦山来。”又低声道,“老大患有重病,想去孤女峰找王丹师诊治呢。听说王丹师脾气古怪,老大有些心忧。”说毕,吴法深深一揖,道了珍重,大步追赶老大去了。
  书生望着他结实的背影,似乎若有所失。想不到吴法十六七岁的年纪,就这么懂事了。转而一想,难怪老大说话无力,原来他得了重病。倘不是病得厉害,又怎会冒险去找王丹师?但从他面上又看不出疾病缠身来。莫非是与人争斗受的内伤?
  书生又想,自己反正去无定处,不如就去找找无爱大师。看看两位当世高人动手,必然受益无穷。便迈步往桃花源方向而去。
  时近五月,天气渐热,桃花源游人渐稀。入夜更是冷冷清清。书生找户人家安顿下来,追想古事,不觉浩叹。
  也不知无爱大师和教祖在何处相会。当夜在农家歇了。翌日早起,踏遍各处山岭,想侥幸遇上大师。午间也不下山,取出干粮吃了,坐在山顶朝四处观望。
  忽听背后有人高宣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游兴大发,已在此坐了半日了。”
  书生惊喜回头。见一老僧鹳骨高耸,面目清瘦,两道眉毛又白又长遮住眼睛。老僧年约八九十岁,但神闲气定,面有红光,双目深邃难测。他后面站着一位中年和尚,矮而壮实。
  书生翻身拜倒,叫道:“无爱大师!”
  大师脸含微笑,僧袍轻轻一拂,说道:“幸会故人之子,善哉,善哉。”书生忽觉一股和风吹来,似乎有人扶他,不禁站起。
  书生作揖道:“大师法力无边,实乃众生之幸。”原来刚才无爱大师只轻拂僧袍,就荡起一阵清风,将跪在地上的书生扶起。
  书生又向那中年肥壮和尚拱手道:“姚大爷,阔别数年,不想在此地重见!”那胖子正是昔年追杀刘鸡公后被司马报仇“湘西脚”踢倒的姚慈悲。当时他肠子流出,无爱大师挟住他大步离开巴山镇。人们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却不料大师将他治好,又重新收为门徒,并剃度为僧了。
  中年和尚并不抬头,说道:“阿弥陀佛!小僧点灯子。”
  忽听一人说道:“大和尚法号无爱,其实有爱。爱心不尽,妄称大师,宁不惭愧?”
  书生循声望去。只见毒门教祖青袍飘飘,缓步自山坡而上。身后一个童子,挑着一担水桶,不知是茶是酒。
  无爱大师道:“居士说得是。老僧思念故人,以至零涕,愧为佛门弟子。”忽地右掌作刀,砍向左手小指,立时断了。
  教祖走上前来,在大师对面坐下,说道:“故人之情,人皆有之,大和尚不必自责如此。老夫适才游戏之词,怎能当真?”
  无爱大师道:“闻过则喜。昔年慧可断臂求法,终成正果。居士折简相招,不知有何教诲?老衲洗耳恭听。”
  教祖道:“大和尚不必客气。昔年相游,倏忽数十年,真白驹过隙矣。李公英年早逝,惟大和尚与老夫同龄有旧,故邀来一叙离情耳。”
  大师道:“居士盛情,老衲感佩。光阴荏苒,生死轮回之道,居士亦必有大领悟了。善哉,善哉。”
  教祖叹道:“夫子愚钝,焉能领悟佛理?李公之情不敢忘,即便是大和尚昔年之义,亦谨记在心,时刻把玩不已。”
  书生与点灯子站在无爱大师身后,听他二人说话,也不甚明白。惟无爱大师心中雪亮:教祖不能忘记昔年曾受挫于自己,此刻他是讨还旧债来了。
  大师道:“岁月蹉跎,饮一碗迷魂水,心地自明。居士当世高人,倘皈依佛门,乐土即在眼前。有意无意,三思而决。”说着,已从怀中摸出一册旧书,封面题为“金刚般若波罗密经”,递给教祖。
  教祖含笑接过,随意一翻,扔在地下。书生点灯子脸皆变色。教祖道:“大和尚武技通神,一别半个甲子,想必更是臻于化境了。”
  无爱大师道:“武功旁门左艺,惟护法可用。精研佛学,超度众生,才是正途。”
  教祖微笑。只见他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碧绿的酒盏,从身后童子挑着的木桶中沽满一杯,双手递给无爱大师,道:“我有美酒一觞,敬予故人,聊寄多年之思,勿却是幸。”
  大师摆摆手:“酒为佛门大戒,居士何必相戏?”
  教祖一怔,随即笑道:“年老昏愦,和尚勿怪。”说时,已扬手扔掉酒盏。教祖又提过另一只水桶,取出一小碗汤水,再递给大师道:“桃源擂茶,闻名四方,和尚请用一碗。”
  书生往碗中一看,见里面有黄豆,姜末,红枣等物,果然是有名的擂茶。桃源土人将数种吃物擂细煮沸,制成擂茶,端的品纯味厚。饮时又吃腌萝卜、花生米、兰花豆等,美不可言。但教祖挑茶上山,必有深意,只怕在茶中下有剧毒。
  无爱大师双手接过。
  点灯子急叫道:“师父!喝不得!小心有毒!”
  大师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罢,端茶啜饮,细细品味,顷刻而尽。
  教祖道:“大和尚果然法力无边,老夫钦佩不已。”他在茶中下了剧毒之药,寻常人饮了,必定暴亡,而无爱大师却安然无恙。教祖不由暗暗心惊:看来和尚功夫愈发纯正了,居然百毒不侵。教祖与常人交手,何需使毒?但数十年前他便不是大师对手,如今心有余悸,所以先用一盏茶来试探。
  大师道:“佛法无边,常护善人。不知居士还有何见教?”
  教祖道:“昔年我与李公对掌,大难不死。积多年心得,又修成一种掌法,名曰‘碎肝手’,大和尚听说过么?”
  大师道:“佛门戒杀,居士掌中充满杀气,非老衲所敢闻。”
  教祖道:“我欲与道德功一较雌雄,惜乎此功失传,当世已无人修练,此乃李公之憾也。”
  大师道:“兴亡有时,缘尽则尽,何憾之有?”
  教祖道:“遍视海内,惟大和尚与老夫比肩。曲调成而无人听闻,不亦悲乎?高山流水而无知音,不亦悲乎?驿外断桥,梅花自开自落,无人赏玩,不亦悲乎?”
  无爱大师道:“儒圣有言:人不知而不愠,君子也。居士高人,何其急躁乃尔。”
  教祖道:“我业杀李公三徒,聊报泰山之恨。行将就木之人,实欲与和尚一试身手,望勿吝教。”
  无爱大师盘膝静坐,良久无语。
  天色阴沉昏暗,山风很大。世外桃源中并无游客。避秦时战乱的仙人,不知何处去了。
  书生暗自心惊。大师年高,不知能敌住教祖否。见二人都在沉默,便道:“动手难免互有损伤,高人何须如此?依晚辈之见,还是免了吧。”
  教祖道:“呕心沥血之作,无有拍案而叹者,犹良马不遇伯乐,美女养在深闺,无人识也,岂不抱恨终身?”
  无爱大师忽然笑道:“养在深闺无人识,居士自谓也;天生丽质难自弃,老衲之贺也。古人诗云: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老衲愿助居士之兴。”
  教祖大喜。缓缓推出枯瘦的右手,化拳为掌,顿时一阵窒闷之气袭向书生和点灯子。大师微微含笑,伸掌相抵。只见劲风猎猎,鼓起二人袍袖,飘飘若飞。
  书生想起赵无名和江湖倦客在教祖“碎肝手”面前不堪一击,知那掌力狠毒无比。见二人面色安详,行若无事,犹如闲庭散步握手笑谈一般,看不出丝毫杀气。书生知道,二人生死系于一线,片刻就要见分晓了。大师和教祖无论哪个去世,岂不都是恨事?
  忽听无爱大师慈和地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居士还请三思。”
  书生突然看见,教祖所坐四周,野草冒烟,迅即枯萎而化为灰烬。再过一会,他周围地面亦现红色,如炭火一般。而那童子却早已飞跑下山去了,也不知教祖从哪里捉来的。
  大师又道:“贪瞋爱欲痴,酒色财气,都是虚妄。彼岸虽远,有舟可渡。”
  教祖微闭双眼,并不出声。他座下冒烟,青袍已然着火。但仍不肯撤掌。
  无爱大师嘴角忽地渗出鲜血。点灯子叫道:“师父!”大师微笑,伸左手袍袖拭去,缓缓地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上正等正觉之心,居士自有之,何不豁然顿悟?”
  教祖身上浓烟滚滚。
  书生惊叫起来。四周并无水坑,不然浇些水在他身上,不知可否减其痛苦。只好拼命吁请二人罢手。
  无爱大师嘴里又渗出鲜血,继而鼻孔亦有血水冒出。但当此生死关头,无论哪一方先撤掌都是必死无疑。大师虽有心相让,但教祖并无罢手之意,大师也无可奈何,只好拚个玉石俱焚。
  教祖忽然叹道:“我数十年心血,原来不值一笑。”
  二人同时撤了掌力。
  教祖长叹一声,又道:“与李公相处,暗无天日;与和尚交游,甘拜下风。可是天叫我负辱如此?生生世世,永无出头之日?”言罢泪下。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身上浓烟已熄,衣裳化为灰烬,随风片片飘散。又道:“泰山之辱,桃源之羞,永世难忘!此仇不报,为鬼亦何能自安?”说时,犹如魔术一般,教祖头上黑发渐渐现白,继而花白,须臾已是满头白发了。
  无爱大师合十垂首,道:“居士性子刚烈,一至如斯。可叹可叹。”望了端坐不动的教祖一眼,念道:“尘缘断已尽,往在彼世界。消灭贪瞋痴,功德无量寿。”
  点灯子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书生泪如雨下,去扶教祖,教祖应手而倒。教祖受了重伤,无颜再活人世,早已自碎内脏而死。
  一代武学巨匠,死于世外桃源。清风为之掩泣,草木为之悲鸣。
  无爱大师默坐良久,缓缓站起,往山下走去。
  书生叫道:“大师,等等我!”
  大师停住脚步。
  书生扑地跪下,流泪道:“弟子顿悟人生,愿大师剃度!”
  大师抚摸书生头发,说道:“尔父道德先生,自成宗派,还是弘扬父业去吧。”
  书生哭道:“我愿皈依佛门,决心已定,万望大师收留!”
  无爱大师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往山下如飞而去。点灯子紧跟其后。
  书生放声大哭,拔腿就追,一面高喊:“大师!大师!”
  无爱大师远远地道:“吾有一偈,尔当听取:‘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尔非佛门中人,不必追我。”言罢其人已渺。
  书生若呆若痴,停住追赶,心中说不出的悲苦。
  暮色苍茫,乌鸦悲号,桃花源中鬼气森森。书生擦干眼泪,整整衣裳,大步下山去了。
  湖南石门县境,剩头山幽篁里以西三十里许,有一青翠山峰,高耸云天,冠于四周群山。因其形如女子,其高无匹,乡人称之为孤女峰。峰顶终年白雾缭绕,犹如少女罩着面纱,神秘而遥远。
  一日清晨,山下走来两人。一个四十余岁面目清朗,略带病态。一个浓眉大眼,十六七岁,少年美貌。正是那残缺门老大和他的得意门生吴法。
  一草棚傍山而筑。二人正待上山,草棚中钻出一个老头,花白头发,胡须稀疏,拦住二人道:“两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吴法道:“老丈,我和我家主人从安乡来,欲上山求王丹师治病,求老丈行个方便。”
  “治病?哪个有病?”老头坐在草上,漫不经心地道。
  老大道:“在下微患小恙,相烦老丈引路。”
  老头望他一眼,说道:“我看你不像个好人。我家丹师近日闭门谢客,两位请转回吧。”
  吴法笑道:“丹师忙碌,我家主人也是知道的。但老丈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是个急人所难的菩萨。若不是老丈和气可亲,我二人怎敢开这个上山的口?”
  老头点点头,说道:“说得也是。我只是个山脚把关的,尽忠主人而已。有些家伙硬说是因为我可恶,才惹得丹师不愿看病。”又对老大道:“我老头是肯行方便的。你把上衣脱了。”
  老大一惊:“干什么?”
  老头瞪眼道:“干什么?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女流之辈!我家主人是决不为女流治病的!”
  老大笑道:“我是男是女,一望便知,何必脱衣检查,枉自多费手脚?”
  老头喝道:“看你面白眉细,声音难听,多半是个女人!愿脱就脱,不愿脱就回去!”
  吴法道:“老大不妨脱给他看看,岂不快当?”
  老大脸色一沉,喝道:“我不惯人前赤膊,你莫非不知道!”转而对老头笑道:“老丈,在下明明是个男子,也就不必看了。”
  那老头道:“怪事,怪事!一个男人脱掉上衣有什么为难?好多女人我叫她脱,她还忙手脚不赢呢!哈哈哈!”笑声淫荡不堪。
  老大不悦道:“老丈年纪不小,出言为何轻率?”
  老头笑嘻嘻地道:“玩几个女人有何稀奇?女人不就是要男人去……”
  老大伸手捏住老头嘴巴,说道:“老丈出言不逊,过于肮脏,我替你洗一洗。”见旁边一条小溪,便把老头往那拉。
  那老头哇哇叫着,突然屈肘一拐,撞向老大胸膛。不等老大还手,又飞起一脚去踢他下阴。老大慌忙松手。
  老头撒腿就往山上跑,一面高声叫喊:“快来人啊!有强盗攻上山来了啊!”
  吴法见他跑得飞快,不觉诧异。一个寻常老头便有如此轻功,王丹师必非常人。都说王丹师武功奇特,看来不假。这老头刚才露的一手,已与众不同。老大何等人物,竟也被他逃脱。
  老大道:“有徒如此,我看王丹师也不是正人君子,法儿,我们走吧。”
  吴法道:“江湖奇人每多乖僻,老大不必放在心上,一笑置之而已。还是看病要紧。”
  老大道:“出言污秽,侮辱妇女,岂能一笑置之?法儿,我等倡行侠义之辈,最要紧的,是要品行端正。”
  吴法忙道:“弟子领教。”心里却想,老大怎么少了些豪爽之气,脱掉上衣,又有何妨?就算素来不喜人前赤膊,但要治病,就该随乡入俗啊!
  忽然那老头引着一个少女,急奔而来,大声道:“就是他两个动手打人!药妹,从前可有人敢在这里撒野么?”
  那药妹左挎药篮,右持一个竹棒,飘飘若飞,顷刻来到山脚。她脸色红润,一对杏眼,朝二人好一阵打量,才道:“你两个到孤女峰打人,只怕不知道山上住着什么人吧?”
  老大拱手道:“我二人岂有不知王丹师住在此山?实在是这位老丈出言猥亵,叫人难忍。望大姐恕罪。”
  药妹问:“他说了什么话,叫你忍不住要打人?”
  老大道:“其言不堪入耳,不必污了清听。”
  那老头气愤愤地道:“我是说:女人长了那玩艺,本来就是要给男人玩耍的。我话没说完,他就打我!”
  吴法老大都是一惊。这老头在少女面前,竟也说出这等污秽的话来。那少女岂不羞杀?只怕老头要吃苦头了。
  不料药妹笑道:“他这话说得不错,你又何必动怒?我也不责罚你,快快走吧!”突然望着吴法媚笑道:“这位老弟好不精神,到山上耍几天吧?”
  那老头笑嘻嘻地道:“后生,药妹看中你,可是福气啊!还不快点叩头?快活时刻在后头呢!”
  老大气愤难忍,冷笑道:“这位姑娘如此厚颜,倒也少见得很。久闻王丹师大名,想不到他手下徒众竟是这般德性。物以类聚,王丹师的品性,也可想而知了!”
  药妹笑道:“没有邀你玩耍,生气了么?好好好!两位都请随我去,怎样?”那老头哈哈大笑。
  老大呸道:“无耻,无耻!”拉着吴法转身就走。
  药妹身子不知怎么一扭就挡在了二人面前,伸手去捏老大的脸,色迷迷的道:“有求于人,脾气还这么大?别走,别走啊!”声音艳媚入骨。
  老大厉声喝道:“放尊重些!否则恕我无礼!”
  药妹身子往他怀里倒去,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老大一巴掌打在药妹脸上。吴法也是满心鄙夷。怎么王丹师手下,竟这样无耻?
  忽听山上有人道:“打得好!打得妙!第一关过了,放他两人上来!”
  两人一惊。抬头望去,却不见人影。那老头和药妹让到一旁,说道:“两位正人君子,可以上山去了。”顿时猥亵之状全无。
  两人呆立当地,似不敢相信刚才所听到的话。
  药妹赧颜道:“家师不喜轻薄之徒,要我和王伯在山下设第一关卡,适才冒犯,请勿见怪才好。”她面含羞色,低眉敛眼,哪里有半分荡气?
  那老头道:“我王伯儿女成群,岂能再做那等丑事,欺凌女子?只是我家主人吩咐,不敢不从。若戏演得不真,露了马脚,家主人会砍断我的脚呢!”
  药妹垂泪道:“我早就不想做这分差事了!真让我去采药,岂不胜过在此丢人现眼?”
  老大反倒腼腆起来,道:“刚才那一巴掌,只怕打重了些。不过王丹师设这个关卡,倒也古怪。”
  王伯道:“有好多无耻之徒,假意陪人看病,到我山上来捣乱呢!一在我这里现了原形,哪怕他爹娘就死,也不能让他上山了。”
  老大道:“那也不用脱上衣了?”
  王伯摆摆手:“你两个我信得过。上山去吧!”
  二人暗叫奇怪,谢过王伯与药妹,往山上走去。药妹在后面喊道:
  “两位要多认些草药才好!”
  吴法和老大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都在叹惋丹师古怪,不怕麻烦,设这么个关卡。色欲二字人所难免。纵或病得沉重,听了淫荡之言,见了淫荡女子,好多人仍不免动心,终至不能上山。只是药妹一个少年女子,竟做这等差使,实在难为她了。
  山道崎岖,难于攀登。老大额头冒汗,脸色泛黄,气也喘得粗了。吴法道:“老大,干脆休息一会吧?”
  老大摇摇头。孤女峰高不可仰,不知何时才到得山顶。何况既有第一关,必还有别的关卡。不知还要考些什么呢!
  放眼四周,满山青翠,草木繁茂。朝阳洒在山谷,到处金光闪闪。忽听山坡树林中有群女嬉笑,跟着传来歌声:
    朝采药来暮采药,
    边采草药边唱歌。
    歌声催药快快长呦,
    一山尽是采药歌。
  歌声纯洁可爱,全无邪思。老大循声望去,只见百草青青,丛林密密麻麻,哪里望得见一个人。心想,难怪药妹在下边守卡,却挎着采药篮子。她听了女伴歌声,不知该有多么羡慕呢。
  二人再爬一阵,望见前面一个平台,台上有一凉亭,不禁欢喜。跟着又望见亭中坐着一个童子,八九岁模样,稚气可爱,正在聚精会神地翻一本书。
  爬上平台,那童子道:“你两人已闯了第一关,不错不错!我终日听见山下有人要上山,可就是到不了我这里,好不奇怪也!”
  童子打量二人一阵,命二人入凉亭坐下,又道:“你两个武功蛮好吧?打得赢药妹和王伯?”老大从他一脸羡慕的样子,看得出在他心中,王伯的武功只怕高得不得了啦。
  老大笑道:“小兄弟这里是第二关么?不知考些什么?”
  那童子道:“我不叫小兄弟。我叫药童!”
  “哦,药童小弟!”老大笑了。
  药童道:“你二人做过郎中,学过草药没有?要说实话!”
  二人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但想说老实话总不至于吃亏,便都道:“没做过郎中,也没学过草药。”
  “那我就考个容易点的。”药童把书揣进怀里,端正坐着,说道:“我读四句诗,每一句是一味药,都猜对了,就可上山。”说罢尖声诵道:
    春夏秋冬五月中,
    姐儿睡醒泪融融。
    丈夫一去三年整,
    捎来书信半字空。
  诵罢叫道:“猜罢!这是四味最寻常的药了!”他边说边摇头晃脑,脸上一边一个酒窝,好得意的样子。
  吴法和老大坐着沉思,口里轻轻念着。不一会,老大苦笑道:“法儿,我是不行,全看你的了。”
  吴法轻轻念道:“春夏秋冬,五月中旬……一二三月,四五六月,好!第一句我猜出来了!是半夏!”
  药童点点头:“这句最容易。再猜。”
  老大喜道:“法儿真聪明!五月中旬,明摆着是半夏,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想了半天,第二句硬是想不出。“姐儿睡醒泪融融。这也是一味药?药童,你没背错吧?”吴法问。
  药童撇撇嘴:“我怎会背错?若错了一回,师父就不会叫我守在这里了!”
  吴法见他小小年纪,丹师叫他独守关卡,想必有些能耐。第二句想不出,于是想第三句,却更不得头绪。看看太阳越来越高,心想,这可如何是好?
  老大着急地道:“法儿,想得出来么?”
  吴法不语。
  老大又问药童道:“不知前面还有几道关卡?都容易么?”
  药童眨眨眼道:“关卡还多着呢!我可告诉你们,想到太阳下山还想不出,就不准想了!只好回去!”
  老大赔笑道:“你家主人也是奇怪。病人若懂得草药,还求他治什么病?放我们过去算了!”
  药童道:“我家主人说,若是几味寻常的草药都不懂,那就是瞧药家不起。这种人病死也是活该!你想打我的主意,叫我私下放你?做梦!”
  看来小童难以感动。吴法还在苦思冥想。老大心下忧郁,走出凉亭。
  太阳很大,山下道路弯弯曲曲,村庄极少。忽地远处又传来一群采药女子的歌声:
    采了北山采南山,
    南山的草药采不完,
    采了好药送主人哟,
    主人拿了去炼丹。
  忽听吴法说道:“药童,你想不想学武?”
  药童道:“当然想!这里哪个不会武功?你看!”说着,他就舞拳弄脚,呼喝了一阵。
  吴法笑道:“你这功夫还太浅。要不要我教你?”吴法捡起一颗卵石,用掌砍成两半。又放在掌中搓成粉末。药童惊异地望着他,半响说道:“比王伯的功夫还好!你真愿意教我么?”话声里喜滋滋的。
  “那当然!”吴法道,“你只要把那本书借我翻翻就行。”
  药童哼了一声,再不言语。
  老大不觉惊奇,他年纪不大,怎恁地懂事?看来王丹师的确不同寻常!
  吴法叹道:“看你长得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一辈子守在这凉亭之中,又能有什么出息呢?我们上山之后,倒要向你主人夸奖夸奖,给你换个好点的地方。”
  药童道:“你不要尽想花主意,我是不会上你的当的!老老实实地想谜语罢!”
  吴法道:“药童,有人不要嘴巴也能说话,你相信么?”
  药童道:“是啊!我见你师父嘴巴不动,讲出的话闷声闷气,那是怎么回事呢?”
  老大见他好奇心起,便走进凉亭,笑道:“药童小弟,你摸摸我肚子。”
  药童上前把小手贴在老大肚腹上。老大道:“摸到了没有?”
  药童觉他肚皮一鼓一鼓,奇道:“原来你是用肚子讲话!好玩!好玩!”
  老大道:“这法子容易学。要不要我教你?”
  药童犹豫一下,走回坐位,说道:“不学你的。”
  二人大急。吴法心想,这药童利不可诱,谜语又实在猜不出,怎么办呢?干脆点了他穴位,扔在草丛中,强行上山。吴法把这主意悄悄跟老大说了。老大摇头。有求于人,岂能用强?而且王丹师这里,只怕也不是用强的地方。满山遍野都是孤女峰的人,点倒药童,别人能不看见么?看来只有老老实实地猜谜,才是正途。
  老大的脸色白一会,黄一会,精神不济。他无力地靠在坐位上,望着亭外山岭出神,心想,王丹师医术虽高,但这般苛刻病人,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但又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从山下急匆匆上来四五个人,用乘小轿抬着个男孩,约八九岁的样子。那男孩虽穿金戴银,可惜牙关紧闭,面色蜡黄,只怕命在垂危之中。四五个人满头大汗走上平台,也不歇轿,就叫药童快考。药童又念了一首诗,那几个人片刻便都猜出,飞步上山去了。吴法羡慕不已,对老大道:“早知如此,我们多带几个人来就好了。各色各样的人都有,还怕他考么?”
  药童冷笑道:“来的人再多,也是枉然。就算你其余的关卡都过了,最后一关,从来就少有人通得过!”
  二人一惊。
  吴法问:“那是什么关?”
  药童道:“最后一关,是给我家主人讲故事。要讲得他流泪哭泣,这才治病。”
  吴法笑道:“这个容易。”
  “容易?”药童道,“你说个故事,看我哭不哭!”
  忽见药妹跑上山来,老远叫道:“药童!药童!你过来一下!”
  药童并不起身,答道:“什么事?你上来讲!”
  药妹气吁吁跑进凉亭,也不朝吴法老大看一眼,对药童说道:“王伯捉了一条小花蛇,好看死了!他要我上来替你一会,你到山下去吧!”
  药童大喜:“真的么?王伯真好!”起身要走,忽又坐下,似有犹豫。
  药妹道:“你快去啊!这里我帮你守着,错不了!”
  药童道:“药妹,你平日好像对我没这么好。”
  药妹红了脸:“小砍脑壳的,你好没良心!药妹几时对你不好了?你只管下山去!”
  药童道:“我看你和王伯串通好了,骗我下山,好放这两个人过去。”
  药妹急道:“你不要胡说!我和他两个无亲无故,帮他们做什么?”
  药童冷笑道:“你还骗我?这两个人你明明认得,进来后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这不是做贼心虚?你是看上他两个了?”
  药妹喝道:“小鬼头!你再瞎说,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药童高声道:“我要去告诉师父!你守你的地方,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药妹一怔,随即笑嘻嘻地捧着药童脑袋,说道:“千万告诉师父不得!药童!明日我编个花篮,把那蛇装来送你,好么?你可别跟师父说呀!”
  吴法见她笑着笑着,竟流起眼泪来了。想必她师父知道此事,必有重重的惩罚。只怕更不会要她采药了。
  药童道:“我不告诉师父,你快下山去吧,别又来了客人。”
  药妹满面羞惭。爱莫能助地望了老大二人一眼,垂头丧气地下山去了。
  药童哼道:“看我年纪小,想欺负我!哼!做她的鬼梦!”
  二人都不禁赞叹。小小年纪便如此机敏,如此尽忠职守,长大成人必定大有作为。于是死了取巧的心,苦思冥想起来。
  晌午时分,山上下来一人,把一封信交给药童,又上山去了。药童看了看,对老大道:“这是给你的信,拿去看吧。”
  老大颇觉奇怪:山上并无熟人,怎么会有信来?接过一看,见纸上写着几行字:
    你练功走入魔道,水火攻心,我也不能救你。惟无爱大师正宗气功,或可免你一死。否则快一年,慢三年,必死无疑。念你江湖上名望,指点一条明路,快快下山去吧。炼丹王氏字。
  老大心中冰凉,面上却行若无事,将信撕碎,起身对吴法道:“法儿,我们走吧。”
  吴法道:“再慢慢想想。时间还早得很呢。”
  老大笑道:“不用想了。王丹师来信,说他治不了我的病。我们还是下山去吧。”
  吴法急道:“王丹师治不了,那……岂不无人可以诊治了么?”
  老大不语,拉着吴法走出凉亭。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二人却脚步沉重,打不起精神。老大想:一则不易找到无爱大师,二则以气功疗病,于无爱大师身体有损。大师年高,如何忍心折他内力,短他寿算?
  二人正缓步下山,忽听背后传来哭泣声。回头一望,见先前抬着男孩的一群人,哭哭啼啼下山来了。心中不觉奇怪。等他们走近,老大问道:“敢问各位,第三关是什么,过不去么?”
  那几个人哭得伤心,并不回答,飞快下山去了。
  二人一阵叹息。从衣饰打扮看,那群人显然来自富豪之家。那男孩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经这么上下一颠簸,病情只会更加严重。欲找丹师治病,却过了这关过不了那关,到头来枉自送了性命。那王丹师不知什么模样,心地竟这样冷酷!
  到山下谢了药妹与王伯,二人便往回走。老大也不知自己是该去找无爱大师,还是听天由命,干脆不治了。想到残缺门的大事繁多,吴法虽已成人,但毕竟还稚嫩了点。自己一旦死去,毕生心血,不知会不会就此付诸东流。不觉烦闷。回头再望孤女峰,愈觉其高不可攀。适才所到凉亭,大约五成中走了一成,上面只怕更为陡峭。苍山碧水,高人隐居,却不竭力为民造福,老大心里对王丹师很是不以为然。
  这时,从山上又传来阵阵歌声,采药女子笑语不断。老大忽然想起古人诗句:山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此情此景,倒与诗中情调不谋而合。
  二人疾往东而行。走出二十里许,老大忽然捧腹下蹲,跟着又倒在地上,拳脚乱打乱踢,呼呼喘气。吴法大惊之下,上前扶他。老大一拳击中吴法鼻梁,顿时鲜血迸流。忽又爬起来拔腿飞跑。吴法追上去,惊叫道:“老大!老大!”
  老大跑得飞快,吴法哪里追得上。前边一个山角,老大早已拐过弯去了。吴法一边高喊,一边追过去。老大研习高深内功,不慎入魔走火,如此发作已有多次了。若不治好,迟早有一日要经脉崩裂而死。这可如何是好?
  吴法跑过拐弯处,见前面一片荒坟,乱石滚滚,东西各有一条小道,都延伸至密密麻麻的树林中。老大的身影早已不见,自己该往哪边去追呢?吴法心乱如麻,叫道:“老大!老大!你在哪里?”
  不见老大回答。吴法不及细想,见西边树木不阔,便要先去看看,若不见老大,再往东边去寻。主意打定,往西边树林飞奔而去,口中不停地呼喊着:“老大!老大!”
  老大却往东边跑了,他体内如烈焰燃烧,口渴欲死。头脑迷迷糊糊,仿佛觉得如此狂奔,似乎不妥,但双腿又不听使唤,当真是马不停蹄,一口气奔出了七八里。
  前面又是一座高山。老远望见小溪淙淙,自山上流下。老大一见大喜,猛扑过去,趴在溪里就饮?
  狂饮一阵,老大才觉心里痛快,体内热气也在慢慢消褪,脑中顿时清醒过来。老大往后一望,却不见吴法,便叫道:“法儿!法儿!”
  老大刚觉好受一些,忽又感到寒冷。五月的太阳暖烘烘的,他却打起了冷战。片刻便牙齿嗑得梆梆响,身上如筛糠一般。他萎缩在太阳底下,兀自忍受不住,只得狂跳乱跃,拳打脚踢,以御寒冷。
  正在这时,从前面传来女子的惊叫挣扎声。老大一怔,抖抖索索往那边跑去。拨开乱草荆棘,望见一个白衣男子挟住一名妇女,往树林深处飞跑。老大最仇恨这类事情,不顾一切往那边追赶。怒火燃烧之下,老大似乎又不觉寒冷了。
  那白衣男子跑得虽快,但快不过老大。转眼间追到近前,老大喝道:“无耻匪徒!快把人放下!”
  那人眼看跑不脱身,便停步转身道:“阁下是谁,功夫好生了得!”此人身形洒脱,一表人材,正是周行空。他才从南边潜回,不敢在安乡落脚,只往深山里跑。适才路遇一孤身女子,上前抓住,没想到却被老大追上了。
  老大不认得他,叫道:“快把人放下!青天白日,抢劫妇女,无耻之极!”说罢,上前举手要打。突然胸口一阵烦闷,脚步踉跄,险些倒在地上。
  周行空见他面色蜡黄,脚步虚浮,知他患了重病,不觉放下心来。心想,此人不知是谁,跑得比我还快,又会腹语术,必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便道:“阁下姓甚名谁,可否见告?”
  老大歪歪斜斜,终于倒在地上,口中喃喃地道:“水,水!”
  周行空正在思考该如何处置此人才好。
  忽听树林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有人叫道:“老大!老大!”
  周行空一惊:莫非此人是名振江湖的残缺门老大?怎么他竟这么年轻!看来倒是自己一个厉害无比的对头。于是他急忙放下那已吓昏了的女子,上前点了老大好几处要穴。老大动弹不得了。
  吴法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又急匆匆跑开去了。周行空蹲在老大跟前,笑道:“原来阁下是残缺门老大!真是久仰山斗,不胜敬仰!”
  老大睁眼看他,耳中听得分明,料到今日要坏大事,无奈要穴被制,无力反抗。心中一急,病又发作起来。一会儿浑身冰凉,冷得发抖,一会又滚热如火,大汗直冒。
  周行空笑道:“老大武功高强,今日落在周某手中,也是天意。厉害的对头死一个少一个。都死光了,周某就强大了。”说罢,他笑容忽敛,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老大见他提起右掌,缓缓运气。片刻已掌心通红,一股血腥臭味扑鼻而来。老大情知落入奸人之手,难免一死,便闭住双眼。
  周行空对准老大头部猛击一掌。老大只闷哼了一声,喉咙里咕咕地响,口中流出一滩乌黑发臭的血来。一个血红的掌印在他脸上逐渐扩散,终成淡红之色。周行空想起秘要所载,知道自己若要掌力大成,应该完全不带红色。看来自己离血雨腥风掌的最高境界,不知还有多远,心中不免焦躁。
  正要走开,猛又想起以老大的身分造诣,或许会随身携带重要物事,不妨搜他一搜。于是,便伸手在老大身上一阵乱摸,刚一摸至胸前,周行空就吃了一惊。
  急急忙忙脱下老大外衣。又脱了两层内衣。见老大身体洁白细腻,胸前绑着一条又宽又厚的带子。周行空犹疑着,猛地扯断那带子,不禁吓了一跳。一对雪白的乳房被绑得完全变了形。
  周行空想,难怪老大脸上、腋下皆无须毛。原来残缺门老大是个女人!武林中人谁曾想到过?老大侠名远播,对仇人冷酷无情。这个首创残缺门,徒众上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杀人如麻的人,怎么会是个女人呢?
  周行空定了定神,再仔细查看,发现老大不仅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她虽已四十余岁,容貌还甚娟好。只是把她做男子看待时,觉得多了一些阴郁之气,少一些粗豪阳刚。不知她有何遭遇,拜了什么人为师,学成了绝艺,竟弃却香闺,投身血腥之江湖。想到这里,周行空不觉为她惋惜,又有些内疚,便帮她盖好上身。
  周行空不敢久留,一只手提起地上昏迷女子,往山中走去。走至山腰,忽然望见前面大片幽竹,煞是可爱。又望见竹林中一间茅屋,建得极为精致。心想:“莫非此间有高人隐居?”
  周行空疾趋上前,捡一块石头丢向屋顶,竟无人吭声。周行空想,或是主人不在?便蹑手蹑脚,拣一条林中小路走到屋前。见到“幽篁里”三个大字,这才想起有一高手玉箫老人传说住在幽篁里。吓得周行空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拔腿就往外跑。
  忽又看见竹篁前立有一碑,上书“玉箫前辈之墓,晚生李逍遥立”等字,又不禁一喜。原来玉箫死了。李逍遥却到这里来过。想到书生屡遇高人,武功进步必定神速,不禁嫉恨。
  大门未关。慢慢摸进去,里边一股潮湿之气。在堂屋里张望一阵,正想进房。猛见一条血红的大蛇自房中奔出,头大如碗,遍身鳞甲。一时吓得呆住,不知道是不是要跑。
  那蛇奔上前来。周行空见已经无路可逃了,便急忙扔下那女子,一个箭步纵上屋梁。红蛇也跟着飞身而起。突然,一条雪白透明,长约两寸的小蛇从周行空的怀里钻出,直奔红蛇头顶。
  红蛇落在地上,摇头甩尾,要把那白蛇摆脱。小蛇纵跳自如。大蛇如何咬得它到。白蛇趴在红蛇头上咬了一口,红蛇发疯一般剧烈摇摆、扭曲,但力气却慢慢小了。红蛇又无力地挣扎了一会,终于不动。
  周行空吓得满头大汗,见红蛇已死,这才跳下地来,捡起那条小白蛇,一阵狂吻。想不到它竟建了如此奇功。那夜在山洞中未咬书生。气得周行空本想将它打死,倘若真的打死了它,今日就该自己丧命了。
  再看死了的红蛇,不觉诧异。它遍身赤色,不知何种。进房中查看,见一个地洞,冷气森森,此洞必是它居住之所。周行空想,这异蛇之血,饮之只怕能增加内力。便寻了碗来,剖开红蛇身子,饮了满满两碗。其血腥冷,周行空喝进去后也无异样感觉,喝完以后,咂了咂嘴。
  周行空把那抢来的女子绑好,便到四周查看了一番。觉得此处实在幽僻,便于修习,便打算长住下来。于是,收拾了房间,用杂物堵塞了洞口。心想,只需偶尔到山下买点米和盐,乘机抢劫女子上来就行了。玉箫老人的住处,谁敢轻易上门打搅呢?
  安顿妥当,天色已晚。忽地想起残缺门老大的尸体没有掩埋好。倘给认得血雨腥风掌的人看见,岂不麻烦?想那残缺门徒成千上万,若给他们缠上,自己怎能安心练功?当即背了把锄头下山。
  暮色四合,四周阒无人迹。周行空寻到原处,老大尸身却不见了。一个死人,怎会自己跑掉?先前自己那一掌力大狠毒,无论如何也能要了他性命,绝不可能跑掉。又到四周找寻一阵,还是不见。周行空又回原处一看,先前自己给她脱下的衣服,也都不翼而飞了。呆立一阵,听得远处有人叫喊:“老大!老大!”
  周行空心下愈惊:老大手下的人还在找她,说明老大是自己走掉了。难道没将她打死?或者是别的人救了她?老大已将自己认得一清二楚,倘她真的未死,复原之后,自己又怎能逃脱她手?想到老大威名,周行空顿感不寒而栗。
  “老大!老大!你在哪里?”那叫声嗓音嘶哑,带着哭腔。
  周行空悄悄走到树林边上张望。暮色下看得不甚分明,隐若觉得面目熟识。那少年又走近了些,周行空猛地认出他是吴法,怎么,他入了残缺门了?看见吴法长得这么高大,周行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云姑,从云姑又想到还没见过一面的儿子,心里不觉伤感。以前他曾几次想杀掉吴法,此刻倒对他生出了些亲近。本想与他说一说话,但他恨自己害死他父亲、姐姐,岂能与自己亲近?那样岂不是自讨没趣?
  吴法哭喊一阵,终于绝望而去。
  周行空听他渐叫渐远,便丢了锄头,回幽篁里去了。既然老大未死,自己也不宜在这附近居住,当下携了那女子,连夜逃走。
  周吴二人离去不久,从树林里乱草丛中钻出一人。他蓬头乱发,满脸血迹,犹自站立不稳。听听四下动静,那人缓缓坐下,双手扶膝,练起呼吸吐纳来。
  明月升空,树影斑斑驳驳。打坐良久,那人猛地一掌,推向面前大树。大树嘎吱一声倒下。那人轻叹一声,站起来,又如行云流水般打了一套拳,复又盘膝坐下,一动不动直到月上中天。
  月光映照之下,只见他面目端正,神色冷漠,似乎穿有厚厚的上衣。他白净的脸上写满杀气,犹如一柄寒光四射的上古宝剑。
  忽然,他一跃而起,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飞也似地奔向树林外边。他身形如夜风一般飘动,转瞬间便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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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4 21:03: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道德神功
  书生离了桃花源往西边走去。他是被无爱大师的气度所感动,并非顿悟佛法。他对道家都谈不上有什么虔诚的信仰,更不用说去皈依佛门了。像他这样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的人,无论儒释道哪家,他虽觉得有理,却难于力行其教义。书生读书很杂,头脑亦杂,经历更是酸甜苦辣,混乱不堪。倘若他真正看破红尘,只怕阴阳门的旗号早就在如梦山重新树起来了。
  越往西走,山越高,越多,越陡。书生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他只是像一具亡魂,一条丧家犬那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去哪里都一样,做什么也无所谓,随心所欲而已。他近日特别喜欢李白的两句诗,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只可惜群山之中无舟可弄。
  野山无人,烈日炎炎。一日,书生望见群山之中,有一条幽深的峡谷。峡谷四周群峰巍峨,大树参天。想到谷里必定凉爽,书生便要进去住它几天,吃点野果,打些野兽填饱肚子。
  书生绕道半天才到了谷底。信步走去,只见谷中杂树芳草,道路曲折,野花烂漫,似乎终年人迹罕至。这谷很少有阳光照射,显得分外凉爽幽静。心想,这倒是一处出世隐居的上好场所。
  走了一程,忽见一块大石横于路中。走近一看,见石上刻着“千古信人,望石止步”八个大字。
  书生想:莫不是谷中有人居住,嘱外人不可进去?但见里边树木更密,地上尽是野草,坑坑洼洼,道路莫辨。书生心中犹豫,未敢贸然举步。
  忽听有人说道:“进来啊!进来啊!”
  书生一惊。循声望去,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蹲在树后。头戴破烂方巾,脑袋伸向这边,拚命向书生招手。
  书生奇道:“阁下何人,在做什么啊?”
  那人道:“我在出恭呢。也就是更衣,又叫解溲。就快完了!你等一等!”
  那人果然很快提了裤子走到书生跟前来了。他肥头大耳,眼睛却极小,一副和善的样子,笑眯眯地对书生道:“过来啊!快过来啊!”
  书生指指大石道:“不是要望石止步么?”
  那人笑道:“那是叫我不能出去,外边来的人是可以的,快快请进!”他拚命打着手势,似乎急不可耐。
  书生:“阁下莫非与人有约,长居此谷,不能外出么?”
  “正是正是!”那人连连点头,“谷中只有一人,寂寞得很。你来了最好,有个伴说话,何等快活!”
  书生奇道:“阁下在谷中住了很久了?”
  那人想了一想,摸摸脑袋,道:“我也不记得有好多年了。反正进来那年我二十岁。开始还一年一年地数,数来数去就忘了。你看我现在多大岁数了?”
  书生大惊。此人竟在此谷中住了二十多年。漫漫岁月,也不知他怎么过的。见他满头黑发,精神饱满,又不像吃过什么大苦的人,书生只觉奇怪。
  书生问:“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来陪陪你么?”
  那人道:“打柴的,采药的,迷路的,到了我这谷中,好歹也要陪我一阵。那些呆人都不愿意长住,我火气上来,免不得要扭断他们脖子!”他说得气愤起来了。
  书生又是一惊。莫非此人负有武功?不愿陪他,就要扭断人家脖子,岂不太也凶横。看他慈眉善目的样子,又不像个恶人。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书生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道:“我叫博雅先生。你快进来,我俩慢慢再说,好不好?快过来啊!”他用力划着手势。书生见他拚命招手,身子却并不倾过大石,甚至手臂也未越过半分。心想,他如此守约,确也称得上“千古信人”了,不觉发笑。
  书生道:“我只进去观望观望,并不长住,阁下岂不也要扭断我的脖子?”
  那人忙道:“不会不会!那些都是粗人。我看你斯文满面像个秀才,怎舍得对你动手?你只管进来,只管进来!”
  书生道:“丑话说在前头。我是来去自由,阁下不能拦我,怎么样?”
  那人道:“你先过来吧!有事慢慢商量就行。快请过来!过来啊!唉,你怎么忸忸怩怩?我又不会吃人!”
  书生见他急不可耐地催促自己,知他耐不住寂寞。见他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人,又惟恐别人不愿陪他,也实在是可怜,顿生怜悯之心。此人经历奇特,听听究竟,也是一件乐事,反正自己横竖无聊,进去陪他住几天几月,又有何妨?到时他即便想拦,也未必拦得住我。
  那人已经不耐烦了,叹气道:“所谓一见如故,相见恨晩,你怎地如此看我不起?高山流水成知音,我博雅先生未必就不值得你进谷一叙么?”
  书生笑道:“先生息怒,我进来就是。”
  那人大喜。他眼巴巴地望着书生,一副手舞足蹈,急痒难搔的样子。书生一只脚才跨过大石,那人早已一把将他捉住,倒拽了书生身子,腾云驾雾般往峡谷深处跑去。书生暗叫不好。此人武功高过自己,怎么自己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书生头下脚上,一只脚被那人紧紧地提着,好不难受。他拼命地大叫大喊,那人只不理睬,一路飞跑。书生心想,此人武功之高,不可思议,日后自己岂不只能听凭摆布?如果他逼自己陪他一辈子,那便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心下大悔,自己不该上他的当,轻易跨到大石这边来。
  书生叫道:“阁下如此无礼,我也要不客气了!快放下我!”说罢,狠狠点那人腿上穴位。那人毫无反应,跑个不停。书生又去抠他阴部,那人也不理会。书生愈加惊奇:莫非此人是鬼不成?怎么没有穴道?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放书生下地,凑近他的脸一阵打量,高兴得哈哈大笑。他绕着书生转了几个圈,从上看到下,像观赏一件可爱的玩物一般,边看边连连点头,笑眯眯地叫道:“好!好!这下有个伴了!这下好了!”
  那人在近处看了后,又退后几步打量书生,口里仍是叫道:“好!好!”
  过了一会,他又走近前来,小眼笑成一条缝。他伸手又摸书生耳朵,又摸头发,捏他鼻子。书生大怒,一个巴掌打过去,那人头一偏,没打着,还是凑着脸看书生。书生又是一巴掌,仍然打了个空。以后连打几下都是如此。心想,此人脑袋硕大无朋,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并未退让,怎么会打他不着呢?
  书生情知此人厉害,转身就跑。那人嘻皮笑脸,闪在他前面,道:“你既然进来了,还想跑么?哈哈!我博雅先生,跑得过马,跑得过风!难道你比风还快么?”
  那人果然闪动得极快,看不清他是怎样转身的。无论书生转向哪边,他总是早已在那边等着了。书生心想,马和风又哪有这般神速?自己要想从此人手中逃走,那是白日做梦,谈何容易!便道:“原来阁下武功高强,但你欺诈哄骗,又怎称得上千古信人?”
  那人道:“博雅先生从来不说假话。答应过人家的就一定要做,怎么不是千古信人?”
  “那你放我出去。”书生道,“不是说我来去自由么?”
  博雅先生道:“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只说你先过来,有事慢慢商量,你以为我忘了?哈哈!”他神情自得,显是满意自己记性甚好。但他连自己多大岁数都忘了,不知如何还得意得起来。
  书生想,他的确没有说过进来了还放我出去的话。难怪他先前话说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原来一个和善诚恳的面目的人,竟也精于捣鬼之道。书生心里不觉有气,说道:“倘若我定要出去,那便怎样呢?”
  博雅笑道:“我把你关得严严实实,点了全身穴道,你怎么出去?陪着我吧!这里好玩得很呢!”
  书生道:“那我一句话也不说,只当自己是个死人,看你还有什么意思!”
  那人忙道:“何必如此?人生难得相逢,好聚好散嘛。你不要性急,先在谷中住他一阵。实在膩了要走,我博雅先生又有什么办法呢?唉,捆绑难成夫妻啊!”说毕他已神色黯然,伤心地连连叹气。
  书生喜道:“你是答应我来去自由了?”
  博雅先生点点头。“当然自由。不过出去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活人了。”说毕又叹了一口气。
  书生惊道:“先生要扭断我脖子么?”
  那人摆摆手:“我说过不扭你脖子,岂能言而无信?我只朝你吹一口气,死的时候,也没有痛楚,你只管放心。”
  书生心想,他吹一口气就能把我吹死?不禁觉得此人狂得可笑。
  博雅先生道:“你笑什么?我一口气吹死两三个你这样的人,也不算稀罕。”
  书生大笑。
  博雅怒道:“不相信么?你随我来。”说罢,拉着书生就往草丛中走去。忽然一只野兔从草中跃起,往斜刺里窜去。博雅先生身形晃动,早已闪到那兔子前面。野兔转身要逃,博雅一口气吹出,野兔栽了两个跟头,倒地不动了。
  书生一惊。捡起兔子查看,见遍身并无外伤,只怕是内脏碎裂而死。此人这手功夫自己闻所未闻,好不骇人。武林之中,哪个有这般身手?即便无爱大师、大毒先生、毒门教祖等一流人物,也不可能如此厉害。此人若行走江湖,岂不天下独步,无人可敌么?
  博雅先生道:“这下你看见了?古人称赞美女说:肩如削成,气若幽兰。明眸善睐,皓齿内鲜。我便把它叫做‘气若幽兰功’。嘿嘿。”
  书生想,美人或者可以“气若幽兰”。你肥头大耳,满口黄牙,哪里吹得出幽兰香气?书生没想到此人竟满腹风骚,谈吐雅致,怪不得他头上戴着的儒生方巾,虽已破烂不堪了,却还不肯扔掉。
  书生道:“先生武功深不可测,‘气若幽兰功’更是可怕,可千万别往我身上吹啊!”他这话虽是在夸奖博雅先生,可心里也的确有点害怕。
  “放心放心。你只要不走,我吹你做什么?”博雅先生笑道,“我武功不值一笑。但有一样本事,天下只怕无人比得。”
  书生惊问:“先生还有比武学更绝的技艺么?”
  博雅道:“武学算得什么?剑,一人敌,不足学也。岂不闻‘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乎?我最大的本事,就是读书万卷,博古通今。不然怎么能叫博雅先生呢?”
  “原来他还是个书痴!”书生心里道,不知这绝谷之中,哪里有书可读?
  书生道:“先生若是博学多才,怎不出去猎取功名,也好光宗耀祖啊?”
  “对啊对啊!我也这么想过。”博雅道,“开始我学问不深。等到博古通今之时,我又与人有约,不能出去了。唉!不然中个状元,做个驸马,岂不比这里快活?”说罢,摇头叹息。忽地,他高声吟道: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书生问:“先生因何事与人订约,终身独处荒谷,岂不太不公平了么?”
  博雅先生忙道:“公平公平!我好歹还活着,那人却早死了,怎么不公平?只是光阴漫漫,寂寞难耐罢了。你来了就好了,喂,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道:“在下李逍遥。”
  “李逍遥?好!”博雅道,“庄子《逍遥游》,好文章啊好文章!走,去看看我的书洞。”
  走了不远,书生望见峡谷高处的崖壁上刻着三个斗大的字:读书谷。书生心里一动。那字刻得张牙舞爪,翩翩欲飞,犹如一套高深的剑术。刻字之时,不知人在何处立足?
  书生再一看,悬崖底下一个山洞。洞两边崖石上也刻有字迹,却是一幅对联:
    上联是:读尽三坟五典
    下联是:览遍八索九丘
    横披是:博古通今读书谷主也。
  书生猛地记起,在幽篁里时,大毒先生曾隐约地说,当世武功最高的人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读书,是个“大傻瓜”。当时以为不过是妄语而已。眼前的这个博雅先生武功远胜大毒,又嗜好读书,莫非他就是大毒所说的傻瓜?便问:“先生可认得一个叫大毒的人么?”
  博雅摇摇头。
  书生一阵疑惑,不及细问,便随他走进洞去。洞并不深。外边一截放着锅什,存了火种,里边便堆着几百本书。书生随手一翻,见其中并无珍品,无非坊间书肆随处可见的诸如诸子百家,唐宋诗词之类。只有一本《内经素问》和一本晋朝葛洪所著《抱朴子》书生以前倒没见过。
  书生问:“书都在这里?”
  博雅道:“不错。你看都还珍贵么?”
  书生笑笑。心想,若只读了这么点书,怎么能考得上状元,称得上博古通今?看来读书谷主武功虽不可测,学问只怕有限。
  读书谷主见书生似有不屑,不由生气,说道:“你一个青皮后生,未必有什么大学问,还瞧这些书不起?我且问你:‘将上堂,声必扬。’这句话出自何处?”
  书生道:“《礼记》。”
  “好!”谷主叫道,“我再问你:‘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而来哉’是哪个的话?”
  “这是李太白《蜀道难》的一句。”书生笑道。心想,这种寻常言语,又怎么考得倒他?
  谷主气急败坏,叫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周易》。”书生笑道。
  “君子抱孙不抱子!”
  “又是《礼记》。”书生笑道。
  “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避之,所以报也!”
  “《左传·城濮之战》。”
  谷主脸都红了,又道:“‘君子见人之恶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快说,出自何典?”
  书生笑道:“谷主何必发怒?这不是《公羊传·庄公围宋》么?这些都是寻常文章,谷主不妨考生僻一些的。”
  谷主大怒,叫道:“寻常文章你都读熟了不成!我再问你,你若说不出来,我就扭断你的狗头!”
  书生见他动了真怒,忙道:“谷主也不必考了。我这半罐子学问再考下去,脑袋只怕保不住了。谷主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要不是与人有约,早就做了状元,在下万万不是谷主的对手!”
  谷主怒火稍熄,但仍喝道:“鲁班面前弄大斧,真真气煞我也!非考倒你不可!听着:‘妾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这一段话出于何典?快说!”
  这是《后汉书·烈女传》关于乐羊子之妻故事中的几句话,书生哪里敢说出口?若说得正确,谷主岂不还要考下去?否则他那个“博古通今”的面子往哪里放?不如干脆早些让他考倒算了。于是笑道:“这句话怎考得倒我?不就是《论语》中的一段么?”
  博雅先生听了先是一怔,随即便哈哈大笑,脸上完全放晴了。
  书生一见,这才放下了心。要是自己真的惹得他怒气勃发,那可不是好玩的。
  谷主大笑一阵,呸了一口,道:“黄口小儿还要吹大气!我博雅先生一生下来就读书,一直读到今天,还会读你不赢?”
  停了一会,谷主又道:“不过你也还有些学问。唉!可惜他给我送的书还少了些。秀才,你可会做对联么?”
  书生莫置可否,微笑不答。
  谷主道:“我小时候在私塾念书,先生给我出了个上联,要我对出下联来。秀才,我想了几十年了,还是想不出来!”
  “有那么难对么?”书生道。
  谷主道:“难于上青天!没有满肚子的学问,那是决计对不出来的!”
  书生道:“先生都对不岀,那我也就不用想了。”
  谷主道:“也不尽然,有志不在年高,你不妨一试。倘若你对得工整,我便把‘气若幽兰功’教你。随你还要学什么,我博雅先生都不吝惜!”
  书生道:“先生请说出上联,让我碰碰运气。”
  读书谷主拉了书生走出山洞,望着悬崖道:“我且把上联刻于崖上。不管你对得出对不出,后人到此见了,也会知道我博雅先生勤学苦研,不同凡响。”
  话音未落,读书谷主已如一支离弦之箭,向悬崖峭壁上直射而出,在“读书谷”三个大字下面落了脚。谷主问道:“就刻在这里好么?”听上去那声音似乎来自云端。
  书生见他在陡峭的崖壁上如履平地,上下左右,移动自在,不由瞠目结舌。心想,壁虎游墙也不过如此。谷主这等轻功内力,是怎样练就的呢?
  读书谷主选择好了方位,右手如刀,往崖壁上划去。只见崖石纷落如雨,顷刻便写了一个“三”字。刻毕,谷主身子左移,又刻了一个“光”字。那字张牙舞爪,展翅若飞,与“读书谷”三字如出一辙。书生看得心旌摇动,神为之夺,一股豪气充塞其间。七尺之躯,竟可修练到如此境地!恐怕天地鬼神也会五体投地。习武的人若有如此作为,即便马上就死,又有何憾?
  书生大叫道:“好功夫!好书法!当真是天下第一,海内独步!好!”
  字已刻好,谷主哈哈大笑,跃下地来。书生见一行五字,自右至左,龙腾虎跃,端的像一套上古绝秘剑术。五个字是:
    三光日月星
  谷主道:“你看这上联,是不是难对得很?”
  书生还在惊叹谷主的武功,随口说道:“怪不得大毒先生说,谷主的武功天下第一呢!这一手绝壁刻字,以手代刀,闲庭散步的功夫,世上再没有他人可望项背了!”
  谷主道:“我不是说过,我不认得什么大毒先生么?他说的只怕不是我。我也不要那个‘武功天下第一’。读书的人,学识渊深,才艺超群,人人敬仰,那才是最大的快活!”又悠然神往地道:“生不愿封万户侯,只愿一识韩荆州。你看看!万户侯都可以不做,一心只想见韩荆州一面。我若有韩荆州那样的学识,该有多好!啧啧!”说时,连连咂舌,不胜向往之至的样子。
  书生问道:“不知先生师承何人?谷主如此武功,尊师只怕是世外神仙吧?”
  读书谷主道:“师父?我没有师父。”
  书生惊道:“怎么?竟没有人教过你么?”
  谷主笑道:“私塾的先生教我读书识字,也就只有两年。”
  “那你的武功……”书生疑惑道。
  谷主道:“从来没有人教我武功。当年为了报仇,就自己练起来了。这有什么奇怪?”
  书生瞪大眼睛,哪里肯信?
  谷主道:“信不信由你。你且看看对联。”
  书生道:“对联再慢慢去想,谷主先讲讲习武的经历吧?我心里痒着要听,哪里有做对联的兴致?”
  “我的经历平淡无奇,不讲也罢。”读书谷主道。
  书生急道:“长夜永日,你要我陪你,岂不闷死?奇闻异事,正好消磨时光。谷主请讲。”
  谷主看看天色,说道:“先把那兔子炖了吃下,夜里再讲,如何?”
  书生听谷主一说,这才感到饿了。
  读书谷长约十余里,谷中野兽野果甚多,又有一股清泉自崖壁涌出,泼溅于谷中。是以谷中四时温润,冬暖夏凉,花草常荣。只是极难吃到稻米。博雅先生以前每每碰到路过的人,只要有两人以上,便扣下一个作人质,要另一个背米背盐,背他喜欢吃的东西来。有时候也令别人背书。但到谷中来的人实在极少,常年累月无米无盐,也不是稀罕事了。
  当下谷主生起火来。将兔去皮以水洗净。谷主干活的时候,书生这才想了想那上联,果然难对。要对好“三光”,必然也要用数字。但不论用二、五、六,后面都不可能只用三个字与“日月星”相对。总不能对成“三光日月星,二圣孔与孟”或者“二圣孔丘孟”,“二圣孔孟轲”吧?如果用大于三的数字,就更不好工整了。
  饱吃一顿后,天已黑了。无星无月,峡谷里格外幽暗。万虫竟唱,萤火虫一对对飞来飞去。二人在谷中随意行走。
  读书谷主兴致极高,谈起许多年来在谷中的生活。打死过两只老虎啊,吃过大蛇啊,吓死了一个路人啊,有时候茹毛饮血啊之类。他说他寂寞难耐的时候,就拚命大声同自己讲话,吵架。有时干脆自己点了穴道,一觉睡它三四天。他讲得轻松快活,似乎那些都是极其美好的事。
  书生听得连连叹气。一个人住在绝谷之中,几十年如一日,那该是何等清苦?读书谷主怎么会与人订下这么个盟约呢?也亏得他性情开朗,以苦为乐。否则只怕早已性命无存了。换了别人,纵或不死,又怎能像谷主这样精神健旺,满头青丝?就是换了自己,如若悲日愁夜,瞬间即垂垂老矣,何况二十余年!
  书生叹道:“先生遭遇奇特,真是可歌可泣。还请先生将习武经历,与人订约详情讲来听听,也好度过耿耿难眠之夜。”
  谷主道:“小时候的事,我也记不大清楚了,还讲它干什么?”
  书生问:“先生是怎么练起武功来的?”
  “开始我哪里知道练功?”谷主道,“我五岁到私塾发蒙。家里穷得要死,七岁就念不起书了,在家放牛。我家后面有座小山,山那边遍地青草。开始只有一条母牛。一年后那母牛下了崽,便放两条牛。我总是一大清早就把牛赶过小山去任他们吃草,我便乘机读书。你想想,我只上过两年私塾,不是自己发狠,不是自己勤快聪明,怎么会有今天的学问?金榜题名的人,哪个不是寒窗十年?”
  书生点头称是。谷主虽还谈不上博古通今,但对一个只上过两年私塾的穷家孩子来说,他的学问也的确不少了。
  谷主又道:“那条小牛生出来不久,就摔断了一条腿,成了跛子。这可怎么翻得过山去?我只好抱它。每天早上从这边抱到那边,晚上又抱回来,天天如此。后来它长成了一条大水牛,我还是抱它。娘对我说:‘崽,你生就一身蛮力,是个在田里摸泥巴,挑粪桶的料。那些书干脆扔了吧,反正你也中不了举人状元。’
  “我一想也有道理。家里太穷。书买不起,纸笔也没有。我再发奋,只怕也是枉然。何况一天到晚都要干活。放牛,打猪草,拾鸡粪,割禾插田,舂米挑粪,样样都干。我那时多大?才十二岁。
  “我最喜欢放牛。任它吃草,又不会跑掉,我便坐在山头想心思。想什么心思呢?我想,在菜园里挖出一缸金子来就好了。或者我真的中了状元,威威武武地从京城回乡,别人都跟在我屁股后头看。那样该有多好!那样我就不用放牛了。即便叫我去放牛,至少也可以穿得暖暖和和的。再也不会在寒冬腊月里只穿一件鱼网似的破棉袄,冻得浑身筛糠吧?
  “望着通红的太阳,我只想把它吃下肚去。我常常坐得笔直,两手乱搓,想象着把太阳吞进肚里该是何等暖和。却不料想着想着,肚里真的就热火了些,你说怪不怪?以后没有太阳的阴天,雨天,我没事就拚命地想:太阳吃下去了,太阳在我肚里。渐渐地,我就不怕冷了。心里一喜,想得就越发起劲。每天朝阳初升,我就飞跑到山顶,面阳坐下,半晌不动不语。为此耽误好多工夫,挨了我娘好多巴掌。唉,后来又因此闯下了大祸,但我觉得有趣,也不管其它。”
  书生听得耸然动容。他这不是在习练高深的内家功法么?采太阳之精气,《道德神功秘籍》里也有记载。但书生嫌它过分深奥,规矩甚多,未加练习。哪知读书谷主还是孩童之时,就误打误撞摸到了神秘武学的门径,只怕是天意如此。想到此,书生不觉万分惭愧。
  谷主又道:“如此过了一个冬天,一个春天。我心中似有一盆大火,冰天雪地,也不觉寒冷。但过了不久我就经受不住了。只觉心中大火越烧越旺,我浑身燥热,焦渴欲死,怎么办?让家中知道了,岂不又要挨打?穷人家的孩子是生不得病的。越病爹娘越不怜惜。病了不仅做不得田里活,还要抓药。家里怎么受得了?”
  书生不禁想起在鸡鸣狗吠村时,自己曾一病大半年,卧床不起。倦师照料体贴如父母一般。自己未曾报答他一点好处,反牵累他死于大毒之手。师恩深重,真是没齿难忘。
  谷主说道:“没敢告诉家里,我想,只怕是太阳吃得太多了这才心里发烧。渴了就要喝水,淡了就要放盐。我既然里边发烧,就该再吃点冰凉的东西。月亮阴冷,不是叫做‘广寒宫’么?我何不吃月亮试一试?
  “于是,我每晚跑到山上,面月而坐,拚命地想月光寒气,万里冰雪。这样身上便好受些。一个夏天下来,我居然又不怕热了。人家汗流浃背,我却行若无事。很多人都说我是个怪物。热天不出汗,只怕寿命不长,是个化生子。
  “秋天过去,冬天又到。我猛然又感到太冷。好久不吃太阳了,月亮又吃得太多。心想,只怕两个东西都要吃,才不致得病。于是,我便早上吃太阳,晩上吃月亮,天天不辍。这样过了两三年。”
  书生愈听愈惊叹不已。读书谷主天分如此之高,竟无师自通,练成了上乘的内功!《道德神功秘籍》上说:“吸太阳以养气,引地阴以养血。气和血和,气血同存,则神采丰满,内力无穷。”又说,“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谷主所练,莫非也是父亲当年的心得?
  谷主道:“我力气越来越大,精神越来越好。十天半月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照样肩扛手提,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我只要大清早在山上坐一阵,好像就饱了。娘喊我吃饭,我说不饿,娘就哭。村上的人都说我是妖怪,迟早要害了大家性命。他们说,不吃不喝不睡,冬天打赤膊,热天不出汗,成天傻乎乎的呆笑,不是妖怪是什么?
  “一天,村里请来两个道士捉我。道士在地上划了个圈,要我站在里边不动。我娘眼泪鼻涕一大把,拉着我的手说:‘孽障,你投错了胎,怪不得你娘心狠,乖乖地跟着两个法师去吧。’我笑道:‘娘,别听他们鬼话,我不是妖怪。’爹娘妹子都哭。村里人远远地站着看。
  “两个道士穿着法衣,提着纸刀,戴着老高的帽子,围着我一阵乱跳,脚板跺得山响,口里不知念些什么。我只觉得好笑,也不管它。
  “他俩跳了半天,见我不动,都出了汗。其中一个从腰里摸出瓶子,把塞子打开,朝我身上洒了几滴水,腥臭难闻。我大声说道:我不是妖怪!我吃了太阳和月亮,吃了露水,因此不饿,又有什么奇怪?
  “村里人一听,似乎都慌了神。有人说,‘不得了哟,他吃了太阳,只怕是真龙天子下世呢!’又有人喊:‘什么真龙天子?看他那副呆相,分明是妖怪,将来都要受他牵累,灭了九族!’众人都叫:‘法师!法师!快把狗血淋在他头上!’
  “我吃了一惊,正在迟疑。道士将一桶狗血朝我当头淋下。狗血腥臭,我哪里忍受得住,便举手去挡。说也奇怪,我两掌掌心向上,那一桶狗血便在空中凝住不动。既不上升,也不落下。我手掌移动,那狗血也跟着移动。这不是好玩得很么?
  “两个道士呆了一呆,忽地跪下,朝我叩了几个头,拔腿就跑。村里的人发一声喊,也都跑了。爹娘出来抱住我,放声大哭。娘说她上辈子作了孽,生下我这个报应,迟早要被我害死。如今又得罪了两个法师,法师就是神仙,可怎么得了呢。只有妹子安慰我说:‘哥,你不是妖怪,你才是神仙呢。将来升天的时候,别忘了带我一起走。’
  “那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过比旁人力气大些,眼睛亮些,耳朵灵些,怎么就是妖怪?旁人看来只一粒芝麻大的物事,我看起来却像个大南瓜。几里路开外的说话声,旁人听不见,我却听得一清二楚。都说狗跑得快,狼逃起命来就像飞,而在我看来,它们都像老婆婆,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地挪。莫非就因为我与人家不同,就是妖怪?”
  读书谷主停下来,面含微笑,似乎多年以后缅想往事,兀自觉得有趣。
  书生叹道:“高树多悲风。谷主超凡脱俗,愚蠢乡民如何理会得了?”
  读书谷主点点头。忽地叹一口气,说道:“我娘说我终究要害了全家,果然被她言中了。”
  书生惊道:“那是怎么回事?”
  谷主道:“从那次道士被我吓跑之后,村上的人见了我就躲,都不和我说话,更没有一个人来我家串门了。好像我和我们一家,全是瘟神。我倒是无所谓,但爹娘却觉得做人不起,没有面子。而且,娘说我十八岁,妹妹十六岁,都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但是哪个肯嫁到我家?哪个敢娶妹子?我说我不要媳妇。娘就哭,说我要绝她的后,还要害妹妹一辈子。
  “一天夜里,我家突然遭了大火。人和牛虽被我救出,但房子全烧光了。村上人都说是天火,是雷公电母来捉拿我和我全家的。好容易搭了两间草棚,可是屋前屋后却堆了许多干柴,上面还浇了油。我一看就知道,这明明是村上人想我死,故意放的火。我心里有气:我哪点得罪了旁人,要对我用这种手段?
  “村里人见烧我不死,便又请来两个人对付我。这是两兄弟,和我住一个村子。他俩很小就出去学武了,听说法力大得很。那兄弟俩年纪跟我差不多。哥哥叫阿平,弟弟叫阿成。”
  书生心中一顿:阿成!这名字哪里听到过!
  谷主说道:“阿平阿成一回村,便派人叫我去他们家。我去了。妹子硬要跟着我。走到他屋里,他俩要我坐,我便坐下。阿平说:‘听说他是妖怪,我倒不敢问他,阿成你来问。’
  “阿成道:‘什么妖怪?不过学了几天功夫罢了。’他便问我师父是谁。我说没师父。又问我练过哪些套路,我说一套都没练过。阿成不屑地道:‘你是一个蠢才。不过有两把哑力气罢了。’
  “我说我读过书,也算半个秀才!不是粗人。阿成冷笑一声,挥手要我走。他在外面学了这么多年,见多识广,瞧我不起,也是难怪。我毕竟家境贫寒,学文买不起纸笔,习武供不起师父,哪里跟阿平阿成比得。
  “我拉了妹子要走。阿平念道:‘众人要我俩取了他性命,就这么放他走了?’阿成道:‘乡巴佬懂得什么?我心里烦躁,哪里有闲工夫搭理那些蠢牛木马!’阿平问:‘那你为何又答应他们?’阿成道:‘我在山上不快活。’阿平哼了一声。
  “我也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阿成突然道:把你妹子留下,我还有话问她。我望望阿成,见他面皮白净,长得文雅,两眼盯着我妹子看。妹子一脸通红的低着头。我心想,莫非阿成看上了我妹子?村里人都躲着我家,妹子长得再乖,也没人敢要。阿成一表人才,又有学问,又有武功,在外面做大事的,妹子嫁给他,也是一桩美事。
  “当下喜滋滋地把妹子留下。妹子脸上含羞,想必也看上了阿成。回到家中,我把事情跟爹娘说了,爹娘也是欢喜。
  “天黑了,妹子还没回来,爹娘有些担心,要我去接她。我说不忙。她两个若是有情,自然要多说些体己话。我匆忙赶去,恐惹妹子不喜。到了半夜,还是不见妹子回来,我也着了急,慌慌忙忙便往阿成家里赶去。
  “阿成家里院子大,房多,我扒了好几个窗户,都不见他们两个。心想,莫非妹子轻贱,与阿成媳了灯,做那丑事去了?那还了得!我就打断妹子两条狗腿!
  “忽见一间小房,一灯如豆,仿佛有人影印在窗上。我悄悄溜过去,吹破了窗纸往里看。一望之下,不禁又羞又怒。只见妹子全身一丝不挂,脸色绯红,呆呆站在床边。那狗日的阿成站了马步,脸色铁青,把两个手掌往上托,又往下压,全身骨头噼噼啪啪的响,也不知他要怎生害我妹子。妹子下贱,一没明媒正娶,二没拜堂,就做这等丑事,我非打死她不可!
  “阿成突然伸出一指,猛地点向妹子大腿。一股血水喷射而出,阿成张口吸下。然后盘腿坐在地上,右掌缓缓前推,不知他在捣什么鬼。妹子始终一动不动。
  “我那时真蠢。我不知道妹子被阿成点了穴道,动弹不得。阿成要用她练功,可我还道是妹子轻贱,故意让阿成轻薄,以为男女丑事,本来就是那样子。怪不得娶个媳妇要给女方家交那么多钱,原来是男子可以吸女子的血。
  “我正要闯进去抢妹子出来。忽然砰地一声,有人踢开了阿成房门,却是阿平。阿平叫道:我早知道你留下这婆娘不怀好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练师父禁止的血雨腥风掌!”
  书生听了一惊。原来这个阿成也练过血雨腥风掌!突然,书生想起在如梦山顶,公孙大娘叫大毒阿成,大毒叫她阿婉的事。千真万确,读书谷主说的阿成阿平,肯定就是大毒二毒两人。
  谷主接着说道:“阿成见阿平闯进来,大不高兴,冷冷地说:‘习武的人,哪门功夫厉害就习哪门,不应该有顾忌。’阿平道:‘我只晓得不能违背师命!我要去告诉师父!’
  “阿成道:‘像你这样的木脑壳,一辈子也成不了大器!一个亦步亦趋,拾人牙慧而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阿平冷笑道:‘你有出息,师父为什么不把女儿嫁给你,却巴巴地答应那个湘西佬?嘿嘿!’
  “阿成一呆,突然号叫道:‘我要练成绝世武功,去杀死湘西佬!那狗日的寨主!我要把阿婉抢回来!又叫道:不!我要杀掉那婆娘!那个跟湘西佬困过觉的脏婆娘!’过一会又轻声地喊:‘阿婉,阿婉。’神情像个疯子。
  “突然,阿平手一扬,不知是枚什么暗器射向我妹子。妹子仆地倒了。我大吃一惊。只听阿平说道:‘你捉来的女子,我一个个都杀了,看你还练不练得成血雨腥风掌?’
  “阿成大怒,冲上去打阿平。他屋里的人都醒来了,又拉又扯又哭,闹成一团。他们的爹跺脚骂道:‘畜生!你们的死娘已经跟人跑了,难道你们还要气死我不成?’早先听村里人说,阿成的娘生下他不久,突然跟人私奔了。又有人说是被土匪抢去做了压寨夫人。他爹后来又讨了一个,是阿平阿成的后娘,这时正站在一旁冷笑。
  “我跑进房去扶起妹子,妹子早已断气了。我怒道:平白无故打死我妹子,此事不能善罢!抢上去抓住阿平衣领。妹子再贱,毕竟同我一娘所生,如此被人打死,我心里好不难过!
  “阿平挥拳要打,有人喊:‘他是妖怪,快跑!’阿平一愣,撒腿就往外跑。我正要追,阿成恶狠狠地道:‘傻小子不想活了,竟敢闯到我房里来?!’说着已呼地一掌,朝我头顶拍下。
  “只觉一阵腥臊之气扑鼻而来,我头上挨了一掌。心想,阿成从小在外学武,法力无边,这下只怕活不成了。摸摸脑壳,好像并不怎么痛。转眼去看阿成,见他面带惊诧,掌心通红如血,又要向我打来。我吓得要死,弯腰抱起妹子尸身,越窗飞跑。阿成叫道:‘哥!快跟我去收拾这小子,他是个厉害对头!’”
  书生想,大毒先生那时练的血雨腥风掌,只怕功力还不到家,否则掌心不致通红。但读书谷主当时是一寻常农夫,头顶受他一掌而安然无恙,岂不令人惊骇?怪不得大毒说谷主是个厉害对头。
  谷主道:“阿成舍命追来,却总追我不上。我怕他那双血红的手掌,慌忙之中,也分辨不出是阿成一个人在追我呢,还是阿平也追了上来。我不敢回家,抱着妹子躲进一个山洞。妹子尸身冰冷,我不禁流下泪来。
  “昏昏沉沉,不觉睡去。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了。我脱下外衣把妹子包好,抱着她往家里走。那时我还没明白过来,阿成脱妹子衣衫,并不是为了男女交欢,而是为了练功。阿平说的什么血雨腥风掌,什么练不练得成等话,我也不懂。我只道妹子已经失身于阿成了。乡里俗传‘初夜见红’,妹子昨晚流了血,那是见红了。我想,妹子不守妇德,死了也是活该。何况阿平阿成我也打他们不过,报仇的事,只怕是做梦。村里的人都讨厌我家,只会帮阿成阿平讲话。倒不如乘机把家搬到别处,说不定会过得快活些。
  “迈进家门,猛见到我爹娘被人打死,全身血红地躺在地上,我惊得呆了。我丢下妹子,半晌说不出话来。猛然看见墙壁上有几个字:‘为民除害,义不容辞。报仇请找阿成。’
  “我飞步往阿成家跑去。管他有多大的法力,我都要和他拚命。跑到近前,却见全村的人都站在他家门口,面色冷漠地望着我。一个老人说:‘你爹你娘,是我们大伙合计了,要阿成动手除掉的。不关阿成的事,你报复我们吧。’
  “我问:‘为什么要杀掉我爹我娘?’
  “那老人叹一口气道:‘你是个孽障。你爹娘造出了你,也不是好胚子。不除掉你一家,村里人迟早会死光啊。前两天我们请阴阳先生看了,你家那块地基犯煞,要出白虎星。’
  “老人流下眼泪,又说:‘看在菩萨的份上,你就可怜可怜全村老小,早点走吧。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免得我们再请阿成动手。’
  “秀才,你听明白没有?他是要我去死。很多人都哭,要我早点回去。我心灰意冷,想着自己只怕真的是个妖怪。若不是妖怪,难道这么多人都弄错了不成?我报仇的事也不敢提了,垂头丧气地转身要走。
  “忽听阿成叫道:‘且慢!’我回过头去。见阿成缓缓向我走来,走到我跟前。众人都拦住阿成,想必怕他有危险。阿成推开众人,低声道:‘我晓得你不是妖怪。跟哪个学的本事,快告诉我。’我不做声。阿成又道:‘你不说话,我就杀了你!’
  “见我仍不做声,阿成就两掌上举,转眼已掌心通红,他将两掌平举着向我推来。我有些害怕,想跑。但爹娘妹子都死了,众人又厌弃我,我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干净。便闭了眼睛,也用两个手掌往前推去。只听‘砰’的一声大响,我立脚不稳,后退了两步。睁眼看时,却见阿成往后跌出了三四丈远,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觉得奇怪:阿成从小学武,法力那么大,明明伸巴掌来打我,怎么自己反跌了出去?我生怕中了他诡计,便退后几步,见自己手掌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众人一起涌上去围住阿成。阿成站起来望着我,半晌说道:‘想不到,想不到!’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我说:‘阿成,就算我是妖怪,你也不应该轻信人言,害了我爹娘。再说,你好歹也跟我妹子圆了房,我爹娘就是你岳丈岳母,你就狠得下心杀她?’
  “阿成一怔,红了脸道:‘小子胡说什么?哪里有……圆房的事?你家那个妹子,呸!别脏了我!’
  “我怒道:‘我家妹子长得乖巧,哪点比不上你?阿成,你是个在外边做大事的人,昨夜明明见你和我妹子做下丑事,你还不认么?’
  “阿成笑道:‘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我说:‘我不蠢,蠢的只怕是你。’阿成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叹了叹气,说:‘虽说是出于无奈,但你爹娘终究是死在我手里。你不报仇,心里不安。给你一个机会吧。半月之后,我在涌泉峡谷等你决一死战,你看如何?’
  “我说:‘那好。’村里人都说:‘阿成,千万别去!他使起妖法来,你如何挡得住?刚才你不就……’阿成摆摆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已跟他说了,岂能反悔?’我心里想,阿成守信用,有胆气,倒确实是条汉子。别人都说我是妖怪,怕我,他却不怕。
  “你知道涌泉峡谷在哪里么?就在这里。后来我把它改名为读书谷了。我的老家,离这里只有五天的山路。可惜咫尺天涯,几十年了,我都不能回去看看。”
  说毕,谷主轻轻叹气。
  片刻,谷主又道:“不回去也好。村里人都不喜欢我,爹娘妹子都已不在,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只是一个人在这里闷得慌。秀才,你来了我当然就不闷了。可惜我满肚子的学问,却始终排不上用场。可惜、可惜!”
  谷主继续道:“我是住到读书谷之后,看了《内经素问》等书,才明白武功的道理的。小时候误打误撞,练就了高深内功,结果人人都说我是妖怪,活得不快活不说,又害了爹娘性命,好生后悔!这不是天意么?倘使不曾练功,我也不会与阿成订约,一辈子呆在谷里,空有满腹文章,却不能为朝廷效力,阿成也不会因我送了性命。不过祸福相依,若我不住进谷里专心读书,只怕也得不到今天的学问。”
  书生忍耐不住,叫道:“阿成没有死!谷主,你受骗了!阿成骗了你!”
  谷主惊道:“你说什么?阿成没有死?笑话,笑话!”
  书生道:“真的,阿成就是大毒先生!前一阵子我还见到过他。”
  谷主哈哈大笑:“你只怕见到鬼了!阿成的脑壳,我亲手埋下的,还会复活不成?好笑,好笑!”
  书生忙把大毒的相貌,功夫,口音等说了。谷主仍然摇头:世上相貌相同的人多得很,你说的大毒先生,肯定不是阿成!只怕是阿平吧。”
  书生忙说二毒先生才是阿平,又说毒门教的一些掌故,谷主断然摇头道:“阿成肯定死了!他怎么会骗我?阿成是个守信用的人。再说,阿成的脑壳我认得仔细,哪里骗得到我?”
  书生见他说得坚定,心想,莫非是我错了?但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不仅姓名、相貌、口音相同,爱的女子名字也一样名姓,都叫阿婉?谷主为人憨厚,只怕上了大当尚不自知。便道:“谷主如何与阿成订约,请说个详细,个中疑问,就好解开了。”
  谷主道:“哪里有什么疑问?反正阿成不会骗我!我博雅先生,也不会上人家的当!我这谷里还有阿成的墓,明天带你去看看就是!”
  书生道:“谷主请讲订约经过。或许是我错了。”
  “肯定是你错了!”读书谷主道,“哪个想骗博雅先生,岂不是做梦?”他两手猛摇,似乎生了很大的气。书生说他受骗上当,而他心想自己是何等人物,岂会吃了别人的亏?不由气鼓鼓的,心里很不好受。
  书生忙道:“是我结论草率,谷主不必生气。还请谷主接着讲吧。”
  谷主道:“不讲了不讲了。”说着,人已拔脚往山洞方向走去。走不好远,嘴里咕咕哝哝地道:“真真好笑,哪个骗得了我,阿成的脑壳,未必我还不认得!”
  书生再也不好说什么,就跟着谷主进了山洞。谷主坐在地上,望着书生道:“秀才,那个对联,你想出来了没有?”
  书生道:“那上联难对得很,一时还想不出来。”
  谷主哼道:“我也知道你想不出。毕竟年幼无知,懂得什么?我博雅先生年轻的时候,连男欢女爱的事也搞不清楚,就是那最寻常的武功也没听人讲过。未必哪个比我博雅先生还要聪明!”
  书生连连点头。
  谷主肥大的脑袋一阵晃动,又道:“就说阿成。他家果有钱,自小出去学武,听说拜的是名师。我呢,没人教过我一招一式,连武功这两个字都不晓得,他还是打我不赢!”
  书生道:“谷主天分极高,世上少有人比。”
  谷主道:“再说读书。阿成当年说我蠢笨,是个粗人。我当时也敬畏他。如今看来,阿成那样的人,真真不值一提!我若不是有约在先,以我的才学,出去考个状元,还不易如反掌?”
  书生点头道:“谷主文韬武略,令人钦佩。只不知当日谷主未谙武学,如何能打败阿成?”
  谷主道:“当日订下在涌泉峡谷比武,我还不是怕得要死?心想阿成得过名师指点,不知有多少厉害的法术,自己如何斗得过他?但我爹娘死得凄惨,好歹自己也要拚了性命为他们报仇。就是报仇不成,也算尽了我一片孝心。便启程往涌泉峡谷而来。路上看到两条恶狗打架,难分难解。立脚望了一阵。走不多远,又见两条牯牛斗在一起。一条牛的角断了,另一条牛的肚子穿了。我又望了一阵。
  “在山中走了两天,又见一条蛇和一只鹤在相斗。心里感到奇怪;它两个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怎么也结了仇恨?于是驻脚又观望了好一阵。它两个打了半天,都受了伤,蛇也爬不开,鹤也不飞走,最后同归于尽。心想,原来飞禽走兽也这等有骨气,以前自己倒没想到。
  “又走了一天。路过一段池塘,塘里有一只大乌龟,正被一条小鱼弄得狼狈不堪。那鱼长而细,在水里闪来闪去,一下子把乌龟拱得底朝天。然后伏在它底下,把乌龟背了飞跑。乌龟爪子乱抓,哪里抓它得到?
  “可能是因我自己要去跟阿成打架的缘故,所以那几天特别注意打架的事。原来不仅人和人打,牛和牛斗,狗与狗争,乌龟和鱼也要相斗,天上飞的和地上爬的也要过不去,甚至蚂蚁也打架呢。真是怪事。也不知它们为了些什么缘故,才伤了和气的。莫非跟我一样,也是为了报仇?
  “半月之后,我早早来到这条峡谷。不一会阿成也来了。他望了望我,说道:‘你有把握胜我么?’我说:‘我怎么打得过你?不过父母大仇,不可不报。打不过也要打。’我当时确实怕他。
  “阿成道:‘你深藏不露,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他的话。阿成道:‘你师父是谁,就不能见告么?’我说我没有师父。阿成道:‘何必相瞒?莫非你胸有大志,想称霸武林?’
  “我说:‘我从未练武,怎么能称霸武林?再说打架斗殴,极不文雅,岂不闻君子动口不动手么?’
  “阿成道:‘哪个信你的鬼话!你究竟想干什么,说来听听。’
  “我说我最喜欢的是读书。只因家中贫寒,读书不起。
  “阿成又问了许多话,我都莫名奇妙,便不耐烦地道:‘要打就打,罗嗦些什么?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阿成沉吟半刻,忽地流下泪来。
  “我问他为何哭泣。他说:‘迫不得已害了你父母,心里好生惭愧!但村上父老吩咐的事,又怎敢违背?本该自刎相谢,但为人作嫁,冤屈而死,也不瞑目,却怎生是好?’
  “原来阿成是个重义气的人。他受人之命杀我爹娘,倒也不能全部怪他。我说:‘阿成,你若不死,我爹娘地下难以安生。但你确实也死得有些冤枉。这样吧,你自杀以后,我也跟着死,算是陪你,如何?’
  “阿成道:‘我死是应该的,何必还要拉着你?我看你习文练武,都有极高的天赋。但我也不能白死。’我问他要怎样。他想了想说:‘你看我是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我说当然是。他说:‘我若不死,定可做番大事业。若要做官,可以做很大的官。’我又说当然。
  “阿成道:‘我死之后,不能做大事,做大官了,而你却活得好好的,要去猎取功名,这太不公平了。’我说我跟你一路死得了。阿成又说:‘上苍有好生之德,你一家已死了三口,怎可再连累你?’
  “我便要他出个主意。阿成说:‘这涌泉峡谷幽深清静,风光秀美。我死之后,你便呆在此谷,终身不得出谷一步,我俩也就公平了。’
  “我想,我打阿成不过,他肯自杀,报了爹娘大仇,那是最好不过。他肯如此仗义,性命也不要,我就在这谷里住一辈子,又有什么要紧?虽则苦些,但好歹也还活着。
  “我便表示赞同。只说荒谷之中,难免寂寞。阿成道:‘你喜欢读书,我帮你背些书来,你潜心攻读,也不失为高人雅士所为。’我一听大喜。
  “当下依了阿成,在峡谷两端各立大石一块,都刻上‘千古信人,望石止步’几个字。阿成道:‘一诺千金。从今以后,你不能出这峡谷一步。’我说当然。
  “阿成拔剑在手,垂泪道:‘我死之后,请你好生安葬。’我说只管放心。他大叫一声:‘你好好读书吧!我去了!’说毕,举剑就要朝胸前刺下。
  “阿成如此壮烈,令我好生佩服。忽然,我想到谷中一本书也没有,他死之后我再不能出谷,岂不会寂寞得要死?慌忙喊道:‘且慢!且慢!’
  “阿成问我何事。我便说了。他想了想道:‘你若信得过我,我便先帮你背些书来,再行自刎。’我说:‘如今我不能出谷,也只好这样了。只不过你若一去不回,那怎么办?’
  “阿成拔剑削发,顷刻削光了头,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矣。其实我此刻就死,也无怨言。只是念你终生寂寞,漫漫长夜,何得天亮?权且割发代头,十天之内,一定再回此谷。’
  “我好生感动!阿成大义凛然,重信守诺,是个好汉子。当即一口答应,叮嘱他尽力多背些书来,若还能带些纸笔,墨砚,就更好了。”
  书生心里连连叹气。谷主妹子虽是阿平暗器所杀,其实跟死在阿成手中并无区别。阿成拿她练功,早晚会要了她性命。他心狠手辣地杀了谷主爹娘。就算是村里人的意思,可阿成自己也一定是因为没打死谷主,这才下手杀人。不然为何早先村里人要他兄弟除了谷主,阿成却说心里烦躁,不想管愚蠢乡民的闲事呢?及至与谷主对了一掌,阿成嫉恨谷主武功,怕谷主日后扬名江湖,挡了自己道路,见谷主老实憨厚,便又想出假意自刎的恶计来诱谷主上当。谷主为人耿直,如何识得破阿成的险恶用心?怪不得大毒先生那日在幽篁里得意狂笑,连说谷主是个大傻瓜。
  谷主继续说道:“阿成提脚要走,忽又说道:‘横竖今日还早,我们再试试武功吧。’我一听还是要比武,便慌了神,忙道:‘我不会武艺,不比了罢。’阿成道:‘何必过谦?只请你手下留情,莫要一掌打死了我,那样,便没人替你背书了。’说罢挥拳就打。
  “我连连躲避,笨手笨脚,害怕之极。打了一会,却见阿成出手无力,动作极慢,拳脚打在我身上,也是不痛不痒。心想,原来阿成没有大法力,便壮了胆子。开始时,我手忙脚乱,乱打一通,没打到阿成,却打碎了几块岩石,打断了几棵松树。猛地想起路上看到的蛇鹤相争,恶狗相斗的情景,顾不得难看,模仿起来,竟然极有威势。打了一阵,阿成已气喘吁吁,全身是汗,支持不住了。
  “忽听他一声唿哨。从峡谷四周顿时涌出千百条毒蛇。大的有扁担长,小的只寸把长,一齐向我奔来。还有许多通红碧绿的蝎子蜘蛛,可把我吓坏了!我喊道:‘阿成,快把这些毒虫喝退!它们会咬死我的!’
  “阿成答应一声,连打唿哨。可是蛇虫不仅没有退走,反而愈来愈多,汹涌而至。阿成道:‘它们不听我话,这可如何是好!’
  “我全身打颤,手脚乱舞,倒也打退了不少蛇虫,地上虽一堆堆的尸体遍地,但哪里挡得住那么多?眼见得身上爬上了蜘蛛蝎子,脖子上缠了毒蛇,都狠命咬我,只道性命不保。慌忙大叫道:‘阿成!我要死了!不要忘了自杀的诺言!’阿成连连答应,叫我放心。
  “但是奇怪得很!那些毒蛇蜘蛛蝎子,咬我一口之后,都滚下地来死了,我却若无其事。我大喜过望,朝阿成跑过去,叫道:‘阿成!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原来没有学到什么本事!你的这些毒物咬我不死,自己反而死了,有趣!有趣!’
  “阿成脸色苍白,半晌才道:‘你是神仙,同你相比,不仅我没什么本事,就是我师父,本事也小得可怜。’
  “我问他还比不比。阿成说不用比了。我说:‘那你快去快回。十天之内不背了书来自刎,我出去找到你之后,休怪我不客气。’阿成连连答应。那时我真的胆子壮了。原来自己武功了得,又百毒不侵,阿成算个什么!不过他守信仗义,也还可敬。”
  书生心想,那阿成的确恶毒。他怕自己不是谷主的对手,便先装出一副忠义之士的模样,假意自刎。只要稳住了谷主,纵或自己打他不过,他也不会杀自己了,于是对谷主提出比武的事。想必那日他和谷主对掌落败,心下虽然惊诧,却还不肯相信谷主真有什么本事。只道是谷主没有三分傻气,至少也有三分憨气。于是,便设下了用蛇蝎攻谷主的圈套。
  阿成的计谋真是万无一失。就算谷主真的得了奇遇,武功高强,那些剧毒之物,难道不能置他于死地?就算毒物也咬他不死,自己有了先前的那番表演,还是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果然谷主提出以十天为期。十天之内,阿成也就跑得无影无踪,或找个替身让谷主杀了,那样岂不方便?只要计划得逞,阿成便轻而易举地除去了一个厉害的对头,让谷主一辈子呆在涌泉谷内受苦,谷主却还蒙在鼓里,真真可悲可叹。
  谷主又道:“果然十日之内,好几个人挑着书本笔墨等物,到谷里来了。我忙问阿成为何不来。那几个人递给我一个大木盒。揭开一看,头皮光光,面皮白净,正是阿成的脑壳。还有一封书信,上面写着:
    误信人言,伤及令尊令慈,悔不自胜。无颜再见先生,割头奉上,以守前诺。差人送上书籍笔墨若干,先生查收。先生千古信人,必坚守涌泉峡谷,终身不渝。我地下有知,必当含笑……
  “我仔细看了半日,认得分明,确是阿成脑壳。便谢了送书众人。又想起阿成曾说,他死后要我好生安葬,便在谷中修了一墓,埋下他脑壳,拜了几拜。此后一住几十年,直到今日。阿成虽没什么本事,但一诺千金,也是条好汉子。明日到他墓上,你也拜上一拜。”
  书生不胜叹惋。谷主如此不通人情世故,怎不受人愚弄?阿成欺骗了他,反而博得一个守信仗义的好名声。在读书谷独处几十年,谷主只怕比当初更其朴直,更其不知人心的险恶了。虽有一身好本事,但若行走江湖,只怕还是要遭人暗算。想到这里,书生不觉望望谷主。见他一对和善小眼,满脸尽是诚实的样子,心中对他又是钦佩,又是惋惜。
  说话之间,不觉天已微亮。谷主拉着书生往外走,说道:“去看看阿成的墓。”
  走不多远,果然一个墓地,用石块砌得方方正正,四周长满花草。墓旁一碑,上面刻着“阿成不朽”几个字,也是谷主的手迹。
  谷主道:“秀才,你也拜拜他。”
  书生叹道:“这里面埋的,哪里会是阿成?谷主……”
  谷主道:“是不是阿成,莫非我不比你清楚?你屡次三番说我上当受骗,是何道理?”
  书生道:“阿成明明活着……”
  谷主怒道:“你这秀才,真真可恶!阿成死了好多年了,你硬要污陷他!莫非想骗我出谷么?”说罢连连冷笑。
  书生道:“骗你出谷,对我有何益处?”叹一口气,又道,“在下有几句话,斗胆说出来,只望谷主不要生气。”
  “说吧!”谷主气鼓鼓地道。
  书生道:“谷主答应不生气了,在下再说不迟。”他怕谷主发起怒来,自己性命难保。
  谷主道:“我不生气就是!”
  书生道:“阿成捎来的那颗人头,只怕是个替身。”
  谷主道:“阿成的脑壳,烧成灰我也认得!莫非我博雅先生还会看错了眼!”
  书生道:“谷主先前不是说,世上相貌相同的多得很么?阿成自小外出,你与他相处时日不长,如何认得仔细?人死之后,肌肉变形,血肉模糊,如何看得清楚?”
  谷主道:“那颗人头干干净净,并无血迹,好认得很!”
  书生道:“这就更可疑了!莫非阿成砍下自己脑袋,会没有半点血迹?或者会叮嘱别人洗干净?这又有什么必要?必定是他找了一个与他相似的,一刀砍了,擦得干干净净,以免谷主生疑。所谓做贼心虚,欲盖弥彰。若真是阿成脑壳,又何必擦得那么干净!”
  谷主一怔。随即道:“阿成重信守诺,不会骗我。”
  书生冷笑道:“阿成用谷主妹子练那血雨腥风掌,谷主后来想必明白了。他若真要比武,为什么当日不就在他屋前比过,却要引你来读书谷?他若真的不想你死,为何要布下万千毒物?他事先可是不知道谷主你百毒不侵啊!”
  谷主怔了一怔。书生又道:“他若真想自刎以谢,为什么不自己留在谷中,让谷主去背书?为什么……”
  谷主打断他道:“我到哪里去背?我屋里只有几本破书,莫非去偷去抢不成!”
  书生道:“阿成给个信物给你,让你去他家里背,不就行了么?”
  谷主又是一怔,说道:“当然还是他自己去背方便些!”
  书生见谷主只是不信,便道:“谷主受人蒙哄,在穷山绝谷之中浪掷英才,岂不可惜?”
  谷主道:“你说的大毒先生,我根本不认得!哪个蒙哄得了我?”
  “大毒先生就是阿成!”书生叫道,“世上相貌相同的虽多,但大毒与阿成的长相,口音,武功,性情都一样,且都爱上一个叫阿婉的女人,世上哪有这等巧合!谷主还不信么!”
  “那大毒先生,只怕是阿成的弟弟。”谷主道。
  “你不是说,阿成只两兄弟么?”书生道。
  谷主道:“或者是他堂弟,表弟,我又怎么弄得清楚?”又提高声音道,“反正阿成死了!不准你再说阿成活着!否则打断你的狗腿。”说罢怒气冲冲,往回就走。
  书生在后面喊道:“谷主知错不改,是何道理?”
  谷主不答,只往前走。
  书生又道:“执迷不悟,可悲可悲!”
  谷主身子猛地后掠,一把抓住书生头发,也不说话,提起书生就往山洞走去。到得洞前,点了书生几处穴道,书生顿时动弹不得。书生叫道:“你不是答应不生气的么?怎的言而无信!”
  谷主笑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恼火。你就在这里站几天吧!”说罢进洞去了。
  书生大叫大嚷,不见谷主半点回音。看看天色将晚,仍不见谷主出来。心想,莫非他昨晚一夜未眠,此刻已睡下了?
  书生又饿又困,眼皮打架,只想睡去。但谷中蚊虫甚多,成群结队上来叮咬,如何困得着。昨晩吃的兔肉,早已荡然无存,肚子在咕咕地叫。心想,谷主练就了上乘内功,十天半月不吃不喝,照样精神饱满,他若留在洞中,数天闭门不出,我岂不要活活饿死?不由心下大急。
  抬头望天,见一弯残月,星汉灿烂,天空高渺无穷。只是峡谷四周尽是大山,看不甚远。回味昨夜谷主说的故事,又不禁替他叹惋。想谷主他数十年如在梦中,受人这等作弄,自己却浑然不觉,实在可悲。那大毒先生使出如此卑劣的计谋,欺骗老实憨厚之人,真真令人发指。也不知玉箫老人那条红蛇,将他咬死了没有。
  忽听蟋蟀高唱。书生想起《诗经》里边“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的句子,不觉苦笑。眼下正是七月,自己岂非也跟蟋蟀一般,立在露天野外?若真要“九月在户”,岂不还要在此站一两个月?只怕那时尸骨已寒,倒也不饿不困,也不怕蚊虫叮咬了。
  想到《诗经》,书生猛然心里一动。片刻喜不自胜,高叫道:“谷主!谷主!”
  无人答腔。书生叫道:“谷主!你的上联,我对出来了!真的!你快出来?”
  谷主一闪出洞,喜道:“真的对出来了?那太好了!”说时,已伸手解了书生穴道,赞道:“秀才倒有学问!莫非在我读书谷一天一夜,沾了灵气!”
  书生正在活动腰腿,谁知谷主大手一指,又将他点住,说道:“你竟敢骗我博雅先生!那对联我想了几十年都没想出,莫非你比我还要聪明?先说出来,看对不对得上?”
  书生笑道:“我自然比不得谷主的才学。谷主难道未听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么?那对联我确实对出来了。”
  “对的什么?”谷主犹自不信。
  书生道:“适才蟋蟀高唱,猛地想起了《诗经》。《诗经》分风、雅、颂三部,雅又有大雅小雅,它们合起来称作四诗。‘四诗风雅颂’,岂非现成的好对?”
  读书谷主张目结舌,半晌做声不得。猛地里眼眶潮湿,流下一滴泪来,低声道:“三光日月星,四诗风雅颂。这不是容易得很么?我怎么就没想到?”
  揩揩眼睛,谷主又道:“《诗经》我读得滚瓜烂熟,偏偏就想不起它里边藏有一副好对子。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猛地,读书谷主飞身向着万丈崖壁,一头撞去。书生大惊。只听一声闷响,谷主连头带肩插进岩石之中。双脚乱蹬,身子又往里边进了几寸,只剩一双腿在外边了。
  书生目瞪口呆。这坚硬的岩壁,在谷主眼中竟似一堆乱泥。只是他脑壳钻在岩石之中,岂不闷死?无奈自己被点了穴道,上前拉他不得。
  谷主两腿掉在悬崖外边,半日不见动静。莫非已经死了不成?书生焦急万分,便大叫道:“谷主!谷主!”却见谷主两腿摇动,知他未死。想起那日在淤泥湖,荒村钓徒倒栽在泥巴之中,兀自听得到岸上说话,想必谷主也会龟息功。但淤泥湖怎可与这悬崖相比?读书谷主的武功,只怕真的是登峰造极,天下第一了。书生不觉又叹又羡。
  再过一会,谷主跳下地来,拍拍头上身上岩渣,哭丧着脸道:“本想一头撞死,却又死不成。你说我怎么办才好?”
  书生忙道:“我偶然对出此联,也是天缘凑巧,不算稀奇。谷主何必自责?”
  谷主道:“我读书几十年,却输给一个青皮后生,怎不愧死?我只恨自己无地可入!”
  书生笑道:“谷主钻到地下,还是不死,干脆息了这个念头吧。”
  谷主点点头,叹道:“可惜我练了上乘内功,寻死也不方便。”停一停,又道,“只是博雅先生这名字,往后再不能叫了。”说罢,又流下泪来。
  书生想岔开话题,便问道:“谷主也会龟息功么?”
  谷主道:“什么龟息功?我这是睡息功。”
  “谷主脚板也可呼吸么?”书生惊问。
  谷主道:“这有何稀罕?《庄子·养生主》说:真人之息以睡。其实岂只脚板。我全身毛孔,哪里不可呼吸?”说时,小眼睛眨了眨,又得意地笑了。
  当下谷主解了书生穴道。谷主拍拍书生肩膀,说:“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学,何不去猎取功名,也好封妻荫子?”
  书生几个时辰不曾动弹,一时得脱,不觉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稳。也不回答谷主的话,找些东西吃了,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却见谷主坐在旁边,正在聚精会神地翻一本书。定睛一看,那不正是父亲手写的《道德神功秘籍》么?怎么被谷主拿去了?
  书生大惊,伸手去抢,被谷主躲过了。谷主摇头晃脑,不住说道:“不错,不错!”将书掩上,脸上一片迷惘,又道:“奇怪啊!怎么这里边说的,和我早先想的一模一样?”
  书生急道:“此书是先父遗物,快还给我!”又伸手去抢。
  谷主又躲过了。脸上发怔,只道:“奇怪!奇怪!莫非我练的是道德功?”
  书生叫道:“谷主世外高人,如何未经允许,偷看他人秘籍?这岂非失了身分,有辱斯文?”
  谷主似乎没有听见,又自言自语道:“我练的什么功夫,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书上早已写得明白了。怪事,怪事。”
  沉吟半晌,这才看见书生怒气冲冲瞪着自己,谷主连忙赔笑道:“适才你睡着了,这本书掉出来,上面尽是汗渍,见它有些古怪,便拿去水里泡了,刚看了一遍,莫怪莫怪!”说罢将抄本递给书生。
  书生气急败坏,又不好发作。面孔通红,只不言语。
  谷主道:“一本破书,看看有什么不得了?又不曾吃了你的。”说时,尴尬地一笑,又道:“再说这书上的功夫,我都似曾相识,不看也瞒不倒我。”
  书生道:“秘籍开篇写得明白,非阴阳门第子,不得观看此书。谷主所为,岂不违了先父意愿……”
  谷主道:“哎呀呀,道德李公是你父亲么?我和他正是英雄所见略同。他在哪里,倒要去会会他!”忽地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他已经死了,暂时不见也罢。”
  书生哭笑不得。此人一片童心,怎好认真怪他。何况他已经看过了,终不致于将他打死,自己也没有那个本事?只好垂头叹气。
  谷主好一阵打量书生,说道:“奇怪!你父亲本事不小,怎地你却窝囊得很?莫非不是道德李公的种?”
  书生刷地红了脸,怒道:“谷主为何伤我?”
  谷主笑道:“说漏了嘴,莫怪莫怪!怎么,你不会道德功?”
  书生道:“我资质愚鲁……”
  “哪里哪里!你的才学比我还高,不是个蠢人。”谷主道。“如此聪明之人,对得出世上最难的对子,却练不好武功,也是怪事。要我教你么?”
  书生一喜,说道:“若得谷主点拨,实在感激不尽!”
  谷主道:“你先把阴阳门的事说来听听。”
  书生便把自己所知一齐讲了。而父母偷情一节,自是略去不提。
  谷主听罢,问道:“你父亲说,练道德功终身不论婚嫁,怎么又有了你这个儿子?”
  书生面色通红,做声不得。
  谷主也不追问。又道:“我看你的父亲,有些糊涂。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莫非为了练功,便不娶媳妇了!”谷主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读书谷主过了半生,连女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只怕是要断子绝孙了。唉,哪个女人又愿意跟我住到谷中受苦呢?”
  书生见他说得可怜,也不觉同情他。又勾起了自己的心思。他想起了明珠,想起了公孙玉,想起了芙蓉郡主,心里颇不是滋味。自己功不成,志不遂,飘流四方,一无所获,日后到了地下,怎么向父母交待呢?
  谷主忽然问道:“秀才,你说那大毒先生,真是阿成么?”
  书生连连点头,并劝谷主出去找他。
  谷主摇摇头道:“我总是不信阿成会骗我。若出去找错了人,岂不一失足成千古恨,让阿成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书生急道:“阿成绝对还在!谷主以己度人,吃了大亏还不自知,岂不贻笑千古?”
  谷主低头半晌,又道:“阿成肯定死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会弄错?”又叹气道:“爹娘就我一个独子,绝了他们的后,真真惭愧。好歹要找个媳妇进读书谷,生个儿子才好。”
  书生还要再说,谷主道:“今晩睡个好觉,从明天起,教你武功。”说罢自去歇息去了。
  翌日天亮,书生走出洞外,却见洞前那副“读尽三坟五典,览遍八索九丘,博古通今读书谷主也”的对联已被抹去了,地下一堆石屑。书生知是谷主所为,不觉好笑。
  谷主大步出洞,将书生引到那眼泉水下边。那泉眼有碗口大小,自几十米高的崖壁涌出,喷溅入谷,铿然有声。谷主道:“你脱了衣衫,坐在这泉眼下边。”
  书生依言脱衣坐下。那泉水自高处喷泻而下,力道颇足,打在书生头上,十分疼痛。谷主道:“你父亲的道德功,开篇便是练气。老子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秘籍上也说了:吐唯细细,纳唯绵绵,坐卧亦尔,行立坦然。你好生坐在这里,喊你吃饭,你再起来。”
  书生道:“泉水力大,好生痛楚……”
  谷主道:“把自己想成一堆乱泥巴,就不痛了。”
  泉水绵绵不绝泼在头上,书生口鼻吃水,颇感支持不住。想到读书谷主的武功,竟与道德功如出一辙,真是上苍有眼,不叫道德功淹没人世。自己武艺多年不曾提高,如今能得谷主点拨,再不发奋,此生只怕真要一事无成了。想到这里,书生便咬紧牙关,坚坐不动。
  秘籍中《练气入静三字诀》云:“目内视,外幽渊;先小天,通任督;后大天,运周身;随真意,于中宫;越三戒,戒六欲;空四大,断七情;虚缥渺,步五云;达幻境,忘吾身。”其中多有佛家言语,想必是父亲心胸宽阔,不重门派而兼收并蓄。书生默默诵读,得益匪浅。
  如此过了两三个月。书生渐觉中气充沛,骨节柔软,神色也清朗得多了。谷主便又教他采太阳太阴之精气,涤除陈浊,脱胎换骨。练功闲暇,二人谈些诗文。书生讲起近年武林故事,又常常吹箫,日子过得也不寂寞。
  此后依照秘籍顺序,又练了通理任督二脉之法、阴阳门掌法、阴阳门养生大法等等。书生见自己武功进步神速,不觉欣喜。其实李老子道德功与读书谷主所练,毕竟有所不同。谷主武学天赋极高,加之为人诚笃憨实,心无旁骛,武功较道德功更其精纯。但道德功的灵巧招式,却又非谷主所能想出。就这样,二人边学边练,互相启发,都得益不浅。
  连接任督之法,最为难练。任督二脉乃人体奇经八脉之一,共有五十二个穴位,一为阴径,一为阳径。任督一通,真是阴阳交泰,大地阳和,此后浑身舒坦,内力无穷无尽。《神功秘籍》云:“……由下极,穿尾闾,循夹脊,透玉枕;止昆仑,驻泥丸。天雷一震,甘露淋洒,五体清凉,斯时任督已交。斯通也,谓之升化之宝筏可也。”人体无限潜力,任督一通,尽可挖掘出来。书生前后用了一年时间,方才练成。
  岁月易逝。书生屈指一算,来读书谷已是两年多了。见自己习武有成,于道德功不再有什么疑问了,只是内力增加尚须时日,便想回如梦山去,重开阴阳门,完了父母心愿。想到自己走后,谷主又冷冷清清,无人陪伴,书生心下好生不忍。
  又过了几月。已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季节。二人在洞中生了火。谷主耐不住寂寞,又说又笑。书生心情矛盾,只想离开这里,又不好明言,默默坐着不动。
  谷主又说起早年的事。
  书生叹道:“我说阿成未死,谷主只是不信。莫非真要一辈子守在这里?”
  谷主道:“这有什么不好?有火烤,有肉吃,有水喝,还有书读。我两个谈诗作赋,讲古论今,练练拳脚,岂不快活得很?”
  书生道:“先父遗嘱,要我重开阴阳门……”
  谷主摆手道:“哎呀呀,那有什么意思?光自己练练就行了,还要创什么门派,教什么徒弟!又不是光宗耀祖的事!我看你的父亲有些糊涂。像他那个本事,为何不去为朝廷效力,说不准还能青史留名呢!”
  书生不愿和他分辩,说道:“谷主不是想找个媳妇续下香火么?若终年呆在这里,又怎么找得到呢?”
  谷主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道理我懂。但我怎可背信弃义负了阿成……”
  书生提高声音,打断他道:“谷主在这里一诺千金,阿成只怕在外边讥笑你呢?过诚则呆,过忠则愚。秀才的话,谷主再好生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阿成肯定死了!”谷主不满地道。
  书生连连叹气,好不失望。谷主孤苦伶仃,又教了自己练功,舍他而去,实在狠心不下。何况谷主看管得紧,自己又怎么跑得脱?
  雪愈下愈大,谷中积雪已有三尺多厚。书生站在洞前,望着飘飘大雪,耳听呼啸北风,心里愈加急躁。谷主如此固执,莫非自己真要不顾父母叮嘱,撇下大事,陪他一辈子?那样的话,学了道德功,又有何用?
  忽然书生心生一计,大声对谷主道:“谷主!以前你说脚板也可呼吸,我总是不相信!”
  谷主走上前来,说道:“雕虫小技,又有何难?再难十倍的功夫,我也会呢!”说着,伸手摸摸书生头发,咧嘴笑了。
  “不亲眼看看,我哪里肯信?”书生道。
  谷主道:“那回我身子撞进岩壁,你不是看见了么?”
  书生道:“那回你双腿尚在外面,不是光露脚板,只怕算不得。”
  “说得也是。”谷主望望积雪,说道:“此刻我便再演给你看看!我埋在雪里,只露两个脚板,呆它三天三夜如何?”说时,人已冲进雪中,就要一头栽下。
  书生忙道:“如此天寒地冻,只怕使不得!还是等天晴了再演吧?”
  谷主哈哈大笑:“这点冷怕什么?”飞快脱了衣衫,只穿一件短裤,赤了脚,往雪里就钻。顷刻又站起来,对书生道:“这雪不够厚,你帮忙堆堆。”
  书生心下歉然,觉得自己行径,实在与大毒先生无异。但舍此之外,别无它法。便道:“也不要呆三天三夜,只要一炷香时分就行了。若实在打熬不住,谷主随时起来就是,反正此地没有外人。”
  谷主怒道:“我怎会打熬不住?你这秀才说话不知轻重,真真叫人生气!快堆!快堆!”又一头栽进雪里。
  书生飞快掩了谷主,只露出两个脚板在外边。见他脚板热气腾腾,雪落上去即化为水,不觉奇怪。伸手去摸他涌泉穴,那里一张一弛,突突地动弹,似乎真的在缓缓地呼吸。心下想道:这等怪异功夫,不知谷主如何想得出来。想找他学学,又没时间了。
  当下收拾行李,往谷外飞跑。忽听谷主闷声闷气叫道:“秀才到哪里去?”
  书生大惊,边跑边道:“我去解溲!你只管呆着就是!”
  谷主又叫:“就在这里解!不要跑远了!”
  书生更加惊骇,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怕臭了你!”脚下加劲,跑得飞快。
  终于望见那块大石,飞身跃过,这才缓过气来,心还在突突地跳。往后一望,谷主并未追来。想他信守诺言,定要在雪里呆上一炷香时分。自己使诈骗他,岂不惭愧?
  书生正要离去,想到与谷主厮守两三年,实在得了不少好处,不辞而别,将来怎好见面?谷主受人愚弄,老死荒山,终究可惜,自己还应再劝他一劝。
  足足一炷香时分,谷主才飞步赶来。见书生已在石外,不觉怒道:“你竟敢使计骗我!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书生见他发怒,怕他使那“气若幽兰功”,赶忙退后几步,说道:“秀才此举,实乃万不得已,请谷主休怪!秀才实在不敢忘了父母叮嘱。否则就陪谷主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谷主道:“你快过来!过来!有话过来再讲!”边说边拚命向书生招手。
  书生道:“我实在不忍与谷主分手。但人生短促,浪掷光阴,心里不安。其实谷主已不必再呆在这里?我早说过了,阿成还在!千真万确。阿成就是大毒先生!谷主,我们一同走吧!”
  谷主叫道:“你没见这石上刻的字么?千古信人,望石止步!我岂可坏了自己清誉?”
  书生道:“谷主绝代英才,怎恁地不通世故?我适才不就骗了你么?当日阿成必定也看出谷主诚厚,才想出这条恶计,害你终身!人心险恶,谷主不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快跟我走吧!”
  谷主有气无力地道:“阿成死了;阿成不会骗我!”
  书生跺跺脚,转身就走。谷主在后面哽咽道:“秀才,你撇下我一个人,就狠得下心?以后哪个陪我说话?不走了吧,秀才?”
  书生鼻子发酸,立住脚,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雪纷纷,无声地落在两人头上。北风吹得甚紧。一棵大树忽地折断,轰地一声,倒入万丈峡谷之中,回声良久不绝。
  书生道:“谷主,请相信我秀才,阿成绝对骗了你。你出来吧!谷主忠义之士,我岂会平白无故害你名声?谷主离开这里,走吧!”
  谷主道:“我只怕你弄错……”
  书生再不耐烦,大步又行。心想,如此执迷不悟,冥顽不化之人,自己又怎能说得动他?
  谷主叫道:“你一定要走,我也没有办法。秀才,你出去见了大毒先生,把他带来我看看,认个仔细,好不好?”
  书生答应了。大毒怎么肯来读书谷?以自己目前的武功,尚不知是不是大毒的对手。等如梦山诸事告一段落,自己好歹要再来此地,想个万全之策,将谷主逼出来。
  谷主又叫道:“你在外面见了合适女子,给我撮合撮合,派人送进谷来最好!听到没有?”
  书生一阵心酸,回头向谷主作了—揖,大声道:“谷主放心。”喉头发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漫天遍野都是大雪,道路莫辨。书生心中伤感,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外走去。大风卷起他的衣袍和头发,又将积雪刮到他身上。
  书生愈走愈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在万丈冰雪中缓缓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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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4 21:03: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苗疆芦笛
  大雪飘飘,茫茫苍苍,天地一片惨白,一片昏暗。狂风搅起满天雪花,远近村庄迷迷蒙蒙,路上不见一个人影。
  一群野狗狂吠着,在风雪之中奔逐而过。雪地上印满杂乱的爪印,片刻又被大雪掩得平平展展。
  路旁一棵小树,枝杈上堆满团团雪花,被压得弯下腰来。一阵骤风刮过,小树吱吱作响,嘎地断了。一只死乌鸦落在雪地上。
  忽地传来奔跑之声。只见一个人,身材不高,穿着件厚棉袄,飞快跑来。边跑边回头望,高声叫道:“算了,算了!算我说错了还不行么?不要追过来!”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人身着素白衣裤,头发披散,发疯一般追上前来。跑得近了,这才看清是个女人。那女人面色阴冷,两眼寒光闪闪,手里赫然提着一个骷髅人头。
  跑在前边的人又叫道:“女菩萨!是老杜说错了话,不要追了!你手里提个死人脑壳,老杜看了好怕!”
  那女人闷头闷脑,身形飘忽,只管没命追击。两人一前一后,顷刻奔了七八里。眼见得两个人轻功不相上下,只怕一个人永远追不到,一个人永远也跑不掉。
  前边的人突然止住脚,叫道:“也不是老杜怕你!只是这冰天雪地,老杜还要去烤火饮酒,哪有工夫与你比赛脚力?你我各走各的路,岂不甚好?”
  那女人转眼已追到跟前,也不见她说话,右手一扬,两枚暗器急奔而出。前面那人慌忙躲过了,咧嘴笑道:“婆子好厉害的手!要和老杜拚个死活么?”
  那女人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剑,只一尺来长,剑身黑漆漆的,锋刃薄如叶片。前面那人摸摸下巴胡须,笑道:“你这小刀去切白菜萝卜,倒还使得,杀人只怕不行。嘿嘿。”
  女人左手提着人头,右手持剑,蓦地闪将过去。对面那人连连闪避,叫道:“好女不和男斗!婆子这般凶恶,哪个敢做你老公?”突然,那人“哎哟”一声,原来那女子已削掉他一层头发。
  那人怒道:“老杜看你是妇道人家,让你几分,你却动了真的!莫非我独来独往还怕了你这个恶婆娘不成!”原来他是杜往来。
  杜往来振作精神,那女人顿时处于下风。杜往来叫道:“你一只手想斗过老杜?快把那人脑壳丢了,好生和你打一场!”
  那女人喝道:“我与师哥寸步不离,你这丑汉子懂得什么!”说着,一边舞剑如风,向杜往来袭来。
  杜往来道:“一个死人脑壳,就算天天抱在怀里,又有什么快活?叫人好不作呕!快快丢了,另外找个老公去!”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摸那骷髅,想把它抢过来扔掉。那骷髅眼窝深深,长鼻子的地方一个大洞,白森森的牙齿,杜往来总觉得毛骨悚然,身上已起满了鸡皮疙瘩。
  杜往来刚摸到骷髅嘴巴,正要用力去抢,忽然手掌一麻,似乎被它咬了一口。杜往来大骇叫道:“哎呀不得了!这死脑壳还会咬人!”
  眼见那女子又一剑刺来,杜往来不敢恋战,一个“蚱蜢逃恶鸡”跳出圈子,撒腿就跑。
  那女人并不追赶,在后面冷笑道:“看你还活得几天!”整整衣裳,低头看了看手中骷髅,说道:“师哥,没伤着你吧?”说时,用右手摸了一摸,转身往原路去了。
  杜往来跑出几丈,见那女子没有追来,便停脚去看手掌。只见左手食指上边有点碧绿的印迹,小如芝麻,煞是可爱,却不甚痛楚。杜往来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那死人居然咬了我一口!”
  忽觉有点发痒,便伸手去搔。那绿斑却长大了,愈发痒得厉害。杜往来睁大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又道:“那婆娘使的什么诡计,莫非想把老杜全身都染成绿色?那可不妙得很!”
  猛地听到踏雪之声。杜往来抬头一望,见一个青年衣衫零乱,满身是雪,飘飘向这边走来。杜往来见那人神色忧郁,满脸风尘之色,脚下迈得极快,便转身就跑。
  那青年一愣,跟着喊道:“杜师!杜师!”原来是书生李逍遥。
  杜往来边跑边喊:“秀才!我不想见你,我也不是你师父!快莫追我!”
  书生紧追几步,转眼奔到杜往来前面,趴在雪上叩头道:“弟子李逍遥,拜见独往独来师父!”
  杜往来神色惊疑,问道:“你追上我了?秀才,是你追上我了么?”
  书生这才明白自己跟着读书谷主几年,武功是大大地长进了。以前即便跑断两条腿,又怎么追得上独师?而适才只三两下,就抢在杜师前面了,不觉欣喜,便从地上爬了起来。
  杜往来瞪大眼睛,朝书生好一阵打量,又道:“怪事,怪事!没得鸟用的秀才,两年不见,就追得上老杜了!嘿嘿!”
  书生道:“师父这两年……”
  杜往来连连摆手:“我不是你师父,你也别想做我的师父。那年在淤泥湖,两个疯子逼我跟你叩头,真真气死老杜了!哼!该死的钓鱼佬!剁八块的!”
  书生忙道:“都怪弟子连累了杜师……”
  杜往来不理他,只在一旁咕咕哝哝道:“老杜今天碰到鬼了!先遇到个恶婆娘,叫死人咬了一口;后又撞上背时的秀才。怪不得早上起床时,右眼睛跳得厉害,哎哟,痒死我了!”说时,已伸手在指上乱搔一通。
  书生见他左手食指肿大,第一个关节绿得发光,惊问:“独师这是怎么了?我来看看!”
  杜往来道:“要你看个鸟!再痒下去,一刀砍了作罢!”说毕,右手用力,真的把那食指掰断了。见手上血流不止,便从袋里摸出金创药敷在上面。
  书生问:“独师怎地和个女人打起来了?那女人什么样子?”
  杜往来道:“那婆娘真是可恶!她坐在理兴垱旁边那块坟堆里,抱着个死人脑壳,不住亲嘴,眼泪一串串,喊什么‘师哥,师哥’。老杜见了不舒服,便说了句笑话,说抱着死人有什么快活,快去找个老公就是。那婆娘就疯了般地死命追我!”
  书生问道:“那女子长得很清秀么?”
  杜往来瞥瞥书生,露出黄牙笑道:“长是长得蛮乖!秀才,你配她正好!快去追吧!”
  书生已知那女子必是司马报仇师妹、湘西卧龙冯大山的女儿冯小小。那年在理兴垱附近,司马报仇被周行空一掌打死,他师妹哭得死去活来,后来一刀割了司马首级,提往湘西而去,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惊心动魄。好几年过去了,那女子仍旧不忘师哥情谊,也是可叹。
  书生正在发呆,却见杜往来要走,忙问:“独师何往?”
  杜往来道:“我去哪里,不关你的事!再要追我,莫怪老杜不客气!”说罢,大步走了。走出老远又咕哝道:“李老子的崽,硬不是个好东西!害死了耕田佬,又叫我和钓鱼的家伙失了和气,恨不得一巴掌将你打死!”其实,他和荒村钓徒,本来就谈不上和气。那年钓徒逼他给书生叩头,也与书生无关。只是他恼恨倦客被大毒所杀,自己却报不了仇,因此只好拿书生出气了。
  书生见他不愿搭理自己,又提起江湖倦客,不由心头黯然。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没精打釆往理兴垱方向走去。
  不一刻到了理兴垱。想起司马报仇兄妹,便去司马丧身的那块乱坟望了一望。冯小小却不在那里了。大雪掩了坟堆,一片苍白。当年他和公孙玉,就在这里救了冯小小性命。书生回想往事,不知公孙玉如今去了哪里,生死如何,心中涌起阵阵酸楚,泪水早已断线似地掉了下来。
  又往芙蓉垱走。雪落无声,天地之间满是凄凉寂静。芙蓉郡主楚楚可怜的泪脸,又浮现在眼前。
  老远望见两间茅舍,东倒西歪,建在芙蓉垱废墟上。书生心里突突跳动,不知那茅屋里住的是什么人。若是郡主,见了面说些什么?书生难忘旧情,从读书谷逃出来后便绕道安乡看望郡主,一见茅屋,就大步向那里走去。
  走到跟前,见大门紧闭,门上三个大字,“忘情庵”。
  书生敲了敲门,里边似乎无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又伸手去推。大门未闩,吱呀一声开了。一眼望见一个女子青衣青裤,头发盘在顶上,在一个蒲团上闭目打坐。那女子面目秀丽,双眉如柳,正是芙蓉郡主。
  书生流下泪来,怔了半晌,颤声道:“郡主……”
  郡主一动不动,似未觉察书生进来。书生心如刀割,想起初进芙蓉垱时,那美丽无邪的少女,嫣笑晏晏,何其动人魂魄?如今缁衣替代了红妆,倾城之色,再也无法追寻了。
  书生泪如雨下,又道:“郡主因何如此?”
  郡主仍然一动不动。
  这时,从里边房里走出一位老尼,也是青衣青裤,向书生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从何方来,到我忘情庵,又有何事?”
  书生泣道:“我来看看郡主……”
  老尼道:“超脱苦海,远离红尘,这世上再也没有郡主了。阿弥陀佛!”
  书生揩揩眼睛。
  老尼高宣佛号,又道:“施主若无它事,就请不要坏了我师徒清修。善哉,善哉!”
  书生望着郡主道:“郡主请多保重……师太!务请你照顾好郡主!”说着,书生又流下泪来。
  老尼道:“心中无魔,逢凶化吉。施主放心去吧。”
  书生默默无语,往门外走去。又回过头来,见郡主面容消瘦,眼窝深陷,心中不禁异常伤感。看来郡主必是碰到了灰心失意之事才削发为尼的。那莲花藕池,芳草长堤,款款少女,亦都不见。世间变化真大啊!
  书生大步抢出“忘情庵”。
  大雪下个不停。除了“忘情庵”,芙蓉垱四周旷野,竟无半户人家。如此荒野之地,郡主冷冷清清,独伴古佛,怎不叫书生愈想愈悲,肝肠寸断?
  伫立半晌,书生揩了眼泪,踏雪往北而去。
  这一日,书生终于又到了如梦山。顾不得天色寒冷。书生去拜了父母之墓,又扫了三大弟子坟上的积雪。心想,算上徐赵二人收的弟子吴法,阴阳门也只有两个人。吴法这几年想必已经长成大人。他跟着残缺门老大,武功必然进步得很快。皆因父业凋落,才至如此,好生叫人感慨。想当年如梦山漫山遍野都是阴阳门徒,春夏秋冬,练武不停。道德老人神采奕奕坐镇此山,号令天下武林;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该是何等威风?几十年过去,物换星移,阴阳门几乎在江湖上绝迹了。
  书生又想,阴阳门虽衰,但总算老天有眼,不让阴阳门绝后,让自己终于练成了道德功,虽然火候未到,但也可在江湖上勉强立足了。从今以后,须得将前冤旧孽一齐抛弃,不想儿女之事,抖擞精神,好生干一番事业,重振道德老人当年雄风。
  在“道德居”住下,书生心情异常激动,在房里走来走去。想着应该先把吴法找来。然后广散请柬,遍邀江湖门派及成名英雄、武林世家,择一吉日重树阴阳门大旗。又想,开山之日,还须将无爱大师请来。一则他是父亲的故旧,二则他是武林泰斗,有他出场,必可为阴阳派增添光彩。
  书生彻夜未眠。天亮起来,看见东边天上灿烂的朝霞,书生打扫了门前积雪,做了早课,就要下山去买纸买笔,作重开山门的准备。
  书生刚走到半山亭,便望见山下有人正在上来。两个人走得近了,都不觉怔住。
  书生叫道:“原来竟是独行前辈!一别数载,好生想念!”那人儒服方巾,正是独行狼。
  独行狼道:“哪里当得起前辈二字?”说时,顿了一顿,又道:“李先生几时回山来的?这半年里边,我到如梦山来过几回了,都没碰到李先生。”
  书生听他尊称自己“先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听说他自芙蓉郡主削发为尼后投了徐鸿儒,而自己与鸿儒拜了兄弟,他是鸿儒手下,自然不便对自己失了礼数。就是我要谦让,想必他还是不会改口的。便道:“你离开山东有半年了么?我大哥身体一向可好?”
  “还好,还好。”独行狼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教主捎信来了。要找个僻静之地才好。”
  书生道:“我们上山去谈吧!”
  当下,书生便和独行狼回山。独行狼说起教中诸事顺利。只是目前不便动手。又说他已出来半年有余,到处寻找书生,找了安乡,又找了黄天湖,又托地隐帮的人代为找寻,都未找到书生。
  进“道德居”坐下,关了门,独行狼扯开腰带摸出两封信来。书生接过一看,一封是给自己的,一封是给南海飘遥岛的。想起当日允诺徐鸿儒传书南海,书生心里不禁一阵忧郁。只怕重开山门的事又要往后推迟了。若是自己葬身南海,那重开山门之事……
  书生随手拆开给自己的一封信,见上面字迹粗大潦草:
    与贤弟别后,愚兄日夜思念,只恨教中诸事缠身,无缘再到湘鄂会你。承蒙贤弟手足情深,当日允我买舟出海事,如今已一晃几年。我教急需人力财力,惟望贤弟锐身南下,若上苍保佑,竟致大功告成,则我教之幸,百姓之幸。他日大志得遂,贤弟高义,不敢相忘。
    人生忙碌,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兄弟痛饮美酒,畅谈竟夜。千里之外,谨祝贤弟保重,早传佳音给我。另外尚有一言贤弟听取:贤弟性情柔弱,女子气重了点。叹气落泪。不是男儿行径。“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诗是女人写的,却也气壮山河,回肠荡气。何堂堂须眉而不如红颜乎?情深爱急,立马陈辞,不尽欲言,得罪休怪。愚兄徐鸿儒。
  书生看了,低头良久。又看另外一信。那信用雪白的绸带包得严严实实,外边并无一个字迹。白绸上绣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
  独行狼道:“教主念念不忘和李先生结义,嘱我见了你面,要好生看看先生面孔,是不是瘦了,黑了?回山东说给他听。”说着,独行狼又从怀里摸出两根金条,约摸有五十两,递给书生。
  书生连忙推辞。
  独行狼道:“教中人多,也不甚宽裕。谨表心意而已。莫非李先生嫌少?”
  书生只得勉强收下,说道:“我何尝不想念大哥?回去告诉大哥,请他放心,我随即便启程南下。只要不死,好歹会有个音讯给他。”当下给徐鸿儒回了一书。
  独行狼将书信藏好,起身要走,书生坚决挽留。独行狼笑道:“教主嘱我半年赶回山东,如今已是大半年了。李先生莫留。”
  独行狼举步下山,书生欲送,被独行狼止住了。走出几步,独行狼忽然回头笑道:“地隐帮主要我问候先生,差点忘了!”
  书生忙问:“帮主在哪?”
  独行狼道:“他和帮中一群好手都去了山东,是教主的心腹兄弟。留在安乡的地隐帮,已经不成气候了。”停一停,又道,“先生这两年到安乡去过没有?”
  书生点点头。独行狼忽地目光呆滞,重重叹了一口气,嗫嚅着问:“我那旧主……不知……”
  原来独行狼未曾去过芙蓉垱。他怕见了郡主心中有愧。叛主而逃,哪有颜面再回芙蓉垱?独行狼朝书生拱了拱手,声音悲切地说了句:“先生保重,后会有期。”便大步往山下走了。书生张张嘴,想喊住他,终又忍住。
  翌日,书生劲装短束,在褡裢里背了徐鸿儒给飘遥岛的信,启程南下。那本道德功秘籍,书生已经焚化在李老子墓前。反正自己已经领会,再留着也是无益。倘若落在外人之手,岂不麻烦?
  走了两日,已到湖南境内,也不知是什么地名。虽然已不下雪了,而路上积雪还未融化,踏在上面倒也舒服。举目一望,见四周雪野茫茫,并无村庄。走着走着,已是风雪黄昏之时,见野外森森鬼气,凄清而悲凉。书生便加快了脚步。
  忽见道旁小坑里,一只绣鞋冒出雪堆,分外刺目。书生见那鞋绣得精致可爱,驻脚观望,心里不禁一动。伸手去捡那只绣鞋。那鞋冻在雪里,书生力用得小了,一下竟没拉动。猛一用力拉出来,却见鞋下面露出五根淡红色的脚趾。
  书生大惊。用力把雪掀开,露出那女人双腿。稍一犹豫,书生拉住女人的腿,往上猛提,却提不动。原来人已被冻住了。急切间,书生又怕力气使得大了,会把她头拉断。
  书生用手捧了好一阵,才将积雪除尽,这才见坑底结了一层厚冰。那女人半张面孔嵌在冰层里,看上去秀丽端庄。她右手兀自抓住一柄长剑,却是公孙玉的母亲公孙大娘。
  书生惊诧万分。心想,那年在如梦山别过。再没见过她面,不知怎么会死在这里。她的尸身虽然完好,也难断定究竟死了有多久。又仔细打量,见尸身只双腿双脚呈淡红色,上身却无异样,不知是不是死于周行空的“血雨腥风掌”。若是周行空所杀,那他的掌力,岂非快到了上乘境界?
  转念又想,公孙大娘乃周行空祖师爷的女儿,又是他大毒师伯的意中人,他怎么敢下杀手?虽然周行空连师父也敢杀,但此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还是难以料定。
  书生猛又想起那年公孙玉在山里失踪,几年不知音讯,是死是活也不清楚。自己虽然悲伤,却并未花力气去找,不觉万分内疚。公孙玉温柔可爱,对自己一见倾心,自己又说过要娶她为妻,怎地竟对她生死存亡却如此淡然?而芙蓉郡主并不钟情于己,自己却几次三番去看她?想到这里,书生又感到万分羞愧。
  公孙大娘惨死异乡野外,书生愈觉对公孙玉负疚,也愈加为她担心。这么多年不见踪影,莫非她也已经死了?一念及此,书生心中伤痛,不觉流下泪来。
  书生用脚踩破厚冰,将公孙大娘尸身抱起来放在雪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原地安葬了虽则方便,就怕埋骨他乡,公孙大娘会不喜欢。她是公孙玉母亲,也即是自己岳母,不能让她死了还受委屈。何不扶棺送往湘西,也正好查查公孙玉的下落?
  想起公孙玉羞红的面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嘤嘤哭泣的样子,书生满腔温暖,满腔激动,不觉把传书飘遥岛之事置诸脑后。书生心里念叨:“阿玉,阿玉,我定要找到你,让你快活,不再使你受苦……”正想间,泪水已顺面颊流了下来,掉在雪地上,滴出了一个个的小洞。
  望望四周暮色,书生将公孙大娘负在肩上,踏雪大步向前,顷刻,人已在数丈之外。远近寂无人声,天低云暗,大地白得耀眼。没有一丝风,干冷干冷。书生走了半日,仍不见有一个村庄。好不容易才见到一个村子,书生向人买了一口棺材,装殓了公孙大娘。在沅江里租了船家,径往湘西。
  冬季水枯,行船极为不便。沅江之中有许多险滩,历来船家畏之如鬼,如青龙滩,黑狗滩等,也不知翻过多少只船,淹死过多少人。幸亏船家水上功夫扎实,书生的坐船好歹闯过去了。
  到了沅陵上岸,天气已逐渐暖和。书生雇了车马,问清黄瓜寨方向,又加紧赶路。黄瓜寨不在沅陵境内,只怕还要三五天才走得到。山道崎岖,如何走得迅疾?
  越往前走,山愈多愈高,常常是无路可行,书生只得背了棺材前行,如此耽搁了不少日子。心想,毒门教祖将爱女远嫁这等荒僻之野,不知是何用意。想起公孙玉花容月貌,书生心下激动:此地虽是穷山恶水,倒也养育出了绝色美女。
  道路忽地平坦开阔,一条小河横在前面。河水清澈见底,流得却甚湍急。河上一根缆索,直穿对岸。岸边有条船,连在缆索之上。行人手攀缆索,自行驾船过河,不用艄公。
  突然,书生望见河中央缆索之上有人。只见那人浑身赤条条的,用两脚勾住绳索。身子倒悬空中,手掌不住地击打河水,溅起老高的水花。书生心想:春寒料峭,那人浑身赤裸,不畏风寒,想必有些本领。莫非见有客过河,要收些买路钱?
  书生叫道:“河上的好汉!请问,去湘西黄瓜寨,是要过河么?”
  那人两掌如梭,拚命击打河水,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不理。书生仔细打量,那人个头甚矮,身材细瘦,只怕功夫还不到家。若是上等掌力,击打河水便悄然无声,波浪不兴,哪里如他那样水花四溅?
  书生从车上搬下棺材,付了脚钱,赶车的往原路回去了。书生正要背了棺材上船,忽见河上那人停下掌来,尖声叫道:“师父!我看见河里一条大鲤鱼,要不要我捉上来?”不等他师父回话,他早已两脚一松,钻进水中不见。
  书生一惊:那人分明是个小孩,顶多六七岁,难怪自己见他又矮又瘦。几岁的孩童便有这般能耐,那他的师父必定是江湖高人。脑中飞快思索,哪个成名人物住在湘西?莫非是盘古?但此地离黄瓜寨明明还远啊!
  四面一望,见小河两边都还平坦,也无树木土丘,却望不到那孩童的师父。正在迟疑,忽听一阵水响,那小孩赤条条地冒出水面,口里骂了一句脏话,又不见了。河流湍急,北风细细,许久不见那小孩的动静。
  突然,那孩子窜出水面老高,胸前抱一条鲤鱼,约有六七斤重。那鲤鱼拚命拍打,但孩子的整个右臂穿过它鳃中,哪里还挣扎得脱。
  小男孩两脚踏水,露出肚脐以上部分,向岸边小船奔来,一边尖了嗓子唱道:
    姐儿俏俏的,
    奶子高高的,
    想摸就摸一把,
    不摸就走你的!
  书生又是一惊。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会唱这种俚曲?也不怕师父怪他?莫非他师父是……
  猛地听得那船上一个人笑道:“好徒儿,乖徒儿!今晚清炖鲤鱼,红烧人腿,吃个痛快!你说好不好?”
  那男孩抱着鲤鱼,一跃上船,望着岸上书生道:“师父,你说要红烧那个人的腿么?”
  他师父在船舱里说:“他是个杂种,野种,活在世上无益,倒不如炖了吃下,还变得几堆屎。乖徒儿,你还认得他么?”
  男孩叫道:“不认得了!他是杂种,野种,几堆屎!”
  船里那人哈哈大笑。
  书生清清嗓子,说道:“久违大毒先生,别来无恙么?”
  那小孩生得英俊秀丽,面孔像周行空,眼睛像吴云姑,正是周吴子。
  光阴迅速,转眼之间,周吴子已近七岁了。听到书生喊他师父名字,心想,只怕是个熟人,摸摸脑壳,一时不知该怎样骂他。大毒先生在舱里道:“奇怪,李杂种知道大毒先生在此,却不逃命。莫非这两年学了什么本事,胆子壮起来了?”说时,人已一跃而起,飞上岸来。
  书生见大毒先生身形依旧,穿戴整洁儒雅,颇有名士风度。只是右边脸上有块铜钱大的疤痕,红红的,极其难看。想必是当日在幽篁里被玉箫老人的红蛇咬伤后留下来的。
  书生略一抱拳。说道:“先生大难不死,如今更其洒脱了。书生不想在这里与先生巧遇,也是有缘。”
  大毒哼一声道:“小子说得乖巧,就想要我饶了你么?当年在剩头山放那恶蛇咬我,莫非就忘记了?”又冷笑道,“玉箫老狗想咬死我,不想我大毒先生命大福大,居然死里逃生了。哈哈!那老狗自己却赔了性命!”
  周吴子也跳上岸来,像爬树一般溜到大毒脖子上坐下,叫道:“老狗赔了性命,你这杂种,野种!”
  书生皱皱眉,对大毒道:“先生高人,教出如此恶徒,只怕日后难以成器。”
  大毒冷笑道:“我这徒儿聪明伶俐,哪点不比你强!像你这样的脓包,还有资格瞧不起旁人?”
  周吴子叫道:“老子哪点不比你强?”猛地一擤鼻子,捏了一把鼻涕在手,啪地向书生挪来,又骂道:“打死你这杂种!”
  书生慌忙避过,对大毒道:“先生的事,在下不敢多言。不过这孩子的母亲我却认得,人是很善良的。先生如此教诲,只怕会违了他母亲心愿。”
  周吴子道:“我娘早就死了,你想管住老子么?”
  大毒道:“乖徒儿,你适才站得太远,鼻涕没摔在他身上,也是可惜。还有鼻涕没有?”
  周吴子缩缩鼻子:“还有!”
  “那你下去,到他身边上去擤。”
  周吴子一跃下地,径向书生跑来。跑到跟前一捏鼻子,又抓了一把鼻涕,往书生衣上就揩。书生立脚不动,口里叹着气,伸手去抚摸周吴子脑壳。想起吴法和他姐姐,那可怜而美丽的姑娘,书生禁不住一阵伤感。
  周吴子猛地推开书生的手,飞起一脚踢书生阴部。书生一惊,没想到这孩子竟如此阴毒。急忙一闪,大腿却已中了一脚,十分疼痛。伸手要去捉他,周吴子身子一扭,向大毒那里飞跑而去。
  大毒把周吴子举过头顶,放在脖子上坐下,缓缓走向书生,说道:“你这两年学了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说罢,瞥瞥棺材,恨道:“湘西佬生的贱种,终于死了!好!好!好!”说毕,袍袖一挥,几条血红的蜈蚣从袖中奔出,张牙舞爪地冲向书生。
  书生竖掌前推,蜈蚣尽数落在地上,扭曲几下便死去。
  大毒面现诧异,突然腾空而起,双腿踢得密不透风,扑向书生。书生却突然坐倒在地,双手抚膝,一动不动。大毒惊疑,收了攻势,喝道:“小子莫非学了高深武功,不屑与我动手么?”
  书生道:“当世有谁敢在先生面前夸口?我不是先生敌手,唯有闭目受死。不过,在下正在送一个亡灵返乡,事关重大。若得先生暂且饶过,自当感激不尽。”说罢抱拳行礼。
  大毒心下狐疑,说道:“湘西佬生的贱种,死了喂鱼喂狗就是。何必多此一举,送她回来?”说着,他右掌一伸,一阵狂风向书生奔涌而至。
  书生往棺材后面一滚,避过掌力,叫道:“先生还记得涌泉峡谷么?”
  只听“咔嚓”一声响,棺材已被大毒掌风震破。大毒颤声说道:“什么涌泉峡谷?小子胡言乱语,只怕是活到头了!”大毒口里虽仍在骂着,却不再发掌攻来,人还退后了几步。
  书生站起,叫道:“千古信人,望石止步!先生莫非忘了?”
  大毒面色惨白,颤声道:“小子这两年……到过哪些地方?见到……那个人了么?”
  书生道:“读书谷主老实憨厚,先生却使诡计骗他,好不叫人齿冷!”说罢,怒气上涌,连声冷笑。
  大毒一阵尴尬,随即笑道:“那傻瓜自作自受,怪我不得。小子,你既然告诉他阿成未死,他如何不出来找我?只怕是不信你的话吧?”说着竟放声大笑起来。周吴子拍着巴掌,也尖声傻笑,前仰后合。
  想到读书谷主憨厚的模样,此刻只怕尚在谷中受苦,书生气愤难忍,面色发青,连声道:“无耻,无耻!”背了棺材要走。不想那棺材裂了一条大缝,稍一用力,竟掉了一边。
  周吴子叫道:“你这杂种,竟敢骂我师父!背的死人,是你娘老子么?”
  书生背着没盖的棺材,大步往河边小船走去。
  大毒抢上前来拦住,说道:“小子知道了这个秘密,更不能再活了。”心想,倘若书生逢人就讲涌泉峡谷,闹得江湖震动,都去找那书呆子,请他出来找自己的麻烦,岂不糟糕!一则于自己名誉有损,二则那呆子厉害,只怕自己会丢了性命。想到这里大毒挥拳就打。
  书生避开一招,叫道:“先生积点阴德,待我送妥了亡灵,再来受死如何?”
  大毒哪里肯听。他仍是拳脚如雨,向书生打去。书生背了口大棺材,左闪右让,大毒一连七八招竟伤他不到。心想,必是那书呆子传了他厉害功夫,便愈加恼怒惊骇。自己今日如若不能致他于死地,日后这小子大功告成,岂不找自己报杀师之仇?
  书生背了重物,转动不便,加上功力本来就逊于大毒,已是十分狼狈。本想扔了棺材逃命,又觉对不起公孙玉。自己千辛万苦把公孙大娘灵柩扶到了这里,怎能功亏一篑?
  正在这时,大毒突然一掌拍向书生胸口。书生挥掌相迎,身子一震,棺材再也背不稳,啪地一声掉下地来。大毒一脚将棺材踢翻,张口正要骂时,却见里边死人滚了出来,不觉一怔。
  周吴子手舞足蹈,大声笑道:“湘西佬生的贱种终于死了!好,好!喂鱼喂狗,变几堆屎!”
  大毒呆呆地站着,猛地俯下身子,喃喃地道:“是阿婉?你死了么?阿婉,你竟然死了?”说时,声音哽咽,泪下如雨。
  他单腿跪下,伸手去理公孙大娘头发,道:“阿婉,那年要你去山上住几天,你硬不听。你就这样狠心走了么?不再和我说话了?阿婉!你就是骂我,我也喜欢!”
  大毒又去抚摸公孙大娘眼睛嘴唇,说道:“死了也好!你在生的时候,手也不让我碰一下,如今总算摸到你了。阿婉!你年轻的时候,是多么迷人啊!不!后来你也一样迷人!你就是满脸皱纹,嘴唇干瘪,阿成还是照旧喜欢你!”大毒边说边抓起公孙大娘的两只手,声音悲怆,动情地轻轻摩挲。
  周吴子两眼转了几转,突然嘴巴一扁,号叫道:“阿婉!你死得好惨啊!你年轻的时候,是多么迷人啊!呜呜!你就是老了,我师父还是喜欢你的啊!阿婉!”说着说着,他双腿乱蹬,两手不住捶打大毒肩膀,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流。
  书生见大毒伤痛,也替他难过。他一辈子孜孜以求,却不能与公孙大娘终成眷属,岂不含恨欲死。就是死了,只怕也还难以瞑目。由此,书生不禁又想起芙蓉郡主。她那美丽如花、身形婀娜、娇嗔微怒、眼波欲滴的样子,令人永生难以忘怀。但记在心里,又有何益?这辈子只能抱恨终生了。
  大毒又道:“总算摸了你,阿婉!你硬要等你死了,才让我摸!阿婉!你的心真狠!那湘西佬有什么好,你要嫁他?”
  周吴子哭道:“阿婉!你被李杂种打死了,才让我师父摸,你好狠的心哪!阿婉!湘西佬哪点比我师父强,你要嫁他?”
  大毒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大声道:“死了也好!贱人!臭婆娘,脏婆娘!你身上哪个地方没被那湘西佬摸过?脏婆娘!跟湘西佬困过觉的脏婆娘!”这时,大毒已声嘶力竭,两眼大睁,里边似乎喷着火焰。书生不由惊骇,往船那边退了几步。心想,看大毒既悲且愤的样子,只怕他已神智不清了。要是他发起威来,自己怎是他的对手。
  突然,大毒忽地一掌砍断公孙大娘右手,丢在河里。又砍断她的左手,也丢在河里。口里还骂道:“脏婆娘的手,也不知为湘西佬做过好多次饭菜,还为他养了儿女,只怕还搂过那王八的脖子!气死我了!我大毒先生,竟然不如狗日的湘西佬福气好!你这臭婆娘!”说罢,猛地一掌,将公孙大娘的脖子砍断,脑壳滚在一边。
  书生惊叫道:“先生息怒!一死百了,你竟忍心让她不得全尸,死了也不得安宁么?”
  周吴子骂道:“李杂种,要你多管闲事!这个脏婆娘,跟湘西佬做饭困觉,惹我师父生气,就是要砍掉她脑壳!你这狗杂种!”说罢,他翻身下地,脸上全无眼泪,尽是愤怒;跑到公孙大娘脑壳跟前,狠劲用脚去踩。
  “婆娘又脏又臭,一身都是尿!踩死你,踩死你!”周吴子骂道。
  书生大怒。周吴子小小年纪,便又奸又恶,长大成人之后,岂不比他父亲周行空更坏十倍?周行空胸怀大志,欲扬名四海,只是走的路子不对。周行空为人彬彬有礼,文雅潇洒,哪里像周吴子满口污言秽语,叫人听不入耳?
  想到公孙大娘本该是自己岳母,书生再也忍耐不住,跑上去抓住周吴子,就要打他耳光。一看他大眼闪亮,生得极其可爱,不由又想起吴法姐弟,手竟软了。只因他年纪太幼,不谙人事,都是大毒教坏了,怪他不得。
  书生轻轻扭住周吴子耳朵,装出一副凶相,喝道:“乖乖站着别动!再骂难听的话,割掉你的舌头!”
  周吴子尖叫道:“哎哟!疼死我了!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以大欺小,死不要脸,师父快救我啊!”
  大毒似乎对周围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还在骂道:“你的胸部,你的肚子,你的一切,都又脏又臭!叫我恶心!你的腿为他走路,也叫我生气!不如都剁下来,丢在河里喂鱼,免得大毒看了不舒服!”
  大毒挥掌劈断公孙大娘两腿,正要扔掉,忽然自言自语道:“腿脚发红,看来死于血雨腥风掌,阿婉,莫非是阿平那不争气的徒弟杀了你么?”
  书生道:“先生猜得不错!在下也认为是周行空杀了公孙大娘!”他正说着,突然手上一阵巨痛。
  原来周吴子趁他不备,在他手背上猛咬一口,人在地上一滚,早跑到大毒背后站定,望着书生,咬牙切齿骂道:“李杂种!你竟敢扭住老子耳朵!你的臭娘跟乌龟困觉,才生下你来!不是老子机灵,这只耳朵岂不被你扭断?”说罢,又狠狠跺脚。
  大毒赞道:“咬得好,骂得好!我的徒儿真乖!不过今天师父不高兴,暂且不杀这小子。”说罢,又去端详公孙大娘腿脚。
  周吴子叫道:“今天就不杀你了!还不给我师父叩头?”
  书生摸摸手背,见已被周吴子咬脱了一块肉,血流满手,很是疼痛,不由后悔自己大意。若不是怕扭疼了他,周吴子哪里会跑得掉?此时上去捉他,必定要和大毒动手。大毒功力胜过自己,死在他手里,却不值得。便忍气吞声,胡乱包扎了一下。
  大毒先生捡起公孙大娘脑壳打量一阵,又流下泪来,说道:“阿婉,你死得凄凉,我好歹要捉住那小子,为你报仇,你安心去吧!”说罢丢下脑壳,起身抓起周吴子背在肩上,大步往缆索走去。
  才走几步,忽又奔回来将公孙大娘脑壳提在手里,说道:“阿婉,我要把你葬在房里,日日夜夜陪着我,气死湘西佬!”书生只见大毒话刚说完,身子已飘向缆索,如履平地,转瞬上了小河对岸。
  见大毒师徒走得不见,书生捡了公孙大娘残骸,就在附近坡上埋了。想她死后竟遭如此污辱,而大毒先生又明明爱她。书生又是伤悼,又是感慨。人间情仇恩怨,如何辩得明白?道德老人教了徒弟武功才学,却害得他们平生耿耿,不得善终,岂非大可叹惋之事?
  又走了两天。一问当地土著,才知翻过前面山头,再走五六里,黄瓜寨就到了,不觉欣喜。心里惟愿公孙玉未遇凶险,安然在家。那么此番见了面,必要接她到湖北去,成了亲事,再去飘遥岛传信。读书谷主不是说,男女之情妨碍练功都是鬼话么?周行空生了儿子,掌力也修练到了上乘境界。自己在云南破了色戒,功力仍然进步神速。父亲说的“终身不论婚嫁”等语,只怕有些危言耸听。
  翻过山头,见一条路蜿蜒曲折,绕到另一座山背后。书生心想,小山后边定是黄瓜寨了。
  书生望望桔黄的太阳,知道已是下午。书生蹽开大步,转眼到了小山背后。路变得宽了,道旁杂草又深又密。眼前的路延伸极远,路尽处大树如盖,高低错落,黑压压一片。想到那就是公孙玉生长之地,书生好不激动,步子迈得更大了。
  忽见前边枯草丛中,一个绿衣女子弯着腰,不知在做些什么。书生想,莫不是便急了,在草中方便?当下放慢了脚步,又大咳几声,示意她有人来了。
  那女子回过头来,羞红满面,站直身子要走。书生一见,不觉呆在原地。那女子明眸皓齿,面若桃花,娇美无比,不正是多年不见的公孙玉么?
  书生蓦地喉头哽塞,鼻子发酸,泪水簌簌流下,大叫一声:“阿玉!”跑上前去,一下子抓住那少女肩膀,痛哭失声。
  书生哭道:“阿玉!这几年,你都到了哪里?想得我好苦!我以为……你不在人世了……”
  那少女见书生抓住自己,突然格格笑了起来。
  书生一怔,抬头哽咽道:“阿玉……你笑什么?”
  少女笑个不停,喘不过气来,将头靠在书生肩上,还止不住笑。
  书生见她毫不悲伤,反而发笑,心里不觉有气。分别几年,莫非她竟然把我忘了?
  那少女好不容易喘顺了气,打量一下书生,又笑道:“哎哟!笑死我了!这么大个男人,一上来就哭,哎哟!快放开我呀!肩膀都被你抓脱了!我又不是你的阿玉!”
  书生吃了一惊。莫非自己认错了人?便慌忙松手。仔细一打量,这不分明是公孙玉么?便道:“阿玉!我是李逍遥!你竟不认得我了么?”
  那少女笑道:“阿玉是我姐姐!我们是双胞胎,我晚生她一个时辰。她没告诉过你?哎哟!真好笑!我肚子都笑疼了!”说着,已伸手捧住腹部,嘴里却仍笑个不停。
  书生猛地想起,公孙玉确实跟她说过,自己还有一个孪生妹妹,跟爹爹一起住在黄瓜寨。只是自己思念公孙玉心切,一时竟忘记了。想到刚才抓住人家肩膀,痛哭失态的样子,不觉万分羞愧,面孔通红,直到耳根。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多有冒犯,在下好生惭愧!……”书生嗫嚅道,再也不敢抬头看那少女。
  那少女道:“也没有什么。我跟姐姐长得像,难怪你认错。只是我姐姐跟我娘出去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回来呀!你莫非是这几年里认得我姐姐的?”
  书生心里一寒。公孙玉没有回湘西……那这几年去了哪里?莫非真的不在人世了?陡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起少女笑他哭泣掉泪的话,便拚命忍住,不让泪水滴下。
  书生道:“我特地来找她,不想……”便把和公孙玉到云南鸡头寨避难,返回途中在荒山中走散,以后又数年不通音讯等事,向那少女简略说了。
  那少女道:“姐姐只怕不在人世了。如果还在,肯定会回家的。唉,她命真苦。”说着,叹了一口气,问道:“你见到我娘没有?”
  书生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生怕那少女听了母亲死讯,会承受不住。那少女朝他望望,说道:“想必我娘也死了?爹爹早就说了,我娘我姐在外面乱跑,迟早会丢了性命。唉,我娘她也命苦。”说着,她又叹一口气。
  书生见她不甚哀伤,似乎她母亲之死早在意料之中?或者母女分手太久,感情已经淡漠?
  那少女只低头片刻,又笑道:“你和我姐姐,可曾拜过天地么?”说时,两眼盯着书生。
  书生红着脸道:“哪里……我和你姐姐只是心里……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敢私订终身?”想到自己撒了谎,书生脸更加红了。
  “私订终身有什么稀罕?”那少女道,“我姐姐腼腆,是个老实人,要是我的话……”少女面上一红,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笑一笑又道:“你生得俊秀,倒也配得上我姐姐。嘻嘻。”
  见书生发窘,少女又道:“我叫你李大哥如何?我跟爹爹姓,我的名字……先不告诉你!你就叫我月妹吧。”说罢,她往草中望望,面上又一红,招呼书生道:“来,到我家里去,见见我爹。”
  既然公孙玉没回湘西,公孙大娘的死讯也已捎到,书生已不想进寨里去了。那少女说去见她爹,又不禁令书生兴奋。想到黄瓜寨盘古的名字自己不知已听到过好多回了,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物,倒想去见识见识。而且,既然毒门教祖肯招他为婿,想必他武功人品及其家世,都是百里挑一的。当下便答应了。
  少女走在前面。书生往草中一瞥,见几根枯草被扎成一片一束的,草头指向寨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莫非少女先前不是在解溲,而是在扎草游戏?那又何必脸红呢?
  走不多远,见路旁又有一束枯草,扎得整整齐齐,草尖也指向寨子。书生忍不住问道:“月妹,那草扎成一束束的,是什么意思?”
  月妹并不掉头去看,问道:“李大哥,你在云南苗乡没见过么?”
  书生说没有见过。月妹嘻嘻一笑,说:“那是约男子相会的记号。”说时,脸已红至耳根。
  书生问:“是你做的么?”
  月妹脸更红了。她扬手要打书生,啐道:“蠢货!你数数路边有好多草把,我会约那么多……男人么?”
  书生感到有趣,又问:“每个草把,都是不同的女子留的?那……男人认错了怎么办?”
  月妹笑道:“好蠢!自己喜欢的人扎的,怎会认错?不仅不会认错,从草把上边,男子还辨得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相会,甚至该穿什么衣服相会呢!嘻嘻,要不要我教你?”
  书生颇感诧异,又问:“若是夜里相会,去对方家里通知一声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烦?而且草把多了,总归有人弄错的。”
  月妹道:“到家里喊一声,那有什么味道?这样该有多神奇!何况,有的两个人相好,父母并未同意……”说到这里,她忽然面色忧郁,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书生心想:“莫非她也有个意中人,寨主却不同意?”见她秀眉紧锁,嘟着小嘴,一副可爱可怜的样子,书生不禁又思念起了公孙玉。她们姐妹长得如此相像,都有倾城之貌,也是罕事。看来黄瓜寨风水极好,不然怎会养得出如此绝色美女?
  再往前走,果然又看见一些草把。仔细分辨,草把却扎得各不相同。有的精致秀美,有的则较粗糙。大约男人从这上边,也可看出心上人手巧不巧,对自己爱得深不深吧。书生心想,用这种办法约会,倒也独特。
  片刻已到山寨近前。书生见黄瓜寨一色的木板房子,都极其宽大。又有吊脚楼,小阁楼,风格各异,非常雅致可爱。寨中大树不胜其数,掩映着七八十户人家,高高低低住着,显得幽深宁谧,富足平安。书生想,这寨子大而不乱,比鸡头寨的气派自是不同。想必是盘古治理有方。
  又见寨子西边有家老大的院子,里边大大小小竟有六七栋木板房,吊脚楼也比旁人高些。一棵老槐树立在屋后坡上,枝叶繁多,犹如一把巨大的绿伞。院子四周栽满鲜花,围成一个四方形的篱笆,煞是可爱。那花不知是什么品种,早春就开得如此艳丽,叫人看了心醉。
  书生见那院子地势开阔,气派不凡,猜是寨主所住。果然,月妹拣了条小路,往那院子走去。将进院门,月妹忽然轻声对书生道:“我扎草把的事,千万不要同我爹爹说起,好么?”
  书生连忙点头。
  二人正要跨进鲜花长成的篱笆,书生突感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月妹叫道:“糟糕!这花有毒,是我忘了给你药吃。”说着掐下一朵白花,往书生嘴里就塞。
  书生惊道:“你说这花有毒,怎么又……”
  月妹轻轻笑道:“你怕我会害你?你好歹还是我姐夫呢,嘻嘻!快些把花吃了!告诉你吧,这花吃得闻不得。我爹只给村里人和亲戚朋友服药,一年一次,免得到我家来了生病。他们却不晓得这花可以吃。此事只有爹爹和我知道。”说罢得意地笑了。
  书生把花吃下。虽然有些清苦涩口,倒也没有异味。片刻之后,果然神清气爽。书生谢了月妹,问道:“吃一次管得了多久?”
  “管得几十年呢。天天要吃,岂不把花吃完?”月妹见书生已经无羔,便率先进了院子。
  书生也得跟着进了,可心里还在想着那些古怪的花。盘古栽此毒花,莫非是为了对付强敌?但此花嗅了不会丧命,又作得何用?书生哪里知道自己因练了道德神功,定力和内功都已非同凡响。若是功夫较差的不速之客,两百步开外嗅了花香,必定当场晕倒。就是一命呜呼,也是常事。
  院子极为宽敞,到处栽满花草青树,多半书生都不认得。曲曲折折的小路,铺了青石板,连接着各个房间。书生想到公孙玉在这里住了十几年,院中哪一个角落会没有她的脚印?如今人去楼空,小院依旧,而她生死存亡,亦是未知,不觉悲从中来。
  月妹大声喊道:“爹爹!有远客来了!”
  不见有人回音。书生正在四处张望,忽见吊脚楼上站着一人。此人中等身材,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衣着也很土气,睁着两只无神的眼,正在打量自己。书生想,莫非此人便是久闻其名的湘西黄瓜寨主盘古?
  忽听那人说道:“李老子的后人,倒也生得整齐。”
  书生想:“原来他知道我的来历!”忙道:“阁下便是盘寨主么?久仰山斗,不胜倾慕!”说罢,作了一个长揖。
  那人并不还礼,又道:“刚到黄瓜寨,便和我的女儿勾勾搭搭,只怕少了家教。”
  书生听了一惊,正要分辩,那人又道:“念在你是名门之后,父母早丧,姑且饶你一次。上来吧。”说罢进房去了。
  月妹满面羞红,轻声对书生道:“爹爹不喜欢我和陌生男人同行说话。其实他是个好人。来,到我爹房里去。”说着,就要上楼。
  书生正在出神,站着没动。
  月妹伸手拉住他胳膊,叫道:“走啊!发什么呆?怕我爹爹么?”
  突然一朵白花飞也似飘来,对准书生被月妹拉着的胳膊砸下。书生猛听到呼呼风声,一把推开月妹,往后连退三步,惊得一身冷汗。四面一望,却不见有人。急切间也没看清那花从哪里飞来。
  书生捡起白花,心想,此人飞花摘叶,立伤人命,功力岂非在我之上?莫非是盘古所为?难道我与他初次见面,他便要害我?若不是自己刚才躲闪得快,这条胳膊只怕已经断了。当下也不言语。
  月妹却流下眼泪,哭起来了:“不得好死的爹爹!我的命好苦!不如当初跟娘跑出去,死在外面,还快活得多!”说毕,大发悲声,猛地往一幢小阁楼飞跑。看看进了房屋,又砰地把门关上了。
  忽听楼上一声沉重的叹息,盘古声音嘶哑,道:“李秀才怎么还不上来?人生多苦,快来陪我说说话吧。”
  书生这才上楼。走进盘古房间,见房间极小,陈设也简朴,心想,这只怕不是寨主与夫人的卧室。又见盘古坐在一张藤椅上,脸色忧郁,两眼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招呼书生坐下后,盘古道:“秀才,你适才是在什么地方碰到我女儿的?”
  书生见他脸色凝重,以为事关重大,便照直说了。盘古声音发颤,身子往书生跟前凑了凑,又问:“你看见她在干什么?”
  想到月妹先前叮嘱自己扎草把的事千万不可告诉她爹,书生便道:“在下倒也没有看清楚……不知是不是在……”
  “是不是在扎草把?”盘古声音极低,神色紧张而又痛苦。
  书生一惊,忙道:“不不不!没有扎草把!没有扎草把!”心中诧异,不知他对女儿与男子相会,怎地这般紧张。莫非其中有什么凶险?
  盘古重重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半晌不语。突然,他眼睛大睁,盯着书生问道:“你和我那玉丫头,没做什么丑事吧?”
  书生见寨主眼中凶光四散,极其可怕,连忙矢口否认。心中却感到奇怪:公孙玉跟母亲一去未返,盘古怎么知道自己与她相好?莫非先前和月妹在路边的谈话被他偷听了去?不!不会!否则他怎么又问我月妹扎草把的事?
  书生正在疑惑,盘古又道:“玉丫头不听我言,跟着她娘在外面疯疯颠颠,终于丢了我的丑。唉!我真恨不得一拳将她打死!”
  想起自己和公孙玉搂搂抱抱的事,莫非被盘古知道,书生面孔通红。他本想要辩解几句,却又说不出口,憋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道:“在下与令爱是有过……几面之缘。后来被大毒追杀,蒙令爱搭救,逃往云南鸡头寨,才幸免于难。不想返回途中却被冲散了。在下好生惭愧……”
  盘古骂道:“一个男子是死是活。关她什么事,要去搭救?唉,女人怎么都这么贱,对男子巴巴结结,拼命讨好?”
  书生见他如此责骂爱女,继续说道:“与令爱冲散之后,我放心不下,四处寻找;却不见影子。心想只怕回湘西了,便特地找来……也好一睹寨主风采。”想着自己又撒了谎,不觉面皮发烧。
  “我女儿是死是活,不必要你担心。”盘古冷冷地道。
  书生心下不快,也不好发作,说道:“寨主夫人惨死异乡,好不令人伤感!”便说起扶棺千里,在一条河边碰上大毒等事。
  盘古忙问:“装殓之时,你给她换过衣裳没有?”
  “夫人玉体,在下怎敢玷辱?就穿的原衣入棺。只怕委屈了夫人。”书生道。
  盘古连声道:“最好,最好!她的身体本就不该让别人碰到,更不用说让人看了。唉,我骂她几句,她便负气跑出去,结果枉送了性命。唉,死了倒也干净。”
  书生心想,我扶她夫人灵柩回乡,虽然功亏一篑,毕竟千辛万苦,一片好心。他半句也不谢我,只问我看了他夫人身体没有,黄瓜寨主怎恁地鸡肠狗肚?看他那精神不振,唉声叹气的样子,似有重重心事。那一脸土相,哪里有半分儒雅潇洒?教祖舍了大毒先生而将女儿嫁他,只怕是看走了眼。眼前这人,怎比得大毒先生端庄严正,武功高强?大毒若非情场失意,只怕也不会为人邪恶,谈吐也必高雅豪迈,如是那样,盘古就更加比不上了。
  书生又说起大毒肢解公孙大娘尸体,又哭又骂的情景。盘古听了也无悲色,只道:“作孽啊!阿成真是作孽啊!唉,他一辈子……他哪里知道……”说时,盘古长吁短叹,不像是替自己夫人伤心,倒像是在可怜大毒。大毒触摸了公孙大娘的尸体,盘古并不生气,反倒同情大毒,真是怪事。刚才还问我是否碰过公孙大娘的身体,怎么这时又如此大方?
  看看天色不早,盘古命仆从端上酒菜,就在他房里吃饭。又派人去喊月妹。月妹推说肚子不饿,没有过来。
  书生默默无语,勉强吃了一点,便说要去歇息。
  盘古道:“秀才在这里多住几天也不要紧。不过,我的女儿大了,你住在这里太久,怕别人说闲话。”
  书生心情不畅,说道:“在下明天就走。”
  “那好,那好!”盘古道,“夜间你只管安睡,无论外边有什么响动,都不要起来。去吧,去吧。”
  仆从引书生下楼,转了好几个弯,到了一间屋前,开了铁锁,把书生让进去。书生见里边干净整齐,也还舒服,只不知哪幢木房才是公孙玉的旧居。本想在她住过的房中打坐一夜,好生想想过去,却不料盘古如此小气,书生哪里还敢开口。
  坐在床上,想到盘古态度冷漠,为人极不爽快,书生心想,怪不得公孙大娘负气出走。那盘古灰头土脸,虽有上乘武功,但实在不算雅人君子。人海茫茫,毒门教祖偏要择他为婿,岂不奇怪?
  天完全黑了下来。书生伫立门前半晌,见黄瓜寨灯火极少,到处是黑魆魆的。夜风扑面,空气中带着浓厚的花香。书生陡地生起漂泊异乡的感觉,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以前到鸡头寨,飘零之感反倒没有此刻强烈,那是因为有阿玉陪着,还有长着一双大又亮的眼睛,对自己火辣辣的明珠姑娘……书生眼眶一湿,慌忙关上房门睡觉,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万籁俱寂之中,远处忽然响起芦笛之声。跟着有男人歌唱,其音苍凉古朴,揪人心腑:
    走了九万九千里路,
    过了九千九百座桥,
    死了九千九百个人,
    望见九千九百座山。
    走了九年九月零九天,
    大山里迁来苗人的祖先。
  原来苗人是从远处迁来的。只怕是生计艰难,受人欺压,这才逃往深山老林。可想而知他们当日举族搬迁,该是何等悲壮。书生不禁联想起亡命海外的白莲教首领。既然自己找公孙玉不到,徐大哥命自己传书的事,就不可再耽误,明日早些起身南行。书生打算先到琼州,在那里买舟下海再找个热悉海事的人同路。
  书生又听那男人唱了一会,唱的不外乎都是苗人历史,听来可歌可泣。忽听一阵敲门声传来,书生刚想去开门,却见一个女仆闪身走了进来,递给书生一张纸条。书生接过,凑着豆油灯光一看,不觉有些诧异。
  上面写着:“思念良苦,奈何咫尺天涯。今夜三更,出寨往西两里,大槐树下相会,切记不误。”
  见未署名,书生问:“是谁写的?”
  女仆笑道:“小姐啊。”
  “哪个小姐?”
  “如今屋里只一个小姐了。大小姐不在,还会有别个么?”女仆神秘地一笑。
  书生怔怔地,只觉得不对头。女仆要走,书生又问:“这字条是给我的么?你有没有弄错?”
  女仆笑道:“相公只管放心,我从没做错过事呢。”说罢走了。
  书生关了房门,好一阵发呆。月妹不像个浅薄女子,怎么与自己才一面之交,便说什么“思念良苦”的话?还约自己半夜相会,何况她白天扎了草把,已经与人有约在先了,这是怎么回事?
  想起在鸡头寨与明珠姑娘的事,书生不禁害怕起来。苗女泼辣得很,自己不要又把持不定,害人害己才好。何况盘古对女儿管教甚严,此事若让他知道,只怕月妹便要挨打,自己少说免不了要遭责骂。我与阿玉虽订了终身,然而她已失踪多年,自己尚未得她确死之讯,怎可又与她妹子……想到这里,当下点火烧了纸条,又上床睡下。
  睡了一阵,却哪里睡得着。忽听院中传来女子嘤嘤哭声,像是月妹。书生想,莫非她见我还未动身,心里难过?她一个少女,面子极薄,私下里约我相会,我若不去,定会使她极度伤心,倘若因此寻了短见,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书生穿衣下床,又听不到哭声了。犹豫片刻,才打定主意,还是去一趟。一则照顾了月妹的面子,二则也可劝劝她,讲明自己只爱阿玉,要她息了念头。只要自己不做亏心事,也不算负了阿玉。
  书生在房里默坐了一会,看看将近三更,便悄然出门,避过盘古住的那幢房子,穿过篱笆,往寨子西头而去,走了一段路,果然望见一棵大槐树,四周沟沟坎坎,生满杂草。不远处即是绵绵群山,黑压压的。
  伏在杂草之中,想着月妹长得乖巧可爱,活脱脱是又一个公孙玉,书生心里顿觉温暖。月妹与公孙玉一胎所生,年纪已不小了,不知为什么还未出阁。也许是因为山寨偏僻,难以觅到如意郎君的缘故吧。想到这里,书生不禁可怜起月妹来。
  夜风吹动枯草,沙沙作响。书生又想,她们姊妹不仅长得一般无二,字也写得一模一样,真是少见得很。倘不是怕负了公孙玉,自己就带了月妹出山,厮守终身,也是一件美事。想到这里,书生暗叫惭愧,不觉心跳耳热,幸好无人见到。
  忽见月妹步子敏捷,从前面一条沟中走至槐树底下。夜色朦胧,只觉她与当年的公孙玉无丝毫分别。书生热血上涌,眼眶潮湿,就要冲上去与她相见。
  忽然一人从槐树上飘下,抓起月妹就走。书生大惊,正要抢上救人,却听月妹哭叫道:“爹爹,让我再见李郎一面!”
  那人竟是盘古!书生伏在草中一动不动。心想,深更半夜,荒草野外,自己与他女儿见面,虽然并无轻薄之心,却又如何辩得清楚?
  月妹又叫道:“李郎,李郎!”
  盘古步子奇大,压低声音骂道:“贱种!丢尽了我的脸!”只见他身影飘动,顷刻已隐入夜色之中。
  书生恍恍惚惚,起身也往寨中走去。心中尽是疑惑。月妹才见我面,如何对我这等深情?盘古抓她回寨之后,必定要打她骂她,自己又不便劝解,不觉心中十分负疚。
  书生悄悄返回盘古院子。院中却寂静得出奇,并无半点灯火。盘古抓人回来,这么快就睡下了?怎么没听到月妹哭泣?难道是她怕羞,躲在被中悄然饮泪?书生微微叹气,只得摸到房中睡下。
  左思右想,总觉得心中有个疙瘩。自己有何德何才,令她们姊妹都一见倾心,而不顾父母责打?当年在如梦山上,公孙玉曾舍身救我,其情虽深,毕竟还是情势危急,倒还有些理由。月妹这样做,岂不是太突兀了么?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黎明后书生反而睡了一小会。穿好衣服下楼,望见月妹站在一棵小松树下出神。书生清清嗓子,走近前去,说道:“月妹,昨天夜里,实在……”
  月妹恨恨地道:“我爹爹真是狼心狗……我迟早要跑出去,死在外边!”说着眼圈一红,泪水簌簌下落。
  书生尴尬地道:“寨主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月妹低声哭道:“我二十岁都过了,还是独守空房……我那些相好的,都被爹爹一个个害死了。他以为我不晓得!呜呜,他好狠毒的心哪!”
  书生大吃一惊,看着未来的女婿不中意,另挑一个就是了,为何要一个个地害死?不,这不可能!月妹想必气昏头了,这才出言咒骂自己的父亲。
  书生又赔礼道:“月妹,真对不住……我与你姐姐订过终身,不能再……何况我就要走了,你还是另外……”说话时,吞吞吐吐。他生怕说得唐突了,月妹面子上过不去。
  月妹望望书生,泪眼婆娑地道:“李大哥,你是姐姐的相好,把我带到外边去吧!这黄瓜寨我住不下去了!爹爹心毒得很,跟着他,一辈子也别想快活!”
  书生听了,心里一热,忙道:“月妹,也不要过分生气。父母对自己子女,总不会有坏心的……”
  月妹道:“你还不信?”说着,她望望四周,扯了书生衣袖说:“李大哥,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你就晓得我爹他……”说着急急忙忙拖着书生往斜剌里一条小路上走去。
  书生不便挣脱,只好跟着月妹走,口中说道:“你爹爹见了只怕有些不便。”他是想要她松手。
  月妹道:“他每天上午睡觉,吃中饭才起来。你只快走就是!”
  院中果然不见一人。书生想,那些佣仆只怕都躲在屋里睡懒觉。盘古父女两个,却用了六个佣仆,哪里有什么事做?
  两人走到一座小屋前停下来。屋不甚大,门关着。却没上锁,上面写着几个字:“擅闯此屋者立斩。”书生不觉皱眉。
  又见木屋四周严严实实,不知用什么糊住,见不到里边半点物事。书生轻轻问道:“屋里关的什么?”
  月妹回头望望,似乎怕人发觉。
  书生也不禁张望四周,见这间小屋与另几栋房子隔得甚远,且地势又低,左近有几棵老大的桑树把小屋与另一边隔开。怪不得昨天自己不曾见到。若非有闲情逸致在院中观望风景,怎么也不会往这间屋子这里走来。
  小屋另一头是大片荆棘,密密麻麻,也不知里边有毒蛇否,再往外便是那可吃不可闻的毒花。路人走过篱笆时,离小屋已经远了。即使想到小屋来瞧瞧的人,若知道这院子里住的是盘古,大名鼎鼎的湘西黄瓜寨主,哪个又敢看上一眼?书生想,盘古在这偏僻角落搭一木屋,又在门上写下令人望而生畏的禁令,只怕里边关着见不得人的东西,便往门跟前走了几步。
  月妹见四下无人,附在书生耳边轻轻说道:“里边尽是死人!”说完,又流下泪来。
  书生一呆,问道:“是……哪些死人?”
  月妹泣道:“凡跟我对歌相好的,都死在这里了!你道我娘为何要走?那是因为我娘只要对哪个男人笑一笑,同他多说几句话,那男人就活不成,我娘也要挨打!呜呜……关在屋里打……呜呜!”
  书生听了,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月妹放声哭道:“我娘走的时候,我还小,也不知道爹爹心狠。开始我只觉得他管得严,是为我好。没想到他却把我的相好一个个都杀了……呜呜,哪个还敢跟我在一起玩?”
  书生想,对自己妻室管得严些,也还罢了;怎么对女儿也是如此?常言道,一家养女百家求,女儿总归要嫁出去的。把女儿的情人一个个杀了,莫非留她做一辈子老姑娘?猛地一惊,又想,说不定那盘古人面兽心,竟要留住自己女儿做那乱伦之事?
  想到这里,书生慌忙问道:“月妹,你爹爹他……对你,对你姐姐都还好么?”月妹道:“他不让我找相好的,还好个鬼?我恨他!”
  “我是说,寨主他平时……有时候是不是,对你……很亲热?”书生不知怎么表达。倘若说错了话,岂不让月妹无地自容?
  月妹道:“亲热个鬼!他常常关在屋里,与外边来的客人说悄悄话,理都不理我!姐姐在家的时候,他只是逼我俩读书写字,又常常叹气,说上辈子不做好事,一个崽都没有,却生了两个丫头。哼!女的有什么不好?”
  书生想:“看来盘古不是自己想的那种恶人。那他阻挡女儿亲事,到底为的什么?女子一到十六岁就该嫁人,月妹已二十多岁了,还守在闺中,怎不寂寞?”
  只听月妹又道:“他的客人极多,都鬼鬼祟祟,不知是些什么狐朋狗友。客人来了,他也不跟我娘介绍一声,只是大呼大叫,要仆人倒茶送水,上酒上菜。那些客人对我们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就是不跟我们说话。问他们从哪里来,来做什么,也只支支吾吾。我娘哪里忍得住?便跟爹爹吵架。
  “每次吵吵闹闹,爹爹也不多说,把娘关在房里就打。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乖乖地呆在屋里,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娘就哭,说悔不该当初没嫁给阿成。我也不晓得阿成是谁。父亲听了这话,总是连连叹气,便不再打我娘了。”
  说着说着,月妹声音愈来愈低,脸上却飞起了红云:“有一回娘哭着对我说,爹爹要练一门什么武功,我已经几年不跟他睡了,而且这一辈子都不再同房……我当时也不明白。后来想起,只怕我娘真真过得不快活……”
  那盘古竟守了色戒?书生正在诧异,月妹又道:“他自己不跟我娘亲热,话也和她说得极少。我娘闷得发慌,免不了找人聊天。娘又没做什么丑事,我爹却打她骂她,还要杀那些和娘说话的男人!说什么只准我娘对他一个人笑。未必我娘嫁了他,就再不能望别人一望,同别的男人说说笑话么?你说他心毒不毒!”
  听到这里,书生不觉愈加同情公孙大娘。盘古多年戒除色欲,又蛮不讲理,心胸狭窄,自己老婆与别人说笑话也不允,动辄打骂相加。也不知这么多年来公孙大娘是怎么过的,公孙大娘并不是个浅薄放浪的女人。那回大毒先生邀她回山去住,她不是把大毒骂得狗血淋头么?她跟大毒尚且保持距离,更不用说对其他男子了。她一生恪守“嫁鸡随鸡”的妇德,不快活不说,又惨死他乡,还被大毒砍断脑壳手脚,不得全尸,实在是可怜。
  月妹哭肿了眼,又道:“李大哥,你带了我走吧!就是跟姐姐一样死在外边,也总比在屋里快活些!呜呜,我的命好苦……”
  书生见她泪人一般,想起那年公孙玉也是泪眼涟涟,要自己带着她走,心中不胜感慨。她姐妹俩一样红颜,一样薄命,好不叫人心疼。那冯小小、芙蓉郡主、梅霜姨妈,及自己的亲娘梅影,哪一个又活得快活如意?莫非女人生来命苦?
  书生本想替月妹揩揩眼泪,又觉不妥。便跨步上前,伸手要推小屋的门,正要推时,却看见了门上的禁令,便回头对月妹道:“月妹,小心看着路上,有人来就说一声。”
  木门应手而开。见里边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却不知有多深。坑四周撒满石灰,坑中横七竖八堆着几十具男子尸体。坑中通红的水,散发出阵阵药气。书生想,这水只怕是防止尸体腐臭的,而那些尸体都干枯变形了,极其难看。
  书生心头升起阵阵怒火。想不到盘古如此可恶!坑中的男人想必都是同公孙大娘说了话的,同她笑了的,同月妹对过歌,约过会的,如今都死于非命了,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盘古难道就不怕天理不容么?
  月妹这时也走进屋来,往坑中一望,吓得全身发抖。突然,往坑那头跑去,哭道:“生哥!你死得好惨!是我害了你啊!生哥!”
  书生慌忙跟过去。见一具新鲜尸体,尚未变形,竟是一位浓眉大眼的英俊青年。
  月妹哭道:“你连我手掌都没碰到,话也没说几句,死得不值啊!是我不该捎信,要你昨夜在后山等我啊!生哥,我的命好苦啊!”
  书生一惊。心想,月妹昨夜约生哥去后山相会,只怕两人还没见面,生哥就被盘古杀了。怪不得盘古昨日发狠追问,月妹扎了草把没有。那……月妹又怎会约自己去寨西槐树底下呢?莫非没见到生哥才约自己?
  猛又想到,昨夜槐树底下,月妹被盘古抓住后,曾说“让我再见李郎一次。”月妹想要见我,本无难处,何必要那样苦苦哀求他爹?为何她先前叫我李大哥,昨夜却叫我“李郎”,今日又叫“李大哥?”为何我对她说起昨夜的事,月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怕昨夜槐树底下的女子,不是月妹!
  想到这里,书生浑身发抖,哆哆嗦嗦问月妹道:“告诉我,月妹,昨夜你给我写过字条没有?”
  月妹抬起泪眼,一副不解的样子,问道:“字条?我没写啊。写字条干什么?”
  书生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又问:“那你,也没有……去寨西槐……槐树底下?”
  月妹听了,愈觉奇怪,说道:“昨夜爹爹杀了生哥,将我抓回,我哭了一阵,就上床睡了。怎会跑到寨西去?”说着,揩揩眼泪,伸手推推书生肩膀,又道:“你怎么啦?昨夜做了恶梦么?你样子好怕人!”
  书生呆若木鸡,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见他站立不稳,月妹赶忙上前扶他。书生一把将她推开,撒腿就往外跑,同时发疯一般地叫道:“阿玉!阿玉!阿玉!”
  才跑出门,便见盘古脸色阴沉,双手拢在袖中,静静地站在一棵桑树底下。书生一呆,突然叫道:“寨主!阿玉呢?快告诉我,我的阿玉到哪里去了?”
  盘古冷笑道:“玉丫头一跑几年不见回来,我正要向你要人呢!秀才,你闯进木屋,莫非没有看到门上写的字么?”
  书生泪流满面,叫道:“阿玉呢?快把阿玉交出来!她在哪里,快说!”
  月妹跑出木屋,见了她爹,不由大惊失色。又看到书生像是失了理智,大叫姐姐名字,当下顾不得父亲责怪,上前拉住书生道:“李大哥,我姐出去了没回来过,不在屋里。你这是怎么啦?你肯定是昨夜做了恶梦!”
  书生甩开月妹,突然跪在地上,给盘古连连叩头,哭道:“寨主,求求你!阿玉去了哪里,快告诉我吧!寨主!”
  盘古道:“秀才,你疯了么?玉丫头我几年不见了,怎么知道她去了哪里?可笑,可笑!”
  书生道:“昨夜你明明抓走了阿玉!寨主,你为何瞒我?”
  盘古道:“我昨夜抓了阿玉?真是咄咄怪事!捉了月丫头回来,我便早早歇了,又怎么会跑到寨西去?你只怕真的做恶梦了!”说罢连声冷笑。
  书生不由怔住。见盘古脸色郑重,似乎不像说的假话,心想,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真是一场恶梦?书生呆呆地从地上站起,两眼失神,脑中嗡嗡作响,越想越糊涂,越理不清头绪。
  盘古说道:“虽说你是李老子之后,但违我禁令,却也饶你不得。秀才,想必你得了一些真传吧?”说着,人已往前踏了一步。
  月妹忙道:“他神智不清,爹爹你就饶他一次,好么?”
  “臭丫头,还不快滚!”盘古伸手一个巴掌,把月妹打倒在地。月妹登时晕了过去。盘古又骂道:“贱货!硬要向男人摇尾巴!昨夜还挨了打,这么快就忘了!”
  书生还在怔怔地痴想。昨夜的事决不是做梦。莫非那女子不是阿玉,不是月妹,那抓走女子的人也不是盘古?世上竟有这么多面目酷似的人么?决不可能!那就只能是盘古在说假话,欺骗自己。
  书生道:“寨主,我与阿玉一往情深,就请你可怜可怜……”
  话未说完,忽见盘古脸含微笑,身子像波浪一般抖顼,双眼碧绿闪光,一抖一抖向自己走过来。
  书生大惊,连连后退。
  盘古从袖中摸出一朵白花,小巧玲珑,摊在右掌之上,身子停住颤抖,一副可亲可爱的笑脸,望着书生。书生见那白花与圈成篱笆的毒花不是一个品种,嗅起来辛辣刺鼻,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盘古微微笑道:“道德神功,久闻其名。不知在我这湘西名花的香气面前,值得几何?”
  书生见盘古神清气爽,满面红光,身形飘逸,气度闲雅,全无半分土气?分明是大家风范。莫非人发功之后,气质风度也可改变?心中惊骇,又退后几步。
  盘古笑道:“秀才挺得住这么久,倒也可敬。”说着又踏前两步。
  忽听院子外边,一个人高声说道:“黄瓜寨主,湘西土司。名花风流,深藏不露!钦佩,钦佩!”
  盘古一惊,收了笑容,将白花纳入袖中。脸上又现出一副木讷讷的土相,有气无力地说:“是阿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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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4 21:04:1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十步杀一人
  大毒先生风度翩翩,肩上背着周吴子,蜻蜓点水一般越过篱笆,踏过荆棘,转瞬来到木屋之前,盘古似笑非笑,苦着脸道:“阿成,多年不见了。”
  大毒放下周吴子,略一施礼,说道:“寨主身体健旺,很好,很好!早就想来湘西拜谒,奈何黄瓜寨名气太大,未敢擅闯。多年心愿,一朝得逞,幸何如之!”说时,两眼放光,射向盘古。
  盘古一脸苦相,叹道:“阿成,你不该来见我的。”
  周吴子尖声说道:“寨主名气太大,我也来看看你!”盘古一怔,这孩子说话口气好大?不觉扫了周吴子两眼。
  大毒摸摸周吴子脑壳,说道:“我的徒儿真乖。等会师父有事,你站远一点,倘若师父死了,我这一向和你说的话,你都会记得么?”
  周吴子点点头,大声道:“记得!师父只管放心!”
  大毒转脸对盘古道:“我的小徒姓周。倘若我死在湘西名花之手,请寨主放他一马,生生世世,自当不忘。”说罢,又施一礼。
  书生不由惊诧。大毒先生一向傲视天下,从未将别人放在眼里,为何今日一反常态,出言谦逊,尚未动手,就先有了死的打算?莫非盘古的武功竟高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又想,盘古乃大毒情敌,大毒对他恨之入骨,今日想必有一场死战。他二人都要杀我,等会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时,赶紧夺路逃命。只是昨天夜里的事尚未弄明白。要是阿玉真还活着,真的就在黄瓜寨……
  盘古连连叹气,摇头说道:“你不该来的,不该来的。阿成,你不该来的,早些走吧。”
  大毒道:“湘西名花外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多少岁月,所以未敢擅入湘西,就是畏惧‘名花风流,深藏不露’八个字。但先生害我耿耿经岁,郁郁寡欢,此仇却不可不报!”
  书生听大毒说了几次“风流名花”,不知那是一种厉害的武功,还是一门可怕的毒药,拟或是形容盘古的为人。又想起刚才在院子外边,大毒高吟的四句话,前头两句是“黄瓜寨主,湘西土司”,莫非盘古微服民间,其真实身分竟是湘西土司么?那岂不是湘西的皇帝?土司名义上虽受明朝皇室节制,但湘西山高路远,民风与汉人大大不同,朝廷如何治理得了?是以湘西大权,都在土司一人之手,委实与皇帝无异。想通此节,书生心里更加惊骇。
  盘古脸上堆满苦楚,连连摇头,只是说:“不该来的,不该来的!”似乎除了“不该来”,他便再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大毒冷笑道:“先生如此瞧我不起么?我大毒虽未世袭土司,但在我眼里,一个土司也值不得什么!就是当今朱皇帝,大毒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盘古叹道:“阿成,你口里乱说些什么?你没看见,这里还有外人?”
  大毒瞥瞥书生,说道:“先生和我都要他死,他就等于死了一样。一个死人知道了秘密,又不会对人宣讲,先生放心。”又望望躺在地上的月妹,冷笑道:“先生打伤自己爱女,只怕是她不守妇道,与姓李的小子做了丑事吧?”
  盘古脸孔涨红,说道:“哪里,哪里?月丫头适才……跌了一交……”盘古感到难以自圆其说,心下恼火,两眼阴冷地射向书生。
  大毒哈哈大笑道:“先生空有名花风流,枉自贵为土司,却管不住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大女儿千里迢迢,与姓李的小子同行同宿,跑到云南去游山玩水。如今这小子竟找上门来,又搭上了先生的第二个千金。有趣,有趣!却是不愧为名花风流!”说罢,大毒摇头晃脸,又道:“一门三美女,都是风流名花。李老子的后人,真是艳福如水啊!”大毒知道盘古为人小气,是个老婆女儿别人望都不许望的人,于是拿这些话故意气他。等他心烦意乱,交起手来,自己胜算就多了一成。
  盘古脸色庄重,说道:“阿成,这些话你不该说。你……早些走吧。免得我忍不住,会……”正说着,盘古突然瞪着书生道:“李老子的后人油头粉面,一望就是个轻薄少年。阿成,待我先收拾了秀才,再和你说话,可好?”
  “最好,最好。这小子早就该杀了。”大毒道。他已知书生武功到了极可怕的境界,正好假手盘古杀他。他想,盘古即便杀得了书生,也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那时就不堪一击了。
  盘古朝书生逼近一步,面上微有笑意,脸又亮了。他双臂一抖,手腕软若无骨。两眼碧绿,似欲滴下水来,光可鉴人。书生忙道:“寨主不必动手!我与阿玉虽然情重,却不曾违了礼节,寨主不可轻信他人所言!”
  见盘古不理,脸上笑意更盛,缓缓踏上前来,书生连忙退后说道:“寨主!阿玉明明还在!请让我见她一面,在下马上离开宝寨,不必动手动脚,伤了和气!”
  盘古笑着轻声道:“我的女儿,用不着你看。”说时,面若灿烂朝霞,手臂延长,垂在腿边。
  书生叫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寨主为何要阻挡爱女前程?”
  盘古笑盈盈地道:“别人的女儿可嫁,我的女儿却嫁不得。我好不容易养大她们,看看长得人面桃花,怎舍得让那些猪男狗崽去搂搂抱抱?想想都要气晕。”
  书生边退边叫:“天下人都这样想,寨主岂不是讨不到夫人?世上男子岂不都要光棍一生?寨主……”说时,蓦地感到胸口窒息,只觉一股浓烈花香迎面而来,犹如不现形状的滔滔洪水,掩住了口鼻和全身。书生一呆,两眼发直,立脚不动,也不言语了。
  大毒赞道:“湘西名花,果然不同凡响!”
  花香更加浓郁。书生透不过气来,面红耳赤,直勾勾地望着盘古。只见盘古神采可亲,软软地伸出右手,把掌摊开,似乎要与人握手谈笑一般。书生见他掌中并无鲜花,手上颜色也是寻常,却不知是从哪里散发出来海浪似的香气,波高涛涌,叫人呼吸艰难?
  盘古又踏前一步。书生双腿发软,就要仆地栽倒。猛地悟到生死关头,不全力抵御,只怕片刻就要一命呜呼。当下急忙闭住呼吸,想一个跟头翻到圈外,喘过气来再说。
  书生猛一用力,却不想中气空空,两腿绵软,哪里还翻得动跟头。不觉大惊,赶紧坐在地上,双手扶膝,闭住眼睛,运起气来。
  周吴子拍手尖叫道:“李杂种快死了!师父!李杂种快死了!”
  大毒面色冷漠,把手搭在周吴子头上,默不作声。盘古和书生动手之际,他已拉着周吴子转到盘古身后,免得受那香气袭击。盘古的“湘西名花”,发起功来,浑身上下无不散射浓烈香气,又毒又迷,普天之下,没有几个人能够抵挡得住?
  书生发动道德功,内力绵绵不尽,催出掌心。先前他并不曾想和盘古动手,所以未加防备,突然吸进湘西名花之香,一时几乎晕倒。后来想到生死攸关,也顾不得盘古是公孙玉的爹爹,全力以赴运功,才勉强挡开郁闷香气。书生的功力既不纯又不猛,若有当年道德老人的造诣,只怕盘古已反被击倒在地下了。
  盘古身子扭动,头发根根竖起,极其艰难地又踏进一步。
  书生屏住呼吸,额上汗如雨下,全身蒸发出腾腾热气,直觉胸中翻涌,几次险些呕吐。只觉花香馥郁,恍惚就在前边,心里想大吸几口气。然而人却这般僵硬地坐着,害怕沁人心脾的清香,为何要两臂酸麻,内心焦渴地拚命阻挡阿玉的爹爹走近自己呢?
  书生神志恍惚,顿时功力大减,眼睁睁望着盘古越来越近了。周吴子又叫道:“杂种快死!快死!”话声尖锐刺耳。书生一惊,忙又振作精神,加强了劲力。
  大毒叫道:“名花风流,果真厉害!先生还不拿出最后杀着,取了那小子性命么?”
  盘古嘻嘻一笑。忽地抖落上身衣衫,露出平板板的胸脯来。书生一望,见他左胸上一朵红花,右胸上一朵黑花,肚脐上一朵白花,三朵花形状相似,仿佛开得正盛。仔细打量,三花竟都刻在皮肉之上。鲜艳粉嫩,可爱之极。书生心神一荡,竟想上前摸上一摸。
  盘古笑媚入骨,两手乱抖,运功已到紧要关头。三花颜色愈来愈浓,花香滚滚。书生口干舌燥,一股血水自嘴角渗出,沿下巴流入脖颈。
  忽听盘古大叫一声,往地上滚了几滚,脸色煞白,叫道:“阿成!你听我说!我……!”
  大毒满脸冷笑,紧握双掌,步步逼近倒在地上的盘古。原来,他趁盘古运功至紧要关头,在他背上印了一掌。盘古中掌不死,倒也出他意料。但书生已耗尽了盘古大半功力,就算大毒不突施偷袭,盘古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眼见书生和盘古都已奄奄一息,大毒一阵狂笑,心中塞满悲怆,恶狠狠地道:“湘西名花好生可怕!我大毒忍辱负重多少年,都不敢踏进黄瓜寨一步。今日上苍有眼,叫我解了平生之恨,报得夺爱大仇。阿婉!我终于杀死了湘西佬!”说时,咬牙切齿,正要一拳打死盘古。
  盘古大叫:“阿成!阿婉是你亲妹子!”
  大毒、书生听了都是一怔。大毒随即冷笑道:“好可怜的湘西土司!命在旦夕,撒个弥天大谎,我就会饶了你么?你害我一生潦倒悲愁,纵或千刀万剐了你,还是难解我心头之恨!”说罢,呼地一拳砸下。
  盘古身如泥鳅,早已扭曲在一边,但仍叫道:“我不骗你!阿成,你还记得你娘被人抢走之事么?”
  大毒怔住。盘古的武功,实在超出他的想象。他在与书生拚斗了半日,又受了一记重掌的情况下,还能躲过自己的催命铁拳不死,可见他功夫之深。大毒自以为除了读书谷主,当世数他武功第一。盘古顶多与自己打个平手,想不到盘古深藏不露,如此厉害可怕。
  大毒说道:我娘虽被奸人掳去,但一辈子只生下阿平和我两个,哪里还有什么妹子;你武功虽强,今日却是必死,不要耍什么诡计了!”
  周吴子摸出一把匕首,骂道:“狗日的湘西佬!死就快死,还罗里罗嗦!”说着,冲上前去就刺。大毒怕他有失,赶紧拉住。
  盘古喘气道:“你娘被人抢走之时,还不到三十岁,是么?”
  大毒骂道:“你提起旧事,莫非想嘲笑我?先打死你再说!”挥拳又要打,手却没打下去,其实他心下生疑,也想听听盘古究竟说些什么。反正盘古已无还手之力。倘若真下杀手,盘古哪里还有命在?
  盘古却怕他一掌毙了自己,赶忙说道:“且慢动手!阿成,你可知道是谁抢走了你娘么?”
  大毒恨道:“我若知道那恶人,千里万里也要砍掉他脑壳!”他娘突然失踪,大毒尚不满周岁,后来每听父亲说起此事时,都恨得咬牙切齿。等他长大。事情却早已过去多年,又没一个人看清那土匪的长相,说不定是他娘主动跟那人私奔的。况且,抢他娘的人无影无踪,就是要报仇也找不到他的人呀。
  盘古一声长叹,说道:“前世冤孽,命中注定。阿成,我说了出来,你可不要生气。”
  大毒心中一寒,似乎已悟到了什么,叫道:“快说,快说!”
  盘古叹道:“抢走你娘,后来又使你娘生了阿婉的,是……是你师父啊。”
  书生在一旁听了也是大吃一惊。原来毒门教祖年轻时抢走了大毒母亲,才生了公孙大娘!怪不得大毒人品虽好,武功虽强,对公孙大娘一往情深,教祖却视若无睹,将公孙大娘远嫁湘西。教祖必是心中有愧,不敢对阿成兄弟说穿。不知公孙大娘是否知道其中的隐情?
  书生心里雪亮,自己今日听了如此秘密,大毒必不能容自己再活。本已身受重伤,闭目坐在地上运气的人,这时突然往后一倒,似乎晕死过去。
  听了盘古的话,大毒如雷轰顶,呆呆地站着不动。
  周吴子见师父神态可怕,赶忙拉起大毒双手,轻轻抚摸,唤道:“师父,师父!”
  盘古叹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反正阿婉已死,就让这秘密埋在地下,永无人知吧。唉,阿成……”
  大毒颤声道:“你,你不会骗我么?”
  盘古道:“这种事情,我岂能骗你?何况你师父是我岳丈,你娘是我岳母,我岂能无端玷辱他们?”说罢又是叹气。
  大毒浑身抖颤,泪如雨下,又问:“阿婉……婉妹,她可知道?”
  盘古摇摇头。
  大毒放声大哭,其声悲怆,揪人心腑。他哭道:“婉妹!我好对不起你;我真是猪狗不如啊!婉妹!你死了,我还活着……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啊!”
  盘古挣扎着站起,摇晃两下又要倒下。周吴子连忙扶住他。盘古把右手搭在大毒肩上,也悲怆地道:“阿成,你不知道隐情,也怪你不得。好在你和阿婉……尚没有……坏了规矩。”
  大毒想到自己多次做梦抱住阿婉,同她亲热,那年在如梦山又邀她回山去住,又曾无数次骂过她的恶毒言语,心里愧悔交加,越发哭得声嘶力竭。
  周吴子见师父伤心,也哭了起来:“婉妹啊!我好对不起你!那天在河边骂你几句,又踩了你脑壳啊!婉妹啊!你被李杂种打死,我好心疼啊!婉妹啊……”
  盘古打他一个耳光,骂道:“婉妹是你叫的么?混帐小子!”
  周吴子眨眨泪眼,又哭起来:“婉娘啊!我叫错你的名字了,好对不起你啊!婉娘啊,又踩你脑壳……”他心思变得快,见“婉妹”不能叫,心想叫婉娘肯定不错。盘古望他一眼,见他机灵,虽然叫“婉娘”还是不妥,也不再打他,任他号哭。
  盘古抚摸大毒肩膀,说道:“阿成,命中注定的事,还哭什么?你远道而来,快到屋里歇歇去吧。你师父还有一信,待会拿给你看。”
  大毒慢慢止住悲声。盘古穿了衣裳,缓缓上前关了那小木屋的门,又高声叫道:“屋里的人呢?快来两个男的,两个女的!”
  佣仆早听得这边打打闹闹,又哭又号,只是不敢上前来看。这时听了主人号令,飞快便跑来两男两女。一见地下倒了两个,其中一个竟是小姐,都大惊失色。
  盘古道:“把月丫头抬到她房里,拿点药给她吃。”俯身探了书生鼻息,好像死了,便道:“这秀才晕过去了。我住的那楼下有间空屋,今夜先搁在那里。把门锁好!”
  盘古引大毒、周吴子进到自己住的房间,闩了房门,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箱子来。开了锁,翻出一个油布包。拆了好几层,最后摸出一封发黄的书信,递给大毒。
  大毒颤抖着接过。抽出信来,果然是师父的手迹。笔墨干枯,也不知道有好多年了。只怕尚在师父与李老子泰山比武之前,婉妹初嫁湘西之时,尚未读信,大毒又滴下浊泪。
  信是写给盘古的。
  盘古我儿:
    婉儿远嫁湘西,一晃就半载了。湘西既远又偏,我很想念你们。好在你的武功、人品都还不错,婉儿跟了你,想必不会受苦。只是公孙氏生来拮据,婉儿陪嫁不丰,想来好生惭愧。
    我平生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终年耿耿于怀,又不便与人倾谈。如今婉儿已嫁,独处斗室,清夜静思,常自痛悔不堪。前日已与李老子订下泰山之约,不几天便要去山东了。此行生死未卜,多半凶多吉少。心中郁闷,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亦不能暝目,更怕惹出大祸。你读信之后,最好把它烧掉,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婉儿。
    前年你到山上求婚,见到阿平阿成,我的两个徒弟。我性好清淡,本来没想到创教立号,设帐授徒。只因有负于他们兄弟及他们的娘,为减轻罪孽,才接他们两个上山。
    你没见到过婉儿的母亲,她生下婉儿一年多,我练功走火,一掌把她打死了。后来我想自尽,见婉儿无人扰养,才息了念头。婉儿的母亲,我叫她谢娘。
    谢娘也就是阿平兄弟的生母。古儿,你想必猜出来了。唉,年轻的时候,容易做下错事,后来明白过来,想去补救,也来不及了。
    我三十五岁那年,入山中采药。天黑了,便去一个小村子投宿。住到一户殷实人家,谢娘是那家的女主人。当时谢娘二十三四岁年纪,已生了两个儿子,小的还在吃奶。
    当时欲念旺盛,只觉得谢娘美丽无伦,芳香诱人,真如神话中的仙子一般。唉,如今历尽苍桑,人也老了,不再想这些事了。古儿,你家里世袭土司,香火自然断不得。若是婉儿不育,或生女不生男,你养几个偏房,我不会怪你的。婉儿那边我也早交待过了。婉儿虽然娇纵了点,但我向来管教得严,妇德是不敢违悖的。
    但我劝你,古儿,得一子足矣,不可贪恋女色。一则伤身短寿,二则坏了前程。多少恶事,都因色欲而起,见色乱性,误人误己。以后再痛心疾首,又有何益?
    婉儿她娘也是命苦,一见我就生依恋。她眼睛里说的话,我哪里有不明白的?阿平兄弟的爹,是个种田汉子,虽靠节俭积了些财富,但人很土气,我当时只觉得冤了谢娘。她如此美貌,就算选入皇宫也不比别人逊色,怎么嫁了个种田的粗人呢?
    我问谢娘跟不跟我走。谢娘含羞不语,靠在我肩膀上流泪,说她就是舍不得两个儿子。当夜就在我的客房中,与谢娘做了丑事。唉,后来我老觉得对不起阿平兄弟的爹。欺辱一个乡下老实人,真是作孽啊。他虽是粗人,好歹也是男子汉。男人受了这等耻辱,如何再活得下去?但当时我只恋着谢娘,哪里管得别人的苦楚。作孽,作孽。
    做了丑事之后,我愈发贪恋谢娘。谢娘也下了决心,撇下孩儿,跟我远走高飞。我背了谢娘,连夜走得无影无踪。阿平阿成那时还小得很,他们的爹生病躺在床上,连我的脸相只怕都没看到。谢娘为我开的门,为我铺的床,为我热的饭菜。不然两个人看不仔细,凑不到一起,也就不会酿下大错了。
    后来就生了婉儿。谢娘老是念着阿平阿成,说要回村看看。我年轻气盛,哪里容得她再回去和那土老公相会?当时便打了她,又吵过好几回。不然以后练功走火,也不会偏偏打在她身上。只怕早就郁结了气,走火之后失了理智,才伸手将她打死。
    我竟打死了谢娘,好生愧悔哟。她为我弃了原夫,弃了儿子,又为我生下婉儿,又给过我好多温暖,好多快活,我却一掌把她打死了。岁月流逝,如今十几年了,我还是念念不忘谢娘。每年她忌日前后三天,我都不吃不睡,关在房中面壁思过,也好请谢娘宽宥。
    越想越觉得惭愧。便婉转托人到谢娘早先住的地方,游说阿平兄弟的爹,把儿子送出去习武,还管吃管住,他也赞同。他哪里想得到我是在赎罪呢。
    婉儿长大,也还生得齐整。不想上天惩罚,阿成竟对婉儿生了情意。他们三个青梅竹马,日子久了,也难怪阿成动心。好在阿平懵懵懂懂,不去寄情儿女私事。否则他们兄弟争斗起来,更不得了。唉,阿成一直以为我狠心,不把婉儿许他,心里肯定恨我,他哪里晓得婉儿和他是一娘所生呢?
    几次想把事情讲穿,免得他们少年男女,越了雷池,那就真是上天不容了。幸喜婉儿对阿成一向不大亲近,不知什么缘故,也是怪事。我心中有愧,欲言又止,好几次,就是启齿不得。心想,只要阿成与婉儿不生事端,那件事就不提了吧。其实阿成武功人品都不错,又聪明又勤奋,若不是有这层关系,不怕你见怪,古儿,我会把婉儿许给他的。
    如今婉儿已嫁,我少了一块心病,踏实多了。湘西路远山高,你的功夫阿成也看到了,应该不至于跑去跟你为难,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把事情原委对他说了。无论如何,他和婉儿绝不能在一起。阿成若要恨我,就让他恨吧。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泰山之约在即,恐怕这一去便再难得回来。我与李老子公平交手,若我死了,你也不必去找他寻仇。阿成他们要去,你也帮我将他俩劝住。李老子的为人,我是很钦慕的,死在他手里,也是一件快事。习武的人,迟早会死在强过自己的人手中,不足悲哀。何况你和阿成他们去了,也不过白白送死,不值得。你好生做你的官,多替百姓打算一些,多体贴疼爱婉儿,就是孝顺我了。
    回想往事,不觉老泪纵横,难以卒笔。仓促写下这么多,你心里知道就行,万万不可外传。
    毒门公孙氏字
  大毒看罢,又痛哭道:“师父!我不怪你,我不恨你!只是……师父!你何不早些告诉我?也免得我对不起婉妹啊。还有我娘!我的苦命的娘!”
  盘古劝道:“阿成,过去的事情,就不去想它了吧。怪我没早些对你说,叫你受苦。我只怕你恨了岳丈……”
  大毒声嘶力竭,哭爹哭娘哭妹子,又骂自己,说自己不是人,是畜生,比畜生都不如。盘古唉声叹气,不住劝慰,周吴子也泪水涟涟,放声号哭,双腿乱跺,闹得不可开交。
  盘古道:“人生如梦,生有何欢,死有何苦?阿成,你是个明白人,还是想开些才好。”
  大毒抽抽咽咽,泪水不断,周吴子也就哭得小了。盘古用中指关节敲敲周吴子脑门,喝道:“你师父伤心,你应该劝他才对,怎么乱凑热闹?”
  周吴子赶忙揩了眼泪,拉住大毒两手,说道:“师父,人生做梦,你还是想开些吧。”盘古听了,忍不住笑了一笑。
  好容易才劝住大毒。盘古道:“古人说得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阿成,你我今夜喝个痛快,把过去的冤苦都忘它个一干二净。”当下吩咐佣仆摆酒摆菜。周吴子见有一顿好饭,不由兴高采烈,乐得合不拢嘴,只是碍于他师父,不好过分快活。大毒闷闷不乐,满桌子湘西名菜,他却连筷子也不去沾一下。周吴子夹起一块娃娃鱼,正要张口吃下,却忽地顿了顿,将鱼送到大毒碗里。自己另外夹了一块吃了。
  沉默了好一阵,大毒才缓缓端起酒杯,哑声说道:“寨主,阿成无知,对你失了礼数。得罪之处,尚请海涵。”说罢,一口将酒喝了。
  盘古连忙陪了一杯。
  待酒斟满,大毒端杯又道:“寨主武功盖世,出身显贵,家道丰足,婉妹能嫁了你,是她的造化。”说罢,起身朝盘古鞠了一躬,又一口将酒干了。
  盘古叹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我脾气暴躁,多次打过阿婉。唉……你我还是痛快喝酒,不提旧事。”说时,又帮大毒斟了一杯。
  大毒低头良久,说道:“婉妹也没生下儿子……寨主,反正婉妹去了,你再续一房吧。”
  盘古道:“我岂可负了婉妹?何况……我坚守色戒已经多年,还续它做什么?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大毒一口干了杯中之酒,凄楚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寨主,多谢盛情款待,就此别过了。”猛地抓起周吴子,背在肩上。
  周吴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啃一块鸡腿,慌乱间鸡腿掉在桌上。他两手勾住大毒脖子,用脚挟住那块鸡腿,揣在衣袋之中。
  盘古见大毒突然要走,慌忙起身去拦。大毒将他一把推开,大步出房,飞身下楼,盘古受了重伤,被大毒推倒在地,急切间哪里爬得起来。
  盘古急道:“阿成!慢走!慢走!何必如此匆忙?住上一宿,我俩再说说话!”
  大毒远远地叫道:“李老子的崽,不要留在世上!为师父报了仇吧!”
  “阿成放心!“盘古大声答应,终于爬起来,拐到门外。只见黑沉沉的山寨,寂静的院子,吊脚楼像只只怪兽。风吹木叶,习习有声。盘古心中悲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呆立半晌,想起楼底下关着的书生,盘古命人开了房门,掌灯进房。灯光下书生脸色如纸,双目紧闭。嘴唇干枯,身子僵硬发直。盘古探他鼻息,把他脉搏,再摸摸冰冷的身子,微笑一下,走出门来。
  山风很冷。忽地远处有男女对歌。盘古皱皱眉头,缓步上楼。他受伤过重,心力交瘁,实在已无半分力气。进房自己敷了草药,又打坐片刻,便倒床睡下。转眼即发出沉沉鼾声。
  仆人关了房门,也懒得上锁,自去歇息去了。远处山歌顺着夜风,一阵一阵传过来。忽然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暴雨倾盆而下。寒冬过尽,春雨潇潇的日子又到来了。
  风雨交加,树木沙沙作响。书生竖起耳朵,听到盘古在楼上鼾声大作,知他确已睡熟,便慢慢爬起来,先前他闭气装死,居然瞒过了盘古,真是侥幸。倘若盘古识破机关,乘机发功,或命仆人拿刀砍下,书生就只好假戏真做,死于非命了。只是盘古伤势沉重,看得马虎,书生在读书谷又确实学得了绝妙闭气法门,这才死里逃生。
  想起盘古的奇怪武功,书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身为湘西土司,却不抛头露面,长期隐居黄瓜寨,也不知是什么用意。这个秘密只怕无法探知了。怪不得盘古在那木屋门上写下“擅闯此屋者立斩”几个大字。若非有权有势,纵或武功高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口气。
  书生只觉腹中空空,浑身无力,脑壳沉甸甸的。心想,此时不走,等明早天亮了只怕难逃性命。大毒临走时不是交待盘古,要他不可将我留在世上么?书生微微叹气,想到自己任重道远,却至今步履艰难,半事无成,也不知何时才能重振父业,不由伤感。
  运气几周,书生才勉强打起精神,就要出门,忽又想起昨夜寨西槐树底下的事。那女子既然不是月妹,肯定就是公孙玉。也不知当年她与自己走散之后,怎么又回到了湘西。盘古把她关在什么地方?莫非要关她一辈子?怎么院中不见丝毫踪影?莫非院中有地道和暗室么?
  既然公孙玉未死,且在这黄瓜寨中,自己怎能一走了之?好歹总要把她找到,见她一面。若她还未变心,便要设法带她出去,到如梦山成了亲事。即使她对自己不再有意,也要问明她这几年来的经历,表明自己并非忘恩负情之辈,了却一桩心事。
  转念又想,自己在这里人地两疏,怎生才找得到公孙玉?盘古必然把她关在极其隐僻之地,连月妹都蒙在鼓里,我又到哪里去找寻线索?何况盘古不能容我再活,这院子里已住不得了。即便自己在附近露面,只怕也逃不过盘古的手掌。湘西哪一片土地,哪一座山岭,哪一条河流才不在盘古的掌握之中?
  彷徨无计,书生心中不免焦躁。忽听楼上一阵响动,似有脚步声。莫非盘古不放心,又起来杀我?书生慌忙闪到门边,心里直在打鼓。他聚神凝听,除却风雨之声,四下里寂静一片。心想,只怕刚才自己是听错了。
  再等一会,见无人下楼,书生这才摸到门外,立刻有雨点飘到身上。他正在犹豫不决,不知是走还是不走时,忽听楼上又有响动,沉重的脚步声和叹息清晰可闻。书生吃了一惊,赶紧沿着楼下走廊,蹑手蹑脚,向院外边摸去。
  越出毒花围成的篱笆,书生已浑身湿透了。初春风雨之夜,寒气很重,山风如刀一般,砍在身上令人生痛。书生功力耗去太多,抵不住寒冷,牙齿微微打颤。心想,离了黄瓜寨,至少要走一个时辰,才有地方投宿。此刻正值狂风骤雨,道路泥泞,书生哪里还走得那么远?
  抖抖索索站在一棵树下,望着被雨打得噼啪作响的吊脚楼,书生心灰意懒,只觉得自己一无用处,不如死了干净。自己明知阿玉就在院中,却找她不到,眼睁睁看她受苦。那盘古真可鄙,只娶得媳妇嫁不得女,心胸怎恁地狭窄?女儿青春年华,给他白白耽误,转眼就会红颜一去不回头。莫非这也是父爱?
  望望盘古房间,黑乎乎的,窗外一颗大树。深更半夜,盘古怎么不睡?莫非在运功疗伤?怎么又重重叹气?
  书生心下疑惑,悄悄走到盘古窗下。大树如盖,遮没了不少风雨,窗下倒还暖和。只是盘古房间在二楼,站在楼底却听不到丝毫动静。
  忽见火光一闪,盘古房里亮起一盏灯,昏暗的灯光映在窗纸上。书生更加好奇,不知盘古在屋里做些什么。风雨夜半,他不安生睡觉,鬼鬼祟祟,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顾不得精疲力尽,书生贴着木板溜上去,发力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眼睛向里窥探。只见盘古身子僵硬,在一面楼板跟前站得笔直,口里叹着气,又伸手在楼板上摸一摸,拍一拍。之后良久不动,像个死人一般。
  书生正在惊疑,却见盘古两腿发直,缓缓走到床前,倒床睡下,口里咕哝道:“怪不得我,怪不得我。”拉拉被子,须臾响起鼾声。
  书生莫名其妙,不知盘古玩什么把戏。见他睡得踏实,心想盘古瞌睡好大,刚刚还在说话,一挨床就睡死了。他贵为土司,身边却一个保镖也不带,若有人行刺,岂不方便得很?
  好久不见动静。盘古忽然缓缓坐起。灯光昏暗,盘古披着长发,面色木然,眼睛似乎没有睁开。跟着下得床来,动作僵硬,又缓缓走到那方楼板跟前站定。猛地,书生吓出一身冷汗,险些掉下楼去。那盘古站得笔直,一边伸手去摸楼板,一边竟然鼾声大作!
  盘古在楼板上摸摸拍拍,之后便发硬地站着,一面鼾声不断。书生想,他竟然没有醒么?莫非早就发现我在偷看,故意装神弄鬼吓我?那楼板里边莫非有什么秘密,使盘古念念不忘,两次起来去看,又摸又拍?
  鼾声忽然停住,却听盘古哭了起来。抽抽咽咽,声音很细,像个妇人一般。书生想,他有什么伤心的事,要半夜爬起来啼哭?莫非想起爱妻惨死,心中不忍?
  哭了一阵,盘古从身上摸出一片钥匙,往楼板上一插,楼板开了一条缝。书生想:原来那里有个暗柜。盘古用手把楼板掰开,两手伸进去,摸摸索索好一会,又嘤嘤哭泣起来。此刻,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哭声显得分外微弱。
  盘古退后一步,双手用力,竟从里边抱出一个人来。那人绿衣绿裙,秀发披肩,一双美丽的赤脚。书生吃了一惊:那不是盘古的女儿么?书生心跳如鼓,瞪着眼睛,想看清楚那女子是月妹还是公孙玉。
  灯光昏暗,那女子头发遮去了半边脸,如何看得清楚?书生想到她们姐妹长得一模一样,纵或大白天都不易分清,心中不由焦急万分,若这女子就是阿玉,那么即便跟盘古再打一恶架,也要把她抢出来。自己千辛万苦奔赴湘西,不就是为了找她么?
  又是一声炸雷,惊天动地,楼板仿佛都在震动。书生怕盘古朝窗外看,连忙缩回脑壳。谁知盘古对雷声竟毫无反应。
  盘古把那女子抱到床上,拉被子把她盖好,自己站在床前发呆。书生想,那女子怎么绝无声息?莫非已经死了?怪不得盘古这么伤心。愈发想弄清那女子到底是谁。若是阿玉,便要问明害她的凶手,无论如何要替她报仇。阿玉既然已死,我也不用再呆在湘西,应赶紧替徐大哥往飘遥岛送信才好。想到那死人可能是阿玉,书生流下泪来。
  忽听盘古抽泣着道:“丫头,莫怪我心狠。你丢了我的丑,挨打也是应该的。你娘不也常挨打么?只是打重了点。丫头,竟把你打死了。莫怪我心狠!”
  原来盘古打死了自己的爱女。书生想起白天月妹被盘古打晕,半日不醒,后来被人抬到她房里去了。莫非月妹没有再醒过来,就此死了?莫非盘古心里有愧,不愿让人知道,把尸体藏在暗柜里,以后再悄悄埋葬么?等会到月妹房里一望,就知底里。若死的真是月妹,好歹也要向盘古查问阿玉的下落。
  盘古又道:“前世没有修好,叫我生了你们两个丫头。唉,丫头生性向外,长大后硬要去找男人勾搭,丢尽我的脸。丫头,你生得天姿国色,出水芙蓉一般,冰清玉洁的人啊。男人又脏又臭,又丑又恶,哪里有半点好处?你硬要去挨挨擦擦,出了我的丑,也玷辱了你自己啊,丫头!”盘古唠唠叨叨,泪水巴嗒巴嗒往下掉。又是扯了衣角揩眼睛,又是伸手去拢那女子的头发。也不知他是醒着呢,还是在梦游。
  听盘古说了一大篇,书生心下很是感慨。盘古爱女心切,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若是她姊妹不动春心,跟盘古做一辈子老女,盘古只怕会舍不得骂上半句,更不用说打了。但少女怀春,在所难免。盘古如此不近情理,竟容不得自己女儿谈情说爱,成婚嫁人。莫非他脑壳有些毛病?
  盘古把手搭在少女脸上,又道:“失手把你打死,做爹的心里也不好过。但一个女人家,让别人摸了,看了,本来也不必再活。肮里肮脏,又不纯洁了,还活着做什么?你娘死了我就不伤心。死得好!不守妇道,跑到外边丢人现眼,出尽了湘西的丑!有人劝我出去把她找回来。我有那么蠢?闹得人人都晓得盘古的老婆跑了么?在外边几年,哪个晓得她做了些什么?我不但不会去找,就是她自己回来,我也要一巴掌打死她!把她悄悄埋了,免得面子上不好看!”
  书生听得连连咋舌。这盘古的心事好怪,心肠好狠!老婆女儿都如此容不得,他身为湘西土司,岂不知会冤死过多少男女。别人相亲相爱,打情骂俏,男婚女嫁,他岂非都看不顺眼,要去一巴掌打死?此人真真可怕可恨。
  风紧雨急,山寨在黑夜中沉睡,连一声狗吠都没有。木叶芦笛,盘歌阵阵,头帕互送,结草相约,那些欢爱的男女,都到哪里去了?
  盘古继续道:“丫头,现在死了也是好事。好歹总算保住了女儿身子,没给那些猪男狗崽玷污。你们姊妹两个,我反正迟早都要打死的。我的事多,哪能一年四季把眼睛嘴巴搁在你们身上?万一我看得松了,你俩与狗男人做下丑事,那可叫我怎样做人啦?我就是把那狗男杀了,把他一族都杀了,剁成稀巴烂,我还是丢了丑,丢了大丑,丑得不能再活下去!天啦!我想都不敢想!我养的女儿,冰清玉洁的女儿,长大了却要让别人糟踏!我的天啦,我好恨!”
  盘古把头埋在被窝里,哭得极其伤心,肩膀一抖一抖。书生不由叹气。想不到堂堂的湘西土司,一个名花风流,在外边顶天立地的人,竟有这种奇特心理。书生觉得盘古庸人自扰,心胸窄狭,虽有惊人武艺,高贵的身世,却算不得一条好汉。书生心里对他很有些鄙视。
  半晌盘古才从被窝里抬起头来,停止哭泣,说道:“丫头,莫怪我心狠,好生睡吧。来世变猪变牛变狗都要得,只不要再变个女的。若是爹爹变成了你,你变成了盘古,你就一刀把我杀了,我没得怨言。好了,丫头,好生走你的路去。怪不得我。莫怪我心狠。”
  盘古唠叨着,用衣袖拭了眼泪,抱起那少女,双腿直直地,往那暗柜走去。尸体放进去后,盘古咕咕哝侬,声音低而模糊,书生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咕哝了好一阵,才关上柜门,又用手去摸去拍,可能是检查关紧了没有。
  盘古复又在那楼板跟前站得笔直,说了句:“怪不得我心狠”,便不再言语。良久,他转身向床走去。吹了灯,重重地倒在床上。被子一阵窸窣,跟着便是沉沉的鼾声。
  风势渐小,雨点变得稀稀落落。书生溜下地来,觉得精神好了很多。只是肚中饥饿,咕咕地叫。看来道德功确实不凡。经过与湘西名花一场恶斗,书生心力交瘁,没想到这么快就恢复了体力,书生甚感宽慰。就要去月妹那边探明盘古屋中的女子是谁。
  忽见一个白影自窗前飘然落下,宛如一片树叶,无声无息。书生迅速闪在一边,正要飞跑,却听那人压低嗓子说道:“阔别多时,李兄不认得我了么?”
  书生一愣,回头说道:“是周兄么?别来无恙?”
  周行空风度潇洒,飘飘走近前来,笑道:“原来李兄也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天下真小,没想到周某在偏僻山寨,又与故人相遇。”
  书生有些尴尬,也不好解释。不知周行空什么时候上树去的,自己竟无丝毫察觉,如被他暗下毒手,岂不有性命危险?心想,看他落地无声的功夫,想必轻功已臻化境。当初他打死公孙大娘,尸体几无颜色,如今掌力只怕已到了一流境界。他心狠手辣,当日在山洞中就想害我性命,鸟兽不可与之为伍,还是早些走开为妙。
  周行空见书生默默无语,又道:“李兄与黄瓜寨主也有旧么?哦,我想起来了,寨主的千金,公孙小姐与李兄过从不是很密么?”
  书生道:“承蒙周兄打死公孙大娘,我千里扶棺,送她回乡来了。”
  周行空惊道:“有这等事么?李兄只怕弄错了吧?”不待书生回话,又笑问道:“千里扶棺,其情深厚。与寨主又还有些亲缘关系,李兄应是座上贵宾才对,但我看李兄好像很狼狈?”
  书生见他语带讥讽,心中不快。周行空的为人,书生一向不以为然。此时他功力未曾恢复,担心周行空看出他受伤景象,只想早些走开。便道:“在下心情不畅,也还有些急事,不陪周兄了。”说罢,转身就走。
  周行空大步跟上,说道:“难得相遇,李兄何拒人于千里之外?”说着,叹一口气又道,“我也知道与李兄有些隔阂。人各有志,其实多半都殊途同归。所谓求同存异,宽以待人,李兄却似看我不起。”说罢又是叹气。
  书生边走边道:“哪里的话?李某德艺疏薄,怎敢看人不起?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与周兄只怕谈不到一路。”
  周行空道:“李兄名门之后,胸怀大志,周某不敢与兄比肩。但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仰慕兄弟才华,当真如饥似渴。当今武林,年轻一辈,只李兄与我学有所成。何不携起手来,共同干一番事业?”
  书生冷冷地道:“不知周兄想干什么事业?”望望漆黑夜空,淅沥小雨,心情如大雾一般惆怅。
  周行空低声道:“武林门户纷争,百年不绝。依周某愚见,同是武林一脉,何必分门别派?倘若天下武林中人联成一体,岂不……”
  书生打断他道:“原来李兄想统一武林,号令天下,真乃鸿鹄之志。”说时,心中只是冷笑。他不想让周行空知道行踪,在院中绕了一个圈子,仍没走近月妹住处。想着公孙玉存亡未卜,就算没死,也不知被关在什么幽暗之地受苦,愈发不耐烦周行空高谈阔论。
  周行空说道:“生为七尺男儿,理当勤勉努力,干一番流芳百世的大业。令尊当年威振八方,李兄乃将门虎子,不知……”
  书生打断周行空的话道:“周兄讲完了么?你我后会有期。”说完,微一抱拳,拔腿就走。
  周行空好不尴尬,愣在原地做声不得。见书生已走出几丈,周行空忍住气,又抢上几步说道:“我对李兄真诚一片,不想李兄对我却冷淡得很。适才游戏之辞,李兄不必放在心上。”
  书生在前面道:“周兄图谋,在下自当守口如瓶。就此别过,尚望珍重。”说着已加快了步子,显然是不愿周行空再跟在他后面。
  周行空又气又恨,抹一把脸上雨水,狠狠摔在地上,朝书生喊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如此冷淡我,是欺周某无能么?”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不知盘古院中的人听到没有。
  书生并不回话,身形晃动间,人已隐没在一栋木房之后。
  周行空怔了半晌,后悔不该对书生慷慨陈词。明知话不投机,却还要去自讨没趣,这是何苦?想到自己在江湖上历练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却仍不够成熟老练,连“逢人只说三分话”的古训都忘记了。不免心里又是焦躁,又是气恼。转而一想,李逍遥神情苦楚,似乎心事沉重,有什么秘密要避开自己,还是上去看个明白才好。几年不见,也不知他的武功练到了什么程度。既然不能与他化敌为友,就得找个机会将他剪除,以免给自己留下后患。
  周行空甩开步子,往书生适才隐没之处掠去。转到楼后,却不见有人。侧耳细听,又闪进一条走廊,踏过一节青石板路,看见书生在一吊脚楼前站着。夜雨迷濛,周行空眼力再好,却看不清楚楼上情景。
  只听书生说道:“小姐可醒来了么?寨主命我来看看她。请开门吧。”他故意装得声音沙哑,又用衣领遮去了半个面部,怕月妹和她的佣人认出自己来。
  一个女人又悲又恨地回答道:“小姐早就死了!还看什么?”
  书生心里一宽。死的果然是月妹。想一想又道:“小姐竟过世了么?不知什么时候咽气的?怎不去禀告寨主一声?你们好糊涂!快让我上去看看!”
  楼上女仆对李逍遥声音甚感陌生,先前又朦胧听到院子那头有人说话,早疑心院中来了歹人,哪里还相信书生的鬼话?再说,寨主深更半夜,怎会打发一个男人来看小姐?就在平日也断无可能。可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到黄瓜寨主家中捣乱,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女仆当下恶狠狠地道:“小姐过世,老爷早就知道了!你竟敢打着老爷的幌子,深更半夜来欺负我!”突然,她放声喊道:“老爷!老爷!快来人啊!老爷快来啊!”
  书生大吃一惊,撒腿就跑。倘若别人以为自己半夜调戏一个仆人,以后哪里还有半点面子?这种事情,只要女人一口咬定,就是有口也难辩清的。
  见书生飞快向院外掠去,周行空心想,书生明明看到公孙玉已死,怎么还拿腔拿调,在这里问上一通?莫非他有什么阴谋,知道我会跟在他后面,故意诱我落入圈套?他四周一望,贴着楼板,闪入一片阴影之中。又见自己一袭白衣,黑地里看得分明,赶紧攀了一根柱子,瞬间翻上屋脊,在一凸凹处伏下。
  周行空又想,莫非盘古房中死的不是公孙玉?而是盘古的另一个女儿?那倒不关我事。只不过那女子分明是公孙玉,就算我认错了,可书生曾与她朝夕相处,决不该认不出来。那李逍遥到底有什么诡计?
  那女仆见一喊寨主那歹人就吓得屁滚尿流,跑得不见踪影,反觉好笑。其实众人睡得正酣,哪个听得到她的喊声,整个院子仍是又黑又静,微风细雨,寂无人声。
  周行空因到湘西有事,正巧路过黄瓜寨。毒门教旧事,二毒先生从不向周行空提及。周行空只知师祖早逝,有个女儿嫁到极远之地去了。至于嫁给何人,二毒不说,周行空也不问。公孙大娘远嫁之时,周行空才刚出生,他又何必关心那些闲事。以前隐约听人说到过黄瓜寨主,也不甚详细。江湖上知道盘古来历的人极少。周行空摸黑想来探个虚实,正好看见书生贴在木板上,往窗里张望什么。便也跃上树去。看到盘古从暗柜中抱出公孙玉,不觉大惊。他以前哪里晓得公孙玉是盘古的女儿?
  那年在深山老林,周行空抓了公孙玉,骗过了书生之后,曾用她练过两次功。他忌讳书生武功,也曾想放了公孙玉,交给书生。但一则书生与他性情大异,不容易相处,二则公孙玉天仙容貌,红叶碧桃,又哪里舍得弃置不用?那夜在岩壁下偷袭书生,没有得手,待书生睡下,本想致他死命,谁知那白蛇嗅到洞外黑蛇的腥气,竟不咬书生。几次害书生不死,周行空心中忧郁,常常耿耿难眠。好在与书生也没什么仇恨,不过人各有志罢了。只要抓住公孙玉之事不泄露出去,届时她自行枯死,书生蒙在鼓里,仍可以与书生相逢一笑。
  谁知周行空一个疏忽,竟让公孙玉逃了。追了大半年,也不知她逃到了什么地方。倘若她将真情告诉书生,周李二人就会结下大仇,只怕会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公孙玉曾被周行空扒光衣服吸血,自思无颜再见书生了。后来碰到她娘,娘不但不同情她,反而将她大骂一顿,又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叫她去死。公孙大娘本就恼恨女儿跟着书生乱跑,如今闹出丑闻,哪里会不恼羞成怒,暴跳如雷?
  周行空怕书生找他麻烦,愈发加劲练功,又尽量躲在偏僻之地。他不愿因些小事与人争斗,除非有必胜之算。否则玉石俱焚,呈匹夫一时之勇,太不值得。等了几年却不见书生影子。周行空心想,被他吸血之后,公孙玉身体瘦弱,山中道路艰难,猛兽出没,强盗哨聚,只怕早就死于非命了,不觉放下心来。
  公孙玉逃走之后,周行空又在幽篁里附近打死了残缺门老大。后来不见了尸体,心里好生害怕。几年来一直担心老大没有死。他看过老大身子,知道老大其实是个女人。老大若还活着,岂能放得过自己?周行空日夜担惊受怕,不免忧心忡忡。
  几年太平无事,周行空功力大进,害怕之心渐渐少了。心想以自己目前武功,已足以敌得住一流高手,还用得着怕谁!满脸霉气,东躲西藏,受人制约的日子,只怕永远过去了!往后应该扬眉吐气,痛痛快快干一番事业,才不致负了多年辛劳,少年抱负。
  突然在湖南境内遇到公孙大娘,口口声声尽是恶骂,又要找他拼命。周行空按捺不住怒火,将公孙大娘一拳打死,扔进野外坑中。其时大雪迷漫,荒野无人。周行空扔了尸体就走。
  在树上看到盘古抱岀公孙玉,周行空心下惊骇,原来公孙玉是盘古之女,新近才被她爹打死!也不知自己拿她练功之事,书生知道与否。自己虽不知盘古底细,但他多半有些来历。及至与书生交谈几句。见他只提打死公孙大娘之事,谅他尚不知夺爱之恨。如今,公孙玉已死,书生再也无从知晓那段仇恨了。不觉心下欣喜。本想再次与书生交好,即便成不了朋友,也要消除了隔阂,日后多少有些照应。谁知书生极其冷淡,使他碰了一鼻子灰。
  想起书生对自己失礼,周行空恨上心头,牙咬得梆梆响,还哼了一声。他在屋脊上伏了半晌,不见有何异动。便掠下地来,顺屋角往院外走出。盘古栽的那些毒花,周行空自然没有放在眼里。
  走近鲜花篱笆,忽见一人缩头缩脑,似乎极其怕冷,坐在篱笆上打盹。周行空略一辨认,见他土里土气,无精打采,却是黄瓜寨主。
  周行空心想,人不可貌相。盘古在江湖上虽无名声,但焉知他不是深藏不露?他坐在此地必是等我,恐怕早就发现了自己行径。苗人多善使毒,若他院中埋有什么机关,岂不麻烦?此地是他家乡,有道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自己不可对他失了礼数。当下躬身说道:“久仰寨主之名,深夜来访,打搅了。”
  盘古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你可闻见花香了么?”
  周行空不解其意,斟酌着道:“寨主院中花草常新,沁人心脾,的确与众不同。”说着,微笑了一下。
  盘古叹道:“我有湘西名花几朵,本想请你观赏观赏。可惜被雨淋湿了。唉。”
  周行空笑道:“下次再赏寨主名花也是一样。风雨寒夜,寨主请回房歇息,在下也要告辞赶路。”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在想,此人谈花论草,不知是何用意。深更半夜,哪个有赏花的闲情逸致?
  盘古说道:“名花虽败,却还有一些不入流的野花。你远道而来,总要让你开开眼界。”说罢摆手入怀,摸出一朵白花摊在掌心,缓缓向前推出。
  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周行空有些想打喷嚏。他揉揉鼻子,知道盘古在用掌力催动花香,香中必有剧毒,便又笑道:“此花果然香得野气!多谢寨主不吝珍藏,使在下长了见识。就此别过了。”说着,拱一拱手,踏步往斜刺里便走。
  盘古身子掠起,又坐在周行空前面篱笆上,脸上笑容可掬地说道:“后生,你不请自来,又去调戏我家女仆,此刻拍拍屁股要走,也太看不起我黄瓜寨主了。这朵野花留你不住,再换一朵就是。”说罢,盘古顺手扔掉掌中白花,又从怀中摸出一朵闪闪发光的红花来,伸向周行空。
  周行空见他腿脚不动,身子平平飞起,竟又抢在自己前面,不禁十分诧异。此人在江湖上几乎没有名头,却有这等好身手,果然是良贾若虚,大智若愚,真人不露相。幸好自己礼貌周全,没有得罪他。于是退后几步,又躬身道:“寨主请莫误会!调戏尊仆的是一位李朋友,他书生打扮,寨主想必认得!在下缘薄福浅,鲜花虽美,却是消受不起!”
  盘古浅浅一笑,说道:“湘西黄瓜寨,不是你这种白脸后生来的地方。你适才见到我女儿没有?”
  周行空一怔,以为自己先前躲在树上偷看的事,被盘古发现了。盘古功力虽出他意料,他那掌上红花催来阵阵刺鼻香气,想必也有剧毒,但周行空自思能够对付。不过无端与人争斗,耗了功力不说,主要是自己没有决胜之算,不值得冒此风险。想盘古一个湘西土寨主,是个鸡肠狗肚,娶得媳妇嫁不得女的人,他的脑筋多半不大正常,自己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还是早走为妙。
  周行空笑道:“寨主小姐千金玉体,在下本不敢偷看。只是见那书生鬼鬼祟祟,在下有心监视,不想却瞥见了小姐,尚请寨主恕罪!”周行空心想,既然自己先前行为已被发现,撒谎反而不好。不如照直说出,显得诚实。边说边左顾右盼,想寻机夺路而走。
  盘古脸上虽笑,心中却百般苦楚,说不出话来。先前月妹被他打成重伤,抬到房中仍是昏迷不醒。盘古命女仆脱下月妹衣衫,敷了伤药连夜揉搓全身,不醒不停。又吩咐外人一概不许进入月妹房中。却没料书生诈死,之后又被这白衣人偷看了月妹光身,可怎么了得!
  盘古心如刀绞,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一股恶气在肚里汹涌澎湃,恨不得一举击毙面前这个人,将他尸体剁成粉碎。又恨生下女儿,自己却处处担惊受怕,蒙受羞辱。心想收拾了这人之后,再去将月妹一掌打死,免得她丢人现眼。可自己受了重伤,功力不济,先前睡觉又不踏实,恶梦连天,似乎还哭湿了枕头。此刻脑壳发闷,心里发虚,不知打不打得倒穿白衣的小子?
  周行空见盘古一脸怪笑,不知是喜是怒,心想,此人性情乖张,阴沉得很,黑地里看不清他院中地势,动起手来只怕会吃亏。但盘古轻功似乎不弱,怎么才能将他摆脱?
  盘古温柔笑着,长发被雨淋湿,雨水在脸上流淌,看来竟像流泪一般。心想自己枉自富贵,竟没有生得一个儿子。虽被朝廷看重,但家道衰败,妻死女亡,为人又有什么意思?如今爱女受辱,迟早有一日会与人做下丑事。打死虽可免了后患,但自己骨肉,心里毕竟伤疼。左思右想,愈想愈恨,脸上笑意却愈来愈浓了。
  周行空嗅着花香,脑袋有些沉闷,大声说道:“我与寨主素不相识,寨主竟要和我拚命么?请让开一些,否则得罪了莫怪!”
  盘古含笑不语,并无相让之意。周行空心想,今夜看来不会善罢了。只要盘古另无毒物,好歹自己也要把他打倒。周行空聚了掌力,往斜刺里猛一跨步。盘古挫动身躯,脸上笑意不减,又往周行空前面落下。
  不待盘古坐定,周行空挥掌就拍。霎那间夜空弥漫了血腥之气,花香消逝得无影无踪。
  盘古脸上一呆,笑容冻住,身子往篱笆下一滚,叫道:“血雨腥风掌!你是毒门后人么?”说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周行空飞步跨过篱笆,白影闪动,顷刻已在十丈之外。他想,原来盘古不堪一击,自己先前倒把他看得重了。那一掌虽没拍到盘古身上,但他应声而倒,经不起我掌风袭击,多半性命不保。见识狭窄的土佬,亏他也还听说过毒门教。
  盘古气衰力竭,又吐了几口血。想到自己重伤之下还要逞勇,心里好生后悔。那白衣小子不畏花香,自然不是寻常歹徒,自己早些让他出去,岂不免了中这血雨腥风掌之毒?但月妹受人欺负,那口气如何又忍得下?想不到年轻一辈,高手辈出,白衣小子和李秀才,功力都不在自己之下。自己一身自负,虽号称湘西名花,以为杀人如割草,轻易可以得手,结果两次都吃了大亏。倘若就此丢了性命,那图谋多年的大事,岂不付诸东流?
  盘古又想,早知那白衣小子是毒门后人,就忍气吞声不找他的麻烦了。自己与人密谋一件大事,从不在江湖行走,也尽量不与武林人物争斗,免得显山露水,遭人嫉恨。但为了老婆女儿,自己却一错再错,在人前露了形迹,老成持重到哪里去了?
  古人说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自己对父女之爱是不是看得太重了些?
  猛地想起李秀才知道自己是湘西土司,且身负上乘武功,若到江湖上乱加传播,武林人物纷纷找上门来,那黄瓜寨就再也不得清静了。枉费多年的心血不说,自己祖祖辈辈居在此地,根基深厚牢固,舍了黄瓜寨,再到哪里去找更理想的起事摇篮?看来我务必要吩咐阿成,早些杀了书生灭口。想到这里,盘古挣扎着向周行空喊道:“毒门……你是阿平弟子么?”
  周行空走得老远,白影飘动,只说了一句:“在下不是毒门弟子!”便再不说话。
  盘古还想再问,看周行空已隐没在黑夜之中,也就不再问了。忽觉头脑晕眩,又吐出一口血来。挣扎着站起,只想发出大声,喊住周行空。无奈力不从心,竟说不出话来。蓦地两眼发黑,往后便倒!昏死了过去。
  周行空跑出黄瓜寨后,也没将盘古之事放在心上,大步流星奔出二三十里,在另一山寨投宿住下。又从怀里摸出那条白蛇,任它爬出寨子,去野地里吸蜈蚣毒蛇之血汁。那白蛇自从在幽篁里咬死玉箫老人的红蛇之后,周行空对它加倍珍爱,揣在怀中从不离身。只是它不惯吸猪狗等寻常动物之血,非得自寻剧毒之物不可,周行空常放它去野外。那蛇胃口极大,越长越白,晶莹透明,可爱煞人。奇怪的是,它的身躯却从不见长大,也不知是何异种。
  周行空躺下不久天就亮了。雨住风停,百鸟啁啾,空中尽是木叶清香。山寨之晨如美酒一般,芬芳醉人。周行空精神抖擞,谢了农家,大步出门赶路。
  将近下午,又望见一个山寨,稀稀落落七八户人家。周行空进去要些饭菜吃了。给了些碎银,又继续赶路。山道艰险,一路上稀有人烟。
  走了两天。傍晚投宿的野鸡坡,也是一个小寨。主人家中四口,老公老婆,十六岁的女儿,二十岁的儿子,都生得健壮。吃饭之时,那少女朝周行空只是打量,脸上红潮上涌。周行空也不理睬。他掌力已练到了极高境界,寻常村姑山女,对增加功力已是无补。听说南海之中有座飘遥岛,岛上飘遥公主,冰肌玉骨,超凡脱俗,是世间第一美女。可惜飘遥路远,溺水三千,又不知其在何方,不可能找得到。又听说飘遥神功人间所无,纵或遇上飘遥公主,只怕也要退避三舍,不敢仰视。幸而世上女子大多手无缚鸡之力。信手抓上几个,倒也不费什么力气。
  早早睡下。想着办完湘西之事,还得再去寻几个绝色女子,也好一鼓作气将血雨腥风掌练到炉火纯青收发自如的境界。那时再纵湖江湖,独步武林,傲视群雄,该是何等惬意。而独往独来,残缺门老大这些人物,就都不值一提了。
  半夜时分,周行空忽被阵阵热浪惊醒。睁眼看时,见木屋着火,烧得正旺。急忙起床开门,却拉不开,知是有人放火害他。于是,他舍了大门,往偏房走去。见主人家中四口尚在酣睡,也懒得去喊他们。绕到房后,一掌劈断木板,闪身出了屋。
  火光映照之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坐在门前坡上。那女人脸色阴郁,却掩不住秀丽清雅。她右手捏住一柄乌黑短剑,似乎是玄铁炼成;左手提着一个骷髅人头,张嘴瞪眼,倒也可怕。
  大火越烧越旺,里边的人也惊醒了,一阵乱喊乱叫。用力拍门,却拍不动。周行空拍断木板之处,四个人偏偏没找到,眼看就要被活活烧死。
  周行空在屋后阴暗处望着那女人,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与自己有何仇怨。过了一阵,寨里的人纷纷醒来,顷刻便有几十个人拿了桶子脚盆,背了水,跑来救火。
  离大火之处尚有二三十步,救火乡民忽然倒了一片,只听一个声音说道:“哪个救火,哪个就死!”众人一惊。这才望见坡上有个女子。见她神态可怕,两眼放光,手里提着死人脑壳。哪个还敢上前?
  沉默片刻,一个老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莫非你跟这家有仇?他一家都是老实人,娘娘行行好,让大伙把人救出来吧!”
  坡上女人盯着火光,并不作声。那老头又道:“娘娘……”刚一开口,众人却见那女人手腕一动,不知什么物事呼呼作响,老头已经倒了。
  众人大惊失色,回头就跑。那女人忽从坡上跃下,闯入人群,挥动黑剑有如旋风。只听声声惨叫,须臾已将山寨老小杀得干干净净,地上尽是尸体和鲜血。那女人望也不望,又跃回坡上坐下,盯住火屋。
  周行空见她杀人如麻,连眼晴也不眨一下,她手上的黑剑显然是罕见的利器,不由惊骇:那女人如此凶悍,到底是谁?她阻止众人救火,不是想把我活活烧死么?看来她与我有深仇大恨,可是我怎么对她却连半点印象也没有呢?可她却没想到,这火只能烧死几个乡民,又怎么烧得了我?看来那女人对我的底细摸得不清,否则,也不会出此下策,想出这等笨拙方法来杀我了。
  屋里四人早已不叫,屋已烧塌,火也渐渐小了。那女人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突然,她大声道:“烧死他,烧死他!烧成灰,烧得骨头都不剩!”
  周行空在一旁听了不觉好笑。
  那女人又望一阵,突然泪流满面,怔怔地说道:“烧死了!师哥,我替你报了仇!这下你开心了吧,啊?我把他烧死了!”
  她俯下头去,用嘴亲吻那死人脑壳,哭道:师哥!多亏你想出了好主意,若不是在他窗前洒了毒药,他嗅了昏迷不醒,恐怕还烧他不死!师哥!你没输给他!你终于还是杀了他!是你赢了!”说罢,猛地抬起头来,失声号哭,听来令人胆寒。
  周行空一惊。原来那女人趁他睡熟,竟在窗外撒了毒药,想借火势将毒气吹进房去,让他晕倒时烧死。怪不得她放心大胆,坐在那里等着大火烧完。只是那药毒性太小,周行空毒门后人,内力深湛,嗅了竟然无事。
  那女人将骷髅紧紧抱在怀里,脸上似哭非笑,嘴里咕咕哝哝,不知念些什么。周行空心想,这妇人神态疯颠,不必与她理论。既然她认定我已被烧死,往后便不会再找我,也是一件好事。只是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得罪了她和她那死了的师哥。
  火势将尽,那女人呆坐一会,忽又大声说:“师哥!如今仇也报了,我们且去冯家岗安心住下,亲亲热热过日子,你看可好?”说罢,那女人纵起身子,飞快向黑暗中跑去。大火余光犹亮,照着不远处狼籍的死尸,阴森可怖。
  眼看着那女人已经走远,周行空摸摸怀中白蛇,便连夜赶路。
  四下黑沉沉的,无星无月,想起那女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火屋,却没看见他闯出房门,周行空不觉好笑。这等江湖雏儿,无知乡女,也想谋害我?
  走岀四五里后,见一条窄路,两旁黑压压的尽是荆棘灌木。周行空加快脚步,想迅疾跨过这段险地。若有歹人在此谋财害命,设下陷阱,前堵后逼,岂不麻烦?自己功夫虽好,寻常歹人虽不足虑,但湘西土著,又是毒物,又是弓箭,说不定还会驱赶出百千猛兽,黑地里自己如何应付得了?
  周行空正在胡思乱想,猛地绊到一根藤条,跟着两条树枝呼呼声响,十几根事先绑好的棍棒竹签急奔而至。周行空脚下一点,身子平平向前掠去。忽然近面又有破空之声,一把暗器犹如毁了窝的黄蜂一般,嗡嗡射来。周行空人在空中,无遮无拦,看来是逃不脱了。
  周行空一声冷笑,突然坠下地来,不等落稳,又拔起一个跟头,往后一翻向藤条处落去。忽听一个女人说道:“师哥!这回他是死定了!”
  周行空吃了一惊。那女人明明以为已将我烧死,怎么又在此地布下机关?此刻,他已跟头势尽,正好落在十几根棍棒竹签之上。黑暗中望见一个人披头散发,挡在前面路中。
  那女人说:“师哥,没将他烧死,你也不必生气。未必他来了湘西,还能让他活着回去?你只管放心,他活不长了。”
  周行空冷笑道:“人生百年足矣,周某也不梦想万寿无疆。凭你这种愚蠢的妇人,就想害到周行空么?”心里却想,自己先前逃离火坑,那女人想必早已发现。看来刚才她是想麻痹我,而在那里演了一出戏。此刻,她在这险峻之地设下绊索,也知绊我不倒,但算准我会向前掠起,因而预先伏在前边,想乘我人在空中转动不灵之际,置我于死地,也还算聪明。只是她机关算尽,我心机更胜她一筹。她又岂奈我何?
  那女人说道:“师哥,我偷偷看了他习练掌力,自知斗他不过。但我使毒放箭,掘下陷阱,他如何防得了许多?湘西恶山恶水,定叫他寸步难行!师哥,割下他脑壳之后,我用油炸熟了,喂给你吃。你就再等一等吧。”
  周行空听了大怒,喝道:“你这妇人如此凶恶,周某到底哪里得罪过你?”本想冲上去将她打死,但又怕她在前面还有机关,这才故意以言语相激,以免中她圈套。
  那女人默默无言。过了一阵,她忽地柔声说道:“师哥,夜间寒冷,你可别冻着了。来,你躲在我胸前吧。等我杀了姓周的恶人,我两个天天呆在屋里,再也不出门受苦了。”
  周行空心想,被一个疯女人缠上,不是好耍的。干脆让她一让,往原路回去。正提脚要走,忽觉两腿酸麻发软,脚底似乎没有了知觉,不禁大惊。莫非那女人算准暗器也伤我不到,又料定我对这些棍棒竹签不加提防,竟在它们上面抹了剧毒么?如此看来,那疯女人太阴险,太可怕了!若她没日没夜跟着我,只怕真会把性命丢在她手里,怎么办才好?
  周行空略一迟疑,大声说道:“那位夫人高姓大名,与周行空何仇?还望告知!”
  那女人并不答话,只跟她师哥叽叽咕咕。周行空好不焦躁,自己已中了毒,却不能让她瞧出形迹。沉吟一阵,忽然朗声大笑道:“好男不和女斗。周某让你几分,不走这条路了。”转身往回走去。此刻,他已脚疼钻心,恨得他直咬牙,只要那女人敢近身,就一掌将她拍死。
  走了几步,回头一望,那女人却不见了。周行空装作悠闲自在漫不经心的样子,一步一步踏得极慢。旁人看来,他似乎在观赏夜景,其实他是因脚疼难忍,怕走快了毒气散发上涌,又怕那女人瞧出端倪,趁火打劫,哪里是什么悠闲。
  望着路旁的两根毛竹,周行空自言自语道:“湘西修竹,端的可爱。”走近去一把掰断。去了枝叶,一手一根。忽然身子暴起,竹杆代腿,竟又飞快回转,向那窄路掠去。
  转眼跃过棍棒竹签,又跃过先前疯女人站过的地方。周行空两腿垂着,一面飞跑,一面口中唱起歌来。似乎心情欢畅,爱恋山中夜景,情不自禁一般。
  闯过窄狭险路,前面是一块平地,无山无树,周行空心里一宽。那女人见自己情绪高昂,一时想必不敢贸然追赶。不觉放声大笑。
  天色微明,周行空来到一个集市,找了家旅店住下。关了窗子房门,急急察看腿脚伤势。见双脚肿起老高,皮肤碧绿发亮,两条小腿也隐隐有些绿了。他心中有些奇怪,不知那女人使的什么毒药,这等厉害,心里愤恨之极。从怀里取出包裹,翻开《毒门秘要》查看,却找不到诊治之方。毒门教祖武功高强,虽善使毒医毒,但认为以毒取胜,不是武学正道,是以《秘要》中对毒物品类、性能及防治之术极少记载。教祖与人争斗,只用纯粹武功,从不使毒。那年在桃花源中敬无爱大师一碗擂茶,是唯一的例外。
  周行空将一本书翻遍,却找不到解毒的方法,心里好不失望。把书包好,坐在床上搜索枯肠,怎生把脚治愈,然后想法子结果那女人,至少也要将她摆脱。想了半天,才穿了袜子,可鞋却穿不进去了。大声叫了店家进房,吩咐买双大些的鞋来。周行空把伤势遮掩好后,才慢慢踱出房门,到前厅吃饭。
  饭厅里七八张桌子,却只一个老头,埋头在那里喝粥。那老头背一个极大的布袋,里边鼓鼓胀胀,不知装些什么。周行空走进饭厅,那老头也不望他,有滋有味地喝粥。
  周行空在一张空桌上坐了,有气无力地道:“一碗糯米粥,四个糍粑,两个茶叶蛋。快点快点。”
  顷刻便端上桌来。那粥香气扑鼻,熬得又烂又浓,周行空咽了一下口水,端碗就要喝。忽听那老头说道:“这粥味道好!味道好!味道真好!”又发出笑声,一眼瞥向周行空。周行空见那老头一脸干笑,长相却很清雅,像个私塾先生,也没在意。
  端碗正要去喝,却听那老头又道:“湘西糯米粥,真真好吃!里边放了蜈蚣尿、蜘蛛血、孔雀胆,腹蛇涎,大补特补,天下无双!店家再来一碗。”
  周行空一惊,心想,莫非那老头提醒我,粥中有毒?若真的有毒,怎么他自己吃了一碗,还要一碗?只怕其中尚有诡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碗粥暂且不喝也罢。
  店家给那老头又盛了一碗,笑道:“老先生倒喜欢说笑话!只不要吓着了那位相公才好。”
  周行空正在迟疑,忽然胸口衣衫一动,那白蛇闪到桌上,把头伸进粥碗,一阵猛吸。周行空大惊。若非粥含剧毒动物之汁,白蛇怎的会有兴趣?自己刚才如无心机,岂不送了性命!
  周行空一掷筷子,将店家两手钉在桌上,脸上发青,喝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竟敢下毒害我!”又对那老头躬身道:“多谢指点!老丈贵姓?”
  那老头猛地看见白蛇,两眼放光,也不理会周行空,直勾勾地盯着那蛇。店家疼出了眼泪,大喊大叫。老头伸两指挟出筷子,仍是目不转睛。店家双手流满鲜血,号叫着跑到后堂去了。
  周行空拔腿要追,老头道:“关他什么事?一个女人干的。”瞥了周行空一眼,说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女人沾不得,沾不得。”
  “又是那疯女人下的毒?”周行空坐下来,叹一口气。自己腿脚中毒,又不便去追杀她。倘若两腿就此残废,自己多年辛苦,岂不都是徒劳,心中不禁烦闷。
  老头伸手到布袋里,摸出一颗漆黑的草来,放在桌上。那草两茎两叶,上面似乎尚有露水。白蛇正在吃粥,忽然转过头去嗅了一嗅。跟着身子一弹,径向老头桌上奔去。周行空又是一惊。
  那蛇趴在草上,身子乱扭,神态极是欢喜。老头俯身细看,说道:“稀世珍品,百年难遇,可惜明珠暗投了。”
  周行空道:“老丈识得此蛇么?不知是何品种?”
  老头道:“南方阴湿燥热,所产蛇类,鲜色且多半深暗花哨,唯独这种……是个例外。此蛇与我这九玄草相配,再加上几种寻常药物,就可制成长生不老之丹了。”
  周行空一笑:“长生不老,实不足信。古来方家刻苦寻求,还不是终为土灰!”
  老头说道:“炼丹之士所求者,岂是常人能够领会?东晋葛洪,西晋左慈,都羽化而登仙道,役天地鬼神,好生令人羡慕!”说罢脑壳后仰,低声吟道:
    仙人炼药已成丹,
    飙车一去何当还,
    火冷丹炉烟未熄,
    孤峰残月恨绵绵。
  老头吟罢,抓起桌上白蛇黑草,一齐放入布袋之中,对周行空道:“你反正死在眼前,这白蛇给我算了。”
  周行空道:“在下年轻气壮,怎会就死?老丈倒喜欢作惊人之语。”心里却想,莫非那女人下的毒,能够致我性命么?这老头大非寻常,倒要亲近亲近。
  老头道:“苗人蛊毒,举世一绝。你脚踩毒物,毒性自涌泉穴而入,经幽门,达俞府,整个足少阴肾经,凡二十七穴,都要浸坏。不出半月,必将面黑如炭,腹胀欲破,上下阻塞,死于非命。这还不是死在眼前?”
  周行空心里一寒,悲愤满腔,恨不得把那女人千刀万剐。面上却淡淡笑着道:“老丈想必精通医理。就请略施神术,救在下一命如何?”说罢起身行礼。
  老头摆手道:“你死与我无关,不必救你。”
  周行空怔了一怔。这老头直言相拒,毫不委婉,性格倒也古怪。但他言语之中,不正好说明他有法子救我么?当即笑道:“那条白蛇也还珍贵,老丈正用得着,就权充药资,让予老丈吧。”
  老头摇头道:“白蛇自行跑到我桌上,又嗅了我九玄草之香,已经不是你的了。这布袋跟了我几十年,好多人都认得。难道我布袋中的物事,还会是别人的不成?”说罢,淡淡一笑,望也不望周行空一眼。
  周行空心里好气,只是有求于人,不好发作。那老头说什么好多人都认得那布袋,岂不是暗示他自己大有来历,警告我不必和他用强么?如此自恃之人,究竟是谁?
  猛地,周行空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又惊又喜。心想,真是上苍有眼,要保住我一条性命,叫我撞上了他!当即不动声色,说道:“在下不懂蛇经,药理更其不通,那白蛇跟了我,当真如老丈所说,是明珠暗投了。如今它弃暗投明,在下也替它欢喜。”
  老头道:“此言有理。老夫来湘西釆药,已经不少日子了,得赶紧回去。”说罢,起身要走。
  周行空急道:“老丈听我说个故事再走,也还不迟!”
  老头瞥瞥周行空,又坐下来,说道:“听一个也行。讲吧。”说着,就闭了眼睛,侧耳向着周行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周行空心如汤煮,脑中飞快转着念头,该说什么事才好。否则话不投机,他扬长而去,普天之下,再去哪里找他这样的医家?况且听说此人武功独特,其深难测,用强的办法,想都不应去想。
  正在思索,老头催道:“有就快讲,讲了我好走路!”
  周行空清清嗓子,说道:“从前有两兄弟……”
  老头冷笑道:“两兄弟一个有钱,一个穷得饿死,后来有钱的遭了雷打,是不是?这些陈词滥调,也来讲给我听!”说着,鼻中连哼了几声。
  周行空笑道:“老丈也太性急。我说的这两兄弟,不是有钱无钱的那两个。”
  老头不屑地摆摆手,“说吧说吧!我看你早些准备后事,还合算一些!”
  周行空声音清朗,说道:“这两兄弟住在偏僻的乡村,哥哥十三岁,弟弟十一岁,爹爹早就死了,靠娘纺织度日……”
  老头冷笑道:“穷得要死?”
  周行空道:“那年大旱,又闹了蝗灾,没东西可吃,便易子而食。娘说:‘你两个都是我的肉,没得法,抽签吧,看哪个明天换个人来吃了。’哥哥说:‘明早上再抽吧。’当天夜里,等他娘睡熟,哥哥一刀杀了弟弟,吃了半个月,总算躲过饥荒。”
  老头叹一口气,问道:“就这么些?”
  周行空道:“快到年底,村里来了一帮土匪,绑了那娘,脱了衣服,要轻薄她。娘对那带头的说:‘我老公死了多年,也正寂寞。但当了这么多人的面,怎能做那种事?快把你的人杀了。’带头的便把手下人都杀了。娘示意要哥哥快跑。哥哥不动,对带头的说:‘到房里去吧,我帮你守门。’带头的说:‘懂事的孩子!明朝带你去学武!’
  “带头的和那娘锁了房门,在里边闹出声音。那哥守在外边,行若无事。不一会带头的出来了,要带走那哥。哥说:‘把你的刀给我。’带头的把刀递给那哥。哥走进房去,娘正在哭。哥说:‘你与人做了这等事,不再是我娘了。’说完,一刀把娘杀死。”
  老头叹道:“可悲,可悲!”
  周行空道:“那哥给带头的跪下叩头,说道:‘你就是我爹,带我走吧。’带头的哈哈大笑,背了那哥就走。哥跟带头的住了一年,终于觑便将他杀死。那哥心想,我出身寒微,无权无势,总是受人欺压。好歹要学了武功,日后纵横江湖,出人头地,才不枉爹娘生我一场。便去投奔了一个大有名望的人,勤学苦练,总算有了一身好本事。
  “不想忽然被毒蛇咬伤。去求天底下最好的医生救命,那医生说:‘出身苦寒之人,我是不救的。必须像我这般显贵,富甲天下,有了病疼,我才医治。’那哥便说起小时候的经历。神医摆手道:‘我的爹娘弟妹又不曾受苦!不是同病不相怜,说这些给我听,都是陈词滥调了!快去准备后事吧!’那哥……”
  老头忽地背过脸去,不让周行空看见,飞快擦掉一颗眼泪,回头说道:“你说来说去,还是穷苦之事,也不甚好听。何况那哥哥也没有妹妹,不动人,不动人。”说罢叹了两口气。
  周行空察言观色,知道老头有些触动,不禁欣喜。周行空以前隐约听人说过,眼前这人出身农家,少时甚是穷苦,言语中便有意点醒他。只不知他说那哥哥没有妹妹,是什么意思。莫非老头疼爱女儿一些?那先前加个妹妹进去就好了。
  老头忽然问道:“你说的那哥哥,后来投到毒门教去了么?”双目炯炯寒光,射了周行空一眼。
  周行空一怔,说道:“趣闻逸事,岂可当真?老丈若不满意,在下就再讲一个吧。”
  老头道:“随他投到哪个门下,都不关我事。我也没有闲工夫再听你罗嗦。把那碗粥给我看看。”说着,手指了指周行空桌上被白蛇吮了一阵的毒粥。
  周行空依言把粥端过去。老头俯身看了半晌,又端碗嗅了一阵,说道:“这碗粥也还吃得。莫浪费了,一齐吃了吧。”说着,将粥递给了周行空。
  周行空满腹狐疑,端着粥碗,不知该吃还是不该吃,老头面无表情,也不望他。周行空心想,明明这粥里有毒,怎么还要我吃下?莫非故事讲得不对他胃口,又猜出我是毒门教的,要害死我么?
  忽然传来破空之声,一件暗器直奔粥碗。周行空腾出一手,将暗器抄在手中。正要往后掷回,那老头笑道:“栽过跟头了,还要跌上一交,蠢才,蠢才。”
  周行空猛地悟到暗器有毒,想必又是疯女人所为,连忙扔掉。一看手掌,又绿了一块,真是恼羞成怒。只恨自己吃了一堑,却不能长上一智。心想:“那女人既阻止我喝粥,肯定这碗粥是解药。也不知老头在转眼之间,怎能使它变得有益无害。”想到这里,端起粥一阵猛喝。
  一个女人手提骷髅,飞步抢进饭厅,朝周行空挥剑就刺。周行空刚好把粥喝完,觑准那女人手婉,将粥碗掷去。女人收了剑势,让过一招,又攻上来。周行空腿脚不便,不愿跟她恋战,当下坐于桌上,双掌推向那女人。
  血腥之气顿时在空中弥漫。那女人长发被气浪搅动,飘飘欲飞。拔剑欲刺,却感到大力如风,剑尖递不进半分。
  老头起身往外走去,口里说道:“你们只管往死里打。打出了大病,别个诊不好,就准备几个好故事,到石门县去找我就是。”话音落地,人已飘出数丈。那硕大的布袋在背上一颠一颠。
  那女人抵敌不住,忽然放声大哭,也撤退往外跑去。边哭边跑边骂:“臭老倌!丑老倌!杀死我师哥的仇人,你为何要救他?不得好死的!跟我打一架再回石门!”
  街上众人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手提死人头颅,发疯一般又哭又骂,都吓得没命逃窜,一片呼爹叫娘之声。周行空收了掌力,缓缓挪到饭厅外边,一望之下,不觉心里发颤。
  只见那女人挥动黑剑,见人就杀,倒下的一具具死尸,都是鲜血如注。跑得慢的,吓呆了的,跑到屋里门没有关紧的,都被她揪住头发,用剑捅成对穿。街上顿时血流成河,腥风阵阵,周行空想道:那女人这等凶狠,真真少见。有朝一日落在她手里,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怎么自己结了一个这样的仇家却浑然不觉?
  那女人恶声骂道:“都死!都死!我师哥都死了,你们这些人还活着干什么?师哥!师哥!我帮你多杀几个人,让你九泉之下,也好有人跟你说笑!”
  周行空想道,她口里不离“师哥”,到底“师哥”是谁?是我打死了她师哥么?怎么硬想不起来?
  那女人哭叫道:“师哥!那恶人功夫厉害,我打他不过,好歹要把他毒死!你也帮我一把吧!用你的牙齿狠狠咬他!师哥,去年你的忌日,我去安乡理兴垱看了,你就是死在那里的啊!你不该让那恶人先打的啊!若不是湘西人的名誉要紧,你的小小,决不会看着你死的,师哥!”
  周行空猛地想起,那年在理兴垱外的一块坟堆里,自己曾打死过一个乡下汉子,准备抢他师妹练功,后来被书生阻了好事。事过多年,哪里还记得许多?
  看那女人渐杀渐远,周行空心想,她武功虽不足虑,但亡命之徒,终属可怕。自己陪一个疯女人拚命,太不值得。她是湘西土著,地理人物都熟,如何能够处处防备?反正自己到湘西也无要事,不如早些离开,若到别处遇见,再寻机把她杀了,也是一样。
  眼见集市死人太多,不宜久留,周行空便打起精神,往野外走去。他肚里虽饿,却害怕糍粑茶蛋上有毒,也不敢拿了吃下。他想,必须设法避开那恶女人,到偏僻山民家讨些饭吃。否则菜不敢闻,饭不敢沾,岂不要活活饿死?
  又走了两天,倒也平安无事。周行空腿脚渐渐好了,不肿不疼,只是还有些麻痒。幸亏福缘不浅,于危难中遇到了孤女峰王丹师,竟又感动他愿意医治。不然轻则腿残,重则丧命,岂不可怕?只是那白蛇被王丹师夺去,周行空每念及此,都觉是件恨事。
  这日黄昏,周行空望见大片野竹,密密麻麻,不远处一个寨子,地势极高,很有些气派。便往竹林走去。他怕天黑之后,道路不辨,又着了那女人手脚。所以一路上歇脚极早,而宁愿白天多赶点路。
  忽听竹林那边传来哭声。一个女子泣道:“娘娘,我和阿哥又没……碍着你的事,为何把他杀了?我……和他刚成亲哪!天哪!”
  另一个人冷冷地道:“我的师哥被人杀了,你们两个却在这里快活。如今也叫你阿哥活不成!一个人孤单单地过吧!”说罢又尖声笑道:“师哥!哪里有男女相爱成婚等事,我都要跑去把男的杀了,让她们跟我一样!你说好玩不好玩?”
  “天哪!娘娘好狠的心……我一个人,还不如去死!”说罢,先前那女子大声号哭起来。
  周行空心想,冤家路窄,怎么又碰到那恶婆娘了?只怕她暗地里一直跟着我。稍不留意,再中了她的圈套,找那王丹师就难了。既然她在附近,那对面的山寨自己就不能去住了。眼看天色将晚,走留都难,却去哪里安身?想不到自己空有一身武功,却被一个疯女人逼得走投无路。
  周行空正在焦躁,猛听得竹林那边脚步咚咚。一个男人沉声道:“徒儿,那边有个泼妇,你上前去好生骂她一顿。”
  男人话音刚落,那徒儿便骂了起来:“臭婆娘!疯婆娘!你手里提个死人脑壳,莫非是你八代祖宗么?你那头发又长又乱,跟狗尾巴一样!比狗尾巴都还不如呢!泼妇,你朝我望什么?老子不挖掉你的眼睛,就算你祖坟埋得高!”那声音又尖又细,想必是个儿童。
  “师父,我骂得如何?”
  “好!骂得好!我的徒儿真乖!”那男人道,“不过还不算太狠。你看她两眼冒火,只怕在恨你师父,快点再骂。”
  “恶婆!你竟敢恨我师父?你一脸丑相,想必是个没人要的婆子,没人敢跟你说话睡觉,你就捡个死人提在手里,你这臭货!”
  周行空大喜之下,又觉好笑。也不知是哪两个不知死活的师徒,竟惹上了那个恶女人,看来,这两人多半性命不保。那恶女人既已被人缠住,我岂不正好赶路,离开这些恶山恶水?只不知那师徒是何来历。想上前去看个明白,又怕被那女人发现。周行空犹豫片刻,终于蹑手蹑脚,往后退出几步,转身飞跑。
  远远地听得男人说道:“你生生拆散人家夫妻,岂不比我还毒?今日不能让你再活,我杀几个恶人,也好向婉妹赎罪。”
  顷刻便闻打斗之声。那小男孩不住失声叫骂。周行空喜不自禁,只望他两个多打一会,最好那男人将女人打死,免得她阴魂不散,便脚下生风,如飞也似奔去。
  暮色四合,乌鸦哇哇地叫着,飞入老林之中。沉沉大山,也不知昏睡了多少年。山里边几多苗人,几多动人而可怕的故事,外面的世界又有哪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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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4 21:04: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大毒先生
  周行空连走几天,果然再不见那女人追赶纠缠,想必她已被人打死,心中甚喜。不日出了湘西。便放慢行程,到处流连,物色几个上等女子。但一路所遇见的,却都姿色平平。偶尔遇到中意点的,又已破瓜,派不上用场。周行空就这样走走停停,来到了常德。
  周行空在城里转了一圈,也觉无味,便找家客栈睡下。天色已晚,周行空独坐房中,翻看《毒门秘要》。猛地想起云姑,想起不曾见面的儿子,心里不禁伤感起来。以前为了练功,什么都不顾。云姑分娩,自己也没照顾她一天,不禁内疚。光阴荏苒,想我那儿子应该有七岁多了,不知他长得像谁,身体可好?聪不聪明?不知他是否读书识字,练习武功?想到江湖险恶,你争我斗,动辄便丢了性命,儿子还是不习武为好。只要他能用心读书,将来中个举人,过上安稳舒适,富贵温柔的日子,岂不是美?
  又想,如今大功将成,应该担起父亲的责任,找到大毒师伯,把儿子接到身边,也好多加爱护,时时教导。只是事隔多年,大毒师伯不知去了哪里。儿子自幼承他抚养,大恩不言谢,有机会自己好好报答就是。
  忽听外边传来一个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听上去口气轻薄,似在调戏女子。只听一个人说道:“这么乖的妹子,哪个还舍得欺负你?疼都疼不赢呢。乖妹子,叫我一声哥哥,好不好?”
  另一个道:“妹子,他不是个好东西,还是跟我走吧?我屋里地方宽敞,就在下南门那边……”
  霎那间,“乖妹子!同我亲个嘴!”“让我摸摸小脸,好不好?”等污秽下流的话,越说越多,实在不堪入耳。想着弱者处处受欺,活得猪狗不如,周行空不觉长叹。只可惜世人愚笨懒散,不愿吃苦。倘若身有武功,比如那个湘西的疯女人,哪个敢欺辱她?俗话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这个道理永远都是不会错的。
  只听有个女子的声音:“我跟你们素不相识,怎能……都快让开,我要进去住店吃饭!”
  众人又都嘻嘻笑笑,说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哪,睡一觉就认得了哪,到我家里吃好饭好菜哪等等。
  那女子叫道:“你们让不让开?我要喊人了!”
  猛听众人哎哟乱叫,耳光打得清脆响亮。那女子道:“快些滚远一点!免得打断你们的狗腿!”说罢,她咯咯笑了。又听她自言自语道:“这些男人牛高马大,原来都没得力气,经不起打!早知如此,刚才我也不必害怕了。”
  周行空听她声音婉转动人,温存可爱,觉得此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原来她小有武功,尚可自保。既然众人都夸她长得乖,不妨出去看看。于是,周行空下了床,悄悄溜出房门。
  那女子绿衣绿裤,背对着他,正在与店家说话。先前众人一片乱轰,把那女子堵在店外,店家哪里敢管。这时笑眯眯的,问那女子是住统铺呢,还是住单间。是住上等房间呢,还是将就将就。
  周行空觉得那女子背影好熟,便咳了一声。那女子回过头来。周行空大吃一惊,险些跌倒。那女子美目樱唇,双眉如柳,竟是死了的公孙小姐!慌忙之中,他急急回房,关紧了门,胸口突突地跳。这时,又传来了那女子发出的笑声。
  过了片刻,周行空镇定下来,心想,公孙玉分明被盘古打死,尸体关在那暗柜里,断无可能再活,而世上也绝不会真有鬼魂,既如此,那么此女只怕是盘古的另外一个千金。不过她和公孙玉如此相像,倒也令人吃惊。自己适才惊慌失措,真是可笑。有道是临泰山崩而色不变,我怎的却总是做不到?
  想到这里,周行空便整了整衣衫,大步出房。那少女正准备上楼去睡,望见周行空风度潇洒地向自己走来,便朝他笑了一笑。周行空见她背上背了一个大布包袱,心想,那里边装的想必是换洗衣服、镜子梳子之类。
  周行空朝她微微点头,说道:“敢问这位小姐,是从湘西来的么?”
  少女脸上一红,轻声道:“我是偷跑出门的,相公声音小点,免得别人晓得了去告诉我爹。”说罢叹了口气,眼泪簌簌流下。
  周行空放低声音道:“此地说话不便,小姐请到在下房中去坐,我还有些话要请教呢。”
  那少女一阵犹豫。店家坐在柜台后边,竖起耳朵一边听二人说话,一边在偷偷笑着。周行空道:“我与令尊黄瓜寨主有过几面之缘。公孙小姐我也还熟悉。先前错将小姐当成了公孙小姐,吓了我一跳。”
  那少女喜道:“你认得阿玉么?哎呀,那太好了!我正找不到熟人呢!”忽又叹气道,“唉,可惜她命不好,也不知死在哪里……”
  周行空道:“人固有一死,小姐也不必太过伤感。”说罢,又邀那少女去房里坐。少女不再犹豫,跟着周行空走。那店家冷冷笑着,又妒又恨,只不好做声。
  进到房中,那少女坐下说道:“有个李大哥,是阿玉的相好,你可认得么?”
  周行空笑道:“岂只认得?我俩还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呢。”
  少女愈发喜欢,说道:“那太好了!原来都是熟人!我从没出过远门,路都问不到,心里好急!这下好了!”少女满面春色,又道:“这常德城好大!好多的人啊!热热闹闹的,想必好玩得很!不过,城里人脸皮厚,认都不认得,就要和我亲……哎呀!丑死了!”话未说完,人已脸色飞红,用双手蒙住眼睛,吃吃地笑。
  周行空道:“小姐准备去哪里?”
  那少女道:“你不是认得李大哥么?我要去找他。你带我去,好不好?”
  周行空道:“我自然要帮小姐的忙。不过李兄弟行踪飘忽,我与他已几年不见,只怕一时找他不到。”
  少女道:“前一段时间,李大哥还到我们那里去过,同我爹……唉,我也命苦,没有一个好爹爹,娘又死了。”说着又流起了眼泪。
  周行空心想,女人说哭就哭,想笑就笑,变化如此迅速,倒也奇怪。
  那少女忧郁道:“李大哥好歹还是我亲戚,不去找他,我到哪里去呢?再就只有云南有个叔叔,好多年没见过了,路又远……”说完,又连连叹气,伸手抹泪。
  周行空道:“我跟李兄弟手足一般,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既然碰到了小姐,绝不会丢下不管。小姐若信得过我,明天便跟我去找李兄弟如何?”
  少女喜道:“那太好了!只不知往哪里才找得到他?”
  周行空想,须得带她到僻静之处练功,才可避人耳目。城里人多,终究不大安全。便道:“李兄弟性喜游山玩水,城里是找他不到的。我们只往两湖交界的秀丽乡间走去,想必总会遇上。”
  那少女本想在常德多玩几天,好生看看码头。但若不找到李大哥,自己无依无靠,百事不便,于是只得息了念头,说道:“就随你吧。我反正方向都摸不清。只是我们总要早些找到李大哥才好。”说罢又叹一口气。
  周行空大喜,当即报了自己名姓,又问:“不知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那少女脸孔通红,眼里秋波荡漾,低下头去。心想,他问我名字,岂不是喜欢上我了?告不吿诉他呢?他是李大哥和阿玉的熟人,生得一表人材,又高又白,湘西山里哪里见过这号阿哥……
  忸怩半晌,少女含羞说道:“阿玉跟我娘姓,我跟爹爹姓,叫盘月乔……周大哥若不嫌弃,就叫我……月妹吧。”要知道,在湘西这“月妹”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叫的,当日她把书生看做姐夫,才让他叫自己月妹的。
  两个人又说了许多闲话。将近半夜,周行空才送月妹上楼去睡。躺在被窝里,月妹睁大眼睛,只是回想周行空容貌身材,翩翩风度。暗暗庆幸自己命好,遇到了一个如意郎君。她在湘西虽有过不少阿哥,也曾唱歌相会,但都交往甚浅。那些山里后生在周行空跟前一站,都像小鸡遇到了凤凰。何况他又知书识礼,对人尊重体贴,温言细语,叫人信赖和宽心。月妹越想越羞,一个人傻乎乎地发笑。
  忽然外边人声哄哄,直奔客栈而来。大门闯开,众人一片声地喊:“查房查房!都乖乖呆在床上别动!违者一律砍头!”又有人喊:“把住大门,不要让匪人走了!”
  月妹一惊,心想,莫不是自己偷跑出门,官府要抓我回去?那样岂不被爹爹打死!于是慌忙穿了衣服,提了包裹,就要开门逃跑。猛听得喊声嘈杂。脚步咚咚,众人都向自己房间奔来。月妹急得要哭:“这可怎么跑得出去啊?!”
  瞬间便闻急鼓一般的敲门声。月妹两腿打颤,哆哆嗦嗦把门打开。只见众人手提雪亮的大刀,笑嘻嘻地望她,哄笑道:“果然是个匪人!只怕是白莲教的!快跟我们到衙门里去!”说时,已动手拉月妹。月妹害怕得啼哭起来,哪里还敢反抗。这时店家挤上前来,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妹子莫怕。官府捉人,无非是要几个钱。今日先跟各位官人去了,明早我好歹要把你赎出来。”说着,伸手在月妹脸上一捏。
  众人又一哄笑,喊道:“老板!这块肉不是你一个人的,莫想独吞了!今夜先让兄弟们带走,明天再……”
  忽见店家身子一歪,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人已倒地死去。众人顿时呆住。
  月妹正在发愣,忽见白影闪动,周行空飘过人群,走到月妹跟前,轻声道:“没人伤了你吧?”
  月妹心里一暖,脑袋轻轻挨着周行空胸膛,想说好多的话,却淌下泪来,并不言语。
  周行空拉了月妹的手,转身往外就走。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都举起大刀,劈头砍向二人。周行空脚下不停,一手护住月妹,一手往众人身上抹去。众人一个个咚咚倒下,再也爬不起来。只听周行空鼻中一哼,冷笑道:“猪狗不如的东西,也要做黄粱美梦!”
  二人大步走出常德城,沿沅江大堤往东而行。
  时值阳春三月,繁星满天,野花阵阵香气扑鼻而来。江声浩荡,几只渔舟停泊在两岸,渔火一闪一闪。杨柳依依,春风沉醉,依稀望得见德山那黑压压的一片丛林。
  周行空稍稍放慢脚步,默默无言地走着。月妹紧跟其后,心里暖融融的,只想在堤上打几个滚,或者大哭一场。以前她被盘古管束得毫无生气,活得怏怏不快,无精打采。如今脱了牢笼,又有周行空陪在身边,快活日子已在眼前了,叫她如何不喜气洋洋?
  片刻,二人走到德山老码头对面。江边千株垂柳,随风款款摆动。岸上几户渔家,一色的木板房子,极其纯朴可爱。江堤高高,望见东边天上朦胧一片,远处鸡鸣不止。月妹胸中激动,轻轻唱起歌来:
    走遍了苗乡的弯弯路,
    喝遍了苗寨的包谷酒,
    尝遍了家家户户的糯米粥,
    问遍了山沟上每一块石头。
    哎,哥哥哟!
    走了千里万里你还是在我心里,
    一滴酒不沾想起你还是要醉,
    吃了一辈子粥只有你家的粥好吃,
    问遍了每一块石头还是不知哥哥你可愿意……
  月妹唱完,上前问周行空道:“周大哥,你看我唱得好听不?”
  周行空道:“唱得好,唱得好。杨柳岸,晓风残月。加上你的美妙歌声,使人倍觉美景无限,人生短促,悲从中来。”说罢,轻叹了一口气。
  月妹道:“唱歌使你悲伤了么?那就不唱了。”望望周行空。见他身材挺拔,大步走路,不再言语,月妹有些伤心。他心里想些什么呢?我唱歌,他难道不懂……
  天将破晓,二人舍了江堤,步入林中。沅江两岸都还富庶,人烟比较稠密。二人找了一户农家歇了一晚。天亮吃过早饭,周行空折而北上,往安乡一带湖区走去。月妹也不问他,默默跟在后面。
  路上湖港渐多,人烟却稀少了,大片荒凉土地。一丛丛的野树,青草没路,时而有不知名的鸟被脚步声惊起,蓦地飞向远处。月妹见周行空极少说话,不像那晩在客栈中温和体贴,似乎有重重心事,便也感到无聊,情绪低落起来。
  周行空忽然停下脚步。前面草坡上一老一小,正在惬意地晒太阳。小的手里拿一把青草,不知在编织什么。老的五十岁不到,望见周行空二人,竟倒在草坡睡下。
  略一迟疑,周行空又举步上前。忽然,周行空神色大变,手脚竟颤抖起来。他睁大眼睛望那小孩,嘴唇翕动,嗫嚅道:“云姑,云姑,真的像云姑,真像!”说时,人又踏前几步。
  月妹上前拉住他的手,问道:“周大哥,你认得那两个人么?”
  周行空呆呆的,突然一把推开月妹,大步上前,颤抖着声音道:“小孩,你认得我么?我叫周行空。你知不知道这名字?你娘跟你说过没有?”
  那小男孩尖声笑了,骂道:“杂种!你的名字臭得吓人,老子自然晓得!师父跟我说了,世上有个周行空,也叫周杂种,是最坏最坏的杂种,迟早要砍掉他的脑壳。今日你却送上门来了!好!好!”他挥舞双拳,将手中青草猛掷过来。
  周行空一惊,猛想起那日在湘西,有师徒两个缠上追杀自己的恶女人,那徒儿尖声叫骂,跟这孩子的声音一模一样。莫非那天竟与大毒师伯和自己儿子失之交臂么?
  周行空说道:“大毒师伯!多年不见,小侄这厢有礼!”言罢下跪叩头。心想:师伯怎么叫儿子骂我?莫非他知道我杀了师父二毒么?
  周吴子俨然长者,说道:“免了免了!你这杂种人虽凶恶,叩头还叩得好。你穿一身白衣,莫非死了祖宗三代,披麻戴孝么?”又厉声对月妹道:“婆娘!你怎么不给我师父叩头?我的师父,就是大毒先生!你什么东西,竟这等大模大样?”
  大毒说道:“徒儿,不要骂女的。她是好人。”他口里说着,人仍躺在草上不动。
  周行空见儿子聪明伶俐,只是污言秽语,声声刺耳,不觉叹息。但想他年纪尚幼,只是有口无心,并不是本质上不好。从今往后只要自己带着,好生调教,他良材美质,想必可以大有作为。想到这里,周行空心里一阵温暖,柔声说道:“孩子,我是你爹爹,你不能骂我。”
  周吴子喝道:“杂种胆子不小,竟敢冒充我爹!我才是你的爹爹。是你的祖宗,你的三代,八代,十九代先人!气死我了!师父,上不上去打他?”
  大毒道:“乖徒儿,不要性急。先骂得他狗血淋头,得一场大病,气得半死,再上去打他不迟。”
  周行空道:“师伯,犬子承蒙抚养教诲,小侄感铭肺腑,没齿难忘。古人说大恩不言谢。日后师伯有何差遣,小侄粉身碎骨,也不敢推辞。”言罢又伏地叩头。
  月妹等周行空站起,颤声问道:“你说那男孩……是你儿子么?”
  周吴子叫道:“你是好人,暂且不骂你!他是我的儿子!我生他的时候,吃了好大的亏!儿啊,做娘的好疼你啊!”说着以手遮眼,假声哭了起来。
  月妹流下眼泪,问道:“周大哥!你怎么……骗我?”
  周行空冷冷地道:“周某不近女色,小姐自作多情,怪我不得,你走开点,我要同师伯多说几句话。”
  月妹放声大哭,羞愧欲死。她跟阿哥们交往,几曾受过这种冷落?一个女子被男子不齿,传了出去,还有什么面子再活?月妹心如刀绞,先前她见那里有个水坑,便想,不如去在里面淹死算了,便撒腿往后面跑去。
  周吴子叫道:“好人到哪里去?师父,那女的跑了!”
  大毒叹道:“婉妹只养了两个女儿……怪不得寨主情绪低落。”说着,突然手腕一抖,不知什么物事飞过周行空头顶,打在月妹腿上。
  月妹倒地哭道:“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大毒叹道:“孩子,他欺负过你没有?”
  月妹只是大哭,并不出声。
  大毒道:“我是你亲舅舅阿成。到我边上来吧。你是玉丫头还是月丫头?”说着又打出一物,解了月妹腿上穴道。
  周行空听了大毒言语,心下暗惊。大毒师伯竟是月妹舅舅,公孙大娘之兄,和黄瓜寨主有至亲关系。那我岂不打死了他妹妹和师兄,又曾害过他两个外甥女?这是天大的仇恨,大毒师伯怎能容我?怪不得他教唆周吴子恶言咒骂,想必心中恨我入骨。看来今日之事难以善罢,怎么办才好呢?
  月妹听大毒说是她舅舅,停住哭泣望他。
  大毒已坐了起来,对月妹说道:“丫头,到我这边来,就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了。你爹虽然管得严点,但大姑娘家,怎能跑到江湖上来?你是月丫头吧?”
  月妹点点头。她从没听说过自己还有舅舅。但大毒对她满脸慈祥,对她一家似乎都很熟悉,不禁有些奇怪。便睁着泪眼打量大毒,坐在地上不动。
  大毒叹道:“你和玉丫头长得一模一样,都像苦命的婉妹。唉,我见过玉丫头几面,得罪了她……”突然,他提高声音,朝周行空喝道:“小子!你欺师灭祖,还有脸叫我师伯么?我问你,阿平是不是让你害死了?快说!”
  周行空心里好一阵难过,说道:“小侄不孝,那年在桃源失手打死师父,心中愧疚,耿耿难忘。唯望师伯宽恕。”说罢又叩下头去。
  周吴子叫道:“你竟敢害死阿平!好毒的心!阿平是我师父的……老熟人啊!”他弄不清阿平是大毒何人,只好急中生智,用“老熟人”搪塞。
  大毒柔声道:“徒儿,阿平是师父的亲哥哥,是月丫头的亲舅舅。”
  周吴子骂道:“狗杂种!师父的哥哥,月丫头的舅舅,你都敢害死!那你总有一天也会害死我,你的亲娘!砍脑壳的儿啊,你竟要害死你娘么?”说罢,又尖声假哭起来。
  周行空心里一颤,不禁想起久远的往事。偏僻的乡里有两兄弟,爹爹死了,靠娘纺织度日。……明早再抽签吧。夜里等娘睡熟,一刀杀了弟弟,吃了半个月……你做了这种丑事,不再是我娘了。那哥说罢,操刀把娘砍死……后来那哥投奔了一个极有名望的人……
  周行空头伏在草上,心里蓦地涌起一阵巨大的酸楚。他拚命忍住,一颗眼泪却还是顽强地滚了出来,便慌忙在手背上擦了。他记不清有好多年不曾流泪了,似乎从他记事时起,就从不哭泣。小时候虽没听人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就是不哭。心里只有恨,冰冷的仇恨。
  大毒恨恨地道:“阿平是个浑人,脑壳不开窍。但他再蠢,好歹还是你师父!这还不提。小子!你为何要打死婉妹?她几曾得罪过你!今天不砍掉你的狗头,婉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周行空伏地片刻,站起来道:“师伯……”
  “我不是你师伯!毒门教也没你这号人物!”大毒吼道。
  月妹泪眼模糊,走到周行空面前说道:“你敢打死自己师父,为人可想而知。又杀了我娘,怪不得娘一去不回……算我瞎了眼睛,认错人了……”说时,揩揩眼泪,又道:“几天来叫你……大哥,如今都收回了。从此我们就当不认得!”掩面跑到大毒身边,痛哭道:“舅舅!”话未说出,人已伏在大毒腿上。
  大毒抚摸月妹头发,柔声道:“丫头,莫哭,莫哭。舅舅一定杀了那小子,给你娘报仇。莫哭,莫哭。”说毕,他猛地抬头,双目如电,直射周行空。
  周行空道:“周某自思罪孽深重,也无颜再充毒门弟子了。当日与公孙大娘相斗,实在不知她是师……先生之妹。如今千古之恨已成,周某痛心疾首,也是枉然了。”他口中这么说心里却想,大毒二毒有这么一个妹妹,怎么从没听人说过?公孙大娘,公孙玉……莫非她们与祖师爷也有瓜葛?
  大毒道:“小子,你死在眼前,也让你死个明白,死得安心。告诉你吧,婉妹不仅是我跟阿平的亲妹子,也是你过去祖师爷的爱女。祖师爷……就算是我跟阿平的继父吧。”
  周行空心中愧疚,说不出话来。怎么毒门教这些关系,师父二毒先生从不向我提起?早知公孙大娘是……好歹也会饶她一次。不过打死二毒,确为情势所迫,后悔不得。又想到黄瓜寨主竟是祖师之婿,怎的武功平平,一脸土相?真是怪事迭出,叫人想象不到。
  大毒道:“你杀了师父,打死祖师爱女,他两个都是我至亲骨肉。你犯的罪比天还大,断断不能容你再活在世上。我见过不少恶人,也有人骂我歹毒,但是比你更恶更毒的人,世间只怕还没有过!”说着,他呼地一拳砸在草地上,牙齿咬得格格发响。
  周行空神态恭谨,连作三揖,说道:“祖师在上,师父、师伯在上:弟子周行空,承蒙教导抚养,关怀体贴,至有今日。师门恩重,如山似海。周某生生世世,都不敢忘记。自知罪孽太重,愧对师门,从今往后,周某退出毒门教,再不敢自称毒门弟子。”说时,周行空声音哽咽,忽又跪下叩头道:“就此惜别师门,惜别祖师,惜别师父和师伯。唯愿师门兴旺,万世不绝,问鼎江湖,称雄武林。周某死无葬身之地,也当含笑九泉,为师门高兴。”说罢,他洒下几滴泪来,又恭恭敬敬向大毒行了大礼。
  大毒沉默不语。
  月妹望望周行空,又望望周吴子,觉得他二人相似之处甚多,实在是父子关系。周行空先前说什么像“云姑”,那云姑只怕是周吴子生母。想到自己对周行空生了情意,不料他儿子已这么大了。先前他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骗人。而且他还是自己的杀母仇人,此生再也不能与他亲近了。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怎么快活日子刚刚开个头就又煞了尾,恍若梦中一般?想到这里,月妹心中伤疼羞辱,止不住泪水簌簌下落。
  周行空脸上恢复冷静,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正是“毒门秘要”。双手捧了,说道:“周某退出毒门教,此书不敢再留在身边。完璧归赵,请先生查收。”说着,那书忽地平稳飞起,正好落在大毒跟前。
  大毒将书纳入袖中,忽地叹道:“毒门人才寥落,祖师遗业,难以兴旺发达。你为人聪明勤奋,懂得成王败寇的道理,不拘教条。又胸怀大志,成熟老练,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周行空道:“先生过奖了。”
  沉吟半刻,大毒又道:“阿平墨守陈规,为人刻板呆滞,死了也不足惜。只是你不该打死婉妹。婉妹!苦命的妹子!阿成好生对你不住啊!”说罢一声长叹,眼圈也红了。
  月妹想起自己受骗受辱,便大声哭起娘来。
  大毒也流下眼泪,哽咽道:“婉妹,你远嫁湘西,我也没有送你,反而负气走远。一二十年,我和阿平也不曾去黄瓜寨望望你一家,外甥女都认不明白……婉妹!你死得好惨啊!我不该……我好后悔啊!”
  周行空见大毒神色哀伤,垂下头去,又见周吴子大眼滴溜溜的,朝他做着怪脸,便招招手,轻声唤道:“孩子,快过来!爹爹带你走!”他内心愧疚,只要带走了儿子,毒门教的旧事,就从此忘得一干二净。
  周吴子也招招手,失声道:“孩子,快过来!爹爹好想念你!”
  周行空踏前一步,急道:“我真的是你爹爹!孩子!你的娘叫云姑!快过来跟爹爹走!”
  周吴子叫道:“我真的是你爹爹!儿子,你的娘叫云姑!快点过来吃奶,儿子!”
  周行空气急败坏,呆在原地。想不到这孩子竟如此顽劣,长此下去,他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认我?说不定大毒有意这样教他。不早些抱回儿子,怎能安心?
  大毒对周行空道:“你若不曾打死婉妹,余事都可一笔勾销。此刻却不能绕你性命了。小子,你的血雨腥风掌,只怕练成了吧?”
  周行空道:“无论练成与否,周某都不敢与先生动手。先生为我抚养儿子,数度春秋,艰苦难以想象。周某感激尚自不暇,又怎敢恩将仇报?”
  大毒冷笑道:“你这话听起来倒像出自忠义之士之口。你以为掌力练成,就可以天下无敌了么?就可以在我大毒先生面前也泰然自若,理直气壮了么?”
  周行空道:“不敢。在下负人太多,心里有愧,岂能理直气壮?往事如烟,片刻间也分辩不清。今日且先领回儿子。先生的恩德,容周某日后慢慢报答吧。”
  大毒仰天长笑,声震旷野。周吴子也仰过头去,笑声尖厉刺耳。大毒笑道:“小子说话行事,真的潇洒!害死了阿平婉妹,就想一走了之么?”侧头对周吴子道:“乖乖徒儿,那小子说他是你爹,要把你领回去。你愿意跟他走么?”
  周吴子尖声笑道:“杂种真是人生做梦!告诉你吧,老子的师父叫大毒先生,本领天下第一。哪个能把老子从师父旁边拉开么!”说着捡起一块土坷垃,手臂挥了几圈,猛地向周行空砸去。
  大毒哈哈大笑。周行空道:“先生阻我父子相认,又教唆他恶语伤我,坏了伦常道德,只怕不是高人所为吧?”心里有气,不觉冷笑出声。
  大毒喝道:“欺师灭祖的败类,也说什么伦常道德!”说时,已一把抓起周吴子,放在脖子上,人却并不站起,只见他身子一挫,犹如陀螺一般卷向周行空。
  周行空叫道:“我敬你是个前辈,并不是真的怕你!快把儿子还我!”说罢,侧踏一步,伸手去抓周吴子。大毒猛地腾空而起,飞过周行空头顶,在他背上狠踢了一脚。周行空微微一晃,回头冷笑道:“大毒先生自称武功天下第一,要想踢倒一个无名后生,却也不易!”
  大毒略感诧异,随即说道:“阿成武功最多只算天下第三。但只要你不逃,今日不取了你性命,我当场自刎!”说罢袍袖一挥,又向周行空扑去。
  月妹站得远远的,惊慌失措地望着这边。她不时发出啊的尖叫,也不知是为她舅舅担心呢,还是他们的厮杀吓着了她。
  大毒早年怀恨毒门教祖,武功有了一定根基后,很少再向教祖询问。循着毒门武功的基本脉络,大毒苦想冥想,创出了一套独特的气法、掌法及养生术。他自负功力深厚,对教祖武技也颇有微词,实在未将出道不久的周行空放在眼里。只是一脚未将周行空踢倒,却也出乎他的预料。
  周行空修练掌力,循序渐进,从不松懈,前后将近十度春秋。也不知有多少凄风苦雨之夜,他独自躲在荒无人烟的山林、沼泽,默默练功,尝过多少艰辛。若不是逃避追杀而东躲西藏,加上美女难觅,和与云姑交欢损及身体,周行空早该大功吿成了。
  春日融融,百草青青,旷野里暖烘烘的。月妹望着周行空白影飘忽,身形潇洒,步法敏捷,虽然斗得吃力,却仍然不失娴雅风度,不禁心里一阵酸楚,又流下泪来。
  周行空自知要打败大毒,断无可能。再斗下去,只能是枉自耗费功力,迟早会被大毒所伤。所以打定主意,觑便抢了儿子就跑。但周吴子机警得很,在大毒前后左右,钻上钻下,急切间如何抓得到他?眼见儿子又骑上了大毒脖子,龇牙咧嘴一顿乱骂,周行空气恼交加,恨不得一掌把儿子打死算了。如此不堪劝教目无尊长的无赖儿子,留在世上又有何用?
  见大毒并不伸手护住徒儿,周行空五指箕张,猛地向周吴子抓去。既然不能把他带走,也就不能让他再活,免得被大毒教坏,日后害人害己。眼看就要抓断周吴子喉管,周行空忽然又觉不忍。莫非真要杀了自己儿子?一呆之下,手掌在周吴子面前停了一停。
  蓦地,周吴子摸出一把尖刀,朝周行空手掌猛刺。周行空慌忙撤掌,手背还是被刀尖带过,划出一条浅沟,鲜血涌了出来。正在这时,大毒一掌拍到胸前。周行空闪避不及,身子向后斜飞,倒在两米之外。
  周吴子操刀尖叫:“打死他!打死他!竟敢冒充老子的爹爹!狗杂种!”
  月妹见周行空受伤倒地,也不禁大叫一声。
  大毒飞步上前,就要一脚把周行空踩死。忽听月妹惨声叫道:“舅舅!饶他一次吧!”边说边冲上前来。
  大毒一把推开月妹,喝道:“丫头生性向外,难怪寨主不喜欢!”
  月妹倒地哭泣,不敢再上前劝阻大毒,便转过脸去。心里恨自己道:“那个人对我没半分情意,骗我辱我,我还护他作甚?让他死吧!”
  周行空忽地爬起跪下,流泪道:“周某罪有应得,死在先生手里,亦复何憾?只望先生妥善教导犬子,扶他走上正路,读书为官,不要再混迹武林!”说着,他抖抖索索在身上摸出一把小刀,往手腕经脉上割去。
  大毒冷笑道:“我的徒儿用不着别人操心。你自绝最好,免得我大毒先生……”话未说完,忽见周行空手腕抖动,那把小刀挟带疾风,竟向自己下阴奔来。大毒吃了一惊,伸脚踢了小刀,凌空挥掌,直劈周行空。
  周行空坐倒在地,头发披散,脸色发青。也聚了掌力推向大毒。一阵血雨腥风顿时将明媚春光荡涤无存。
  大毒骂道:“小子又奸又恶,今日总算亲眼见到了!幸好我是阿成,不是阿平!”
  两股掌力相较,周吴子抵受不住,爬下大毒脖子,躲在背后,时而伸出脑袋向对面周行空窥探,只想怎生有个好办法,将那死皮赖脸硬说是自己爹爹的杂种杀了。四面一望,见到草地上周行空掷来的小刀,连忙跑去捡在手中。伏在大毒背后,猛地将小刀扔过去。
  那小刀离周行空面前三尺,落了下来。周吴子骂道:“杂种还蛮厉害!老子的刀居然杀他不到!再吃一刀!”说毕,手臂挥了几圈,却不见有刀飞出。他先前刺伤周行空的那把尖刀是大毒给他的,锋利无比,他时刻带在身上,怎么舍得扔出去。回头望见月妹睁大眼睛,神色紧张地瞪着二人比掌,周吴子招手道:“丫头!莫怕!过来,到我这边来!哪个还敢把老子怎么样?丫头,你只管放心!老子好歹要杀了周行空,给你娘报仇!”
  月妹瞪他一眼,不加理睬。忽听大毒说道:“小子,血雨腥风掌,我年轻时候也曾练过。你就想凭这手掌力,一直和我熬下去么?”
  周行空大汗滚滚,冷笑道:“大毒先生徒负盛名,原来修为也是有限。你想朝夕之间将我击毙,只怕也不能吧?天下第三,嘿嘿,看来还得再往后让一点了。”
  大毒喝道:“一个时辰之内,我不压倒你的掌力,将你心脏击成碎末,马上割头给你!”他明知周行空激他,扰他心神,还是止不住怒火上涌。他不明白,怎么转眼之间,年轻一辈就变得如此强大了?李秀才、周行空这些人,过去哪个敢与我朝面,在我手下过上哪怕五招?大毒心中蓦地一酸,莫非我已经衰老了?自己因情场失意而浪掷了半生,本待重振毒门旗鼓,做几件对得起师父与婉妹的事业,怎可就此衰落下去?
  其实周行空心如火烤,看看已坚持不住了。暗恨自己父子情深,临阵手软,被大毒在胸前拍了一掌。如今想胜固然不能,想跑也为时已晩。受伤之下,如何再能跑过大毒?如此比掌,不要一个时辰,自己就会精力枯竭,被大毒内力震死。自己多年辛苦,才有小成,何必急于抱回儿子,惹上大毒这样的强敌?再等年余,等自己掌力登峰造极了……
  想到自己年轻气躁,壮志难酬,就要毙命于春草野坡,周行空喟然长叹,说道:“生不逢时,死不瞑目!人生一何苦,悲愁一何长!”流下泪来。
  忽见远处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飞步往这边跑来。前面一个白发飘飘,手里拿一根极长的钓竿。后面一个脚穿草鞋,头发如一团乱麻,却是独往独来。周行空暗叫不好:“他追了我好几年,总算被我躲过,怎么又追上来了?”他想,以自己目前功力单打独斗并不怕他,可此刻与大毒比掌,命悬一线,十成里已经死了九成。杜往来若再出手,那不是最后一线生机都不会有了?这可如何是好?
  只听杜往来喊道:“大师兄!他两个都该死,但大毒先生功夫深厚些,我俩先联手将他杀了,给耕田佬出口气!”
  周行空一喜:原来他们两个要对付大毒!那白发老头竟是荒村钓徒?听说他功夫纯厚,远远超出独往独来。看来自己命大福大,又要逃过一劫了。当下不动声色,勉强抵住大毒掌力,静等逃跑机会。
  荒村钓徒道:“耕田佬死了是件好事,还出什么气?我是要为吹箫的师兄报仇。”说着,人已到了大毒背后。大毒心中着急,却不便出声。本想先撤了掌力,却见周行空忽地加重了攻势,不敢贸然撤掌。
  钓徒道:“大毒先生,我两个无冤无仇,你为何打死我吹箫的师兄?不是我到幽篁里望他,还不晓得师兄已命归黄泉!”说着,洒下一滴眼泪,又道:“师兄啊,高山峨峨,大河洋洋,你死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唱过歌了!唱了又有哪个听得懂呢?”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杜往来也奔上前来,挥拳就要朝大毒砸下。钓徒一把拉住道:“他正在与人比武,忙不过来,我两个先等一会吧。”
  杜往来叫道:“大师兄好糊涂!等他腾出手来,你我只怕不是他的对手!既然机会来了,在安乡撞见了他,还不快些一拳将他打死,也好让耕田佬闭住眼睛!”他边说边拚命挣扎,却挣不脱钓徒之手。
  钓徒道:“我早就说过了,耕田佬死得活该!他闭不闭眼睛,不关我的事!”
  周吴子忽然叫道:“对对!耕田佬死得好,死得妙!他死了更好钓鱼,管他睁眼闭眼呢!”他听杜往来二人说话,脑壳转了几转,只想挑动他两个打架,才好护住师父不受袭击。
  月妹怕得要死,大气都不敢出,在一旁瑟瑟发抖。
  钓徒瞥瞥周吴子,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点头嘿嘿笑道:“这娃儿倒还聪明,说话对我的心思。”
  周吴子道:“前边有个水塘,你怎不去先钓钓鱼再来?你这钓杆好长啊!也让老子摸摸。”说着,便伸手去摸钓杆,另一只手却勾住大毒脖子,怕杜往来打他。
  钓徒道:“娃儿说得也是。师弟,我们先去那边钓会鱼再来,反正……”
  杜往来骂道:“你只怕是个猪脑壳!快点放开我!”
  钓徒道:“师弟,虽说我喜欢你,但你再骂,我就不跟你讲客气了!”
  杜往来飞腿去踢大毒,却总是差那么一点距离,被钓徒拉住了上前不得。他后悔自己不该叫来钓徒,他不仅帮不了自己,反而误事。可自己又打他不过,怎么办呢?
  周行空已头晕眼花,愈来愈支持不住。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雪,头发被汗水沾湿在额头上。忽有一缕鲜血从他右眼渗出,沿鼻沟流到嘴里。月妹见状,又大哭叫道:“舅舅!我好苦的命哇!我苦命的娘啊!”边哭边睁大眼睛望着周行空,又不敢上前劝大毒罢手,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杜往来望见月妹,怔了一怔,咧嘴笑道:“这不是李秀才的媳妇么?长得几乖!怎么和秀才分了伴了?哈哈!莫不是秀才又找别个去了?”
  随即对钓徒道:“大师兄,再不下手,这辈子你就别想给吹箫的家伙报仇了!人不能太迂,快点打!”见钓徒仍在犹豫,杜往来猛地带着哭音道:“师兄,你死得好惨啊!你的箫吹得天下无双,无缘无故就被大毒打死了啊!”
  钓徒鼻子发酸,说道:“他又不是你的师兄!你哭什么?”
  杜往来假哭道:“我是你师弟,他是你师兄,又怎会不是我师兄?哎哟你死得好惨啊!你的箫……”
  周吴子道:“人生如梦,死了也不能再活,何必还要报仇?钓鱼唱歌几多快活……”
  钓徒一把捏住周吴子耳朵,提起他身子,说道:“娃儿懂得什么?耕田佬死了可以不报仇,我那师兄死得冤枉,却非报仇不可!”周吴子耳朵吃疼,不由怒道:“杂种敢扯老子的耳朵!哎哟!有胆子就放我下来,好生打一架!哎哟!”
  杜往来猛地挣脱钓徒,飞脚踢向大毒后颈窝。月妹尖叫一声,扑上前抱住杜往来。却见大毒向旁边一滚,早避开杜往来一击,闪出一丈开外。周行空气力不支,身子摇摇晃晃,就要栽倒。月妹赶忙舍了杜往来,上前扶住周行空肩膀,骂道:“你作孽太多,死了也是活该!”眼里却又流下泪来,滴在周行空手上。那手上满是鲜血,已经干枯了。
  杜往来拍拍腰身,呸道:“晦气,晦气!竟让李秀才的媳妇抱了一下,又不好打她!”望见大毒立在一旁运气,冲上去就打。大毒连连躲闪,并不还手。他虽使周行空奄奄一息,自己却也功力大损,一时还没恢复元气。
  周行空对月妹道:“帮我擦……擦眼……”月妹连忙掏出手巾,去擦他眼睛四周血迹。见他右眼微闭,似乎无力睁开,又见他鼻子嘴边都有血痕,心里又怕又疼,说道:“害人终害己!周……你干么要害死我娘啊!你干么要骗我啊!”说罢,又哭起来。
  周行空又道:“快捶……捶背心!快……”说时,喉咙一响,又吐出一口血水。月妹慌忙替他捶背。
  大毒心想,要对付杜往来两个,此刻力气还不济。幸好徒儿拖住了那个钓鱼佬,否则只怕要丧命。他一味躲闪,抓紧调匀呼吸。虽被杜往来打中了几拳,却不碍大事。只是望见月妹替周行空擦伤捶背,心中烦恼,但在这运气的要紧关头,又不便出声叫喊。
  荒村钓徒又提住周吴子耳朵,得意地道:“娃儿!我放了你三次,又三次捉住你!你还不服输么?你小小年纪,就想逃得过我的手心,不是做梦?”
  周吴子见大毒连使眼色,只是躲闪杜往来,知师父命他拖住白头发老倌,便叫道:“你这点功夫,老子真真没放在眼睛角里!每回老子还没站好,你就一把抓住。老子又没得你高,如何跑得脱?”
  钓徒怒道:“娃儿好生可恶!明明让你跑了十几步,才抓住的!好!你再跑远点!跑到前边池塘那里!我只要眼睛一眨,就到了你跟前!快跑!”说时,他已把周吴子放下了地。
  周吴子道:“老子不跑了!你总是捣鬼,老子反正搞你不赢!”
  钓徒道:“我岂会跟一个娃儿捣鬼?你说要怎样比试,才输得口服心服,我依你就是!”
  周吴子想了一想,说道:“倒是有一个比试的办法,就怕你胆子小,不敢跟我比。”
  钓徒一个巴掌把周吴子扇倒在地,骂道:“钓鱼的还会怕一个娃儿!快说!什么法子都依你!”
  杜往来在一边叫道:“大师兄快来!这家伙还没恢复过来,机会好得很咧!跟一个小崽子胡闹什么!快来给耕田佬报仇!不,不对!给吹箫的师兄报仇!”
  钓徒答道:“就来了!”又对周吴子道:“什么法子,说出来吧!”
  周吴子道:“我说出比武办法,你都肯依么?”
  “随你怎么比法,我都依你!”钓徒笑道。
  “决不后悔?”
  “不后悔!”
  周吴子道:“好!你我一人一把刀,都去杀那穿草鞋的家伙,哪个先杀到,哪个武功就高!”说着把周行空的那把小刀递给钓徒,自己摸出尖刀,操在手中。
  钓徒一怔,说道:“他是我师弟,怎能杀他?不如都杀大毒先生,哪个先杀到,哪个武功就高!”说罢,提脚就走。
  周吴子一把抱住他腿,叫道:“你把老子当成三岁小孩,屁事不懂么?明明答应不后悔,什么法子都依我,转眼就变了卦了!好!只要你承认打我不过,就让你一回,不和你为难了!”
  钓徒心想,反正不能比赛去杀杜往来。便叹气道:“我武功不如你,认输了吧。”提脚又要走。
  周吴子见他爽快认输,要上前去杀自己师父,忙又叫道:“慢点!哪有这么便宜?答应了的事,随便就不依了!除非你承认说话等于放屁,老子才让你走!”
  杜往来又叫道:“大师兄快来!老杜有点支持不住了!快点!木脑壳,猪脑壳!还报个鸟仇!”原来大毒已基本恢复功力,正在伺机反攻杜往来。
  钓徒一把推开周吴子,叫道:“娃儿不识好歹,以为我真的怕你!先杀了你师父,再来同你比过!”说罢,舞动钓杆攻向大毒。杜往来骂骂咧咧,只是埋怨钓徒,钓徒也不回嘴。
  周行空喘顺了气,对月妹说道:“多谢小姐……周某死在眼前……小姐……想看看你的……手……”
  月妹稍一犹豫,便把右手递给周行空。见周行空在上面轻轻摩娑,不由又是羞愧,又是欢喜,又是悲痛,哭道:“周大……你不该杀了我娘啊!你有了……儿子,应该早些告诉我一声啊!”
  周行空睁着左眼,头发蓬乱,脸上血痕尚未完全擦净。不声不响,只是抚摸月妹右手。又将她手掌慢慢抬高,送到嘴边。月妹见周行空对她竟有如此情意,不由悲喜交加。一面大哭其命苦,一面却想,他虽有儿子,但夫人已死,总归还要续弦……只是母亲被他杀害,心里不是滋味……
  周行空把嘴凑近月妹手腕血管,猛一口咬住,如饥似渴,大饮其血。月妹惊叫一声,拼命挣扎,却被周行空伸手点了麻穴。她睁大眼睛,望着吮血的周行空,心里充满死一般的绝望。
  日头偏西,残阳如血,照着周行空披散的头发,和布满血污的白衣。春风如酒,旷野里芳香醉人。
  大毒见月妹被周行空抓住,闪身来救。杜钓二人紧追不放,又将大毒围在中间。周吴子见状,哪敢上前,只是远远地捡些泥巴往周行空身上砸,嘴里却大骂不停。
  周行空停住吮吸,推开晕死过去的月妹,运气周身,伸衣袖擦擦嘴,蓦地向周吴子掠去。周吴子大惊,连滚带爬,跑进杜钓二人圈子,抱住大毒腰身一纵,又跑到脖子上坐下。这才骂道:“杂种好狠的心!吃了月丫头的血,还要来吃老子的血!哎哟,把老子吓死了!”
  周行空柔声叫道:“孩子!我是你爹爹!快过来跟我走!爹爹带你到好玩的地方去,快来啊!你叫周吴子,因你爹爹姓周,你娘姓吴。快点跑过来!”
  周吴子笑道:“孩子!我是你爹爹,你娘姓吴,你爹爹姓周……”他依样画葫芦,把话都骂了回去。
  周行空见儿子不相信自己,心中悲苦,只得立住脚连连叹气。
  杜往来叫道:“大师兄!你我打他不过!耕田佬的仇不报也罢。快些逃命要紧!”说时,拔腿就要跑。
  钓徒忙道:“虽则打他不死,但再打他一天一夜,他又怎能奈得何我两个?横竖没事无聊,再打一会吧!”
  杜往来道:“都是你这个木脑壳!刚才若早些动手,只怕已经打死两三个大毒先生了!钓鱼佬!我心里好恨!那年竟逼我跟李秀才叩头!”杜往来边打边发出冷笑。
  周行空见大毒越斗越狠,不由胆颤心惊。只怕过不多时,杜钓二人就要败北,那时再被大毒抓住,必无生理。恨只恨自己没有抱回儿子。此番别过,不知何时才能父子重见?也许儿子大了,会懂得父子之情,而不再像现在这般可恶。想到这里,望望周吴子,听他仍在恶言叫骂,周行空又叹了一口长气。
  杜往来道:“天都快黑了,还打个鸟!要么你一个人先顶住,老杜回去吃点饭再来!”
  周行空一听,连忙振作精神,提气往北跑去。
  杜往来叫道:“师兄,那小子专吸人血,我去追他!”
  钓徒慌忙拦住道:“他又没吸你的血,我的血,追他作甚?还是报仇要紧!”
  杜往来道:“你还想报仇!只怕又要被他打死一个!”
  大毒看周行空跑远,咬牙切齿骂道:“杂种!你打死婉妹,跑到天边也要取你狗命!就让你再活几天!”骂毕又转头骂杜钓二人道:“你们两个不知好歹,误了我报仇之事!今日不杀了你两个,怎出得了心中恶气!”
  钓徒道:“你要报仇,我和师弟还不是也要报仇!未必你的仇大,我的仇小?师弟,加把劲,打死大毒再吃晚饭!”
  杜往来道:“你的功夫好,一个人也顶得住大毒,老杜不行了!只想回去困它三天三夜!”他其实并不太倦,只是觉得取胜无望,不想再斗下去。
  周吴子叫道:“对对对,你快去睡一觉,让他一个人打!天也黑了,你肚子就不饿么?老子不是饿得快要断气,好歹也要跟你打一场恶架!”
  钓徒道:“师弟,匈奴不死,何以家为?这娃儿一肚子坏水,你千万莫上他当!加劲打,加劲打!”
  杜往来卖一个破绽,扯腿就跑,一边叫道:“钓鱼佬!不是你耽误了好机会,也用不着打到天黑!那专吸人血的周行空也不能活命!有你这号疯子做我师兄,老杜丑都要丑死!”就这句话的工夫,人已跑得远了。只听他远远地又叫:“钓鱼佬!你若是打不赢,跑掉就是!莫要枉送了性命!你好歹是我师兄,老杜也不能撇下你不管!”杜往来心想,反正关照了师兄几句,也算尽了同门情分,道理上不亏,可以安心了。
  钓徒叹道:“临阵脱逃,哪里有半分手足之情?咳,可惜我师兄死了。”又对周吴子道:“娃儿,有志不在年高,我蛮喜欢你的性情。有空也到淤泥湖玩玩!”
  周吴子叫道:“老子会来找你的!”
  钓徒道:“好好好!不拘形迹,结个忘年之交。可惜你这师父一脸死相,不讨人喜欢。明明是他杀了我师兄,如今倒好像我杀了他祖宗一般。为了刻板正经,又有什么快活?若者竹林七贤……”斗得一阵,钓徒跳出圈子,口里说道:“何日平胡虏……杀不完的匈奴啊!”几个起落,往独往独来逃跑的方向追去。
  大毒精疲力尽,也不追赶,急急去看晕在草地上的月妹。一搭她脉搏,知还有救,不由放下心来,骂道:“丫头!你自作自受,死了脸皮,莫怪舅舅没有救你!怪不得寨主不喜欢你们姊妹!女娃子可真是生得贱!”
  周吴子拉了一泡尿,也道:“是贱!月丫头是贱!怪不得我没有救你!”
  大毒将月妹抱起,心想,先给她治好了伤,再把她送回黄瓜寨去。见她面色苍白,牙关紧闭,不由好一阵心疼,长叹一声。伸手抓了周吴子上背,望望四周,蹽开大步,迅即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
  周行空顾不得身体发虚,拣小路急急逃命。望见路边小村,也远远避开,不敢进去歇脚。他知道杜往来是本地人,自己离他愈远愈安全。加上他又怕大毒也来附近过夜,便不停步地只往前走。片刻,月上柳梢,野地里一片清辉。
  跑了半夜,也不知到了什么所在。忽然望见一排大树,足有二三十根,树前有一个高坡。周行空爬上坡去,见下边是一块平地,建着五六栋房子,房里有灯点着。周行空好生犹豫,本想进去找些吃的,再睡上一觉,又不知房里底细,不敢贸然上前。
  忽然背后树上跳下三个人,朝周行空说道:“何人夜闯大树坡,是自家兄弟么?”说时,还拍拍巴掌。顿时,坡下房中又钻出五六个人,都向周行空围拢来。
  周行空心想,这里只怕是个什么江湖帮会,不宜停留,速走为上。拱拱手道:“在下受了些轻伤,夜间不辨道路,竟闯到兄弟们寨中来了,得罪!得罪!”说罢,拔腿就走。
  几个人影一闪,落在周行空前面。又有人拍巴掌。顷刻四面八方都无声无息钻出人来,约摸有二三十个,将周行空围在当中。周行空暗叫不妙。这大树坡是什么所在,防守竟如此严密?只听一个人说道:“既来大树坡,就歇一夜再走,何必如此匆忙?”说时,声音不卑不亢,不冷不热。
  周行空见面前的人轻功都不弱,心中诧异,不知遇到了什么厉害帮会,猛地望见其中一人断了一条腿,刚才说话的人只一条胳膊,还有几个看不出毛病,焉知不是聋子哑巴?心里一寒:“莫非闯到残缺门来了!那可是死路一条啊!”忙又抱拳说道:“各位兄弟!在下姓周,误闯宝寨,实无歹意。因有强仇追杀,请各位放一条生路,也免得连累了大家。”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想,只怕又是一场恶斗。若真是残缺门,更要死命杀出重围,免得落在老大或吴法手中,受其羞辱。想到这里,周行空夺路要走。
  几个人正要拔剑拦住,忽听坡下房中有人说道:“让他走吧。”众人顿时让开。周行空好不欢喜,往大树外边疾走。心想,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受尽苦楚,发奋练功,终究上天有眼,几次让我逢凶化吉。若是残缺门老大未死,被他认出,他岂能饶我活命?千险万险,自己怎么竟闯到残缺门来了,真真后悔。
  走出七八里,前边一块乱坟。坟头白幡飘扬,想必是清明挂山用过了的。此时月亮早已西沉,四下里静得可怕。周行空累不堪言,一屁股坐在坟头草上,连连喘气。
  忽听一个声音道:“我找你好几年了。”
  周行空吓了一大跳,站起来打望四周。月色朦胧,望不见一个人影。那声音沉闷喑哑,仿佛从地底深处发出,极其难听。“莫非世上真有鬼魂,叫自己碰上了?”一想到此,周行空不由头皮发麻。
  过了一会,那声音又道:“你干脆自刎谢罪吧。我不愿见你这号肮脏人物。”
  周行空壮胆问道:“阁下是谁?不知周某如何得罪了大驾,还请明告。”说时,他已加紧运气,并细细观察地形,准备伺机逃跑。他已体力衰竭,心情抑郁,此刻实在不想再与人争斗了。
  那人喝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不必问我是谁。还不赶快自刎?”
  周行空心里有气,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阁下想必也行走江湖,所谓作罪多端,人人欲诛,只怕夸大其辞了吧?”说着,他冷笑一声,又道,“你无非看见周某受伤,要报私仇,这也罢了。又何必假借侠义之名?”
  那人沉默半晌,说道:“你说的话也有道理。哗众取宠,博取侠名之辈,世上是不少见。就不说为民除害吧。你我之间有些私人恩怨,今日作一了结。你若有自知之明,最好割头谢罪,不必要我出手。”
  周行空道:“周某身负重伤,阁下说话自然就胆大气壮了。”不由连声叹气。世间怎有这么多恩怨,到处都是仇杀?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此人。
  那声音道:“你虽死有余辜,也得让你死了瞑目。”话音刚落,忽见一个白幡飞起,在坟头上缓缓飘移。须臾,另一坟头白幡腾空而去,飘得无影无踪。周行空正在惊疑,忽地青影闪动,一个人自坟后跃出,飞身扑向白幡,竟悬空吊在那纸幡上,晃悠几下,又闪电般消失。那纸幡却飘飘落下地来。
  那个人缓缓说道:“今夜无风,我用柔掌将纸幡送出二三十丈。纸幡不足半斤,我在上面也悬吊了一阵。不知这点轻功内力,可以使你心悦诚服否。”
  周行空不胜惊骇,想不起来江湖中谁有这般身手。他将几个成名人物全都想过,总觉声音不同,而且武功也没此人精纯,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不知自己撞上了什么厉害对头?就在平日里自己恐怕都难以敌他,何况受伤之后?看来,想择路逃跑,是不可能的了。
  那人说道:“艺无止境,这点功夫自然不入方家之眼。但用来杀你这号人物,想必绰绰有余了。”
  周行空叹道:“周某若不受伤,虽不敢说可与阁下比肩,也还不至束手待毙,任人宰割……”
  那人道:“就算我乘人之危吧。不必多言,赶快动手!”
  周行空道:“阁下武功盖世,周某甘愿领死。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周某死于何人之手,心里有个数,来世也好报答。”
  那人道:“先前在大树坡,是我命众人放了你。”
  周行空惊道:“阁下是残缺门老大么?”说时,人已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他两手发颤,想道,老大果然未死!想不到她一个女流,竟然如此厉害?她在江湖上的名头虽比不上大毒等人响亮,但功力实在不比他们差多少。为何先前又命众人放我?是了,她必是听出我声音,怕众人逼得我急了,说出她女扮男装的秘密。这才让我走远之后,一个人悄悄赶来追杀。既然她杀心已定,我怎能逃得出她手掌?
  那人道:“石门剩头山下的旧事,你没有忘记最好。我看不必多说了吧。”
  周行空想,自己并没有将她打死,不算生死大仇。她恼恨的无非是我脱了她上衣,看清她是女人身子。她羞辱在心,又怕我说出这个秘密,使她在江湖行走不便,故要置我于死地。她虽然武功可怕,但终究女气难脱。几年前被我看了上身,至今不敢与我朝面;看来她是羞于和我动手,我岂不是有机可乘?
  周行空朗声说道:“当日在石门一念之差,伤了老大,心中倍觉惭愧。幸好老大武功高强,使周某不致铸下大错。老大堂堂丈夫,侠名远播,江湖上谁不知晓?在下无名之辈,重创在身,老大岂会乘人之危,不给我一条改过自新之路呢?”说着,哈哈一笑。
  老大沉声喝道:“你花言巧语,就想让我放你?我不懂心慈手软,只是觉你肮脏,才让你自行了断。还不快点下手?”
  周行空哈哈大笑道:“老大!我记得当日你忽冷忽热,似有险恶疾病,莫不是给在下一掌打好了?虽是误打误撞,但总是一件好事。老大堂堂丈夫,莫非还会心地狭窄,不让我将功折罪么?”他故意提高声音,一则壮胆,一则也希望侥幸有人路过此地,会上来解围。他口口声声称老大为“堂堂丈夫”,是暗示自己绝不会说出老大秘密,指望她息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老大当日练功走火,确实让周行空一掌打好。吐出一滩淤血,气流畅通,武功更是突飞猛进。倘若以前就有现在的修为,老大岂会眼看赵无名死于教祖之手,而不援救?周行空头脑灵活,猜想他当日只怕无意中治好了老大疾病。不然,那一掌明明将老大打死,怎么后来又不见了尸体?怎么一个才死的人,会吐出那么多淤黑发臭的血?周行空当时行色仓惶,并不曾细想。此刻却一猜就中。
  老大良久不语,忽然说道:“你虽打好我病,但无心为善,善亦是恶。何况……我数三下,若再不自刎,休怪我出手无情!”
  周行空急道:“知错即改,善莫大焉。老大何不心胸宽阔一些?”
  老大不语,开始叫数。
  忽听远处一人道:“半夜三更,你们两个人还在谈笑风生,有趣,有趣!哦,还有一人在那边把风呢,嘿嘿。”也听不到脚步声,顷刻便有一个人来到近前。那人肥头大耳,一脸和善的笑意,笑眯眯地打量着周行空。
  忽有七八件暗器,齐向周行空打来。周行空往地上一滚,叫道:“老大怎么言而无信?还没数到三……”话未说完,猛见一条人影蒙住脸部,飞步跨来,一脚踢向他腰。周行空滚向一边,见那人右脚踢平了一个坟头,又惊叫道:“老大留情……”
  老大道:“是法儿么?怎不听我吩咐?暗地跟上来了?”声音中颇有不悦。先前他听出周行空声音,吩咐众人守在大树坡不动,自己悄悄跟踪到此。不料吴法见老大神色有异,放心不下,也远远地跟了上来。听老大和周行空说了半晌,吴法想道,难怪那年老大疾病顿失,武功又一日千里,原来有这么一段往事。为何老大从不提及呢?周行空早就该杀,老大却遮遮掩掩,支支吾吾,不似平时丰采,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周行空见蒙面人不是老大,叫道:“是吴法兄弟么?我是……吴兄弟何必赶尽杀绝?”说时,人已连滚带爬,沾了一身的灰土,好几次险些被吴法打中。周行空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心中诧异吴法的拳脚怎么如此凌厉,叫人胆寒。
  吴法扯下蒙脸布带,大声道:“老大!我与此人有深仇大恨,恕我未听老大吩咐,擅自跟来!”
  老大道:“唉,来了就算了。我不想和他动手,你替我杀了他吧。”
  周行空大叫道:“老大!不要逼得我急了!会说……”
  老大喝道:“法儿,下手狠点!免得他胡言乱语!”
  那肥头大耳的人含笑望了一阵,说道:“清风良夜,这些人不吟诗作赋,却要打架。俗不可耐,俗不可耐。”摇了摇头,忽又说道:“老大,你明明是个女人,却穿着男人服装,是什么道理?”
  吴法大惊,不觉愣在原地。心想,此人莫非是老大亲眷,熟知老大底细,不然何以知道老大是女人?自己跟了老大多年,竟一点也没看出来?
  老大更惊:那大脑壳老远就看到吴法伏在后边,我却一点没有察觉;他走路无声无息,又全不蹑手蹑脚,极其自然;我伏在坟头后边,月色朦胧,他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是女人?几十年了,与人日夜相处,也没几个识得破的。岂不奇怪得很?
  那人说道:“你是家中的老大,我也是老大呢。其实爹娘就只我一个儿子。我虽没半点功名,但学问还是有的,只是耽误了。唉,岁月磋砣……老大,我看你还生得清秀,若是不嫌弃我……”说着竟忸怩起来,声音有些模糊了。
  老大怒道:“此人好生无死!法儿,打断他一条腿!”猛地掷出一柄短刀,直取那人耳朵。他见那人模样老实憨厚,只怕是受了周行空唆使,故意前来捣乱。虽则可恼,但还不是死罪,只想割掉他一只耳朵,以示惩戒。
  吴法也攻上前来,飞脚踢向那人下阴。那人摆摆手道:“不愿意就算了,算了!何必还要动怒?而且你这把小刀,也杀我不死的。”吴法踢了他一脚,他却毫不理会,接了短刀在手里把玩,过了一阵,将刀扔在地上。
  老大和吴法都惊骇不已,不知如何是好。周行空见机会来了,赶忙猫着腰,往坟头外边疾跑。老大冷笑一声,随手捡起土块,打在周行空腿上。周行空“噗”地栽倒,心里连连叫苦。
  那人说道:“我叫博雅……不不不,我叫读书谷主,几十年没到外边走动,你们当然不认得我。这回下了决心出来,一则是要找阿成算帐,一则也是……想找个媳妇,好歹莫绝了爹娘香火。老大既然看我不起,那就算了,捆绑也成不了夫妻……”
  老大怒火中烧,如鬼影一般从坟后闪出,手握残缺重剑,旋风也似卷向读书谷主。顷刻自不同方位刺了十七八剑,又摸出暗器狠命打去。读书谷主却仍然立在原处不动,口里说道:“莫打,莫打!我又没得罪你!男婚女嫁,也不是什么丑事。老大不喜欢听,我不讲就是。”
  老大气得浑身发抖,叫道:“法儿!你怎么不动!”说着,挥剑又刺。
  谷主捏住剑尖,笑道:“女子以贤德为美。你这等乱蹦乱跑,太为不雅。”说时,他背后已被吴法踢了几脚,谷主道:“你腿功太差,踢我何用?大家和和气气说说话,岂不快活?”
  吴法这才明白老大对赵无名的情义,原来不是寻常手足之情,心中一酸。见读书谷主捏住老大剑尖,脸含憨笑,老大则浑身抖颤,也看不清是否流下眼泪。吴法跑出坟地,飞快搬了一块大石头,对准谷主脑袋,猛往下砸。
  石屑乱飞,读书谷主动也不动,还是望着老大,又道:“我也是个读书之人,虽然输给了李秀才,不能再称博雅了,但学问还是蛮多的。你我年龄也还相仿……不不不,你不愿意,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老大泪水夺眶而出,说道:“你如此辱我,此生决不敢忘!留下名字来吧!十年之后,今夜此时,我在此地等你!”
  读书谷主喜道:“你是说要等十年?也好,也好!反正我孤独惯了。”忽又摇头叹道:“恐怕不行。我今年怕有四十大几了?离五十不远了。唉,五十而知天命。再等十年,六十岁的新郎,还没听说过呢。”
  老大只恨无地可入,回剑往自己脖子抹去。
  吴法惊叫:“老大住手!”
  读书谷主一把抓住老大手腕,说道:“我真的弄糊涂了!你刚刚说十年后等我,跟着又去自刎,这不是言而无信么?”猛地想起自己出了读书谷,也算不得千古信人,面上一红,便道:“我是听说阿成没死,才出来的,不算言而无信。”
  吴法喝道:“阁下装疯卖傻,出语轻薄,岂非欺人太甚了么?就算你武功高强,也不该如此辱我老大!你……”
  忽见老大扔了残缺重剑,回头就走。吴法叫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大何必伤感?”大步追了上去。
  老大边走边道:“技不如人,无颜再走江湖。法儿不必追我,好生率领残缺门吧。等阴阳门重新开张,你和大家都改投阴阳门去。”
  吴法声音哽咽,叫道:“老大要去哪里?老大!你千万要想开一些!老大!你等等我!”
  老大凄然一笑,说道:“我与他有十年之约,不会死的。残缺重剑,可作继任老大信物。”忽地高声道:“此生不雪今夜之耻,誓不为人!读书谷主!十年之后,再在此地相会!”言罢青影飘动,不知奔向何方去了。
  月色昏暗,刮起了小风,坟头纸幡飘飘摆动。远处一片朦胧,谁知老大要去哪里度过孤苦的十年?吴法心如刀绞,热泪滚滚而下。相伴多年,今日才知老大是个女子。也不知她早年身世,为何成了哑巴,又弃却香闺,投奔血腥江湖来了。老大性情虽烈,但极少溢于言表。想不到竟有上古剑客遗风,受辱之下,折剑退出江湖,也是可叹。
  吴法呆立片刻,折回去捡了老大之剑,也不理会读书谷主,就要去杀了周行空。
  周行空见吴法奔来,急忙叫道:“我认得阿成!我认得阿成!”
  谷主大喜,抢在吴法前面扶起周行空,说道:“好极好极!阿成果然还在!他失信在先,怪不得我走出读书谷!快带我去找他!”吴法举剑就刺。谷主慌忙拦住,说道:“我好不容易找个认得阿成的人,怎能叫你杀了?快快走开!”说着,一把将吴法推倒在地。
  吴法爬起来叫道:“此人与我有杀父之仇,你就狠心让我抱恨终生么?”想到读书谷主出手阻拦,今夜难报大仇,不觉哭出声来。
  读书谷主一怔,说道:“杀父之仇不可不报。阿成杀我爹娘,我正要去找他。这样好不好?你先莫急,等他带我找到阿成,你再杀他?”
  吴法叫道:“你辱我老大,又阻我杀掉仇人,今日与你拚了!”说着,便挺剑刺向谷主。谷主抓住剑身,连连叹气,说道:“你家老大是个小气人。我又没说什么下流话,何必恨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回去,过几天再找他报仇。”说毕,提起周行空就走。
  吴法觑准读书谷主背心,猛地将剑掷岀。谷主疾步如风,那剑竟追他不上。周行空眼见自己大难不死,一阵狂喜涌上心头,蓦地昏死过去。
  吴法在后面又哭又骂,谷主也不理会,对周行空道:“你怎么认得阿成?你在哪里看到他的?千万莫要弄错了!”见周行空不语,犹如死了一般。谷主摸摸他脉膊,说道:“失血过多,也是可怜。”把手搭在周行空气海上。
  周行空悠悠醒转,见四周沉黑,月亮隐入云层,夜风刮得大了。地面飞快往后倒去,知道谷主在大步行走,心里又是一阵庆幸。自己两次得脱大劫,莫非是天意?也不知这读书谷主是什么来头,武功高得出奇,怎么又与大毒先生结了梁子?
  谷主知他苏醒,问道:“你真的认得阿成么?”
  周行空道:“阿成就是大毒先生。在下昨日还同他有过一场恶斗。谷主找他……”
  谷主恨道:“阿成竟敢骗我!他害得我好苦!这回找到他,再不听他花言巧语,硬要当面扭断他脖子!”又问周行空道:“你不会认错人吧?昨日和他打架,哪个赢了?”
  周行空叹道:“他功力高强,在下不是对手……”
  “糟了,糟了!”谷主扔下周行空,顿足道:“你肯定认错人了!阿成连我一只手都打不过,怎会武功高强呢?大毒先生只怕不是阿成!”
  周行空忙道:“谷主武功通神,当然总觉得别人笨手笨脚。千真万确,大毒就是阿成!”
  谷主问道:“他是不是有个哥哥叫阿平?”
  周行空点头。
  谷主又问:“他是不是爱上一个叫阿婉的女子?”
  周行空又点头。
  谷主道:“那八成是他。看来李秀才没有骗我。”说罢,提起周行空又往前走。
  周行空问:“谷主认得李秀才么?”
  谷主不答,自言自语道:“阿成竟会骗我,真真想象不到。幸好我心有灵犀,走出读书谷来了。不然岂不被他骗一辈子?”说着,他得意地笑笑。又道:“人心难测,看来往后还得多长几个心眼。再上这么一个大当,岂不又让李秀才笑话?不过这几十年我总算读了不少书,亏也吃得不大。塞翁失马,焉知其非福呢?”
  周行空问:“谷主想必有奇特经历,就讲一段听听如何?”
  谷主道:“这回一定要杀了阿成,给爹娘报仇。好可恶的阿成!竟骗了我几十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喝斥周行空道:“闭住你的臭嘴!阿成打死我爹娘,你打死法儿的爹娘,看来你跟阿成一样可恶!有力气去打猪狗就是,却要杀掉别人尊长!气死我了!”
  周行空忙道:“谷主休听他一面之辞。我与他爹素不相识,怎会杀他……”
  谷主喝道:“还想骗我!法儿哭得声泪俱下,不是你杀了他爹,他会动感情么?我读书谷主往后遇事多想,再不上奸狡小人的当了!”停一停又道:“找到阿成之后,便也将你杀了,为法儿他爹报仇!”
  周行空暗暗吃惊,心想,此人武功匪夷所思,他若真要杀我,只怕走到天涯海角还是活不成。伴他如伴虎,还是早些溜掉为妙。反正他迟早会遇到大毒,假他之手将大毒杀了,也免去自己一个心腹大患。只是自己轻功不能望他项背,怎生才能走脱?想了一想,周行空道:“谷主与阿成多年不见,不知还认得他相貌否?”
  谷主道:“阿成烧成灰我也认得!这回无论如何要他活不成!”
  周行空道:“认得最好。我与阿成有点隔阂,不想见他,谷主自己去找吧。免得他要把我打死。”
  谷主道:“一见他面,我就扭断他脖子,他怎能再打死你?你想跑么?嘿嘿!被读书谷主抓住,哪个还跑得脱?”
  周行空道:“我和谷主无怨无仇,谷主又不会杀我,为何要跑?只是阿成武功太强,谷主若打他不过,岂不连累我也遭殃?”
  谷主冷笑道:“阿成手无缚鸡之力,杀他还不是举手之劳,怎会打他不过?”
  周行空道:“谷主差矣!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你与他几十年不见,焉知他仍然不是你对手?依在下看来,谷主只怕难以取胜!”
  谷主犹豫道:“说得也是。这么多年了,说不定阿成学了厉害法术。”便停下脚步,问道:“阿成会气若幽兰功么?”
  周行空一怔,不知“气若幽兰功”是什么功夫,说道:“阿成会的武功极多,我也记不清楚。不过他最厉害的武功,叫做倒海翻江掌。我亲眼见他用那掌力,连劈五六十颗双人合抱的大树,还推倒过一座小山呢。”
  谷主将周行空掼倒地上,怒道:“世上哪有这等武功,能推倒山?小子胡言乱语,想吓唬我么?”说着,谷主扇了周行空一个巴掌。
  周行空爬起来,连声叹气道:“可惜,可惜!谷主自欺欺人,以为打了在下,阿成就没那么厉害了。岂不是掩耳盗铃?艺无止境,天外有天。谷主做不到的事,别人就一定做不到么?”他那“推倒小山”之类的谎话,是说得没了边际。但既然说了,就得一口咬定,反正是死无对证的事。谷主武功高到难以想象的程度,急切间哪里想得出妥贴的谎话,既要令谷主相信,又要令他生畏?
  谷主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学识虽说天下……第二,武功却无名师指点,自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打得赢。不过能把小山推垮,我不亲眼看到,总是不信!”
  周行空肚里暗笑。
  谷主又道:“管他有多么厉害,总归要找他打上一架。受骗几十年,莫非就此算了?何况还有爹娘妹子三条性命。”说着,谷主抓起周行空提在手里,边走边道,“你莫要花言巧语,想骗倒我!就算我打阿成不过,他把你也杀了,你也死得活该!谁叫你打死人家爹娘?”
  周行空心想,此人头脑愚笨,好歹要想个计策骗他,脱了他手,免得才离虎口,又入狼穴。走得一段,周行空道:“阿成想必就在安乡一带。先找个地方歇歇,天亮了再找不迟。”
  谷主不答,只管疾走。
  周行空见他手提一人,兀自腾云驾雾一般,不由倾慕不已。心想,若有谷主这样的武功,何愁大志不遂,还怕什么大毒、残缺门老大等人?谷主说他未得名师指点,莫非他武功全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么?那他岂不是旷世难遇的奇才,绝顶聪明的人物?怎地为人又显得笨头笨脑?这不奇怪么?
  又想,武功究竟可以练到什么境界,实难推测。大毒自称武功强过毒门教祖,教祖武功几乎可与李老子比肩。那么当年道德先生只怕也不是谷主对手。武林中从来不曾听说谷主这号人物,焉知穷乡僻壤,繁华都市,古刹名山,就没有强过读书谷主的?所谓武功天下第一,看来总是坐井观天,眼界狭窄。一山高过一山,一浪高过一浪,哪里有什么第一第二可言?
  想到自己多年苦练,还是不值一笑,周行空不觉丧气。也不知如何练法,武功才能登峰造极,前无古人。若说自己不聪明,那是笑话。若说自己不勤奋,也是笑话。但为什么总不能惊世骇俗,技压群雄呢?读书谷主一脸憨相,却练成了绝世神功,天地为之失色,岂不是难以思议的咄咄怪事?
  正在周行空兀自猜想之时,忽听谷主说道:“我要解溲,你走远点。”说罢,把周行空放下地来。
  周行空见谷主在一丛小树后边蹲下,心想,这岂不是天赐良机么?便大声道:“在下也要解溲。谷主完了,就等我一会。”说着,人已往另一边走去。
  装模作样往下面一蹲,突然猫腰疾跑,又顺手脱了白衣扔掉,免得黑地里被谷主发现。先前谷主为他补气,精力已恢复了七八成,倒也跑得又轻又快。往后边张望,见无人追来,想必谷主正站得远远的等自己,周行空不禁笑了。
  周行空不知此刻是不是还在安乡境内,便笔直往北。只求快速出了安乡,往石首,藕池方向而去。他不歇气地奔了七八里,这才放慢脚步。心想谷主不知我往哪个方向跑了,谅他一时追不上来。况且他又不知我名姓,我蓬头乱发,满脸血污,想必黑地里他还没看清我相貌,以后即便碰见,一口咬定不认得他就是。
  又走一阵,倒真的觉得要小便了。周行空转到路边,正在痛快撒尿,忽听一个人冷笑道:“跑了这么远解溲,嘿嘿,小子倒憋得住。”正是读书谷主。
  周行空一听声音,顿时身子冷了半截腰,尿也撒不出了,提裤干笑两声,说道:“谷主真好脚力……我是怕臭了你。”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十分诧异,谷主跟了自己这么远,怎的半点声音也没有?
  谷主一把扯住周行空耳朵,又将他身子倒提过来,喝道:“一泡尿也臭不了这么远!小子打的好主意,竟想逃出读书谷主的手心!嘿嘿!可惜你的腿还短了点!”
  周行空笑道:“在下知道跑不过谷主,刚才不过是试试谷主轻功而已。我就是再跑出一百里,谷主还是追得上的。真真快如飙风,疾如闪电!”说罢,口中啧啧赞叹,生怕谷主怒火上升,会扭断脖子。
  谷主得意地笑道:“我在山中捕兽,从来不用弓箭的!不论它跑得多快,我还不是三脚两脚,就抢在它前面了?嘿嘿。”
  周行空道:“那是自然。别说野兽,我看凭谷主轻功,就是飞鸟,只要不飞得太高,谷主追它也不成问题。谷主文韬武略,真是百年难遇的旷世奇才,在下只恨相见谷主晩了。”
  “早点又怎么样?”谷主问道。
  周行空道:“若早生二十年,与谷主结了兄弟,岂不是三生之幸?”
  谷主道:“无论早生迟生,我读书谷主都不会与你结为兄弟。打死人家爹娘的人物,心如豺狼,好生叫我看不起!不打死你就是好事了!”
  周行空笑道:“在下也有了儿子。谷主将我打死,岂不也是打死人家爹娘,叫别人看不起?”
  谷主一怔。
  周行空又道:“所以世间恩怨,原是扯不清的。不过,幸好阿成还没娶亲,还不是别人的爹爹。”
  谷主点头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不论哪个都有爹娘,也早晚会有儿女。莫看我此刻还是孤身一人。好歹要娶房媳妇,生几个儿女下来。”说着,谷主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惜老大看我不起。唉,也是我生得不标致,怪她不得。”
  周行空道:“自古郎才女貌,才是良配。堂堂男儿,莫非也要生得唇红齿白,细眉大眼?只恨在下不是女子。否则拚死也要跟定了谷主。谷主这样顶天立地文武双全的人物,世上又有几个?”
  谷主大喜,说道:你这话真真对了我的心思!可惜你人品不好,又并非真的女子……”说着,又叹道:“假若老大也这么想……”
  周行空道:“不是在下胆大,敢指责谷主。谷主只怕眼界还窄了点。老大的人才又算得什么?湘西冯家岗有个女子,才三十出头,叫冯小小,那才是温柔贤惠,知书识礼,艳丽无双呢!”
  谷主忙问:“冯小小?她三十出头,还没出阁么?”
  周行空叹道:“她以前许过亲,可惜夫家尚未成年,就得病死了。她心眼太高,既要挑人家文才,又要挑人家武功,打她不过的一概不要。唉,世上文武全才,像谷主这样的男儿,哪会到处都有?是以蹉跎至今,还是单身一人。”
  谷主沉吟片刻,说道:“我倒想去试试……三十出头,年纪也还不大。就怕她姿色太好,看我不起。”
  周行空道:“在下与冯小姐也还熟悉。她等的就是谷主这样的人,岂有看不起的道理?真可以说是‘但为君故,沉吟到今’呢!我敢打赌,这件好事准成!”
  谷主犹豫道:“你真那样有把握么?我年纪也大了,又没半点功名,半分家产……唉,都是阿成害了我,否则中了状元,至少中个进士举人,胸膛也会挺得高些。那冯小小多半也会愿意。唉!”
  周行空道:“谷主只管打起精神!好事宜速,迟恐鬼妒。在下与冯小姐别了半年,焉知她不也在加紧寻找如意郎君?我劝谷主还是速往湘西一趟,免得抱憾终生。”
  谷主沉默不语,轻轻将周行空放下地来。周行空见他低头思索,似乎决心未定,便又说道:“当断不断,好事走远。阿成既然还在,迟几天杀他也是一样。在下就在安乡黄山头等谷主一年,那时再去找阿成如何?”
  谷主道:“只怕还是要先杀了阿成。就怕阿成本事大,杀他不死,反被他害了。爹娘就我一个儿子……”说罢,又是叹气。
  周行空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谷主先与冯小姐成了亲事,好歹生下一男半女,再去找阿成报仇。就是死了,也总算对得起令尊大人了。此中轻重缓急,谷主还是三思而行才好。”
  谷主抬起头来,满脸诚恳,对周行空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还是先传下香火要紧。世上没有场外的状元。不管冯小小看不看得起,好歹要去试上一试。”说着,谷主拍拍周行空肩膀,又道,“你的肺腑之言,当真使我茅塞顿开,受益不浅。先前骂了你几句,不要放在心里。嘿嘿。”
  周行空道:“难得谷主率直,当面批评,在下好生感激呢。日后行事,倒要多想想谷主教导,与人为善。”停了一下,又道:“只恨在下武功低微,才疏学浅。否则与谷主结为兄弟,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谷主道:“文才武功,不是人人都到得了我这境界的。毕竟我比常人天分高些。至于兄弟……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结拜与否,还不是一样?”他虽去了对周行空敌意,倒也没有太多的好感。结拜兄弟事大,往后要同甘共苦,同生同死,谷主怎会轻易答应?
  周行空面现悲色,落下一颗泪来,说道:“在下没半分本事,无依无靠,不该失了自知之明,想高攀谷主……岂不玷辱了谷主英名?谷主去湘西成亲,在下就此别过。只望日后生了贵子,莫忘了请我吃杯喜酒……”说着,周行空以手拭泪,没精打采转身就走。
  谷主连忙拉住,赔笑道:“你也不必难过。我此去湘西成了亲事,回来好歹要教你一些武功。嘿嘿,我读书谷主,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嘿嘿。”
  周行空听他要教自己武功,心里一喜,就想留住他,教几日武功再走。转念又想,他武功博大深奥,片刻也学不到什么。还是趁他动了去湘西的念头,早些打发他走远的好,免得他改变了主意。只可惜谷主去了湘西,虽可以叫那姓冯的恶婆吃些苦头,却不能立刻杀了大毒先生。若要先杀大毒。他又要把我抓在手中。唉!好事难以两全,还是先脱了危险要紧。
  猛地想起那日在一片竹林前边,大毒曾与冯小小相遇。会不会她已被大毒打死了?周行空装作心中伤感,立脚想了一会,说道:“在下自讨没趣,谷主又没欠我什么,不必急着赶来教我武功。哦,在下倒想起来了。阿成打死过冯小姐一个师兄,小姐悲痛得很,发誓要给她师哥报仇。但阿成的本事大,冯小姐到处找他拚命,也不知吉凶如何……”
  谷主急道:“有这等事?想必阿成见她长得乖,要拿她练血雨腥风掌,她师哥不允,阿成就杀了他师哥!好可恶的阿成,那年害了我家妹子……”
  周行空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杀死司马报仇,抢夺冯小小之事,谷主已经知道了,故意讽刺他。但谷主隐居了几十年,如何会知道那件小事?猛想起大毒年轻时也练过血雨腥风掌,谷主必是依情理推测,并非知道冯小小仇恨,这才放下心来。
  谷主恨恨地道:“阿成不仅害我,又害了冯小姐,真真是可恶,孰不可恶!她多半要做我媳妇,为我传宗接代,岂能让阿成欺负?”他望望周行空,又道:“本想天亮以后,请你去集上喝几杯酒,答谢你一番好意的。现下事情紧急,免得阿成又去湘西害冯小姐,我得火速赶去才好。”
  周行空道:“怎敢叨扰谷主?事不宜迟,谷主快请上路吧。青山常在,惟愿谷主一帆风顺。他日携了夫人子女,再喝谷主喜酒不迟。”看看天边发亮,周行空肚中饥饿难忍,只望读书谷主赶快离开。
  谷主神色仓惶,提脚就走。周行空脸含微笑,口里说着道别的话。心里却想,读书谷主武功虽高,但为人憨呆,算不得英雄好汉。江湖险恶,谷主这样的人岂有立足之地?不觉有些替他惋惜。
  猛见谷主又匆匆折回。周行空大惊:“莫非他不去湘西了?或是要我陪他一起走?那可糟糕之极!”
  谷主赶到周行空跟前,说道:“你我也算有缘,话还说得投机。闹了半天还没问你姓名,以后怎么找你?嘿嘿,我倒急糊涂了。”
  周行空道:“在下游四海。游山玩水,遨游四海之意。”
  谷主点点头,说道:“有了名字,以后也好打听音信。游兄弟,你打死法儿他爹,总是件恶事。我劝你去找法儿赔赔罪,到他爹坟上叩几个头,烧几炷香,了却这桩仇恨。我看你为人热忱真挚,才好言劝你。”说时,谷主伸手拍拍周行空肩膀。
  周行空连连点头,说道:“谷主指点,游某都记在心里了。游四海无论如何,不敢违了谷主意思。请谷主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谷主又伸手拍拍周行空肩膀,说道:“见到阿成,要他去找我!管他好大的本事,这回都不能饶他活命!”谷主嘿嘿笑着,转身大步走了。瞬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周行空一面惊叹谷主武功,一面又惋惜谷主愚笨。想到自己虽连遭大难,却都逢凶化吉。武功虽不是天下第一,但心计多变,冷酷无情,同样也能称雄江湖。若再练就上乘武学,普天之下,又有谁可与之比肩?于是,爬上一个高坡,面东而坐,练了一阵吐纳。片刻朝霞喷出,万道金光,灿烂辉煌。周行空闭目扶膝,胸中涌起阵阵豪气:大毒武功虽高,却也儿女情重,心胸狭窄,不算英雄人物;读书谷主之辈,功夫再深,终究不值一提。自己只用三言两语,便打发他长途跋涉去了;那荒村钓徒等人,疯疯颠颠,更是成不了大器。遍视海内,年轻有为,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心酷手冷,胸怀大志者,舍己其谁?
  雄鸡高唱,晨风如酒。周行空缓缓站起,向着朝阳微一躬身,大步往北而去。
  周行空离去约一个时辰,一个女人手提骷髅,披头散发,从南边走来。她登上高坡望了一阵,长长叹了口气,向北踽踽而行。日头照得她头发闪光,一柄小剑黑乎乎的,毫不起眼。那女人心想,杀死师哥的仇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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