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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谌林《阴阳门人》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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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6 08: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阴阳门人》谌林

楔子
  官道上走来一个书生。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江南水乡,春光明媚,百花盛开。田野里,农人在耕田、积肥、放牛,三三两两的妇女有的挎着菜篮子寻猪草,有的在河边洗衣物,嘻嘻哈哈的笑声时时传到耳鼓里。但那书生却是面色灰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路边一棵小柳树上有五六个麻雀,欢快地叽喳着,看见有人过来,正欲轰地一声飞去。却见那书生平伸右臂,以掌心对准前方,那群麻雀迅即不动。他吐一口气,把右掌慢慢地往胸前收回,那五六只麻雀跟着他手掌移动,像有人推着一般,眨眼之间,它们全被吸到书生手心上了。
  麻雀慌乱地叫着,急欲飞去,但却拔不动腿,只是拼命地扇动翅膀。书生想:“这几只麻雀,或许是弟兄几个和父母一起团聚?禽兽尚且如此,我却既无兄弟,又无姊妹,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当下心中伤感,不由长叹了一声。
  却听有人朗声说道:“春风沉醉,青春年少,秀才何故叹息?”
  书生循声望去,只见路旁高坡上立一老者,须眉皆白,面带微笑,正朝这边打望。那老者面容清瘦,神情闲适,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秀才不禁顿生亲近之意。
  老者又道:“秀才,你这手吸铁功,俊是很俊,只是霸道了一点。”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管箫来递在嘴边,笑道:“看我的!”
  才一吹奏,书生浑身一震。只觉草木摇曳,阳光妩媚,心中充满温柔。那箫声忽高忽低,清明湿润,也不知飘去了多远。书生呆若木鸡一般。几个麻雀趁机挣脱,飞到老者身边的树上去了。过得片刻,那老者的头上肩上臂上,早歇满了各种鸟类,都是昏昏沉醉,一动不动。
  书生呆立半晌,踉踉跄跄走到老者跟前,扑地跪下,泪如雨般叫道:“师父!”
  老者笑道:“我不是你师父。”
  书生哽咽道:“我师父……他也吹得好箫……”
  老者点点头:“山野真人的箫声,当真是回肠荡气。可惜天不假年,先我而去了。”
  书生放声大哭,伏地不起。老者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山野真人就没有教过你么?哭三声也就够了。”
  书生问:“前辈……你方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老者面色忽地沉下来,眼望远处,道:“这首曲子叫‘春风道德’。二十年前,我和你师父相约在此吹箫,他却失信了。”沉默片刻,又说,“山野真人的玉箫,想必传与你了?可否借老夫一观,以缅怀故人?”
  书生抖抖索索,从褡裢中摸出一管雪白的玉箫来。老者接过去,凑近细看,只见箫身刻着“玉箫吹奏道德经”七个字。
  老者忽地大哭一声,叫道:“你死得好早啊!”又哭一声,“叫我找谁去报仇啊!”他把那玉箫扔在地上,双足一顿,窜起五尺多高,又大哭一声,“我的春风道德啊!”才落下地来,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书生满腹疑窦,心中只叫奇怪。看那老者似是有道之士,行为却如此乖僻。师父在世时,不曾提到过有什么故旧。恩师宽厚仁慈,从不与人计较,更不会有什么仇人。想起师父自幼照看自己,教文教武,孜孜不倦,虽不是父母,却比父母还亲。父母,谁是我的父母呢?
  五年前,师父临死的时候说:“孩子,不是师父不告诉你……你的身世,我确实不知。不过,你的出身,肯定与十多年前盛极一时的阴阳派武功,有极大的关系……阴阳派掌门叫道德老人,门下有四大弟子,可惜……听说道德老人有两个弟子,五年后在湘省巴山镇有一比武之约,你可前去查问……”眨眼之间,师父辞世已近五度春秋,屈指算来,道德老人两个弟子的约会期也快到了。
  书生百感交集,拾起玉箫,小心翼翼地放回褡裢,正要赶路,忽然远处传来歌声,深厚高远,粗犷豪迈:
    哥哥耕田妹插秧,
    一把种子撒四方,
    等到秋后收成好,
    娶过妹子进洞房,
    哎咳咳……
    与我妹子睡一床!
  书生听了一惊。这等自由热辣,男欢女爱的真情表露,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像做了什么错事一般,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四周,四周没人,便急忙向前走去,像是逃避。
  但山歌又传来了:
    哥是妹子心头肉,
    风里雨里跟哥走,
    只要哥哥你快活,
    哎哟哟……
    妹子甘心睡在哥下头。
  那书生听得面红耳赤,心跳如急鼓。不歇脚地跑了好一阵,才缓过了气来。一问路人,原来巴山镇就在前面,转弯就到了。
  这三面傍山的小镇,倒也热闹。摆地摊卖膏药的,叫卖各种小吃的,茶肆酒楼,一应俱全。书生见一个叫“四海酒店”的,便走了过去。
  里边五张桌子全坐了人,只剩下一张空桌子。书生要了一份牛肉,一碗汤,两大碗米饭,坐在空桌上吃起来。小二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问:“相公,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若有清净的房间,就包一间,我要在巴山镇多住几日。”书生说。
  “有,有!”小二连声答应,一溜烟走了。不一会,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笑嘻嘻地过来:“客官,听小二说您要住房?我这里既清静,又整洁,包您老满意!来,我帮您把行李拿到后房去……”
  书生只有一个褡裢,里边装了一本书,一管箫,一些银两。正要推辞,只见门口慌慌张张进来一个人,张口就叫:“快点,快点!最便宜的饭菜,快点拿来!”人却直奔书生桌子。
  这人很痩,眼窝陷得很深,几根头发像秋后的枯草一般焦黄。他坐下来后,慌张地朝门外望了一眼,又叫:“谁是掌柜的?快拿点便宜的饭菜来,我等不得……”
  掌柜的赔着笑脸:“您老要吃多少?这里最便宜的是吃白饭,不要菜。一碗白饭两文大钱……”
  “白饭也这么贵?”瘦个子手伸进袋里,犹豫着说,“不能少些?比方说,三文钱两碗饭,再送我一个清汤?”
  “您老莫要舍不得钱嘛……嘿嘿,人生在世,吃喝玩乐,吃字当头啊!”掌柜的分明在鄙夷这个人,但看他模样怪异,又不敢得罪,虽然语带讥讽,面上却还在微笑。
  哪知瘦个子把桌子一拍,桌腿立时折断,檀木桌面碎成无数片片。秀才吃了一惊:“这瘦子好厉害!”只见那瘦子腾地站起来,骂道:“放你娘的屁!谁说人生在世,吃字当头?老子没吃过一顿好饭,把钱都埋起……老子不吃了!”说着,气冲冲就往外走。
  书生忙拦道:“大哥何必生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管怎么过,到头来都是一样。来,这位大哥,这顿饭我请客!”
  那瘦子打量一下书生:“原来是个秀才,难怪知书识礼。好,就领你这份情。掌柜的,还不叫小二送菜来?这位秀才请老子的客!”
  掌柜连声答应,退下去了。小二忙收拾地面,又换一张桌子,菜一上来,瘦个子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但绝不掉一粒饭和一点菜在桌上、地下。书生想:“这一定是他多年省吃俭用,决不浪费的结果。虽然显得小家子气,但不肯暴殄天物,倒也值得称道。”
  正在猛吃,忽见他撇下饭筷,撤身就向柜台后躲去,并匆忙丢下一句话给书生,也是给整个酒店里的人:“哪个要是告诉他老子到过这里,一定要他的命!”
  一屋人还没明白过来,忽听得沉重的脚步声自外而入,一个矮胖子走了进来。他两眼放射凶光,扫了酒店一眼。众人望见,那人站的地方,双脚立即陷进地面,脚背都不见了。
  “刘鸡公来过没有?”他嗡地一声发问,众人都浑身一抖,想溜出去,却哪里敢挪动半步。
  除了书生,大家都不敢再吃饭喝酒,呆子一般坐在位子上。胖子又问:“看见刘鸡公没有?”
  没人敢出声。那胖子朝书生走去,一边说:“秀才,只你一个还是好人!这些杂种,怎么我一进来,酒也不喝了,话也不讲了?莫不是把我姚大爷当作了恶人?我要杀的是刘鸡公,又不是这些王八!喂!刘鸡公在哪里?”
  书生笑道:“大爷,刘鸡公是谁呀!我可不认识啊!”
  “哦!这下倒是老子的错!”胖子咧嘴笑了,“刘鸡公是个瘦猴,几根黄头发,象他妈野鸡毛!那个杂种是个坏透了顶的坏人!”
  “我刚才一直坐在这儿吃饭,没有见这么个人进来呀。”书生说,猛看见桌上还摆着瘦个子刚才吃过的碗筷,又道:“你看,我刚才还请掌柜的和我一道吃饭呢,你一来,把他吓跑了。”掌柜的站在柜台后边,一动也不敢动,听到书生这句话,嘴里哼哈几声,不知是肯定呢,还是否定。
  “怕我么?谁不知道我姚大爷是个心善的人?”胖子道,“我以前脾气大,师父便给我改名叫‘慈悲’,是要我处处慈悲为怀。我向师父发过誓:‘这一生决不杀一个好人。’至于坏人,像刘鸡公,哼!”说着,把手一挥,做了个砍头的手势,然后转向掌柜的:“你怕我么?”
  “怕……不怕不怕!您老这么客气……”掌柜的点头哈腰。
  “嗯,好!不过,姚大爷对恶人可不客气!”
  “那是,那是!”
  “以后见到刘鸡公,要及时告诉我!”
  “自然,自然!”
  胖子转向书生说:“秀才,看见刘鸡公,你就跟他说,老子到处找他,要他快快把钱还来,不然以后被老子抓到了,要他死两次!”不等书生答话,又伸手捏捏书生的脸,“你这书生细皮嫩肉,做得鸟用?可惜!可惜!”说罢快步向门外走去,脚步声由重而轻,渐渐远了。众人见酒店地面上凡是那胖子立过足的地方,都有尺把深的两个窝,不禁相顾骇然。
  瘦子从柜台后站出来,松一口长气,又回到桌旁坐下,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我日他八辈子先人!”
  书生笑道:“你叫刘鸡公?”
  瘦子道:“不错!”
  “他叫姚慈悲?”
  “慈悲个鬼!这是他师父给他取的名。”刘鸡公说,“他是个蠢货!”
  “你有点怕他吧。”
  “唉,那王八有几下子。不是我刘鸡公打他不过!只是跟这种蠢牛木马一般见识太划不来!他光棍一个,死了不就死了?老子还有那么多钱……”他停住不说,怕是觉得自己说走了嘴。
  掌柜的心中暗笑:“看他衣服上尽是补钉,布鞋都舍不得穿,穿双草鞋,还说有钱?”
  书生又问:“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难得讲,难得讲!”刘鸡公慌道,“其实是件小事……不讲算了。哎,秀才,”他放低声音,神秘地说,“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到巴山镇来吗?”书生摇摇头。
  “你知道湖北有个如梦山,山上有一群练阴阳派武功的人吗?”
  书生又摇摇头,竖起耳朵听。
  “阴阳派的掌门叫李老子,他有四大弟子,个个都不得了!那时真是横行天下……二十年前,李老子两个徒弟,商定在巴山镇约会比武。嘿嘿,这次约会,不是两个都死,就是一个肯定死,另一个也活不长!”
  “那为什么?”书生问,心里暗暗吃惊。
  “他两个功夫不相上下。”刘鸡公说,“他们为什么要比武?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敢打赌,是为了钱!”说完,抹抹嘴,“秀才,讲好了的,你岀钱。”说罢就要起身。
  书生从褡裢里摸出一锭银子,刘鸡公眼睛一亮,扑上去说:“哎呀呀,你这银子新崭崭的!哎呀!”一边咂着嘴,一边用手摸那锭银子。
  书生把银子向他一推:“这锭就送给你,好不好?”
  “好!好!”刘鸡公把银子接过来,揣在怀里,“你这秀才,果然知书识礼!”又把银子摸出来看看,“我刘鸡公不会亏待你的!”说完小跑似地走出店门,就像秀才会反悔,把银子要了回去似的。
  书生还想问他些话,见他匆忙走了,只好起身付帐,说不在这里住了。掌柜的也不敢留。
  书生改变主意,不在“四海酒店”住宿,是觉得那里人多嘈杂,且刘鸡公知道他住在那里,怕他再来纠缠。料得刘鸡公这号粗人,对阴阳派掌故也不会知道很多。他想找个清静冷僻的地方住下来,慢慢查访自己的身世。
  他信步在巴山镇走了一圈,天色渐渐地暗了。山间暮霭愈发沉重,淅淅沥沥,竟下起了小雨。正在着急,忽见小镇尽头有一栋低矮的茅屋,门前挂着一块牌子“一梦客栈”。门两边还有一副对联:
    人生如梦梦里不知身是客
    生不如死死去原知万事空
  书生心里一动,决定就住“一梦客栈”。
  他走进门,只见堂屋方桌上点着一盏小灯,一个老头在灯下打盹。听到脚步声,老头哑声问道:“可是要住店么?”
  书生应一声,走近灯前。那老头忽地站起,退后几步,哆哆嗦嗦地问:“你是……师父……你是谁?”
  书生不解地道:“大爷,我要住店。”
  只见那老头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双手颤抖着:“你是……你是……师父……”说着便要跪倒磕头。
  书生慌忙上前扶住:“大爷,何事这样惊慌?想是大爷认错人了?如不方便,秀才就不住这里了。”
  老头定定神,忽地满脸杀气,恶狠狠地向书生走近,沉声问道:“你是谁?祖籍在哪?快说!”
  书生一怔。这老头目中精光四射,显是具有深湛内功,决非是寻常开客店的人。莫非他有深仇大恨,而自己又恰与他仇人面似?可他又叫什么“师父”。这老头少说也是五十过头了,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与他有什么瓜葛。想到自己身世茫茫,长叹一声:“我是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哪有什么祖籍?”又道,“孤独作室,寂寞为门;空灭为父,无为作母。”
  老头像鬼影一般闪到门口,把门拴上,又闪过来,一把扣住书生死穴,愈加凶狠地问道:“老老实实说,你与鄂西如梦山阴阳派,可有什么关系?”
  书生没料到老头这般厉害,瞬息间便制住了自己的死穴,颤声道:“前辈……秀才从没去过如梦山,也不知道如梦山在哪……”
  “你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
  老头手上松了点劲,好一会,才完全松手。秀才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看老头时,只见他呆呆地站着,两眼发直,喃喃地道:“……师父……阿影……阿影……”
  书生小心道:“前辈,看门前招牌,也知道您是饱经沧桑、识尽忧患之人,何事如此难受?庄子曰……”
  老头兀自呆立,半晌才说:“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便掌了灯,引秀才去歇息。
  书生想,以老头的武功,在当今武林怕是独步天下了。师父在时,常与我交手,身手决无这等敏捷,功力也无这般深厚。想起师父总是逼自己每天念三十遍《道德经》,而对武功修练反倒抓得不紧,以至今日技不如人,不觉感到惋惜。
  老头把他送进房里,便走了。书生独坐灯旁,想起与师父在深山里苦度十五年,心中又生伤感。顺手推开窗子,雨早住了,但见一轮明月悬挂天空,远近山色朦胧,遍地都是如水的月光。书生取出那管箫,对着月色,呜呜咽咽吹将起来。
  吹得如泣如诉,如诗如画。吹毕,伫立良久,想起白日所闻《春风道德》一曲,不禁神往。转过身来,正要解衣休息,却见床上早睡下了一人。灯下一看,不是刘鸡公,却又是谁?
  书生正要说话,刘鸡公却翻身坐起,一巴掌拍在书生肩头,说:“秀才吹得好笛!我老刘听得心都垮了。唉,秀才,你吹这笛,是给婆娘听的吧?”
  书生心下不快,面带愠色:“你怎么跑到我房里来了?”此时他心境不好,不愿与刘鸡公这号人说话。
  “怎么,我来不得?”刘鸡公撇撇嘴,“我看你小子人品好,才肯来跟你住呢!再说,你吹笛的时候,我要把这褡裢背起溜了,还不容易?我说过不会亏待你的!你还不谢我刘鸡公!”说完冷笑两声。
  以书生的功力,有人进房来,决无察觉不到之理。只是他专心吹奏,神思远游,不知不觉罢了。
  “老板知道了,不会同意的。”书生说。
  “那老头?”刘鸡公不屑地问,“怕他做什么?再说,我不到天亮就走,他也不会晓得。”随即又说,“出钱住店,太划不来。”说着拱进被窝里,睡了。
  书生心里厌恶,只得和衣躺在另一头,把褡裢枕在头下。刘鸡公说得也是,假使当时他把褡裢偷走,岂不糟糕。银子事小,只是那本《道德经》,是师父送给他的。师父反复叮嘱,这本书要妥善保存,不可轻易示人,更不可丢失。自己方才也太大意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隐约觉得地面震动。仿佛床在轻轻颠簸,像船泊在码头上一样。他警觉起来,用心搜索四周,似乎有一种很细微很连绵的声浪从地底下向上面飘来。他悄悄溜到床下,把耳朵贴在地面听,却又觉得声浪消逝了,莫非房子底下有地道,有人在地道里练功?不,决不可能。掘地道而要地面不塌,至少要在两米以下。难道人的功力,可以通过两三米厚的泥土,使上面的东西动摇?这怎么可能呢!
  忽听得刘鸡公说起了梦话:“……白鹤山……蚂蚁洞……白鹤山……蚂蚁洞……”
  那奇怪的声浪不再传来,地底一片寂静,书生爬上床,坐下,横竖睡不着。想起几日不曾修习功课,便盘膝,调匀吐纳,双目微闭,心中默念《道德经》: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书生只觉周身柔软无比,双手颤动,已然不觉身在房中。但见天海寥廓,混沌洪朦,其身飘飘乎其中,随心所欲,无遮无碍。片刻之间,房内已满是氤氲之气,头顶更是雾气蒸腾,自己却浑然不觉。
  过了两个时辰,书生收功,正待躺下休息,刘鸡公却翻身醒来了,其时房内仍有丝丝雾气。刘鸡公说:“好大的雾!秀才,一夜没睡?”
  他练了两个时辰的功夫,有些困倦,便躺下来,说:“昨天夜里,你说些什么梦话?”
  刘鸡公正欲跳窗出去,听这话吃了一惊,忙问:“我说梦话了?我说了什么?”
  秀才懒洋洋地道:“你只是念:白鹤山,蚂蚁洞。”
  这六个字对外人说来,不但平常得很,而且简直就没有意义。但对刘鸡公来说,却是性命攸关。只见他呆了一呆,嘴唇发抖,颤着嗓子问:“你,你,偷听了我的梦话?”
  秀才躺着没动。刘鸡公沉着脸,一步一步逼向秀才,咬紧牙缝说:“好你个狗杂种,臭秀才!知道了老刘的秘密!叫你非死不可!”
  秀才仍是懒洋洋地没动:“这几个字有什么秘密?莫非你的财宝埋在那里不成?”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打得刘鸡公差点栽倒在地:“你全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啊?胡说!我的财宝不是埋在那里!我的财宝不是埋在那里!”他一边叫嚷着,一边张开双手成鸡爪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猛地向秀才扑去。
  秀才单掌相迎,凌空发挥掌力,刘鸡公爪未抓到秀才身上,自己却连退三步,险些跌倒。
  “好秀才!原来是会家子!”他忽地蹲下,矮身疾速向前,将至床前,身子忽地拔起三尺多高,双爪对准秀才心窝抓去。只见秀才不慌不忙,深吸一口气,待刘鸡公扑下,身子轻轻一扭,下得床来站定。刘鸡公收势不住,重重撞在床上,“咔嚓”一声,床板折断,刘鸡公直冲到床底,双膝将地面跪了深深的两个窝。
  秀才盘膝坐在地上,双目微闭,缓缓地说:“身外之物,值得如此以性命相拼么?再说,我根本不知道白鹤山在哪,即便以后知道了,也绝不会去找那蚂蚁洞,取你一文一厘。”随即轻念《道德经》云: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刘鸡公从床底爬出,只跌得鼻青脸肿,满头是灰。他哭丧着脸,无可奈何地望着秀才,突然嘴一歪,竟喑哑着嗓子哭了起来。
  他哭得很伤心,肩膀一抽一抽的,全身缩作一团,眼泪鼻涕流在身上、手上、地上。秀才长叹一口气,终于再也不能入定,只好站起,无可奈何地在刘鸡公身边转。无论秀才怎样安慰他,怎么发誓绝不告诉他人,自己也决不去找那个白鹤山蚂蚁洞,刘鸡公还只是哭。在他看来,明明知道那里有大笔财宝而不去取为己有,这是不可能的。
  房门轻响,客店老板走了进来。
  “哭什么?”
  “这秀才抢去了我的财宝,我又打不过他,怎么不哭?”
  老头满脸鄙夷,挥手道:“你出去哭吧!”就要动手拉他。
  刘鸡公哭着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要我到哪里去?”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老头道,“没有本事,打不过人家,就这样哭哭啼啼?亏你还是一位武林中成名的人物!”
  刘鸡公哽咽道:“谁没有个伤心事?”抹一抹鼻子,惊道,“傻老头,你也知道老刘的名头?看来我刘鸡公非同凡人,开店的老头都知道我。可惜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想到伤心处,又呜呜地哭起来。
  老头冷笑一声,喝道:“这打断的床板,谁出钱赔我?”
  秀才正待上前,却见刘鸡公一跃而起,连声道:“他赔!他出钱!是他先打我!”说着一跃出窗,口里还在说,“他出钱,他赔!”不觉远了。
  老头看他消逝在渐渐升起的曙色中,长叹一声:“为情为财,其理相同。到头来谁又不是春梦一场?”神情极是哀伤。
  秀才道:“前辈高人,身怀绝技,却为何灰心如是,隐居林野?晩生极愿恭听前辈演说身世,也好长些见识,不知前……”
  老头忽地沉下脸来:“后生,你的手艺不坏呀。”
  “前辈夸奖。”秀才诚惶诚恐,低着头说。
  “刘鸡公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他的绝招‘鸡三爪’,的确很有学问。”老头忽地低声,“秀才,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自称‘山野真人’,他的名字和经历我也不知。”秀才说。
  “你怎么拜他为师的?你的父母呢?”老头问。
  秀才面色黯然。“我告诉过前辈,我不知道父母是谁……从我记事起,师父就在我身边。教我武功、识字,每天念《道德经》,有时也念《庄子》,直到五年前师父去世。”默想师父恩德,秀才不禁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一阵阵悲从中来。
  “山野真人……《道德经》……他也喜欢《道德经》,你师父长得什么模样?”老头问。
  “恩师个子不高,宽额头,鼻子边有一颗黑痣。”
  老头自言自语:“武林中没听说过这个人……功夫又这么好,真是天外有天啊……”口里唏嘘连声。又说,“秀才,今天三月底了吧?再过几天,你就不能在我这里住了。”
  “莫非前辈嫌我啰嗦……”秀才不解。
  “不是。”老头说,“我有个大对头,几天后要来会我。二十年前的一段恩怨,就要了结了。”他脸上布满阴影,显是往事蹉跎,不堪回首。“但愿师父在天之灵保佑我,让我得胜。阿影……我不久就来陪你,你一个人苦了二十年……”
  “前辈,”秀才小心地问,“我听人说,阴阳派两大弟子二十年前定下约会……”
  老头立时目光炯炯,威严傲气写满眉间:“不错!我就是二十年前盛极一时尔后烟消云散的阴阳派大师兄。我叫徐无功,江湖人称‘阴阳第一门’的便是!”
  秀才又惊又喜。想起师父所说“你的出身定与阴阳派武功有极大关系。”现在阴阳派大师兄就在跟前,正待要问详细,徐无功却说:“天亮了。”大步走出了房门。
  刘鸡公跳出窗子,寻小路往山里奔去。跑了一阵,忽然收住脚,想到:“我几十年积聚的财宝都被人知道了,何时易主尚不可知,一张小小木床值得几何,我却为此惊慌而逃?欲再回去找书生,却又明知打他不过,去了也是白搭。想那秀才早晚要带了人去取宝,如他自己不去,也必然告诉别人,这等消息肯定迅即轰传武林,白道黑道一齐争夺,说不定官府也要插手,那时候哪里还有我老刘的份儿?哎,一辈子省吃俭用,连老婆都舍不得花钱去取,打了几十年单身,没想到头来还是为他人积聚了一场。”刘鸡公越想越伤心,万般无计,抱头又哭起来。
  蹲着哭了一会,觉得不解恨,干脆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手抓脚蹬,一边干嚎着:“我那苦命的娘老子哟……你生下我三天就死了……我刘鸡公命好苦哇……不该说梦话呀……”四周泥土被他手爪刨松了好厚一层。他滚到一块石头跟前,一爪抓去,石头立即碎成几块。又用脚一蹬,碎石头象离弦之箭,分别向不同方向急射而去。只听“咔嚓”一声,一块石头撞断了一棵小碗粗细的柳树。
  只听一个粗嗓门喊道:“刘鸡公,你这王八!我可找着你了!”一个矮墩墩的身体从树林那边疾行而至。当真是声到人到,迅快之至。
  刘鸡公不打滚了,坐起来,眼睛红肿,满身泥土,在那儿抽搐着。姚慈悲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身子扭过来,哈哈笑道:“终于抓住你了!”忽见刘鸡公满面泪痕,眼睛都哭肿了,不觉诧异道,“你这王八也会伤心?莫不是你老子死了?”
  “我没得老子。”
  “那是你娘死了?”
  “我娘死了几十年了。”
  姚慈悲愈觉惊讶。刘鸡公并非等闲之辈,几十年闯荡江湖,什么苦没吃过,几时象个娘们一样哭哭啼啼?本想乘他不备,一拳结果了他,这时也不由关心起来,“那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啊?你得了绞肠痧,心里疼吧?”
  “没得绞肠痧,呜呜!”刘鸡公被问到了痛处,而且他几十年独来独往,从未与人有过友谊,今天有人这么轻言细语地问他病痛,而且这个人又是处处追杀他的大仇人,不由更加伤感。就像小孩受了委屈,还不会哭,大人去劝他,爱抚他,安慰他,反倒会伤心一样。刘鸡公索性两腿乱蹬,放声大哭起来。
  姚慈悲在旁边搓着手,反倒不知所措了。等刘鸡公哭声低了些,便温言劝道:“我的儿!你这样哭来哭去,老子还不好打得你了!你到底有什么伤心事,也说给老子听听。”
  刘鸡公说:“呜……我埋钱的地方,被别人知道了,呜呜……人家早晚要去找的……呜哇,老子打他不过……”
  姚慈悲一听是这个缘故,立时火冒三丈:“你这个臭鸡公!那些钱你偷别人的,抢别人的,造了多少孽!现在人家拿去,你还伤心!老子正要找你算帐呢!”说着挥拳就要往下砸。
  刘鸡公见他突然又恶起来,便说:“姚大爷,今天老刘不舒服,就放过我吧。”
  “你不舒服关老子屁事!”姚慈悲道,“要放过你也容易,把钱拿来!”说着伸出右手。
  “什么钱?……什么?”刘鸡公装作不解。
  “你杂种还装蒜!”姚慈悲不耐烦,飞起一脚朝刘鸡公踢去,刘鸡公顺势一滚,没踢到。姚慈悲抢进一步,又要动手。刘鸡公道:“姚大爷,那件小事过了五六年,你还记它做什么?我俩交个朋友吧!”
  原来五年前,刘鸡公偷了人家一口肥猪卖,恰好被人发现了。那人告诉姚慈悲,姚慈悲一拍胸脯:“这还了得!我师父叮嘱我要扶正惩恶,我怎敢忘记?这事包在我身上!”为这事他追了刘鸡公整整五年,那养猪人家恐怕早忘了这事,但姚慈悲越追越恼火,越是不肯罢休。而刘鸡公又总舍不得把那笔卖猪的钱吐出来,两个便缠上了。
  只听姚慈悲说:“刘鸡公,你不要狡辩了。老子知道那不是小事。一件小事大爷会追你五六年?两条路:要么把那猪钱吐出来;要么把命拿来!你想清楚,老子没得工天一辈子跟着你!”
  “姚大爷,老刘哪里有钱?你看我这样子……”刘鸡公涎着脸说。
  姚慈悲怒道:“你几十年抢的、偷的晓得有好多!偏偏舍不得那一口猪的钱?老子又不要你多的!你到底退是不退?”
  “哪里有钱退啊。”刘鸡公咕哝着。
  “好!”姚慈悲不再说话,挥拳就打。刘鸡公在地上滚来滚去,连连躲闪,姚慈悲穷追不舍。突然一块小尖石头碰破了脸,刘鸡公用手一摸,脸上出了血。
  刘鸡公一跃而起,瞪着眼说:“姓姚的!刘鸡公不是怕你!你不要把老子逼急了!”
  姚慈悲并不答话,猛扑过来。他人矮而壮健,下盘功夫极其扎实,臂力超人,拳头过硬,专打刘鸡公下身。他双拳舞如流星,步步紧逼,刘鸡公连连后退,一下立脚不稳,往后跌倒。尽管他往旁边滚得快,还是被姚慈悲当胸踹了一脚。好在那脚离他远了,劲道不大。
  刘鸡公两眼充血,正所谓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再也忍耐不住。只见他双掌朝上,从肚脐处往上提,口里气息深深,提至胸前,双掌猛朝下压,喉咙里立时发出“咯咯咯咯……”一长串怪叫声,脖子突然伸长,然后猛一弓腰,直向姚慈悲冲去。
  “好!斗斗你这只恶公鸡!”姚慈悲以稳如泰山之势站在那里,专等刘鸡公冲上来,他就好猛钻鸡公胯下,把他顶翻。
  刘鸡公早年受业于一平常武师,艺业多年无有长进,心下不快。后在山中遇异人,授予《鸡拳》秘籍,又详观公鸡相斗情状数年,颇有心得。他的得意之作“鸡三爪”,倒也打倒过不少江湖豪杰绿林英雄。那姚慈悲一见他张牙舞爪,弓腰驼背,识得是“鸡三爪”中的第一爪“恶鸡抢食”,便立定马步,预备顶胯以破其招。
  哪知刘鸡公冲到近前,突然转身踅向右边去,而姚慈悲却算死了他会“恶鸡抢食”,早已矮身去顶胯,不料刘鸡公却已转向,无胯可顶,收势不住。刘鸡公早已转到他背后,飞起一脚正中后臀,尽管姚慈悲下盘稳健,还是立脚不住朝前边踉跄了三四米。
  姚慈悲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原来你敢戏弄老子!明明见你要使‘恶鸡抢食’,怎么又改了招式?江湖人物,怎能不守信用!”说着,两个人又斗成一团。
  刘鸡公这个名字,一是说他人长得头小、颈长、人瘦,像只公鸡;二是指他武艺高强,犹如鸡中之雄。眼见得第二爪“骚鸡爬背”,第三爪“引颈长鸣”都已使出,但姚慈悲吸取教训,再不上当,而且越斗越勇,毫无倦怠之意。他二人都练过童子功,真气不曾外泄,精力分外充沛。但刘鸡公用心于钱财,得不到时想得到,得到了怕失去,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于功力增进大有妨碍;而姚慈悲无思无欲,大吃大睡,功力扎实。斗得一阵,眼见得刘鸡公气也粗了,脸也红了,额头上滚下汗珠,“引颈长鸣”时,“咯咯”声都不如先前那样尖厉有力,一气呵成了。姚慈悲虽然招式变化不多,但他力气大,一拳一脚,都须小心提防。俗话说“蛮牛打死老师傅”,而且他后力绵绵不断,好像再打一天也还是这样似的。
  刘鸡公心下发慌,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最终要吃亏。眼见姚慈悲挥舞双拳,左劈右砍,毫无休战之意,他不禁害怕起来。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他卖一个破绽,装作又要“恶鸡抢食”,却撒开双腿回头就跑。
  “我的儿!想跑不成!”姚慈悲开始还以为他又耍诡计,没动脚追,转眼间刘鸡公已窜出几十米,这才知道他决计要跑。姚慈悲一提气,跟着追上去。
  刘鸡公慌不择路。姚慈悲穷追不舍,俩人之间始终隔着二百米的距离。刘鸡公腿长体轻,跑得快些。
  跑过一个小山坡,穿过一段松林,前面便是一个高岗。岗上有一块大青石,怕有几千斤重。高岗过去便是峡谷,谷里灌木甚多,便于隐蔽,刘鸡公便直蹿上岗。
  才到岗顶,忽听得地底下传来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头顶上乱跑,坏我清静!快从旁边滚下去!”
  刘鸡公听这声音,犹如五雷轰顶,面色大变,哆哆嗦嗦地问:“是您老……住在这……小子该死!就滚!就滚!不知您老人家……要我从哪边……滚?”
  “右边!”
  岗右边岩石累累,荆棘丛生,刘鸡公也顾不得许多。他两手护住头,闭住眼睛,往下面一阵乱滚,转眼就滚到了谷底。
  姚慈悲分明看见刘鸡公上了岗,却一下子不见了,断定他从岗那边下去,逃入了谷底,便也追上了岗去。正待下岗进谷,却见岗顶大青石上坐着一人,身材瘦小,黑袍宽宽,满头白发,背朝姚慈悲,一动不动。
  “是个小老头。”姚慈悲不感兴趣,提脚就要往岗下跑。只听一声,“擅自撞入我处,坏我清静,莫非就想走?”姚慈悲一惊,怎么是个老太婆?姚慈悲冷笑一声,脚步却不停。
  忽听“嗤”的一声响,一根细细的软索套在了他身上。正要挣扎,不觉身子飞在空中,如腾云驾雾一般,随即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睁眼一看,人却到了那老太婆的旁边。那妇人身子不曾移动半分,只是手腕抖动,就把姚慈悲提小鸡似地捉了过来。
  那是一根细细的黑索。姚慈悲猛地一鼓气,想把它胀断,又用双手去扯,但那索子纹丝不动,而且愈扯愈紧,都勒到肉里去了。那白发老妪冷笑道:“我这无情索乃人皮所制,在长年黑雾蒸腾的锁龙潭里浸泡过整整一年,你想把它扯断么?”
  姚慈悲怒道:“老太婆!你绑我干什么?”
  那老妪说:“这世上各种事情,本来都没有道理。我要绑就绑,要杀就杀,像你这号蠢才,活着有什么用处?”
  “老婆婆太欺负人!”姚慈悲忍住痛,叫道,“就是你武功好,也要分清好人坏人再杀呀!我姚慈悲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个好心肠的人。你要杀人,为什么不杀了刘鸡公!”
  “我专杀好人,坏人我统统放过!”那老妪转过身来。只见她满脸皱纹,双眼深陷,一头白发随风飘动。她望着远方,神情悲切地说:“这世上好人比坏人更坏!”
  “前辈……放了我吧?这索子勒得好疼!”姚慈悲小声哀求道。
  那老妪像没听见他的话,只管望着远方出神。没有太阳,天色很阴沉。岗上风大,吹乱了老妪的白发。她手抚白发,吟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长叹一声,又道,“门前芳草年年绿,红颜一去不回头。无功,无功!你好狠的心啦!”
  忽然远处传来箫声。那箫声绵绵不绝,婉转凄恻,似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又像在轻轻呼唤着什么。那老妪垂下头,满头银发垂在胸前。良久,她站起来,对姚慈悲说:“我今天兴致不好,不杀你了。就让你在这大青石上思过三天吧。”
  姚慈悲忙说:“不行,不行!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再不敢到您这岗上来了!饶了我吧!”
  老妪三下两下,把姚慈悲绑在大青石上。姚慈悲口中乱叫。老妪说:“再叫一声,我就点你哑穴!”姚慈悲果然不敢叫了。“我就住在附近,三天后自然放了你!”
  姚慈悲做声不得,心中暗暗叫苦:这三天三夜,日晒夜露,不死也要脱层皮啊!如果刘鸡公趁机动手,不更是死于非命么?他哪里知道刘鸡公早已去远,即便看见姚慈悲绑在这里,他也绝对不敢来。
  吃过早点,书生走出小镇,信步上山。天色灰黯,风吹在身上,有些凉。一簇簇的映山红,在绿草丛中分外显眼。有一株桃树,桃花快谢完了,零零星星的几朵点缀树上。书生想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句子,想到师父已逝,自己在世间无亲无故,形只影单,人面固然不知去向何处,就是桃花,又何曾能在春光中长笑。它不也谢了么?人生短暂,倏忽之间岁月已过,犹如过眼烟云。当下不由感慨万千。
  踏上一条小小山道,走到尽头,却见一个坟头垒在前边。坟上芳草萋萋,一块石碑断成两截,扔在草丛。秀才走近一看,那石碑从中断裂,显是有人用掌砍断,或用脚踢断,这功夫也就吓人了。而且这碑埋在地下的一截就有近两米深,四周不见有挖掘的痕迹,纯粹是人用双手将碑扯出,不想世上竟有这等盖世武功,秀才不禁又是惊讶,又是羡慕。
  把石碑拼凑起来,见上边刻着:“爱妻梅氏阿影埋香之冢”几个字,没有落款。书生猛然想起阴阳派大师兄几次念叨“阿影”,莫非这碑是他立的?这拔碑断碑之人不是恨埋着的这个人,就是恨立碑的那个人,不然也不会坏别人的墓上之物。
  书生叹惜一番,又到别处转了几圈,不见有惊人景致,便欲回去。走到拐弯处,忽然一块五六十斤重的大石头迎面飞来。秀才慌忙闪避。只见一个人影一闪,飞快向另一条路跑去,他施展轻功,紧追几步,看清那人正是刘鸡公。
  书生喊道:“刘大哥,我待你不薄,为何要害我?”
  刘鸡公远远地站住:“秀才!你害得我好苦!”
  “我说过绝不取你一文一厘,也决不告诉他人,你还不放心么?”秀才道。
  “那有谁相信?”刘鸡公伤心地道,“秀才,有一个办法,不知你依不依我?”
  “什么办法?你说说看。”
  刘鸡公说:“秀才,你和我结拜兄弟,我是你大哥,从此你便一切听我。你向天发誓,就说日后如果取了我刘大哥一分一文,或将那秘密说与他人知道,就为天所不容,必将万箭穿身,不得善终,如何?”
  书生哈哈大笑:“这誓我可以发,但兄弟不能结拜。”
  刘鸡公急道:“不拜兄弟,怎会真心?还是拜了吧?”
  书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黑不久,徐无功就关了客栈大门,回房歇息去了。书生想,这客店只住我一个客人,白天来吃东西的人也不多,他怎么维持得了生计?他性情孤僻,熟悉的人怎敢上门?就是过客,见了店前对联,也会觉得不吉利,哪敢住进来?想以他阴阳派大师兄的身份,何等威风,不知因何缘故落得如此下场,混迹市井,好不凄惨。是否道德老人仙逝之后,师兄弟失和,以至阴阳派逐渐衰落?那个二师兄这二十年又在哪里呢?还有两大弟子呢?书生本想主动去找老头攀谈,但想到他喜怒无常,深恐言语之间触犯了他,再三思量,只得作罢。好在约会日子已近,那时或许能知道些详情。
  回到房中,默诵几遍《道德经》,又做了一会功课,便上床休息。忽然又觉地面微微颤动,便凝神静听。那声浪不绝如缕,确是从地底下发上来。他断定客栈地下有地道,那么练功的人只能是徐无功。那天这老头制他死穴,身手功力确实非同寻常,但同这地底发力,震动屋宇相比,却只能算雕虫小技了。莫非老头即将练成一门要紧武功,要用来对付他那师弟么?
  地面颤动比上夜厉害,书生心下惊惧,睡不安神,老头如此夜夜练功不辍,也不敢问他。又过两夜,书生正在床上打坐,忽觉地底劲力催发,如海浪一般自远而近,一浪高过一浪,绵绵不断,比上夜又大有不同。那木床微微晃动着。书生人已不能坐稳。再过片刻,忽地一股大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书生“阿呀”一声跌下床来,那床也歪在了一边。
  突然一阵狂笑自地底发出,听来令人胆寒。那笑声渐渐由下而上,接着,徐无功破门而入。只见他披头散发,热泪滚滚,口里仍在放声大笑。
  “前辈!恭喜你大功告成!……不知这是一门什么厉害功夫?”书生问。
  老头说:“后生,你也听说过‘隔山打死牛’这句话没有?我这门功夫,叫做‘天翻地覆掌’。你看——”他将右掌贴在墙上,示意书生到隔壁房间放置一把椅子,书生立在两房之间的门槛上看。老头略一发力,那椅子应声倒地,碎成木片一堆。
  “前辈神功,深不可测!”
  “要说神功,那也未必。”老头摆摆手,脸上又布上一片忧郁之色,“我那师弟二十年不见音讯,想必躲在哪里苦练,未必我就能够胜他。唉!”他长叹一声,悠然神往地说,“我师父才真正说得上前无古人,天下无敌!只要学得我师父一半,还怕什么?可惜天不假年,他老人家过世得太早了。”说完沮丧地垂下头。
  “前辈何必伤感?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乎?前辈的武功,未必便逊与尊师。”
  “差得远了!差得远了!”老头有些不悦,“我师父创造的道德功,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确是所向无敌,无坚不摧。唉,可惜他没有传给我们——也只怪我们愚笨,用心不专,惹得师父生气。”
  “前辈,”书生说,“有句话不知问不问得?你和令师弟之间,莫非有什么深仇大恨?不然,以这等厉害武功相较,必有伤亡。同室操戈,岂不是长了他人志气?不知前辈……”
  “书生,你说得在理。只是我与那师弟早绝了情分……唉!反正师父已死,阴阳派也作鸟兽散了,我还想这些干什么?只是我与阿影,生虽不能同床,死能同穴,也就心满意足了!”
  “看来前辈乃为儿女私情困苦了一生。既不能继承师父遗志,弘扬师业,也使自家终生郁郁寡欢,以书生看来,这未免有些英雄气短了吧?”
  老头面有愧色:“我对不起师父。作为大弟子,没能维持阴阳派。”随即又道,“师父虽然天天教导我们读老庄,但我仍不能忘情于红尘……能修到我师父那境界,心如止水,尘缘断净的,自古又有几人?其实佛道同理,佛说空,道说无为,都讲的是无思无欲。得道成仙的有几个?大德高僧又有几人?书生,人生如梦,人人各有所梦。有些事是前世冤孽,摔也摔不掉的!”
  书生知他为儿女私情所困,其它一切都顾不得,他师父想必也是为这事不悦乃至失望,才未传弟子看家武功就撒手归天。老头人到暮年,算是尝尽了人间辛酸,虽仍钟情深深,也是大可叹惋之事。
  但书生有一点不明白,便问:“听前辈口气,前辈似与意中人并未终成眷属。以前辈武功人品,婚姻上也有不顺心之事么?”
  “唉,书生,你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呀。”徐无功道,“我与阿影不能终成眷属,这已是命定了的,即便死后,能否同穴,也还不能确定呢!”
  “那是怎么……”
  “反正不能睡了。书生,我就把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全说与你听吧。”老头子正要叙说,忽听窗外远远地有人喊,“书生!书生!就与我拜了兄弟吧!”
  “刘鸡公,不要吵我,我要睡觉!”
  “你明明在与那老头说话,说甚睡觉?与我拜了吧!”
  书生不耐烦:“刘大哥,你走开点,有事天亮后再说,不然就别怪书生不客气了!”
  果然没声音了。老头清清喉咙,说了下面的一段往事:
  阴阳派发源地在鄂西如梦山。创派掌门,也即我的恩师,姓李,江湖上叫他李老子,既是尊重他,也是怕他,也有叫恩师道德老人的,这里也有两重意思:一是说我恩师德昭年高,望重天下;二是指他创造的阴阳武功,系以老子《道德经》为依典。还有叫恩师阴阳老人的。
  恩师的身世,我们都不知道。只知恩师于不惑之年以后才定居如梦山,创派立号,广收门徒。在他老人家五十岁那年,我和二师弟才投奔他门下。那年我刚满二十,师弟十九。我们都是带艺投师的。
  我和二师弟很快受到师父器重,收为最亲近弟子。在我们之先,恩师最亲近的两个女弟子是两姊妹,姊姊叫梅影,妹妹叫梅霜。听说本是豪门大户的闺女,想必后来家中遭了变故,不得已才弃却香闺,到山上受苦。我和师弟上山那年,那两姊妹其实还是孩子:梅影十一岁,梅霜才九岁。
  恩师除了教我们阴阳派武功,还教我们读《老子》、《庄子》、《易经》、《诗经》。恩师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学识渊深。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奇门八卦,无所不通。消闲时,师父便带我们四人到山里游玩。春天采映山红,秋天摘野果,冬天捕捉野兽、小鸟,用火烤着吃。那时候多么快活啊?恩师终身未娶,无有后人,但对我们四人极其钟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老人家常教导我和师弟,要处处帮助,爱护两小姐妹,不准欺负她们。我们四人就像兄妹一样,快快活活,无忧无虑,一门心思学武功,将来好赶上师父。
  转眼间六七年过去了。就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梅影长大了,出落得那么好看,真是人面桃花啊,只是眼睛冷了点,和我总好象隔了点什么。她不再随便跟我和师弟呆在一起,即便在一起,也不象先前那样谈笑无拘,而她常常是有事无事往师父那里跑。梅霜呢,还象以前一样欢蹦活跳,时时到我和师弟的住处来。她依恋我,但我仍只当她是孩子,我想的是梅影。我只觉得以前的好多年都是白过了,怎么天天在一起,就没有发现我的阿影是这么可人!早先读《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是有口无心,只管乱读下去,而今我才懂得,这两句话里面,含有大深意,大痛苦。晩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师弟好像也在接连翻身,长吁短叹。
  “师兄,你怎么了?”他问我。恩师给我取名无功,给师弟取名无名,都来源于《逍遥游》里“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句话。我姓徐,师弟姓赵。
  我不愿让师弟知道心事,便说:“没什么。”
  恩师老早就告诉过我们,要想继承他的绝世武功“道德功”,必须守身如玉,终身不论婚嫁。现在师父强调得更勤了,大约是看她姐妹俩都已长大,怕我们心猿意马。每当师父提起这些话,我便神色慌张,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恩师大约也看出我已经分心,对我很失望,对师弟似乎也不如以前热心了。只是更加宠爱她俩,特别是阿影。她两个也几乎天天呆在师父那里。我想去见阿影,又怕师父责怪。
  那时我们四大弟子在江湖上已很有名气,被人合称为“阴阳四门”。有一首歌谣,江湖中人都知道,叫做:“一门如虎,二门如狼,三门四门是阎王。”
  当然,这只是说我们功夫好,不是说我们凶狠。师父管教极严,天天教导我们与人为善,我们又怎会在江湖上胡作非为呢?
  一天,师父叫我带一个小徒下山买米。我背着师弟去见阿影,正好梅霜也在。
  “阿影,我要下山买米,你去玩吗?”我问。
  “我不想去。二师兄要我今天在家等他,他说有话吿诉我。”她说。
  我心下不快。莫非师弟也喜欢阿影?正在猜疑,梅霜却上来拉住我的手,说:“大师哥,我跟你去吧!”
  我没好气地说:“你去干什么?人不大,只想玩!”一句话说得梅霜沉了脸,眼眶都红了。我想小小孩子,生会子气也就好了,不去管她。又对阿影说:“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捎回来。”
  阿影说不要什么。我更加不快。本想不去买米了,但师命难违,只好勉强下山。走到半路,忽然一个人从路旁拱了出来,站在我面前。
  是梅霜!
  我恶道:“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不!我要跟你去!”梅霜神情很坚定,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盯着我。
  我说:“小妹,你太淘气了!”
  “大师哥,我不淘气!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你以为我真是想到山下去玩?那有什么好玩!再说,要玩我不会自己去!”梅霜走过来,牵住我的手说。
  我吃了一惊。这丫头说话热辣辣的,眼中含情,像个大姑娘了,可又分明没遮没拦,还没懂事。我轻轻拨开她的手:“小妹,你也快长大了,要懂事些才是。”
  梅霜偏要拉着我的手:“我哪点不懂事?哼!大师哥,你不要傻想了,我姐姐不会嫁给你。”
  “什么,小丫头懂什么!什么嫁不嫁的,也不知羞!”我自己红了脸。原来她知道我的心事!小妹倒也聪明,看来她确实懂人事了。
  “这几天,二师兄天天晚上去找姐姐,你不知道吧?”梅霜得意地看着我说。
  我装着不关心的样子:“是吗?他们说些什么?”
  “二师兄要姐姐跟他出去说话,姐姐不肯。哼!我又不走开,急死他了!”梅霜说。
  我心里有些嫉恨师弟。他明明知道我喜欢阿影,却背着我天天去找她。但想到阿影不肯跟他一块出去,又觉得高兴。看来我得大胆一些才行。师弟年轻英俊,武功也好,会很容易讨得阿影欢心的。我不禁有些忧虑,不再说话。
  买好了米,我又到小摊上买了一把牛骨梳子,一块小铜镜。梅霜满面绯红,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依着我说:“大师哥,给我买的么?”
  我顿时一呆,小妹从小依恋我,莫不是对我生情了?那可绝对不行!她也不是小孩了,太伤她心也不好,便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小妹,这是买给你姐姐的,以后再给你买,好吗?”
  “不!”她一把推开我的手,咬着嘴唇说:“大师哥,我哪点不如姐姐!你这么偏爱她!”
  “小妹,你怎么不懂事?”我说,“我哪点待你不好?我一直都把你当自己亲妹子……”
  “不!不!”她打断我的话,“我不要做你的亲妹子!我要你像对姐姐那样对我!”她脸涨得通红,热辣辣地望着我,喊到。
  小妹是长大了。她爱着我,但我只想着阿影。阿影那忧郁的眼睛,飘飘若仙的身影,使我心柔如水,一心想去保护她,爱怜她。而小妹毕竟年幼,可能她是冲动一时,过后就会忘掉的。
  我把礼物交给阿影。她说:“大师兄,你知道我有的。”
  “但这是我送的。”我说。我的眼睛却在对她说:阿影,我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她只好收下,但声音很冷地说:“二师兄今天也送了我铜镜和木梳。我对他说:要记住师父的话,苦练功夫,阴阳派,不要儿女情长!大师兄,我对你……也只是这些话。”说完,低头就走。
  我呆立在那儿,不相信她的话,她一定被师弟的花言巧语迷住了。该死的师弟!我正要回去找他算帐,梅霜跑了过来,靠在我身上,轻轻地说:“大师哥,我对你好。”眼睛望着我。
  我气冲冲地甩开了她,大步走了回去。
  我进门时,师弟正在练功。我沉着脸说:“师弟!”
  “什么事?”
  “你以后不要再去找阿影了。”
  “为什么?”
  我一拍桌子:“我喜欢她,你知道吗?”
  师弟冷笑一声:“师兄,你不能这样同我说话!我也喜欢她!”说完,披上衣服,向外就走。
  我怒气上冲,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身子扳过来,“我说的话,你就要听!”
  师弟肩膀一甩,把我震退一步:“师兄,你不会打我吧?告诉你,你只是师兄,不是掌门,没资格要我干什么,不干什么!”说完扬长而去。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从那以后,我和师弟就很少说话,见了面顶多打个招呼。后来竟连招呼都不打了。再后来,他干脆不同我住一起了。
  光阴荏苒,又是一年多过去了。我时常去找阿影,但她总是避而不见,见了面也是冷冰冰的。她的武功修为愈来愈好,师父正着力栽培她。这道德功讲究的不是蛮力,只要保住童身,男女都练得。几次想请师父传授,但想到师父的禁令,不觉心慌,终于没敢开口。师父对我和师弟大失所望。好在门徒众多,江湖上又有很多事要他出来料理,他也没得多的工夫来责怪我们。有时我碰到师弟,只觉他瘦了,憔悴了,目光中对我充满了怨恨。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上。我早起,做了一遍功课,刚刚收功,却见阿影面色惨白跌跌撞撞跑过来,扑在我怀里:“大师兄!师父他……自杀了!”说完放声大哭。
  我如遭雷击,呆呆地站着,半天才回过神来,撒腿就往师父卧房跑去。推开房门一看,师父盘膝靠墙而坐,双目紧闭,面色发青,已死去多时了。我抓起师父的手,见臂上静脉已被震断,确是自绝经脉而死。再说,普天之下,即便有人想害我师父,怕也没有那种手段。
  我跪在师父跟前,恸哭失声:“师父!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我跟师父多年,师父的恩德,比山高,比海深,永世难忘。可是我等艺业未成,师父竟自绝而去!师父尽管已有六十高寿,但身强骨健,面色红润,本来还有好多日子好活,为什么要自绝呢?这疑问我当时没想通,直到今天,我还是解不开这个谜。我和师弟不成器,不能继承师父武学,惹得师父生气,这我是知道的。但说师父为此就会自绝宝贵生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师弟、梅影、梅霜都来了。梅影哭得晕死过去。师父对她格外钟爱,准备要她继承衣钵,怪不得阿影会格外伤心。我们东翻西翻,想看师父有什么遗言没有?结果在他床底下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梅影暂任掌门。”就写这么一点?师父!您恨我们不成器,您失望,您生气,但您远离我们的时候,也不愿给我们留下一两句叮嘱的话么?从今以后,我们再想聆听您的教导,再想看您慈祥的目光,再想领受您的父爱,是永远不可能的了!
  在师父的遗物中,我们没发现道德功秘籍。是师父未将此功抄录成册,还是明知我们练功无望,心下悲愤,将它毁了呢?我虽是大师兄,却从来没有见过师父有关“道德功”的任何记载。恩师晩年,整天捧着的只是一本《道德经》,而这本书也找不到了。或许是阿影为作纪念,把它拿去了?那几天我心乱如麻,这件事也没有在意。至于道德功,我和师弟本就没有练的打算,有没有秘籍,也无所谓。
  在给师父更衣的时候,我猛然发现师父胸前有血写着的四个字:愧对天下。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究竟是什么,我却想不出来。恩师一生积善行德,惠及四海,光明磊落,有什么愧对天下的呢?但那血书确是师父手迹。师父因为什么事愧恨交集,以至绝世而去呢?我心下存疑,没将此事告诉师弟和阿影、梅霜。
  我们没有大办丧事。对外人只说师父突发重病而死。我们把师父安葬在如梦山东坡绿草丛生的地方,好让师父每天面对朝阳,永远活在我们弟子心中。我们又给他老人家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阴阳派创派祖师道德老人之墓。四大弟子敬立。”
  师父死后,如梦山突然变得冷冷清清。没有师父的督促,门徒们练功也没有以前勤奋了,很多门徒投奔别处,阴阳派一时间声威陡落。而阿影对我似乎比以前温暖些了,只是还带着过多的凄恻痕迹,那是因为师父刚刚去世的缘故。我心中重又燃烧起希望。师父!我对不起您!您刚刚去世,尸骨未寒,我就又想起了儿女私情。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想着阿影。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心肝。一天不见她,我就六神无主。情之为物,竟有这般厉害!它可以叫你死,也可以叫你生,它一下子让你欢喜若狂,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快活、最幸福之人,又一下子让你意冷心灰,觉得活着终究没什么意思。是谁写过“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两句诗?
  老头深深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书生想起前两天看到的那座垃头,那里埋着他的情人阿影。他们终于未成眷属,而他却固执地要称她为“爱妻”。那断碑人又是谁呢?莫非是二师兄赵无名?难道他也住在这附近么?
  书生感动,摸出那管箫,吹起唐人韦端己的《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
    水堂西面画帘垂,
    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
    如今俱是异乡人,
    相见更无因!
  徐无功泪流满面,叹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我待与师弟约会之后,就陪着阿影去。她一个人太苦了。二十年了……书生,我把那段往事讲完了罢。”
  他便又说了下去。
  阿影眉宇之间带着一种深深的悲哀,笑容也分外凄切。我开始总以为那是怀念师父的缘故,但细细想来又觉不是。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但我感到,阿影除了因师父逝世悲伤以外,可能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我几次问她,她却矢口否认。她对我说:“大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不能……”
  “为什么,是因为师弟么?我不会放过他!”我狠狠地说,“阿影,你不用怕!有我在,他不敢欺负你!”
  “不,大师兄,他没有欺负我,你不要怪他。”阿影幽幽地说,“都是我不好……”
  我断定是师弟威逼她,使她害怕。我与师弟的关系越来越僵。师父在时,彼此都朝师父的面上看,还收敛一些;现在师父死了,大家都很伤心,火气也分外地大,动不动就恶语相侵,甚至动了拳脚。阿影虽说是师父指定的掌门,但她却只是流泪,根本不管事。
  师父去世两个月后,阿影突然失踪。连跟她住在一起的梅霜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去了什么地方。我怒冲冲地去找师弟,半路碰到他急匆匆地走。一见到我,他恶狠狠地说:“师兄!你太过分了,阿影是你逼走的!”
  “我正要找你算帐呢!阿影哪里去了?!”我断定师弟知道阿影的下落。
  他冷笑连声:“师兄,我一向钦佩你为人诚实,尽管脾气坏点,还不失为正人君子。不想人家不喜欢你,却去逼别人!”
  “阿影喜欢我!阿影喜欢我!”我狂喊道。
  师弟冷冷地道:“莫不是想做掌门把阿影逼走了?”
  我气急败坏,猛地一拳打在师弟胸膛:“你骗走了阿影。反而来嘲笑我!不把阿影找回来,我要你的命!”
  师弟气紫了脸,嗖地拔剑在手,叫道:“还我阿影,还我阿影!”
  我和师弟便打了起来。我的功力略胜师弟一筹,稍稍占了上风,但也斗得分外吃力。梅霜在旁边哭叫道:“打吧!打吧!都给我打死算了,我恨哪!我恨哪!”
  师弟突发奇招,剑尖撩破了我的上衣。梅霜一旁叫道:“大师哥,别打了!大师哥,姐姐待你不好,还有我啊!大师哥!”我听得心烦意乱,吼道:“小妹,你快走开些,不要在这里鬼喊鬼叫!”
  斗了一会,自然就散了。阿影已经不在,再斗又有什么意思?第二天,我决定下山去找阿影。才收拾好,远远瞥见师弟身背褡裢剑袋,神情悲切,独自下山去了。或许他真的不知道阿影的去向?
  我去问梅霜,除了她们自己家里外,还有哪些亲戚故人?梅霜柔柔地望着我:“大师哥,你答应我件事,我再告诉你。”
  “什么事?”我问。这两年小妹也长大了,越长越漂亮了。我因为想着阿影,时时都注意避开她。但她总是跟着我,从不顾旁边有没有人。我想,阿影会不会因为这个而有意疏远我呢?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应该同小妹保持距离。
  “师哥,你说喜欢我,好吗?”小妹两眼热辣辣的。
  我说:“小妹,我是喜欢你,但是……”
  “但是什么,你更喜欢我姐姐,是不是?”梅霜脸上突然充满仇恨。“我恨她,那个臭丫头!我恨她!她不是我姐姐!不是!”她发足狂奔,但又踅回来,狠狠地对我说:“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想嫁给你……我恨哪!”她哭着跑远了。
  我下山去找阿影。那一年,我踏遍名山大川,大江南北,逢人就问,有没有见着阿影。我怕阿影会出家,江南的大小庵院,我都几乎跑遍了,不能去的也托人去查访打听。但到处都不见阿影的踪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消逝得无影无踪呢?我多么希望有一天,阿影会突然回到如梦山,站在我的面前。我回山半年后,阿影真的自己回来了!
  我欣喜若狂,阿影瘦了,但仍然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我说:“阿影,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整整一年!师弟至今没有回来!阿影!你有什么事,不能跟我们说一声吗?”
  阿影淡淡地说:“无功,让你操心了。其实不用下山去找的。”她微微一笑,掩饰着内心的悲苦。我看得出,她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我敢肯定!她内心很痛苦,我看得出!而且,她怎么突然改口叫我的名字,而不叫“大师哥”了呢?这不是要疏远我吗?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死劲摇晃:“阿影!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冷啊!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好吗?”
  “放开我,无功,这样不好。”她说。
  “你嫁给我,好吗?”我喘着粗气,“嫁给我吧,阿影!”
  她挣脱我的手:“不要胡说!不,这是不可能的,无功。”说着已泪流满面。
  梅霜走过来,冷冷地说:“大师哥,人家不喜欢你,你就死了心吧!”
  阿影打发人下山去找师弟,然后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闭门不出。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只是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半个月后,师弟回来了,他也瘦了,黑了,变得寡言少语,见了我更是一句话也没有。我恨他,他也恨我。
  一天晚上,我去找阿影。远远地见师弟立在阿影门外。我便躲在一棵树后。只听师弟说:“阿影,你开开门,让我进去和你说一句话。”
  阿影在里面说:“无名,不要说了。”
  “阿影!你怎么这样疏远我!”师弟捶着门,“我爱你!阿影!没有你,我会死的!”
  阿影说:“都会死的,无名。你走吧。”
  师弟跺着脚道:“阿影,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大师兄害了你?只要你说话,我就去杀了他!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门突然打开,梅霜满脸怒气,双手持剑,说:“二师哥,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敢动大师哥一根毫毛,我决不会和你罢休!快点滚开!快滚!”说完又狠狠地把门关上。
  里边传来阿影的啜泣声,我的心都碎了。
  半夜里,忽然听到急急的拍门声。梅霜在外边叫:“大师哥!大师哥!那妮子叫你去一下,她快死了!”
  我急忙开门,拔腿就跑。梅霜在后边追我:“大师哥,你那么心疼她!我将来死了,你也会这样吗?”
  撞开房门,只见阿影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双腿乱蹬一气,口里只是叫“师父……师父……”我一把她的脉,脉跳极凶。不好,这是回光返照,阿影一定中了剧毒!正在这时,师弟也得了消息,急急赶来。
  阿影面色苍白,喘着气说:“你们……阴阳派,全靠……你们……”
  我和师弟一齐跪下。“阿影!你为什么要这样!”小妹站在一边,只是冷笑。
  “我服了七步……断肠散,无论如何,是不行了。”阿影气若游丝,“我死之后,就穿这身衣服下葬……不换衣……不要给我换衣……你们……要和和气气……还有小妹……”
  我抓住她的右手,师弟抓住她的左手,几乎同时说:“阿影!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跟着死!”
  “不,”阿影说,“你们要活……振兴阴阳派……记住,”她突然显得好了一些,脉搏更凶了。“二十年后,你们……打开我的棺材,我要给你们……一件东西……二十年后……”
  “为什么不现在?”师弟哭着说。
  “不,”她尽管虚弱,但很固执,“二十年后……二十年后……记住……”
  等我们一点头,她就断了气。我至今还记得,她脉搏跳动的最后一下,是那样有力,仿佛要跳出来似的。跳那一下后,她就死了。阿影死了,她的脉搏再也不会跳了!
  我和师弟都呆呆地坐在阿影的尸体旁边,欲哭无泪。我只觉得世间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一切快乐都将不再来。阿影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阿影的去世,比师父去世给我的打击更大,更持久,更强烈。
  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死,阿影为什么要死。他们本来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断然轻生呢?这里边一定有什么缘故。书生,我想了二十年,还是想不出什么头绪。也许阿影会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她说过要送给我们一样东西的。
  小妹却走拢来,掏出汗巾给我擦额头。我一掌把她推得跌在地上。
  只听师弟说:“师兄,如果不是你,阿影肯定是我的人。”他的声音冷到了极点,话里不再是仇恨,失去了爱,连仇恨也失去了。
  我也有气无力地说:“如果没有你这个师弟,阿影肯定是我的。她会活得很快活,活得很久,永远都不会死。”
  “师兄,我恨你。”
  “我也恨你。”
  “你想怎样了结?”
  “了结,阿影死了,随便怎么了结都一样。”
  “不,要么你死,要么我不活。”
  “死活都一样。”我说,“只要能和阿影葬在一起。”说出这话,我突然精神一振。对!阿影虽然死了,但只要能同她葬在一起,齐头并足,永世一道长眠,也就心满意足了!
  “做梦吧?”师弟说,“我与阿影生虽不能同床,死定要同穴,你算什么东西,想同阿影一道长眠?”
  不等师弟话音落地,我猛地拔剑出鞘,疾刺而去。师弟躲避不及,一条左腿立时断了。我凶狠地说:“师弟,休怪我狠心。只是你想同阿影同葬,万万不行。我先杀死你,然后躺在阿影身边,自行了断。”说着举剑又朝师弟刺去。
  师弟功夫着实了得。他已断了一腿,本不想再活,听我这话,立时往旁边一滚,避开我一剑,口里喊道:“慢!”
  我喝道:“有什么遗言,说出来吧。我尽量替你去办!”
  师弟从怀里摸出止血药,撒在断腿上,额头大汗滚滚。他挣扎着说:“师兄,你这么狠毒,出我意料。我也不计较你。只是我现今断了一腿,你要杀我是举手之劳……我九泉之下也必不能瞑目……”
  “你想怎样?”
  “你放过我……”师弟面如死人,“阿影由你安葬……去葬在你家乡吧。你在那里等我……二十年后,如果我不死,我来找你……我们以武功高低决定……谁与阿影同穴……你我开棺看她送什么东西……给我们,”他疼得倒在地下。“你……同意么?”
  “好!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等你来。如果过了子时你还不来,我就与阿影睡了。”我说。那天是四月初八,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初几?初三?好,还有五天。
  “一诺千金……师兄,我……相信你……”师弟说完便昏了过去。
  当时我已不忍心杀死师弟,他的话激起了我一腔豪气。
  二十年后,以武功高低决定谁与阿影同穴,这不正是对阿影最好的报答么?如果胜了,理所当然有权力陪阿影;如果输了,有何面目睡在阿影身边?
  当下我把阿影入殓,遵照她的遗言,没给她换衣服。然后我离开如梦山,扶棺直回我的老家——巴山镇。我自幼外出,家乡的人多半不认得我了,也不清楚我在外边干了些什么。我把阿影埋在后山,立了一块碑。过了几年,那碑忽然被人扯出,踢断。我接连换了几次,又几次被人扯出,踢断。最后我找了一块特长的花岗石,仅地下就埋了五尺多深,但还是被人扯出来了。书生,你想得到,扯碑的人必定是我师弟。他恨我在碑上刻着“爱妻梅氏阿影埋香之冢”的字样。看来,他的武功现在决不会在我之下了。
  书生沉默良久,方问:“那么,梅霜呢?”
  老头长叹一声:“她追着我来到巴山镇,但我已心如枯木……这世上除了阿影,我决不能再爱别人。后来……她就走了。”
  “再没来过吗?”
  “没来过。”
  书生连连叹息,说话之间,不觉东方已经发白,天亮了。
  彻夜未眠,书生有些劳累,便和衣躺下。脑海中只是闪现老头说的故事。从老头述说的往事中,听不出什么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事。他说我与他师父道德老人面貌相似,那也只是偶然吧。想着,便把褡裢枕在头下,恐怕睡熟了被人拿去。师父山野真人曾对他说,这本《道德经》不同寻常,叮嘱他朝夕研读,不可荒废。书生左看右看,并不觉得这本书有甚不寻常之处。只有一点奇怪:抄书人将字写得很大,每页只短短几行,字与字之间有很大间隔。寥寥五千言,居然抄成了一本厚书。但这也不过是抄书人的癖好吧。
  朦胧之中,不觉已睡了一阵。忽然,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把他惊醒。接着一个声音嗡嗡地叫道:“开店的!快拿吃的上来!”这声音闷雷似的。方知是姚慈悲到了。
  不见有人答话。只听那姚慈悲又叫道:“老头!快拿吃的来!老子饿了好几天了!”
  还是不见有人答话。只听姚慈悲又说:“老头,你是聋了,还是哑了?”原来徐无功在店里,故意不理睬他。
  “我既不聋,也不哑。”       
  “那老子叫你拿吃的来,怎么不动?”
  老头冷笑一声:“我这一梦客栈不同别的地方。”
  “怎么不同?”
  “只有客人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我才侍候他。”
  “老子哪个地方不规矩?”姚慈悲吼道。
  老头说:“你先把这屋里踩的窝填平了,坐下,把声音放轻些,我再拿吃的给你。”原来姚慈悲又在显示本领,把店里踩出一个个深窝。书生心想,看来这姓姚的今天要吃亏。翻身下床,来到堂屋。
  姚慈悲明明理亏,但还是嘴硬着说:“老子的脚板有这么重,谁叫你这店里不铺硬些?”
  老头坐在炉灶后面,不紧不慢地说:“唉!可惜无爱大师一代天人,学识无涯,名倾天下,却没有收得一个好徒弟。”说着连连摇头。
  姚慈悲大吃一惊。“我师父……已隐居几十年了,连我也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认得他?”
  “无爱大师是前辈高人,我怎会认得他?”老头说,“我只听说,大师早年收留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教他读书习武。那徒儿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武功也是稀松平常……”
  “胡说!胡说!”姚慈悲气急败坏地叫道。
  老头却只管自己说下去:“大师眼见那徒儿天生愚钝,资质不佳,大失所望,只两年便将那徒儿逐出门墙。听说后来终生不再收徒。”
  姚慈悲看见书生也在场,愈发恼火,满脸通红,怒道:“老头!你当着众人出我的丑,真是太可恶!”说着狠狠地一跺脚,“迟早要跟你算帐!”便要往外走。
  老头闪身挡在他面前:“把地面填好了,再走不迟。”
  姚慈悲睁着怪眼:“老子要是不填呢?”
  “非填不可!”
  姚慈悲呼地一拳,直冲老头面门。只见徐无功身影一扭,抢到他背后,把手搭在他肩上,说:“还是填吧?”忽听姚慈悲“哎哟”一声大叫,身子慢慢矮下去,蹲在地上;接着又瘫下去,面色蜡黄,汗如雨下。
  他惊恐地说:“……想不到你武功这么好……”
  “这算什么!”老头大步走出店门,转眼便搬来一块约摸有五六百斤重的大石,轻轻放在地上。只见老头一跃石上,盘膝而坐,眼见得大石缓缓没入地下。不一会,老头下半截臀部也已坐入土中。书生看得目瞪口呆。
  姚慈悲满面沮丧:“我自以为武功高强,这几日却连逢高手,原来我鸟都不如!”说着,流下泪来。“师父!你也太狠心了,只教了我这么几手,屡次输与他人,教我有何脸皮再活下去!”
  徐无功从地上跃起,对姚慈悲说:“去找你师父无爱大师再学几年吧!我的店面,也不用你填了。”用掌轻拍一下姚慈悲肩头,“今天不是看在无爱大师的面上,定叫你走不出我这一梦客栈!你走吧!”
  姚慈悲摇摇晃晃站起来,满面羞愧地往店外走去。书生问道:“他师父无爱大师,可还活着?”
  老头摇摇头:“我也只是小时候听别人说起过。无爱大师退出江湖,算来怕有三十年了。都说他与我恩师交往甚密,年龄相仿,如果大师还活着的话,也该有八十多岁了吧!”
  姚慈悲刚出店门,徐无功和书生就听得外边有声音喝道:“姓姚的,我找你多年了!”
  书生忙奔出店外。只见一个后生,年龄比自己稍大,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挡在姚慈悲面前。那人背上还背着一位十六七岁,乡下人打扮,却长得极其清秀可爱的少女。再一看,刘鸡公远远地站着,缩头缩脑朝这边张望。
  姚慈悲不解地问:“后生子,你找我做什么?”
  那后生子说:“你打死了我师父,我找你报仇来了!我的名字就叫司马报仇!”他对背上的少女说:“妹子,你先下来。”
  那少女娇声说:“我不下来嘛!我不下来嘛!”
  司马报仇央求道:“好妹子,只下来一会,好吗?”
  那少女说:“爹说过的,要我们一辈子在一起,时时刻刻不分离,你就忘记了么!”说完噘起小嘴。
  “妹子,你下来,我有话对这姓姚的说。你不想我为师父报仇么?”司马报仇道。那少女这才慢慢从后生背上溜下来,紧靠后生站着。书生开始还以为那女子双腿残了,才叫师哥背着。看那女子当众撒娇,并无顾忌,心想大概她久居深山老林,未谙世事,不懂人伦羞耻,倒也单纯可爱。
  姚慈悲道:“老子打死了你师父?你师父是谁?你莫是蚊子咬菩萨,找错人了吧!”说罢就要走。
  司马报仇两眼圆睁:“姓姚的,湘西卧龙冯大山,你不会不知道吧?”
  姚慈悲一惊:“你……你是冯大山之徒?”
  “不错,你杀死了我师父,这几年我到处找你。刚才多亏那位大爷指点,不然我还认你不准呢!”说着指指站在远处的刘鸡公。
  姚慈悲恨道:“刘鸡公,你这狗日的!老子本想放你一马算了,你却要同老子过不去!”又对司马报仇说:“冯大山是猪狗不如的人,杀了不就杀了,还报什么鸟仇!”
  原来十多年前,姚慈悲与湘西卧龙冯大山本来还有些交情。一天,姚慈悲去拜访冯大山,才到门外,却听得房里有女子的呻吟声。姚慈悲贴在门缝一看,却见冯大山赤条条地,骑在那妇人身上。那妇人在底下一边挣扎,一边叫唤着。姚慈悲不禁大怒。无爱大师终生不近女性,也使姚慈悲对男女之事深恶痛绝。而那女子明明在痛苦。真正可恶之极!他哪知道那叫唤乃是快活!他猛地撞开门,一刀砍死了冯大山。那女人后来也自尽了。
  “你敢辱骂我师父!”司马报仇跨前一步,咬着牙说。他比姚慈悲整整高出两个脑壳,愈显得姚慈悲矮胖猥琐。
  姚慈悲道:“你师父做那禽兽之事,欺负女人,我把他杀了,有什么不对?”
  “那女人……她是我师娘啊!”司马报仇鼻根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师父死得如此羞辱,如不替他杀了仇人,有什么面目做他徒弟!
  那少女说:“我爹爹做什么事,与你这地萝卜有什么相干,你要杀他?师哥,不跟他说,动手吧。快些杀了他,我们也好回去。”原来这女子是湘西卧龙的女儿。
  司马报仇问:“姓姚的,你是自己了结呢,还是要我动手?我看你还是自己了结了吧!不然,死在我的‘湘西脚’下,平添许多痛苦!”
  姚慈悲撇撇嘴:“什么鸟‘湘西脚’?”
  “为了给师父报仇,我自创湘西脚,练了十多年了!多少英雄豪杰都倒在我这脚下!”司马报仇自豪地说,“你没看见我背上的黄包袱?我从湘西一路出来,打了多少场架!”书生这才注意到他背上果然背着个黄包袱,上绣“以武会友”四个大字。那时武林规矩,背着黄包袱的,谁都可以找他比武。所以没有惊人艺业,是绝不敢这样做的。
  姚慈悲道:“前辈高手老子打不赢,你这黄口小儿也来欺负老子!要打就打,打死了,老子不给你收尸!”
  “好!”司马报仇道,“姓姚的,你是拳上功夫好,还是腿上功夫好?”
  姚慈悲本想说两句大话,但看见书生就在眼前,开店的老头也正在门口站着,便不好作声。
  司马报仇说:“我看你肌肉虬结,想必臂力发达,拳上功夫扎实。”说着,立下马步,“你先打我三拳。”
  “怎么?你让我打三拳?你不想活了?”姚慈悲不解。
  “你打我三拳后,我再踢你三脚。死生各按天命。你如果经得起我三脚,命大不死,我以后再不找你寻仇就是。”司马报仇说。
  “要是老子三拳把你打死了呢?”
  “我要是死了。我这妹子替我报仇。”司马报仇转身对少女说,“妹子,我要是死在这胖子手里,你就替我把他杀了!”
  那少女坐在地下娇笑:“师哥,我知道。”书生暗暗吃惊,莫非这女子也有惊人手段,听那口气,似乎在她师哥之上?继而一想,或者这少女幼稚无知,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姚慈悲扭一扭全身关节,喊道:“后生,站稳了!”他想,纵然三拳打不死这牯牛一般的山里小子,至少也会打得他元气大伤,卧地不起,那时再受他三脚,又有何妨?当下气沉丹田,发一声吼,一记开碑裂石拳,直捣司马报仇心窝。
  司马报仇哈哈笑,“打得好,打得好!只是太轻,再打!”
  姚慈悲恼羞成怒:这小子倒经打!“老子就不信打你不死!”他想,人的肾脏乃紧要部位,受震则全身虚脱。且肾脏贴近腰际,腰是人体单薄环节。这小子虽然壮健,倘若被我打折了腰,第三拳岂不是等死!他运足力气,看准穴位,又是一记猛拳。原以为司马报仇会应声倒地,哪知他却纹丝不动,若无其事,口中只是大笑:“再打,再打!”书生一旁也自骇然,暗想,自己若是硬受这两拳,恐怕也消受不起。司马报仇敢背黄包袱遨游天下,实则是向整个武林挑战,虽然鲁莽,但他确也是身负绝艺,况且年轻力壮,将来造化难以限量。
  姚慈悲见两拳如泥牛入海,不禁心慌起来。这两拳非但有千钧之力,而且也是他武学造诣的凝结。这第三拳怎么打?正在迟疑,却听开店的老头喊道:“就打两拳算啦!”边说边走过来。
  司马报仇道:“不行。他只打我两拳,我却踢他三脚,岂不是他让了我?再打!再打!”
  老头笑道:“你也只踢他两脚,不就平了?”
  司马报仇一听也对,犹豫未答。姚慈悲说:“前辈,你护他干啥?这小子吃了我两拳,莫看他面子上不露丑,内脏肯定受了损伤!老子就再打他一拳!看他小子是不是铁人!”说着咬牙切齿,上前就要动手。
  老头一把拉住:“饶他一拳,又有何妨?”
  姚慈悲憋红着脸,吼道:“是他自己找死!”
  老头道:“为师报仇,也是当然,何必定要伤人性命?何况,”他压低声音,“你这第三拳,也打他不动!”
  姚慈悲大怒:“莫非他是钢打铁铸!看老子的!”猛地挣脱老头,又要上前。
  “糊涂,糊涂。”一个慈祥温和的声音由远而近,众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老和尚,布衣芒鞋,手持拐杖,已到近前。
  姚慈悲惊呼道:“师父?!”纳头便拜。
  老和尚双手合十,对开店老头说:“善哉!善哉,爱人即是爱己。施主救人之心殷切,老僧钦佩。”
  “无爱大师么?”老头退后一步还礼,神态极是恭谨。
  老和尚转对司马报仇说:“小施主虽不是铁人,胜似铁人。这第三拳,小徒只好留着。你就踢还小徒两脚,前事一笔勾销,如何?”
  司马报仇犹豫半晌,方说:“老和尚,就依你的。”
  “善哉,善哉。”老和尚说,“孽徒,还不站地,等小施主赐教?”
  姚慈悲见师父突然来到,心下慌乱,又惊又喜,手足无措。听得师父吩咐,便站好架势,凝住呼吸,等司马报仇来踢。
  司马报仇说:“姓姚的,你有什么后事,先说出来。”
  姚慈悲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小子,不要托大。踢吧!看看你的‘湘西脚’,到底有什么厉害!”
  “你没有什么要交待的么?”司马报仇问。
  “好!假使大爷死了,你替我向那个人讨帐!”姚慈悲指指躲在一边的刘鸡公,“他偷了人家的猪,得了五两银子。我受别人托付,向他讨了五年,都没讨着。”
  司马报仇说:“你放心,我替你讨回来,还给人家就是。看脚!”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司马报仇旋起腾空,在空中一个转身,飞起一脚,正中姚慈悲后脖子。姚慈悲一个踉跄,张大嘴巴,扑地便倒,口吐鲜血,当即晕死过去。
  那少女道:“好!师哥!踢得好!再踢一脚!”她拍起巴掌,笑眯眯的。
  众人疾步上前去扶姚慈悲。见他双目紧闭,胸膛起伏,都觉可怜。刘鸡公见势头不好,趁机开溜。司马报仇喊道:“刘大爷!我不会追你!待我把这里了结以后,再来找你讨帐!”刘鸡公不答话,飞也似地跑了。后来司马报仇为守诺言,苦寻刘鸡公,踏遍江南塞北,最后寻到白鹤山蚂蚁洞前,却见刘鸡公已死——这是后话。
  无爱大师对司马报仇说:“小施主神脚,老僧见所未见。小徒愚鲁,误杀令师,本是该死。然弟子不教,师父之过也。老僧教徒不力,这第二脚,请踢在老僧身上。”说罢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那怎么行?老和尚,我与你无怨无仇,这一脚无论如何踢不下去。”
  “老和尚,你和和气气的,怎能忍心害你?你那徒弟丑八怪一样,又蠢又恶,还不如让我师哥一脚踢死了,你再另收一个徒弟。你看好不好?”
  “善哉!善哉!上苍有好生之德,凡生即大,焉分美丑?”
  书生走上前道:“这位大哥,这一脚我替大师受了如何?”
  “多谢施主美意。然则无功受禄,心所难安。还是老僧受了吧。”
  “老和尚,无论如何,我不能伤了无辜的人。你的徒弟杀了我的师父,此仇不能不报。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剩一脚,非踢不可!”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不行!”司马报仇说。那少女也道:“老和尚好不懂事!谁杀死了你师父,你就不报仇么?师哥,少跟他啰嗦!踢死了地萝卜,我们好走路!”
  无爱大师说:“也好!也好!他自己作孽,佛也不能救他。”说着,走到姚慈悲跟前,伸出右手罩住他的头,念道:“生死天定,前世报应。升往极乐,六根清净。阿弥陀佛!”待他松手,姚慈悲头上毛发已纷纷落下。片刻之间,无爱大师已替他剃度,死后也皈依佛门了。
  只见姚慈悲一跃而起,众人吃了一惊。不知无爱大师用何法力,将他起死回生。
  无爱大师道:“小施主,请吧。”说完已自站在一边。
  司马报仇道:“我只用五成功力,生死由他。”说完运气于脐,飞起一脚,踢向姚慈悲腹部。
  姚慈悲“啊”的一声闷叫,腹部已破,肠子流出,又倒下地去。无爱大师上前托住肠子,颔首笑道:“好,好!我这孽徒,也要换换肚肠了。”
  司马报仇说声:“得罪。”背起地上少女,大步追那刘鸡公去了。
  众人呆在原地,眼见得姚慈悲不活了。开店老头心下不安:“大师……”
  无爱大师把姚慈悲肠子塞进去,笑道:“施主有仁爱之心,却无超脱之见,不日大祸临头,可惜,可惜!”
  “大师是指比武之约……”
  “天外有天,你那天翻地覆掌,怕斗不过令师弟也。”无爱大师缓缓地道,“酒色财气,色字当头最恶。却不知色即空,空即灭。施主看不破么?”
  “大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倘斗不过师弟,虽死无悔。”
  “善哉,善哉!”无爱大师叹道,“道德兄尚且看不破,弟子更不待言,老僧多事了。”说着,他突然走到书生跟前,“像,真像!”伸手抚摸书生肩头。
  书生心头发热,不知怎么突然想哭。
  无爱大师又说:“像!真像啊!”突然一颗泪珠,自大师眼中滚出,滴在书生手上。
  “大师……”书生只觉鼻根发酸,也不知何故,眼泪簌簌而下。那日巴山镇外突然遇吹箫长者,闻奏《春风道德》一曲,恍如见了师父,牵动思念恩师之情。今日一见无爱大师,却似重逢久别父母一般。无缘无故,心中只是依恋伤感。
  无爱大师弯腰抱起姚慈悲,健步如飞地走了。
  书生呆在那里,半晌,猛地发足狂奔,紧追无爱大师去了。
  老头在后面喊道:“大师,大师!在舍下多住几日!”追上来又喊道,“大师!适才司马报仇,是不是练了铁布衫?”不见无爱大师答话,老头立住脚。
  西天阴云重重,有隐约的雷声在天边滚动。树梢摆动,道上阒无一人。眼见得一场大雨就要到来。
  傍夜,雨住了。徐无功关了店门,也不掌灯,躺在床上静静地想心事。今天四月初七了。二十年前的今夜。分明还听过阿影的哭声,那哭声犹在耳边萦回。而第二天,阿影就死了。一晃就是二十年了。
  无爱大师分明是告诉他,师弟赵无名还活着,且练成了上乘武功。自己练天翻地覆掌大师是怎么知道的呢?无爱大师退隐江湖几十年,却于江湖变故十分了然。想起大师手抚书生说“真像”,像谁?像恩师道德老人?是了,想必是无爱大师昔年与恩师友善,见到书生,思念故人,因此动情。像无爱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尚且不能忘记故旧爱徒,不正应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句话么?所谓“六根清净”云云,不过欺人之谈而已。
  那司马报仇的功夫确实了得。他那“湘西脚”沉重凌厉,势不可挡,想必与穿的那双“踢死牛”的鞋有关。湘西山民,有时打倒猛兽,剥下皮来,用药水浸制,做成皮鞋,耐穿而锐厉。那司马报仇穿的,自比一般山民的鞋更为霸道。不知他得何方高人传授,竟练习成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徐无功年轻时曾听师父讲起过这门功夫,看到姚慈悲连挥两拳竟毫无动静,便猛地想到这是铁布衫。姚慈悲为人虽则愚鲁,还不算恶人,便想救他一命,这才要他留住第三拳,因为打人家三拳,人家就要回敬三脚。姚慈悲再打一百拳,司马报仇大约还是那样,而他只回敬两脚,第二脚还自称只用“五成功力”,姚慈悲便要命赴黄泉了。可笑那姓姚的头脑呆笨,领会不到我的苦心,还以为我护着司马报仇呢!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唉,只可惜自己不会铁布衫,否则,无论师弟功夫如何厉害,又奈我何?本想向无爱大师多讨教几句,大师却径自走了。”其实,铁布衫并非无懈可击。蛮拳硬腿虽可抵挡,若遇高手,就难得起作用了。徐无功虽然武功高强,见识广博,这一节底细却不了然。
  正在出神,却听得有敲门的声音。这茅屋单门独院,四周寂静,敲门声十分清亮。徐无功蹑手蹑脚来到门口,贴在门缝往外看,外边朦朦胧胧全无声息。他猛地将门拉开,但见树影婆娑新月初上,却哪里有人?
  跳上屋顶打望四周,不见任何动静。难道此人速度如此迅捷,转眼间便踪影不见?或许是自己心事重重,听走了耳,根本无人敲门?只得进屋把门关上,在床上盘膝静坐。
  过得片刻,敲门声又起。徐无功朗声说道,“何方朋友,夤夜来访,但请推门!”
  无人答话,只有敲门声。徐无功一个箭步射到门口,猛扑出去。仍只见树影斑驳,月光如水。
  “何方高人,请出来照面,与徐某进屋恳谈如何?”徐无功连问数声,不见有人答话,心中感到奇怪。突然想,莫不是师弟到了?便道:“师弟,阔别二十年,一向可好?何不进屋来坐?”
  仍不见有回音。徐无功呆立门前,想道,如果此人真是师弟,那他功力高出我何止十倍!此生此世想与阿影同穴,怕是万万不能了。心中哀恸,无精打采回到房中,也不再关门。
  忽听得屋外有嘤嘤的哭声,一会哭声又变得喑哑,不知是男是女。徐无功打起精神,喊道:“师弟!何必装神弄鬼?”
  只听一个声音说:“我不是你师弟。”这声音不阴不阳,仍辨不出男女。
  “那你是谁?”
  “我是你朋友的朋友。眼见得我朋友的两个同门,明日就要死了,因此哭泣。”那人说。
  “多谢善意。你那朋友是谁?”
  “她不是我朋友,她是我的仇人。”
  “朋友何必相戏?你适才还说,那人是你朋友。”
  “她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仇人。”
  “老夫不懂。”
  “她从前是我朋友,后来与我有仇,有何不懂?”
  “你那朋友姓甚名谁?你说是我同门?”
  “我以前有姓名,后来没有了。”说完又嘤嘤地哭起来。
  徐无功见此人说话颠三倒四,不着边际,心想,莫不是师弟请了此人来扰乱我的心神,使我明日不能得胜?便不再做声。
  “我那朋友,对你一往情深,至死不渝。唉,那真是个大傻瓜!”
  徐无功心里一动,说:“有谁对我徐某一往情深,我却不知?朋友不要捉弄老夫。”
  “她姊姊死了,她也死了。”那人哭着说。
  “你是说小妹么?梅霜?”徐无功跳起来,冲出门外。
  “她临死的时候,告诉我,她恨你。但又说,她还是喜欢你。你说怪不怪?”
  “小妹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快告诉我!”徐无功朝说话处扑过去,到近前却只有一丛灌木,哪里有人?
  却听那声音在后边响起:“你这么着急,莫不是也爱着她?”
  徐无功道:“梅霜是我师妹,从小在一起,如何不爱?”
  那声音喜道:“真的,那你跟我来!”
  “去哪里?”
  “她死前对我说,你若是爱她,就不要跟人比武,要你去跟她葬在一起。我这就领你去她坟墓。”
  “朋友误会了。我爱小妹,不是夫妻之爱,只是同门之爱,手足之情。兄妹焉能葬在一起?不过,请朋友告知我那小妹安息之地,日后也好去凭吊。”
  “不必了。”那人说完冷笑连声。
  “却是为何?”徐无功问。
  “你明日就要被人打死,还说什么凭吊?”那声音冷笑道。
  “朋友何以见得徐某肯定败北?莫非你认识我师弟么?”
  “不论败北败南,你明日都要死。”那人嘶哑着声音,号哭起来,“一个大活人,却要爬到坟墓里,与几根骨头睡在一起,可惜,可惜!”
  徐无功一想也是。若被师弟打败,固然是死,若是胜了,也须与阿影同葬。良久方说:“朋友不必为老夫难过。岂不闻‘不悦生,不恶死’么?”
  “我不是为你难过。”
  “那是为何……”
  “我心里烦。”
  “不知何事烦恼?”
  “我那仇人竟先我而去,死得不明不白,如何不烦恼?”
  “仇人死了,本该额手称庆,有何烦恼可言?”
  那声音喝道:“你好不晓事!我以前活着,是因为那仇人也活着,她死了,我孤孤单单,好没意思也!”说完,又哭起来。
  徐无功心想,此人疯疯傻傻,不必与他多言,便说:“老夫明日还有正事,你这样哭泣,我却睡不着。就请朋友一道房中歇息如何?”
  “你不喜欢听我哭,我就不哭么?你又不是我的亲人。呜呜!”
  徐无功心想,此人难以理解,不理他就是。便大步往屋里走去。
  却听那人叫道:“无功!无功!你好狠的心哪!”这回听得分明,原来是个女人!
  徐无功一惊,这声音好熟!身子一抖,朝那人说话处扑去。扑到一棵大柳树后面,哪里有人?徐无功心中惊疑?世上竟有如此轻功么!从头至尾,分明那人就在身旁,却连影子都不曾看见!他大声喝道:“朋友是人是鬼,与徐某是友是仇,请出来说话!”
  四周一片静寂,却再也没有声音。只见月色渐暗,晚风沉醉,茅舍静悄悄地傍着这山脚。徐无功思绪万端,似乎一下子又苍老了十岁。他仰头长啸一声,提起脚步,往山中阿影墓地走去。
  阿影坟上芳草繁茂,野花灿烂。徐无功心事重重,在坟前默哀一阵,往事如潮,滚滚而来。抬头看天,月亮已隐入云层,怕是到了子夜了。
  他在坟前一块大石上坐下。忽听得有声音道:“二十年如一梦,相逢却因仇!师兄,别来无恙么?我在此候你多时了!”
  徐无功忙道:“师弟!你早来了!”
  那声音道:“师兄,你坐稳!我要出来了!”
  徐无功正在四处张望,到处不见有人,觉得声音似乎从自己身子底下发出。正疑惑间,忽觉坐下大石飞起,身子支持不住,往前摔去一丈多远。回头看时,只见一团黑影坐在适才那块大石那里,石头却歪在一边。
  那黑影大笑道:“师兄!得罪休怪!我在石头底下困觉。你一来便坐在我身上,这正是不得已而为之也!”
  徐无功绝望叹道:“你是无名师弟……”却说不出话来。
  赵无名说:“子时已过,已到初八了。师兄,古人说一诺千金,师兄果然有古之遗风,赵某感佩。”说罢抱拳施礼。
  “不敢。”徐无功还礼。
  “二十年前,师兄千里扶棺,路途想必辛苦;况这二十年中,赵某身子已残,离此山高路远,也没来扫过墓……年年清明,岁岁重阳,都是师兄一人烧烛扫墓,安慰亡魂,赵某于己则愧,于兄则敬。”
  “师弟,说这些干什么?服侍阿影是我平生快事,何劳之有?何苦之有?况且陪伴阿影是我本份,与外人无干,何用你来相谢?”
  赵无名长啸一声,热泪滚滚而下,说道:“二十年了!人间多少事,都随流水去。师兄!是时候了!”
  “师弟,”徐无功道,“你适才说,这二十年中,你一直没到此间来过么?”心想,那打断墓碑之人又是谁呢?莫非小妹还活着?他想起那位深夜来访,连人影都没见到的怪客。难道小妹竟练成了如此上乘的武功么!
  赵无名叹道:“我双腿已残……来一趟不容易。我对不起阿影……”
  徐无功这才注意到,师弟一直坐在那里,没有站起来,原来他永远站不起来了。他走近前,看到师弟两条腿都齐膝盖上方断了。心下不由对他感到内疚。问道:“师弟,你这腿……”
  “那年我离开如梦山,几个宵小之辈见我左腿已断,十多个人一齐围上来。虽被我一一杀了,但还是赔上了一条腿。”苦笑一下,又道:“这样也好。二十年一直没来给阿影扫墓,九泉之下见了面,好歹也有个由头。”
  “师弟,这二十年,你过得可不容易啊……”徐无功心道:想他双腿残废,生活不便自不待说,还须处处躲避恶敌;而他竟炼成了奇门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好不令人惭愧。
  赵无名双手按住断腿,朗声笑道:“师兄!你可怜我么?哈哈!孙膑残而后治兵学,太史公遭酷刑而后著《史记》,倘不是身子残疾,或者我还会练功不勤,今日之战,就不会有胜算之握了!”说罢更是朗声大笑。
  “师弟,你算定了能胜我么?”
  “适才我自底下双手握石,师兄竟不能坐稳,这也罢了,师兄跌出去后立不住脚,摔在地上,我心中便有了必胜之算。”
  徐无功沉思良久,说道:“我功力是不如你。但你没了双腿,我不近身,你又怎奈我何?”
  “师兄此言差矣!”赵无名道,“你不近身,我固然不能把你怎样;但你又如何胜我呢?这不成了互相避让三舍了么?”
  “有道理。”徐无功说,“但我总不能扬己之短,避己之长。”
  “可笑,可笑!”赵无名冷笑两声,说:“二十年不见,师兄的豪迈血气,却到哪里去了?莫非你的所谓长处,就是双腿齐全,便于躲让么?那你何不趁这月黑之夜,跑得无影无踪,再不回来!我也就不用与你比试了!”
  徐无功大怒:“师弟!莫把话说过头了!到底鹿死谁手,还没见分晓呢!”
  “好!这才像个阴阳门人,这才是我师兄!”赵无名道,“今日比武,不比寻常,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师兄,你先动手吧。”
  “你远来是客,请先进招。”
  “常言道:客不欺主,还是师兄先请。”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徐无功话音未落,一脚踢起一块大石,射向赵无名。眼见就要射中面门,只见赵无名双手撑地,腾空跃起向前,把那巨石抛在身后,又两手交掌,以排山倒海之势,推向徐无功。
  徐无功双掌相抵,顷刻四手沾在一起。赵无名身子仍在空中,浑身倒竖,全身重力尽压在徐无功的身上。徐无功手托赵无名,双掌劲力摧发,想把师弟送入空中。但不知怎地,赵无名身子就如连在了他手上一样,无论怎样用力,都摔不脱。
  赵无名哈哈大笑:“师兄,你想不近我身,看来是不成的了。我这掌功,就叫‘惹不起,摔不掉’!”
  “师弟,你没了双腿,这样悬在空中,又怎奈我何?”徐无功道。
  “你这样手托重物,终究有手软之时,你输定了!”赵无名朗笑连声。
  徐无功也笑道:“你身轻如燕,这样托你一年,徐某也不至手软。”
  “你是嫌轻么?”赵无名双手加劲,徐无功立时感到如举泰山,虽尚能支持一两个时辰,却哪能持久?这样下去,不是坐以待毙么?当下运起“天翻地覆掌”,想震坏赵无名内脏。
  赵无名只觉一股大力自双臂延伸至胸,顿觉心烦意恶,心中火烧一般,惊问道:“师兄,这是什么掌力?”
  “隔山打死牛,天翻地覆掌!”
  赵无名抵挡不住,只得撤了那“惹不起,摔不掉掌”,空中旋身,落在一丈以外,坐下调匀呼吸,吐出心中恶气。
  徐无功讥笑道:“师弟,你这掌功,只能叫‘惹得起,摔得掉’。”
  赵无名沉默一阵,说道:“你这‘天翻地覆掌’虽然厉害,但我也有办法对付它。”
  “什么办法?”
  “这等拳脚相加,乃是下等武人所为。要拼掌力,不必如此。”
  “你说怎么样?”
  赵无名指指那块大石:“这块石头,少说也有千把斤重。你我各坐一方,运劲推石,中间划一标记。谁往标记后退得半分,谁就输了。”他想,师兄这掌力直接从我身体传过,体内受热,自是难以抵挡,若中间隔着一物,自己功力比他强,还怕不赢他?
  徐无功欣然同意。于是两人对面坐下,在大石正中地下放置树枝一根,各自双手齐上,推住大石。
  徐无功心想:我这“隔山打死牛”的掌力,自可透过大石传入师弟体内,他如何消受得起?不想僵持了很久,赵无名却悠闲自若,双手按石,面带微笑,没有半点内心烦恶之状。他哪里知道,赵无名早已将他源源不断传来的掌力,尽数化入大石之中;先前因为肉掌相抵,无物可化,这才经受不起。
  又过半个时辰,双方头顶都腾起团团白雾,额头汗如雨下。忽地赵无名大吼一声,徐无功只觉手臂发麻,慌忙敛住呼吸,加劲抵挡。这两边一用劲,那石头却被抬离了地面,两人均未进退半分。
  忽见赵无名缓缓撤下左掌,撑在身边地下。徐无功知他少了双腿,身子已坐不稳,只好用一手支住。自己却占了四肢俱全的便宜,两腿抵住地面,不使身子后仰。若是双掌还胜不了他单手,那还有何面目再比下去?当下猛一用力,想将抬离地面一尺多高的大石推向师弟那边,却听一声闷响,大石碎裂数块,飞向空中。
  “这一阵算是不分胜负。”赵无名道。
  徐无功说:“是你胜了。若是你有双腿,不须撤手撑地,早晩我会抵挡不住。”
  赵无名点点头:“那倒也是。”抬头望天,说道:“师兄,你看到织女星了没有?”
  徐无功也看看天:“没有。”
  “我寻思,这个时辰,应该有织女星,可怎么没有呢?”赵无名道,“二十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小师妹跑来叫我,说阿影就要死了……我那时望了望天,也没见织女星。”
  两人对面坐着,都是沉默。夜风吹动,野草摇曳,星光微微。那上弦月早已隐没了。四面黑沉沉的大山,如怪兽一般投下阴影。远处传来凄恻的狗吠。
  良久,赵无名道:“师兄,下面怎么比法?”
  “何必急在一时?”徐无功道,“天亮以后,恶斗一天,待初八天黑后再死,当不快活?再说,你我刚才打斗,发声洪亮,莫要惊动了阿影才好。”
  赵无名道:“说的是,说的是。”又说,“师兄,你我兄弟一场,眼见就要东西永隔,趁天还没亮,也说说知心的话吧。”
  “对极,对极!”徐无功拍手道。
  “师兄,那些年在山上,多么地快活啊!”赵无名说,“冬天的夜里,我们挤在师父房中,烤着炉火,听师父讲武林掌故!唉,那时候……”
  徐无功叹道:“要是阿影不长大就好了……”
  “是啊!不长大就好了。”赵无名道。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分手二十年,又是生死大仇,要说知心的话,却从何说起?
  徐无功遥望远方,两掌相击,唱起歌来:
    莱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赵无名手拍大腿以和其歌: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溯回从之,
    宛在水中央……
  看看东方泛白,天快亮了。
  两人时而相斗,时而唱歌,时而说说话。从朝霞初升,到日头当空,两人都是汗流浃背,兀自难分胜败。徐无功道:“师弟!我两人暂且歇息片刻,待我回去搬些吃的来,聊尽地主之谊,如何?”
  “那就多谢了。”
  徐无功打起飞腿去了。不一刻,便搬来一大坛酒,约摸有六七十斤,还有一条熟狗,一只猪头,放在地下。
  “喝得烂醉,再打不迟。”徐无功抢坛猛喝一阵,“师弟,这是我自酿的,陈了多年了。你多喝点。”
  赵无名接过酒坛:“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我自然不会少喝。”
  喝得一阵,赵无名道:“师父教我们戒色,却不禁我们喝酒。记得那年除夕么?武当派、少林派有人来拜望师父,师父设宴,要我俩作陪,你喝得烂醉如泥,吐了那少林和尚一身!哈哈哈哈!”
  徐无功喝得满脸通红,也笑道:“怎么不记得!那少林和尚坚持不饮,我便故意往他那边呕吐,他倒也不介意。”
  “那时我俩亲如兄弟,轮流灌那武当道士,却灌他不倒——你先倒下了!”赵无名说得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徐无功将头伏在酒坛上,面红如血,说道:“师……师弟,我不能……能……喝了……”
  “古人诗云: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酒。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再喝,再喝!”赵无名边说边伸手去按师兄的头。徐无功道:“师弟……你要……杀……杀我么?”
  赵无名道:“喝完了酒,我再杀你。快喝!”又去伸手按他。说时迟,那时快,徐无功猛拿赵无名腕上要穴,将他身子提起,狠劲往酒坛里掷去。那酒坛开口奇大,赵无名头朝下摔进去,那断腿都不见露出来。好大的酒坛!
  只听里边“咕咕”地响,却是赵无名在大口饮酒,还叫道:“号…酒!号…酒!”想必被酒塞满,吐辞不清,把“好”叫成了“号”。
  徐无功睁着血红的眼睛,满脸杀气,喝道:“师弟,休怪无情无义。我寻思今日难以取胜,只好出此下策。”
  “……酒!号酒!”坛子里边道。
  “你死之后,我必厚加安葬,再去开阿影之棺自刎。”徐无功说。
  坛里“咕咕”声变成了“唧唧”声,想必酒快喝干了,酒坛也在晃动着。徐无功大叫一声:“师弟!九泉之下再相逢!”说罢双臂大张,作左右夹住酒坛状,双掌相向猛拍酒坛。他要两掌前后夹击,在拍碎酒坛的同时,也将赵无名拍得粉身碎骨。
  只听轰地一响,酒坛拍成碎片,一些残酒四处飞溅。徐无功正要得意长笑,却见阿影坟头坐得一人,满头沾湿,不正是师弟么?原来赵无名隔坛听音,见师兄就要下手,早在坛破那一霎那倒飞出去了。
  赵无名手抚坟头青草,摇头晃脑,口中作歌曰:
    忆昔年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歌罢哈哈大笑,泪如雨下。
  徐无功满面羞愧,低首道:“师弟,你恁地厉害!”
  赵无名说:“师兄,还比下去么?夕阳西下,天色不早了!”
  徐无功长叹一声:“还比什么?徐某技不如人,甘愿受死,师弟请动手。”说罢盘膝坐在草地上,闭住双眼。
  赵无名道:“师兄果然爽快!”走下坟来,伸出右掌,按在徐无功头上。徐无功泪水长流,就要受死,叫道:“阿影!阿影!徐某与你无缘!”
  蓦地,一条人影闪电雷鸣般袭来,一脚将赵无名踢向半空,跟着手腕抖动,犹如丢出一根游蛇,半空里早已缚住赵无名,将他拖向自己身边。
  一个白发老妪,满面皱纹,立在两人面前。徐无功赵无名两人同时惊呼:“你是……梅霜?!”
  梅霜用手抚摸徐无功肩头,缓缓地说:“大师哥,你临死还念着那妮子……她真快活啊!”
  “小妹……”徐无功头中空空,做梦一般,哪里说得出话来?
  赵无名道:“小师妹,你老得这么厉害!……”也是感慨万千。
  梅霜说一声:“可怜未老头先白!”三下两下,将赵无名绑在一块石头上,自己扑向梅影坟头,叫道:“让我看看,这臭丫头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让我等了二十年!”说罢双手如铲,猛扒坟上野草。徐赵二人只见草木齐飞,梅霜疯了一般扒个不休。只一盏茶工夫,梅霜丢出两块朽木。徐无功大叫一声,扑上前去。
  只见一个土坑,四周一些木板黑黑的已腐烂了。坑中满是积水,发出阵阵臭气,令人恶心。水中漂浮一只薄薄的木盒,却是上等木材,未曾腐烂。
  梅霜抓起那盒子,一把捏碎。里边却是一只薄铁盒,透明,装着一封牛皮纸书信。梅霜扯断铁皮,见那信封上写着:“二十年后,徐赵梅霜三人同拆。阴阳门第二任掌门梅影某年月日封漆。”
  “这妮子自称掌门,架子不小,好像是官文呢!”梅霜冷笑一声,撕开信封,露出一叠羊皮纸来,就要展开阅读。
  赵无名叫道:“师妹!放开我,也让我看看!”
  “我看了,你再看不迟。”梅霜道。
  “不!不!让我看,让我看!”赵无名在地下乱滚,口中叫道。那石头也跟着他身子滚动。
  梅霜道:“大师哥,你去给他松绑。”声音温柔之极。
  索子一松,徐赵二人急奔上来,嚷道:“快看!快看!”
  徐赵二人一左一右,拥着梅霜。三双眼睛,齐射到羊皮纸上。
  只见上面写道——
    无功无名暨梅霜如晤:
    三位展读此信时,写信之人却早已埋骨黄泉,尸骨难存了。人世苍桑,可叹可惜。
    我以阴阳门第二任掌门之位,告知你们本门之中一件大事。此信阅后,随即销毁,万不可落入外人手中。即是本门中其他人等,也须回避。若在你们之先有人盗墓拿走此信,或万一落入他人之手,拟或有外人知晓此中密事,务必斩尽杀绝,决不留情。
    无功,无名,霜妹!我是你们的师娘!
  三人大吃一惊,互相一望。梅霜道:“这妮子胡说些什么?”都急着往下看。
    我相信命。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这事虽然关系到师父及本门名望,但不让你们知道,终不是办法。师父及我之死,都与此事有关。
    你们决不可怀疑师父品德。师父没有错……大约是我错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命。命是逃不脱的。
    你们知道,我先前清心寡欲,准备终生不涉足儿女私情,一心一意想继承师父衣钵。无功无名对我眷眷深情,我岂不知?此生此世,是难以报答你们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师父那年突然自绝,你们想必理不清其中缘故。这疑问在你们心中存了二十多年,真是苦了你们……但我当时怎么能说?
    我时常往师父那里跑,一是想多服侍些师父,二是学些武功,其三,也是我心里……总是对师父亲近。我绝没有想到旁的事情。我只是觉得,师父就像我爹,就像我娘,自自然然总想亲近他,与他在一起。
    那天夜里,我又去师父住处。房子里升着火炉,暖烘烘的。我和师父都只穿着很少的衣服。师父向我解说《道德经》,我又向师父讨教了道德功中一些不明了的地方——那时师父已开始向我传授绝世武学道德功了。
    歇息的时候,我给师父倒了一盅酒,自己也饮了一杯。我后来知道我不该喝那杯酒。你们知道,我是从来滴酒不沾的。但那夜不知怎的,我竟自告奋勇地饮了一大杯。我那时心中欢喜,没顾上别的。就是它坏了大事……要是我不饮酒,或者一切都不会发生。就算师父一时冲动,我也会劝住他的……结果我自己也糊涂了……
    饮酒之后,我面上发烧,心跳加快,不知怎么就扑在了师父怀中。师父抚摸我的头发道:“影儿,你喝多了。”
    我不做声,只是听师父的心跳。我伏在师父怀中,久久没有动弹。忽听师父说:“影儿……我全身发热!”他声音焦躁,不似平时那般稳重泰然了。
    我说:“师父,房中暖和,你怕是衣穿多了。”师父听见我说,便把外面的夹袄脱下,只穿一件单衣。
    我脸上愈来愈热,转而伏在师父肩头。师父道:“影儿……”
    我抬起头来望师父。只觉师父似乎全身不适,不敢朝我看。我问:“师父,你不舒服么?”
    师父说:“影儿……我心里烦恶,也不知怎么的……”其实那时师父如果叫我走开,以后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但师父没有叫我走。我……也好像没有想到要走。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不明白。我想,这也是命吧。
    只听师父又叫道:“影儿……我不舒服!你朝我看看?”我便抬头望他。他好像在笑。我喝了酒,心里欢喜得很。师父刚一看到我的眼睛,又急忙说:“不!不!快转过头去!快!”
    我笑道:“师父,你怕我么?怎么不敢看我?我是您的影儿啊。”
    “影儿……”师父喃喃地道。
    师父先前手里还拿着书,这时突然把书丢掉,双手抱紧我,口中喘气,只是喊道:“影儿!影儿!”他的手似乎愈来愈有力了。我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想挣脱师父怀抱。我用了用劲,师父却只是喃喃地道:“影儿!影儿!……”他面红如潮,紧紧的搂着我,我又不忍心了……
    我轻声道:“师父,你……”
    再后来我似乎全记不起来了。我迷迷糊糊的,只是紧紧抱住师父。我似乎已经神智不清了……
  我不该喝那杯酒的。我本来可以喊醒师父。我对不起师父。是我害了他,是我害死了他!我可怜的师父啊!而我,我又有什么呢?我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他要拿去,随便什么,我都给……你们读到这里,如果在内心里责怪师父,那你们会遭雷打的!师父没有错!师父的恩德,比山高,比海深,他怎么会有错呢?是我错了。你们骂我吧,责怪我吧,仇恨我吧!但我把自己给了师父……你们又怎么仇恨得起来呢?我想,你们不会骂我,不会怪我的……
    师父呆呆地坐着,两眼发直,说:“影儿,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忽见他飞快地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什么,然后以掌抚胸,片刻不见动静。我上前一摸,师父却已自断经脉而死。
    我扳开他抚胸的手,只见胸前印下四个血字:“愧对天下”。师父一生光明磊落,望重天下,却因为我损了英名……只因一时人性失措,抑制不住,酿成终生之恨……至于我,我不后悔。我只想:师父不该死,师父不必死。为什么非要死呢?难道师父做错了么?不,师父没有错。师父清寒了几十年,本来我可以服侍他安度晚年的……但他却自杀了。
    师父死后两月,我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我想吐。我怕你们发觉,盘问起来不好回答,便悄然下山去了。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害得你们惦记,心中惭愧。
    我生下了师父的骨血,心中又喜又悲。我毕竟为师父尽了一点力。我为他传下了后代。那是个男孩。想必他已长成大人了。不是有二十一年了么?你们要去找他。我把他托给了师父的故旧山野真人。并嘱他不过二十年,决不可告知孩子的身世。山野真人隐居龙山猴子谷……
  徐无功喃喃地道:“秀才,秀才!果然不错……”
    我给孩子取名逍遥。你们去龙山猴子谷找到山野真人后,把孩子接到如梦山,叫他出任掌门。他是恩师的骨血,你们务必辅助他,振兴阴阳门,把师父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永远继承下去。
    师父的道德功秘籍,我交给了山野真人,要他等孩子长大后转交给孩子。秘籍表面看来就是一本《道德经》。那是师父的手迹,字写得很大,很稀。把书放在水里浸泡一阵,就会显出秘籍来。此功只我阴阳门最可靠弟子,方可教习,且必须终身不论婚嫁……逍遥这孩子,你们要严加管教。不准他心猿意马。好好继承先父的遗志……
    那年我回山之后,无功、无名继续缠我,我如何解说得清白?只要我在,你们师兄弟就会不和。况且师父已逝,我也不应再活着了。
    我所以要你们等二十年后才开棺,是为了叫无功无名看在我面上,不要轻生。只要你们活着,阴阳派就不会散,师父开创的事业就会有人守着。而且,时间太近,我怕你们想不开,迷了心窍,会去恨师父……
    霜妹钟情无功,想必此时已成了眷属,恭贺你们!
    开棺之后,请将我的骨头捡起几根,埋到师父的坟里去,千万……
    路漫漫其修远兮!大风既起,天人路远,敬请珍重为盼。
    梅影手书于某年月日,星光暗淡之深夜。
  读毕,三人呆坐半晌,出不得声。都在心里想: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徐无功对赵无名道:“师弟……今天初八……你看,天快黑了。”
  “是啊,师兄。天快黑了。”
  “起风了。”
  “起风了。”
  “你看见织女星了么?”
  “没有看见。”
  “师弟,走吧?”
  “走吧。”
  徐赵二人手挽着手,突然相视大笑。直笑得山野震动,群峰回应。徐无功蹲身背起师弟,两个人一边大笑着,一边掠起身子,踉踉跄跄,往远处奔去。笑声自远处隐隐地传来。
  梅霜手抚白发,立在姐姐坟地边出神。突然,她把手中梅影书信往地下一扔,口中连呼:“大师哥!等等我!大师哥!等等我!”飞身追徐赵二人去了。
  却见一人自树林中跳出,飞也似地抢到坟前,拾起那封书信,揣入怀中,转眼又没入了林子。夕阳下看得分明,那人身材俊逸,褡裢斜背,正是书生。
  墓地一片寂静,几只老鸦在空中盘旋。最后一抹晚霞钻进云中,天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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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7 11:47:53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阅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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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22:47: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背剑书生
  雨下得很大。道上水雾迷茫,犹如狂风卷起漫天尘埃。丛生的杂草,有的倒在泥泞里,有的摇曳在水泽之中。纵目望去,但见满天风雨,云暗天低,草木飘摇,不见一户人家。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浑身淋得透湿,站在大雨之中,一动不动。他前面是一个岔路口,有三条小路。他似乎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四围阒无人息。这风雨黄昏,看来是很少有人在外边行走了。
  书生叹一口气,抬头远望,恍若有失。忽听背后传来踏水之声。回过头来,却见一个人,将一匹黑马横扛在两肩之上,头戴斗笠,脚下飞快走过来。
  那人身材不高,背着的马腿几乎挨着地面。马很健壮,只是一动不动,似乎是匹死马。那人背着偌大一匹马,在狂风骤雨之中还能走得这样快,其内力、轻功倒也骇人。书生心下羡慕,见那一人一马已到近前,忙侧身让开,躬身道:“阁下神力,在下钦佩不已。请停步歇歇如何?”
  那人五十上下年纪,面色冷漠,瞪了书生一眼,咕哝道:“如此大雨,要我歇脚,莫非是个白痴?”说着冷笑一声,并不停步,往前只管走去,他的脚步又重又大又快,书生衣上溅了一身泥。
  书生蹽开大步追上去,高声道:“阁下高姓大名,能否让后生交个朋友?”
  一阵雄壮的马嘶声传来,算是回答。书生吃了一惊,脚下迟缓。原来那人背的并非死马。那嘶鸣声高亢激越,大有千里之志,想来是匹旷世难得的宝骑。那人不骑马反被马骑,岂不奇怪?
  书生想起,恩师在世之日,时常教导自己,江湖异人,秉性常常乖僻,或痴或迷,过智过愚,歌哭无常。遇到他们,不必追问究竟,否则犯人所忌,大为不美。此人负马踏风雨而独行,不知是何来历?书生有意和他亲近亲近,此刻想起师父的话,又觉自己有些轻率,只好作罢。
  看看那人的身影隐没于风雨暮色之中,书生打起精神,也往那条路上走去。转过弯,前面横一条小河,河中芦苇丛丛,菰蒲片片,浑浊的河水翻滚着浪花。心想,附近不见有桥,怎生过得河去?
  正在犹豫,忽见芦苇丛中划出一条小船。一个赤着上身矮小精瘦的老头,佝偻着腰,一边哑声叫道:“客官,是要过河么?”一边将船划过来。
  书生问道:“正是。不知河那边是什么地名,有歇脚住店的地方没有?”
  老头道:“原来相公是外地人!河那边唤做董家垱,老儿的家就是开店的,有上等好铺,快上船吧!”
  书生跃上船去。这船没有篷,两个露天的小舱里有浅浅的水,几尾鲤鱼,几条泥瞅在水里游着,上面浮着几根水草。书生道:“大爷适才见到一个背马的人么?”
  “背马?背什么马?”老头不解的问。他掉转船头,用力拨开芦苇杂草,向对岸撑去。老头满面皱纹,肋骨一排排凸出,历历可数,却风里雨里操着这等辛苦的营生,看上去他精神极好。书生想,自己要多给些船钱才好。
  老头问道:“相公到这湖南北边来,是探亲么?”
  “不是。”
  “那是访友?”
  “也不是。”
  “那么相公你到这荒村野店来干什么呀?”老头呵呵笑道。
  “大爷,这一带湖港交错,人烟怎么恁地稀少?”
  “相公,你可知道这是湖南的什么地方?”
  “不就是湖南安乡么?”
  “不错。”老头说,“这安乡与湖北接界,原属八百里洞庭。你看现在不到处是水么?水草一多,瘟疫就多。所以这里一向人烟就少。”停一停,又道:“这里多的只有一种人。”
  “什么人?”
  老头放低声音道:“杀人越货,出没无常的盗贼,你可听说过?”
  书生一笑:“盗贼到处都有,有什么奇怪?”
  “相公胆子不小!常言道,‘艺高人胆大’。莫非相公是个会家子,好把式?”老头说。
  书生连忙否认。
  这老头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裤衩,满身雨水,好像也不觉得冷。船头风高浪大,老头却站得稳稳当当,不稍偏斜。书生想,看这老头眼露精光,定是身有武功,莫非他是个开黑店的?便道:“书生乃落第秀才,有家难归,只得浪迹他乡。说到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他本想随便撒个慌,掩饰一下窘态。但这几句话一说出来,猛地想起自己身世飘零,父母双亡,师父亦逝,哪里是有家难归啊,明明无家可归而已。想那阴阳派三大弟子,不知去了何方,自己这般茫无头绪地寻找他们,如何找得到?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请他们扶助自己,重振阴阳门么?那三大弟子和父母之间,似乎恩恩怨怨,关系微妙,见到他们,自己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又想到父母千古奇情,却不能为世俗所容,而双双自绝殉道……不觉心情沉重,长叹一声,险些流下泪来。
  逶迤撑到对岸,给了船钱。老头说:“横竖天也黑了,雨又下得大,怕没人要过河了。我就领你一起去店里吧。”说着把鱼和泥鳅倒在一个小蔑篓里,系好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岸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
  黑地里书生也不知走了几里路。忽见前面灯火通明,却绝无声息,只有风的呼呼声和雨水打在地下的咚咚声。老头停步望了一会,说:“店中来了客人,怕是一伙恶客。相公不怕么?”
  “好歹也得去把衣服烘干。”书生说。
  那客店是几间茅屋,门前一个池塘,屋后一片竹林。隔老远,老头就扯开嗓门叫道:“老婆子,你是病了还是死了?一天都不给我送饭?点这么多灯干什么,放火么?”
  没人做声。两个人再往前走,瞧见门外屋檐下守着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兵刃。老头笑道:“原来贵客到了!不知是哪里来的朋友,何不进屋去坐?老婆子,你做了晩饭给客人吃了么?打了酒给客人喝了么?”边说边走上前去。
  忽听得屋里有人哈哈笑道:“这店里的老板回来了。陈镖头,你把人家婆婆点了哑穴,绑在灶屋里,这下有你的好看了!”
  书生定睛一看,见门口站着的几个人,衣服上都刻着“荆江镖局”字样。老头朝他们哈哈腰,笑道:“原来是镖局里的大爷!老婆子不晓事,得罪了大爷,待老儿来服侍各位如何?”说着就要进屋。几个人伸手欲拦,只听屋里有人朗声说道:“主人回家,挡他做甚?让他进来吧!”门口的人这才让老头进去。
  跨进大门,见一张桌上放着一口小箱子,黑亮黑亮,也不知装的什么。一个中年人坐在桌边,面目虽慈善,却极是威严。瞥见老头进来,眼睛一亮。屋角另一张桌上,坐着两个人,看不出年龄,手中亦无兵器,只是一脸的冷笑。
  “三位大爷,路上辛苦了,我这就去给三位烧茶……”
  那中年人忽地纵起身子,掠到老头近前,伸手一拍老头肩膀,逼视着老头,道:“原来是主人到了。失敬,失敬!”
  只听“哎哟”一声,老头已经身矮下去。中年人连忙收手,脸上现过一丝狐疑,随即拱手道:“得罪!陈某力使大了些。”便跃回了原坐。
  老头好不容易才站直身子,只见他捶捶肩膀,干笑道:“骨头老了……”
  屋角那桌上两个人霍地站起,叫道:“湖北佬,想立威么?”
  中年人呵呵一笑:“两位何必动怒?”对老头说:“老倌,在下陈天柱,江湖朋友多叫我陈铁腿的。听说安乡地面不大好走,又适逢大雨,只好暂避府上了。”他声音清朗地朝门外喊道:“小威,去把婆婆放了!”
  门外答应一声。屋角的两个人仍是冷笑。一个说:“陈镖头先兵后礼,人家只怕不会领情!”
  另一个说:“湖北佬跑到湖南来,还要耍威风,这不是有眼不识泰山,自寻死路么?”
  陈铁腿也不答话,只是面带微笑,坐着不动。屋角的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在那里挖苦嘲讽辱骂,陈铁腿只是充耳不闻。老头问道:“这两位大爷,原来不是跟陈镖头一路来的?”       
  一个道:“人怎么会跟猪同路?”说完,两个人一齐大笑。
  书生想,镖局这边,门口就有五六个,不知屋后还有没有他们的人;这屋角的两个人看来没帮手,却怎地敢这般嬉笑怒骂,故意挑衅,不知是哪一条路上的?
  忽听门外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声。接着有人骂道:“你这老婆娘!敢打老子!老子叫你……”       
  陈铁腿喝道:“小威,不得动手!”
  一个老婆婆满面灰尘,手里拿着根烧火棍,怒气冲冲地跑进来指着陈铁腿骂道:“杂种!你放我做什么!你这挨刀杀的,剁八块的,不得好死!欺负我老婆子!”说着竟嘶哑着声音哭起来。书生想,看那灰头土脸的样子,想必这老婆婆吃了不少苦头。
  陈铁腿躬耳道:“误会了,误会了!陈某好生过意不去!”说着,拿眼瞟那老头。
  老头喝道:“这么一把年纪,哭哭啼啼的不怕客人笑话?有热水没有?你快去洗一洗,换了衣服,做点吃的来!”
  老婆婆哭道:“砍脑壳的!老子挨了打,你也不替我出口气!你,你不是地……”
  “臭婆娘!”老头一个巴掌打在老婆婆脸上。“不知死活!快去烧水做饭!”
  经这一打,老婆婆竟不哭了。她望了望老头子,低着头退了下去。老头放下鱼篓,屋里屋外一一拱手,说道:“陈英雄,各位局里的大爷,还有这两位大爷,既然到了我这里,都是贵客,请和和气气,吃完了晚饭,大爷们就进房歇息如何?”
  陈铁腿道:“老馆说得是。出门都是朋友嘛。”
  “既然是朋友,就该有饭大家匀着吃。陈镖头捡了个大财宝,却不肯分给兄弟一些,这是什么朋友?”屋角桌上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说。
  陈铁腿道:“陈某也跑了几十年江湖,江湖道义,陈某岂不知道?这东西若是陈铁腿自个的,就是双手奉送给两位,又有什么打紧?古人说得好:‘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但此物另有主人,陈某受人所托,不过一路护送而已,怎敢作主瓜分?还请二位见谅。我们开局子的,还不是靠江湖朋友赏碗饭吃?”说完,哈哈一笑,神情潇洒之极。
  那两个人并不理他,对老头说:“老倌,你可知道,这湘鄂一带,是哪个最有势力?”
  老头道:“常听人说,腹蛇帮人多势众,帮主张七爷,武功高强,少有人敌,是不是腹蛇帮势力最强?”
  那两个人道:“老头倒有些见识。可惜有些跑江湖的,说什么跑了几十年,却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可笑,可笑!”说着,两人伸手入怀,各掏出一条乌黑的腹蛇来。只见他们咬住蛇的脖子,一阵吮吸,将蛇血吞进肚去。吸完一条,随地一扔,又掏出一条。顷刻间两人连吸了三五条腹蛇之血,脸上也渐渐地红了。
  书生暗自惊讶。这腹蛇乃极毒之物,伤人立死,江南土人呼作“土聋子”。它只在陆地生活,没有听觉,嗅觉极灵。传闻腹蛇帮的人不好惹,恐怕那陈铁腿早已猜出那两个人的来路,不然他那么多人,何以要一再忍让?
  陈铁腿手下的人,从门口看到这情形,面上都有惧色。陈铁腿却微微一笑,说道:“腹蛇帮的名头,陈某早有耳闻。帮主张七爷,陈某也曾会过面的。”
  屋角的两人有些惊愕,都“哦”了一声,似乎不大相信。
  陈铁腿又道:“张七爷的武功,陈某钦佩不已。但我听说,江湖上新近出了个残缺门,来势汹汹,恐怕不会输与腹蛇帮。残缺门的老大,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有人说,昔年阴阳门四大弟子比之当今残缺门老大,武功犹有不及。”
  一人冷笑道:“残缺门那些跛子瞎子,做得鸟用!他老大武功再好,也是孤掌难鸣。怎比我腹蛇帮中好手如云?何况残缺门老大的武功,又有谁见识过呢?”
  “兄台说得不错。残缺门老大武功虽强,手下门徒却资质愚钝,身子衰弱,不比腹蛇帮人强马壮,锐气逼人。”陈铁腿说。
  “这还像是人话。”另一人道。
  “但我还听说,无论腹蛇帮或残缺门,同另一个门派比较起来,都不值一提。”陈铁腿缓缓地说。
  “陈镖头指的可是阴阳门么?”腹蛇帮一人说。
  陈铁腿摇摇头:“阴阳门早已烟消云散了。”书生一旁听了,心下黯然。
  “是说白莲教?”那人又问。
  陈铁腿又摇头:“白莲教素与官府作对,不大过问江湖中事。势力再大,却不损及江湖朋友。”
  那人又问:“传说有个毒门教,其人心狠手辣,功夫怪异,陈镖头说的可是它?”
  陈铁腿道:“毒门教历来香火不旺,门徒极少,即便个个都是高手,在江湖中也不能称第一门派。何况毒门教祖几十年前已死于阴阳门道德老人之手,此后该教门徒就很少在江湖上行走了。”
  那两个人不耐烦起来,一齐问:“镖头究竟指的哪个门派,快说出来吧!”书生心下也有些好奇,站在一旁凝神静听。只有那老头似乎不大关心这些事,满脸恭敬巴结的笑容,只是不知道出去好,还是站在这里好,别扭地站着不动。
  陈铁腿道:“我荆江镖局虽无人才,不值一提,但在这两湖一带,历来信誉卓著,很少有失手的事。”说着望了腹蛇帮两人一眼。
  “那也不见得。在湖北不失手,在湖南,嘿嘿!”一个干笑道。
  “但我局最近却连连翻车,损失了好几个兄弟。”陈铁腿面色凝重,声音也低沉下来。
  那人仍在干笑。
  “但陈某知道,这不是腹蛇帮干的。”
  “不见得吧?”腹蛇帮另一人说。
  陈铁腿一声冷笑:“就是贵帮帮主张七爷,也不敢连伤我局里那几位兄弟。贵帮要我扬威数十年的荆江镖局倒旗,怕还没那个手段呢!”
  突然,书生望见白光一闪,一把短刀挟带疾风,直奔陈铁腿面门。却见陈铁腿伸出两指一夹,脸上含笑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手一扬,只听一声闷哼,屋角桌上二人中已倒了一个。但见短刀插入腹中,直没刀柄。那人双手按住腹部,面色扭曲,眼见不活了。
  门口众人松了一口气,都骂道:“暗施偷袭,死得活该!”
  那剩下的一个面色大变,说:“陈镖头好狠的手!何不将我一并杀了,免得日后被我腹蛇帮帮主知道?”他分明胆怯了,说话声音打颤,却硬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书生见他把手伸入怀中,却不知他是不是要掏兵刃。
  陈铁腿道:“你两个屡次对我无礼,不杀不足以儆效尤。日后张七爷怪罪,也顾不得了。”转脸对老头一拱手,笑道:“不得已出手,污了宝地,请勿见怪!”
  老头忙道:“好说!好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不必如此。老婆子,水烧开了没有?把这几条鱼拿去煮了,做点鲜汤给大爷们喝!”
  那老婆婆换了干净衣裳,给每个人都泡了茶,又把鱼和泥鳅拿到灶屋里去。书生也进房里擦了擦身,换了店里一套干净衣服出来。老头笑道:“我这粗布烂衫,相公你也穿得么?”
  腹蛇帮那人茶也不喝,颤声问道:“镖头,你的手段好,看来我是打你不过的。不知你要怎样打发我?”
  陈铁腿笑道:“兄弟何必着急?就在这店里住上一宿,咱们多亲近亲近,如何?”
  那人说:“……兄弟还有些事需要料理,倘若陈镖头不反对,就借兄弟一条路,让兄弟出去。来日方长,日后再与镖头亲近,也是一样。”
  “哈哈!兄弟言之差矣!”陈铁腿道,“安乡一地,湖港交错,道路难辨。倘若张七爷大队人马来和陈某为难,那我们弟兄还有命么?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呢!哈哈,哈哈!”
  那人说:“镖头言下之意,是怕兄弟出去报信?”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陈铁腿摆摆手,“我方才不是讲故事么?我说本局连连失手,却不是腹蛇帮干的。”
  “那是谁干的呢?”书生早想知道究竟,便问。
  陈铁腿打量书生一眼:“还没请教这位公子姓名,是位秀才么?”
  书生道:“在下姓李,草字逍遥。”
  “哦,李老弟。”陈铁腿说,“是谁干的?这伙人做下了惊人的事业,江湖上却对他们知之甚少。比方说,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在哪里安家?领头的是谁?不仅如此,甚至没有人见到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以你即便对面碰上,也不认得。你说可怕不可怕?”
  “他们出门做事,总归有人看见过的。”老头笑道。
  陈铁腿道:“不错,是有人见过他们。但见过他们的人都死了。”
  众人都“哦”了一声。
  陈铁腿继续道:“这伙人出没无常,不露形迹,叫人处处提防,却又防不胜防。不瞒几位,陈某接这个差事,还不到三个月。三个月前,我局老镖头江无病,就栽在这伙人手中,死后不得全尸,身首异处。江中鲫镖师的名头,几位不知听说过没有?”
  腹蛇帮那人点点头,说:“兄弟听说,湖北江中鲫江镖头,本是武当门下,后来还俗做了镖师。昔年纵横大江南北,靠一根齐眉棍打遍天下好手,我帮张帮主张七爷,常常提起他。”他言语之中,不乏讨好之意。眼见自己伙伴横尸当场,对方又不让走,留在此地,凶多吉少,心中不免焦急,哪里还有半点先前的威风。
  陈铁腿点点头,又说:“湖广巡抚的千金,听说长得像一朵花,年方二八,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忽然就不见了。”
  众人又是一怔。
  陈铁腿说:“巡抚府上,高手颇多,但千金失踪那夜,什么动静也不曾见。小姐的房门也不曾开,窗也不曾坏,一切完好无损,人就这样不见了。”
  李逍遥道:“或者是小姐自己出走了呢?”
  “开头也有人这么想。”陈铁腿说,“但三天之后,巡抚就接到一张帖子,叫他带黄金三千两,白银一万两,亲自送到某某庙中,交换他女儿。巡抚暗中安排人马,远远地将那破庙,里外围了三层,自己却带几个人,挑着金银进庙去。好半天不见巡抚出来。兵士焦躁,涌进庙中一看,哪里有半个人影!青天白日,莫非那些人会飞?即便会飞,众人也该看见呀。有人怀疑庙中有地道。众人觉得有道理,于是挖地三尺,挖了两天,果然发现了一条地道。”
  “人找到没有?”李逍遥问。
  “没有。”陈铁腿说,“这伙人千方百计要瞒住自己形迹,既躲人追杀,又可继续为恶,所以他们从来不正面与人交手。一旦交手,别人就有死无活。我听说,这伙人结成一派,自称地隐帮。”
  “地隐帮?”众人都感到陌生。
  陈铁腿又道:“地隐帮的人,武功究竟如何,无人知晓。适才腹蛇帮这位兄弟,夸奖陈某好手段,其实此雕虫小技耳,未免贻笑方家。”说罢一笑,盯着老头道:“这里强过陈某人的,只怕还大有人在呢!”
  门口众人又是一惊,目光一齐射向老头和书生。李逍遥忙道:“我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惭愧,惭愧!”
  老头正要说话,那老婆婆端了一大钵鱼走了进来。接着又端来牛肉、茄子等菜,收拾桌子。早有人将地下死人死蛇拖了出去。老头又搬了两坛酒来。一时间屋子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老头呵呵笑道:“陈镖头,李相公,这位大爷,各位大爷,闲话休提,先吃饱喝足如何?”
  雨早住了,风势也小了许多。东边天上爬出半边月亮,孤零零地发着冷光。众人早已饥饿,除两个人继续守在门口外,其余人都进屋吃饭。
  老头上桌陪客,老婆婆躲在灶屋里吃。陈铁腿操起酒坛,自己斟一满碗,然后酒坛一斜,一条酒水直射对桌老头碗中。老头惊慌失措,用手去掩住酒碗,不料将碗带到地下,碎成几块。
  陈铁腿忙道:“得罪,得罪!”
  老头尴尬地笑道:“陈镖头好功夫,我这把老骨头如何接得住?”又去换了碗来。书生却看得出,这老头武功非常,却一直藏而不露,不知是何缘故。陈铁腿早已看出这老头在藏头露尾,于是想试探试探,却总不得要领。其他人不知就里,只管喝酒吃菜。
  镖局的人不敢多喝,很快就放了碗。腹蛇帮那人却无心酒菜,只勉强吃了些。只有书生一人放开肚量,连喝了七八碗,脸红如血,兀自不肯罢休。
  陈铁腿道:“秀才倒好酒量!莫不是喝多了想做诗?听说李太白斗酒诗百篇,可惜我们是粗人,你就是做出来,我们也不懂。”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李逍遥酒喝得多了,眼前一片模糊,头重脚轻,不由又想起了自己身世和母亲的遗书,长叹一声,道:“我……哪里想做诗?只是心中伤感……”说着,泪水涌出,落入酒碗。
  陈铁腿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李老弟何必伤心如是?”
  李逍遥垂下头,良久,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去睡觉……”走入房中去了。只听陈铁腿在后面冷笑道:“书生之气,书生之气!”
  也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做了许多恶梦,醒来一看,天已大亮,却是风和日丽的好晴天。其时正是七月中旬,一出太阳,天气还有几分炎热。书生觉得头沉甸甸的,好歹爬了起来,走出房门,不觉惊得呆了。
  那陈铁腿满身是血死在堂屋里。两条腿被人砍断,扔在一边。桌上那黑漆箱子已被揭开,想来里边物事被人取走了。只看陈铁腿昨日两指夹飞刀那一手,就知道他功夫不弱,而且既号称铁腿,想他腿上功夫当较手上功夫更强,却不知被谁举手之间杀于此地。奇怪的是四周并无搏斗的痕迹。再说,如果急剧打斗,书生焉会不被惊醒?难道陈铁腿连还手之力也没有么?
  走出几步,更见门前屋檐下橫七竖八,死的都是陈铁腿手下的人。那池塘边上倒着一人,不正是腹蛇帮中未被陈铁腿杀死的那一位么?书生顿悟,是那撑船的老头杀了这些人!
  书生只看出老头确有武功,却没想到老头武功竟这般厉害。莫非他夜里又来了帮手?但地上又不见他人脚印。书生急忙奔进厨房,却见那老婆婆仰面朝天,死在灶间。
  “怎么连她也杀了?莫非不是他的婆婆?”书生心下想道。“为什么又不杀我?莫不是看我文弱书生,不值得动手?或者是想转移视线,让官府和众人以为我是凶手?”想到官府,书生倒觉得真是个麻烦。看来此地不可久留,还是快走为妙。
  收拾了衣物,就要走路。忽听一人说道:“杀了这么多人,就想一走了之,兄台行事,倒也潇洒。”
  书生吃了一惊,忙道:“说哪里话?在下昨夜多喝了些酒,睡得死沉,并不知道这里的事。何况在下一介书生,如何杀得了这么多人?”
  只见一人自屋梁上跳下来。年龄和自己相仿,面目俊秀,却冷气逼人。此人穿着一件灰布长衫,脚下一双草鞋。书生一见之下,只觉此人咄咄逼人。他那股威严的气势,使人觉得害怕,觉得敬畏。
  那人说:“我昨夜一直睡在梁上,亲眼看见你双手如刀,杀了这许多人。好汉做事好汉当,兄台何必抵赖?”
  书生正色道:“这位兄台,人命关天,怎能凭空污人清白?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何这般污我?”不由气往上冲。
  那人哈哈大笑:“兄台何必惊慌生气?不过开开玩笑而已。人是那老头所杀,我亲眼看见的。”
  书生道:“这玩笑可开不得——果然是那老头!兄台可知那老头来历么?”
  “他是地隐帮的。”那人道。
  书生一惊:“地隐帮?怪不得这么厉害!”
  那人淡淡一笑,说:“地隐帮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做得甚事?不瞒老兄,在下昨夜要是出手,就是有十个老头,也死在这里了。”
  书生道:“原来阁下武艺超群。不知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那人道:“何必客气?在下姓周,周行空。还要请教兄长台甫。”
  书生说了名姓,二人又互相谦让一番。周行空道:“李兄到此,不知有何贵干,去往何处?”
  书生叹道:“无家可归之人,浪迹天涯而已,哪有什么正经事。”
  “看来李兄有难言之隐,兄弟也就不问了。”周行空一抱拳,“不过李兄的武艺,我是分外敬佩的。”
  书生大吃一惊:“哪里哪里,我哪有什么武艺,周兄又在开玩笑了。”
  周行空道:“李兄深藏不露。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李兄何必相瞒之深?倘若李兄没有惊人艺业,又怎能于醉梦之中击退地隐帮高手,使那老头望而却步,知难而退?不然,哪里还有兄台的命在!”
  “真有此事?”书生惊道。记得师父以前说,武功练到一定程度,即便睡梦之中遇敌偷袭,身体也会自动反击,只是不甚灵便而已。但梦中出手已足以骇人,对方也不敢恋战了。莫非自己已有这等功力?不觉又惊又喜。
  书生抱拳道:“兄弟自幼虽学了一些武艺,却不入方家之眼,请兄勿笑才好。再说江湖险恶,争斗纷起,兄弟我一介书生不喜与人争斗,所以不愿显露形迹,倒不是有意相瞒,请兄勿怪。”
  周行空道:“人各有志,是我不该揭穿李兄。周某虽也自幼学艺,但修为有限,恐怕不可与李兄同日而语。日后江湖上再遇见李兄,还请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兄台过谦了!”书生有些慌乱。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称赞过他的武艺,他简直有些受不住了。
  “周某还有些事要办,先走一步,就此别过。”周行空说罢就要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李兄也不可久留此地,免得惹些麻烦。还有一句话告诉李兄,李兄遨游四海,但有一个地方,还是不去为好。”
  书生忙道:“还请赐教。”
  “这董家垱再往前走,就是理兴垱。过了理兴垱,有个芙蓉垱,却是去不得的。”
  “那是为何?”
  周行空道:“以李兄武功,本来也没什么地方去不得。只是芙蓉垱这地方古里古怪,去了有害无益,徒惹麻烦,所以还是不去为好。”
  书生还想问个究竟,但周行空已转身大步走了。只好赶紧离开这里,免得让人碰见,辩不明白。
  路上满是泥泞,行走艰难。走出三五里,见一大块麻地,便进去解了溲。突然马啼声疾,一匹乌黑的骏马往前飞奔而去。马上并无骑手。书生觉得眼熟:这不是昨天那人背着的黑马么?
  再往前走,不一会就到了理兴垱。望见一个酒旗,便走进去要了些饭菜。只听店老板和另一酒客低声议论道:“好一匹黑马!芙蓉垱的人,又捡了个便宜!”
  书生忙问:“老板,你是说,那匹黑马被芙蓉垱的人牵去了么?”
  店老板大吃一惊,连连摆手,低声道:“相公好大的胆子!你怎么这不晓事!说这么大声干什么?难道你活得不耐烦了?芙蓉垱的人,还没走远呢!”
  “芙蓉垱里是些什么人?”
  店里几个人面面相觑,神情极是害怕,推脱说,“我们不知道,相公去问别人吧。”说罢,低头喝酒吃饭,不再理他。
  书生笑笑,付了帐走出了酒店。心想,原来这里的人竟如此害怕芙蓉垱,不知那里住着些什么恶人。书生信步走了一会,却见一人慌慌张张,奔上前来,口中叫道:“我的马呢?谁看见我的马没有?一匹黑马?谁看见了,说出来,我给他钱!”说着掏出一锭黄金,闪闪发亮。有几个人远远地看着。书生想,这锭黄金,最好的良驹也买得下来,这人以黄金作酬金,想必他对那黑马已有了感情,不再骑别的马了。
  没有人敢说。谁敢说“那匹马被芙蓉垱的人牵去了”?谁有这么大胆子?除非他不想活了。
  那人急得团团转,向众人叫道:“你们都没看见么?天哪,报应哪,我的黑马,它跑到哪里去了?天哪?”说着他用力跺着脚,又用手扯自己的头发,眼看就要哭了。
  书生觉得好笑,忙道:“阁下不必着急。宝座下落,我却知道。请跟我来。”说罢转身就走。
  那人急忙跟上来,“后生,你是个好人!快说,我那黑马去了哪里?”
  “阁下如此喜爱那匹马么?”书生笑道。
  “不是喜爱不喜爱的问题!”那人不耐烦地道,“快说,说出来,把钱给你!”
  “钱我不要。告诉你吧,那马被芙蓉垱的人牵去了。”
  “哦!那就好!没死就好,找到了就好!”那人出了一口长气,把那锭金子往书生手里一塞,就要走。书生顺手把金子丢在地上。
  “怎么,真不要钱?”那人似乎有些着急,“那怎么办呢?你要什么,快说!”
  “我不要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书生笑道。
  “那怎么行?我怎能平白受人恩惠,落个把柄让人抓住?来世还难得报答!你非得要点什么东西不可!”
  “我对你有何恩惠可言?阁下不嫌言重么?”
  “你告诉我马去了哪里,这不是大恩大德么?”那人道,“我要是不赶快找到它,万一它死了,那可就不得了!”
  “阁下爱物至深,倒也少见。”
  “后生家懂得什么?昨天我骑马走了九十里,但还只背它六十里路,还差三十里的帐呢。你想,我不赶紧找到它,它一死了,我这帐就没办法还了。它变猪变狗变人,岂不都要找我讨还?”
  “阁下骑马多远,就要背马多远么?”
  “正是如此。我杜往来从来不白受别人半点好处。要知道受人恩惠,不可不报,否则有违君子之道。万物都有灵性,何况我的马?好啦,闲话少说,你要点什么,快点道来!”那人大声说。
  “是不是阁下受了他人恩惠,别人无论要什么,都得答应?”
  “这个自然。诗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嘛。”杜往来点头道。
  “如果别人要的东西你没有,那便怎样?”
  “那……还要尽力去找。”杜往来有些着急,不知书生会要些什么。
  “别人如果要你的头,要你自残肢体,你答应么?”
  杜往来大怒:“那怎么行?你这后生罗罗嗦嗦,莫要惹得老杜心烦,一巴掌打死你!”
  “万物皆有灵性,何况人乎?你打死我,我就变作厉鬼,找你讨还旧帐——你不是受了我的恩惠么?”
  “我打你干什么?吓唬你的,鬼我是不怕的,但如果欠了鬼的帐,那心里就虚。后生,你怎么不要钱?钱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要?说吧,要多少钱,老杜都帮你找来,让你娶个乖媳妇,嘿嘿!”说着说着,杜往来咧开大嘴笑了。
  “钱我决计不要。”
  杜往来变了脸:“那要什么?快说!”
  书生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说:“让我拜阁下为师。”
  杜往来连连摇手:“那不行!那不行!我老杜从不收徒,也从不跟人一块行走的。你不见我的名字叫杜往来么?杜往来,独往独来也。不行,不行!”
  “在下资质虽然鲁钝,但为人勤奋……”
  “不行!不行!”杜往来只是摇头。
  书生凄然道:“阁下如此不肯施惠么?”
  杜往来断然点头:“拜师决计不成。你要点别的吧!”
  书生叹一口气,说:“李某飘零四海,孤苦无依,仰慕阁下丰采,本想依附门下,阁下何却之坚?”
  杜往来不耐烦地摆摆手:“少说,少说!我不耐烦听!”
  书生道:“那么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就走。
  杜往来一把拉住书生:“怎么说走就走?以后我去哪找你?”
  “既不为阁下所爱,自当告辞,以后何必找我?”
  “是啊!以后我也不想找你了。那你先求我一件事吧。”
  “适才已经求过了。”
  “这个不行!另外求一件。”
  “没有了。”书生说罢,猛地挣脱杜往来的手,拔腿就走。
  杜往来一怔,道:“后生倒有些内力!”说时,已身形一纵,赶在书生身前,劈手就抓。书生身子后仰,一个跟头往外翻去。杜往来赞道:“好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两手!”突然右手一扬,两枚物事直奔书生脚下,书生躲闪不及,只觉足趾一麻,大敦、窍阴两穴已被击中,仆地便倒。低头一看,打中他穴道的原来是两粒枣核。
  书生心下对杜往来更是敬佩。转念又想,自己习武多年,以为已到一定境界,但一遇高手,还是不堪一击,岂不有负师父多年栽培?山野真人传给他的那本《道德经》,他已知道就是道德老人的“道德神功秘籍”,但其文古奥,多所难懂,自己功底有限,一时还难以窥其门径,更遑论登堂入室了。去年,他为遂母亲遗愿,将母亲遗骨自巴山镇运回如梦山与父亲道德老人合葬后,顺便将道德秘籍也埋在了如梦山。准备先找到三大弟子,请他们回山辅助自己,重振门户。至于道德功,等以后根基深厚了,再练不迟。在外漂泊年余,哪里找得见三大弟子的踪影?由于自己心事沉重,行旅多艰,将功夫也荒疏了许多。如此轻易败给杜往来,岂不让他看得轻了?想到这里,不觉羞愧交加,低头不语。
  他如果知道杜往来的武功远在山野真人之上,犹较徐无功赵无名等强,就不会如此惶愧了。纵目当今武林,能与杜往来一决雌雄者,并没有几人。
  杜往来道:“后生,谁是你的启蒙师父?”
  书生说:“我只有一个师父,他叫山野真人,已经过世了……”
  “山野真人?”杜往来若有所思,“这个名字不熟。后生,你的功夫不错嘛,何必还拜我为师?”
  书生不语。杜往来又道:“你一定要拜我为师么?不能改变了?”
  书生还是默然。杜往来等了一会,见他只是垂着头,便猛地一拍大腿:“罢了!罢了!就算老杜捡了个便宜!”说着跳过去解了书生的穴道。书生大喜,纳头便拜。
  杜往来叫道:“且慢!先答应我几个条件,再磕头不迟。”
  “前辈请讲。”
  “第一,我收你为徒,是迫不得已。我不能教你武功。”
  书生一怔:不教武功,那何必拜师?
  杜往来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又说:“第二,你不能总是跟着我。我要你跟着就跟着,我不高兴,你就走远些。”
  书生笑了。
  “第三,你若遇到危险,或别人要把你打死,我想救就救,不高兴救就不救,你不要指望我。”
  书生大笑。这样的师父,天下少见。但姑且先答应下来,以后的事慢慢再说。便点点头:“师父吩咐,弟子岂能不听?再没别的条件了么?”
  “没有了。”
  “那我们就去芙蓉垱找马!”
  “你要去你去。”
  “怎么?”书生不解。
  “我不愿意跟你走在一起。我先走啦!别跟在我后边!别叫我在芙蓉垱碰到你!否则打破你的脑壳!”说罢大步流星,几个起落闪入一条小路,顿时不见了身影。
  书生想:“师父脾气古怪,还是不要惹他生气才好。他不要我去芙蓉垱,未必不是担心那里危险,怕我出事。想起周行空的话,愈发想知道芙蓉垱的究竟。反正师父已经前往,倘若师父有事,自己好歹是个帮手,莫非他当真狠得下心,会打破自己徒儿的脑壳?而且芙蓉垱想必地方很大,自己尽量不与师父朝面就是。
  书生虽打定主意,却不敢走师父去的那条路,便往另一条道上走去。一路上并无人家,杂草丛生,掩没小径,很多沟沟汊汊,一些不知名的野鸟在飞翔。雨后方晴,地气往上蒸腾,走得快了,不觉有些发热。
  又是一条小河,幸而河上有座木桥。河对岸有个草棚。由于年深日久,桥面已有些坏了。书生刚一过桥,就见一人从草棚中钻岀,身形高大如塔,挡在前面。
  那人左手撑腰,右手拄着一个钉钯,瞪着书生。
  书生道:“阁下何人,请借个路如何?”
  那人说:“我不是人。”
  “什么?”书生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
  那人说:“我是猪。”
  书生笑道:“阁下真会说笑!明明一个大活人,怎么能是猪呢。可笑,可笑!”
  那人怒道:“这有什么好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这不是芙蓉垱么?”书生道。
  “正是芙蓉垱!”那人说,“要知道芙蓉垱只有一个人,其余的都不是人。都是猪,是狗,是畜生。”
  书生惊道:“那……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郡主。芙蓉郡主!”那人脸上露出笑容,似乎说起郡主,他很自豪。
  书生心想,这芙蓉垱果然古怪。明明是人,却说自己是猪,似乎还引以为荣。非得进去看个究竟不可。便道:“在下姓李,要去里边办点事,请阁下让条路。”
  那人说:“我就是专门守这条路的。凡从这条路上来的,都要从我这里过去。”
  “正是如此。”书生说着就要上前。
  那人伸手挡住:“要打得我赢,才能过去。”
  “阁下牛高马大,想必力大无穷,我打是打不过你的。”
  “那你早点从这条路上回去。”
  “非打不可么?”
  “一定要打!”
  那人话音未落,书生右手箕张,往他胸前膻中穴抓去。那人后退两步,避开这招,举起钉钯往下就挖。书生身子一晃,早已扭到一边。那人钉钯挖进桥上木板中,急切间哪里取得出来!书生疾步上前,点了他背后陶道、大椎两穴,拔腿就走。
  那人放声大哭。书生止步笑道:“你何必哭泣?只需一两个时辰,穴道自然就解了。”
  那人道:“我原来本不是猪的。”
  “哦?”
  “我原来是狗。”
  书生想:“狗与猪,那还不是一样?”
  那人哭道:“郡主要我做几件事,我没做好,……后来郡主又找了几个功夫好的,我就变成了猪。”他哭得伤心,以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又说:“我变成猪后,郡主要我守这座桥,……我现在连桥也守不住,眼看……眼看猪也当不成了!呜呜……”
  书生心想,看来芙蓉垱的佣仆是按功劳大小,武功高低分等级的。猪在狗的下面。猪的下面,狗的上面,不知还有什么。芙蓉郡主不知何许人物,如此糟贱人格,太也过分。那人哭得正凶,自己也不便劝他,只好再往前走。
  走不多远,望见前面一个小湖,湖中莲花朵朵,洁白如雪。湖旁一个亭子,建得清雅秀丽。亭中有条石凳上坐着一人,相貌温雅,穿着整洁,看来有些身分。
  只听那人高声吟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书生应道:“原来是个文士!如此远道相候,在下如何担当得起?”
  那人说:“担当不起,回去可也。大路朝天,我守这边,君走那边,岂不各得其所乎?”
  书生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半途而废,非君子之道也。”
  那人道:“如此看来,我们非大打一架不可了?”
  书生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何必拳脚相较,岂不有污先生高雅?”
  那人说:“不打不成交,不打不成材。打的好处很多,焉得不打?”
  书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那人道:“何事发笑?岂不闻笑不露齿,男儿三笑为一痴,女儿三笑无廉耻乎?岂不闻君子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乎?”
  此人喜欢掉文,却说得不伦不类,真真好笑。书生忍不住,干脆放声大笑起来。良久才停下来,说:“阁下想必读书万卷,出口成章,钦佩,钦佩!”
  那人摆摆手:“生也有涯,知也无涯。艺无止境,岂可自满。”脸上尽是谦逊。
  “请教阁下姓名。”
  “在下芙蓉一狗,无名无姓,不值一提。”
  “真是人各有志……幸会高贤,三生有幸。可否借道一行……”
  “不可不可。道可道,非常道。道不拾遗,岂可相借!”那人摇头晃脑,但脸色庄重,似乎无商量余地。
  书生不想多耽误时候,双手抱拳,说道:“既然不肯相借,那就只好抢啦!得罪休怪!”说时迟,那时快,书生出手如电,直取那人面门。山野真人的武功,源出道家,本来讲究后发制人,以柔克刚。但书生年轻力壮,喜欢走刚猛路子,兼之在巴山镇看徐无功练“天翻地覆掌”,又观徐赵二人相斗,耳濡目染,出手便是外家身法。
  眼看掌到近前,那人不慌不忙,并不闪避,却飞起一脚,踢向书生下阴。那脚挟带劲力,端的雄厚!书生慌忙撤回掌力,一个旱地拔葱,人在高处,连踢三脚,趁那人招架之际,飞出亭外。
  那人也抢出亭外,口中唱歌一般说道:“莲花盛开,恶狗相斗,斗成一团……何其乐哉!”又拦在书生之前。
  书生说:“常言道,‘好狗不拦大路’,你拦着我干么?”说着挥拳打去。一击不中,化拳为掌。掌又不中,便飞快换招,伸指点那人穴道。
  那人格开招式,道:“我并非好狗,固专拦大路也。”口中说话,攻势不减。
  拆了十几个回合,眼见那人大汗淋漓,喘气如牛,手脚也不那么灵便了。书生笑道:“我看阁下还是先歇一会再打,何必急在一时?”
  那人手脚不停,道:“欲速……则不达。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岂可功亏一篑……毁于一旦乎!”
  书生一掌打中那人胸膛。那人脚步踉跄,险些跌倒,口中兀自说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刚挣扎着站稳,又疾扑上。书生脚下轻轻一勾,那人仆地便倒。
  书生讥道:“阁下学识渊博,未免荒疏了武学。”
  书生绕湖疾行,片刻到了尽头。却有一条小溪,水清见底,淙淙流淌,煞是可爱。溪两旁的小路上,芳草青青,散发出淡淡雅香,沁人心脾。往前望去,小路约两里许,路那头树木参天,望不见房舍。想必那边才是住人的地方,书生便顺小路疾步而行。
  这一路上倒没人阻拦。快到尽头,看到万木丛中,建着老大一座庄院。楼台亭阁,雕梁画栋,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哪里有这种气派?书生放慢脚步,惊讶得连连咋舌。
  一个大场院接在小路尽头。场中有几个石磙,是湖南乡下用来辗平地面的。这时石磙上却坐着两个人。都赤着上身,浑身肌肉虬健。
  书生正要招呼,却听一个人闷声闷气地说:“好崽子!你把那书呆子打死了么?”
  书生忙道:“哪里哪里!他只受了一点轻伤。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莫非又是高手?老子就不信邪!”那个闷声音说,“老二!今天老大老三吃了亏,咱哥俩打死这小子,出出这口恶气!”书生想,那个喜欢掉文的,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三;自己打倒一个,另一个自然是师父打倒的了。想到师父已经来了,不禁暗喜,只不知他那马找到了没有。
  只听老二说:“老四,你叫那伢崽过来。”看来老二很重身份,自己不愿与书生说话,叫老四说。
  老四吼道:“我的崽!快到场院里来受死!”
  书生走上前来,笑道:“两位想必是……”
  “何必啰嗦?”老四说,“芙蓉四狗,他是老二,我是老四。老三被你打死了,老大被一个姓杜的打死了。老子们打姓杜的不赢,只好找你出气!老二,还不动手?”
  老二年纪不小,头发都已花白。盯着书生看了一会,说道:“伢崽,你能把老三打倒,想必还有些本事。你年纪还轻,我们不好欺负你,不如来个文比如何?”
  “不知怎么比法?”
  “这每个石磙,都有五六百斤重,你我一人身上压一个,谁熬得久,谁就赢了。”
  “赢了便怎样,输了又怎样?”
  “赢了,自然是想怎样就怎样啰。”
  “那输了呢?”
  “伢崽,你脑壳怎么转不活?”老二道,“这石磙压在身上,是好玩的?赢不了的,就只有死!”
  老四在一旁叫道:“你要同意那就开始!”
  书生笑道:“我只是想到芙蓉垱玩上一玩,看看风景,何必要与人拼死拼活?二位,在下到此并无恶意,我看不必比了。”
  “那就比武的!”老四叫道。
  “武的又怎么比法?”
  老四恶狠狠地道:“武比,就是乱打乱发财,打死为止!”
  “文比都不来,何况武比?”书生道。
  老四大怒,并不说话,一记重掌朝书生下巴打来。书生略一闪避,见那老四用力过猛,暗使一个绊腿,老四往前便倒。书生借力打力,反手一掌,老四结实硕壮的身子直飞起来,在六尺之外落下。
  “好本事!”老二一个箭步跃上前来,迎面一招“泰山压顶”,直取书生双眼。书生忙用“石破天惊”接住。老二又一招“恶狗抢食”攻到,书生还一招“小桥流水”,又拳脚并用,进攻对方下盘。二人你来我往,顷刻间已拆了二十余招。
  老四跌得鼻青眼肿,鲜血直流,满腔怒火哪里按捺得住!他也顾不得伤势,飞快去提了一把刀来,嗷嗷叫骂着。只因老二与书生正斗成一团,他不好下手,便围着两个人瞎转悠,准备一有机会,就一刀砍下书生脑袋。
  突然间传来骏马嘶叫之声。书生侧头一看,只见杜往来背着那匹黑马,笑嘻嘻地大踏步往这边走来。书生大喜,叫道:“师父,我在这里!”
  杜往来站在场外,笑眯眯地看着这边。老二老四听见书生叫他师父,大惊之下,就要逃跑,但见杜往来袖手一旁,并无出手之意。心想,莫非这小子心虚,在吓唬我们?两个对望一下,又一齐攻上。
  原来杜往来走的那条路,也有几个人守着,自然都被他打发了。到得庄院,还是没有一个对手,芙蓉垱的人只好乖乖地把马还给他,任他自由来去。这会儿他背着黑马,心里乐滋滋的,书生拜他为师那回事,他好像根本不记得了。
  老二老四前后夹攻,一个利刃在手,一个双拳如铁,书生倒也不能轻松。但若说这两个人联手就能打败书生,那又还差得远。只见书生身形晃动,左闪右击,前踢后撞,越打越悠闲,越打越潇洒。他有意要在师父面前露一手,便不下杀手,只管将他俩调戏个够。
  忽然瞥见一个儒服方巾,面容清瘦,约四十上下年纪的人,走到杜往来跟前一揖,说:“阁下武功深不可测,独行狼不胜仰慕之至。”
  杜往来目不转睛望着书生那边,口里胡乱应道:“好说,好说!”
  那人又道:“阁下适才手下留情,独行狼感铭肺腑,没齿难忘。”
  “好!好!”杜往来道。眼睛并没有看他。
  独行狼又道:“这里的事,我独行狼还得管一管。有道是受人驱使,身不由己,还望阁下恕罪。”
  杜往来还是:“好说,好说!”
  只见独行狼缓缓步入场中,立定观看,一声不响。老二老四看见他来了,都眼睛一亮,斗志陡增。书生瞧见那独行狼脸色阴沉,悄无声息地盯着自己,不觉有些心虚,忙大声叫道:“师父救我!”
  杜往来却仍是满脸堆笑地站在那里。那马不时嘶叫几声,似乎在为众人助威。书生又斗一阵,感到有些吃力了。老二老四故意把战场往独行狼这边移,书生却不愿三面受敌,只不上当。显而易见,只要独行狼一出手,书生非立即落败不可。
  杜往来忽然不愿看了,迈步欲行。书生大急,叫道:“师父!你没看见徒儿在此么?”
  杜往来笑道:“老杜不是瞎子,怎么不见?”
  “那你快来救我!”
  杜往来边走边说:“不救不救,你慢慢打吧。我还有点事去。”说话之时脚下不停,眼见去得远了。
  独行狼跨前一步,沉声道:“你两个让开!”老二老四一听,都卖个破绽,跳出圈子,远远站在一边。老四自去包扎伤口去了。
  书生衣冠不整,满身灰土,头发也打乱了,神色极是狼狈。见独行狼稳稳地站在那里,铁青着脸,心想,他必是打师父不过,要在我身上报仇,那样岂不糟糕。此人号称独行狼,而狼比狗厉害,那他的功夫自然远在芙蓉四狗之上了。
  书生行礼道:“在下李某,擅闯宝庄,但并无恶意,无非好奇而已。贵庄既不喜客人,在下这就回去。”他想,这独行狼自己肯定打不过,不知芙蓉垱是否还有更厉害的人物。想那郡主本人多半也是好手。留在此地,难免凶多吉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想到此,书生返身便行。
  独行狼一声冷笑,说:“书生好自在,好风流!这就走了么?”
  书生疾步前行,匆匆地说:“在下失陪,咱们后会有期……”话未说完,忽听背后有疾风袭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碧绿的物事,其大如帽,朝这边飞过来。书生不知是何兵器,慌忙躲闪。等那物力道减小,这才看清是片荷叶。
  独行狼道:“芙蓉垱所产湘莲,天下珍品。书生远道而来,不品尝品尝么?”说罢手一扬,七八粒莲子分头袭向书生上中下三路。书生识得厉害,也顾不得地下肮脏,就地一滚,那些莲子尽数没入土中。
  书生苦笑道:“宝庄湘莲,果然与众不同!原来是铁莲子。只怕不是水里长的吧?”
  独行狼见他躲开自己有名的暗器“兵分三路”,不由暗暗吃惊,对书生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须知世上使暗器者,要么每次发一枚,那必须命中率高,力道刚猛,否则便没有威力;要么一发多枚,攻对方三路四面,叫人顾此失彼。这就要认准穴位,手力协调。否则即便击中对方,亦不过搔痒而已,不能伤人;再有一种,就是自思劲力不足,寻常难以伤人,便在暗器上喂毒,以增其杀伤力,但通常为人所不齿,用者不多。独行狼的“兵分三路”,上打承浆、迎香,中击鸠尾、关元,下攻隐白、商丘、冲门,认穴既准,劲力又猛,只要一处命中,对手便倒。眼见书生一一躲过,虽然模样十分狼狈,却已博得独行狼的喝采:“好快的身法!你真是独往独来的弟子么?”
  忽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独往独来,这名字有趣,有趣!”书生浑身一震,喉头发干,这声音何等好听!只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身穿粉红短衫,头发用一绣带蓬松地束着披在脑后,赤着双足,自那屋后款款走来。书生一见之下,脑袋嗡地一声,眼睛发黑,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那女子已走到自己面前。
  独行狼深深一揖,低声说道:“郡主安好!”一旁站着的芙蓉四狗的老二,此刻早已拜倒在那边地上了。
  书生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嗫嚅道:“不知郡主驾到……得罪,得罪!”
  那少女眼若秋水,打量着书生,书生哪敢与她对视。只听她说:“独往独来的弟子,功夫想必很好。哎哟,人也长得十分英俊呢。”说着,她嘻嘻地笑了。
  书生愈发困窘,手脚都无处安放,浑身感到不自在。他想,难怪这些人为狗为猪,毫无怨气,原来芙蓉郡主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从前读书时,书上描写美人如何如何倾城倾国,如何如何沉鱼落雁,艳绝人寰,自己总是不信,总认为同样都是人,都有鼻子嘴巴,未必就会美到那个地步。今日一见这少女,才知道人与人虽都有同样的嘴巴鼻子,但在这少女脸上,却是何等地动人魂魄!旁人的皮肤不过就是皮肤,而她的皮肤却洁白腻人,娇嫩的脸上透出隐隐红潮,好像一吹就要破了似的,造物对人是何等不公!书生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香气,不觉心旌摇动,如在梦中,难以自持。
  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书生神不守舍,没听到她的话。
  独行狼道:“郡主问你姓名,为何不说?”
  书生还是不语。
  独行狼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郡主问你的名字!”
  书生一惊,看见少女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秋波流动。忙道:“小生姓李,李逍遥。”说时,脸已涨得通红。
  少女说:“把他绑着,先送到养身屋去,明日我要问他话。”说罢,从衣里掏出一个莲蓬,用那纤手剥着吃。老二拿了一根粗索来,动手就绑。独行狼站在一旁。书生却一动也不动,似乎没有想到挣扎,顷刻间已被绑得结结实实。老二又点了他璇玑、天突两穴,量他再不能还手,便呼地一掌,打中书生鼻梁,立时血流满面。
  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好!脸上有了血,就更加乖了。”
  老二还要打,独行狼咳嗽一声,老二一惊,便住了手。独行狼垂首对那少女说:“郡主,我带他到养身屋去,明日郡主再好好问他。”
  那少女往口里扔着莲米,说:“腹蛇帮的张老七,怎么有几天没给我送蛇胆来了?你派人去问问!”
  独行狼答道:“是,马上就派人去。”
  书生朦朦胧胧听到这几句话,心想,难道称霸湘鄂边界的腹蛇帮也对芙蓉垱臣服么?看那少女笑语嫣然,不由心中阵阵酸苦,只觉以前的岁月,仿佛都已模糊,都是虚度。他的脸虽被芙蓉二狗打得鼻血长流,但他却并不感到痛楚,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出神。
  那少女又说了些什么,书生一句也没听清。只见她轻移莲步,双足在地上印下了两行浅浅脚印,要回去了。书生正在发痴,独行狼上来推他:“跟我走!”便也迷迷糊糊跟在独行狼后边走着。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场中早已空无一人。那少女已倩影不见。
  独行狼冷笑道:“死到临头,尚存妄想,可悲!可悲!”
  书生心下一顿,我真是迷了本性么?怎么这般魂不守舍?
  独行狼打开养身屋大门,书生往里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地面密密麻麻,插满匕首,都是刀尖朝上,映得房中寒光一片,哪里有人落足之处。书生正在犹疑,独行狼猛推一把,说:“今晩就睡在这里吧!”说完砰地把铁门关了。
  书生跟师父练梅花桩时,也是立在钢刀之上的,但那毕竟时候不长,今晩却要在这刀山之上过夜,且又被人点了两穴,上身转动不得,倘若真气一泄,岂不要毕命于此?摸摸墙壁,原来竟是一间铁屋,只屋顶有几个拳头大小的洞透进空气和光亮。看来今晩是要大受其苦了。
  书生躺在刀尖之上,有些困倦,又不敢入睡。那少女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天下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既叫人想念,又叫人受苦!过去漫漫岁月,都和师父在山中度过,几乎就没有见过什么女子。况且师父管教甚严,色欲一事,从来不提。书生糊里糊涂,也就长大了。他本来心性淡漠,于男女之道思之不深,只因未遇美女,未识其乐趣也。今日既见绝色,开了情窦,日后再想修练得无思无欲,淡于情爱,只怕是难而又难了。
  想到师父,又猛然想到父母。虽不曾见过父母的面,但当年情景也可以想见。父亲道德老人,修练一生,名重天下。到晚年还是把持不定,一时迷了本性,以至抱愧自绝。母亲献身道德老人,虽有报答师恩之意,但从母亲遗书看来,又岂非情根早种?只是她尚不自觉而已。不然,一个少女,无论对方是谁,会那样娇憨笑语?会只穿件单衣?会不加抗拒么?看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每个人都难免为其所误。阴阳门另外三大弟子,不也是为情所困,郁郁终生,竟置恩师基业于不顾,走得杳无踪影么?莫非我也要步他们后尘?想到这里,不觉又是惊恐,又是惶愧。母亲遗命,嘱我修练道德功,重振阴阳门,终身不论儿女之事,我岂能为色所迷,便忘了母亲的叮嘱?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顶洞中不再有光线射进来。天一黑,满屋利刃的寒光更其凛然,冷气森森。不一会,屋顶噼啪响个不停,雨水自洞中流入,屋外秋风劲吹,更增萧索。书生浮想联翩,心下怆然,只是叹气。
  忽然门被打开,几个人执着火把,拿着刀枪,闯了进来。书生认得其中一个是芙蓉第四狗。这些人不知是身负气功,还是脚下鞋子坚牢,一个个都在刀尖上站着。又有两个人端来一大块铁板,将一把靠椅放在上边,然后垂手立在椅子两边。只听一阵银铃般笑声飞进,芙蓉郡主已赤着双足,自外而入。
  郡主笑吟吟的,赤足从刀尖上走过,坐在椅子上,对书生道:“夜里寂寞,来看看你。秀才在这里住得惯么?”
  书生坐在刀上,本想镇定一下,但一望见郡主那花容月貌,又不禁神为之夺,慌乱地说:“……也还住得,多谢郡主关心!”话一说出,又自己恨自己道:怎么这般不争气!这不是贱骨头么?把你关在这种地方,茶饭不得,却还多谢人家关心!
  郡主道:“老四,你过来。”
  老四忙跑过去。
  郡主又说:“我听人说了一个好玩的法子,现在就想试试。”她把嘴凑在老四耳边一阵低语。老四听得连连点头。
  老四掏出两根细绳,走到书生近前,剥掉他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只三下两下,就用一根绳子缚在书生肘上两寸的地方,另一根缚紧在肩下大臂之上。书生顿见两绳之间肌肉紧紧绷着,痛得钻心,手足之肉似欲裂开。却又不知那少女要玩什么游戏?
  绑好之后,老四站在一边,郡主从头上取出一根绣花针,笑吟吟地走到书生面前,说:“秀才,有人告诉我一个好玩的法子,你能让我在你身上试一试么?”
  她站得这样近,书生嗅得到她的发香,看得见她眼里流动的水波。她讲话时,书生还看见了她粉红的舌头,只觉头一阵晕眩,结结巴巴地说:“郡主好美的容貌……郡主想做什么,尽管做好了!”
  “好,好!这样才乖。”郡主说着,用手摸摸绳子中间的肌肉,另一手用针在上面轻轻一刺,顿时一线血水,喷出三尺多高。
  郡主见了眉开眼笑,叫道:“好玩!果然好玩!”转脸对书生道:“不疼么?还让我玩几下,好吗?”
  不等书生说话,又是一刺。这回力用得更大,血线更粗,喷得也更高。郡主又拍手大笑,众人也在一旁哈哈大笑。只有书生呆呆地站在那里,两眼发呆地痴望着郡主,身上也不感到痛楚了。
  郡主见书生望着自己,便问:“这样看我做什么?”
  书生道:“郡主贵人之相,美若天仙,想那当朝公主,恐有不及……怎能不看?”
  “你说我美么?”郡主笑得更艳了,“你真好!还没人这样对我说过呢。你真乖,居然知道我是贵人。告诉你,皇上是我表哥呢!嘻嘻。”
  又刺两下,血已喷得不高了。郡主觉得无味,把针扔到地下,走回去坐下。用手托着下巴,似乎在想:还有什么更好玩的法子?
  她突然说:“秀才,我刺你胳膊,你怎么不叫?你叫就好了,那样就好玩些。”
  书生说:“大叫大嚷,岂非有失斯文……”
  郡主道:“那我挖出你的眼睛,看你叫不叫?老四!”
  “奴才在此!”
  “你把他眼睛挖出来。慢慢地挖,要让他疼,看他叫不叫。”少女说。
  书生惊道:“郡主,在下并无得罪之处,你这是……”
  老四手拿解腕尖刀,狞笑着说:“我的崽,挖了你的两个招子,看你还狠不狠!”说着就要动手。书生飞起一脚踢他刀子,却未踢中。众人提着刀枪,将他团团围住。只要他一反抗,这么多刀一齐砍下,他如何不死于非命?
  书生凄然笑道:“想不到郡主貌若天仙,却心如狼虎,李某迷了心窍,自取其辱,活该,活该!”
  郡主道:“秀才,你只要像狗那样尖叫两声,我就饶了你。"
  书生道:“士可杀不可辱。堂堂丈夫,死又何惧!快动手吧!”
  “学几声狗叫,有什么关系?好啦,不学狗叫,那就在这里打几个滚,怎样?”
  书生昂头不语。心想这芙蓉郡主以人之痛苦为自己之快乐,真真可鄙。偏偏她人又生得极美,总是欢笑诱人,想要骂她些粗话,却骂不出口。
  郡主道:“打滚也不愿意么?读书人就是爱面子。难怪别人都说酸秀才呢。那好,你唱个歌,好不好?”
  “不唱。”
  “唱歌不是雅事么?”
  “不是!”
  “那读诗,怎样?读诗总是雅事吧?”
  “不读。”
  “你这人真没劲,我都打瞌睡了。老四,快点动手,挖了他眼睛我好回房歇息。”
  书生不等郡主话音落地,觑得亲切,一脚踢在老四下阴。老四见书生和郡主说话,听得正走神,没提防书生会骤下杀手。他大叫一声,蹲下去捧住下阴,豆大的汗珠立刻冒上额头,脸都痛歪了。
  郡主精神一振,又拍手笑了:“叫得好!老四这一声叫得好!”又对书生说:“你的脚踢得快,踢得重,不愧是独往独来的弟子!”
  “郡主……”老四倒下去,说:“他踢着……我那……那个地方,只怕……只怕不能侍候……你了……”
  郡主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我不喜欢见人要死不活的。”转脸对书生笑道:“秀才,我看你的功夫,比我手下四狗都要强。我看你就留在我身边不走了,好不好?”
  书生心里一荡,正要答应,又猛然醒悟,暗叫惭愧,说:“我与你非亲非故,留在这里做什么?”
  正在这时,老四却面色惨白,叫道:“郡主……”话未说完就咽了气。
  郡主对书生道:“你那脚踢得好,又准又重。秀才,你师父打死了我老大,你又打死了我老四,芙蓉四狗只有两狗了。我急切之间,去哪里再找些人来呢?”
  书生见打死了人,虽是情势所迫,还是心下歉然,道:“在下失手打死了人,心里好不难过,请郡主恕罪。”
  郡主道:“打死人事小,只是我要你留下来,你为何不肯?”
  书生见她毫不怜惜死了的老四,心想,看来她从来不把别人当作人的。便道:“郡主心狠手辣,毫无慈悲之心,恐怕……”
  郡主打断他道:“你如愿意留下,就做老大,好不好?”
  书生冷笑道:“什么老大,狗中的老大么?”
  少女说:“你不愿做狗?那你明天和独行狼打一架,打赢了,你就是独行狼,让他来做狗。好不好?”
  书生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起来。这些人地位卑微,眼见书生受到主人器重,日后便是自己顶头上司,都要巴结他。
  郡主道:“你们把他带到一个干净点的房里去,服侍他吃饭,洗澡。秀才,明日我带你去‘赏心悦目居’,那里可好玩哪!”说罢,嫣然含笑,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屋子。门外早有轿夫等着,看着上轿去了,留下的二个家丁才领着书生出了养身屋。
  雨下得正大,千树万叶,皆作沙沙之声。隐约传来芙蓉花香,远处一片寂黑。整个庄院都笼罩在满天风雨之中。
  翌日清早,郡主就打发一乘轿子,接书生去“赏心悦目居”。芙蓉垱屋宇连绵,门却大多关闭,不知是些什么人住在里边。路上行人也少,偶尔碰到几个农夫花匠,大都默然疾行。只有几个芙蓉垱的家丁背着刀在街上走来走去。偌大一所庄院,显得格外幽静。
  拐了好几个弯,轿子停在一座大屋前面。屋前几株大柳树,都是双人合围,老态龙钟的古物了。门上边一块黑漆大匾,用行书写着“赏心悦目居”五个大字,旁边有行小字:
    赏心悦目,逍遥极乐,惟我芙蓉郡主终身独享之。此乃祖宗之遗德,上天之恩宠,后世之殊荣,世人安得嫉而妒欤?愿闻郡主语笑嫣然,终岁尽欢而已。
  书生一看这匾,才知郡主真的是皇亲。历来天子的嫡系可封亲王,支系可封郡王,若女子则为公主郡主了。难怪芙蓉垱这么大的威势。
  正端详间,郡主也乘轿子来了。她依然赤脚,发上扎着蝴蝶结,裙裾飘动,翩翩若仙。书生一见,不禁倾倒,全然忘了郡主昨夜对他的折磨,行礼道:“郡主真是天人!秀才读过一篇文章,以前不知写的是谁,现在才明白,那文章写的正是郡主。”
  少女笑上眉头,道:“真的?哪篇文章,读给我听听,好不好?”
  书生读道:“……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延颈秀项,皓齿呈露。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郡主面颊羞红,眼含秋水,道:“我真有洛水之神那么美么?”
  书生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郡主笑道:“秀才,你说的话,叫人听了好喜欢。我四周的这些人,就从来说不出这么好听的话来。往后你就留在我这里读书,陪我说话,好不好呢?”
  书生含笑不语。郡主又道:“你看世上还有比我更美的人么?”
  “只怕没有了。”书生说,“佳人难得。比郡主更美的女子,那长得会是什么样子呢?”
  郡主道:“但我听说,南海之中有一岛屿,名曰飘遥岛,岛上飘遥公主,才算是天下第一美人呢。”她收起笑容,似有失意之色。
  书生笑道:“南海飘遥岛飘遥公主,这不是神话么?郡主,久站在外面干啥?郡主不是要请我观赏‘赏心悦目居’么?”
  郡主低首良久,突然说:“要是真有飘遥公主,我若碰到她,一定要挖了她眼睛,在她脸上画几个印,看她还美不美!”
  书生一惊。见她眼中充满仇恨,面色凝重,不由想道,嫉妒可以杀人,确非虚言。所谓飘遥公主,多半是虚幻中的人物,她已恨成这个样子;倘若真有女子貌胜于她,只怕十有八九难逃死路。唉!女色对男人固然可怕,对女人又何尝不可怕?自古红颜薄命,而丑女村妇倒多得平安,道理恐怕就在这里。
  两人步上台阶,走入大门。走不几步,又有一小门。如此曲折转廊,共过了五重门,才进入大厅。厅中有一高台,上有绣花藤椅,茶几,书桌等物。四壁挂满字画,似乎尽是名人手笔。厅左右又各有一门,里边不知是什么所在。
  少女默然无言,步入台上坐下,书生也坐上去。顷刻便有仆人端上菱角,鲜莲,熟枣,更有一篮葡萄,黑色晶莹,犹如宝石。书生笑道:“郡主双眸,比这黑葡萄还要鲜亮呢。”
  郡主仍不展颜,叫道:“我的人呢?还不快点进来!”声音满含怒气,书生心中暗笑不已。
  只听厅左侧开门声响,十几个身强体健的汉子,手持棍棒刀枪跑入大厅,一齐跪下叩头,说道:“郡主起得好早!不知有什么吩咐?”
  郡主顿足道:“把那边关着的几个贱妇,给我带进来!”
  几个人答应一声,打开厅右边门,跑进去了。不一会从里边传来了阵阵哭泣叫骂声,四名容色都甚妩媚的女子,脸上充满惊恐之色,被搡入大厅里来。
  郡主喝道:“你们这些死人!还站着干什么?快给我打!快打!”
  立刻便有人操着藤条,劈头盖脑向四名女子打去。四女齐声尖叫,撒腿就跑。但几扇门都有人守着,又能跑到哪里去?
  四名女子在厅中乱跑,几个男子在后面边追边打。有的跑不动了,终于跌倒。有的跪在地下求饶,有的伏地恸哭。书生心下不忍,对郡主道:“郡主,这是为了什么……”
  郡主怒气更盛:“你看她们长得美,可怜她们么?打,快打!打脸上,看还美不美!”说着操起一个盘子,狠劲摔在地上,盘里莲子到处乱滚。
  打了一阵,再也听不见哭喊声了,原来几个女子都已伏地不动。但不得郡主之命,那几个男子谁也都不敢停手,还在一鞭一鞭地往她们身上抽。只见又有人搬了一大捆藤条来,让他们打断了好换。
  书生实在看不下去,喊道:“郡主!都打断气了,还不住手么?”
  郡主叫道:“谁叫人们夸她们是美人?哪里有女子被人夸奖长得美,只要我知道了,我就要请她到芙蓉垱来住上几天,她出去之后,就再没人夸奖她了!哼!”停了一会,又喝道,“把她们拖到台边来!”
  四个女子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满脸血痕,被拖到台边上来。郡主走下台去,一把揪住一个女子的头发,看了一会,冷笑道:“这不是理兴垱张大财主的千金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人人都说她眼睛长得好,快拿刀来!”
  只听一声惨叫,那张财主的千金血流满面,再不见动弹了。少女在衣上揩一揩手,又揪起第二个女子的头发。
  “哼!焦圻王员外的孙女,都说她鼻子俊秀,嘴唇诱人,我才不相信呢。”郡主狠狠地说,“小三,你来动手,免得弄脏了我的衣裳!”
  被唤着小三的男子跑过来,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尖刀。又是一声惨叫,王员外的孙女也不动了。
  书生大叫道:“郡主!你这等作恶,上天不容!”
  郡主不加理睬,说:“还有两个是谁,小三,你认得么?”
  小三道:“这个是董家垱周官人的妹妹,那个是理兴垱卖豆腐的孙老倌的女儿。”
  “你喜欢她俩么?”
  “我不喜欢!”
  “好,乖!在她们脸上划两刀!”郡主吩咐完毕,似乎出了一口气,这才回到台上坐下,吃着枣儿,脸上又有些欢喜颜色了。
  书生气咻咻地,真想一拳把郡主打翻在地,但一见她明眸皓齿,弱态含娇,天姿国色的容貌,又哪里打得下去。满肚子的话,憋了半天,说出来却是:“郡主这是何苦,同自己生气……”
  郡主笑道:“秀才,我适才样子很凶么?肯定难看死了!现在我的气消了。”转而对手下人道:“把她们拖下去,不死就送她们回家。唉!我也累了,再把那些男子带上来,我和这位秀才要开开心。”说着,拈起一串葡萄递给书生,“你用这葡萄比喻我眼睛,我好喜欢呢。把它吃了罢。”
  书生接过,说道:“郡主生得至美,是没有人比得上的。但我听说,光貌美还不够……”
  “还有什么呀?”郡主侧头问道。
  书生说:“还要多行善事,体恤众生,惠及乡里。岂不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淑女不仅要貌美,还要性情和善……”
  郡主道:“你说我行事不善么?可我父母兄弟都是这样对人的。当今皇上若真论起辈分来,还是我堂侄呢?他也没指责过我呀。”
  书生正要解说,又见那些家丁推搡着七八个男子进来了。老的小的都有。进来都跪在地下,叩头如捣蒜,口中叫道:“郡主开恩,郡主开恩!”
  郡主笑了:“看哪个的头叩得响些,我就喜欢哪个,他就乖!”
  于是几个人都叩得山响。郡主眉开眼笑,鼓掌道:“好玩!好玩!”停了一会,又说,“你们几个玩点什么把戏给我看呢?嗯……唱戏!你们唱戏!”
  几个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看来他们都不会唱戏。书生本想劝郡主饶了他们,但一想唱戏不伤身体,倘不唱戏,她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怪主意来,自己还是不劝为妙。
  犹豫一阵,一个便扯开嗓子唱道:
    奴家今年二八春,西村王郎来提亲,
    隔帘偷窥王郎貌,剑眉星眼好精神!
    羞答答便欲出房门,
    怎奈何脸皮薄,家有严君,
    恨不得,生双翅,飞出重门,
    与王郎,同携手……
  郡主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书生也忍不住笑了。郡主道:“你真乖,唱得真好!快放了他,送他二十两银子,让他回去!”
  那人连连叩头谢恩欢喜地退出去了。剩下的几个好生羡慕,一齐道:“我们也唱……”
  “不唱了,不唱了,哎哟!”郡主捂住肚子:“笑死我了!你们几个,跳个舞给我看,好不好呀?”
  有几个便跳了起来。书生一看,这哪里是跳舞?只是在那里手足摇摆,身子乱扭一气,忍不住放声大笑。家丁们更是笑成一团。只有一个老头站着不动,口中叹气不断。郡主问:“老倌哪,你怎么不跳啊?”
  那老头哭丧着脸道:“闺女,我一大把年纪,腿脚不灵便了……”
  “跳呀!怎能不跳呢?”
  “你就行行好……老儿给你叩头了。”说着伏地便拜。
  “谁叫你叩头呀?”少女不高兴道,“叩头不好看。跳个舞,放你回去。”
  书生道:“郡主,他人老了,饶了他吧。”
  “好,就不要你跳舞。”郡主道,“你在这厅里爬一个圈,学几声狗叫,总可以吧?”
  老头满眼浊泪,抬起头来,说:“闺女,你积点阴德,我死了做牛做马报答你……”
  郡主说:“就叫一声,好不好?”
  老头忽地跳起来,骂道:“你这妖精!你是母夜叉变的!你不得好死!不积阴德,生了崽都是没有屁眼的!老子反正土也埋了一截了,小妖妇,你就杀了我吧!老子行得正,站得直,阎王老子也会好好待我!”
  听他骂出粗话,少女涨红了脸:“老倌子,我又没得罪你……”
  老头跳脚拍掌,骂道:“没得罪?你虽是皇亲国戚,可老子做得你爷爷了!你这缺德的!莫看你长得骚,哪个敢娶你这样的妖精?没人要的母猪,嫁不出娘家的婊子!老子反正也活够了,要杀要剐由你!”
  忽然,他不骂了。他看见郡主痴痴地望着前方,眼中流出泪来。几个家丁早奔过去按住老头的嘴,一阵拳脚。郡主低声道:“别打他,送他回去吧。”又道,“多给他些钱……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众人都出去了。郡主泪眼婆娑,坐着一动不动。书生虽觉那老头骂得在理,但她毕竟是个少女,小小年纪,如何经受得起。不由怜悯起她来,柔声劝道:“郡主不必跟那些粗人一般见识。他刚才的那些话,郡主只当没听见就是了。”
  郡主呜咽道:“那些粗话……”又流下泪来。
  书生本想说“既然别人骂你一顿你都觉得受不住,那你折磨侮辱别人,毁坏别人肢体和容貌,别人岂不更加难过?”但想到她生长于富贵人家,颐指气使惯了的,不懂得大家一样都是人,怎可将自己的快乐,加在别人苦楚之上的道理,挨几次骂,或者以后还经历一些什么,这些道理她就会慢慢懂了。人各有各的机缘。她十几年的性情,非三言两语便能改变。眼下她正值伤心之际,何必更增其烦恼呢?想到此,书生便没有开口。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骂过我……呜呜呜……”郡主抽泣道。
  书生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想上前替她擦了眼泪,温言抚慰一番。“唉!”书生心中一阵酸苦,不觉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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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血雨腥风掌
  芙蓉郡主挨了一顿骂,回房睡了两天,也不出门,也不见客。书生无所事事,便在芙蓉垱转了几圈。芙蓉垱果然风光优美,垱内曲径通幽,到处都是树木,到处都是花草。池塘里到处是荷叶菱藕,令人流连忘返。书生独坐池塘边草堤,清风拂面,身心都觉清爽。不禁取出箫管,呜咽吹奏起来。
  音调哀婉,书生心事又起。想起阴阳门三大弟子尚不见踪影,自己怎能久留此地?莫非留恋郡主不成。郡主虽然美丽可爱,但其心狠毒,又是皇族,还是不沾边为好。何况要继承父亲衣钵,这种事情连想都不能想……便决定向郡主辞行,离开芙蓉垱。
  郡主单独住一个院子,书生尚未去拜谒过。到得院门,见门口坐着一位老者,青衣青裤,形貌古雅,似乎有八九十岁了。老者双目微闭,长眉遮目,衣襟随风微微摆动,似乎沉湎在遥远的往事之中。书生上前问道:“敢问老丈,郡主是住在这里么?”
  老者不动亦不语。书生连问数声,都是如此,心想,莫非这老人又聋又哑?想径直进去,毕竟少女香闺,多有不便。欲不辞而别,又觉于礼不合。况且还想见她一面,谁知道此次一别,今生能否再见呢?
  忽听一个阴冷低沉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姓李?”
  书生四面一望,不见有人,猛地打了个寒颤。老者还是那姿势,嘴巴根本没动,不可能是他讲的。是谁在说话?莫非我听错了?书生想。
  “你是道德老人之子?”那声音又道。
  书生望空一揖,道:“阁下是谁?何不现身?”
  那声音又说:“道德老人,他还活得好么?”声音似乎从老者那边传过来,但分明不见他有丝毫动弹,怎能说话?眼见天已薄暮,远远的景致越来越模糊,一轮清月挂在天边,其大如斗,其色惨白,四周显得恐怖。书生心里已有些害怕,难道世间真有鬼神么?
  书生大声道:“我乃道德老人之子,先父已过世多年了。阁下若与家父有故人之谊,请出来相见如何?”
  四周寂静无声。书生更加胆寒,回身拔脚就走。奔出几丈,那声音又从身后传过来:“想不到李公晚年才娶妻生子,传下了香火。”一声长叹,便不再言语了。
  书生回头一看,门前已不见老者的人影。片刻之间,老者去了哪里?如果声音是他发出,那么明明话音刚落,他能走得这么快么?书生不敢多想,拣那荒僻小路,一阵飞跑,看看已跑出了芙蓉垱,见后面无人追来,这才放慢了脚步。回想刚才情景,百思不得其解。那老者似与父亲有旧,显然是位前辈高人,但为何来无影去无踪呢?想到这里,书生回头望去,芙蓉垱已只是一个黑影。芙蓉郡主想必正在房中安睡。此一离去,未必再能与她相逢。她虽不会将我放在心上,但她天生丽质,我又怎能将她忘记?想到人海茫茫,前程漫漫,正不知将有多少悲苦,多少离别,不由一阵伤感。便望着芙蓉垱方向,默默向那美丽少女祝福一阵,便转头大步而行。好像走得慢了,又会转回去似的。
  走了一阵,见前面有座小山。说它是山,其实是丘陵。山不高,但绵延很长,上面长满了灌木。书生信步上山。至半山腰,见前面石上坐着一人,一动不动,朦胧的月色下,书生无法看清那人的身影。
  书生站在原地,犹疑一阵,决定改道行走。不管他是人是鬼,书生今日都不想打交道。不知怎么,他感到此刻格外提不起精神。也许是因为离开了芙蓉郡主?
  踏着杂草又行一阵,不由大吃一惊。前面道上坐的,不就是刚才那个人么?他怎么走到我前边了?难道他是鬼?
  书生不愿生事,掉头就走。又拐了好几个弯,看看没人跟踪,才于乱石中向山顶爬去。月光如水,虫声唧唧,远处隐约传来阵阵狗吠。书生回头再看芙蓉垱已辨不出形迹了。但见遍地月色,远处一片朦胧。书生叹一口气,又往上爬。将近山顶,抬头一看,不由吓出一身冷汗。那人如鬼如魅,早已坐在山顶了。
  书生知道再躲也是无益,只得壮起胆子,向那人说道:“阁下等候李某,不知有何见教?”
  不见那人答话。书生又道:“阁下屡次阻我道路,不知是何用意?有道是‘事不过三’。倘若李某没有开罪阁下之处,就请让出一条道来,让李某过去。”
  还是不见回音。那人根本就不像人,而像一棵长在山顶上的树。不然,为何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呢?
  书生又急又怕,想再改道行走,焉知此人再不会挡在前面,那岂不白白花费气力?想到“在劫难逃”这句话,不禁胆子又壮了。反正躲不开,甩不脱,那害怕还有什么用?当即一抱拳,朗声说道:“在下李逍遥,不知与阁下是否相识,阁下拦住我,意欲何为,请爽快说出来,何必装神弄鬼,作神秘高深状呢?”
  那人仍不做声。月光之下,隐约见他身材瘦小,宽袍大袖,独坐高处,仿佛有超凡脱世之势。书生想不起自己曾几何时见过这个人。难道他是地隐帮那个扮成艄公的老头?可又身形不像。是阴阳门弟子梅霜?但梅霜满头白发,而且她是我的小姨,又怎么会装神弄鬼吓唬我呢?莫非他是坐在郡主门前的聋哑老者?
  忽听顶上那人用沉闷的声音说:“道德老人英年早逝,却留下这么个好儿子。”说罢叹了口长气。
  这声音和郡主屋前那声音明显不同,但语气意思又显然是出自一人之口。书生问道:“前辈高人,是先父故旧么?”
  “岂止故旧而已?”那人道,“蒙李公错爱,老朽几成废人,凡经十有五载才得复原,此后埋名隐姓,苦熬春秋,不觉二十四年了。”说罢更是长叹不已。
  书生惊道:“原来前辈与先父之间有些……隔阂。人生如梦,衰草枯荣,想必前辈已将这些看得淡了。”书生何尝没有听出那人语调虽然平和,却饱含怨言?
  那人良久不语,低头如梦似的沉思。月光照着他枯瘦的身形,大袖被风吹得飘飘摆动。书生想,此人藏身隐形二十多年,其中艰苦,恐非他人所能想象。不觉对他有些同情,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只好沉默不语。
  那人道:“我大限已近,只道今世已不能重现江湖了。哪知李公早已仙去。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蛰伏芙蓉垱?又何必装聋作哑作一阍人,任人驱使?!”
  书生道:“前辈饱经沧桑,是应该……安享晚年了。”
  “唉。”那人道,“我被李公害得家破人亡,门徒四散,哪里还能安享晚年!”
  书生愈听愈惊。这人与父亲似有深仇大恨,只因不知父亲死讯,才不敢在江湖上露面,隐迹于斯。我是仇人之子,他岂能放过?看来今夜难以善罢。想到此便暗暗运气周身,以防不测。
  那人又道:“尔父道德神功,已传给了你么?”
  书生正想否认,但又一想,道德功何等威名?就算不致吓退此人,至少也可叫他心存畏怯。当即不语,算是默认。
  那人悠然神往,说:“李老子首创道德功,真乃惊天地,泣鬼神矣。昔年我与李公在泰山之巅大战七天七夜,不分胜败。李公乃曰欲以道德功现,问我惧否。我虽素闻道德功之名,但自负四海之内,鲜有敌手,何惧一未曾见识之道德功哉,便振作精神严阵以待。李公盘膝坐于石上,谓我作恶太多,为天不容,彼虽有惺惺相惜之意,奈何天道不可违也。我乃傲然昂首,大笑曰:‘汝欲替天行道,请速耳,等候之久也,何必唠唠叨叨?’
  “李公微微叹气,双掌平伸,曰:‘实不忍杀汝。倘能受我一击,当不复出手。’我只冷笑不已。
  “突然之间,只觉胸口闷塞,五脏六腑,似都已为烈火烤得焦枯。我身子既未动弹,亦未感有大力到来,但神智却已模糊。片刻间鲜血狂喷,眼前一黑。便即死去。
  “不知几日方才苏醒,看对面李公所坐大石,已碎为粉末。此后全身瘫痪,终年委顿病榻。心有不甘,乃挣扎一十五年,运功治疗,方得痊愈。然终究元气已失,难比从前了。”
  那声音苍凉,长叹一声,又道:“道德李公,真天人也。前不见古人,后世恐怕也不见来者了。”书生听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父亲当年何等绝世雄风,傲视天下,而又心胸开阔是非分明,自己倘能修练到父亲那种境界,才真正不枉为丈夫一世。想到这里,心中充满豪情。只觉得儿女情长,真是太可笑,太狭窄了。
  又想,此人当年能与父亲大战七天七夜而不分胜败,岂不也是绝代高手?他受道德功一击,居然大难不死,身体又得复原,可见功夫之深,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猛然想起在董家垱客栈中,陈铁腿曾提及毒门教祖死于父亲之手,莫非就是此人?心下更加凛然,颤声问道:“前辈莫非是……传说中的毒门教祖么?”
  那人叹道:“老朽正是。”
  书生道:“前辈……名动武林,后生有缘拜识,真是三生之幸!”说罢扑地就拜,连连叩头。
  毒门教祖道:“娃儿,你怕我么?尔父当年铮铮铁骨,你却因胆怯而叩头,李公地下有知,岂不失望。”
  书生脸上发热,起身道:“教祖乃是前辈,理当行此大礼。”但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有讨好卖乖之心,不由极感惭愧。
  教祖又道:“就算你练了道德功,谅必功力尚浅。今日杀你,必为李公耻笑。但李公害我受苦,有恩不报,非君子也。你这就去加紧苦练,三年之后,老朽再与道德功一决雌雄。谅你不致使老朽失望吧?”
  书生颇感意外,犹自不信,仍立在原地不动。教祖又道:“如此清风良夜,我安得行杀人之恶事。你去罢,去罢。”老人声音和善,轻轻挥手。书生突然觉得鼻根发酸,泪水夺眶而出。朝教祖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谢前辈……晚辈告辞了……望前辈珍重……”书生从未见过父亲,听教祖声声“李公”,大有怀念故人之情,不由勾起父子天性。想到天人永隔,父子却从未相见,不由恸哭不已。
  教祖手抚袍袖,说道:“李公虽杀我,我犹敬之。举目四望,普天之下,谁复有李公之英容神采欤?”说完,忽地身子后掠,但见青影闪动,人不复见。
  书生呆立半晌,恍惚如在梦中。登上山顶,走到教祖适才打坐之处,追思道德老人当年丰釆,不禁思绪万端,心驰神往。此时月移云中,大地漆黑,悲风阵阵,书生又流下泪来,便坐下,取出师父玉箫,如泣如诉吹将起来。
  箫声婉转低回,如伊凉古调,也不知传去多远。山野真人武功虽不是最高,但抚琴弄箫却无人可与比肩。昔年他与一友人比箫,友人屡输不赢,遂生仇恨,发誓不吹过山野真人,便要自尽。本来约好若干年后再比,但不等比试期到,真人便撒手归去了。书生自幼跟随真人,不仅读书习武,而且于吹箫之道,大有造诣。真人曾称赞他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快要超过我了。”但真人性情雅淡,音调也平和优美,犹如风和日丽,静静流水。真人逝后,书生孤独一人,常常缅怀恩师,曲调就有些趋于悲凉了。等到身世明了之后,更常常思念父母,只觉得世间虽大,但自己无依无靠,形只影单,心底苦难流淌,发之于音,就更显得哀婉凄然。
  书生又想起芙蓉郡主,不觉抬头远望。忽见芙蓉垱方向火光冲天。书生跳起来,不及细想,发足便往山下奔去。那一片广阔的土地,除了芙蓉垱之外,再没别的大片房屋了。不是芙蓉垱起火,还会是哪里呢?书生只一个念头:不要烧着了郡主!
  不一刻,离芙蓉垱便近了,隐约听到人声喧哗,但火势并未稍减。再奔一阵,眼见就要奔进庄院,忽然一个人一身白衣,飞步往这边跑过来。后边有人执着火把狂喊道:“抓住他,别让土匪跑了!”跟着便有人从后边追来。
  书生想,莫非就是此人放的火?便踏步上前,拦住那人道路。那人一愣,眼见后边众人就要追上来了,便不顾一切往前冲。书生右手伸出就要抓,忽听那人喘着气,低声道:“李兄不救我,反要害我么?”
  火光下看得分明,此人面目俊秀,身材儒雅,不正是董家垱客栈中碰到的周行空么?便道:“周兄这是……”
  周行空头发蓬乱,额头似有血迹,急急说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多谢李兄让路!”说着一抱拳,拔脚就奔。书生只得闪在一旁。
  有人喊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是独行狼的声音。顷刻便掠过书生旁边,追了过去。那白衣人却已不见了身影。
  片刻,又有数人追至,书生认得是老二、老三,还有若干家丁。只见喜欢掉文的芙蓉第三狗面色苍白,脚步踉跄,一头栽倒在地。老二连忙上前去扶。书生也上前问道:“他受了伤?”
  老三喘息了一会,这才面色如饮老酒,渐渐变红,微微一笑,挣扎着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书生道:“阁下伤了哪里?不要紧吧?”
  老二冷笑道:“他挨了那人一掌。你为何不拦住他?莫非是一伙的!”
  书生忙道:“那人跑得太快。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让我看看伤势。”老三指指胸口。扯开上衣,见一个血红掌印,用手一摸,滚烫如火。虽未出血,但隐隐有血腥臭味。书生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掌力……不像铁砂掌,也不是朱砂掌。奇怪……”
  老三身子一阵痉挛,面色更红。他拉住书生的手说:“不打不相识……一见如故,兄台文韬……武略,三狗自愧勿如……”
  书生道:“哪里哪里!你伤势沉重,不要说话。背你回去吧?”
  老三微微摇头。又听得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一群人执着火把,簇拥着郡主往这边赶来。书生问道:“郡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芙蓉郡主泪痕未干,脸上犹带惊恐,说:“我正躺在床上,忽然那贼人破窗而入,我问他干什么,他说……要带我走。我哪里肯?厮打一会,没想到他武功厉害得很……要不是独行狼他们赶到……”
  书生刚问了句:“不知那人意欲何为?”见芙蓉郡主没有做声,也就住口不问。
  老三对郡主道:“主人恩重……死后当结草相报……”又转头望着书生,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湖边得遇君,幸不负此生!”言罢死去,脸上带着微笑。
  书生不由伤感。此人虽为奴仆,但忠直可爱,却死在周行空手里。这周行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抢劫郡主,又有什么目的?自己与他仅一面之缘,却放他走了,这是否错了?
  再看老三,见他不仅面色如赤,而且周身都红透了,像满身鲜血一般。众人都感恐惧,不知是什么掌力,这么厉害。人死之后,红色兀自不褪。
  不一会独行狼转回来,垂首对郡主道:“那贼人跑得很快,我竟追他不上……但他中了我的暗器,想必已受了重伤。”
  郡主怫然不悦,骂道:“你们这群饭桶,都有什么用处?我养着你们,你们却让我受人欺负!混帐,混帐!你们不如都去死!都去死!”
  独行狼、老二低头不语,其他家丁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书生忙道:“郡主且请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一时失手,也是有的……”
  芙蓉郡主气得满脸通红,说:“秀才,你不在这里陪我几天么?我……害怕,不知那贼人还会不会来呢?”
  书生说:“在下留下怕也派不上用场。不过,既然那人受了独行……前辈暗器,吃了苦头,恐怕他也不敢再来了。”独行狼满怀感激地看了书生一眼。
  “你想离开这里么?”郡主问道。
  书生实在是想留下。但梁园虽好,终非是久留之地。便说:“既然郡主无恙,在下这就吿辞。还请郡主多加保重。”说完,一拱手,大步便行。
  独行狼在后面道:“见了尊师独往独来,请代为问候!”书生渐渐走得远了。
  大火已经扑灭。烧坏了好几间房屋。郡主默然半晌,才回房休息。众人也都散了。
  周行空跑出数里,见后面无人追来,便放慢了脚步。心想,那人好不厉害!不仅掌力雄厚,而且暗器打得又准又狠,自己东躲西藏,额上还是中了一枚。要不是功底深厚,恐怕已经要了自己的命。只觉得额上火辣般疼痛,血流不止,也不知暗器上有毒没有,随即撕下一块衣襟包住额头,又往前跑。他本以为此番抢劫芙蓉郡主,可以一招得手,哪知那郡主也还有些功夫。凭自己的本事,要制住少女和芙蓉第二狗也还不在话下。岂料独行狼功夫如此之深,自己竟不是他的对手。自己练习掌力虽也有了一些火候,仍不免落败。看来这世上武功强过自己的人,真不知还有多少,就是那秀才李逍遥,自己也无把握胜他。自己徒负大志,欲扬威江湖而背叛师门,至今却不能大功告成,出人头地,不由又恼又恨,又是伤心。
  天空卷起了乌云,月亮被裹了进去,不一会,竟下起了小雨。
  周行空一路跑过理兴垱,又跑过白家岗,便径直往黄山头方向奔去。
  黄山头乃湘鄂交界之处,离荆江已不远。到了黄山头周行空便转向西行。那里丘陵起伏,乱坟累累,杂树丛生,历来是盗匪出没之地,周行空仍不敢停脚。只觉得头上越来越疼,腹中饥饿,身子疲乏无力,心中好不焦躁。此时地面已被雨水淋湿,小雨淅淅沥沥仍落个不停,周行空身上衣衫已湿透了。黑夜中道路又难辨,到处是乱石头,一连跌了几跤。忽闻雄鸡高唱,他心想,莫非天快亮了么?便跌跌撞撞,往鸡鸣方向奔去。不一会,来到一座小山前,见山中几间草屋,四周凤竹婆娑。周行空小心翼翼,蹑足走近,却不敢敲门。忽见正屋旁边有一偏房,里边堆着稻草,却没有门,便走了进去。突然,不知什么东西从他脚底往外急窜,吓得他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只猫,这才定下神来。寻思良久,决定先在此歇息片刻再说。又想,不知草屋中住的是什么人,万一是对头怎么办?干脆将屋里的人杀了。正要举步,头部忽然一阵剧痛,眼睛一黑,往草上便倒。
  不知过了多久,周行空这才醒来。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少女站在眼前。伸手一摸,才知自己竟躺在床上。便问道:“我……这是……”
  那少女十六七岁年纪,长得人面桃花,艳丽非常。见周行空醒来,脸上一阵欢喜,低头温言道:“相公昨夜晕过去了……是我爹爹早上起来看见的。爹和弟弟干活去了,一会就回……”
  周行空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昏过去了。心想,幸而这是个普通农家,如果是强人出没之地,岂不命都没了?看着那少女美丽聪慧,面带羞涩的样子,周行空不禁心里一动。口里却什么也没有说。
  少女出去端了一大碗粥进来,递给周行空说:“相公,我家没什么好吃的……这碗粥里放了些猪油和糖,还是热的呢,你快吃了吧。”
  周行空也不答话,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吃,吃到粥底,这才发现有两个鸡蛋,心里一怔,抬起头来本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见那少女正瞧着他。少女一见周行空两眼盯着自己,忙害羞地低下头去。周行空只好默默将蛋吃下。
  那少女问:“相公,吃饱了没有?”
  周行空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姑娘芳名怎么称呼?”
  那少女脸色绯红,接过碗来笑道:“我家姓吴……我弟弟叫吴法,我叫云姑。母亲已去世了,家里就三个人。”
  说了些闲话,那少女不好意思久坐,便出去了。周行空见房里两张床,每张床前一块踏板,是放鞋子用的。另有一张旧书桌,桌上几支毛笔,还有墨砚等物,心想,这贫寒的农家竟还有人识字,不禁感到好奇。
  忽听外面脚步声响,一个童音喊道:“姐姐,姐姐!饭弄熟了没有?”
  只听云姑说:“爹,您回来了?小弟,不给你饭吃!”
  那童音低声问:“那个人醒来了没有?”
  云姑说:“醒了,还吃了一大碗粥呢!”
  云姑话刚说完,周行空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走了进来。只见他赤着脚,手里拿着一把草药,脸上在笑着,说:“相公醒来了!那就好,那就好!早上可把我吓了一跳!”
  周行空忙行礼道:“在下周行空。多谢老丈相救之恩!”
  “不客气,不客气!”那人在一张板凳上坐下。“老儿也读过几天书,虽不懂大道理,但救人性命,修桥补路,还是晓得的。相公是哪里人?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幸亏那暗器无毒,否则你这条命就完了。可是,你那伤口被雨淋了,要格外小心,伤口感染了就麻烦了。”
  周行空喜道:“老丈懂得草医么?”
  老人笑了:“我也跟着人家学了几天郎中的。我还学过几天拳脚呢。我去捣药,相公好好歇着。”便出去了。
  如此歇了两天。这天中午,一觉醒来,身上已无异样,原来,暗器果然无毒,只是头皮淋了雨,正如老头说的,有些感染。老头的草药也还有些效果。周行空这才试着运气周身,顿觉全身舒畅,知道已无大碍了,便起身到屋外转了转。
  这是一个小小山谷,谷里就这一户人家。周行空信步在草屋四周走了几圈,心想,这地方倒是一个极幽静的所在,我不正好乘养病之机躲在这里练功么?可是,再往下想,不觉有些犹豫:除了那小男孩对自己有些生疏外,其余父女两个,对他都是再好不过。老头又做农活,又为他寻草药,还单独腾出一间房给他住。云姑更是对他照顾周到,常常在饭底下放两个蛋,脉脉含情地看着他吃下。自己于心何忍……
  想到这里,周行空心中闷闷不乐,默默踱回房中。云姑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问。忽听周行空对她说:“姑娘,我要走了。”
  云姑惊道:“怎么……你的伤还没全好啊!是不是我家太穷,招待不周……”说着,眼圈一红,流下泪来。原来,云姑见周行空一表人材,早就将芳心暗许于他了。
  周行空又道:“姑娘,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么?”
  “什么?”这句话实在太出乎云姑意料,几天来,周行空都是沉默寡言,很少正眼看她,更不见他笑容,以为自己一片温情对他却被他看不起,正在暗自伤心。没想到他却要她跟他走。这不是私奔么?她惊慌失措,脸色通红,说:“相公这是……什么意思?我……我怎能……”
  周行空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过了一会,云姑又低声说道:“如果相公……不嫌弃我,就在我家住下……何必要走呢?”
  周行空道:“姑娘,你只怕误会我了。”说罢连连冷笑。
  “相公莫非嫌弃我么?”云姑声音更低了。
  周行空并不看她,叹口气道:“你留我在此,又有何益?徒然害了你爹爹和你弟弟。若不想害他们,你就跟我走。”
  云姑疑道:“我不懂相公说些什么……莫不是相公有什么仇人追来,怕连累我们么?”
  周行空摇摇头。“你不懂的。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你要我留下,我就得杀了你爹爹和你弟弟。”
  云姑大惊,道:“怎么?我家待你不薄呀……既然这样,那你就走吧……我不留你了,算我命苦……”说着,哭了起来。
  周行空狠了狠心,便大步走出了房门。云姑哭声更大了。周行空心下更不忍加害,飞步走了出去。走了一阵,又立住脚想:云姑这样的少女并不多,以后去哪里找呢?秘籍上不是说,要容色艳丽的处女么,我岂可坐失良机?……但她一家于我有恩,我又怎能对他们下手?转念又想:大丈夫行事,岂能为小恩小惠所牵累?就是大恩大德,也应该忘就忘,该舍就舍,否则怎能成就大事?这样好的练功的地方,怎能舍弃?而云姑这样的女子,更是可遇而不可求,难道就为了他们于己有恩,就置练功大事于不顾么?自己为了抢劫芙蓉郡主,险些连性命都赔上了,怎能为这点小事而毁了前途?打定主意,便大步回转。
  云姑仍在流泪,见他回来,不胜欢喜。但想起他说的话,又有些害怕,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低头拭泪。
  老头和小男孩回来后,云姑便去烧火煮饭;老头和周行空在堂屋说话;小男孩溜到灶屋里,低声问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云姑道:“哪里?不许胡说!”
  男孩道:“你眼睛红肿,还要哄我?是那个人欺负你了?”
  云姑忙掩住他的口,低声道:“不许你乱说!他好好的,怎会欺负我呢?”
  “我看他不是好人!”男孩道,“他眼睛闪着阴光呢!我早就看出来了。姐姐,叫他走吧!”
  云姑把他拉到灶角里,说:“小弟,你千万不要乱说!告诉姐姐,你今年多大了?”
  “我十三岁了,属虎的。”
  “对,你十三岁了,应该懂事了。”云姑道,“你跟爹爹学功夫,学了几年了?”
  “不是学了好几年了么?姐姐,你问这个干什么?”
  “姐姐随便问问。”云姑道,“记住,晚上和爹爹睡觉,要把门拴紧……好啦,你出去吧,把堂屋扫一下。”
  那男孩满腹狐疑,操着扫帚出来扫地。见爹爹正说得兴头上,而那个人却心不在焉,便大声道:“吃饭了!爹,怎么你老是说个不停?”
  吃罢晚饭,天已黑了。又扯了一会闲话,便各自回房歇息。农家起得早,睡得也早。
  老头倒床不久,便鼾声如雷。那男孩睡不着,想起姐姐的话,又下床把门拴了拴——其实先就拴紧了。躺了一会,总觉得不自在。推了推父亲,父亲没醒。睁大眼睛想了一会,悄悄溜出房门,到灶屋里拿了一把斧头,又靠墙撒了一泡尿,正要回房,却瞥见一个白影闪入爹爹房中,吓得忙屏住呼吸,趴在地下不动。
  那白影片刻出房,到堂屋里四处乱摸,似在寻找什么。男孩更惊,悄悄爬进灶中锅底藏着。湘北安乡一带农家,灶用土砖砌成,每灶常有两三个锅台,灶孔奇大。男孩顾不得灰尘,一头就钻了进去。幸好安乡农家多以稻草作燃料,灶里虽然尚有余温,但还忍受得住。
  刚刚藏好,那白影又闪入灶房,在几个角落里用手摸了摸,便又飞步出去了。忽听“哗”的一声,门被踢破的声音传来,只听那人说道:“你把你弟弟藏到哪里去了,快说!”
  只听云姑慌慌张张地说:“你……你要……干什么?”
  周行空道:“快告诉我,你弟弟去了哪里?”
  云姑道:“他……不是睡了么?相公找他……干么?”男孩听得出来,姐姐声音在打颤,不由捏紧斧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周行空进房搜了一阵,不见有人,便闪出大门,在草屋四周又搜了一阵,仍不见人,便又走进屋来。云姑这时已号啕大哭起来。她看见父亲已遍身赤红,死在床上了。
  “你……你杀死了我爹……”云姑哭叫道。男孩在灶里听到这话,顿时泪如雨下。
  周行空默然无语。半晌才说:“云姑……周某有难言之隐,其实……我又何忍下手。是你让弟弟走了么?”
  云姑大声道:“是的,是我告诉了他,你要杀他和我爹爹!我……好后悔呀……他不会回来了!你,你就杀了我吧!”说着,大哭不止。
  男孩心里明白,这是姐姐担心他仍然躲在屋里,警告他无论如何不能出来。只听云姑又哭道:“爹爹!你死得好惨啊!你对周相公那么好,救了他的命,又帮他治伤,却死在他手里……爹爹!你的命好苦啊!妈死得早……妈啊,你不该生下法弟就去世的啊!我们吴家前世作了什么孽,好心救了这个姓周的却得不到好报啊!”
  吴法心如刀绞,恨不得飞出灶屋,一斧头砍掉那姓周的脑袋。但他却忍住没有出声。他甚至连呼吸也停止了,像死人一样,在灶里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他只有十三岁,但此刻他好像已像二十岁甚至三十岁了的人那样一下成熟了。他一开始就不喜欢周行空,觉得那个人眼睛里的“阴光”像鬼火。他一直不跟那个人说笑。他只是后悔,到灶屋撒尿的时候,没有叫醒爹爹和姐姐。他太后悔了!他的牙齿咬住嘴唇,咬出了血。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只能把血吞进肚里。
  周行空道:“这里住不得了。云姑,别哭了,跟我走吧!”说着就去拉她。云姑坐倒在地,哭道:“我还跟你到哪里去!周……相公,你怎么狠得下心哪……我先前对你……”
  周行空不愿多说,抱起云姑,往外就走。云姑拚命挣扎,但哪里拗得他过?只听云姑哭着说:“……我不去!我不去!求求你……”声音愈来愈远,终于听不见了。
  吴法爬出灶房,到父亲尸首旁跪下,叩了几个头,便也奔出大门。但见树木沉黑,一条小路通向山外,也不知那人要将姐姐掳去哪里。他不敢走那条小路,只往杂草丛生乱石累累的地方爬去。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他知道,这一出去便再不能回来了。
  在小山之中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觉东方已白。身上衣衫都已挂破,胸前、背上血痕累累。望着东升之日,不知该去哪里才好。乱走一阵,见山底有一小河,河那边似有人家。便走下山去。
  过河之后,便向西行。不久便到了焦圻地面。焦圻古镇,一向是方圆几十里物资集散地,所产止痛伤湿膏药,至今天下闻名。吴法不敢在人多处露面,只往镇外小路走去。肚中饥饿时,便向路旁人家乞讨。
  一日早行,听见后边脚步声响。回头看时,见三个汉子,步子奇大,正在匆匆赶路。只听见其中一人说:“那边有个小孩,把他捉来,也好帮我们煮饭。”吴法吃了一惊,想要开跑,那三人早已来到近前。
  吴法立即满面笑容,叫道:“三位大爷走得好快!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轻功么?三位大爷要去哪里?带我一起走,好吗?”说着走到一个汉子身旁,要帮他背包袱。
  那汉子咧嘴笑道:“小子嘴倒蛮甜!叫什么名字?”
  “吴法!口天吴,无法无天的法。”吴法答道。
  “好!出来做什么?”那汉子又问。
  吴法道:“家里没人了,出来讨饭。”
  “跟我们走吧!”那汉子说着,把包袱让吴法背着,又往前行。包袱不重,大约只是衣服杂物之类。吴法背在身上虽不觉得吃力,但那三人走得飞快,吴法跟不上,只好跟在后面小跑,不一会便气喘吁吁了。他喊道:“三位大爷,快把轻功教给我,我跑不动了!”
  三个人都笑了。其中一个道:“大哥,干脆把这小子扔了,他一个萝卜头,又做得什么饭?反而要照顾他。不要误了帮主大事。”
  那被叫做大哥的汉子说:“我看这小子聪明伶俐,倒是一块练武的好料子。带回去见见帮主,说不定帮主会喜欢他呢。”对后面的吴法喊道:“快点跑!快点跑?”
  吴法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说:“我跑不动……快把轻功教给我,免得跟你们不上……”
  那大哥笑道:“伢崽,你以为轻功是一句话,马上就可教给你的么?”等吴法跑近,一把抓住他,挟在腋下,对另外两个说:“走吧!”
  走得一阵,一个人道:“大哥功夫越来越好了!抱着这小子,还比我们走得快!”
  另一个道:“那是自然。否则和残缺门对阵,帮主怎么派大哥领头?”
  吴法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以前他总以为爹爹武功好,现在看来,以爹爹的武功来说,给这三个人提草鞋都还不配。其实,这三个人的功夫也平常得很,只是吴法从未见过世面罢了。
  将近中午,吴法也不知他们走到了什么地方。忽然,迎面走来一个老头,五十多岁,一绺山羊胡子,肩膀上背根拐杖,杖头挑着一个包袱,身板硬朗,面带笑容,朝他们喊道:“喂!你们见到我那徒儿没有?”
  “大哥”放下吴法,笑道:“你这老头好不糊涂!我们怎知道你徒儿是谁?”其余两人也都笑了。
  老头有些不悦,说:“我的徒儿是谁,你们怎么不知道?那我是谁,你们总该知道吧?”
  三人大笑道:“这老头怕是个疯子!你是谁我们又怎么知道!”只有吴法没笑。他闪动着眼睛,好奇地打量这老头。
  那老头更加生气,叫道:“二毒先生!我是二毒先生!你们总该明白了吧!”
  一个人说:“什么二毒先生!老子没听到讲过!”
  老头大怒,脸都气红了。那三个人还在笑个不停。老头见吴法不笑,便问道:“崽子,你听说过二毒先生么?”
  吴法说:“听到过的!二毒先生,怎么没听到过呢?好多人都夸奖你了不起呢!”三个人大惊,迷惑地看着吴法。
  老头笑逐颜开,又问:“那大毒先生呢?听说过没有?”他把手搭在吴法肩上,俯着身子,笑眯眯的。
  吴法眨巴着眼睛,犹豫了片刻,但马上大声说:“也听见过的!人们都说你两个齐名!”
  老头大喜,叫道:“乖!真乖!不过,大毒先生我是打不赢的,但大毒二毒,应该一齐出名才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对那三个人说:“你们三个野种,气死我了!连二毒先生都不知道,还活着干什么!”说罢一脚踢去,正中一人胸口,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而死。另两个正在拔刀,老头飞起一脚,又踢死一个。
  剩下的那位大哥连忙跪倒叩头不停,大叫:“饶命!饶命!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二毒前辈驾到,真是该死!该死!”
  老头喝道:“既然该死,还饶什么命?”说着,又要动手。
  那大哥忙道:“小人是腹蛇帮的,我帮帮主张七爷,常常夸您老功夫了得呢!小人适才……一时想不起来了。”
  老头怒道:“既然有人告诉了你,又怎么会忘记了?岂有此理,连二毒先生的名字你都敢忘记!”
  “不,不!不敢忘记!小人再不敢了!一定永远记住前辈名字,并到处对人宣讲,说二毒前辈武功天下第一,而且心地仁慈,从不杀好人……请前辈饶了我吧!”那大哥捧出张帮主,是想借张七爷的威名,使老头不敢动手。哪知老头竟充耳不闻,好像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个腹蛇帮,更不知它的帮主张七爷似的。于是赶紧吹牛拍马,只想博得老头高兴,会饶了他。
  谁知他这马屁拍得不好,拍到马腿上去了。二毒先生听完他的话:怒火更盛,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喝道:“谁说我的武功天下第一?我刚才不是说了,大毒先生我就打不过!你竟敢挖苦二毒先生么?谁说我不杀好人?管他娘好人坏人,只要二毒先生看着不顺眼,就叫他活不成!”转头对吴法笑道:“崽子,你说,这个人杀不杀?”
  吴法道:“这就要看二毒先生看着他顺不顺眼了。”
  “不顺眼!”
  吴法笑道:“二毒先生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说的话会不算数?”
  老头一愣,一时还没听明白。猛然想起刚才自己说“管他好人坏人,只要二毒先生看着不顺眼,就叫他活不成。”这才醒悟过来。可那大哥却借他一愣神的工夫已翻身飞跑。吴法赞道:“多好的轻功!”
  老头一声冷笑:“这也算轻功?崽子,看二毒先生的!”说罢,身子一纵,宛如一只大鸟,只两个起落便赶在那大哥之前。那大哥挥刀就砍,二毒不但不闪避,反而一掌拍在大哥手腕,刀立时掉在地上。又朝那大哥头上百会穴一拍,那位大哥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见不活了。
  吴法又是惊恐,又是钦佩。自己刚才还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这三个人,在二毒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须臾之间都死在地上了。而二毒说大毒比他功夫还高,那还了得?想着爹爹说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先前不明白,这下才有了体会。自己若练得像二毒先生这样,岂不就可以走遍天下,去找那周行空报仇么?当即上前拉住老头的手,靠着他身子说:“二毒先生!我好敬佩你!就让我跟着你吧!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二毒笑嘻嘻地,用手摸着吴法的头,又捏捏他耳朵,说:“伢崽这样乖,哪个敢欺负你?二毒先生一巴掌就叫他归西天!走,跟我找我那徒儿去!”想到徒儿,又问:“崽子,你知道我徒儿是谁么?”
  吴法道:“当然知道!你刚才还说起他名字呢。他不就叫……”
  “对,对!他叫周行空,还是我给他起的名字。”老头得意地笑了。
  吴法脑中嗡的一声,差点叫出声来。“天哪,怎么得了!原来这老头是周行空的师父!”定了定神,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
  二毒又问:“伢崽,你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么?”
  吴法道:“听别人说,前几天还在黄山头一带见到过他……师父怎会把徒儿丢了,找都找不到?”
  二毒愤愤地道:“我这徒儿竟敢背叛师门,偷走了我一本书……我到处找他,要取他的小命!狗杂种!野种!竟敢偷我的书,一走了之!”他气愤难忍,一脚踢在那大哥尸体上。那大哥尸身飞出几丈,却见一封书信从他衣中掉了出来。
  吴法上前捡起,递给二毒。二毒接过一看,见封皮上写着“面呈残缺门老大尊前,湘鄂腹蛇帮张某缄。”翻开信纸,见上面写道:
  残缺门老大如晤:
    素闻阁下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张某好生钦佩。敝帮上下人众,虽多在江湖上行走,但见了贵门弟子,从来都是礼数周到,盖因张某仰慕阁下之威名也。
    然则半个月前,敝帮有几个弟子在沙市一带办事失手,认得是贵门弟子所为。无冤无仇,何故与敝帮为难,还要请教一二。敝帮虽至柔弱,但岂能平白无故受人欺凌?特派三人往谒阁下。如蒙阁下见爱,便请退还贵门弟子所夺物事,则贵我两派仍如手足也;如物事已毁已失,则请阁下加以解释。敝帮非为物也,乃为气也。区区身外之物,何值一提?如阁下万难屈尊与敝帮交好,则请于下月初三日到常德德山老虎窝一会,以领教阁下高艺。此实下策,惟望阁下以友情为重,三思而行之。
    与阁下素未谋面,遥想阁下丰采,不禁神驰。
    腹蛇帮张某敬启  某月某日
  署名下方空白处,画着一条腹蛇,吐出长长的信子,甚是吓人。
  看罢,二毒把信扔在地下。吴法问道:“二毒先生,当师父的怎能打死自己的徒儿呀?你必是在说笑话哄我。”
  二毒道:“打死徒儿,又有什么奇怪?谁叫他偷走了我的书练那‘血雨腥风掌’?伢崽,别说徒儿,有时候即使父母兄弟,也是要打死的!”
  吴法点点头:“不过你那本书那么重要,偷走了也实在可恨。”
  二毒一拍大腿,说道:“对啊!那本《毒门秘要》,是师父传给我的。大毒找我借,我都不肯!为此我们打过好多次架!没想到周行空那野种把它偷了去!害我找得好苦!你说该杀不该杀?”
  吴法连连点头:“该杀,该杀!”
  “而且,”二毒又说,“那杂种悄悄地修练‘血雨腥风掌’,这可是祖师爷禁练的功夫啊!伢崽,你知道‘血雨腥风掌’怎么练么?”
  “不知道。”吴法说。
  “量你也不会知道的。告诉你吧,练这种掌力,每月都要吸人血,而且要专吸美貌处女的血!这掌力练到了一定火候,被打死的人全身通红。但如果修练到家,打人就不现颜色了。”停了停,又说,“这等阴毒的武功,怎么能练?你说我那徒儿,该不该死?!”
  吴法听得心惊肉跳:“爹爹尸身通红,原来是为这种奇特的掌力所伤。……那周行空掳去姐姐,是要吸她的血……”想到姐姐不知会怎样受苦,血要被周行空吸干,然后枯竭而死,不禁悲愤满腔,伤痛欲绝,热泪滚滚而下。
  二毒见他流泪,安慰他说:“伢崽,你吓怕了是不是?不要紧,我们这就去找他,见了一巴掌打死他,也就是了。”
  两人夜宿晓行,找了半个月,不见周行空踪影。二毒越发焦躁,骂个不休。吴法更是着急:迟一天找到周行空,姐姐就要多受一天的苦,说不定此刻姐姐已被那畜生害死了。他心里喊道:“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一日来到桃源县境,望见群山连绵,山上草木已近枯黄,秋风萧索,很有些凉意了。傍晚二人到一山坳,坳中有几户农家,都是单门独户的草屋。两个便到一户人家借宿。那家里只有老公老婆两个人,倒还清静。胡乱吃了晚饭,两个便上床歇息。
  半夜时分,忽听敲门声急。二毒捏了捏吴法的鼻子,吴法早已醒了。老婆婆嘀嘀咕咕地起床开门。忽听闷哼一声,不知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老公在房里问道:“婆婆,是不是摔倒了?唉,上了年纪……”话未说完,突然便没有声音了。
  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到厨房里找点吃的,我到那边厢房里看看。”“好。”一个女子说。吴法差一点就跳起来。这两个人的声音,他到死也不会听错。不就是周行空和姐姐么?只是奇怪:为什么姐姐声音里没有忧伤,好似还很欢悦呢?
  周行空刚到房门口,便感到有些不对:“里边有人!”一念及此,便飞身而上,挥掌向房中人拍将下来。忽觉被人像铁箍一样抓住他手腕,大惊之下正要反击,一个熟悉的声音哈哈大笑道:“杂种!总算抓住你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哈!”周行空心里一沉,连声叫苦:“这不是师父到了么!”
  原来周行空自幼投在二毒门下,见二毒武艺高强,本来也蛮欢喜。但二毒为人懒散急躁,不善教徒,教得两遍学不会,便拳脚相加,万般辱骂,他如何忍受得了?况且说话也不乖巧,不能讨得师父欢心,每逢挨了打便沉默不语,二毒见了愈加恼火。而且很多的厉害的武功,二毒总是推说开山祖师禁练,他也不会而不教他。周行空便有叛师之意。大毒和二毒多次打架,都是为了祖师传下来的一本武功秘籍。所以,他便暗中留意秘籍藏处,后来终于被他偷了出来。秘籍中记载的武功甚多,也难一一修练。秘籍对“血雨腥风掌”记载颇详,说是“此功修练到家,伤人立死,即遇强手,亦可顷刻置其于无还手之地,身中剧毒,活不过半月。但此功须吸处女阴血,每月五天,每天两三次不等,只要连续练三五春秋,大功可成。此功虽狠,然吸血练功,为天所忌。且所吸之对象须美貌处女,练功之时,面对裸女,不可心存妄念。倘若一念之差,精气外泄,小则功退一年,大则暴死。而世人于色欲一关,难以闭目安度,心如止水,是以此功以不修练为上”云云。但周行空自思自己对女色看得极淡,而且练此掌力少则三年,多也不过五载,便发誓练成“血雨腥风掌”,以扬威江湖,纵横武林。逃出师门一年多来,掌力已有小成,只是美女难得,练功常因此中断。传闻那芙蓉郡主天香国色,倘若得之,必可大长功力,这才冒险去抢。抢得云姑,唯恐她弟弟知道内情,对人乱说,岂不是个麻烦?于是只好躲躲藏藏,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个极其偏僻的所在,闭门修练。今夜来到桃源乡下,本以为这山坳之中不会有外人到来,哪知天缘凑巧,师父也寻到了这里。这不是命中注定,劫数难逃么?周行空不由长叹一声,惟有低头受死。
  二毒喝道:“杂种!你也知道死到临头了么?偷走我秘籍,擅练祖师禁练的武功,害得我找了你一年多,真真气死我了!”说着,点亮了油灯,气鼓鼓地,只是咒骂。
  云姑跑进房来,猛见周行空被一老人抓住,还口口声声说要把他打死,不由大是着急。吴法从床上跳下,扑在姐姐怀中,放声大哭。云姑更是大惊,道:“小弟!……怎么也到了这里?”
  吴法哭道:“姐姐!这坏人欺负你了么?我……我都知道了!这坏人要吸你的血练功夫!姐姐,你快逃吧!”
  云姑急道:“姐姐的事,你不要管……姐姐命苦……”说着也流下泪来。
  二毒问道:“伢崽!这姑娘是你姐姐?”
  吴法哭道:“你徒儿打死了我爹爹,又抢走我姐姐,要用她练功……二毒先生!你还不快点打死他,还等什么?”
  “对对!这杂种早该死了!”二毒一手抓住周行空,另一手五指并拢,往他后颈就砍。
  云姑惊叫道:“你不能杀他!求求你,不要杀他!”
  吴法怒道:“姐姐,你怎么护这恶人!你忘了爹爹是怎么死的了么?”
  二毒笑道:“奇怪,奇怪!他要吸你的血,你反倒要救他!伢崽,你姐姐看上我徒儿一表人才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云姑脸色通红,也不反驳。吴法又羞又恼,大声道:“她不是我姐姐!她不是我姐姐!”说罢,大哭起来。
  云姑低头落泪,说:“小弟……你不懂的……你忘了我这个姐姐吧!我……我喜欢周……周郎!”
  二毒说:“怪事,怪事!女人真怪!我都搞糊涂了!哈哈!”
  周行空见云姑的弟弟和师父在一起,好像还蛮亲热,感到非常奇怪。师父脾气古怪,这小家伙怎么会博得他的欢心呢?
  二毒又道:“伢崽,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我这徒儿杀还是不杀?”
  吴法咬牙切齿地道:“杀!快点动手吧!免得他跑了!姐姐,你要是再护这恶人,我便看你不起!我便一头撞死!”
  “被二毒抓住了,哪个还跑得脱?”二毒摸摸山羊胡子。笑嘻嘻地说,“杂种,你好歹也是我徒儿,死了之后,有什么事不放心,快点说岀来,我会替你去办。说吧!”
  周行空道:“师父,您从小哺育我,死在您手里,我很快活。我死之后,请师父重新收我回师门,不要让我落个千古骂名,说周行空是个没师父的人。”说罢伤心已极,声音也哽咽了。
  二毒道:“嗯,倒还有些良心。”
  吴法却知周行空是在用花言巧语来骗得二毒心软,伺机找条活路。急忙道:“二毒先生,此人又奸又恶,你收了这样的徒儿,岂不会被人耻笑!何况他面上这么说,心里却在骂你呢:‘二毒先生真笨!我三言两语,便把他骗倒了’!”
  二毒大怒,喝道:“杂种!你心里是在骂我么?”
  周行空道:“弟子怎敢?你快打死我吧,谁叫我一时迷了心窍,叛逃师门呢?反正毒门教香火不旺,徒儿死了,也不值什么。”
  二毒听了一怔。想起毒门教自师祖以来,门徒零落,毒门教祖就只大毒、二毒两个弟子。大毒不曾收徒,毒门教第三代中,就只周行空一人。倘若把他打死了,岂不断了祖宗香火?其实二毒对周行空本无什么大的仇恨,不过是找了一年多找他不到,心里恼火而已,刚才周行空的一番话多少勾起了他与周行空的师徒之情,心下一软,举起的手掌久久难以劈下。
  吴法见二毒正在犹豫,便大声道:“二毒先生!你看着这徒儿可顺眼么?”
  周行空一怔,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小家伙年龄不大,但心计颇多,说话阴阳怪气,总是煽风点火,激得师父发怒。不由满怀忿恨,但又不能发作。
  二毒道:“不顺眼!”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吴法问。见二毒仍在犹豫,便哈哈大笑说:“原来大名鼎鼎的二毒先生,江湖上闻名丧胆的二毒先生,竟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哈哈!哈哈!”
  “哪里。”二毒尴尬地笑道,“二毒先生说的话,怎会不算数?”转脸对周行空喝道:“杂种!你也不要再花言巧语骗我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不然我二毒先生的话,将来还有谁会听?”说着,一掌劈下。只听周行空一声大叫,肩膀被打脱了一边。其实二毒还是不忍杀他,如果真下杀手,哪里会往肩膀上打?
  周行空汗如雨下,痛彻骨髓,云姑扶住他嘤嘤哭泣。周行空轻轻把她推开,说道:“师父……弟子还有一桩心愿未了……你听我说完再动手……”
  二毒见他伤痛,也有些不忍。但又不肯反悔,难道说自己打错了?便道:“你有什么心事,快说出来,我好把你砍死,免你痛得难受。”
  “师父……你走近点,我……不愿让旁人……听到我这话……”周行空似乎疼痛难忍,身子委顿下去,一条腿跪在地上。
  二毒走近,把耳朵贴在周行空嘴边:“说吧,什么事?”
  周行空突然大吼一声,一掌拍在二毒百会穴上。二毒猝不及防,身子晃了几晃,便倒在地上。周行空面色煞白,抱起云姑就往外面跑。跑了两三百米,猛然想起吴法,他还活着,会把自己做的事捅出去,便飞跑回来。刚进房门,忽见二毒从地上站起,骂道:“杂种!……”
  周行空大吃一惊,回头就跑。原来师父功力如此精深!百会穴受我一击,兀自不死!当夜逃往别处去了。
  吴法瑟瑟发抖,见二毒又站起,只道他伤势不重,不禁大喜。不料二毒面色潮红,喘气如牛,又倒在地上。
  二毒挣扎着说道:“伢崽……去找大毒先生,帮我……报仇,他……他住在……”话未说完,人已气绝。
  吴法不敢在屋里久留,连忙吹熄油灯,悄悄摸出门来。四周静悄悄的,一片寂黑。他略微辨一下方向,拣小路往东便行。此时坳中鸡鸣不已,眼看天将破晓。吴法心中悲苦,边哭边行。
  一日来到常德。常德自古为湘北重镇,依傍沅水,上通湘西,下通长沙和洞庭湖。湘西山民扎木排顺江而下,运来药材、木材、桐油、板栗等物,又从常德换回粮食,布匹之类。妓馆酒楼,人来人往,倒也热闹。吴法从未到过这样大的码头,一切都觉得新奇。当真流连忘返。心想周行空必定不敢到这人多的地方来。便信步入镇,这里看看,那里逛逛。腹中饥饿,便到酒楼捡些残汤剩饭吃下。夜间睡在街角。每当想到自己无家可归,往后也不知要去哪里,不禁又暗暗哭泣。那姓周的何等可恨,但他武功高强,报仇的事,只怕一辈子也休想。更可恨的是姐姐。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杀父深仇,对那恶人反而依恋爱护呢?他哪里懂得,一个人为了情欲,是什么事都可以不顾,什么人都可以不管,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自古以来,少男少女为了色欲性爱,也不知做下了多少恶事,蠢事,害人害己,自己却浑然不觉,还美其名曰“爱情坚贞”呢。
  过得几日,忽然常德城中,来了许多瞎子,跛子,只一条手臂的,甚至两臂全无的,面目都很阴冷。吴法想起那位大哥带的书信,知道是残缺门到了。腹蛇帮三个信使都被二毒打死,残缺门怎么还是得到了消息呢?莫非张七爷又另外派了人?残缺门既到,腹蛇帮想必也在左近。残缺门老大和腹蛇帮张七爷,到底哪个武功高些,自己倒要去瞧瞧热闹才好。
  一打听,原来今日便是初三,是张七爷与残缺门约定在德山相会的日子。吴法便坐船过了沅江,往德山走去。德山离城约二十里,其实并无山可言,不过地势略高,树木茂盛而已。顶多也只能算个小丘陵。
  步入山中,但见树木参天,百鸟啁啾,曲径通幽,风景甚是优美。问得老虎窝的所在,便一路寻去。那是一块长满杂草的山间平地,不过几亩地大小。吴法走近一看,见草丛中坐着一个人,年约四十,在低头静静地读一本书。
  吴法正要走,忽听那人喊道:“小子,过来!”
  “你是叫我么?”吴法问。
  那人说:“不叫你叫谁?”
  吴法想:我走得轻手轻脚,此人并未抬头,怎知道背后有人?只怕又是个武林高手。便走了过去。
  那人抬起头来。吴法吃了一惊:这个人没有鼻子,眼睛也只有一只。他脸色阴沉,独眼里闪着冷光,盯着吴法,问:“你来这干什么?”
  吴法忙笑道:“我是个小叫化,听说有人要在这里打架,我来看看热闹,嘿嘿。”
  独眼龙说:“看热闹?你胆子倒不小!你知道是哪些人要在这里打架么?”
  吴法也坐在草上,说:“我知道!是腹蛇帮和残缺门!嗯,这位伯伯,你是残缺门的吧?”
  “这还用问?”那人说,“小子,我看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天快黑了,他们就快要来了。”
  吴法道:“我不怕!伯伯你武功肯定好,我坐在你旁边,谁敢打我?”
  独眼龙笑了:“小子,你说残缺门和腹蛇帮,哪个打得赢?”
  “当然是残缺门赢啰!”吴法笑道。
  “好!”独眼龙把书放进袋里,站起身来。“小子聪明!走,跟我到附近转转,天还早呢!”
  “日之夕矣!只怕不早了吧?”忽听一个沉厚的声音说。只见一个满脸胡须,浓眉大眼,长得很魁梧的中年人,站在百米开外的一棵树下,微微笑着。
  那人又道:“阁下便是残缺门老大么?”
  独眼龙没有答话。
  那人朗声笑道:“久闻老大威名,今日相见,果然是神采超群,一表人才!钦佩,钦佩!”他语带讥讽,显然瞧这人不起。
  独眼龙说:“不敢!阁下想必便是张七爷了?你手下那些帮手,怎么没带来啊?”
  张七爷笑道:“老大不也带了不少人么?这几日常德街上,到处都是残缺门徒,倒也为此古城增色不少——今日之事如何解决,老大可想好了办法没有?”
  独眼龙道:“就我两个磋商磋商,两边门徒不必参与。我已吩咐门下弟子,不准到沅江这边来。”
  “最好,最好!”张七爷说,“就开始吧?领教老大高招之后,张某常德城里尚有一个唤做‘迷娘’的相好等张某回去睡觉呢……哈哈哈!”
  独眼龙只不做声,脸露冷笑。张七爷踏前几步,双手一抱拳,大声道:“请阁下先出招吧!”话音未落,两枚铁钉已直奔独眼龙咽喉。
  独眼龙闪身躲过,疾攻张七爷下盘。一个扫蹚腿,踢向张七爷下阴。张七爷晃过身子,蒲扇般的大手往独眼龙头上拍下。独眼龙身子一滑,人已闪到张七爷背后,翻手就是一掌。
  张七爷向前趔趄几步,怕他乘势再打,又往前滚去。独眼龙果然踏步上前,飞脚又踢。张七爷手一扬,打出两颗飞蝗石。
  眼看二人拆了四五十招,虽然都未占明显上风,但张七爷似乎有些狼狈。
  吴法远远地站着观看,心想,这两个人的功夫,比起二毒先生来就差得远了。他见张七爷频发暗器,生怕被他打着,便跑到远远的一个小山坡上坐下。这场比斗,哪个打赢吴法倒无所谓,但从心里讲还是残缺门老大胜了好。他见独眼龙身子残破,早已对他产生同情。而那张七爷却屡次讥笑残缺门人相貌,想必是个恶人。
  忽听“哎哟”一声,只见独眼龙手捂胸口,往后便倒。张七爷飞起一脚,将他踢出丈余,重重摔在地下。他冷笑道:“残缺门这般不经打,还要多管闲事!岂非自取其辱?”
  独眼龙喘气道:“你……你胸前衣里……藏有毒蛇!你竟使……小人手段!”
  张七爷道:“兵法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成者王侯败者寇,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只要能打赢,用什么手段不都一样!”
  独眼龙胸口被腹蛇咬伤,片刻便口吐白沫,眼看是难以活命了。他躺在草上,全身发颤,胸口肿起好大一块。只听他轻声道:“我残缺门……行侠仗义……自有天佑……我死了……也瞑目……”
  张七爷坐在地上,说:“你死了算得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不是残缺门老大?”
  “谁说……我不……是?”独眼龙道。
  张七爷道:“残缺门老大威振江湖,人说昔年阴阳门三大弟子武功犹不能与之比肩,怎么会是你这样的脓包?”其实张七爷心里暗暗吃惊,残缺门一个普通门徒,功夫已如此了得,与自己打成平手,要不是此人被毒蛇咬伤,自己恐怕就会落败。倘若残缺门老大来了,只怕不是他对手?想到这里,心惊胆颤。
  独眼龙道:“我就是老大……”
  “你不怕玷污了老大的威名么?”张七爷笑道,“张某听说,残缺门老大正躲在一个极其隐秘之处,闭关修练上乘武功,不知是真是假?”
  独眼龙不答。
  张七爷又道:“我仰慕老大威名,修书与残缺门交好,他却在半路杀死我三个送信的弟子。真真欺人太甚!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纵使他武功再厉害,我张某人也不会怕他!”说罢重重一拳,击在地上。突然,他霍地站起,手一扬,一个绿色的小瓶子飞向独眼龙:“吃了这药,就死不了啦!不过半边身子从此也就瘫痪了!回去转告你们老大:既然他瞧不起我腹蛇帮,我张某人也就再不会对他客气了!我就不信,一群瞎子、跛子、缺胳膊断腿的家伙,能成得了什么大事!”说罢转身就走。独眼龙毒气攻心,伸手去捡药瓶,却哪里还有半分力气?吴法连忙跑上去。正要给他喂药,只见他头一歪,已经死了。
  张七爷回头望一眼,哼了一声,又往前走。忽见前面坡上一个花白头发的人,背着一个人朝这里走来,肩上那人目光如电,射向张七爷。他二人身后不远处,尚有一个白发苍苍,穿着宽大黑袍,身材瘦小的老太婆,双目紧闭地盘膝坐在地下。
  张七爷停步道:“三位也是残缺门的么?”
  肩上的那人说:“我虽不是残缺门的,但两腿已失,也是一个残废,就算是残缺门的朋友吧。”
  “哦?”张七爷道,“阁下意欲何为?”
  那人说:“你刚才说,瞎子跛子成不了什么大事,在下倒不敢苟同。”
  “是么?”张七爷面带冷笑,两手笼袖,似是不屑。
  那人道:“你有什么暗器,尽管打来。我两个只要挪动半步,就算你的话说对了,怎么样?”
  张七爷双手齐挥,左手铁钉,右手飞蝗石,射向头发花白老人的双腿。他想,这两人如此自负,想必有些本事。但腿又不会接暗器,半步不挪,难道还会打你不中!正自得意,却见头发花白的老人右掌下压,四枚暗器均在他腿前落下,身子纹风不动。
  张七爷大惊。此人隔空打物,内力何等深厚,自己万万不是对手。眼看不是人家对手,张七爷一个猛冲,往斜刺里拔腿就跑。忽见一道黑影在头顶掠过,那坐在远处的黑袍老妪,不知怎么闪到他前面了。只见她手腕抖动,一条蛇似的长鞭已将张七爷缠了几个圈。再一扬,张七爷身子腾空飞起,重重跌下,人被摔得头晕眼花,睁眼看时,那老妪又已坐回原处,微闭双目,像根本不曾动过一般。
  肩上的那人说道:“师妹,这种无名鼠辈,何用你出手?”
  张七爷只道遇着了神仙鬼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想今日是有死无生了。只听肩上那人说:“师兄,师妹,咱们走吧。”张七爷一喜,莫非他们不想杀我?
  头发花白的老者转过身去。张七爷看到他肩上的那人双腿齐大腿以下全然不见,像是被人用刀剑削断。心想,这三人武功深不可测,却还有人可以砍断他们双腿。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哪里敢在江湖上称霸?想到这里,不禁胆颤心惊,冷汗如雨。
  那两个走过白发老妪身旁,似乎有人重重叹了一口气。老婆婆忽然跳起来,带着哭音道:“大师哥!你连瞧也不瞧我一眼!你,你就这么狠心么!”
  头发花白的老者长叹一声:“小妹,人已暮年,何必再提旧事?”脚步不停,转眼人已在数丈之外。老婆婆呆立一会,也追了上去。
  吴法突然发足狂奔,高声叫道:“三位前辈!等等我!等等我!”
  这三个人,便是阴阳门三大弟子,大师兄徐无功,二师兄赵无名,小师妹梅霜。
  天色已晚,山中暮霭沉重,成群的野鸟在树林上空盘旋。远处传来农妇唤鸡的声音,牛的哞哞声。那一缕缕随风飘向天空的自色炊烟,袅袅上升,颜色越来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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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20 20:50:3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不周山上
  徐赵二人在前,梅霜在后,三人甩开大步,顷刻便已走出老远。吴法边跑边叫:“前辈等我!”那三人却充耳不闻,只往前走。跑得急了,绊着一块石头,吴法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爬起来又追,见那三人拐过弯,人已不见。吴法大急,哭叫道:“三位前辈等我!我要跟你们走!前辈!……”
  跑到拐弯处,忽然被人绊了一脚,又栽倒在地。爬起来—看,只见徐无功背着赵无名,沉着脸站在那里看他。吴法匍匐向前,放声大哭:“前辈,我要跟你们走!带上我吧……带上我吧!”
  徐无功沉声道:“娃儿,你要跟我们去干什么?”
  “我……我要跟你们去学武功!我要报仇!”
  徐无功转身就走。吴法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哭不止,叫喊着:“前辈!带我走!带我走!只当我是你们的儿子!”
  徐无功道:“娃儿,你有什么仇恨,说给我听听。”
  吴法紧抱着他的腿,把自己的经历哭诉了一番。他只是觉得自己非跟上这两个人不可。二毒先生虽然也喜欢他,但二毒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还似有三分傻气,吴法虽敬仰其武功,但从来没想过拜他为师。适才遇到残缺门独眼龙,吴法本想投入门下,但后来见他武功平平,又不禁有些失望。徐赵梅三人一现身,他就觉得心中温暖,顿生依恋之情:跟着这三个江湖奇人,自己必定可以报仇雪恨,练成第一流的功夫。
  徐无功听罢吴法的哭诉,道:“毒门教弟子重现江湖了……师弟,你看是福是祸?”
  赵无名道:“管他是福是祸,我们安安静静地住在不周山上,再也不出来了。”
  “毒门教祖为师父所杀,他的弟子多年不见露面,这次复出,未必不来找我们的麻烦。”徐无功说。沉吟半晌,对吴法道:“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法。”
  徐无功道:“师弟,你看这娃儿如何?”
  “我看资质不错,生得也还齐整。”赵无名说。
  徐无功突然一用力,把吴法摔了出去。吴法大惊,刚一爬起,又被徐无功一脚踢倒。“前辈,这是……”吴法嘴角出血,正要挣扎着爬起来,徐无功又是一脚,把他踢出老远。吴法再也爬不起来。
  “前辈,你踢死我吧!呜哇……”吴法趴在地上哭道。
  徐无功说:“娃儿,跟着我们,每天便要这样挨打,你愿意么?你不怕痛么?”
  “我愿意,我不怕痛!收下我吧!……”吴法流着泪道。
  徐无功和赵无名交换了一下眼神,赵无名说:“师兄,你我一身武功,难道就叫它绝后?而且你我二人僻处山野,光阴漫漫,也寂寞得很。我看这娃儿要得,就把他收下吧。”
  徐无功沉吟半晌,对吴法道:“娃儿,你起来,跟我们走吧。”吴法听到这话,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刚要站起,突然感到胸口发热,眼前发黑,便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吴法醒来已是第二天晩上。见自己被驮在双腿俱失的赵无名肩上,赵用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扳住徐无功的脖子。徐无功则背负二人,连夜赶路。只不见了那白发老太太。吴法想下来自己走,但全身酸痛,动弹不得。过得一阵,吴法又沉沉睡去。
  如此两天,吴法已自己能走了。但徐赵嫌他走得太慢,还是背着他。但他既已苏醒,就不用赵无名腾出一只手托住他了。路上行人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身背二人,健步如飞,不禁骇然。
  又朝正南方向走了两天。但见一山连着一山,一山高过一山,如大海波涛连绵不断,很少看到人烟村落。徐无功终于在一座山峰前停下。吴法见那山峰巍然屹立,耸入云端,山顶白雾缭绕,气势非凡。不禁咋舌道:“好高啊!我们就住在那上面么?”
  赵无名把吴法放下地,自己也一跃而下,坐在一块岩石上。徐无功道:“不错,我们就住在那上边。法儿,这山名叫不周山,传说是天的柱子。后来,被一个叫共工的人撞倒,天就塌下来了。以后有一位英雄好汉又把它扶了起来。”
  吴法叫道:“真的么?人能够把山撞倒,又扶起来?”
  徐无功仰望山顶,若有所思,对赵无名说:“师弟,此山虽高,但我总觉得比不上如梦山。……我已二十多年没去过了。”说罢,长叹一声。
  赵无名也叹息道:“这山是比不上如梦山。唉,说这地干什么,徒增伤感。”
  徐无功突然指着赵无名对吴法说:“法儿,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大师父,他就是你二师父,快磕头吧!”
  吴法立即朝两人拜倒:“大师父!二师父!”
  徐无功道:“师弟,想不到我们两个废人,还收了个徒弟。法儿,你虽然拜了我俩为师,但还不知道你的祖师爷是谁吧?”
  吴法摇摇头。
  “你的祖师爷,也即我和你二师父的恩师,他姓李,江湖人称李老子,又叫他道德老人。祖师爷当年在湖北如梦山创派立号,叫做阴阳门。所以你现在就是阴阳门的弟子了。”
  说着,徐无功望着远方,又道:“祖师爷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大英雄。他老人家创立的阴阳门,当年雄视天下,号令武林,为江湖第一大门派。后来……我和你二师父,没能把祖师爷开创的基业发扬光大……我们已到暮年,这辈子是难有作为了。”说罢长叹一声。沉默一会,徐无功又道:“你既入阴阳门,便当立下大志,勤练武功,重振阴阳门当年雄风。你可明白我的话么?”
  “弟子明白!”吴法道。
  徐无功点点头,随即叹道:“唉,不管怎么说,你年纪毕竟还小,这些你一下子是不会真正明白的。人世苍桑,谁知你长大以后,能不能有所作为呢?”
  吴法大声道:“大师父!二师父!弟子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一定勤练武功,不怕吃苦,请两位师父放心!”
  赵无名也叹道:“我和你大师父虚度了一生,想来好生惭愧……唉,师兄,这些话以后再说也不迟,先上山去吧!”
  徐无功道:“过去的事情,我总难以忘怀……曹孟德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惟愿法儿这一辈不再受苦,蹈我曹覆辙……”
  吴法见两位师父神色黯然,知他二人必有难言苦衷藏于胸中,数十年未曾舒展。阴阳门从天下第一大门派到烟消云散,其中必有重大变故。莫非真要自己重振阴阳门不成?我真能练到那么大本事么?吴法心中翻腾,想到家遭惨变,姐姐不知被那恶人带去了哪里。而自己竟鬼使神差,投到了阴阳门下。不知以后还会遇到什么变故。
  三人从北坡上山。时值仲秋,北坡当风,夜晚很有些寒气。吴法冷得发抖,快到山顶,见有两间小茅屋筑于坡上树林之中,空旷平缓处置着几条石凳。心想,原来二位师父从前在这里住过。
  第二天天没亮,徐无功便把吴法叫醒,对他说:“从今天起,我开始教你启蒙功夫。你二师父武功胜我十倍,等你根基牢固了,他再教你。”说着披衣走出屋外,“娃儿!快穿好衣裳出来!”
  吴法又是紧张,又是欢喜。以前虽跟爹爹练过功夫,但那又算什么功夫?而现在要学真正的武功了,怎不令他激动?他精神抖擞,飞步跑出门来。见满天星斗,山色朦胧。一阵晨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把胸脯一挺:练功难道还能怕冷?
  徐无功站在一块大石上,说道:“你先练站马步。来,这样站着,这样,对了。我不叫你休息,你就站在这里别动,听到了吗?”
  “听到了!”吴法大声道。
  吴法只站得片刻,就觉得大腿发麻,肉往外胀,身子摇晃起来。咬牙再支持一会,便叫道:“大师父!我……我站不稳了!”
  徐无功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皮鞭,喝道:“别说话!站着别动!”
  吴法已有些站不住马步了,猛地站直身子,顿觉浑身舒服自在。却见大师父一鞭打来,喝道:“快站好!”
  不得不又蹲下去。虽只片刻工夫,已头晕眼花,胸口狂跳,大腿似断欲裂,额上汗珠滚滚而下。浑身也直冒热气。站得一会,再也坚持不住,又站直身子喘气。徐无功皮鞭劈头盖脑又打过来。将近两个时辰下来,吴法已浑身虚脱,再也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只觉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徐无功将他提进房中,在他大腿上一阵按摩,又敲又打。吴法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吃过早饭,吴法在屋里坐着不动。徐无功道:“坐着干什么?快出去,在屋前面练奔跑纵跃!我不叫你停下,你就不要停歇!”
  吴法人歪歪斜斜地往外走。徐无功吼道:“打起精神!快跑!跳!……跑快点!跳高点!”
  吴法咬紧牙关,跑跳了一阵。一跤跌倒在地,徐无功举鞭就打。打得他只好爬起来又跳,又跑,直到累得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徐无功才把他抱回房中,又在腿上按摩敲打一阵,才吃午饭。
  吴法哭丧着脸,不想吃饭。徐无功骂道:“不中用的小子!刚开个头就不行了?快吃饭,多吃点!”
  赵无名一个人住在另一间草房,整个上午不见他露面,也不知他在干些什么。这时也过来吃午饭。见吴法愁眉苦脸,精神不振,便说:“要练武,不怕苦。哪个身怀绝技的人,不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学到本事的?我和你大师父看你资质不错,你又苦苦哀求,才收你为徒。你可不能叫我们两个失望啊!”
  吴法掉下泪来:“师父,我身上好痛!”
  “痛点不要紧!”赵无名笑道,“痛不死,痛不病,过几天就会好的。现在怕痛,以后到江湖上被人打死打伤,就不痛么?”
  吴法心中一凛。猛然想到腹蛇帮三个信使,举手之间就被二毒杀死,及腹蛇帮帮主张七爷在两位师父和那位白发老太太面前,惟有束手待毙的情景。爹爹若是武功高强,又岂会被周行空所杀?自己若是身怀绝技,岂不既可报父仇,又救了姐姐?
  赵无名又道:“要打人,先学挨打。练功时挨打不多,在人世上就要被别人打。练铁掌功的人以手击树打石,岂不是在挨打么?但他功夫却练硬了,江湖上就没人敢打他。练功时虽受点苦,但那是自己打自己,虽然也痛,但心甘情愿。挨别人打,还有大丈夫的尊严么?何况练功再苦再累总不致于练死,而武功不行,却随时都会丧命!这道理你明白吗?”
  吴法道:“两位师父,是不是不管练哪种功夫,都要这样吃苦?有没有……简便点的法子?”
  徐无功叹道:“小小年纪便想投机取巧,将来能有什么作为?”说着,一脸灰心失望的样子。
  “简便的法子是没有的。”赵无名道,“打基础的时候,吃苦在所难免。但日后在武学上成就的大小,不仅凭吃苦,还得要有悟性。要能融汇贯通,不能死守教规……”
  “娃儿,你早一点打定主意,如要跟我练功,苦是一定要吃的,打是一定要挨的。”徐无功打断师弟的话,说:“若你不想练了,趁早下山回家,免得浪费了我的气力。”
  “师父莫怪……”吴法再不做声,只是低头大口扒饭。徐赵二人互相一望,点了点头。
  饭后休息片刻,徐无功把吴法带到一棵大树之下,说:“扯这棵树。”
  吴法一怔:这么粗的树,自己怎么扯得起来?
  “快扯!不歇气地扯!扯累了就用拳头打!像我这样打!”徐无功说着一拳击在树上。拳头将树打出一个深窝,树身猛地一阵摇晃,片片树叶落下地来。
  吴法见了,又是钦佩,又是羡慕:“自己若有这等功力,还怕打不赢周行空?!”想到这里,便拚命扯那棵树。扯了半天,哪里有半点动静?扯了一会累了,又照师父说的用拳头打,直打得两手流血才罢。眼看天快黑了,才见大师父走过来,说:“还没扯出来么?算了,明天再扯吧!”
  回到屋里,徐无功端出一盆药水来要吴法洗手。这时他显得既慈祥又温和:“娃儿,共工当年能撞倒这座山,是个大大的英雄,后来又有人把它扶起,那人更是大大的英雄。你在这座山上,一定要立志练成绝世武功,超过我和二师父。”
  吴法听了激动道:“弟子只怕……不能。我还能超过两位师父么?”
  “怎么不能?”徐无功道,“我和你二师父的武功,难道登峰造极了不成?有道是艺无止境。江湖上超过我和你二师父的好手,还不知有多少呢!你要练到祖师爷那个程度,才有资格笑傲江湖,重振阴阳门!”
  赵无名走进屋来,道:“倘能看到法儿有那么一天,唉,师兄,我们也就对得起师父了。”
  吴法热血沸腾,脸上兴奋得发红,说:“弟子一定争气!”二位师父的话使他豪情满怀,不觉将身上痛楚也忘记了。
  晚上,赵无名教他读书,说:“孩子,先记住这本书的书名——《道德经》。”
  “《道德经》,我记住了。”吴法道。
  赵无名说:“这可是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一本书!我教你以后,你须得夜夜诵习,反复研读,体会其中的道理。要知道祖师爷创立阴阳门,就是以这本书作依典的,所以别人才叫祖师爷做‘道德老人’哪。来,跟我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名……”
  读了一会,吴法道:“师父,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弟子不明白。”
  “你先背下来,意思慢慢会弄明白的。”赵无名道。
  自此,吴法每天黎明即起,先站马步,早餐后练奔跑纵跃,有时候跑下山去又跑上来。下午扯树练拳,晚上跟赵无名读书。山中清静,无人打扰,不觉光阴似箭。群群大雁从北边飞来,往更南边飞去;草木枯黄,朔风劲吹,严冬到来了。
  吴法站桩已不十分吃力了。徐无功在地上钉了两根木桩,要他站在上面,开始传他阴阳门派的练气心法。“这才真叫站桩!娃儿,以后还要站在竹签子上,站在钉子、刀子上呢!”徐无功道。
  一日早起,开门一看,却见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漫天大雪。只一顿饭工夫,便满山皆白,银装素裹,煞是壮观。徐赵二人立于雪中,都沉默不语。雪花飘落在二人身上,片刻就积了一层。良久,徐无功道:“还记得么,那年大雪封山,我们四人下山买米……”
  赵无名叹道:“师兄,还提那些往事干什么……你快去吧,她只怕早就在那里了。”
  徐无功默默无语,踏雪往前走去。赵无名转头叫吴法道:“孩子,来,我们去听他们骂些什么。”
  吴法奇道:“他们?这儿还有别人么?”
  赵无名道:“那天在德山老虎窝,你是不是见到一个满头白发,身穿黑袍的老妇人?”
  “是啊!后来她就不见了。”吴法道。
  “她就住在山那边南坡上。”赵无名道,“唉,她也是阴阳门四大弟子之一,其实,她还不到四十岁……”
  吴法吃了一惊,不到四十岁,怎么会老成那个样子?便问:“四大弟子?那还有一个呢,他是谁?”
  “还有一个……死了。”赵无名顿时脸色阴沉,不愿再说。吴法只见他以手撑地,身子腾空飞起,往前去了。吴法紧跑几步,刚刚赶上,他却又飞去数丈。吴法原以为二师父双腿俱废,不能行走,功夫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此刻见他身子宛如大鸟般矫捷,才知大师父说的话不错。尽管“强我十倍”是大师父谦虚之词,但以武功纯厚而论,二师父确实强过大师父。
  两人躲在一块岩石后面。看见前面不远处是一块山间平地,大师父顶雪站在那里。他对面雪地里坐着一人,黑袍白发,正是梅霜。
  只听徐无功道:“师妹一向过得可好?”
  梅霜大声道:“你何必假惺惺地问我!我一时三刻还不会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好狠的心肠!害得我一辈子孤苦伶仃!……当初你若不到如梦山,我岂不是过得很好?又若是你父母根本不生下你来,我岂不活得更快活?……”
  吴法惊道:“二师父,她怎么骂人?”
  赵无名微微笑道:“今天本就是来比骂的,当然她要骂人。”
  “比骂?”吴法奇道。
  赵无名说:“唉,也是前世冤孽……我这小师妹对你大师父有情,追了几十年了。你大师父却面也不想见,小师妹便要和他拚命。两人吵了几天,才订下规矩,每年腊月二十四,两人比骂一天。其实哪里是真骂。唉……”
  吴法还要问,却听大师父说:“师妹说得在理。是我害了你,唉,人都老了……”
  梅霜骂道:“我是老了!我变成丑八怪了!但我是一生下来就老的么?我曾经那么漂亮……大师哥!那时候我脸色红润,眼含秋水,特别是每当看到你的时候,我,我的眼波都在流啊!”她话音温柔,声音低沉,显是想起了美好的往事。突然声调一转,又高声道,“不是你逼我的吗?我年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要我?你看上那个臭丫头了!你这该死的!”
  她呜呜地哭起来,又道:“我还不到四十岁,就老成这个样子!我恨你!我恨你!你却见都不想见我,每年只给我这么一天!我不!我明天就搬到北坡来住!不,今天就搬!”
  “师妹,你我都是老人了,你还这么冲动……”徐无功道。
  梅霜叫道:“我不老!我还不到四十岁,我不老!大师哥!求求你……抱抱我吧?啊?只要你喜欢我,我还会变得年轻的。我听说有一种草,吃了白发就会变黑,我要把它找来!大师哥!你怎么不说话啊!”她哭得越来越伤心,时时要引袍拭泪。
  徐无功道:“小妹,缘分这东西,是不能勉强的……”
  “缘分?我们有缘分!有缘分啊!”梅霜笑道。“如果没有缘分,我又怎会碰到你呢?那臭丫头又怎么会暴死呢?都是你!是你耽误了我!大师哥,现在还不迟!你说你喜欢我!你说罢!”
  徐无功哽咽道:“小妹,我,我是喜欢你……”
  梅霜大喜,身子纵上去,抱住徐无功的腿,笑道:“真的么?你真的喜欢我?大师哥,那你抱抱我,好吗?抱抱我……”
  “小妹,你知道的,我,我不能抱你……”徐无功流泪道,“姓徐的一生负你太多,小妹,你就忘了我吧!”
  梅霜瘫在雪地上,放声大哭,徐无功道:“小妹,没别的事,我……我就走了。”
  徐无功才一转身,忽见梅霜探手入怀,掏出一条黑黑的皮鞭。一抖手腕,那鞭子犹如一条灵蛇,飞也似地直奔徐无功两腿。吴法吃了一惊,张口要喊,却被赵无名捂住了嘴巴。
  梅霜冷冷地道:“今天一天都是我的,你就站在这里吧。”
  徐无功叹道:“小妹,这又何必……”
  他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沉默不语。雪愈下愈大,两人全身皆白。梅霜忽道:“那年如梦山下大雪,师哥带我捕雀,捉了好多八哥哟。”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块小铜镜在脸上一面照着,一面用手拢拢白发,长叹道:“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忽然狠狠地道:“那臭丫头害得我好苦!”手一扬,铜镜朝远处一棵大树急飞而去。
  只听咔嚓一声,那树被拦腰截断,轰然倒地,徐无功道:“小妹的武功我和师弟望尘莫及……”
  梅霜道:“纵然惊天动地,移山填海,又有何用?还比不过一个死人!”说着,霍地站起,叫道,“无功!那臭丫头到底有什么好处,你这么恋着她?你说!你说呀!”
  “小妹,不必再提,免得玷辱了师父。”徐无功低声道。
  梅霜冷笑一声:“你心里想她,这还用提么?二师哥也是一路货色!你两个才是玷辱师父!哼!”
  徐无功只是叹气。梅霜道:“那臭妮子幸好死了!要不我定要抽她的筋,剥她的皮!我要剜掉她的双眼,剁掉她的两腿!看哪个还想她!”忽又柔声道,“大师哥,要是你对我有对那妮子一半那么好,我都会快活死。难道我真的不如她么?”见徐无功不语,梅霜又哭起来,捶胸顿足地道:“我好苦的命哇!为什么一娘所生,她要害我!害得我一辈子冷冷清清!无功!无功!你好狠的心哪!”
  “小妹,何必呢?”徐无功搓着手叹道。
  吴法看得惊心动魄,只是有很多事不明白,不知那“臭丫头”指的是谁。见二师父痴痴的,两眼发呆,眼眶潮湿,又不便问,忙抚摸二师父的手,轻声道:“二师父……”
  赵无名默然半晌,对吴法说:“孩子,回去吧!”
  二人默默转回。走近草屋,赵无名说:“法儿,你自己去练练功课,我累了,要休息一下。”说罢推门进屋。
  吴法正要进去。忽听二师父屋里有搏斗之声。跑到门口一看,见一个独臂人手持重剑,正与二师父斗成一团。那人功夫不弱,剑气生风,加之躲在屋里,占了先机,赵无名一时还似乎没有施展开来。那人觑了机会,一招“风撼大树”,刺向赵无名胸口。赵无名左手在他剑上一按,身子已腾空飞起。那人急忙变招,使个“刘海砍樵”,举剑剌向空中。却不料赵无名空中一个转身,不等那人变剑,已一掌击在那人左肩。那人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往外飞去,重重摔在雪地之上。
  那人高声叫道:“阴阳第二门,果然好本事!”
  赵无名赶出屋外,喝道:“阁下练的可是‘残缺重剑’么,为何偷袭赵某?”
  那人连忙施礼笑道:“在下久仰阴阳门大名,想见识见识,别无他意,赵英雄勿怪!”
  “适才我这掌是不是伤到了你?”赵无名问。不等那人答话,飞身跃向一块大石,右掌按于石上,顷刻,大石断成数块。
  那人大骇,深深一揖道:“多谢掌下容情!”原来赵无名见对方剑术固精,又折了一臂,正是同病相怜,出掌便不用真力。否则以重掌相击,那人只怕已命赴黄泉了。
  赵无名道:“阁下何人,何以知道赵某隐居于此?请道其详。”
  那人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道:“在下残缺门中一弟子,微名不值一提。奉老大之命,特来送信。”说着,把书信递给赵无名。
  赵无名接过信,见封皮上写着“面呈阴阳第二门赵无名兄亲启,残缺门老大敬缄”字样。拆开一看,信上写道:
  阴阳门赵兄如晤:
    素闻赵兄大名,可恨缘悭一面。昔年尊师创设阴阳门,某常心向往之。兄乃道德先生之高足,神采丰仪,料必天人;武学一道,更必非寻常也。
    闻兄偶遭不测,双腿俱废,某常扼腕叹之。普天之下残缺兄弟不可胜数。方今天下大乱,贼宼蜂起,民不聊生。即使肢体齐全者尚难自保,况我残缺废人乎!某遂立志设帐授徒,开山立柜,四海残缺废人皆我兄弟也。数年以来,残缺门励精图治,行侠仗义,在江湖上亦已有微名。某非为名也,乃为同病之兄弟耳。杀一残缺人如杀我父,辱一残缺人如辱我祖。纵或千里闻之,亦必跋山涉水,手刃仇寇。苟且偷生,但求自保,非某之敢闻。
    兄与某同为湖海废人,何不携手共进,分天下之忧?赵兄武功过人,某不敢仰望项背。奈何以绝世英才而隐居山谷?如蒙赵兄见爱,肯施惠于天下残缺人,则某当设香沐浴,以让贤者。昔年尊师名倾海内,望重武林,岂只因武力而致耶?盖惠彼苍生,其善莫大。当世后世,万人必景仰之,不知吾兄以为然否。
    某近日闭关练习,无暇亲往造访,谅兄不致责怪。恳请吾兄屈驾前来湖南安乡大树坡一聚,把盏长谈竟夜,岂不乐哉?
    遥望不周之山,思之綦切。寒风骤起,望兄善自珍摄,并翘首以待吾兄之大驾。
    专此敬颂近视。
      残缺门老大敬启
  赵无名读罢,对那人道:“残缺门老大我是一向钦佩的。赵某何德何才,老大如此厚爱?真令赵某好生过意不去!”
  那人说:“老大每每谈及赵英雄,总是抱恨无缘相见。不知阁下是否愿意随我下山一趟……”
  赵无名沉吟良久,说:“请转告老大,来年春暖花开之时,赵某必当登门拜谒。至于‘让贤’之说,请老大再也莫提,否则赵某岂不愧煞?”当即回了一书,交与那人。又挽留那人多住几日再走,那人执意不肯,作别下山去了。
  天将断黑,徐无功才默然回屋。赵无名取出残缺门老大书信给他看,二人都叹息了一会。吃过晚饭,徐无功搬来树蔸生起火来。吴法想到白发老妇独居南坡,如此大雪孤寂之夜,该是何等清苦,不觉心下对她大是同情。
  三人各有心事,都是默默无语。没有风,只有鹅毛大雪仍在悄悄地下。忽然远处有歌声传来,其声苍老哀婉,雪夜听来分外凄然。
    凄风苦雨二十年。
    朝朝暮暮,
    愁肠寸断。
    望不断南归燕。
    知向谁边?
    烟水相隔,万里关山。
    ◇
    野树枯草无限,
    往事历历依然。
    缘何人生不相见?
    踏雪相寻,故人路远,
    枉自憔悴不堪。
    空有相思一片片,
    泪满青衫!
  吴法知道这作歌的就是白发老太太。心想,她对大师父一片深情,大师父为何坚不接受呢?那“臭丫头”究竟是谁?白天听白发老太太的口气,似乎“臭丫头”早已死去,莫非大师父还在恋着那位死人么?吴法抬头一看,两位师父深深垂首,火光映着他俩斑白的鬓发,显是心事满怀,又不好发问。
  歌声隐没之后,四下里显得更寂静了。良久,赵无名才低声说道:“师兄,小师妹对你一往情深,这么多年了,你……”
  徐无功摆摆手,说:“师弟,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一切都是缘分,勉强不来的。”
  “我也明知说了没有用……”赵无名叹道,“但小妹过得实在太苦。我们好歹有两个人在一起,现在又有了个法儿。唉!”
  徐无功道:“师弟,何必说这些……眼看要过年了,明天我和法儿下山去办点年货。你腿脚不便,就留在山上。”
  “还是要喊小妹一道团年才好……”赵无名说。
  徐无功没有回答。吴法哪里知道师父的心事?他只觉得大师父太狠心了。那白发老太太何等可怜,大师父却不为所动,冷漠无情。直到后来吴法长大了以后,才知道这其中许多恩恩怨怨的曲折,是无论如何也扯不明白的。
  翌日,吴法便随大师父下山,三日方回。大年三十,赵无名过南坡接梅霜团年,却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徐赵知她心里难过,故意避而不见。但一想到这等冰天雪地,不知她去了哪里,二人都叹息不已。
  光阴似箭。不觉严冬过尽,冰雪消融,枯树枝头又新发了绿叶。吴法练功不辍,早学完了阴阳门几套基本拳法。《老子》已背得滚瓜烂熟,又学《庄子》、《诗经》等书。徐赵见他勤奋聪颖,不再叫苦,进步迅速,心中甚喜。
  天气愈发暖和了。赵无名在山下订做了一副铁拐,不日取了回来。眼看春暖花开,便欲下山赴残缺门老大之约。徐无功道:“此去路途艰险,你腿脚不便,何不捎信要老大过来?”
  赵无名笑道:“师兄,你怕我会受小人暗算?我虽双腿不存,但若说我一出门便会在江湖上栽个跟头,只怕还没那么容易。何况老大是不是跟我一样尚且不知?要他来不周山,岂非于礼不合?”
  徐无功道:“那我陪你去。”
  “不必了。”赵无名道,“总不能要师兄时刻照顾我?师兄尽管放心,我此去快则一月,多则两月,便回来了。”
  徐无功默然无语。
  时近中午,赵无名立即便要启程。徐无功和吴法一直送到山脚,还不肯转回。赵无名笑道:“师兄,此非易水饯别,何必心中不忍?”伸手拍拍吴法的脑袋:“法儿,要听大师父的话!”说罢双拐撑起,身子如飞去了。片刻,已人影不见。
  师徒二人默默回转。徐无功叹道:“法儿,我和你二师父隐居此山,本想过些清静日子,现在看来不成了。”吴法不解。徐无功道:“残缺门既能知道我等隐居此山,别的人就不能知道?二毒先生虽死,还有大毒先生。我总觉得毒门教不会不找我和你二师父的麻烦。”
  吴法道:“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大毒先生就是来了,也不必怕他。”
  “怕倒是不怕。”徐无功说,“但我听说毒门教武功奇特,走的大非寻常路子,不知其底细,难免会吃亏。孙武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大师父,世上武功这样多,你说到底哪种功夫最厉害?”
  “各门武功本无高下之分,只要修练到了火候,威力都是无穷无尽。外家内家,虽有刚柔之别,但过刚则折,过柔则弱。刚可以胜柔,柔亦可以克刚,这就要看究竟谁的功夫练得深了。”
  “如此说来,各门武功岂不没有高下了?”
  “武功虽没有高下,但各人修为却有不同。祖师爷创造的阴阳武功,练成了可以天下无敌,但火候不到,则又比不过毒门武功。老子曰,天下莫柔如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水势固然无孔不入,无坚不摧,但若只是一条潺潺小溪,修筑堤坝加以拦阻,岂不容易得很?”
  吴法似有所悟。
  徐无功又道:“不论何门何派,普天之下练功者,无非是练气,练智。气成力生,意念至则气随,就会力大无穷;各种套路招数,就是练智。光有蛮力而无智慧,则力虽大而不能伤敌毫发;光有智慧而无功力支撑,同样不能立足江湖。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又说:‘蛮拳打死老师父。’所以力气是很重要的。先要内力扎实深厚,尔后经过历练,又有悟性,智慧也就会增加,大智大力,就可以立足于不败之地了。”
  说话之间二人已爬至山腰。只见春日融融,草木扶疏,山中野花盛开。纵目远眺,只见群山起伏连绵,宛如大海波涛一般,无穷无尽。徐无功叹道:“山河无限,人生短暂。法儿,我和你二师父一生碌碌无为,辜负了祖师教导,心中好不惭愧。惟望你学有大成,将来能出人头地,扬威江湖,为我阴阳门大增光彩。我与你二师父,也就勉强对得起祖师了。”说罢喟然长叹。
  吴法心中激动,说:“弟子孤苦无依,两位师父就是我的父母。师父的话,弟子都记在心里了。”
  回到山上已是傍晚。徐无功闷闷不乐躺在床上。吴法掌灯做了晚饭,徐无功也不曾吃。过一会竟睡着了。吴法摸摸他的额头,竟火一般滚烫,不由大惊。当即烧了一大碗姜汤叫醒师父喝下。徐无功喝了,倒头又睡。
  吴法坐在师父床边,不知他病得重不重,也不敢入睡。灯光之下见师父衰老憔悴,头发白了一半,心中不胜伤感。徐无功翻了一个身,口中喃喃道:“阿影……影……师父……”又道,“水……喝水……”
  吴法慌忙舀了一碗水来,徐无功咕嘟喝下,人似乎还没有醒。半夜时分,吴法打熬不住,也沉沉睡去。
  清早醒来,见师父兀自沉睡未醒。伸手一摸,不仅额头烧人,而且身上也滚烫滚烫的了。推了师父几下,不见醒来。吴法急得团团乱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突然心里一亮,那白发老太太不是住在南坡么?想必她有办法给师父治病。想到这里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到南坡。其时天色尚未大亮,四周一望,不见有房屋。正要放声叫喊,忽听一个声音从地底发岀,喑哑钝厚,道:“小子竟敢闯我禁地,看来不想活了。”
  吴法听出这声音正是白发老太太所发,忙叫道:“前辈!我大师父病了,全身发烧昏迷不醒,请您快去救他!”
  那声音道:“他对我无情无义,病死与我何干?”
  吴法急道:“前辈,我师父病得沉重,求您快去看看!”
  不见回答。
  吴法又道:“您和师父同门兄妹,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至见死不救?前辈!我既是师父的弟子,也就是您的弟子,弟子给您叩头,只求您快去救我师父!”
  还是没有声音。吴法在附近寻了一圈,又不见地道入口,不由更加着急,大喊大叫,哭起来了。但见晨雾濛濛,东边朝霞欲出,却听不到白发老太太的半点动静。想不到她竟如此绝情,那往日的情谊,岂不是做作么?
  吴法心中气愤,又不好发作,只好怏怏而返。推门一看,只见一人坐在师父床边,满头白发,黑袍宽宽。吴法一喜,这不正是那白发老太太么?
  吴法大喜,叩头道:“前辈救我师父的大恩大德,弟子永生不忘!”口里在谢白发老妇,心里却奇怪,她从哪里出来的?
  梅霜并不答话,一只手掌按住徐无功百会穴。另一只手掌在他脚底涌泉穴上一点。只见徐无功动弹了一下,梅霜这才转头对吴法道:“小子,你擅闯我清静之地,本该要了你的性命,但看在你大师父病得厉害的份上,你这颗头暂且寄下。”略一停顿,又道:“小子,功夫学得怎样了?”
  “弟子愚笨,进步不大。”
  “你打一套拳法给我看看。”
  吴法不敢违命,便打了一路才学会不久的阴阳门入门拳法“大道兹始三十六式”。
  梅霜道:“也还看得。小子,下山往西五十里,有一个王家集,集上有个鸿发药铺,你去买几颗人参来。”
  “是!”吴法答应一声,拔腿就往外走。
  梅霜道:“此刻下山,晚上可到,买了人参马上回来!明日午前拿不回人参,你师父就是死在你手里了,明白了吗?”
  “弟子明白!”吴法抖擞精神,大步下山。他想:大师父有了他这位师妹看护,危险是不会有了。其实徐无功不过是多年积郁成疾,又偶感风寒,加之与师弟离别,心中依依不舍,一时有些不适而已。春天本来容易感冒,也不足为奇。梅霜却是情之所钟,看见徐无功消瘦憔悴的模样,心中不忍,便要吴法去买人参。
  下得山来,吴法直奔王家集。山路崎岖,倒也不能走得太快。到王家集时,果然天色已晚,见一条直街,两旁参差有些人家,原来是个极小的集市。吴法顺街溜了一趟。见“鸿发药铺”大门紧闭,里边亦不见灯火。心想,莫非无人守铺?又转到屋后看了看地形,心中有了计较,只等夜深人静,便要下手。
  天完全黑了。吴法摸到“鸿发药铺”后面,往窗中扔了一块砖,见没有反应,便翻窗而入,原来是个厨房。吴法肚中饥饿,到碗柜里摸了些剩菜剩饭吃下,蹑手蹑脚的正要往药房去拿人参,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他后颈,跟着一团棉絮塞在他口中。吴法大吃一惊,虽猛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动半分?只觉得有人拿绳子把他绑得严严实实,丢在灶炕的草把子上,轻轻地说了声:“是个小偷。”便不复出声。
  黑暗中看不仔细,但吴法已觉屋中有好几个人伏在角落里不动,似乎连呼吸声都没有。这些人显见得都功夫不弱,早埋伏在此等候什么人。吴法暗暗叫苦:自己被绑被杀事小,耽误了师父治病,可如何是好?
  屋里屋外绝无半点声息,没有月亮,窗外一片沉黑。吴法心中焦躁,身子动弹不得,又不能出声。心想,那些伏在屋里的人恁地厉害,伏了一个多时辰,竟然都一动不动,大气不出。他们等谁?要等到什么时候?
  忽然一道白影自屋顶飘下,立于堂中。脚未立稳,那白影又燕子一般掠上房梁。只听嗤嗤声响,暗器从四面八方射向适才那白影落脚之处。那白影冷笑一声,猛朝下扑,掌到处已有一人倒下。复又身子一晃,踏向另一角落,择掌猛击,又一人闷哼一声倒地。房中余人见势头不对,纷纷逃窜。那白影抄在一人前面,又要出掌,掌力未到,那人往后便倒。白影一怔,那人一个跟头翻到白影背后,一脚揣在白衣人腿上。白衣人就势前跌,脚往后勾,那人侧身让过。转眼从怀中摸出一把刀来,闪闪发光,往白衣人胸前疾砍。白衣人眼明手快,两掌夹住刀身,右腿一个“横扫千军”,那人慌忙撒手,刀已到了白衣人手中。
  那人夺路欲走,白衣人冷笑道:“阁下武功虽也不弱,但你自料逃得出去么?”突然手一送,刀已飞出。那人急忙闪避,哪知白衣人掷刀乃是虚招,算定他避刀必往右边跳跃,便左掌在前,右掌在后,挟带疾风,一齐拍向那人。那人逃得了第一掌,却逃不脱第二掌。只听“哎呀”一声惨叫,倒地不动了。
  那白衣人一说话,吴法却听出是周行空。不由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他怎么也到了这里,为何到这药铺与人争斗;喜的是周行空既到,姐姐也必在附近,无论如何也要见姐姐一面。
  只听周行空说道:“阁下早先在安乡董家垱地带,扮作艄公渔夫,现在又来开药铺了么?”说罢冷笑连声。
  那人虽已倒下,却还未死,挣扎着道:“我哪里去过……董家垱?阁下只怕认错人了……”
  “那夜你连杀十余人,我就躲在你家梁上,你想抵赖么?”周行空道。突然声音一沉,喝道,“老头!快说,你在地隐帮中,居什么职位?”
  “我不是地……隐帮的……”那人喘气道。
  周行空踢了那人一脚,低声道:“死到临头,还要撒谎!”
  那人轻轻一笑,道:“不想腹蛇帮竟有……这等好手……我死了……帮主……会替我报仇的……”说罢气绝。
  突然门外火光一闪,一个火把飞进堂屋,插进墙壁之中,火把兀自在燃烧,跟着几声响动,门外扔进几具尸体。一时房中通亮。吴法虽不能动,却看见一个精瘦的老头死在周行空脚旁,另有两具尸体和那老头一样,尸身通红。吴法心想这就是“血雨腥风掌”了。想到爹爹就死在这掌力之下,心中一阵仇恨。
  周行空见有人力掷火把,又连毙数人扔进堂屋,知道这人武功奇高,不由有些紧张。抱拳向门外道:“是哪一位朋友,为周某助拳?”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这几个门徒不肖,遇敌就逃,不顾同门死活,老朽干脆成全了他们。”那声音仿佛就在屋内,但举目四望,哪有半个人影?
  周行空心中暗惊:原来此人杀的,就是刚才埋伏在屋里,后来逃出去了的几个人。此人称他们为“门徒”,莫非是地隐帮帮主到了?便道:“阁下是地隐帮帮主么?”
  那人道:“腹蛇帮中有你这号人物,老朽却没有听说,倒是小觑了腹蛇帮。”
  周行空道:“我与腹蛇帮毫无瓜葛,阁下只怕误会了。”
  那人“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不是腹蛇帮的。老朽听说腹蛇帮帮主张七爷打不过我门下三等弟子,怎么他一个门徒,却杀死了我二等弟子?嘿嘿,嘿嘿。”那人连声怪笑,听了好不令人胆寒。
  周行空知他所说“二等弟子”,即指在董家垱开店的老头。二等弟子已经这么厉害,那么一等弟子呢?帮主本人呢?周行空有些发怵,说:“周某不知药铺为贵帮所开,想来借点人参,突遭袭击,不得已伤了贵帮高徒,还请帮主恕罪。”
  那人道:“这几个不争气的家伙,算什么高徒?打死了是他们没本事。不过,你的掌力倒有些古怪,老朽还从未见识过。能说说来历么?”
  “这是周某自创的‘关公掌’,不值高人一笑。”
  “老朽听说,我中原武林,以内力而论,是阴阳门与毒门教最强。你是它们的弟子么?”
  “周某没有这个缘分。”
  “那你师门是谁,说来听听。”
  “在下师门,少闻江湖,何足挂齿?”
  那人磔磔怪笑,说道:“后生,你既不肯说出师门来历,那你说说,是你师父武功好,还是老朽武功好?”
  不待周行空说话,突然寒风骤起,火把已灭。黑暗中一股大力推来,周行空连连后退,靠在墙上。片刻工夫,火把又燃。周行空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他身子四周壁上,已钉满了匕首,一支支尽没入墙中,形成一个人形图画。那人顷刻间便已制他于死地,而他却连那人半点影子也没看见,甚至也没听到那人出手的声音。周行空冷汗涔涔,半晌做声不得。
  又听那人说道:“老朽这手功夫,不知可能比得上你师父否?”
  周行空一揖到地,说:“前辈神出鬼没,武功深不可测,家师怎比得上。前辈有如此身手,地隐帮扬威江湖也理所当然了。只不知前辈愿意现身否?若让周某一睹神采,当足慰平生也。”
  那人道:“要见我倒也容易。只是你恐怕不知道,见了我的人都得死,你想见么?”
  周行空一怔。忙道:“前辈不愿现身,周某岂敢勉强?只是……我听说昔年毒门教祖与道德老人,武功登峰造极,他们见了前辈,莫非……也要死么?”
  “他俩的武功,老朽怎能望其项背?就是当世武林,也至少有七八个人,老朽是不敢朝面的。”
  “不知是哪些高手……”
  “大空寺无爱大师,孤女峰炼丹的王丹师,湖南石门剩头山幽篁里的玉箫老人,这三位老朽决计不是他们的对手。”
  周行空心想:除了无爱大师,其余两位,自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听说无爱大师与道德老人同龄,交游甚密,武功想必也是登峰造极的,而其余两位在江湖上却没有名头,不知是什么来历?
  “后生,你知道独往独来么?听说他还有两个同门,一个叫江湖倦客,一个叫荒村钓徒。他们三位联手,普天之下无人可敌。幸好这三个人性格古怪,向来不参与江湖纷争。”
  周行空想:独往独来还听人说起过,江湖倦客和荒村钓徒,就真是闻所未闻了。看来江湖好手,不可胜数,自己想出人头地,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毒门教祖两个弟子,一个是二毒先生,一个是大毒先生。二毒为人虚浮,艺业不算惊人。但老朽听说大毒武功之高,犹在教祖之上,不知确否。”
  二毒的武功,周行空是知道的,觉得师父武功不如说话的这个人。但大毒师伯武功如何,他就不知底里了。大毒二毒虽打过几架,但他却没有亲眼看见。虽是二毒败了,但似乎败得并不惨。或许是同门师弟,大毒不忍下手吧。其实周行空哪里知道,大毒二毒不仅同门,还是同胞手足呢。
  “阴阳门四大弟子,只剩下三个,听说其中最可怕的,乃是阴阳第四门梅霜。她曾受业于无爱大师,有一人皮软鞭,人莫敢当,乃武林至宝。但老朽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吴法躺在灶屋角落,一直未被人发现,静静地听那人说话。见那人只不称赞大师父二师父,心想:莫非那位白发老妇,武功更高于两位师父么?猛地想起那日在雪地里,梅霜掷镜断树的情景,不由又有些将信将疑。
  “残缺门老大的武功,老朽也自愧勿如。”那人又说。突然声音一扬,向往地道:“但以上诸人,比起南海飘遥岛之飘遥神功,却又都不值一提了。”
  “在下听说飘遥岛不过是人们传说中的迹近神话奇事,难道果真有此岛么?”
  “飘遥神功,当世武林中无人见识过。但江湖传闻,昔年该岛有人来到中原,曾与道德老人切磋武艺,胜败外人莫知。但道德老人说:飘遥神功非人力所敌,乃天道也。试想那人向道德老人挑战后能安然返回飘遥岛,这就是说他没有落败。当今武林中能战胜道德老人的人,其武功之高之深,难以想象。”那人说得悠然神往,周吴两人也不由肃然起敬。
  “不过老朽最敬佩的,却不是上面这些武学高手。”
  “不知前辈最钦佩的人是谁?”
  “白莲教你听说过么?山东好汉徐鸿儒,乃白莲教主,老朽最钦佩的就是他。”
  “莫非白莲教主也是武功高手?”
  “英雄何必会武?剑,一人敌,不足学也。徐教主替天行道,大义凛然,乃当世第一豪杰。老朽仰慕教主的为人,虽不能学其万一,但打劫官府,镇压恶霸之事,老朽帮众倒也没有少做。”
  “前辈乃有施惠天下之仁心……贵帮今夜埋伏此处,就是要翦除腹蛇恶帮么?”
  “腹蛇帮屡次作恶,是该翦除了。但对付那帮小丑,还用不着老朽亲自出马。听说那张帮主勾结什么荆江镖局、芙蓉垱的人物,要共同对付我帮,老朽便暗中来察看察看。不料他们听到风声,竟不敢来了。嘿嘿!可笑!”
  周行空不愿久留这是非之地,说道:“前辈,在下本意是为一个病人来借人参,在下想要吿辞,不知……”
  “后生,我看你功底不错,到我帮来做点事如何?”
  “前辈差遣,本不敢违命。但我……”
  “人各有志,不勉强你。但你掌力狠毒,不可滥用。日后老朽若是发现无辜者死于你手,当不会饶你。”
  周行空连声答应。忽地又一阵骤风袭来,火把再度熄灭。周行空掠上房顶,往四周张望,但见一片寂黑,山影巨大如鬼魅,那地隐帮帮主不知到哪里去了。周行空心中一阵悲伤,想到自己武功低微,难抒胸中豪气,处处受制于人,不由连连叹息。翻身下地,到药房胡乱拿了一些人参去了。
  吴法听得再无人声,便滚下地来,在地上磨那索子,却磨不断。猛然想起堂屋匕首,便滚过去,顷刻割断绳索,也去药房拿了些人参,脱下上衣包好,抢出门来。四下里漆黑一片,不知周行空往哪边去了?荒山小镇,道路难辨,看来是找他不到了。也不知姐姐过得怎样。吴法心中悲伤,想到师父病情,不敢久留。洒了几滴眼泪,便寻路向东,往不周山方向飞跑。
  东方渐白,吴法不觉已来到不周山脚。他又困又饿,坐在一块石头上直喘粗气。那不周山高耸入云,劳顿一夜,怎么爬得上去?
  忽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身背褡裢,容色文秀,满身灰扑扑的自山角转过来。见到吴法,老远便问道:“小兄弟,前面可是不周山么?”
  昊法打量那人几眼,此人面目和善,虽有风尘之色,却英气勃勃,不由顿生好感,答道:“正是。大哥打老远来的么?上不周山有何贵干?”
  那书生正是李逍遥。自别了毒门教祖后,他四处寻找阴阳门弟子,辛苦自不待言。后来听说徐赵梅三人隐居不周山,便一路找来。在山中转了一夜,险些迷了道路。这时见不周山便在眼前,不由喜上眉梢,道:“总算找到了!唉,这地方真远!”说着走到吴法眼前,也坐在石头上,问道:“小兄弟,听说不周山上住着三个人,你可知道么?”
  吴法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我问你,到不周山来干什么?”
  李逍遥道:找人。找几个熟人。”
  吴法道:“我就住在不周山上,有什么事,跟我说好了。”
  李逍遥奇道:“你也住在山上?小兄弟倒会说笑话。我那三个熟人脾气又大,武功又好,怎么会要你住在山上?”
  吴法笑道:“怎么不会?他们是我师父。”
  “真的?”李逍遥睁大了眼睛,说:“那你运气真好!他们真的肯收你为徒?唉,你的运气真好!”一边说一边叹气。
  吴法正要说话,突然瞥见有个人影拐过山坳,一晃不见了。吴法一怔,跟着拔腿就追,一边大叫道:“姐姐,姐姐!”
  追过山坳,前面小路上站着一人,素衣素裤,华容婀娜,不是姐姐云姑是谁?
  云姑听到弟弟的声音,紧跑几步迎上。吴法一头扑在姐姐怀中哭道:“姐姐,姐姐!”云姑也不禁泣不成声,用手抚摸着弟弟头发,道:“小弟……又见到你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吴法便把桃源别后拜师求艺的一段经历说了。云姑拭沮道:“小弟,你拜了几个好师父,姐姐也放心了……”
  吴法见她面容瘦削苍白,身子却比以前胖了,不觉奇怪,低声问道:“姐姐,只你一个人么,那个坏蛋呢?”
  云姑忙道:“小弟,不准你这样骂他!他……好歹也是……你姐夫……”
  “什么?”吴法惊道,“姐姐,你怎么糊涂起来了?他是杀父仇人呀!”
  云姑垂首道:“前世冤孽,还提它做什么……小弟,你快上山去,我也要走了……他在前面山洞里等我……”
  吴法顿脚道:“姐姐,莫非你与那坏蛋做下了丑事?快说,快说!”
  云姑满面红潮,低声道:“姐姐对你不起……姐姐有了身子了……”
  吴法见姐姐有羞有喜,就是没有对杀父仇人的愤恨,不由满腔怒火,骂道:“不要脸!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我姐姐!”
  原来周行空打死师父二毒先生以后,连夜南逃,避入荒山野谷,运功疗好了被二毒打脱的肩膀,就要拿云姑练功。但脱掉云姑衣衫后,见她羞红满面,眼波流动,双手遮住羞处,不由心荡神移,哪里还把持得住?过去,他用绝色美女练功时,那些女子往往挣扎叫喊,又撕又扯,他只得点了她们哑穴和麻穴,让她们动弹不得,再行吸血,欲念自然就淡了。而云姑对他情深意长,他虽杀死了她父亲,她却很快淡忘,一心依恋他。除帮他洗衣做饭,还助他疗伤,随他到处奔波。有时打她骂她,她也逆来顺受毫无怨言。两人交欢之后,周行空又恼又悔,本要一掌将她打死,见她泪眼涟涟,喜极而泣,他又如何下得了手?
  自此以后,周行空发觉自己功力大退,再不敢跟云姑亲近。谁知过了几月,云姑竟有了身孕。周行空不觉悲喜交集。自己好歹有了后人,只要日后再不失身,功力仍可大进,便决心好好对待云姑,要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但另一方面又担心大毒追杀,故此一路逃入深山。见云姑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且体质单薄,便常去抢偷人参等补品给云姑吃,不料二人竟闯到不周山来了。
  吴法哭骂一阵,见姐姐实在可怜,于心不忍,便嗫嚅道:“姐姐……我或许骂得重了些……你多保重,我去了……”用手背揩了眼泪,转身就走。
  云姑在后面哭道:“小弟……莫怪姐姐……姐姐是生得贱……”
  吴法心中激动,想安慰姐姐几句,又觉得无话可说,便狠心大步向前。云姑又喊道:“小弟!姐姐生下这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都给他取名周吴子,以后遇到了,你要好好待他!”说罢放声大哭。
  吴法心乱如麻。转过山坳,却见一个人面色阴沉地站在草丛中盯着他。吴法一惊,此人不是周行空么?
  吴法也不说话,低头前行。周行空抢上前来,挥掌就要劈下。吴法大惊。忽听一个声音叫道:“周兄!不可动手!”原来李逍遥已赶来了。
  周行空连忙闪在一边,神色有些尴尬,笑道:“原来是李兄。真是巧遇……李兄怎么到这荒山来了?”
  李逍遥道:“这不周山上,住着阴阳门三大弟子,小弟与他们三位有旧,特来寻访。”
  周行空神色慌张,忙道:“阴阳门弟子隐居在此?那……太好了。李兄,周某还有些急事,先走一步,你我后会有期。”说罢慌慌张张掉头就走。他本想在这附近山中住它一段,但阴阳门弟子就在山上,哪里还敢停留。云姑一见,紧跟了上去。
  李逍遥对吴法道:“小兄弟,人世苍桑,有些事何必认真计较?咱们上山去吧。”原来吴法姐弟俩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吴法心情沉重,默默无语。只得领他上山。
  日上中天,二人才到了山顶。吴法已精疲力尽,一拐一拐走近草屋。只听里边梅霜说道:“小子倒回来得快。还有一个是谁?到不周山来干什么?”
  二人进入房内,被梅霜瞥见,顿时脸色大变,哆嗦道:“你是……你是梅影之子么?”
  徐无功虽躺在床上,但病情已大有好转。见了李逍遥,也大吃一惊,挪了挪身子,咕哝道:“你……来了?”
  李逍遥一揖道:“两位……”却不知说什么好。
  梅霜接过吴法手中人参时,双手抖颤,差点将人参掉在地下。她突然高声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有事快说,说了快走。”
  李逍遥道:“我来看看……你们。一向过得好么?”
  梅霜道:“谁要你看?趁早下山去吧!看到你,我就想起那臭丫头,心里难受!”
  李逍遥不语。梅霜拍桌道:“快走,快走!不要站在这里!”
  李逍遥心里一阵难过。他早料到见了面心里会有芥蒂,但自己千辛万苦寻到了他们,莫非就这样回去?便道:“李某无亲无故,无家可归,你要我到哪里去?”说着鼻子发酸,就要掉下泪来。
  梅霜叫道:“你无家可归,我们就有家可归?你快走吧!免得我心烦起来,对你不客气!”
  徐无功低声道:“小妹,何必动怒?”对李逍遥道:“……秀才,你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唉!看在师父面上,能帮你的,一定帮你,说罢。”
  李逍遥掉泪道:“母亲的遗书,我看过了。上一辈中恩恩怨怨,以书生之见,何不将它忘掉?我想请三位前辈同回如梦山去,热热闹闹,再立门户……不知赵前辈哪里去了?”
  “哪里是什么前辈?千万莫这样称呼。”徐无功摆手道:“赵师弟下山办事去了,过几个月才能回来。至于回山之事……我们本事低微,也帮不了你什么,还是……你自己去吧!”
  梅霜道:“还回那如梦山干什么?就是他们俩愿去,我也不会去!我看你还是快点下山为好!”
  “小妹……”徐无功制止道。
  梅霜叫道:“你见他是那臭丫头之子,就护着他!那丫头害你一辈子,也害了我和赵师哥一辈子,我恨她!我恨!”
  徐无功厉声道:“小妹!师恩不可忘啊!”此话一出,梅霜便不言语了。
  李逍遥道:“两位……前辈恩怨,李某也不敢参言。但我认为,光大师门,重振阴阳派,是所有阴阳门人的责任……我父母已逝,那些往事,就不可忘掉么?”
  梅霜手抚白发,冷笑道:“我等鬓发斑白,难道还要你来教训不成?你是师父之子,要重振阴阳门,你一个人去吧!”
  “小妹,怎可这样说话?”徐无功道。
  李逍遥叹气道:“李某艺不惊人,江湖上无人知晓,又怎么撑得起门面……唉,莫非阴阳门就此衰亡,销声匿迹不成?”
  徐梅默然。李逍遥又道:“三位既不肯扶助我,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毒门教祖复出,三位隐居于此,只怕也不得安宁。”
  徐梅二人抬起头来,都感惊愕。徐无功道:“毒门教祖死去多年,怎会复出?你是在吓唬我们么?”说时,脸上似有不悦之色。
  李逍遥便把芙蓉垱遇教祖,教祖所订三年之约的事,详详细细说了出来。徐无功听罢,说道:“毒门教祖果然厉害!他门下弟子,只怕还不知道此事呢。”
  梅霜道:“他纵然厉害,毕竟年纪大了。到我不周山来,未必便讨得了便宜。就算被他打死,又有什么不好?人生多艰,死了倒也干净。”说罢愤愤起身,看也不看李逍遥,摔门往南坡去了。
  徐无功默默躺着,也不再说话。吴法从三人对话中方知这书生即是道德祖师之子,辈分尚在自己之上,便不敢再喊大哥,只说:“有事明天再说吧。来,你先到二师父房中歇歇。”
  过了两天,徐无功的病全好了。吴法便把王家集遇到地隐帮一事告诉他。徐无功听罢叹道:“江湖高手辈出,看来我们落伍了。”
  吴法道:“那个人历数了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其中还提到三位师父呢。”其实地隐帮帮主只称赞了梅霜,吴法怕照直说出,大师父会伤心,这也是吴法聪明之处。
  徐无功道:“我们三个人在江湖上虽小有名气,还不是靠了祖师爷的余威?祖师爷当年何等威风!所以一提到阴阳弟子,自然也就以为了不起。其实,除了小师妹外,我和你二师父的武功,在江湖上只怕还算不得一流。”
  吴法又道:“那人说起南海飘遥岛时,钦佩得很。还说飘遥岛有人曾来到中土,与祖师爷交手,是有这回事么?”
  “这回事是有的,但我们也不知详情。”徐无功回忆道,“那时我们投入师门还不久。祖师爷突然接到一封信,便说要下山一趟,叫我们不必跟去。临走前留下一个布包给我们四大弟子,说如果他十天不回,便拆开包来看。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很着急。但第九天傍黑,祖师爷回来了。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把包要了回去。第二天祖师便闭关修练,直到三个月后才开关出门。那时江湖上轰传飘遥岛来人打败了祖师,我们却不相信。但祖师后来说,世上最好的武功不是道德功,而是飘遥神功。但他又说,飘遥神功似非人间所有,学是学不到的。我们问飘遥岛来历。祖师说他也不知道,只听上辈传说,飘遥岛每隔五十年,便有人来一次中土,向各派高手挑战,但却不伤人,也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吴法道:“那飘遥岛……在什么地方呢?”
  徐无功笑道:“茫茫南海,岛屿数以万计,只怕谁也没有到过飘遥岛呢。”
  吴法又问:“现在离上次比武,不知有多久了?”
  徐无功道:“只怕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李逍遥在隔壁听到二人说话,心想:原来南海真有个飘遥岛!芙蓉郡主曾说飘遥公主美色绝世无双,岂不说明有人到过飘遥岛,并见过岛上的人?飘遥神功若真有那么神妙,自己能见识见识,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么?
  又住了几日,徐梅总是尽力避他,赵无名也不见回来。书生心灰意冷,觉得再呆下去,也是无益,便要告辞。徐无功默然半晌,说道:“不是我们忘了师恩……唉!人生如梦,很多事原不好两全……你先去吧,等赵师弟回来,我再同他商量商量。”
  三人来到南坡,徐无功喊道:“师妹,李……秀才要走,你也出来送送。”
  不见有人说话。李逍遥声音悲怆道:“梅前辈既不肯相见,书生这就告辞。”说罢,大步便行。徐无功叹道:“小妹也太任性了……法儿,你送他下山吧。”
  吴法答应一声。徐无功又道:“秀才!你若遇到难处,还请回到此山,我们三个好歹也能帮你一把。”
  李逍遥鼻根发酸,流下泪来,也不说话,往山下疾走。至半山腰,回头遥望山顶,见一人白发飘飘,立于崖边大石之上。书生知是梅霜。都说母亲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谁知同胞姊妹,竟因妒生仇,至今耿耿于怀,不由更加伤感。
  清风阵阵,忽然传来梅霜的歌声,只听她唱道:
    凄风苦雨二十年。
    朝朝暮暮,
    愁肠寸断。
    望不断南归燕。
    知向谁边?
    烟水相隔,万里关山。
    ◇
    野树枯草无限,
    往事历历依然。
    缘何人生不相见?
    踏雪相寻,故人路远,
    枉自憔悴不堪。
    空有相思一片片,泪湿青衫!
  李逍遥听了热泪夺眶而出。他忽然觉得,人生竟有这许多苦楚。功名事业,竟显得这样可笑。茫茫大地,到哪里安家不都是一样么?欢乐悲苦,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他思绪万千,愈想愈悲。终于到了山下,辞别吴法,往湖北如梦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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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20 20:54:0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公孙大娘舞剑图
  李逍遥一路北行,辗转到了安乡。本想去芙蓉垱附近找独往独来,但又想到他行踪飘忽不定,自己未必便找得到,倘若碰到芙蓉郡主,岂不徒增伤感?便继续北行。
  不一日到了岳阳。岳阳楼名满天下,游人甚多。李逍遥不喜嘈杂,便于夜深人静时独自登楼,凭栏眺望。只见洞庭湖水苍茫,一片朦胧,湖上隐约传来笙歌管弦。心想,此必是富贵人家在寻欢作乐。由此,他忽然想起洞庭龙女与儒生柳毅的一段故事。夜色之中,湖水温润款洽,轻轻拍击着湖岸。莫不是龙女与柳毅两相爱悦,夜间遨游嬉戏?自己若能化作一缕清风,岂不像鬼神那样逍遥自在?果真那样,人间不是无烦恼了么?
  书生在岳阳楼盘桓了两日,又到君山看了柳毅井,便借舟溯荆江而上。长江自湖北枝城至岳阳城陵矶一段号称荆江,水势最为凶险。但春天洪水不发,倒也可以行船。书生到枝城后上岸,便往北行。一日,望见一座大山,其形温婉,与不周山的险恶岸然自有不同。山上林木森森,野花烂漫,阳光照耀之下,更显得秀丽。书生驻脚仰望,想到父母就在此山长眠,不由悲从中来。
  这座山就是阴阳门的发源地,是道德李公剑派立号,设帐授徒,昔年威振武林的湖北如梦山。当年天下英雄,不分远近,都来此山瞻仰李老子丰采,或切磋,或请教,或欲投入门下,或请李公排解江湖纷争,可谓络绎不绝,高朋满座。而今青山未改,绿水照流,昔日盛况已成过眼烟云。偌大一座如梦山,冷冷清清,终年罕有人至。
  书生拾级而上。两年前,他曾将母亲遗骨自巴山镇运回这里,与父亲合葬。记得此山山腰有一凉亭,上面写着“半山亭”几个大字,乃当年道德老人亲笔所书。此刻亭中却坐着一人,身姿袅娜,像是个女子。走近一看,果然是一个红粉黛眉,美目秀项的绝色女子。李逍遥不觉呆了一呆。见她面有悲色,背着一柄长剑,望着山下岀神。本想打个招呼,到亭里坐坐,但想到男女有别,人家一个孤身女子,自己怎好贸然与她说话。便不停步,继续上山。
  忽听那女郎说道:“相公,不可上山。”
  李逍遥回过头来,问:“小姐是说山上去不得么?”
  那女郎红着脸点点头。
  书生笑道:“莫非山上有虎狼不成?”
  女郎摇头道:“虎狼倒是小事……相公何必上去,枉自送了性命?”
  书生笑道:“俗话说得好: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自己的家去不得,那还去哪里呢?怎么会枉自送了性命?”
  女郎一怔,惊问道:“相公是姓李么?”
  书生道:“在下李逍遥。不知小姐如何得知在下姓名?”
  那女郎打量书生几眼,忽又面色绯红,转过脸去,说道:“那更加去不得了……李……相公,你赶快下山去吧!”
  书生问:“为何去不得,还望小姐告知。”
  女郎犹豫片刻,道:“我母亲在山上……她要杀你……”
  书生惊道:“我与令慈素不相识,她怎么要杀我?小姐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那女郎望了他一眼,说:“谁在和你开玩笑?你是道德老人之子么?……我母亲和我已到山上住了半年了。我吵着要走,母亲却坚持等在这里,说你总会要来的……”
  书生想:怪不得适才她脸上似有悲色,想必是和她母亲吵了一架,才负气来到这里的。便道:“如此说来,小姐也是和令慈一道来杀李某的了?”
  “我与你有世仇……我外公死在你父亲手里,我怎能不报仇……我看相公还是快点走吧!免得我母亲看见你……”
  “小姐既要杀我,怎么又放我走呢?”
  女郎面色更红,低首道:“何必多说,你快走吧……”
  “不知小姐外公是谁,真的死在先父手里么?”
  “我也没见过外公的面,只知道别人都称他毒门教祖。我觉得这名字好怕人的。”
  书生听了哈哈大笑,道:“毒门教祖好好地活在人间,这个仇倒不用报了。”
  女郎怫然不悦,说:“相公何必取笑人?我外公死去二十多年了……”
  书生更是大笑不止。女郎秀眉微蹙,起身要走。书生这才止住笑,把芙蓉垱遇教祖一节说了出来。女郎喜上眉梢,笑道:“那太好了!那我母亲就不用和你为难了!走,咱们上山去,告诉我母亲!”
  两人一同上山。书生问那女郎姓名,女郎说她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玉字。书生暗暗打量公孙玉,不由叹道:“世间美女何其多矣!”不禁又想起芙蓉郡主。郡主与这位公孙小姐相比,其美实难分出高下。只是郡主生于富贵人家,从小娇纵惯了,虽也天真烂漫,但却比不得公孙玉温柔娴雅。
  突然,公孙玉道:“李相公,你说的可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小姐何必多疑。”
  “只怕我母亲不信。那怎么办?”
  “会相信的。倘若一定不信,那就让令慈杀了我吧。”
  公孙玉不悦,说:“你是道德老人之子,想必得了真传,以为我母亲打不过你?”
  书生正色道:“我武功低微,连父亲的面也未见过,哪里得到什么真传?”说着脸含悲戚,又道:“李某孤苦伶仃,飘零四方,死了也好。”
  公孙玉见他说得诚恳,本想温言劝他几句,又觉不便启齿。犹豫再三,才道:“我母亲脾气大,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书生道:“不知者不怪。为父报仇,理所当然。李某向来不愿与人争执,小姐只管放心。”
  两人又继续往上走。将近山顶,公孙玉忽然又停住脚,忸怩道:“相公请先上去,我……等一会再来。”
  书生知她怕母亲见她与陌生男子同行失了家范,会惹母亲生气,心里不由对她更其敬重。心想,行走江湖的女子,尚能谨遵妇德,也实在不容易。
  书生大步上得山来。见屋宇依旧,但寂静无声,早先的演武坪上生满了杂草,不由长叹一声,感慨万端。走到一平房前,见门匾上书“道德居”三字,知道这就是父亲生前所住的地方了。再看那字,原来道德老人书法平正温和,无激昂傲然之气,却大有古君子之遗风。书生抬头凝望,思绪滚滚,似呆了一般。
  忽然大门洞开,一人一剑朝书生飞扑而来。书生侧身让过。见是一中年美妇,穿着素雅,面目酷似公孙玉。便退而作礼道:“公孙大娘,不必动手,且听李某一言!”
  公孙大娘并不打话,举剑又刺。武学之中,惟剑术最难精通。很多武人宁可使用独门兵器,也不用剑,盖因剑器不利,剑术不精所致,勉强用之,反而有害。书生习武多年,也从不用剑,只因他觉得自己没有独创,没有深厚功力,有剑不如无剑。而自古以来,剑术造诣高深,出剑如电,飞步取人首级者,又有几人?
  公孙大娘步步紧逼,书生连连闪避。数招过后,书生已看出对方招术固精,但内力有限,因而出手不快,往往坐失良机。这套剑术,本是毒门教祖特意为女儿公孙大娘创制的。教祖并不要女儿傲立江湖,只求危难之时能够自保即可。所以这套剑术只是好看,不大顶用。教祖早年只道把女儿托给一武功高强的男子也就算了,没想到公孙大娘琴瑟有变,竟要独自闯荡江湖。
  公孙大娘见李逍遥赤手空拳,只是一味闪避,并不还手,自己却连一招也不能得逞,不由得心中恼怒,连出杀手,似乎要与书生拚个同归于尽。她面色泛红,汗如雨下,兀自不能取胜,心下更加焦躁。
  李逍遥跳出圈子,叫道:“公孙大娘且请住手!令尊毒门教祖尚在人间,请饶了李某如何?”
  公孙大娘怔了一怔,但迅即又挺剑上前,说:“小子竟敢捉弄于我!今天老娘非要了你性命不可!”
  书生道:“在下怎敢打逛语?令尊确实健在,决不相欺!”
  此时,公孙大娘已恼羞成怒,这报仇事小,可面子事大,不杀了李逍遥,胸中一口恶气怎么得出?他不管书生的话是真是假,只是挥动长剑,拚命追杀。忽听公孙玉的喊道:“娘!不要打了!李相公说了,外公还活着!”
  公孙大娘气喘吁吁,骂道:“死妹子!站在一边干什么!还不快来帮我杀这小子!”
  公孙玉跑上前来,急道:“娘!快住手!”
  “臭丫头!就向着外人啦!”公孙大娘虽力气渐已不支,衣衫也湿透了,却兀自不肯住手,口中还在大骂公孙玉。公孙玉急得直跺脚,叫道:“李相公!你快跑吧!跑下山去,跑得远远的,不就行了吗?”
  书生见公孙玉并不出手,心下感激。本想依言下山,但此山乃父母长眠之地,这次回来一来要为父母扫墓,二来也准备练练道德功,怎能又跑出去?便道:“公孙大娘,在下不是你对手,请饶我一命如何?”
  公孙大娘已打得筋疲力竭,手上无力,脚步虚浮,忽然,“咚”地一声跌倒在地。书生慌忙上前扶她。公孙大娘反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书生半边脸颊登时肿起。公孙玉上前去扶,也被她一掌推开。她坐在地上,只恨无地可入。她想杀了李逍遥,又知道万万不能。突然放声大哭。
  书生知她自愧技不如人,这才哭泣,心中好生不忍。见公孙玉也在一旁垂泪,便拱手道:“前辈剑术精良,李某原不是对手;只是前辈关心令尊,报仇心切,一时急躁起来,反不能取胜了。若论招术功力,李某甘拜下风。”
  公孙大娘哭得一阵才收泪站起,提剑往山下就走。
  书生忙上前道:“大娘何不多住几日?”
  公孙大娘恨恨地道:“小子,我一月之内,必来取你性命!”说时,人已飞步下山。
  书生叫道:“这又何必?唉!”
  公孙玉紧追几步,突然回头,泪眼涟涟望了书生一眼,掩面羞道:“李相公……我母亲此去,必定会邀一个厉害的人来,那个人你肯定打不过的……你要多提防点……”说罢,追她母亲去了。
  书生叹惋一番,进房歇息一会,便去山的东面看望父母坟地。父母合葬之后,他重又请匠人雕了墓碑,碑上刻着:
    阴阳门创派祖师先考道德李公
                      之墓
    阴阳门二任掌门如梦山女主先妣梅氏讳影
          不肖子阴阳门三任掌门李逍遥立
  书生在墓前凭吊默哀完毕,已是月上树梢的时候了,这时他才去取了埋在地下的《道德经》,回到屋里,关紧门窗,点燃蜡烛,打了一盆清水,将《道德经》放置水中。片刻取出,却见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封面也变成了《道德神功秘籍》。翻开一看,只见卷首写道:
    无道有常,而人性每多痴愚。武学无边,惟智者窥其门径。岂肉身相扑,村夫俗子厮打,遂为武学耶?岂蛮力奇大,开碑裂石,遂为武学耶?否。余研习武学三昧凡四十年,乃有所得,然仍不能自谓登堂入室也。人世匆匆,料不能得闻大道。遂将多年心得,笔录如兹。望我后人朝夕研读,勤练不辍,而后又有所创,则不负我苦心孤旨也。凡得此秘籍修练此功者,即为阴阳门徒,终身不得背叛师门,滥杀无辜。亦须心平气和,匡扶正义,善养浩然之气,则功日进之。我地下有知,亦当欣慰。道德李某识。
  又翻一页,见写道:
    此功男女皆可练习,然务须撇开婚嫁之事,终身不一色。否则功固不成,且恐经脉内脏贲裂,性命不保也。切记切记!
  书生突然想道:父亲当年暴逝,莫不是冲动色戒,经脉自行崩裂?想到这里不由双手抖颤,额上冷汗涔涔?看来道德功不练则罢,练则绝对不可心存遐想。大功未成之时犯色戒,固然功废身死,即便练成了,犯之也是性命不保。父亲一代天人,竟死在这上面,何等令人为之色变!
  忽然又想:听说母亲生前也曾习练此功,为什么经脉未断呢?莫非色欲之戒,只对男子而言么?此事断无可能。那么父亲必是自尽无疑。难道父亲故作惊人之语,以便后人全力以赴提高武学修为,心不旁鹫么?转而又想,道德功是父亲一生心血的凝聚之所在,决不能让它失传。想到此,书生净手整衣、焚香,朝秘籍拜了几拜,便开始练习第一节:“阴阳门修气大法”。
  气乃人之大宝,练功必先练气。俗云: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但练气的方式却各式各样。儒释道三家各有独特练气心法,江湖高人又常别辟蹊径。阴阳门崇尚道家,数百年来素以气功正宗自居,旁门左道也都心服,只见李逍遥俨然端坐,双手扶膝,双目微闭,长呼深吸,其息绵绵,若亡若存。老子曰:“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就是说练气先要屏除杂念,万相归静,万静归虚,以至于无,然后可以气成。就像婴儿在母腹中一样娴静,外人观之若无。道德老人精研《老子五千言》,将其融汇于武学之中,端的别出心裁,空前绝后。道德神功名动四方,岂是一时侥幸所致?
  烛光之下,李逍遥面色宁静,正襟危坐,恍若刚刚出世。烛燃尽了,他兀自不觉。房中一片寂黑,整个如梦山也悄无人声。直到天色大亮,李逍遥才醒过来,顿时觉得全身清爽,精力分外充沛。
  如此不觉半月。一日黄昏散步,书生看见山腰山脚有许多人来回走动。那些人既不离去,也不上山,不知何意。书生想:莫非他们是公孙大娘找来的帮手,先把路堵死,免得我逃走?心里不觉好笑。
  第二天到后山一看,也见有很多人在山脚走来走去,似乎都负有兵刃。原来山的四周都给围住了。但过了几天,仍没有什么动静。书生不觉颇感奇怪:既已将我围住,又怎么不上来攻打,只在山脚走来走去呢?
  一日正在房中歇息,忽听远处传来杂乱的呼喊声。书生慌忙把《道德经》塞在怀中大步抢出门来,奔到山前。只见山下众人一片呐喊,正在围攻一人。因隔得太远,书生看不清那人模样。顷刻之间,几十个围攻者轰然倒地,那人如飞一般抢上山来。书生大吃一惊:此人上山这等迅速,那平原之中岂不可以纵跳如飞?看他身形晃动,脚步沉稳,功力似乎尚在独往独来之上,莫非这人才是公孙大娘的帮手?那可不妙得很!
  书生转身要逃,忽见山下又有两人追了上来,一个中年美妇,跑在前面,正是公孙大娘;另一个红衣少女,一边往山上疾跑,一边大叫道:“李相公!我大伯来了!你快逃!快逃!”书生这才知道是公孙玉。在她后面,又有一大群人追着,似乎就是几天来守在山脚的那群人。
  转瞬之间,公孙玉的大伯就到了山顶。只见他身材适度,面色白净,额头宽广,布衣布鞋,大有儒雅风度。书生此时想逃也已不及,忙侧身施礼,朗声叫道:“阁下好快的身手!阁下不知是何方高人,驾临敝山,有何见教?”
  那人目光如电,射向书生,书生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好冷的目光!
  那人走上前来,逼近书生一阵打量,突然冷笑道:“李老子自号道德老人,晚年却贪恋色欲,生下了儿子,岂非浪得虚名?”
  书生心里有气,说道:“男女大欲,人不可免,有什么奇怪?”
  那人道:“我听说李老子与其女弟子偷情,自觉羞愧,遂自杀以谢天下。这等禽兽乱伦之事,怎不令人恶心?”
  书生脸色通红,羞愤交加。父母秘事不知怎么被外人知道了?此人貌似儒雅,不想初次见面即揭人阴私,真真可鄙可恨。但他所说却都是事实,书生虽然愤恨,一时却不知应该怎样反驳,只好任他奚落。
  那人又道:“你乃男女苟合乱伦所生,先天不足,活在世上,岂不自愧愧人?你又有何德何才,妾图扬威武林,重振阴阳门?”说罢更是冷笑不已。
  李逍遥羞愧难当,只恨无地可入,险些流下泪来。此人说话如此挖苦刻毒,叫人心肠寸断!不由恨道:“阁下出言伤人,何乃太过?岂不闻‘君子盛德,与人为善’……”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李老子害死我师父,又叫我终身耿耿,不得畅怀,对他的儿子又何必客气?”
  说话之间,公孙大娘母女也已追上山来。公孙大娘喝道:“阿成,还不动手杀了这小子?”
  原来这人叫“阿成”。阿成一见公孙大娘,脸色顿时温和,柔声道:“阿婉,何必着急?谅他也跑不岀我的手心!”说时目光慈祥含情,又道:“阿婉,湘西边荒蛮地,我看你也不用回去了。”
  公孙大娘瞪眼道:“我不回去,难道跟你走不成?休要痴心妄想!”
  阿成垂下头,伤心地道:“阿婉,多年不见,你还这样对我?”
  公孙大娘喝道:“你少来点温言软语,叫我好不心烦!莫非我要你杀了这小子,你就想要挟我?哼!”
  “阿婉……”那人道,“我哪点不如那个湘西佬?”
  “你动不动手?不动手就算了!”公孙大娘跺脚道,“说什么为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点小事就啰嗦起来了!”
  阿成凄然长笑,仰天说道:“我大毒先生武功再高,也枉自为人一世!为卿所用,而不能为卿所爱,疼何如哉!”突然飞起一脚,踢在自己额头上,登时血流不止。
  原来这位“阿成”就是大毒先生!书生听人说起过,毒门教祖有两个弟子,即大毒和二毒。在不周山听吴法说,二毒先生已为其门徒周行空所杀。看来这位大毒,武功不仅高过徐赵梅三人,而且高过独往独来师父,自己要想在他手下过上十招,只怕没有可能。而大毒先生与公孙大娘一番对话听来,似乎他俩有一段外人莫知的情分。后来公孙大娘远嫁湘西,大毒便终身耿耿,“不得畅怀”。但这与父亲“打死”毒门教祖又有什么关系呢?
  公孙玉朝书生频递眼色,要他快跑,书生只是不动。公孙玉大急,对她母亲道:“娘!你求别人帮忙,爹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公孙大娘怒道:“那个湘西死鬼,气死了与我何干!丫头,我既然跑出来,就没准备再回去了!”
  公孙玉道:“那你总不能跟这位大伯在一起,说这么多话!”
  公孙大娘面上一红,随即骂道:“臭丫头,要你多嘴!我哪里与他说了什么?只是要他杀了这小子……”
  大毒先生苦笑道:“阿婉,你只把我当牛马使用,同我多说几句话也不肯?”
  公孙大娘道:“你不愿动手,那就赶快下山去吧!让我死在这小子手里算了!反正我也活腻了!”说罢流下一串眼泪。
  公孙玉连连打手势,催促书生快逃。书生两眼看着她,只不动脚。公孙玉见书生打量自己,顿时面色一红,芳心乱跳,低头拈带不语。过一会公孙玉才抬头,见书生转眼看别处去了,心里不禁失望。
  大毒柔声道:“阿婉,你朝我笑一笑,我马上杀了这小子替你出气,好么?”
  公孙大娘怒道:“阿成,你真敢要挟我?算我看错人了!你快滚回去吧!”
  公孙玉冷笑道:“大伯,我爹说过,只准我娘朝他一个人笑,不许朝别的男人笑。你又何必痴心妄想?”
  公孙大娘骂道:“臭丫头!要你多嘴!”反手一个耳光,打得公孙玉一个踉跄。
  大毒先生好不尴尬。突然滑向公孙玉,举掌劈下,道:“湘西佬生的女儿,我看了就是不顺眼!阿婉,我先替你杀了她!”
  公孙大娘和李逍遥同时扑上去,挡在大毒前面,公孙大娘道:“你敢伤我女儿一根毫毛,我马上一头撞死!”公孙玉见书生上前救她,不由芳心感动。
  大毒长叹一声,突然身子暴起,卷向李逍遥。一阵疾风袭来,书生站立不稳,往后便倒。公孙玉不顾一切扑在书生身上,哭道:“不能杀他!不能杀他!”大毒正待下手,又怕伤了公孙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公孙大娘抢上前去拉公孙玉,公孙玉紧紧抱着书生死不松手,哭道:“娘!外公既然活着,何必还要杀李相公?多行恶事,不得好报,你就饶了他吧!”
  “不要脸的东西!”公孙大娘连抽了公孙玉几个耳光,骂道:“快松手!快站起来!死不要脸的!抱着人家男人不放,丢尽了我的脸!”说着,又是几记耳光。
  公孙玉披头散发,哭道:“娘!你打吧!除非你打死我,我才松手!”
  书生见公孙玉压在自己身上,不让大毒下手,心中感激不已,但终究不妥,想要翻身起来,就要掀开公孙玉,那样岂不失礼?便道:“公孙小姐,你相救之心,李某永生难忘。但在劫难逃,大毒前辈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还要杀我,莫非你保护我一辈子不成!小姐请起,让李某受死就是……”
  公孙玉恸哭道:“李相公,我连女儿羞耻也不要,舍身护你,这辈子……难道还会……只要你不嫌我……”
  书生忙道:“小姐何出此言?万万不可……”猛一用力想站起来,突觉胸口剧痛,不由大惊:莫非大毒一扑之下,其风势已使我受伤?再一运气,果然膻中穴四周剧痛,气流不畅。心想大毒先生果然厉害,居然能在不使暗器,拳脚也未打到对方身上,只凭跃起时挟带的一股劲风,就能杀伤了对手。
  公孙玉见书生爬起又倒下,忙问:“李相公,你受伤了么?”说时,珠泪滚滚,落在书生的脸上。
  公孙大娘不忍伤了爱女,兀自站在一旁破口大骂。大毒叹气道:“他俩互相爱慕,我又岂忍加害?阿婉,我们走吧……”
  公孙大娘不理他,对书生二人道:“你们两个……畜生!还不起来快滚!躺在这里丢人现眼!臭小子!我迟早要取你性命!”说罢,转身对大毒道:“阿成,以后见这小子一个人在一边,你就赶快杀了他!”
  突然一排暗器从背后射向大毒。大毒身子不动,双手反抄,将暗器一把接下,又急扬回去,只听“哎哟”之声不绝,背后倒了一片。大毒冷笑道:“残缺门徒胆子倒不小,竟敢穷追不舍!还没有死的,快回去告诉老大,说我大毒先生会来找他的!”说罢对公孙大娘道:“阿婉,暂且留住这小子的脑壳,与我回山去住一段时间……”
  公孙大娘陡地红了脸,骂道:“好不要脸!我怎能与你……”
  大毒道:“你别误会。就算回娘家吧。你在那山上长大,这么多年了,莫非就不想念?多好的日子!那时候你和师父,我和阿平四个人……”
  公孙大娘似有所思。大毒温言道:“我也知道你为师父所逼,父命难违,不是真的想去湘西……”
  “谁说我不是真的想去湘西?”公孙大娘道,“我不愿意的事,谁也逼不了我。”
  “那你又跑出来做甚……”大毒道。
  公孙大娘瞪了他一眼:“我愿去就去,愿走就走,与你不相干!湘西佬再不好,也比你强一百倍!”
  大毒冷笑道:“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比我强在哪里!我看你是迷了心窍!糟践自己的青春红颜!”
  公孙玉道:“大毒伯伯好不怕丑!我爹爹武功高深,学识渊博,又是……你哪点比得上他?”
  大毒先生面孔涨红,勃然怒道:“湘西佬生的贱种,懂得什么!迟早我要去湘西黄瓜寨,取了那野种性命!”说着,跺了跺脚,伸手去拉公孙大娘,说:“阿婉,跟我走吧!”
  公孙大娘奋力挣扎,却挣不脱。猛一扬手,一巴掌打在大毒脸上,啐道:“死皮赖脸,低声下气,哪里像个男人?愈发被我看不起!”
  大毒一怔,松了手,呆呆地站着。口中喃喃地道:“她看我不起,看我不起。”忽地凄然长笑,身子纵起老高,几个起落,往山后跑去。人影不见,哭也似的笑声还在空中回荡,经久不散。
  公孙玉这才站起来,面色羞红地对书生道:“李相公,快进屋去吧,我帮你看看伤……”
  公孙大娘一把拉住公孙玉的手,叫道:“不要脸的,快跟我下山!快走!”
  “娘!他……受了伤!”公孙玉道。
  公孙大娘并不说话,拉住她就走。公孙玉又哭又叫,拚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脱?书生眼看她母女二人下得山去,公孙玉的哭声,也终于听不见了。
  书生挣扎着坐起,见几个人站在面前,神情却很悲戚。仔细一看,见他们几个或跛或瘸或瞎,正是残缺门徒。书生忙问:“李某与各位素无交情,不知为何出手助我?”他见这些人围攻大毒,才明白他们守在山下,原来是为的保护自己。
  其中一个道:“阴阳第二门赵无名大侠,阁下认得么?”
  书生道:“他是先父得意弟子之一。”
  那人道:“赵大侠现已入了残缺门,是我们的老二。”那人神色颇为自豪。那人还告诉书生,残缺门老大知道了阴阳门三大弟子不愿出手助他,又听说毒门教祖复出,怕书生有失,特派手下门徒到如梦山巡逻守护。老大对道德老人崇拜得很,加之赵无名做了残缺门老二,李逍遥的事自然不能不管。
  书生听了好不感动,说道:“老大深情厚意,李某感铭肺腑。只是……大毒先生武功太强,各位守在这里,也是无益。我也准备离开此山,到湖南安乡去找我的一位师父。各位就请回去吧!”书生又说了些感激的话,众人客气一番,便下山去了。
  李逍遥坐在地上运气了好一阵,胸口才感不太闷滞。进屋收拾了一些衣物,塞在褡裢里,又去东坡坟地拜别了父母,挥泪下山。
  书生思量自己武功低微,呆在如梦山迟早会送了性命,只好离开此地,去寻找杜往来。他已作了打算,即便寻不到师父,也要走得远远的,躲在一个隐蔽之处,加紧修习道德功。父母遗命尚未完成,自己岂可轻易死去?大毒先生嘲弄他的一番话,此刻又在耳边响起。他且悲且恨,发誓要勤练武功,访求名师,为父母争气。想到父亲威风一世,自己却处处给他丢脸,皆因技不如人,才只好忍气吞声,父亲九泉有知,岂不失望?
  一路下山,见残缺门死了不少人。知道都是为了自己,心中感激不已。他不敢走大路,只往荒僻山道走去。费了不少日子,才到了安乡地面。
  书生在芙蓉垱附近转了几天,逢人便问,见着一个背马的人没有,都说没有。书生好不失望,想到芙蓉垱去一趟,又觉不妥。
  一日正在路上徘徊,忽然一人赤着双足,迎面直奔过来。那人高而且瘦,几根焦黄的头发沾在头上,脖子细长,书生颇感眼熟。猛然想起:这不是刘鸡公么?便赶上去叫道:“刘大哥!真是久违了!这么急着要上哪里去呢?”
  刘鸡公一见书生,惊道:“秀才,你要帮那司马报仇捉我么?”
  书生笑道:“司马报仇在追你么?刘大哥,为了五两银子,你们这样追来追去,岂不要一辈子得不到安宁?我看你还是把钱给了他吧!”
  刘鸡公双手连摆,说:“没有钱,没有钱,有钱不早给他了?”
  书生笑道:“那白鹤山蚂蚁洞……”
  刘鸡公大惊失色:“秀才!千万莫提!千万莫提!”说罢回头望望,又道:“我没功夫陪你说话,那司马报仇只怕就快来了。”
  忽然从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转出来一个人。此人浓眉大眼,膀阔腰圆,背上背着一个秀丽的少女,大声喊道:“刘大哥,我已经来了!”来人正是司马报仇和他的师妹。
  书生朝他拱拱手,司马报仇也点了点头。他俩只朝过一面,交情是谈不上的,而且司马报仇也没见过书生的功夫,因此心存轻视。他那黄包袱还背在身上。书生想:“江湖好手这么多,司马报仇不取下那包袱,迟早只怕要吃亏。”
  刘鸡公见一时难以逃走,便堆下笑脸道:“司马老弟,一路辛苦了。”
  司马报仇尚未说话,那背上的少女道:“你这丑鸡公,不知好歹!害得我和师哥追了你几年!我们要回湘西家里去了,哪里有许多闲工夫陪你捉迷藏?”又道:“师哥,你心肠也太软了!每次捉到这家伙,你都不忍下手,只找他讨钱。我看一脚把他踢死算了。不然像这样追下去,追到哪一天为止?你既要追他,还要背我,怎么跑得他赢?”
  书生不觉好笑,既然背了你跑不赢,那你下来不就得了!这女子无残无疾,却要司马报仇背着到处乱跑,见人也不知害羞。司马报仇也真的吃得了苦,这样背下去,难道要背一辈子?
  司马报仇道:“他罪不该死,我怎能杀他?”
  少女道:“那我们就不回家了?我俩就不成亲了?”
  司马报仇答不出话来,便对刘鸡公道:“刘大哥,你也算是一条好汉,快把五两银子拿出来,我们好各走各的路,如何?”
  刘鸡公道:“我又不欠你的银子,为何要给你?”
  司马报仇道:“受人之托,岂能不守诺言?我踢死姚大爷时,问他有何遗愿,姚大爷说,你欠他的银子,让我向你讨还。这位秀才也可以作证。”
  书生点点头。刘鸡公道:“姓姚的并没有死,他的帐自己不讨,却要你来讨?你赶快回湘西去和你师妹成亲,生一群儿子,岂不比追我快活?”
  那少女喜道:“这话也是。师哥,别人的事,何必管它,我们还是早些回湘西去吧!”
  司马报仇摇摇头:“不管姚大爷死没死,反正他受了我三脚。古人说一诺千金,这笔帐我一定要讨回来,也好完了姚大爷心愿。”
  刘鸡公道:“司马兄弟,不管你怎么说,钱我反正没有。”
  司马报仇怒道:“刘大哥,五两银子,你哪里弄不到?我敬你是一条好汉,这才不和你动手,你可不要惹得我生气才好!”
  刘鸡公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咕哝道:“五两银子,你也不是弄不到,何必一定要找我要?”
  司马报仇道:“我就拿出五百两银子来,姚大爷的心愿还是未了。我只是要遂他遗愿罢了,五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书生见司马报仇重义守诺,十分敬重他,便从褡裢中摸出一锭银子来,正是五两。对司马报仇道:“司马兄,我替刘大哥还了这笔帐如何?”
  “你又不欠我银子,给我再多,姚大爷也不会安心。我只向他要钱!”司马报仇指着刘鸡公道。
  “那我把银子送给刘大哥,让他还给你,如何?”
  “那当然可以。”
  刘鸡公一听这话,喜不自胜,跑上前来道:“秀才毕竟懂道理些,快把银子给我!”
  书生道:“刘大哥,俗话说,无债一身轻,你还了他银子,从此自由自在,岂不快活?”说着将那锭银子递过去。
  刘鸡公趁书生不备,一把抓过,撒腿就跑。
  司马报仇大怒,大步追上去。李逍遥站在后面喊道:“刘大哥,司马兄!前面是芙蓉垱,去不得!”
  他二人哪里肯听,一前一后,早往芙蓉垱方向跑去了老远。司马报仇脚力不弱,但背负一人,毕竟跑得慢了些。眼看刘鸡公跑得不见了影子,书生不知怎么,也跟着追了上去。
  片刻便赶上了师马兄妹,三人一起往前追去。看到芙蓉垱熟悉的房舍树木,书生不由一阵心跳,他忘不了芙蓉郡主。否则他又何必追来?
  跑进庄院,却见一草坪上,两个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一个是刘鸡公,另一个便是芙蓉第二狗。地上躺着了一人,不知是死是活。走近一看。原来是书生当初来芙蓉垱时,守在那桥边的大汉。他的钉钯摔在一边,想必中了刘鸡公的重手。书生心想,看来这几年刘鸡公功力又长进了。
  老二笑道:“我的儿,你打来打去,就是这几招现家伙么?”
  要知道,刘鸡公与人争斗,多只用其成名杰作“鸡三爪”,即“引颈长鸣”、“恶鸡抢食”、“骚鸡爬背”。他虽也会使其他招式,但总觉得不大顺手。芙蓉二狗见他老是这几招变来变去,遂生了轻视嘲弄之心,又见他总是依其顺序使这三招,心里便有了计较。就在刘鸡公又使出“恶鸡抢食”时,芙蓉二狗定他下一招必是“骚鸡爬背”,忙闪身避过,猛地举刀往他背后砍去。岂料刘鸡公早知他意,改使了一招“恶鸡抢食”。芙蓉二狗前胸空虚,刘鸡公双爪已抓进他肉中,顿时血往外喷,倒在地上。当年姚慈悲也是这样败在刘鸡公手下的。
  刘鸡公打倒了人就跑。正在这时,从屋后转出一人,挡住了去路。此人儒服方巾,面色阴沉,四十余岁,来者正是独行狼。
  又听铃铛声响,一个艳丽欲绝的少女在一群家丁的簇拥下走了出来,看见迎面奔来的书生和司马报仇,那少女喜道:“秀才!你又来了!是不是想通了到我芙蓉垱来做老大?”
  书生听了,心里不快。芙蓉郡主对他虽然青眼有加,但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有本事的仆人,从来没有平等地看待过他。难道她出身皇族,就该如此么?
  芙蓉郡主见秀才不吱声,便对刘鸡公道:“你的本事真好!就在我这里住下,做个老大如何?”
  刘鸡公见面前嫣然含笑的少女竟是一位倾国之姝,不由双腿一软,跪下道:“娘娘是哪方仙人……”说着,便叩起头来。
  郡主喜道:“好乖!好乖!快起来!从此你就是芙蓉四狗的老大!嘻嘻!”忽然,她瞥见司马报仇背上背着的少女颇有姿色,顿时炉火中烧,忙止住笑,问司马报仇:“你是何人?到我庄上来干什么?”
  司马报仇道:“这位刘大哥欠我五两银子,我来找他讨还。”
  郡主道:“他现在已是我芙蓉大狗,别说只欠你五两,便是五千两,五万两,也不必还你。”又指指司马报仇背上的人,问:“她是何人?你背着她干什么?难道她的腿断了么?”说时,郡主脸色含怒,瞪着杏眼,气也喘得粗了。
  那少女说:“我的腿好好的,你为何咒我?”
  郡主喝道:“你也配跟我说话?快把她放下来!”
  司马报仇不解地道:“她是我师妹,我背着她,关你什么事?”
  郡主大怒,忽地欺身上前,一巴掌打在司马报仇脸上,司马报仇武功高出郡主何止几倍,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美貌可爱的女子会动手打人,一时呆在那里。郡主俏脸憋得通红,又动手去拉那少女。那少女裙底出脚,一下踢得郡主往后便倒。众人大惊。书生也觉不妙,欲待上前扶起郡主,却见她自己站了起来。
  芙蓉郡主惊怖地望着那少女,半晌说不出话。独行狼上前躬身道:“郡主,这等村夫野妇,何必您亲自动手?反倒玷污了郡主。”又转身对司马报仇二人沉声喝道:“你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伤害芙蓉郡主!”
  那少女道:“我才不管她是谁呢!谁叫她打我师哥?我的师哥,我自己都舍不得打,岂能让别人打?”
  司马报仇神色尴尬,朝刘鸡公说道:“刘大哥,咱们的帐,以后再算。”又小声道:“师妹,我们回去。”说罢,转身就走。
  郡主喝道:“让男的走,把那泼妇留下!我要挖掉她眼睛,砍断她手脚,看她还臭不臭美!这小泼妇真真气死我了!她居然敢打我!”说时,脚在地下一阵乱跺。
  独行狼答应一声,身子跃起,挡着司马兄妹前面。郡主对刘鸡公道:“老大!你还不上前替我报仇么?”
  刘鸡公乍见美女,迷迷糊糊之下,竟答应在芙蓉垱做狗中老大,这时他早已清醒过来了,哪里肯留在这里?但司马报仇是个厉害对手,适才见他师妹出手,功夫似乎还高过她师哥,幸好这几年来没有惹恼这位女子。而这独行狼看来武功不凡,倘能假手他杀了司马兄妹,岂不免除一心腹大患?当即对芙蓉郡主行礼道:“那两个贼男女确实可恶,看老刘教训他们!”
  其实他哪敢动手,只想等独行狼打赢他们,自己再趁机打几下出出气,若是独行狼落败,便赶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主意打定,便上前站在一边,口里呼喝着,身子不动,静观变化。
  司马报仇道:“我们这就回去,足下何必拦阻?”
  独行狼伸手猛抓向前,司马报仇闪身避开,叫道:“足下一定要见个高低么?”
  独行狼并不说话,一脚踢出,跟着手一扬,一粒铁莲子直飞而出。司马报仇避开那脚,眼见铁莲子就要打到身上,却见那少女素手一抄,已将暗器接过。众人又是一惊。
  独行狼道:“好身手!再接接我的兵分三路!”话音未落,只听破空之声,猎猎作响,七八件暗器分上中下三路直射司马兄妹。
  司马报仇大惊,叫道:“师妹,小心!”说着,人已一个跟头向后空翻起。那少女借着他腾起之势,双手往他肩膀一按,“嗖”地一声身体如燕子一般掠向空中。等到司马报仇重又站稳时,那少女业已落在他背上,急道:“师哥,快跑!你不是此人对手!”
  司马报仇拔腿就跑,众家丁弓箭齐发,都被她一一拨开。郡主跺脚道:“快打!快追!快放暗器!不能让他两个跑了!”
  独行狼呆在当地,形同木偶一般。他既惊且愧,满以为他的得意之作“兵分三路”,可以打倒不少英雄豪杰。没想到先是败给独往独来,后又被李逍遥躲过,没料到一个文弱秀丽的女子,竟也轻巧地避开了自己的这记绝招,何况她还是负在别人背上?这怎不叫独行狼垂头丧气呢?哪里还有心情去追?
  郡主顿足哭道:“不中用的东西!我养了这么多人,没一个能替我出气!眼睁睁看着我受人家欺负!”忽然,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刘鸡公道:“娘娘!我去帮你追那恶人!”说完,朝与司马兄妹去的方向相反的路飞跑。这哪里是去追敌?明明是逃生啊!书生不禁感到好笑。
  只听郡主指着已经动弹不得的芙蓉二狗和已死去的大汉哭道:“我芙蓉垱没一个有真本事的人保我不受人欺负!……我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白养了!你们都死吧,都给我滚!呜哇……”
  书生本想劝她,但她哭声甚大,说了怕也听不见,便闭口不说。心想,郡主上次挨了一顿臭骂,性情竟全然没有改变。人家师兄妹相爱,一个愿背,一个爱背,与你何干?要你多管闲事?想到芙蓉郡主自幼娇生惯养,颐指气使惯了的,今日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挨了打,面子上如何过得去,书生不觉又有些可怜她。
  郡主哭了一会,忽然收泪道:“秀才,我想把你师父请来芙蓉垱,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书生心里好笑:师父何等人物,岂会供人驱使做一健仆走卒,看门恶狗?口里却说:“独师行踪不定,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郡主站起来,道:“那你帮我去找他,好吗?我听说独往独来老家就在安乡,应该找得到的!秀才,你这就去找他!”又咬牙切齿地道,“独往独来若肯帮我,看谁还敢在芙蓉垱撒野!看谁还敢欺负我!”说罢,眼圈一红,又流下泪来。
  “其实,郡主只要心平气和……”书生道。
  郡主忽然问:“秀才,你说,刚才那个女子,是不是长得很美?”
  书生知她心生妒嫉,便道:“也不见得……反正比不上郡主的……”
  “只恨我武功不高,不能撕破她的脸!”郡主恨恨地道。
  书生心想:天下美女多不胜数,你又怎么撕得完呢?何况你本事低微。唉……不由又想起了公孙玉。她二人都是美人胚,但性情却有天壤之别,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啊!
  勉强劝慰了郡主几句,书生便告辞要走。郡主泪眼涟涟,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把独往独来尽快找来。书生含含糊糊应了。心想,自己虽是他弟子,尚且只见过他几面,功夫却是一招未教,他又怎会到芙蓉垱来做守卫?
  走出芙蓉垱,书生心下踌躇,到哪里去呢?芙蓉郡主固然可怜,但她毕竟是王族子女,家大势大,一时伤心,几天也就好了。自己却真正无家可归,举目无亲。而毒门教祖约定三年之后要来杀人,此刻时间早已过去大半年了,他自己功力却毫无长进,还有那大毒先生也要追杀自己。唉!难道就真让他们打死不成?想到这里,书生心中好生难过,只盼能找到独往独来,好歹学些功夫,也好御敌于一时。但大地茫茫,又到哪里去找他啊?
  书生走到理兴垱附近,看了看天色,太阳已偏西了,便加快了脚步。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呼救声:“救命啊!来人啊!”是个女人在喊。
  书生一惊:这声音好熟!顾不得多想,拔腿就往喊声处跑去。却见前面有一片稀稀疏疏的小树林。老远就望见一个女子正在与一白衣男子拚命厮打,但她显然不是那男子的对手。书生奇怪的是,那男子显然无意杀她,看那样子只是和她缠斗消耗她的体力。再走近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不是公孙玉和周行空么?书生慌忙叫道:“快住手!快住手!”
  自如梦山与书生相遇,公孙玉的一颗芳心早已许给了书生,但却生生被她母亲拆散,便成天哭泣不已。公孙大娘虽可怜女儿,但又不想失去她。公孙玉心想书生曾说要到安乡来找一位师父,便瞅了一个机会,直奔安乡而来。没料想在这里遇到了周行空,两人打了起来。她哪里是周行空的对手?见有几次机会,对方却不下杀手,疑心对方抓住她后要行非礼,不由心里更加害怕,便大声呼叫。碰巧被李逍遥撞见,不觉又惊又喜,便脱口叫道:“李郎!”扑上前来,大哭不止。书生见她靠紧自己好不自在,想把她推开,又觉不妥,便大声对周行空道:“周兄欺负一单身女子,不惭愧么?”
  周行空一见李逍遥到来,就知不妙。又见那女子对他十分亲密,不觉有些慌乱,说道:“不知此女乃是李兄眷属,周某死罪,死罪!务请李兄宽宥些才好!”
  书生见他说得诚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便说:“周兄,在下听说你习练一种极厉害阴毒的掌力,唤做‘血雨腥风掌’,不知确否?”
  周行空口中说:“哪里哪里!周某只练过‘关公掌’,李死休要听信江湖谣传。”心里却在想,“血雨腥风掌”这名字,他怎么会知道的呢?这名字过分霸道,自己从来不曾提起过啊。倘若江湖好手知自己习练这功夫而齐来追杀,岂不糟糕?
  书生道:“我与周兄一见如故,今有一言,不知周兄肯听否?”
  “李兄但请赐教无妨,周某洗耳恭听就是。”
  书生道:“有道是损人利己之事,不可为也。否则人神共怒,恐终为天遣。不知周兄以为如何?”
  周行空心中对书生愤恨已极,但口里仍说得客客气气:“李兄之言甚是。周某谨记在心,就此别过。”
  书生在后面喊道:“周兄何必如此匆忙?”
  周行空不再理他,飞步走出树林,只觉心中一阵烦闷。这一向为照顾云姑,周行空耽搁了练功。他这功夫没有美女的血吸就练不成,但荒山野岭之中哪来的美女?而云姑又怀孕在身,自己总不能打她的主意。这才携了云姑,又到平原湖区来了。恰逢兵荒马乱的年月,百姓四散奔逃,哪里可找到一个像样的女子。今日出来本欲解闷,却天缘巧合遇到了公孙玉,心中大喜:有这等绝色的女子相助,岂不于功力大补特补?正要得手,偏偏又被书生撞见,坏了好事,怎不令周行空恼火?
  第一次见到书生,周行空就觉得他是一个厉害对手,说不定将来会挡自己的路。但当时自己力单势薄,想巴结书生,将来也好给自己当个帮手。岂料书生这朋友难交。他和自己想的不是一条路,今日又得罪了他的亲眷,隔阂更加深了。周行空后悔在董家垱的那天夜里没有趁他酒醉酣睡时,一掌劈了他,果真那样,自己岂不少了许多麻烦?正走到前面一个乱坟累累,野草零乱,小小山岗上时,忽听得从坟地里传来说话声音:“师哥,你受了伤,今晚就在这里歇了,明早再走吧?”
  “又是一个女人!”周行空大喜过望,心中一阵激动,便蹑手蹑脚绕过去,伏在一座坟堆后面窥看。只见地上坐着两个男女,那男的生得又粗又壮,那女子虽谈不上是绝色美女,长得也还秀丽。看她那年纪尚幼,稚气未脱的样子,想必是个处女。周行空想,那男子既受了伤,这女子又何可惧,若此刻不动手岂不是错过了天赐良机?正要下手,只听那男子说:“就怕有人追赶过来。这里离芙蓉垱还太近了。”
  那少女道:“他们要追,不早就追来了?这是鬼住的地方,不会有人来的。”
  那男子“哎哟”一声。
  少女忙问:“师哥,你疼得很么?”
  那男子道:“也不要紧……我开始以为没有受伤,不想还是中了他一粒铁莲子……哎哟!幸好是打在胳膊上!”
  听到这里,周行空猛地现身站起,那一男一女吓了一跳。周行空微笑着走近二人,对那少女道:“姑娘,跟我走吧!”
  那少女道:“我要陪着师哥,干嘛跟你走?你是谁?”
  “你不管我是谁。我问你,你是要你师哥活呢,还是要他死?”
  “我师哥怎么能死?他死了哪个背我?我又和哪个成亲?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要他活命,你就赶快跟我走。以后我背你,好不好?”
  那男子霍地站起,大声道:“阁下是谁,玷辱我师妹,叫人好生难受!”
  周行空笑道:“你能背她,偏我就背不得么?”
  那少女道:“这世上我只喜欢师哥一个,只要他背!你算什么丑东西,想要背我?”
  那男子气得脸膛紫红,嘴唇哆嗦,道:“我师妹就要跟我成亲,做我老婆。我的老婆,岂能让别人亲近?”
  周行空道:“你何必着急?就借我背几天,再还给你成亲,有何不可?”
  那男子听罢,目眦欲裂,大怒道:“来来来!你快打我三下!快打快打!”说着,已站好马步,摆出挨打的架势。
  周行空一见倒觉得有些古怪:怎么这人受了别人奚落,居然还请别人打他,是不是脑壳有点毛病?这可是我行走江湖以来碰到的一桩奇事。便笑道:“我不打你,我只要你师妹。”
  那男子怒不可遏,叫道:“快打快打!你打我三下之后,我再踢你三脚,好出了这口恶气!”
  周行空想:原来此人是要和我比武。他让我先打他三下,但他怎知我不会将他打死呢?莫非他竟练有上乘内功?看来人不可貌相,自己倒也不能小看了他。便道:“你让我先打,岂不吃亏?不如一齐动手吧。”
  那男子道:“不行,不行!我司马报仇与人格斗,向来是让人打三下,我再打他三下的。这么多年,与人打架,我也没吃亏。你就赶快动手吧!”
  日落西山,暮色已经逼近。周行空想事不宜迟,便道:“好!就依你的,我先打!”说罢,提掌就要动手。
  那少女拦道:“且慢!师哥,你不跟我说说话么?”
  司马报仇道:“师妹,我还是那些现话。我若被他打死,你就替我报仇。把我背回湘西埋葬。”
  那少女道:“好,我记住了。”说时脸上并无悲戚之色。
  周行空不禁想道:莫非这少女坚信她师哥一定不会死,所以她才轻松自在,毫无悲哀之色?又莫非这女子武功比男的更好,要替他报仇?看来,今天碰上了对手。转念又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不容易撞着这个女人,岂能白白错过机会?看他二个乡下男女那未见过世面的样子,哪里会有高深的武功?何况我三掌打他不倒,掉头跑掉就是,原来,周行空想,以自己的轻功而论,面前这两个男女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打定主意,便运气如掌,劲力猛吐,呼地一声向司马报仇胸膛打去。只见司马报仇身子飞起,猛跃在两丈之外。少女大惊,跑过去扶他,问:“师哥,不要紧吧?”
  司马报仇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十分恶心,但口里却说:“阁下力气不小!”他只道自己练了铁布衫功夫,便可以刀枪不入。当年姚慈悲打他三拳,他不是纹风未动么?他哪里知道以姚慈悲的功底,又怎能与周行空同日而语?司马报仇虽然英雄,只可惜少了江湖历练,为人过于憨直,终究难免枉送性命。
  周行空笑道:“你要是经受不起,另外两下我就不打了。这下你师妹该借给我了吧?”
  司马报仇从地上一跃而起,摆好架势,叫道:“打,再打!”
  少女上前拉他:“师哥,让我来吧,你本来就受了伤……”
  司马报仇道:“师妹,你受了他人欺负,我不替你出气,我还能算个男人吗?我们湘西人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这句话一说,那少女便不再言语,退在一边。
  周行空冷笑一声,猛一掌拍向司马报仇天灵盖。司马报仇正在运气抵抗向上翻滚的气血,不料周行空已经出手,只觉一阵闷塞,眼前发黑,身子“扑通”倒了下去,人已气绝。
  那少女急步上前,抱住尸身问:“师哥,怎么了?”见他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嘴角渗出缕缕血丝,这才发觉不妙。一搭他脉搏,已经停止跳动。少女呆了一呆,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便晕了过去,倒在他师哥身上。
  “公孙小姐,那边有人呼叫,快过去看看!”话音刚落,只见李逍遥和公孙玉已一前一后闯进坟地来了。
  周行空正要去背那少女,猛听书生叫道:“周兄,又撞见你了!真可谓有缘啊!”说话间已来到周行空跟前。见地上躺着司马报仇,书生忽然惊道:“司马兄妹!你们怎么在这里?”俯身一看,问道:“周兄!是你打死了司马报仇!”脸上充满悲愤之色。
  周行空歉然一笑,道:“在下迫不得已,伤了这位朋友,心里好不难过。”
  公孙玉道:“李郎,莫信他的鬼话!他无非是要抢劫女子,才打死人的!”想到自己先前险些落入他手,不由有些后怕。
  书生愤愤地道:“司马兄弟为人憨厚,一片忠义,周兄竟然向他下毒手,叫人好不齿冷!”
  周行空心里厌憎书生,但面上还是笑着,说道:“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之。李兄先前的金玉良言,周某是铭记在心里的。”他一面用言语稳住李逍遥,心里却在打怎样才能把这晕死的妞儿带回去的主意。
  书生又俯身看了看那少女,回过头对公孙玉道:“公孙小姐,你来背她,我来背司马兄弟,咱们赶快离开这里。”
  周行空道:“不瞒李兄,这位女子,在下要把她带走。”
  “你打死了他师哥,她现已晕去,你还不放过她么?”书生心里有气,话也就说得硬梆梆的。
  周行空道:“周某一向不近女色,带走这女子,实无恶意。”
  书生怒道:“周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为练那血雨腥风掌,到处抢掠女子吸血,这岂不有损阴德!学武又有何用!”
  周行空道:“李兄自恃身负绝艺,便欲处处管辖在下么?”说罢哼了一声。
  “我哪里有什么绝艺?”书生道,“不过常言道,不平则鸣。周兄所作所为,恐怕为武林同道所不齿!”
  “不论何门何派,走什么路子,咱们习武之人,哪个不想出人头地,纵横江湖?所谓殊途同归,又有什么不齿可言?”
  “周兄,我也不和你多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圣人之言,你难道没听说过?今天你想抢走司马师妹,却是万万不能!”
  “周某听说,李兄乃昔年道德老人之后,欲子承父业,重振阴阳门,独霸武林,不知确否。”
  “想重振阴阳门是有的。不过并不想独霸武林。”
  “李老子当年纵横天下,威振四方,李兄未必不心驰神往。”
  “先父虽然颇有威名,但似乎从来不干损人利己的事。”
  “岂不闻‘成者王侯败者宼’乎?欲达目的,何择手段!”
  书生连连冷笑一声,再也懒得理他,回头便招呼公孙玉走路。公孙玉上前背起那少女。
  周行空道:“李兄屡次坏我大事,未免欺人太甚?”
  书生不语,背起司马报仇,就要走。
  周行空挡在前面,道:“李兄家学渊深,容周某讨教一招如何?”
  话音未落,早有一掌向书生胸口拍来。书生伸右掌相抵。公孙玉大惊,叫道:“李郎,此人掌力歹毒,你……”
  突见周行空撤掌跳开,恨恨地道:“李兄功力深厚,周某钦佩!钦佩!”转身大步起落,身子已隐没在暮色荒草之中。
  公孙玉放下那女子,问书生道:“李郎,不要紧么?”
  书生沉默不语。半晌,缓缓说道:“他掌力阴冷,还不知有多少弱者,要死在他的手下。”说罢,不由长叹一声。又道:“他目下功力尚未大成。如若练成之后,只怕真要无敌天下。”
  公孙玉柔声道:“李郎,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咱们……”
  书生忙道:“公孙小姐,我已经说过了,李某性命朝不保夕,小姐还是不要跟着我为好……”
  公孙玉道:“跟你在一起,就是死了,心里也是甜的……”说着已将头靠在书生肩上。
  书生一阵感动:“小姐……”
  公孙玉打断他的话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叫我阿玉……”
  突然,那地下的少女哼了一声,醒了过来。她茫然四顾,猛地抢上前来,从书生背上抢下司马报仇放在地上,跪在他面前道:“师哥!你这就死了么?师哥,你不背我了么?你不和我成亲了么?师哥!”说时,已痛哭失声。
  书生和公孙玉见她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也是好生难过,二人泪水簌簌下淌,哭了起来。那少女哭道:“师哥,我爹说了,要我俩永生永世不分开,你怎么就死了?你醒来啊,醒来和我说话啊!我是你的小小,你的冯小小,你的师妹,你的婆娘啊!师哥!”
  书生见她那悲伤的样子,只得安慰她道:“这位大姐,不要哭坏了身子……”
  那少女喃喃道:“师哥,我们这就回去成亲。师哥,我背你回去,回湘西去,师哥,我要替你报仇。你把眼睛闭上睡吧,啊,你睡吧。”
  她阖上司马报仇大睁的眼,用手在他脸上来回抚摸,眼泪一滴滴淌在他脸上。又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衫,拿起司马报仇的一双手,在自己胸前摩擦着,说:“师哥,你从来没有摸过我的奶子。你说,要成亲之后再摸。现在,你就好好地摸吧。师哥,你摸吧。”
  书生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冯小小那揪心的哭声和举止使书生心里一阵猛烈的酸苦,忙将脸转向一边,流下泪来。
  这时,那少女又掀开上衣,将胸脯压在司马报仇嘴上,又道:“师哥,你再亲亲我的奶子。这世上我只给你一个人亲。你亲吧,亲了好睡,亲吧。师哥,不会有人再摸我,再亲我的。你放心地睡吧。”
  好一会,那少女才扣好衣衫,拢了拢司马报仇的头发,又道:“师哥,睡吧,你睡着吧。”说时,猛地从怀中摸出一把刀来。书生和公孙玉大吃一惊,只道她要自尽,抢上前去。
  只听那少女手抚刀口,说道:“师哥,到湘西路远山高,我不能把你整个身子带回去。带回你的眼睛,去看看家乡;带回你的耳朵,听听乡亲们说话;还带回你的嘴巴,让你再喝喝家乡的红薯酒、南瓜酒。”说罢,一刀砍下司马报仇的脑袋,提在手中。
  那少女又伸手摸了摸司马报仇的身子,这才站起来,将刀插在背上,对提在手中的人头说:“师哥,咱们走吧!”说罢,一声狂笑,身子如燕一般掠起,向坟地外面掠去,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书生木偶一般站着不动,公孙玉紧紧靠在他的肩上,心里怦怦乱跳。
  夜色浓重,微风吹着坟上的野草,发出沙沙的轻响。忽地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书生听来倍觉凄凉。
  良久,公孙玉道:“李郎,咱们离开这里吧……我好怕!”
  两人默然无语,走了好一段路,才又到了理兴垱,找了一家客店分头住下。书生翻来覆去,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早便起床,叫醒公孙玉,在店家吃了早点,就要往外走。
  忽见一人闯进店来,和书生撞了个满怀。书生立脚不住,往后倒在地上。爬起来一看,不由大喜,叫道:“师父!终于找到你了!”
  那人五十上下年纪,身材粗壮,不是杜往来是谁?杜往来见到书生,不由一怔,转身要往外走。书生一把抱住他的腿,叫道:“师父,徒儿好想念你!怎么一见面你就要走?”
  杜往来道:“我不想见你,当然要走。”
  书生急道:“师父,有人要追杀我,你就不救救徒儿么?”
  杜往来笑道:“又没人追杀老杜,关我屁事?”
  “师父,你先坐下,让徒儿孝敬你一餐早饭如何?”书生拉住他道。
  杜往来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老杜岂能受人恩惠,吃人家的早饭!你不要害了老杜!你没看见我现在马也不骑了么?”
  书生还要再说,杜往来一把推开他,急步往外奔去,书生叫道:“师父,你去哪里?”杜往来哪里答话,走得远了。
  公孙玉不禁奇道:“这个人是你师父么?怎么见了你要跑?”
  书生便把怎样遇到独往独来,怎样拜他为师等事,简略说了。公孙玉笑道:“这样的师父,以前还没听说过呢。”
  两人出得店门,书生愁眉苦脸,只是叹气。公孙玉忽道:“李郎,你师父刚才进店里来,是不是要吃早饭?”
  “肯定是的。”书生点点头。
  公孙玉道:“我倒有一个办法,叫你师父教你武艺。”
  书生摇摇头:“没有办法的。杜师是个怪人,软硬都不吃。”
  公孙玉笑着对书生低声说了几句话。书生大喜,连连点头。两人又进店来,对老板吩咐一番,老板会意地笑了。
  杜往来饿得要死,进店吃饭又遇到书生,只好慌忙避开。其实他没有走远,只是躲在一家房后,向外窥探着。见书生和那女子很快出了店门,不由暗喜。过了理兴垱,再就只有黄山头才有店家了,杜往来饿不可耐,哪里还走得那么远?又见他二人并不离去,说了一阵话,竟又进店去了,可惜理兴垱区区小镇,供应早饭的只此一家。杜往来只好饿着肚皮耐心地等。
  正在焦急,忽见那一男一女又走了出来,背朝着他,往黄山头方向去了。又等一会,算定他俩已经走远,便急步溜出来,抢进那家客店,叫道:“快点拿吃的来!老杜饿死了!”
  老板笑道:“客官,我这店里饭菜贵得很,不知客官带足了银两没有?”
  杜往来焦躁道:“一餐早饭值得几何!老杜有银子!只管快点端上来!”
  老板答应一声,便端上一盘包子,两碗米饭,一碟咸萝卜,一碟花生米,一大碗粉丝瘦肉汤,放在桌上。杜往来狼吞虎咽,顷刻吃了个精光。吃饱了,他冽开大嘴笑道:“你这店里的饭菜,倒蛮合老杜的味口。来,老杜身上的五两银子,一齐赏了给你罢!”说着,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老板笑道:“客官,五两不够,要十两。”
  杜往来一惊,道:“怎么要这么贵?你只怕被钱迷了心窍!十两银子在你店里吃住一月,也足够了!”
  老板道:“我先就说过了,我这店里贵是贵了些,但味道是不错的。客官不是说银钱带足了么?”
  杜往来大怒,一巴掌把桌子拍得稀烂,碗筷尽摔在地上。喝道:“你竟敢敲诈老杜!五两银子已赏足了你面子,不要就拉倒!”
  老板笑道:“客官何必发怒?就算十两不值,六两总要吧?这张檀木桌子,这些杯碗,总要值半两银子吧?客官就再赏我一两五钱银子如何?”
  杜往来面色发红,低声道:“老杜今天没钱了,下次再补给你,怎样?”
  老板道:“对不住,客官,本店概不赊帐。”见杜往来那尴尬的样子,不觉暗暗好笑:“这样吧,我看客官是个出门人,一时三刻要拿这一两五钱银子也不容易。好吧,这一两半银子就算送给你了。唉,我这是退财消灾,不然有什么办法呢?”说罢连连摇头叹气,拿了扫把撮箕,自顾去清扫店面。
  杜往来气急败坏,但又不好发作。本来嘛,人家开始就说了东西贵,又不是没告诉你。悔不该自己没问清价钱就吃。如今吃下去了,吐出来就难。少了人家银钱,又打坏人家桌子,从道理上讲是绝对不对的,店里规矩不赊帐,倘若为我开了先例,就是于我有恩,自己再还他五十两,也怕难以报答。“怎么办?”想到此,杜往来急得在店里来回走。店门外却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老板道:“去去去!这有什么好看?这位客官少带了些银钱,一时发怒,打破了桌子,有什么稀奇好看?去去去!”围观的人都笑。
  杜往来听了越发不自在。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又觉得不好,不走又无钱付帐。正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从后门进来一男一女,正是书生和公孙玉。杜往来一见大喜,大声叫道:“徒儿,老杜吃饭钱带少了,你快帮我付帐!”
  书生道:“那是自然。师父,你只怕忘记了,你刚才若不是把二十两银子给了我,此刻哪里会付不清饭钱?”
  杜往来一怔,随即会意,道:“对,对!你这徒儿好不可恶!硬缠了我的钱去,弄得老杜好生为难!”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实在感激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挽回了面子,不禁又高兴起来。不然,堂堂大丈夫,吃饭不给钱,还把人家桌子打破,江湖上传开去,岂不丢人现眼?
  书生付了钱,杜往来道:“快走!快走!再不到这里吃了!东西贵得吓死人!”书生望了公孙玉一眼,二人相视一笑。
  走出老远,杜往来才放慢脚步,松了一口长气,道:“老杜今天差点丢尽了面子!唉,以后到店里吃饭,价钱先问清楚为最好。”又问书生,“娃儿,什么人追杀你,倒说给老杜听听。”
  书生忙道:“是毒门教祖和大毒先生。弟子武功低微,求师父指点。”
  杜往来道:“毒门教祖和大毒先生,老杜自己也打不赢,怎能指点你呢?”
  书生泣道:“弟子习练内功心法,很多地方不能领会,只求师父点拨点拨。”
  杜往来沉吟道:“你要我教你好长日子?”
  “只求跟着师父一年,弟子就满足了。”
  杜往来吓了一跳,叫道:“不行不行不行!你要跟我一年,老杜不烦死才怪!一天,就只有一天!你不愿意就算了!”
  公孙玉道:“这位前辈,一天工夫怎能学好武功呢?”
  杜往来看了看她,咧嘴对书生笑道:“娃儿,这是你媳妇么?好,好!早些生下崽来,也让老杜抱抱!”公孙玉满面羞红,掩面走到一边。心里却喜不自胜,偷眼一瞧李逍遥,见他面上毫无表情,顿时感到怅然。
  书生道:“师父莫要取笑。弟子哪有什么媳妇?她是公孙小姐。”公孙玉听了,更加不快,险些落下泪来。
  杜往来道:“管他是谁,反正不是老杜的媳妇。娃儿,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我走?”
  “弟子当然要去!只是时候最好再长一些……”书生道。
  “铁板钉钉,只能一天!”杜往来道,“我跟那黄天湖耕田的家伙相好了几十年,每年也只在一起过三天呢,你小子算老几?”
  突然,他一拍大腿,叫道:“对呀!娃儿,老杜有一师兄,你找他去!好么?”
  书生道:“弟子只跟着杜师……”
  “哎呀!跟我没有好处,你还是跟我师兄去吧!”杜往来脸上神采飞扬,终于找到了一个摆脱秀才的法子了!“我师兄叫江湖倦客,武功比我高。他又耐得烦,跟他最好!你从这里往前走,到了黄山头往西拐进去,然后往北走几里,有一个大湖,那就是黄天湖。你到那里就找得到我师兄了!”
  书生道:“既然杜师不肯收留,何以见得倦师就会收留我呢?”
  杜往来忙道:“你只管去找他!只要说是老杜要你去的。他就会收下你的!”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铜牌,递给书生,“他若不信,你就拿这个给他看。”
  书生接过,见那铜牌上刻着三个人的名字,却是“荒村钓徒,江湖倦客,独往独来”。原来是三个师兄弟。不知那荒村钓徒又住在哪里?杜师武功深不可测,而名字却排在最后,想必江湖倦客功夬一定高过他。便决定去投奔江湖倦客。
  忽然,公孙玉哭了起来。李逍遥长叹一声,若要继承父亲衣钵,怎能顾得儿女私情?咬咬牙,站起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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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江湖倦客
  书生见公孙玉哭得伤心,想她曾救过自己性命,又私自离开母亲来寻自己,可谓一片情深,自己不辞而别,于心何忍?便远远地道:“公孙小姐,你眷眷深情,李某只好来世报答了。我现在要去投奔师父,小姐还是请回吧。”
  “你要我……回到哪里去?”
  “回到家中去呀!”
  “我不回去……李郎,那天在如梦山上,我……我身子都挨过你了,你还要赶我走么?”
  “小姐救命之恩,李某不敢或忘。但小姐不知,先父曾有遗命,嘱我……”心下踌躇,话也不知如何说了。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又怎能再去跟着别人?你不要我,我只好去死!”
  “小姐何出此言?李某无德无才,何值小姐倾心相许?何况,我……现在学艺未成……”
  “李郎,我也不耽搁你的艺业,你去黄天湖吧,只要你答应……我等着你,好吗?”她低头拈带,珠泪晶莹,好不惹人怜爱。
  书生不语,只是叹气。
  公孙玉走近他,轻声道:“李郎,你去吧,我……送你一程。”
  书生见她一片真情,也不忍拒绝。两人便缓步向北而行,其实,书生哪里对她没有情义,但父母嘱咐,岂能忘记。心想,这次投奔江湖倦客,也不知要在那里住多久,或许时间一长,公孙小姐就会将这事淡忘。又一想,世事多变,这次分手之后,二人能否再见,实在难以预料,何不让她高高兴兴地离去呢?
  公孙玉把手塞给书生拉着,心里甜甜的。她说她的家在湘西黄瓜寨,爹爹是个苗人。她在云南苗寨也还有亲戚。又说她还有一个孪生妹妹,跟着爹爹呆在湘西。此次是因母亲和爹闹翻了,才带她负气出走……说了一大堆,她兴奋地道:“李郎,我外公不会杀你的!你不是他……如果大毒先生同你为难,我俩就跑到云南去,逃得远远的,你说好不好?”
  书生叹道:“我总不能逃一辈子?要紧的是学好武功,再回如梦山去。”
  “那山真好看啊!”公孙玉道,“你若回去,我也跟着去,好吗?”
  二人一路说着闲话,不觉已到了黄山头。又往西去了一阵,书生道:“公孙小姐,此处离黄天湖不远,再走下去,恐怕被我那师父撞见。”
  公孙玉哽咽道:“李郎,这次分手,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书生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小姐不必伤感。”
  公孙玉流泪道:“让我再送你一程……”
  又走了几里,书生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小姐请回吧!”
  公孙玉珠泪滚滚,哭道:“李郎,我不能来看你么?”
  书生道:“杜师说了,江湖倦客,恐怕不喜女流……”
  “那你……就出来见见我,好吗?”
  “你不去找你母亲么?”
  “我不!我就呆在安乡。”公孙玉道,“李郎,我要在这附近等你!你说,李郎……叫我一声阿玉,好吗?”
  书生犹豫片刻,叫道:“公孙……阿玉……”
  公孙玉喜得一头扑在书生怀中放声大哭。书生不禁也流下泪来,说:“阿玉,你的恩情,李某一定铭记心里……”但又一想,记在心里又怎样呢?莫非真要娶她为妻?唉,自己言语模糊,她听了只怕会钟情更深。想到此,书生又不觉有些后悔。
  哭了一会,公孙玉收泪又笑,羞涩道:“李郎,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什么都……满足了!”说时,脸上红潮微现,梨花带雨,秋波流慧,弱态生娇。书生不由一阵心荡,拉住她的手,嗫嚅道:“阿玉,你……你真好看!”
  公孙玉喜不自胜,说道:“李郎,唐人杜子美有一首诗,与我的姓氏有关系,你知道是哪一首么?”
  书生道:“只能是《观公孙大娘女弟子舞剑器行》。”
  公孙玉道:“正是!李郎,惜别在即,我为你舞剑相送,你喜欢么?”
  “喜欢的!喜欢的!”书生忙道。
  公孙玉取剑在手,轻盈起舞。只见她长裙飘动,秀发起伏,宛如蝴蝶一般翩翩来去。书生不禁看得呆了。她剑术虽不实用,却实在耐看。而更好看的却是她的人。芙蓉郡主虽然美丽,但又怎及公孙玉温柔和顺、嫣然生娇、令人无限怜爱?人生一世,能娶这样的美女为妻,朝夕相处,同床共枕,该是何等美事。
  又想,公孙玉虽然温柔,但和芙蓉郡主相比,却总像少了一点什么。是否因为郡主出身皇族,高贵尊荣,天生有种让人顶礼膜拜的气势?可惜自己在她眼中,竟被看成是一条可爱的狗。倘若郡主也像公孙小姐这样对待我……
  书生正想着,突听一声娇叱,吓了他一跳。不觉暗自抱愧,她对我情意眷眷,一见如故,又舞剑送别,我却在想那芙蓉郡主。且不说对不起母亲厚望,公孙小姐知道了,又岂不心寒?幸喜的是,自己心事并未被她看出。
  公孙玉舞罢,香汗淋漓,娇喘微微,脸上红扑扑的。书生赞道:“好看,实在好看!杜诗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看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美则美矣,就是太霸道了。怎比你舞得优美舒展,超凡脱俗?”
  公孙玉道:“李郎,你若喜欢,我以后每天舞给你看。”
  书生心下感动,情不自禁,执着她的手,为她擦了汗。再细细打量,只觉她有如红叶碧桃,愈看愈美,芙蓉郡主终究难比她温柔可人,倒不忍和她分手了。
  看看夕阳西沉,书生猛然惊悟,暗骂自己,这样儿女情长,只怕难成大事。心中自责一番,拔脚就走。
  公孙玉在后面哭道:“李郎珍重!不要忘了我!”
  书生喉头发苦,回头哽咽道:“你也去吧。小心周行空那样的坏人!”夕阳之下,公孙玉的身影愈发娇美。书生想,她孤身一人,为自己竟然有家不回,往后也不知她如何打发漫漫长夜,不禁心下生怜,险些不想去寻江湖倦客了。他驻脚凝望了很久,才狠了狠心,猛地回头,大步向前。
  公孙玉哭喊道:“李郎!李郎!”
  书生不敢再回头望她。当日在芙蓉垱与郡主相别,也曾伤感过,但那只是书生自作多情而已。而公孙玉对自己一见倾心,自己却让她如此难受。他虽谨遵父母之嘱,但如何抵得住感情的波涛。书生本就是个多愁善感容易叹气流泪的人。日后终于不能成就事业光大阴阳门,与此不无关系。他既不敢违抗父母,破了色戒;又不忍断然拒绝公孙玉。左右摇摆,害人害己。
  终于听不见公孙玉的声音了,书生若有所失,但又觉得轻松,得到解脱的轻松。想起老子所说:不见可欲,人心不乱,真真如此!从此再不见她,跟着倦师好好学艺,才不致辜负了母亲厚望。暗暗发誓,非练成绝世武功,为父亲道德老人争光不可!想到这里,不禁生出一股豪气。
  再走数里,望见一个大湖,汊汊港港,生满荷叶、苇草、菱角等物。有的地方湖水甚浅,看得见湖底的淤泥、小鱼及水草。书生心想,大约这就是黄天湖了。那江湖倦客总不会住在湖中吧?举目四望,见湖左边有七八户人家,书生想,倦师必喜清静,不会与农家住在一起,便沿着湖的右边走下去。
  湖边杂草茂盛,淹没了路径。走了一段,见湖边种有黄豆、绿豆、辣椒等物。再往前走,望见一个农夫,穿着破烂土气,正在湖边菜地里浇粪。微风传来阵阵恶臭,书生慌忙掩鼻疾走。
  忽听那农夫叫道:“后生,怕臭么?没有大粪臭,哪有稻谷香?快来帮帮我的忙!”
  书生一阵恶心,但拂了人家的意也不好,便停脚道:“在下要去找一个人,天色已晚,只怕帮不得老丈了。”说罢又走。
  农夫叫道:“你没看见我上了年纪么?天色已晩,你只不过要找人。找人黑了也找得嘛。而我还有八九垄菜没浇,你不帮我,我如何浇得完?”
  书生脚步不停,边走边说:“老丈明天再浇也是一样。在下有点急事,请恕罪则个。”
  忽听背后有疾风之声,回头一看,见一团黑黑的物事直奔面门而来,急忙闪避。哪知那物飞得迅疾,早已打在他脸上。一阵恶臭钻心,原来是团大粪。书生哇地一声呕了出来,不觉大怒。正要骂人,猛然想到:自己走得飞快,离那菜地已远,一个寻常农夫,怎能将粪便打在我脸上?此人必是江湖倦客无疑!当下顾不得粪臭,大步转回头,问:“前辈莫非就是江湖倦客?”
  那农夫道:“我是个耕田佬,哪知什么倦客不倦客!”
  书生拜倒在地,道:“弟子受独往独来恩师指引,前来投奔倦师,万望收留!”
  农夫笑道:“我只会耕田放牛,插秧割禾,你愿意跟我学这些,那再好不过。快来帮我浇粪!”
  书生兴冲冲爬起来,接过农夫手中粪瓢,浇起菜来。心想,既然此人就是倦师,自己闻点臭气又有什么要紧?但那恶臭阵阵钻入鼻孔,着实难受恶心,想不干了,又恐倦师不喜。只好连连以手掩鼻。
  那农夫道:“后生,这样浇是不行的。来,把瓢给我,我先教你一点浇菜的入门功夫。”
  书生递过粪瓢,正想走到一边去,谁知那农夫舀起一瓢粪水,往他头上淋下来。书生大惊,哪里躲闪得及?便叫道:“师父这是……”
  那农夫道:“你想不想跟我?不想跟我,就到湖里去洗个澡,走你的路;想跟我,就站着别动!”
  书生无奈,只好站着不动。那农夫又舀了第二瓢粪朝他兜头淋下。跟着又是三下,四下……一桶粪已光了。书生呕了好几次,最后只是干吐,却没有东西可以吐出来了。
  农夫问:“怎么样?臭不臭?”
  书生无可奈何地道:“也还闻得……”
  那农夫道:“岂只闻得?我看很香。你基本功还没学好,站着别动!等我再挑一担粪来!”
  那农夫不由分说,操起一担粪桶,飞快走了。暮色苍茫,虫声螂螂。书生站在那里,真是哭笑不得。沾满粪水的衣衫贴在身上,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想不到倦师竟这样恶作剧,必是自己先前怕臭掩鼻,惹恼了他。
  顷刻,江湖倦客又挑了一担粪来,老远就闻得见臊臭。书生忙道:“在下也闻到了一些香气,倦师就不要浇了吧?”
  倦客道:“你功力不够,待我浇完这担粪才香。”说罢,粪已当头淋下。眼看又淋了一桶,书生忍无可忍,叫道:“倦师!我已经懂了!请师父住手!”
  “你懂了什么?说来听听。”
  “师父是告诉弟子,练功不能怕脏怕累,要吃得苦,才能学有所成!”
  倦客摇摇头,又往他头上浇粪。
  书生忙道:“师父是说,人生多有悲苦,要善忍羞辱,不得与人争斗?”
  倦客又摇摇头,往书生身上浇个不停。
  书生大急,突然豁然贯通,叫道:“师父快住手!弟子真的明白了!”
  倦客住手问道:“明白了什么?”舀起一瓢粪,只等书生说得不对,就要淋在他身上。
  书生道:“师父是要弟子懂得,世间惟有农夫最苦,农活最累,要我不学公子王孙,明白稼穑艰辛,跟随师父踏实务农。是么?”
  江湖倦客这才丢掉粪瓢,道:“不错!功名事业,与人争斗之术,不学也罢。但农活是立身之本,非学不可。快去湖里洗净身子,跟我回去。”
  书生撒腿就跑,在水里换了几处地方,洗了一遍又一遍,才觉去了些臭气。洗罢,随江湖倦客而去。
  书生从怀里摸出杜往来给他的铜牌,递给倦客。倦客不接,说:“他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书生惊道。怪不得倦师一见面就叫他帮忙,原来早已知道他是来投师的了。不禁暗叫惭愧。幸好自己没有把他当作寻常农夫,而出语相侵,否则失了礼数,岂不糟糕?
  走了两三里,来到一处,只见大树参天,黑压压的一片。树木之中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建着大大小小几间茅舍。茅舍前有一个禾场,场上堆满犁耙锄头等衣具。走进院子,又见几间茅屋和禾场之间搭着葡萄架。倦客进屋后,先掌了灯,又端来温在锅里的饭菜。有鱼有蛋,茄子辣椒,二个人吃得又香又甜。吃完了,倦客吩咐书生洗碗。然后说:“从现在起,你就算是投入我门下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跟着我,先学农活,再学武功。农活不学好,武功我是决计不教的。”
  书生答道:“弟子明白。”
  倦客又道:“我一个人,养鸡喂猪,种田浇菜,很是忙不过来。眼看稻谷又要熟了,你要好好帮我。”
  书生唯唯道:“弟子一定放勤快点,多做些事。”
  倦客笑了,说道:“那就好,那就好。我看你身体蛮棒,是一把好手,是个摸泥巴的料子!好了,你早些睡吧,明早还要干活呢。”
  第二天鸡还未叫,倦客就把书生叫醒,一人拿了一副挑索,一根扁担,往外就去。刚出院门突闻雄鸡高唱,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书生心想,原来倦师养了这么多鸡。书生问道:“倦师养这么多鸡,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倦客道:“湖那边好多穷苦人家,我的东西,多半送给他们。”
  书生问:“这里没有官府来派税么?”
  “怎么不来?来过几次,都让我在身上绑了石头,沉在湖里了。”倦客道,“后来好像再没人来了。”
  走了几里,见一大片黄豆。倦客停下,说道:“我们今天把这块黄豆扯完,挑回去,把黄豆打出来。”说罢,下地就扯。
  书生和倦客各挑了两趟后,天才大亮。红彤彤的朝阳映着湖水,衬托着绿色的庄稼,加上远处的鸡鸣,倒也别有一番情趣。二人又各挑了一满担回去,才吃早饭。倦客一回到屋,就放了一大群鸡岀笼,又烧了一大锅猪食将猪喂了。书生跟着他瞎忙一气,搞得手忙脚乱。见栏里两头肥猪,心想,这猪只怕有两百多斤。再往院子里仔细一看,哟!原来栽有桃树、枣树、橘树、梨树等等,看那枣子个个肥壮,显是可以吃了。而桃树可能是种不好的缘故,结的桃子小而多毛。书生伸手摘了几个枣子吃了,却还没有熟透。
  倦客手脚麻利,顷刻把杂事忙完,吩咐书生打扫院子,将扯来的黄豆在禾场上铺开,自己去做早饭。书生这才看到倦客住的那间茅屋叫“耕田屋”。再看院子边一块厚实的木板上写着“鸡鸣狗吠村,江湖倦客题”十个大字。心想,原来倦师这里叫“鸡鸣狗吠村”,这名字倒也叫得名符其实。
  二人一直忙到天黑才收工。书生累得腰酸腿疼,倒床便睡。练功虽然也苦,但做农活又是另一番滋味。书生其实娇嫩得很,哪里像这样拚死拼命地干过活呢。
  接连几天,二人都是扯黄豆,摘绿豆,浇粪,洒水,忙得焦头烂额。倦客又叫书生自己做饭。那柴火烧起来一屋的浓烟,呛得他不住地咳嗽。倦客却绝口不提练功的事,书生不由烦闷起来。
  书生见倦客把打好的黄豆绿豆一担担挑出去,想必是送给人家去了。他菜园里的黄瓜、辣椒、茄子,除留下自己吃的外,多下来的也见倦客摘下挑了出去。书生这才知道,世间原来还有这等生活:一年四季忙个不停,却只是为了生计而已。虽说倦客本可以不吃这分苦,但天下还有很多很多的农夫,却是非这样干不可,一直干到死为止。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却不知原来吃饭竟如此不易。而那芙蓉垱那么大一群人,不耕不种,反倒生活奢华,与普通农夫的生活有天壤之别,这人间贫富差别,该是何等悬殊啊!
  吃过晩饭,倦客挑灯补衣,一针一线,仔细得很。书生坐在旁边,低头沉思,难道自己投奔这里,就是为了学农活不成?父母遗命怎么完成?武学功夫怎么长进?阴阳门三大弟子,现在怎么样了?毒门教祖会不会找到不周山去?公孙玉孤身在外,会不会又遇到周行空,受他欺负?她会不会跑到芙蓉垱去?芙蓉郡主见她绝色,嫉妒起来,毁了她容貌,叫她如何活得下去?……书生愈想愈觉得在“鸡鸣狗吠村”呆不下去。几次想提练武之事,见倦客专心补衣,又不便启齿。只得连连叹气。
  倦客笑道:“后生,就厌倦了么?要学会农活,没有两三年工夫怎么成?”
  书生抬头应道:“师父,不是弟子厌倦农活。只是……弟子为人追杀,投奔师父,本意是想提高武学……”
  倦客道:“我武功平平,恐怕没有什么好教你的。毒门教祖和他弟子大毒先生,我又怎么打得过他们?”
  书生低头不语。
  倦客又道:“后生,我虽然武功一般,但有人想在我这‘鸡鸣狗吠村’杀人,却也不容易。说到打架,我还有两个师兄弟呢,我们两个再加他们两个,四人联手又有哪个打不赢?你现在只管去睡觉,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割谷了。”
  书生哪里想睡,道:“师父,我对练功心法,总有好多地方不明白……”
  倦客道:“你先睡觉去。割了禾,插了秧,我就把全部武功教你。”
  书生听了大喜:“多谢师父!”
  一连四五天,总算把谷收割完了。倦客只留下够两个人吃的谷,其余的谷,被他一担担挑了出去。
  这天吃过早饭,倦客背了一张犁,叫了书生,说是要去耕田。
  书生见他并不牵牛,感到奇怪。到了田里,书生问道:“师父,没有牛,怎么耕田呢?”
  倦客道:“你就是牛,你来拉犁吧。”
  书生一惊。倦客不由分说,将一条铁链拴在犁上,另一头叫书生背着,耕起田来。书生虽然有些功力,但像牛一样拉犁,谈何容易!他又不惯在泥巴中行走,左歪右倒,片刻工夫,便大汗淋漓,拉不动了。
  倦客道:“后生,你一张犁都拉不动,又怎能学高深的武功?”
  书生惭愧地低下头,咬着牙又使劲往前拉。拉了一阵,停下来喘气时,倦客道:“后生,你气力不济,还比不上我这五十岁的老头子。”
  书生红了脸,说道:“弟子功力尚浅……”
  倦客道:“要紧的是气!每个人都力大无穷,只是不会使用而已。你要用拳头打人,便要把全身力气都用到拳头上去。用脚踢人,力气就都要贯注脚上。你看我的。”
  他拉开犁上铁链,单手掌犁,往前猛耕。只见他脚下平稳,身子不歪不斜,泥土不住向两边翻起,一口气耕了好几个来回他才罢手。书生心下叹服:俗话说力大如牛。倦师不用牛而单手耕田,力气大过牛岂止数倍!相比之下,愈觉得自己功力太浅。
  接着,倦客教他如何贯气于一处,如何换气,如何在稀泥中踏稳步子,等等。书生再拉犁时,就觉得轻松了许多。第二天,倦客单独耕田,又给了书生一张犁,叫他自己耕。并对他道:“心急吃不得热锅粥。你照我说的办法,慢慢耕!”
  书生在原地打了半天转,那张犁却分寸未进,又试了好一会工夫,才总算把犁推动了。倦客在那边田里朝他喊道:“那张犁就是毒门教祖,你推不动怎么行?”
  书生顿时开窍,想了一下之后,便真气贯注双臂,歪歪斜斜地往前犁去。就这样,总算熬过了一天,“只是耕得太浅了。”倦客见书生灰心丧气的样子,道:“不要紧,不要紧。明年少点收成就是了。反正我这里地多得很。”
  耕完了田,就要插秧。插秧虽不是力气活,但腰弯得久了,也不是个滋味。倦客命书生蹲好马步后退,腰板挺直,肘不靠膝,着实难受得很。但一天下来,再在平地上行走,觉得身体比往日轻捷了许多。书生心下一喜,想不到在为生计操劳的同时,也可以练就武功,不由更加佩服江湖倦客。
  第二天到田里去,却见上一天插的禾苗被作贱得一塌糊涂,书生不由心疼。倦客看了一眼,道:“这是有人在田里放了鸭,我们重新栽过就是了。”
  二人栽了大半天才栽好。吃过午饭来看,见秧苗又被贱踏。一个中年汉子,穿件布褂,戴着顶烂草帽,手拉一根长篙,正把一群鸭子赶下田来。书生大怒,叫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没看见这里栽着秧苗么?”
  那汉子冷笑一声,也不答话。书生正要动手打鸭子,倦客拉住他道:“已经踏坏了,还打它干啥?再栽过就是了。”
  那汉子袖手站了好久,才懒洋洋地把鸭子吆喝走了。书生心痛如割。他和师父亲手栽的秧,就这样两次被糟踏,如何叫人不气!可倦客却微笑着,说道:“后生,你心疼秧苗,说明你对庄稼有了感情,这是大喜事呢!你想想,以前你会在乎庄稼收成么?”
  书生一想也是。不亲自做农夫,就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庄稼长得好不好,收成如何,自己以前何尝想过。唐人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想不到自己跟随倦客数日,竟变得关心起农事来。
  刚把秧插好,却见那汉子吆喝着鸭群,哗啦啦拥到了田里,眼见一天的辛苦劳作又白费了,师徒二人怒不可遏。那汉子却冷眼望着他俩,一副寻衅的样子。
  江湖倦客道:“俗话说:事不过三,得意且止。你屡次坏我庄稼,究是何故?”
  那汉子冷笑道:“坏了你庄稼,你又能把我怎样?”
  倦客道:“不知你是哪一路的朋友,仗着谁的势力,这么大胆妄为?”
  那汉子道:“老子一个湖北的吆鸭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个还敢管老子不成?”
  书生怒火满腔,就要上去厮打。倦客止住他道:“听他言语粗鲁,想必是个无赖,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又对那汉子喊道:“你把鸭子吆上去,再不坏我庄稼,我就饶了你。”
  那汉子哈哈大笑:“你好大的口气!老子在荆江镖局里混了十几年,走南闯北,也打倒过不少英雄人物。凭你这乡下老头,还能把老子的鸟咬掉不成!”
  倦客微笑道:“镖局里的大爷怎么放起鸭子来了?莫不是失了镖银,给赶了出来么?”
  那汉子道:“老子镖局被那狗日的地隐帮给端了,老子要吃饭,不放鸭怎么行?”
  “原来是位倒了霉的大爷。”倦客笑道,“唉,我看你也可怜,这样吧,你赶快把鸭赶走,我不和你为难。”
  那汉子把胸脯一拍,叫道:“老头!实话告诉你吧!我听人说你这地方有点古怪,老子特地来会会你的!你就动手吧!”
  书生见他确实是个无赖,不由怒气全消,只觉这人既好笑又可鄙。那汉子胸脯拍得山响,口里骂着难听的话,实在不堪入耳。倦客拉住书生就走。书生知道倦师不愿跟这种人动手,怕伤了他。不由钦佩师父的宽容武德。
  那汉子见二人掉头就走,以为怕了他,愈发得意,骂骂咧咧,竟提着篙子追了过来。倦客和书生紧走几步,那汉子哪里追得上?师徒二人露了一手轻功,本是叫那人知难而退。岂知那汉子偏不识相,提着篙子穷追不舍,竟追到院子里来了。
  师徒二人这才站住。倦客转身笑道:“赶人不上百步。你追了这么远,就不怕中了我计策么?”
  那汉子一怔,往后面一望,随即道:“你又有什么鸟计策,想吓唬老子?来来来,和你拚个你死我活!”说着,挥动铁篙就打。
  倦客笑道:“你有什么本事,只管使出来给我看看。”书生立在一边,等着看热闹。
  那汉子道:“老子这根铁篙,既可看鸭,又可撑船,更可打人。你看仔细了!”他觑准倦客所在,一横篙扫将过去,只道可将对方拦腰打成两截。定睛一看,那老头已不见了踪影。只听自己身后有人笑道:“我在这里,再打!”
  汉子恼羞成怒,将铁篙舞得呼呼作响。书生心想,这无赖蛮力着实不小,顿时院子里鸡飞狗跳,东西被他打得一片杂乱。忽见倦客靠在一颗树上,那汉子心想,事不宜迟,便将铁篙猛掷过去。倦客微一侧身,那铁篙插入树中。汉子大急,跑上去抱住篙子,拚命往外拔,却拔不动。
  倦客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铁篙,轻轻一抽铁篙就被抽了出来。汉子大惊。只见倦客手一扬,那铁篙呼地飞向一颗大柳树,整个铁篙竟然穿树而过,书生上前一看,见那柳树两面对穿了一个大洞。心想,倦师竟有如此内力,自己算是访到名师了。
  那汉子吓得目瞪口呆,面无人色,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趴倒在地,叩头不已,叫道:“小子有眼不识泰山!饶命!饶命!”
  倦客笑道:“我要你性命干什么?起来,你们再看我打一路拳。”他进屋拿了两个铁链,走到禾场上。禾场上有两个石磙,每只怕有两三百斤。倦客把石磙用铁链绑在自己腿上,一边一个,然后对书生道:“你眼了我这么久,干活也还吃得苦。今曰我便教一套拳术给你。我这拳名字不雅,就叫‘水牛耕田’,你看好了!”
  江湖倦客身子一沉,就在禾场上打起拳来。初看时觉其拳笨拙古雅,一招一式极其缓慢。双脚沉稳滑动,把禾场上走岀一道道槽沟,而拖在脚后的石磙又将那些槽沟填平压好。突然,江湖倦客拳法一变,脚步飞快,绕着禾场打起转来。只见漫天尘土之中,倦客呼喝之声不断,宛如一只转个不停的陀螺。他越走越快,最后竟成了一团影子,身形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书生惊叹不已,如此内力,如此速度,真是水泼不进。莫非武功练到这种程度,还会遇到敌手么?显然倦师不是武林中功夫第一的人,那么武功究竟可以练到何种境界呢?人们都说父亲独步天下,而父亲又说飘遥神功非他所及,那是不是还有超过飘遥神功的武学呢?大道漫漫,天外有天,自己所学仅只皮毛,太过肤浅。人生一世,只要能学到倦师这样的本事,也就可以含笑瞑目了。
  倦客打完“水牛耕田”拳,解下石磙,脸不红,气不喘,走到那汉子跟前说:“你看我这功夫怎样?还值得一看么?”
  那人叩头如捣蒜,说道:“小子该死,该死!你的……神功天下第一,小子想都不敢想……。”
  倦客哈哈大笑道:“我怎敢称天下第一?江湖上胜过我的,还不知有多少呢!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去帮我把那丘田的秧插好。今后再也不许到‘鸡鸣狗吠村’来了,你去吧!”
  那汉子没想到倦客对他如此轻饶,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着,又叩了好几个头,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书生道:“师父,你这拳要脚绑石磙,弟子只怕学不来。”
  倦客道:“脚下绑不绑重物,原不重要。但行拳之时,要想到腿脚沉重艰涩,用力迈步,久之,下盘功夫必然扎实。我刚才不过是吓一吓那无赖,难道与敌交手,还要绑个石磙不成?”
  江湖倦客便把“水牛耕田”拳讲解了一番,又慢慢比试,书生很快就领悟了大半。倦客的武功,走的也是刚猛路子,正对书生的路子。只是一般的武学讲究轻捷灵便,而这“水牛耕田”拳却重在古朴滞缓,以慢打快。但功夫到家,则自然快慢自如,收发无拘了。犹如初学剑道,是有剑胜于无剑,利剑胜于钝剑,重剑胜于轻剑。倘若剑术已成,则飞花摘叶,无不伤人立死,何用有形之剑?那时又是无剑胜于有剑了。
  不觉已过了农忙季节。
  一日,倦客出门买了几坛酒和一大堆月饼,笑眯眯地说道:“中秋快到了!今天都十三了!屋里要来客呢。”
  书生忙问谁来。倦客道:“不就是那个背马的家伙!唉,又有一年没见他面了。”
  书生怪道:“是独师么?师父那天不是说,他来过吗?”
  “他是来过,可没跟我照面。他是个怪家伙!不过我还是蛮喜欢他的。可惜他每年只肯来住三天。”说着倦客又摇头叹气。
  书生问道:“好像还有一位钓师,不知他老人家住在哪里?”
  “你是问那钓鱼的家伙?他是我师兄。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唉,那家伙更怪,不提他也罢。”说罢,倦客神色黯然,似乎想起了久远的往事,再不说话了。
  八月十四夜里,皓月当空。倦客显得格外高兴,一会儿把酒搬到堂屋,一会儿把月饼摆在桌上,一会儿又端出枣子、葡萄等果子,重又把屋里整理了一番,才喜滋滋地坐在桌旁翘首以待师弟光临。书生忍不住问道:“独师今晩就来么?”
  倦客笑嘻嘻地道:“你快去点一炷香!香一烧完,他就要来了!”
  书生满心欢喜地把香点燃,又不时跑到院子外面去张望。心想,这两个江湖奇人,走到一起想必有趣得很。独往独来虽没教自己武功,但自己对他的为人与神采,仰慕不已。再说,若非独师指引,自己又怎能投到倦客门下?
  一炷香燃完了,倦客笑意更浓,似乎已看到了独往独来。
  猛听一个人高声叫道:“师兄,子夜到了没有?老杜要进来了!”
  倦客也高声道:“只差一小会了,师弟快请进来!”
  独往独来道:“还没到么?那老杜再在外面站一会。”
  书生忍不住抢出门来,院中却不见一人。书生叫道:“独师远道而来,快请进吧!倦师把酒都筛好了!”
  倦客也急道:“师弟何必如此拘泥小节?快进,快进来!子时到了!”
  书生突见从葡萄架上翻下一人,大步跨进堂屋坐在桌旁,嚷道:“饿了饿了!老杜还没吃晚饭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江湖倦客,道:“师兄,我在这里吃住三天,这银子够了么?”
  “原来独师在师兄面前,也是帐目算得明白的。”书生想。
  倦客收下银子,笑容满面,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独往独来。杜往来道:“师兄,我每次来你都盯着我看,莫非想要我做老婆不成?”
  倦客看了一会,笑道:“好!好!总算又见到你了!后生,快筛四碗酒!”
  书生想,只两位师父饮酒,干嘛要筛四碗?莫非还有客人要来?
  书生筛了四碗酒放在桌上。倦客在两个月饼上各插一双筷子,然后起身来。独往独来也随之站起。他两个恭恭敬敬,朝两双筷子作了一揖。倦客端起一碗酒,说道:“中秋佳节,请师父饮一碗水酒。”说完,把酒倒在地下。
  书生见倦师眼眶潮湿,流下几滴眼泪,可脸上却还在笑着。心想,两位师父的恩师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能带出这样的弟子,其神采可想而知。倦师平日绝口不提他恩师之事,但却深深怀念师父。不然何至于掉泪呢?
  倦客端起第二碗酒,说道:“多年不见师兄,不知是否安好。千里共婵娟,请师兄干了这碗酒。”说着,又要把酒往地下倒。
  独往独来抢过那碗酒,说道:“师兄又没有死,何必倒在地下?我来替他喝了。”说罢,一饮而尽。
  倦客又饮了一满碗,笑道:“师弟,快坐下。你在外边一年,有什么奇闻,快说给我这乡巴佬听听。”
  独往独来道:“奇闻倒没有。不过最近我追赶一个人,一直追到了山东。若不是要赴师兄之约,只怕还要追下去呢。”
  倦客忙问:“什么人让你追了这么久?他很厉害么?”
  杜往来道:“那家伙是个年轻伢崽,听说是毒门教的徒孙,叫什么周行空。我叫独往独来,他却是天马行空,岂不排到老杜前面去了?我一听这名字就有气。三天之后,我还要追往北边去的!”
  书生听他要追赶周行空,不觉心里高兴万分。既然姓周的被追到北边去了,那公孙玉在安乡就没有大危险了。
  独往独来道:“光是他名字不好,老杜也不会追他。后来我听人说,那家伙为了练功,经常抢劫女子,吸她们的血以增掌力,你说可恶不可恶?”
  倦客道:“有这等事?真正可恶!可恶之极!快说下去,追到了没有?”
  杜往来道:“那小子功夫不怎的,跑得倒蛮快。本来在河南商丘那里抓到了他,正要一巴掌打死,他却哭起来了。眼泪鼻涕一大把。说他知道错了,以后痛改前非。又说杀他一个,就是杀了三个。我说怎么啦?那小子道,他的老婆还在湖南安乡一个山洞里等他,肚子里怀了崽,快要生下来了。他一死,老婆也会自杀,岂不是杀一个便是杀三个?”
  书生想:只怕那日打死司马报仇之后,周行空就被独师追上了。只是苦了吴法的姐姐。唉,那女子被周行空害了全家,却还死心塌地爱他。不知她的孩子生下来了没有?是谁在照看她?
  独往独来继续道:“老杜听了他的话,一想也有道理,心中好生不忍。正在犹豫,不料那小子乘我不备,打了我一掌,拔腿就跑。幸好没被他打中要害。不然,老杜只怕就坐不到这里喝酒了!”
  倦客道:“那人如此可恶,倘若功练成了,必会为害武林。”
  独往独来道:“是啊!老杜有心饶他,他却偷袭老杜!我又追了一晌。追到山东地面,那小子忽然不见了。老杜找了几天,才不得不先赶回来与你相聚。”
  倦客沉吟了一会,又问:“听说山东白莲教蜂起,你听到什么没有?”
  杜往来道:“只听很多人说,有个叫徐鸿儒的,是个好汉子,大英雄。”
  倦客道:“徐鸿儒是白莲教教主,声名远播,想必人品不错。两湖一带,白莲教门徒多得很呢!”
  独往独来道:“管他白莲教黑莲教,老杜又不想做皇帝,管那些做什么?喝酒,喝酒!”
  酒酣耳热,倦客说道:“师弟,人生易老天难老。你我难得相聚几回了。今年,你我好好说说话,架就不打了吧?”
  “架不打怎行?”杜往来说。“去年我输给了师兄,好不甘心!这一年我又想出了些新花样,蛮厉害呢!”他得意地笑了。
  倦客道:“师弟哪里输了?”他见书生似乎不解,便对他道:“我们两个每年相聚三天,第一天打架。第二天他听我的,我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第三天我听他的,他要我怎样,我就得怎样。”说罢大笑。
  书生听了颇感有趣。他两个奇人干出来的事也出奇。独往独来瞥了书生一眼,突然用筷子夹起一块月饼,往他嘴里送去。书生一怔,伸手去挡。杜往来筷子缩回。突然又往前送,伸手格挡已然不及。书生脑袋一侧。谁知杜往来筷子又转到另一边,眼看就要送到嘴里。倦客叫道:“水牛耕田!”书生猛地醒悟,右脚去踢杜往来凳子。那凳子啪地断了。独往独来身子拔起,月饼终究没送出去。
  杜往来落下地来,叫道:“好啊!我送你月饼,为何不吃?来,我再试试你的掌力!”
  书生作礼道:“弟子不敢!”
  倦客笑道:“独师又不会伤你,怕什么?”
  独往独来已挥掌拍来,书生不便推辞,只得以掌相抵。两个都坐在凳上,隔桌抵掌。过了一会,书生胳膊颤抖起来,额上大汗滚滚。倦客在旁边自言自语道:“耕田的人,确实辛苦。”
  书生正想撤掌,听到这话,知道倦师要他回想那日单手掌犁耕田的情景。倦师那天说,只要使用得当,人人都是力大无穷。为什么杜师面目镇定,不慌不怕,仍有大力排山倒海一般送过来呢?自己却因不敢与独师对掌先就胆虚,所以真气不能凝聚,当然也就支持不住。想起《道德经》中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话,连忙意贯右臂,微闭双目,竟又支持了片刻。突然杜往来内力猛增,犹如一阵狂风袭来,书生大骇,往后便倒。独往独来伸手拉住他,哈哈笑道:“好秀才!跟我师兄不几天,就长进了这么多!”
  江湖倦客见书生面色潮红,喘气粗重,连忙伸手在他肩井穴,腰俞穴揉了几下。书生才感气顺,说道:“独师神力,弟子哪里是对手!”
  独往独来道:“你现在当然还不是我对手。“又对倦客道:“师兄,他是当年阴阳门掌门李老子的崽,你知道么?”
  倦客点点头,笑道:“李老子我也见过一面的。唉,谈起李老子的武功,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杜往来叹道:“师父只怕也不是他对手。”
  二人感叹一回,便出门赏月。三人沿着湖边往前走,但见清辉遍布四野,微风拂面,明月在天,令人生起无限的遐想。书生思念旧事,顿感悲怆:月常有而人不常在。当年父母想必也曾赏月,然倏忽远逝,无可追寻。阴阳门三大弟子此刻在做什么呢?芙蓉郡主莫非又在“赏心悦目居”玩耍?公孙小姐……此刻又在何方?她被人欺侮了么?她在思念我么?她在……
  正当书生在沉思于往事之中时,独往独来与江湖倦客却兴致勃勃,高谈旧事。三人沿湖边走了好几个来回,不觉已是月亮西沉,雄鸡高唱,东方渐渐发白了。
  三人这才回到院子。
  突然,走在前面的杜往来猛地身子一侧,右腿疾向江湖倦客扫去。倦客拔高数尺,笑道:“师弟,吃过早饭再打不迟!”
  杜往来哪肯答应,早已挥拳打来。倦客无奈,只好迎战。两人在场院之中,顷刻拆了三四十招。书生立于一边,见二人拳来脚去,打得飞快,简直都辨认不出谁是独师,谁是倦师了。拳谱云:练功十年,只为一快。临阵对敌,快字当先。所谓后发先至,无非就是一个快字。独师与倦师都是练的外家拳路,倘若功力相当,就看哪个出手更快了。书生看得眼花缭乱,却连一招一式都没有看清。
  天色大亮,旭日东升。两位师父酣战不息。书生只好去放鸡出笼,又给猪喂了食。正要去煮早饭,倦客叫道:“后生!烧一大锅滚开水!”
  书生也不知倦客要干什么,依言烧了。倦客边斗边问:“烧开了没有?”
  “师父,烧开了!”
  倦客跳出圈子,叫道:“师弟,我两个每年相聚一次,机会难得。待我杀了那口肥猪,再与你比试如何?”
  独往独来咧嘴笑道:“那好,那好!”
  倦客抢进猪圈,将一口肥猪提了出来。扔在地下,说道:“师弟,你来动手。”
  杜往来问:“师兄,我远来是客,怎么要我干这脏活?”
  倦客道:“这猪是我一日三餐喂大的。它虽是畜生,要我亲手杀它,却是不忍。”
  杜往来点点头,吩咐书生拿了尖刀,将滚水倒进一个大脚盆中,放在院子里。只三两下工夫,杜往来就把猪杀了,倦客远远地坐着,一声不响。杜往来笑道:“师兄,你别假惺惺地心疼。等会不吃,才算你是个君子!”
  书生将四只猪脚在火里烧了,炖成一大钵。又用猪肝、心肺做了鲜汤,还烧了一大碗肥肉,便请两个师父吃饭。独往独来吃得飞快,一会儿就抹嘴放碗。倦客见他碗里剩得有饭,便端过来扒着吃了。倦客自己的碗里,却是光溜溜的,粒饭不剩。
  杜往来道:“师兄老是婆婆妈妈的。老杜瞧了不顺眼!”
  倦客道:“师弟,我是个耕田佬,知道吃饱肚子不容易。古人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你是不会懂的。”
  独往独来大手一摆:“粒粒皆辛苦?莫非剩几粒不吃,就会饿死不成!”
  倦客叹道:“你我有些本事,只要昧了良心,年成再荒,也饿不死。但是,很多人确确实实是被饿死了的!”
  独往独来不耐烦,道:“师兄心眼真小!饿死几个没用的家伙,又算得了什么!”说着,往桌子脚下一望,道:“师兄,地上掉了一粒饭,你不捡来吃了么?”
  倦客与书生同时往桌下望。果然书生脚下有一粒饭。也不知是书生掉的呢,还是独往独来故意丢的。书生想:来到鸡鸣狗吠村后,倦师每每教导自己爱惜粮食,应该不至于将饭掉在地上。必是独师故意扔在我脚下,却要倦师捡了吃。那粒饭已沾了泥巴,怎能让倦师吃呢?忙伸手去捡。
  桌底对面也伸过来一只手,动作飞快地将那粒饭捡去了。书生直起腰来道:“倦师,是弟子不慎,将饭掉在地上。快让弟子吃了……”
  倦客早已含笑把饭扔进口里。拍拍手,对杜往来道:“师弟,我们再去打到天黑,如何?”
  杜往来大喜,两个人一前一后,又到禾场。书生心里发痒,放下碗筷,飞跑出来,见两位师父早又斗成了一团。
  看了一会,书生叫道:“两位师父打慢一点,让弟子看个明白!”
  两人果然换了招式,打得慢了。但见他们出拳发掌,如行云流水一般,虽然慢了,却招招相连,不曾片刻停留。又斗一会,倦客道:“师弟,你把这一年想出的新花样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独往独来道:“好!”突然身子蹲下,像蚱蜢一般弹向后边,又弹向左边。再往右边一弹,又跳向空中,倦客笑道:“师弟,你这是搞什么鬼?”
  杜往来道:“牛大压不死虱子。我这拳即便伤不了你。你拳脚要打在我身上,却是千难万难。”
  倦客左劈右砍,指东打西,果然挨不到杜往来身子。他忽而弹向这边,忽而弹向那边,有时双手抱住膝盖,往斜刺里飞去。有时竟从倦客胯下钻过。书生见他模样滑稽,不由大笑。
  倦客道:“后生,你笑什么?独师有意教你这套功夫,日后遇到厉害对手也好防身。快看仔细点!”
  书生暗叫惭愧。无论如何,自己不该取笑独师。何况他这拳中,含有上乘武学,遇到强过自己很多的对手时,尤其有用。动物与人虽有巨大区别,但求生本能则皆有之。许多弱小动物面对四面强敌却能够死里逃生,并一代一代地繁衍,这其中必有高深的道理。武功天下第一的只有一人,而其它人也要生存。纵或无力击败他人,但若能自保也是好事。书生悟到这层道理,再仔细观看倦师与独师相斗,只一会便大有心得,不觉大喜。
  原来,不论倦客出何招式,独往独来都只使用这套新拳,只守不攻。但机会一到,杜往来却频频进攻,反而使倦客进退不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拳本是敌我悬殊时才使用,独倦功力虽然不相上下,但倦客却是初见此拳,一时还没摸清路子,所以吃了几次小亏。突然,书生见倦客右手一扬,左掌前推,使起了“水牛耕田”。
  杜往来叫道:“师兄,你虽是耕田能手,却耕我不倒!”说着,身子一弹,躲过倦客掌力,对书生道:“秀才,我这一招叫云雀子归天,你要记住了!”
  斗得一阵,杜往来叫道:“胯下之辱!”又从倦客胯下钻过去。以后,他接连使出“蚱蜢逃恶鸡”、“老鼠钻地洞”、“螳螂气死雀”、“矮子爬楼梯”等招式,一一叫书生记住。打完一路,便又从头开始。书生在一旁手舞足蹈,模仿独师动作。体会愈深,愈觉得这拳妙用无奇。日后他能几次逃脱强敌追杀,正是依赖此时所学。
  二人酣斗到天黑才罢手。倦客道:“师弟,今年是你赢了。”
  杜往来得意地笑道:“反正老杜没输!不过说到真正的功力,还是师兄胜我一筹。”
  书生问道:“独师,你这新拳有名字没有?”
  杜往来摸摸脑袋,笑道:“老杜也没读几天书,难得想出一个名字。硬要取名做什么?只要会使就行。”
  倦客道:“我看就叫‘死里逃生拳’算了。”
  “要得!要得!”独往独来喜道。
  书生又讨教了一些没弄明白的地方,杜往来略加解释,便不耐烦,摇手道:“老杜跟你讲不明白。干脆明天我们再打一天,你看清楚。师兄,你看如何?”
  倦客道:“明天该我安排。”
  “那你就安排打一天架吧!”独往独来道。
  倦客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还不行?你明天帮我往田里挑粪。”
  杜往来跳起来,叫道:“师兄,给我派点别的不好么?”
  倦客笑道:“挑粪是最舒服的,才派给你呢!要不然你就读一天书,怎样?”
  独往独来一怔,连连摆手道:“不读,不读!”
  “那就只好挑粪了。”倦客道。
  杜往来咕哝几句,无可奈何地说:“挑就挑吧。反正后天你听我的。老杜倒要好好想个主意,不能让你轻松了。”
  第二天,杜往来扎扎实实挑了一天的粪。口中虽然牢骚喧天,却也并不偷懒少挑。夜里,杜往来道:“师兄,明天该你听我的了?”
  倦客道:“听你的就是。多半是要找我打架?”
  杜往来道:“我俩打来打去,不分胜负,没有什么意思。”
  倦客问:“那你叫我干啥?”
  独往独来笑道:“你猜猜看!若猜中了,老杜就不要你做那件事。”
  倦客猜了几次,杜往来都是摇头。书生道:“倦师即使猜中了,独师也只摇头,哪个知道?”
  独往独来道:“老杜岂是个作伪的人?秀才,你也一起猜!”
  两个猜了许久,把想得到的事情都说了,杜往来还是摇头不止,倦客急道:“师弟快说,我再也猜不出来了。”
  杜往来道:“我说出来,你可不能不听。”
  倦客道:“这个自然。”
  杜往来清了清喉咙,突然笑嘻嘻的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倦客面虽含笑,好像并不在乎他说什么。但心里却在打鼓,不知这位古怪的师弟会想出什么点子来刁难自己。书生也是满心好奇,张大眼睛望着独往独来。
  杜往来咳了一下,轻声道:“师兄,我们明天去看看那个钓鱼的家伙,如何?”
  倦客听了一愣,半晌没有出声。书生倒是想去见见荒村钓徒,只是不知倦师为何不喜。莫非他们师兄弟之间有什么大的隔阂不成?独师与倦师不管怎么说每年总还要见上一面。而他们两个都说,荒村钓徒是多年没有见过了。也不知是何缘故。
  沉默半晌,倦客道:“师弟,你何苦作弄我?钓徒不喜欢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往来道:“你和那家伙又没有深仇大恨,莫非这辈子就不见面了?老杜有意叫你们两个和解呢!”
  倦客叹道:“我也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虽想念他?但他发誓一辈子不见我面,我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独往独来道:“你只管跟我去!他若一定不见,我们两个打他一顿,也出出这几年的气,岂不是好?”
  倦客道:“你我谁打得赢他?不去了吧。”
  杜往来叫道:“我两个联手,莫非还能让他胜了!何况还有秀才呢?”
  倦客摇摇头:“师弟,换个题目给我,好不好?”
  “不行不行!”杜往来大声道,“现在该你听我的了!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这不是早就有规矩的么?就这样定了,我要睡了,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
  倦客叹叹气,只好与书生去睡觉。
  翌日天没亮三人就起了床,热了些剩饭剩菜吃下,便往外走。倦客道:“师弟,我只远远地站着,并不进去见他。”独往独来只笑不语。引着倦客与书生往西南方向走去。所过之处少有人烟,而湖泊港汊却愈来愈多。书生想:既号“钓徒”,必然住在湖边。再走一阵,书生四面一望,问道:“这里也是湖北么?”
  倦客道:“不是。此处归湖南安乡管辖了。”
  原来又来到了安乡地面。书生一阵兴奋,不知此番会不会碰到公孙玉。但见所到之处越来越偏僻荒凉,几无人烟,料那公孙玉绝不会跑到这样的地方来。走着走着,脚下似乎没有路了,只有厚厚的倒伏的杂草,踩上去软软的,下面尽是淤泥,鞋穿不住。三人便都打了赤脚。
  中午时分,望见前面稀稀拉拉几颗柳树散立在一个大湖的四周。湖中到处都是沟汊,湖面却满是稀泥,只沟里有水。再走近点,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坐在一棵柳树巅上,随树枝不住晃动。手中一根细而长的钓杆上绑着白线,从树上垂到湖里。那钓杆伸得那么远,下边正是湖面稀泥。书生想,莫非泥巴里面也有鱼上钩?
  倦客对独往独来轻声道:“师弟,我先伏在这草丛中。你和徒儿上去观观阵势,我觑便再出来见他。”
  独往独来也轻声道:“也好。只是你千万不能溜掉!”
  倦客道:“我怎会失信于你?既然来了,好歹也要见师兄一面。”
  杜往来和书生便往前走。那老头背朝这边,专心垂钓,似乎并没有发觉他们。突然,他声音苍老地唱起歌来。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杜往来也不知他唱些什么。书生却知他心高气傲,绝弃尘世功名,以垂钓为乐,不愿沾染世俗污泥。须知江湖奇人每多追随魏晋名士之风,其骨髓在于崇尚老庄。独与倦虽识字不多,而这位荒村钓徒看来却满腹文采。不然何以歌嵇中散之诗?只是不知他为何把这首诗唱得有些颠倒了。
  独来独往叫道:“大师兄一向可好?老杜看你来了!”
  荒村钓徒并不回头,端坐树巅,纹风不动。书生不由心惊:那树枝那么细,他不仅可以随枝起伏,而且也能稳坐如床。莫非他没有重量么?
  走到近前,杜往来又道:“大师兄,多年不见,老杜好不想你!你头发怎么全白了?当年分手,大师兄还是满头青丝的嘛。”
  荒村钓徒突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他捶胸顿足,撕扯自己的衣服与头发。那树枝剧烈晃动,钓徒在上面拳打脚踢,拚命号哭,却并不掉下地来。杜往来道:“大师兄,老杜好意来看你,你这样哭哭啼啼,是什么意思?”
  荒村钓徒哭道:“我枉自白了少年头。心中好不悲痛!”
  杜往来道:“哭又何用?大师兄,这是我和耕田佬收的徒儿,是当年道德李老子的崽。”转头对书生道:“快给你师伯叩头!”
  书生拜倒在地,说:“晚辈李逍遥,拜见钓师!”
  哭声顿止。钓徒飞身下树,咕哝道:“耕田佬的徒儿,有什么了不起,也来看我?”突然身子斜踏而进,一把抓起书生往湖中掷去。杜往来大惊。见书生整个人像草把子一样飞起,跌在湖上稀泥中。幸好书生功底还厚,见机又快,双脚当先着泥。否则不死也会摔成重伤。即便如此,书生仍沾了一身稀泥,腿骨也有些隐隐作痛。
  独往独来颇为不悦,说道:“大师兄,纵或你武功好,也不该将我和耕田佬的徒儿摔进湖中!”
  钓徒泪痕未干,道:“谁叫你这么多年一直不来看我?是那个该死的耕田佬不要你来么?”
  杜往来道:“独往独来几时受人指使过?只是来见大师兄,好比猫儿钻灶孔,碰一鼻子灰。老杜下次是不来了。”
  钓徒满脸堆笑地拍拍杜往来的肩膀,又拉住他的手,说:“师弟,见了别人不顺眼,但你我还是蛮喜欢的!你只管来看我。我又不会把你丢进湖里去。”
  杜往来哼道:“老杜虽然打你不过,但你要把我丢进湖里,只怕也不容易。”
  荒村钓徒道:“那有何难?”突然,他望见书生慢慢爬到岸边,正要上岸,便大步赶将过去,飞起一脚,要把书生再踢回湖中。书生情急之中,猛使一招“蚱蜢逃恶鸡”,弹向一边。乘钓徒发怔之际,早跳到岸上跪下,道:“钓师恕罪!”
  钓徒道:“耕田佬的徒儿,倒还逃得过我一脚!娃儿,你这是什么招式?”
  书生道:“这是独师传授的死里逃生拳。”
  独往独来抢上前来道:“大师兄,打狗还要看主人。你再跟我徒儿动手,老杜只好跟你拚了!”
  钓徒连忙笑道:“师弟好大的火气!这娃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徒弟,你护他干什么?”说罢,又对书生道:“娃儿,耕田佬教了你什么功夫,快使出来!”
  书生惶恐道:“倦师虽教了弟子高深武功,但弟子鲁钝,皮毛都没学到。怎配跟钓师动手?”
  钓徒对杜往来道:“师弟,我要他只用耕田佬教的功夫,这下与你无关了吧?”
  杜往来无话可答,气鼓鼓地说不出话来。钓徒笑一笑,突然伸手去抓书生胸口。书生滑过一边,叫道:“钓师何故与晚辈过不去?”
  “快点动手!我不打死你就是。”钓徒说着,又伸手劈面抓来。书生出掌抵挡,双脚钉牢,使出一招“水牛耕田”相抗。钓徒对他攻来的招式视若无睹,大驱而入,早已抓住书生衣服。将他轻轻提起,又要往湖里掷去。书生双脚乱蹬。杜往来欲待上前。钓徒笑道:“我现在打的是耕田佬的徒儿,与你何干?”说罢,双手一送,书生身子平平飞起,又落入湖中。
  钓徒哈哈大笑。杜往来气得脸色发红,说道:“大师兄,耕田佬与你无怨无仇,为何定要恨他?”
  钓徒道:“我哪里恨他?我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忽然远处一人接口道:“师兄别来无恙么?为什么不喜欢我这个老实人,可道其详么?”
  钓徒闻言大惊,慌忙别过脸去。倦客早已奔上前来,对他行了礼。钓徒背朝倦客,不发一言。倦客道:“多年不见,难道师兄竟不肯望我一眼么?”
  钓徒道:“我说过一辈子不见你的。你快走开!”
  倦客道:“我对师兄仰慕至深,却不知为何开罪了师兄。”
  钓徒不语。倦客走到他前面,他早又转过身子来了。杜往来怒道:“大师兄也太没道理!你那老脸就那么尊贵,竟不让二师兄看一眼?”
  钓徒忽地扑在地下,把脸贴着泥巴,双手抱住头,说道:“我总归不会见你!我一辈子也不见你!”
  倦客上前拉他。钓徒一伸腿,险些踢着倦客手掌,杜往来叫道:“二师兄!我两个今日就跟钓鱼佬打一架!偏偏要让你见见他的脸!”
  钓徒大惊,叫道:“不,不!”突然身子纵起,往湖中跳去。独倦二人伸手去拉,却没拉住。只见钓徒脑袋钻进稀泥之中,身子露在外面,一动不动。
  杜往来怔道:“二师兄,他莫非要寻死?”
  倦客叹道:“你知道这湖叫什么名字么?”
  杜往来点点头。倦客道:“师兄在这淤泥湖住了多年,这些泥巴怎能把他闷死?据说天竺有瑜珈功夫,可在沙里泥里泡上几个月不吸气。师兄只怕也练成了这种功夫呢!”
  书生第二次摔进湖中,全身都被泥巴糊住了,心里好不恼火。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抹脸,这才睁开眼睛。却见钓徒像野鸡似地倒栽在稀泥中一动不动,不由大惊。正要上前去拉,岸上倦客喊道:“拉不得!小心他腿蹬你!”
  书生住了手,爬上岸来,到水里洗干净了,问倦客道:“师父,这位钓师脾气好大!他这练的是龟息功么?”
  倦客点头道:“龟息功和天竺瑜珈,道理一样。还有人说,天竺异人会腹语术,中原武林会者也不少。”
  书生猛地想起在芙蓉垱初遇教祖时,只听人声,却不见他动嘴唇,原来是腹语术在作怪!天下奇门异术多不胜数,足见大智大慧之人彼彼皆是。不然何以能够独创看家绝招?
  杜往来叫道:“大师兄!老杜有意让你和二师兄喝一杯酒亲近亲近,你就不给一点面子?”
  钓徒双脚一阵乱摇。书生笑道:“他头栽在稀泥里,却听得独师声音,真真奇怪!”
  杜往来又道:“你这样固执,只怕一辈子都没人来看你了!”
  钓徒不动。
  三人站了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不觉都有些失望,叹了一会气。突然,天下起雨来。开始只是一些小雨点,片刻间竟噼噼啪啪下起了暴雨。湖上也起了白茫茫的一片雨雾。钓徒仍然钻在泥中。
  倦客道:“师弟,我说过他不会见我,来了枉自受气,这不是么?唉!”
  杜往来尴尬地一笑,道:“反正今天你听我的。受气就受气吧。只是苦了秀才。”转头朝书生打量,见他耳朵背后还有泥巴,不禁哈哈大笑。
  倦客朝湖中喊道:“师兄!你既然不肯见我,我只好回去了!”
  钓徒并不动弹。
  倦客又道:“我住在黄天湖边‘鸡鸣狗吠村’。师兄什么时候想通了,请到我处做客!”
  钓徒仍不动弹。
  杜往来叫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死了也没人知道。这是何苦?”
  钓徒往上蹬了蹬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雨越发下得大了。三人浑身湿透,都有些冷,便向湖中钓徒告辞。
  走出老远,回头一望,见荒村钓徒站在湖边,目送三人。
  道上一片泥泞,三人都是默默无语,心事沉重。走了二三十里,雨势渐小,天却黑了下来。在一个岔路口,杜往来道:“师兄,老杜也不到你那里去了。就此别过。”
  倦客道:“何必这么着急?人生苦短。师弟,咱们就在一起多聚几天不好么?”他声音悲怆,留恋之意溢于言表。
  杜往来道:“三天之期已过,老杜还要赶到北边去追那姓周的小子。”见倦客悲伤,又道:“我结果了那小子以后,再到黄天湖来会你。”
  倦客叹道:“恩师去世得早,我们三个弟子,性情又不大投合……好吧,你一路可要小心点啊。”
  眼看独往独来消失在风雨暮色之中,书生也不由伤感。他想,独师临别之际,也不同我说一句话,看来他是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转而一想独师本是个粗豪的人,怎会拘泥这些?何况自己与他毕竟相处时日不多,当然也就不可能像和倦师这样亲密。
  回到“鸡鸣狗吠村”时,已近半夜。刚踏进院子,忽地有人从“牛屎居”站出来,大声道:“是不是江湖倦客和李秀才回来了?在下这厢有礼!”
  二人停住脚。倦客问道:“你是何人?怎知我住在这里?”
  那人道:“在下冒昧闯进前辈华居,还请恕罪!待掌了灯,进屋细说如何?”
  三人走进“耕田屋”,掌了灯。却见那人断了一只胳膊,背着一柄剑,神色倒也洒脱。书生忙问:“阁下想必是残缺门的?”
  那人点点头。突然间神情悲切,垂下头道:“在下奉老大之命,特来向李秀才传讯。李相公,不周山……发生了变故……”
  书生一惊,急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道:“毒门教祖寻到不周山,梅霜前辈与之交手,不幸……被害。”
  书生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倒在地。梅霜?那黑袍白发未老先衰的妇人,母亲的亲妹妹,真的死于教祖之手了么?他突然大叫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梅姨妈在阴阳门三大弟子中武功最强,何况还有徐赵两人帮她,教祖怎能将她杀死!我不相信!”
  那人惨然道:“当时赵英雄不在山上。早一向,老大就派遣在下守在不周山附近,做个哨探,一旦有事,残缺门也好赶去照料。谁知毒门教祖上山,在下实在拦不住……”说罢,已惭愧地低下了头。
  倦客道:“拦不住毒门教祖,也不算丑事。快往下说。”
  那人说道:“等我追到山顶,梅前辈已和毒门教祖打起来了。徐前辈倒在一边,像是晕了过去。必是徐前辈先与教祖动手被他打伤,梅前辈这才赶来。他二人斗得紧急,在下想上前助一臂之力,却哪里插得了手?
  “梅前辈挥舞一条黑黑的软鞭,端的是神出鬼没。但斗了五六十回合,在下就看出梅前辈是打他不过的。毒门教祖叹一口气,说道:‘李老子有徒如斯,当真含笑九泉’。再斗一会,躺在地上的徐前辈醒过来了,我忙上前扶他。徐前辈说:‘小妹……你打不过的,快跑!’他气力不济,手抚胸口,想是被教祖当胸击了一掌。
  “突然,教祖抓住梅前辈软鞭一拖,梅前辈一个趔趄。教祖伸掌在梅前辈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好本事!好本事!老夫实在不忍下手!’说完站在一边,连声叹气。
  “我以为教祖突然起了不杀之心,正在欢喜,哪知梅前辈已目光呆滞,颓然倒地。只听梅前辈有气无力地说:‘师父会给我报仇的’。毒门教祖微微一笑,说:‘莫非到了阴间,李公还要杀我不成?’梅前辈道:‘我曾受教于无爱大师……’教祖似乎有些吃惊,这才收了笑容,慢慢下山去了。
  “徐前辈爬到梅前辈身边,落下眼泪,问道:‘小妹,不要紧么?’梅前辈一笑,轻声道:‘大师哥,我早就不想活了。’说罢,泪下如雨。在下好生悲痛,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恨在下武功低微,不能杀了毒门教祖!
  “徐前辈道:‘小妹,快别这么说!’梅前辈道:‘师哥,教祖对我使了碎肝手,我已不能再活了……你抱抱我吧,师哥,一生就这一次。’徐前辈哽咽道:‘小妹,我对不起你!’说着,把梅前辈抱在怀里。梅前辈似乎很欢喜,边流泪边笑道:‘一辈子了,师哥,你总算抱了我。’徐前辈听了放声大哭。在下心中绞痛,也不由痛哭起来。”
  江湖倦客听罢唏嘘不止,书生却早已泪流满面了。那人擦擦眼睛,继续说道:“在下也活了几十年,几曾见过这等悲惨之事?徐梅两位前辈的经历,在下虽不知详情,但想必是有情人未成眷属。唉,还是再往下说吧。梅前辈脸上含笑,又道:‘师哥,我不恨姐姐了。她也命苦。’徐前辈道:‘小妹!你恨我吧!是我害了你!你恨我吧!’梅前辈摇摇头。我忽然发现,梅前辈还很年轻。她其实是很美的啊。怎么头发会白得这样早?
  “又听她说:‘把我葬到如梦山去。’徐前辈点点头。两个不再说话。过一会,梅前辈就断气了。徐前辈把我叫到跟前说:‘我们刚才的话,你都听到没有?’我点点头。徐前辈道:‘听见了就好。你去通知你们老二,他是我师弟,叫他速回不周山。’徐前辈说完,抱起梅前辈尸身就往屋里走去。我正要下山,又不放心。心想,徐前辈已受了重伤,我怎可轻易离去?
  “徐前辈进屋良久,再不见出来。我不放心,悄悄溜过去看。却见梅前辈躺在床上,徐前辈跪在她跟前。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我才劝说徐前辈不必过分自责,疗伤要紧。徐前辈不应亦不动。我感到不妙,一搭徐前辈脉搏,早已不跳了。”
  书生大叫一声,突然晕了过去。倦客忙掐他人中。待他醒过来,倦客温言劝道:“孩子,不必过分伤心。等学好了本事,为他们报仇吧。”书生哭得更凶。自己跟了江湖倦客这么多日子,今天倦客才第一次称他“孩子”,书生真是新悲旧痛,一齐涌上心头,徐梅两个苦命的人,如今都死去了。姨妈一生追求徐无功,终不可得,不想徐无功倒为她殉情而死。人生如梦,诸事难以逆料,真是千真万确啊!
  那人道:“倦客前辈说得对。李相公,伤心是没有用的。那天我下山以后,找到老大老二,他们一同到了不周山。老二自然也是痛哭失声。好容易才被老大劝住。徐前辈留下遗嘱,要与梅前辈合葬。但当时天气炎热,只好将二位前辈火化,由老大老二专程送到湖北如梦山安葬。老大派我来找李相公,我到哪儿找去?打听了好久,才找到倦老前辈这里来。我离开本门好多天了,也不知是否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大说,谁知道毒门教祖还会不会去找老二呢?他要本门上上下下,严阵以待。若是教祖来找老二,残缺门只好都与他拚了。好在我们老大威名远扬,毒门教祖或许不敢来滋事。”
  书生止住泪水,问道:“赵前辈现在在哪?”
  那人道:“只怕和老大都还在如梦山。”
  书生跪倒在倦客面前,道:“师父,弟子想回如梦山一趟,请师父恩准。”
  倦客扶他起来,道:“毒门教祖既与你有三年之约,现在想必不会害你。但你还是快去快回吧。”他叹一口气,又道:“你姨妈能与毒门教祖打上五六十回合,那武功已经在我之上了。唉,孩子,三年期满之时,我如何能够保护你周全?除非我们三兄弟联手,否则谁也打不过教祖的。”
  书生道:“莫非教祖便是天下第一了?”心中不禁绝望。
  “那不见得。“倦客道,“我听说无爱大师法力无边,当年与你父亲交游很好,只怕是教祖的克星。但又到哪里去找无爱大师呢?”
  书生连夜就要回如梦山去,却被倦客劝住。只好勉强睡了。第二天天不亮,便起来收拾了行李,洒泪别过江湖倦客,与那残缺门徒一道,离开了“鸡鸣狗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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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六、白莲教主
  走出黄天湖,折而往东,又到了黄山头。
  书生想起为他舞剑送别的公孙玉,心中涌起一阵思念。一心想遇到她,却只是不见。莫非她母亲把她带走了?又到理兴垱、董家垱,一处处熟悉的地方。董家垱过去不远,身背重剑的残缺门徒向书生告辞,说是要到大树坡残缺门总部去一下。相互道了珍重,书生便独自一人往北而行。
  一日到了岳阳。细雨濛濛,湖上罩着一片薄雾。书生又想到岳阳楼看看,反正徐梅已逝,自己早去迟去,还不是一样?心中推测,教祖杀徐梅二人,只怕正是自己和倦师割禾插秧的那几天,岂非过去了两个月?赵无名和残缺门老大,是不是还在如梦山呢?
  书生冒雨登上岳阳楼。因天气不佳,岳阳楼上几无游人。书生凭栏站了一会,愈觉得心情沉重,愁思如水,便想买点酒喝。望见不远处有个酒楼,也是傍湖而筑,便往那边走去。
  踏进酒楼,见里边只两个客人。一个面朝大门而坐,三十多岁,形貌颇为凶猛。另一个身形如塔,背门坐着,看不到他相貌。他两个只是慢慢地饮酒,却不见他们说话。书生择一个位子坐下,扫了二人一眼。正好那三十多岁的汉子也在朝他打量。书生一惊:此人好冷的目光!
  小二上了酒菜,书生顷刻喝了三杯,脸色微红了。他从怀中摸出玉箫,用手抚摸几下,又想起了山野真人。从窗中望去,洞庭湖水浩浩荡荡,绵绵无尽。想起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句子,不觉喟然长叹。
  忽听有人说道:“兄台何故叹气?”回头一望,却是那位面门而坐,形貌凶猛的汉子。
  书生忙道:“在下因些小事烦恼,倒惊动了兄台,真是过意不去。”
  那汉子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我家主人有美酒一觞,敬与兄台。”
  书生正要谢绝,突见那汉子右手掷出一个酒盏。那酒盏平平飞来,速度极快。书生不及多想,只一伸掌便将酒盏托住。随之饮尽盏中之酒,说道:“多谢兄台!多谢贤主人!”他想,这汉子功夫也还不错。那位背朝自己坐着的大汉,莫非是他主人么?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历?
  那汉子见书生从容托住酒盏,动作潇洒自如,不由怔了一怔。同那塔形大汉低语了两句,便道:“原来兄台身负绝艺。我家主人想邀兄台同桌饮酒,不知尊意如何?”
  书生稍一犹豫,便道:“既然贤主人有此盛情,却之不恭。只是在下不善饮酒,恐怕难以奉陪海量君子。”
  那汉子见书生应允,似很欢喜,站起来道:“酒逢知己则千杯不醉。兄台只管过来就是。”书生遂将自己桌子搬过去,和那两人合在一起。他刚合拢桌子,就听一个宽厚慈爱的声音说:“兄弟如此率直,徐某好不欢喜!”
  那人说着站起来,朝书生拱一拱手。书生一望:好一条彪形大汉!他坐着时书生已觉此人身材伟岸,及至站起来,真如巨人一般。书生虽不算矮小,但怕也只及那人的胸部一般高。书生不觉自惭形秽,道:“承蒙错爱,敢不遵命?只怕打搅了阁下。”
  那人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打搅之类,从何谈起?兄弟快请坐下,待徐某敬你一杯。”那大汉随即斟满一杯,递给书生。又自己斟一杯,端在手中,说道:“萍水相逢,勿却是幸。徐某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书生也一口干了。他已饮了五杯酒,早已面红耳赤,兴奋起来。仔细打量那位大汉,见他四十上下年纪,面目慈和而威严,目中精光四射,两条眉毛又粗又黑。不由赞道:“阁下神态威猛,令人肃然起敬。不知应该如何称呼?”
  那三十多岁的汉子忙道:“我家主人,是个做买卖的,兄台就叫他徐老板吧。”
  那大汉笑道:“真人面前不讲假话。我做的可不是非常买卖。这位兄弟为人诚实机敏,倒不妨猜猜我的来历。”
  书生想:此人威武雄壮,似有王者气概,带的仆从也是厉害人物,必非寻常商贾。沉吟片刻,笑道:“阁下只要说出从哪里来,我便猜得出阁下的身份了。”
  大汉微微笑道:“我从山东来。”
  书生一凛。猛然想起一个人,不是他是谁?又想,除了白莲教主徐鸿儒,谁还会有这样的气势?但白莲教为官府所禁,便不叫破。书生起身一揖,放低声音道:“在下想必不会猜错。阁下英名,妇孺皆知。今日得见尊范,幸何如之!”
  那大汉拉他坐下,道:“徐某何值一提?不过替天行道而已。”书生心想,果真是徐鸿儒!只听徐鸿儒呵呵一笑,又道:“兄弟武功高强,徐某好生钦佩!”
  书生惶恐地道:“莫提莫提!我这点微末功夫,哪里敢在武林中露面?惭愧得很!惭愧得很!”
  那三十多岁的汉子见他俩说话,早已扯条板凳坐在门边望风,这时说道:“兄台何必过谦?我适才掷这酒杯,力气也不算小。兄台随手托住,可见功力非凡。”
  书生道:“兄台过奖了。江湖之上,奇人异士太多。天外有天,一山高过一山,兄弟何敢自夸?”书生便把独往独来、江湖倦客、荒村钓徒等人事迹,及毒门教祖,举手间便连杀阴阳门两大弟子的事简略说了。那汉子连连咋舌。
  徐鸿儒叹道:“这等英雄豪杰,江湖奇人,恨不能为我所用。彼此相互仇杀,岂非枉自糟踏了自己?”
  那汉子问道:“兄台能与那些高人为伍,想必是名门之后。敢问高姓大名?”
  书生道:“不敢!在下李逍遥。先父号称道德老人,曾在湖北如梦山授徒。”
  那汉子惊叫一声,喜道:“原来兄台是李老子之后!又得名师栽培,怪不得出手不凡!主人,千万把这位李兄弟留住!教中正缺这样的好手呢。”
  书生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李某才疏学浅,怎敢误了你们的大事?何况在下就要回如梦山。务请恕罪!”
  徐鸿儒肃然道:“兄弟,方今天下大乱,阉党专权,明室气数已尽。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救民于水火,留名于青史,否则岂不辜负了天生我才?”
  见书生不语,顿一顿又道:“兄弟身负绝艺,倘若隐居山野,或逞匹夫之勇,浪掷年华,岂不可惜?”
  书生惶愧说道:“阁下教诲得是。不过李某一介书生,眼高手低,优柔寡断,小事尚且做不了,何况大事?李某实难襄助阁下,请阁下海涵!”
  徐鸿儒怔了一怔,随即笑道:“难得相遇,兄弟!来,你我多喝几杯!”
  才饮了三杯,书生已不胜酒力,面红如血,头重脚轻起来。徐鸿儒道:“适才见到兄弟有一管好箫,想必长于音律,就请吹奏一曲如何?”
  书生也不推辞,摸出箫管,呜咽吹了一阵。吹毕,徐鸿儒道:“七尺丈夫,为何如此缠绵女儿之调?徐某虽是粗人,得遇高贤,也填词一阙,便唱与兄弟听听。”说罢,以掌击桌,打起节拍,唱道:
    中原逐鹿兮,剑气森森。
    血雨腥风兮,杀尽奸佞。
    长歌当哭兮,海内同志。
    英雄一去兮,大树飘零!
    惺惺相惜兮,与我同行,
    谋大事兮,慰我平生!
  唱罢,鸿儒笑道:“词曲粗鲁,兄弟见笑了。请多指教!”
  书生知他胸怀大志,欲图天下,又看重自己,所以才婉言劝慰追随其后。沉吟良久,书生便道:“阁下鲲鹏之志,李某钦佩不已。但阁下错爱,李某不敢当。我儿女情重,加之散漫惯了,实难相随阁下,务请恕罪!”
  徐鸿儒听了沉默不语。门口那汉子道:“李兄如何相拒之坚?我家主人爱惜人才,求贤若渴。李兄武功超群,多才多艺,若是投奔我家主人,必定大有作为。望李兄三思。”
  书生低头不语。徐鸿儒高声道:“曹孟德有一首诗,兄弟可记得否?‘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孟德一代英雄,徐某是比不上的了!”说罢长叹。
  徐鸿儒引这几句话,又说自己比不上曹操,无非是激将书生。天下英雄尽皆归顺孟德,而书生拒绝相助,岂不是瞧他不起,不认他徐鸿儒是当代人杰?他的意思,书生焉有不知?而徐鸿儒深知武林人士大多性情怪异,不愿受人制约,所以多年来并没有觅得多少猛将辅佐自己。身边的这个护卫,功夫也只平平。一般强盗草寇虽不足虑,但若遇到真正强手,却又无济于事了。久闻道德李老子及武林皇帝,他的后人,功夫必定不弱。何况又有几位武功高深的师父?此人若肯入白莲教,日后教中有难,他师父决不会坐视不救,岂不是得一人如得数人?所以他虽嫌书生文弱,儿女气重,成不了大事,仍绞尽脑汁劝他入教。殊不知傻瓜尚且有他的用处,何况他是道德李公之后,江湖第一门派阴阳门的衣钵传人?
  书生左右为难,万分惶恐。心想,连倦师也称赞白莲教主,今日亲见,果然徐鸿儒也气度超人,仪容不凡,谈吐豪迈。虽然他再三相邀,自己却一味回绝,看来似乎于礼不合。但自己又怎能去受他人约制,做那反叛朝廷之事?心中犹豫,又不便明说,只有低头不语。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徐鸿儒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人各有志,不可勉强,倒是徐某为难了兄弟!”说着,又斟了一杯酒,递给书生:“兄弟若不嫌弃,便和徐某结为金兰如何?”
  书生大惊,忙道:“阁下名扬天下,与李某结为兄弟,只怕会玷污了阁下英名!”
  “兄弟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徐某一点虚名,不值一提。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对兄弟的人才极为仰慕,就看兄弟的意思了。”
  书生心想,自己若再推辞,那就太不给对方面子了。当下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徐鸿儒行了一礼:“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徐鸿儒满心欢喜,道:“贤弟!大哥这次南来,结拜了你,也算不虚此行了!”忙命酒保取了香来,两个又互拜了几拜。徐鸿儒道:“贤弟,我这个护卫,号称‘不沾泥’,轻功是很不错的。有机会你指点指点。”
  那汉子上前拜道:“不沾泥功夫拙劣,请李先生多多指点!”他见书生已与主人结为兄弟,不好再称“兄台”,便改称“李先生”。
  书生连忙扶起:“不敢当,不敢当!”
  重新上了酒菜。徐鸿儒才说起到湖南巡视白莲教分会的事。书生道:“湖南盗匪强悍,道路不宁,大哥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鸿儒一笑,道:“我手下教徒遍及天下,一般盗寇倒不怕他。不过,”他缓一缓,望着书生说,“贤弟若能陪我巡视湖南,我就更放心了。”
  书生道:“本该护送大哥才是。但如梦山有些事务,小弟不得不去一趟。”当下说起徐梅被害、教祖三年之约等事,徐鸿儒听罢,知道再劝无用。
  书生又道:“小弟速去如梦山料理一下,便来追上大哥。只不知大哥行程如何?”
  徐鸿儒沉吟片刻,道:“你也用不着急忙便来追我。我行程未定,大约安乡是要去看看的。”说着,站起身来,拉住书生的手说:“你我既为兄弟,肝胆相照,也不急在一时。日后贤弟听到我有了难,能跋山涉水来望愚兄一眼,我也就满足了。”
  书生忙道:“大哥说哪里话?我虽不入教,但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大哥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怕小弟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鸿儒道:“好!”付了酒钱,三人大步出了酒店。徐鸿儒道:“贤弟,愚兄本是巨野人氏,后来迁到郓州。水浒梁山泊英雄,兄弟熟悉么?”
  书生点点头。
  徐鸿儒道:“日后老弟到了山东,不要忘了到梁山泊看我。好,天色不早,咱俩就此别过。”说罢,拱手作揖。
  书生突觉悲痛,眼眶潮湿,道:“才结识大哥,又要分手……”
  徐鸿儒笑道:“丈夫何作儿女之态?有聚有散,人之常情,贤弟请上路吧,恕为兄不送了。”
  书生道:“大哥先走,我送大哥一程……”
  “何劳相送?”鸿儒道,“贤弟,我也不送你。惟望老弟不要忘了愚兄!”说罢,转身大踏步便行。
  书生哽咽着喊道:“大哥保重!”不沾泥拜别书生,追他主人去了。
  如梦山东坡,离道德老人之墓不远,又添了一座新坟。坟上一些纸灰,几条白绸带,黄土簇新,分外刺眼。山顶秋风萧瑟,草木枯萎,隐约听得见山下极远处传来的阵阵狗吠。
  双腿俱失的赵无名,垂首坟前,脸上有泪。他旁边跪着一位少年,正是吴法。吴法身后站着一人,面色白皙,目光阴郁,长发随风飘动着。七八个手执兵刃的汉子站在更远处,看得出他们都是残缺门徒。
  道德老人墓前盘膝坐着一位老者。那老者身材瘦小,身着一袭宽大的青袍,眉毛淡而稀疏,却是满头青丝。老者双手扶膝,一动不动,似已睡去。
  赵无名忽道:“这里不干残缺门的事。老大,你带着弟兄们快走。”
  站在吴法背后的,正是残缺门老大。他四肢健全,面目俊美,一切与常人无异,年纪四十上下。他望了望青袍老者,压低声音道:“老二,你也快去!”
  他的声音沉闷艰涩,听来不甚清晰,似乎好不容易才从极深之处挤压出来一般。
  忽听青袍老者缓缓地道:“原来残缺门老大也会腹语术。不知师承何门?”
  原来老大外表虽与常人无异,但确实是个残疾人。他早年被人割去舌头,成了哑巴,后虽习得腹语术,但发出的声音当比不上口说的声音好听。
  老者又道:“天下虽大,奈何在劫难逃。老大不明此理么?”
  老大道:“教祖一代宗师,前怨旧恨,理当淡然视之,才显得襟怀坦荡。”
  青袍老人微微叹气,说道:“道德李公赐我太多,焉得不报?”又道,“我看你身有残疾,上苍可怜,你走远一点吧。”
  老大道:“教祖已毙李公二徒,今又追我残缺门老二,岂非逼人太甚?”
  赵无名道:“老大,我师兄师妹死于此人之手,你竟然劝我一笔勾销么?”说时,脸上大有不悦之色。
  老大连使眼色,赵无名转过脸去,视若不见。老大情知自己和赵无名都非教祖对手,今日过招,只是枉送性命而已。
  他已派人去寻无爱大师,或许大师能制住毒门教祖,那样事情就会有些转机。没想到徐梅二人才死两个多月,无爱大师没访着,毒门教祖却又寻到如梦山来了。偏偏老二脾气倔强,不肯躲避。
  老大道:“我家老二新丧手足,情绪低沉,教祖再宽限几日过招如何?”
  赵无名道:“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活!老大,赵某辜负你一片信任,不能为残缺门出力了。你快走吧!”
  毒门教祖叹道:“李老子三个徒弟,个个都脾气倔强,不肯让人。我也不难为你。就试试你的掌力吧。”
  老大忙道:“我替老二与教祖对掌如何?”
  赵无名道:“老大,残缺门不能没有你。赵某一个废人,活在世上也是无益。还是赵某去受死吧!”说罢就要起身。
  老大一把拉住。赵无名掉头一看,老大已泪眼涟涟。竟说不出话来。赵无名道:“老大,你这是怎么啦?与老大相处几个月,都觉你是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今日怎么婆婆妈妈,效那女儿姿态了?”
  老大脸上绯红,随即恢复镇定,笑道:“你我既为兄弟,你去我去,都是一样。你自思内力强得过我么?”
  赵无名道:“我怎敢与老大比试内力?不过我是阴阳门徒,这件事却不好要老大来管。”他拉过吴法,说:“法儿,给老大叩头!”
  吴法趴在地上朝老大叩起头来。赵无名道:“老大,这孩子是我和我师兄收的弟子,天分很高。我死之后,请你多加栽培。”吴法听了大哭失声。
  老大强作欢笑道:“老二何必说这等话?只与教祖比比掌力,又不要你拚个死活。”他深知教祖武功高出赵无名数倍,又决意杀尽阴阳门徒,赵无名生还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但嘴里却不得不这样对他说。
  赵无名又道:“我与师兄一生只收得一个弟子,他是阴阳门的香火,老大,请你好生看管。”
  老大会意,点头道:“法儿永远都是阴阳门人,老二只管放心。”他知道赵无名是担心阴阳门后继无人,才要吴法暂且寄居自己门下,但不能算作残缺门徒。心想,依老二详细交代后事的情形看来,他已作了必死的打算,再劝已无济于事,想到这里,不觉凄然。
  赵无名此刻却脸现微笑,开始运功。只见他双掌前推后又收回胸前,如此反复了三四回。他双腿丢失得早,此后二十多年,致力于锻炼双臂两掌,功力甚厚。那年在巴山镇与徐无功对掌,力透大石,致使石头碎裂,确也惊世骇俗。但今日对手乃是与恩师齐名的武林泰斗,一个神话式的人物,哪敢心存侥幸?突然,他一跃而起,冲到教祖跟前坐定,说道:“素闻阁下已练成碎肝手,并以此杀我梅霜师妹,赵某不自量力,倒想领教领教。”
  毒门教祖道:“我何必用此等凶恶掌力杀你!你知不知道,我杀你如宰小鸡?”
  赵无名连声冷笑:“教祖只怕自视过高了吧?岂不闻后生可畏么?赵某虽废人,却也不甘示弱。”
  教祖含笑不语。
  赵无名道:“今日与教祖交手,赵某倘若死在师父灵前,岂不快活!但求阁下用碎肝手杀我!请动手吧!”
  吴法突然奔上前来,抱住赵无名肩膀大哭:“二师父!不要比了吧!二师父!”突然又给教祖下跪,求道:“老公公,求求你,别杀我二师父!”
  赵无名大怒,一把抓起吴法,把他扔出几丈远处。
  老大此刻也快步走过来,挡在赵无名前面,说道:“还是我来陪陪教祖!”
  赵无名道:“老大,我敬重你是一条好汉,才到安乡大树坡会你,入了残缺门。莫非你现在竟看不起赵某了?”
  老大低声道:“老二……如果你死了,我又怎能再活?”
  赵无名道:“老大今日怎么像一个娘们了?我死之后,你只将我好好安葬,照看好我的弟子,兄弟就感激不尽了!”
  毒门教祖微微一笑,说道:“你两个情深义重,干脆一齐上吧。”
  赵无名一把推开老大,右掌缓缓前推,沉声道:“请阁下用碎肝手。”
  教祖一笑,也推出右掌,说:“恭敬不如从命。”
  老大忽然大叫一声:“且慢!”抢到二人中间。
  赵无名道:“老大今日举止,教人好生失望!”脸上似有不屑之意。
  老大缓缓坐下,抓起赵无名右手,轻轻抚摸。见赵无名衣衫不整,又伸手帮他扯直,掸掸他衣上尘土。忽见袖口破了一块,又探手入怀,取出针线,柔声道:“老二,我帮你补补。”
  赵无名不耐烦道:“老大如此婆婆妈妈,大非英雄气概,快快与我走开!”
  老大并不理他,只是一针一线,仔细将袖口缝好,含情脉脉地望着赵无名,伸手去拢赵无名蓬乱的头发。
  赵无名挡开老大的手,哼了一声。
  教祖叹道:“情天恨海,悲愁之渊。此生不遂,来世可期。可惜,可惜!”
  赵无名听了一怔。
  老大以手作刀,割下一绺黑发,塞进赵无名怀中,说道:“人海茫茫,生如朝露。此生结交了老弟,时日虽短,也不枉为人一世。”言罢泪如雨下。赵无名想说点什么,老大霍地站起,走到一边去了。
  沉默半晌,赵无名又伸出右手,说道:“教祖请。”
  一霎那间,两掌相抵。赵无名只觉一阵钻心似的痛楚自掌心迅速导入体内,五脏似乎被人在用利刃片片切割。抵挡一阵,即双眼大睁,嘴巴张开,右臂无力地垂了下来,赵无名的身子慢慢往后倒了。
  教祖收掌说道:“昔年在泰山之巅,道德公一击即收,使我活到今日。老朽仰慕李公为人,今日也只一击,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了。”话毕,他站起身来,朝李老子坟墓鞠了一躬,又道:“李公地下有灵,必笑我技止此耳。但李公天人,公孙氏快马加鞭,也自不及。”本欲迈步即走,忽然又作一揖,道,“杀公三徒,谅公不致见怪。”说罢,袍袖一挥,往山下就走。
  吴法和老大冲上前去扶起赵无名。七八个残缺门徒去拦教祖。教祖视若无人,阔步前行。忽然,一个俊秀的青年急奔上山,望见教祖,吃了一惊,教祖伸掌欲往那青年头上击下,又猛地收回,道:“三年之约,谅你不敢忘记。”
  那青年正是背剑书生李逍遥。他见吴法和另一个人大叫赵无名姓名,心里一怔。再望教祖,见他大袖飘飘,已走出很远了,忙急步跑到父母坟前。只见赵无名脸如金纸,白得可怕。他张大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无力说出。书生不由落下泪来。
  老大托住赵无名身子,双眼紧闭,一滴滴泪珠掉在赵无名脸上。吴法放声大哭。书生问道:“不知……还有救么?”
  老大悲切地道:“世上只有一人,可救我残缺门老二。”
  吴法书生同时问道:“谁?”
  老大道:“孤女峰炼丹的王丹师。他武功奇特,医术通神,只可惜……”
  书生忙问:“王丹师住得很远么?”
  老大长叹一声,热泪滚滚而下,说道:“他即使住在附近,也不会救治老二。”
  “那是为何?”吴法焦急道。那夜他去王家集盗人参,曾暗中听到地隐帮帮主历数当世高人,都一一记在心里。听老大一说,才知地隐帮主所说非虚,果然有一个炼丹的王丹师。
  老大抚摸着吴法的头,伤心道:“王丹师脾气古怪,求死他他也不肯救人的。唉!你失了严师,我失了良友……”
  赵无名身子动了一动,低声道:“师父……弟子对不起您……”
  老大连忙俯身说道:“老二,老二!你觉得怎样?!”
  赵无名无力地呻吟一下,没有说话。
  老大哭道:“老二!你和我相处了几个月,难道就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么?”
  赵无名怔了一怔。
  老大示意书生吴法二人走开,随即轻声说了句什么。赵无名浑身一震,瞳孔张大,随即微露笑意,头一歪,死在老大怀里。老大声嘶力竭地叫道:“老二,只恨遇见你晚了!晩了!”
  吴法哭得晕了过去。他得遇名师,武功进步很快,但不想三位师父连遭毒手,从今以后他又将无依无靠了。
  书生也是大哭不止。阴阳门三大弟子相继绝世,父亲开创的事业,何时才能发扬光大?
  掩埋了赵无名后,老大把吴法叫到跟前,问道:“你师父要我带你,你可愿意么?”
  吴法跪着道:“弟子愿意!”
  老大道:“把手给我。”
  吴法伸出右手。老大道:“左手吧。”吴法又伸出左手。老大摸着吴法手指,突然在无名指上停住,一用力,手指断了。吴法大叫一声。老大道:“入我残缺门,肢体不可不残。”
  吴法这才明白,自己一个完好的人,是不能入残缺门的。虽是暂入其门,却也不能坏了规矩。想到老大顾惜自己,只断一根手指。而且不愿残自己右手,只因常人右手力量大些,使起来方便,不由对他十分感激。
  老大往赵无名坟上鞠了一躬,道:“死生有命,望老二瞑目。”拜罢,拉了吴法就走。
  书生叫道:“老大!久仰你的英名,请在如梦山再住几日!”
  老大道:“痛失故人,睹之不免伤心。不如走得远点。”又道:“你与教祖虽有三年之约,恕我直言,只三年工夫你就想打败教祖,断无可能。”
  “请老大指点一条明路。”
  “去找无爱大师吧。他与令尊友情甚厚,谅不至坐视故人之子遭人毒手。”
  “多谢老大!只不知无爱大师现在哪里?”
  “我听说无爱大师住在湘北一带。出家之处,名大空寺。”
  书生又挽留一阵,老大执意要走。残缺门徒也随他去了。一时间空山无人,四周寂静无声。两座新坟,埋葬着父亲的得意弟子,书生百感交集。想起梅霜姨妈唱的那首歌,更觉悲从中来。
    凄风苦雨二十年。
    朝朝暮暮,
    愁肠寸断。
    望不断南归燕。
    知向谁边?
    烟水相隔,万里关山,
    野草枯树无限,
    往事历历依然。
    缘何人生不相见?
    踏雪相寻,
    故人路远。
    枉自憔悴不堪。
    空有相思一片片,
    泪满青衫!
  书生想,梅霜姨妈和徐无功生前无缘,死后总算葬在了一起,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吧。赵无名呢?他一生形只影单,无人疼爱,且双腿俱失,其艰难辛苦,外人难以想象。他们三人都是父亲的得意弟子,却又都死在父亲仇人手中。到底父亲是给了三人恩惠呢,还是害了他们?
  书生在如梦山住了几日。想起江湖倦客所嘱,便又启程往黄天湖而去。本想先到了倦客那里,再去打听大空寺究在何处,去找无爱大师。可一到湖南地面,猛又想起新结识的白莲教主,不知他现已到了哪里?便边走边打听,却始终得不到徐鸿儒的消息。心想,莫非他已回山东去了?
  这一日,书生来到安乡一座小镇,见一酒店,便走了进去。刚跨进门,便见徐鸿儒与不沾泥正在饮酒,便大喜道:“大哥,别来无恙?”
  徐鸿儒一听,忙掉头起身道:“贤弟,你的事情办完了么?来,快坐下谈谈。”
  书生便把如梦山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又谈及要去找无爱大师的事。见徐鸿儒面色忧郁,不住地叹气,便问道:“大哥莫非还有不甚如意的事?”
  徐鸿儒道:“贤弟,我传教二十余年,眼下徒众已有两百万之多。山东、河北、两湖都有我教势力。朝廷昏聩,正是举事的大好时机。但还有两件事未能办妥,愚兄日夜思之,不免忧心。”
  书生起立道:“大哥若要小弟办什么事,请尽管明言,小弟决不敢辞!”
  徐鸿儒要他坐下,叹道:“我这两件事,其实可作一件事来办。”他坐在书生对面,放低声音道:“贤弟,你可听说过飘遥岛么?”
  书生一怔,道:“小弟曾听人说过一二。莫非白莲教与飘遥岛有什么瓜葛?”
  徐鸿儒道:“大有关系!贤弟,我且说一段往事与你听,好么?”
  书生点点头。
  徐鸿儒道:“我白莲神教,起源于宋,后被禁止,直到元末,复又兴盛祖师韩山童。祖师仙逝,传位给其子林儿,帮助朱元璋得了天下。朱氏得位,林儿祖师不久也仙去了。
  “朱氏登极之后,大杀功臣,朝野为之震动,血流成河。大将军徐达乃开国元勋,也遭了毒手。徐将军有一堂弟,乃白莲教门徒,祖传绝密武功深不可测。相传他数次出生入死,救了山童祖师及朱元璋性命,听到朱氏屠杀风声,立即举族出逃。先逃到福建莆田,隐居少林寺附近。不久,朱元璋派人追杀,眼看中土已无处容身,遂买了舟楫,飘洋过海。
  “先师出逃后,我教屏声敛息,多年无踪无影。过了三十年,忽有客从海外归来,携带先师书信,找到我教一位前辈。据传,先师在信中说,他与族人已定居南海飘遥岛,终日读书遣愁,精研武学。这位先师极喜占卜。先师卜得一卦,说朱氏江山有二百五十年寿命,嘱我教保存实力,暗中串联,限数不到,不可轻易举事。先师又云,出海之前,他曾在某地埋下大量金银财宝。预备二百五十年后,他后人自海外回中土时取出,以作干大事的经费。那位收信的前辈将信烧了,信的内容却一代一代口传了下来。
  “此后,飘遥岛人又到中土来过几次,听说是与中原武林高手切磋技艺,以免僻处海岛,闭目塞听,落后于人。但江湖轰传,飘遥神功天下无敌。想必那位先师在岛上又有创新,果真如此,也是我教一大幸事,人生短促,可惜岛上屡次来人,愚兄都无缘相见。屈指算来,离最近一次岛上来人,又已三十多年。谁知飘遥岛人,何时得返中土呢?我教运动如火如荼,亟需人力财力,飘遥岛又怎么能够知道音讯?
  “贤弟,自从闻香教主王森死后,教中大事便由我执掌。愚兄德才疏薄,本来难当重任。白莲教基业,岂可断送我手?只好励精图治,以勤补拙。我并非不信先师占卦。但目前我教声势已大,明室倾颓,有识之士不可坐失良机。若一定要等到二百五十年后再举事,则我数年努力,岂不白费?但目前起事,却困难重重。一是银钱不足,二是人才有限。”
  徐鸿儒接着道:“飘遥神功既然威振天下,若得他们来中土相助,加上先师丰厚的宝藏作为军需,则大事必成。几年来,愚兄一直想传书飘遥岛。但南海茫茫,水天相接,风高浪恶,没有惊人的艺业,怎能找到?看来要与飘遥岛通书信,是难于上青天了。”说罢,又连声叹息。
  良久,书生方道:“大哥若是信得过我,小弟就冒死往飘遥岛去一趟。只是我艺业尚浅,若辜负了大哥愿望,就再也无颜面回中土来了。”
  徐鸿儒忙道:“贤弟快别这么说!此事本就极为艰难,纵不成功,我也应该感谢贤弟才是,怎会责怪?何况贤弟乃道德老人之后。我听说飘遥岛人曾与道德公交手,想来是很心仪的,贤弟又大有令尊遗风,怎见得就不能大功告成呢?”
  书生说道:“小弟准备再抓紧练一些功夫,以防仇人追杀。一两年里,只怕尚不能启程。”
  徐鸿儒道:“此事虽不必急在一时。但贤弟一旦学有所成,望即去逍遥岛一行。”说罢,拱了拱手道,“贤弟,你我就此别过。你也不必送我,快回黄天湖去吧。”
  书生道:“这次分手之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让我送大哥一程。”
  徐鸿儒笑道:“贤弟,常言说得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纵使我不来湖南,难道贤弟就不可去山东么?山东梁山水泊,方圆八百里,好不威武雄壮!贤弟你可一定要去看看啊!”
  书生只好含泪与义兄分手。眼见得义兄的身影愈来愈小,终于再看不见,书生还不愿转回。倘若书生知道,此次与义兄分手,竟是永诀,不知将会如何悲恸欲绝。
  黄昏之际,书生才回到了黄天湖畔的“鸡鸣狗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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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刀山火海节
  书生回到黄天湖,竟一病不起。虽无大碍,但整天怏怏无力,打不起精神。倦客农事又忙,照顾不过来,只好在邻近村里请人来看护他。书生内心焦急,惟恐搁下了功夫。一会儿又牵挂公孙玉和芙蓉郡主,不知她们都怎么样了。一会儿又觉对倦师不起,拖累了他,如此愁思不断,一病病了大半年,而病情仍不见好转,连大年初一都是在病榻上过的。江湖倦客天天念着独往独来,自中秋一别,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影子,不知把那周行空追到哪里去了。
  直到阳春三月,书生才摆脱沉疴,渐渐回复了精神。倦客辞了看护他的人,天天以气功帮他治疗。又将养一段,终于痊愈。时值春耕大忙,书生不歇气地做田里活,半月才罢。试了试自己功夫,觉得还没有丢掉什么,很是欢喜。
  一天,书生向倦客提起了要去寻无爱大师的事。倦客道:“谁知道无爱大师住在哪里?”
  书生道:“听说他住在湖南北边的大空寺。虽不知详细,但总该问得到的。”
  倦客道:“我看大空寺只怕是个假名。若真有这个地方,别的人怎么找他不到?残缺门那么多门徒,把湘北地面都踏破了都没找到大空寺。你一个人去找谈何容易?还是先好好补补身子,练练功夫,找无爱大师的事,以后再说吧。”
  于是,书生便加紧练功。闲暇时常念及徐鸿儒,不知义兄那边为什么一直没捎信来,难道出了什么事?公孙玉也是杳无音信,想起那日舞剑送别的情景,书生不由更加思念她。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大雪纷飞,寒冬到了。倦客杀了猪,两人有足够的肉吃,更有烧不完的柴禾,日子过得倒还舒服。又是农闲季节,正好抓紧习武。其实倦客的功夫,书生差不多学完了,只是功力尚浅。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书生除勤练倦客所授功夫外,还在“牛屎居”里悄悄研读《道德神功》,每每练时,提心吊胆,不能专心致志,惟恐倦师知道。本想与倦客一道研习,但他又不是阴阳门人。先父道德老人说过,非本门徒众,决不可以道德功相传。书生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练功不是办法,何况要练道德神功的内功心法,再呆在鸡鸣狗吠村,实在已无大益。有心想离开此地,但他又怎么好向师父开口呢?
  一日大雪漫天,倦客命书生到黄山头买酒。书生穿了簑衣,戴了斗笠,将两个酒坛放在箩筐里挑着,大清早便上了路。买好了酒,看看天色尚早,书生便想去芙蓉垱看看。反正不过二三十里地。书生把酒存在一户人家,便往芙蓉垱而去。
  离芙蓉垱不远,望不见一颗树木,也不见屋宇房舍,书生不觉奇怪。再走近些,只见断瓦颓垣,一片焦土。先前的画栋雕梁荡然无存。书生大惊。芙蓉垱似乎遭了大火。那芙蓉郡主呢?
  附近并无人家,无处打听郡主的消息。仁立在漫天飞雪之中,书生只觉天地惨淡,万分伤感。莫非郡主已于大火之中丧身了么?
  垂头丧气回到黄山头,挑了酒就走。一路尽是山,书生没精打采,不仅走不快,甚至走不稳了。经过一个山坳,忽地听到婴儿哭声。书生探头一望,却不见有人家。心想,这等大雪荒野之地,怎会有婴儿啼哭?
  书生把酒担藏好,伏在草丛里往四处张望。哭声似乎从右前方一个山洞里传出。再仔细一听,还隐隐约约传来妇女的呻吟声。书生感到奇怪:莫不是农家妇女在山洞里分娩?
  忽闻踏雪之声。回头一望,只见一人单衣草鞋,精神抖擞地大步往这边走来。那人面皮白净,五十多岁,双目炯炯有神,正是大毒先生。书生大惊,急忙藏于草丛中,屏住呼吸,不敢稍动。大毒先生似乎也听见婴儿啼哭,突然驻足细听。少顷,便大步往哭声处走去。
  书生见大毒进了山洞,哭声立时止住了。忽又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喊:“娘!”再过一会,见大毒牵了一个小男孩出洞。那男孩顶多两岁,长得极其秀丽可爱。他人虽跟着大毒走,却回头望着山洞拼命喊:“娘!娘!”大毒道:“你娘死了!跟我走吧!”
  走到离书生藏身处不远的地方,那小孩还在回头望着山洞叫:“娘!”大毒弯腰把他抱起,也不说话,大步往黄山头方向去了。
  见大毒已经走远,书生这才从草丛中钻出来往那山洞跑去。探头一望,微弱的光线中,见一个妇人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书生走上前去一看,“奇怪,这妇人怎么这么面熟?”猛地想起徐赵二人收的弟子吴法。这女人不正是吴法的姐姐么?她面现菜色,身体干枯,想必是饿成这个样子的。一探她脉搏,死了。
  原来周行空那年把云姑安置在这山洞,说好出去一两天便回。哪知遇到独往独来穷追猛赶,一直将他赶到北边。云姑在山洞望穿秋水,仍不见周郎踪影。不久生下一子,便给男孩取名周吴子。她体弱多病,产后身体愈来愈虚弱。若不是附近一家农户偶然遇见她,同情她的遭遇接济她,吴云姑无论如何也熬不到今日。这几天大雪弥漫,那农家也不见有人来。云姑在山洞里又冷又饿,终于死去。那农家曾叫她到他家暂住一时,可云姑惟恐周行空回来找她不到,硬是一步也不肯离开山洞。谁知周行空只顾自己逃命,一去几年不回。
  书生见洞壁上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周郎,你狠心丢下我,我一个人好苦!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在他背上刺了字:“周吴子。父亲周行空,母亲吴云姑。“他像我,也像你。日后你一定要去找他。”另一处又写着:“好心的人!如果我死了,请抱走我的儿子,把他养大。我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
  冰天雪地,云姑躲在洞中,衣衫单薄,没有棉被,只有一堆干稻草,书生目睹此景,顿生怜悯:这么冷的天她是怎么过的啊!要是吴法知道姐姐竟被活活冻死饿死,岂不肝肠寸断?书生叹惋不已,缓缓走出洞来。
  回到黄天湖,书生把这事跟倦师说了。倦师也是叹气。当想到周吴子被大毒抱去,性命是不会有问题了时,又替云姑欢喜。
  周行空本是毒门教徒,他的儿子被大毒先生抱养,日后成为毒门高手,干下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岂不是天意?其实大毒先生如果不知道那小孩是二毒门徒之子,也就不会带走他了。
  光阴似箭,转眼又到了第二年秋天。夜里秋风阵阵,分外凄凉。书生躺在床上,常常辗转反侧,耿耿难眠。倦客的头上,悄悄地生出了几根白发。一闲下来,师徒二人就各自回想往事,话也不多,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悄悄地过去了。书生回首往事,沉积了那么多辛酸,那么多伤痛。展望前程,凶多吉少,更是悲不自胜。
  一日,阴雨绵绵,师徒二人正自呆在房中,忽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道:“老夫远道而来,贤主人为何关门闭户?”声音低沉厚重,略带沙哑。书生一听,便知是毒门教祖来了。
  又听吱呀的开门声,江湖倦客问道:“老丈远来何事?是要找我耕田佬么?请屋里坐。”原来倦客不认得教祖。
  教祖道:“三年之约,不敢或忘。李公之子还不快点出来?”
  倦客一怔,这才知道乃是毒门教祖找书生算帐来了。连忙笑道:“老丈真是信人。毒门教祖的大名,耕田佬小时候就听师父说起,当真是如雷贯耳。快请屋里坐!”
  书生也开门出来,拱手作揖道:“教祖远来辛苦了!”
  教祖朝书生望了望,便走进“耕田屋”去。倦客拿了条热毛巾给教祖擦脸,又泡了一杯浓茶,恭恭敬敬递给教祖。教祖说道:“贤主人如此厚意,莫非是想叫老夫手下留情么?”
  倦客道:“教祖一代宗师,理当受到敬重。小徒本领低微,怎敢与教祖动手过招?耕田佬不怕冒昧,斗胆求教祖饶他一命。”书生垂首立于一旁,不敢稍动。倦客喝道:“呆子!还不把新收的莲米端来,给教祖品尝?”
  书生慌忙用筛子装了莲米,端来放在教祖跟前,说道:“教祖请多吃点。”
  教祖道:“贤主人虽然一片盛情,但既有约在先,岂可徒劳往返?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矣。况且老夫年事已高,怕也不是后生家的对手了。主人何必担心。”
  倦客笑道:“耕田佬听说,教祖曾九死一生。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依耕田佬看来,教祖现在是该安享晚年了,过去的恩怨,就抛在一边吧。”
  教祖道:“昔年道德公以掌力伤我,致我病困二十余年。清夜静思,当年所以受辱,只因轻视道德神功之故。老夫积多年心得,冥思苦想了一些克制道德功的法子,极欲再与之一较高下。老夫今生不胜道德功,实难瞑目。”
  倦客笑问书生:“徒儿,你练过道德功么?”
  书生忙道:“弟子哪里懂什么道德功?先父弃世时我尚在襁褓之中。阴阳门三大弟子也没一个会的……”
  教祖道:“想必李公有秘籍传下,让你自行修练啰?”
  书生满脸通红,虽不善说谎,但还是矢口否认。教祖沉吟片刻,说道:“不能再与道德功决一雌雄,实属大憾。老夫虽已杀李公三徒,但此子不除,心所难甘。娃儿,我也不用碎肝手伤你。只要你接得下老夫五招,此生此世,老夫决不再找你的麻烦。你意下如何?”
  书生道:“教祖之命,晩辈岂敢不依?只请教祖手下留情……”
  倦客喝道:“年轻人懂得什么?快退到一边去!”又对教祖道:“教祖若定要履行诺言,就让耕田佬接你几招如何?”
  教祖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贤主人待我殷勤,我怎能和你动手。”
  倦客笑道:“教祖远来是客,耕田佬略尽地主之谊,何恩之有?请教祖赐招吧。”
  教祖沉吟一会,说道:“你爱徒心切,我不答应,你不会甘心。那就试试掌力吧。”说罢伸出枯瘦的右手,变掌为拳,又缓缓伸开五指,再化为掌。他出手有气无力,再加上身形瘦弱,两颊干瘪的模样,似乎寻常一拳便可将他置于死地。若非书生知道教祖身份,又亲眼见过他的厉害,便会耻笑他在衰迈之年,竟要与一个青壮后生和一个五十上下,精力旺盛的汉子比试高下呢?
  书生见教祖要比试掌力,想起梅霜姨妈及赵无名都死在他“碎肝手”之下,不由大惊,叫道:“师父!掌力比不得!”
  倦客道:“何用你来多嘴?教祖,耕田佬几手小把戏,自然不配与教祖过招。我拚死受教祖一击,只求教祖饶过小徒。”
  书生叫道:“师父!还是让徒儿自己领死吧!”
  教祖把掌伸给倦客,缓缓地道:“贤主人不必多言。请出掌吧。”
  江湖倦客深吸一口气,伸掌与教祖相抵。教祖微闭双目,脸含微笑,神态极其平和。江湖倦客全力以赴,真气贯注于掌心,也是源源不绝。书生在一旁焦急万分。心想,倦师力大无穷,单手耕田,应该不会在掌力上输与他人的。毒门教祖犹如一段枯木,充其量不过百把斤重,莫非真的神力惊人?
  倦客以全力抵挡。初时尚觉可以勉强支持,过了一会,便感到心跳加快,不能顺畅地运气了。奇怪,教祖手心似乎并无不可抵挡的大力袭来,甚至感觉不到他在用力。但不知不觉,自己的手臂软了,手掌在发抖,只觉一阵一阵的恶心。书生看到倦客脸色煞白,张嘴喘气,知道他已抵挡不住了。
  他怕倦客再拼下去,会性命不保,便叫道:“教祖住手!让李某接你五招就是!千万不要伤我师父!”
  江湖倦客大汗滚滚,喘气如牛。想撤掌固然不可能,想胜了教祖更是千难万难,只好以死相拚。教祖微微笑道:“贤主人内力倒还深厚。只是千金重宝,主人却不知运用,徒然暴殄天物,弃之于地。”
  教祖收回掌力。江湖倦客右臂似已失去知觉,怔怔地站着。突然,一交跌倒在地。书生大惊,冲上去扶他。把他脉搏,虽然跳得凶些,但还没有危险,顿时放下心来。
  倦客喘过气来,挣扎着站起,向教祖行礼道:“多谢不杀之恩!”
  教祖笑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贤主人不必客气。”说着,目光扫向书生,道:“娃儿,我出手尽量轻些,你不必害怕。”
  书生昂然道:“死在教祖手中,也是幸事。就请前辈赐教!”他想,只要不硬拚掌力,躲他五招,自己未必便不能做到。
  “李公之后,应该有这分胆气。”教祖说着,袍袖一挥,一股寒气直扑书生。书生自知不能抵挡,使一招“老鼠钻地洞”,身子往屋角里滚去。还未滚到,只见教祖跟前桌子像一座磨盘,飞也似地向自己扑来。书生大惊,横空掠起,抓住房顶一根木梁。那桌子继续前冲,轰地一声,墙被撞塌了一面,桌子飞出屋外丈余。书生吓得面无人色:倘若躲闪不及,被那桌子撞着,岂不会粉身碎骨!
  教祖笑道:“娃儿,你趴在房上,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他缓缓站起,撩撩衣袍,说道:“不论你从哪方落下,都必死于我的掌中。你信么?”
  倦客叫道:“教祖,就不能饶了他么?”
  教祖不答。见书生趴在梁上不动,便抬起右手,掌心向上,说道:“梁上君子,我隔空发掌,看你受得住否?”说毕,劲力微吐。书生手一松,差点落下地来。待他再把房梁抓牢,忽觉一股大力,犹如狂风骤起,吹得他晕头转向。忽然头上一片光亮,有雨点落下来。原来教祖这股掌力,已将“耕田屋”房顶冲破一个大洞,屋上茅草被卷去了一大片,淅淅沥沥的秋雨自洞中洒落。
  教祖正要出掌击毙仇人之子。忽地门口撞进一人,上前抱住教祖,尖叫道:“外公!不要杀了李郎!我求求你,外公!”
  书生惊呼:“公孙小姐!”
  公孙玉紧紧抱住教祖,又哭又叫,又去拉他双手。教祖叹道:“丫头,我说过不再见你母女,你又跟着我做什么?”
  公孙玉哭道:“外公,我已是李郎的人了!你杀他就是害我啊!娘被你害苦了一生,你,你就不疼疼我?”
  教祖道:“我要你娘嫁到湘西,怎么是害了她?”
  公孙玉叫道:“娘本来是要嫁给大毒伯伯的!爹对娘不好,打她,关在房里打,还不准她哭!外公,这不是你害了娘么?”
  教祖叹道:“女人家怎能不挨点打呢?唉,打习惯也就好了。都是我纵惯了她,以致不能恪守妇道。”
  “外公,你答应饶了李郎,好么?”公孙玉哭问。
  倦客见教祖的外孙女在苦苦地替书生求情,如何不喜!大声说道:“教祖大智大慧之人,岂不闻‘冤可解而不可结’这句老话?前代恩怨,又何必耿耿于怀?况且,这位女公子是教祖至亲骨肉,难道真狠心害她一辈子么?”
  教祖颓然坐下,垂首不语。公孙玉依在他怀中,抚摸他的头发和脸,泪水往下直淌,口中却喃喃叫着:“外公!外公!”教祖勾起骨肉之情,也伸出枯瘦的手掌,轻轻拍着公孙玉的肩膀。
  公孙玉哭道:“外公,我伺候你一辈子,只要你饶了李郎!”
  教祖长叹一声:“我这辈子还能有几天?丫头,外公与这娃儿的老子有深仇大恨,你为何要跟他呢?”
  公孙玉只是伏在他怀里哭,却并不言语。教祖道:“唉,李公之子,确实也一表人才,品艺兼优,怪不得丫头动心。唉,这小子也是名门之后,想必尚不至辱没我公孙家族。”说罢,又是叹气。
  公孙玉听他这么说,不禁大喜,叫道:“外公,你是答应饶了他么?”
  教祖道:“我对李老子仰慕之至,就留下他的香火吧。日后在地下见了面,也好和他相逢一笑,化敌为友。”
  公孙玉拜倒在地,叫书生道:“李郎,快来谢外公啊!”
  书生闪身下地,趴在地上连连叩头。江湖倦客也过来行了礼。教祖望着书生,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公孙玉一惊,以为外公又要下手,慌忙上前挡住。教祖眼中潮湿,落下一颗浊泪。
  公孙玉惊道:“外公……”
  书生想不到毒门教祖也会落泪,颇觉奇怪。不知他为了什么伤心。
  教祖又望书生,半晌叹道:“故人虽逝,其后犹在。李公啊李公,你就是死在地下,也还是强过公孙氏一头。”忽地起身往外冲去。众人一惊,追出门外。
  秋雨不断,道上满是泥泞。黄天湖一泓清水,微雨细风,燕子斜飞。只见教祖已走出几百步。三人齐声叫唤,教祖不应。风雨声中只传来一阵阵喑哑的歌声: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三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望庐思其人,英容安可得?
  书生听得热泪盈眶。倦客叹道:“教祖怀念故人,其情深重。李老子真是一代英才啊!能得到仇人敬仰的,世上只怕没有第二个人了。”
  书生怔怔地站着。公孙玉上前,靠着他肩膀,轻轻地抽泣着。书生这才想起已经两年不见她面,忙回过头来看她,问道:“公孙小姐……这两年过得还好?”
  公孙玉流泪道:“李郎,你还是不肯叫我阿玉……”
  书生忙叫:“阿玉!”
  公孙玉痛哭出声,讲了这两年她的经历。自与书生别后,她就在安乡一带徘徊。几次想到黄天湖来,又怕江湖倦客不喜。后来公孙大娘找到了她,强行拉她出了安乡。不久偶遇教祖,公孙大娘哭泣不止,口口声声说教祖害她受苦,受那湘西佬的欺侮。教祖逼她回去,公孙大娘坚决不肯。教祖便要她母女二人走开,不要再见他面。后来公孙玉又逃离母亲身边,到处寻找毒门教祖。听到阴阳门三大弟子相继被杀,公孙玉愈加担心教祖会加害书生。算算三年之期已到,便不顾一切跑到“鸡鸣狗吠村”,正好救了书生性命。
  书生感动不已,说道:“阿玉,你两次救我性命,我,我怎生报答你才好?”
  公孙玉脸上泛起红晕,说道:“我是你的人……还说什么报答的话?”
  倦客见二人站在雨中,身上已湿,却温言款语情意绵绵,觉得自己不便再留在这里,说道:“你两个进屋来吧,免得淋了生雨,染上风寒。”说罢,转身向屋里走去。踏上石阶,刚要进门。却见一个面目白净,脸色阴沉的人,当堂而坐。他旁边站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大眼滴溜溜地转着。
  “阁下不速而至,有何贵干?”倦客止步问道。
  那人面含冷笑,并不答话。那小男孩叫道:“我师父要杀了你们!我师父就是大毒先生!”他边说边挥着小手,一脸神气的样子。又问他师父:“我说错了没有,师父?”
  大毒先生点点头。“你很乖,你说对了。等会师父杀人的时候,你要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点。”
  “好!我睁大眼睛看师父杀人!”那小男孩大声说道。
  书生和公孙玉听到有人说话,忙跑进来。见到大毒先生,都是一怔: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江湖倦客抱拳笑道:“原来是毒门教祖高足到了,令师才走不久,阁下可知道么?”
  大毒先生冷冷地道:“我都看见了。”
  小男孩叫道:“我师父都看见了!你们知道吗!我们躲在灶屋里!”
  倦客猜想,这小男孩大约就是书生说的那周行空与吴云姑的儿子,吴法的外甥周吴子了。才跟了大毒先生不到一年。居然就这么调皮,有恃无恐。书生以前说过,大毒先生也要找他的麻烦。瞧这位大毒先生面色阴郁目光冰冷的样子,只怕不是一个肯善罢干休的人。自己适才被教祖掌力所伤,虽不碍性命,但元气丧失不少,一时哪里提得起精神再与他交手?便道:“听说阁下要与小徒寻仇,耕田佬不揣冒昧,要向阁下求个情。”
  大毒道:“我与你非亲非故,何情之有?”
  倦客道:“令师既已饶过小徒,阁下再来过问,岂不有违师意?”
  大毒先生冷笑道:“家师与李老子有旧,我可没有。家师喜欢湘西佬生的贱种,我可不喜欢。”
  “我不喜欢!”周吴子在一旁挥舞拳头,叫道。
  倦客想:刚才听教祖与公孙玉说话,似乎大毒追求教祖爱女,教祖不允,却将她嫁到了湘西,只怕大毒对他师父亦怀有仇恨。想了一想,搬把凳子在阶基上坐下,说道:“阁下想必武功高强。但我们三人联手,你便有把握胜么?”
  大毒先生鼻子里哼一下,说道:“他两个不算是人。你适才受了伤,也不能算人。况且,”他提高声音道,“就算你不受伤,就算你再加上你那两个师兄弟,以为就挡得住我大毒先生么?”
  倦客笑道:“阁下好大的口气!江湖上有人说,我们三兄弟联手,天下无故。这虽然稍嫌夸张,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大毒冷笑道:“井底之蛙,可怜,可怜!你们三个人,就想天下无敌?”说罢,突然放声大笑。周吴子也跟着尖声笑道:“可怜,可怜!”
  倦客道:“阁下的武功,总还不至于超过令师吧?耕田佬以为,我们三兄弟联合,令师也未便能是对手。”
  大毒先生道:“家师武功虽强,但年老力衰,已经一日难比一日了。适才打那姓李的小子,用了三招仍没打倒,我可用不着三招!”
  倦客不禁也动了气,嘲讽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中原武林第一人了?”
  大毒摇摇头。“有一个人我从小就打不过,现在就更加打不过了。”他面上带着忧郁,沉思了片刻,忽又展颜笑道:“不过那人是决不会在江湖上露面的。哈哈!让他读一辈子书去吧!傻瓜!大傻瓜!”又是一阵大笑。
  他忽地喝道:“姓李的崽子!快来受死!”
  周吴子尖叫着:“崽子,快死!快死!”
  书生一揖到地,说:“我与先生无怨无仇,先生为何要杀我?”
  大毒喝道:“阿婉说要杀,就非杀不可!”
  公孙玉哼道:“大毒伯伯,你何必听我娘的?她又不是真心喜欢你!”
  大毒高声叫道:“谁说她不喜欢我?是我不喜欢她!臭娘们!臭婊子!我不喜欢她!”他舞动双拳,暴跳如雷,口中骂着脏话,眼里却流下几滴泪来。
  公孙玉道:“你怎么辱骂我娘?”听他骂得肮脏,脸不由红了。
  周吴子叫道:“就是要骂你娘!你的臭娘!”他突然把裤子扒下,双手捏着小鸡,朝公孙玉撒起尿来。口里骂着:“你的臭娘!你的死娘!”
  公孙玉又羞又怒,转身就跑。书生见周吴子如此可恶,也是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打他耳光,见公孙玉跑了,便去追她。
  倦客道:“小小年纪就这等调皮,阁下就不管教管教?”
  大毒先生拍拍周吴子肩膀,对他道:“我的徒儿真乖!你晓得灶屋在哪里吧?”
  “晓得的!”周吴子道。
  大毒笑道:“你去在他锅里拉一泡屎。”
  “好!”周吴子提起裤子,往灶屋跑去。倦客笑道:“阁下高人,如此言行,不是太粗鄙了么?”
  “粗鄙就粗鄙吧!”大毒不屑地道,“大毒先生读了不少的书,哪个要耍文,我难道就耍他不过么?我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哪个敢管!”
  “你这样蛮横无理,必有恶报!”倦客喝道。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没有想到大毒先生竟如此可恨。
  大毒一声冷笑,蓦地欺上前来,提掌就打。倦客挥拳相迎,顷刻便拆了三招。大毒笑道:“你这点功夫耕田则可,要打人,那就差得远了!”
  拆到第五招,倦客已知大毒功力决不在教祖之下,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大毒却并不想杀死江湖倦客,否则痛下杀手,倦客必更狼狈。这时,书生又拉着公孙玉回来了。倦客叫道:“你两个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书生大惊。见倦客吃紧,便欲上前相助。倦客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背马的家伙来了都解不了围,你上来何用?还不快跑!”
  倦客胸前已挨了一拳,吐出一口鲜血。书生叫道:“师父!”既不敢上去,也不愿后退。他怎么能撇下师父逃走呢?
  “狗杂种!再不跑,老子就不是……你的师父!”倦客一边缠住大毒一边骂道。他可从来没这么骂过人。若不是到了生死关头,倦客怎会失了往日的涵养,变得粗鲁起来?
  书生不愿让师父担心,拔腿就跑。周吴子从灶屋里钻出来,猛地将一把锅灰掷出。公孙玉跑在后面,头上落了不少黑灰。转身要打周吴子,却见他一丝不挂,用手捏着小鸡,朝她追来,龇牙咧嘴地笑着。公孙玉大惊,掉头就跑。
  大毒见二人跑掉,盛怒之下,加劲猛攻,急欲置倦客于死地。突然,他呼地一掌,正中倦客面门,顿时鲜血长流,头晕眼花。倦客哪顾得了许多,见大毒撇下自己要追书生二人,猛地上前抱住大毒。大毒摔了几下,没有摔脱。便挥掌向他身上乱打。江湖倦客此时已无力抵挡,只想多拖住大毒一阵,好让书生跑远。
  周吴子操起一根小木棒,往倦客腿上打去。一边骂道:“打死你!打死你!”
  倦客委顿在地,仍死死抱住大毒的腿。大毒再出一掌,已将倦客击毙。大毒掰开他手,往外就追。却哪里还有书生和公孙玉的影子。不由大怒,复回屋来,一掌砍断倦客脖子,又去灶屋摸了菜刀出来,问周吴子道:“你怎么没在他锅里拉屎?”
  周吴子道:“我没得屎拉,师父!”
  大毒先生道:“师父叫你做什么,你不能不听,知道么?”
  “知道!”周吴子胸脯一挺。
  大毒把菜刀递给他,道:“往他身上剁!使劲剁!”
  周吴子接过菜刀,往倦客身上一阵乱剁。他力气虽不大,但菜刀锋利,倦客尸身被剁得稀烂。大毒仍不解恨,又狠狠踢了两脚,才背了周吴子,追书生与公孙玉去了。
  书生拉了公孙玉,往南一阵飞跑,路上泥泞,腹中饥饿,哪顾得上。即使夜里也不敢找人家投宿,只是躲在野外荒草中打一打盹。如此奔逃了三天,才在一个山洞中休息了半天,又往南进发。心想,在这荒山野岭之地,大毒先生想必是难得追来了。
  想起倦师支持不住的情景,书生心中忧郁,恩师不知是死是活?看看公孙玉衣衫不整,满身尘土,依然兴致勃勃的样子,不觉感动。不都是为了自己,她才这样受苦受累,连日奔走在山间野道的么?只怪自己本领低微这才连累了师父和阿玉。
  按公孙玉的意思,他们两人是要到云南苗人居住的鸡头寨去,那里有公孙玉的亲戚。但书生犹豫不决。到那里做什么去呢?莫非为了逃避追杀,自己竟要一辈子僻处边陲,和公孙玉结婚生子,再不回两湖来了么?自己真要不顾父母遗命,破了色戒么?
  但他既拿不出好的主意,便只好跟公孙玉走。一日,到了一个小镇,两人各找衣服换了,又往前走。只见所到之处愈来愈荒凉,天气却不见怎么寒冷。问公孙玉,她总是说“快到了”,但走了好几天还没到鸡头寨。书生不由失了信心,走得极慢。
  一天晌午时分,两人刚翻过一座小山。就望见绿树掩映之中有一个村庄,大约有五六十户人家。整个村庄的形状,倒确实有些像个鸡脑壳。村子四面环山,但山都不高,长满了茂密的热带植物。虽然已到仲秋,但满山依然绿色,间或有一些黄色的油桐红的枫叶之类。站在高处望去,鸡头寨宁静幽雅,暖暖的阳光下有炊烟升起。一些小孩在路上追逐嬉戏。真像是到了世外桃源。书生默然凝望,想到家乡路远山高,如今不知怎样,不觉叹气。
  公孙玉拉着他的手道:“李郎,这里安静得很,大毒是不会追来的。”
  书生叹道:“莫非就老死在这异乡么?”
  公孙玉安慰他道:“哪能呢?我也不是生在这里的。过些时候,等大毒不再追了,我们就回去。”
  书生想:哪个知道大毒先生什么时候不再追我?自己与他无怨无仇,他却要赶尽杀绝,真真可鄙。事到如今,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两人默默往村里走去。忽然对面山上有人唱起山歌:
    小河淌水清又清哟,
    吃了五谷哪个不得病?
    娇妹床上人叠人哟,
    世上的男人哪个不多情?
  这是男人所唱。声音清亮高亢,十分悦耳。书生听那词曲俚俗,对男欢女爱毫不遮掩,不由面红心跳。
  又听女声唱道:
    地上的道路千百条哟,
    跟着我阿哥往前跑,
    山间的大树高又高哟,
    阿哥哎,
    花一般的妹妹等着你挑!
  公孙玉听得春情荡漾,抢上几步,拉住书生的手。书生心下慌乱,紧张得手心也出了汗,不敢看她。公孙玉轻声唤道:“李郎,李郎。”
  书生不知该说什么,脚下飞快,喘气道:“快走!快走!”他哪知苗乡男女欢喜对歌,粗犷质朴,不比汉人有许多礼节规矩。
  男的又唱:
    最美的花是山茶花,
    最好的马是千里马。
    最可爱的人儿就是她哟,
    我的亲亲嘞!
    不抱着阿妹哥哥活着干啥?
  女的又和:
    阳雀子叫了要插田哟,
    收了油菜好过年,
    跟着哥哥你睡一床哟,
    我的哥哥哎!
    随你做什么阿妹都喜欢!
  公孙玉紧紧靠在书生肩上,不住地唤他。书生把持不住,停下脚步,一把将公孙玉抱在怀里。公孙玉秋波荡漾,微微喘气,紧紧勾住书生脖子。书生一阵冲动,就去解她衣扣。公孙玉呻吟道:“李郎,李郎,把我抱紧点,抱紧点!”
  书生浑身哆嗦,把公孙玉轻轻放在草上,自己也躺下去。慌乱之中,一件物事从怀中掉下地来。书生一看,正是父亲手抄的《道德经》。书生如受到当头一击般一下子心灰意冷,似乎掉进了冰池之中,呆呆地站起,公孙玉帮他把书捡起,柔声道:“李郎,等你练好了武功,我们再……”
  书生猛地一拳打在自己胸口,叫道:“糊涂!糊涂!”迈步就走。
  公孙玉追上他,流着眼泪,低声道:“都是我不好。是我贱……李郎,你不怪我?”
  书生道:“我怎么会怪你呢?阿玉,我虽然喜欢你,但我不能……和你做那种事……不能,永远不能!”
  公孙玉轻声道:“只要你喜欢我,经常看我……抱我,我也不要做,做那种……”她羞得说不出话来。
  书生铁青着脸,再不说话。不知怎么,他竟有点恨她。他后悔不该跟她跑这么远,这个鬼鸡头寨,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片刻便进了寨子。公孙玉的母亲本是汉人。鸡头寨的亲戚都是她父亲那一边的。除了一个亲叔叔,其余都是远亲了,很多甚至出了五代。整个鸡头寨的人都姓盘,正跟公孙玉的爹爹一样。苗人好客,何况又是远客。寨子里的人络绎不绝,都到公孙玉叔叔家里来坐。有的还送来礼品:包谷酒、糍粑、鸡蛋、野鸡、熏肉等等,公孙玉的叔叔婶婶都是老实人,平日里没出过头面的,这一回寨里人都到屋里来了,热热闹闹,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都拥挤着要看两个湖南来的远客。“从湖南来的?天哪,那要多少天才走得到啊!”众人问这问那,真是应接不暇。书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尤其人堆里那么多身穿五颜六色华服的年轻姑娘都直勾勾地望着他,彼此间不知轻声说些什么,边说边朝他指指点点,突然,姑娘们一下子轰笑起来。书生心想只怕是自己与公孙玉在草堆里的丑事被人看见了,脸孔涨得通红通红,心里如打鼓一般,只想躲到房里去。他越是忸怩,姑娘们越是起哄。拿些笑话问他,他哪里敢开口?
  公孙玉因为生长在苗乡,应付起来就轻松多了。一群姑娘围着她,外面是一群小伙子。小伙子们包着头帕,盯着公孙玉看。当他们看见书生那笨拙困窘的样子时,心里都在说:“这人哪像个男子汉?看他那脸白唇红的样子,差不多和女人一般。不由都有些看他不起。但他带来的这个阿妹,寨子里有哪个比得上?”所以,小伙子们都嫉妒书生,气鼓鼓地,拿眼睛瞪着他。但书生远来是客,又不好失礼,便吵着要主人整酒。
  公孙玉的叔叔满面春风,觉得在众人跟前有了面子。当即命人从栏里拖出一头肥猪,宰了,说要请全鸡头寨的人喝酒。苗人僻处山野,特别喜欢热闹。听说有酒喝,家家户户都搬了桌椅来,又送了各式各样的菜。说是请客,其实是大家一齐出力。书生见寨子里的人这等亲热,颇感诧异。
  中年妇女大多帮主人做饭,老太太则在一起闲聊。年轻人还是聚在堂屋和书生、公孙玉说话。姑娘们嘻嘻哈哈,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都想把公孙玉挤得靠紧书生。有两个姑娘没挤到别人,自己反被别人把自己挤得撞在书生身上。书生一阵惊慌,躲过一边,站起身来拱手道:“各位大姐,各位小妹!在下累了,要去房中歇歇!”
  姑娘们笑道:“什么在下在上啊,他说的什么呢?”“不行!这么多人陪你,能让你去歇么?”“除非你敢带这位妹子一起歇!”
  书生羞得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公孙玉却欢欢喜喜地和众人打趣。那些小伙子们见书生一来,寨子里的姑娘们都围着他打转,将他们凉在一边,一个个都气鼓鼓的。
  一个小伙子喊道:“闷在屋里有什么意思?反正吃饭时候没到,我们到坡上去玩吧!”小伙子们都轰然叫好。姑娘们也乐意,便一齐往山坡拥去。他们一走,屋里顿时冷清了许多。
  书生本不想去,但几个小伙子上来拉他,左一个“李兄弟”,右一声"李大哥”,公孙玉也忙给他递眼色,怕他违了大伙心愿,众人不喜。书生这才勉强跟去。
  山坡上绿树荣荣,野草满地。一些人坐在草上,同自己喜欢的姑娘打情骂俏。另一些没有意中人的姑娘小伙,围在一起吵嚷着,都说要玩点把戏。有的说要唱歌,有的说要跳舞,争个不休。
  有人叫道:“还是让客人挑吧!李兄弟,你拍个板,玩什么把戏好?”
  书生道:“在下既唱不好歌,也跳不好舞,真真抱歉!就看大家玩吧!”
  “那怎么成?不是来了贵客,我们大伙都还要干活去呢!”众人道。
  一个身体壮实的小伙子挤上前来道:“李大哥,湖南那边也兴射箭么?”
  书生点点头。那小伙子从背后取出一张弓,怕也有两三百斤力,说道:“李大哥想必是射箭能手,就让大伙开开眼界吧!”说着,把弓递给他。
  书生摇手道:“不不不!在下不会射箭,不会射箭!”
  那小伙子笑嘻嘻地道:“李大哥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这位漂亮的阿妹,到底看中了你哪一点呢?”
  小伙子们都随声附合。有的半真半假,说些讥讽的话。书生窘迫不已,想否认自己同公孙玉有什么关系,又怕她伤心。何况,如果没什么关系,一个青年男子怎么会跟一个姑娘走这么老远的路?
  公孙玉怕在大伙面前丢了面子,朝书生连递眼色,要他接弓射上一射。书生无奈,接过弓打量一阵,要了一支箭。问道:“在下就献丑了。射什么好呢?”
  那小伙子道:“随你!只要大伙看得见就成。”
  书生弯弓搭箭,朝远处树上一群喜鹊射去。他只觉得弓实在太轻,生怕力气不够,箭射不到那边。便狠劲去拉。只听“啪”地一响,弓被拉断了。
  众人一惊。
  书生好不尴尬,对那小伙子道:“惭愧!惭愧!在下用力大了点。”
  那小伙子不怒反喜,叫道:“原来李大哥好力气!我这弓是太轻了!唉,寨主有一张八百斤的大弓,只怕他不肯借出来。”
  众人见他把弓拉断,都不相信。难道一个文文静静的白面书生,真有什么本事不成?只怕是那弓先就坏了。一个膀阔腰圆的小伙子上前道:“李兄弟力气大,我们两个扳扳手劲,好不好?”
  不待书生同意,那人已伸出一只大手。两人便在草上坐下。众人围成一团,高喊:“一,二,三!”书生稍一用力,小伙子的手腕就给扳过来了。那人涨红了脸,不服气地道:“李兄弟突然袭击,我还没准备好呢!”
  再搭上手,那人猛地一扳,如何扳得动半分。他咬紧牙,身子弯下去,拚尽全力,还是扳他不动。书生笑道:“大伙有兴趣的,尽可以上来帮忙。”几个人一听,都用双手去帮那小伙子。几双手扳书生一只手,书生依然平静安详,不稍挪动。
  众人大惊,这才明白书生身负绝艺,决非一般人所及。便息了和书生争高下的念头,纷纷要他给大伙玩几个“把戏”。公孙玉欣喜万分,这下没人敢问自己为什么看上书生了。姑娘们先前还只是喜欢书生的白脸,这时对他更加倾慕,甚至有人还在嫉恨有个公孙玉,但谁也不敢说自己比公孙玉漂亮,因此又有些沮丧和无可奈何。
  书生被众人催逼不过,看到那边树上喜鹊仍未飞走,便轻轻掠过去。往上一纵,大伙都屏住呼吸望着他。见他突然飞起,正在吃惊。书生早已回转,张开双手。见他两边掌上各有一个喜鹊,扑棱着翅膀,想飞却飞不走。书生的这手功夫本是极平常的“吸铁功”,在高手面前是不值一笑的。但边陲民众与世隔绝,没有见过世面。见书生十指伸开,两掌平摊,鸟儿就是飞不动,不由得呆了。都说书生是个神仙,有大法术,这下鸡头寨有办法了。早有人飞跑回去报告消息。剩下的人簇拥着书生,都想套套近乎,好让书生教自己一手。公孙玉紧靠书生站着,望着姐妹们又嫉又羡的目光,心里好不得意。
  正玩得起劲,忽见三个人向这边坡上走来。众人一见,立即停住说笑,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垂首肃立。书生一看,当先一人五十出头,面目威严,眉毛粗大。左边一个青年男子,生得威武剽悍,背着一张大弓。右边一个少女,十七八岁,也是体格健壮,脚下生风。与众位姑娘不同之处,是她穿得特别炫目,浑身金光闪闪,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有人小声告诉书生:“寨主来了。”书生正要行礼,那五十出头的老汉紧走几步,哈哈一笑,响亮地道:“听说寨里来了一位壮士,特地来看一看。”
  书生忙道:“在下李逍遥。一介书生,不敢自称壮士。”
  寨主道:“知书识礼,谦逊待人,好!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要有真功夫。”转头对左边的男子道:“大虎,把弓给李壮士。”
  大虎双手取下大弓,递给书生。书生接过。寨主道:“李壮士,这张弓是我寨先人传下来的,要八九百斤力气才拉得开。唉,鸡头寨不幸,已经有一百多年没出过拉得开这弓的人了。壮士就请试试吧。”
  书生不想炫耀功夫,便道:“在下偶尔来到宝寨,玩了几个小把戏,倒惊动了寨主。这弓还是留给贵寨自己的勇士吧。”
  寨主道:“李壮士何必客气?好男儿四海为家。壮士就在我寨住下,又有何不可?只要你拉得动这弓,我就封你做护寨总管。鸡头寨虽小,但山青水秀,人情又厚,壮士倒也住得。”
  书生好不犹豫。又听寨主身边那姑娘道:“爹,人家要是拉得动,我看你干脆把寨主让给人家做,好不好?”
  寨主问那年轻人道:“大虎,你看怎样?”显然大虎是寨主之子。寨主的位置,多半是应该留给他的。
  大虎道:“他若拉得动这弓,那是鸡头寨的福气,我跟他争什么?李兄弟,请显显本领吧!”
  书生忙道:“在下一个过客,怎能做什么寨主?如此说来,我更不能拉了。”
  那少女道:“你拉得动就拉,若拉不动,也不要找什么理由遮脸。真菩萨面前哪里说得假话?”
  书生朝她一望。见她大眼闪动,直逼自己。虽有三分野气,但也自有一种魅力,叫人抗拒不得。怪不得身边的这些姑娘们都不敢出声,和她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一个个都黯然失色。虽然她无法与公孙玉媲美,但她眼睛里闪动着火一样的光芒。书生哪经得住他这一激,不禁豪气顿生,要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了。
  他大声道:“拉开这张弓,也不算什么稀奇。但我有言在先,我决不做寨主和总管。”
  寨主忙道:“就依壮士的!请开弓吧!”
  书生微微运气,呼地把弓拉满,又松下来,再拉开,如此三四次。众人开始一阵沉默,接着便欢声雷动,像庆幸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位他们等了两百年的大英雄似的欣喜若狂。
  寨主大喜,叫道:“壮士果然好功夫!好,好!这下鸡头寨有办法了!”
  大伙齐声欢呼。那些呆在公孙玉叔叔屋子里的大嫂、老汉、老婆婆、小孩子,也都涌到坡上来了。人们把书生当成了神,把他当作他们民族传说中的英雄,但又觉得十分可惜,因为他是汉人。又一想,只要他跟苗族女子结婚,不也就成苗人了么?于是,不论书生怎么解释,说他的这点功夫确实不算什么,众人还是一个劲地向他叫好。而且他越是谦逊,众人就越觉得他了不起。书生无奈,只好傻笑。
  寨主高喊道:“喝酒去啊!”众人附合着,往坡下拥去。公孙玉拉着书生,被人们簇拥着往前走。突然,走在前面的寨主的女儿转过身来,对书生道:“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书生点点头。公孙玉猛地拉他一把。书生转头看她,见公孙玉似有怒气,瞪着寨主的女儿。那少女一双大眼热辣辣地,紧盯着书生,笑道:“我叫明珠。”
  公孙玉拉着书生就走。书生迷惑不解,和明珠说两句话,她干么这样生气?
  酒宴早摆好了。屋里屋外坐满了人,书生和公孙玉被请到一张最大的桌上,由寨主、大虎、明珠、公孙玉的叔叔陪着。寨主端起一碗包谷酒,站起来大声道:“天上飞来了雄鹰,地上跑来了骏马,咱们鸡头寨来了位大英雄!今天,咱鸡头寨为欢迎李壮士大伙儿干了这一碗酒!”说罢,一仰脖子,自己先干了。
  喝酒的人都站起来,端着自己的酒碗,说着恭维书生的话,将大碗的包谷酒一口喝下去。那酒性子猛烈,气味难闻,书生实在不敢喝,只抿了一小口,便觉得又苦又辣又臭,哪里还敢再饮?
  寨主道:“英雄不能缺少美女,壮士不能没有好酒,李壮士,一口干了!”
  书生道:“在下不善饮酒,实在……”
  他话未说完,明珠端起书生的酒碗,一饮而尽。书生感激地看了看她。明珠脸色潮红,两眼闪射着灼热的火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生。书生忙转过头去。公孙玉见明珠对书生一往情深的火辣辣的样子,早已炉火攻心,气鼓鼓地,只是不好发作。见明珠嘴角带着嘲讽,斜睨着自己,公孙玉愈加有气。
  寨主、大虎等人,不由分说,又替书生斟满一碗。公孙玉抢过酒去,咕嘟咕嘟,几大口喝下。脸上顿时血红,却更显得明艳照人了。明珠哼了一声,说道:“公孙阿妹,你的酒量好,敢不敢再喝几碗?”
  公孙玉不说话,靠着书生的肩。书生见明珠瞪着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便轻轻把公孙玉推开。明珠笑了,她对着另一个姑娘的脸,提高声音说:“阿姐,公狗不上背,母狗再摇尾巴也是白搭,对不对?”
  寨主喝道:“明珠!不准你放肆!”
  书生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明珠说的是什么意思,见公孙玉流泪,顿时明白她是在嘲弄阿玉,心想,这么粗野不堪入耳的话,一个少女怎么说得出口?
  明珠大声道:“爹!你不要管我!你做的丑事,怕我没有看见么!地上的路千万条,人家可以走我也可以走!山上的野兔多得数不清,哪个先捉到归哪个吃!哼!”
  寨主道:“明珠,一条山路窄又窄,只并肩走得两个人。一只野兔肥又大,有人已抢先捉在了手。你就不要给鸡头寨丢脸了!”
  大伙都停住吃喝,听他父女说话。书生听他父女俩这样谈论自己,窘得无地自容。公孙玉气愤地流着泪,书生也忘了安慰她。
  明珠又道:“只走得两个人,我就要把别人挤下悬崖;有人先捉住了野兔,我也要把它抢过来!山里的茶花一朵朵,哪个肥多哪个就先开!碗里的肥肉没有主,夹到口里才是菜!我明珠不是个弱女子,哪个做梦想把我赶开?”说罢又斟一满碗包谷酒,猛喝下去。
  寨主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公孙玉擦擦眼睛,对书生道:“李郎,我头晕,去房里歇一会。”说着,已摇摇晃晃站起来。
  明珠冷笑道:“抢不到食的鸡就该往旁边站,没人采的山茶花就会被人丢在路边!大伙儿!吃菜喝酒啊!”“咕咚”一声,她又饮了一碗。
  明珠太欺负人了,很多人都觉有气。公孙玉的叔婶心里更觉别扭。但明珠是寨主的千金,平日里脾气就大,哪个又敢出来说她?于是,酒宴上冷冷清清,没人再说笑了,大家都闷着头喝酒。
  书生站起来,对寨主道:“在下失陪一会,扶公孙小姐到房里去。”
  明珠怒不可遏地冲到书生跟前,大声道:“不许你扶她!她自己不会走么!”
  书生道:“她喝醉了……”
  “喝不得酒的女人生不出崽!让她醉吧!”明珠叫道,“醉死的人没人看,纸扎的包谷当不得饭!”她这是在嘲笑公孙玉无用,空有一副外壳,却不是真正的女人。
  公孙玉再也忍受不住,颤抖着说道:“明珠阿姐,我没得罪你,干么要欺负我?”她不善与人争强斗胜,口里说着说着,泪水又淌了下来,看上去真是楚楚可怜。
  明珠冷笑:“天上的太阳没有两个,鸡头寨的英雄也只有一位。阿妹心里不明白么?”
  “我与李郎……只是暂住这里,迟早要回去的。”公孙玉道。
  书生也道:“在下迟早要走,何况,我……”
  明珠一对大眼望着书生,说道:“千里万里跟着哥哥走,脚板踩破我也不回头;吃不到家乡的饭我不悔,只要哥哥你肯拉着我的手。”说着,已把手伸向书生。
  书生慌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明珠姑娘,在下与公孙小姐,已经……姑娘千万莫要再提!”公孙玉听到这话,心里一喜。
  明珠脸色陡变,喝道:“没有看中的花不要去采,没有相中的阿妹不要问她的名,你,你怎么骗我?”
  书生惊道:“名字问不得的么?在下记得,是姑娘自己告诉我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明珠已一个耳光,打在书生脸上。书生一怔。众人都站起来,担心惹恼了书生会出事。寨主正要喝骂,明珠突然放声大哭,挤开人群,往外面飞跑。
  公孙玉扶着书生的肩,面上悲切,心里却甜滋滋的:到底是自己赢了!看来李郎对自己还是有情分。心里一喜,对明珠先前的奚落也就不在乎了,反而有点同情她。得不到自己想得到的意中人,哪个心里不难受呢?
  寨主叹一口气,对书生道:“我这丫头从小没娘管教,养成了野脾气,李壮士不必放在心上。”见书生站着发呆,寨主哈哈一笑,转身对众人道:“大伙儿,都闭着嘴干什么?喝吧,吃吧,笑吧!大虎,去外边点燃火把,待一会跳舞!跳个通宵!”
  大伙又兴奋起来。公孙玉没了情敌,自然也很快活。顷刻,苗人点燃很多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吃饱喝足,男女老少一齐跳舞,气氛十分热烈。寨主满面红光,快活地道:“刀山火海节又快到了。黑树寨欺我无人,今年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那杆旗这回一定要拿到手!”众人都大声叫好。
  书生问道:“刀山火海节?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公孙玉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节日,自己家乡湘西苗寨却从没有这节日。便问旁边的人,那人说:“刀山火海节可好玩啦!今年我们有了李大哥,看哪个还敢欺负鸡头寨!”那人抑制不住兴奋,不及多说,跳舞去了。
  玩到深夜,众人还不尽兴。公孙玉也去跳了一回,书生只站在旁边看。远处黑沉沉的,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书生想起明珠,不知她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心想,苗族女子的这股泼辣劲,真让人受不了。她要是不负气冲走,不也会在这里玩得很快活么?
  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歌声。一个女子唱道:
    过了一山又一山哟,
    哪个山上的阿哥我都看不上眼。
    天上的星星一颗颗,
    我的哥哥哎!
    要摘到明珠不要怕路远!
  书生这才知是明珠所唱,不由心下黯然。他万万没有想到,才一见面,明珠就对自己这样倾心。但自己对公孙玉尚且不愿走得太远,又怎能与她相好?众人听到歌声后,也都停止说笑吵嚷,因为明珠唱得实在太优美,太动人了。
  只听明珠又唱道:
    阳雀子飞走了,再插田就迟了。
    小阿妹嫁了人,再求婚就难了。
    十八岁的阿妹哟,等着哥哥抱。
    我的哥哥哎!
    上山的路你摸也摸得到!
  这不是明摆着邀男子上山与她幽会么?只是这男子指的不是别人,而是书生,那些小伙子哪敢奢望,心里都酸酸的。公孙玉听她唱得激情奔放,充满挑逗,赶忙拉住书生的手,生怕他会跑上山去。
  寨主怒道:“明珠怎么这样不听话了?扫了大家的兴,又得罪了贵客!大伙儿快跳快唱,别听那野丫头的!”
  众人又勉强跳起舞来。但又传来明珠的歌声。这回变得婉转凄切,揪人心肠:
    盼了你一天又一天,
    望了你一年又一年,
    铜打的肝肠都想断哟,
    铁打的眼睛也望穿!
      ◇
    林中的鸟儿哟成双飞,
    水里的鱼儿哟一对对。
    山坡上有等着你的小阿妹哟。
    我的哥哥哎!
    等你不来我就永远不归回!
  寨主骂道:“这丫头好不要脸!人家李壮士今天才来,说什么‘盼了一年又一年’?”众人笑了起来。寨主又道:“好啦,今晩上就不闹了,大伙儿歇着去吧!”
  众人听了明珠的歌声,本就没兴致再玩,便谢了主人,各自回家去了。
  寨主道:“大虎,你带几个人去,把那丫头捉回来,别让她野猫子喊春,叫得心烦!”大虎带人去了。
  书生对寨主道:“在下好生惭愧……”
  “壮士说哪里话?”寨主笑道,“你今日刚到,想必累了,早点歇着吧!”掉头望一望公孙玉,诡秘地一笑,又道:“公孙妹子,还不快同李壮士到房里去?”公孙玉听了羞得无地自容。寨主却哈哈大笑着走了。
  跟着几天,不是这家请,就是那家邀,都是满桌子的菜,整坛整坛的酒,怎么也喝不完。闲着的时候,书生或同公孙玉聊聊读过的书,或关在房里看《道德神功秘籍》,有时也去干干农活。打那夜之后,书生再不见明珠露面了。
  忽一日,寨主带着大虎等几个青壮后生,急匆匆地来找李逍遥。一进屋,寨主声音哽咽,老泪纵横,说道:“壮士!救救咱们鸡头寨!”几个后生也都是悲愤难抑的样子。
  书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在下做得到的,万死不辞!”
  原来鸡头寨东面,翻过两座山,有一个黑树寨。两寨的苗人世代结仇,打得难解难分。传说在两百年以前,鸡头寨出了一位苗人英雄,差不多把黑树寨的苗人都杀光了。那位英雄死后,鸡头寨逐渐衰败,甚至没一个人再拉得开前辈英雄传下来的大弓。于是黑树寨逐渐复苏,与鸡头寨争来争去,难分胜败。前几年,两寨商定了一个过“节”的办法:在刀山火海节,哪个寨子输了,就无偿地送给对方四个姑娘,两百斤盐,十头牛,等等。另外还有一面黑旗,谁赢了归谁挂。在下一个刀山火海节到来之前的一年中,输方的寨里人,见了赢方寨里人要鞠躬让路,进山打了野物,也要主动分给赢方一半。鸡头寨这几年从没赢过,这口窝囊气如何忍得下?但黑树寨人强马壮,拿它没有半点办法,忍不下这口气也得忍。
  鸡头寨见书生武功高强,还会“法术”,真是喜出望外。寨主说“鸡头寨这下有办法了”,就是指望书生替鸡头寨人报仇,杀杀黑树寨人的威风。昨天夜里,寨主派大虎等几个青壮年男子,潜到黑树寨去,准备抢它几个黑树寨姑娘,至少也要抢回几头猪或几只鸡回来,出出胸中恶气。哪知被人发觉,杀死了两个鸡头寨人。大虎等仓惶逃回,一无所获。黑树寨人还扬言近日要踏平鸡头寨,把他们全部杀光或者赶走。鸡头寨寨主闻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便匆匆来找书生。昨夜大虎等人前去侵犯黑树搴之事,寨主自然隐去不提。只说两个苗人上山狩猎,被无辜杀死。寨主流泪道:“我寨男少女多,实在斗他们不过,只请壮士做主!”
  书生道:“冤可解而不可结。这样下去,两寨世代相仇,何时能了?我看你们还是和解了吧,在下愿意前往黑树寨说项。”
  “万万不可!”寨主道:“壮士虽然神勇,但双拳敌不过四手,怎能让你去冒险?不可,不可!”
  书生笑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未必他们会杀了我?”
  寨主道:“黑树寨奸恶狡猾,哪有半点仁义?去不得,去不得!”
  “寨主的意思是……”书生道。
  “要去,寨里的男人都去!”大虎道,“有李大哥带头,黑树寨人再狠,也要打它个落花流水!”
  另一个后生道:“干脆灭了黑树寨,省得以后麻烦!”
  书生连连摇手:“群起械斗,必然两败俱伤,如何使得?李某岂能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寨主突然下跪,哽咽道:“壮士恰好这时候来到我寨,正是天意要灭黑树寨人。请壮士发发慈悲,救我一寨百姓!”
  几个后生也都跪下求情,泣不成声。书生手忙脚乱,一个个去扶。但寨主哭着说,如果书生不答应带队去打黑树寨,就决不起来。书生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便也跪在地上。
  寨主等见不能说服书生,都感失望。这时,公孙玉和她叔叔婶婶也进房来求书生,书生跪地不语。寨主等无法,只好拭着眼泪去了。
  书生长叹一声,站起来对公孙玉道:“这里古里古怪,我看还是快点回去才好。”
  “来了还只个把月,怎能就回去呢?大毒肯定还在到处找你。”公孙玉道。
  书生无言,这鸡头寨人情是厚,自己在这里白吃白住,却不能帮他们的忙。寨主一大把年纪,却给自己下跪,怎么过意得去?今天自己虽没答应帮忙,但他们会不会贸然去找黑树寨人挑战呢?
  心中不快,天一黑书生就上床睡了。半夜时分,忽听人声鼎沸,吵闹喧天,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爬起来就往外跑。公孙玉也被惊醒。二人一出屋门,就见很多人往一块大草坪上跑,那草坪上点满了火把,照得跟白昼一般。
  跑到近前,见寨主、大虎等人都在那里。出乎意料,明珠也站在她爹旁边。书生曾听说她被寨主关起来了,今日见她露面,想必是刚刚被放出来。书生和公孙玉再往草坪中央一望,都吓了一跳。只见那里排着五个人头,一个老头,两个小孩,一个小伙子,还有一个年轻姑娘。他们的尸身被剥得光光的,满身是血。书生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唉,杀死也就算了,何必要剁下他们的脑壳呢?
  寨子里的人差不多都出来了。寨主站在高处,大声说道:“父老乡亲!狗日的黑树寨人年年欺负我们,昨夜还杀了我们两个后生!现在我们要报仇雪恨了!这五个杂种是大虎带人抓来的!他们为鸡头寨争了气,大伙该感谢他们!”
  众人欢声雷动。一群姑娘把大虎和其他两个后生抬了起来。书生看见好多人都在边哭边笑,似乎为报了仇而高兴。寨主又说道:“黑树寨人肯定会来报复!除了老人妇女伢崽,其他人都要齐心协力,准备打退黑树寨人!大伙高兴,就尽情地跳吧!唱吧!”
  几个人把五具尸体搬了开去,把人头用长篙挂起。接着架起一口大锅。那锅真大!可煮两百人吃的饭。一群年轻人拖来几根大树,放在锅底下烧。妇女就往锅里挑水。又有几个人赶了一头大肥猪来,一刀杀了。
  顷刻烧开了水,舀出来除了猪毛,再把猪肉剁烂,大块大块地丢进锅里,还用清水洗净了五具尸首。忽见两个人往尸身上举刀就砍,书生大吃一惊,人既已死,为何还要碎尸?公孙玉在一旁吓得全身发抖,脸色惨白,站立不稳,“哇”地一声吐了。书生忙把她抱起,往她叔叔家跑去,舀水给她漱了口,擦了脸,放在床上。不一会,公孙玉便沉沉睡去。书生见公孙玉已经睡熟,便关好房门,又跑出来。
  刚跑几步,黑暗中突然奔出一人,披头散发,一丝不挂的抱住书生,道:“阿哥!阿哥!”书生一看,竟是明珠。
  书生大惊,推她道:“明珠姑娘!你这是……快走开,让旁人看见了不得了!”明珠紧紧箍在他身上,喘着粗气,低声哭道:“阿哥!快抱抱我!快呀!快呀!”
  书生挣她不脱,又怕被人看见,便往路边退去。明珠紧抱着他,毫不松手。她壮实的身体透出一股诱人的热气,火一般滚烫的嘴在书生脸上乱吻。她的胸部又高又结实,挤得书生喘不过气来,只觉头脑一阵晕眩。他从来没和一个女人贴得这样紧。而且,她赤裸的身子有着一种勾人魂魄的魅力,使书生已无法自制,只觉浑身燠热,欲火上冲,眼看就要成她的俘虏了。然而书生仍在竭力推她,劝她,要她快走。明珠喘气道:“阿哥!快点要我!快要我啊!你娶那公孙妹子,我比不过她。但你就要我一次吧!狠狠地要我吧!”书生最后一道堤坝被冲垮了。他全身都瘫软了。脑子里嗡嗡直响,已然六神无主。朦胧中紧紧抱住了她。
  明珠又道:“阿哥,我要给你生个崽,生个又白又胖的崽!我不告诉别人!求求你,阿哥!我就要死了!”
  书生倒在地下,心在咚咚地跳,突然发疯一般压在明珠身上。尽情的欢乐已使他忘记了一切。
  草坪那边火光冲天,喧闹之声,震天动地。远处却一片寂黑。
  山风如涛,一阵一阵滚向远方。
  人们还在疯狂地跳着,舞着,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那口大锅上已冒出腾腾热气,地下的大树烧得正旺。天已黎明,火把也渐渐地熄了。老人妇女回去了不少,留在草坪上的大多是青年男女和孩子们。男人们个个都背着弓箭,挎着尖刀。一边欢乐着,一边随时准备同敌人决一死战。气氛是热烈的,悲壮的,是死亡前的热烈和悲壮。
  鸡头寨布满了死亡的恐怖。青年男女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他们一对一对地拚命跳着,希望冲淡心中的恐怖。好几对男女悄悄离开草坪,到僻静的角落里去获得临死前的最后一点快乐。因为天已大亮,太阳已经露出了它的红脸。大群凶猛的敌人随时都会在山头出现。他们的箭会射穿每一个人的胸膛,不管他多么英俊,也不管她多么风流。他们的大刀会砍下情人们的脑壳,在地下滚来滚去。那时候,阿妹再温柔,也不会服侍阿哥了。阿哥再强壮,也爬不到阿妹身上了。
  明珠在人群中快活地笑着,跳着,扭动她的腰肢和胯部。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愉快,得到了她要得到的温馨和欢悦。她的大眼中闪动着迷人的光芒,如果现在要她去死,她也毫无畏惧了。
  太阳升起来了。全寨的鸡都在高声鸣叫。空气不仅清新而且充满甘甜。妇女们将煮熟的饭,烫热的酒挑到草坪来了。
  酒碗都斟满了。
  寨主将一碗酒洒在地上,口里唱起了一支古怪的歌。人们低头听着。唱罢,寨主大喝一声:“吃吧,喝吧!祖宗会保佑我们!”
  苦辣的包谷酒,人们喝了一碗又一碗。金色的阳光照得头皮发痒。山林中的鸟儿在欢快地叽喳着。
  一个满身血污的汉子,从对面山上踉踉跄跄地跑下来。跑到草坪,在寨主跟前跪下,道:“他们……来了!”说着,已接过寨主递来的一碗酒“咕嘟”饮下,正欲再往下说,却一下子倒地死去。他胸前插着一支羽箭,背后插着三支。那是黑树寨人的箭,鸡头寨的人都认得。
  对面山上传来阵阵吼声。像潮水似的勇猛的黑树寨人冲过来了。他们背着盾牌弓箭,手提雪亮的大刀。寨主把酒碗往地上一摔,哈哈大笑:“勇士们,杀人去啊!”说罢,已操起一把大刀,率先冲了上去。
  草坪上一片摔酒碗的声音,一片吼声。几个年轻姑娘跟着男人往前冲。冲不动的女人手里也拿着尖刀,随时准备捅向自己心窝。要是她们的男人输了,她们就不想再活。哪一个黑树寨的男人也休想趴在她们身上。
  明珠也往前冲着。她很快活。她觉得马上死去也是快活的。她浑身迸发出一种热力,这股热力已使她失去了理智,一心渴望砍掉别人的脑壳,也渴望自己的脑壳被人砍掉。
  刀和刀相撞了,砍出了火花。一个黑树寨人的脑袋掉在地上,被杂乱的人群踏进了松软的土中。一个鸡头寨人的身子被劈成两半,肠子掉在地上堆成一堆,带血的心脏似乎还在跳动。更多的人手臂被砍断了,耳朵被削掉了,美丽的乳房被刀剁得稀烂……
  鲜血染红了荒草。
  终于,鸡头寨人抵不住了。慢慢地后退,退向草坪。他们在那里祭过祖宗,兴许祖宗会保佑他们。他们的牛、猪,他们的土地,他们的祭祠和女人,难道统统要被敌人夺去么?
  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箫声。那声音犹如大海怒涛,在愤怒地叫喊,令人浑身打颤。两寨的人都忘了械斗,一齐往箫声响处望去。
  一个书生模样的英俊青年把箫放在嘴上吹着,往草坪走过来。他的脸冷峻苍白,眼中充满仇恨与痛苦,脚步缓慢而稳重,他的旁边是一位艳丽无双的少女。
  他俩走得离人群越来越近了。聚在坪上的妇女大声号啕起来,叫道:“李壮士,快救救我们!”
  寨主已是满身血污。他砍掉了不少脑壳,自己的脑壳却还长得稳稳的。他朝书生望着,嘴唇哆嗦着。突然,他一头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书生缓缓踏着步子,吹着箫,往黑树寨人那边走去。公孙玉留在草坪这边。黑树寨人看他走近,不由惊疑,往后退了几步。书生又逼过去,他们又退。虽然他们至少还有一百多人,而且大多是些青壮年男子。但不知怎么,他们却感到恐惧、感到害怕,害怕这个一言不发吹出古怪声音的漂亮后生。
  书生仍在往前走着,黑树寨人仍在一步步后退。鸡头寨的男女老少聚在草坪上,呆呆地望着。突然,一个黑树寨的男子拔刀往书生头上砍下。书生视若不见,仍往前走。那砍他的男子却不知怎么,突然倒在地下。又有三四个人一齐挥刀砍来,书生略一侧身,几个人互相砍在一起,再也起不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会施妖法?”
  黑树寨人大惊。队伍中有人喊道:“他是鬼!他是鬼!”众人吓得回头飞跑。书生仍是一步步往前走。黑树寨人跑上了山岗,见那怪人还在走,便飞奔回寨,闩上寨门,大气也不敢出。
  书生步上山岗,坐下来。箫声还在响着。不过声音已变得凄婉,哀痛。书生的眼里闪着冷光,板着脸孔。他变了,似乎成了另一个人。
  霎那间,万籁俱寂。
  突然,鸡头寨人发出阵阵惊天动地的吼声、叫声、哭声,一齐往山头跑来。人们抬起书生哭着,笑着,很多人拜倒在地,向他叩头。公孙玉也泪流满面。书生仍是一言不发,两眼发呆。众人抬他下山。书生在刚刚发生一场恶斗的战场上看到大虎死了,一具具尸首横陈面前,四处一片血腥。突然,他看见了一具女尸。那女尸睁着大眼,脸上带着笑容。她的胸膛被人剖开,可她的右手却紧紧握住一把砍刀。书生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夜里醒来,书生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公孙玉坐在床边垂泪,满屋子的人都望着他。寨主包着头帕,见他醒来,拉住他的手道:“壮士,你没事吧?是你救了鸡头寨!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啊!”
  书生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众人都以为他受了惊吓,再难复原了,不然为什么他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呢?他先前是可爱的,灵活的,腼腆的,而现在一句话也没有了。众人都哭起来。要知道,他们的子女丈夫战死沙场,他们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哭得这么伤心啊。
  书生突然问道:“寨主的女公子死了么?”
  寨主掉泪道:“多谢壮士还记得她。那个野丫头,死了也是好事。”
  书生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挥手要众人出去。寨主道:“壮士,你好生歇歇,千万不要有个三长两短啊!我们鸡头寨全指望着壮士……”说时,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书生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他默默无语,怔怔出神,众人也不知他得了什么病。公孙玉百般问他,他只是不说。而且对公孙玉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粗暴。公孙玉知道,凭书生的经历和本事,他决不可能吓成这样,因为他不是胆小的人。是什么事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呢?公孙玉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几天,书生对公孙玉道:“阿玉,我们回去吧。回去就成婚。”
  公孙玉喜极:“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书生道,“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公孙玉靠在书生肩上,柔情似水,叫道:“李郎……”
  “回去吧,阿玉。今天就走。”书生面色冷漠,两眼失神。
  “这么急做啥?”公孙玉看着书生的脸道。“李郎,你身体还未复原……李郎,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好吗?”
  书生不耐烦地道:“你不愿意,我就一个人走。”说罢,站起身来。
  公孙玉连忙拉住他,流着泪说:“李郎……你好像变了?你……”心想,他以前是从不发脾气,从没有对我这样说过话的呀。他究竟怎么了?
  寨主带着几个小伙子来找书生。书生一见寨主明显地苍老了,头发白了一多半。心里一怔,看也不敢朝寨主看,心里只有一种奇异的难受和别扭。
  寨主问道:“壮士好多了吧?这就好!这就好!”说着,从一个小伙子手中接过一只大钵,他将钵递给书生,说道:“壮士,趁热吃了,补补身子。”
  书生见钵里盛着一只鸡,还直冒热气,便把钵推开,说道:“寨主不必客气,有事请尽管明言。”
  寨主把钵放在桌上,小心地道:“再过三天,就是刀山火海节[注]了……”
  [注]作者注:“刀山火海节”为傈僳族独有,苗族人并无这个节日。作者借用乃情节所需。
  公孙玉忙道:“他身体尚未复原,只怕不能去,请寨主原谅。”
  寨主长叹一声,说道:“壮士身体要紧……只可惜我寨无人可以去得。真是天灭我鸡头寨啊!”
  书生道:“寨主放心,李某走一遭就是。”
  公孙玉道:“李郎!你的身体……”
  书生道:“我不要紧。寨主请回。届时来叫我就行了。”
  寨主喜不自胜,引众人去了。书生望着他苍老的背影,似乎看见明珠紧紧抱住自己脖子,光着赤条条的身子睡在自己身子底下。不禁一阵酸楚从心底升起,书生眼睛湿润了,他怕被公孙玉看见,便慌忙转过脸去。
  第三天早晨,寨主来叫书生。书生见只寨主一人,问道:“就我们两个去么?”
  寨主道:“青壮男女天不亮就走了。他们要先去布置布置。否则黑树寨捣了鬼,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书生当即叫了公孙玉与寨主一起往外走。路上又碰到一群妇女孩子,也要跟着去。经过那场血战,鸡头寨的小伙子已所剩无几了。寨主望着这一大群孤儿寡母,不禁心酸。
  翻过两个山头,望见一个巨大的山间平地。鸡头寨二三十个男女,孤零零地站在平地一边。黑树寨的人就多了,大约有四五百。男女老少,正站在平地另一边叽叽喳喳地吵个不休。而鸡头寨的人却只是默默地站着。
  书生见平地中央架起两颗参天大树,削去了枝杈,两树中间绑着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达树巅,像一个楼梯,心想,这大约就是“刀山”了。离刀山不远处,燃起了一堆大火,好几颗大树被砍断了,架在一起烧。一面黑色的旗帜,挂在耸入云端的一根竹篙上随风飘着。
  先行到达的鸡头寨男女,看见书生、寨主一行人,顿时欢呼起来。对面的黑树寨人却突然不做声了。他们也看见了书生,那个吹箫的怪人。黑树寨最近轰传着关于书生的神话。他们本来信心十足,以为书生是个外地人,那天不过是偶然出现而已。这时见他来了,一下子都泄了气。
  沉寂一阵,突听黑树寨人那边有人喊道:“我们两寨的事,历来是两寨自行了断。鸡头寨为何邀外人参加?”那人所说外人,无疑是指书生。
  寨主回道:“这里都是鸡头寨的!哪有外人?你们把眼睛睁大点!”
  那边又喊道:“那位秀才明明是汉人,寨主还想赖么?”
  寨主高声道:“这位壮士确是汉人。但他做了我寨女婿,也就不算外人了!”
  书生一听这话,又想起那位死在战场上,胸膛被人剖开了的大眼睛苗女,心里不觉涌起一股酸楚,一股仇恨。公孙玉听寨主这么说,脸也红了。旁边的男女向她打趣,她越发欢喜。望见书生毫无表情,两眼射向远方,又不禁失望,莫非他不爱我?但他明明又说要跟我结婚……
  黑树寨人不出声了。大树已经烧完,剩下一堆巨大而闪亮的炭火。突然,黑树寨人敲响了几十面大鼓,鼓点有如大雨倾盆而下。随着鼓声,一队婀娜多姿的少女,来到场中央翩翩起舞。她们有力地摇摆着腰肢和臀部。男人们亮开嗓门,唱起了粗犷的山歌,令人听了热血沸腾。
  寨主道:“难道鸡头寨的姑娘就不会跳舞,男人不会唱歌么?快跳,快唱!”
  于是一群鸡头寨少女也扭到场中央去了,男子们也唱起了歌。可惜没有鼓,人又少,气氛总比不上黑树寨热烈。寨主不由叹气。
  歌舞一阵,寨主高声喊道:“时辰已到,比赛开始!”
  两边少女各自回阵,男子们也停住了歌唱,场中顿时安静下来。黑树寨那边闪出一条汉子,赤脚赤膊,穿一件裤衩,浑身摇摆着来到炭火边。他叫道:“鸡头寨哪位好汉,同我一齐下火海?”
  书生踏步出场。寨主紧跟其后来到炭火旁边。
  黑树寨的寨主也上前来了,还跟着两位明艳的姑娘。那寨主道:“这位好汉,规矩都知道了么?哪个在火上站得久,哪个就赢!”
  两位黑树寨姑娘上前搂住那汉子,在他身上亲着。那汉子哈哈大笑,用手抚摸两个姑娘乳房和肚脐。两个姑娘流着眼泪道:“哥哥是海里的蛟龙,山中的猛虎,黑树寨人的凤凰!祖宗保佑你得胜!为黑树寨人争光吧!”说罢退了下去。
  书生脱了鞋,挽起裤褪。寨主拉着他的手,又流下泪来。书生向寨主作了一揖,跃上火堆。他知道胜负关系重大。如果他输了,鸡头寨人就又要受一年的气,鸡头寨最漂亮的四个姑娘,就要被送到黑树寨去。寨主当初求他的时候,他是坚决拒绝为鸡头寨出力的,但他现在不这样想了。他要赢,要让黑树寨人受苦。不是他们的大刀,剖开了明珠的胸膛么?他恨。以前他却没有真正恨过。
  黑树寨那汉子也跳上火堆。他胸前背后刺满花纹,全身肌肉虬结,看上去很有些蛮力。他不住地在炭火上跳动着。书生则悠闲地站在炭火上,轻蔑地看着他。书生知道那汉子是因为怕烫,才不住地在炭火里跳动。
  黑树寨寨主见书生镇定自若,不稍挪动,而自己的人却满头大汗,脸膛通红,知道遇到了对头。这漂亮的白脸秀才确实古怪!难怪那天黑树寨勇士得胜在即,却被他吓得赶回来了。看来今天这场比斗也是凶多吉少了,不由心中大急。
  两寨男女逐渐挤拢来了,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炭火上的两个人。炭火红而发亮,两丈开外都感到热气炙人。不是真正的勇士,谁敢在上面站立?
  两位黑树寨的姑娘又出来了。她们在炭火边翩翩起舞,唱道:
    最英俊的马是黑骏马,
    最美丽的花是山茶花,
    最勇敢的人是黑树寨人啊!
    黑树寨人里头又数哥哥你力气最大!
    ◇
    没有雨水鲜花不会开放,
    没有山歌度不过漫漫时光。
    没有妹妹阿哥不会快活,
    没有勇敢的阿哥哟,
    黑树寨人的脸还往哪儿放?
  她们用最伟大、最勇敢的东西比喻那汉子,给他鼓气,让他多跳一会,不要输给了鸡头寨。但那汉子却跳得越来越快了,过了一会又突然慢了下来。他跳不动了。世上最美丽的姑娘给他打气,世上所有的贵冠都戴在他头上,他也跳不动了。
  他瘫倒在火堆上,裤衩顿时着火。黑树寨寨主大叫道:“把他拉下来,快把他拉下来!”
  几个男青年把那汉子拖下了火堆。他已晕过去了,裤衩烧得露出了肉。那两个姑娘守在他身边放声大哭。一霎时,黑树寨的妇女都哭了起来。
  鸡头寨的人则欢天喜地,疯狂地笑着叫喊。寨主热泪滚滚,跑到公孙玉跟前,语无伦次地道:“勇士啊!苗人的救星啊!妹子,快去亲他!快去亲他!”
  书生刚走下火堆,众人就蜂拥而上,将他抬起。公孙玉反而挤不上去了。一群青年女子把书生抢过去,拚命地用拳捶他,撕扯他的衣服。她们要让他一丝不挂,看看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粗野的山里姑娘甚至把手伸进书生裤子里去了。书生大惊,一个翻身飞出了重围。
  公孙玉跑上去,扑在书生怀里。书生连忙抱住她,不然,姑娘们又会上来进攻的。
  黑树寨妇女哭成一片,男人们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寨主哭道:“不中用的婆娘!自己生不出勇士,还哭什么!上刀山!快上刀山!这回一定要赢!”
  书生看那刀山:一把把长刀牢牢地缚在两颗大树上,刀口朝天,直达云霄。上刀山的人必须赤脚赤膊,爬到刀山之巅,然后从另一面下来,谁先落地谁赢。书生心想,看来要上刀山没有很好的气功,是不敢上的。
  黑树寨人里头又走出来了一条汉子,书生见他长得瘦弱,心想,此人轻功不错。忽听两边寨主一声令下,那汉子抢先登了上去。由于两树的间隔不宽。如果爬在前面的人故意挡道,后来者就不可能超上前去。那汉子知道这一点,便抢了先手,顷刻便上了两级,而书生却仍站在地上。黑树寨人高声喊叫,以为这回他们是稳操胜券了。如果这回他们赢了,那就要看谁抢先爬上那耸入云端的竹篙,拿到那面黑旗,最后确定胜负。若书生爬刀山胜了,则鸡头寨人不用再爬,只须将竹篙砍倒就行。
  正当黑树寨人得意地狂叫时,只见书生一跃而起,站到第五级上,又用左足一点,借力上纵,到了第八级。那瘦弱汉子却只能拾级而上,哪里还有半点获胜的希望?眼看书生纵跳如飞,已到刀山之顶,那汉子垂头丧气,干脆跳下刀山认输。
  两寨的人都被书生的神勇惊呆了。他像鸟一样轻捷,毫不费力便登上了令人胆寒的刀山。
  书生在刀山顶端往鸡头寨方向张望了一会,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一个跟头飞下来,身子像断了线似地急剧下坠。众人大惊,以为他会摔得粉身碎骨。公孙玉尖叫着跑上前去。没想到书生却稳稳落在地上,拉住公孙玉就跑。众人愈发惊疑。鸡头寨人大声叫他。书生却不回头,和公孙玉朝北方飞跑,转眼已翻过一座山头,人影不见。
  鸡头寨人哭了起来。寨主大惑不解,不知书生为何突然落荒而逃。看他那架势是一去不回头了,不觉伤心。但好歹鸡头寨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又觉欣慰。
  众人正在惊疑,忽见一个人飞也似地从那边山头跑下。那人一掠数丈,宛如一只大鸟。片刻已奔到草坪。只见那人面皮白净,穿着文雅,脖子上背着一个大眼转个不停的小男孩。
  那人扫视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鸡头寨的人早已明白了大半。书生当初不邀而至,如今又不辞而别,肯定都是为了逃避一个厉害对头。莫非就是此人?
  鸡头寨主问道:“这位英雄打哪方来,莫不是要找什么人么?”
  那人脖子上的小男孩尖声叫道:“他是我师父!大毒先生!要杀姓李的!”叫完,侧头问大毒道:“师父,我没说错吧?”
  大毒道:“我的徒儿真乖!”说罢,走到鸡头寨主跟前,问道:“姓李的小子往哪边跑了?”
  寨主指指南边:“往那边……他说要跑到大林子里去。”
  大毒眼睛一瞪,射出一道寒光,寨主不由一个冷颤。大毒叫道:“徒儿,快打他耳光!”说时迟,那时快,寨主正欲后退,不料那小男孩早已扬手,一巴掌打在寨主脸上,轻脆作响。
  寨主还要上前理论,大毒飞起一脚,早将寨主胸膛踢个对穿,鲜血喷射而出。大毒把他尸首踢向一边,在众人面前一一走过。众人浑身发抖,不敢稍动,甚至都不敢呼吸了。几百人呆呆地站着,鸦雀无声。
  “有哪个敢欺骗我大毒先生?嗯?还有哪个?”大毒阴沉着脸,慢慢走到众人面前,问道。
  没人敢搭腔。走到一个漂亮的黑树寨少女跟前,停下脚步,上下打量那少女,说道:“徒儿,你喜欢女人不?”
  “不喜欢!”小男孩尖声道。
  大毒道:“不!你要喜欢!你要去搞女人!搞很多很多女人!”他停一停,又道:“师父一辈子吃了女人的亏,你要替我报仇!”
  小男孩叫道:“师父!我搞!”
  大毒道:“等你长大了,你要狠狠地叫女人受苦!听到没有?”
  “听到了,师父!”小男孩大声道。
  大毒一把将小男孩提上脖子,将那少女踢倒在地,目不斜视,大踏步往北边山头而去,转眼已翻过了山头。很久很久,众人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四下里一片沉寂。
  太阳暖暖地照耀着群山。鸟儿在树林中欢快地叽喳着,追逐嘻戏。与往日不同的是到处都听不到动人的山歌。那边陲贫瘠荒凉山野的热气蒸腾辛酸苦辣的动人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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