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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子茱《 圣门》系列第五部 《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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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22 10:57: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1-22 10:59 编辑

本文是子茱先生《圣门》系列的第五篇,情节曲折、人物生动、剪裁得体,尤其在取材和细节描写上,作者精湛的笔力和高超的语言驾驭技巧无处不现。
笔触从风情异域转到汴京的风土人情——杀手仙女的秀敏羞涩,清月的高丽脱俗,殉道者、追随者的执著悲苦,以及汴京左近的民风民俗……如雕如塑、如画如诗,一切让人过目难忘,历历在心。但本文的亮点还是在于对殉道者的刻画。
殉道者,注定的悲情人物,他生命的轨迹就是证道,卫道。端坐环中虚白处,纵经尘劫心难移。道,既是大自然的规律,是存在于天地间的灵气,也是人心中的某种追求,更是一种理想和信念。殉道者一旦明确了信念,就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去为之奉献自己毕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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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2 11:0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代劳

  天禧四年二月初七的子夜,汴京城南的迎祥池一带,忽然出现了许多蒙面者。他们如同幽灵般伫立在街道的扼要处,阻止夜行人朝某个方向前进。不管是更夫、夜归的文人,还是潇洒的江湖客,都被不声不响地打发回头,或凭一个凶狠的眼神,或凭一片迅疾的刀光。奇怪的是,当地邻近太学和国子监,往常时有大队的官兵巡逻,今日却始终未见官兵的踪影。
  蒙面者包围圈的中心处,是一所三进的大宅子,刻着“熟药惠民”的正门横匾染上了数点鲜血。两名蒙面者押着一个年过半百的白发男人,通过凌乱的庭院走向正厅。那里已经尘埃落定,遍地尸体。有身首异处的披甲军官,有面色死黑的白衣秀士,还有颈带刀痕的妙龄伎女,还有道士、和尚,几乎是京中众生相的小小缩影。厅上除了十来个入侵者之外,只有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男人还活着,或说还没有死。
  “我训练这二十八名殉道者是为了拯救圣门!你们这些唯门主之命是从的人,将会把圣门,甚至整个世界导向灭亡。”中年男人被逼在墙角,他是城南闻名的骨伤科医师,姓郭,极少人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圣门六大护法之一的文曲官。
  “想毁灭圣门的人是你吧?你训练的这批所谓殉道者分明是一群疯子。”郭医师面前的人道。他身材矮小,即便他只是悠闲地站着,也会令人感到浑身不舒服,那源自一种排斥力量和死亡的潜能。他和郭医师的五官竟有六七分相似,就算是无所阅历的童蒙,也看得出他们是两兄弟。
  “不,他们不是疯子。”郭医师朗声说道。他神情肃然,眼中却闪动着狂烈的火焰,仿佛掌控全局的是他自己,而不是眼前的杀人者,“他们是身负天责的不幸者,为了完成使命,他们将把世间所有的悲伤都揽在自己肩头。他们将付出灵魂和性命,得到的只有世人的,还有自己的唾骂!”
  那身材矮小之人乃是圣门执戒士,以冷酷和睿智著称。他还有个称号,叫“阎摩”。
  “你是说他们?”阎摩指着遍地尸骸,爽朗地笑了笑,“一、二、三……二十六、二十七……共有二十八人,上应天星。第二十八人是谁,他在哪里?”
  郭医师冷笑道:“他杀死你之前,会让你知道的。烙上殉道印的人就算只剩半个,也足以将你消灭!”
  “我会揪他出来。”阎摩说道,“如果世上真有鬼神,那么兄长,你将在天上看着你耗费大半生心血,精心策划,颠覆圣门的诡计是如何被摧毁殆尽的。”
  “把圣门导向灭亡的是你们。”郭医师坚定地重复。
  阎摩没有跟他辩论。眼前之人暗中经营了三十年,所“制造”的二十八位殉道者,无不是圣门中的佼佼者。
  刹那间,阎摩觉得烦躁无比。他探到殉道者聚会的时、地,企图把他们一网打尽,不料却有一位殉道者没有出现。他必须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此人。一天找不到,他一天就完成不了任务。
  阎摩转头,冷峻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郭医师位居六大护法之一的文曲官,只要愿意,他可以招揽大部分的圣门中人加入计划。也就是说,这仅存的殉道者,有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就在大厅里……
  他的目光移到“陌刀”身上,对方也毫不退让地回视。这个门神般的中年汉子是他的心腹,也是大家心中的太阳。对敌人决不手软,对自己人关怀守护,嗜酒、爽朗、残忍、深沉、刚直、重义,是那种愿意一个人担当所有苦难的铁血豪客。他还负责训练年轻的幽异士,毕生以调教出铁血杀手为心愿。如果是他,所造成的破坏就太大了……
  剩下的人都蒙着脸,他们的能力远不及陌刀,可是谁又能保证什么?
  “动手吧。要他说话。”阎摩对陌刀说道。
  陌刀是冷酷的逼供专家,此时此境他不免有所疑惑:“对他用刑?他是你的兄长……”
  “有关系吗?”阎摩讶然,如对方在质疑太阳是否从东方出来。
  “嘿。好吧,让我的两名新晋幽异士练练。”陌刀指着身后两个蒙面者,道,“摘下面罩。”
  两个人依言而行,露出两张年轻的脸庞。
  “这两位是我的新晋幽异士。”陌刀说道,“沙漠和仙女。”
  阎摩点点头。这两名新晋幽异士人如其名,沙漠神色冷淡,心机深得像无边的沙漠;仙女面白唇红,娇嫩如天仙,却是个男子。
  “这两个小子都不适合做杀手,沙漠应该是个谋士,而仙女该去做大夫。”阎摩暗道,但他现在没有空去干涉两人的职业。他转向他的兄长,圣门的叛徒郭医师:“大哥,再问你一次,最后一位殉道者在哪里?”
  郭医师傲然不答。
  这毫无用处,阎摩心道。他们两兄弟彼此了解,不管是怎么样的威胁,都决不可能使之妥协。他在回忆和兄长的往事,父母双亡,兄代父职……
  可是,他是圣门执戒士,注定要做秉公绝情的判决机器。郭医师身为地位尊崇的护法,却暗中训练了二十八名所谓的殉道者,密谋颠覆圣门。
  他对陌刀说道:“你处理吧。”然后大步走出厅去,再没向任何人瞧上一眼。陌刀捡起一柄带血的断剑,递给外号叫仙女的少年杀手,说道:“你来,用尽办法,叫他说话。”
  “我?”仙女白净的脸皮瞬间涨得通红。
  “成功了,你就是真正的幽异士,可以回到你义父那里,见你思念的人。”陌刀说道,“一个杀手要是狠不下心,就会被别人杀死,敌人,或者自己人。”仙女接过断剑,他的手指在颤抖,他向沙漠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得不到响应。冷峻深沉的沙漠有意无意转过了头。
  仙女将断剑伸向郭医师,剑到半路,“锵”的一声掉在地上。他颤声道:“大师兄,是不是、是不是再查清楚?”
  “你是个杀手,却不敢用剑伤人?”陌刀的语气冰寒彻心,“你知道他是谁吗?圣门的叛徒,丧心病狂,你不杀他,就有千千万万的人死在他手上。”仙女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在我眼中,你是圣门未来的首席幽异士,可你却……”陌刀不说话了,周遭静得令人心悸,一种毁灭前的寂静,好像有个巨大的恶魔即将从虚无中现身。
  就在可怕的事情将发未发之际,沙漠脚尖一挑,断剑从地上跳了起来,直插入郭医师的肩膀,把他的身子钉在墙上。
  “由我代劳吧。”一直默不作声的沙漠冷冷道,“说出最后一位殉道者的名字,你就可以马上死。”
  这一剑正中经脉结合之处,郭医师痛得咬牙切齿:“哈、哈、哈、哈……杀人的工具,圣门已不是原来的圣门了,哈、哈、哈、哈……”他喘息道,然后口鼻都流出黑血,双目迅速失去了光采。
  陌刀按了按他的颈侧,道:“不妙,毒丸必定是藏在舌下。”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人知道第二十八名殉道者的身份了。


  第二章 阴符阳符

  一座老旧的塔矗立在灰暗雾霭中,周围是尖峭的山壁,偶尔有猿攀过,在虚空中留下来回摆荡着的哀恸。
  被称为沙漠的少年幽异士站在离塔三十步外的大槐树下,身影落寞。
  圣门,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组织,就像虚幻的蜃龙,首尾千里,而世人不可得见。这片广褒土地上的人们,无一不是被它扯在手中的丝线木偶,他们营营役役,沉醉在表面的假象里。
  郭医师和那二十八个殉道者似乎是例外,所以圣门要急着除去他们?
  沙漠望着古塔的入口处,表情木然,心情则千头万绪,难以遏止。就在几天之前,他杀死了郭医师,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那老者眼中闪动着悲悯的光芒,或许他以为手持屠刀的人会被打动。他一生或未行差踏错,常怀慈悲之心,还有挂念的家人。
  沙漠觉得,在自己内心深处有一股刺痛的、耀眼的白光在蠢蠢欲动,试图冲破厚实的混沌虚无,把他整个人烧成灰烬。
  关于殉道者,地位低微的幽异士无法知道细节,他们的领头人陌刀只约略透露,这是一群疯狂的暗之叛逆。他们的目的是破坏圣门,他们身份隐蔽,任何一位门人,皆有可能就是最后的一员。幽异士们不知道殉道者的能力有多强,但只看连本门戒刑堂的精英都被惊动,且如临大敌,心中也多少有个谱了。
  现在,沙漠并不关心这个。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寂静,一个身影穿越雾霭,快速接近。
  仙女身裹墨黑的厚斗篷,越发显得他的脸雪白俊美。他抓紧沙漠的肩头,快步前行,直至古塔的顶部。他这才一拳击在沙漠胸口,喝道:“臭小子,你哪里偷来的手令?”
  沙漠道:“我总有办法的。”仙女怒道:“擅入圣门籍阁偷取手令,这可是大罪,我要被你害死了!”
  沙漠淡淡地道:“上个月你奋不顾身救了陌刀,上头赏下一道替罚符,我这才求你帮忙的。再说偷令的是我,你只顶擅入的罪。”
  “还有你让我偷籍册的罪。”
  “我一并领了。”
  “可是,我的替罚符我自己留着,为什么要为你而用?”
  “籍册呢?”沙漠淡淡地道。他不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的好朋友。仙女不自在起来,从怀里掏出一片竹简,道:“瘟神,拿着吧。”这是有关郭医师的身世资料,和所有门人同样,被隐藏在禁地籍阁之中。
  “大恩不言谢。”沙漠把竹片收入袖中。他希望知道郭医师最在乎的人是谁,然后,他要做点什么,让自己安心。他这才和仙女秘密偷来手令和籍册,从中寻找郭医师的身份之谜。
  仙女道:“你不看看?”
  “你看了没有?”
  仙女嘟嚷道:“看了。都是些看不懂的记号和文字,这上面写着什么?”
  “这是阴符,本门的阴阳士可以把它译成阳符,其他人看不明白。”
  仙女呆住了:“那偷出来有什么用?”沙漠道:“找阴阳士去。”
  仙女来自塞外,据说是某位易帛士的义子。他学武的天分很高,由本门六护法之一的玄溟士亲传“凝魅夜刀”。似乎,身处最高层的几个人,知道一些仙女自己不知道的事,他们因此而看重这个年轻人。尽管他优柔寡断,一看到血就会晕头转向,更遑论杀人了。在同受陌刀带领的幽异士里面,很少有人跟他交好。没有谁会喜欢跟一个享有特权的懦弱者交朋友——除了沙漠和野雁——众人眼中的另外两个怪物,两个人如其名的家伙。沙漠好像打出娘胎就紧绷着脸,似乎世界上所有人都欠他钱。至于野雁,一个野得不能再野的蛮丫头,我行我素,不服管教。
  “可惜野雁没有来。”沙漠说道。仙女打了个嗝儿:“滚!”
  两人在得胜桥边的铁屑楼酒店吃饱喝足,便转入东十字大街。东京城的夜如同一轴绚丽无际的画卷,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让头顶的星空为之失色,让远处禁苑保康门看起来像一座灰暗的古冢。
  右边是鬼市子,鬼贩儿个个衣着光鲜,有捧着俗丽劣器,说是天下无双的钧窑所出的;有故作忧伤,捧着寻常的长剑,说是党项冷锻术的蛇灵剑的;也有手持真假难辨的壁画拓本,称是吴道子真迹的。
  左边的桑家瓦子里,丝竹笙乐,玉臂皓齿,花间词曲,浅唱低吟。象棚内火光熊熊,怕不有千人同时在寻欢作乐。
  和同样是通都大邑的燕城比起来,汴梁城的繁华要到晚间才显露出来。千家万户,灯火如昼,笙歌莺舞,一片升平。辽宋战争已成枯黄的史简,每年近百万两的岁币,大量文官冗员的累赘,皇帝泰山封禅,大兴佛、道的巨耗,都被琵琶乐声和昵声浅唱掩盖过去。
  汴河上传来柳三变所作的新词:“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往左边走,她住在桑家瓦子。”沙漠还是那样一本正经,仿佛走进火里、水里,走进地狱,都是这种千篇一律的神情。
  “你在耍老子?”仙女竭力不让自己脸红,但双颊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火辣辣的。他不信掌握圣门情报机杼的阴阳士,会住在此等烟花之地。
  “……莫把么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两人过了夜叉棚和莲花棚,直入里瓦,来到一座清秀的宅子前。鼓儿词从四方缥缈回游,灯火摇曳,蝙蝠飞舞。沙漠拉起门环,敲了三下,便有一个老员外模样的人迎了出来。
  “久违了。”沙漠微微欠身。老员外点点头,引着两人进入花厅。那里无人,只搁着一张焦琴,焚着一炉檀香。他们绕过象牙屏风,穿越回廊,来到植满桃树的后园。
  金鳞池边,一名黄衣女子坐在石上,把鱼食缓缓地抛到水里。仙女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还在不在,因为这女子就像是一泓净月降下俗世,散发着幽然冷光,似要把人引进飘渺的幻界。
  “好久不见。”她没有施上脂粉,因此嘴唇略显苍白,但仙女认定那也是种美态。长久以来,圣门阴阳士是神秘中的神秘,如今本尊即在眼前,那种迷雾般的错愕感却更加强烈了。
  女子的眼角掠过仙女,迷离的眼神转瞬即逝,她掠了掠垂在胸前的黑发,道:“如今你的称号是?”
  “沙漠。”
  “恰如其分。”
  “他是仙女,姓凌,我的好朋友。”沙漠转向仙女道,“这位是清月姑娘。”仙女道:“哦,我听说过,名显京畿的绝色才女,连御史侯若海也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阴阳士清月手臂微抬,数道目光便不由分说地聚集在她美丽的五指上。一个十三四岁的童子从她掌上取走装着鱼食的锦盒。沙漠取出竹简,交给老员外。后者双手转呈,原来他也不过是个仆从。
  清月把竹简移到月光下,十数个刀刻的符痕一目了然。她说道:“上面记载的是本门文曲官的身世。嗯,约七千字,你要听哪一段?”
  沙漠道:“可有子嗣,现在何处?”
  清月缓缓道:“育有三个女儿,一个早夭,两个都已嫁人,一个在扬州,一个在金陵。另有一名私生子,极密。嗯,这位私生子自幼染上麻风,一直未曾痊愈,约有十七岁了吧,托养在辽燕城外杜家村的李姓画师家。你要干什么?”
  “麻风病的私生子……”沙漠道,“我害死了郭医师,现在要去找他的公子。”
  清月道:“斩草除根?”
  “不,去让他知道,他的杀父仇人是谁。他应该知道。”
  “如果他要立刻报仇呢?”沙漠沉吟片刻,道:“受他一剑。他父亲有罪,但他无辜,我有负于他。”
  “哼。你倒是挺能自我安慰。反正我欠你的人情这就还了,下次你再找我译符,可就干犯门规了。”清月转向仙女道,“兄弟,劝你少跟这家伙打交道,会惹祸上身的。”
  仙女说道:“这一剑该我来受。”
  清月做了个适随尊便的鬼脸,俏丽得让仙女满脸通红,忙不迭地转头望着别处。她满意地道:“那就没办法。饿不饿?早间做了桂花藕,一个人也吃不完。”仙女还在犹豫,沙漠已转身走出好几步。这家伙总是独行独断,高深莫测,从来不理会旁人的感受。仙女低低地咒骂着,匆忙致礼别了清月,然后快步追上同伴。
  当两人消失在小径的尽头,另一边的树后转出一个矮小却凝重的人来,赫然是圣门执戒士阎摩。
  “为什么不把他们当场拿下?”清月伸了个懒腰,站直身子,几缕黄纱垂下,散发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擅入籍阁,偷取护法籍册……”
  “有人会招待他们。”阎摩说道,“至于你擅转阴符之罪,我会禀明掌刑护法,听候论处。”清月道:“是死罪?”说话间她淡淡地瞧了阎摩一眼。
  阎摩不答,他走到水池边,沉静地看着游鱼,说道:“掌刑护法传下门主旨意,为免让门人自危,所以殉道者一案正式了结,谁也不许再提,谁也不许进入籍阁,追查二十八位死者的亲友。”
  清月道:“哦,那就是说,你现在也是暗中行动。不怕门主责怪吗?”
  “最后的殉道者必须消失。哪怕他是我的亲爹娘。”
  清月笑了笑:“有人说,你是圣门第一个没有私心的人,也有人不认同,他们说你是最后一个没有私心的人。”
  阎摩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苍凉的笑意,他道:“更多的人认为,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清月素手微扬,老、少两名仆人躬身退出后园。她道:“沙漠害死了郭医师,他甘愿受本门处罚,也要千里迢迢赶到燕京去领郭公子一剑。这正是敢作敢为的勇者气魄,你怎么说?”
  “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阎摩道,“但大义之前,小义不存。我说过,殉道者必须完全消除。任何纠葛其中立场不明的人,也必须被消除……为了让这片土地上出现真正的大同,所有阻碍者,不论有意无意,都要消失。”
  “不,你在顾左右而言他。”清月道,“有件极要紧的事情,两个小子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却知道。”
  阎摩转头盯着她,说道:“你很想知道吗?”
  夜风沙沙,卷落桃花,远送桃香。清月哈哈一笑,飘然离开花园。
  “我很不想。”妙曼的声音随风轻扬。

  第三章 杀人者人亦杀之

  沙漠和仙女走出清月的家,便不停留地连夜赶路。两人都觉得,有个若隐若现的幽灵紧紧跟随在身后,只有把背靠在墙上,那种冰冷的感觉才会消失。
  次日正午,他们渡过了黄河,一路急奔,黄昏已到大名府外,马儿却已承受不住了。当下由沙漠入城买马,仙女在一座小酒寮前,边喝酒边等候。此时,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消失了,仙女感到无比得轻松。可能是某位高人注意他们,发现他们无害之后,便分道扬镳了吧。
  平原上时有马嘶人声,西方的太行山被夕阳烧得一片通红,如同戏文里提到的火焰山。
  少年总是多愁善感,喜爱遥想。仙女也不例外,他从火焰山想到了西域,想到了自己那远在玉门关外的家乡,当然,还有那个傻气的姑娘。他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也立下誓愿,要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可幸的是他作为新晋幽异士的生涯马上要终结了,他很快就可以回到家里,跟义父、还有她一起效力圣门,维持世间的平衡和秩序。
  “就算这次小小地犯了门规,也不会有什么重大的处罚吧。”仙女乐观地想,“我救过大师兄,上头奖赏了替罚符。至于沙漠,根本不必为他担心,这家伙狡猾古怪,连圣门阴阳士都欠下他的人情。区区小罪,又怎能伤得到他?”
  蓦然,头顶上劲风呼啸,仙女手一按酒桌,借力翻出数尺,恰好看见一道网罩在他先前的位置上。
  “是你?”同时,他看见了偷袭者。
  他是个胖乎乎的年轻人,仙女的幽异士同僚。他似乎也感到错愕,不明白仙女这个孱弱的家伙何以能避开那一下子。
  两道银光从使网人的腰侧闪出来,平平直刺出去。仙女跃在半空,看见使网人背后躲着另一个家伙,他的武器是双剑。
  仙女错愕不已的时候,酒寮的顶部掀了开来,一条蛇般的长影缠向他的身体。
  “你们疯了?”仙女大吼一声,银色弯刀从斗袍下飞出,弹开了来袭的长棍。他落地时把一张酒桌踢向使网人,“咯咯”两声,渔网合拢,桌子被压得粉碎。
  刹那间,弯刀和双剑已交换了近十招。风声飒然,驼背的使棍者从空而降,他一棍子打在仙女的大腿上,然后捂着肩,喝醉酒似的撞上墙壁,血不讲理地从指缝喷出——仙女反手的一刀,已重创了他。他甚至没有瞧见刀光。
  又是一声惊呼,双剑手的两柄剑不知怎么被仙女用两根手指一起夹住,他矮小的身躯被甩在半空,重重撞上横梁。
  与此同时,使网人挥动渔网,酒桌的碎屑一股脑儿都打在仙女身上,巨大的力量将他直抛出酒寮。然而仙女仍未被击倒,两柄索练弯刀一左一右从袍下掠出,削断了酒棚的桩脚。几个翻滚之后,他便跳上马背狂奔而去,对塌下的棚子和叫骂的人们更不瞧上半眼。
  “这家伙,原来一直留手!”使网人等三个杀手连滚带爬地从废墟中逃出来。
  双剑手道:“操!也就那两下子,是咱们轻敌了。快追!”
  使棍者摇头道:“别自找丢人了,他要是来真格的,咱们没有活路。况且前面还有人等着。”
  马在狂奔,风在怒吼。仙女拚命忍着眼泪,如果意中人在面前,他就会对她喊。他不是受不了腿上的剧痛,他只是觉得冤屈。昔日的同袍竟成了追魂杀手,只不过是偷入籍阁,就要送命,这到底是他妈的哪门子道理?何况他还有替罚符。
  昏暗的天色下,他依稀看到道中站了个人。那人手一扬,马随即嘶叫着跪倒,把仙女狠狠抛到地上。
  “野雁,你也来了。”仙女吃力地站直身子。在他面前不远处,是个俏生生的紫衣女郎,轻松地把手上的石块抛来抛去。它很少被用来打断马腿,多数用来打破人的脑袋。
  平日,除了大师兄陌刀和沙漠,就数这野雁和他交好了,她甚至比沙漠和陌刀待他还好。
  “跟我回去。”野雁撇撇嘴,“上头要你活着。”
  仙女登时放下心头大石,只是小小的惩罚,而且执行者是野雁。他道:“我有替罚符。”野雁摇摇头,像个大姐姐般不耐烦地道:“别傻了,那玩意儿留着以后用吧,这次行动是私下的。”
  “大师兄带你们出来追我?”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陌刀大师兄虽然对他不肯杀人的事耿耿于怀,但却很看重他,曾不止一次说过要把他教成圣门最强的武者。两人的私交也很不错,他前段时间还误打误撞救过大师兄一次。
  “不是大师兄带头。”
  仙女更放心了,这么说来野雁是头儿。然而野雁接下来说出的名字让他错愕不已。
  “带头的是阎摩。”
  “什么?”仙女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捕两个淘气捣鬼的幽异士,竟要出动到高贵的执戒使者。只要想起这个名字,仙女就忍不住猛打哆嗦。野雁却像是要一下子把他打击到崩溃,她续道:“阎摩和大师兄赶到辽国去了,这里由戒刑堂的人主持。上头说不能伤你性命,这才叫我来的,你……你跟我回去吧。”
  上头说不能伤你性命,是“你”,却不是“你们”。野雁知道仙女在想什么,她摇摇头:“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也无能为力。”
  仙女拔出弯刀:“我不能扔下沙漠。”
  “呼”的一声,石头从他脸侧擦过。陌刀大师兄教导过,“容情不出手,出手不容情”,恐吓敌人不能装腔作势,而要实实在在地让他们痛苦,让他们惊惧。对此野雁一直奉为圭皋,这次却是例外,因为眼前站着她喜欢的人。她是个爽朗的女子,从不避讳自己的心意。
  她叹道:“你受了伤,打不过我的。”
  “那你就把我打死。”仙女举起弯刀,大踏步前行。
  野雁双手紧扣着石头,她可以轻易打翻这傻瓜,再踩上几脚,让他受点教训,可是……
  仙女一步一步逼近,终于两人面对面了。西方的赤霞和东方的隐月,急促的呼吸和轻颤的刀刃,气愤的少女和倔强的少年。
  “算了,你走吧。”野雁说道。
  “真的?”
  “滚吧。”
  仙女大喜,正要从她身边走过,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下步来,凝视着眼前的姑娘。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五官端正,虽然称不上绝色美女,可也有灵动的眼睛,有脂玉般的皮肤。她是沙漠之外,唯一愿意与自己交往的人。仙女再懵懂,也能看到少女的心,可惜他已经有了远方的那位守候者。
  “早在入关之前,我就有意中人了。”仙女说道,“就算你放我走,那事也没门儿。你、你还愿意放我吗?”话还没说完,他就狠狠吃了一记耳光。
  “你当我是什么人?”野雁切齿道,泪珠儿夺眶而出,“给我滚远点儿!”仙女慌了,道:“可是,你……”
  野雁跺足道:“你不滚,我走!”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道,“沙漠在大名府城东的枫林子,离此地只有八里路……他们布置好久了!”
  仙女如梦初醒,发足向东面狂奔。
  “决不能让沙漠死,决不能!”他在心中狂呼,“若非我狠不下心来杀郭医师,沙漠就不会出手,也就不会心怀愧疚,不会偷入籍阁。如果我能狠下心……不、不能,我不能杀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可是……”
  他觉得困惑不解,命运就像一团揉乱的绳索,理不清头在哪里,尾在哪里。他加入圣门,圣门是做好事的,为天下百姓着想,它用自己的影响力杜绝大战,维持这片大地上的平衡和安稳。但圣门却叫他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初识者,他下不了手,由沙漠代行,以致如今陷入绝险,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又将在哪里结束?圣门是正义的吗?他做得对吗?这片浑浊不清的世间,真有天道存在吗?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
  乌云毫无征兆地聚合,霎时间日月无光,只有咆哮的狂风和暴雨。仙女忘命而奔,忍受着伤处的剧痛,忍受着风雨的吹打,焦虑和疲惫像两条锁链,缠着他的双腿,不让他前进分毫。他的力气迅速消散,心似要割开胸口,远远地跳到天边去。他的视线也逐渐模糊,分不清前方是雨丝还是幻觉。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坠入混沌之际,一阵刺耳的惨叫划破雨空,直钻入他的心深处。仙女精神陡振,双目猛睁,他这才发现,自己已处身在枫林之中。沙漠浑身是血,手中握着一柄刃口卷裂的刀。他身边倒卧着七八具尸体,不,有两三个人还在痛苦地蠕动。
  “不要过来!”沙漠纵声大喝。伴随着刺目的闪电,仙女猛然停步,他看见沙漠举起刀,把一个已没有抵抗力的敌人砍成两段。
  “你给我住手!”仙女扑上前去,但迎接的是刀光,他慌忙着地翻滚,感到左臂和左腿都传来热辣辣的刺痛。
  “你也跟他们一伙吗?”沙漠喝道。
  “滚!”仙女叫道,“你他妈瞎眼了!”
  沙漠身子晃了晃,显然他也受伤不轻。他苦笑道:“戒刑堂十八铁骑来了八个。嘿嘿,但我早就发现了,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说着他又干掉了一名重伤者。
  仙女怒道:“住手,别再杀了!他们也是圣门中人!饶他们去吧!要杀我们的是阎摩,他们只是受命行事。一切都是阎摩在捣鬼,他背着门主追杀我们!”沙漠白眼一翻:“这不就结了?你觉得我有把握对付阎摩?”
  仙女呆了呆,道:“你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那我们的行踪就不该泄漏。”沙漠道,“杀人者人亦杀之,想伤害我的人便休想得到我的同情。”说罢,他提刀走向最后一个生者,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她泫然欲泣,满脸无助。
  “嗤”的一声,仙女弯刀在手,刀尖虚指沙漠胸前,他沉声道:“这只是个小女孩儿,你也要赶尽杀绝吗?”
  沙漠呆了呆,突然暴喝道:“让开!”
  仙女被他猛推一把,一丝冰冷从下而上,掠过鼻尖。他看见一柄飞刀直冲天际,若非沙漠及时出手,他的后脑已经被剖成两半了。
  刀光闪动,那貌似女童的偷袭者便即毙命。
  沙漠把刀插入土中,说道:“她是个侏儒,个子矮,十八铁骑中排名却高居三甲,暗器功夫很是了得。我若非一上来就伤了她,也不能收拾这伙人。”
  “这……”仙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沙漠摇摇头,“嗤嗤”几声,撕下死者的衣布,给仙女包扎迸裂的伤口。仙女不好意思起来,道:“你的伤比我重,你自己先来吧。”
  沙漠微微一笑。在仙女记忆中,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笑。相交也有好多年了吧,但这家伙总是阴阳怪气的,像极了无月之夜的一口井,教人窥不出深浅,教人有时悚然而惧。他对人世万物有独特的看法,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执着起来又倔得像牛。他的武功好像不太高,可是刚才他一个人做掉了戒刑堂八位好手,让自己白白替他担心了老半天。他的表情恒久木然,但不可否认的是,隐藏在这张欠揍的脸后面,是团烈火……
  仙女定了定神,问道:“现在该怎么办?野雁说,阎摩和大师兄已经赶到燕京去了。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阎摩连门规也不管了?”
  “这叫便宜行事。”沙漠沉吟道,“他的主要目标不是我们,但我们却必须被清除。那么理由只有一个。”
  “殉道者的事儿?”仙女搔了搔头,“郭医师的儿子在燕京,难道阎摩连他也要除掉?圣门从来不许诛连无辜,这家伙是失心疯了吧?”
  沙漠道:“谁也不知道真相,也许,阎摩知道一点点。”
  “反正,我们是被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那我们该怎么办?”仙女骇极,“去找阎摩算账?”
  沙漠摇头道:“不,我们应该放弃。阎摩在擅自行动,但圣门以内没有几个人能制裁他,更没有人愿意这么做。他是铁面无私的判官,门主和护法们需要他执掌刑律。可能有人会一如既往地保护你,却没有人会在意我的生死。”
  他说得在情在理,仙女却觉得有点失落。郭医师的儿子是无辜的,陷入险境,他们只能望而兴叹。
  “那, 回去? ”
  沙漠道:“你回去。”
  “你要去何处?”
  “我要去找清月。”沙漠道,“阴阳士和执戒士地位相当,她或许可以帮我。至于你嘛,总是享有神秘的特权。”
  “就此分手?”
  “就此分手!”
  “好,你小心。”仙女说罢,缓步离去。
  沙漠负手伫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于视线。清凉的晚风安抚着伤口,体力渐渐恢复。包好伤口,他挖了个土坑把死者掩埋。他将侏儒的短刀放在掌心,细细端详片刻,然后把它收到怀里。
  他从不知“放弃”两字为何物,但为了让他在乎的人安心,撒个小谎也无伤大雅。
  “后会有期吧,兄弟。”沙漠站起身,望着南方说道,“毕生做个软弱温柔的人,不要执着,不要愤怒,不要管什么正义邪恶,就算是极恶之徒的鲜血也不要让它沾上你的剑锋,那么,你就有望获得幸福……”


  第四章 一种蜕变

  保州的西淀泽国天成,东去津门,北指辽燕都。湖的东畔有三座土城,原本是宋将杨延昭屯兵防辽的所在。宋辽谈和之后,边境数十年未有刀光。这三座土城便做了市集和瓦舍,不少辽国贵族都越过边境,前来寻欢作乐。
  天禧四年的二月十九,乃是观音大士的诞辰,土城内外好几处地方都筑起了戏台,台上演的是妙庄王三公主出家的故事。休息时台下僧尼便诵念起《大悲咒》来:“……观世音菩萨白佛言,我有大悲心陀罗尼咒,今当欲说。为诸众生,得安乐故,得寿命故,得富饶故,除灭一切恶业重罪故,增长一切白法诸功德故,速能满足一切诸希求故……”
  诵经声传入一间酒楼的二楼雅座,传入阎摩和陌刀的耳中。
  “为诸众生,得安乐故,得寿命故,得富饶故,除灭一切恶业重罪故……”阎摩干笑,“嘿嘿,真羡慕这些乐天的佛徒,他们觉得只要念经,就可以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阎摩笑道,“如果人人都是佛徒,那天下还真的就太平了。”
  “这世上没有如果。”陌刀仍是铁青着脸,“判官,你带着我们直趋辽燕京,甚至丢了八名弟兄的性命,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应该说清楚了吧?”
  两人转用圣门特有的隐语,外人听来,会觉得那是又急又快的方言土语,不知所云。
  阎摩喝了口酒,道:“你知道殉道者究竟是什么吗?我又是为了什么,如此忌惮这漏网的一尾鱼儿?”
  陌刀不语。这原在阎摩料想之内,他的手指“嗒嗒”地敲击桌缘,沉思有顷,圣门的执戒士才道:“在愤怒时,你的功力是不是会特别高?在寂静的地方,你的思绪是否会特别灵敏?”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陌刀回答:“是。”
  “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
  “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所谓的三魂,一魂主善、一魂主恶……”阎摩又停了下来,显然他要说的事,超越了常人的认知,在场的自然都是非常人,可他也必须选择最生动简单的措辞。
  “说起来倒还有谱儿。”陌刀笑了,“当事情两难之际,我常常觉得心中有两个声音在吵架,原来是两道魂魄在吵架……”
  阎摩道:“人的心便如一个无底深潭,善与恶、道德与自由两个魂魄轮番浮现,有时善占了上风,有时恶占了上风,而在这口深潭中,还有一个连你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自我存在,嗯,它被称之为隐魂……它就如同缄默的幽灵,隐伏在角落中,静静地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一念一行……在极偶然的时刻,它才会浮现,比如你感到无比的愤怒,或者身处在空灵的境界……于是你的力量便会陡增,你的思路豁然而通。”
  “这些事,你从何得知?”陌刀总是一针见血。
  阎摩抬头眼望房顶,良久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是郭医师对我说的。三年之前,他找上我,邀我加入他的行列,成为第二十九位殉道者。若非如此,本门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陌刀轻轻拍了下桌子,道:“原来如此。”
  还记得那天是一月三十,郭医师深夜来到阎摩的住处。
  郭医师身为圣门六护法之一的文曲官,与阎摩的恩师玄溟士,还有阎摩的上司掌刑官平起平坐,不管是地位还是辈分,都凌驾于他。因此虽是兄弟手足,阎摩对他还是执下属之礼。
  郭医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递给他一册宗卷,以及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宗卷记载着五胡入中原时代的苦难,其中有许多内容是当代史家无法想象的。自古以来,史书上都只能看到部分的真实,很小的部分,小得令人震惊。唯有圣门才掌有全盘的真相,也许是接近全盘。因为即以圣门之强大,也有无法透析的死角。
  这份宗卷出现在此的含意,阎摩隐约猜到几分。圣门自春秋出世,其首责便是维持这片广大土地的安宁,让战火远离,让灾难远离。可惜事与愿违,冥冥中仿佛暗伏着一头可怕的巨兽,它使火焰笼罩城池,使仇恨笼罩人心。圣门有时能暗中消弭巨祸,有时却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浩劫降临。
  至当代门主继位,他是个不世出的智者,他看到人心的反复,宋辽的积憋,还有西北方蠢蠢欲动的龙气。若坚持一贯从旁引导的策略,苦难终将再临,乱世和盛世总是并相交替,如同佛家所说的轮回,道家所说的阴阳,千载以降,原地踏步。
  于是圣门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一个庞大的计划正在萌芽。易帛士奚仲逸在辽国、形法士灵磐子在敦煌、阴阳士清月在大宋……圣门精锐尽起,各自主持着隐密的任务。
  大计被命名为“青天子”。简单地说,便是运用圣门的力量,在中原大地上掀起前所未有的血战,让不知悔改的人陷入到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而正当人们感到绝望,空洞地索求信仰之际,伟大的青天子便重新降临了。他手持神剑,用它起出古时在人间留存的七处遗产,消弭所有战祸和邪恶。他将带着幸存的、正直善良的人建立新的国家,也就是孔子所向往的上古尧舜的理想社会。
  末世、净化、重建、长久的平衡,大地上和人心中的污秽都用血来清洗。此后,人口锐减,便无法掀起巨大的战争。软弱无能者、阴暗自私者将永远丧失人籍,这片土地上,只剩下崇敬德行,身负技能的顶尖者,由他们建立新的秩序,新的皇朝。但,这就是所谓的大同世界,所谓的圣王之道吗?对此,文曲官郭医师抱着非议的态度。
  “我只是小小的执戒士,一个判官……”阎摩当时告诉郭医师。他忠于门主,倾倒于那可怕又伟大的计划,所以他希望兄长知难而退,但当他拿起那张宣纸的时候,气息却陡然一窒。
  普通人无法理解阎摩是时的震惊,纸上抄录着《孟子·公孙丑》中的一篇文字:“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恻隐之心?对我这个判官说吗?”阎摩强笑。
  郭医师道:“你看到了的。”
  阎摩细细看着这张纸,不禁呆若木鸡。这段文字共出现了十四个“之”字、十三个“人”字、七个“也”字、六个“忍”字,总之,每组相同的字,它们都完全同样,撇捺力度、笔划间距、字体大小、着墨深浅、透纸厚薄,所有的细节没有半点儿差异。写字用剑,作画撰文,都是依靠人心之灵性,一种跳脱不安的自我。阎摩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可能把每个字都写得如同拓印般精确一致?
  阎摩叫道:“这根本不可能!你耍什么手段了?在同一张纸上拓印?”
  “没有。”郭医师微笑,“是实实在在用笔写出来的。”
  阎摩沉吟道:“这是什么功夫?这是一种武功心法,对吗?”
  “这是一种蜕变。”郭医师道,“掌握这种力量的人,都是天下最不幸的人,我称之为殉道者。”接下来,他又解释了那个“隐魂”的道理。他费心钻研了三十年时间,终于成功地使用药物和慑魂术,把一个人的“隐魂”血淋淋地扯出心的深潭。所谓的成功,是在上千名试验者中,幸存了二十八位。
  阎摩对慑魂术并不陌生,他的师尊,圣门玄溟士就是此道达者。在         特定的情势下,他老人家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数千人同时玩弄在股掌之中。
  只听郭医师续道:“殉道者被撕裂成两个人,一个是俗世的他,一个是被我烙上天命之印的隐藏的他。他的感官、心智、力量都被‘隐魂’所操纵,‘隐魂’掌握人的最大潜能,但它没有丝毫感情,没有善恶观却善于衡量得失,它只会向着远大的目标不断前进。可怜的是,那一半俗世的自我,也就是司职善恶的双魂却没有消失,它们被禁锢在暗处,亲眼看着自己做出种种违反自我的事,它会悲伤、会愤怒、会恐惧、会茫然⋯⋯这些情感都会被隐魂’压制,成为锥心的刺痛,一种旁人想象不到的猛烈之痛。你,想体会这种痛苦吗?”
  (作者按:这里的“三魂”并非我国道教传统灵魂信仰中的“胎光、爽灵、幽精”,而更近似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三大部分,即“本我”、“自我”、“超我”。小说情节牵强附会,读者看看就好,不必当真。)
  阎摩道:“你创造出这些人,是为了完成门主的大业吗?”
  “为了阻止他。”文曲官说得斩钉截铁。
  “你要背叛圣门?”
  “背叛圣门的不是我!”郭医师忽然激动地吼叫,“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衷,我们的道吗?”
  阎摩默然不语。
  “你还没有到那样的层次,无法知悉所谓青天子计划的细节⋯⋯”郭医师吸了口气,很快就恢复了他固有的文质彬彬的气度,“总之,这会是一部血淋淋的史册,所有弱者都将被消除……”
  阎摩更正道:“是恶者,不是弱者。”
  “大部分弱者的心中,都存有恶。”郭医师道,“你身为判官,自知我所言虚实。”
  阎摩又沉默了。
  郭医师说道:“可是,忽视弱者的人,永远不能成为强者。苍生需要的是存活,而不是要成为圣贤。弱者往往不遵道德,那是因为,他们是连温饱都求之而不得的苦恼之人。圣门是为弱者而存在,锄强扶弱,才是我们要走的道!”
  “不错,连场大战,在这片土地上,软弱的人都将不留,幸存的只有坚定的强者。但这是必须的步骤,锄强扶弱,那只是小义,大义之前,小义不存。”这句话阎摩没有说出口。他作出饶有兴味的模样,引郭医师说出他的意图。背叛圣门,下场只有一个,阎摩要把所有的殉道者都揪出来,教他们全部消失。
  郭医师邀阎摩加入他们的行列,阎摩答应了。他虚与委蛇,给郭医师和他的殉道者们提供帮助,暗中经营颠覆圣门的计划。整整三年下来,他才完全博得兄长的信任。在郭医师口中,他套得了最后一次聚会的日期地点,所有殉道者都会出现。在那以后,这些死士就将各散东西,正式展开自己的使命。敌暗我明,况且这廿八人无一非本门精英,被殉道烙印开启潜能之后,他们不但能力加倍,而且灭绝人性,其对圣门造成的破坏实难估计。
  到了约定的日子,阎摩带着死亡敲开了兄长的家门。


  第五章 区区九个字

  听完阎摩的叙述,陌刀发问:“为什么郭医师要拉你入伙?只因为兄弟亲情?圣门中你的武功和才能虽堪称顶尖,影响力却非最大。”
  阎摩笑了笑:“他说,整个圣门之中,以我的特质和殉道士最为接近。”
  “无私。”陌刀接口,“冷血。”
  阎摩道:“可惜,我只忠于圣门,我认同‘青天子’计划。”
  “这些事,和我们眼下的行动又有什么关系?”陌刀追问。他的品位还够不上质疑或赞同圣门的方向,他是幽异士的头儿。对他来说,青天子的细节和殉道者的本质都是空幻的,只有如何执行任务才是现实。
  “因为门主和护法们低估了殉道者的威力。”阎摩道,“我和郭医师是亲兄弟,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知己,他的能力达到何种地步,或许我比他自己还要清楚。我以性命担保,只消走漏了一个殉道者,对圣门都是绝大的威胁。”
  能令阎摩如此怵惧,郭医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可惜陌刀搜尽枯肠,郭医师的形像总是漂漂渺渺,难以捉摸。此君仿佛是团迷雾,谁都看得到他的存在,却不自禁地对他视而不见,如今它转化为极为朦胧,但也极为尖锐的不安感,仿佛殉道者就躲在暗处,伺机抓食他们的心肝。
  陌刀道:“最后的殉道者是谁,在哪里,你也心中有谱了。”
  “确实。”阎摩说着召唤侍者,送来两只大碗和一坛酒。他说道:“喝下这碗酒,就是我的生死之交。”
  侍者垂着头,拙劣地把两只大碗倒得满溢。待他躬身退出之后,两人才端起碗。阎摩道:“喝下这碗酒,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紧随在后吗?”
  陌刀道:“你信我,我便可以为你去死。”
  “好!”二人举起碗来,对饮而尽。阎摩擦擦嘴,说道:“兄长死后的第二天,我找到他在汴京朱家桥的另一处巢穴。在那里,有一封信,嗯,没有上下款,但不难猜到。信中说他新配置了一种药丸,可以治好麻风病。”
  陌刀露出疑惑的神色:“是给你侄儿的信。你的意思是,你侄儿是最后一位殉道者?一个麻风病人?你确定吗?”
  阎摩陷入了沉思,他很确定自己的判断,他只是禁不住回忆而已。他感到一阵真实的刺痛,生不如死的痛。
  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侄儿了吧,犹记得许多年前,孩子初患重病之时,两兄弟为了配药跑遍大江南北。叔父心中甚是着急,反而父亲倒是很看得开。郭医师还笑着开解兄弟:“唉,小时候你老跟着我到处跑,现下倒好,变成我这把老骨头跟着你到处跑了。”
  是啊,那时候阎摩才五岁,整天跟着兄长不愿离开,家人朋友都讥笑哥哥是个娘娘腔,所以小孩儿专爱黏着他。郭医师不以为嫌,因为他也爱极了小弟……
  究竟在什么时候,人和事都悄悄变了?为什么远大的理想,那个宏伟的、令人热血沸腾、翘首向往的青天子计划,当它被置于这些颈碎、平凡而软弱的回忆之中时,会变得如此苍白和虚弱?
  “不,我是对的。”阎摩心道,“大义之前,小义不存。这天下是坚定者的天下,而非软弱者的天下!”吸了口气,驱走多余的意绪,他又变回冷酷无私的判官,对他的同伴说道,“我把那封信送给本门阴阳士……不出我所料,这是一道阴符,且上了七重阴锁。清月花了足足四个时辰,才把它转成阳符。”
  陌刀皱眉道:“阳符说的是?”
  “只有区区九个字:‘按原定二月廿五起事’。”他顿了顿,续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就算收不到阴符,某人也会行动,因为这是早就定好的。”
  陌刀道:“二月廿五?六天之后,起什么事?谁起事?在哪里起事?”话犹未了,阎摩忽然发掌,直劈门外,他由极静到极快,倏然而就,没有任何征兆。
  猛然间,室内阴风激荡,烛火狂摇。陌刀双掌一伸,挡在阎摩掌力之前,一指点出,劲风相触,发出沉重的声音。阎摩端坐如常,只身子微晃。陌刀踉跄退后,“咔嚓”一声,背脊把房门撞得四分五裂。他看也不看,反手就抓着门外偷听的侍者,狠狠地摔到窗前。
  阎摩低喝道:“你捣什么鬼?”
  “他避不开你的断心掌。”陌刀擦去嘴边的血丝,挡开判官的掌力可不是闹着玩的。
  仙女在窗下蜷缩成虾状,陌刀这一抓一摔虽非致命,甚至不会造成严重的伤,可在数息辰光内也够他好受。假扮侍者偷听两人说话,他还不知自己早就被发现了。
  阎摩道:“他不是个称职的幽异士,更别说继承你的衣钵了。我让他听取秘密,就是为了不给你留任何借口。”
  陌刀脸露不忍之色,就在此刻,两扇窗户“砰”的一声脱离木框,一条绳索灵活地套住仙女的上身,把他拽出酒楼。但听见破风声起,四枚石子呼啸而来,室内四个烛台同时熄灭,眼前漆黑,两人自然而然提气护身。对方争的原就是这须臾空隙。
  两大高手跃下酒楼,入目的只有乱糟糟的夜市,四面都有被推倒在地的伶人、寻欢者、僧尼,有破口大骂的,有俏脸煞白的,也有口宣佛号的。而偷听者、救人者、以及发石者都已不见踪影。
  “救他的是沙漠,往南边跑了!”陌刀叫道,他是天生的捕猎者,精于杀人和追迹。阎摩伸手按着同伴的肩,道:“我们没有工夫再管两个小孩子。你把仙女变成铁汉的心愿看来得搁上一搁。”
  陌刀默然片刻,道:“不错,二月廿五起事,希望圣门的运气好些,点子起事的地点和他住处不远,那样的话我们二月廿三前赶到,还不致于无药可救。”接着他骂道,“妈巴糕子,他到底要干什么?一个病鬼能干什么?”他并没有期待有谁给他答案。谁也猜不着殉道者会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此人可能一无所长,也可能在一夕间覆灭圣门。
  事情涉及文曲官的惨死和二十八位出色门人,门主和诸护法都希望尽快平息,他们不明白殉道者的可怕,况且也来不及通知附近的同门。圣门顶尖的两位好手,再加上十八铁骑剩下的十个,还有数名精锐的幽异士,这本来已是一支极为壮大、足可消灭江湖上任何世家名门的力量。他们要面对的只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少年,看起来如此悬殊……可惜,这个少年的身份是殉道者。

  市集南方不远处是大片的芦苇,月光洒出一片惨淡,偶有孤舟出入,上面坐着落拓的垂钓者。灯火和笙乐显得如此遥远,似乎世界自混沌初开,始终是这片寂静和黑暗,它掩盖大地,掩盖星辰,也掩盖人的魂魄。
  在隐秘的湾坳处,沙漠出神地望着天地间最黑暗的地方,若有所思。仙女则伏在地上直喘气。
  “臭小子,你也在。”仙女良久才喘息宁定,“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沙漠并不回头:“你不该来。”
  “你说了不来,不也来了?白痴才相信你!”
  仙女跳起来,扳住他的双肩,硬教他转身,吼道,“我只问你,你听到了没有?”
  沙漠道:“我没有听到,谁会像你这样不怕死?我坐在下层,看到你扮成送酒的,知道马上要糟,便想法子潜过去救你。”
  “嘿。”仙女道,“你替我杀人,我后来帮你对付杀手,哦,也没怎么对付,但我总是赶来了。刚才你救我一命,我却探听到一个救你一命的消息……”他见沙漠不耐烦地冷眼斜睨,便拍了拍脑袋,道,“咱俩的交情,算也算不清楚了。哼,你可以不必再去燕京。”
  沙漠不答,仙女续道:“你想都想不到,郭医师的儿子,那个生麻风病的,那小子才是最后一个殉道者!”
  沙漠扬了扬眉:“理由?”
  仙女把他偷听到的,一字不错地复述出来,末了道:“还有你那个阴阳士朋友,叫清月的,她也出卖了我们。不过……唉,算了吧,总之这下我们解放了,让他们狗咬狗、鬼打鬼去。咱俩马上起程,你跟着我出关,义父会为我们打点,不怕阎摩来找麻烦。”
  沙漠道:“竟然有这种事……好,这档子事我们不管了,我到你家叨扰去……咦,那是什么?”
  仙女顺着他的所指转头,只看到一片漆黑,那是天地的颜色,然后这颜色变了,变成另一种黑色,如魔鬼的手爪般,直伸向他的心灵深处。
  他枕骨上吃了一记手刀,软软地靠在沙漠身上。
  “他就交给你了。”沙漠说话之时,芦苇里走出俏生生的女子来,却是野雁。沙漠道:“刚才多谢你发石相助,否则我可对付不了那两个煞星中的任何一个。”
  “举手之劳而已。”野雁说道,“你还是决定要去燕京?”
  沙漠点头:“我根本不相信郭医师的儿子是殉道者。”
  “为什么?”
  “不信就是不信。”沙漠道,“这是一个阴谋,它蒙住所有人的眼,让他们都看不清真相。”
  “然而你却看清了?”野雁不无讥诮。
  “死去的二十七位殉道者,都是本门顶尖儿的精锐,郭医师之子跟他们根本不匹配。不过,他倒有可能知道关于最后一位的蛛丝马迹。那么有趣的事情就出现了,是谁急于置这个可怜的病人于死地?”
  野雁吃了一惊:“是阎摩?他才是最后的殉道者,他背叛郭医师,所以要杀人灭口?”沙漠道:“我正要去确认。”
  虽然这个可怕的推断听起来不无可能,可是野雁总觉得沙漠忽略了某个关键,致命的关键。不祥的阴云笼罩心头,她尽最后的努力:“醒醒吧,我们都是棋子而已,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包括郭医师的儿子,那个病人,他也是棋子。谁都无能为力。”
  “正因为他是可怜的棋子,我才要为他而战。”沙漠傲然道,“剑在我手,决定便在我手,谁也不能利用我。”
  野雁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道:“我忽然发现,你跟仙女很像,同样的傻气,同样执拗得像个孩子。”
  “圣门不也是很傻吗?企图以小撮人的力量来改变人心,改变世界。为了一些不确定成效、败多胜少的计划,大家都愿意流尽最后一滴血,因为大家都相信血和泪不会白流,这片土地会变得越来越好,土地上的人会越来越安乐,直至有一天,刀兵不现,邪恶不存。哈哈,多傻气!”
  野雁正色道:“我以圣门为荣。”
  “我也同样。”沙漠抬头看看月亮的方位,“好,我这就要动身。请你照顾仙女,还有,不要让他接近陌刀,那个人对他来说太危险了。”


  第六章 更忠于圣门

  天禧四年二月,宰相王钦若和御史侯若海在汴梁城内针锋相对,宋帝大发雷霆,导致病情加重。
  天禧四年二月,夏王李德明开始着手迁都事宜,党项部将会由西平府移向怀远镇。月牙泉附近,回鹘、党项两族激战竟日,回鹘军惨败,曹氏定难军来援,党项军退避,塞外各族形势剑拔弩张。
  天禧四年二月,敦煌鬼垄之王赞年龙攻击须弥城的商队,城中各派系互相指责,强大的佛都开始现出触目惊心的裂痕,吐蕃佛族的精神支柱已然摇摇欲坠。
  天禧四年二月,青天子和玄妃的传说开始在瓜、沙二州以至青唐一带流传。
  天禧四年二月,野利云佾接任原州八野龙族大祭师之职,她极度仇视汉人。
  天禧四年二月,燕京城内外的佛会还没有完结。近几个月,辽国各地出现妖魔作祟,皇帝下令开国库大兴土木,督造佛寺。契丹人的大国,北方的平衡之锁,正在无形中慢慢损竭。
  一张巨大的网已经撒出,覆盖神州大地。仇恨和死亡的种子悄悄播下,它们终将成长为茁壮狰狞的战争之树,悲怒地喷出业火,席卷万里河山。圣门以外,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这点儿,谁也不会知道,在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在筹划,在把这片土地推向另一个面貌,净化以前的混沌,大同世界的牺牲,神降临前的地狱。
  然而在这片虚无渺茫的阴谋里头,殉道者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天禧四年二月廿三的午后,天空积聚着浓重的乌云,偶尔有几点雨滴在肩头,透着刺心的冰凉。阎摩和陌刀等人越过宋、辽边界,直趋燕京城郊的杜家村,他们来翦除时代巨轮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两人放慢了坐骑的脚步,心情都有些异样。陌刀更加沉默冷峻了,阎摩则不时抬头看天。第二十八位殉道者,一个麻风病人,阎摩的嫡亲侄儿,他会用什么办法来迎接圣门的执刑者?
  来到村口,阎摩等翻身下马,让马儿径去吃草。村上疏落地建着数座瓷窑,大都熄了火,只剩下西首那座破烂残旧的瓷窑,还在透着阵阵的热风。那里就是李画师的家,一个老实安分的党项人。他少年落魄时受过郭医师的救济,后甘以从仆自居。为了恩人父子,他可以做任何事,当然这只是一个平凡人能够做得到的。
  那瓷窑不远处搭了两间茅屋,走近了细看,才知凹凸的墙壁是由无数废掉的瓷坯堆成。
  “十窑九不成,人也是如此……”阎摩心道。坚定向善的人,一百人里面怕也没有半个。远处传来吵闹声和女人的哭叫声。就是这些无知的弱者,他们什么都不懂,疑神疑鬼、自私自利、逆来顺受、欺善怕恶、奴颜暴君、非议英雄,就因为有他们,天下只能一次又一次陷入灾乱。
  唯有去芜留菁,人间才有希望。让无常和虚无都下地狱,让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吧!
  离殉道者的家很近了,两人每跨出一步,都是小心翼翼。院子里有鸡鸭来回走动,茅屋中昏暗一团。他们情愿此时蹦出三十个圣门破军士,那样也比面对这股压抑的宁静要好些。
  “老先生,你家郭少爷呢?医师有信要给他。”院子里传出沙漠木然的声音。不知为何,这声音竟令阎摩感到一丝亲切。这不知死活的小子,终究是赶来了。他终究没有被恐惧所击退,这是值得惜重的英雄气,纵然,他已命不长久。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道:“郭少爷到广宁寺找大和尚谈经去了。”
  “广宁寺……”沙漠感到了异样。
  老人猜到他的问题:“喏,出了村子向西走,绕过两墩子山就到,左、右两条路都是差不多的脚程。啊,小兄弟,你……”
  沙漠闪出院子,与阎摩和陌刀对视。
  “你来干什么?”陌刀并非明知故问。沙漠道:“我杀了他父亲,所以我要告诉他谁是杀父仇人。”
  院中那老人听见这话,脸色顿时变了,偷偷向外面挪步,但没有人理会他。阎摩道:“如果你还是圣门中人,就该站到我们这边来。”
  “你只是私自行动。”沙漠摇头,“不管谁是殉道者,我欠郭家父子俩的,今天在此还清。”陌刀哑然失笑:“你一个对付我们两个?”
  “不是一对二,是三对二!”
  阎摩等转头,看见两个人从小径上并肩走来。女子到两丈外就停下,手里抛着石头,她是野雁。当然,还有那不愿杀人的杀手仙女。
  陌刀摊手道:“真是笑话!”一方是圣门执判堂中的精英,另一方只是三个年轻的幽异士,还包括仙女这个肉脚儿。
  “没有时间了。”阎摩转向陌刀,“你能对付吧?”
  陌刀点头,阎摩便纵身向仙女和野雁扑去。他没有使出一招半式,有的是绝峰凌云的气势,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可能抵抗的绝招。两人唯有狼狈地退在小径两旁,眼睁睁地瞧着圣门判官扬长出村。
  仙女和野雁定了定神,同时出手,弯刀直取陌刀上身,两块圆石则发向他的双足。陌刀手上没有武器,因为他本身就是武器,出指轻弹,弯刀顺从地下滑,恰好替他挡开了石头。
  “糟糕,武功相差太远!”仙女喝道,“兄弟,你要找死,这就追上去呀!”
  “你怎么又来了?不怕死吗?”沙漠眼中闪烁着熊熊的怒火,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暴怒。事到如今,他已无法保护仙女不受伤害。
  “野雁拗不过我,就一起来了。”仙女道,“臭小子,你知道什么叫兄弟吗?你要老子死得轻如鸿毛,就待着吧。”
  沙漠跃上屋顶,看见阎摩正从左路进发,右路上是十个疾驰的身影,戒刑堂十八铁卫剩下的一组,也是更强的一组。
  沙漠回身叫道:“兄弟,千万不要杀人,否则我宰了你。”
  仙女再次出刀,以免陌刀追击沙漠。他被对手的指力震得喝醉酒般踉跄倒退,怒道:“滚你妈的,老子都快被折腾死了,还说风凉话!”
  沙漠一笑,翻身从另一方出村。
  戒刑堂十铁卫向西方疾奔。八男二女,四个快剑手,四个快刀手,一个暗器好手,一个拳师。他们都是最忠实的死士,为了圣门,他们愿意摧毁任何阻挡的事物。殉道者所排设的阵仗,只有如此而已吗?牵引三个少不更事,徒有一腔热血的家伙,把自己的脖子凑到阎摩的屠刀上? 不,决不止如此,二月廿五是郭医师的反击之日,他要消灭他曾经发誓维护的圣门。
  穿过前方的桃林,广宁寺便遥遥在望。就让一切在此终结吧,殉道者、阴谋家、无信者!
  一丝琴韵从桃林里飘出,传到众人耳中,顿时勾起一阵萧索。心情与干瘦零丁的桃树黯然嵌合,这琴音似乎蕴含着魔力。
  十位好手放缓脚步,排成阵势,走进还没有开花的桃林。
  老者手捧琴套,少年背负剑匣。清丽绝俗的女子坐在树下,纤指轻抚焦琴,淡雅的紫衣,苍白的双唇,飘荡的轻纱,低垂的眼帘,与这片朦胧的灰色世界格格不入。她是圣门阴阳士清月。
  为首的铁卫,一位精神矍铄的老拳师说道:“你是谁?也是殉道者之一吗?”
  “世俗的殉道者,你和我,所有的坚定者都算是。”清月微微抬首,她的眼睛美丽得虚幻失真,“但真正的殉道者只有一人,身负天命,孤独凄凉,任由悲伤和愤怒啃噬着魂魄。”
  拳师道:“叛徒恁多废话!”
  “我们不是叛徒,相反,我们比你们更忠于圣门。”清月悠然起身,手臂微伸,宛若登云揽月。老者当即将焦琴收入套中,少年打开剑匣,双手呈前。但见圣门阴阳士轻握墨紫色的古藤剑柄,一团耀眼的银光登时从匣中跃出,顷刻间充盈了整个天地间。
  人吟剑啸,刃芒走闪,老拳师微微失神,已陷入蹙境。身周四刀、四剑齐出解围,手拈飞刀的男子站在五步外静伺。
  清月淡淡地道:“青天子计划太疯狂了,必须要终止。所以,只好得罪了。”
  说话间,清月的银丸和敌人的刀剑已相互交击百余次,最终银光成泓,逼开一双肉掌和八般刀剑。一棵桃树“咔嚓”一声,拦腰断折,却是这一剑各人齐出真力,无形剑劲四下迸射。
  只听清月纵声清啸:“屏风九迭云锦张,影落明湖青熏光!”随即剑光疾跃,萧瑟横野,但见银丸倏然脱手,剑气如同飞瀑流泻,整个天地都被大片的银云所占满。
  “御剑术!”不知谁叫了一声,而后生命便开始殒落。


  第七章 我甘愿

  “已经第几招了?”陌刀轻松地化解仙女的攻势,不耐烦地道,“你有一副奇佳的武骨,却总是不知长进。”
  陌刀不但是个好老师,更是个好战士,好得可怕。这句话他以前说过许多次,都是在传授武技的时候,被责备的人总是报以讪笑。但在眼下,仙女一招无功,心头便沉重一分。
  “你立刻杀了我!”他怒吼道。
  野雁已经停止挣扎和蠕动。沙漠走后不久,陌刀就出手了,野雁连抵挡都没来得及,就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仙女甚至没有瞧清楚对方是怎样出的手。
  以往奇怪的宽容,这时反成了酷刑,陌刀没有急于抢攻,也不让他腾出手来救护同伴。
  “她为你而死。”陌刀一面随手拨开弯刀,一面冷笑道,“你什么也干不了,你是个废物。”说罢一指虚点。仙女听到鬼哭般的呼啸,似有无数个怨灵缠绕着他的四肢,他的魂魄霎时间被震得七零八落。这一指没有点中任何要害,却把他彻底击溃。
  “这就是师尊传我的绝技,蚀骨销魂指。”陌刀走向野雁,仙女浑身乏力,只能干瞧着接下来发生的惨事。
  他看到野雁被提在半空,鲜血从她腰间碗大的伤口处不住地往外涌,“嗒嗒”滴在地上。剧痛使她麻木,她的意识已濒临涣散,可是被陌刀一指戳在肩头,她还是忍不住发出凄厉的尖叫。她像鱼一样疯狂挣扎,始终脱不出渔人的掌握。肩头的衣衫碎裂,仙女看到她原本雪白的肌肤正在迅速地发黑、溃烂,他鼻中甚至闻到若有若无的腐臭气。
  蚀骨销魂指,只是其破空声,就能摧毁仙女那样的武者的心智,使他动弹不得。被这残酷的销魂指重重地点在身上,又将是如何酷烈的煎熬?
  陌刀说道:“师尊也传了你凝魅夜刀,威力并不在蚀骨销魂指之下,你的天分更是比我好得多,可你没有杀人的心,所以你就只有眼睁睁瞧着你所爱的人死去……啊,我说错了,你并不爱野雁,你爱的是家乡的女孩儿。她的眼睛有两种颜色,比野雁可美得多了……”
  “你住口……”仙女感到体内有什么在熊熊燃烧,一种他渴求已久的东西,一种他无比恐惧的东西,似要破体而出。与此同时,沙漠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兄弟,不要杀人,做个软弱的人,你才有可能得到幸福……”
  “你要听听她的求饶声吗?”在仙女血红的眼中,陌刀已经不再是对他严肃、关切,口口声声要让他成为圣门首席幽异士的长兄,而是不折不扣的索命恶鬼。只见恶鬼那漆黑的手指又点向野雁腰间的伤口,女子的嗓子已然破裂,她只能张大口,嘶哑的“嗬嗬”声,双眼圆睁,眼珠直要夺眶而出。
  陌刀笑道:“向你爱的人问罪吧。说你很痛,说你很伤心,很不值,很后悔。你为了他不惜违抗命令,不惜和圣门作对,可他心中根本没有你。他一心一意,只想着家乡的女孩儿……你这样说了,我就成全你。”
  “我……好疼……”野雁艰难地道。血块不断地从口中掉出,她急促地喘息着,再也说不下去。陌刀又是一指点在她的心口:“放心,你不会死,除非我叫你死。”
  野雁用尽最后的力气,收束散乱的眼光,她深深地凝视仙女,然后,她说道:“但是……我、甘、愿……”
  这三个字犹如三口利剑,一口接着一口,直插入仙女的心。顷刻间,他死了,另一个他却睁开血色的双眼,悍然觉醒。他仰天厉啸,绝望哭音渐渐转化成阴暗的枭笑。风凝结成霜,光线蒙上了尘,圣门幽异士缓缓站起身,蓦地,刀芒电闪,血溅三步。
  野雁落到地上,伴随她的还有两只断臂,它们本属于陌刀。
  “哈、哈……很好,有了力量,才能对抗敌人,才能保护自己的性命!”陌刀仰天大笑,好像丝毫没有痛觉。
  仙女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刀光再闪,陌刀摔倒在地,双臂之后,左腿也被砍断,但他笑声不绝:“好!肆意戕斩,让你的敌人恐惧,才能稳操胜券!”最后他的右腿离开了身体。
  “我不会杀你,让你的血流干好了。”仙女哑声道。
  “那你就错了,斩草除根,才能确保你活到最后……”陌刀满嘴是血,犹笑得欢畅。
  仙女不再理会疯狂的陌刀,他抱起野雁,可惜深爱他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她看不到他的容貌,听不到他的啜泣,感觉不到他的拥抱,唯有锥心的痛楚还在折磨着她。
  “你……你杀了大师兄,你是谁,啊,是你,你是叛徒!”
  仙女身后传来惊呼声,是陌刀手下的三个年轻幽异士,也是他往日的伙伴。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眼前这个双目泣血、脸色死白的刀者和仙女联系在一起。
  仙女呆呆地回头看了三人一眼,然后他在野雁耳边轻轻地道:“你安心去吧,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他掐住垂死女子的脖子,然后用力。
  他结束了野雁的生命,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又是一片刀光,在陌刀的狂笑声中,三位青年幽异士的头颅一齐落地。


  终章 愿洁净的人一直洁净

  沙漠直追着阎摩赶到广宁寺前,他的体力并没有消耗太多。从大名府一路到燕京,他没浪费任何休养生息的机会。
  在西淀,他目睹番僧奸污女琴师;在野三坡,他任由豪强殴打孤老和妇孺;刚才,他抛下仙女和野雁,留他们面对强大的陌刀。
  他没有余力可以浪费,因为他的对手是阎摩,一位没有心的判官,他只好也同样做出取舍。
  向往光明的人希望消灭黑暗,行侠仗义是每个武者的愿望,快意恩仇,受人尊崇,死时无所遗恨。然而当他不断深入黑暗的混沌之中,看到更多的事情,拥有更远大的理想,那他就无法再做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他的剑用光明打造,以神圣奉名,却往往折断于不得不为的罪恶。
  相诺慷慨,满腔热血,不过是王者的手棋,也不过求得自欺欺人的心安。世间侠者何其多,世间不平事又何其多?
  有一种抱负,非豪情任侠足以实现;有一种敌人,非问心无愧足以击溃;有一种悲伤,非弹剑长歌足以遣怀。
  寺后的禅房外,阎摩的手掌缓慢地探向一个身裹白袍的佝偻者,一个病者,他的亲侄儿,最后的殉道者。
  掌风自身后袭至,阎摩反手挡格,沙漠已旋身挡在少年身前。阎摩道:“让开!”
  “你该打住了。”沙漠嘴边有血逸出,他被阎摩的掌力扫到,即便是劲风的边缘,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照顾病者的僧人慌了手脚,说道:“这……到底是……”
  “带着他躲进屋子。”沙漠说道,“不要出来。”
  阎摩没有阻止僧人,他道:“今天谁也救不了殉道者。”
  沙漠道:“他是个可怜的病人,不是什么殉道者。”
  阎摩皱眉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来求得他的原谅,或是他的复仇。”
  “大义之前,小义不存。”阎摩道,“圣门不需要私情。”话说完,他便出掌了。
  沙漠挺身挥拳,寸步不让。他的身子晃动,他的衣袂逆风狂扬,他的手臂“咯咯”作响,口鼻都渗出了血,但终究是一步不退。他惨笑道:“好个断心掌!”
  “那就再接一掌!”阎摩加催掌力。
  沙漠连退数步,背靠禅房,他维持着发掌的姿势,手腕和十指都止不住颤抖。
  “能硬接我两掌的人,整个圣门找不出几位。”阎摩满意地点头,“你的功力很高,隐藏得也很巧,如果不是太傻,将来必定做得圣门主的臂助。如何?第三掌你还要接吗?我极少把同一句话说两遍。”
  沙漠不说话,眼中厉芒无所动摇,这正是不答之答。阎摩第三掌平平推出,还未相触,沙漠的鲜血已染红了白袍。他大喝一声,全身的劲力都强提到极限,发簪断裂,半黑半白的长发披在双肩,弹指之前,它们还是乌亮如墨。
  阎摩脸上青气激闪,他冷然道:“这就是你的执着。可惜,弱者永远不可能改变什么。”
  沙漠叫道:“我永远不会承认!”
  “你没有永远了。”阎摩正要把掌力催到顶点,身后一个清婉的声音叱道:“刺他大横穴!”
  同时刻,风声劲急,一个包袱飞落在阎摩面前,内中滚出一个人头。
  是陌刀,他至死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好像完成了毕生至愿。
  刹那的错愕,刹那的刃光,配合得妙到毫巅,仿佛自天地初始就已注定了这一切。
  被奸污女子的绝望、被欺压老弱的无奈、人世间的悲愁,天地间的惨酷,仙女的厉啸,陌刀的微笑……所有这些,恍惚都在这转瞬即逝的刀光中一起消融。沙漠和阎摩错身而过,他的右臂软软垂下,左手则握着一柄短刀,刃缘托着一滴鲜艳欲绝的血珠。
  阎摩长长地吁了口气,他转过身,凝视着俏生生的清月。
  “让我瞑目。”他说道。
  “由始至终,殉道者就只有一人,其他二十七人和我同样,不过是普通的追随者。”清月悠然道,她的目光迷离凄楚,没有半点儿胜者之姿态,而且透着茫然和惶惑,“但,郭医师希望出现第二个殉道者,也就是你。所以才有这场豪赌,以他和几乎所有追随者的性命做赌注,赢则矣,输,也能削除圣门之内,对殉道者最有威胁的人,同时把殉道者转明为暗,因为门主和诸护法早就对郭医师有所留心了。”
  “我是最有威胁的人?”阎摩的笑容充满讥嘲和苦涩。
  “你的特质跟殉道者确实很像,太像了,除了郭医师自己,有谁能料想到你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之下,竟然毫不犹豫地置亲兄于死地……在我们的预算中,他本不必枉死。”清月忧愁地道,“然而这也是殉道者必经的苦楚。所谓的殉道者,就是执着的孤独者,独自承受噬魂的悲哀和愤怒,在完成天命的路上,他将不断牺牲,不断受伤。崇拜黑暗的人不能理解他的动机,追求光明的人不能认同他的方式。”
  阎摩道:“他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消灭青天子,让苍生得以存活,让弱者也能欢笑。”清月抬头看着暗云翻涌的死灰色天际,“为此,杀任何可杀之人,利用任何可用之人。为此,不惜任何代价,不惜任何牺牲,必要时,毁灭圣门,这就是烙在他隐魂之上的天命印记。”
  “哈哈,真是可笑……如此说来,我们都不过是一样的货色,”阎摩指着禅房,狂笑道,“大义之前,小义不存,我是对的,我走的道路是对的。你不能非议我,你没有这个资格!”血从他肋下大横穴狂涌而出,笑声戛然而哑。圣门执戒士,没有心的阎摩判官,他的血骨至死不折。
  禅房的门开了,战战兢兢的僧人伴着麻风少年走出来。
  “愿洁净的人一直洁净,愿所有死者安息。”清月低回浅吟,如在诵念纶经。然后她和沙漠一起向少年下跪。
  少年道:“你是谁?”他的声音嘶哑难辨,斗篷下,可以看到他死白的肤色,扭曲的嘴唇,那种表情,似是诡异的笑。
  “我来祈求你的宽恕,或惩罚。”沙漠抬起头,目光悲伤却坚强。他说道,“无辜的人,我的名字叫做魏虚,圣门殉道者!”

  (第五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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