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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武侠作家阳朔作品集之十万雄师斩阎罗一次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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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7 16:33: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狂云 于 2025-2-8 19:16 编辑



注:本人校对仅是个人爱好,本作品仅供侠友学习交流之用,严禁一切商业途径使用,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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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万雄师斩阎罗
  作者:阳朔
  作品简介:《十万雄师斩阎罗》原载于《今古传奇·武侠版》,被当时的主编郑保存(笔名木剑客)誉为《今古传奇·武侠版》创刊以来最富创意的作品,评论家和网友更是好评如潮,署名东东宝的评论家评论道:江湖的叙事要么是切入历史,寻求一种历史的厚重,要么就超脱历史,创造一种自由展现的空间。
  怎么从现有的江湖历史中提炼自己的元素,《十万雄师斩阎罗》应该是个不错的例子。而署名朱近墨的评论家评论道:《十万雄师斩阎罗》文风文思,古龙的影子不少,语言上有明显的口语化的痕迹,有时可谓幽默。延续经典加上自我的创意,这样的故事想不好看都难。由此可见此部作品的立意、风格、和所达到的艺术水平。
  本书讲述武林第一大家族的族长第一人早年因自己的名字犯忌,受尽江湖人士的奚落和欺凌,他奋起抗争,终于成为武林中真正的第一人。他因自身的遭遇从而痛恨江湖中的种种不公平,所以建立江湖法庭第一堂,接受所有受欺压、受凌辱的人的投诉,进而对被投诉者施以严厉的惩罚。由于他此举侵犯了许多武林领袖的权力,所以几个武林各派的领袖人物联合起来,苦心筹划、组织人力,经过长达十年的时间,终于一举摧毁第一堂,杀死第一人和他的长子,夺回了江湖中人的权力。但是第一人的次子第文却逃脱了此次劫难,他利用父亲遗留下的隐藏的力量重建第一堂,向杀死父亲和哥哥的人复仇。经过智谋和力量的争斗,第文完成了他的复仇计划,但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父亲所犯的错误,所以他把已经夺到手的主宰江湖的权力,又拱手相让,还给真正该拥有它的人。
  本书文体风格融合金庸、古龙两家之长,又不乏自己的创新,被网友们誉为大陆新武侠的成功典范,在描写权力斗争的同时也不乏儿女温情、更深深挖掘了人性深处的许多闪光点,从而在对传统武侠有所继承的同时,走出了一条新的路子,而且已经被证明是一条成功的路子,也许这就是这部作品的最大亮点吧。
  第一章:山雨欲来
  一
  冰冷的刀,冰冷的脸,冰冷的手。
  这是武林中最有名的刀,却不过是柄普普通通的刀。无论谁花上二两银子都能在铁匠铺里买到的刀,但它却如清风吹拂般割下过许多有名人物的头颅。
  至于这张冰冷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这双看似普通,却能施展出骇人魔力的手,就几乎没有人见过了,因为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幅刀光倏闪,人头落地,鲜血喷溅的奇异而又诡丽的场景,却从来看不到他这个人。
  这双手摊在桌上,两手间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这是五十万两的银票,他没有去数,甚至也没有去看,因为在这点上没有人敢欺骗他,他脑中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武林中有谁值这个数目?
  “是谁?”他的声音也同样冰冷,似乎经过了冰冻处理。
  “第一人。”
  他没有说话,手却放到了银票上,这就表示他已接下了这桩生意。
  他对要杀什么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兴趣,在他的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死人他是看不到了,而活着的人在他眼中似乎每人头上都插着一个标签,那上面标明数目,那就是他要杀这些人的报酬。
  但这次他放在银票上的手却有些发抖,心里也一阵阵悸动。
  二
  第一人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便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家长。
  “第”是个很古老的姓氏,远在两汉时期却是显赫世家,高官显宦辈出,到得后来,子孙凋零,家世渐落,已有被挤出百家姓的危险了。
  所以每一代的第家人都以多生儿子为荣,只望通过这办法来使家族振兴。可惜天不从人愿,到了第一人这代,父母使尽浑身解数,从不放过任何可能生子的良机,辛苦一生,老来才得了第一人这根独苗。
  他父亲给他取名“一人”,并非是想让他成为武林第一人,而是一种绝望的感慨,既是说:第氏家族到第一人这辈上,世上只有一人姓第了。
  第一人自小便吃尽了这名字的苦头,受尽了玩伴的嘲弄和冷落,而一踏入武林,更是步步荆棘,无论谁听到他这名字,除了哈哈大笑外,便是将他痛扁一通。
  世间的不公与嘲弄并没有吓退他,反倒激发了他的抗争心,于是他一步步,一拳一脚一刀一剑地拼搏,终于在四十岁上真正成了武林第一人。
  他并不因此而满足,只因他从自身的遭遇知道:武林太黑暗了,处处充斥着不公正的现象,弱肉强食几乎已是武林的通行法则,而那些受欺凌的人们除了抢天号地,哀哀自泣外,就只剩跳河抹脖子一条路了。
  于是他把家里变成了武林最终审判所,接受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的投诉,不论事大事小,也无论牵扯哪门哪派,他都一秉至公,以同样的暴力对那些滥施淫威者报以雷霆之诛。
  开始一两年里,他几乎激怒了所有门派,又陷入与整个武林对抗的苦战局面,但他凭借无人可敌的武功,门下生死弟兄的相助,以及他高超的外交手腕,迫得各派低头,服从他的冷酷的裁决。
  就这样他以同样的弱肉强食的法则,以暴制暴,却替无数孤弱无依,受尽欺凌却又无处投诉的弱者申冤昭雪,却从来没有意识到:
  遭受他制裁的那些人的妻儿亲友却又成了被欺凌与被侮辱者,而他们却真的投诉无门了,只有向上天哭诉,然则上天沉默。
  第一人于是成了神,世上惟一的神,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投诉,在得到超乎他们想象的满意的裁决后,怀着终生感激甚且膜拜的心情离开,当他们走出府门后,都情不自禁地回身向这座森严的府邸五体投地,膜拜不已。
  三
  第一人在完成了他的霸业,尽享了权力所带来的荣耀与辉煌后,很快便又感到厌倦和无奈了。
  按照他的命令,府门永远是开着的,门房里随时都有八个精神饱满、仿佛三天三夜不睡觉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在守候着,无论何时,只要申诉者一登门,便立刻会被带到府中权力的核心——第一堂上。
  在这里,申诉者可以尽情倾吐自己的冤屈,然后会被当贵客般安置下来,等候裁决和执行裁决的结果,而所有这一切并不要他一文钱,还提供给他最丰富,最有营养的膳食。
  而在马厩里,随时都有不少于三十六匹的快马,府邸附近的人家常常会在夜里听到那熟悉而又急骤如雨的马蹄声,便知道:神又发怒了。
  而第一人的命令是一刻钟也不许耽搁,立即便要付诸实施的,不论他的命令是在深夜还是在凌晨发出的。
  而在全国各地,第一堂都设有驿站,为执行命令者提供食宿和换乘的快马,以保证第一堂的裁决能够得到最快速度的执行。
  四
  第一人并未因这一切而感到骄傲,尽管在初期他的确有这种感觉。当人们在神的光环下顶礼膜拜时,会感到神的无比崇高、荣耀和威严。
  然而真坐到了神的位置上,他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强烈的期盼和热烈的追求在得到手时,都会化成一缕淡淡的惆怅甚至是失落,因为不管什么,都不过如此而已。
  最让他感到骄傲的却是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可是他超爷胜祖之处。
  假如他的两个儿子也像他一样能干的话,第氏家族的中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大儿子第武,人称第大,十六岁上便早早成了亲,过了三年才给他生了个孙子,此后便再无消息。
  第一人喜慰之余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在心里自慰道:“这也算不错了,毕竟他还年轻,生儿育女的时候长着哪。
  第大既是他的主要助手,也是世人眼中的家族继承人,对这一点第一人心里也是认同的。
  因为大儿子无论相貌、性情还是行事风格上都像极了自己,简直跟克隆出来的一样。
  女儿也在十八岁上就嫁了人,连生了三个又白又胖的儿子,第一人表面上虽高兴,心里却认为她不过是为外族人争光,更添了几分惆怅。
  他最喜欢的却是小儿子第文,江湖人称第二少,虽然三个孩子他都爱,但他对小儿子的钟爱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那两个不是亲生的而只有这个是嫡亲儿子似的。
  无须看别人的表情,他自己已能明显感到这种偏爱,这可与他一贯奉行的公正大相径庭,更别说是在儿女身上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偏爱是无理的,不公正甚至是可笑的,但却无力矫正过来,看到大儿子和女儿,他当然高兴,也会慈祥的笑,但看到小儿子的时候,却是心里都笑开花了。
  五
  第文的身上却一点也找不出像他父亲的样子,他秉承了母亲的美貌,虽不失英俊却也不过于姣好,若是穿上女人的衣服一定会艳压群芳。
  他的身躯也显得有些纤弱,尽管他从小至大没生过一场病,内力修为并不比他那孔武有力、令人望而生畏的哥哥差,但让人看上去,总比他相貌堂堂,威武尊严的父兄少了些男子汉的气概,而大家都认为,这是他父母太过溺爱的缘故。
  父亲是武林之神,哥哥是武林领袖,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花少。每日里与一些世家公子哥驰马打猎,斗鹰走犬,狂饮烂赌,偎红依翠,在这方面他倒也是当之无愧的领袖。
  不知是他父亲对他的能力太过自信,还是又不为家族的兴盛发愁了,他已过二十了,却没急急给他娶一房老婆,而是任他在外面胡混。
  第一人的几个生死相随数十年的老兄弟曾婉转而又开玩笑似的劝过第一人,让他给这匹脱缰的小野马套上个笼头。
  第一人却只是淡淡一笑,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此后便无人敢再提及一字了,只是在心里纳闷:
  一向自律极严,教督长子和女儿也极严的他怎会放任小儿子到如此荒唐的地步,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只能以他溺爱得昏了头的这条似是而非的原因来解释,到得后来,大家见惯成自然,也无人去揣测其中的因由了。
  其实第一人心中却清楚的知道为什么,只是这原因对谁也不能说,包括他溺爱的小儿子。
  他虽然已登上了世间最高的宝座,却自知得来不易。每一天踏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艰难,抗争和危机,以致他连睡觉时都得睁着一只眼,紧绷的神经从未松驰过。
  当他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后,却发现自己失去的也太多了:青春、欢乐、世俗的享受。
  尽管他已可以予取予夺,去得到和享受所想要的一切,但他也知道:
  自己在世人的眼中是神,他得竭力维护着自己的形象,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污玷,不管多苦,多累也得撑持着,而世俗的种种享受只好放弃了。
  别人都以为这些尘俗之物在他眼中都是粪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极想要,唾手可得,却又碰都不能碰一下。
  长子是当然的接班人,他便按自己的模式去倾心打造,让他将来也过自己一样的生活,女儿虽是别人家的人,却不能让她给自己家族丢脸,管教也极严。
  到了小儿子的时候,他却放任儿子去享受世上的一切,似乎要通过这一点来弥补自己一生的缺憾似的。
  对于小儿子,他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一辈子,得到这尘世上所能得到的一切享受,除了这些,他想不出还让小儿子做些什么。
  六
  天边的浓云不断地聚拢着,移动着,虽然缓慢却不可抗拒地如山般压了过来,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天宇下,人们各自忙乱着,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做好准备。
  而在各地,同时有许多人忙乱起来,他们并不是在为暴风雨绸缪,因为许多地方万里晴空,一丝阴云也看不到,但这些人本身便是一朵朵阴云,他们在聚拢,酝酿着一场更大、更猛烈的暴风雨,不过却连一点朕兆都没有。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悲壮而且肃穆的,他们都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却不问自己的同伴要做什么,哪怕这同伴是自己的嫡亲兄弟,而且也不问自己接到的指令是谁发出来的,每人只知道自己的事,而且极有可能是掉脑袋的事,但没一个人有片刻的犹豫和退缩,似乎他们人人都是荆柯。
  而真正的荆柯却走在一条早已废弃了的古道上。
  他知道这样走要绕很多路,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因为在这条路上不会遇到人。
  他就像只孤独的猫头鹰般,能避开人的时候总是尽量的避开,不管这些人会不会威胁到他。
  他没有骑马,因为走路对他来说不但是休息,甚至是调节全身经络,使自己的体能时刻保持在巅峰状态的好方法。
  也常常会不眠不休地走上三四天,饿了便啃几口干粮,渴了就喝几口随身带的清水,至于睡眠那是他无事时的消遣,他可以一连睡上一个月,除了吃喝拉撒,他也可以一连十天不睡觉,这并不会令他疲困,反倒令他更加精神。
  即便四周无人,他也没施展轻功,他的武功只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走路的。
  他曾被几个地痞打得满街乱滚,鼻青眼肿,以他的功力要杀掉这几人真是轻而易举,他却连出手反抗都没有,因为没有人出钱请他杀这几人,他绝不能做亏本生意,而这几人虽然所值不多,甚至每人值不过一两银子,但银子总是银子啊,怎能随便的把它毁掉,一文钱也能难倒英雄汉,他对此可是感触最深的。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千里,他却只有七天的时间了,但他并不急,他自信只需三天便可到达。
  虽然他只是一步步地走着,但他迈出的每一步都精确到了厘毫,每一步迈出的时间也没有丝毫的误差,而他可以保持不变的连续走上十天。
  算下来每天走的路程绝不比一匹好马跑的少。
  他接下这桩生意,并没有十成的把握,甚至连一成也没有,但他还是要去做。因为生意上门便没有推开的道理,推开一桩便会走掉十桩,负面影响太大。
  既然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哪怕是豁出命去也得去做,他管这叫做敬业。
  “二少,真没想到您会这么随和。”
  这个叫小玉的姑娘瞪着一双诚挚、明亮的眼睛说到。
  第文随意地躺在她的膝上,望着小玉那圆圆的、稚嫩的未遭风尘侵蚀过的脸,笑道:“我这人是随和得出了名的,你怎会不知道,难道有人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吗?”
  “哪儿会呀?什么人敢说您的坏话,再说我初来乍到,也没跟什么人接触过。”
  这一点第文倒是相信,因为天香阁的老板娘在他一来时就向他保证:这位小玉绝对是未破过身的女孩,而且是初入风尘。
  老板娘姓秦,名字叫秦天香。也曾是红极一时的名妓,到得中年色衰,门庭冷落,便开了这家天香阁,有幸的是,第二少是天香阁的常客。
  天香阁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初来乍到的,漂亮而又纯洁的女孩儿都会被当作祭品一样奉献给第二少,以此来表达对第府的敬意和感恩。
  这倒并非是因第二少出的钱多,而是秦天香自己明白,跟第府比起来,自己连蚂蚁、臭虫都比不上,第府里若是咳嗽一声,自己便要被震的连影都找不着了。
  自己在人家矮檐下过活,可以说赚的每一文钱都是第府,或者说是第二少赐予的。
  秦天香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她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却全做了出来,或许也正因她身上依旧未变的当年的风雅与气度,博得了第文的敬重,以致江湖中人都知道,到这里花钱找乐子可以,若想到天香阁闹事还不如自己抹脖子痛快。
  这位叫小玉的姑娘便是今天秦天香奉献给第文的新鲜美味。
  第文看着这位还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姑娘,觉得还算满意。到这里找姑娘毕竟不能像挑老婆那么苛刻,况且顶多不过三天,又会有新的姑娘投入他的怀抱。
  “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会以为我会不随和?”
  小玉吃吃地笑着,犹豫着不敢说出来。
  “不管是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我不会怪你的。”
  “是啊,你说吧。二少不会跟我们计较的。”旁边几个姑娘也跟着凑趣。
  “我听说,二少,您可千万别见怪啊。”小玉吃吃地笑着,“我听说尊府便是阎罗殿,第老爷就是阎罗转世。”
  旁边几个姑娘先笑了,显然她们以前也听人这么说过。
  第文果然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他也知道,在许多人眼里,家里怕是比阎罗殿还要可怕。
  “我听说每天早晨便有两名绿脸判官拿着花名簿呈给第老爷。”小玉见第文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便大了胆子,“第老爷在那些人名上用朱笔一勾,旁边注上时辰,尊府便会派出拘魂使者,按时辰把那人拘了魂去。”
  第文笑道:“你若真想知道是什么样子,我明天带你回去看一眼不就行了。”
  “妈呀,那不吓死我了。”小玉脸儿都黄了,“别说进去看看,想想我的腿都发软。”
  “噢,我明白了。”第文笑了,“所以你认为我家的人都是青面獠牙,长得跟魔鬼似的,对不对?”
  小玉用手捂住嘴,只是嗤嗤地笑着,自是默认了。
  “我告诉你,”第文坐了起来,“我白天时是这个模样,到了晚上可就原形毕露了,真像你说的那样:青面獠牙,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你就等着瞧好了。”
  说完,他起身走了,只留下脸儿都吓绿了的小玉,身后还传来一片轰笑声。
  他穿过大厅,走出后门,向左一拐,便来到了一所精舍前。
  垂下的珠帘里透出缕缕馨香,门前一棵柳树上挂着一个鸟笼,里面的八哥一看见他,便扑愣着翅膀从架上飞下来,用嘶哑的声音叫道:“二少来了,二少来了,小翠快卷帘子。”
  第文笑了笑,这里与前厅虽咫尺之隔,却宛然是两个天地,一到门边他便感到身心澄净,仿佛新浴过后的轻松惬意。
  帘子卷起,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屈膝向他请安问好。
  这里是第文每天必来的地方,不只因为这间房子里有位绝色美女在等他,更是因为他一迈入这间房子,便会感受到在任何地方都感受不到的宁静和安详。
  第一堂。
  血红的三个大字,是江湖中无数人眼中的救星。当然也是无数人心中的拘命符。
  第一人最初创立第一堂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相信他真有铲除世间任何邪恶的能力,投诉者寥寥。
  即便他手下那些最忠心的兄弟对此也颇有怀疑,毕竟武林中门派林立,奇人异士更是无穷,单以第一堂的实力是否真有裁决武林中任何事务的能力,不能不令人质疑。
  不过当第一人以他的铁腕和冷血解决了几桩著名案件后,便无人敢再质疑第一堂的实力了。
  现在坐在堂上那把交椅上的,并不是第一人,而是第武。
  近年来投诉者日渐减少,所投诉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一人劳累了多年,又实在不愿天天去理会这些小事,索性放手让儿子来处理。
  只有事关几个重大门派的投诉他才会亲自受理。
  第武年近而立,早早的坐上这把交椅对他而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开始还有些激动和新奇,可没过多久便和他老子一样感到厌倦了。
  时下的武林已真正成了礼仪之邦,孔老夫子当年满腔热血,奔波一生,周游列国要复的周礼通过第一人的铁腕却实现了。
  武林中人现在真是相敬如宾了,见面时总是不厌其烦的行礼,挖空心思说着好听话,唯恐一不留神被对方抓住把柄告到第一堂去。
  打架斗殴,寻纠滋事,就跟绝了迹的恐龙似的,只是老人们缅怀往事时的事了,就仿佛那年代已过去了几千个世纪似的。
  至于以强欺弱,以大压小,以多欺少,以富凌贫这些人类与生俱有的种种劣根性似乎也完全从人类的血液中被蒸发得一干二净。
  人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遵循着一条没有人制订,更没有人颁布,却是人人遵守的法则,一要有礼,二要退让。
  礼多人不烦,自然也不会有把柄落到对方手上,而退让中也大有学问,假若我退让了五分,你却退让了三分,那就是欺负我了,非告你到第一堂不可。
  而近年来第一堂所接到的投诉全是这一类的,就连第一人也感到厌倦和反感。
  不过第一堂设立之日起便有一条铁定的法则:不许拒绝任何投诉,而这一条便连第一人也无法更改。
  所以不论感到多么可笑无聊,第一堂上下的人还是打点出十二分精神,煞有介事地接待投诉者,处理案件。
  第一人对这种局面既感到意外,又感到高兴,也不免有些失望,铲除了他深恶痛绝的种种不公正的现象固然是好,只是这武林未免太死气沉沉了,没有了昔日令人热血沸腾的景象。
  “有得必有失,平平静静的总比乱砍乱杀要好得多。”他在心里自慰道,不过他隐隐约约也觉得,把一个个持刀佩剑的武林豪客弄得比未出阁的少女还要拘谨守礼也未必是好事。
  第武先皱着眉毛处理了两桩投诉,手下的人都看得出他很不高兴,人人都加倍小心,走路也轻得跟猫似的,似乎怕踩死了蚂蚁遭投诉。
  其实第武不高兴,一是因为案子太无聊。一桩是秦山派的松灵子控告海南派的晚辈方青向他叩头时,三个头响声不一,显见敬老之心不诚。
  另一桩是青海派的女侠纪卜馨控告丈夫连云鹤乘她睡觉时与她春风一度,事先却未征得她的同意。
  第武险些怒骂出声,这些人把第一堂看成什么了?不过他脾气虽暴躁,还是压住了火气,因为第一堂还有条规定:申诉者总是正确的。
  他简单说了句:“案件太复杂,需要经过大量的调查,押后裁决。”便让人安顿两个申诉者去了。
  而他恼火的真正原因就是:第一堂已无事可做了。
  其实这一点许多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却没人敢说出口,况且第一堂已是武林中的神殿了,总不能有事时烧香拜佛,过后便拆庙烧神吧。
  所以不管有事无事,第一堂永存。
  第武自然最懂得这个道理,可让他做个无事的神祇,却让他太空虚了,他只能叹生不逢时,恨不能生在那些动乱的年代里,也和父亲一样,大展宏图,创出一份惊天之业。
  可惜该做的事都已经让父亲做完了,他也只好枯坐这冷板凳了。
  随后他又处理了些家族中的财务,第一堂既非朝廷,也不是官府衙门,没地方收税,可要使这座庞大的机构运作起来,耗费的钱财比任何一个巡抚衙门都大得多,而银子从哪里来,既不能向申诉者收取,反要搭上许多衣食路费,更不能向那些受裁决者收取,因为那同样是勒索,与第一堂的宗旨相背。
  第一人只好自力更生,不是种地,也不是纺棉花,而是经商。
  第一堂的面子没有人敢不给,凡是第一堂看中并想插手的买卖,所有的人都识趣避开,哪怕是因此倾家荡产也口无怨言,有一些不识趣的不是得了些怪病就是凭空失踪了,几年下来,南七北六省的盐、茶、粮食、布匹、马匹这几项利润最大的行当便只有第一堂在做了,所以第一堂已是富可敌国。
  第武处理完了这些烦心事,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一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华山女侠崔碧云,人称芙蓉仙子,人长得确实美艳如仙,至于武功如何就没人知道了,因为近年来只有同门师兄弟间切磋武功。偶尔动动刀剑,江湖上早已听不见金铁交鸣声了,自然也不会知道谁的武功有多高。
  三月前,芙蓉仙子随她师傅华山派掌门人来拜见第一人,第武自然陪侍在侧,芙蓉仙子看着他时,眼中崇拜而又爱慕的眼神燃起了他胸中熊熊烈火,第二天,两个人便到了一张床上。
  这一次的艳遇热烈却又短暂,三天后芙蓉仙子便随师傅回华山了。
  看着芙蓉仙子远去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第武真想抛弃一切跟随她而去,但他知道他做不到。
  随后的日子里,他看任何人和事都不顺眼,动辄发怒。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对自己也分外恼火,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如此一来,发火的频率越发高了。
  他知道神可以发怒、发威,但乱发脾气绝非神的本色。要想做一个神,不为任何外人、外物所影响,所左右才是最基本的条件,就像他父亲一样。
  昨天,他接到了芙蓉仙子托人捎来的信,说她今天即可到长安,而且这次是自己来的,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第武明白信中的暗喻,即是说她已决定完全委身于他,听凭他的安排。
  他的心境立时豁然了,看什么人和什么事也都顺眼了,除了上午接到的这两桩荒唐的申诉。
  “二少爷在哪里?”他忽然想起有好几天没看到弟弟的影儿了,不禁问了一句。
  平时他从来不关心弟弟在做什么,因为他知道弟弟除了吃喝玩乐也真没什么可做的事,不过他惟一觉得不满意的地方是:
  弟弟应该多骑马打猎,饮酒狂赌,这才是男人的本色,而不应天天泡在天香阁里。
  不过这话他不但不敢说,连脸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要对弟弟有一点不满,那就是拿刀子去扎父亲的心。
  比拆了第一堂罪还要大,他只好不闻不问,不过他心里其实是和父亲一样喜爱着弟弟。
  “二少在天香阁。”
  第武笑了,不是平日那种讥诮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他有些理解弟弟了,甚至突发奇想,想去看看天香阁有什么地方能令弟弟如此迷恋。
  不过他也知道不管怎么想也不能去做,因为他是未来的神。
  “生活是美好的,女人是美好的。”他在心里由衷感慨道,仿佛发现了一条人生的真谛。
  “二少,对那小玉姑娘还满意吗?”
  一个姑娘静静地问道。
  尽管天香阁的姑娘个个以美艳而闻名天下,这位姑娘才是拴在第文脚上的一根线——一根挣不脱,剪不断,却看不见的线。
  她叫许飞卿,名字很普通,衣着也很朴素,虽然昂贵却让人看不出昂贵之处。
  若走在大街上,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从天香阁走出去的,她似乎与天香阁这地方有天悬地别之隔。
  但她真就是天香阁的姑娘,和别的那些姑娘一样,惟一不同的是,她只是第二少的姑娘,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她最初也同样是被当作祭品奉献给第文的,第文接受了,也享用了。用的却是另一种方式:他把她当成了一个朋友。
  第二少当然朋友遍天下,且不说那些陪他打猎、喝酒、赌钱,随时都准备从他身上大捞一笔的公子哥,只要他认可,全天下的人都会抢着做他的朋友,而且引以为荣。
  但第文心中真正的也是惟一的朋友却是这位外人根本不知道的姑娘——许飞卿。对此,他时常感到悲哀,也感到寂寞,到后来却也满足了,人生有一知己足矣,何必求多。
  “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你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第文似乎有些厌倦地回答她的问题。
  “我不知道,满意就是满意,不满意就是不满意。什么叫‘就是这么回事’?”
  “你又来逼我,你分明是知道的。”不知为什么,第文一直认为许飞卿是最能知道他的心的。
  而且也能感受到自己的一切,不是从他的表情,也不是从他的言语上,而是一种很神秘的心灵的沟通,所以他们便成了知己。
  说完这句话,他便施施然躺到许飞卿的床上,比躺在自己的床上还要随便、自然,而且舒服。
  “是的,我知道。”许飞卿认输的承认道,而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她真的知道。
  随后她便搬了只锦凳在床边,自己坐下来和第文说话,这是他们二人交谈时几乎固定不变的方式。
  “可是我不知道的是,”许飞卿接着道,“你明明不喜欢这一切,甚至是厌倦,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一点她真的不明白。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活着总得做些事吧。”第文眼望着天棚说道。
  “可你就不会找些自己喜欢的事吗,别的什么事?”
  “别的也都一样,一样的无聊。”
  许飞卿不再问下去了,她已深深感受到第文如渊般的空虚和英雄无奈的寂寞。
  在世人眼中,第二少无疑是世上最幸运,最快乐的人了。幸运不幸运许飞卿不知道,但只有她知道:二少是最不快乐的人。
  两个人闲聊着,第文躺在这张床上便会彻底的放松,他只是随口说着话,并不在意说的是什么,是否能表达自己的心思,因为许飞卿会理解到的,甚至他不说话她也能理解到,说话不过是种机械的运动而已。
  他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她的声音对他近乎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令他感到安静,祥和而且充实。
  她绝美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淡淡的幽雅,从无哀怨,也无热烈,却充满了感情。这张脸似乎是一个曾经辉煌了几百年又逐渐黯淡下来的世家贵族的缩影。
  第文看到这张脸时,便被这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神情紧紧攫住了,从那时起这种神情就从未变过,第文甚至敢和任何人打赌:
  她一生下来肯定就是这种神情,哪怕你在这张脸上打上两拳,踹上两脚,这神情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而她的声音带给人的感觉也同样如此,淡淡的如同馨香,又充满了魔力。即或偶然浅浅的一笑也同样的风雅,而她从未大笑过。
  她在天香阁的地位很特殊,既是这里的姑娘,在提供给客人的名单里又没有她的名字,所有来过天香阁的客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姑娘,更不要说看到了。
  秦天香也不知该把许飞卿当作自己属下的姑娘还是当作贵宾,但既然第二少喜欢这样,她也就只好这样。
  她不明白的只是:二少既然如此迷恋许飞卿,为什么不要了她。或许只有秦天香知道,二少和许飞卿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这等事是绝对瞒不过她的利眼的。
  第文心中也没什么打算,起初他曾想过送给她一笔钱,让她也同自己一样,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可终究还是舍不得,不是舍不得钱,而是舍不得人。
  他也曾想过把她接回家里来,当然是作为侍妾,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只有在这间屋子里,才会有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心境。
  这已近乎是他所追求的人生的最高境界了,他不敢有丝毫的改变来打破它,他如同呵护一件无比珍贵而又易碎的瓷器一样来对待这间屋子,这屋子里的人,而且只要他愿意,事情就会永远是这个样子,对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至于男女情爱,在第文眼中已是等而下之的东西了,若把它与许飞卿联系起来,简直是亵渎。
  “卿儿,你知道汉朝有个中山靖王吗?”
  许飞卿点了点头。
  “这位中山靖王并没什么名,可他的子孙后代却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三国鼎立之一的大耳刘备。”
  许飞卿又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因为在人与人的交流中,做一个好的听客也是很重要的。
  “这位中山靖王一生之中只重复着一件事,听音乐,看轻舞,饮美酒,玩女人。就这样过了一生,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快乐。而我呢,就像这位中山靖王一样,死了也会有金缕衣穿。”
  “您什么人不好比,偏要比这位酒色王爷。”许飞卿浅浅一笑,抗议道。
  “我倒是想比刘备,可惜世无曹操,也无孙权,而且连个袁绍、袁术都找不到。”第文叹了口气。
  “天下清平岂非是所有人的福气?”
  “是啊,其实不仅中山靖王,历朝历代的王爷都是一样,无所作为,因为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来做,如果他真有什么事可做的话,那就只有篡位谋反了。”
  “二少……”许飞卿心里吓了一跳,面色依然不变,急急说了一句,似乎怕听他再说下去。
  “你急什么?”第文笑道,“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你着急的样子。”
  “二少,钱币都有两面,你既然要了它的正面,也只能接受它的反面,人的命也是一样。”
  “你说的很对,其实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简直满意极了,因为我想不出我还有别的活法,不过只有一件事情没有两面,而只有正面,那就是我认识了你。”
  说着他抓住了她的手,这已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举动了。
  许飞卿笑了笑,对这位天之骄子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也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第文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可忽然之间发现了一向隐藏心底,连自己都未发现的秘密,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父亲如此纵容自己并不是溺爱得昏了头了——如世人所想,而是另有深意,那就是避免自己和哥哥间有可能的争权夺位,父亲远比世人想象中的要睿智得多,而他也比父亲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他并没感到有什么委屈,因为权力对他来说已不是庸俗无聊,而是厌烦透顶的东西,他宁愿去和世上最丑陋的女人睡觉,也绝不愿去碰一碰他父亲手中的权杖,想到这一点,他甚至可怜起哥哥来了,因为哥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有接受。
  “但愿我的后代中也有刘备。”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许飞卿没有答话,她完全听得懂。
  “卿儿,你最喜欢做什么?”
  沉默须臾,第文忽然问道。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许飞卿喜欢做什么,而且也没发现她喜欢做什么。
  许飞卿没有回答,优雅的神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心里却蓦然涌起莫大的悲哀,感到心在一滴滴流血。她不过是任人摆布的玩偶,根本没有选择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权力。
  “你认为你最幸福的生活是什么?”第文又问道。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要让许飞卿得到她认为的幸福,不管那是什么,他都可以帮她实现。
  但话一出口,心又感到一阵刺痛。隐隐觉得如果要让许飞卿选择她自己的幸福生活,就一定不会呆在天香阁,自己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二少,您何必一定要逗我哭?”许飞卿脸上神情不变,眼睛里却充满泪水,如果不努力克制,真的要痛哭出来。
  “卿儿,我是真心问你,不是逗你。”第文坐起身来,直视着许飞卿的眼睛。看到她满眼的泪水,第文心中却确定了,不管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自己都马上给她,哪怕自己要承受永远失去她的痛苦。
  “我想要的幸福你已经给我了,那就是天天能看到你,我说的也是真心话。”许飞卿含泪微笑,说的倒也是真心话。
  虽然她心里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嫁给躺在自己床上的天之骄子,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是给他作侍妾都只能是梦中的奢望。第一堂绝对不会容忍一个天香阁的女人进入武林最神圣的殿堂。
  “卿儿,其实我知道你最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我也能给予你。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
  第文忽然想到了嫁给武林望族的姐姐,或许那就是全天下女人都向往的幸福吧。可是一想到许飞卿会为人妻、为人母,自己再也看不到她,还真的有些难以承受。
  “二少,你不知道,也不要瞎猜。”许飞卿闭上眼睛摇摇头,把眼中的泪水强压回去。
  心里却绝望的喊道:“我只想要你,嫁给你,永远不离开你。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尽管我不配。”
  “好了,卿儿。”第文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刚睁开的眼睛,诚挚的说,“卿儿,尽管我没有多大的权力,也没什么本事,可是我给你一个承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不管这要求是什么,我都会马上兑现。”
  “二少,不许乱许承诺,你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到的。”许飞卿笑了笑。
  “你不相信我?”第文睁大了眼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怀疑他的能力。“当然你也不能要求当武林霸主或是当某一门派的掌门。”
  “二少的话没人敢质疑,不过人力毕竟有限的。”
  “那你说说你究竟想要什么,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不必了,我想要的你已经给我了,我不想再要什么了。真的。”
  “那你现在幸福吗?”
  “我很幸福,而且不可能更幸福了。”
  第文谛视许飞卿片刻,忽然间也相信她真的很幸福,和自己一样幸福。心里也轻松了。
  第二章:暗流汹涌
  一
  密室。
  深山里的密室。
  这间密室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山腹中,是从离这座山很远的地方开始挖洞,一直通到山腹里,又在山腹中强行开凿出来的密室。
  开凿这间密室的是三百名勇士,而知道这间密室的却只有五个人,那三百名勇士在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后马上都死了。
  并没有人杀害他们,他们全都是自杀的,因为在他们接受任务之前,便被问道:“完成任务后马上就得去死,干还是不干?”
  没有人退缩,都明知是死路还是毅然踏上征途,而就在到达他们开工的地点之前,他们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经过三年的时光,他们完成了这项巨大的工程。工程完毕后,他们依次跳入早已挖掘好的坟墓里。
  当最后一个人跳下后,按下了早已设计好的一个按钮,堆积在巨坑旁的碎石泥土倾刻间填塞进去,把他们埋葬在深深的地下。
  当然他们不是被活埋窒息而死的,设计这个方案的人总算在最后一刻闪亮了人性的光芒,每个人都是预先服下剧毒然后跳下去的。
  他们是被毒死的,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是被活埋窒息还是毒性发作而死并不重要,他们不在乎死,更不在乎怎么个死法,因为他们在乎的只是自己把任务完成没有,他们深信自己死得有价值,可谓死得其所,所以他们含笑而去。
  他们死的地方距离那座深山很远,这样即便他们的尸骨被人意外地发现,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那座山。
  即便如此,在他们死后一个月,他们的坟墓上来了五个人,他们不是来祭奠地下的英魂,而是在上面栽了许多树。
  这地方本来就很少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想到,那些长得分外茂盛的树木下竟会躺着三百个人。
  五个栽树的人现在便在这间密室里,每个人都是单独来的,不带一个随从,不是他们不相信自己的亲信,而是相信,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绝不能让人知道,不论这人有多可靠。
  五个人每隔两个月或三个月便会在这间密室里聚会一次,商讨着种种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句的武林最高机密。
  而在世人面前,这五人从未有过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上一句话的时候。所以人人都以为五人之间没有一点交情,更谈不上有什么关系了。
  这间密室就是为五人秘密聚会而造的,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开第府无所不在的耳目。
  即使在密室里五人也不提起各自的名讳,只以第一至第五排行来叫。
  老大是个和尚,当然不一定是少林寺的,一身灰布衲衣已洗得清白。
  老二是个道士,当然也不一定是武当派的,道教派别也有很多,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不过只有他知道,不过是个空壳子,只有剑鞘和护手,剑鞘里面却是空的。
  也不只他如此,许多人的剑鞘里都是空的,既然不能与人争斗,也无人和自己争斗,佩上这么个劳什子实在多余,可为了表明自己是武林人,又必须带上点什么标志。
  尤其是剑客,腰间若无剑便跟赤身裸体站在通衢闹市被人展览一样,不过剑刃既无用,去掉亦无妨,少几两重量也是好的。
  老三身着儒衫,头戴儒巾,当然绝不会是饱学儒者。
  老四衣着朴素,也看不出是三教九流中的哪一行当的,不过山风吹过时,偶尔会掀起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的百结鹑衣来,可以肯定他是丐帮的,真所谓欲掩弥彰。
  老五虽然排行最末,年纪却也有四旬开外了,对于他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女人。因此应该说是她。
  五个人俯身在一张硕大的桌案前,案上摊开一张地图,这张地图虽然不是经精确测量后画出来的,却也把该标的地方都标上去了,各个地点之间的距离也都是精确的。
  在几十个红色圆点周围都有几十个黑色的小旗在聚拢、靠近,仿佛要把那圆点吞噬掉似的,而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五个人都用比鉴赏家看古董还要仔细的目光看着这张地图,每人心里都揣测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同时也产生各种各样的应变方案。
  整整谛视了两个时辰,五个人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其实方案就是他们五人共同拟定的,事先早已经过无数次的商讨、争论。并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才制订下来的。可他们还是要和自己过不去,拼命的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可是这计划制作得太完美了,便是他们也想不出在这种打击下什么人还能抵抗得住,他们不能,第一人呢?
  五个人都抬起头,相互交流着眼色,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自信和恐惧。
  自信是因为凭他们的智力也只能如此了,完美与否无暇细思,或许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缺的计划,以前从未产生过,以后也不会有。
  他们更知道无论计划多么好,还只是纸上谈兵,实际执行过程中会有怎样的变化只有天知道了。话虽如此说,一个周密完美而又切实可行的计划总是成功的基础。
  他们恐惧并不是怕死,自从他们准备做这件事的那一天,便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一想到计划失败后可能引发的空前的灾难,却还是感到渗入骨髓中的恐惧。
  “我看也就是这样了,成不成功只能靠天意了。”老大终于开口说道。
  “还有三天一切都结束了,老实说,我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这事若再拖个一年半载的话,我非发疯不可。”这话是穿儒衫的老三说的。
  五人同时笑了,因为都有这种感觉,五人分别坐到各自的交椅里,而这间密室也只有五把交椅。
  “玄武大帝保佑,必定成功。”排行老二的道士念咒语似的说,接着又苦笑道:“地下有个阎罗王已够我们受的了,生老病死全不由我们自己掌握,事事都得听他老人家的。既然上天这样安排,也没法子,可阎罗王有一个就够了,绝不容许阳间再出个活阎王。”
  五人一离开那张地图,似乎都轻松了一些。
  老四笑道:“莫说我们不高兴,地下的阎罗王怕也要有危机感了,长此以往,他非失业不可。”
  老五笑道:“是啊,所以才有了我们这次行动。三哥,你饱读诗书,想没想出个好名字来呀?”
  老三神情一肃道:“想好了,咱们这次行动就叫:十万雄师斩阎罗。”
  另四人也神情肃然,齐声道:“十万雄师斩阎罗。”
  尽管五人均已过了易冲动的年龄,但在这一刹那,还是血脉偾张,发皆上竖,胸中充溢着慷慨悲歌。
  “好,就叫这个名字。”
  第武是个事事与弟弟截然相反的人,或许他与弟弟惟一的共同点就是同父同母吧。
  弟弟每天泡在天香阁里,江湖中人传为美谈,而他要去会个情人都得偷偷摸摸的。
  第一人并未禁止他与别的女人来往,至少没有说过,不过他猜得出来父亲不喜欢他沾花惹草,他也就除了妻子没碰过别的女人。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只在乎一点,父亲会怎么看?可以说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做给父亲看的,只要父亲满意,他也就对自己满意了。
  芙蓉仙子一进城,便被置于他的保护,或者说是控制之下,其周密严谨连芙蓉仙子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城里有无数刺客在等着自己呢。
  第武这样做只是要避开父亲而已,若想让父亲不知道,只有避开世人的耳目才行。
  也许正是因为偷偷摸摸的缘故,激发了第武心中从未有过的早恋少年的那种焚心燎肝,急不可耐的感觉,他飞一般地冲进了安顿芙蓉仙子的宅院,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冲进内室。
  站起来迎接他的芙蓉仙子还未开口说话,已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三把两把便被扯光了衣服。
  芙蓉仙子半推半就着,又好笑,又可气地道:“喂,你慢一点,你着的什么急啊?”
  话未说完,她已被第武紧紧压在床上,嘴也被他的嘴堵住了,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
  二
  “让我们再想一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有,这可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聚会了。”
  密室里,老大抚摸着头上的香疤说道。
  另四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出有什么遗漏之处。
  “让我们再一个个来过一遍筛子,包围各处的人现已到了七成了吧?”老大果真从头开始问道。
  “是的,已有七成,到约定好的那天,一定能全部到位,其实他们现在已经可以进入指定地点了,不过无论什么地方,一下子多出几百人,总是令人心疑,所以还是按咱们制订好的,分批进入。”老二手抚剑柄,郑重答道。
  话题一转到这儿上来,五人的神情又回复了凝重,仿佛面前站着生死大敌一般。
  “这样最好,贪功冒进反会误事。”老大满意地说道,“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老二肯定地答道,“在总攻的一天之前,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所知道的只是进入一个位置,具体做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可是我们留给我们自己的时间也不多,咱们的命令会准时传达到各处吗?”
  “会的。”一直很少说话的老四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这是他负责的事。
  “其实各处就算出点纰漏也不要紧,我最担心的还是第府。那把刀现在在哪里?”
  穿儒衫的老三答道:“他已进入指定位置,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要做什么。”
  “他靠得住吗?”老大又有些紧张了。
  “不会有问题。”老三答道,“五十万两不是个小数字。况且他投靠第府丝毫好处得不到,第阎王也不会相信他的话。
  “他已经有十多年没生意了,他以前赚的钱虽多,怕是也坐吃山空了,再过几年非饿死大街上不可,就算为他自己,也得去做。”
  老大“嗯”了一声,似是表示赞同,忽然笑着问道:“他那把刀真的有那么快吗?”
  老三道:“这毋庸置疑,不过用来对付第阎王当然不行,好在他只是一枚过河卒子,能将上一军最好,将不上也能发挥作用。”
  老二道:“他的身手我相信,不过与这种人合作实在是太辱没咱们了,想想真是脸红。”
  老大悠悠道:“只要能除去第阎王,就算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也愿意与他合作。”
  老二脸一红,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就清高自洁而言,老大的感觉会比他强烈得多。
  “大小阎王一定得拆开,分别处理,这是最关键的。”
  “已经把他们拆开了。”老二简捷地答道。
  “小阎王虽然小,可也不能大意,对付他要同对付第阎王一样重视。倘若让他逃过去,我们一样是前功尽弃,甚至会更糟。”
  “放心吧,老大,万无一失。”老三郑重地答道,眼神里掠过一丝沉痛无比的神色,但转瞬即逝。
  “那个花花公子也安排好人了吗?”老大又问道,其实每项计划他都是知道的,五个人中每个人也都是知道的。他如此问只是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再来审视一遍细节,希望能从中找出些漏洞,好及时补救。
  “安排好了,简直是大材小用。”老四答道。
  “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也用全力,咱们就权当是狮子搏兔吧,同样大意不得。”
  “第二少从未参预过他家的事。”老五迟迟疑疑地说,“真的不能留他一条性命吗?”
  “不能。”老大截断她话道:“第家的人都得死,一个也留不得。”
  老三笑道:“老五究竟是女人家,心眼软,羊急了还咬狼呢,第二少虽是个花花公子,可急起来未必是头绵羊啊,说什么也留不得。”
  老二叹道:“其实第二少不过是个泡在脂粉堆里的花花公子,就算变成了狼也凶不到哪去,对咱们又能有什么威胁。”
  “耶和,这倒是个新问题了。”老大显然感到意外了,“第二少的人缘倒是恁的好,已有两人为他请命了,这可快到半个武林了。”
  老二脸一红道:“我倒不是替第二少请命,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除暴安天下,也不过是替天行道,诛其首恶,剪其羽翼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斩尽杀绝呢?”
  老大道:“既然意见不一,那就只有举手表决了,有赞同将第府斩尽杀绝的举手。”说完,先举起手来。
  老三、老四马上举起手,老二、老五虽然不十分赞同这种屠戮满门的做法,但一想到后果,还是举起了手。
  “全数通过,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手向下一挥,仿佛已斩掉了第二少的头颅。
  五人在一起议事,虽然目标一致,意见却难统一,于是便想出这么个表决的方式,不论分歧有多大,一旦多数赞成,便得不折不扣的去执行,不论谁的提议有多好,一旦遭多数否决,便坚决废止。
  因为五人虽然年纪有别,地位却几乎相同,谁对谁也没有绝对的权威。然而也就是这五个人,又组成了一个地下审判法庭,经他们裁决得死的人也同样活不了。
  三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险些要了我的命。”
  芙蓉仙子伏在第武胸膛上,撒娇作痴地道。
  第武没有回答,他不知她的话是不是真的,却真的差点要了自己的命,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从未想到过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自己整个人便跟失控了似的,而所得到的快感更是从未体验过的,为此,他几乎感激起芙蓉仙子来了。
  喘气的间歇,他不由得想起妻子来。
  妻子并不是武林中人,而是出身贵族世家,而亲事则是第一人亲自敲定的。
  如同他一出生后从父亲手中得到的所有东西一样,每一样都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也堪称世上最好的女人,温柔贤淑,美如天仙,又善解人意,即便再挑剔的婆婆也无法在她身上挑出一点毛病,除了结婚十多年,只生了一个儿子。
  然而第武对待妻子如同对待从父亲手中接过的权杖一样,满意却无激情。
  或许因为这一切都是父亲给予的,而不是他自己得到的。而和芙蓉仙子,却是自己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愿做的第一件事。
  尽管这可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四
  仅仅相隔几条街的地方,有一条陋巷,陋巷里住着穷人。
  第一人消灭了武林中种种不公正的现象,却没能消灭贫穷。
  陋巷里都是些如蚂蚁般为生计苦苦奔波,却又得不到温饱的穷人,世上或许只有他们最勤劳,也只有他们最贫穷。
  而今这陋巷里却住进了一个人,也是一个穷人——那把刀。
  武林中的刀客比比皆是,还各自给自己起个很好听或很吓人的绰号,但只要提起那把刀,所有的刀客都肃然起敬,而且都会同意:武林中只有一把刀——那把刀。
  不过这也是十几年前的辉煌了,自从第一堂接受天下各处的申诉后,就断绝了他的生路,因为第一堂不仅免费,而且方式也比他有效得多。
  “羊活着,狼也得活着呀。”他在心里愤慨道。
  所以这次他答应来杀第一人,并不是为了那五十万两银票,而是为了他自己。
  那五十万两银票他已小心藏好,却也知道自己多半是没命花了,那些钱不是买第一人的命,而是买他的命的。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若单凭他自己就能成功,他早就动手了,绝不会苦捱至今日,而他自己上去,不过是肉包子打狗,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
  这样的肉包子还会有许多,其目的只有一个:把第阎王这条疯狗胀死。
  他不仅知道而且能感觉到:许多个像自己一样的肉包子已经捏好褶,正摆在盘子里,准备扔给第一人。
  “你就吃吧,第阎王,我杀不死你,可能胀死你,胀死你!”他无比恶毒地诅咒道,心中充满了快意。
  五
  “你倒是说呀,为什么这样对我?是不是恨我?”芙蓉仙子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是恨你,恨不得把你吃进肚子里去。”缓过气来的第武一翻身又把她压在下面,在她光滑的胴体上乱啃乱咬起来。
  “别,别这样,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可真的不行了。”
  “你叫三声好哥哥我就放过你。”
  芙蓉仙子赶紧叫了十声不止,她真的不敢再承受第武那野兽般的攻击了。而就在三月前,她第一次投入第武的怀抱时,她还是个处子。
  第武坐了起来,激情发泄过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为情,甚至感到有失尊严,马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
  “怎么?你就要走了吗?”
  第武本来真是想走的,他出来的时间已够长的了,可一听到芙蓉仙子的声音,便笑道:“不着急,我还可以坐一会。”
  “人家大老远的来看你,你却一天都不能陪我?”芙蓉仙子赌气蒙上了头。
  第武有些头痛了,虽然第一堂没有什么事,可也不能没了堂主啊。可芙蓉仙子千里迢迢的来委身于己,自己拔腿便走也实在说不过去。
  他想了想,走到门口,击掌唤来一个亲信,附耳低语几句,那名亲信笑着离开了。
  第武返回来时,已听到芙蓉仙子的嘤嘤啜泣了,他心中一痛,走过去把她连同薄被一起抱在怀里。
  “好了,别哭了。我不走了,我在这里陪你。”
  “当真?”芙蓉仙子露出她那仙子般的笑脸。
  “当真,不过我只能呆到晚上,你知道……”
  “不用说。”芙蓉仙子的纤手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是我不好,你是个忙人,每天有那么多事要处理,我不该硬留住你的。”
  “要是真有事做反倒好了。”第武在心里叹息道,却没有说出来。
  “可是,”芙蓉仙子接着道,“人家这些日子里天天想的都是你,我实在是想的受不了了,才瞒着师傅下山找你,师傅这会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呢?”
  “谢谢你。”第武由衷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向人道谢,他心里充溢着感激和情爱。
  “最难消受美人恩。”第武虽然很少与女人打交道,却知道这句话,此时更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你放心吧,我绝不负你,你师傅那我亲自和他去说,他绝不会怪你的。”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芙蓉仙子把脸贴在他胸口。“其实我刚才真的担心,若是和你好过了,你再不要我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说着流下泪来,泪水濡湿了第武的衣衫。
  “怎么会?我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舍不得不要你呀。”
  芙蓉仙子笑了,拭干眼泪。笑道“鼎鼎大名的第大居然也会像花花公子似的花言巧语骗女孩子欢心。”
  第武也笑了,道:“又有谁能想到仙子也会投入我这凡人的怀里。”
  两人笑着凝视着对方,似乎此时两人才真正的认识。
  在芙蓉仙子眼中,第武不再是令人闻而生畏的第一堂堂主了,只不过是个英俊、健壮的青年。只是显得过于老成些,那也是因他地位而然。
  在第武眼中,芙蓉仙子也不再是令人自惭形秽,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云间仙子了,不过是个美丽的人间女子,惟其如此,更加可爱。
  芙蓉仙子谛视他良久,扑哧一笑,笑意中满含揶揄之色。
  “你笑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吗?”第武莫名其妙地问。
  “你脸上没什么,可我笑你进门来的那副急色的样子,就好象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是没见过,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第武抓住被角轻轻一抖,芙蓉仙子便如一截木头似的滚落到床上,赤裸裸一丝不着。
  芙蓉仙子“哎哟”一声轻叫,仿佛忘了去抢被子,只顾两手捂住发烫的面颊,白嫩如玉的皮肤也红润起来。
  “我不但急色,还是个色鬼。”第武笑道,他的眼睛一寸寸掠过她的身体,双手也颤抖着抚摸着。如同农民巡视着自己的命根子——土地一样。
  芙蓉仙子羞得心怦怦跳,却不躲闪,正如唐后主词中所云“只为出来难,任君恣意怜。”
  她感到第武又爬上了自己的身上,她没有撑拒,而是闭着眼睛,用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她惊异地发现,他的身子也在发抖,瑟瑟如风中枯叶,她心里涌起一阵自豪感:这个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男人已经是她的掌中物了,任何人,任何力量都别想把他夺走。
  她搂得他更紧了。
  六
  长安城每天都会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当然不会是进来多少人就会出去多少人,这是很正常的,而且也不会有人闲得发慌去注意这件事。
  可是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
  他不是今天才发现,而是连续三天发现了一个异常现象。
  第一天发现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未往心里去。第二天发现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下,于是第三天格外擦亮了眼睛去看,他又看到了同样怪异的现象。
  他只沉思片刻,虽然不知这事是否真的严重,严重到何等地步,但他却知道,得马上向堂主禀报,因为这是他的职责。
  他飞快地赶到第府,到了第一堂上却找不到堂主。
  “堂主哪里去了?”他抓住人便问。
  “不知道。”
  第一堂的人都认识他,却也鄙视他,因为他不过是个夜游神似的包打听——第府的眼线。
  而在第一堂的人眼中,即便是扫院子的苍头也比他高贵些,因为他只会提供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无聊东西骗银子买酒喝。
  这人急得满头大汗,连连作揖道:“各位大哥,行行好吧,替我回禀堂主一声,我真的有很重要的消息,得马上禀报堂主。”
  一人翻着白眼道:“你能有什么重要消息,不过是没钱买酒了,跑这儿来骗点钱花。”
  这人急的跪了下来,连连叩头道:“各位大哥,行行好积积德吧。”他知道第一堂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他怎么急也不敢发火,只能苦苦哀求。
  几个人看着他直笑,正闲着发闷,捉弄捉弄他倒也开心。
  一个年岁稍大的人看不过去,笑道:“各位兄弟,看这样子,他或许真有急事,别难为他了。”
  一人冷笑道:“田头儿,你说的倒轻松,谁也没难为他呀,你若有胆子就领他去找堂主。”
  田头儿笑道:“好吧,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准备挨堂主的巴掌吧,这位兄弟,我领你去。”
  那人满眼都是感激的泪水,恨不得给这位田头儿叩上十八个响头,叫上十八声爷爷。
  两人在众人的轰笑声中出了府,走到一个僻静的一条小巷时,田头儿笑道:“兄弟,你莫怪他们不通融,堂主不在府里,又严令任何人都不许去打扰他,堂主的话谁敢不听,你若真有重要的消息,我就领你去,要不然堂主一发怒,我没趣,你却得掉脑袋。”
  “我知道。”这人感激的说,虽见四周无人,还是附在田头儿的耳边如此这般的低语一阵。
  田头儿的神色也凝重起来,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可别是眼花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我哪敢哪,我就算不想活了也不敢拿这事开玩笑。这三天里城里确是多出了几百个武林中人,各门各派的都有,却又不是一门一派的进来,每一批里都有各门派的人,而同一门派,不是同一天进来的又都在不同的地方,还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这事可就太奇怪了。”
  “嗯。”田头儿应了一声,拍拍他肩道:“兄弟,你倒是很有心啊,这事若查实了,堂主会重重有赏。”
  “赏不赏的倒没什么,我拿堂主的钱干的就是这事,应该的。”
  田头儿一指前面道:“堂主就在前头那幢房子里,你自己进去吧。”
  “哪里?”这人睁大了眼睛张望着,什么也没瞧见,蓦然脖颈一紧,“啊”的一声大叫没到嗓儿眼就被勒了回去。旋即舌头突出,双脚离地被拖进一间房子里。
  不多时,那位田头儿又走了出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踱着方步回到了第府。
  七
  这一次持续了很长时间,第武也极尽温柔。
  开始时他居然下未经人事的莽撞少年般,怎么也进不到她身子里去,他抖的太厉害了。
  还是羞涩得不敢睁眼的芙蓉仙子用纤纤玉手帮他一个忙。
  在芙蓉仙子一双柔荑的抚爱下,他逐渐镇定住了自己,又怀着满腔爱意和感激与她交合。
  芙蓉仙子感受到了他全身心的爱,胸膛里也泛起如潮般的回应,以致不知不觉中依然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痛吗?”第武停了下来,诧异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没事的。”芙蓉仙子伸手拿起一张绢帕,擦干泪水,嫣然一笑道:“真的,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泪水就自己流出来了。”
  第武点了点头,他懂,因为他的眼里同样饱含泪水,只是没有流出来。
  人并不是只有痛苦时才会流泪,爱到极处也一样会泪如泉涌,或许爱与恨、痛苦与快乐本就是从同一个根上生发出来的。
  “我这次来可真的不想走了。”
  激情平息后,芙蓉仙子幽幽地说。
  “那当然,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那你准备怎样安置我?”
  “这个……”第武顿住了,他还没有仔细地想明白这件事。
  “你不会想把我一辈子藏在这里,然后总是偷偷摸摸地来跟我约会吧?”
  “当然不会,不过就算这样也不错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偷偷摸摸的也别有滋味。”
  “这话可不下第大说的,若是出自你那宝贝弟弟之口,就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正经的嘛。”第武想了想,“你先在这住些日子,我得趁我父亲高兴的时候求他,再说你师傅那里也得我父亲出面才好,我去说当然没问题,可若是我父亲出面,你师傅会更高兴。”
  芙蓉仙子对这样的安排似乎还满意,又问道:“你父亲会同意吗?”
  “会的。”第武答道,虽然他知道父亲可能会不高兴,但只要自己去求他,他还是会答应的。毕竟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未为自己求过父亲一次,现在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而不是自己要求的。
  “好了。”第武下解决了什么难题似的说。“我们也该起床吃饭了,你大概早就饿了吧。”
  芙蓉仙子也笑了笑,尽管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被第武看过,她还是裹着薄被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穿衣服。
  第武正暗笑着,忽听隔壁传来一声惊叫,就下踩到一条毒蛇,他不及思索,箭一般冲了过去。
  却见芙蓉仙子站在一面铜镜前,跺脚道:“你这个魔鬼、坏蛋。看你把我弄成什么样子了。”
  第武却开心地笑了,芙蓉仙子身上印满了一个个红红的唇印,便如同一颗颗心似的,这都是他的杰作。
  他回屋穿好衣服,推开窗子,做了个手势,立时便有两人从暗处跑了过来,再看到他的手势,便又走了。
  芙蓉仙子刚穿好衣服,已有四五个人敲门后进来,手里提着食盒、酒坛之类。
  他们在一张桌上逐样摆好后,便躬身退了出去,没人敢抬头看一眼屋里的两人,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芙蓉仙子看清后却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菜肴的昂贵和用具的精美,这些在第府都是不值一提的事,而是因为每一样都是她最爱吃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爱吃什么?”
  “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呢。”第武笑嘻嘻地说,第府如果想查一个人,绝对会将他本人都不知道的事调查出来。
  芙蓉仙子摇了摇头,真不知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恼火。
  不过她是真的饿了,又都是她最喜欢吃的,所以先坐下来吃喝起来。
  第武只是陪她吃着,酒喝的很多,吃的东西却很少。
  “你怎么不饿?还是这些酒菜只是为我准备的,不合你的口味?”芙蓉仙子诧异地问道。
  “都不是,只是我吃的太饱了。”
  第三章:狂风折树
  一
  第一人就像是逐渐退入幕后的神。
  没有人能清楚说出这一过程是何时完成的,只是突然有一天大家都发现,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外面的人只有几大门派的掌门、帮主能有幸得到他的接见,第府中也只有寥寥几人有资格走入内室。
  第一人虽已不大管事了,却似乎更忙碌起来,他就像世人眼中看不到的神一样站在云端高处俯瞰他手创的世界,他细心观察着一切,用他的全力维持着这世界的正常秩序。
  第一人喜好养鸽子,而且养了很多,鸽房却是这府中之府的禁地,他不许任何人接近鸽房,而且坚持自己给这些鸽子喂食、喂水,甚至除粪。
  下人们无不私下窃笑这老人的固执、孤僻,都以为他是闲不住,借此自娱而已。
  第一人一走进鸽房,成百只鸽子便扑楞着翅膀,咕咕欢叫着,似是迎接他的到来。
  第一人细心地为每道食槽填满食,又在一个个水罐里注满清水,这才走到一个个鸽子前,解下绑在鸽子腿上的一个小金属筒,里面有一束纸条。
  只有他知道哪些鸽子是新飞来的,甚至知道哪只鸽子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因为这些鸽子的的确确都是他亲手养大的。
  每天早晨,第府上空都会有几百只的鸽群腾空,飞向四方,到了黄昏,又会有几百只鸽子飞回来。
  外人不知道的是:飞出去的鸽子里有许多是飞到别处去了,飞回来的鸽群里有许多是飞翔了几百里,甚至几千里才到这里的。
  第一人几乎已把手中所掌握的权力都移交给第武了,这群鸽子却没有。而在第一人看来,这些鸽子比一千个得力的属下还要管用,因为这是他的眼睛。
  他逐条看着鸽子们带回来的情报,大多和平时一样无聊,无非是阴天下雨之类的天气,米贵油贱的市井消息。还有便是各门各派主要人物的动向和具体位置。
  当他看到洛阳武林豪客于剑鏊在房里被最喜爱的小妾逼着学狗爬,学猫叫时,也不禁笑了,同时也感到一丝内疚,是他使得这些武林豪客无所作为,不得不在闺房内寻求安慰。
  再看下去时,他的笑容消失了,情报里写的很平常,或许向他报告的人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件平常事来报告,可他却从中闻到了一些不平常的味道。
  是他坚持让各地的人每天都向他汇报的,可武林平平静静,实在没什么值得写的,只得把每天听到和看到的一些事胡乱写满一页,敷衍塞责,好在没受到训斥,便都把这当作例行公事了。
  第一人看完这些条子后,眉头已然凝结在一处,他并没从里面得出什么结论,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更怪异的是鸽子只到了三分之一,而自从七天前,应该到的鸽子数量便在逐渐减少,而这些鸽子绝不会迷路,也不会被老鹰捉去,因为这些鸽子都是有能力避开这些天敌的。他信任这些鸽子,胜过信任自己的部属。
  他呆呆地沉思了好久,忽然做出一个决定,他打开埋在鸽房地里的一个铁箱子,从里面取出几道早已准备好的命令,挑出十只鸽子,把一个个金属筒绑在鸽子腿上,然后把鸽群放飞。
  上百只五颜六色的鸽群腾空,便如炸开了一道绚丽多彩的烟花。
  “是不是我太多疑了?权当是一场演练吧。”他在心里说道。
  他把那些纸条处理掉,又把铁箱子重新埋好,然后走出了鸽房。
  “老爷,您该喝早茶了。”老家人第福正在远处恭候着他。
  第一人笑了笑,把疑虑和心事都深埋在心底,走回自己的书房。
  “大少爷还在那女人那里?”他刚坐下,便冷冷问道。
  “这个?是的。”第福吓了一跳,险些把滚烫的茶水倒在手背上,他不敢隐瞒,只是奇怪老爷怎么会知道呢?而且听的出来,老爷很不高兴。
  “胡闹,就算找个女人也不能两天不回家呀。”第一人发怒时语音会压得很低,但很重,而且余音里有丝丝的声响,令人联想到响尾蛇。
  第福垂手侍立,不敢说话,他没想到老爷竟然大动肝火了。
  “你马上把他给我找回来。”
  “老爷……”第福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起来,起来。”第一人厌恶地说,“我就知道你又得替他求情,他从小到大,你也不知为他跪过多少次了,但愿他知道以后孝顺你点才好。”
  第福道:“我怎敢受大少爷的情,那不折杀我了。不过大少爷从小到大一直都最听你的话,从未迈错过半步,这次虽说出了点格,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毕竟还年轻。”
  “年轻?”第一人哼了一声,“起来吧。”
  第福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也是满身冷汗,不管怎么说这个情总算求下来了。
  “那个女人检查过了吗?”第一人放缓了语气问道。
  “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第一人脸色缓和下来,叹道:“我并不是生气他在外面找女人,我倒是希望他能多几个女人,也能为我多添几个孙子。可是他还年轻,心性也还不定,别钻进女人堆里拔不出来,堕落成酒色之徒,我身后岂不继承无人?”
  “老爷实在是多心了,大少爷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断断不是这号人。”第福笑道。
  在第府中,一旦第一人对谁发起火来,也只有他敢豁出脸面,连跪带求的挡下来。府中大大小小的人都视他为救星。第武从小到大也因为他的护驾少挨了许多打。
  “人心性不定时,什么都有可能。这也还罢了,最可气的是他居然用了许多手段,要来掩我的耳目。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件事骗过我,这次为了一个女人,竟骗起他老子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此风断不可长。”第一人的脸色又严厉起来。
  “大少爷也不过是怕您知道会生他的气,若说想骗老爷,那可是冤枉大少爷了。”
  第一人点了点头,又道:“你一会安排人,把那条街封死,在大少爷没回府之前,任何人不许进出。”
  第福应了一声要走,第一人又把他叫住了,笑道:“第福,你说实话,是不是认为我对大少爷太严厉了,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太偏心了。”
  第福笑道:“老爷,我也是儿孙成群的人了,其实天下做父母的都一样,若说一点偏心没有,那是假的,老儿子,大孙子嘛。”
  第一人摇了摇头,笑道:“偏心是有的,只是偏谁你们都弄错了,其实我倒常常觉得对不住二少爷。”
  第福笑道:“老爷,您这是什么话?您再想偏二少爷也没个偏法了,您就差把心挖出来给他了。”
  第一人摇头道:“你不懂,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第福道:“我只要把老爷服侍好就行了,其他的事也不必懂。”
  第一人摆手道:“去吧,回来时把二少爷请到我这里来。”
  第福笑着走了,第一人似在沉思什么,忽然抚着自己的交椅,自言自语道:“这位子坐上来难,想坐稳就更难了。”
  他一盏茶才喝了一半,就看见第文走了进来。
  一看见第文,他便眉里眼里都是笑,他抬手止住儿子向他行礼问安,又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又为他斟了一盏茶,就像是对待三四岁的孩子。
  第文很随便地坐了下来,不管别人,甚至哥哥多么惧怕父亲,在他眼里,父亲就只是世上最慈爱的父亲。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也笑着看着父亲,静等他说话。
  第一人左一眼,右一眼在儿子脸上打量不已,好像儿子刚从天涯海角归来似的。
  他只恨儿子长得太高了,自己已不能再把他抱在怀里,去抚爱他,只能用眼神和爱意去拥抱和抚摸儿子了。
  “儿子,你今天准备做什么?”
  “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城外捉熊。”
  “捉熊?倒是很有意思。这么说你今天不去天香阁了?”第一人语含深意地问道。
  “您怎么会问这个?”
  “儿子,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我都不会反对的。再说我也想见见那位姑娘,看她怎样把我儿子迷住的。”
  第文恍然明白,父亲是暗示允许他把许飞卿接进府里。允许天香阁的人进入高贵无比的第府,这可是开不世之恩哪。
  “况且那位姑娘虽说是呆在那地方,我也知道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必顾虑别人怎样看,没人敢说闲话的。”
  “您查过她了?”第文险些叫了起来,他与许飞卿交往虽密,却从未问过她的身世,正如他从不问其他姑娘的身世一样,因为他只满足于现状,既不关心以前,更不考虑未来,对于父亲的插手,不禁有些恼火。
  “儿子,我知道你会怪我。”第一人看出了儿子的心思,笑道:“可是你是我的命根子,你又几乎天天都和她在一起,我若不查清她的来历,我能睡着觉吗?你若是有了儿子,也会和我一样。”
  “我懂。”第文释然了,不过一想到自己和其他那些姑娘的春宵怕也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又感到难为情。
  “儿子,你是不是也该娶亲成个家了?我知道你不想过早的套个笼头,所以一直没想这事,可是男人总是要成家的。”
  “您怎么提起这事来了?”第文脸红了。
  他母亲总是唠叨着让他早些成亲,还埋怨第一人不把老儿子的亲事放在心上。第一人却总是不耐烦的说:“到他自己想成亲的时候再说吧,早早被老婆拴住的男人会有什么出息。”
  有父亲为他挡驾,第文也就每次都笑着躲开。他心里也确实不想成亲,一想起成亲竟有些畏惧感。
  虽然父母和兄嫂都是夫唱妇随、伉俪情笃,他还是见太多了夫妻间无休无止的战争,他的一个朋友曾对他戏言:
  娶个老婆,就是终生养个母老虎。
  但这也并非他不想成亲的真正原因,或许他心里真正想娶的是许飞卿,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不管他平时做了多少荒唐事,却还没荒唐到这种程度。
  “我不是想烦你,”第一人用眼神爱抚着儿子说,“可是我也老了,也想早些给你娶亲,早些看到你的儿子。家中的事我差不多都交给你哥哥了,我闲来无事,就哄孙子玩了。”
  “原来您是想孙子了。”第文释然笑道。他不敢想象自己有了儿子,父亲会宠孙子到什么程度。
  “也是也不是。”第一人笑了,心里却感到莫名的忧虑。他忽然怕有什么意外的变故,会看不到儿子成亲。所以想征求儿子的意见,早些给他把亲事办了,哪怕他想娶那个许飞卿都行。
  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急切的想法太可笑,竟像自己的父亲急着给自己成亲一样。
  “出了什么事吗?”第文突然警觉起来,他意识到父亲今天有些怪怪的,这可是很少有的事。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第文想了想,也没觉出家里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便笑道:“您以前答应过我的,我的亲事由我自己作主。什么时候、娶什么人都由我自己来定。您可是一诺千金的。”
  “当然,当然,现在也没有变。我说过的话从来没变过,对任何人都一样。我不是要替你拿主意,只是着急抱孙子而已。”
  “好吧,不会让您等太久的。”第文心里有些内疚,从小到大,自己始终受着父母的溺爱,却从来没有为他们想过一次。
  他暗暗拿定主意,就算是为了安慰父母,也要早些定一门亲事。
  “儿子,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和你玩埋宝、挖宝的地方吗?”
  “当然记得,您不会想再和我玩挖宝吧?”第文奇怪地笑道。
  “老了,玩不动喽。”第一人笑了笑,“不过那块地方下面真有一些宝贝,是我留给你的。”
  “我什么都不需要,您更不用以这种方式给我。”第文笑着看着父亲,没想到父亲的童心如此之盛。
  “你或许会需要的。不过我要你答应我,在你哥哥还活着时,绝不能去碰那里的东西。”第一人神秘地一笑,“你是个乖孩子,我知道你会听话的。”
  第文愕然片刻,蓦然明白了,站起来向后退,满脸恐惧之色,大声道:“不,我不要,我永远都不要。”
  “你先坐下听我说。”第一人拉住了他的手,“季节有春夏秋冬,所以咱们得准备许多套衣服,既不能穿着冬天的衣服过夏,也不能穿夏天的衣服过冬。”
  第文面色惨白地坐了下来,固执道:“不管您怎样说,我也不答应。”
  第一人苦笑道:“儿子,人都是要死的,没人能例外,外面是不是有人管我叫第阎王?”
  第文出声地笑了。
  “其实我这位阎王还得听地下那位同行的,而且他脾气太怪,从来不先跟你打个招呼,所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当然最好,我只不过让你知道这件事而已。至于你怎样做那是你的事了。好了,你去做你的正经事去吧。”
  第文听父亲把“捉熊”说成正经事,觉得好笑,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回头看着父亲。
  “儿子,还有事吗?”
  “我不想去捉熊了,我想在家陪陪您。”第文有些心神不定。
  “去做你的吧,陪我这老头子干什么?”第一人充满爱意地笑道:“儿子,你别瞎猜想,什么事也没有,我不过是一种安排而已,天塌不下来。”
  第文看到父亲坚定的目光,放下心来,又望望头上的天,的确没有塌下来的意思。
  “是啊,天塌不下来。”他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可笑,“只要天不塌下来,还会有什么事呢?”
  于是他便和往常一样,骑上马,出府去了。
  他前脚一走,第一人便唤来第福。
  “安排四个人暗中跟着二少爷,不许露面,别扫了他的兴。”
  第福应了一声,他从不问为什么。
  “这几天来拜府的客人都给我挡驾,各处来申诉的人也要仔细搜查,不许有一根针带进府里来,另外,府里的护卫添加一倍。”
  第福答应着出去安排了。
  第一人苦苦思索着每一处可能出现的问题,但都没问题。他隐约觉得这无数个没问题加在一起怕是个大问题——一个可怕的无法解决的问题。
  可他想不明白会是什么样的问题,正如他对儿子所说“天塌不下来。”既然天塌不下来,还有什么可疑虑、可畏惧的呢。
  现在江湖上无论哪一人,哪一门派都不是他的对手。当他单枪匹马闯荡江湖时,便从未畏惧过,而如今他已建立了庞大的帝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国无恒敌者亡。”他脑中忽然冒出这句话来,他摇了摇头,把这念头甩掉,因为他最不喜欢这句话。
  “我是不是真的老了?”他在心里自嘲道,“老人才是多疑的。”
  他感到很疲倦,不得不在心里既恐惧、又悲哀地承认:自己怕是真的有些老了。
  世人都怕他,他却只怕一个——地下的阎罗。
  二
  “我们是不是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密室里,和尚老大问道。
  “似乎是这样,接下来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了。”儒衫老三说。
  凌晨时他们才把整项计划的每一条都过完筛子,连他们自己也惊异于这计划的庞大、细致、严谨,只是过于残酷了。
  这是他们五人筹划、密谋了十年,又逐项逐项去落实的,单独每一项看上去都没什么,可当所有的都汇总到一张纸上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们五人能完成的。
  而逐条审核也耗费了一天的时光,最后他们走出密室,在山顶上由和尚老大燃放了一枚花炮。
  几乎就在这枚花炮绽放出绚丽色彩的同时,远处也有几枚花炮升空。随后,每隔一定距离,便会有花炮绽放,直至四面八方。
  这一晚很热闹,却不是任何节日。
  而在所有花炮升起处,各处大道小路上急驰着一匹匹快马,江河湖泊中冲浪般划着一条条快舟。
  这些人只知道一件事,把手里的东西在指定的时间交到指定的地点,那里会有人等着。至于是什么东西交到什么人手里,他们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只知道这任务是神圣的。
  而这已是演练过无数次的了,任何恶劣的气候,意外的变故都不会影响这些人完成任务,所以各处接到指令的时间是同步的。
  五个人做完这件事后,都感到极大的空虚,紧绷了十年的神经一旦松驰下来,却近乎崩溃了。
  他们本应该离开了,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到密室,他们就像一个不单把全部财产,而且把老婆孩子和身家性命都押到赌桌上的狂热赌徒,只等着两张骨牌翻开的那一刻。
  有时候,等待也会要了人的命。
  这五人押上的是整个武林。
  这是五个手握权柄的武林要人,也是五个武林宗师,可现在却像五条被人抛到岸上已挣扎了很久的鱼般,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密室静谧,寂如坟墓。
  三
  就在各路信使奔驰于路上,水面上时,十只鸽子也飞到了指定的地点。
  十个人接到了一张纸条——一条二指宽的纸条。
  十个人都是愕然,大笑,最后沉默,然后便像鱼沉海底般从这世上消失了,随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许多人,许多东西。
  四
  吱吱嘎嘎的床声响了很久,随后屋子便也死寂如坟墓。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这两天你怎么不想回家了?”
  “家?这里就是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第武叹息着说道,他并不是在奉承她,而是说的心底话。同时也羞愧得脸颊发烫,他感到自己已变成了发情期的野兽了,除了吃东西、睡觉,便是交媾,而前两样占的时间很少。
  “人开始堕落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样开始的?”他在心里自问道,同时也体会到了父亲的伟大。
  想到父亲,他竟奇怪地突然感到:父亲虽然成就了帝王般的伟业,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
  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断派人回府查看有没有事情需要处理。不久,他便不再关心了,甚至怕有什么事来烦他,所以他用来传唤属下的窗子总是紧闭的。
  芙蓉仙子此时就像一只失去了窝,又被狂风暴雨摧残了七天七夜的雏鸟般,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声音依然美妙动听如仙子。
  “其实你应该回去看看的,哪怕只待一小会儿,装装样子,若惹得你父亲真的发火了可不是玩的。”
  两天来她惟一要做的就是尽量把第武绑牢在自己身上,没想到成功得过了头,第武居然一步也不想离开她了。她既高兴又感到恐惧。第一人可不是个糊涂老人,儿子两天多不回家怎能瞒过他?她真的畏惧那近在咫尺的不测天威,也真心实意地劝第武。
  她已不敢想象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两人身上的薄被已快绞成一根绳子了,她的头发也凌乱如鸡窝,又湿又粘,理也理不开。她至少已没有勇气站在镜前一睹自己的芳容了。
  不过她从第武的眼神中看出:自己是美丽的,这也就足够了。她本来就是为他而美丽的。
  “没关系。”第武一翻身,又紧紧抱住了她,“我是他儿子,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只要紧紧拥住这具妙不可言的肉体,第武便感到拥有了整个世界,一离开,他便如被摘去了心一般空虚得要命。
  “是啊,其实二少每天不都是这样吗?也没谁说过他一句不是,你不过才一次。”芙蓉仙子也放心地笑了。
  “他是他,我是我。这是不一样的。”谈到弟弟,第武也笑了,现在他已有些嫉妒起弟弟来了。
  “都是儿子,有什么不一样?只怕是你父母太偏心了。”
  第武没有回答,父亲偏心几乎已成了海内共识了,他和妹妹自小也习惯了,并未感到有什么委屈,因为弟弟实在是太可爱了。
  “那你哪,你的父母不偏心吗?”第武岔开话题。
  “我自小没爹没娘,连个偏心的父母也没有。”芙蓉仙子叹了口气。
  “那你是自小在华山派长大的?”
  “是啊。听师傅说他是在华山脚下发现了我,就把我抱上山,他又问了方圆几十里的住户,没有哪家丢小孩的。似乎我的亲生父母也是武林中人,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只能生我却不能养我,就把我丢在华山脚下,被华山派的人收养,自然就是华山派人了。”
  “也许是你的父母自己想入华山派没能如愿,所以想出这么个苦肉计,让你实现他们的愿望吧。”
  “这种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不过我师傅师母待我和亲生的一样,我也没受过任何委屈,可是一想到永远也见不到亲生父母一面,心里总是有些缺憾。”
  “是啊。”第武随口应道,他无法理解这种从小没有亲生父母的感觉,倒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头了。“我们说些别的吧。”
  “说什么哪?”
  “随便说点什么。”
  “你那宝贝弟弟现在在干什么?”芙蓉仙子不经意地问道。
  “你问他干什么?”第武微感不快,他不是不愿谈论弟弟,而是觉得两人赤身抱在一起却谈论弟弟未免太不适宜了。
  “你不知道。”芙蓉仙子笑着说。“二少可比你的名气要大得多,江湖中人可没谁谈论第大侠和第堂主在忙些什么,可人们相见,总是要问二少最近在干什么?”
  第武释然了,弟弟的嬉戏胡闹和风流韵事确是传得满天飞,可有七成是捏造出来的,另三成也夸大得失实。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向窗外望了望,一向讲究做事分妙不差的他却已失去了时间概念。
  “快到时候了。”
  “快到什么时候了?”
  “快到你该起床的时候了。”
  “还早着呢。”他咕哝了一句,紧贴着芙蓉仙子光滑细腻的皮肤又睡了过去。
  第武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一座山里有一间密室,在密室里的桌子上有一张地图。而在那张地图上,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大大的红点,红点的大小仅次于第府,而在地图上,赫然醒目的标着:
  二号目标。周围是十多面小旗缓慢的靠近着,包围着。
  四
  洛阳。
  云天义是第一人的老部下、老朋友、生死兄弟。
  云天义在第一人匹马闯江湖时便跟随他了,第一人后来又有了许多兄弟,许多部下,但云天义始终都是他最信赖、最倚重的兄弟。
  所以他被派到洛阳,掌管着第一堂半数的人力、物力,也掌管着半个武林。
  武林中人对他的敬畏不亚于对第一人,便连第武、第文见到他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声“云叔。”
  但他并不居功自傲,他深知自己连一流的武林高手都不是,他之所以有今天,不过是攀龙鳞、附凤骥、沾了日月之光,他认为自己一生所做的最正确的事便是人生的这一注押对了。
  人生就是赌博,成功还是失败其实只在于你押对了门没有。
  云天义的府邸建得比第府还要壮丽,他更是穷奢极欲,享受着这世上所能提供出来的一切享受。
  他并不怕这样做会引起老上司的不满,他不识字,却喜欢听评书。
  评书里有一段让他印象极为深刻,他忘了说的是哪朝哪代的皇帝,性格极为刻薄残忍,从平民成为皇帝后,几乎杀光了所有的功臣,却只有一个老功臣保住了性命。
  这个功臣也没有什么诀窍,只是放弃权柄,退隐乡里,修建豪宅,娶了几百个小老婆,每日里就是和这些小老婆们花天酒地,这才消除了皇帝的猜疑心,得以荣华富贵到死。
  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跟随一生的第一人也和这位皇帝一样,相反,第一人待手下弟兄宽厚有恩,但高高在上的人对权力都会变得格外敏感,而自己却是第一堂这个权力机构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同样是孤危难测之地。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也不能不为自己多加考虑。所以他虽然不能放弃权柄,手下主要的首领却都是主动申请,由第一人派出的亲信,而自己从不任命一人。而对下面的事,不管事大事小,他都汇报给总堂,请示定夺。
  尽管第一人多次训斥过他这种过分小心的作风,并指令他全权处理洛阳这面的事务,他还是照行不误。
  他要让自己的老上司明白,自己不管被提拔到什么位置,永远是老上司的马前卒。
  他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而且觉得有些虐待自己了,因为他都是凌晨时才能睡觉,不是处理公务,而是喝酒。
  每天醒来他都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是睡在哪间屋子里,身边躺着的是哪个女人。他喜欢在不同的房间里同不同的女人睡觉。
  可这天早晨,他却被一阵刺心般的疼痛惊醒了,睁开眼后他没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原以为已到了中午了,可看到窗户上射进来的阳光时,才知道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儿。
  他还想再睡一觉,却睡意全无,叹了口气起了床。
  他拍手叫来下人给自己换衣服、梳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宽阔结实的胸膛时,因惊醒而带来的不快便消失了,他年岁虽大,却还不老,他甚至很为自己骄傲。
  他忽然看见下人的脸上充满了悲哀,一种沉痛的悲哀。他刚想开口问,他今天心情好,会帮一下这个倒楣鬼的。
  接着他看到了一件不知是该感到惊异,还是恐惧的事——自己的头颅突然飞了起来,撞到镜子上,还发出咣啷的声响。
  他敢打赌,他真的听到那声音了。
  这天早晨,还死了许多人,他们都是第一人手下的人。
  五
  燕京。
  一座黑黝黝,并不显眼的宅邸周围,却已有了近百人。
  这些人中有卖豆浆的、油饼的,卖蔬菜、瓜果的,有几个马夫坐在车子上正等着有人出来出车。
  卖豆浆的摊子旁便坐了十几人,他们正喝着热气腾腾的甜豆浆,慢慢吃着手中的油饼,对那座房子却看也不看一眼。
  有些人在卖菜,有几个人在挑瓜果,还有几个人手提着鸟笼子在溜鸟,时而凑在一起谈上几句养鸟之道。
  这本是任何一个地方早上都可能有的景象,只有一点有些异样,这些人都是青壮男子。
  忽然,一个马夫把手指插入嘴里,发出了三声刺耳的唿哨。
  霎时间,卖东西的,吃东西的,溜鸟的,赶车的都不约而同扔下手里的东西,从面案下、蔬菜堆里、马车里和宽大的衣袍内取出刀和剑,如百只怒鹰般分从四面扑进他们似乎从未正眼看过的宅邸内。
  一人多高的围墙他们一跃而过,落到院子后更没有丝毫的迟疑,分别向各个屋内扑去。
  每个人都知道应该做什么,因为他们在兰州一座和这座宅邸一模一样的建筑内已演练了无数次了。
  撞门、破窗、出剑,每一招每一式都达到完美境地,可是每个人都惊呆了,在还很凉爽的早晨出了满头大汗。
  宅邸内无人,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一天前他们分明还见过这宅邸里的所有人,而且时刻紧盯着四处,一只老鼠也没从里面跑出来,可是七十二个活人却凭空不见了。
  每个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地揉着,仿佛自己还在睡梦中没醒过来似的。
  又是三声唿哨,于是这些人都如大梦初醒一般,以同样的速度按原路飞奔而出,迅速消逝,只余高墙外一片狼藉。
  好在同样的失利并不多,只有十处。
  六
  同样的黎明,同样的阳光照在窗子上。
  第武醒来了,三天三夜的时光他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而且知道,不管怎样留恋,也是该起来离去的时候了。
  “你要走?”紧偎着他的芙蓉仙子问道,轻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缥渺。
  “是该走了。”第武叹息道,一想到回府,他的头便大了。
  “去吧,别犹豫了。”芙蓉仙子催促道。
  “她又是多么通情达理的女人啊。”第武在心里赞叹道,便坐了起来。
  “再亲我一下。”
  第武回头看着她撅起来,等待他亲吻的嘴唇,倒真犹豫了,他怕自己再次失控,又不知要待上几天了。
  可他终究没能抵抗住诱惑,又俯身吻住那双薄薄的、鲜艳的嘴唇,一条柔软的丁香暗送过来,他便贪婪地吸吮着。
  蓦然他感到一股甘甜的琼浆涌入嘴里,他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可就在同时,他停住了一切动作。
  惊愕、不解、茫然、愤怒,他并不是个糊涂人,而是和他父亲一样,是精明无比的人
  他本能的一跃而起,却重重摔在地上。
  “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这注定是要发生的。”芙蓉仙子也流下了泪,悲哀得难以自制。
  “是什么毒?”
  “鹤顶红。”
  第武知道自己没救了,而且马上就会死掉,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把它藏在哪儿了?”
  芙蓉仙子明白他的意思,苦笑道:“我刚来时你就派来几个使女为我沐浴更衣,我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我现在倒真希望当初她们能搜到。可是女人要在身体里藏一丸药,却比男人方便多了。”
  第武有些明白了,恐惧、惊愕和愤怒都消失了,只有那亘天塞地般的羞辱。
  “父亲,我对不起你。”他在心里哀鸣道。
  他没有传唤手下,也没有想去报复芙蓉仙子,尽管在他明白过来的一刹那间,他还是有能力去做这些的。
  他只希望就此悄悄地死去,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你也会死吗?”问完这句话,他便感到魂灵已脱离了躯壳。
  “会的,和你同时。”声音来自飘荡在空中的一缕芳魂。
  七
  五个人终于走出了密室。
  他们回首眺望着深山,眷恋不忍遽去。
  深山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即便在远处,他们也能感到脚下剧烈的震动。
  所有的计划都完成了,密室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们便亲手毁了它,这也是计划里的一项。
  良久,五人谁也没看谁一眼,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而去,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上,融入武林人之中。
  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密室,有这样五个人,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才是那庞大计划的最后一项。
  第四章:大厦崩倾
  一
  其实在所有的行动中,最先遭受攻击的是第文,这是原本制定计划的人根本没有想到的。
  第文很喜欢捉熊——不是猎熊,而是赤手空拳的捉熊。
  这个季节是笨拙、懒散的熊最勤快的时候,虽然距寒冬还远,它们却已开始为冬眠做准备了。而这时候的熊也是最凶猛的,也是最好玩的。
  第文这次却全然没了兴致,父亲的话始终困扰着他,令他感到不安。
  他了解父亲:父亲是那种不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不说,不经过深思熟虑的事不做的人,没有什么话是嘴上随便说说的,更不用说那种暗示了。
  “二少,你怎么不过来?”与他一同来的南宫世家的南宫秋喊道,他和五毒断魂门的少掌门沈家武已找到了一头肥硕的熊。
  第文笑着挥了挥手,没有过去,而那两人也被那只好斗的熊逼得手忙脚乱,没工夫说话了。
  要想杀死一头熊并不难,即便一个猎户也能做到,可要赤手空拳活捉住它,倒还真不容易。
  这本是第文想出来的玩法,也是他最喜欢的运动,空手制住一头凶猛、残暴的猎物,看着它在自己的力量下慢慢屈服乃至恐惧,从中得到的刺激和满足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另一件事也使他忧虑更甚,他发现了四个尾缀着他的人。
  尽管那四人隐藏得很好,还是被他发现了,而且认出是府里的护卫,毫无疑问是父亲派来保护他的。
  他并没有怪父亲多事,可父亲这样做必是嗅出了什么危险,才会多此一举。
  他对家中的事素来不闻不问,对父亲、哥哥所做的事更是出于本能地回避,好在也没人拿那些事来烦他。
  他并不在意那四人的存在,只是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而且是很危险,很严重的事。
  越是想不出来,心里越是烦乱,他便心神怔忡地渡过了一个无聊的下午,到得晚间南宫秋和沈家武已捉住了两头熊。
  晚上他们便喝酒,吃着顺手打来的新鲜的野味,他们并不急于回城,在山里,他们搭建了小木屋,晚上便睡在里面,每次捉熊都要持续三四天的。
  “二少,你今天怎么谦让起来了,往常可都是你先发利市的。”沈家武喝着酒问道。
  “二少的心一定是落在天香阁,忘了带出来了。”南宫秋狂笑道。
  两人因剧烈的运动而胃口大开,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吃喝个不停。
  第文笑了笑,没有反驳。这两人是他自小便在一块的玩伴,无论他想出什么新奇的玩法,这两人都是最坚决的响应者。
  “二少,你该不会急着回城到天香阁去吧?”沈家武试探着问。
  “怎么会?”第文笑道:“今天是让你们先高兴一下,明天可就没你们的了。”
  “二少,都说你在天香阁有个红颜知己,我们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啊?”南宫秋问道。
  “是啊,人家金屋藏娇,二少却是在天香阁藏娇,真是与众不同。”沈家武又喝了一大碗酒,哈哈笑道。
  “胡说。”第文笑着否认。
  “胡说?我听说可是千真万确的事,要不然我敢胡说?”南宫秋说。
  “听说的事有几件是千真万确的?亲眼目睹的还有假的哪。”第文死活不承认,知道这件事若让他们知道了,江湖上不知要传扬成什么样子了。自己倒不在乎这些,却不能不在乎许飞卿的名声。
  “是啊,要找红颜知己得在江湖上找,那地方那里找得到。那地方认的不是人品,也不是相貌,更不是江湖虚名,而是白花花的银子。”沈家武有些信了。
  “听你这话,一定是在那地方吃过瘪了?是不是忘了带银子,拿你的断魂砂去付夜度资了。”南宫秋笑道。
  “沈兄若带着断魂砂又何必付钱,直接打出断魂砂然后走人就是了。”第文也笑了起来。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沈家武被酒涨红的脸更加红了。
  三个人又胡扯起来,直喝到半夜,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去睡觉。
  第文迷迷糊糊睡了一阵便醒了,他是被一阵极轻微的声响惊醒的。
  “这四个家伙在搞什么鬼?”他在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到四人伏身在寒风冷露的草丛中,便起身出去,要把四人叫回到屋里来。
  出去后却遍寻不着那四人的影子,第文正诧异间,忽然一滴露水滴到他手背上。
  “夜露越来越重了。”他想着,但旋即变了脸色,因为他嗅到了手背上的血腥气。
  他不假思索,纵身腾起,头上是颗茂密的大树。而在大树的两根粗大的树干上,正横放着一人的尸体,正是他府里的人。
  霎时间他便如顿悟了一般——父亲担心的事发生了。
  “嗖”的一阵急风向头顶袭至,第文身子平向掠出,便如在冰上滑行一般,身子已移到树干的末梢。
  其时刚刚是黎明,天际极处散射着熹微的晨光,然而树林里依然阴暗如墨。
  第文并不知道袭向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反手一掌斩去,便听得“哎唷”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虽即便是一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这还是第文生平第一次出手伤人,他没有去想那人会怎样,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掌是斩在那人柔软的咽喉处,只要他没练成金刚不坏之体,就绝对活不了。
  他站着没动,脚下柔软的枝条也如铁棍一样坚硬,丝毫没因他大力出掌而上下颤动。
  身后又是劲风掠动,第文已判明是来自身后的树上,“这些人原来是躲在树上,就在劲风将及袭上后背的刹那间,他弹身前射,疾如星丸弹射般扑向前面一棵大树。
  后面那人堪堪得手,正自心喜,蓦然扑了个空,胸口处一阵痛,第文适才脚踏的那根树枝已如利剑般将他穿透了。他便如一具纸人般挂在粗大的树干上,上下晃荡着。
  第文扑向的那株树里白光倏闪,正对着他的咽喉。
  他没有闪躲,空手向那白光抓去,借势一荡,双脚踢出,“啊呀”一声,一人已被踢得飞了出去。
  第文落脚树上,又看到了一具尸体——他府里护卫的,他意识到四个人都完了。
  他没有往四处看,而是用耳朵听,很仔细地听,在阴暗漆黑的树林里,耳朵远比眼睛管用的多。
  当他确信危险已消除后,身体才放松下来,他飘身落下,就着稀微的光线看了一眼手中夺来的兵器,却是大惊。
  这是一柄七星长剑,而他是认得这剑的主人的。
  剑的主人是武当掌教抱一真人的师弟抱朴子,也是武当内定的掌教继承人,在武林中早已跻身绝顶高手之列。
  第文还真不敢相信自己能在一招间从他的手里夺剑杀人。
  不过武当和第府的关系一向很好,几个月前,抱一真人还到府拜访,而跟随的人就是抱朴子。
  由于是武当两代掌教拜府,第一人还特地让两个儿子作陪。
  第文也就是那一次看到了这柄七星剑,而这柄剑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
  “为什么?”他迷茫困惑地抬起头,仿佛寻找答案似的四处看着。
  周围一片静谧,他感觉不到任何生物的呼吸。他飞身过去,查看他一脚踢飞的那人,果然是抱朴子,连面都未蒙,显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把他一剑解决。
  “他为什么要对付我?”第文沉思着,却找不到答案,因为他和江湖中人没有任何恩怨,除非抱朴子想替天香阁的女孩子出头,但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又耸身上跃,查看如一具纸人般晃晃荡荡挂在树枝上的人,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此人乃是少林寺的罗汉堂堂主智律。他明白这绝对不是江湖寻仇,也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第府的。
  他在树上看到了一点幽暗的灯光,是在南宫秋的木屋里。
  “南宫兄,沈兄,他们会不会已遭人毒手了?”
  一想到这里,他身子已箭一般射了过去,撞开门,却看到了一幅他怎么也意料不到的景象。
  南宫秋和沈家武正坐在桌旁饮酒,低笑,一边还说着什么,显然他们一夜都没有睡觉。
  待见到第文闯进来,他们都惊呆了,然后便像见到鬼似的恐惧得全身发颤,想站又站不起来。
  第文看到他们的表情,心里明白了,他们不仅知道外面的事,而且这次约他捉熊分明是一个圈套,这两人就是引他入彀者。
  他没感到愤怒,也没萌生杀机,而是感到莫大的悲哀。
  他返身冲出,因为他想到了更可怕的事,他到了马厩,马早已卸了鞍了,他不及备鞍,拉出马来,骑着没鞍的马,手提无鞘的剑,拼命地夹紧马腹,在崎岖的山路上,在半明半暗,似乎混沌初开的黎明里狂驰。
  他没有想什么,他已不敢想了,他只盼赶到时一切不过是场虚惊。
  二
  第一人没有再想着把第武找回来,让他步入正轨。
  他忽然间想通了:儿子虽然这么大了,却还是像在大人手把手的扶持下走路的小孩子,尽管走得一步不差,可离了大人的手会怎样?这样的孩子是永远也长不大的。
  他想到自己初闯江湖时,跤跌了无数,犯的错误更是多如牛毛,有许多在现在看来都幼稚可笑。
  然而自己正是从一次次跌跤和错误中汲取了足够的经验,到最后才能利用每一个人的肉点和错误击倒一个个对手,建立起第一堂的无上权威。
  所以他决意今后多让第武自己走一走,哪怕是摔跤,犯错误,趁自己还活着,还有能力帮他纠正错误的时候,就让他多犯些错误,即便是失败也没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他今天兴致特别高,做完了早上例行的那些事后,他便走出了内堂。
  守护在内堂的侍卫们看见他出来,都毕恭毕敬地躬下身去,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神情,仿佛漫长的梅雨季节过后重又看到了太阳。
  坐在他已坐了十多年的那把交椅上,他便感到已交到儿子手中的武林又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第一堂的人均是心惊胆战,惟恐他追问起堂主的下落,待见他脸上平日极少见到的笑意,才慢慢放下心来。
  第一人看到的都是些年青而又陌生的面孔,他退居内府后,便把昔日随他在第一堂办事的人都遣散到江湖上去了,而让第武自己来选自己的属下,所以第一堂的人都是第武的亲信,在府里被称为太子党,而第一人对他们并不熟悉。
  当有人把这几天的申诉案卷抱上来时,第一人看也没看,笑道:“这是你们堂主的事,等他回来做吧,我只是出来看看大家。”
  所有的人都受宠若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先前抱案卷的那人趋前俯身道:“老爷,那些来申诉的人都想见老爷一面,不知老爷肯见他们不?”
  “有什么不肯见的,传他们上来吧,我虽不管这些事,也想听听他们都受了什么冤屈。”
  那人大喜,躬着身子一步步倒退出去。
  “堂主”的称呼是在武林时开始的,第一人要府里的人都称他“老爷”,而外面的人都称他“大侠”。
  帮主、掌门、门主、堂主这些世俗的称谓他是绝不会放在眼里的,更不会把这些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而“老爷”标志着他是一家之主,而“大侠”才是他一生追求的地位。
  尽管“大侠”这名称也渐渐泛滥了,似乎每一个带刀佩剑的人都有资格被称为大侠,但第一人心目中的“大侠”却是神圣的,他也做到了,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不多时十多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便是泰山派的松灵子,后面紧跟着的便是控告丈夫非礼自己的方青。
  “第大侠,您隐居不出,可叫江湖上的朋友想煞了。”松灵子老远便抱拳施礼,大声说道。
  “道兄,我们老了,快不中用了。”第一人一面站起相迎,一面笑道:“江湖是年青人的了,我们就应该待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可惜老道没您这福分哪。”松灵子笑着,“第大侠,看到您健朗如昔,老道可是说不出的高兴,这可是江湖同道的福啊。”
  第一人笑着坐下,这些话他早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看到大家眼中所流露出的崇拜和信赖的神色,还是感到很高兴。
  “大家都有什么冤屈,不妨说出来我听听。”
  “第大侠,我有冤屈,可就怕您管不了。”
  第一人循声望去,却没看到这人的脸,也不知这人天生是个三寸钉怎的,头被松灵子遮住了。
  “这世上有我们惹不起的人,管不了的事吗?”他向两厢的手下问道。
  没有人回答,有的只是微笑,因为这是毋需回答的。
  “有”,那声音冰冷的道,“那就是你,第阎王。”
  从“有”字一出口,松灵子和方青便蓦然俯下身去,随即一道炫目的刀光从二人身后射出。
  没有人能说清这一刀有多快,因为这就是那把刀。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堂上的人都停止了心跳。
  马上大家都看到:落下的人头是那把刀的,至于第一人怎样出手,用什么割下了那把刀的头,就没有人知道了。
  “关闭府门,不许一人进出,提防刺客。”他一字一句发着命令,脸上笑意消失了,浮上冷酷的杀机。
  他那些手下不知是听错了命令,还是慌乱了,七手八脚把第一堂的门窗都紧紧关死了。
  第一人蓦然站起,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这样的陷阱他一生闯过不下千次,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嘭嘭”两声,他在黑暗中把向他偷袭的两人击飞,堂上虽然漆黑,但仅凭呼吸声他便能判明每个人的方位,尽管不清楚有多少手下背叛,他已决定,不让一个人活着出去。
  他从座上飞起,突发几掌,每一掌都击毙一人,然后便用耳朵谛听着每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几声惨厉的叫声过后,堂上又恢复了死寂,而几十人的心跳声却如一面面巨鼓般要把每人的耳膜都震破了。
  “动手,拼了。”
  这是松灵子的声音,第一人听得出他躲在一个角里,这老奸巨猾的家伙倒是惜命的很,第一人在心里想着,却想不明白他所说的“拼了”是什么意思,这几十人便能和他一拼吗?
  蓦然十几处火光亮起,第一人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这十几人都在点身上的一根细短的绳子,他们要做什么第一人是知道的。
  刹那间他明白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地下的那位同行已经向他招手了。
  他本能向上窜起,意欲撞破屋顶而出,就在他头刚触及屋顶的时候,“轰隆”一声巨响,所有的人连带第一堂都飞到了半空。
  尘埃尚未散尽,四面已响起潮水般的喊杀声。
  三
  第文骑着他那匹远购自西域的汗血宝马赶回来时,已是中午了。
  他一冲进府里,便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不是从马上跳下来的,而是像一摊烂泥般从马上滑下来的,他的眼前便是一具具残尸断骸,处处流淌着还未凝结的鲜血。
  他感到天旋地转,身上的力气都被人抽干了似的,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他才缓过来,然后便疯子似的在府里乱跑着,既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他在一堆残肢断臂中找到了父亲,父亲以他一身精湛的内功保住了自己的躯壳,却没能保住自己的命,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
  他紧抱住父亲的尸体,泪水泉涌而出,不停地问道:“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尽情地哭了一通,抱着父亲的尸体走回内堂,他又找到了母亲的尸体,她是服毒自尽的,而且死得很安详,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嫂子和小侄的尸体也找到了,他们是被剑刺死的,可怜的孩子死后依然紧紧握着一个布娃娃。
  看到侄儿尸体的一刹那,他眼中的泪水消失了,软绵绵的身体里也充满了奇异的力量。
  “魔鬼,不管你们是谁,藏在哪里,我一定会把你们找出来。”他紧紧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进肉里,滴下一滴一滴的血。
  “哥哥?哥哥在哪里?”
  他又发了疯似的寻找起来,一直到晚上,搜寻过每一块瓦砾,翻检过每一具尸体,却没找到第武。
  他心里绝望了,不管第武在哪里,他一定也已经遇害了。
  他骑马到寿材店买来最好的棺木,寿材店的人把棺材放到府门口,一闻到里面刺鼻的血腥气,便拔腿往回跑,一面跑还一面呕吐着。
  四
  第武的尸体也找到了,却已被人用乱刀砍得血肉模糊,已辩不清面目了。
  第文还是认出了哥哥,并且发现哥哥是先被毒死的,然后才被乱刀砍成这样。
  院子里的景象便如府里的缩版一样,尸体狼籍,血流处处。
  各派中最先做出反应的是丐帮长安分舵,他们相距最近。
  舵主全义率全舵弟子来到第府,帮助掩埋尸体,清理瓦砾,刷洗血迹,除了第一堂被炸得四分五裂外,其他的房屋依然完好,财物也无一遗失。
  丐帮分舵的几百名弟子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把这一切做完,心里却也留下了一生难以磨灭的景象:他们知道了什么才叫做残酷。
  “二少,您还是住到我们分舵去吧。”全义诚心诚意地邀请。
  第文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谢绝了全义的帮助,亲手埋下了亲人的尸体,然后在墓旁搭建了一座木屋,似乎要在父母的墓旁居丧终生。
  全义叹了口气,只能率人把这间简陋的木屋加固一些,再收拾得整洁、舒适些。
  随后各派都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了吊唁信使,对这件惨案却没有任何话说,而每一派的首脑不是远在边陲,便是正在坐关,没有一人亲自来到。
  第文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这些人怎能像没事人似的来演这一出戏,他分明看得出他们在面对他时的羞愧而又惶恐的表情。
  几天的扰攘过后,便又只剩他一个人来,他仿佛是个一生下来便被抛到无人荒岛上的弃儿。
  第七天上午,墓地上来了一个人——许飞卿。
  “你为什么不去看我?”
  第文看着她那双似含哀怨的眼睛,没有回答,而看到许飞卿,还是让他感到很高兴。这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他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能让他感到高兴的人和事。
  “其实大家都很惦记你,只是不敢来看你。”
  “不敢是因为她们不知应该怎样面对你,也知道不能为你做什么。”
  “我来了,只是因为我要走了。”
  “你要走?”第文一直静静听她说着,“为什么?”
  “其实我在那里,只是等着你去的,而我知道那地方你是再不会去了。”
  第文点了点头,使出很大力气才笑了出来,“你是来向我道别的?”
  “也可以这样说,不过我临行前想求你一件事。”
  “求我?”第文感到很可笑,一个人落到了这种境地,居然还有人来求他,这人也未免太狠毒了些。
  “好吧,你想要多少钱?其实我原来就想过要给你的,现在也不晚。”他还很有钱,因为第府的财物并未失去,有许多东西只需一件就足够一个人生活一生的了。
  “不是钱,我要的是你。”
  第文面容僵硬了,他谛视许飞卿有顷,苦笑道:“这世上想要我的人怕是太多了,可我没想到你会……”
  “大恩不言谢,”许飞卿淡淡地一笑,“所以不管你为我做什么,我从来没有谢过你,我原以为这一生不会有机会来回报你了。”
  第文没有说话,只是困惑地看着她,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
  “其实我最想求你的是让你带我走,随便什么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一生,哪怕让我跪在你面前,求上三日三夜都行。”
  第文沉默。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正如我也知道无法阻拦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一样,可是你还没有儿子。”
  “我要去做什么和我有没有儿子有什么关系?”第文忍不住问道。
  “有,你要去做的事太危险,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就再没有姓第的人了,不单你会死不瞑目,你的父母,你的祖先也会感到痛苦的,所以我来求你,把你给我,让我给你生个儿子。”
  第二少失踪了,就像一个气泡消失在空中一样,无影无踪。
  五
  “二少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问我?”秦天香讶异地看着面前五个杀气腾腾的人。
  “据说二少是和你们这儿的一个姑娘走的,然后就不见了。”
  “这倒是奇怪了。”秦天香笑着说,“我这儿的姑娘可是一个不少,你们不妨问问她们,二少是和谁走的。”
  第府覆灭后,秦天香才感到深深的悲哀,虽说第府因为二少的缘故,从未找过她的毛病,反而在一直护着她,但她仍然感到一种重负,那就是她得看第府的脸色。
  所以她既感恩又怨恨,有时真恨不得第府倒霉完蛋才好,可当第府真的完了,她才发现:自己是不用再看第府的脸色了,可得看全天下人的。
  二少失踪以后,她更是想起他往日的诸多恩德,常常会在夜里无人时偷偷哭泣,她同样挂虑着二少的生死安危。
  当这几人找上门来,询问二少的去向时,她虽然真的不知道,可当她回答“不知道”时,就好像是在挺身保护二少似的,给那几人的感觉就是“我知道,但不告诉你。”
  “秦老板,我们真的必须马上找到二少,求求您告诉我们,我们会有重谢的。”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厌烦地答道,同时站起身来,“几位若是来玩的话,就请到楼下去,姑娘们可都等着呢,如果不是就请离开,我还要做生意呢。”
  另一人拦住了她,一言不发,从袖中掏出一大叠银票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多少银子,我也不可能把我不知道的事告诉你们。”
  “没什么意思。”那人漠然道,“如果你肯告诉我们,这些就都是你的,如果你不说,在我们还没找到二少之前,你这地方得关门歇业,这些银子就是给你的补偿。”
  “你们这是要封我的天香阁?”秦天香跳着脚叫了起来,仿佛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似的。
  她正要耍泼,却又停住了,她看到又有两个人闯了进来。
  “你们也是来找二少的?”她又恢复了那种仪态大方的神情。
  “他在哪里?”
  “我都说过一千遍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因为你是他肚里的蛔虫,你一直都知道他最喜欢什么,他能到什么地方去,就算没告诉你,你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两人中的一人微笑道。
  “真真是烦死我了,你们要是让我乱猜的话,我随便说两个地方你们去找好了。”
  秦天香摊着两手,无奈的说。
  “你们为什么找二少?”先来的五人中一人问道。
  “你们为什么找二少?”后来的两人也同样问道。
  霎时间双方都凶狠的对视着,露出狼一般的神情。
  “喂,你们若是想打架,就到外面去,我这里可不是打架的地方。”
  秦天香有些害怕了,知道这几人若是动起手来,最先倒霉的便是自己的天香阁。
  她的话似乎起了作用,双方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她刚松了一口气,却看到又有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一瞬间,她几乎要痛苦得呻吟出声,实在不敢预料还会有多少人来。
  “你是秦天香?”
  秦天香没有回答,来人的无礼与傲慢深深地刺痛了她。
  “我是张猛。”这人以同样简短、同样狂傲的语气说。
  屋子里立时静了下来,虽然适才也没有人说话,但空气是流动的,还充满着火药味儿,可此人一报姓名,空气也凝滞了,每个人都像被定住了一般。
  张猛,江湖第一大帮丐帮帮主。
  “不管你们想来做什么,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我这几天心情不好,你们最好别考验我的耐心。”
  七个人都变了脸色,也没人敢拿脑袋去尝试这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的耐心,一个个从他身边溜过。
  “南宫秋,沈家武。”
  后来的两人身子一震,停住了脚步,面露惧色地看着张猛。
  “你们两个怎么有胆子寻找二少?”张猛冷冷又带有讥诮地问。
  “你们是南宫秋、沈家武?”先前那五人厉声喝道。
  “是又怎么样?”两人已有些色厉内荏了。
  “我们在楼下等你。”那五人蹬蹬下了楼。
  南宫秋和沈家武对望一阵,硬着头皮走了下去。
  六
  街道上站着五个人。
  南宫秋、沈家武感到自己像是面对着五头凶猛的野兽。
  “你们是什么人?”南宫秋恐惧地问道。
  “二少的人。”
  南宫秋和沈家武背靠着背,准备迎敌,听到这句话后,两人都感到对方在发抖,以致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抖动起来。
  他们发抖并不是因为对手超乎想象的可怕,他们是被自己尚未泯除净尽的羞耻心打倒的。
  南宫秋拔出长剑,沈家武戴上鹿皮手套,两手各握了一把五毒断魂门的独门暗器断魂砂。
  这两人也是当今少年俊彦中的佼佼者,南宫世家的剑法和五毒断魂门的毒砂更是人人畏惧。
  这五个默默无闻的人居然敢向他们挑战,若在平日,这两人一定会大笑出声,可是现今两人却感到心都凉透了。
  “卖友贼,你们还有脸亮出兵器?你们知不知道江湖中有多少人要杀了你喂狗,可惜就算是要饿死的狗也不会吃你们的肉。而人们不杀你们是怕脏了自己的手。
  你们如果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就趁早自寻了断,顶多脏了这块地皮。”五人中为首一人冷笑说道。
  “你们真是二少的人?”南宫秋问道
  “这有什么真不真的?二少现在被你们害得成了孤家寡人,冒充是他们的人有什么好处?”
  “胡说,我们和二少朝夕相处,他的人我们没有不认识的。你们又是从那里冒出来的?”沈家武声嘶力竭喊道。
  “你们还有脸说和二少朝夕相处,那为什么还要出卖他?”
  南宫秋和沈家武对视一眼,眼中都是狐疑,他们两人虽然是引第文入圈套的人,但此事并没有别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的人外,就只有第文知道了。
  而他们最了解第文的心性,他既然没有杀他们,也不会把此事到处宣扬,相反,第文比他们更怕人知道。
  如果让人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居然是如此卑鄙无耻的人,第文会比他们更加感到羞耻。究竟是谁把这个消息透漏出去?他们的心都有些下沉,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像出卖第文一样被人出卖了,同时他们也恍然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你们不是二少的人,你们是……”
  两人尚未喊完,对面为首那人大喝道:“卖友贼,纳命来!”
  顿时刀光剑影如飚风乍起,五个人如五头恶狼般扑向二人。南宫秋和沈家武听到满耳的“卖友贼”,一声声如利剑穿心。两人两手下垂,放弃了反抗。
  争斗场变成了屠宰场,鲜血四溅,骨肉乱迸。顷刻间两人已变成两摊看不出模样的乱泥。
  临死前的一刹那,他们意识到:下辈子如果想做个坏人,一定要先把自己的良心彻底泯除,良心有时也是会要命的。
  “他们真是二少的人吗?”
  一直站在楼上窗前,静观这一幕的秦天香问道,她的脸色苍白,那五人杀人的手法委实太可怕了。
  “假的。”张猛冷笑道。
  “那么说他们是一伙的了?”
  “也可以这样说。”
  “那他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这可不像是演戏啊?”
  “是在演戏,而且是给你看的,只有那两个傻瓜不知道,临死还是个糊涂鬼。”
  “演给我看,这又是为什么?”
  “你想装糊涂是不是?”张猛看了秦天香一眼,“那我就说破好了,这五人杀了那两个傻瓜,便能让你相信他们是二少的人,过一两天他们还会来找你,你如果知道二少的下落,就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我只知道来我这儿的客人们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有什么癖好,这些心思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最好,有许多事知道的多了只会死的更快些,更惨些,难得糊涂啊。”
  “那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为什么不让自己糊涂些?”
  “我倒是想糊涂,而且也糊涂得够了。”
  秦天香听不明白他的话,皱了皱眉毛,又问道:“他们如此费尽心机地找二少,究竟是为什么?”
  “这只有他们知道了。”张猛淡淡地说。
  “那你来是为什么?你不也是来找二少的吗?”
  “不,我并不是来找二少,而是不让任何人找到他。既然二少不想让人打扰他,我就要替他挡驾,这世上唯一可能知道他去向的就是你了。”
  “我并不知道。”秦天香急忙道。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但我不能冒这个险,在二少自己现身之前,你除了我,不能接触任何人。”
  “什么?你要把我关起来?”秦天香又跳着脚叫了起来。
  “有什么不妥吗?”张猛冷冷反问了一句,“其实我本该杀了你的,这样既保险,又省事。可想到二少可能会不高兴,为了他,我就委屈自己麻烦些吧。”
  秦天香失神地看着他,还真不敢耍泼,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痛哭一场,还是上街买块豆腐一头撞上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过了许久,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无需知道。”张猛干脆地回答道,并在屋子当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俨然这天香阁已成了他的一处分舵。
  七
  第文并不是想和众人玩一把捉迷藏的游戏,他只是想避开众人耳目,去完成那桩神圣、甜蜜有时也会艰难无比的事。
  狡兔三窟。
  而像第一人这样的人,一生不知建了多少秘密窟穴,以备他遭遇到危险时来躲藏。
  可惜他真正遇到凶险时,并没有利用这些,因为他太骄傲了,根本想不出世上有什么会令他感到危险,所以他死了。
  就在第文小的时候,第一人却常带他到一个地方玩,玩藏宝、挖宝的游戏。
  这地方的入口在第一人内堂书房的书案下,沿一条狭窄的甬道走上二十多里,出来时便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之中。
  这里有清泉、流水、果树和花鸟,更建有美仑美奂的房屋,如果说第府让人感到威严壮观的话,这里就让人感到误入仙境。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许飞卿惊呆了,“你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
  这里是一处与外世隔绝的山谷,第一人发现了这里,把这里修建得仙境一般,然后挖掘地道与府中连通。原是预备一旦第府遭到毁灭性打击后,全家暂时躲到这里,把这里当作临时避难所。
  不过第一人预测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他死后,而在他生前,还没有人有能力发动这种攻击。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许飞卿蓦然奔跑起来,她拥抱了林中徜徉的小鹿,又饮了清洌甘甜的泉水,然后跑进每间屋子里,看看里面是不是住着神仙。
  第文看着她如小鹿一般美妙的身姿,心却在隐隐作痛,他一直不愿到这地方来,便因为这里埋藏有他父亲留给他的另一笔财宝。
  而他一想到便会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和恐惧,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父亲最为崇拜并花费了一生的力气争取到手的东西——权力。
  但权力也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支配许多人,而运用它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处于被支配中。它能要许多人的命,却也常常会要了拥有它的人的命。
  权力,造物者的游戏。
  第文一直在心里压制着那蠢蠢欲动的念头,绝意不去碰它,可他脚一踏上这里,首先想到的便是它。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找个借口来到这里,为的便是挖掘那件宝贝,其他的地方多的很,自己为什么偏偏来到这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不去碰它,这游戏太危险了。
  “二少,你为什么不来看看,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啊。”
  第文看着奔跑得涨红了脸的许飞卿,笑道:“怎么一到这里,你就变成了孩子。”
  “我真想呆在这里,永远的住在这里。”
  “那你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就是你的了。”
  “哎唷,我可不敢收你恁大的礼物,我也要不起。”许飞卿笑着拒绝。
  “那这个呢,你也不要吗?”第文笑着站到了她面前。
  “这个当然要。”她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
  “那你只好把这里也收下来了,或许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东西。”
  “我不要,我要的只是你。”
  两人从未如此接近的说话,鼻尖几乎触到了一处,两人都发觉说话的声音在发颤,身体也有些发抖,似乎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而久久压抑在双方心里如火山般的激情于瞬间爆发了。
  “我没想到自己真的嫁给了你。”
  没有三媒六证、也没有父母之命,更没有一个哪怕像模像样的婚礼,两个人就这样结合在了一起。许飞卿躺在第文怀里,还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这种事哪怕在她的梦里也没有出现过。
  第文却蓦感悲怆,他知道许飞卿绝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但如果不是家庭巨变,他或许还真不能和她在一起。
  尽管他后来想到父亲最后一次和他的谈话中已隐含允许他娶许飞卿为妻,但问题不是父母允不允许,而是他根本不愿意打破和许飞卿的那种令他痴迷的关系。
  即便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她,而且也令他惊喜满足,但还是觉得一件最美好的东西打破了,而且永远不能复原了。
  他想到地下的父母,他们或许还不知道自己依然留存人间,而且担负起继承繁衍第氏宗族的责任。
  “父亲,您放心,我决不会让第氏一脉在我手中斩绝。”第文在心里暗暗发誓。在他看来,不让自己的家姓中绝,远比为父母家人报仇还要重要。
  “怎么了,你不高兴吗?”许飞卿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第文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自己不中你的意,所以你从来只是把我当成听你说话的人,其实你也不必把我当成你的老婆,尽可以把我当作为你生儿育女的工具。”许飞卿叹了口气。
  “卿儿,我的心你是最了解的。我是喜欢让你听我说话,那是因为你懂我的心。我说什么你都能懂,甚至不说你都能懂。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你说别的话我懂,可是这件事我就不懂了。”许飞卿幽幽道,
  “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总是来看我,和我说话?如果喜欢我,为什么不要我?我也曾猜测过你的心思,却猜不出。
  “何况我这种人,本来就像虫蚁似的,在你心里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如同你对待那些女孩子一样。最后我也不猜了,反正我是属于你的,你喜欢让我怎样就怎样好了。”
  第文没有分辨,只是抱紧了她。他相信她是了解他的内心和感受的,这番话不过是吃那些女孩子的醋而已。
  “你说我们的头胎会是儿子吗?”第文问道。
  “这谁会知道啊?”许飞卿娇羞不胜,两人刚在一起,想不到他竟会想到生儿子还是女儿的问题了。
  “但愿是个儿子。”第文衷心祈求道。
  “你就这么喜欢儿子?”许飞卿倒有些担忧了。
  第文没有说话,他预感到外面一定在翻天覆地的寻找自己,这地方虽然隐秘,也绝不可能躲藏一辈子。
  别的不说,生活用品也只够维持几个月的,总要出去采购,而自己只要一露面,想不被人发觉、不成为众矢之地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的基本打算就是,在这里躲上几个月,如果上天垂怜,许飞卿能够顺利怀上孩子,自己就要和她永远分离。
  如果头胎是儿子,那就是上天不绝第氏一脉,如果是个女儿,也只有认命了。
  “你不要担心,我们多生几个,总会有儿子的。我要你就是为了给你生儿子嘛。”许飞卿笑道。
  第文也笑了笑,他不忍心说出他们也只能有几个月的姻缘,以后很可能要靠她一人把孩子抚养成人。
  而且他知道根本不用说,许飞卿也能清楚的知道,她这样说也不过是安慰自己。
  第五章:百足之虫
  一
  田方是第一堂的内堂总管,安排刺杀第一人的刺客进府、把火药偷运进府,乃至把第武和芙蓉仙子幽会的秘密地点传递出去,都是他——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那五个人策划之初就意识到:
  要想摧毁第一堂这样坚实的堡垒,单从外部攻击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他们招募了许多死士,打入第一堂的内部,田方不过是其中一人。
  他进入第一堂时,恰逢第一人和第武权力交接之际,他凭借自己的精明和才干博得第武的赏识,一步步升到内堂总管,成功之快连他自己都未想到。
  第府中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止一个,但他是职位最高的。
  处在他的职位上,对第一堂总堂和各地分堂的情况自是一目了然,而这些也都巨细无遗的被他传递出去,在这些情报的基础上,才有了那份堪称完美的计划。
  第一堂被摧毁后,他却是潜入第府中惟一侥幸生还的人。
  他自感是建立了一份惊天伟业,可惜没有人给他授勋,也没有人为他鼓掌喝彩,相反,他一天起来出门后,却发现自己住宅的门上被人用不知是狗血还是人血写上了几个大字:负心贼田方。
  他不知道是那里出了问题,自从计划实施后,那些进攻的人——不论是长安还是其他各地——都如浪涛汹涌一般,来时凶猛,去时无踪。
  可是各地打入第一堂内部的人却都暴露无遗。而境况和他一样,没有人为他们站出来说上一句话。
  起先招募他们的人似乎也都忘却了他们。而他们也就都背上了“负心贼”的恶名。
  他真想站在闹市通衢里大声疾呼:我不是负心的人,我原本就不是第一堂的人。可惜他也知道他无法说出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他一天行走在长安最热闹的大街上,发现许多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眼中都是鄙夷、惊讶甚至痛恨,还有一些人悄悄的对他指指点点,窃议着什么。田方这才知道,自己真成了长安城的名人了。
  刚走到街道的中间,他发现有几个孩子跟在他后面,一面拍手笑,一面大声喊着:“负心贼,负心贼……”
  田方回头大怒道:“你们在胡说什么,是谁教你们的?”
  那几个孩子丝毫不惧,嘻嘻笑道:“不是谁教的,是你身上自己写的。”
  田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飞快的回到家,脱下衣服,果然发现衣服的后背上写着三个大字“负心贼”。
  他的血液都快凝成冰块了,他没感到愤怒,只有渗入骨髓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即便不是第一堂的人,也是站在第一堂这边的。此人当街尾随在自己身后写字,自己却浑然无知。
  这三个字的每一个点画都足以要了自己的命,而此人不杀自己,无非是要让自己成为长安城里众人耻笑的对象,甚至是小孩子的玩物。
  他明白了以后,没有穿上衣服,而是把身上其余的衣服也脱下来,如同他来到这个世上时一样,用自己的腰带把自己吊在屋里的横梁上。
  临死的一刹那,他忽然糊涂了:我究竟是做了一件对武林功德无量的好事,还是真的做错了事。
  “二少没有死?”
  和尚老大既似疑问,又似不信,严厉地看着另外四人,似乎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过错,同时心里已有不祥的预兆了。
  “他怎么会逃过这一劫呢?”
  道士老二既似自问,又似答复,其实结果每个人都确切地知道,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已。
  儒衫老三耸了耸肩,洒脱地一笑道:
  “看来我们是有些轻敌了。不过计划如此庞大,有些地方出点纰漏也是在所难免的。不过怎么说我们的主要目标已经达成,大小阎王都去见阎王了。就算漏过这么个小子又能怎样?”
  身着丐帮服饰的老四大表赞同,笑道:“别说只漏过这么个花花公子,现今就是第阎王复生,也莫奈我何了。”
  一人独顶半边天的老五却有些愀然,蹙眉道:“在二少那儿失手还则罢了,可是另外失手的地方还有十处,第阎王的势力足足还有一半呢。”
  儒衫老三不信道:“一半?不会有这么多吧,顶多不过四分之一。”
  老大叹口气道:“老五说的没错,这些漏过的按人数是第阎王实力的四分之一,可他们都是近十年来第阎王亲手训练出的精锐之师,第阎王在预感有危险时先将他们转移了,也足见他们在第阎王心中的分量。”
  五人是在一片桃树林内的密室内聚在一起的,随从都留在桃树林外了。每人的随从也只知道自己的头儿到了这里,至于要见什么人,谈什么事就不闻不问了。
  儒衫老三最为豁达,笑道:“不管怎样,我们是为武林尽了心力了,以后如何走着看吧,他们有保存的实力,我们的力量也没用尽,到时不妨再斗上一回合,老实说这世上除了大小阎王,我还没怕过谁来。”
  老四也笑道:“是啊,我们正全力搜寻二少的下落和那些人的藏身之处,一旦发现坚决予以消灭,也没甚可忧虑的。不过这些人全都跟会土遁似的,真好象都钻到地缝里去了。”
  另外四人都没有笑,在各自想着心事。
  道士老二叹道:“第阎王那面也就这样了。虽没达到尽善尽美,也算是基本完成预期目标。可各大门派这面却令人揣摩不透,按说我们做的也是造福武林的无量功德,可各派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丐帮的张猛反倒开始着手调查起我们来了。”
  老五笑道:“更可笑的是,少林寺的智海方丈听说此事后马上开始闭关修炼,莫说外人,连他的师兄第们都见不着他,武当更绝,干脆把上下山的路径封锁了,不许一人下山,也不许外人上山。”
  “他们是弄不明白我们的用意,”老大淡淡的道。他们是怕我们消灭了第阎王后,再逐个对付他们。
  “那他们会不会非但不领情,反倒回过头来咬我们一口?”儒衫老三颇为忧虑。
  “这倒也不会,除去第阎王也是他们的厚望,不过我们还是要接下来把没做完的事做完,这事绝不能半途而废,待得诸事底定,我们就可角巾私第,回复我们本来的角色了。”
  二
  “我又找到了一件。”许飞卿欣喜若狂地喊道,手中举起一枝和田白玉雕成的灵芝。
  两人在秘谷中已呆了两月有余,闲来无聊,便也玩起第文小时玩的挖宝游戏来。
  第一人在这谷中埋藏了六十四件宝物,每件拿到外面去都是可令人足富十世的珍宝,在这里却被当成了哄小孩子的玩具。
  第文笑道:“好,你又找到了一件,应该还剩最后一件了,看咱们谁能找到,谁找到算谁赢。”
  两人又接着找起来,在这与世隔绝的天地里,两人似乎都回复了孩提时的童心,玩的不亦乐乎。
  只是第一人藏宝的手法太过高妙,饶是第文玩过多次这种游戏,找起来还是不大容易,两人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了六十三件。
  约有一个时辰,许飞卿又大叫道:“在这里呢,我找到了。”
  第文赶过去一看,却是只长满铜锈的盒子,与那些装宝的盒子大不相同。一霎间,他想到了父亲生前对他说的话:“我为你在那地方又藏了些宝贝。”登时心中恍然,大叫道:“不,别碰它,它不是宝贝。”
  许飞卿笑道:“二少,怕输了是不是?打起赖来了。”说着一按箱子外面的按钮,盒盖应声打开,里面却装满了一本本账薄之类的薄册。
  “这真不是宝贝,是你家的账薄吧?可是把它埋在这儿充数吗?”许飞卿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全然没注意到第文变得惨白的脸。
  “不是账薄,是魔鬼,最能毁灭人的魔鬼。”第文一字一句地说。同时感到自己已然被魔鬼缠身了。
  “魔鬼?”许飞卿吓的“啊呀”一声,向后退去,直跌入第文的怀中,脸色惨白。她以为真的会有魔鬼从里面钻出来。
  “别怕,别怕。”第文紧紧搂着她,小声抚慰道,“这只是个比喻,不是真的有魔鬼。”
  “比喻?”许飞卿依然恐惧的不敢看那个箱子。
  “是的,对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它都是最好的东西,也是江湖中人流血拼杀所争夺的。但对我来说,却是比魔鬼还可怕。”
  许飞卿有些明白了,她仰脸看着第文。第文的脸色真和看到魔鬼一样惨白,而且自己紧靠的身躯还在瑟瑟发抖。
  “那咱们把它再埋起来吧,别碰它。”
  “可是我现在除了魔鬼,没有可以依靠的东西了。为了我的父母,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就算是魔鬼,我也只能利用它了。”第文恢复了正常,刚才只是瞬间的反应。
  他也知道,如果不利用父亲留给他的这些东西,他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活不过一年,不论他的武功有多高。
  许飞卿没有说话,在这种事情上,她不想提出什么看法。江湖与权力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事物,提到孩子,她倒有些忧喜交加。
  这个月身上该来的没有来,她没有对第文说,但她心里却认定,她已经怀上第文的骨肉了。
  第文走过去,跪下来,恭恭敬敬对着箱子叩了三个头。
  “这究竟是什么?”许飞卿看着那一本本账簿,充满敬畏的问道。
  “是第一堂。”
  “第一堂?第一堂不是被毁了吗?”许飞卿惊讶的说,仔细看着第文,倒真怕他被什么东西迷失心窍了。
  “第一堂不只是我家的那座房子,那只是个象征,或者说是第一堂庞大的权力机构的中心。”
  第文耐心解释道,他知道许飞卿对这些没有兴趣,但如果自己出了意外,自己从父亲手中继承的一切也都要传给儿子,也许许飞卿能够把这一切解释给儿子听。
  “第一堂的真正实力是散布在江湖各处的力量,第一堂的实力究竟有多大,除了我父亲大概没有人知道。即使我哥哥得到的也不是全部。”
  “你不会是说除了表面上的第一堂,还有一个隐形的第一堂吧?”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估计一定会有,这里面可能就是那个隐形的第一堂。”
  “第一堂已是强大无敌了,何必还要再建立一个隐形的第一堂?”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强大无敌的。”第文叹道,“而且越是表面看上去强大无比的越容易被瞬间击毁,只要你找到它致命的弱点。”
  “那第一堂的致命弱点是什么?”
  “自信。”
  “自信?”
  “是的。第一堂从上到下都相信自己是强大无敌的,开始时确实也是。但是第一堂是用高压政策统治着江湖,它建立的功德有多少,仇恨也就有多少。
  “许多人都只看到了功德,却没有多少人看到了仇恨,即便看到也不以为意。久而久之,这种自信就变成了麻痹,否则如此大规模的攻击事先竟没有丝毫察觉。自信是好的品行,但过度自信却会让人变成瞎子、聋子。”
  许飞卿听的半懂不懂。其实第文所说的也都是自己的猜测,虽然实际情况也相差无几。
  三
  在七大门派首脑中,丐帮张猛和第一人的关系最为密切,丐帮也被江湖中人讥嘲为“第一堂帮”。甚至认为第一堂之所以能完成江湖霸业,就在于张猛的助纣为虐。
  少林方丈和武当掌教虽然也无力抗拒第一堂的种种裁决,但在第一堂面前总还能保持不卑不亢、分庭抗礼,也成为反对第一堂那些人心中的希望。
  对江湖中人的讥嘲,张猛置之不理,尽管第一堂在追求绝对公平的过程中也制造了许多不公平,但只有张猛这样手握权柄的人才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
  人人都在追求公正、公平,然而一部分人的公平和公正恰恰就是另一部分人的不公平和不公正。
  想做到对人人公平公正是没有办法的,因为造物者在创造这个世界时就没有使用公平法则,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真正的绝对的公平和公正。
  亲眼目睹了第一堂的毁灭,张猛既震惊又惭愧,震惊的是他几乎不敢相信武林中还有一股如此强大的力量,羞愧的则是,自己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至于自己帮中有许多人也参加到这股势力里,他是有所觉察的。但他并不知道这些人是要对付第一堂,有一段时间,他几乎认定这些人是想借助外人的力量从丐帮中分离出去,另立门户,所以他奔走各个分舵,查看自己的领地,竭力稳定着内部的局势。
  直到第一堂被偷袭的消息传来,他才恍然大悟。
  张猛感到受了愚弄,至少自己已经无法如意掌握自己的帮派了。
  他后来了解到,其他六派也有许多人参加了这一行动,而那六派的首脑和自己的情况也差不多。
  第一堂毁了,可是武林还在,如何控制武林的局势又成了他和其他六派首脑的问题了。所以他一面在天香阁中控制着长安的局势,一面向六大门派派出了信使,希望七个首脑人物能聚到一起好好商谈一下。
  张猛派往六大门派的信使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对此张猛似乎早在意料之中,脸上殊无表情。
  丐帮长安分舵主全义愤愤然道:“帮主,这些人是怎地了?一下子变得恁地绝情?咱们也没招惹他们呀。”
  “不是他们绝情,而是他们心中恐惧的要命。”
  “恐惧?他们有甚好怕的。第一堂毁了,就算二少逃脱了,也不过孤身一人,难道他们真怕二少会要了他们的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第一堂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毁掉的,我们虽然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力量,但用来对付哪家门派想来也都够了。”
  “第府还有力量?”全义悚然大惊道:“可他们为甚不出面反击呢?”
  张猛沉吟须臾,缓缓道:“这些力量必是藏于暗处,才没受到致命打击,他们不动只是要等待二少的指令。
  “另外他们纵然想反击也无从反起,那些人攻击过后便又消失不见了,天知道究竟是谁干的。这次咱们帮中有多少弟兄参与了?”
  “数目无法查清,至少也有五百人以上。”
  “还是查不出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
  “查不出。”全义简短的回答,脸上殊无愧色,因为他已尽了全力了。
  张猛不再说话了,他说那六大门派首脑是因恐惧而闭门自守,而他心中的恐惧丝毫不亚于他们。
  只不过他畏惧的不是二少,而是这次毁掉第一堂的幕后策划者,他们能在举手间毁了第一堂,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呢?
  四
  俞信是陇西人,出生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山村里。
  他七岁的那年,山里的山贼冲进村子里,烧杀抢掳。当几个凶悍的山贼冲进他家里时,他母亲把他幼小的身子塞进了熄火的灶洞里,然后用自己的身子死死堵住灶洞。
  俞信躲在里面,紧紧捂着耳朵,依然听得到那一片片砍杀声和惨叫声,也清晰听到了自己父母的被杀害时的声音,他在里面吓傻了,不会动也不会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到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山村里,即便在夜里,犬吠之声也是连绵不绝,他已经忘了有山贼冲进来、以及母亲把他藏起来的事了。
  他用力顶开母亲堵住灶洞、已经变得僵硬的身躯,从里面钻出来。当看到浑身是血早已死去的父母时,他再一次吓傻了,还是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坐在父母尸体前,呆呆的,一直到了早晨,他才大哭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村子里惟一活下来的人,即便后来知道了,他也没感到任何庆幸,反而觉得还不如随父母一起死去。
  是饥饿驱使他离开了父母的尸体,他茫然地跨过一具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是他熟识的人,他不明白是什么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这样。
  他一路看到什么就吃什么,野菜、野果支撑他走出了大山,沦落为市镇上的乞儿。过了两年,他乞讨到了长安,已经听到了许多第一堂的故事,他便在一个早晨走进了第一堂。
  看到这么小的申诉者,第一堂的人以为他不过是找借口骗几顿吃喝。
  但第一人并没有这样想,那时第一人刚刚建立第一堂不过一年多,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充满激情,他亲自接待了这个脏兮兮、两腿长满疥疮的乞儿。
  并马上叫人给俞信洗澡、换衣服、涂上专治疥疮的药膏,然后便是一桌丰盛的饭菜。
  申诉的事倒是费尽周折,刚刚九岁的俞信几乎很难把那天的事说清楚,第一人显示出了超人的耐心,他让人每天陪孩子玩,一点一滴的把事情问出来,又把这些事连在一块,最后才确定这是一起山贼袭击山村的事件,这种事在有山贼的地方就会发生,然而如此残酷还是少见。
  第一人立即派人查明了此事,然后亲自率人扫平了山寨,如同他们所做的一样。
  俞信虽然报了父母之仇,却除了街道,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所以当第一人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长大后为第一堂效力时,他感激得跪在第一人脚下,久久没有起来。
  留下申诉者为自己效力,这是违反第一堂的规定的。
  因为第一堂非常严格的规定,不许从申诉者那里得到一丝一毫的报答。但第一人认为,俞信还是个孩子,可以不受这条规定的限制,何况自己首先要把他扶养成人,即便他长大后为第一堂效力,也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职业。
  如果自己任由他回到街道,反而是对无法自立的孩子的最大的不公平。
  对此事别人当然都是满口赞誉,即便第一人的敌人也只能酸溜溜的说第一人是在虚情假意的招揽名声。
  第一人却从俞信的事件上得到了启示,他一直忙于江湖中大的事件,却突然醒悟了江湖上有许多这样的孤儿,他们除了作乞丐没有别的生存方法,他此时才觉得这同样也是他必须解决的不公平的事,尽管大多数是天意而不是人为造成的。
  于是他不顾第一堂经费短缺的状况,毅然在各地设立育婴堂,收养所有无家可归的儿童。
  他手下许多人都婉转的表示反对,不是这些人没有善心,而是此举耗资太大,绝非只出不入的第一堂所能承担。
  第一人对所有人的反对都一笑置之,当然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样作要花多少钱。也就是在此时,他开始了经商,一年后的事实证明了即使在经商上,第一人也不愧是第一人,第一堂也就成了全国最大的商号。
  尽管他的许多做法难称公正,但他认为,从那些富的流油的商人手里抢过些钱来,养那些无家可归、随时可能饿死、冻死街头的孩子,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外人并不知道、甚至第一堂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的是,第一人并不只是收养这些孩子,还派了许多秀才去教这些孩子识字读书、每个育婴堂都有武林高手教那些男孩子和自愿习武、身体又健壮的女孩子武功,还有一些上年纪的妇女教那些柔弱的女孩子女红和烹饪。
  第一人对几个知情的人说,这是为了将来这些孩子成人后,能够很好的自立。其实他心里已有了一个很宏伟的规划。
  七八年后,他收养的弃儿中的第一批已经是成人了,习武初成的都被聚集到一个秘密的地方,第一人亲自逐个问这些人是否愿意宣誓终生效忠第一堂?是否愿意随时为第一堂献出生命。得到的回答是一致的。
  第一堂把这些人分遣到各地,组成十个组,以天干为号,俞信由于在第府中长大,被任命为最重要的甲字组组长。
  随后对这些人的训练更加严格,甚至可称为残酷。
  第一人知道第一堂能够屹立江湖不倒,靠的还是自己的武功和一生打造的名声以及从无数的失败和挫折中得到的经验,他不敢期望自己的继承人也会和自己一样,所以一定要为后人留下一个真正的坚不可摧的第一堂。
  而他亲手培训的这些人就会是下一代第一堂的精英。
  不断有弃婴被收养到育婴堂,也不断有孩子从育婴堂中长大成人,又融入各个组中。
  第一人不想让一个组过于膨胀,于是他又建立了地支十二组。
  而在这上又显示出他的深谋远虑,天干十组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而地支十二组则只有他一人知道,连交给第武的名单上都没有。
  而地支十二组的构成和天干十组大有不同,天干十组都是一个个武士,而地支十二组则是一对对夫妻,他们都是受到和天干十组一样的严格训练后被派到各个乡镇中,在那里,他们只是从远处迁移过来的夫妻,并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武林中人,而他们迁移也都有完善的官府手续,没有人能查出他们来自第一堂的育婴堂,他们自己更是对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
  而地支十二组之所以没有纳入第武的名单中,是因为第一人把这支力量要交给第文,而这些人宣誓效忠的对象既不是第一人也不是第武,而是第文。
  俞信接到第一人用飞鸽传来的命令后,马上就率自己一组的人隐藏起来。第二天他便知道了第一堂在各地的分堂都遭到了不明身份更不明来历的人的袭击,而且是致命的。
  他接到的命令是简短而又严格的,隐藏自己不被任何人发现,等待下一步的命令,如果一个月内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他就要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等待。
  得知总堂被毁后,俞信真的感到天塌下来了。就像他幼年时看到父母惨死的情景一样。多少年来,他已把第一堂当作自己的家,把第一人当成自己的父母,第一堂和第一人就是他的全部依赖。
  不仅他是这样,他组里的其他成员也都像他一样,他们多少年来都是以自己是第一堂的人而骄傲,他们也深知,没有第一堂就没有自己的今天,而且他们也都宣过誓要誓死效忠第一堂,随时准备为第一堂献出生命,现在这个时候到了。
  消息陆续传来,第一人和第武遇害的消息已经确实了,然而二少还活着,成了他们的希望。
  但是二少却失踪了,俞信只好继续等待。除了等待他也没别的办法。
  他也无法知道究竟是谁策划了这次对第一堂的行动、又是那些人参与了。
  一个月里,俞信既没有第文的消息,也没有接到任何命令,更没有那些袭击者的任何情报,他只好按照第一人生前的命令,到一个预定的地方等待。
  到达那里以后,他才发现,不仅是他一个人,另外还有九人。
  十个人,从天涯各处聚集到东海之滨的一处山洞里。他们彼此并不相识,但也知道一定是同属第一人麾下的,否则绝不可能到这个隐秘之处来。
  十人之间绝不攀谈,虽然同处一个山洞内,却依然如陌生人一样,抱定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宗旨。
  因为他们之间是严禁彼此交往的,虽然制订这一戒律的第一人已经死了,可他们依然恪守无误,他们到这里来只是要等候他们的少主——二少。
  每人都吃着自己带来的干粮,喝着从附近一处泉眼提回的清水,像枯禅僧一样在洞里等待着。他们已经苦苦等了三个月,没人露出焦灼不耐之色,因为他们必须在这里等下去,或者等到二少出现,或者等到有人来通知他们二少已死的确切消息。
  快到四个月的一天,他们总算听到了洞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一霎间每个人的脑中既充溢着狂欢又隐隐感到巨大的恐惧。
  来人如果是二少,他们便可以在江湖上大展拳脚,也对得起自己十几年的苦练。如果是送消息的人,他们便只能回家种田去了。
  每个人接到的命令的最后则是他们根本想不到、也想象不到的话:如果第家人全部遇难,他们就要终生隐姓埋名,退出江湖。
  当一条人影闪进洞内时,十对眼睛都变得僵滞了,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大喊道:
  “二少,是二少。”
  第文在那所秘谷里呆了三个月,白天就研究父亲留给他的资料,晚上则和许飞卿继续着生儿育女的工作,看到父亲给他留下的巨大的遗产,他几乎惊呆了。
  他虽然从不管家里的事,但是从他父亲、哥哥和所接触的人的言谈中也约略知道第一堂的实力,但他根本想不到父亲隐藏起来的实力更为强大。因为老一批的人虽然声名显赫,却在逐渐老去,也暮气沉沉。
  父亲隐藏起来的力量都是第一堂最新鲜的血液,也是第一堂现在的主力了。
  他和这些人中很少有来往,天干十组的组长因为常到府里办事,他都认识,而地支十二组的人他却一个也没见过。
  不过名册上有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地址、联络方式,和他们每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和各种特长,以及第一人亲手为他们写下的评语。
  看完过后,第文觉得仿佛每个人都站到他面前了。
  “二少,这些东西有用吗?”许飞卿好奇地问道。
  “不是有用无用的问题,如果那些人知道第一堂真的有如此雄厚的实力,或许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第文叹道。
  “这么说,你不会再有危险了?”
  “暂时还不能这样说,要等到我们找到这些人,并把这些人组织在一起,我们才能够安全。”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找他们?我自己在这里没事的。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难为我。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我……我是想确定你……”第文有些难为情的挠挠头。
  “你是想确定我……”许飞卿笑了起来,“傻瓜,我身上都两个月没来了,肯定是怀上了。只不过不知是男是女。”
  “真的?”
  “这还能有假?”
  “可是你的肚子?”第文看着许飞卿平坦的小腹。
  “说你傻你还真傻。”许飞卿笑道,“就算怀上了也不过一两个月,怎么能显怀啊?”
  “这么说我要有儿子了?”第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那可不能那样说,兴许是个女儿呢。”
  “不会,你不怀则已,一怀肯定是儿子”第文压抑不住兴奋地说。
  “希望太大,失望也会太大。你可要有心理准备。”许飞卿看到他如此兴奋,倒有些担忧了。
  “我知道,”第文笑道,“这只是种感觉。其实如果让我选,我倒愿意第一胎是女儿。没关系,不管是男是女,反正我们多生几个就行了。”
  三个月后,第文已把第一人留给他的哪些东西完全记住了,此时也可以完全断定许飞卿已经怀孕了。
  “卿儿,我要出去一趟,也许几天或十几天,只好把你自己留在这儿了。”
  “你是要出去杀谁吗?”许飞卿睁大了眼睛问道。
  “你怎么把我说的跟刺客似的,出去就要杀人?”第文笑起来。
  “我没这个意思。”许飞卿也笑了起来,“我知道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是能有个传续后代的儿子,然后便是去报仇。
  “可是能毁掉你家的人一定是恶魔一样的凶神恶煞。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报仇,也不能拦你,也不在乎你要杀谁、去对付谁,可却怕人家把你杀了。
  “你不能多留些日子吗?哪怕等孩子生下来后,你看一眼,知道是男是女,再为他起好名,你再走……”
  她蓦然哽住了,只是两眼含泪地看着第文。
  “不是你想的那样,”第文走过去抱住她的双肩,抚摸着她的后背,“我不会傻到单枪匹马,到江湖中误打误撞地去报仇。”
  “凶神恶煞?”第文在心里苦笑着想,“那些人可都是大英雄、大侠士啊!”
  “那你出去做什么?”许飞卿把脸贴在第文肩窝上,泪水已打湿了他的衣裳。
  “我要出去找我父亲留下来的那些人,这里虽然安全,也只是暂时的,必须把你转移到一个更安全、更能长久居住的地方。
  “我也很想留在你身边,什么也不做,守着你一直到孩子生下来,说老实话,如果可以,我甚至不去报家仇,我更不想让你早早成为寡妇,孩子成了没爹疼的孩子。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我父母也不会怪我的,或许他们更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多为他们生几个后代,而不是冒险去报家仇。”
  “那你能做到吗?”许飞卿把头抬起来,仰望着第文,充满期盼的问。
  “也许我能做到,为了你和孩子。”第文想了半晌说道,“不过问题不在这里,现在不是我去不去找他们报仇的问题,而是他们根本不会让我活在这世上。
  “如果他们发现了你和我的关系,发现你肚子里怀的是我的骨肉,他们也不会让你活下去,更不能让这孩子出生在世上。”第文眼前又浮现出他侄儿手握娃娃惨死的一幕。
  “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啊?他们和你家究竟有怎样的血海深仇?”
  “我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至少目前还不知道。但将来总是会知道的。不过不管他们都是什么人,也不是因为和我家有仇。”
  “没仇没恨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啊?连你这样根本与世无争、对任何人都无妨碍的人都不放过?”
  第文扶着她坐在一个锦墩上,自己也拉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这里的原因说起来就话长了,不过你现在也是第家的媳妇了,将来是第家的主母,这些事也应该让你知道,不过许多事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我和你说的也都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许飞卿静静看着第文,她对第家的事的确一无所知,对于第一堂、武林也很模糊。她只知道第文,也很了解他,但却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他的家世。
  因为她以前一向认为自己和他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不过是二少花钱养的一只金丝雀而已她永远也不可能走进他的世界里,却没想到自己竟能成为这个世界的女主人,只不过这个世界已经崩塌的只有一堆废墟了。
  “我父亲从小受过很多苦,也受到过许多不公正的对待,所以他一生最痛恨的就是世间的种种不公平。”
  第文现在脑子里整理一下思绪,才缓缓说道,仿佛不仅要让许飞卿明白,也要让她肚子里的孩子能明白。
  “等到他靠自己的力量完全站起来,不再有人敢不公平地对待他后,他便四处为别人打抱不平,为所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出气。
  “后来他发现世间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公平只是人们挂在口头上的好听话,是用来装门面用的,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公平法则,实际上通行的却是恃强凌弱和弱肉强食。
  “他感到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消灭所有的不公平现象,所以他建立第一堂,接受所有受到欺压、受到凌辱的弱者的投诉,然后便替这些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去惩罚那些所谓的强者。”
  “那你父亲一定是个很伟大的人。”许飞卿有些敬慕的说,她偶尔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只是一个近乎赤面獠牙的第阎王。
  “也许吧。”第文苦笑着说,“那些受他恩惠的人都把他视作自己的救星、恩人、降临凡间的天神,而恨他的人却骂他是第阎王。
  “你也一定听到过,不过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位慈祥的父亲。”
  第文的眼睛又有些湿润。
  “事情还不仅如此,你不知道武林中的人都叫侠客,他们也组成各个派别,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声望、地位,这也代表着他们手里的权力。
  “可是我父亲建立第一堂后,几乎包揽了武林中的所有事,无意中也夺去了这些人手中的权力,甚至大大降低了这些人的声望和地位。
  “这些人也就对我父亲恨之入骨,把第一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誓欲拔之而后快。”
  “就是这些人毁了第一堂、杀了你全家?”许飞卿的脸有些发白,她对这些也并非一无所知。
  “应该就是他们。”第文沉吟着说,“你说他们是凶神恶煞,他们不是,相反,他们在世人眼中都是大英雄、大侠士,而且人人戴着一顶扶危济难、维护公平的帽子。”
  “如果真是这样,你这家仇怎样也报不了啊。”许飞卿既为第文担心,又感到恐惧,她已经是第家的人了,尽管她还不能习惯这一点,还总是说“你家”、“你父亲”之类的话。
  “报仇是以后的事,能不能报我也不知道。但现在我要做的是让自己能活下去,更要让你和孩子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着。”
  “所以你要出去,找你父亲的部下来保护我?”
  “是的。我不能让你孤零零一个人生活,我和你的关系知道的很少,但也不是一个人都不知道,而且我敢确定那些人是一定知道的。
  “本来你在他们眼中是无足轻重的人,他们也不会费力对付你,可是你来找了我,我们又同时不见了。
  “他们肯定猜得到你是和我在一起,而他们就算想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孩子,他们不会让这世上还有一个姓第的人。”
  “这么说外面一定有许多人在找你和我了?”
  “当然。”
  “那你出去一定很危险了?”
  “这也是当然的事,可是怕也没用。我们没办法在这里躲一辈子,这地方虽然隐秘,他们也终究会找到的。”
  “你去吧,不必挂念我。”许飞卿坚定的说。
  第文感激地看着她,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是在对他说:你放心地去吧,即便你遇到危险,我也会坚强地活下去,把孩子扶养成人。
  风暴过后的长安城显得冷冷清清,人们似乎还笼罩在那团恐怖的阴影里,每日里瑟瑟缩缩的过活。
  入夜后,大街小巷里已绝无人迹,只有街头巷尾有些乞丐在一堆堆火旁烤着火,用警觉的眼神巡视着周围。
  巡夜的更卒们走过几条街后,便迫不及待地挤进一家小酒馆,喝着廉价低劣的烧酒取暖,下酒菜也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碟盐水萝卜。
  一壶烧酒入肚后,更卒们便忘却了自己的辛苦和贫困,陶醉在醺醺然的快乐中,天南地北地摆起龙门阵来。
  一个更卒忽然感到独自疼,便悄悄到酒店后面的茅房解手。
  其余的更卒都在酒酣耳热中,根本没注意到他出去,也没注意到一个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醉鬼也跟了出去,更没注意到那名更卒许久没有回来。
  乞丐们看到一个更卒戴着遮住大半个脸的风帽,把头缩进脖子里,一边歪歪斜斜地走着,一边敲着手里的竹梆。
  “总爷,过来烤烤火吧,天下天平,有什么可查的。”几个乞丐一半是讨好,一半是同情地喊着。
  更卒好像是个傻子,根本没听到,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穿过大街小巷,一直来到高大厚实的城墙边,看到守卫城墙的士兵们都聚在一处闲聊,并没人注意他,便忽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如鸟般翩然越过城墙。
  长安市郊二十里处便是有名的清水镇,清水镇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里产的豆腐。豆腐虽是极平常物,却是上至天子王侯,下至贩夫走卒都离不开的家常食品,如同米饭和馒头一样。
  而清水镇的豆腐便是专门给皇宫做的贡品。
  其实清水镇本来不是一处镇甸,只是因为这里水好,做出的豆腐最为美味。皇宫买办们便雇人在这里开了几间豆腐作坊,后来王公显贵、富贾豪绅也都随风而化,嗜食起豆腐来,也雇人在这里开起豆腐房来。
  人口渐渐多起来,便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镇甸。也有许多人认为,镇上既然都是做豆腐的,该叫做“豆腐镇”才对,但一看到镇口处立着的皇上御笔亲题的“清水镇”三个金字,便都赶紧打消此念。
  镇上的人彼此都很熟悉,也都知道哪家是给长安城里哪宫哪府哪个衙门做豆腐的,最有名的自然是豆腐李,因为他的主顾就是当今天子,但最近大家议论得最多的就是豆腐王。
  没人有闲心去打听他叫什么,只是知道他的主顾是太仆寺卿王大人,然而大家议论他与太仆寺无关。
  而是因为一到夜里,他家中便传来女人压抑却又悲惨的哭声,好像她刚死了双亲、孩子又刚夭折、丈夫又重病将亡一样。
  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夫妻两人是两年前刚到这里,既无双亲、也没有孩子,豆腐王更是壮得跟牛犊子似的,而且白天里两口子有说有笑,连一点愁容都没有。
  所以大家私下里都纷纷议论,豆腐王家中一定在闹鬼,而且一定是个吊死鬼,不然不会哭的那样悲惨。
  子夜时分,凄惨如鬼风呜咽的哭声又响起,附近的人只好用被子捂住头,即便如此,也一样是恶梦不断、直至天明。
  年过五旬的豆腐张对此倒别有见解,对身旁的老婆说:“那样娇嫩的美人嫁给一个牛犊子似的男人也不是福啊!”话未说完,已被被子里飞出的一脚踹到床下。
  豆腐王并不在床上,而是闷头坐在屋子当中的一条矮凳上,他的女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发出一声声令全镇人都心惊肉跳的哭声。
  豆腐王只是木然坐着,既不看自己的女人,也不去安慰哄劝她,因为他心里回荡着一样的哭声,他没有哭出来只是因为他是男人,男人只能流血、流汗,却没有哭的权力。
  床上的女人哭了一场,忽然一掀被子,坐了起来,若被人看到一定会晕倒,以为是炸尸了。
  “你说我们为什么还活着?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们为什么不去死?”
  女人从牙缝里吐出一个个字,,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无穷的怨恨,仿佛是对天地的诅咒。
  “我也想死,可是我们没有这个权力。”豆腐王抬起头,眼神呆滞的说。
  “老恩主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干什么?”
  “老恩主死了,可是二少没死,我们也不能死,我们的命是老恩主给的,却是属于二少的。”
  “二少也一定是死了,一定是被那些魔鬼害死了,不然怎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忽然停住了口,不是看见什么,而是忽然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个人。
  “你为什么要诅咒我啊?”一个低沉而又带有笑意的声音响起。
  “二少?”豆腐王看到如幽灵般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惊呆了,站都站不起来。
  “王实,苗翠,是你们吗?”
  这是两个只有第一人知道的名字,他们在这里用的名字是王大牛和王苗氏。
  “二少!”
  苗翠最先反应过来,她跳下床,扑到第文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双腿,连连叩起头来。
  “王实参见主人!”豆腐王并没有他的女人那样激动,而是先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裳,然后如最虔诚的佛教徒参拜佛祖一样叩拜下去。
  “辛苦你们了,一直守在这里等着我。”第文看着这两人,在脑子里仔细比对着档案上的画像,他可不想再次钻入圈套。
  “二少,您别怪我,我真的以为您也被害死了。老恩主那样通天彻地的本事都没有逃过,没想到上天庇佑,让我们能见到主人。”
  苗翠有些语无伦次的说。
  “主人,您别见怪,我女人这些日子受刺激太大,一直伤心的要死,这会又喜欢的疯了。”豆腐王不好意思的说。
  “你们都起来吧,不要叫我主人,就叫我二少吧。”第文查对这二人相貌无误,才放下心来。
  “二少,属下出去望望风。”豆腐王忽然警觉的想到。
  “不必了,还没有人能成为我的尾巴。”第文笑道。
  “二少,您这些日子都躲在什么地方啊?您可受苦了!”苗翠仔细盯着第文看。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也没时间说。
  “你们也知道,现在江湖上想要我人头的足足有几千人,而我们第一堂也出了许多内奸,我父亲和哥哥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所以我现在也不敢相信人,你们是家父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来找你们,也把我的性命交到你们手里。”
  “二少,您这话属下怎能担得起。属下的命永远都是属于二少的,是死是生只要二少一句话。”豆腐王和苗翠又跪倒在地,惶恐的说。
  “起来吧。”第文温言道,“我没有信不过你们的意思,如果信不过也不会来找你们。你们那些人还都在吧。”
  “在,当然在,和我们一样,时刻等待二少的召唤。”王实说。
  “和他们联系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吧,现在江湖上可是遍布耳朵和眼睛。”
  “不会的,我们自有我们的方法,也是老恩主教给我们的。我们一直在联系,从来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不是担心我的安全,而是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你们保护,而且丝毫的差错都不能出。”
  “二少放心,您只管吩咐,任何差错都不会有。”王实坚定的说。
  第文反复想了几遍,尽管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些属下,但也知道这些人还是忠诚可靠的,况且如今除了相信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好吧,你通知这些人,让他们以救火的速度赶到我这里,就说二少需要他们。”第文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上面有十二个人的名字。
  豆腐王家中的哭声终于止歇了,几天里,从长安城里来了许多人,都自称是太仆寺府里的,镇上的人没人注意这些人的来历和身份,他们只是庆幸以后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文召集起了地支十二组的首领,把第一人留给他的一个隐形的第一堂重新建立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让这些人在江湖中亮出身份,只是把安全转移许飞卿的任务交给了他们。
  由于地支组的人的身份都是商人、手工业者、甚至是秀才、举人,把许飞卿安置在他们中间不会引起武林中人的注意。
  而他自己则谢绝了手下的保护,一个人来到东海之滨的洞里。
  “二少,俞信向您报到。”
  俞信第一个反应过来,跪倒在第文脚下。
  其他九人也纷纷过来,跪倒参见。
  五
  第一堂被毁之初,江湖中人都被震慑住了,既不敢相信所听到和看到的一切,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洛阳剑豪于剑鳌最先明白过来,他陡然冲到庭院中,仰天大呼:“解放了,解放了。”
  当天夜里便取出尘封已久的宝剑,备上两匹快马,一夜间驰逐三百余里,手刃仇敌十人,在每人的背上都用鲜血写着“到第一堂去告我!”
  然后家也不回,直驰长安,在长安最豪华的酒楼上设宴三天,遍邀昔日好友会聚一堂,将身上所携带的金银分赠一空,一夜间,又回复了“睚眦必报,一饭必偿”的江湖人本色,不由得喜极而泣。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于剑鳌作之在前,便有无数人起而效尤,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一时间江湖中腥风血雨,血肉横飞,得意的如金榜高中,失意的便身首异处,江湖中人的生死法轮本就比寻常人转得快的多。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长安城,摆酒设宴,大会群朋,如同过年一般,而这些人中也不乏有过节者,于是酒楼上狂欢高歌,街市里巷则成了这些豪杰们的决斗场。
  坐镇长安城的丐帮帮主张猛目睹这一切,也是徒唤奈何,只能约束属下不得介入江湖滥杀之中,却不敢出面弹压,知道无论谁此时出头干涉,立时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堂堂天下第一大帮也不敢招惹这麻烦上身,何况他心中所忧尚不在此,一方面二少潜踪不现,另一方面那些神秘的人依然查不出头绪来,这两方面人一旦相遇,那可就是天崩地裂的惨祸了。
  荒废的第一堂依然矗立在长安城的中心,虎死雄威在。群雄们虽恣肆无忌,却还没人敢踏入那紧闭的大门一步,“第一堂”这三字依然可令许多人在午夜梦中惊醒,抚胸心悸不已。
  这一年的冬季来得格外早,一场大雪掩埋了尸体,遮盖了血迹,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罪恶都被这场瑞雪消融得无影无踪。
  雪后的第二天,一向紧闭的第府的大门悄然打开,从里面出来四个人,在左面高墙上贴上一张告示,大意是说:第一堂因内部整修,一直没有过问江湖中事,自即日起第一堂依然受理四处投诉。
  这条消息瞬时间传遍长安城,所有人先是不信,继之鄙夷,随后却是头冒冷汗,两腿发软,都战战兢兢,不约而同地来到第府门前,仰头看着那张告示,一个个面色青紫,腿肚子转筋,就跟三九天里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冰水里浸了三天三夜似的。
  死一般阒寂的人群中,忽然有一人尖声喊道:“我有冤要诉。”
  众人均唬了一跳,尚未看清说话人的面貌,里面已有人将这人领了进去。不多时,一阵鸣金溅玉般的马蹄声传来,两匹快马已旋风般冲出府门,消失在长安街头。
  约有顿饭工夫,两匹马去而复返,一人在马上高举一颗面目狰狞,血淋淋兀自滴血不止的人头,大家都认得:正是这些日子里快意恩仇,风光无限的于剑鳌。
  多数人都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有几人当场吓晕过去,只有一人最聪明,拼命掐着自己的手背,以为自己做梦魇着了,拼命让自己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人懵懵然向前走了几步,其余人都跟炸了锅似的,四散逃了开去,没人顾忌在客栈中还留有多少物事,几多金银,便跟鬼撵似的一口气逃出了城门,城中的居民百姓不知出了何事,问这些人也问不出一句话来,只当城中要有天大的祸事发生,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之间,讹言籍籍,纷纷扶老携幼,赶猪牵羊,也跟着逃了出去,到了午后,长安城竟尔成了一座空城。
  坐在天香阁中的张猛倒没吓晕,心里却也不明所以。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街巷角落,他都布有眼线,可以说城里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能瞒过他的耳目,然而一片废墟里的第一堂居然又开张了,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遮莫真是第一人道行太高,他地下那位同行怕他老人家一到便纂了自己的位,又恭请他还阳了?言念及此,饶是他浑身是胆,也不禁毛骨悚然,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竟有一种置身阴间的感觉,好不凄惨悲凉。
  来到第府门前,却见大门左右立着四名武士,与先时的规范一样,只是这四人却从未见过。他踌蹰片刻,走上前去,拱手道:
  “相烦通禀一声,丐帮张猛求见堂主。”
  那四人听他自报家门,神色漠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一人转身走了进去。须臾,便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人来到门前,侧身一礼道:
  “堂主有请张帮主。”
  张猛跟着那人进了府,三转两折来到旧日第一堂前,不由得瞠目结舌,早已毁弃的第一堂不仅尽复旧观,而且绝无新建的迹象,仿佛根本没有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似的,蓦然间只感周身冰冷,真不知是第一人还了阳,抑或是自己入了阴。
  忽听得一人轻声笑道:“张帮主远来,有失迎迓,勿罪勿罪。”
  张猛抬头看去,第一堂面前赫然站着一身轻裘的第文,不禁脱口而出:“二少,真是你吗?”一下子冲了过去,抱住第文双肩。
  第文也抱住他,两手中指正虚扣在张猛肩井穴上,自从惨遭变故后,他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
  “二少。”张猛又喊了一声,却说不出话来,两眼中泪如涌泉。
  第文也颇有些伤感,叹口气道:“张帮主,敝宅一向多承您与贵帮兄弟照看,此情难谢啊。”
  张猛抽回一只手,拭去泪水,镇慑住自己的心态,摇摇头道:
  “二少您有所不知,张某受过第大侠天高地厚的恩情,只恨不能杀身以报,尊府出事之时趋救不及,过后又无事可做,真是愧也要愧死了,哪禁得您这话。”
  第文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心里却明白父亲死就死在这些恩恩怨怨上了。
  张猛又四处看了看,疑惑道:“二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跟变魔术似的,您消失了快半年了,怎地一下子从府中冒出来了?”
  第文暧昧地一笑,“张帮主,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是各有各的门道儿,说穿了也没什么。
  我并非要在你面前卖弄,也不是好故弄玄虚,只是要在这府中钓鱼。”
  张猛一怔,旋即明白了,低声道:“您是要让外面人相信,第大侠依然还活着?”
  第文笑道:“这难道不可能吗?”
  张猛望着第文深邃如渊的目光,如堕五里雾中,却又不敢深问,彻底地懵住了。
  “张帮主,您不是外人。”第文神秘地一笑,“家父是没过世,不过这事只能让您知道。”
  “第大侠真的还活着?”
  “是的。”第文沉吟了一下,“家父当时只是受了重伤,一直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养伤,现在刚刚痊愈,否则以我的这点能耐焉敢再立起第一堂的大旗?”
  张猛略一思索,已然深信不疑,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只是连连点头。
  第文又笑道:“张帮主,只是家父自此次祸变后,不想再见任何人,只能请张帮主海涵了。”
  张猛额上冷汗涔涔,拱手道:“第大侠尚在人世,已是天外之喜,在下虽不获赐见,得睹他老人家温颜,心中之欢喜实难以言表,只求二少在第大侠面前替在下请安,如有需丐帮出力的地方,只要二少的指令一到,敝帮上下定会奉行无误。”
  第文再三致谢后,亲自送张猛出了府。张猛回去后立即撤出了天香阁,将总舵移至长安分舵中,以备第一人的招唤。
  当晚,第文重返天香阁,便如家中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这一晚,天香阁中欢声如沸,张灯结彩,猜拳行令直闹腾了一夜。
  “二少,许姑娘走了,贵府出事后没几天,她就一个人出走了。”秦天香略带疑问的看着第文。
  “我知道,她找过我,说是要回老家,我给了她一笔钱,她就走了。”
  “回老家?她老家没什么人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是这样说的。”第文笑了笑。
  “这个死丫头,你家出了大事,她还去找你要钱,我还真没料到她是这样的人。”秦天香愤恨的说,不过心里依然半信半疑。
  “这有什么,”第文淡然一笑,“以前有我照顾她,她应有尽有,我不能照顾她了,她当然要考虑自己的生路。她找我只是向我告别,没有向我要钱,钱是我自己给她的。我以前就答应过她。”
  “二少,您就是太心慈面软了。您以前待她那样好,您落难了,她不说与你同生共死,反倒远远的逃开,这样的人,你还给她钱。”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我们连露水夫妻都不是。”第文哂然一笑。
  现在许飞卿的事已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漏丝毫。
  “可是几千里的路她是怎么走回去的?江湖中人还到处找她,说她是和你一起走的。”秦天香兀自纳闷不已。
  第文没有回答。他知道江湖中人原来千方百计找许飞卿,是想找到他,而今他已经露面了,许飞卿也就不会有人再想到了,除了秦天香。
  秦天香又对他说了南宫秋和沈家武的事,想让他心里痛快些。
  第文听到二人惨死的情景,却不禁流泪了。
  尽管这二人是设圈套害他的人,他心里却没有痛恨,只是为他们感到羞耻,出卖友情是武林中人的大忌,友情比道义更为重要、更为神圣。
  第二天清早,第文一回到府中,便唤来了最亲信的手下甲字组组长俞信,在只有二人的密室中,下达指令道:
  “派出你手下最忠心,最可靠的人,紧紧盯住武林中有头有脑的人物,这是一份名单,你给每个人都安上两个尾巴,他们每天在何处,与何人见面,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些我都要知道。”
  “是。”俞信恭谨地应声道:“从第文手中接过了那份名单,展开后匆匆浏览一遍,不禁赫然心惊,上面几乎列出了武林中所有有地位,有名望的人,连一向隐居山野不问世事的江湖散人也无一遗漏。
  “这五个人,”第文指了指名单上五个用黑圈圈住的名字,“要加以特别照顾,每人安上十个尾巴,人手要选组里最好的。”
  “您怀疑他们?”俞信看了那五个名字,更是吃惊。
  “岂止是怀疑,如所料不差的话,幕后策划者就应该是这五人。
  “他们每年都要失踪几段时间,可巧的是他们五人失踪的时间是相同的,不仅一年如此,而且二十年来年年如此,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俞信感到一股冷气浸遍全身,他不知道第文是如何掌握这些人二十年的行踪的,但以第一堂以前的手段,要做这事也不难,他想了想,说道:
  “二少,既然如此,何不索性把他们做了,就算杀错了也没什么。”
  第文昂头向天,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并不怕杀错了几个人,即使是杀错了他们会招致整个武林的反击,我也不在乎。
  “不过,这一次我一定要拿到他们策划谋害我一家的证据。公之于天下,然后再亲手杀了他们。”
  “属下明白了。”俞信转身便要走。
  “等一下。”第文又叫住他,“这事只能你一人知道,不要让其他组的人知晓。”他看了一眼略感疑惑的俞信,又说道:
  “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们中的哪一位,不过是想保险些,避免一切不应该出现的枝节。现今我们人少,人家人多,我们在明,人家在暗,这是一场很难打赢的仗,我不得不加倍小心些。”
  俞信躬身施礼,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何况他们受训之初本来也就是按照这一套规则来训练的。
  直到他们十个人在那间山洞里相遇,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其他这些人的存在。
  即便现在除了自己的组外,也不知道其他组里都有些什么人,实力如何,而各个组首脑间的横向联系是绝对不允许的。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既然有明的天干十组,那么就应该有暗的地支十二组,至于那暗的十二组都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联系,大概只有二少一人知道了。
  这想法只在他心中闪了一闪便消失了,多年来的训练已使他养成了一种好习惯: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对其他的事既不要问,也无须去想。
  当他为名单上的每个人都配好了尾巴后,忽然突发奇想:二少给自己安了几个尾巴?他旋即恍然:
  这是一定的,而且天干十组的每个组长都不会逃过二少的眼睛,是十个组互相监视呢?还是启动了那暗的地支组?他想不明白,只是想着想着,身上却起了一层鸡栗。
  六
  “那老东西没有死!”
  还是在那片桃花林内,五个人又聚在了一处。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一举毁灭第家后,五人便不要再见面了,所以在发动了攻击之后,他们便将那处最隐秘的会所炸毁了,以示不再启用,想不到一个第文未死,已迫使他们冒险在这里匆匆会晤了一次,而现今又沸沸扬扬流传着第一人还活着的消息,这消息又是从生平无一字虚语的丐帮帮主张猛口中传出来的,即便单以他的位望,这消息也足以令所有人信服。
  五个人已听不出是谁先说出这句恼羞成怒的话了,因为每人心中要说的都是这句话。
  “会不会是第文在故弄玄虚,想用死诸葛吓走生仲达这条计策?”儒衫老三迟迟疑疑的说。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条推断,不过是象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明知不济事还是要把生命寄托在上面一样。
  “不会。”和尚老大摇了摇头,“假若第阎王真的死了,二少一个花花公子逃命还来不及,岂敢露头重组第一堂,立好靶子等我们去射,这等魄力与胆量只有第阎王才有。”
  “是啊。”道士老二也附和道:“我们一直以为第文是躲起来不敢露面,谁知这小混蛋是躲在什么地方帮那老混蛋养伤,我们都被骗了。”
  “会不会我们所料有误?”老五突然大声道:“我们都是按常理推测的,焉知第文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我倒是赞同三哥的想法。”
  “是啊,按计划的执行而言,第阎王绝无可能逃出杀劫。”负责执行计划的老四说道。
  “若都按计划执行,不要说第阎王,就是第文那小王八蛋也不该活着,还有那些不知从哪钻出来的虾兵蟹将。”和尚老大一拍桌子,愤怒的话音中似有火星迸溅而出。
  他并不是要责备什么人。计划是共同制订的,执行也是遥控的,五人的责任是一样的。
  “还有,”道士老二又补充道:
  “我们知道第文是一向不参与家中事务的,可以说第一堂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大势力他也未必清楚,何以在半年后又招集起偌大一支队伍,重组第一堂?这只有大小阎王才能办得到。
  “第小阎王是确死无疑了,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老阎王没死。况且张猛亲自到过第府,若非他亲眼见过第阎王,绝不会传出这话来,张猛的话可是赤金足两啊。”
  “那也未必,”身为女人的老五显示出了女性特有的坚韧,“就算张猛见过也未必是真的,找个替身容易得很,我就不相信我们策划了二十年,居然杀不了一个第阎王。”
  “如果真有替身那就更复杂了。”和尚老大苦笑道:
  “我们计划中炸死的也许就是个替身呢,但愿没有替身这一说,不过从各方面情况看,第阎王还活着已是不争的事实,大家还是议一议下面应该如何办吧。”
  “这有什么可议的?”丐服老四道:“集合所有的人力,发动第二次攻击,决胜负于一掷。”
  五个人互相看了看,虽然心里却认为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第一堂经过一次重创后,再想对他们偷袭得手已不可能。
  这一次只能是强攻了,而得手的机率就大大减少,不过除此也无良策,所以每个人都点点头,又聚在一张桌案前,研究起另一张行动计划来。
  这次要对付的人数并不多,可都是上次的漏网之鱼,就如受惊的兔子般,想要抓住很难,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重蹈上次扑空的覆辙,而自己却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更何况上次是经过了十年精心的策划、训练,计划更是繁复精密无懈可击,如今要在短时间内拿出和上次一样经得起反复推敲的完美计划,几乎是不可能。
  几个人商议了整整两天,也没能订出一份像样的初步计划,又怕自己失踪的时间太长,会引起世人的关注,只好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一个一个的离开了。
  桃花林外,五个方位上聚着五个人的贴身随从,而在五个方位之间的草丛里,却埋伏着近二十个人……。
  七
  “五个人,桃花林……”第文听到传回来的情报后,觉得自己的怀疑已被证实了一半了,“他们的谈话一句也没听到吗?”他冷声问俞信道。
  “没有。”俞信急忙道:“不过不是弟兄们怕死,而是这几人功力太高,无法侵近二十丈之内,若被察觉反而会坏了大事。”
  “我知道,他们办的很好。”第文点头赞许道:
  “告诉这些弟兄们,把这地方下面挖通,在地面上他们能察觉出来,可他们察觉不出地下的,再弄几支铁管子通到地面,人在地下就能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派几拨人昼夜在里面守着,不许出一毫差错。”
  “是。”俞信心里佩服的五体投地,尤其用铁管偷听这一着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只是还有一丝顾虑,“他们会再到这个地方去吗?”
  “既然他们认为这个地方隐秘安全,就一定会再去的。他们要对付我们,也不是一两次就能谈好的。”
  俞信退出后,第文在这间没有光线的密室里又陷入了沉思,他喜欢呆在这个屋子里,坐在父亲生前坐的太师椅上,和父亲一样思考着怎样解决各种问题。
  这一段时间里,他越来越感到孤独,那种高高在上,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便如一个人立在只容一足的危崖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进退旋转皆所不能,只能凭借自己的一股韧力强自保持着孤危位置,这既是为了权力地位,更是为了生存。
  通过这一切身体验,第文倒是觉得能理解父亲了,只不过自己觉得苦不堪受,父亲何以乐此不疲?是热衷,抑或是无奈?他现下已无从而知了,不过却从心底里,为父亲更为自己感到悲哀。
  夜不能寐时,他愈加思念起许文卿来,她和她腹中的孩子现已是他在世上最关心的两个人了,而刻骨铭心,啮人骨髓的相思常常令他坐卧不宁,他却不敢尝试去看上一眼。
  他已把许文卿安置到最妥善的处所,即便自己不在人世了,她和孩子也会安全,富足地过上一生。
  他不敢冒险去探视,一旦他们的藏身之地被人发觉,有多少人保护也无济于事,他只能把这份思念深深埋在心底。
  第一堂重建后,来投诉的人却寥寥无几,虽然经过那一轮血腥的仇杀,江湖中人的恩怨又平添了许多,不过大家都知道:
  第一堂与那批毁掉第府的神秘势力之间的决战才是最重要的,在两者尚未分出生死存亡时,还是龟缩在家静观局势为妙。
  这时的武林不是风平浪静,而是死水一片,每个人都茫然不知所措。只好什么事也不做,免的无端的惹祸上身。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又一轮的暴雨雷霆已经不远了,而这一次的胜者才是真正的武林之王,是第一堂还是那股神秘的力量?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底。
  第六章:最后一战
  一
  入冬后的嵩山少林,披覆在皑皑的白雪之下。这季节上山来的香客游人几已绝迹,寺中的僧人均奉方丈严令,不得出寺门一步,少林寺已俨然与世隔绝一般。
  这天清晨,寺门外突然来了几名访客,为首一人貂帽貂裘,气宇不凡,见到知客僧便直言道:“我要见贵寺方丈,烦请通禀。”
  知客僧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来人的气势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敝寺方丈正在闭关中,什么人也见不到,施主若是烧香还愿的,便请入寺随喜,若是单为求见方丈,还是打道回府吧。”
  来人并不理会,一径向里面行去,淡淡道:“那就请贵寺方丈出关吧。”
  知客僧先是勃然,却没敢怒形于色,他已从来人平淡的语调中听出一股具有无上威严的气势,心头一凛,追随在后小心问道:“请问施主名讳?”
  “长安第文。”
  这四个字便如在知客僧耳中响了四记闷雷,他再不敢多话,一溜烟般抢先进去禀报监寺大师去了。
  第文对这和尚急促中显露出来的轻功也是赞叹有加,却没说出来,来到大雄宝殿,便止步不行,负手于后,仰瞻释迦牟尼金容。
  他素来不信佛道二教,家遭惨变后更对因果报应,生死循环之说嗤之以鼻,也或许他父亲一向被人奉之为神,他见惯了反而不觉仙佛有何令人敬仰膜拜之处。
  一个僧人礼拜方毕,见第文这副大模大样的傲态,不禁怒动于中,怒喝道:“何人大胆,见佛不拜。”
  第文笑道:“我既无罪孽,无须忏悔,又不痴心妄求福禄,何必拜佛?”
  那僧人不禁语寒,他自小入寺,只知参禅礼佛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倒未想过拜佛也须缘由,兼且上山入寺的香客游人也无不顶礼膜拜,比寺中的和尚还要多几分虔敬。
  蓦然见到一个敢与佛祖对视的狂徒,自不免心生怒气,然则细思第文的话,也不无道理。
  僧人拜佛自是本分,世人拜佛无非是祈福消灾,既然无所祈求,不拜亦可,虽作如是想,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愣怔在那里。
  大雄宝殿右侧的角门里传来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一个身着鹅黄袈裟的老和尚走了进来,朗声笑道:
  “二少,您大驾光降,怎不派个人先来说一声,老衲也好到山门外接驾,您这可是存心要老衲负罪呀。”
  第文看到是少林寺戒律堂首座智律大师,忙躬身一礼道:“大师言重,晚辈何以克当。”
  智律忙扶住他下拜之势,笑道:“二少佛犹不拜,却拜老衲,这不是要加重老衲的罪过吗?”
  第文一笑平身,道:“晚辈生平不拜佛,不敬神,却不敢目无长辈。”
  智律握住他手,端详了他半日,叹道:“尊府遭难,敝寺忝在近郊,本应有个照应,不巧的是方丈师兄先一日闭关,传下法旨:阖寺僧众不得出寺门半步。老衲等竟不能到府上拜望,实是罪过。”
  第文狡黠一笑道:“方丈大师这闭关的日子也巧的很哪。”
  智律自不难听出他话外之音,饶是他禅心如水,风雷不惊,也不禁赧颜彻颈,作声不得。
  又听得一人的声音道:“二少是说老衲有意规避了。”
  智律闻声大惊,回头看去,从他进来的门里走出来的竟是一直在入定的掌门师兄智海,他失声道:“师兄……”
  智海一笑道:“无妨,是智禅师弟鸣指助我出定,二少乃是贵客,指名见我必有要事,我焉敢匿而不见。”
  第文知道这些高僧往往会在功力达到一定境界后需要入定修炼,便如熊的冬眠一样,入定前需要自己定下时间,几天几个月甚或是几年,到时自己便会从入定中醒过来。
  这期间绝不能受任何外物的侵扰,否则非但神功不成,且有性命之虞,至于他人欲使其出定,必须熟稔其所修功法,且功力也大致相当的方可。
  智海所说的智禅乃是达摩堂首座,所修内功及功力与智海正相仿佛,智海言此正是要宽慰智律。而第文强行求见智海方丈,也是吃准了少林寺有办法让他们方丈提前出定。
  果然,为智海任护法的智禅一听到知客僧禀报,便知事非凡常,绝对搪塞推脱不得,当下毫不犹豫,鸣指将智海唤醒出定。
  两人略略商量几句,便来到大雄宝殿迎客。
  第文深深一礼道:“有扰大师清修,罪过非小,晚辈甘领责罚。”
  智海坦然受他一礼,笑道:“二少不惮霜雪,亲临敝寺,想必是有关武林命脉的大事,老衲岂敢以一己之私修而妨天下之大事,有什么吩咐二少尽管开口便是。”
  “不敢。”第文故作惶恐,旋即又笑道:“晚辈是要借贵刹一片宝地,及大师的名望,召集七大门派掌门聚上一聚,就家门所惨遭的不幸请诸位前辈主持公道。”
  “啊,是这样。”智海徐徐吁了一口气,在上次攻打第府一战中,少林僧俗弟子就死了近百人,智海正是为向外人澄清自己与这些人无干,才匆匆闭关,同时严令僧俗弟子不得在江湖走动,也是为了避祸全身。
  他刚听到第文强行求见时,第一个反应便是第府要兴师问罪了,待知道第文只带了四个随从,才放下心来,却又不明白他所为何来了。
  待听得第文说明来意后,心头疑团涣然而释,笑道:“这也好办,二少先在寺里住上几日,老衲即刻派人送帖,想必这几位高人还会给老衲一点薄面吧。”
  第文又施了一礼道:“望大师鉴谅,晚辈已借用大师的名义给那几位前辈送去了帖子,这个时候他们也该快到了。”
  智海和智律都变了脸色,这等假传圣旨的事是武林中人最忌讳的,但对方既是惹不起的第二少,也只好强咽下这口气了。
  两人的心里又同时浮上一丝阴影:二少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看来是来意不善,难道是要把七大掌门骗到一处聚而歼之不成?心里已不免陡生寒意。
  其时刚交巳刻,六大掌门果然准时而至,除了丐帮张猛外,其余五人见到第文无不愕然,但转瞬便相互施礼寒暄起来,心下却是大犯嘀咕。
  当他们从第文口中得知第一人尚在人世时,并无一毫怀疑,同时从少林寺几位首脑的表情上已猜到:此次的真正主人乃是第二少。
  心里隐隐觉得是上了孔明的贼船,十有八成是一场鸿门宴,可又觉察不出四周有什么危险或不对劲的地方。
  方丈室内,八人每人据一席而坐,所带从人都留在了院子里,门口站着的是随第文而来的四个护卫。
  第文啜了一口面前矮几上的香茗,开口道:“各位前辈,晚辈此番惊动各位侠驾,是为家中冤死的几百条性命向大家求个公道。”
  七人一听此话,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身,心里不由得发毛。
  七大门派里每派均有不少人参与了“十万雄师斩阎罗”行动,早知此举必会遭致第一堂的血腥报复,甚或被屠门灭派,从江湖上永远除名也不新鲜。
  不意第一堂重开后,并未有丝毫动静,全然不当一回事似的,这回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七人面面相觑,脸色均难看之至,此刻连一向与第文交好的张猛也感到事态不妙,他可不敢仗恃与第文的一点情分而痴想第文会轻轻放过丐帮,这等屠家灭族的深仇大恨是怎样也化解不来的。
  七人中年岁最大,位望最尊的少林方丈智海轻咳了一声,说道:“敢问二少这公道二字怎讲?”
  第文明白智海是问他怎样处置各派,冷冷道:“古人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只求各位前辈交出杀人凶手。”
  七人均重重叹了口气,第一堂的要求虽不过分,却是大大的难题,别说此事难查,就算查的清楚,谁愿将门人弟子送入第一堂的虎口,莫说心中万般不忍,连带一派的威名令誉也将扫地无遗了。
  华山派掌门沙千里强自一笑道:“二少,这可未免强人所难了,各派有的是有人参与了,可也并非全是这样,二少怎能一概勒之交人呢?若是没有莫非还有硬拿几个人顶数不成?”
  第文微微一笑道:“此话别人讲还有道理,你的高徒使用美人计害死了我哥哥,你敢说你华山派没有吗?”
  沙千里顿时如遭一闷棍,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他的爱徒其实是他的私生女,他也一直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宝爱着,却没想到会死的那样惨。
  武当掌教抱一真人缓缓道:“二少,你也知道,许多年来,武林中的事一直都是尊府管着,就算各派内的事务,第一堂也多有插手,我等的职位不过是个摆设,这才使得这么多的门人弟子被奸人所利用,私自行动,酿成大祸,我等事先既不知,事后欲查也无从查起,二少交待的差事还真是办不了,只能自愧无能了。”
  第文冷冷道:“真人若真的这样想,武当派的事就由第一堂来代办。”语气中充满杀气。
  抱一真人怒道:“你,你敢……”
  第文不屑道:“我敢,这有什么不敢的。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会放过这段血海深仇。道长若欲阻拦,不妨现在就把我杀了。再带着你不愿交出的凶徒,把第一堂彻彻底底毁了。”
  抱一一怒欲起,武林中还没人敢以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即便大小阎王也历来对他礼敬有加。
  第文笑道:“稍安毋躁,你的师弟已试过一次了,还是和另两位高人合手的,道长若欲再试一次,不妨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抱一蓦然站起,一怒拔剑,须髯俱竖,怒道:“好,老道就来领教领教二少的绝学。”
  第文稳坐不动,笑道:“愿意奉陪。”
  张猛忙起身横在二人中间,分解道:“真人忒莽撞了些,这可是少林的方丈室,岂是舞刀弄剑所在。二少年轻,血气方刚,又摊上这等惨事,说话重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抱一拔出剑后,怒气已消了一半,随之而生的是从骨髓中渗出的恐惧,第文在三大高手夹击下,不但丝发未伤,而且尽毙三人,武功之高已出乎众人想象,抱一所忌惮的倒并非是他的武功,而是武林中人多少年来对第一堂的畏惧,他若真有对第文下手的勇气,早就在多年前到第府寻第一人挑战去了。
  转念间又想到这里是方丈室,原不许任何人携带兵刃入内的,自己不过是因掌教之尊,无人敢阻拦,但在这里与人拔剑相向也委实太不成话了,言念及此,倒是有些感激张猛出面调停,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入剑还鞘,向智海拱手道:“请道兄恕过贫道无礼。”又对第文道:“二少,你惨遭不幸,贫道等也感同身受,你心情不好,今天就算说出再难听的话,贫道也不会跟你计较的。”说罢又坐了下去。
  张猛心中暗笑:这老道也够奸滑的,明是要避而不战,偏又说得大人大量,而对自己师弟刺杀第文的事却一句不提,这大概就是武当嫡传的“四两拨千斤”神功吧。
  第文对抱一这番胸襟豁达的话并不买账,只是冷冷相向,他知道这七人俱是武林中位望最尊,权力最重的人,在第一堂建立之前,就是这七人执掌着武林的命运。
  今天若不能折服这七人,今后的事就难办了。
  被第文一语窒住,一直没开口的沙千里又愤然道:“第一堂这些年来杀的人多了,这次焉知不是报应临头?”
  第文冷笑道:“这也不无可能,不过这些杀人凶手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哪怕我同样会报应临头也在所不惜。”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娃娃,放到矮几前,缓缓道:
  “大家请看,这也是报应吗?武林中人相互仇杀犹有可说,缘何戮及妇婴?我那侄儿年方三岁,他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也遭此难?
  “这等连大奸大恶的凶魔都不耻去做的事,那些人偏偏做了,而且他们大部分就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教的仁人君子、江湖名侠。”
  一提到侄儿惨死的情状,第文蓦然间胸口有如锤击,呼吸也为之艰难,两颗滚圆的泪珠在眼眶中转来转去,既强忍着不使落下,又收不回去,第文雅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的情感,尤其是这几人中有的或许便是自己的仇人,只是一时间情发乎中,竟难以克制。
  七人看到那个殷殷血迹已成暗紫色的布娃娃,也都似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对这些人而言,杀人自是寻常事,但刃及婴孩却绝对是奇耻大辱,也是不能饶恕的罪孽。
  七人再一接触到第文的目光,更是不忍,忙忙转移目光,每人脸上都火辣辣的。
  第文说的并没错:参与上次“十万雄师斩阎罗”行动的大部分都是七大门派中人,也惟有七大门派才具有这等实力,而七人身为一派之长,无论参与没参与,知道不知道,都是一样的难逃罪责。
  第文要七派交人,却并未直斥一派掌门,已是给足了七人的面子,也表明了第一堂欲息事宁人,不想与七派拼个玉石俱焚的意向。
  不过无论怎样,让自己交出门人弟子任由第一堂来处置,无疑于自断肢体,是以七人均垂首不语,委决不下。
  第文又缓缓道:“家父建立第一堂,本是要为江湖朋友主持公道,并无自利自爱之心,近些年来家父早已厌倦此事,有意逐步卸去这份担子,不意中途又出此祸,家父经此一事已决意不再过问江湖中事,我此番也不过是要报家门之仇,待得此事停当后,第一堂便不再接受各派各人的诉讼,不再过问武林中事,只是作为武林中的一个门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七人同时一震,齐声道:“此话当真?”
  第文怫然道:“我虽年轻识浅,却也知一言九鼎,言出必践,何况我是以第一堂堂主的身份来说这话的。”
  七人除张猛外,均喜动颜色,张猛不禁面现惋惜,不过心里却也大感轻松。
  知道第文此语一出,断无反悔之理,则自己七人又可重执武林牛耳了,只是一时间,谁也猜不透第一堂为何会突然萌生退意,竟都无语。
  有顷,智海才开口道:“第大侠与二少既下此激流勇退的决心,非大智大勇者不能办此,我等亦无话说,交人之事可否容我等议上一议,三天后给二少一个答复如何?”
  第文起身道:“好,我就在家中静候佳音,三日内如无答复,莫怪我擅自行动了。”言罢转身开门而去。
  第文去后,七人又是长时间缄默不语,还是智海先开口道:“张帮主,尊驾意下如何?”
  张猛喟叹道:“还能怎样,丢卒保车吧,就算我们不交,第一堂就能放过他们?”
  智海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二少所说的第一堂不再过问江湖中事的话可信吗?”
  张猛道:“第一堂多年来手段是过分了些,管的事也太宽了些,却还没有一次失信的事,我看二少当咱们七人的面前说出,必是已下了决心,绝无唾面自干之理。”
  智海笑道:“若果真如此,即便叫咱们七人去顶罪亦无不可,何论其他。我少林同意交人。”
  二
  第文回到府中不久,七大门派的信使便到了,呈上有七大掌门联名签署的信件,信上写明七大门派已同意交出人犯,只是需宽限时日,以便查明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上次暴乱,同时也需要时间将这些人调集一处,制服后统一交第府处理。
  第文和颜悦色地送走信使后,回来便将那封信函掷之一旁,满脸不屑之色。
  侍立在旁的俞信见状,笑道:“二少,您是信不过这些人吗?”
  “不是信不过,而是他们根本办不到。”第文仰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的说。
  “这怎么会?这七人可都是一派尊长,武林领袖啊。”俞信大惑不解。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第文笑道:“这七人若能管束各派弟子,就不会有上次的事,除非七大门派一齐反了。他们若管束不住,岂能制服数千人众交给我们?
  “既然他们做不到,您为何还甘冒奇险单身赴少林,逼着他们订此城下之盟?”
  “这七人做是做不到,可他们一定会追查此事。”第文耐心解释着。
  “他们一查,那些人就藏身不住了,势必要铤而走险,再搏一次,我不过是逼这些人跳出来罢了。
  “七大掌门决意清查,虽达不成目的,也会动摇许多人的信心,最起码七大门派也得内乱,我们就可坐收其利了。”
  俞信恍然大悟,笑道:“所以二少骗他们说要交出权力,从今不管江湖中的事。这七人贪此重利,可是上了当了。”
  “谁说我是骗他们?”第文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我是决意不管江湖中事了。家父拼搏了一辈子,把江湖中每个人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来办,得到了什么好处?
  “感激他的人敬之为神佛菩萨,恨他的人却视之为活阎王,多少年来,造福武林的事如江如河,却也积怨如山,这才招致家门惨祸,几绝我第氏一脉香火。
  “此番我纵能报得大仇,以强力镇服武林,也依然是坐在火山口上,保不定哪一天火山喷发,你我纵想落个全尸也不可能,何不悬崖勒马,放弃这烫手的山芋,以我们的实力,自保总有余,也可图个子孙昌盛、后福无穷。
  “古来富贵至极的权臣贵戚到最后有哪一个逃过灭门绝种的下场。”
  俞信听得浑身汗出,上次若非第一人心中一动,提前转移了他们,这十个组的人也早已身首异处了,生与死真乃一线之隔,令人豪情顿消。
  第文又道:“这事你先不要外传,以免人心不稳,待我了结此事后,你们愿跟随我的我们依然在一处,不愿意的尽可在江湖自立门派。”
  俞信道:“老主人调教我们,本就是要誓死追随少主的,无论二少决定怎样,属下等自是追随左右,生生世世永不叛离。”
  第文大是赞许地看了看他,又问道:“我交待的事办好了没有?”
  “都办完了,那地方掏空后都用木板撑牢了,管子也都设好了,保证不会让他们察觉。”
  “好,除了人呆的地方外,再给我填满火药。”
  “火药?这用来做什么?”
  “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第文恶狠狠地道,那张俊秀的脸顷刻间扭曲得面目狰狞。
  三
  五个人又聚在了一处。
  上一次的失手已极大地挫伤了五人的自信心,如果说二十年精心策划,调集海内人力物力尚不能毕全功于一役,再要苍猝举事岂非更为不济。
  而第一堂方面毫无动静,第一堂愈是风平浪静,这五人便愈是心慌,猜测第一堂必有重大的阴谋。
  和尚老大叹道:“真是人心不古啊,我们拼冒万死,为武林中人摧毁第一堂,到头来反要像兔子似的东躲西藏。”
  道士老二笑道:“这有什么,成则王侯败则贼,自古已然,老大何必徒发浩叹。”话虽这样说,心里更觉委屈到了极点。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儒衫老三正色道:“咱们既非求名,亦非求利,但求义之所在,虽机阱在前,蹈之不顾,这才是我辈本色,既不必论成败,也不必在乎人言。”
  “这义就是古人给后人设的陷阱,已不知坑陷了多少人。”丐服老四愤激道:“第一堂初建时也是打着义字旗号,这‘义’做得多了反而成‘大不义’了。”
  “第一堂是窃‘义’的盗贼,我们才是秉义而为。”老三愤然反驳道。
  “好了,是非功过让后人评说吧。”和尚老大厉声道:“义也好,不义也罢,既然踏上了这条不归路,总要走到底才是。”
  道士老二心中黯然,五人共事二十年,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但如此争吵还是首次,这可不是好的征兆。
  他忽然觉得少了一种声音,便抬头望去,却见老五呆坐一隅,容颜惨淡,了无生气,便问道:“老五,你怎样想?”
  老五怔了一下,轻声道:“我一直也以为我们是为义而战,可当我看到那个沾满血迹的布娃娃,我就想到了那个孩子,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孩子向我索命,他满身血污,我也满身血污,都是那孩子的血。”
  她忽然双手捂住脸,呜咽出声,细瘦瘦脊背不停的颤动着。
  “妇人之仁,妇人之见。”和尚老大怒哼道,“一个孩子怎么了?第一堂灭门灭派的事做得多了,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可人家从未杀过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老五蓦然抬头,两手张口,厉声喝道,通红的眼睛中充满悔恨。
  四人均默然不语,七大掌门合议后,便将那具布娃娃宣示各派,并令所有参与“杀王”行动的人出来自首,那具布娃娃在各派中引起轩然大波,参与的人心有负罪感,而未参与的则义愤填膺,站到了掌门一边。五人匆忙聚首,正是要研究一个应急方案,没想到竟成这种局面。
  丐服老四柔声道:“老五,计划是我负责执行的,人手也是我亲自挑选的,要说有罪,罪在我一人,你不必这样难过。”
  老五摇摇头,惨然道:“我们五人是功罪一体的,你不用安慰我,待此事一了,我便去那孩子的墓前,自刎谢罪。”
  和尚老大气得反而笑了,“老五,你怎的就愚到这份上了,第文原来也不过问江湖事,现今怎样,弄得我们众叛亲离,藏身无处,那孩子虽小,长大以后还不是要像大小阎王一样为祸武林,说不定更为残暴,早点把他除了倒是功德一件。”
  “前人以‘莫须有’定罪已贻笑千古,你这是以想当然来加人以罪了,岂非更为不智?”
  “你……”和尚老大被噎得一口气几乎运转不来。
  “这又何必。”道士老二分解道,“当初议定对第府斩尽杀绝,你也是举手同意的,怎地现今反而怪罪上来?”
  “我并没怪罪谁,我只是感到自己有罪。当初我是举手同意的,可我真不知道第府中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那么你现在是想退出了?”老大厉声喝问,脸上已布满杀气。
  “我怎会退出?”老五低声道,“只是我方寸已乱,你们议事吧,我听大家的便是。”
  老大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是没救了,心里也不禁怆然。他转头问老四:“人手调配的怎样了?”
  老四道:“正在集结中,只是此次难度很大,各派正召集所有人归派,咱们却向外调人,暴露的可能性极大。”
  “咱们又堕入第家父子的奸计中了。”老大一拍桌案,怒不可遏。
  “这话怎讲?”老二问道。
  “第文向七派要人,也明知七大掌门奈何不了咱们,咱们连第一堂都敢毁,难道就不能废了这七个无德无能、使第一堂坐大的罪人?他们要的就是各派归队,行走江湖上的自然就是他们要对付的人。”
  “那怎么办,先暂停集结吗?”老四问道。
  “继续集结。”老大断然道:“与其坐着等死,何如奋而一战,胜败归之于天可也。”
  “依我说,”老二阴森森地道:“扯碎龙袍是死,杀死太子也是个死,咱们何不废了那七人,集合所有力量与第一堂决战,胜算岂非更大?”
  “不行,”儒衫老三道,“那七人虽无德无能,却无大过。咱们贸然废黜,只会招致围攻,这正是第一堂所想看到的,况且咱们反第一堂,是为义而战,纵然不成,到了阴曹地府也问心无愧,若行此纂逆之事,咱们真就成千古罪人了。”
  老大也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建议。
  “第文许诺报完家仇后,交出第一堂的权力,不再接受各地诉讼,也不再过问江湖中的事。”老五又说道,“这不也是我们拼冒万死要做到的吗?各派掌门就算庸碌无能,至少不是傻子,他们都相信了,可见第文的承诺还是会算数的。即便是大小阎王,也没有说话不算的时候。如果这样,何必再拼个你死我活?”
  “你是想向第一堂求和吗?”老大厉声喝道,“你怎么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
  “不是求和,而是我们去赎罪。用我们五人的血、五人的命去第一堂赎罪,二少和大小阎王不同,他心地慈善,不会斩尽杀绝,或许会放过那些跟随我们的兄弟。”
  “你是要向第一堂屈膝投降吗?”老大森然说道,眼中已涌出杀机。
  “你怎样说都可以,不过我们起事之初就没把个人的生死荣辱放在心里,为的不就是摧毁第一堂吗?
  “现在二少已经答应放弃手中的权力,不再过问任何事,所要的不过是我们这几个他要的仇人。
  ‘我们目的既已达到,又何必在乎自己的生死荣辱,用我们几人的命换来武林的安宁不也是值得的吗?”
  “老五,”儒衫老三笑了起来,“你怎么连这种话都信?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第文怎样不择手段的对付我们都没人会笑话。
  “他的许诺连骗孩子的糖果都不如,一旦他消灭了我们,江湖各派依然掌握在他的手里,他要怎样,谁能抗拒?
  “更何况焉知这不是第一人的诡计,等把我们都引出来除掉后,第一人完全可以重掌第一堂,推翻第文的承诺。”
  “老五,”丐服老四叹道,“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吧,计划的事我们几个来定,你无需承担什么责任。如果我们真的失败了,你再去求死也不晚。”
  老五喟叹一声,闭上双眼,仰靠在椅子上。
  其余四人都俯首在一张地图前,商议如何调派人手,锁定攻击目标,以及总攻时间等等,一直议了一个通宵。
  自始至终,老五如木头人一般呆坐着,对四人的议论竟只字未闻。
  四
  第府密室中,俞信呈上一本厚厚的卷宗,上面记载着那五人从头至尾的谈话与议论,一字不漏。
  第文先看到的是五人的争论,边看边笑,心里轻松不少,他冒险单身赴少林的目的已圆满达成。待看到他们所谈论的计划时,收敛了笑容,也俯身在一张大地图前,用墨笔和朱笔在上面几十个地方上标注着。
  “二少,您这一招真是妙绝天人。”一旁伺候笔墨的俞信从心里倾服道,“先前鱼龙混杂,咱们分不清他们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现在可是泾渭分明,他们从上到下,一举一动都在咱们眼中了,不是属下妄言,就是老主人也未必有这么高明。”
  “对子贬父,你这个恭维法就更不高明了。”第文抬起头,含笑看着他。
  俞信忙双膝跪倒,自己掌嘴道:“属下该死,属下失言。”
  “起来吧,我并没怪你。”
  俞信战战兢兢地起身,偷眼看第文脸上确无丝毫愠色,一颗心才落地。
  “你不知道,”第文笑道,“我现在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老人家生前计划好的,我不过是按他老人家的计划施行罢了。”
  俞信懵然道:“这怎么可能?”
  “他不仅为我制定了一份计划,甚至为我侄儿和我以后可能会有的孩子也制定了一份计划,每个人的计划都是到第府遭受灭顶之灾,只剩一人时,便可按照他的计划实行,以光复第家大业。
  “这听起来是不可能,可他确实做了,所以他伟大,他永远不死,他是神。”
  第文心中第一次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拜,俞信却已听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把所有的事,所有的可能都料到了——甚至几十年以后的事,并为之做了充分的准备和布置,却偏偏忽略了他自身。
  “他想不出这世上会有什么武功、暗器、毒药能危及他的生命,却忘了火药,所以他死了。”
  第文现在已能很平静地去想,去谈论父、兄的死,他认为这正是他们巧取豪夺他人的权利所付出的代价,武林中本就奉行着弱肉强食的规则,也谈不上什么恩怨。
  只是母亲和侄儿的死令他心中怒火万丈,每一念及便恨不得把每个仇人一寸寸锉碎了,放到嘴里咽下去。
  第文重又俯首地图前,仔细推敲了半日,开口问道:“这些集结地点可靠吗?”
  俞信道:“二少放心,绝不会错。”又笑道:“这五人也真是狡猾到家了,偌大的行动他们居然遥控指挥,若不是您掌握了他们的行踪,锁定他们来调查,就算是杀光了那些动手的人,也找不到这五个罪魁祸首。”
  “机关算尽,反误性命,世事往往如此。”第文淡淡道:“其实这五人也算是当世人杰了,如果他们也用对付我父亲的办法来对付我,他们就彻底成功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俞信问道:“二少,这五人现在已无大用,何不先分别处置了,把他们捉来让您亲手斩下他们的头,来祭奠老主人和大堂主。”
  “不,一是时机未到,会打草惊蛇,反要多生祸乱,二来我一定要让他们尝尝请君入瓮的滋味。”第文斩钉截铁地说,沉吟了一下,又叹道:
  “其实这五人也都是江湖名侠,他们要做的也不过是夺回江湖中人本应有的权利,义烈可嘉。
  “可惜我也没办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是我死就是他们亡,这中间没有可选择的余地。
  “不过杀死这些人后,不要向外面公布他们的名字,也算是保全他们一世英名了。”
  俞信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敢发问。
  “二少,他们要动手了。”隔了半晌,俞信才兴冲冲的说。
  第文重建第一堂后,虽然办了几桩案子,却基本上保持按兵不动的态势。严令十个组的成员只要不遭到攻击或挑衅,不得有任何动作,俞信实在是有些闲得发痒了。
  “我知道。”第文看着那份精密的行动计划,知道这种意味着什么。
  他心里倒由衷佩服起这五个人来。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调集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却能举重若轻,运使如意。
  这是七大门派任何一个门派都无法做到的,或许江湖中只有第一堂能够做到。上一次第一堂败得如此之惨,也不算冤到家了。
  “二少,我们怎么办?”
  “当然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不是,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第文笑了笑。俞信自小在府中长大,也是第文小时的玩伴儿。虽然成年以后就被派到外面,一年不过见几次面。
  第文对他却依然有种家人般的亲切感。如今第府内外都是俞信甲字组的人,第文的贴身侍卫也都是甲字组最忠心可靠的人。
  第文重出江湖后,一直尽全力收集上次第一堂遭受致命攻击的各种情况,汇总到一起后,他才发现第一堂除了父亲临时心机一动、隐藏起了十个组外,其余被对手一夜之间剿灭无余。
  对手强大而且处心积虑固然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出现了一批内奸。
  这批内奸被同情第一堂的知情人在江湖中散播开来,其实即便无人揭露,这些人藏身第一堂各处,便如同藏在水里的石头,大水干涸后,一个个石头自然就会凸现出来。
  那五个策划者并未为这些人制定一个事后遮掩身份的方法,这本来是不难做到的。也许在他们看来,一举消灭第一堂后,江湖就是他们的天下了,这些人也就是反正功臣,根本无需遮遮掩掩。
  不过由于他和俞信十个组的逃脱,令这些人心有畏惧,始终不敢表明身份,也无法对这些人加以保护。
  因为那样一来会暴露更多的人。结果各地有众多第一堂的受惠者,他们争先恐后、分别以各种手法把这些人解决了。
  也正是这股暗中汹涌的激流令那些人更为忌惮,也使得各派掌门不敢公开表示赞同,反要装模作样地进行内部清查,他也才敢于单身赴少林一行,用他父亲第一人也从未公然表现的强势逼迫七大掌门签订城下之盟。
  痛定思痛,第文对对手的强大固然不敢掉以轻心,他更感忧虑的乃是天干十组中会不会同样有内奸?既然第一堂总堂和分堂都混有内奸,天干十组就没道理纯净如水。
  尽管天干十组的构成比较独特,不像被毁的总堂和各地分堂都是从江湖中招募的人手,而是清一色由第一堂收养、养育并加以训练而成,但第文还是不敢必保其无。
  第文命令天干十组保持绝对静止的状态,正是要借此找出内奸,他知道那五个人一定要再度对自己发动攻击,也必然要和内部的奸细联系,只要有消息传进传出,奸细的身份也就一目了然了。
  “二少,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暗箭本就难防,更何况咱们人数上也处于劣势,这可是一场不好打的仗啊。”
  俞信忧心忡忡地苦笑道,他心里已焦急如焚,却猜不透二少心里想的是什么。
  “急什么?”第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目前的情形确如你所说,但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二少,您是说我们还有预备的人手?”
  “我不是指这个。”第文神秘的一笑,俞信的心里却有了底。
  “人手的问题你不必担忧。”第文继续道,
  “我心里当然有数。咱们的对手可都是武林中的健者,我当然不会要求你们人人去以一当十,即便以一抵一,咱们也未必能占赢面。
  “但我说的不是一成不变还不是指这个,我在明、敌在暗,这只是就目前而言,但我方的人随时处于待命状态,而且随时可以像上次一样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敌人要采取大的行动,就不能不先进行集结,也就必然要从暗中走到明处。
  “咱们假如发现不了他们的集结地点又当别论,既然知道了他们的集结地点,他们就不仅是明的,而且是固定的挨打的靶子。”
  “二少高瞻远瞩,属下万万不及。”俞信心悦诚服。
  “奉承和拍马也是你们平日的训练科目吗?”第文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冷笑。
  “属下委实是真心话,不是……”
  “俞信,我们现在是一只脚站在悬崖边上,处境有多危险就不用我多说了。
  “我年轻识浅,对武林中的事丝毫不懂,这副担子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了。
  “你是从小在我家中长大的,和我的亲兄弟一样,也是我目前惟一敢信任的人,所以一定要尽心尽力帮助我,指出我的失误和不足,而不要只是顺情说好话。”
  “属下明白。”俞信正色肃然道。
  庞大的鸽群又在早上飞出,晚上飞回,恢复了往日的景象。
  第文继承了父亲的位子,也接替了喂养这群鸽子的活儿。正如俞信所料,他已启动了地支十二组对整个武林甚至天干十组进行监视,而他又不想让任何人包括俞信知道地支十二组的存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鸽子来传递消息了。
  第文使用这方法来监视所有人,并没有像第一人那样泰然自得,而是暗自感到羞愧,家中的惨祸让他认识到:
  这世上没有绝对可靠的朋友,也没有绝对忠诚的部属,处在他的位置上,要想保住性命,保护家人的安全,只有比别人多长一双眼睛。
  虽然认识到了这一点,也不得不这样做,他还是感到对不起那些实际上对他很忠诚的部下和江湖中众多与他无害的人,因为他侵犯了他们的权力。
  他定了会儿神,走进鸽房,群鸽飞起,在低矮的鸽房中穿上扑下,如同看到第一人一样。
  第文和他父亲做的一样,先为鸽子们填好食,注满水,然后取下一个个鸽子腿上绑的金属筒,查看里面一卷薄纸上写的东西,看过之后,便逐个扔到一个火盆里,点火烧毁。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恍惚感到父亲又活了,就在他的身体里复活了。
  除了他已得到的情报外,那一张张纸条上并没有值得注意的问题,他对此既感满意又觉轻松,他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希望能恢复自己的自信:
  朋友是可信任的,部属是忠诚的。如果这世上真的除了尔虞我诈外什么也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一连三天,第文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苦思冥想,拟定着一份同样精密的反击计划,饮食都由俞信一人端进端出,也只有他一人能走进这间书房。
  连第文的贴身侍卫都不许踏入室内一步。
  俞信心中阵阵激动,知道二少终于要动手反击了。但他却没有向桌案上的地图看上一眼,只是尽心尽力侍奉着第文的饮食起居。
  “俞信,那几个组的动静如何?”第文似乎很费力的把头从地图上抬起来。
  “那几个组?当然是按照您的命令待命。”俞信端着煮好的茶进来,一时不明所以,愣怔当地。
  “我是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吗?这可使丝毫大意不得的。”
  “啊,属下明白了。”俞信恍然大悟,“没有,属下敢用脑袋担保,我们这十个组的兄弟个个都是赤胆忠心,决不会出一个叛徒。况且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老堂主面前宣誓效忠过的。”
  “宣誓效忠也并不代表忠诚。”第文摇了摇头。
  忽然想起南宫秋和沈家武来,他常常设想如果这二人没死,自己会怎样处置?杀死他们?不会。
  自己当初没能下得了手,以后也永远不会。毕竟他们要害的是自己而不是父母家人。宽恕他们?也不会。因为他们背叛的并不单单是自己,甚至也不单单是友情,而是更为神圣的人性。
  自己或许只有派人把他们遣送到边荒地区,永远不见他们而已。
  那么这些人哪?第文心中忽然一阵震动。他望着地图上那些圆圆的红点,每一个圆点都代表着几百人甚至上千人,而且他们都是武林中的精英。
  这些人真的就该死吗?他们和南宫秋、沈家武有什么不同?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南宫秋和沈家武因和自己的友情而被分派来引自己入彀,而那些人则被分派攻打各处,他们真的都该死吗?
  第文的手感到一阵痉挛,他此时才感到权力的可惧与可憎,自己只要把这份方案交给十个组执行,就要有几千人丧命。
  “一定要这样做吗?非如此不可吗?”第文在心中自问,答案却是肯定的。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就是说只要他活着,就不能和这些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天宇下。
  “二少,您怎么了?”
  俞信吓坏了,他还从未见第文如此失态过。
  “没什么。”第文长长吸了一口气,调慑心神。
  “难道我们组里真的出叛徒了?”俞信脱口问道。两腿却不禁有些发软,自己可是刚刚用脑袋担保过的。
  “没有,你说的对。你们十个组的兄弟都是忠诚可靠的。”
  第文并没注意俞信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他至今尚未发现有任何人有任何异常举动,只能认为这十个组的人没有对方安插的或是利诱过去的。
  “二少,您是太紧张了。总闷在屋子里会出毛病的。”俞信长吁一口气,提在半空的心才又放下来。“二少,我看您还是到天香阁去散散心吧,那里还是安全的。如果您不放心,我叫秦老板安排好人,接到府里来。”
  “胡说。”第文笑着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怎会有这种心情?”
  自从他重开第一堂的那天夜里他去了一趟天香阁,以后便绝足不去。那一夜的狂欢仿佛是他对往日风流岁月的告别。
  这些日子他一直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这在以往熟悉他个性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理解的。
  “俞信,你说有没有可能把当时攻打府内的人和攻打各地分堂的人区分开来?”
  第文接过俞信递过的茶杯,喝了一口,沉思着问道。
  “这不可能。”俞信想了一下,苦笑着说,
  “二少,您也知道,他们的组织更为严密,根本渗透不进去,现在能知道他们的大致动向已是万幸了。
  “若想知道究竟是哪些人、哪个人攻打了何处是不可能的,除非把那五个人捉来,严刑拷打。”
  “没用的,你就算用尽天下所有的酷刑,那五个人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第文心中竟隐隐然对那五个人生出敬意,只因那五人平日的声名太完美了。
  “二少,您又何必要费这气力。”俞信不以为然的说,“反正他们都该死,怎样杀也是个死,就算不用他们的头祭奠老堂主和少堂主,也可以告慰他们在天英灵了。”
  第文知道俞信是会错了意,以为自己是要用特别的刑罚处置这些人,其实自己只是想把这些人杀掉,放过其他的人。
  也幸好俞信理解错了,否则第文自己更要羞愧难当,自己家人的命是命,难道各地几千兄弟就白死了吗?如果自己这样做,岂不有负部属的忠心?
  他沉思片刻,苦笑着摇摇头,提起一管朱笔,在那一个个圆点上画上大大的叉。
  五
  “帮主,二少那里还没有动静。看来他是坐等我们七大门派自行清查出反叛,然后送到他府上去。”
  丐帮长安分舵内,分舵主全义向帮主汇报着。
  “未必。”张猛眯缝着双眼,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
  “难道他真会自己动手来除掉这些人吗?”全义问道,咱们丐帮也算是耳目最灵通的了,到现在连咱们自己帮内究竟有哪些人参予也查不清。
  更别说别的门派了。第一堂就能把这些人查出来吗?
  “第一堂的神通究竟有多大。谁也不清楚。但是第一堂想做什么事,还没有做不到的,否则也就不是第一堂了。”
  张猛直起身子,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心里一直焦灼不安。要想清查出帮内究竟有哪些人参予了上次行动,并没有全义说的那样难,至少他心里早已知道了七八成。全义之所以觉得难查是因为他是分舵主而不是总舵主。
  但是查出来后的事更难办了,这和大开香堂处置帮内有罪过的帮众不同,要送到第一堂去接受极刑。在他而言,就等于自断肢体,而且将是丐帮永难洗刷的耻辱。
  他在少林寺对第文答应的爽快,只是知道此事势在必行,如果自己不清查、不交人,第一堂必然会像第文所说的一样,自己清查,自己诛除。
  七大门派除非联合起来与第一堂决一死战,不然就只有任凭第一堂宰割,那样脸丢的就更大了。
  丢卒保车是张猛早就认定的,但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卒子,而是上千名丐帮弟子,若是逼得急了,他们难说不会像摧毁第一堂一样毁掉自己,后者比前者容易得太多。
  所以想丢掉这枚烫手的卒子也不容易,一旦丢不好反而会惹火烧身,他思来想去,反而像被蜘蛛网套住的苍蝇。
  “帮主,近来江湖中多了许多生面孔,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看上去应该也是第一堂的人,可是从未发现二少招募人手啊?”全义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开口问道。
  “这些人都做些什么?”张猛警觉起来。
  “他们什么也不做,摆明了是在监视各派的动向。”
  “就是说我们所有各派都被监视了?”张猛腾地站起身来。
  “我们七大门派自然是首要目标,”全义苦笑着说,“我本想把他们都轰走,可又怕给您添麻烦,只好忍下这口恶气。”
  “二少这样做也未免太过分了。”张猛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老子当年也不敢这样张狂。”
  “这倒未必是二少轻狂,”全义劝道,“他毕竟年轻,没他老子狡猾,做事也没他老子把细,做得不够隐蔽罢了。”
  “你错了,我们都错了。”张猛叹道,“我们先前都以为二少不过是个风流好色的纨绔少年,除了仰仗他父兄的势力,什么能耐也没有,有谁知道他居然会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老实说,当时伏击他的三大高手没有一位不是绝顶高手,用来对付第一人或许不足,用来对付第武都绰绰有余。
  可三大高手联手,非但没能伤得了他毫发,反而都被他一招制命,这连第一人恐怕也无法做到。”
  “帮主是说二少的武功比第一人第大侠还要高?”
  “好像是这样,那三大高手出手绝不会有任何失误,既然出手就不会留情,如果我和二少易地相处,也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那些人不管看没看错,至少没轻视二少,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张猛眼中隐现恐惧之色,他是第一个发现那三大高手横尸之地的,由他们所受的伤和他们死时的姿势已经能准确再现当时的打斗场面。
  “你说二少做事不够把细,这也错了。”张猛继续道,“他身边有那些人自然是第一人留下的。”
  “第一人留下的?”
  “是啊。在这点上我受了二少的骗,我又无意中骗了其他的人。
  “第大侠肯定是死了,否则绝不会不露一面。我也是这些天才想明白。
  “如果第大侠真的还活着,早就把七大门派的掌门召集到府中去,就算他重伤在身,七大门派也只有俯首听命。
  “二少又何必假借少林方丈的名义召集七大掌门,而且冒险赴少林一行?就因为第大侠已死,他没有倚靠。才不择手段地展开报复。”
  “那二少许诺的复仇过后不再过问江湖中事是不是也是在骗我们?”全义的心悬了起来。
  “现在看来是什么都有可能了。”张猛望着窗外的空间,那里就是江湖,那里就是武林,那本来是由少林、武当、丐帮三巨头主宰的世界,后来却被第一人于不知不觉间夺去了。
  此次七大门派同意清查,交人就为了能以一部分人的损失重新得回失去的权利。现在想来怕是也要落空了。
  “第一堂虽然强横,却从未背弃过诺言,二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背弃诺言吗?”全义还是不敢相信。
  因为信义就是江湖中人的面皮,一个人可以干尽各种坏事,却不敢不讲信义,不守诺言,那样就等于给自己贴上“不要脸”的标签,而且永远无法摘掉。
  “这要看他怎样想,怎样做了。如果他想要重掌江湖,就算他守住诺言,也总会有各种借口的,至少他没有许诺挨打不还手,机会可以等到,更可以自己造出来。”
  张猛又是一声喟叹,其实他心里最明白,强权者是可以不必顾忌任何规矩法则和伦理道德的,因为他随时可以粉碎它,也可以另外制定符合自己心意的江湖法则,如同第一堂先前所做的那样。
  “那您猜二少会怎样想,怎样做呢?没人比您更了解二少了。”
  张猛满脸的苦笑,他和第府交往最多,和第文的交往自然也不少。先前他也曾自认为江湖人中属他最了解第文,因为第文除了在天香阁花天酒地,就是和他那些酒肉朋友厮混,很少在武林中走动,江湖中人也只是口口相传他那些风流韵事,对他基本并不了解。
  然而张猛从第文蛰居半年复出后,才发现他换了个人似的,从先前的浮薄浪子变成了一个心机无比深沉的智士。
  这种改变被第文隐藏得很好,等闲无人察觉,张猛也是上了他两次恶当后,反复思惟才明白这一点。
  明白了这一点他并没有感到得意,反而感到一种甚深的恐惧。
  “二少应该是对江湖中事不感兴趣。”张猛沉思着说,
  “否则他先前一样可以在江湖中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但愿他此番真的是为了复家仇吧。
  “也但愿没有其他的事情触动他甚至逼迫他毁戒重出。”
  “帮主,您既然说二少做事把细。为什么他手下的人会轻易被我们察觉?”全义又问出心中的疑问。
  “这不是二少做事不够把细,也不是他派出的人都这么低能。二少是故意让我们看到的。这是而少传给我们的信号。”张猛也是猛然间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什么信号?”全义睁大了眼睛。
  “他要动手了,而且是大动干戈。他让我们明白,我们七大门派都已在他的视线内,警告我们要保持中立,否则就会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张猛的脸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发颤,胸膛剧烈地鼓涨着,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炸裂开来。
  “帮主,我们怎么办?真的要坐视那些兄弟被第一堂屠戮吗?”全义突然激动的跳起来,他亲眼目睹过第府的惨状,对第府的遭遇也深感同情甚至愧疚,所以他尽全力照料着第文,怀的就是一颗赎罪的心。
  可真到面临帮中一大批兄弟的生死关头,他又对第府充满了怨恨。
  “那还能怎么办?”张猛怒吼起来。“他们平时做事眼中有我吗?他们侥幸一战成功,可就没想过万一失败,会给整个武林带来多大的灾难!如果第一人和第武没死,就不会是只要他们的命那样简单了。”
  “帮主,那都是过去的事,您怎么说也不能看着不管啊!”全义跪了下来,“帮主,求求您救救那些兄弟吧。”
  “救?我拿什么救?现在二少就算要我的人头,我也只有双手奉上,为的就是不牵连帮中几万弟兄。我现在稍有妄动,就会陷进更多的弟兄,他们才是无辜的。”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禀告:“帮主,第一堂内堂总管俞信俞少侠求见。”
  “俞信?”张猛愣住了,俞信如今已是第一堂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他自然知道,却不明白他突然来做什么。
  “帮主,”全义忙站了起来,“第一堂不是要对咱们下手吧?我去准备一下。”
  “不必了。”张猛一摆手,“如果人家要动手,我们现今已经人头落地了,还给你准备的时间。”他一边高喊“请”,一边整整衣裳要迎出去。
  他请字方落,俞信的脚已经踏进门来。
  “张帮主,冒昧造访,罪过匪浅,俞信给您请罪了。”俞信依足了晚辈参见尊长的礼节,一躬到地。
  “岂敢,”张猛并不还礼,“俞少侠造访,也该先派人只会知会一声,本座也好大开中门,亲自到门外恭候大驾才是。”
  “张帮主,”俞信笑道,“您和敝府最为亲厚,怎地也说起见外话来,二少吩咐过,第一堂下属见到张帮主要和见到老堂主一样,谁若敢有丝毫不敬,定以堂规严惩。”
  “二少抬爱,本座岂敢当。”张猛的心情放松下来,心里却暗暗骂道:小王八蛋,和老子玩甚玄虚?这当口套起交情来了。
  “俞少侠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全义眯起眼睛问道,依然全神戒备。
  俞信看到他疑虑的目光,两手微扬,既似邀请,又表明身上未带任何兵刃。
  “二少请张帮主到敝府盘桓几日。”
  “盘桓几日?”张猛的心又猛地缩紧了,“你们这是要抓我还是要软禁我?”
  “张帮主言重。”俞信的姿势和脸上诚恳的笑容丝毫不变,“二少只是觉得张帮主在这里不够安全。所以特地派晚辈登门请帮主移驾敝府小住。等这阵风波过后再出面主持武林大局。”
  “武林再衰弱,也不需要一个阶下囚来主持。”张猛怒道。
  “张帮主,”俞信敛容正色道,
  “如果二少真的要对您下手,您的长安分舵里里外外就不会有一个活人了,我也绝不会两手空空走到您面前,这种话从谁嘴里说出都情有可原,就是不应从您的嘴里说出。
  “您和老堂主、二少多少年两代的交情还换不来一个信字吗?”
  “这……”张猛的怒气一下子泄光了,脸涨的通红,“不是张某信不过,而是我在自己帮中怎会不安全?对我来说还有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吗?”
  “您这里比少林寺的方丈室如何?”
  “当然不如,可是……”
  “安全与否也要视情况而定,如果是身边的人作乱,越安全的地方也许越危险,谁敢认为第一堂不安全?可是老堂主就是在第一堂正堂上遇害身亡,您这里比第一堂正堂又如何?”
  “你……你不会是说……”张猛看向全义。
  “全舵主没问题,二少也只是预防万一,晚辈刚刚提到少林寺方丈室,智海方丈就在他的方丈室内被人囚禁了。”俞信说。
  “什么?”张猛口张得能塞进一只拳头,仿佛听到了天下间最不可思议的事。
  “智律,你主持本寺戒律堂已有多少年了?”
  少林方丈智海一边在佛陀的金身前上香,一边平静地问随侍身旁的智律。
  “蒙掌门师兄赏识提拔,已整整十年了。”智律也一边上香,一边平静地回答,一对师兄第似乎在漫不经心地闲谈,却都知道对方话里有玄机。
  “不是我的赏识提拔,这都是先师的遗命。”智海叹口气道,
  “自先师辞世,我接掌少林门户,外有第一堂包揽江湖大小事务,内有你和几个师弟主持各堂,我得以悠游无事,一心事佛。
  “不过近年来本寺僧众的戒律修持似乎每况愈下,小师弟居然受人指使,去当一个刺客,不仅令本寺蒙羞,先师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掌门师兄教训的是,这都是我无能。没能主持好本寺的戒律,至于小师弟,那是他个人行为,与本寺无关,况且此事除丐帮张帮主知道外,并无人知晓,不会给本寺和掌门师兄带来羞辱。”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点粗浅的道理你都忘了吗?沦落为刺客已是莫大的耻辱,居然还失手被杀,这武功都练到狗身上了?”
  智律这才明白掌门师兄痛恨的并非做刺客这件事,而是刺杀不死,反而失手被杀。他小心翼翼地说:
  “这事也不能怪小师弟,是对手武功太高明了,武当掌教的师弟也不是一招之间被杀吗?连剑都被夺去了,武当蒙羞并不在咱们之下。”
  “你知道这点最好。”智海侧转头来,饶有深意地看了智律一眼,“二少武功已不在当年的第一人之下,而他手中的力量比第一人创办第一堂时要雄厚得多,况且这还只是表面的。”
  “师兄是说第一堂还有隐藏的力量?”
  “这也难说没有。”智海又转过头来,虔诚地看着佛祖。
  “我指的不是这个,只要第一堂的牌子没有彻底砸碎,在江湖中就有难以想象的号召力。
  “只要二少贴出一张招兵买马的告示,至少半个江湖就都是第一堂的人了。”
  “师兄说的是。”智律低下头,想到这种情形,心中一声无奈的浩叹。
  “第一堂行事当与不当姑且不论,但第一人一生在江湖上施惠无穷,而且从未索取过报酬,这些受惠者才是第一堂真正的实力所在。所以要想彻底摧毁第一堂是不可能的。”
  “所以师兄才决定要将本寺那些弟子交给第一堂,任凭他们零割碎剐吗。”智律突然充满怨恨的说。
  “我是这样决定的,可是我这样做了吗?”智海狡黠的一笑。
  “师兄的话就是法旨,也是必须要执行的。”智律冷冷的说。
  “那也未必。必要时我也会撒谎骗人的,哪怕为此下拔舌地狱。”智海说完,转身出殿,向自己的方丈室走去。
  智律莫名其妙地跟在身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师兄了。
  大殿外,有的僧众在练武,有的僧众在读经。自智海下令着急全寺僧众归寺后,就以整修大雄宝殿的借口谢绝游客和香客。往日热闹的寺里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智海回到自己的方丈室内,在一张椅子上坐好,早有小沙弥捧过茶来,见智律也跟随进来,便又端了一盏,然后关上门退出去了。
  “师兄是说不会向第一堂交人?”智律在左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紧盯着智海的眼睛说。
  “当然不会,这也并非我故意撒谎,而是我确实不知究竟是哪些僧众参与了。查我也查过了,可是查不出来也没办法。”
  “师兄,这法子没用的。”智律苦笑着摇摇头。
  “古人说:‘万方有罪,罪在予一人’。无论本寺僧众犯了多大的过错,都是我这做方丈的过错。
  “世俗里孩子犯了错,要责罚的也是大人,所以人还是要交的,要交的只是我自己。”
  “方丈,只要本寺僧人还有一人活着,就绝不能让外人加一指于您的身上。”智律霍地站起身来,“如果要人去顶罪,我去,我是戒律堂首座,罪责在我。”
  “你是有错,但错不在此。你明白,我也明白。”智海叹口气说。
  “师兄,您……”
  “我是什么事都不闻不问,但也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智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师兄,我绝非故意欺瞒您……”
  “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意。如果不明白,也不会让你走到今天。以前是对是错也无需多说,但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请师兄示下。”
  “二少许诺要关闭第一堂,不再接受投诉,不再裁决江湖中任何事务。看来他全家的惨祸还是给了他足够的教训。就算对要毁灭第一堂的人来说,这样的结果也可以满意了。”
  “是的。”
  “做事贵在适可而止,而不能只求勇猛精进,这和我们练武功是一个道理。
  “上次参与那次行动的人身份都是秘密的,如果自己不说,也不会有别人知道,至少没有证据。
  “所以什么事也不要做,只要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本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尽管有江湖传言本寺有不少弟子参与了那次行动,但这毕竟只是传言,我查看了第府被袭前后几天的名册,那时本寺僧人只有一人在外,而且无故失踪,其余僧人都在寺内,只此一件已可证明传言不足为凭。”
  “是啊。本寺在江湖中薄得微名,自然不免树大招风,有许多流言也是正常的。”
  “看来你已完全领会我的意思了。”智海微笑赞许道,
  “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些话。另外,你一直主持戒律堂,十年如一日,也够劳累的了,该好好歇歇了。”
  “师兄是要免我的职?”智律心头一震,手里茶盏的茶水倾了出来,洒在他手背上。
  “不是这个意思,戒律堂首座你不要任了,我明日准备召集全寺僧众,宣布你为下任方丈。”
  “师兄,这……这是为什么?”智律全然没有想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方丈这个职位开始就该给你,你比我更有领袖群雄的能力。”智海合上眼睛,仿佛入定一般。
  “师兄,我虽然有事瞒着您,可对方丈职位绝没有丝毫窥窬之心,此心可对天日。”智律蓦然跪倒在智海面前,赌咒发誓说。
  “我并没说你对我有何歹意。”智海睁开眼睛,微笑道,
  “可是而今风暴将至,总要有人应付才行,我是方丈,自当首当其冲。
  “少林寺若是一个人都舍不出去,也未免说不过去。
  “本寺也不能没人主持,所以你从今夜开始到达摩洞里闭关修炼,待风波过后,你再出面收拾残局。
  “少林不能无主,江湖也不能无主。”
  “师兄,”智律叩下头去,感激的泣道,“我对不起您,向您谢罪。可是这场风波是我惹起的,就算要杀身以谢天下,那也应该是我。少林之主、江湖之主永远是您啊!”
  “这你就糊涂了,你本领强过我,可不在这职位上。”智海拉他起来,“少林方丈的头还是有它的价值的,应该也能平息第一堂对本寺的怨恨。”
  “师兄!”智海悲怆地喊了一声,已明白方丈要做什么了。他慢慢站起身来,两手不停地发抖,好像打摆子一样,突然他右手中指倏出,点正智海胸前的“膻中穴”。
  “你……”智海一怒欲起,可惜身子已无法动弹分毫了。
  “师兄,”智律重又跪下,叩下头去,“你上次闭关来到时日,应该继续闭关修炼,外面的事情由我一人承担。”
  “你担得了吗?”智海真的发怒了。“你不承担一切还都没事,你若担上肩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我知道。”智律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水,神色却是毅然坚定,“方丈,请恕我不遵法旨,这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想停就能停的下来的。开弓没有回头箭,生死祸福只能听命于天了。”
  智律说完,站起身来,用衣袖揩干泪水,转身出去,他拍手叫来几人,吩咐安排一番,又急急出寺,下山而去。
  智律出寺后不到一刻钟的时候,一只鸽子已从少林寺中飞出,直奔长安飞去。
  第文看着一张张鸽子带回的纸条,脸上露出微笑,这些日子来一直悬着的心也才放了下来。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到,他为这一天已经足足等了半年,也精心筹划了半年,如果事情不出意外,一切也将如他所筹划的那样。
  “那五个人都离开自己的门派了。”
  第文回到书房里笑着对俞信说。
  “这不是很自然的吗?”俞信有些不明白。
  “未必,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最怕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俞信老老实实回答。
  “我并不怕他们动,也不怕他们人多势众,但我倒真怕他们不动。”
  “不动?”
  “是啊,如果他们真的放弃再次攻击的计划,或者把这日期拖上几年,我们就很被动了。
  “因为我们根本无法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就算我们现在知道他们一些首脑人物,可是大部分人我们还是无法知道。
  “即便这些首脑人物,也都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人物,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无法让人信服,也就无法向他们下手,否则我们真要面对整个武林的反击。
  “这才是我最害怕的。”
  “可这事我们终究会查出来的,何况各大门派内部也在清查嘛。”
  “清查?那不过是装装样子给我们和外人看。”第文冷笑一声,
  “查出来又怎样,那些领头的在各大门派里也都是位高权重的人,又都有自己的亲信手下,即便各大门派掌门也莫奈其何。”
  “就算七大门派掌门不动真格的,我们也可以查出来啊?”
  “我们是永远查不出的。这些日子我们派出了多少人追查这些人的身份,可是除了侥幸查到这五个人,顺藤摸瓜又查到一些重要人物,其他的人还是一无所知。
  “最重要的是这样查出来也没用,因为我们没有证据。”
  “真是好险。”俞信摸摸头说,“如果不是二少福至心灵,怀疑到这五个人,盯住他们不放,我们到现在还是对他们一无所知。就算他们动起来,我们也很难提防。那可就惨了。”
  “什么叫福至心灵?其实家父生前就已经怀疑这五个人了,只不过家父认为他们搞不出什么名堂,也就没有追查。说到底还是大意失荆州啊。”第文喟叹道。
  他想到父亲一生谨慎,老来只大意了一次,代价却是不堪回首。“家父在命令你们隐藏的同时也给我留了一封信,提醒我如果家中遭到突袭,一定就是这五个人捣的鬼,可惜那时他已没有时间追查了。”
  “原来是老主人在天之灵庇护!”俞信流下泪来。他一直把第一人当成自己的恩人和父亲,对第一人的死,他心中的悲痛并不比第文差。
  “不过家父还有一点没有想到,他原以为那些人不会重视我这个从未踏入过江湖的人,说不定会放过我。如果他知道那些人有多重视我,大概什么都不会为我留了。”
  第文想到那晚暗算他的那三个人,心头依然感到寒冷。所幸他当时并不知道对手是谁,如果再让他面对这三个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信心一战。
  他虽然练了十几年武功,却从不知道自己的武功有多高,而那三个人的武功却早已被江湖中人神话了。
  “你叫人召集那九个组的头儿到我这里来,另外你到丐帮那里去一下,把张帮主请来。”
  “召集人好说,可是张帮主那里我能请得动吗?现在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可是极为微妙。”
  “没事的,你就和他说,少林智海方丈已经被他的手下囚禁了。所以为了他的安全,请他到府里住上几天。”
  “少林方丈被囚禁了?”
  “是的,就是那个人干的。”第文笑了笑,“所以绝不能让丐帮再出这样的事,如果丐帮中人劫持帮主,丐帮四万名弟子就都是我们的敌人,这可是绝对吃不消的。”
  俞信不知道第文是怎样知道这消息的,只知道这消息一定是确实的。他转身出去,一边派人到分处各地的九个组送信,一边亲自来到丐帮的长安分舵。
  张猛来到第一堂门前,就已发现第一堂戒备森严,虽然无人搜他的身,但那些侍卫的眼睛仿佛已经把他的衣服一层层揭去了,在那一双双谨慎甚至充满敌意的目光下,他竟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第文没有在门前迎接,而是在二门前等候。看到他走进来,才快步上前,抱拳施礼道:
  “张帮主请恕罪,实在是事非得已,才出此下策。
  “本来我应该自己到你那里去请,可惜现在长安大街小巷里等着要我人头的不下几百个,我现在真是一步也不敢出家门啊。”
  看到第文的笑容,张猛心中的敌意涣释无遗,这张笑脸和第一堂实在是太不相称了。
  “二少,智海方丈真的……”
  “张帮主,我敢用这种事骗人吗?何况我骗过人吗?”第文微笑着说。
  张猛苦笑不语,心里暗暗道:天底下最会骗人的就是你了,我们七个老江湖可让你骗惨了。
  “我知道这件事你可能不敢相信,不过你看看这个应该就会相信了。你不相信我,总会相信这个人吧。”第文把一张纸条递给张猛看。
  张猛看到纸条的署名,心头一惊,这个署名由不得他不信,他感到震惊的只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第一堂的人。
  “我身边什么人会是这样的人哪?”他心里不禁暗暗猜疑,“全义?还是……”
  他逐一猜测着,却无法认定,但他也知道自己身边也一定有很重要的人是第一堂的通风报信者。
  “第大侠已经不在人世了,是吗?”张猛突然问道。
  “是的,家父已经归天了。”第文坦然承认,仿佛他根本就没骗过张猛,说他父亲还活着一样。脸上灿烂的笑容还带着孩子般的天真。
  “二少,你了不起。”张猛呵呵大笑起来,他凑近第文耳旁说:“二少,当初如果第大侠选定你作第一堂堂主,第一堂根本不会毁。”
  “因为我比我哥哥会骗人?”
  “不是,是因为你骗人都能把人骗得很舒服,根本无法生气。”
  十个人,劲装结束,齐集第一堂。每人的脸上都是庄严肃穆之色,心里却涌动着大战前夕的激动。
  第文如同帝王为凯旋归来的功勋大将策封一样,神色庄重地发给每人一个锦囊。
  发完后,他回到座位上,肃然道:“我的性命、第家一脉的绝续现已交到各位手上,成则俱荣,败则俱亡。”
  十人同时跪倒,双手捧着锦囊过顶,齐声道:“属下誓死卫护堂主,万死不辞。”然后逐个叩拜过第一人和第武的灵位,掉头而出。
  这一夜第府中人声不闻,只有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响彻通宵,城中的百姓惶惶不安,相互传言道:“神又发怒了。”
  道士老二第一个按时赶到了那间桃花林里的密室,随后赶到的是儒衫老三、丐服老四和老五。
  四个人都面色憔悴,神色也很复杂,显然都经历一番不寻常的遭遇,只是谁也不愿提起。
  这真正是最后一战了,无论成与败,都没有以后了。
  “老大怎么还没有到?”老五实在耐不住,出言问道。
  “也一定是遇到麻烦了。”道士老二叹道。
  “为什么说也?你也遇到麻烦了?”丐服老四问道。
  “不要提了,”道士老二坐在交椅上,如同虚脱一般。
  “如果老大真的遇到麻烦,来不了我们怎么办,兄弟们可都等着哪。”儒衫老三焦灼地说。
  “那有什么,即便我们只到一个人,也要按时把命令发出去。何况我们已经到了四个。”道士老二微弱却很坚定的说。
  四个人只多等了一个时辰,和尚老大就匆匆赶到了,他一句话不说,在桌子上摊开那份地图和行动计划,便开始最后一次的核查。
  五个人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凌晨时分,丐服老四出外点燃了一枝花炮,随着烟火在空中绽开,释放出绚丽的色彩,五人的心却是沉甸甸的,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兆
  待见到四处花炮响应,五人便回到屋中,尚未落座,便听得“嗖”的一声,一枚响箭已透窗而入。
  和尚老大眼疾手快,伸手捉住,却见箭尾绑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只写了六个字:第文请君入瓮。
  老大蓦然省悟,叫道:“不好,速离此地。”话音未落,便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五人如弹丸般被抛上天空,落下地时,已是尸骨如泥了。
  乱石和泥土落尽后,俞信从树林里悄然走出,他巡视了一遍已经塌陷成深坑的密室,深深一鞠躬,郑重道:
  “五位前辈,二少命晚辈向你们请安,安息吧!老堂主和少堂主在地下等着你们哪。”
  他一挥手,林子里马上走出几十名身穿黑衣的人,手里拿着铁锹,开始挖土向那深坑里填去,不多时,深坑已经填平,丝毫看不出有爆炸过的痕迹。
  各处的花炮不停升空,而每一枚花炮升空后不待落下,便有四五人侵身上来,刀剑齐举,将放炮人剁成肉泥,共有五十六位放炮人丧生。
  花炮升空后,各处便是马奔船疾,可惜尚未至途中,马被绊马索绊倒,快舟被大船撞翻,各路信使无一幸免,均被截杀于路上水下。
  随后便有人乘马驾舟,依然向这些信使的目的地进发。
  集结各处的首领在规定时刻接到指令后,便依令而行,各处人均黑色劲装,黑巾罩面,只露出一双双野兽般的眼睛。
  此次攻击无一处落空,目标却少了一半,只是攻击的人并不知晓,更不知道他们攻击的都是自己人。
  当他们杀得双方都剩不了几人时,四周又涌出一群黑衣蒙面人,只不过他们是白巾蒙面,上来后一声不吭,便如收割庄稼一般将还活着的砍得一个不剩,然后便扬长而去。
  最后死去的人双眼都睁得圆圆的,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些人是什么人?
  就在四海鼎沸,血流成河之际,第文却带着十几名卫士,骑着快马,用两个时辰赶完了二百里的路程,在一个偏僻小镇的丝绸商人家中,见到了许文卿和出生仅三天的儿子。
  他没有在府中等待最后结果,因为这已是确定无疑的了,这是他执掌第一堂的第一战,也是最后一战,他实在克制不住对许文卿的思念,觉得若迟上几个时辰,自己非想死不可,而他在路上也未想到自己的孩子已经出生,而且是儿子。
  他并未做过父亲,更不懂得计算产期,当他在院子里听到婴儿那特有的哭声时,心猛然似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却还不明白是什么,当他进屋看到儿子后,他已忘了许文卿,也听不见这家主妇婢女对他的恭喜,似乎是外在的一股力量迫使他跪了下来,俯伏在地,眼中泪水不绝涌出。
  身旁的卫士和这家的主妇见他这副样子,也都不自禁地俯伏在地,痛哭不止,全然忘了一见到第文便惊喜得晕了过去的许文卿。
  还是婴儿那尖锐的叫声惊醒了第文,也唤醒了昏睡中的许文卿。
  “这就是我的儿子?”第文依然觉得似在梦中,脸上的泪却流个不停。
  “不是你的还是别人的不成。”许文卿急了起来。
  “不是,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第文也急道:
  “老天可怜我,延续我第氏一脉,你是我第家有史以来最大的功臣,我代第家祖先、也代第氏子孙后代向你致谢。”说罢,也不顾满屋的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向许文卿大礼叩拜。
  “别……”产后虚弱的许文卿既拦阻不了他,又羞的无地自容,只好把头埋进被里。满屋的人都别转脸去,掩口窃笑,脸上也都挂着泪珠。
  “我也是第家人,是你的老婆,给你生儿子再自然不过了,有什么可谢的,你当着那么多人拜我,羞也要羞死我了。”
  当天晚上,许文卿在床上贴着第文的耳朵说。
  “当时我是孤家寡人,根本不知道父亲留给我这么多人手。”第文解释道:
  “按当时的情形看,我是必死无疑,你却提出要为我传续后代,假若我死了,第氏一脉不真就要靠你来延续吗?我之所以谢你就是为此。”
  “可这有这么重要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子孙昌盛之家,无后还算不上什么,可在我第家,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第文一边说着一边谛视着儿子,那小小的粉红色的肉团,在他眼里就是整个世界。自他第一眼看到后,眼睛就再未离开过儿子,连许文卿都有些嫉妒了。
  七天后,各地的情况才汇总到一起,十名首领一齐来到这家丝绸商人家禀报。
  第文听完后,只是淡淡说了几句:“知道了。”他对此事已不关心了,就像听到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一样,他的耳朵竖立着,却在细听室内婴儿那微弱的呼吸。
  十个人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主母和少主,依次上前拜见。
  当晚,第文设宴请小镇内所有的人喝酒,庆祝儿子的降生,只有他一人知道:这小镇上的人都是地支子字组的。
  孩子满月的时候,第文带许飞卿和孩子返回长安,同时具柬遍邀七大门派掌门和江湖中有声望的人来喝孩子的满月酒,在一阵血雨腥风过后,需要一些喜庆气氛冲淡一下。
  第文没有先回府中,而是来到父母和哥哥的墓前,他所邀到的人也都被请到这里等候。
  第文下了马,没有和客人寒暄。他亲手拉开车门,扶着怀抱孩子的许文卿下车,然后一同跪在墓前。
  “父亲、母亲、哥哥,你们可以安息了。”第文大声祷祝着,“你们的仇我已经报了,江湖中的事也已经了结了,我们第家也有后了。”
  第文祷祝完毕,才起身向客人一一致谢,客人们也逐一到墓前拜祭,心中也都是无限感慨,无论代价多大,也无论是非曲直,一切的恩恩怨怨总算在这里彻底了结了。
  第府正门上方高悬的“第一堂”的匾额已经摘掉,换上一块新的匾额,只有两个字“第府”。
  客人们都驻足观赏,从两块匾额的更换已可确定第文履行了他的诺言,放弃了第一堂主宰江湖的权力,众人心情舒畅,觉得眼前这座昔日阴森可怖,被无数人视为阎罗殿的府邸也变得分外可爱起来。
  当天府中大张喜宴,第文抱着孩子给每个人看,每人看后,说一番夸奖祝福的话后,都送上一份不菲的礼物。第文微笑着收下,并不客套。
  他知道这是这些人对他归还权力的报酬。
  他亲自把孩子送回内堂后,又出来陪七大门派的掌门喝酒。
  “二少,您关闭了第一堂,今后有何打算啊?”酒至半酣,张猛忽然问道,他没想到第文真的能毫无留恋的关闭第一堂。
  在消灭所有对手,重新达到顶峰时又弃如敝屣地放弃权力,心里由衷地佩服。
  “张帮主,您最了解我了。我从小到大都是胸无大志的人,哪里会有什么打算。
  “第家会逐渐退出江湖,当然需要一个过程。这过程的长短就要视情况而定了。
  “以后专心经商务农,我还做我的老行当,到天香阁吃花酒,到深山去捉熊。”
  七个人都笑了,智海方丈略带醉意地说:
  “二少,艳福不可享的太过,你如今可是有夫人管束了,小心回家叫不开门,在长安大街上过夜。”
  “我这位内人是最贤淑不过的了。”第文笑道,随即话题一转,“大师,听说贵寺戒律堂首座又失踪了?贵寺今年可真是流年不利,接连有两位首座失踪。”
  “是啊,”智海的酒意立时化成冷汗流出,“不过不仅本寺,今年是整个武林的背运年,听说不少门派都有人突然病故,无故失踪,也不知究竟是何故。”
  二人虽然声音不大,却是借内力发出。大厅中几百人无不觉得是在自己耳边说的一样,喧闹的人声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被风吹走一般。
  第文执杯在手,站了起来,继续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各位,第家虽还未退出江湖,却已绝意不再管江湖中事了。
  “江湖是江湖中人的江湖,更是在座诸位的江湖,希望大家能管好江湖的事,至少管好自己的事。”
  众人都惊愕地看着他,侧耳谛听,心里又都栗栗生惧。
  “近些日子来,江湖中突然无缘无故死了许多人,不少流言都说这是我第文所为。
  “我今天要向大家澄清这件事。这些人无论是失踪、病故还是被人杀死,都与我无关。
  “那些日子,丐帮张帮主就在我府中,可以证实我根本未出府门一步,张帮主,是不是这样?”
  “是,确实是这样。”张猛站起身说道,这也不是假话。
  第文只是请他证明自己未出府门一步,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
  虽然证实此事和证明第文和那些人的死无关是两回事,但张猛已不愿意去做这种分辩了,丐帮一千多人的死亡才换来今天这种局面,他不愿有任何意外变故来破坏它。
  “二少,您这是多虑了。”武当掌教抱一真人笑道,
  “尊府已不再过问江湖中事,一切江湖恩怨也就都与尊府无关。
  “日后有人敢以往日的是非恩怨与尊府纠缠,我武当第一个放他不过。”
  “少林也算第一个。”智海方丈郑重道。
  “还有丐帮。”张猛厉声说道。
  其余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第文究竟是何意。
  一切事均属第一堂所为,这已是路人皆知的事,何必欲盖弥彰?何况第文重建第一堂后,处处以强势展现于众人面前,现今缘何执意撇清,这可是江湖中人所不屑的示弱行为,前后判若两人,难道是怕日后有人找后账,所以透逼少林、武当、丐帮三巨头作硬保?
  “我不是假撇清,”第文一一环视众人一遍,“我只是希望我关闭第一堂后,第一堂与江湖中人的恩恩怨怨也就此了结,不要再带到我第家来。”
  众人这才明白,第文是把自己和第一堂区分开来,凡属第一堂的恩怨都与他无关。
  这说法虽然有些勉强,但大家只希望能有一个自由自在的江湖过活,也没人想纠缠过去的恩怨情仇。
  况且第府不去寻别人的晦气,就已足够了,哪会有人吃了熊心豹胆,去寻第府的晦气。
  “我这样说并不是怕什么,也不是逃避什么,更不需要任何门派、任何人做我的保护。
  “相反任何人只要真的和我第文有过节,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找我,堂堂正正地叫阵。
  “我第文一定会按江湖规矩还出公道,绝不会以多欺少,以强凌弱。”
  “二少,今天可是贵公子的喜庆日子,您何必说这些江湖恩怨的事,不嫌有煞风景吗?该当罚一杯。”张猛见气氛过于紧张,忙笑着岔开。
  “这杯酒我领罚。”第文一笑把杯中酒干了,
  “诸位大概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说这些话正是因我儿子而起。
  “我适才让大家都看到了他,我也是有后的人了。死了也不算不孝。
  “所以要清算过节的尽管来找我,尽管施展各种手段,只要是按江湖规矩来,不必担心遭到报复,因为我毕竟做过几天江湖人,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恩怨。
  “但我儿子与这些事无关,我希望他能在一个安详、平和的环境里长大,不再像我的父亲、哥哥、侄儿一样遭到任何变故。
  “如果他无故失踪、得暴病身亡,甚至遭遇各种意外的变故,我都会怀疑与在座的和你们的门人弟子有关。
  “我会认定是你们的敌意引起的,那时不论怀疑到谁、怀疑到那个门派,第家将以全部的力量展开最血腥的报复。”
  众人都有些心寒胆战,觉得第府重又变成了阎罗殿一般,但也都理解第文的心意。
  他毕竟使得几千人丧命,这几千人的同门师长、兄弟姐妹岂不有十几万人,几乎遍及武林,他不怕自己遭到报复,却怕这些人用卑劣的手段来对付他的儿子,绝了第家的后。
  “二少,您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张猛也说几句。这次本帮也有不少兄弟无故丧命,具体缘由已无法查清,也就虽他去了。
  “我张猛今天立誓:从我本人知道丐帮每一名弟子,永远不和第家为敌,不论处于何种缘故,如违誓言,有如此杯!”说完,用力掷杯,杯子立成粉末。
  少林、武当也都立誓碎杯,接着峨嵋、华山、泰山等几大门派也都如式而做,其余的人也都逐一站起,代表本人及同门、家人宣誓永不与第家为敌。
  而这些人代表的几乎就是整个武林,至少那些死去的人几乎都出自这些门派和家族。
  “多谢大家。”第文这才露出笑容。“今天晚上我请大家到天香阁吃花酒,有谁借故不去,就是与我第文过不去,咱们就在门外大街上公平决斗。”
  一场场春雨洗刷尽了大地的血污,一块块掩埋长眠者的土地上也长出了嫩绿的野草。江湖又恢复了原有的热闹、刺激却也血腥。
  “爹爹,咱们为什么总到这里来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欢蹦跳跃着,抢先踏上第家祖坟墓道前的台阶。
  第文跟在后面,两手各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大些的有五六岁,小的刚刚蹒跚学步。
  许飞卿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女孩,高高隆起的腹部显示里面又有一个新的生命。
  俞信率十几名侍卫成环形守卫在墓地周围,他看着主母的肚子,心中不禁暗笑:主人快把主母变成生孩子的工具了,一点时间都不给她留。
  “咱们是来看爷爷、奶奶、伯伯、伯母,还有一位你们没见过的小哥哥。”第文每当想起父母、兄嫂和侄儿,便会率自己的一家人来到墓地上,往日的血腥与恐怖依然常常令他在夜里惊醒,看到在一张张床上安然熟睡的妻子儿女,他怦怦乱跳的心才会安定下来。
  第府昔日昼夜开启的大门也早已永远关闭了,平时家人进出都走旁边的角门,只有七大门派的掌门到访,第文才会开启大门,到门前迎接。
  第家虽未正式退出江湖,却也只是武林中的一个家族了,而且对武林中的各种事不闻不问,视同膜外,只专心经营着各处的买卖。
  虽然不断有武林中人登门拜访,却大多只是怀着朝圣的心情来瞻仰这座昔日武林的圣殿。
  “爹爹,他们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里面总不出来?不出来和我说话,也不和我玩儿,是嫌我不乖吗?”
  男孩抚摸着一块块墓碑,诧异的问。
  “不是,”第文心里一阵酸痛,“不是你不乖,而是他们在里面睡着了,看不到你。”
  “睡着了?怎么会睡这么长时间呀?小妹妹最能睡了,一天还能醒几次和我玩儿哪,他们睡觉为什么不回家睡啊?这里又冷又硬,多不舒服啊。”
  第文苦笑着看向许飞卿,许飞卿佯怒道:“第大,不许缠着爹爹,该你知道的会告诉你的。”
  男孩吐了下舌头,欢跳着跑开了。他不怕父亲,却怕母亲,因为母亲会结结实实打他的屁股。
  “二少,你说这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许飞卿肃立在第一人的墓碑前,脸色略显苍白,“一站到这里,我总是有些怕。”
  “结束了,一切都成为过去了。但将来会有什么事却很难说,江湖就是个怪圈,进去容易,真要想完全抽身出来却很难。”
  “咱们不是已经完全抽身出来了吗?还会有人找咱们的麻烦吗?”
  “希望是这样。”第文充满爱意的看着妻子,安慰道,
  “你也不用怕,无论面对任何人、任何情况,咱们自保还是有余。”
  “我只想让孩子们快快乐乐地长大成家,不想再面对任何人、任何情况。”许飞卿叹气说。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许飞卿不禁身体一抖,急忙用力抱住孩子。第文循声望去,不知是什么人如此莽撞,敢在这块禁地跑马。
  “什么人如此大胆?”俞信早率人迎头拦截过去。
  “是给主人的八百里急件,十万火急!”一阵声嘶力竭的声音随风飘过来。
  “出事了?”第文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他环顾周围,孩子们都围绕在他身旁,好奇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奔马。
  “十万火急也得下马。”俞信厉声喝道。和手下侍卫拔出剑来。如果来人试图硬闯,就连人带马截杀当地。
  “俞总管,请马上给主人过目,片刻耽误不得!”说完,来人已累得虚脱在青石板上。
  俞信取过信函,几步奔到第文面前,第文一看到信封,已知是地支亥字组发来的,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
  第文伸出的手有些颤抖,他先看了看许飞卿和孩子们,犹豫着要不要接下这封信,尽管这是必然的。
  许飞卿向他点了点头,她虽然出身卑微,身世坎坷,却也早早就明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条最浅显的道理。
  第文接过信函,他没有马上拆开来看,心里却已经确定:不管是什么事,他要退出武林的日期将要大大延期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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