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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武侠作家阳朔作品集之龙刺之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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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9 22:26: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注:本人校对仅是个人爱好,本作品仅供侠友学习交流之用,严禁一切商业途径使用,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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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刺之死地
  作者:阳朔
  作品简介:马如龙那个被人称为活神仙和老邪物的师父一个古怪的老头,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师父不仅武功超绝.无人能敌,更是未卜先知。为了不使自己的名声受损,师父要求马如龙必须在十年之内做成七件轰动武林的大事,才允许他说出为师的名号。师父不仅在山中对他实施魔鬼训练,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江南王家作为试验场,对他进行非人的实战训练。并还屡次将他置之死地,他却都能逢凶化吉,并且闯出了不小的名头。


死地.png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26: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马如龙踏进这所寻常庭院时,并没想过会发生什么。
  假如他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是用绳索套在他脖子上拉着,他也绝不会进去。
  这只是所寻常的庭院,说它平常,是因为街道两旁几乎都是这种建筑,朱漆的大门,高高的围墙,里面一排排蓊郁高大的古树。
  据说这里完全是仿照东晋初年的乌衣巷而建,只是已不见当日的王谢风流。
  马如龙在门前潇洒地徘徊两步,看清楚门上的匾额写着“王府”二字。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里正是东晋初年的丞相府。
  也是丞相王导和他侄子书圣王羲之合族聚居的地方。
  王羲之正是在这所庭院里坦腹东床,被郗太尉派来择婿的门生选中,娶到了貌美如仙的王夫人。
  马如龙正正衣冠,以示对先贤的仰慕。
  然后上前抓起铁环轻轻扣门,他扣了几下,沉重的木门竟发出金玉的铿锵,清脆悦耳,仿佛他不是在扣门,而是敲击春秋时的玉罄。
  无人前来应门,里面的人不知是都睡熟了,抑或是里面根本没人。
  马如龙轻轻推了下门,门竟应声而开,现出一面漆黑的影壁。
  马如龙迟疑了一下,迈步进去,转过影壁后,便是碧影沉沉,龙吟凤箫的院落,参天古树之下,是一排排修篁摇曳,枝影婆娑,泻金满地,刹那间他竟有种置身王谢堂前的感觉,飘飘然如欲登仙。
  他迈上青砖甬道,一步三摇,只可惜手中少了柄洒金湘妃竹扇。
  不能与此情此景完全相融。刚刚走到甬道的中间,他蓦然觉得脚底一松,顿感不妙,醺然陶醉的心顿时沉入深渊一般,身体却自动作出反应,向上笔直窜出,如同一枚旗花火箭。
  他偷眼向下观瞧,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先前驻足的甬道和附近一大片竹林倏忽间已然不见,现出一个巨大的深约几丈的大坑。
  “陷阱!”他本能地想到,身体继续上升,横向纵跃已很难越过宽阔的陷阱,只有攀住古树的枝干存身了。
  “嗖嗖嗖”,他没听到有人发出口令,但十几棵古树的树冠上忽然间劲弩齐射,封住了上面和四面的出路,这些弩箭并没瞄准他,向左右前后哪个方向逃逸,都是自动撞到箭墙上,变成一个肢体残缺,血肉模糊的刺猬。
  不要说在无法借力的空中,即便在地上,他也绝不敢与这一齐射至的几百枝弩箭相抗。
  一听那沉闷尖啸的风声,他就知道,这些弩箭一定是机括发出,绝非出自人手。
  他胸口微缩,吸一口气,急使“千斤坠”,上升的身体如颗陨石般向下砸落。
  他下降了约一两丈,头上的弩箭相互撞击,火星四溅,仿佛要把空气点燃似的,一声声巨响,更似无数个霹雳在头顶一齐炸开。
  虽在危急之中,他心里也明白,那些弩箭并非是用来射死他的。
  而是要把他逼回陷阱里去。
  这说明下面的陷阱比那些弩箭更可怕。
  他全力向下击出一掌,同时借着掌力的反弹,身体横向飘移,如大鸟般平平飞掠。这一式若落在轻功行家的眼中,一定会赢得满堂喝彩,并叹为观止。
  可惜他赢得的却是八个青衣丫环,站定八个方位,每人手捧一只铁筒,只听得一声娇叱,八只铁筒中顿时金光耀眼,无数金针如光线般射来,马如龙一看便知道那八只铁筒正是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针”。
  他比畏惧那些弩箭更为畏惧这八筒“暴雨里花针”,内力陡然疾转,身体如钻入水底的泥鳅般扎下地里的陷阱,他现在倒是感谢这陷阱了,如果下面是硬地,他就死定了。
  用来捕捉他的陷阱反而成了他唯一的逃生之地,这虽令人匪夷所思,他却明白,这正是对方所要的。
  劲弩,暴雨梨花针都只是为了把他逼回陷阱里去,这也说明对方只是要捉住他,而不是要杀他。
  如果要杀他,不必设陷阱,那一轮劲弩加上八筒暴雨梨花针足以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想不出武林中有任何人能在这两轮突袭中逃生。
  想明白这一节,他心里倒安帖了,脚一落到地面,他便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再有任何挣扎和反抗。
  “咣当”一声,头顶什么东西合拢上了,马如龙凝神远目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是掉进一只大铁笼子里。
  这铁笼子四四方方,如一间厅堂大小,他起始倒未注意,那“咣当”一声乃是笼子上面合上了。
  这笼子是用一根根碗口粗的铁柱铸成。任你有怎样的神力也无法撼动分毫,若想把它砍断,只有上古传说中那些神兵利刃能做到,近世绝无此物。
  “喂,你们是什么人?我又不是老虎、狮子,干嘛这样对付我?”他向上大喊着。
  “那是因为你比老虎狮子更厉害。”上面传来一声娇笑,听上去并为恶意。
  “比老虎狮子厉害的多了,你干嘛对付我?”
  “因为你是马如龙。”
  马如龙立时怔住,他混迹于金陵城中大大小小的赌场中已有半年多了,坚信绝不会有人能知道自己就是大名鼎鼎的马如龙,不意还是被人物色到了。
  而且不惜耗费巨资来设这样一个陷阱来对付他。
  那八筒“暴雨梨花针”可是价格高昂得令人咋舌,而且一用就是八筒,仅是为了逼他落入陷阱,简直是暴殄天物,而他对对方是什么人,有何用意却惘然无知。
  “是不是有人花天价买我?你们才不惜工本捉我。”马如龙脑中灵光一闪,大叫起来,心中暗想:
  新月,一定是新月这死丫头,除了她没人会恁地疯狂。
  “有人买你?这倒是新闻了。”一声银铃般的笑语从上面一步步下来,随之下来的还有两对灯笼。
  “不是有人买我?你们又不想杀我,为什么还要捉我?我又不是唐僧,你们吃块我的肉就能长生不老?”他委实想不明白了。
  此地已是深深的地下,外面虽是午后申时,这里却光线幽暗,几难辨物,两对灯笼冉冉而下,下面光线渐强,马如龙这才注意到四面居然有通到下面的阶梯。
  灯笼照映下,八个青衣丫环簇拥着一个身穿粉红色衣裙的少女降阶而下,那八个丫环正是在外面发射暴雨梨花针的,而笑声和话语则出自少女之口。
  “谁说我们不想杀你?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我把你弄进这里正是要杀你,而且是特殊的杀法。”说话间那位少女已来到笼子前,八位青衣丫环在两旁雁翅排开,两对灯笼把幽深的地下照得朦朦胧胧,如同梦境。
  “怎么个特殊法?”马如龙注视着那少女,她似乎有意站在两对灯笼的阴影中,只能看清她身体和脸部的轮廓,还有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睛,然而一代倾国倾城的绝世风姿已从她身体里无遮无拦地释放出来,更因黑暗而慑魂夺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少女道,“其实你说我不想杀你也不算错。”
  “那你们到底是不是要杀我?”那少女口口声声只说“我”,马如龙却说“你们”,他不相信自己竟会栽在她的手上,如此狠毒的陷阱也绝非她那美丽的小脑袋里所能想出。
  “我只是为你设置一个绝境,然后请你进来。”
  “是骗,是逼,绝不是请。”马如龙抗议道。
  “你自己如果有逃出去的本事你就活。如果逃不出去你就得死。
  “因为是我把你请到这里来的,如果你死了,说是我杀的也未尝不可。”
  “你是说这铁笼子?”马如龙四下望望。
  “你还嫌不够吗?老实说我还想不出有什么人能从这笼子里逃出去。”
  马如龙也同意这种说法,不知是不是任何人都无法从这笼子里逃出去,至少他还没想出方法,他只是直感到,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必然有更毒辣的后继手段,绝不会把他简简单单关在笼子里了事,他毕竟不是狮子老虎。
  “咱们以前认识?”马如龙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却属枉然。
  “无此荣幸。”少女冷哼一声。
  “你和我有仇?”
  “没有。”
  “那你们为何把我关在这里?”
  “因为你是马如龙,而且专做不可能的事,所以我想做个试验,看你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
  原来只是个试验,马如龙的心又安稳些了,却也不免一声喟叹:
  想不到自己竟然被人当作试验品了,都是虚名害人。
  “你们是不是有个很厉害的对头?你们想用这法子对付他,却不知能否成功,所以先把我骗来作个试验?”
  “你猜的到还靠谱,不过不对,你也别费心思瞎猜了,还是多想办法怎么从这里脱身吧。”
  “如果我无法脱身呢?”
  “那你就只有死在这里了。”
  “喂,你不能这么做?”马如龙不禁高声叫了起来。
  “为什么?”
  “你不过是作个试验,看能还是不能。
  “如果我不能,你也就知道结果了,何必让我死在这里?”
  “如果你不能,你也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那少女冷冷地道。
  “你够狠!”马如龙也冷冷地说了一句,他忽然两手微扬,几声嗖嗖的风声响过,两对灯笼应声而灭,旋即便是“啊哟”、“哎哟”的惊叫声。
  过了一会,几个火折子燃起,灯笼又重新点燃,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惊恐更惶急的叫声,“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不用回答她们也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们的小姐已经被绑在笼子的铁柱上了。
  这一招马如龙在心中早已计划好了。
  他先用几枚铜板打灭两对灯笼,然后用腰带把少女的纤腰缠住,用力一拽便把她拉了过来,趁少女惊慌失措的当口,伸指点住她的几处大穴,然后便把她绑在一根铁柱上。
  “怎么样?方法我已经找到了。
  “放我出去吧。”马如龙看着黑暗中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儿,得意地笑道。
  “小姐,”“小姐”,几个丫环喊着,拔刀舞剑冲了过来。
  “你们退后,否则你们的小姐就没命活了。”马如龙厉声喝道。
  八个丫环闻声止步,有两个丫环冲得太急,骤然止步之下,身形前后摇晃。
  “你真无耻,居然用这种卑劣的手法?”那少女眼中已没有惊惶,却射出怒火来。
  “我无耻?”马如龙气得笑了起来,“你也配说这种话?
  “是你们用卑劣的手段害我在先,如今还有脸倒打一耙?”
  “我是我,你是你,我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弱女子,你却是大名鼎鼎,无所不能的马如龙。”少女振振有词地道。
  “所以你可以不择手段地害我。
  “而我只能乖乖地被你害死,还得无怨无悔?”
  “是的”。少女斩钉截铁地说,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马如龙再次想看清她的脸,却还是做不到。
  但他还是感觉得出,那一定是天使般的容颜,所以他不相信她会有一颗蛇蝎般的心。
  虽然这两种极端相反的事物也会在一个人身上出现,武林中并不乏其人,但她不会,她还太小了。
  “我不和你厮缠。”马如龙冷笑道,“你马上叫人把笼子打开。否则我出不去,你也得死在这里。”
  “马大侠,请您别动手,我马上去叫人打开笼子。”一个丫环惶声道,说完又提着灯笼向回跑。
  “回来!”少女厉声喝道,“马如龙,你就算再拉上一百个人也没用,这笼子你只能自己想办法打开,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想好好出去也不难,甚至很简单。”
  “怎么个简单法?”
  “你自认是个熊包软皮蛋,以后也别在江湖上瞎嚷嚷专做什么不可能的事儿。”少女怒气冲冲地说,虽在黑暗中也看得出眼中噙满泪水。
  马如龙心头一热,脸上竟火辣辣的。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似的,他并没在江湖上瞎嚷嚷自己专做什么不可能的事。
  相反他时时处处都煞费苦心地藏形灭迹,唯恐被人认出来。然而他这名声却不翼而飞,布满江湖。
  他想否认也来不及了,他从那少女的话中听得出,这个试验对她至关重要,以致她宁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不肯放弃这个试验。
  “她们究竟想做什么?为何要先把自己骗来做这个试验?”
  他正想着,上面火光暴现,十几枝火箭奇准无比从铁柱间射进来,他本能地退后闪避,强光映射下,他的眼睛一阵酸痛,急忙闭上,幸好燃火的弩箭只有一轮,否则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他只有当烤猪了。
  火不多时便熄灭了,将熄未熄之际,马如龙睁开眼睛,发现他擒住的人质已然不见了。
  那八个青衣丫环也已影踪全无。弩箭的响声遮住了那些人动作的声音,但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是怎样发生的,他猜也猜得出来。
  不过他并没有惘然失落的感觉,反倒如释重负,就在他擒住那少女的瞬间,他竟有抓住了烫手的山芋那种感觉,甚至有些后悔。
  即便用这种法子能勒令那些人放他出去,他自己也是不情不愿。
  扣留人质来求得自己的活命,从他目前的角度而言,虽也算得上正大光明,但他还是不愿使用,不管怎么说,这种手法都含有“卑劣”、“无耻”的成分。
  当然对方对付他的手法还不仅于此,还需加上歹毒二字,但那少女说,她可以这样来对付他,他却不能用相同的手段来反击,他心里竟有种认同感,毕竟女人还是有许多天生的特权。
  所以对方又用一轮燃火的弩箭把他和那少女隔开,并趁机把少女救走。
  反而是帮他卸去了一份负担,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明确意识到,对方把他逼进这个绝无可能逃生的陷阱,是向他发出挑战,也激起了他的斗志,只是他没想到,他对对手的“歹毒”估计得远远不够。
  “马如龙,你得意够了吗?”上面又传来那少女的笑声。
  “死丫头,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你要小心了,我马如龙不是随便让人摆道的。你别让我找到你。”马如龙咬牙切齿地说,他自己都感觉得出,这份“狠”劲是装出来的。
  “好啊,我就在上面等着你,只要你能逃得出来,我任凭你摆布。”少女咯咯地笑着,毫无心机,也毫无恶意,竟似乎还隐含着莫大的期待。
  马如龙听着,心中竟没来由地一荡,一股热流从腰脊窜上头顶,弥漫开来。
  砰的一声轻响,地底下幽暗的光也消失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全吸了进去。
  马如龙向上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那是上面的机关合拢了,他的脑中又浮现出他刚迈进庭院时的景象:
  古树森森,修篁摇曳,碧影沉沉,泻金遍地,有谁能意想到,如此风雅迷人的场所竟暗含莫大的杀机?
  地下的黑暗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那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黑暗,好像自太阳诞生之日起,阳光就从未照射过这里,那是地心最深处才可能有的黑暗。
  马如龙竟有些恐惧了,他并不担心黑暗中还隐藏着什么,他知道,什么都没有。而他偏偏怕的就是这个。
  就好像某一天,你一觉醒来,却发现偌大的世界里突然没有了人,也没有其他生物,甚至没有树,也没有草,甚至也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刹那间充塞他身心的就是这种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确已失去时间概念了,他感到周身神经都已麻痹,思维也停滞了。
  一阵响声把他从麻痹中唤醒,他费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水声,不是流水,而是无数个涌泉约定好似的一齐喷出水来。
  “天哪!她们是在往这里灌水,她们要往这里注满水!”
  他绝望了,先前他一直认为对方对他并无恶意,更无杀机,不过是做个试验而已。
  而他也并未把这座铁笼子放在眼里,虽说办法还没想到,但若说仅凭这座简简单单的铁笼子就能把他困住,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而今他却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所以他绝望了,绝望得如同这黑暗一样,无比彻底!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右上角是四个自字:江左风流,左下角的落款是:
  贞观五年臣阎立本奉敕作。原来这是唐初的宰相画家阎立本奉太宗李世民之命而画的。
  画中一共有四十二个人物,所记的事情正是东晋永和九年的兰亭集会。
  当时身任会稽内史,右将军的王羲之召集会稽郡内的四十一位名士兵,聚会于山阴之兰亭,吟酒赋诗,薄酣耳热之际,王羲之挥笔写下了号称千古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这次集会也成了可怜的东晋历史上唯一堪称辉煌的事。
  画下伫立着一个中年女人,素衣素裙,头上梳着“堕马髻”。
  她神情痴痴地看着画,好像她已经融合到图画里,与那四十一个名士共相徘徊。
  凝神观看书圣写字,或许这也是李世民命阎立本作此画的用意所在吧。
  “娘,您为什么让人往里面灌水?”那个身穿粉红色衣裙的少女随声而进。
  “因为那里面必须有水。”中年女人神色不变,只是眼皮略微动了一下。
  “娘,我们只是做个试验。
  “看他能不能从里面出来,他若能从里面出来当然好,出不来也就算了,没必要一定让他死啊。”
  “你这样想?”中年女人微感诧异,转过身来,“你在下面不是亲口告诉他,他逃不出来就必死无疑吗?”
  “娘,那是女儿听您说的,要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一定让他明白必死无疑。
  “才能挖掘出他后生的潜力,才有可能做到这件不可能的事。
  “我也只是说说,并没想真的弄死他。娘,下面虽然没吃没喝的,他还能挺几天,可这一灌水,他非死不可,您快下令叫他们往外抽水吧,不然真的要出人命了。”少女急得直跺脚,胸口也剧烈起伏着。
  “出人命是必然的,不是他就是我们。”中年女人冷冷地道,“如果这个试验失败了,我们必死无疑。
  “我们都要死了,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死活,哪怕他是马如龙。”
  “娘,我们的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又何必拉上他……”
  “拉上他?他现在已经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你以为我希望他死吗?”
  “娘,您这不是亲手把自己的希望打灭了吗?
  “您一点儿生的机会都没给他呀。”
  “这个试验必须这样做才行,至于生的机会我给不了他,只有靠他自己在死地里创造了。
  “我说过,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现在他还没死,我们的希望也就还没破灭,而且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在下面都无法存活,更无法逃出来,但是他能,因为他是马如龙。”
  “娘,咱们这样对付他,他就算真的能活下来,逃出来,也会对咱们恨之入骨,怎会反过来帮我们?那不还是毫无希望吗?”
  “乖女儿。”中年女人怜爱地摸摸少女吹弹得破的面颊,“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他死在下面,我们必死无疑。
  “如果他逃出来不肯帮我们,这从人情道理上而言几乎是肯定的。
  “我们也必死无疑。
  “你说我一点儿生的机会都没给他,并不是为娘心地歹毒,而是老天也几乎没给我们一点儿生的机会,幸好还有个马如龙。
  “倘若他能从下面逃出来,并肯不计前嫌地帮我们,我们才有生的可能,娘做这些,也同样是在死中求活。”
  “禀夫人,下面的水注满了。”一个健壮的中年汉子在门口躬身禀道。
  “好,命令弟兄们严加警戒,把所有机关打开,三天之内不许任何人踏进半步,擅入者杀无赦!”
  中年女人平静地说,声音中却具无上威严。
  “属下遵命。”那中年汉子转身大步走开。
  “佛祖啊,您老人家大慈大悲,保佑马如龙从下面逃出来吧,弟子愿舍身奉佛!”
  少女双手合什,拢在胸前,呢呢喃喃祈祷着,下面水已注满,最后一点儿生机也没有了,彻彻底底成了死地,少女绝美的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
  当水从脚踝没到膝盖时,马如龙就不绝望了。
  并不是有了什么希望,恰恰是没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也就无所谓绝望了。
  他知道自己等于是被活埋了。而且是水葬。
  他现在已经不相信这是什么试验了,这种试验其实和砍掉一个人的脑袋或者挖出一个人的心脏然后看他是否还能活是一样的,这不是试验,而是纯纯粹粹的杀人。
  对此,他并没有怒气填胸,也没有怨天尤人。
  反而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寂静,他这样死了,也并非是对方所为,而是死于自己之手。
  他刚刚落到陷阱时,上面的机关尚未合拢,他有无数次腾身跳出的机会,尽管上面可能会有更猛烈的弩箭,更多的“暴雨里花针”,但逃生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但他却放弃了,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他心底里潜藏的争名斗胜的意念在作祟,他是骄傲地等着对方随意布道儿,然后再从容破解之。
  正是过于自信和自傲才杀了他,而不是对手歹毒的手段,至于放弃那名少女作人质来求生,他并不后悔。
  无论是绑架人质还是辣手摧花都是他宁死也不肯为的。
  他记得师傅对他说过:
  习武的人和平民不一样,习武的人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自己不但要足够强大,还要时时警醒,处处防范。
  绝不能把自己的声明寄托在对手的技拙和仁慈上,更不要相信什么公平、公正和正义这类谎话。
  武林中人过的就是刀头剑尖上的生活,自己被人杀了,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而不要去怨天,去尤人。
  他霍然明白了师傅为什么不许他在江湖上亮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也不能说是师傅的弟子。
  正是怕自己不知何时被哪个下三滥的对手杀了,令他蒙受耻辱,同时他也确定:
  他这样死了,师傅是不会为他报仇的,只会恨自己收了个不争气的弟子。
  水已经没到胸口,他感到胸膛如被重物压迫一般,呼吸为艰,他抓住一根铁柱,让身体升起来,然后摒绝思虑。
  长长吸了一口气,把肺部吸满,又沉到水底,盘膝打坐,两手在胸前合成一朵莲花。
  他并不是要练功,而是在做死前的仪式。
  最后吸入的一口气可以让他在水底坚持三天,但现在能坚持多少天已没有意义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这里。
  也不会有人来救他,对手更不会仁慈地放过他。
  他只是要选择个特殊的死法,在完全的静寂中死去。
  如同禅僧在禅定中涅槃,道家在静寂中尸解,但他的功力还远未到这种境界。
  而他也知道,佛道两家许多宗师级的人物其实也未能涅槃成佛,尸解成仙。
  而是在窒息中死去,只是那些人是无意识的,而他则是有意识去追求。
  这种死法最大的好处就是尸身可以保持不变,容颜也宛如生前,他可不想死后变成一个尸身腐烂肿胀的大头鬼,这也算是他最后一点争名好胜的心吧。
  当然他并不知道,他的对手要在三天后抽干这里的水,并打开机关。
  金陵城的东南角也有一个长而幽深的巷子,被称作朱衣巷。
  这倒并非有意与乌衣巷作对,只是因为这里的屋子和围墙都是红砖红瓦。
  而且还涂上朱红的涂料,乍一看去,如同一片火海一般。
  而从巷里出来的人也大多穿着朱红衣服。
  这就是威震武林的霹雳堂!
  霹雳堂源起于江西农村,那里自古以来就是生产烟花爆竹的主要基地,以家庭为单位的制造烟花爆竹的小作坊比比皆是,霹雳堂的祖先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不过如同飞禽走兽中有龙凤、鱼类中有鲲鹏一样,每一行业也都会产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天才人物,霹雳堂的始祖雷万才正是这样一位绝顶天才。
  他的发迹不是因为烟花爆竹这类娱人耳目的小玩艺,而是为本朝太祖——当时还只是一方霸主,制造了一大批弩炮和火炮。
  弩炮的原型不过是加大了爆炸力从而也具有了杀伤力的烟花爆竹,绑在弩箭上点火发射出去,虽不能穿透铠甲,却能毁伤敌人裸露的手脸和眼睛。
  后来雷万才又在这些特大号的烟花爆竹里加进铁砂、铁钉,足以把一面面铠甲炸成碎片。
  就类似于后来的枪榴弹了。
  这种弩炮用来对付那些顶盔掼甲,到成方阵,行动迟缓的重装甲部队简直如摧枯拉朽,当然用来对付只有轻型盔甲保护,却发疯般冲锋的骑兵也如割草一般。
  在攻城方面弩炮威力不大,雷万才便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制造出了人类诞生以来第一批火炮,用来对付坚固的城墙也同样无坚不摧。
  后人总认为火炮的出现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攻打西域时从回回人手中获得,并以此扫荡大半个世界——
  若无火炮的威力,成吉思汗仅凭十几个万人队根本无法取得横扫欧亚大陆无敌手的空前战绩——
  其实火炮的出现要早几百年,而且是汉人发明制造的。
  至于回回人如何从中原,或许是直接从雷家获得制造火炮的技术,则是无法破解的悬案。
  本朝太祖皇帝依仗手中两大利器,在冷兵器时代可谓独领风骚,真正达到了“前无横阵,攻无坚城”的战神境界。
  在十几年间扫平万国,一统天下。
  他把弩炮命名为“飞天霹雳”,火炮则直接命名为“雷霆”,霹雳堂的得名就源于此。
  太祖皇帝坐定了江山后,内无盗贼之忧,外无蛮夷之患,飞天弩炮和火炮这两大利器不但无用武之地,而且变成了对朝廷的最大威胁。
  他深悉这两大利器的威力,唯恐那一天手下哪位大将想过过皇帝的瘾,用这些来对付自己,自己也很难应付。
  他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后,立即下旨收缴全国的火炮和飞天弩炮,一律销毁。
  连九大边关也不许留下一枝一门,他认为仅凭长城和边关铁骑,就足以慑服蛮夷了。
  他又把雷万才软禁于宫中,勒逼他交出所有图纸,并亲手销毁,并在皇家史料中删除一切使用飞天弩炮和火炮的字句。
  仿佛这天下真是他手提三尺剑,率领几十万剽悍的盗匪式的骑兵打下的,各地被火炮攻陷的城墙也一一修补完好,抹除了所有火炮攻击的痕迹。
  于是无数个残酷血腥的攻城屠城,在太祖本纪中变成了守将们深受太祖皇帝仁德感召,献城迎降。
  无数死于炮火中,死于攻城将士锋刃下的无数冤魂也就变成了手捧箪食壶浆,在途中排队迎接官军的良民。
  中国的历史和史实的关系基本都是这种模式。
  太祖皇帝虽然亲手销毁了图纸,依然不敢放雷万才出宫,即便出宫巡视各地时,也总是带着他,而且不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由于太祖皇帝泯除了所有使用火炮和飞天弩炮的痕迹,他的功劳自然也被一笔抹煞,开国功臣们都被封为公侯,剖符裂地。他却似乎被人遗忘了。
  他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飞鸟尽,良弓藏”,而且被藏到了宫中除太祖皇帝外,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
  当然也不能说他真的像阶下囚一般凄惨,太祖皇帝以他所能做到的一切来酬报雷万才的功勋,除了不能给他自由和爵位。
  雷万才住的偏殿比太祖的寝宫还要奢华,他享用的美人都是宫中最美的,而每日的膳食也都和太祖一样。
  各地贡奉的珍品美味第一份祭祀太庙祖先,第二份便送到雷万才的桌上,第三份太祖自用,剩下的才遍赐王公大臣。
  而雷万才在家乡的家人每年都会收到朝廷颁赐的相当于亲王的俸禄——五万石大米。
  当然是折成金银绢帛的,其他的种种待遇也和亲王相同,他的家人得到的朝廷通知是:
  雷万才肩负重大使命,出访周边蛮夷和各大附属国,正和那些国王、酋长和岛主们折冲俎,宣扬国威于万里之外。
  久而久之,雷家人也不尽相信,但向皇上的使者询问,得到的却是恭敬而又诚恳的劝告:
  你们连皇上的御旨也敢怀疑吗?而他们其实也真的不知道,雷家人只好相信家主人是本朝的定远侯班超了。
  雷万才在深宫中日日醇酒美人,在火器制造上再无任何成果,倒是每年都生下一两个子女。
  这些子女一落地便被带走,由专门配置的奶妈和丫环婆子们抚养,满周岁后便被送到他老家的妻子那里,于是每年除了皇上亲笔写的嘉奖慰问诏旨,雷万才的妻子还能接收到一两个白白胖胖的孩子。
  她不禁总是怀疑,丈夫那么忙,哪来的工夫生这么多的孩子?他既然始终在外国,生的孩子怎会都是纯种的汉人?莫非生孩子也是他的重大使命之一?
  她和雷万才并没有孩子,对这些孩子也是爱若己出,这些子女一出生便享受侯爵和郡主的俸禄与待遇,雷家因此不但人丁兴旺,而且富可敌国。
  但无论是雷万才的妻子还是他的这些子女都不知道曾有什么“飞天弩炮”和火炮存在过,于是两项最伟大的发明和中国最早的军事工业就被朝廷不遗余力且不留痕迹地扼杀了、泯除了。
  这种事倒在历史上并不罕见,在以前和以后的朝代里都上演过多次。
  其实中国对人类的贡献远不止四大发明,后来许多现代社会里的发明古人早已发明出来了,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被毁灭了或失传了。
  后来洋鬼子又重新发明了一遍并申请专利保护,使我们在战时受其害,在和平时还要忍受其高昂专权费的剥削,此是后话。
  太祖驾崩后,太宗文皇帝秉承旧制,待雷万才和雷家一如既往,又过了十几年,雷万才在宫中死去,被偷偷葬进了太祖皇帝的陵墓中。
  这是太祖的遗嘱,他死后也绝不敢放松对雷万才的控制,无论是活人还是他的鬼魂。
  太宗皇帝死后,仁宗皇帝继位,他无意间发现每年要给雷家支出的庞大的俸禄,却不明所以。
  他遍询公卿文武大臣,可是开国功臣们都已死得一干二净了,文臣们查遍国史馆所有的档案资料,也找不到一个与雷家有关系的字。
  只有一个令他们更为惊诧莫名的事:
  所有的国史资料中,根本没有雷字出现过,在记述天气中的雷电时,雷字都被有意空缺了。
  君臣们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仁宗皇帝虽然仁慈,却也不愿无缘无故耗费国库的银子,于是下旨停发雷家的俸禄,并取消他们种种特权。
  雷家子孙自然不服,拿着太祖皇帝的几十通诏旨上诉,执政大臣们认为当今皇上诏旨既下,断无悔改之理,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朝廷有这样一位出访万国的使臣。
  况且这种待遇远远超出开国功臣之上,只有开国初期的亲王才享受得到。
  只能认为是太祖太宗皇帝一时特殊的恩赐,于是索性把所有诏旨扣留,把雷家上访的人逐出京师,并下令江西地方官监视,不许雷家人出境,以免他们到京城聒噪。
  雷家当初稀里糊涂得来的泼天富贵却又在稀里糊涂中一夜丧尽。
  按说雷家的财富即便坐吃,也可保十几代的富贵,然而失去了特权又得不到朝廷的保护,富贵的雷家如同养肥的羔羊一般只能任人宰割了。
  江西的封疆大吏和州府官员假借追索雷家几十年逋欠租税的名义,已将雷家大部分资产括入囊中,地方强梁和无赖趁机能抢则抢,能骗则骗,几年间已把雷家搜刮个精光。
  雷家子孙几乎个个都是生于膏粱中的富贵公子,几曾见过这等阵势,吓死的吓死,惊疯的惊疯,各房自杀的也不少。
  雷家长房长孙雷世恩也许传承了雷万才的所有基因,他毅然卖掉了空空的宅邸,捧着太祖皇帝御赐的“霹雳堂”的匾额,带着剩余的家人回到了乡下的祖居,重操旧业。
  又开始制造烟花爆竹,凭借着遗传自祖父的天才与巧思,他大获成功,几年后家道逐渐又恢复起来,当然全盛时的富贵只能是一枕黄粱了。
  雷世恩并没忘记家族的仇恨,他积攒了一笔巨资后却又于几年内散尽,到处结交剑客侠士,劫杀那些仇家。
  昔日迫害雷家的官员们大多在退休后被人杀死,那些地方强梁和无赖也都不是死于家中就是死于街头,一个个成了无头案。
  官府也知道这些案件乃是雷家所主使,但一者查无实据,二者怕惹祸上身,便敷衍其事,各州府间只作公文往来,久而久之,俱都不了了之。
  雷世恩初时只是为了报仇,后来才认识到侠客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那是皇权、政权之外另一种隐形的权力。
  也同样可以掌握芸芸众生的生杀大权,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进入武林。
  要想在武林中开宗立派,仅凭钱财是远远不够的,于是他便以和祖父发明制造飞天弩炮和火炮一样的天才和巧思,发明并制造了林林总总的火药暗器,也如同弩炮和火炮的问世一样,一出手便威震武林。
  从此武林中便多出了一个特殊的暗器门派霹雳堂。
  第二章
  几枚朱红色的丹丸在漆黑的桌上滴溜溜乱转,好像是医生炼制的朱砂丹丸,其实它是铁壳的,只是涂上了红色,里面则装满了火药,这就是霹雳堂最普通,却也最令人畏惧的标志性产品“霹雳雷火弹”。
  坐在桌子后面一张交椅上的青年便是霹雳堂第七代传人,现任堂主雷霆,他的相貌恰好和他的名字是两个极端。
  他二十八岁,清秀白皙如美人,平放在桌上的双手修长纤柔,更显得女性化。
  凡是初次见到他的人都觉得很难把他和霹雳堂联系在一起,但是那些见过他一怒出手的人却都骇然心服:
  他就是雷霆,即便是雷神发怒也绝无他出手时那般威猛。
  自他祖父起,霹雳堂在江湖中声威日渐壮大,便不愿呆在偏僻的农村,迁居到了金陵城。
  并修建了朱衣巷,他后来才知道城中还有一处乌衣巷,却也不明白乌衣巷有何特殊含意,只是当作一个简单的弄巷名字。
  雷霆也为自己美女般的相貌苦恼了很多年,尤其是少年时走到各处都会被人误当作少女,甚至多次受到无赖的骚扰。
  后来他得知,汉初的张良,北魏的崔浩也都是大丈夫而具美妇女相貌,这两位天人他自然不敢妄相攀比,但心底里还是窃自疑虑:
  自己或许是张良再世,崔浩复生吧,意想至此,又不禁感到骄傲了。
  他袖子一拂,就像用抹布擦桌子一样,那几枚滴溜溜乱转的“霹雳雷火弹”已然不见,因为他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堂主,客人在前厅中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茶都换了三遍了,您是不是该出去了?”一个和他年岁相仿的青年走进来,轻声说。
  “让他多等一会儿。”雷霆皱起了眉头,“阿良,他等急了吗?”
  阿良是他自小时便跟着他的家生小子,一直叫他少爷,他坐上堂主的位置后,便改口叫堂主了。
  “这位客人倒真是好涵养,一点也不着急,倒是我们做下人的看不过去,没有叫客人干坐着的道理呀。”
  “他倒是好人缘,连你们都为他说好话了。”雷霆两手放在脑后,仰靠在交椅上,还是一点不着急。
  阿良心里有些羞愧,他倒是真的对今天这位客人有些好感。
  对方虽然相貌粗豪,却温文守礼,尤其是他给客人换了三遍茶,客人便往他手里塞了三锭金子,还说这是谢茶礼,一定要收下。
  拿人的手短,腿自然就得长些,他只好拼上挨骂,进来催促主子了。
  “堂主,不是这样说,您要嘛不见他,他也进不来咱的门。可是这样耗着,岂不让人说咱们雷家不懂待客之道?”
  “阿良,你不知道。”雷霆站起身叹道,“这位客人是很难缠的角色,我既不能不见,也不能找借口躲起来,可我又没想好该怎么办。”
  “您还没见客人,也不知道人家要求什么,当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糊涂。”雷霆脸一沉,“如果我不了解他的底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会让他进这个门吗?”
  “那他想干什么?”
  “他是想要这个。”雷霆把手伸开,掌心里托着几颗“霹雳雷火弹”。
  “要?”
  “当然是买。可是他的量也太大了,五十颗。”
  “我的娘哟,这么多?他是要炸人还是要炸山哪?”阿良也吓了一跳。
  “我纳闷的就是这个,况且据我了解,他在江湖上根本没有厉害的仇家,根本用不到这东西,谁知他一张口就是这个数。”
  “少爷,那您先问问他要做什么?”阿良一着急,又顺口叫起少爷来。
  “我们是不许问这样问题的。”
  霹雳堂虽然以烟花爆竹致富,进入武林后主要收入却来自出售火药暗器,卖出的量并不多,价格却极高昂。
  最普通的“霹雳雷火弹”一颗也要一千两银子,这位客人要买五十颗,就是五万两银子,这已相当于中等富庶人家的全部家产了。
  雷霆当然不担心对方付不出银子,相反五万两白银已经封好,存入金陵城最大的钱记银庄,银庄也开具了银票,银子绝无问题,有问题的是买卖本身。
  五十颗霹雳雷火弹能做什么?杀一个人、两个人自然用不了这么多,用来灭丐帮在金陵的分舵都绰绰有余。
  假如买方掉头扔到这里。
  霹雳堂和整条朱衣巷都会被炸成废墟。
  雷霆倒也不担心买方会掉头对付自己,所有能从霹雳堂买到暗器的。
  都是与霹雳堂有足够交情,绝不会成为敌人的,这是先决条件。
  否则就是拿十万两银子也买不到一颗霹雳雷火弹。
  倒不是霹雳堂跟银子有仇,而是里面有更复杂的原因。
  重金买霹雳堂的暗器自然是要杀人,而且是要杀武功很高的人。
  被杀的人当然也有家人,有师门,有亲朋好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一段生死梁子也就结上了。
  而这梁子也有霹雳堂一份,若不是霹雳堂的暗器,这人就不会被杀,霹雳堂毕竟和卖刀剑的铁匠铺不一样。
  所以霹雳堂每卖出一份暗器,江湖上就会死一两个人。
  霹雳堂也就结下一份梁子,在江湖出上播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雷霆的父亲一生中就遭遇过二十四次刺杀,虽然每次都仗着满身暗器尽歼对手,化险为夷,却也受伤无数。
  在五十岁上因多种旧伤复发,无法医治而亡。
  这也是霹雳堂喝下的第一杯自酿的苦酒。
  雷霆接手霹雳堂后,对出售暗器更为谨慎了。
  但他不久就发现自己陷入两难境地,卖出去或许会结梁子。
  但不卖,上门来的通常有几代世交三好友马上就会变成仇家,结的梁子更深,也更直接。
  所以不管他多么想谨慎,每次也还是迫于无奈地爽爽快快卖出去。
  但这一次他真的犹豫了,真想自己能说“不”。
  但在江湖中,说“不”是权力和势力的象征,少林方丈,武当掌教敢对任何人说不,丐帮帮主也敢对除这两人外的其他人说不,他也敢对许多人说不。
  但那些人根本不会找上门来听他说这个字,而找上门来的这些人,心里都十拿九稳,听到的只能是“是”,而绝不会是“不”。
  假如说对以前那些人他还能壮着胆子,豁出一切说个不字,今天他却不敢也不能说这个字。
  这位客人不要说到他这儿来买霹雳雷火弹,就是到号称绝不出卖,也不赠送喂毒暗器的四川唐门索要,唐门也只有双手奉上。
  他一直纳闷的正是来人究竟想做什么?而他无论想做什么也都能做到,根本无需借助霹雳雷火弹。
  所以他模糊地预感到:
  江湖要有大事发生了,他也第一次犹豫了。
  待客的大厅里挂着一幅雷神霹雳图。
  客人坐在椅子上,一边啜饮着茶,一边看着这张图,脸上不时露出微笑,尽管没人知道雷神究竟长的什么样,但他敢肯定:绝不是画上这副模样。
  在泼黑(的确也是泼的墨)也似的天空上,一个头顶半秃,脸放红光,赤裸着上身胸膛上又长满黑毛的巨人站在云头上,左手持雷锤,右手拿闪电锥,脚下翻滚的浓云里奔驰着一道道耀眼的闪电。
  客人心里暗暗发笑,这哪里是雷神,这分明画的就是雷霆的祖爷爷,他和雷家是世交,也多次看过雷家历代祖先的画像,大多长的都是这样一副强盗脸,只要在街上一露面,公门捕快就会睁大眼睛,握紧链子,准备抓捕。
  只是后来因一代代娶的都是娇小玲珑的美女,所生的孩子也都渐渐清秀起来,但是到了雷霆这代,又清秀得过分了。
  “前辈侠驾光临,晚生有失远迎。”雷霆从后面的门一出来,便一躬到地,连连赔罪。
  “雷堂主贵人事忙,不似老夫闲散哪。”客人站起来笑道。
  “岂敢。”雷霆脸一红,听出了对方话中有刺,“您老还是叫我小雷吧。”
  “那老夫就倚老卖老了,小雷,老夫的事你想的怎样了?”
  “您老的话在雷家就是圣旨,还有什么可想的,按您吩咐的办就是了。”雷霆呵呵笑道,他先前还犹豫着,但一见到来人,就毫不犹豫了,话只能这样说,事也只能这样办。
  “小雷真是个好孩子。”来人笑道,眼珠儿一转,“现在能把货给我吗?”
  “恁的急?”雷霆大吃一惊,“前辈十几年未到舍下了,不住上十天半月的怎能走?
  “待晚生好好陪陪您老,等您走时货自然会备好。”
  “老夫有急事要办,不能住下了,等老夫办完事回来,就在府上住个三月二月的,这是五万两银子的银票,你收下吧,货我也要马上带走。”
  雷霆不敢违拗,像收下烫手山芋似的收下那张银票,然后命人把一口木箱抬进来,里面装着五十颗霹雳雷火弹。
  来人也不再寒暄,简单道声别,一手提起木箱,轻若无物地走了出去。
  雷霆一直送出府门,看着那颇有仙家风骨的背影渐渐消失了,心却沉到了底。
  他只觉得此事大大的不妥,却又说不出哪里有甚不妥。
  马如龙醒了。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他是以师门入寂的方法入定的,入寂和入定不一样,入定时根据自己的功力预先设定好时间,时间一到就会从定中醒过来,俗称出定。
  而入寂则是更深沉的入定,而且无法设定时间,功力火候到的会尸解成仙。
  功力火候浅的也许会因窒闷而醒过来,但更多的则是在窒息中死去。
  马如龙预想的正是这种,他知道自己离尸解成仙的境界差着十万八千里还多几个筋斗呢,若是中途醒过来一样要死于水溺,还是在入寂中死去为好。
  但他醒来时却毫无窒闷感,同时也感到周围紧紧包裹着他的还是那团死气沉沉的水,只是这水似乎失去了它原有的压力,随后他感到,自己正在呼吸,是的,自己正在深水里呼吸!
  他几乎惊呆了,这怎么可能?他是在呼吸,却不是用口鼻,而是用肚脐,更确切地说,是用脐下的丹田。
  丹田一涨一缩,肚脐内便似有气体吸进吐出,恰好和肺部和口鼻的关系一样,同时皮肤似乎也在吸纳着水中的气体,随着丹田的律动而呼吸着,这种呼吸比口鼻的呼吸更为纯净,更为悠长,也更为自在。
  他虽然在死水中,脑中却有一种轻微的吸氧过度的眩晕感,飘飘然如置身云端。
  “胎息!”他恍然间明白了,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练气术的最高境界,其实也就和胎儿在母腹中一样,这其实也是人孕育之初就具有的功能,只是出了母腹之后,要在稀薄的空气中呼吸,这种在水中呼吸的功能就丧失了。
  更或许人类最初的家园就是在深深的水底,后来经过无数万年的演变,不知是沧海变成了桑田,还是人类自己走出了海底,踏上了陆地,演化成了用肺和口鼻呼吸,原本具有的功能因无用而退化,慢慢又彻底丧失了。
  但在每一代人孕育的初期,却依然是在深沉而漆黑的水中,如同人类最初孕育诞生的时期。
  马如龙修习的内功正是练气术,练气的法术虽然五花八门,胎息功都是最高的。
  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
  能修炼到的最高境界不过是“龟息大法”。
  龟息大法虽然神秘,也不过是尽量修炼每次呼吸时间的延长。
  马如龙一呼一吸可以达到三天,他不知道师傅能达到多少天,但他师傅的一个好友——一个瑜伽练气师一呼一吸能达到四十天,据他推测,师傅的功力远在这位瑜伽师之上。
  他求死不仅反而得生,竟然又练成了胎息大法,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冥冥中真的有神在帮助自己?他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
  他感受着水中的气体从肚脐,从身体的每一部分呼出吸进,体内也是精力弥漫、无比畅适、豁然见开悟了。
  如同练游水必须在水中,练胎息也必须在这种近似母腹中的环境中才能练成,在陆地上练胎息,就如同在陆地上游泳一样,不论修炼多少年,也不过是徒耗岁月,绝无可能修成。
  想明白这一节,他又不禁感到庆幸,以自己的功力而言,即便方法对头,如此修炼胎息大法也几乎没有可能练成,多半只会胎死腹中。
  其实他只想明白了一半,就是胎息大法必须在这种环境中练成。
  但他的胎息大法却不是练成的,而是在这种必死无疑的环境中,他放弃了一切挣扎,在入寂中摒绝了所有后天意识沉睡在他体内的诸多先天意识便活动起来,身体内潜藏的全部能量也释放出来,从而唤醒了原本就具有的,只是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胎息功能。
  他站了起来,却又发现身体变得极轻,在水中自动漂浮起来,如同鱼儿游在水中,鸟儿漂浮在空中,他伸展一下四肢,已感觉不到水的阻力,就像在陆地上,在空气中一样,只是更为自由自在,他游向栅栏,下一步就是如何从笼子里脱身了。
  笼子是整体的,并不是在四面立下铁栅栏,唯一的出路是在上面的栅栏。
  这里是可以拉开合拢的,但他尝试了半天才断定,控制它开启关闭的机关并不在地下,而是在外面,这也合乎情理,机关本就是用来关人的,使用机关的人不会被关在里面,也就无需在里面设置机关了。
  他再次感到束手无策了,却没感到恐慌,用胎息大法呼吸着空气水分,他至少可以坚持两个月。
  两个月虽不能让沧海变成桑田,却足够让他想出很多很多的方法。
  纤长的手指按在那个圆圆的枢纽上,她却拿不定注意是否按下去。
  按下去,下面的机关就会打开,水也会向外排出。
  也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但她考虑的还不是这个,她断定他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在那种环境里生存,除非是条鱼。
  一想到下面只会多出一具腐烂肿胀的尸体,她就绝望了,绝望得连按下枢纽的力气也消失了。
  “天星,你在做什么?”
  少女蓦然间吓得身体一抖,回头便看见了母亲冰冷愤怒的脸,她只感身子发软,靠在墙上,两手捂脸,失声泣道:
  “娘,他一定是死了,是我们杀了他。”
  “你就恁的在乎他的死活?娘也要死了,我却从未见你哭过,他比娘还重要吗?”
  “娘,这不一样。”少女哽咽道:
  “您死女儿也会陪着你死,这是咱们的命。为这事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
  “女儿实在不想再死人了。”
  “死了那么多人你也没难受过,为什么这一次恁的伤心,老实说,你是不是……”中年女人蓦然住口,连她自己也被突然想到的惊呆了。
  “娘,您说什么呀?”少女两手放下来,露出一张羞得通红犹带着晶莹泪珠的俏脸,“女儿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怎会……”
  中年女人叹了口气,看到女儿的脸,她也看穿了女儿的心事,在心里叹道:
  “冤孽,真是冤孽。
  “生死当口怎么还会有这种事?”但她也年轻过,也深爱过,知道爱的力量远比生死更为强大,若非如此,她们母女也不会陷入必死的境地了。
  “你不必伤心了,我告诉你吧,他还活着。”
  “我不信。”少女怒道,“那个卖卦的骗子骗了您,您又来骗我,并且一直在骗我!”
  “放肆!”中年女人愤怒得脸都变形了,“你可以说娘,却不许说那个神仙的坏话。”
  “什么神仙,就是个骗子。他存心要害马如龙,却无法得手,就来骗我们,借我们的手来害他。”
  “胡说,他没骗我们。”
  “怎么没骗,他就是骗了我们。他骗我们说马如龙是我们的唯一救星,只有他能救我们,还说我们可以放手把他往死里整,马如龙是怎么整治也整不死的。
  “这不是骗人是什么?天底下哪里有往死里整也整不死,怎么整也整不死的人?
  “他又不是不死金刚,我们信了这骗子的鬼话,就把他往死里整,他还有不死的道理吗?”少女伤心愤怒至极,对母亲的威严也置之不理了,疯狂般吼着。
  “你……你……”中年女人气得手指乱颤,“你跟我来,我让你自己看看他究竟是死还是活。”她转身走到西墙角,推开一扇角门,走了进去。
  “他还活着,这可能吗?”少女心里想着,脚却不由自主地迈动起来,跟随母亲而去。
  从角门进去,是向下的阶梯,走下去乃是一间空屋子,只有几盏油灯泛着昏黄的光。
  中年女人站在一块水晶前,怒目瞪视着女儿。
  她之所以愤怒不是因为女儿的顶撞,而是因为心里一股莫名的嫉妒,女生外向她是懂得的,却没想到会变得这样快,这样突兀。
  她毕竟只见过马如龙一面,也根本谈不上有何情愫。
  怎会……,她甚至为女儿的心思而感到羞辱,所以也就更为愤怒。
  “看看这里。”他指指镶嵌在墙上的那块水晶。
  “看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哪?”
  “急什么,多看一会儿就能看见了。”中年女人没好气地说。
  少女凝神远目,果然看了一会就能看到里面模糊的影像,她看到一团水,水中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动。
  “娘,那是他吗?”她惊喜地叫着,几乎不敢相信看到的是真的。
  “不是他还会是谁?我们又没在里面关进老虎狮子。”
  “可是他怎么还能活着,而且还在动?”
  “我也不知道,原来我也以为这不可能。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马如龙,那位活神仙并没骗我们,他是怎么整也整不成的。”
  “那他也真的能从里面逃出来?”少女的心里刹那间又充满了希望。
  “能。他一定能。”中年女人的心里也充满了希望,她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惊奇没有表现出来。
  她上次下到这里来看时,马如龙还只是静止不动,仿佛沉在水底的一座雕像,之所以断定他还活着,是因为他没像溺毙的人那样横着尸身漂起来,同时也是因为她相信那个卖卦的人所说的话:
  马如龙在水里至少可以坚持三天。
  这次下来她才看到他在动,尽管还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但可以肯定:
  他不仅活着,而且活的很欢快。
  “他又在动。娘,你看他动的多好看。”那少女含着泪笑着说。
  “是啊,真好看。”中年女人也由衷赞叹道,“星儿,你看他在里面动着像什么?”
  “像什么?”
  “好像一个胎儿。对,感觉上就像我当初怀着你,你在我肚子里乱动一样,我当时想像里面的情景就是这样。”中年女人说着,腹中竟莫名地感到一阵阵的悸动,眼角也闪烁着喜悦的泪花。
  “娘,您在说什么呀?您怎么能对女儿说这些?”少女脸又羞得滚烫起来,眼睛却不舍得离开那块水晶,也没用手捂脸。
  中年女人没说话,只是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好像女儿还在自己的腹中,像里面那样乱踢乱动着。
  她心里涌荡着喜悦的浪潮,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在马如龙有力的踢动中,她感到了新生的希望和幸福。
  入夜后的金陵城处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寻常百姓家忙碌了一天后,早早关门睡觉,城里就成了江湖中人的天堂。
  雷霆发柬邀了几位好友在长安街头的“金陵第一家”酒楼喝酒,这几位好友都是消息灵通人士。
  江湖上有甚风吹草动,绝对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大坛的金陵女儿红不断抬上,酒楼最拿手的珍馐美味也大盘大碗流水价端上来,雷霆还请来酒楼的一班女伎请歌侑酒,自己更是殷勤劝酬,弄得几个客人目瞪口呆。
  以为他有要事相求,霹雳堂可从不以挥霍待客著称,但他既不说,这几人自然乐得免开尊口。
  酒过三巡之后,这几人疑虑尽释,山吃海喝起来,所谈的事无非是谁在赌场出老千倍剁去了手,谁又出天价梳拢了玉香阁最红的清倌人,都是城内的酒色财气,几乎与江湖无关,好像他们知道雷霆心里想什么,故意闭口不谈似的。
  雷霆并没感到失望,反而轻松下来,他知道这几人不谈江湖中事,那就说明江湖风平浪静,无事可说,卖出那一箱子霹雳雷火弹后,他感觉自己一屁股坐到了火山口上,说不定什么时候火山喷发,就会让自己灰飞烟灭。
  他自己也觉得是神经过敏,霹雳堂每年卖出的霹雳雷火弹也不下百颗,还有其他几十种暗器,但愿那位客人买回去是为了在深山开矿,活着扔到水里炸鱼吧。
  他心里自我安慰着,便也和几个朋友吆五喝六,猜拳赌酒,他请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雷兄,你是不是在哪儿发了一笔横财呀?今天恁的大方。”他的一个朋友喝多了,搂着他的肩膀醉醺醺地说。
  “我发……什么财。”他的舌头也有些大了,“江湖太平,天下太平,我也快关门歇业了。”
  “原来你不是发财,是发愁了。
  “是不是没人掏钱买你的霹雳雷火弹了?
  “这也不只你老兄一个,国家太平无事。
  “弓箭张已改行做小孩玩的弹弓、飞镖了,盔甲王也改开成衣店了。
  “皇上钱再多,也不会买这些没用的东西放在库里发霉烂掉呀。
  “不过你老兄没事,没人买你的霹雳雷火弹,你还有烟花爆竹呀,越是太平买的就越多。”
  “你别在那胡说了。”他的另一个朋友醉眼朦胧地说,“雷兄才不为这个发愁呢?他是为钱太多了没地方晾,怕长毛发霉发愁,前天还有人掏五万两银子买他的霹雳雷火弹呢。”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雷霆霍然站起,酒意已醒了三分,这笔交易是绝对隐秘的,霹雳堂内知道的人也没几个。
  “这有什么,是鬼算盘老钱亲口对我说的,有个客人在他那为你存了五万两银子,不是买霹雳雷火弹又是什么?”
  “老钱对你说那客人是谁了吗?”雷霆追问道,心里却恼怒万分:
  该死的老钱怎会这般口无遮拦,那客人的身份可是要绝对保密的,在霹雳堂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这他当然不会说,我也懒得问,我只知道,这些霹雳雷火弹流入江湖,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你老兄可就要财源滚滚了,像这种客你该天天请才是。”
  雷霆颓然坐回椅子上,额头冒出冷汗,这番话正中他要害,但却说错了一点,他只怕不是财源滚滚,而是麻烦无穷了。
  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一声“砰”的巨响,随即又是一声,倒像是过年时家家燃放的轰天雷,雷霆只感屁股下的椅子和脚下的地俱都颤了两下,脑子里更是“嗡”的一声,别人听不明白。
  他可是入耳即分明,那不是别的,正是霹雳雷火弹爆炸时的声响,而且是他最新研制出来的那种。
  他真像坐在火山口上,火山蓦然喷发,把他冲上高空一样从椅子上弹起,冲出了门外。
  他的房间号是戊辰,他冲出门外就看到,烟火和一堆碎片正从甲子号房间喷涌而出,那扇结实厚重的花梨木大门已经支离破碎,像破布条一样挂在门框上。
  他两步就跨了过去,三个房间的跨度并不算近,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两步就能赶到,同时他本能地向怀中一摸,手中已扣了两颗霹雳雷火弹。
  一跨进门里,透过尚未散尽的硝烟,他只看到两具横阵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
  并没有刺客的影子,他看看两扇洞开的窗户,断定霹雳雷火弹一定是从窗外扔进来的。
  他冲到窗下向外望去,夜宇深沉,一望无际。
  下面的街道上有不少人正驻足向上观望,看到他探出头去,都露出惊讶恐惧的神情,他不知道这些人中是否有人看见刺客,但自己这张脸肯定会给他们留下极深的印象。
  他此时才回身查看那两具尸体,两具尸体都是胸腹洞开,肠流满地,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而头脸倒还完整,他先看到的那具尸体他认得,正是金陵城最大的银庄的老板鬼算盘钱若甫。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沉,刚刚还谈论到他,怎么转眼间人就死了?死得也未免太巧了。
  他再看向另一具尸体,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金三爷!这怎么可能?”
  此人正是金陵城的头一号人物,人称“金陵王”的金三堂,城里的人都叫他金三爷。
  雷霆从未惧怕过什么,这一刻他真的恐惧了。
  他仿佛看到一座巨大的火山即将喷发,而自己也真的正坐在火山口上。
  第三章
  金三堂在武林中并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也不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掌门和帮主。
  但在金陵城内,他的话却比皇上的圣旨还管用,他不仅是地头蛇,而且是地头蛇之王。
  金陵城里的酒楼茶肆,当铺银庄,赌馆妓院有三分之二都是他的产业,而金陵城内的各种行业,每家店铺几乎也都在他掌控之内。
  他徒子徒孙上万,这些徒子徒孙并没从他那学到一招半式,不过是记名隶属关系,那些做不上他的徒子徒孙,却依附他而生活的人十倍于此。
  金三堂虽是地头蛇,为人却很四海,上至江南总督,金陵府尹,下至城里的每一名衙役捕快,外至江湖上的各道朋友,他都倾身交结,尽得其欢心,提起“金陵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雷霆也是城内的头面人物,和金陵王很熟,但还算不上朋友,只是他的顾客,凡是住在金陵城的人,想不成为他的顾客是不可能的。
  相反,如果金陵王不想让你当他的顾客,你就惨了。
  你在城里买不到柴米油盐,找不到一家让你投宿的客栈,也找不到一家卖你食物的饭铺,所以无论是住在金陵城内的人,还是从外地来到城里的人,都不怕金陵王赚他的钱,就怕金陵王不赚他的钱。
  金陵王死了,死在霹雳雷火弹下,而自己又偏巧第一个赶到现场,雷霆知道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恐惧之下,他几次想从窗口悄悄溜走,只要不被人在现场抓住,总还有辩解回旋的余地,他的脚动了几次,身子却不动,另一种强大的意念控制着他:
  莫说人不是他杀的,就是他杀的,也要光明正大地杀,绝不能像刺客一样偷偷溜走,雷家的人没有孬种,更何况雷家之主!
  此时房门外已聚集了十几个人,一见到他,比他还要恐惧,转身逃得一干二净。没人想尝尝他手中霹雳雷火弹的滋味。
  雷霆走出去,却见他请的几个朋友也混在人群中溜走,不禁心头悲凉,这就是朋友,没事时和你吃喝玩乐,有事时却最先脚底抹油。
  大厅里还有几个人在张望,既不敢进前来,也不逃走,雷霆认得其中一人是“金陵第一家”的王老板,便招招手,手中的霹雳雷火弹早已收起来了。
  王老版畏畏缩缩地走过来,他和钱若甫都是金陵王的弟子,说是老板,其实只是替金陵王经营产业。
  “王老板,麻烦你派人通知金五爷和金陵府,金三爷被人杀了。”雷霆此时才完全冷静下来,金陵城的天已经塌了,他就算扛不住也只有硬扛到底。
  “三爷真的……?”王老板向里面看了一眼,便知道答案了。
  婴儿,初生的婴儿。
  说起来可笑,道家修炼的最高目标竟然是婴儿的状态。
  这并非出自后人臆想,而是道家始祖老子在其《道德经》中提出的:
  引体致柔,能婴儿乎?
  人的一切有为的修炼不是向上,而是向下,不是向前,而是向后,是要通过修炼回复到人初生时的状态,所以修炼不是为了练成什么,只是回归,回归至人初生时的状态。
  更进而回归至人类最初孕育诞生时的状态,没人知道那时的状态是怎样的,但人类最初家园的记忆却深深烙印在每一代人最深层的意识中,于是许多先知先觉者,许多有为有识之士放弃尘世的富贵与光荣,通过修炼找寻通向人类那片黄金家园的途径,老子是第一人。
  有人找到了吗?有人回去了吗?不得而知。
  但其实所谓婴儿,或许说是胎儿更为确切,即便是初生的婴儿,也比胎儿失去了许多先天意识和功能。
  马如龙如今已辨不清自己是什么状态了,在混混沌沌中保持着些微的清醒,在杳兮冥兮中看到了许多奇妙的景象,他浮在水中,肢体柔软,无一处不温暖,无一处不舒适,就像喝了适度的酒后又散开身体,横躺在一张最舒服的床上。
  他以最大的定力保持灵台清明,对那些奇妙的景象置之不理,如同在尘世有着诸多诱惑一样,练功途中也会有,如果着意于其中,就会走火入魔。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奇妙的景象像小孩吹出的绚丽多彩的肥皂泡般消失了,只余胸中一点神奇的光明。
  水下已不再黑暗,虽无光线,他却能看清水中的一切,他随即又惊讶地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都褪下去了,如蝉蜕一般堆积在笼子的一角,他赤条条光溜溜的倒真成了一个婴儿,或是一条鱼。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也许是自己的身体在水中变得太轻太滑,浸饱了水的衣服就变得太沉了,所以自动滑脱出去,这样更好,在水中本就不适宜穿衣服,好在也没人看他。
  他在水中尽情游动着,体会这种感觉,这和在陆地上行走、奔跑迥然不同,或许只有鸟类在空中翱翔差堪比拟。
  他舒适地闭上眼睛,四处游动着,甚至不再去想能否出去的事,在这里终老一生也不错,游着游着,却撞上了什么,他很自然地认为是铁栅栏,伸手推去,一推之下却大吃一惊。
  他的手触到的不是早已摸惯的铁柱,而是平坦的墙壁。
  他睁开眼回头望去,铁笼子在他后面,也就是说他已经不在笼子里。
  最先赶到酒楼的是金陵府的总捕头谭诚。
  出事时他正在一条街外的玉香阁吃花酒,不一会儿就听到街上的人们在奔跑叫嚷,说是“金陵第一家”被人炸了,还出了人命。
  谭诚扔下酒杯就往外跑,金陵第一家乃是金陵王的产业,有人敢在那里闹事分明是太岁头上动土,每逢年节,他都会收到金三爷的以宗厚礼,所以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但他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死了什么人。
  如果知道,他会跑的更快,不过不是向“金陵第一家”,而是城外。
  “雷堂主,你怎么在这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赶到时,楼里楼外已聚集了不少金陵王的徒子徒孙,他一口气登上三楼,又是一堆人聚在那里,他奋力从人群中穿过后,便看见雷霆坐在椅子上,王老板在旁边靠墙站着,兀自浑身发抖,他还以为是雷霆绑架了王老板哪。
  “你自己看吧。”雷霆指指房间里。
  谭诚进去后便大叫了声:“我的天哪!”在屋子中间哆嗦了一会,才明白出了什么事。
  金陵王死了,而且是死在霹雳堂的霹雳雷火弹下,雷霆又在外面金刀大马地坐着,看来是霹雳堂和金陵王要火拼了,自己可是哪面也得罪不起呀。
  他一步步挪出来,身子也矮了一头,活像一个受罪的小学生。
  “谭头儿,我是第一个赶到的,没看到刺客。”雷霆叹息了一声。
  “怎么,不是你?”
  “是我?你怎么会这样想?金三爷是我最敬重的人,我怎会做这样的事。”
  “当时雷堂主正在那间屋子请客。”王老板指指戊辰号房间,“所以第一个赶过来了。”
  “是这样。”谭诚立时心雄胆壮起来,胸膛也挺得老高,捕快最不怕的就是不想犯法的良民。
  不管他身份高低。
  “雷堂主,三爷是伤在你们霹雳堂的暗器上,谭某也只有公事公办。
  “有些事要请雷堂主到衙门里说清楚了。”
  “你想抓我?”
  “不。”谭诚退后一步,“只是请你到衙门里把事情说清楚。”
  “谭头儿,你还是多花点儿心思抓凶手吧。
  “我说过不是我,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你要问什么就在这里问,到衙门里就免了吧,金陵府的牢狱对我来说太小了。”
  “雷堂主,兄弟是无可无不可的。
  “可若是府尹大人想问话你也这样说?”
  “就是总督大人问话也得他自己来。”雷霆铁青着脸道,“你若是想带我进衙门,除非是拖着我的尸体进去。”
  谭诚怒目瞪视着,自己也赶到有些心虚。
  他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给金陵王的徒子徒孙看,来证明自己并没白拿三爷的钱。
  雷霆也不怕他,更不怕官府方面有什么麻烦,官府对江湖中事向来是视同膜外,任其自乱。
  只要不鸠众闹事,举旗造反就成。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五爷来了”,聚集在不远处的一群人齐声唱喏,自动向两边让开。
  谭诚幸灾乐祸地一笑,“嘿嘿,我治不了你,能治你的人来了。”
  雷霆的心也悬了起来,他看着大步走过来的金五爷,手不由得攥紧了。
  来人是金陵王的弟弟金五伦金五爷,金家的第二号人物,金三堂死了,他就是现在的金陵王了。
  金五伦酷肖乃兄,只是年纪小了许多,不少人开始时都把他误当作金三堂的儿子。
  金陵王其实只有兄弟两人,人们叫他们三爷、五爷的只是因为他们的姓名。
  金三堂并无子息,极为疼爱这个弟弟,金家的徒子徒孙们也都知道,“金陵王”的王冠早晚要落到五爷的头上,所以他们对金五伦和对金三堂一样。
  “五爷。”雷霆平静地叫了一声。
  “兄弟,辛苦你了。”金五伦走到近前,拍拍他的肩膀。
  “五爷,节哀。”雷霆心头一热,似有千言万语涌至口中,却只说出一句。
  金五伦走进房间,看到兄长惨死的样子,他一直强力支撑的魁梧的身体如突然崩塌的房屋一般瘫了下来,他跪在地上,哆嗦着双手解下外衣,盖在兄长的身上,然后两手撑地,无声地哭起来。
  酒楼的王老板走进去,也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鬼算盘钱若甫的身上,他跪在金五伦旁边,低声道“五爷,现在不是你痛哭尽哀的时候,你要主持大局,要抓住凶手,为三爷报仇。”
  金五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王老板伸手去扶他,他却一把甩开,低声吼道:
  “拿酒来,要最烈的酒!”
  谭诚闻声后,亲自去捧来一坛子关东烧刀子,王老板又去拿了个大碗,金五伦先倒了两碗,倾在地上祭奠死者,然后自己咕噜噜喝了一大碗,他的身体又像进来时一样坚强,他又倒了一碗酒走出来,递给雷霆。
  “五爷,你……”雷霆感到意外,一时竟不知所措。
  “五爷,他……”谭诚在一旁也抢着要说什么。
  “兄弟,你什么都不必说,我知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他又巡视众人一遍,高声道,
  “如果有谁敢怀疑这事和霹雳堂和雷堂主有关系,我金五第一个和他过不去。”
  “五爷……”雷霆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他接过酒碗,也一口气喝下去。
  “老谭,这是我金家的事,请你们金陵府不要插手,我自己会料理。”
  “好的,五爷。倘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您尽管吩咐。”谭诚把胸脯拍得山响。
  “兄弟,金家遭难了,我金五遭难了,要请你帮这个大忙了。”
  “五爷说吧。”
  “我知道你霹雳堂客人的名单是对外严格保密的,我也不能勉强你。
  “现在有两个办法:一是你把名单给我,我来查,你霹雳堂就和这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二是你自己查,我也不管你怎样查,但要把那个凶手的名字给我。”
  “五爷放心,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我不能把凶手抓到,我用我项上人头祭奠三爷!”
  “一道,两道,三道……一共十六道,不会错,是十六道,也就是十六个时辰,整好过去一半了。”
  少女坐在桌前,双手支颐,看着墙上自己画的整齐如一的道道,喃喃自语着,不明白的人看见,还会以为墙上画的是什么奇怪的卦符哪。
  绣房内一灯如豆,映出她秀美的侧脸,一双眸子中现出淡淡哀愁。
  “小姐,你怎么还不睡?夫人看见了又要骂的。”一个丫环走进来悄声道。
  “夫人睡了吗?”
  “夫人也是刚睡下,却被老郑叫了起来,说是城中出了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
  “好像说是金陵王被人杀了。”
  “金三?”少女鼻子里轻哼一声,“他不过是个地头蛇,杀就杀了,算什么大事。”
  “话是这样说,金三到了江湖上不过是个小爬虫,可在金陵城内,他却是条真龙,争风得风,唤雨得雨。
  “他一被杀,金陵城就要乱了。”
  “乱什么乱?杀了金三不是还有金五吗?这人做点好事也不干净彻底。”
  “小姐,金家和咱们没仇没怨的,你恨他们干嘛,非要把人家斩草除根哪。”
  “我才没工夫恨他们哪,就是看不惯他们平时那个样儿。”
  “星儿,你睡了吗?”
  少女听到母亲的声音,循声看去。
  这才发现窗外庭院里已点起几盏灯笼,“还没哪,我马上睡。”
  “娘要出去一下,你先不要睡了,四处照看些。”
  “好的。娘,你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你不要多问,自己小心照看就是了。”
  少女听得出母亲的声音很焦虑,也就不敢多问了。
  几盏灯笼冉冉而行,出了内宅,内宅门外两顶青衣小轿正静静等在那里,旁边站着老郑和八个健壮的青年,中年女人和两个丫环分坐进两顶轿子里,八个青年抬起小轿,轻若无物地跟着老郑走出府门,走出乌衣巷。
  就在府门关闭的刹那间,一行人走过的甬道旁边几棵竹子忽然向一边翻倒,从里面钻出一个光溜溜、水淋淋、黑乎乎的水鬼似的的东西。
  雷霆一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让阿良守在门外,并叮嘱他自己出来之前不许放任何人进去打扰他。
  他坐在那张巨大的祖父留下来的书案前,陷入了沉思。
  霹雳堂并没有购买火药暗器的顾客名单,外人都以为一定有。
  不过是想当然。
  只不过在雷家账房的收支账薄上,每一笔交易也都记录在册。
  但即便是账房先生也不知道哪一笔是购买烟花爆竹的,哪一笔是购买火药暗器的,更甭说是哪种暗器了。
  即便真的存在这样一张名单,也算不上是怎样机密的文件。
  买家一旦使用霹雳堂的暗器后,身份通常也就暴露了。
  毕竟一个人的生死对头不会太多,而这人又能从霹雳堂买到暗器有这两条线索足以很简单地锁定目标。
  当然那些买到却又没使用的客人名单是必须保密的,否则他们的仇家闻讯后就会先下手为强。
  也正基于此,客人的名单从来都只存在于每一代霹雳堂主的脑子里,从未记录在纸面上。
  雷霆拿着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十几人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但雷家确实是遇到了迁居金陵后空前的危机。
  霹雳堂和买家并没有任何买卖约定条款,但有一条却是双方都明白并且必须严格遵守的,霹雳堂必须对交易完全保密,否则就是自砸招牌。
  而买家也必须保证自己的行为不会给霹雳堂带来灭顶之灾。
  诸如你不能把霹雳堂火弹扔到总督衙门或金陵府里,更不消说皇宫大内了。
  也不能扔到少林的方丈禅房,武当的紫霄宝殿或丐帮的金陵分舵的大堂上,否则霹雳堂的报复手段将更为暴烈残忍。
  如今有一个客人违反了这项潜在的规则,雷霆必须把他找出来,并以真正的雷霆手段予以严惩。
  否则他只能按他所说的那样:自杀向金家谢罪。
  这次刺客使用的是年初才最新研制成的一种。
  这种霹雳雷火弹一共卖出了128颗,已经使用了46颗,余下的便在纸上所写的十几个人手里,杀死金三堂和钱若甫的霹雳雷火弹也就一定出自这些人。
  雷霆眼睛死死盯在这些人的名字上,好像刑官拷问囚犯一样。
  足足看了两个时辰,还是觉得没一人有嫌疑。
  这些人都不在金陵城居住,大多因清高而与金陵王素无往来,有几人还是因雷家的关系与金陵王有过交往,金陵王对待江湖朋友的热情与周到,就是最挑剔、最乖僻的人也会满意,绝对谈不上仇怨。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如果要杀金陵王,根本不必动用宝贵的霹雳雷火弹,金陵王的武功和他的名气恰成反比。
  而那个钱若甫根本不会武功。
  雷霆猛然憬醒,却又更感恐惧和迷惑,刺客使用霹雳雷火弹不是出于必要,而是要把雷家推到金家的对立面,这个人也许和金陵王根本没有任何瓜葛,反而是霹雳堂有仇。
  杀金陵王不过是嫁祸东吴,从而利用金家的势力摧毁霹雳堂。
  这又是借刀杀人。实属一箭双雕的奸险歹毒之策!
  “会是谁,这究竟是谁?”
  他拿着笔在一个个名字上面盘旋,苦苦思索着,分析推算着,这些人都是和霹雳堂有世交的,不然他也不会把最新的霹雳雷火弹卖给他们。
  他的目光又移到最下面一个名字,那是昨天才从他手里提走五十颗霹雳雷火弹的人,他的目光却又移走了,因为更不可能。
  通常霹雳堂每卖出一批暗器,基本上都能猜到买家要用来对付谁,也就能考量出此事给雷家带来的风险是否能够承受。
  霹雳堂之所以没拒绝对一笔交易,只是因为买家也预先把这一点考虑进去了。
  雷霆只对昨天这笔交易完全不明底细,所以他犹豫再三,但这位客人和金陵王的事不会有任何关连,他要杀金陵王不过是巨人捏死只蚂蚁,他要灭掉霹雳堂也不是太难的事,不必用这种嫁祸东吴,借刀杀人的连环奸计。
  但他心里还是悬亘着一个大大的疑惑:
  这位客人买霹雳雷火弹作甚?而且一买就是五十颗,他根本没有用的地方啊。
  凌晨时,他烧掉那张名单,走出书房,像往常一样到母亲那里请安问好,又回到自己的房里看看妻子和孩子。
  然后又回到书房,把家族中的头面人物都招集在一起,宣布了他的一项决定:
  自即日起直至金陵王的事水落石出,雷家不再向外卖出任何一种暗器。
  然后他把那十几个人分配给在座的人,让他们马上带人到这些人的地方去查证买到的霹雳雷火弹是否还在,如果用了,也一定要查明用在了哪里,用何人身上,务必查实每一颗霹雳雷火弹的下落,如果对方不肯合作,就明白告诉他:
  这是在与霹雳堂为敌,后果自负!而他们必须在二十天内返回,向他报告查证结果。
  早饭过后,几十匹快马冲出朱衣巷,向江湖各处驰去。
  霹雳堂精英尽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一时间雷霆竟有种大厦已空的虚乏感。
  还有个客人名字也没分配给任何人,他要自己去查证。
  这个人的身份江湖中尽人皆知,但和这笔交易连在一起,就必须绝对保密,对雷家内部人也是一样。
  “星儿,你还没醒呀?”
  少女从梦中惊醒,却看见母亲站在床边,急忙坐起,她昨晚代行母亲的职责,巡视四处,睡得晏了,早上就睡过了头。
  “娘,您才回来呀?”
  “我刚回来,昨晚我走后没发生什么事吧?”
  “事?什么事也没有呀。”
  “那就好。”中年女人在床边坐下,心事重重的样子。
  “娘,您出去做什么了,这时候才回来?”
  “昨晚金三被人用霹雳雷火弹杀了。”
  “霹雳雷火弹?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所以我才觉得可疑,出去查了查。”
  “娘,咱们的烦心事够多了,您理这闲事作甚?”
  “我就怕它不是闲事,别又是咱们的烦心事,这才出去查。”中年女人烦躁不安地说,火气也大了,显示出她内心的承受力已快至极限了。
  “她又挥挥手,“你快点儿换好衣服,咱们到下面看看。”
  少女本想再问些什么,却又怕触霉头,一听说要到下面去看马如龙,立时像只欢快的燕子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换好衣服。
  母女两人走到地下那间空屋,眼睛贴在那块水晶向里面看。
  “星儿,娘是不是眼睛花了,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中年女人看了好一会儿,诧异道。
  “娘,女儿可能也花眼了,不是什么也看不见,而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确定?”
  “确定什么?我是什么也没看见,也许他躲在哪个角落里睡觉呢。”
  “不对,四个角落我都能看到。”她心头蓦然一阵冷颤,转身疯了似的冲上去,“老郑,向外排水,打开机关!”
  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里面的水排空了,机关也打开了,所有人的眼睛也都瞪圆了,口大张着,连惊叫声都发不出。
  下面没有人,只有铁笼子的一角堆着马如龙的衣服。
  最先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的是那中年女人,她一声未出,人却直挺挺向后倒去。
  “娘,您怎么了?”少女眼疾手快,抱住母亲,一旁的老郑也是一脸恐惧,空张着两手,却帮不上忙。
  “天哪!这是天绝我王家啊!”中年女人幽幽醒来,悲怆地喊道。
  “娘,您在说什么呀?马如龙真的从里面逃出来了,您的试验成功了。”
  “成功了有什么用?他已经没了。
  “不知道哪儿去了。
  “没有他,咱们最后一线希望也就落空了。”中年女人空洞的眼睛了没有泪水,甚至也没有绝望,正如马如龙站在那只铁笼子里,看着一股股水流灌进来时的眼神一样。
  “娘,他就算在这儿也不会帮咱们。
  “咱们把他往死里整。
  “他早恨死咱们了。”少女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但更多的则是欢喜。
  “你说的也是。
  “可他在这儿的时候,我多少还有希望,现在他不在了,我们可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娘,您是为这儿担忧呀,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回来?为什么?”
  “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算账的。他说过,只要他从里面逃出来就要找我算账,让我小心等着。”少女说着,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好像要迎接重大挑战似的。
  第四章
  金陵城并没有乱,也没因金陵王的死而有丝毫恐慌,只是城中一半的人突然换上了黑白两色的服装,如同服丧。
  金陵王的徒子徒孙和附庸民众并没有这么多,只是穿的人多了,其他的人穿着鲜艳的服装自己也觉得太乍眼,便也跟着换装了。
  所谓入乡随俗吧。不单一般的市民,据说连几大妓院里的妓女也都素服接客了,许多扇朱漆的红门也都涂上了墨汁,人们喝酒都不敢过量,以免红头涨脸,有幸灾乐祸之嫌,城中坚决保持红色的只有两处:
  一是朱衣巷,二是赌馆里骰子上的数字。
  城中唯一不知道金陵王的死讯,也没发现这一变化的大概只有一人了,那就是马如龙。
  他从地下逃出后,光溜溜跟一匹刚初生的小马驹似的,他在马房附近的一间空屋里找到一套衣服,衣服上散发着刺鼻的马粪的味道。
  可能是圉夫喂马时穿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了,胡乱套在身上,他嫌气味太刺鼻,索性屏住了呼吸,趁着夜色的掩护,穿房越脊,一口气溜回自己住的客栈,他知道自己这身装束太过不雅,与平时风采翩翩,风流倜傥的马三公子相差过于悬殊,没敢从前门进入,而是像小偷似的从窗子溜回自己的房间。
  他金陵城的名字就是马三,人们都叫他马三公子。
  他换回自己的衣服后,把偷来的衣服揉成一团,扔到邻近的一个屋顶上,这才开始呼吸。
  却又闻到自己身上的马粪味,只好开门出去,没惊动任何人,自己到热水房提了一大桶热水,泡进水里。
  随时都有热水洗澡,这就是大把花银子住高级客栈的便利。
  一进到水里,肚脐和浸水的皮肤又开始呼吸吐纳了,而口鼻的呼吸则自动关闭。
  他扩展胸膛,想尝试同时用口鼻呼吸,却属枉然,仿佛口鼻已退化为简单的装饰门面的器官。
  他不再做这种徒劳的尝试,也不去想其中的缘由,索性把头也钻进水里,浴桶窄仄,他两手抱膝,头靠着膝盖,蜷曲成一团,活脱脱一副胎儿模样,整个人泡在水里,居然还不到浴桶的一半。
  “她是谁?为什么要害我?”
  他现在才有余裕来想,短短的两天,他仿佛已活过一个轮回,从一定意义上说,也确实是这样。
  而对其中种种匪夷所思的变化,他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一月前,就在那株繁茂的桃花树下,他见到了那位神秘的女人,一身素雅,脸蒙黑纱,看样子是在为丈夫守丧,只差未自称“未亡人”了。
  他并未看到她的脸,但她身上似乎笼罩着一种悲壮肃穆之气,令他肃然起敬,同时心中也油然而生同情之意。
  她问明他身份后,便直接请他帮助做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说不上是受同情的还是好奇心所驱使,概然允诺。
  对方说完下一步商谈的时间和地点后,便掉头离去。
  地点就是金陵城乌衣巷的王丞相府,时间就是他跨入府门的时刻,她虽说是求他帮助,但语气和神态却像尊贵的女王对谦卑的臣仆下命令,马如龙并不以为意,他知道求人是很艰难的事,求人还要保持自己的尊严更难。
  所以他对她更增敬意,他如约而去,却一脚踏进了陷阱,坠入了死地。
  他忽然想起海盗船最底层那间喂养狮子、处理尸体的铁笼子,两者竟极为相似,只是海盗船上的铁笼子没有上盖,他当初没掉进去一饱狮吻也实属万幸。
  这次他没有那么幸运,但不幸之中却又遇到了万幸。
  不过对这点他还是不敢完全肯定,他如同庄生梦蝶一样,他不知道陷入陷阱,一直到现在只是他在陷阱里所做的梦,梦醒时将身在何处?
  午时一过,雷霆就骑马出了城,他向西骑了约有百里,来到一座小山下,他把马寄放在山脚下的一家小酒馆里,自己沿着陡峭的台阶向山上走去。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据他所知,那位从他手中买走五十颗霹雳雷火弹的神秘客人就在山上的梵音寺落脚。
  这位客人的身份其实一点儿也不神秘,但说出来却会令所有人肃然起敬,他就是峨嵋金顶寺的金顶上人。
  上人俗家姓名已无人知晓了,据说他青年时本是一江湖游侠,行的虽都是侠义之事,却因手段过于毒辣惹来诸多非议,被称为最嗜血也最冷血的游侠。
  中年后他不知何故,遁入定门。
  成为峨嵋派的护法长老,十年后他又退出峨嵋派,在峨嵋金顶建起金顶寺,人们便称他为金顶上人。
  上人虽身居空门,却不诵佛经,不持戒律,饮酒食肉过于常人,家都说他没娶妻生子只是他天性中不喜声色,与佛门戒律无关,不然很难说金顶寺里会不会有一堆小上人。
  非议虽多,金顶上人依然是武林中最令人畏惧、也最受人尊敬的长者。
  雷霆要去触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的霉头。但他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担心,上人身上不管有多少缺点,侠义本色始终未曾改变,否则也不会得到武林各派的一致推重,只要他把情况说明,上人是会原谅他的冒渎行为的。
  他登上山顶时,夜色已经昏暗了,几只乌鸦在寺院里的两棵树上盘旋着,不时发出惹人心烦的聒噪声。
  “有人在吗?”他高声问道,忽然觉得这里静的出奇,乌鸦的聒噪声益发加重了这种感觉。
  他直感到,寺庙是空的,庙里并没有人。
  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蓦然而生这种感觉,他在山脚下还向那家酒馆的掌柜打听过,掌柜的说,他昨天下午亲眼看到上人提一只木箱健步登上山去,今天上午还有一个小沙弥下来打了一葫芦酒,言明是给上人打的。
  他心里有些忐忑了,上前敲敲大殿的门,无人应答。
  他的心陡然间缩紧了,右手向腰间摸去,收回时手心里已扣住了两枚霹雳雷火弹。
  他用左肩轻轻顶开大门,一阵冷风从门里吹了过来,他借着昏暗的夜色看去,大殿上空寂无人。
  没有人,他敢确定这一点,如果里面有人,即使看不见,他也能听见呼吸声,梵音寺只是座普通的佛家寺院,没有一个是武林高手。
  “是的,呼吸声?”他恍然间明白了自己那种直感的由来,就在于他根本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声。
  他晃燃火折,在大殿里穿行一周,连巨大的佛像后也没放过,只是印证了自己的感觉是对的。
  “和尚们都到哪儿去了?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大殿上作晚课呀?”他疑惑着,却又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寂静的怪异。
  以前他也来过几次,也大多是这个时候赶到,所以在半山腰就能听到和尚作晚课时清脆悠扬的梵呗声。
  他今天只是心事重重,没往这上想,到了院子里才会产生那种奇怪的感觉。
  “难道他们遇到了什么意外?”他用力嗅了嗅,只要晚风里有丝毫血腥气,他就不会嗅不到,清凉的晚风里却只有各种山花混合在一起的甜香气息。
  他的警戒心放松下来,或许和尚们到山里的什么地方修行去了。
  说不定是举行什么怪异的法事。凡夫俗子为名利钱财奔波忙碌,而无此烦忧的衲子羽士们却也被佛菩萨和天尊折腾得团团转,无论世间世外,做人都不易啊。
  他把佛前的香烛点燃,左手端着烛台走出来,右手却依然扣着那两颗雷火弹。阴森森的大殿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和尚们做法事去了,上人哪去了?上人可从不搅和进这些事里。”他心里自问着,看着廊庑两旁整洁的僧舍。
  不知该向哪边寻找。
  他蓦然间一怔,瞥见左面一间僧舍内似乎有东西在来回晃动,好像是悬挂的什么。
  “屋子里不会有钟吧?况且钟一摆动就会响的。”他心里想着,迈步过去,打开房门,举起烛台观看,烛光照亮屋子的一瞬间,他却险些坐倒在地,两条腿好像变成了两根面条。
  这是他所见过的最恐怖的场面,屋子的横梁上,悬挂着十二个人,十二个和尚。
  第一个便是一脸白须的住持,最后-个则是未长胡子的小沙弥。
  难怪没找到他们,原来他们都在这里悬梁自尽了,屋子的后窗开着,山风吹进来,他们的尸身便左右摇摆着。
  雷霆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血腥场面也见得多了,凡是中了霹雳堂暗器的,大多是血肉横飞,尸身狼藉,比刀砍剑刺恐怖多了。
  但这种静悄悄、不动声色的屠杀场面却另有一种慑人心魂的魔力。
  令他感到渗入骨髓的恐惧。
  有一瞬间,他几乎失控,想把手中的雷火弹打出,不管打向哪里,只要能打破这该死的静默的恐惧就行。
  他没有尝试把这些人解救下来,从这些人尸身的僵硬程度看,他们已死去多时了,同时他闻到了刺鼻的尿屎气味,那是人死后的排泄物发出的。
  他也没上前去验尸,他们是被人勒死后悬挂上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没有什么事,更没有什么人能令他们约定好同时悬梁自尽,佛菩萨也不能!人总是惜命的。
  “这是谁干的?把一座庙里的人都从从容容勒死后,又从从容容悬到梁上,居然还长幼有序。这是怎样疯狂而又歹毒的凶手啊!”
  从尸体衣服的整齐看,凶手行凶时从容到了极点,没有任何撕打反抗的痕迹。
  但死者的脸上却都永驻着恐惧至极的表情,眼睛也都没有闭上。或许凶手还很欣赏自己手法之高超,但雷霆却从中感到了超乎冷酷之上的冷漠,在凶手眼里,这些人的生命没有丝毫价值,如同小孩玩弄的泥偶,可以毫不吝惜地毁掉。
  这种对生命的漠视远比冷酷更为可怕,凶手以为他是谁?是造物主吗?在玩天生天杀的游戏吗?
  愤怒战胜了恐惧,他的手不再抖,两腿又如石头般坚硬,他甚至希望凶手能从黑暗中跳出来,和他决一死战。
  “上人?”他此时才想起自己来是为什么了,“不会是他干的吧?”他心里几乎认定了。
  能勒死这十二个不会武功的和尚,武林中大有人在。
  但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不会超过十个人,而金顶上人的武功又恰好在前十名里沉浮着,前十名里以冷血著称的却只有两三个。
  更主要的是他就住在这里。
  即便凶手真是金顶上人,他也无所畏惧了。
  看到如此丑恶的行为,就是面对天神,他也敢放手一搏!
  但他猜错了,凶手并不是金顶上人他在右边的一间僧舍内找到了金顶上人,已经死了,也和那些和尚一样,被悬在梁上。
  长满黑毛的两腿在夜风吹拂下来回摇荡,旁边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已经空了的酒葫芦。
  “上人死了。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恐惧,而是震惊了。
  惊得目瞪口呆。
  金顶上人早年时性烈如火,杀人如麻。
  武功也很繁杂,但那时他已被公认为第一流的高手。
  中年以后他释躁平矜,专攻掌法。
  一套峨嵋金顶绵掌打得出神入化,已臻化境。
  此时的他被誉为海内三大绝顶高手之一。后来崆峒凌峰异军突起,抢占了第三位武学宗师的地位,把他挤出了前三,但他的名次却从未出过前十。
  其实位次的排序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除三大宗师略高一等外,能排进前十的也几乎都是绝顶高手。
  这些人分出优劣已属勉强,若要分出胜负几乎不可能,金顶上人即便遇到三大宗师,取胜固然不能,自保却是绰绰有余,绝不会有性命之虞。
  “难道真的有凶神恶煞?”雷霆额头沁出冷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如此轻易取走金顶上人的性命。
  金顶上人的死相和那些和尚一样,衣饰整洁,房间内也没有任何打斗迹象,若从表面上看,倒真是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但他知道不会,那十二个和尚还有可能,金顶上人却绝对不会。
  尤其是这些人脸上恐怖至极的表情和不肯合上的双眼已完全否定了自尽的可能。
  “上人究竟遇到了什么?是什么能令他如此恐惧,以致毫无反抗地任人勒死了?”
  雷霆把金顶上人解下来,平放在床上,又抚平他的双眼。
  孰料一抹之下,手上竟沾了几根眉毛。
  “毒!这是什么毒?能令死者的眉毛都脱落了?”他大吃一惊,又扒开死者的眼睛,仔细看着,却没有丝毫中毒迹象,只是手上又多了几根眉毛。
  他忽然觉得不对,手触到的好像不是人的皮肤,哪怕是死人的皮肤。
  他用力揉搓一下死者的眉头。
  眉毛竟然全部脱落下来,他又发现一处可疑的地方,双手按下去,用力一提,竟把死者的鼻子揭掉一半,但下面还是一个完整的鼻子,丑陋的扁塌的酒糟鼻。
  “假的!金顶上人是假的!”他脑子里嗡嗡一声轰鸣,好像他往自己脑子里扔了一颗雷火弹,一时间他真如万丈高楼失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身上冷汗如浆,从无数个汗毛孔中汩汩流出。
  “完了,我受骗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清醒过来,却依然处于虚脱状态,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有人用易容假扮的金顶上人从他手里买走五十颗霹雳雷火弹,杀死金陵王和钱若甫的两颗一定出自其中。
  那人预料到雷霆一定会查证此事,便把假的金顶上人和庙里的和尚杀掉灭口,线索到此也就彻底断了。
  他真想就此躺在地上,永远不再起来,派出去查证其他人的铁定要空手而返了。
  他最后也只能空着两手去见金五伦,并依约割下自己的人头。他无法拿自己也不知道其姓名和身份的骗子来塞责。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了,回家。为自己料理后事。
  “娘,你说的他是真的从里面逃出来了还是成了神仙飞走了?
  “飞到天上变成了星星,我猜他一定是牛郎星下凡吧。”少女仰望着满天繁星,依偎在母亲怀里,喃喃说着。
  “星儿,你还在想着他?”中年女人叹了口气。
  “你,你别笑话我。
  “可我真是头一次感到,想一个人原来也能这么幸福。
  “哪怕你根本得不到他,甚至再也看不到他,只是在心里想着。”
  中年女人身子一颤,眼中流出泪来,魔障,真是魔障!
  二十年前,她也是女儿这般年纪,见到了那个人。
  一见过后,她也是疯魔似地想他、爱他。
  后来他成了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同时却也陷进了巨大的灾难中。
  而今女儿也像自己当初一样,命运的轮回竟然如此准确而又怪异。
  不过灾难不会再次轮回了,因为她们根本逃不过这一次灭顶的灾难。
  “娘,你常说生我的时候梦见自己吞了一颗坠落的星星,所以才给我起名天星,那你吞下的会不会是织女星呀?”
  “星儿,不要胡思乱想了,早点儿睡吧。”中年女人不忍说破女儿的幻想,或许让她一直活在甜蜜的幻想中更好,至少能免除无限的恐怖与痛苦。
  “娘,我还要再坐一会儿,您去睡吧。”少女依然仰望着天空,找寻着牛郎星和织女星的位置。
  “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一年只能有一次七夕相会,我原以为他们不知有多么痛苦,现在才明白他们还是幸福的。
  “即便没有一年一度的鹊桥会,他们也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真的相爱。”
  少女冥想着,俏脸上沉醉的神情好像春天夜里绽放的一朵鲜花。
  一个迷雾般的影子从远处飘过来,在竹林和丰草间时隐时现。
  少女脸上的神情并没变,眼睛却瞪圆了,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颗在地面上跳掷的流星。
  “你在等我?”那影子停下来问道。
  “我在看星星。”少女平静地说,一股巨大的喜悦充塞她心胸,两颗黑宝石般的眼睛湿润了,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上面还挂着几滴泪珠,“只是我一直在等你,从你离去以后,没想到你真的会回来。”
  “我当然会回来。
  “你是不是期望我被你们恶摆了一道,就像吓破了胆的兔子似的。
  “逃得远远的,再不敢回来?”马如龙压低声音怒道。
  “不,我一直期盼你回来。”
  “期盼?期盼什么?你知道我回来要做什么吗?”马如龙恶狠狠地说,同时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狠一点,再狠一些。
  别忘了他们是怎么整治你的。
  但他发现,面对着满天星光下这张天使般的容颜,自己的冲天怒火就像太阳照射下的雪人似的,正慢慢消融。
  “你回来就好。做什么都好。”少女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脸上,脸上依然是甜蜜的笑容。
  马如龙心中戒意陡生,他向四处望望,并无人影,心中暗忖:
  她又在耍什么花招,难道这里还有更厉害的机关?他们还有更毒辣的手段?如果少女见到他唬得花容失色,拔腿便逃,甚至大呼救命,那才是他想象中应该有的反应。
  然而少女不但稳坐钓鱼台,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似乎在等着他自己再次跳入陷阱,少女近在咫尺,伸手可捉,他却不敢贸然展开报复行动。
  他担心的并没错,这里是有更大的陷阱在等着他,但不是任何人工能设计制造出来的,而是人性本身的陷阱,而他已经陷进一只脚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会来找我算账。
  “我说过,只要你能从里面逃出来,我任凭你怎样摆布。
  “现在我就在这里,我不会反抗,听凭你怎样摆布。”
  “你以为你绝不反抗我就会罢手吗?
  “我承认耍赖是女人更是女孩子的特权,但对我没用。”
  “我没耍赖呀?我是在履约。”少女站了起来,微感诧异地说,“我说过了任凭你摆布,当然不会反抗,你希望我反抗吗?”
  马如龙叹了口气,说不出话来,面对这样的对手,他真的无计可施。
  他很想转身走开,却又不甘心。
  “要是我必须反抗你才能下得了手,那你告诉我,要我怎样反抗?”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过了,随便你怎样。”
  “我倒也不想怎样。
  “只想让你们也尝尝我身受的。
  “把你们也扔到下面的铁笼子里,把盖子合上,再往里面灌足水,一滴也不会少。”马如龙又凶狠起来。
  “好啊,现在吗?”少女秀眉一挑,迈步欲行。
  “你到哪里去?”马如龙忽然有些慌了。
  “你怕我跑了吗?这是你的腰带,你可以把我绑起来提在手上。”少女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条腰带。
  “这是我的?你还留着?”马如龙皱眉问道。
  “当然。我知道你还会用上它,你不是喜欢用它绑我吗?”少女把腰带递了过来。
  “我喜欢?”马如龙叫了起来,“我可没有用腰带绑女孩子的毛病,我那是被逼无奈。”
  “你以前没绑过别的女孩子?”
  “当然没有。我又不是变态的疯子。怎会有这毛病?”
  “哦,我看你那一手娴熟无比,还以为你经常练哪,这么说你只绑过我?”
  “喂,你能不能不提这事儿?”马如龙冒起火来,这件事是他自以为进入江湖后唯一一件汗颜的事儿,偏巧对方死抓住不放。
  “好。你说不提就不提。
  “那我提什么哪?提我把你害得怎样惨,好激起你的深仇大恨。
  “这样你就能下得了手了是吗?”
  “这也不用提。我自己知道。永远也忘不了。”马如龙又叫了起来,头有些痛心也在发虚,对方放弃了反抗,把处置权都交到他手上,他却感到自己反而是被控制住了。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事,而被什么控制着根本不知道。
  “那好。开始行动吧。
  “你需要喝点儿什么吗?
  “女儿红、竹叶青、烧刀子我家里都有。”
  “你……你敢讥笑我没胆量吗?”马如龙的脸蓦然间充满了血,倒真像喝了二斤烧刀子。
  “讥笑?我怎会讥笑你哪?”少女有些委屈。
  更感到意外。
  “我说错了什么话吗?我年纪还小,不大会说话,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多担待我些好吗?”
  马如龙直感啼笑皆非,脑子里也乱成一团,王府依然风雅绝伦,满天星光下的花园里暗香浮动,美人朦胧,浑似天上的仙境。
  只是多了自己这个贸然闯入的俗人,他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特定的环境控制住了自己,他只知道,自己真是没胆量没勇气也没心思报复什么了。
  “我服了你了,大小姐。你害我害的有理,整我整的还不够惨,你还可以继续害我整我。
  “可是我求你件事,只有一件,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马如龙绝望地叫道。
  “我来告诉你吧。”一个声音在少女身后十几米处响起。
  “娘……”
  “是你!”
  少女和马如龙同时喊了出来,马如龙继续道:
  “就是你,一个月前骗了我,并在这里设好陷阱害我。”
  他认出来了。
  这个女人正是一月前在桃花树下的那个蒙面女人,他当时虽没看到她的脸,但其体态、风韵和声音却给他留下极深印象。
  在他印象中,对方应是位二十五六岁的少妇,而今才看到,原来是位年近四旬的中年女人,只是轻盈的体态依然宛若少女,若不是岁月过早在她脸上留下太深的印记,怎么看也不会是三旬开外的人。
  “是我。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与小女无关。”中年女人坦然承认,并缓步走过来。
  “娘,我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你看到了吧。”少女迎过去,抓着母亲的手,兴奋地说。
  中年女人拍拍女儿的手,也嫣然笑了,一笑中依然风情无限,“马公子,我并没骗你,只是没预先告诉你这些。”
  “你当然不会告诉我。”马如龙冷哼道:
  “你处心积虑地害我,又怎会预先把你们的歹毒手段告诉我。”
  “马公子,你这样说可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你敢说你们没有害我?”
  “当然敢。我们是没害你,至少不是有心害你。
  “我当初找你的时候就说请你做一件不可能的事,你掉到里面的时候小女也和你说过,这是个试验。
  “你能说这不是件不可能的事吗?
  “不可能有人从里面逃出来。”
  马如龙不禁语塞,他是没预先问明白对方请他做什么事,只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后来那少女也一再言明,与他无怨无仇,只是做个试验。
  从对方手段上看,不但是害他,而且歹毒无比,但从另一方面看,对方又占尽道理,怪只怪他自己没先问清楚。
  “你们把我关在下面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往里面灌水?
  “有这么做实验的吗?”
  “这是这个试验的最重要的地方,必须这样做,否则就毫无意义了。”
  “可是你们做试验时没想过吗?
  “我几乎没有可能从里面逃出来,你们不是存心要把我置于死地吗?”
  “没错。这个试验成功的唯一可能就是把你置于死地,激发你全部的潜力,才能有后生的可能。
  “其实连告诉你这是个试验都是错的。”中年女人冷静而又傲然地说,依然是一副尊贵的女王的神态。
  “有道理,真是太有道理了。你们害人都害出哲理来了。马如龙愤激地说。
  “要做不可能的事,就要有毅力攀登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峰,有耐力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更要有胆量去承担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风险,你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你成功了。你也没给自己‘专做不可能的事’的金字招牌抹黑,而是为它增添了光彩。”
  马如龙听着,感觉自己就像一名忠实的臣仆在恭聆女王陛下宣读嘉奖慰勉的诏书似的,只是结尾少了一句惯用的“朕甚嘉焉”。
  “你也未免太瞧得起我了。”他苦笑道,看着对方理直气壮,高高在上的姿态,他甚至怀疑,理亏的是不是自己,自己是否做的还不够好,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前跪倒谢恩。
  “你如果认为我存心要害你,把你淹死在里面,那也错了。”
  “这怎么会错?如果你认为下面灌足水后淹不死人,你自己可以去试试。”
  “我当然不行,如果我行的话就不会找你来做这事了。
  “但你可以,因为你是马如龙。”
  “可我根本不是马如龙。”马如龙话出口后才知道说错了,掩口不及。
  “我知道你不是马如龙,但你现在就是马如龙,名字不过是个符号。
  “我知道你现在用的名字是马三,以前你也用过许多名字。
  “但‘专做不可能的事’的却只能是马如龙。”
  “你调查过我?”马如龙吃了一惊。
  “不经过周密的调查,怎能请你来做这桩决定我们一家生死存亡的实验?
  “而且我还知道下面虽是死地、绝地。
  “但你却能在水中坚持三天。
  “所以我已决定,如果你自己无法从下面逃出来,到三天的时候,我会抽干里面的水,打开机关,你还是可以从里面毫发无损地出来。”
  “你怎会知道我能在水中坚持三天?”马如龙心头一跳,这事除了师傅外没人知道,而师傅离群索居,更不是一个多嘴的人。
  但这事倒让他相信了对方确无存心杀害他的用意,那轮劲弩狂射和八筒暴雨里花针也确实只是请君入瓮的必要手段。
  尽管他觉得对方还是做的太过分了,心中的仇恨却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消融了。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得到的还要多。”中年女人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误会我已经解释清楚了,还要祝贺成功地做了这件不可能的事。
  “虽然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你是怎样做到的,但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欢迎你回来,继续做以后的事?”
  “继续?”马如龙吓了一跳,“还继续什么?
  “你还要再害我一次吗?”
  “我说过这只是个试验,是我要请你做的事的第一步,而不是全部。
  “你如果还坚持认为我们害了你,你可以使用任何手段报复我们,我们绝不反抗。
  “如果你真是吓破了胆,不敢再冒任何风险,你可以退出,这绝不会影响你的声誉。”
  “算了,我还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向孤女寡母施展报复。”马如龙垂头丧气地说,“你也不用激我,我对后面的什么事没兴趣,恕不奉陪了。”他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懊丧。
  “马……马如龙,你要走了吗?”一直没开口的少女说。
  “是的。你还有事吗?”
  “这是你的腰带,你留下的衣服我也给你洗干净、熨烫好了,我叫人送来,你带走吧。”
  “还有你未完成的允诺,也一起带走吧。”
  中年女人冷冰冰地说。
  “我只答应帮你做一件不可能的事,却没答应帮你做许多事,所以我的允诺已经完成了。”马如龙洋洋得意地说,在舌战中第一次抓住对方痛脚,占了上风。“现在反而你们欠我一个允诺。”
  “什么允诺?”母女二人同时问道。
  “你们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是摆了我一道儿,我赢了。
  “你们也都允诺我可以随意摆布你们,我现在还想不出对你们划什么道儿,但总归是你们欠我的。”
  “这笔账我们认,你也随时可以来收,我们不会逃避的。”中年女人漠然道,“不过你最好现在就把这笔账结了,过一个月后你想收也不可能了。”
  “这笔账还有时效限制吗?”马如龙讥笑道。
  “什么账都是有时效的,人死债消,除非你和阎王爷交情够厚,能在下面找到我们。”
  “什么?”马如龙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旋即眼珠滴溜溜乱转,“你又想什么花招骗我?你们又不是先知,怎会预知自己的死期?”
  “因为多少年前已有人在我们体内种下了生死符,还有一个月,生死符就到期了。”
  “生死符?”
  “就是决定你生还是死的符法。”
  “娘,您别说了。”少女忽然抓住母亲的手臂,面色恐慌。
  “不是娘要说,是他问的。”中年女人苦笑道。
  “马如龙,你别再问了,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少女声音发颤地说,好像凶魔会随时从天而降的。
  “原来如此,幸亏我多问了一嘴,否则可亏大了。”马如龙哈哈一笑,转身席地坐了下来,“我现在就要收账了,你们有意见吗?”
  “马如龙,你不想活了,赶紧滚!”少女忽然暴怒起来,手里若有棍子,就要向外轰了。
  “冲你这句话,我还要多收几分利息。”马如龙微微一笑,“夫人、小姐,坐下来说话好吗?
  “咱们这笔账收起来会很麻烦,没个一年半载的收不干净。
  “有好酒就请叫人送来一坛。
  “我平生第一次当上债主,这滋味可得慢慢享受,要是有人想断我的财路,他就是我的生死对头。”
  “马如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是在找死!”少女流出泪来,弯着腰慢慢坐了下来,她不是想坐,而是站不住了。
  “如果有人肯为我的生死而流泪,那就值得我为她去死!”马如龙平静地说,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情。
  第五章
  金五伦听完雷霆的叙述后,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雷霆却好像卸去了重责似的,浑身轻松,他啜饮着手上水晶杯里冰镇过的葡萄美酒,眼睛却巡视着金三堂生前收集的古玩字画。
  他对这些毫无兴趣,只是眼睛睁着,就必须看点什么,而无论看什么,他也不愿看金五伦那张好像一夜里衰老了十年的脸,一看到他就觉得自己就是杀人凶手。
  他对自己注定的结局已经坦然视之了,不论自己有多大罪责,一死总足以补偿了。
  当然他可以不死,只要把金五伦要求的客人名单给他,就可以从容脱身了,但要这样做他得先亲手拎着锤子,把府门前那块金字匾额砸了。
  另外,他也可以不认这笔账,与金家对抗,这也不难,只要把霹雳堂迁出金陵就行,在金陵城内,没有什么人,什么帮派能斗得过金家,但这和宣布霹雳堂退出江湖无异。
  “那个假的金顶上人你以前见过吗?”金五伦忽然问道。
  “没有。我敢说各门各派中绝没有他这号人物。”
  “所以想查出后面的主谋已不可能了?”
  雷霆点点头,冰镇过的波斯葡萄美酒不但堪称极品,他想起一个酒坛名家对此下的评价:
  那不是享受,而是享受中的极致,他如今对这句评语心服口服。
  “但我至少知道大哥和老钱为什么遇难了,他们和那些人一样,只是被灭口了。”
  “灭口?”
  “是的。那天那个假的金顶上人到老钱的银庄存银子,老钱认识金顶上人,便派人通知我大哥。
  “你也知道,大哥对到金陵城的武林人物是一定要尽地主之谊的。
  “中午时,大哥和老钱便请那个假的金顶上人喝酒。
  “一定是我大哥和老钱看出了什么破绽,又被对方察觉了。
  “第二天便横遭惨祸,当天下午假金顶上人和梵音寺的和尚也被一起灭口了。”
  “既然要灭口,为什么不把我一起灭掉?”
  “也许是无此必要吧。
  “上一次你见到金顶上人时,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么多年了,你对上人的相貌声音也记不住多少,对他细节性的事更不知道。
  “所以凶手认定你看不出什么破绽,也就没必要冒险对你动手了。”
  “为什么要用霹雳雷火弹呢?凶手在梵音寺可是连刀剑都没用呀?”
  “当然是要挑起你我两家的争端,在金陵城内拼个你死我活。
  “也说不定凶手对雷火弹还不熟悉,先扔两颗练练手法,大哥和老钱正好成了靶子。”金五伦苦笑起来,笑得比哭更让人难受。
  “五爷,金三爷那天请金顶上人喝酒后,没对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金五伦摇摇头,“他一个字都没提,这事还是昨天老王对我说的,我才知道。”
  “老王?‘金陵第一家’的王老板?
  “是他。你也知道他和老钱都是我大哥的门生。
  “大哥为人虽然慷慨豪爽,却从不单独和门生喝酒,以免有对某个门生特别厚爱之嫌,所以我疑心大哥是和老钱商量什么机密大事。
  “在老王那里比较安全,他俩究竟商谈什么老王也不知道,便告诉我了大哥和老钱在那里请金顶上人喝酒的事。”
  “三爷如果怀疑什么,怎会不对你说?你可是他最信任的人。”
  “大哥的为人我最清楚,没有十分把握的事他是不会说出口的,尤其是关系到如此重要的武林人物。”
  “这样看来确属灭口无疑了,凶手作得也真绝,一点线索也没留下。”雷霆颓然仰靠在椅背上,水晶杯已经空了。
  “不,他还是留下很重要的线索。”
  “什么线索?”
  “你不是说过吗?凶手在梵音寺杀人的手法说明他的武功是排名前十的。
  “我虽没亲眼见到,却相信你的判断,况且此人敢指使他人假扮最难惹的金顶上人,这也说明他的武功位次都和金顶上人差不多,并不怕上人日后报复他。
  “所以凶手一定就在海内十大高手之内。”
  “这一点我已想过无数遍了。”雷霆抓起镇在一个铁桶里的冰块中的葡萄酒瓶,慢慢往水晶杯里倒,“海内排名前十的高手中,三大宗师可以排除了,本来崆峒凌峰最有可能,但他已经死了,另两位高人绝对不会染指这等事。
  “少林方丈、武当掌教和丐帮帮主依序坐定四五六三把交椅,这三人也绝不可能,剩下的只有四位了。
  “老实说,这四人中唯一可能做这事的倒真是金顶上人,可这个上人又是假的,其他三人我看不出有任何可能性。”
  “这事不能从这些人平时的声名来判断”。
  金五伦沉吟道:
  “凶手指使他人假冒金顶上人,正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真面目。
  “凶手本来的意图是要把一切罪过都转嫁到金顶上人身上,后来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又转头把知情人全部灭口。
  “他虽然把线索切断了,却也为我们排除了上人的嫌疑。
  “所以现在只有三个人有可能了。”
  “凶手在十大高手之内也不过是我的一种感觉,并不一定准确。”
  “可我们现在仅有的就是这条线索了。不管怎样都只能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了。”金五伦叹了口气。
  “我们还有一条线索,江湖中易容高手并不多,尤其能唯妙唯肖到那种程度的,也是屈指可数。
  “而且这人和金顶上人一定非常熟悉,如果仅依靠画像是不可能如此精妙的。”
  “凶手不会忽略这一点的,如果有这样一位易容高手,也一定被灭口了。”
  “那就查这几天被害的易容高手,凶手杀得人多了,总会漏出马脚的。”
  “对。”金五伦眼睛一定,“我们下一步就查三大高手和被害的易容名家,梵音寺还也还要再次清查。
  “我不信凶手能从地下钻出来,又从天上飞走了。
  “他只要上山下山,总会有人看见。”
  “马公子,欢迎你继续加入。
  “不过等我说完此事的端末后,你还是可以选择退出。
  “我们真的不会怪你,毕竟此事的凶险和难度超乎想象之上。”
  内堂中烛火通明,宴陈水陆。
  中年女人坐在主人位子上,马如龙坐宾席相对,少女打横坐在母亲旁边相陪,中年女人手举一杯斟得满满的女儿红,对马如龙说道。
  “我不会退出的,除非我把账都收清了。”马如龙端起酒杯回应主人,喝了一大口。
  “马公子,我是在和你说正经事。
  “切不可等闲视之,更不可玩笑视之,你多送条性命对我们毫无益处。”中年女人放下酒杯,正色道。
  “夫人,在下绝非狂妄自大之辈,更不敢轻视夫人的话。”马如龙也正色道,“但事情就算有天来大,也只是件事而已,力尽人事去做就是了,何必逆料不可预知的成败得失呢?”
  “马公子是学道出身吧?”中年女人微笑道。
  “家师非禅非道也非儒,倒也都有一些。”
  “尊师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大宗师,才能有你这样的高徒,不知是哪一位?”
  “家师的名号在下不敢说出,以免给他老人家脸上抹黑。”
  “抹黑?有这样的高徒,就算天王老子也会感到脸上有光。”
  “夫人不是想捧杀我吧。”马如龙截住话头道,他听过许多江湖中对他的夸大渲染之词,每次听到却掩耳而逃,身上的鸡皮疙瘩足有黄豆粒大。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中年女人又嫣然一笑,烛光中看去,依然有倾城的风情。
  “不过你的名字都讳莫如深,更不要说尊师的名讳了。
  “算我多此一问了,自罚一杯。”说完,她真的把一大杯女儿红一饮而尽。
  “夫人……”马如龙一惊想劝阻又不好开口,他喝得出来,这是十八年陈的女儿红,喝多了能醉死人的。
  “你放心吧,我娘喝这东西就跟白开水似的,一坛子喝下去也没事,倒是你自己小心些了。”一直没开口的少女冷冷道。
  自马如龙决定留下后,她就是这种冷冰冰的脸色,她的目光也直视着前面,既不看母亲,也不看马如龙,仿佛是个局外人。
  “马公子莫见笑,小女被先夫娇纵惯了,养成了没大没小,没里没外的性子。”中年女人尴尬地一笑。
  “哪里,倒是在下不知夫人海量,故尔失态了。
  “在下量浅,所赐不敢多领,仅此一杯足矣。”马如龙举杯笑道,只喝了一口,没有依礼节干杯。
  少女眼角一瞥之中露出赞许之色,脸上神情依然不变,对桌上的酒菜更是碰也不碰。
  中年女人也不再劝酒,几乎一口气把事情的来由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这家人还真是王羲之的嫡系后代,祖上也就居住在这座府邸里,东晋灭亡后,江南经历宋齐梁陈四个朝代,王家依然是江南世家之首。
  中间又出了一位名位烜赫的人物,就是南梁时的大将王僧辩。
  王僧辩的事《梁史》中有详细记载,但世人大多不知的是王僧辩乃是达摩祖师在中土收的第一个弟子,也是唯一一位亲传俗家弟子。
  达摩祖师从天竺至中土,原拟在崇尚佛法,建寺无数的江南梁国传扬佛法。
  但他与佞佛的梁武帝萧衍几番晤谈,却对不上因缘。
  当时王僧辩身为贵胄子弟,在达摩左右陪侍,他也乘机将平时心中所疑向祖师一一叩问。
  达摩祖师很喜爱他,妙阐禅法,为他尽释所疑,王僧辩拜服得五体投地,愿出家入祖师门墙。
  达摩祖师看出他乃是富贵中人,又身肩梁国存亡重责,没允其所请,却也传授他一些内功心法和武功,随后便一苇渡江,驻锡少林,开创中国禅宗一派。
  王僧辩后来出将入相,战功彪炳史册,正是得益于达摩祖师亲传的无上心法和诸般武功,只因未入祖师门墙,便不敢以祖师弟子自居,也从不与少林联谱叙宗。
  但王家却自此始才代代修习武功,梁国灭亡后,王家也走入式微,迁徙各地,进入了江湖,又成为武林一大世家。
  中年女人姓谢,闺名玉娇,但是否出自东晋时的谢家已无从考究,谢家也是江南武林望族,因心慕当年王谢风流,便与王家结通家之好,世相往来。
  大约一百多年前,王家又迁回金陵,在乌衣巷旧址重新建起府邸,落叶归根,谢家却因宗族支系繁多,跟重难移,没和王家一同迁回,整条乌衣巷便都成了王府。
  谢玉娇的丈夫,也就是少女的父亲王鲲也是当时武林中后起的才俊之士,两人二十年前一见钟情,半年后谢玉娇便嫁入王家。
  两人婚后恩爱异常,第二年便生下女儿天星,孰料一月过后,变故突起,灾难降临。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么天星,就是颗灾星。”听到这里时,少女忽然冷冷说了一句,转身离席而去。
  “这事儿也是赶巧了。”谢玉娇苦笑着叹道,自己又把一大杯酒喝了进去,可她偏生千杯不醉,真不知何以解忧。
  马如龙发现,谢玉娇嫣然展笑时,脸上细微可见的一条条皱纹便奇异地抹平了,容颜焕发,如同二十左右的少妇。
  当她苦笑时,脸上的皱纹加深,竟如五十岁上下的人,他怎样也想不明白,跨度如此广阔的人生竟会奇异地聚集在一个人的脸上。
  谢玉娇又接着讲下去,天星满月后,他们和孩子都得了一场怪病,身上冷热不定,好像患了虐疾,但延医诊治却查不出任何病症,也没有任何中毒迹象。
  十天后,病症自动消失,夫妇正在欢喜之际,洗浴时却发现对方背上都多了一行数字,前面是他们出生时的年日时辰,后面却是第二年的中秋月圆夜子时。
  夫妇俩骇然莫名,这两个日期数字是肉色的,细若游丝,若隐若现,非仔细辨认不能看清,也正因如此,才使他们心怀莫大的恐惧,它们既不是写上去的,也不是刻出来的,而是肉里长出来的。
  前一个数字是他们出生时的时辰,后一个数字他们也隐约猜到了是什么。
  他们满怀愁绪地给孩子换衣服时发现,孩子的后背上居然也和他们一样,当天晚上,王鲲到书房取东西,却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封信,封皮只写着王鲲亲启四字。
  里面只有三包药粉和一张字条,上面也只有六个字:
  信则有,诚则灵。
  夫妻二人又陷入迷惑中,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这分明是人们对信奉鬼魂巫术的习惯说法,三包药粉又是何意?
  与他们三人后背上的奇怪日期又有何关连。
  他们夫妻本都是豁达明智之人,对鬼魂之说并不相信。
  然而产前一天,谢玉娇梦见一颗星星落入自己口中,直下入腹,随后便在两个多时辰剧烈阵痛中产下一女。
  刚刚满月却又发生了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二人都不禁毛骨悚然,觉得冥冥中似乎真有神祇在主宰着世间的一切。
  尽管疑神疑鬼,他们并没向外人提起,每天晚上,对着那张“信则有,诚则灵”的字条苦苦思索,好像禅僧苦参玄机一样,那三包药粉也小心收藏起来。
  是谁?让他们信什么?又对什么诚?他们却一点头绪也摸不着。
  “如果这是上天的惩罚,我们也只有接受。”一个月后,王鲲平静下来,放弃了苦思冥想。
  把那张字条在烛火上烧掉了。
  好像真有神灵一样,两人上床睡觉时发现,后背上奇怪的日期消失了,再去看孩子,后背上的日期也没有了,皮肤柔嫩光滑,似乎上面从来就没有过什么。
  他们并没有如释重负,而是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他们即便不信也明白了,确实是有,不管那是神是魔是人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一定是有。
  第二天晚上,孩子的奶妈死在澡盆里,背上赫然印着一组日期,血红欲滴。
  谢玉娇亲自查看一遍,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查出任何病症,更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仿佛生命走到了终点,就自动突然间停下来似的。
  三天后,王府的管家死在自己的床上。
  又隔三天,一个老家人正在劈柴之时,一头栽倒,直挺挺死去,同样的毫无预兆,也毫无痛苦的猝死。
  同样的日期,这三人出生时年月日时王鲲夫妇并不知晓,但他们死时的时辰却是分毫不爽。
  王鲲慌了心神,他为三人编了个能取信于人的死因,把此事掩盖过去。
  然后他和谢玉娇找寻各种借口,查验府中上下所有男女眷口,松了一口气,再无别人后背上有这种奇怪的要人命的“生死符”。
  “这可真是生死符,标记着一个人的生和死的日期,倒像是阎王爷的生死薄。”听到这里,马如龙不禁苦笑出声道,他一边听也在一边苦苦思索,却也只能咄咄称奇而已。
  “阎王是不必信则有,诚则灵的。”谢玉娇也苦笑道,“不信也是有,怎样诚也未必灵。”
  “所以一定还是什么人在搞鬼,只是这种能决定人生死的符法却从未听说过。”马如龙所学偏近于道家流派,对符箓法水咒禁之类并不陌生。
  我们也一直是这样想,但这种事绝非人力所能为啊。
  谢玉娇喟叹道,又接着讲下去。
  王鲲夫妇又陷入苦苦的思索中,死了三个人,每人之间相隔三天,这似乎在暗示什么?
  再联系上那三包药粉,他们明白了,这一切都在向他们暗示:
  神灵要他们三个人,三条性命!死去的三个人不过是个警告,预示着他们将来也会这样死去。
  一年多过去,却再无其他变故,“神灵”事件慢慢地就淡下来,婴儿成长的每一天都给初为父母的他们带来无穷欢乐,恐惧的阴影也就退回到了阴暗的角落里,只是常在午夜梦回里令他们心悸发抖。
  第二年七月十五日月圆夜,那怪异的生死符又在三人背上出现。
  这一次他们没感到太大的恐慌,王鲲不动声色地料理好家事,写了长长的详细的遗嘱放在书房的桌案上,中秋节的夜晚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在庭院里对饮赏月,静待子夜的来临,亥时将尽,王鲲把药粉拿出,掺入酒中,两人默默对视片刻,还是喝了下去。
  谢玉娇把第三包药粉掺进一杯牛奶里,哄孩子喝了下去。
  子时在两个人几乎停止了心跳的静默中慢慢过去了,这种漫长而又近乎死寂的恐惧对他们而言,如同被人穿在铁钎子上,架在火上用文火烤着。
  倒是孩子在母亲怀中睡熟了,对笼罩在头上的死神无知无觉。
  听到这里时,马如龙心里忽然有种可怕的想法,几乎惊叫出来,但又忍住了,有几个细节还想不明白,无法形成合理的解释。
  子时过后,死亡并未降临,没想到这三包药粉竟真是生死符的解药,夫妇二人恍如死后重生,对周遭一切都有隔世之感。
  王鲲回书房去收回那份遗嘱,却发现旁边又多了份“王鲲亲启”的信,他知道该来的总算是来了,他打开信封,里面竟是一通神谕。
  “神谕?”马如龙脱口惊叫出声。
  “是的,是道神谕,却没说是什么神。”
  “这位神命令你们做什么?是不是让你们交出达摩老祖的无上心法?”
  “不是,神对武功并无兴趣,他要的是钱。”
  “钱?”马如龙更为诧异。
  王家不单是武林世家,也是两淮有名的盐商,这才有财力斥巨资重建乌衣巷,神灵对王家的财政收支似乎了如指掌,所以在这道神谕中首先说明已收他们三人为弟子,将来要引领他们到神界。
  其次便要求他们为神营运谋财,账目也开得很清楚,除王家生活费用若干,营运资本若干外,其余都要缴纳给神,不得存留分毫。
  “看来这是穷神下界,想为自己洗脱穷字了。
  “可这些钱怎样给他呢。”马如龙笑了起来,觉得此事变得有趣了。
  “银子都存在指定的钱庄里,由钱庄开具银票,他会派使者来取走。”
  “他不自己来取?”
  “那当然,神忙着哪。”谢玉娇也苦楚地笑出声来,眼角噙着两滴泪水。
  神谕旁还有一半奇形怪状的竹符,上面也刻着蝌蚪文似的神符,银子存到银庄后,便把符留在银庄里,神的使者会持另一半符来提银子,合符勘验后便把银票交给来人,以后每年都会有三包解药和一半竹符出现在书房的桌案上,却再无神谕出现。
  “这哪里是什么神灵,分明是贪婪的恶魔在勒索你们。”马如龙道。
  “我们也明白,可又有什么办法,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倘若只是我们夫妻,也未必甘心任他勒索,可一想到孩子,就只有俯首听命了,每年缴纳的银子权当是买命钱吧。”
  他们二人也暗地里四处寻访,想查明生死符的由来和对应的解救之道,可即便如王家交游之广,又不惜财力,也没打听出何神何魔甚至什么妖怪,更不要说是人,曾创造出这样一种决定人生死的符法,也就无法找到解救之道。
  “那你们在我身上做的试验又是何意?难道这是生死符的解除途径?”马如龙问道。
  “我马上就要说到这儿了,马公子,你心里一定还在怨恨我吧?”
  “怨恨谈不上。”马如龙笑道,“说来连我自己都有些不信,但我确实不怨恨你们,当我在下面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我毕竟活着出来了,我现在最欢喜的是自己还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我回来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总不能被人家摆了一道儿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你会知道的。”谢玉娇如少女般娇笑道,“不过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你是怎样从里面出来的?
  “那真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呀。”
  “我不会告诉你这个‘怎样’的,算是我对你小小的报复吧。”
  “我是罪有应得。”谢玉娇以赔罪的姿态把面前一杯酒又一饮而尽,喝得太急了,双颊也现出两片酡红。
  第五年上,金顶上人,当时还是峨嵋护发,来到王家,王鲲知道他善饮,夫妻二人陪他作长夜豪饮,喝到早晨时,酒醉的王鲲说出了自己一家的苦难。
  金顶上人大吃一惊,仔细为二人诊脉,最后也是摇头叹息,说出了令他们夫妻更感绝望的话。
  据说远古时期人本来没有寿命期限,个个都能寿与天齐。
  后来人类繁衍越来越多,欲望愈来愈强,心地也越来越阴暗丑恶,相互间展开血腥的凶杀与争夺,天上的仙人大为震怒,便运仙功画了一道生死符,扔到江河湖泊中,人类喝了被施了符法的水后,后背上便出现了出生和死亡日期。
  从此,人类知道有生有死,对财物和权力的争夺之念淡薄了许多,并且开始知道敬畏天,敬畏神,但人有生有死的界限却无法改变了。
  后来有了六道轮回,由十殿阎王掌管万物生死,仙人便收回了生死符法,而由阎王在人投胎之初将生死日期写在生死薄上。
  北魏时天师教主寇谦之偶然从上古传下的符法集录中发现了生死符法。
  他精研覃思,凡十易寒暑,以天人之才学,运大神通,终于修习成功生死符法。
  但他毕竟是学道之人,虽然修成来,却不敢滥施于人,只是在几个人身上试过,然后又用另一种符水解除,也不过想证实远古时期确曾有过这种生死符法,而他绝不敢与造化争功,从阎王手中夺命。
  寇谦之怕这种生死符法被后人所滥用,便亲手毁去了自己修成的符法。
  过后他忽然又想到一点,万一后世中有才学道法与自己相侔,而心地却歹毒的人也悟出这种生死符法,世人岂非要尽受其荼毒?
  于是他以悲天悯人之心,调治了一大坛符水,锢封于一处死地中,一旦人类遭受生死符法肆虐的厄运,便可到死地中取出符水,倾洒于江河湖泊中,以救世人之厄。
  “死地?”马如龙惊讶道,“寇大教主悲天悯人之心固然良善,可藏之于死地不是谁也无法得到吗?”
  “那自然是怕世人轻易得到了,不加珍视,随便糟蹋了,若是真遇到空前浩劫,自然会有法力高深之人挺身而出,冒险到死地为世人取得符水。”
  “死地是什么地方?又在哪里?”
  “死地是东海之中的一个荒岛,上面飞鸟不能落,走兽不能生,只有杂草和能致人死命的瘴毒。”
  “怎么听上去跟神话传说似的。”马如龙皱皱眉毛。
  “生死符不也是神话传说嘛,我们却亲身遭遇到了。”谢玉娇叹了口气。
  “解除生死符的符水就在这座荒岛上?”
  “是的,在岛上山里的一个洞里。”
  “我明白了。”马如龙恍然道,“藏着符水的洞里也有和下面一样的机关。”
  “聪明。”谢玉娇赞许地点点头,“只是这里机关是从外面开启的,而那里的机关却是从里面开启的。”
  “也或许根本就没有机关,毕竟没人进入过里面。”
  “这种可能性不大,如果没有机关,装符水的坛子就无法从里面拿出来。”
  “可是里面真的有坛子吗?”
  “有,那里我们去过许多次了。里面确实有坛子,只是没办法进去拿出来。”
  “那你们这个试验不是做颠倒了吗?你们应该试验我能不能进去,而不是能不能从里面出来。”
  “如果你有办法从里面出来,自然也就有办法从外面进去,道理是一样的。”
  “不一样,因为那里根本不必想办法进去。”
  “不必进去?那符水坛子怎么拿出来呀?”
  “坛子也不必拿出来?”
  “不拿出坛子怎么得到里面的符水呀?”
  “找东西把里面的坛子打破,符水就会流到水里,所有的水也就变成了符水。”马如龙微笑着说。
  谢玉娇蓦地里目瞪口呆,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脸色也变得纸一样白,她的身体慢慢开始发抖,旋即两手抱头,在椅子上瑟缩成一团竟尔放声大哭起来。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马如龙顿时慌了手脚,全然未料到她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但转瞬间一想却也明白了,他们一直想的只是如何得到坛子里的符水,便认为一定要把坛子拿出来才行,钻进了思维的牛犄角,却没去想只要把坛子打破即可。
  也是因为在他们心里,坛子已变得和他们的生命等同重要,无比珍贵,这一点就成了障住他们眼睛的一叶。
  门轻轻开了,天星走进来,她并没去劝母亲,而是站在马如龙椅子旁叹道:“你别见怪,我娘是在哭我爹呢,我爹去年死了,死在那个洞里,如果我们早想明白这一点,我爹就不会死了。”
  雷霆和金五伦合两家之力,动用江湖上所有关系,彻底清查他们怀疑的那三大高手,尽管这三人和金三堂没有恩怨纠葛,但江湖中也没人和金三堂结过梁子。
  金五伦又派人调查了梵音寺山脚下所有住户商家和小贩,得到的结果却令他们更为困惑,梵音寺当天只有金顶上人——当然是假的——和十二个和尚,再无旁人进出。
  “兄弟,你怎么看,这个凶手真的能上天入地?”金五伦苦笑着摇头不已。
  “凶手道行确实是高,他勒死十三个人,比勒死一条狗还容易,这也同样让人想不明白。
  “雷霆一想到那十三个人的死状,兀自不寒而栗。”
  “咱们又撞上墙了,这事怕是要变成无头案了,我估计咱们派出去的人也要个个撞墙而回,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事从外面查如果没有结果,就只能从里面查了。”
  “里面?你是说我金家内部的人?”
  “不是,三爷既然是被凶手灭口的,就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证据落到三爷手里,咱们必须想办法找到这个证据,凶手是谁不用查也就明了了。”
  “这我当然知道,也早查过了,毫无线索。
  “梵音寺他都做得这么干净,能在我哥这里留下蛛丝马迹吗?”
  “那咱们岂不是只有撞墙到死了吗?”雷霆颓然叹道,又去抓镇在冰块里的酒瓶。
  “那倒也未必,我思来想去,城里只有一件事和一个人最可疑。”
  “哪一件事?哪一个人?”雷霆的手又缩了回来。
  “这件事就是乌衣巷的王家。”
  “那个自称书圣后代的王家?”雷霆有些不屑地道。
  “那倒不是自称,他们有宗谱为证,确是书圣的后人。
  “此事说来话长,大约从十七年前他们每年都要在我家的银庄里存上五六十万两银子,然后留下一半竹符,指明必须由持有另一半竹符的人才能提走。
  “合符勘验后才能付给对方银票,搞得跟朝廷发兵似的。”
  “五六十万两银子?有这么多?是不是供给朝廷的军饷啊?”
  “我哥和我开始也是这样想,合符这套把戏毕竟只有朝廷才玩,后来却打听出王家给朝廷的捐税银子早在户部里就扣去了。
  “我哥又猜测是给朝廷那些高官显贵来打通财路的,这也不新鲜,只是数目太大了。
  “到了前年,王鲲忽然一天夜里来访,和我哥密谈了两个时辰。
  “他走后我哥悄悄告诉我,王鲲是求我哥查明那些银子的去向,并查明究竟是谁最后得到了这些银子。”
  “他不知道?他年年把银子给一个他也不知道的人?”雷霆张大了口,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
  “很明显,王家是受人勒索,每年不得不向对方交纳五六十万两银子,所以想查出究竟是谁在勒索他们。”
  “那查出没有?”
  “没有。王鲲去年死了,据说死在海外的一个荒岛上,今年我哥又遇难了,所以我一听到消息就直感到是和王家的事有关,别的方面没有任何理由。”
  “那为什么不去找王家问个清楚?”
  “他们也是被蒙在鼓里才托我们来查,我们都查不出来,问他们又能知道什么。”
  “那也未必,问明白他们是怎样被人勒索的,说一定能寻出些头绪来。”
  “你说的有道理,走,咱们这就去拜访王家。”金五伦站起身便要走。
  “对了,你说还有一个人最可疑,是谁?”
  “马如龙。”
  “马如龙?哪个马如龙?”
  “当然就是那位自称专做不可能的事的马如龙。”
  第六章
  “马如龙又和这事儿扯上什么关系了?”雷霆大为不解。
  “说起来他和这事应该没有关系,可他却跟乌衣巷王家扯上了莫名其妙的关系。”金五伦又坐下来,说得有些口渴,便拿起酒瓶,在金三堂生前用的金杯里倒了半杯,又把雷霆面前的水晶杯倒满,然后举起金杯喝了一大口。
  “和王家?”雷霆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金陵城里最令人畏惧的是朱衣巷,最为神秘的却是乌衣巷。
  “马如龙大约半年前来到了金陵。”金五伦接着道,“这半年来他一直就呆在城里,混迹于大小赌场中,他当然不知道,这些赌场都是我家的。”
  雷霆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城里所有赌场和妓院都是金家的。
  “他不知何故,不肯露出本来面目,便化名马三,也住在我家的一个客栈里,他赌技很高。
  “在小赌场里每天不过赢上一二十两银子,大赌场里也不过赢上一二百两。
  “这种小输赢本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他赢进输出的手法太高明,本来能赢一大笔银子的,他却输了。
  “而且输得很有技巧,正是这种输赢技巧令几个赌场的兄弟心惊肉跳,他们怕他是要先摸清虚实,然后把我们的赌场一一都挑了。
  “便来向我哥报告,我们当然不敢大意,调查一番后才知道是这位神道。”
  “神道?”雷霆还没听金五伦用这个词儿说过任何人。
  “你还不知道吗?他是皇上指定的驸马,未就封的郡王,新月公主的禁脔。”
  “那他应该呆在长安,怎么跑到咱们金陵了?”
  “他在长安不知怎么和皇上、公主闹翻了,皇上关闭九门,搜捕他好多天,他倒也真有能耐,逃到这儿来了。
  “我们才明白,他千方百计掩藏身份原来是怕皇上找到他。”
  “那他和王家,和咱们这事又有何关系?”
  “你知道,他住在金陵,我们哥俩手上就像捧了个刺猬似的,他万一有个闪失,皇上迁怒下来,我们哥俩儿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我哥指定我专门负责他在城里的安全,他什么时候到哪个赌场,什么时候到哪家酒店,什么时候回客栈,每天都做些什么,我都派人盯得紧紧的。
  “一个月前,他忽然出城了,我们都大松一口气,谁知过几天他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那样过活。
  “前几天他又心血来潮似的去拜访王府,而之前他们却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进去后里面一片骚动,随后又平静下来。
  “不久王家又开始加强警戒,连只飞鸟也进不去,我派去的兄弟也只好在远处守着,不敢靠近。
  “马如龙在里面一直没出来,晚上便出了我哥的事儿。
  “又过了半个时辰,没人看到他从王府出来,可却突然出现在客栈里,而且马上洗澡,还把身上穿的衣服扔到远处的房顶上。”
  “他这是何意?”
  “不知道。他扔的是一套沾满马粪的衣服。”
  “五爷不是怀疑他装成一个马夫潜入‘金陵第一家’,对三爷和钱掌柜下手吧?”
  “我也这样怀疑过,却没有任何证据。
  “他在客栈洗过澡后不久又失踪了,下午便又出了梵音寺这桩奇案。”
  “那么马如龙现在哪里?”
  “他在王家。”
  “王家?”
  “是的,就像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怎样从王府出来一样,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回到王府的。
  “但这两件事发生的时候,他的行踪无人知道。
  “而他平时并不在乎后面是否有人跟着他。
  “而在这两段时间里,他却把我的人都甩掉了。”
  “他既然如此可疑,五爷怎么不好好查查他?”
  “不敢查。”
  “不敢?”雷霆没想到金五伦还会说出这个字。
  “如果真是他做的,麻烦就大了。
  “这里面很可能牵涉到朝廷,咱们不查也许还没事,一旦查明了反倒大祸临头了。”
  “马如龙现在王家做什么呢?难道王家也有朝廷方面的关系?”
  “王家正大宴小宴地招待马如龙,就跟开庆功宴似的。”
  “这不愈发可疑了吗?”雷霆冷笑道,“五爷如果有顾虑,我去问个清楚。”
  “顾虑当然有,为大哥报仇是头等大事,可我手下几万弟兄的死活也不能不顾及。
  “不过这事也还是要查的,只是咱们不能上门去兴师问罪,总要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理由有什么难找的,咱们就说三爷遇害是因为受托查王家的事,他们也设法拒绝把事情说明白,如果他们坚持不说,那就一定有鬼了。
  “至于马如龙更好办,他不是号称专做不可能的事吗?
  “咱们就说这是件不可能破解的案子请他来查。”
  “高,兄弟。你这条计策实在是高。”金五伦双眉轩动,举起金杯与雷霆轻轻碰一下,然后一口喝干。
  “五哥,你怎么有空大驾光临?雷堂主,你可更是稀客,今儿个外面刮的什么风呀?”
  谢玉娇站在滴水檐前迎客,看上去满面春风,心里却是疑窦丛生。
  “夫人,在下有事相求,所以来得冒昧了。”金五伦躬身施礼,意态极诚。
  雷霆在旁施礼见过,没有说话,朱衣巷和乌衣巷素无所来,他也只见过这位当年艳压金陵的贵妇人几面,虽然同属武林一脉,他却对一面以书圣后人自居一面又带着盐商身份的王家心生鄙夷。
  所以对庭院中精心布置的东晋风情也无意欣赏。
  “岂敢,五哥有事直接吩咐便是,何必又拿雷堂主来压我。”
  “夫人,在下登门拜访也是有事相求,只因素无往来,所以求五爷作个引见。”雷霆见金五伦面红耳赤,急忙从旁分说。
  “两位都是素不求人的人,如今一齐登门来求我,难道我还有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道行吗?”谢玉娇拍手笑道,她直感到这两人不速造访不会有好事,自家也是多事之秋,所以想先用话封住二人的口。
  “夫人,是因家兄的事,在下才敢冒昧相求。”金五伦又施一礼道,一般人都认为金家兄弟乃是金陵的地头蛇之王,必然强横霸道,其实他们兄弟无论对什么人都是礼数既足且恭,深谙待人接物之道,这也才得以稳坐金陵王的宝座而不倒。
  “是三哥的事,请进吧。”谢玉娇长叹一声,笑容顿敛,侧身让客。
  三人入座上茶后,金五伦便直接说明来意,谢玉娇沉吟须臾,并无难色,便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生死符?这世上真的有生死符?”两人听后,也都有毛骨悚然之感。
  “也许三哥真的查出了什么,所以遇害了。我对此事也是愧疚殊深。”谢玉娇黯然叹道。
  金五伦黯然无语,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对他也并无帮助,反倒迷雾更浓。
  “夫人,在下有一事相求。”雷霆起身道。
  雷堂主不必多礼,有事尽管说便是。谢玉娇饶有趣味地看着雷霆,没方面二也无法把霹雳堂、雷霆这些威武霸道的字眼儿和他美女般的容貌合在一起。
  “这个……听说马如龙马公子在贵府上作客?”雷霆话一出口,脸腾地一下红了,深感问得太过无礼。
  王家主人过世,只有遗孀和及笄待嫁的女儿。
  怎会容留一个非亲非故的少年男子在家中,即便真有这回事,也是不能当面问出口的。
  “是的。”谢玉娇倒是落落大方。
  “在下想见马公子,有事相求,不知可否?”
  “原来雷堂主不是来求我,而是来求马公子的。
  “我明白了,三哥是死在霹雳雷火弹下,雷堂主又发誓要缉拿凶手,不然便以性命相殉,如今怕是撞上强了,所以想马公子帮你查案缉凶。”
  “夫人真神人也。”雷霆拜服不已。
  “我要是神人就不会被人勒索十七年了。”谢玉娇苦笑道,“我马上请他过来,答应与否就是他的事了。”
  谢玉娇唤人请马如龙,须臾,马如龙便已走进,金五伦和雷霆顿感眼前一亮,连素有美女之称的雷霆也不禁有自惭形秽之感。
  马如龙长得并不美,至少不是美女型的美,但那种清新的又略带野性的气质,仿佛毓天地之灵秀,集众山之筋骨,令人有仰望远山之感。
  马如龙听二人说明来意后,苦笑不已。
  自己当初不过是对新月说的一句戏言,难料戏言成真,被人当作了自己的招牌,新月自我介绍说是专做没道理的事的人,他不甘示弱,便自称是专做不可能的事的人。
  专做没道理的事不难,专做不可能的事就太难了,说不定哪天真的会有人找他到天上去摘星,下海中去捞月。
  “金三爷查的事五爷一点儿都不知道吗?”他沉思有顷,开口问道。
  金五伦和雷霆都感到身上一轻,知道他这样问就是答应了,两人不约而同对马如龙产生了信赖感:他能,他一定能的。
  “家里的事他从不瞒我,但这件事我却一无所知,估计他也是毫无头绪。”金五伦道。
  “王府每年都要给这位勒索者五六十万两银子,已经十七年了。
  “差不多要有一千万两了吧?”马如龙问道。
  “不,先夫去年过世。我们便没有送,解药也没得到。
  “所以我们娘儿俩竟也和雷堂主一样,都只有一个月的寿命了。
  “至于银子数目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是一千零八十万两,我敢说户部银库里都没有这么多的现银。”谢玉娇愤激地说,王府至今犹有富甲江南之称,却没人知道早已是空架子了。
  “我知道马公子想问什么。”金五伦道,“你是想问勒索者每年都要来提银子,如此大款项的银子必然要流向某处,由此不难查出勒索者究竟是谁?”
  “是的,勒索者来提银子固然可以变换相貌身份,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另外勒索者得到银子也总要花出去,从这点上应该也能找出些线索来。”
  “道理是这样,但说来惭愧,对方也不知怎样做到的,竟能泯然无迹。”
  “请五爷详细说来听听。”马如龙道。
  “开始时我们就觉得很神秘,主要是这种合符提银的方式,而前来提银票的人更为神秘,他总是坐一辆马车停在银庄前,然后让马车夫进来替他合符拿银票。”
  “勒索者从不露面?”马如龙问道,转头看向谢玉娇,谢玉娇点点头,显然她早知道这情况。
  “是的,他只坐在马车里,马车又是四面围着帘幕,并且是在里面反锁。
  “我们曾试过多种方法接近马车,想打开来一窥究竟,却没能做到。
  “只是从帘幕缝隙中看到一个蒙面的侏儒坐在里面。”
  “蒙面的侏儒?”雷霆也惊叫起来。
  “是的。看到侏儒我们还以为是皇宫或哪个王府里派来的,大家也知道,只有皇上和王爷们喜欢畜养侏儒玩乐,后来王鲲兄弟找上我们,我们才知道并非如此。”
  “十六年来始终是那个马车夫和那个不露面的侏儒来合符提银吗?”马如龙问道。
  “马车和马车夫每年都不同,那个侏儒却每年都是,前年我们和王鲲兄弟拟定了一个计划,在城里各处和城外的几十里内都布下眼线,想看这辆马车究竟驶向何处,然后一路跟踪下去,不论用多少人,花多少钱,就算追到天边也要查出最终下落。”
  “这样勒索者要无所遁形了。”雷霆兴奋地说,也只有王家的财力加上金家的人力,才能有如此庞大而又周密的计划。
  “马车夫提走银票后,便驾车从东门出城,一路疾驰不停,到了约有四十五里外的一个集市旁,马车停下了,随后那个马车夫和车里的侏儒便凭空里消失了。”
  “消失了?”雷霆问道,“那他们一定是混入集市的人群里溜走了。”
  “不是,我们询问了集市里的每一个人,没有人看到过一个侏儒,也没人看到那个马车夫。”
  “看来就跟梵音寺的手法一样,这人真会隐身法怎地,就算他会隐身法,也不能把一个马车夫也隐身了?”雷霆搔搔头,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我们过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金五伦苦笑道,“但追查此人下落的线索也就断了。
  “我们又想,一个人十几年间得到了一千万两银子,比王侯还富,他总要花出去吧,无论他买房、置地还是穷奢极侈地挥霍,总不能不留痕迹吧,我们就调查了全国所有十几年间暴富起来的人,结果也都各有来由,和此事没有关系。”
  “这人可能是个守财奴,把银子都藏到深山的洞里了。”雷霆笑道。
  “此人每次都是提走银票,从没提过现银吧?”马如龙问道。
  “是的,这些银票都是各地银庄中兑现的。”
  “这些银票都是五千两一张,每次付出一百或一百一二十张不等,至于特殊标记并没有,不过是有金陵钱记银庄的字样,这些银票在全国都可以通用通兑。
  “你也可以直接当现银用。各地的银庄也会把这些银票当自己的银票付给别人,所以想从收回的银票上来查明是谁在什么地方使用了这些银票是不可能的。
  “就像你不可能查明一锭元宝最初是出自谁手一样。”
  “这里面的事还恁的复杂啊,难怪老钱还没到五十头发就全白了。”雷霆一声长叹道。
  “钱掌柜和金顶上人很熟吗?”马如龙问道。
  “这个……”金五伦想了一会儿,“他们以钱可能都没见过面,上人两三年才来一次金陵,每次都是我们哥俩儿作陪,上人也从没到银庄去过。
  “这次是第一次,当然这次去的还是个假的。”
  “钱掌柜和金三爷究竟发现了什么?而被凶手灭口了?”马如龙用中指骨敲着前额道。
  “就是不知道才没法查下去。”
  “这个假的金顶上人这次在银庄存入的是现银吗?”
  “不是。他存入银庄的是其他几家银号开出的银票,本来这些也是可以当现银用的,但他却坚持兑换成我们银庄的银票。”
  “这一点倒也合乎情理,金陵的人向来都是只认钱记银庄的银票的。”谢玉娇说道。
  “钱掌柜赌钱吗?”马如龙突然问到。
  “赌钱?你怎么问这个?这和案子有关系吗?”金五伦诧异道。
  “也许有,也许没有。”马如龙道。
  “他年轻时据说赌的很厉害,后来到银庄主事后便戒赌了。”
  “马公子,老钱是不是赌徒有关系吗?”雷霆也颇感怪异。
  “在各种人中,赌徒的眼力是最好的。”马如龙解释道,“一定是老钱在假的金顶上人身上发现了什么,然后告诉了金三爷,这发现又过于重大,金三爷也不敢遽下论断,于是和老钱在金陵第一家参详此事。
  “不知怎么又被凶手察觉了不但金三爷和老钱遇害,连同假的金顶上人和知情的和尚们也都被灭口了。”
  “这些我们也都想到了。”雷霆长声叹道,“但问题是我们无法知道老钱发现了什么。”
  “凶手杀这么多人就是为了不让你发现这个。从此人手法上看,一定是个心计缜密、胸有城府、手段又毒辣无比的高手,这些你们当然也都想到了,你们自然还想听听我的高见。
  “但我不是神人。”马如龙笑着看雷霆一眼,“所以我面前和你们一样,也是一堵密不透风、无隙可入的墙。”
  “这种无头案就是神人也只有徒唤奈何。”谢玉娇笑道,马如龙能从下面不可思议地脱身而出,又一言点醒她的噩梦,在她心里已经就是神人了。
  金五伦和雷霆有些垂头丧气,却也没感到特别失望,他们此来一是要问明王家受人勒索的详细经过,而是想察看马如龙是否有作案嫌疑,以及王家是否与此案另有牵涉,这些问题清楚后,心里也颇感轻松。
  请马如龙查案不过是登门造访的由头罢了。
  “不过初次见面,怎么也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回,我就说出我的一些愚见供你们参详吧。”马如龙笑道。
  “请讲。”金五伦和雷霆闻言精神一振,身子也坐直了。
  “第一,凶手是位武功高手,雷堂主的感觉没错。但如果我所料不差,此人就是十七年来以生死符勒索王府的人。”
  “什么?”谢玉娇身子一颤,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你说这个凶手就是害了我家十七年的恶魔?”
  “就是他!”马如龙肯定的说,“这一点已经可以断定,第二点,此人是各易容高手。”
  “易容高手?”金五伦和雷霆对视一眼,“如果能确定这一点,倒是好查了。世上易容高手可比武功高手少多了。”
  “未必。”马如龙笑道,“能把假的金顶上人易容到唯妙唯肖连金三爷都难辨真假的程度,也只有当今四大易容高手能做到。
  “但四大易容高手却无一人练过武功。所以想从易容高手中查出凶手也是不可能的。”
  “这也不一定吧。凶手是十大高手之内没错,但不一定也是易容高手吧。
  “他完全可以请四大易容高手之一把人易容成金顶上人啊?”雷霆反驳道,金五伦也点头表示赞同。
  “雷堂主所言极是,这种可能性不但有,而且按情理说就是这样。
  “毕竟武功和易容都是一门高深功夫,想精通一种都很难,想精通两种几乎不可能。
  “但世上还是有天才超逸之人,不但能兼通两三种绝学,甚至有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的。”说到这里,马如龙不由得想起了师傅,他现在也不清楚,师傅还有多少绝学没传给他,不是吝而不传,实在是没时间。
  如果他想学全、学精师傅的本领,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山了。
  “我再说为什么认定凶手既是十大高手之一,又一定是易容高手。”马如龙又道,“我是从猜测钱掌柜发现了什么这一点得出的。”
  “你猜老钱发现了什么?”金五论问道。
  “假金顶上人的手。”
  “手?手有什么可发现的?那时摆在明面的,不用特意发现也能看到。”金五伦道。
  “是呀,假金顶上人的手很平常呀,没有缺指、歧指这些毛病,看不出什么呀?”雷霆也皱眉道。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钱掌柜一定是从假金顶上人的手上认出,他就是十六年来每年都来合符提银的马车夫。”
  “什么?假金顶上人就是那个马车夫?还有,你是不是说十六年来每次来提银票的马车夫都是一个人?”一向稳重如山的金五伦也被震得有些坐不住了。
  “是这样,五爷刚才说马车和马车夫每年都不同,只有车里的侏儒始终是用同一个,其实马车夫始终也是一个人,只是易容成不同的相貌而已。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辆神秘的马车和车里奇怪的侏儒身上,几乎无人注意那个马车夫,这也正是勒索者刻意要达到的效果。”
  “公子是说马车里的侏儒只是个障眼法,为了掩护马车夫,而马车夫才是真正重要的角色?”谢玉娇插话道。
  “一定是这样,那个侏儒绝不是勒索者本人。”马如龙道。
  “这点我完全赞同,勒索者本人绝不敢公然露面,他也怕我们连人带车一齐扣下,每次提款对他来说也都可能是个陷阱。”金五伦道。
  “我为何要认为马车夫始终是一个人,是因此事太重大,勒索者不可能随便雇个马车夫来做这事。
  “如果他要雇人,事后必须灭口,否则就会暴露他的真面目,但杀人灭口就会有人命大案,即使他毁尸灭迹,死者家属也会报官,就会闹得沸沸扬扬。
  “第二年他再来雇人提银,就等于自我招认是去年的凶手一样,这十六年里附近没有被杀或失踪的马车夫吧?”
  “没有。”金五伦道:
  “这点我们也想到了,而且作过仔细调查,附近几个州府都没有马车夫被杀或失踪。
  “我们对此事也疑惑了好久,好像这个马车夫是凭空里出现,又凭空里消失了似的。
  “这样看来马车夫始终是一个人,而且是勒索者的心腹,所以没有被灭口。
  “这个论断完全站得住脚,但怎能从手上认定假金顶上人就是那个马车夫,要辨认也该从相貌上呀?”
  “相貌是经过精心易容的,想从相貌上辨认出什么很难。”马如龙道。
  “可是手和身体也一定是易容过的呀?”
  “手当然也是易容过的,但人身上有两点却是易容术所无法改变的?”
  “哪两点?”雷霆好奇地问。
  “一是眼神,二是手势。”
  金五伦和雷霆相觑一眼,眼神无法改变是人所共知的,但对手势说还不明所以。
  “眼神虽然无法改变,但也非得特别熟识,特别亲近的人才能辨认得出。
  “钱掌柜对马车夫当然不熟识,所以从眼神上看不出什么,你们不是赌徒,对这一点可能不知道。
  “但赌徒在赌桌上识别人,根本不用看面孔,仅凭他码筹码、掷骰子的手势上便能认出,绝对不会错,比从面孔上辨认还准确。
  “赌徒长年累月在赌场上混,手中时刻不离的不是骰子就是筹码,渐渐就形成了固定不变的手势动作。
  “赌徒大多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甚至眼神,但几乎没人想到要刻意控制自己的手,心中所思所想,甚至恐惧,兴奋也都一一在手势中流露出来。
  “最高明的赌徒与对手一博千金时,看的只是对手的手,而不是面孔。”
  “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妙谈。”谢玉娇抚掌赞叹。
  “我家开了几十年赌场,没想到赌场还有如此高深的学问。”金五伦也笑道。
  “你不知道是因为你不必知道,你雇的那几个赌王却一定知道,否则你家的赌场早被人赢光了。”马如龙笑着说,他没有说出的却是,赌博同样是一门高深的绝学,不单要赌技高明,更要阅历丰富,谙熟人情世故,才能从对手不易觉察的动作中看出虚实,然后一掷定乾坤,一个赌徒在赌桌上的感觉绝不比战场上指挥百万雄兵的大将军稍逊。
  “马公子,你的意思是说这位马车夫也就是假金顶上人是位赌徒?”雷霆问道。
  “是的,所以我才问五爷钱掌柜赌不赌钱,只有赌徒才能辨认出赌徒的手势动作。”
  “可他们是在钱庄里交付银票而不是在赌桌上赌钱哪?”雷霆又问道。
  “据我推测应该是这样。”马如龙道:
  “那个马车夫到银庄里合符提银票,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马车夫和那个侏儒吸引过去了。
  “但钱掌柜负责勘验合符和付出银票,他绝不敢有丝毫的分心,他要注意什么?
  “一定就是马车夫合符和数银票的手。”
  “对,一定是这样,五六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万一被人冒领了,银庄就要赔个精光了。”金五伦点头认同。
  “每年的银子数目并不同,所以银票的张数也不同,那个马车夫必须要仔细数过几遍才能放心,一张就是五千两银子啊。
  “而赌徒数钱和数筹码的手法是一样的。
  “我不敢肯定钱掌柜从马车夫合符的手势中看出了什么,但他一定能从他数银票的手势中看出特征,起始他也未必在意。
  “但每年一次,而且这一次又特别神秘,钱掌柜逐渐就会发现,每年变换的马车夫就是一个人。”
  “老钱如果发现了,怎会不对我哥和我说?”
  “因为大家都认为马车夫是雇来提银子的,无足轻重,这是一。其二,这种发现很难说是确凿的证据,老钱懂,别人未必懂。
  “说了也未必能让人信服,等到假金顶上人来兑换银票时,他也一定要数换好的银票。
  “就在这时,老钱又发现了那独特的他时刻铭刻在心的手势,而对方并不是马车夫,而是威名赫赫的金顶上人,他的头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以前虽没见过,也不会不知道金顶上人是何许人物吧?”
  “那当然,三岁小孩子听到这名字都不敢哭出声。”雷霆道。
  “不过钱掌柜也许反应过于强烈了些,被假金顶上人察觉出来,也就埋下杀身之祸。
  “他和金三爷在金陵第一家正是参详此事,因事关金顶上人,当时又不知道这是个冒牌货。
  “金三爷怕也是既震惊又不敢相信,也就没对五爷说一个字,更不要说对别人了。
  “而凶手察觉自己的身份有可能暴露,便开始了干净彻底的灭口行动,斩绝了能引向他的一切线索。”
  “了不起,好精彩!”金五伦叹服道,“马公子居然能在毫无所凭的情况下推论出这么多,我真是想都想不出。”
  “五爷不是说我在信口开河吧?”
  “不,不,不。”金五伦头摇得拨浪鼓也似,“马公子,在下若有此意,便是条猎狗。”
  “五爷,我不过说句笑话,你怎么当真了?”马如龙倒有些难为情了。
  “马公子,经你这一分析,十六年来一直困惑我的事我明白了许多,而且好像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也看得更清楚了。”
  “我虽然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听马公子一说,也好像在一旁清楚观看了一遍似的。”雷霆道:
  “马公子所作推断无懈可击,估计事情真相也就是如此,只是凶手是何许人还是渺无踪影。”
  “凶手急于灭口,就说明他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虽给我们设置了一赌墙,但他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也就在墙后,离我们仅一步之遥。”马如龙笑道。
  “一步之遥?”金五伦惊喜地叫道。
  “是的,我们需要作的只是把手绕过这堵墙,也就逮住他了。”
  “绕过?怎么绕呀?”雷霆感到摸不着头脑。
  “请公子指点迷津。”金五伦站起来躬身一礼。
  “五爷,您不必多礼。我若是知道还会和你卖关子吗?不过也不用多久,最迟在雷堂主人头落地之前我会绕过这堵墙的。”
  “这样看来我的人头是保住了?”雷霆笑呵呵地说,也不是很在意。
  “如果我的猜想是错的,你的人头还是要保不住。”
  “这可不能错,若是错了,你也得赔我一颗人头。”
  “雷堂主,我可没保证过什么。你这可是耍赖呀。”
  “我如果要死了,能赖什么就赖什么,赖上什么人就是什么人。”
  几个人轰然大笑起来。
  “五爷,雷堂主,你们那面该怎样查还是要查到底,查那三大高手,查当世四大易容高手。”马如龙道。
  “公子,你不是说这方面查不出什么吗?”金五伦道。
  “查不出什么也是有力的证据。”
  金五伦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一共有十个人有嫌疑,你查不出是谁干的。
  “却查出不是其中九个人干的,凶手是谁不久昭然若揭了吗?”
  金五伦二人明白了,但还是有些糊涂,如果凶手既是武功高手,同时又是易容高手,几乎想不出武林有这号人物。
  “五爷和金顶上人很熟吧?”马如龙问道。
  “是的,他每次来我都陪着他老人家吃住游玩,只有这次这个冒牌货没让我见到。”
  “你想办法搬请他老人家到金陵来。”
  “这是为何?”
  “有人冒充他杀害了金三爷,还从霹雳堂骗走五十颗雷火弹,事情也不算小了,他老人家就任凭别人败坏他的声誉吗?
  “另外凶手能把人易容得如此逼真,一定是和他非常熟识甚至非常亲近的人。
  “所以要想找出凶手,绕过这堵墙,上人是关键所在。”
  “好,公子既如此说,我亲自上峨嵋金顶,就是跪求三天三夜,也要把他请到金陵来。”
  “梵音寺还在五爷控制中吧?”马如龙问。
  “是的。我的人还守在那里。”
  “你回去到那个假的金顶上人的禅床下找找,说不定有个暗通密室什么的,里面也许有些东西,当然只是瞎猜,也可能什么都没有。”马如龙淡淡的说。
  “好,我和雷霆兄弟马上就走一遭。”金五伦看着马如龙,忽然感到他很神秘。
  第七章
  金五伦和雷霆急急忙忙告辞走了,他们要到梵音寺大肆挖掘去。
  “公子,你说这假金顶上人后面的主子真的就是勒索我家的那个恶魔吗?”谢玉娇兴奋而又急切地问道。
  “一定是他,虽然还没有多少证据,但我的感觉不会错。”马如龙道。
  “如果能把他揪出来,先夫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谢玉娇又不禁唏嘘起来。
  “夫人请安心,我说过他只是躲在一堵墙后,墙倒了,他也就无所遁形了。”
  “公子不是说要把手绕过墙去抓他吗?墙怎会倒,我们把它推倒吗?”
  “这其实都一样。”马如龙笑道,“绕过去还是把它推倒,都只是种说法,因为这个恶魔就是这堵墙。”
  谢玉娇听着,愈发迷惑了。
  马如龙住在外宅的一间客房里,他是四海为家的人,住在哪里感觉都差不多,他在等谢玉娇安排好家中事务,便一同上路去那个荒岛取符水。
  晚饭是谢玉娇到外宅来陪着吃的,他到外宅后,就没再见过那位叫天星的少女,偶尔想到她时,心里只是淡淡的怅惘。
  “星儿这孩子从小便在生死间煎熬着,有些喜怒无常,公子千万别介意,妾身替她给您赔罪了。”谢玉娇斟满一杯酒,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说。
  “夫人,使不得。”马如龙起身避开惶恐道:
  “我对什么都不介意。
  “就是怕别人多礼,您是长辈,这样说岂不要折杀我。”
  自那番长谈后,谢玉娇待他便如天人一般,言语举止间处处透着恭敬,无人时便只称他“公子”而自称“妾身”,如对尊主。
  马如龙几乎对什么事物都能忍受,对她这种前倨后恭却怎样也适应不了,如同芒刺在背,心如汤煮。
  “公子不介意就好。”谢玉娇看出他的窘态,把酒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回去,想到女儿的心事,她也不禁一阵怅惘,眼下生死依旧迷茫,取符水的方法虽然解决了,但十七年来,无数次希望都一一破灭,她已不敢相信这一次就能成真,而这一次也是最后的希望了。
  “夫人,你们当初是怎样找到我的?江湖中几乎无人知道我的行踪。”马如龙问道。
  谢玉娇便笑着把受一个卖卦的活神仙指引,找到马如龙的事说了一遍。
  “他居然让你们把我往死里整,还说我怎么整也整不死?”他不禁心生寒意,脑子里已浮现出师傅的影子,这正是在山中师傅对他实施魔鬼训练的一惯手法。
  “公子也一定认识那位活神仙吧?”
  “认识。”马如龙苦笑道,知道他在水下能潜伏三天的只有师傅一个人,这也正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难道师傅对自己不放心,一直在背后跟着自己?
  一想到这点,顿感惶恐无地。
  “若非是老神仙的话,妾身岂敢设那种机关陷阱对付公子。
  “对了,那位老神仙还给我们一个锦囊,说里面有条妙计,倘若公子翻脸不肯帮你们,只要把锦囊给公子,公子看后就会转变心意。
  “因公子慨然允诺相助,这锦囊也就没给你,不过我想还是给你看看的好。”她从腰间摘下一个锦囊,递给马如龙。
  马如龙挑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纸,他一看到之上的字,立时站起,双手捧着纸,好像要对谁宣读圣旨似的,纸上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小子,师傅再教你一招,叫你知道你在娘肚子里是什么样儿?另外,机会难得,把事情做得漂亮些,别让我老人家给你擦屁股。
  “公子,怎么了?”谢玉娇看他这副神态,也急忙站起。
  “没什么,是家师手谕。”马如龙苦笑道,看来师傅对自己的江湖之行还算满意,平时总是叫他混小子,生气时便骂他是小王八蛋,小子乃是最高兴时的称呼。
  “那个活神仙就是师傅?”
  “是的。”,马如龙点点头,脸上却是极为复杂的表情。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成眠,这是无星无月的夜晚,他没点灯烛,屋内屋外俱皆漆黑一片。
  他现在才明白,师傅是要借那机关强迫他练通“胎息大法”,他原本还想日后到师傅面前炫耀一番,以为师傅也未到此境界,自己可以超爷胜祖了,真真可笑到家了。
  将近子夜时分,他正想坐起练功,忽然听到一阵极为轻柔的脚步声,他心中一凛,暗道:
  难道那个人知道了,要把我一起灭口?他侧卧不动,双目微合,只留一线,手却蓄势待发。
  门轻轻开了,一片柔和黯淡的灯光也照射进来,却是天星提着一盏覆盖黑布的灯笼,蹑手蹑脚进来,灯光便是从下面散发出来。
  “她来做什么?”马如龙心中诧异,却没出声。
  “天星并没有看他,仿佛屋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她把灯笼放在床前的一张桌子上,然后背对他站着,静静不动了。”
  “她不会是梦游吧?”马如龙想出声提醒她,心里却有什么东西阻住了他,天星高挑秀美的身躯便在他咫尺之地,她身穿一身白缎子衣裙,裙幅曳地,盖住了双脚,一头浓密的黑发瀑布也似流泻在她挺拔的脊背上,虽是背对他,那种无可掩抑的绝世风姿依然如灯光般散发出来,攫住了他的心。
  须臾,天星开始动了,是身体在动。在不停地抖动,随后白缎子衣裙悄然无声地从双肩滑落下来,堆积在脚下的地毯上,露出里面洁白如玉一丝不挂的胴体。
  马如龙张口欲呼,却真的被靥住了,他感到胸口窒闷,如有重物压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过后许多年,当他回想起这一幕时,兀自疑惑自己当时是不是真的在梦中。
  天星转过身来,脸色比她的衣服还白,一双眸子里却是火烧般的冰冷,她看到了马如龙惊恐的眼睛,把中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她掀起马如龙身上的薄被,侧身钻了进去。
  随后的一切便真是在梦中了,只有在梦中他才无法主宰自己的思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一切都是本能在做出反应,他慌乱、急促、笨拙地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以及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他感到自己又变成了一条虫子,回到了太初未判、鸿蒙之初的天地中,在一片潮湿柔软却又燥热不堪的沼泽里爬行着……
  热辣辣的汗如突出的岩浆恣肆奔流,压抑至极致的喘息、呻吟、哭泣交合在一起,震撼着承载他们的大地……。
  一大早,雷霆便来拜府,兴冲冲的好像在路上拾了锭金元宝,却没见到金五伦。
  “雷霆主遇到了什么好事恁的高兴,五哥怎么没来?”谢玉娇诧异地问。
  “夫人,是让人高兴的事,我和五爷昨晚上的梵音寺,抓到了一个人,五爷说一定要让你亲眼瞧瞧,他连夜上路,去请金顶上人去了。”
  “抓到了什么人?梵音寺里的不是都死了吗?”谢玉娇心头没来由一阵狂跳。
  “夫人看到便知。”雷霆故作神秘地一笑,又向门外喊,“把人抬进来。”
  一顶小轿抬了进来,落在谢玉娇面前,她伸手掀开娇帘,向里一看,血液立时快速冲向头顶,里面端坐着一个侏儒。
  “恶贼!”她大喝一声,伸手便去擒拿,手一触到便觉得不对,冰冷润滑,绝不是人的皮肤,“是假的?”她疑惑道。
  “是假的,可也是真的。这是个蜡人,但十六年来每年坐在马车里的侏儒就是他。
  五爷见过多次,他说绝对不会错,连身上的衣服都是一样的。”雷霆笑道。
  “假人?一个假人愚弄了我们十六年,我们几乎查遍了所有的侏儒,也没找到他,没想到他就在梵音寺里。”谢玉娇苦笑道。
  “马公子,你是怎么想到的?”雷霆转头问一直默默注视的马如龙
  “只是种感觉,瞎猜的。”马如龙淡淡一笑。
  “这个假人真是在假金顶上人的禅床上发现的?”谢玉娇问道。
  “正是。”雷霆兴奋地说,“那张禅床下是个地窖,里面倒也没有太多东西,只找到这个蜡人和一堆易容工具。”
  “易容工具?这么说那恶魔还真是位易容高手?”谢玉娇惊奇地说。
  “马公子,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推算出来的好吗?”雷霆近乎崇拜地问。
  “真是瞎猜的,你别不信。”马如龙苦笑道,“我昨天听五爷说这位侏儒十六年未变过,就感觉可能是个木偶,只是没想到是个蜡人,这也不过证实了一点,马车夫始终是一个人以及假金顶上人就是马车夫也是瞎猜的,只是现在还无法证实。”
  “不用证实,一定就是这样,那你再猜一次,凶手究竟是谁?”
  “雷堂主,这也能瞎猜吗?”马如龙苦笑道。
  “我们猜那是瞎猜,你要是猜就是神机妙算,你是不是学过文王八卦,诸葛神数呀?”
  “那些都是骗人的,我再没事干也不会学这些。”星相卜筮他真都学过,但他自己不信,也从未用过。
  几人又说了几句,雷霆又一阵风似地走了。
  金五伦远赴峨嵋,把这面的事都交给他处理了。
  他也难得地成了大忙人。
  “公子昨晚没休息好吗?”送走雷霆后,谢玉娇看着马如龙的脸,关心地问。
  “很好啊。”马如龙摸摸自己的脸,尽管一夜无眠,他确定自己的脸色不会稍有改变,只是有些心虚发烫而已。
  “那就好,还有两天咱们就启程了,你可一定要休息好,你是我们一家人的主心骨呀。”谢玉娇说完,展齿一笑,转身回内宅了。
  马如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怔当地,在对方锐利如刀的目光下,他感到心事都暴露无遗,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事是什么,一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搞不清自己的状态,晕晕腾腾,如在梦中。
  他感到谢玉娇的态度也颇为暧昧,他知道王府内表面上潇闲散淡,十足的魏晋风情,实际上却是戒备森严,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到谢玉娇的耳中,他不相信昨晚的事她会懵然无知,但昨晚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既无法弄清楚也无法向任何人询问,他明白的只有一点:自昨晚起,他变成了和以前不一样的男人,真正的男人。
  同样漆黑的夜,同样的时刻,同样轻微得几乎无法听见的脚步声,却在他心中激起汹涌的狂涛,即便是大风拔树,山崩海啸,也不会让他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他感到自己狂奔的血液中都回响着那轻微而又节奏分明的脚步声,如聆仙乐。
  门开了,同样轻柔的灯光照射进来,这次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张灿烂如花的笑容,马如龙只感一阵晕眩,两行泪水夺眶而出,那是狂喜,激动的泪水。
  “你怎么哭了?”天星提着灯笼照着他,谛视着他的脸。
  “高兴的。”他不加掩饰地说。
  “看到了我?”
  “是的。”马如龙坐起来,也直视着她的眼睛说。
  “你以为我不会来了吧?”天星把灯笼放在桌上,叹息似地说。
  “是的。”他感到喉头如堵,只能说出最简短的话。
  “其实我本不该来,但还是忍不住,就又来了。”
  “为什么不该来?”
  “一次已是非分之得,在我来说也已足够了,可是人的贪心是无限的。
  她坐下来,头顺势埋入马如龙怀中,呢呢喃喃地说。
  “那你昨晚为什么来呢?”这正是马如龙一直想问,也无数遍问过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这还要问吗?”天星把头抬起来,“你不会怀疑我又在给你设什么陷阱吧?”
  “不,只是这一切太突然了。”
  “是够突然的,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只是突然间想这样做,而且觉得非这样做不可,也就这样做了,你不会认为我……”
  “不。”马如龙捂住了她的嘴。他已把昨晚那条床单收藏起来,并在心里发誓要一直珍藏到死,在那上面,两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第一次,却也都得到了对方的第一次,童贞并非只对女人才重要。
  “你今天怎么敢说话了?不怕人听到吗?”
  “怕人听到?怎么会?”天星哑然失笑道,“昨天我不敢说话,也不让你说话,不是怕谁听到,而是一说话我就会失去勇气,就要转身逃走,你不知道我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这样做。”
  “我知道。”马如龙喟叹一声。
  一如作业的激情在屋中雷行雨施,久久才平息下来。
  “你那天为什么对我那样冷淡?”
  “哪天?”天星呻吟似地说。
  “就是你娘跟我说生死符的事的那天。”
  “噢,你是说那件事。
  “我那不是冷淡,而是想把你气走,想救你的命,十七年来凡是牵涉到此事里的人都死了。
  “无一幸免,谁知你不领情,偏往死里跳。”
  “我往死里跳?是你们硬把我拉进来的?”
  “我们拉你你就往下跳,你自己没长脑子啊?”天星娇嗔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当然长脑子了。”马如龙笑道,“其实我也没想往里跳,是你那天的泪水把我拉进来的,以前还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更不用说为我的生死流泪了,生死平常事,真情才是最难得的。”
  “如果有人肯为我的生死而流泪,就值得我为她去死,这是我听过的最感人的话。”天星不胜唏嘘道,“正是这句话才让我昨晚鼓足勇气,到这里来,如果一个人肯为我去死,他就值得我付出自己。”
  一踏上荒岛,马如龙的心情立时沉重起来。
  岛上只有疯长的杂草,除此外看不到任何生的迹象,空中没有飞鸟,地上没有走兽,甚至土里也可能没有一条虫子,岛上飘散着浓重的瘴烟,散发出鱼腥和秽臭。
  “夫人,你们还是回到船上吧,那个洞我能找到。”他手里提着一个空的酒坛子,准备到那个洞里取符水。
  尽管每个人都含着瘴毒丸,马如龙还是觉得不放心,他听谢玉娇说过,每个到岛上来的人,即便没死在岛上,回去后不久,也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所以他怀疑这瘴毒有某种瘴毒丸化解不了的毒性。
  “不,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一定要到洞里亲眼看一下。”谢玉娇看着那座不高的小山说道。
  马如龙只好展开王鲲生前绘制的岛上地形图,他要找出一条捷径,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洞中,取得符水,返回船上。
  岛上本没有路径,但十六年来,每年都有王家重金雇请的人到这里想法取得符水,也踏出了几条小径。
  马如龙选定一条最简捷的路线,几人直趋而至,进入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窟里,马如龙点燃随身带来的火把,巡视着洞窟里面的情形。
  谢玉娇母女都泪眼潸潸,这里就是王鲲丧命之所,她们痛恨这个地方,而她们最后一线生的希望却也就在这里。
  洞窟无比巨大,几乎看不到黑乎乎的洞顶,在中间有一个巨大的蓄水池,里面是黑乎乎并不透明的水。
  “就是这里。”谢玉娇含泪道,“这里的水是抽不净的,下面可能有洞穴和外面的大海相通,不过水里没有毒。”
  “好的,那我下去了。”马如龙把火把交给谢玉娇,就要往水里跳。
  “不,你不能下去”天星忽然紧紧保住他,说什么也不放手。
  “这……”马如龙不意由此一变,登时手足无措。
  “星儿,公子下去不会有事的。”谢玉娇也未料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他下去会死的,我爹就死在下面。娘,你不要让他下去,求求你,不要。”天星猛烈摇着头,泪水四下里飞溅。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马如龙只好抱紧她,在她耳边说,当着谢玉娇的面作出如此亲热的举动,他不禁面红心跳。
  谢玉娇漠然地看着,眼中涌起无奈的悲哀,“公子,我下去吧,你教给了我方法,我下去也是一样。”
  “不,娘,你也不要下去。”天星又惶恐地抓牢母亲的手。
  “傻孩子,总要有人下去的。”
  “那我下去,我去。”她话刚说完,背部一紧,已被马如龙点中穴道。“你……”
  “你放心,我真的一点儿事都不会有。我保证。”马如龙哄孩子似的劝慰着,侧身一跃,如鱼一般钻入了水中。
  一到水里,他的身体立时作出反应,自动转入胎息状态。
  他的眼睛也明亮起来,在水中视物如同在陆地上一样。
  水下果然是和王府庭院下面一样,那个巨大的铁笼子也是一样的。
  笼子中间是一个泥坛子,马如龙的心怦怦跳起来,难道这真是北魏时天师教主寇谦之亲手封存在里面的吗?里面真是他亲手调制的符水吗?
  他本可以用块石头把坛子打碎,如他对谢玉娇所说的方法一样。
  但他直感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既然到了这里,就要一窥究竟。
  他澄神净虑,让子及进入到那种无知无觉的状态中,漂浮在水里,然后随意游动着。
  有顷,他睁开眼睛,自己果然已在笼子里了。
  他找到机关按钮,用力按下去,就听得轰隆一声,笼子的上盖已经移开,同时好像有个洞穴打开了,水正急速向外奔流。
  “成功了,他成功了!”在外面靠在母亲怀里,一直把心提在嗓子眼儿的天星惊叫起来。
  他并没看见马如龙在下面做什么,但这种声音和他们在家中所做的模拟实验一样。
  “是的,他是能做到所有不可能的事。”谢玉娇也惊喜道。
  “娘,你会怪我吗?”天星仰起脸看着母亲。
  “什么?”谢玉娇眼睛把磁石吸住般紧盯着急速下降的水面。
  “女儿没求得您的同意就和他在一起了。”
  “娘怎会怪你,娘早知道了。娘当初也和你做的一样,只是他和你爹不一样,你想和他长相厮守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能厮守一刻就是一刻,能多厮守一天就是一天,我也根本没奢想过长久。”
  马如龙的头渐渐露出来,随后是肩、胸、腰腿。他是站立在水里的,左臂夹着那个泥坛子。
  他一跃跳出铁笼子,又跳跃两次,回到上面,把坛子交给谢玉娇,却一句话也没说。
  谢玉娇双手接过坛子,心里却是一惊,失声道:“坛子是空的?”
  “是的。”马如龙神色黯然,他扶住天星,伸指给她解开了穴道。
  谢玉娇两手一松,坛子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片。
  “娘!”天星抢先扶住母亲,怕她又昏厥倒下。
  谢玉娇木立如僵,对这种结局她其实也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这只是一种传说,他们夫妻曾亲自到江西龙虎山上清宫拜访过当代天师教正一掌教真人,想从他那里求得证实。
  张真人倒还帮忙,查阅了所有祖先传下的符法图籍,根本没有“生死符”的记载,当然更证实不了寇真人曾在这里封存过一坛符水。
  “这是什么?”马如龙从坛子碎片中捡起一个油布小包,递给谢玉娇。
  “公子打开吧,是什么对我们都不重要了。”谢玉娇转瞬间已镇定如常,所有的希望都破灭后,绝望和恐惧也就消失了。
  “还是夫人打开吧,这可能真的很重要。”
  谢玉娇摇摇头,天星接过小包,默默拆开,里面却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你们受骗了。
  “这个恶魔不可能放过我们的。
  “我早就想过,他既然掌握了生死符,怎能让我们取得符水,他一定是抢先取走了符水,燃换个空坛子,还留下这样一张见鬼的字条奚落我们!”谢玉娇咬牙切齿地说。
  “不,夫人。”马如龙却笑了,“这一次你猜错了,这个恶魔不是笑话你们,不过是自鸣得意。”
  “这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马如龙笑得很开心,“这结局我也早料到了,没料到的是他如此坦白,留下这样一张字条。”
  “坦白?这从何说起?”谢玉娇诧异道。
  “他已经坦白了,你们受骗了。
  “就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死符,所以这里也从来没有过什么符水。
  “说的更明白些,你们根本没被人种过什么生死符,也没中什么奇毒。
  “这一切不过是个骗局。”
  “什么?那我们后背上的……”谢玉娇张口结舌,脑子里有些转不过来。
  “那不过是个障眼法,当然很高明,高明的让人不敢想象。”
  “障眼法?你确定?”天星惊喜道。
  “看到这张字条,我就敢十分肯定了。
  “夫人,这事说起来很麻烦,而且也未必能让你们信服。
  “等回去后我会表演一遍给你们看,但请相信我,你们没事,从来就没有什么事,只是受了一个人的愚弄和欺骗,当然还有敲诈。”
  雷霆每日里往返于霹雳堂和金家,两边几乎每天都有快马或飞鸽送回的快报。
  他看过一封又一封,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
  所有的快报内容虽不尽相同,却可以概括为四个字:
  毫无嫌疑。
  后面当然还会有许多这样的快报,但他估计,与这些也不会两样。
  他知道马如龙随王家母女远赴东海外的一个荒岛,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他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个无主游魂,整日在城里飘来荡去,什么事也做不成。
  每天他只有以酒浇愁,金家窖藏的葡萄美酒已被他喝了个精光,他又开始向女儿红下手。
  孰料第十三天上,金五伦便兴冲冲地回来了,原来他在中途迎上了金顶上人,便一同联袂返回,上人没有进城,而是住在城外一个张姓富户的家里,这位张员外是上人的记名弟子,素有“张百万”之称。
  上人闻知此事后也是怒不可遏,拍胸膛保证绝不容人败坏他一生的清誉,他要亲手抓住此人,把他碎尸万段。
  “总算还没落空。”雷霆把那些快报送给金五伦看,“这些可是处处落空。”
  “这也没什么。”金五伦听他一说,便不翻看,“马公子不是说了嘛,咱们查不出什么,他说此案的关键在上人身上,上人我已经请到了,就等马公子了,他还没回来?”
  “没这么快吧。他说过最快要半个月的。”雷霆醉态朦胧地说。
  正说着,金府官家进来禀道:“五爷,乌衣巷王府王夫人派人来请五爷和雷爷过府,我告诉他五爷刚进家门,有事明天再说吧。”
  “混蛋!”金五伦跳了起来,“快叫住来人,说我和雷爷马上就到,兄弟,快收拾收拾这些东西,一定是马公子回来了。”
  “夫人此行顺利吧?”一见到谢玉娇,金五伦便关心地问,但从三人喜气充溢的神色上已知道了答案。
  “正是太顺利了,才提前回来了。
  “五爷也不慢哪,上人请来了吧?”马如龙代答带问道。
  “请到了。不过除此之外,其他方面毫无进展。”金五伦叹道,把厚厚一叠快报递给马如龙。
  马如龙仔细看了一遍后,就撂在一边,叹道:
  “这些都不重要了,此事非和上人好好参详不可,上人在哪里?”
  金五伦说了,马如龙沉吟一下,毅然道:
  “那我们马上去拜访上人吧,五爷,你的身体吃得消吧?”
  “没问题。”金五伦拍拍胸脯。
  “雷堂主,你哪?”
  “我?”雷霆一怔,旋即明白了,“你是说我的酒?我没醉,那是愁的,见到你我一天的愁都没了。”
  “好,咱们马上就走。不过我要先叮嘱一句,见到上人后,没有我的示意或点头,你们不要随便说话。”
  几个人都点点头,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金顶上人依然是俗家装束,雷霆一眼看上去,就和他在书房里见到的假金顶上人一模一样,他心里不禁佩服那位躲在幕后的人易容手段之高。
  谢玉娇,金五伦和上人都已阔别多年,相互间不免寒暄一阵,上人对王鲲和金三堂的死也唏嘘再三,还慈祥地摸摸天星的头顶,最后才转向马如龙。
  “马公子的大名老夫早有耳闻了,故人相逢,难免叙旧,公子休嫌怠慢。”
  “岂敢。上人乃武林泰斗,小子后生末进,一直无缘拜睹尊范。”
  “客气了。”上人呵呵笑道,“你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一出江湖就扳倒了崆峒凌峰,那小子可是眼高过顶,老夫都未曾着在他眼里,你这一出手,就替老夫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鸟气,痛快,实在是痛快。
  “就冲这件事,老夫要请你到峨嵋金顶痛饮三天。”
  “侥幸而已。”马如龙淡淡一笑。
  上人招呼众人落座,他那位富翁弟子并未露面,家人们奉上茶后也都退了出去。
  “马公子,老夫听说金五和小雷子把此事委托给你了,你一定要问老夫些情况才能破解这桩悬案,你问吧,除了老夫师门的内功心法外,什么事都会告诉你。”
  众人都笑了,谢玉娇、金五伦和雷霆都在心里暗道:上人年齿位辈虽尊,脾性还和当年一样,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竹筒倒豆子一般。
  “上人,晚辈并非想问您什么,只是想把此事的看法说出来,然后请前辈参详定夺。”
  “参详定夺?”上人有些疑惑。“你是给我出则公案,让我像参禅似的悟出答案?”
  “差不多。我把此事的各个疑点都说出来,请上人把凶手找到。”
  “别,别。”上人摆手不迭,“你可能不知道,老夫虽顶着佛家的名,却未念过一页经,未参过一天禅,凶手还是你来找,老夫负责去抓,不管他是谁,也逃不过老夫的掌心。”
  马如龙微微一笑,还是讲了起来,他先把王家“生死符”的事说了一遍,所说的和那天对谢玉娇、金五伦和雷霆三人说的并无出入。
  “此事老夫早知道了。你这番分析倒够惊人的。”金顶上人沉吟道,“武林中易容高手也就那么几位,易容虽是小道末技,想成名成家也不容易。”
  “是啊,如果仅凭这件事想揪出幕后黑手几乎是大海捞针,好在此人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就是弄了个假金顶上人去霹雳堂买雷火弹,又偏偏到金三爷的银庄里去兑换银票,被金三爷和钱掌柜看出破绽,此人又察觉到这一点,来个亡羊补牢,把所知情人都灭口了。”
  “他是犯了错误,但弥补得也很干净彻底呀,把能够引向他的线索都掐断了,老夫从这里看不出什么。”上人摇头苦笑道。
  “不,他这是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马如龙抚掌笑道:
  “第一点,他暴露了自己就是王家生死符的幕后黑手,把这两个案子并在一处了。
  “第二点,他暴露出自己是位易容高手,上人相貌威武,令人一见便很难忘怀,金三爷又和您相交莫逆,想把一个人易容成您的样子,偏偏雷堂主却很勉强,想骗过金三爷几乎不可能,但他还是成功了。”
  “成功了?他不是露出破绽了吗?”
  第八章
  “不,他露出的破绽不在易容手段上。
  “而是别的方面,许多人都知道,眼睛是会说话的,却很少有人知道,手也是会说话的,哑巴的手语自然是特别训练出来的,但一般人的手其实也不差,只是很少有人能读得懂罢了。
  “但赌徒的手却不但会说话,而且赌徒之间也能看懂这种手语,在赌桌上他们也常用这种手语串通诈赌,这位假金顶上人虽然不是想和谁交流,但他的手势语言还是有独家特征的,所以被钱掌柜认了出来。”
  “高论,实在是高论。”上人大笑道,“老夫也是个赌徒,也时常和门人弟子们小赌几把却不知还有手势语言这档子事。”
  “梵音寺一案,他虽然做得天衣无缝,却也留下了大大的破绽。”马如龙又道。
  “天衣无缝怎会还有大大的破绽?”
  “武林中能把这种事做得天衣无缝的又有几人?
  “所以此人是把自己划定在有限的圈子里,他要是乱杀乱砍一通,还真令人无法推测他是何许人。
  “但他想把此事做得一点儿痕迹也不留却又留下了铁证,证明他不单有极高强的武功,而且对假金顶上人和梵音寺的和尚都有极强的威慑力。
  “这才使他们丝毫不敢反抗,一个个自动悬梁死了。”
  “他们是自己悬梁自尽的?”雷霆忍不住问道。
  “是的。我虽未亲眼见到,你说得够详细了,我断定这些人都是自己自尽的,如果凶手一一勒死他们,不会不留丝毫痕迹。”
  “人都是怕死的,他们怎会甘心自己上吊,既不反抗,也不逃跑?”雷霆问道。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自己死,就会死得很痛苦,很凄惨,在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他们自然只好选择既无痛苦也很体面的死法。”马如龙喟叹一声。
  “马公子,你不是六扇门的吧?”金顶上人问道。
  “上人怎会这样想?”
  “你简直是神捕啊。”上人笑道,又摇摇头,“不,六扇门那些蠢驴给你当徒孙子你都不会要,这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雷霆一笑置之,又接着道:“这两桩案子里有许多事我都想明白了,只有两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想请上人帮着参详。”
  “你还有想不明白的事?”上人呵呵笑道,“好吧,你说就是,你想不明白的事老夫就更不明白了。”
  “他从王家已经拿到了一千零八十万两银子,可是这些银子好像并没花出去。
  “任谁花出个几百万两银子,想不被人知道是不可能的,这些银子好像失踪了。
  “另外,他要霹雳雷火弹作什么?而且要五十颗?”
  “是啊,这些银子哪去了呢?”上人也皱着花白的浓眉想着,“他是不是有钱癖呀,把这些银子都藏起来了?”
  “这种可能性不大。”马如龙道,“我却想到一事,可能就是这些银子的去向。”
  “什么事?”上人问道,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据说海外有座天堂岛,上人可有耳闻吗?”
  “天堂岛?老夫与天堂什么的可是无缘,死后是一定要下地狱的。”上人摇头笑道。
  “金三爷知道吧?”雷霆转头看向金五伦。
  “只是听说过,却不知真假。”
  “这是真的。”马如龙笑道:
  “海外有座天堂岛,具体在什么地方无人知道,坐最快的大船也要两个月才能到。
  “这座岛子据说是位波斯王子所建,上面白玉铺地,金砖镶嵌,房子都如琼楼玉宇,说不尽的奢华壮丽,有如天宫,所以人称天堂岛。”
  “听上去够虚幻的,不会又是江湖传闻吧?”金顶上人疑惑道。
  “这当然也是江湖传闻,却是真的。”马如龙笑道,“因为有人去过,而且亲口对我说了那里的情形,这个人又是我最信赖的。”
  “这和王家的事有什么关系?你的意思是说那人拿了一千万两银子建立了这座天堂岛?”上人问道。
  “一千万两银子在那里也只够铺地的。”马如龙摇摇头,“这座天堂岛其实只是座超级豪华的大赌场,为了吸引赌客,上面汇集了各个国家、各种肤色的美女。
  “我敢说任何一个皇帝或国王的后宫都无法相比,我们中土皇宫中的佳丽三千与那里相比,真是尽如尘土了。
  “岛上也提供其他各种各样最奢华的享受,只要是客人想得出来的,岛上主人都会满足,而且这一切都是免费的。”
  “免费的?哪有这等好事?”上人惊呼道,似乎也心有所动。
  “这些是免费的,但有一样是付费的,那就是要和岛主人赌。
  “赌博也很公平,绝没有出老千、诈赌这种事,更没有客人赢了钱赖账不给的事。”
  “有这种好地方,赌徒们还不是蜂拥而至。”
  “恰恰相反,每年到天堂岛的客人也就十几位,因为进入天堂岛的门槛太高,必须要随身携带一百万两现银,当然金子或相同价值的珠宝也行,才能被天堂岛所接纳。”
  “一百万两?”众人都耸然动容,一百万两白银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一个亲王二十年的俸禄,即便是亲王里面,能拿得出一百万两现银的也没有几个。
  “一百万两现银,而不是银票,一个人怎能随身携带呀?”上人问道。
  “我说过天堂岛在哪里没人知道,即便去过的人也无法确定位置。
  “在风涛险恶、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航行两个月,没人能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所以天堂岛的客人都是由岛上派船接送,当然事先要用特殊的方式联络好,要验明银子的数量和真假后,才接客人上船,然后直驶天堂岛。”
  “谁会恁的傻?把白花花的一百万两银子扔到海外去?”金五伦搔头苦笑。
  “五爷不是赌徒,自然不知道赌徒的心理,赌徒赌钱并不在于要拼命赢钱,如果只是为了钱,大可去找别的赚钱途径。
  “赌徒最享受的是赌钱时的刺激,而且这种享受最容易上瘾。
  “上瘾后也就愈陷愈深,无法自拔。而在天堂岛上赌博就更为刺激了。
  “一个人在天堂岛上赌过一次后,在他心里除了天堂岛外就没别的什么了,连自己的爹娘都能忘了。”
  “所以那个人把一千万两银子都输到天堂岛上了。”金顶上人恍然道。
  马如龙点点头,“所以这个人的面目我已勾勒得差不多了。
  “他是个武功高手,排名在武林前十名之内,而他又是个易容高手,易容之精不在四大名家之下,却又不在四大名家之内,他还是个超级赌徒,去过天堂岛多次。
  “去天堂岛往返就要四个月,不要说在岛上呆的时间了,所以他经常不在中原。”
  “就在这十个人里面?这倒也不难找出来。”上人沉思道:
  “凌峰应该不可能了,他已被你扮倒了,会是少林前方丈苦禅大师?
  “也不可能。他多年前就圆寂了。”他屈着手指一个个想着、推算着,最后摇摇头,“不是,这十个人都不可能,你还是估算错了。”
  其他几人也都点点头,赞同金顶上人的观点。
  “我之所以要请上人猜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此人与上人特别熟识、特别亲近。
  “否则就算是易容手段高超,想把一个人易容成别人认不出的人不难。
  “但要易容成您的样子又唯妙唯肖,连金三爷都能骗过,就非是和您特别亲近、熟识的人才行。”
  “那就更错了,”金顶上人呵呵笑道:
  “老父性情暴烈,言语粗鲁,人都让我得罪尽了。
  “我又落落寡合,喜欢独处,如你所说的这种人,非但十大高手内没有,找遍武林也没一个。
  “除非是我身边几个弟子,但他们就算再练几辈子,也休想挤进前十名内。”
  “大家说和一个最熟识、最亲近的人是谁?”马如龙巡视众人问道。
  大家都不明所以,每个人自然也都有一个最亲近的人。
  谢玉娇想到了丈夫,金五伦想到了哥哥,雷霆则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天星则是眼睛盯在马如龙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最熟悉、最亲近的人就是自己啊!
  “还有任何人能比自己对自己更熟悉更亲近吗?”马如龙笑道。
  “什么?”众人都大惊失色,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自己?”金顶上人最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小子,你是没事消遣老夫来着?”
  “上人,我可是把知道的、想到的都向您和盘托出了,您怎么还会想不明白,那人就是您啊。”
  “放屁!”金顶上人站起来,两手气得发抖。
  “马公子,这玩笑可是开不得的,上人怎会是那个敲诈勒索者和杀人凶手?”金五伦惶恐道,吓得面无人色,武林中还没有人敢和金顶上人开玩笑。
  “上人稍安勿躁,我说是您自然有道理,您说不是自然也有道理,何不听我把道理说出来,然后您再说您不是的道理。”
  金顶上人巡视五人一遍,冷笑道:
  “几个无知小辈,敢设圈套陷害老夫?”
  “上人,您若是觉得觉得武功比崆峒凌峰还高,就不妨动手。”马如龙稳坐不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知情人都在这里,你若是把我们都灭口了,倒是干净利落。但您也得想想,我们若无把握,能送上门来让您灭口吗?”
  金顶上人眼珠转了几转,又转怒为笑,“小子,算你有种,敢和老夫开这种无聊玩笑,也罢,老夫陪你玩玩,看你怎样能把这顶帽子扣到我的头上。”说完,又坐了下去。
  众人都松了口气,只是心还惴惴着,替马如龙捏了把冷汗,都不知他如何能过这一关。
  “首先我们来说说这个马车夫吧,十六年换了十六个马车夫,其实都是一个人,经过易容而已。
  “我原以为他一定是幕后策划者的心腹,因为这个人必须对幕后主使者绝对忠诚。
  “同时幕后主使者也就省去了事后灭口的麻烦,杀人无论杀得怎样干净,也还是要留下证据的,但是我想错了。”
  “你就没有想对的地方。”金顶上人冷笑道。
  “公子什么地方想错了?难道那些车夫不是一个人易容成的?”谢玉娇问道。
  “不但是一个人,而且他就是幕后主使者。”
  “什么?”所有人又都是一惊,四个人不约而同看向金顶上人,上人怒目相对,却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之色。
  “上人,您这一手真高明。”马如龙笑道:
  “您自己易容成一个马车夫,到银庄里合符提银票,却留下一辆神秘的马车在外面,马车里又坐着一个神秘的侏儒。
  “你让大家认为,马车夫只是受雇来做这差事的,车里的侏儒也是你派来监视的,你哪,一定是躲在暗处控制着局势。
  “所以所有人的注意都被马车里的侏儒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隐藏者吸引过去了。”
  “按一般情形不正该如此吗?就算这个人是我,我又何必冒当场被捉住的危险哪?”上人微笑道,真像是大人陪着孩子做游戏。
  “看似危险,其实一点不危险,不这样做反而危险。”
  “你是不是语不惊人就无法出口,为了出语惊人不惜胡说八道呀?”上人苦笑道。
  “如果车夫和车里的侏儒是雇来和派来的,王家如果破釜沉舟,强行把这两人扣住,就不难知道幕后主使者是何人,这其实是很大的危险。
  “即便受雇的车夫不知情,派来的侏儒不可能毫不知情。”
  “那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哪?”上人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谢玉娇母女一眼。
  “因为他们不敢。他们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却必须保全自己孩子的性命,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们也得为孩子拿到解药。”
  谢玉娇充满感激地看了马如龙一眼,深深叹息一声,紧紧抓住女儿的手。
  “但这种危险却是你必须防范的。”马如龙续道:
  “在这件关系到几百万两银子的事件中,你不能容忍有任何潜在的危险存在,所以你想出了绝妙的主意:
  “你自己易容成马车夫,车里放的却是一个蜡制的侏儒。”
  “蜡制的侏儒?”上人又是一惊。
  “那侏儒已被我们从你在梵音寺的禅床下的地窖里找到了。”
  “马公子,那是假金顶上人的禅床下。”雷霆忍不住插了一句。
  “是真的,待会儿我会讲到这一点。
  “上人,你这方法真叫万无一失,就算在最坏的情况下,王家和金家联手扣人,以你的武功身手,自然不难全身而退。
  “连易容对不会破坏,更不会暴露身份,留下的不过是不会说话也不会暴露任何事的蜡人。”
  “你这是在恭维我,我的脑子没这么聪明。”上人微微一笑道:
  “好,先不扰你的兴致,陪你玩下去,你接着往下编。”
  “我们接着说假金顶上人的事儿。”马如龙也笑道,倒也像是讲故事,“这点雷堂主错了,金五爷和我也都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记得生人就是这样说的,你能时时知错就好,但知错也要不吝于改错。
  “其实你对整件事的看法都是错的。”上人半是赞许、半是讥讽地说。
  “上人有些心虚了吧?”
  “心虚?我心虚什么?”
  “上人一向是少言寡语的人,今天的话不嫌太多了吗?”
  “老夫兴致好,看在你扳倒凌峰的分上,给你这个面子,等你圆不过这谎的时候,你就知道老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在假金顶上人这点上,我们都错在哪里?”金五伦问道。
  “假金顶上人不是假的,而是真的。”
  “真的?”雷霆惊叫起来,“这怎么可能?我在梵音寺撕去了他的假脸,五爷过后也看到了。”
  “是的,假的没错。”金五伦沉声道,在这一瞬间,他怀疑马如龙是不是失心疯了,真是在胡说八道。
  “梵音寺里的当然是冒牌货,可是到银庄兑换银票、到霹雳堂买雷火弹以及金三爷和钱掌柜请喝酒的却是真的金顶上人。”
  “这绝对不可能。”金五伦忘了马如龙事先的嘱咐,反驳道:
  “我在半途上才迎到上人,上人若是前几天在金陵,绝不能返回峨嵋金顶后,再折回来在中途遇到我。”
  “五爷,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不是在中途迎到上人,而是在中途追上了他。”马如龙叹息道。
  “追上?”
  “是的,上人并不是从峨嵋金顶下来,而是从金陵返回峨嵋,你脚程太快,所以从后面追上了。”
  金五伦疑惑地看看马如龙,又看看金顶上人,上人佯佯不睬,从鼻子里哼道:
  “小子,你就信口胡吣吧,反正说的都是没凭没据的事,我听你说了这么多,不是你想,就是你猜,有本事拿出点真凭实据来。”
  “证据会有的。”马如龙道:
  “五爷,你入川去请上人时,不是飞鸽传书让你在川中的朋友先到峨嵋金顶,知会上人你要去拜访,请上人在寺里等着吗?”说完,眨了眨眼。
  “是啊。”金五伦并没注意到马如龙的示意,但他确实是这样做的,以免扑个空,心里疑惑马如龙怎会知道这事?
  “就在这一两天,你川中那位朋友就会飞鸽传书过来,告诉你上人正在金顶寺里恭候你的大驾呢。”
  “上人明明在这里呀?我那位朋友除非活见鬼了才会那样说。”
  “活见鬼的事多了。”马如龙冷笑道:
  “稍后的一两天,也许就在今天夜里,这封快报就会到,那时候你就分不清是你的朋友活见鬼了还是你活见鬼了。”
  “你不会是说这个上人又是假的吧。”雷霆惴惴问着,他对假金顶上人可是记忆犹深。
  “这个是真的,峨嵋金顶上那个是假的。”
  “可是假金顶上人死在梵音寺里了,怎会又在峨嵋金顶?”
  “他能弄出一个假金顶上人,就不能弄出两个吗?
  “梵音寺里那个假的是临时的,峨嵋金顶上那个假的是长期的、正宗的。”
  “假的还分什么临时长期的?假的还有正宗不正宗的区别吗?”
  “上人,这问题是你来回答还是我代劳呢?”
  上人气得胸膛鼓鼓的,活像一只蛤蟆,他怒道:“小子,有多少脏水你就泼吧。”
  马如龙又转向这面四人道:“其实上人要想证实自己不是那个人,至少有两大证据,一,他不会易容。
  “二,他常年呆在峨嵋金顶,从未离开过四个月。
  “而我说的那个人既是易容高手,在两三年里又一定有一年离开中原至少四个月。”
  四人都点点头,这两点都是人所共知的,马如龙既知道,为何还说上人是那个人呢?
  “小子,自己也知道矛盾了吧。
  “老夫就看看你是怎样用自己的矛破自己的盾的。”
  “可是你却不敢用这两点来反驳我,来澄清自己,那是因为你心里有鬼不。”马如龙又转向金顶上人。
  “我心里有什么鬼?”
  “我先说说峨嵋金顶上的那位假金顶上人,其实你从峨嵋派退出,迁至峨嵋金顶寺后,你就很少在寺里呆着。
  “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和天堂岛上,或者在江湖中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所以常有这样的事,两个朋友见面后,提起某天见到了你,却一在千里之外的某处。
  “在峨嵋金顶上,大家并没疑心什么,还以为你修炼成了金刚罗汉,千里的路程可以朝发夕至。
  “对你反而越发崇拜了,殊不知金顶寺里的上人不过是假的。”
  谢玉娇和金五伦都点点头。这种事他们也都听过多次了。
  “上人位尊辈高,又不喜接见外人。”马如龙续道:
  “所以每年肯爬上高高的峨嵋金顶去拜访的并不多,能获接见的又少之又少。
  “虽是个假的,也无被人识破之虞。
  “这次上人不知为什么,要买五十颗雷火弹,他既是大意了,也是走熟了路。
  “又到钱记银庄去兑换银票,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的。”
  马如龙惋惜似的凝视着金顶上人,长叹一声,“上人,你若是接着讲下去会更精彩。”
  金顶上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阴暗得可怕,眼睛里却是阴晴不定,似在沉思。
  金五伦、雷霆和谢玉娇母女都紧张起来,尽管马如龙没拿出一样立得住的证据,金顶上人也没承认什么,他们心里已经确认:
  “上人就是那个人,那个幕后的恶魔,那个凶手。
  “明白这一点后他们感到的不是仇恨,而是恐惧。
  “金顶上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很清楚,雷霆虽没想到动手,手心里却已扣住几枚雷火弹。”
  “唉,还是我代劳吧。”马如龙等了一会儿。
  又接着道:“先不说钱掌柜怎样识破了你,又怎样被你察觉了,你先是用刚买到的雷火弹杀了金三爷和钱掌柜,目的是引起两家火拼。
  “就不会有人注意你这位真凶了,这是你一惯使用的障眼法。
  “可惜这次没灵,金五爷并没和雷堂主火拼,而是要查明真凶,你于是临时找个人易容成你的样子,并强迫他和寺里知情的和尚悬梁自尽了。
  “这又是你的一记障眼法,既然金顶上人是假的,这一切应该与你无关了,你也成了这事件的受害者。
  “所以不论事态如何演变,绝不会有人想到是你,这后一记障眼法比前一个更高明。”
  “那你又怎会怀疑是我?你不是人吗?”金顶上人冷笑问道,顿饭工夫间他仿佛又老了许多。
  “因为你做得太干净利落,做时又太得意了,露出了你的作风,就像你在银庄里点数银票一样。
  “那种漠视人的生命价值,人的生存权利的作风正是你独有的,只是从早年的冷酷嗜血发展到了冷漠。”
  “对,就是这样。”雷霆脱口而出,他在梵音寺里看到那些在梁上摇来荡去的尸体时,感到的正和马如龙所说的一样,他的心里又充满了怒火,两手握得更紧了。
  “在上天眼里,人是什么?人就是稻草扎的牛羊,连我们眼中的猪狗都不如,这就是天之道,天之心。”上人用手指指上天,冷漠而且傲然。
  “所以你就玩这种天生天杀的游戏吗?”雷霆腾地站起来。
  “小雷子,你也敢和我这样讲话?”金顶上人不屑道,“我只是随便一说,我说过那些人是我逼着上吊的吗?”
  雷霆一怔,只好又坐了下去,马如龙笑道:
  “要想证明是你干的并不难,金五爷和雷堂主事后仔细调查过,事发当天只有寺里的一个小沙弥出入过,再无别人出入,其实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你逼那些人自尽后,就大摇大摆走下山来,堂而皇之地溜走了。
  “看到你的人听说金顶上人死在寺里,便以为自己不是看花了眼便是记错了时间,没有说起,也就使梵音寺成了没有真凶的无头案。”
  “想象,通通都是想象。”金顶上人忽然间又恢复了镇静,不屑地说。
  “要证据也不难,你和我们再去一次梵音寺,那些人死亡的时间是确定的,咱们再让山脚下的人好好认认你,问问他们在事发的那天下午是否看到你下山走了,这是一点。
  “另外,你也可以找出两个大家信得过的证人证明你当时不在梵音寺,而是在其他某处,只要你能证明这一点,我就承认我全盘想错了,向你叩头认罪,听候你的处置。”
  上人没有说话,半晌才冷傲地道:
  “我在哪里,我做什么,无需任何人证明,而你也无法证明你说的是对的。”
  “上人,这是你说的话吗?”马如龙谛视着他,“老实说在我把整件事想通后,虽然恨你,却无比的佩服你。
  “武林中武功高过你的人有那么几位,但能把事情办得这么漂亮的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连三大宗师都办不到。”
  上人眼中露出不经意的光芒,却不说话。
  “但我现今却瞧不起你了,你一向都是敢做敢为的血性汉子,如今却连自己做下的如此漂亮的事儿都不敢承认。”
  “想激我上当,你的道行还浅了些。”金顶上人呵呵笑道,但他的得意却让那面四个人愈发深信不疑:
  他就是那恶魔,只是还没能拿出让他低头认罪的证据而已。
  “回头我们再说说生死符,那才是这件事的起因和关键所在。”
  马如龙继续平静地说:
  “谈到生死符,还需提到另一件事。
  “大约三十年前,一批海盗骚扰沿海一带,抢劫城镇,杀人越货,武林中各派联合一起,与海盗作战,一直把海盗逐入海内。
  “当时的你不但作战最勇敢,立功最多,而且坚持要犁庭扫穴,把海盗消灭干净而各派中人不怕海盗,却怕反复无常的大海,无人响应。
  “你独自驾条船出海追击,两个月后,你又回来了,随船载着三百二十颗人头,那正是逃逸入海的海盗人数。”
  “这你怎么知道?”上人又惊又喜,浓髯轩动。
  “这只是最辉煌的一战,你也因此成了英雄,被列为宇内三大高手之一。
  “那时我虽然还未出生,这一战却是听过多次了,一位长辈对我讲过后还赞道:他是个硬汉子。”
  上人忽然激动起来,他击一下掌,喝道:“拿酒来。”
  一个家人捧进一坛酒,另一个家人捧着一叠大碗,放在桌子上又退了出去。
  “老夫要喝一碗,你们谁愿意和我一同喝?”
  那面四人无人应答,马如龙笑道:“我来,正好口渴了。”
  上人先给马如龙倒了一碗,然后自己倒了一碗,一口喝干,马如龙端起酒碗,也一口喝下去,上人出神半晌,叹道:
  “你是条好汉子,老夫平生没交过一个朋友,你若早生三十年,老夫会交你这个朋友。”
  “谁会和你交朋友?你是条毒蛇,恶魔!”天星忽然怒道。
  “星儿,快坐下。”谢玉娇忙拉住她。
  上人冷冷看她一眼,神色丝毫不变,似乎依然沉浸在往事的辉煌中。
  “那是以后的事,但这件事才是分水岭。”马如龙又坐下道:
  “上人不但犁庭扫穴,杀光了海盗,还找到了海盗的老巢,那里还有海盗的藏宝窟。”
  他转头看向谢玉娇,“就是我们取符水的那个洞,那个机关原是海盗藏宝用的,里面有道秘道直通海盗首领的卧室。
  “所以打开铁笼子,排放海水的机关设在里面而不是外面,这也是海盗首领防范其他海盗偷窃宝藏的手段。”
  “原来是这样。”谢玉娇和天星此时方始恍然。
  “上人,那一批宝藏不少吧?我猜至少值二三百万两银子吧?”马如龙问道。
  “差不多。”上人漠然道,“那是我冲冒波涛,九死一生得到的,它就应该属于我。”
  “这一点没人有异议。”马如龙笑道:
  “但你不知从哪个海盗口中知道了天堂岛的事,于是你带着这批宝藏去了那里。
  “江湖中也有两年之久没见到你的踪影,许多人当时还说你是功成身退,要在最辉煌时刻归隐海外。
  “两年后你重现江湖,这种谎言也就平息了,大约二十年前,那批宝藏就被你都扔在天堂岛上了。”
  “在天堂岛上,神仙也要输个精光的。”上人黯然叹道。
  “你把那批宝藏输光后,就又把主意打到了江南首富的王家。
  “那道吓死人的生死符揭穿了不值半文钱,滇南热带丛林里有一种妖艳的花儿,叫吸血花。
  “它的花粉并没有毒,但若沾到人的皮肤上,沾到处就会慢慢渗出血迹,而且越来越重,而吸血花所爬的藤子叫凉血藤。
  “大夫常用它治疗发热昏厥之症,花粉若和藤粉合在一起,被人服下,就会冷热不定,症状和患了疟疾一样。
  “但用治疟疾的药医治却全然无用,天星满月时,王家摆酒庆贺,请的客人名单中第一位就是你。
  “你却早到了两天,王鲲前辈和夫人待你如同贵宾,每顿饭都陪你一同吃,你就把这种药粉混到食物中。
  “王前辈和夫人自然就中了这种毒,天星因吃了母亲的乳汁也中了毒,三人便一同患病,医药罔效。
  “你乘他们昏厥时用吸血花熬成的药膏在他们后背上写上他们的出生日期和第二年中秋夜子时的数字,于是所谓的生死符就出现了。”
  “海外奇谈,谁能相信你的鬼话?”上人冷冷一笑,并不以为意。
  “上人,我已经请人去找这两种药粉了,少则七天,多不过十天,药粉就会到,那时我就可以在你身上刻出同样的生死符了。
  “上人,说真心话,我真的佩服你,你居然能用这种骗术勒索了王家十六年,若非王前辈不幸丧命在那洞中,王家至今还要受你的勒索,没人能比你做的更高明了。
  “至于说生死符每年的日期都不同,是因为你写后面日期时用药膏在上面重复写了二十次,然后用药物控制,每年就可显示不同的日数。
  “这一手最难,也最绝,几乎排除了人为的可能,让人相信这是神祇和恶魔所为,只有俯首听命。
  “而这两种药粉平时隐藏于脏腑中,不易察觉,更没有毒性,所以连四川唐门的当家人都查不出。
  “你怕王家人四处访听,自己的戏法总会被揭穿。
  “于是便再到王府,编造了寇谦之教主与生死符的谎话。
  “把王家的人和注意力都诱引到那片死地里去。
  “由于你在武林中的地位,你的话自然令人信服。
  “于是王家的人命便逐年葬送在那个荒岛上,王家的钱却逐年都落在你的手里。
  “那些侥幸未死在瘴毒和深水中,从荒岛逃回来的人,也被你以各种奇异的手法杀掉。
  “让人益发相信这是神的旨意。”
  “你说我编造了谎话,你这不是通篇谎话吗?”上人厉声喝道,但马如龙和另外四人却都感觉得出,他心里有某种坚固不可摧的东西被震撼的摇摇欲坠。
  马如龙怜悯似的看他一眼,“上人,你也不必自责,姑且不论此事善恶,你已经把事情做到了最好。
  “无论哪件事、哪方面都无一遗漏,之所以最后还是被看破,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上人却猛地向后一缩,惊道:
  “你要干什么?”马如龙笑道:
  “不用怕,我和雷堂主不黍,没从他那买雷火弹。”
  马如龙把包抖开,一叠银票摊在了桌上,马如龙用手熟练地把银票一张张重新叠好,就跟赌徒码筹码一样,然后又一张张点数起来。
  “上人,这只能说是阴沟里翻船,非战之罪也。”马如龙笑道。
  上人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手的动作,脸上岩石般的肌肉蓦然间颤栗着,“那个王八蛋,那个姓钱的王八蛋,他一直盯着我的手。
  “他盯着我的手的神情就像看到了一条毒蛇!”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
  众人俱皆一惊站起,心中却是狂喜,他终于失去控制了,终于承认了!
  上人话一出口也便醒悟过来,但想收回已经晚了。
  他漠然半晌,平静地说:“是我,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马如龙击掌道:“上人,你还不愧是敢作敢当的硬汉子。”
  “你究竟是谁?”上人又惊恐似地看着马如龙。
  “我就是马如龙。”
  “你不是人,你简直是个鬼,多少年来你是不是始终跟在我后面,看到了我做的每一件事?
  “怪不得我做每件事是,心里总感到有个影子跟在我后面,那就是你。
  “那一定就是你!”上人声嘶力竭地吼着,那样子倒真像遇见了鬼似的。
  “我是人,不是鬼。
  “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做的恶事再隐秘也还是有知道的,看到的。
  “所以人算不如天算。”
  “人算不如天算又怎样?你这不过是逼着我杀你们!”上人眼中凶光暴射,两手也缓缓蓄势。
  “上人,你真要不见棺材不落泪吗?
  “老实说扳倒凌峰我还算侥幸,现在要扳倒你就不算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从我们见面,就开始斗心机、斗心智、斗控制自己和控制对手的控制力,你已经败了。
  “你现在连自己都控制不住了,还想控制局面吗?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冒险和我动手,你若是败了,我会把你废去武功,交给金陵府按国法处斩,你会像丧家犬似的死去。
  “二是你自裁谢罪,你还可以保持你的体面和尊严。”
  “马如龙,你不是人!你不是鬼,就是个凶神。”上人冷汗从额头涔涔留下,他的内心已经崩溃,实无动手之能。
  面对马如龙,他更是生平第一次失去了信心。
  “公子不是人,他是神,专门惩治你这种恶魔的神。”谢玉娇欢喜地说。
  “我是恶魔?我算什么?天堂岛岛主才是真正的恶魔。
  “几十年来,他吞了我一千七百万两银子。
  “马如龙,你不是赌技高超,又专做不可能的事吗?
  “我临死之前请你去做这件不可能的事,去天堂岛斗败那个恶魔岛主,把那一千七百万两银子拿回来。我在地狱里也会感激你的。”
  “别答应他!”天星尖声叫道。
  “我不能拒绝一个前辈临死前的请求。
  “我答应你。”马如龙坚定地说。
  “下面地窖里还有一笔银子,够你去天堂岛的。
  “小谢,你不要恨我。”他又转向谢玉娇,“赌徒输红了眼,老婆孩子也会押到赌桌上的。”他高大威猛的身躯一阵剧烈摇撼,随之鼻子里流出两缕鲜血,便僵立不动了。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马如龙轻声道:
  “他死了,自断心脉死了。事情结束了。”
  地窖里藏着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还有一箱霹雳雷火弹。
  雷霆数了数,恰好是四十八枚。
  “我现在也想不明白,他要买这些雷火弹做什么?”雷霆道。
  “他是要带到天堂岛上,炸死那个恶魔岛主,自己做天堂岛的主人。”
  “他的野心够大的。”金五伦失声道。
  “王家断绝了他的钱路,这些银子也只够他去一次了,所以他想做最后一搏。
  “对了,这里是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说明他只用去了九百万两。
  “他说输掉了一千七百万两,那就是说海盗的那批宝藏是八百万两银子。”
  “公子,你不会真的要去那个岛吧?”谢玉娇问道,“对这种人不必信守诺言的。”
  “不,他活着时是恶人,但他现在已经死了,我不会对死人失信的。
  “当然,这些银子是属于夫人的,夫人不会舍不得吧?”
  “公子这样说我倒不好劝阻了,免得像我舍不得银子似的。
  “不过我真是怕你会有危险。”
  “我陪马公子走一遭,也不必和那恶魔岛主赌,直接用雷火弹把那个鸟岛炸平了就是。”雷霆道。
  “这倒不必,危险性没多大,至多不过输掉一百万两银子。
  “那个恶魔岛主和上人一样,对人命并无兴趣,感兴趣的只是银子。”
  “马公子,你还没说金顶上人怎么会易容呢?”金五伦问道。
  “许多事都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你只要有恒心、有毅力,一样可以成为名家。
  “上人其实会许多绝学,只是赌技太差了。
  “世上的事也就是怪,赌技越差的人赌瘾反而越深。”
  “我的感觉和他有一点相同,你是怎么想明白这么多事的?
  “而且就跟亲眼看到的一样,这根本是不可能的。”金五伦叹服地说。
  “你亲眼看到的未必真,比如生死符和那个马车夫,用心看到的才是真的。
  “我没有说假话,真的很佩服上人,他把这些事做的天衣无缝。
  “可惜他遇到了老钱,又遇到了我,而我们都是赌徒。”
  一轮圆月把花园照得如同白昼,马如龙和天星偎依在一起,仰头观赏明月。
  “真像是一场梦,你知道吗?以前每年的中秋佳节对我们都是一道鬼门关,好在噩梦醒了。”
  “都过去了,别再想了。”马如龙叹道。噩梦虽然醒了,但心底的伤痕却可能终生难以愈合。
  “你真的能做到所有不可能的事吗?”天星把头转向马如龙,仰望着他说。
  “这样说就是个笑话。比如说我不能上天摘星,也不能下海捞月。
  “但现在我则真的做到了一件。”
  “什么?”
  “我摘到了天上的星星。”马如龙把天星紧紧搂到怀里。
  “好羞,我算什么天上的星?”天星用纤指刮着他俊挺的鼻梁说,“不过另一件你倒真的做到了。”
  “下海捞月?”
  “不是,出摘到了天上的月亮。只是你又放手了。”天星笑道。
  马如龙知道她说的是新月公主,默然不语。
  “所以你不是能不能上天摘月,而是怕天上的月亮把你抓住,你猜她抓到你会怎么办?”
  马如龙摇摇头,他不敢想象。
  “她一定会在你这上面穿个洞,然后用铁索穿上,把你牢牢抓在手里。”她捏了捏他的鼻子。
  “那你准备如何抓牢我?”马如龙赶紧转换话题。
  “我不想抓牢你,只想绑住我自己,用你的带子。”
  “绑住你自己?”
  天星从袖子中拿出条腰带,就是马如龙留下的那条。
  她用带子把自己的腰绑住。
  “这是干什么?”马如龙愈发诧异。
  “然后再绑住你。”天星柔情脉脉地说,又把手绕到马如龙背后,和他紧贴在一起,把腰带在他腰上打了个死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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