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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周显 科幻小说《超重岛》连载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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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12 09: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2-17 13:22 编辑

值此元宵之际,连载一部周显的稀缺科幻小说《超重岛》,很多人提及港台科幻小说只知道倪匡,实际还是有不少作家也写过,而且不乏好的作品。
周显,香港新一代作家,他搞过金融,也做过杂志总监,写过武侠,也写过科幻,杂文等,主要作品有《英雄刀》,《五胡战史》,《魔族武林》,《后羿神弓》,《拜火风云录》,《碳六十之剑》等。
他除武侠外,还写过科幻小说《超重岛》,《恶魔的脑.神的手》(又名《魔脑》),《超过激之战》《不死太阳》,《乱伦变》,《进化劫》,《海天斗》等。
还以周观微的笔名写过《赌神传说》,《赌圣传奇》《武侠聊斋》等。
 楼主| 发表于 2025-2-12 09:37: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2-12 09:41 编辑

   第一章 太空人朱有利
  超重岛并不是一个岛。
  但这故事发生在一个国际地位超重的小岛。小岛是亚洲第一的金融中心,名叫香港。
  杜冰基金会是一个绿色基金。香港的名流十居其十一跟地产扯上关系,而地产却是跟绿色运动水火不容的行业。幸好,杜冰基金的绿色宗旨,只是保护海洋生物,更更更重要的是,它管理的资金超过五百亿元,单这一点,已足以令今日的演讲午餐会冠盖云集、豪富尽出不可了。
  今日在这间六星级大酒店的午餐演讲,搞手正是杜冰基金会的主席——方维教授。讲者是太空人朱有利,题目是:《迈向二十一世纪的太空探索》。

  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苏联发射了有史以来第一枚人造卫星,开创了人类的太空时代。
  美国大为震惊:控制了太空,代表控制了最尖端的军事科技,也代表控制了地球的霸权。美国人民的心理更是无法忍受样样第一的美国突然变成了第二。于是美国急起直追,投下巨量资金在太空总署,终于在一九六九年成功发射了第一枚登月火箭,阿波罗十一号,太空人岩士唐成为第一位登陆月球的人 
  类,说出了传诵后世的名句: “这是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美国在太空科技反超前,举国上下总算松了一口气:美国终于当回一哥了。

  朱有利,香港出生,十四岁跟随家人移民美国,在哈佛大学念博士时认识了方维。
  他在哈佛念完物理学博士后,到明尼苏达大学教了三年,接着是,美国太空总署接纳了他的研究申请——那是在没有大气压力的太空制造液态氦三的实验。
  氦原子有两种,一种是由两粒质子、两粒中子组成的氦四,寿命比较长;另一种则是由两粒质子、一粒中子组成的氦三,寿命比较短,不太稳定。由于氦三对于核聚变和宇宙的起源均有重大的参考价值,所以太空总署认为朱有利的研究计划“值得赞助”。
  然后是亲身到德萨斯州的候斯顿进行身体测试。
  首先是正常的心肺、内脏、骨骼、肌肉的机能测试,朱有利是运动健将(否则也不敢来当太空人了),轻易通过。
  测试完毕,朱有利拿着一块数目牌子,走到邻室,医生递给朱有利一根试管:“请检验精液。”
  “什么?”朱有利没有说话,他身旁的一名青年人倒先叫了出来。
  这位青年人一头金发、身体健硕,说话时脸颊凹着两枚酒窝,浑身充满爽朗、活力的美国精神。
  直到正式受训,朱有利才知他叫洛克,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机械工程硕士,念硕士前当过四年民航机师,热爱飞行。后来,朱有利跟他成为好朋友,朱有利的太空梭知识倒有一大半从在他身上学到。
  回到候斯顿的詹森太空中心。
  “把精液放进试管内。”医生不耐烦地解释。
  “放进?怎么放?”洛克说。
  医生懒得答他,只说:“洗手间在直走再转左的角落,随便找一个喜欢的厕格。”
  他补充了一句:“随便找一个喜欢的女人来幻想。”
  了狠久,洛克才有机会向太空总署的一位高级负责人投诉: “要我手淫出精,不要紧,但总得人道一点,给我一本《阁楼》,或者什么别的嘛。”
  他补充了一句:“没有这些辅助工具,对于幻想力不好的人很不方便,例如我。”
  投诉后,太空总署从善如流,非但订阅了《阁楼》,还辟了两间密室,供应电视机和色情影碟,专供测试者使用。洛克被后来参加测试的准太空人视为“集美丽与勇敢于一身”的Brave New Man, 万岁!
  精液检查是整个测试中最快活的过程。跟着的前列腺测试,医生毫不客气地重重按下,痛得一向硬朗的朱有利也不得不惨叫。再跟着是直肠检查,先把大约四磅的气体钡泵入直肠,用塞子塞住肛门,免致泄气,然后照X光,前后过程历时大约三十分钟。完毕后,测者才能用极慢的步伐(试想想直肠内灌了四磅的气体后走路的姿势)走进一个“喜欢的厕格”,拔出塞子。自然,气体钡并不会单独走出来,而是带着一堆原本在肠内的固体和液体,气味可想而知。测试者除非多带一条裤子,否则只有先在厕所洗干净裤子,才能出来继续未了的测试。
  接着,是一连串的耐力测试。 
  这包括用离心机横向、直向、斜向乱冲,测试失重耐力。这难不倒朱有利,他从小就是过山车、海盗船、失重升降机的能手。跟着是高温舱测试抵受高温的能力、低压舱测试抵受低压缺氧的能力、振动机测试抵受剧烈振动的能力。
  淘汰最多测试者的,是独自住在四面密封的小房间内两星期,检查他对隔离环境的心理适应能力——只有真正到过太空的人,才明白拥有这种心理能力的重要性。
  只有受过这种测试的人,才明白这种测试的恐怖。
  通过测试后,他向明尼苏达大学申请长假,到太空总署接受不停又不停的训练。一年另三个月后,他正式登上了太空。
  本来,他跟太空总署签下的是短期合约,上了太空、做了实验、交了实验报告后,便得离开候斯顿,销假回到明尼苏达大学。幸好,在他上太空之前,太空总署又批准了他的第二项研究申请。
  这项实验的目标是研究“地球的大气混合体在太空的低压及低温下进行剧变运动 (Catastrophe)的数据模式”,太空总署认为,这实验结果对于太空站资源的储存和补给大有帮助,所以立刻批准了。
  根据一个月前的太空总署日志,朱有利现在应该坐在太空穿梭机奋进号,聆听着甘乃迪太空中心的倒数,准备第二次飞行,大概数到一万三千左右罢。
  为什么本该身在穿梭机的他,居然跨了半个地球,回到香港呢?
  因为他的飞行任务在四天前突然被取消了。正因有这一突如其来的假期,他即兴地决定回港,看看这片他久违了、但近来在国际政经方面大出风头的城市——经济出风头,是因为它的经济奇迹和大陆关系;政治出风头,自然是因为史无先例的一九九七和一国两制了。
  他从注意,到购票、登机,过程不到一天。他在机场禁区致电给方维,因为方维是他在香港唯一联络得上的朋友。
  美国的太空人少说也有过百名,朱有利算不上什么东西,但在香港,他早已是传媒大访问特访问的“香港人之光荣”了。方维见机不可失,在他到港的第三天,安排了这场圣诞前的演讲。

  可以这样说,二十世纪的太空探索,是美、苏两大强国军事争霸的延续。随着冷战的结束,世界各国的关系格局从军事对抗变成了经济合作,太空探索的路向亦朝看合作化、经济化和非军事化三个大方向走。
  先说合作化。
  现时各国的航天合作计划,规模最大的自然是阿尔法太空站计划,参与者包括带头的美国,成员分别为日本、加拿大、欧洲的法国、德国、英国、 比利时、意大利、西班牙、荷兰、丹麦、挪威,还有新加入的俄罗斯。
  阿尔法太空站预算在二○○二年完工。太空穿梭机将为此工程一共飞行二十六次,俄罗斯火箭飞行五十八次,欧洲的亚利安型五号火箭飞行一次, 完工之后, 美国、俄罗斯、 日本、欧洲都有自己的太空实验舱。
  各大先进国家加紧进行太空合作,冷战结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大的理由是太空工业涉及的资金越来越庞大,动辄以千亿元计算,已经到了单一国家无法负担的地步。所以,太空合作将会是无法避免的大趋势。
  随着二十一世纪的来临,各大先进国的通力合作、阿尔法太空站的建成,人类的航天历史将会进入一个新纪元……

  朱有利突然停下来。
  讲者就是演讲会的主角,然而,他的主角身份刚刚给别人抢去了,惟有收声。
  “统统别动,这是打劫!”
  突然冲入七名袜裤蒙面的歹徒,各持黑星曲尺及 AK47轻机枪。衣香鬓影的名流淑女骇得叫起来,演讲厅吵得像街市。
  “大家静一静。”为首的人大声说。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一连串子弹射向天花板,发出像燃点爆竹般的声响。但这当然不是燃点爆竹。
  各人总算静了下来。
  “大家别害怕,这是打劫,不是杀人。”为首的人说: “只要你们合作,把身上所有的财物放进袋子里面,我可以保证各位的安全。待会我的同伴会把袋子传给你们。我们得钱后,立刻离开,不会妨碍各位太多时间,请放心。”
  这人说的是不纯正的广东话,一听就知是来自大陆的“省港旗兵”。说话的声音却很镇定,语理有条不紊,再看他们的武器精良,显然是惯匪大贼,而非普通的乌合之众。
  六名歹徒二人一组,一人持枪,一人持着红白蓝间条、称为“回乡之宝”的大胶袋,宾客纷纷把身上的现金、玉石、钻饰、名表放进袋内。
  “为着节省大家的时间,大家不用点钱了,干脆把整个银包放进袋内。”首领说:“报失身份证和信用咭的手续简单又快捷,对不对?”
  这一日宴会厅足坐满了二百人,衣香鬓影,肥羊众多。
  方维略一心算:“这一票他们捞上的现金少说也有一千万,珠宝财货更不少于五千万元,就算二折脱手,总共也有二千万现金下袋,可真是够肥了。”
  一名劫匪来到方维身前,不迭说:“快点,快点,快点!”
  方维乖乖把精工石英表和银包放进回乡之宝,不敢有半点保留。
  “这是结婚戒指,很有纪念价值,却值不了什么钱,可不可以不脱给你们?”一名贵妇放下了伯爵表、绿宝石项链、钻石手链和银包,举起左手,嗫嚅说。
  贵妇大约三十多岁,名叫王李月霞,是地产富豪王文弼的太太。她的样貌平板,虽然穿上低胸晚礼服,也没看头,装胸也是枉然,方维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可是听了这句,方维倒有点佩服她的勇敢了。
  方维紧紧盯着劫匪,如果他对王李月霞有异动,方维决定不顾一切,也得出手阻止——虽然七名分站远处的劫匪,各人手持重型枪械,动起手来,非但输了九成,而且宾客伤亡必众。但为了拯救一位为着结婚戒指而跟劫匪冲突的女人,这个险是值得一博的。
  劫匪没有理会王李月霞,径自和同伴走到另一桌。
  方维松了一口气。比方维那一口气松得更松的,是坐在他对面的百达公关顾问公司的董事马伟强,他悄悄把伯爵腕表藏进裤袋内——这枚腕表,是他用半年薪金买下来充撑行头,出席各大小宴会之用,要他缴上,倒宁愿给劫匪轰一枪了。
  突听得“砰”的一声枪响,众人大吃一惊。
  发枪的是首领: “我刚才忘了提醒大家,不要动,也不要走。”
  一名侍应的裤管染满了血,跌倒地上抱着腿、咬着牙、呻吟着。他刚才偷偷移近侧门,意欲逃走出去,通风报警。
  方维吃了一惊,首领与侍应相距不下五十米,首领瞄也不瞄,一发便中,这种枪法,连他也望尘莫及!
  只有经过特种部队的神枪手训练,才能达到这样远距离的准确。
  方维是枪的专家,深知中国特种部队的神枪手训练严苛,参加者包括军人、公安、特务,每天须得连续烧各种不同类型的枪十小时,三年后经过大大小小三十二个不同考试,方才毕业。正式当上神枪手后,还得每星期接受不少于十二小时的烧枪练习,每年入营深造一次,为期十四天。自然,神枪手在部队中地位崇高,官阶至少加一级,而且升职特快,更有额外补贴,月薪多出同官阶的三分之一,绝对是一项人人垂涎的空缺——由于选拔极严,人人垂涎的职位,极难考上是必然的。
  “神枪手也沦落成为劫匪,这是什么世界!”方维叹气,又想:“这人想必是犯了军纪,革除官职,才会‘落草为寇’。”
  两名劫匪走到讲台,打开回乡之宝,示意朱有利放下财物。
  朱有利慢吞吞脱下腕表,放进回乡之宝,陡地飞身扑上,抓向指着他的那根 AK47枪管,手法又快又劲。
  他本来就是身手敏捷、体格魁悟的人,否则怎当得上太空人?
  方维一见,暗呼要糟!这辈劫匪显然都是能征惯战之徒,怎会被朱有利突袭成功?
  但方维要待阻止,也来不及了!
  朱有利握着枪管,正欲发力一夺,连续五声枪响,朱有利的身体染了大片血红,握着枪管的手松了下来,身子摇摇欲坠,张大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方维大叫:“有利!”
  他坐在第一席,和朱有利相距不远,飞身一扑,仅仅跳到距离讲台四分之三米,右腿由侧方提起,以弧形角度踢出。这一踢,正是空手道的“足刀攻击法”,伤人的力度,集中于脚掌外侧的边缘。
  从朱有利中枪,方维飞身、出脚,其间不过一秒,变化快得惊人,台上匪徒猝不及防,被方维的足刀擦中掌背。
  方维是空手道的“无段”高手——没有参加过任何考试,却有超过二十年的苦练记录——若是换作普通人,掌背给他踢中,非得裂骨不可。然而,匪徒是气硬功的高手,中这一踢,只痛不伤,但握着的枪柄终究不免松了一松,手上的 AK47 给方维夺了过去。
  台上一共有两名劫匪:一名持枪、一名持回乡之宝。持回乡之宝的劫匪怀里也有两柄黑星曲尺,只是情况危急,来不及掏出来,立起掌心,一记登掌往方维肩头拍去。
  他大喝一声,震得附近众人耳鼓嗡嗡作响,这一喝并非虚张声势,却是为了提气丹田。这一掌运足了十成功力的气硬功,只须击中对手身上的任何一处,该处的骨头非得碎裂不可。
  方维伸臂一格,臂骨好像被垒球棍重重敲击,身体向后跌出五、六步。
  ——这两名家伙好强的身手,恁地不学李连杰拍武侠片,却来打劫!
  他不想杀人,本拟抢到枪后,一心瞄准对方的非致命部位,方才发枪。可是现在情况危急,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扳枪机,便要将眼前二人乱枪射杀。
  砰!枪声一响,方维只觉一粒小东西迅速钻进手腕,再也无力扳下枪机。他的右手失去知觉,啪的一声枪响,手中的AK47掉在地上。
  “阿平,闹出了人命!”首领怒叱:“快点撤退!”
  劫匪阿平拾回地上的 AK47,一伙七人跟着首领冲出宴会厅。厅内众人听见枪声卜卜,有人大叫:“让开!”想来是群匪吓退酒店客人及保安,夺路而出。
  方维的手腕这一秒才爆发出烫热的剧痛。他从翻开的血肉隐约见到了子弹的末端,子弹穿破了脉门的动脉,鲜血不住涌出,他的手掌手指自然反应地颤抖着。
  ———“这首领好准的枪法,简直可以拿到奥运金牌。”方维想。
  “打劫呀!打劫呀!”  “有没有人报警?”  “快召来人啊!”“我丈夫晕倒了,医生在哪儿?” “醒一醒,你没事吧?” “我的翡翠项链,价值三百五十八万、三百五十八万,你们听不听到,项链价值三百五十八万的啊!”
  喧哗吵闹在七名劫匪走后、死寂了一秒后,陡地爆发出来。
  方维顾不得手腕的伤势,扶起朱有利: “有利,你觉得怎么了?”
  朱有利全身都是血,竭力想说话,重重呼吸了两记,始终说不出话来。
  方维试图检查他的伤口,朱有利挣扎说: “别,别动,疼……”
  “别怕,我是老手。”
  隔着鲜红色的血,方维看见衣服破了五个小缺口,和凝结了的一小部分血纠缠着。五个伤口都在胸腹位置,伤势实在不轻,幸好鲜血似乎停止流出,方维的心略定了一定。
  朱有利紧紧捉住方维的拳头:“很疼……救护车还有多久才到?” 
  “快了!快了!”方维安慰他: “你多捱一会,千万不要睡着。”
  然而,方维清楚知道连上报警和车程,救护车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来到现场。但这刻他又怎能不欺骗着朱有利呢?
  方维想细细检视朱有利的伤口,但这须撕开他的衣服 (首要条件自然是方维先挣脱朱有利捉住他的拳头的手),但又恐怕撕开衣服会触及凝结了的伤口,正自迟疑,忽然听见——“伤者在哪儿?”
  两个人抬着担架,快步冲进宴会厅。
  方维正自奇怪,为何救护车来得这么快,细看之下,恍然大悟。抬着担架的并不是男护士,而是保安员。随行还有一名医生、一名女护士——六星级酒店有附设的医务所,以供酒店客人及员工使用。
  医生快速察看朱有利的伤口,立刻说: “他受伤太重,等不及救护车来了,立刻把他送到最近的医院。”
  他和护士、保安小心把朱有利搬到担架,尽量不触动伤口。
  “慢着。”方维不放心:“我也去。”
  “去什么?”医生显得急躁:“你以为趁热闹吗?”
  方维举起淌着血的手腕,装出十分痛苦的样子:“我受了伤……血……快流光了……”
  “好!”医生当机立断:“你跟我们一起。”
  方维健步如飞,紧随着医生和抬着朱有利的保安员,走出酒店——丢下那位大腿中枪,躺在地上呻吟、伤势比方维更重的侍应,谁也忘了理会。
  车子早就停在酒店门前,那是一辆接载贵宾的劳斯来斯长阵房车,车子走得又快又稳。 
  朱有利横躺在后座,医生把连接着氧气筒的呼吸罩盖在他的脸上,助他呼吸,密切注视着他的伤势。
  方维坐在前座,回转头看朱有利,见他脸色似乎还未转到垂死的苍白,宽心不少:“有利身体强壮,看他的样子,只怕有七、八成死不了。”
  他虽然不太懂得枪伤,可是由于见得中枪而死的人太多了,判断“死不死”的经验只怕比医生还要丰富、准确得多。
  司机驶得又快又稳。方维让身旁的护士为他伤口消毒、用纱布按住伤口。他举起没有中枪的手臂一看,只见高高肿起一团,疼得比右腕的伤口更甚,这是硬接了劫匪一记登掌的结果。
  ———“早知道祖国的气硬功厉害得这么厉害,我不该去学东洋鬼子的空手道了。他妈的祖国这么好,崇什么洋!”方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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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12 10: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谎话!可耻的谎话
    I、
  九千三百五十二、九千三百五十一、九千三百五十、九千三百四十九、九千三百四十八、九千三百四十七、九千三百四十六、九千三百四十五、九千三百四十四、九千三百四十三、九千三百四十二、九千三百四十一……

  由于地心吸力,洛克的背部紧紧贴着椅背。这种脸面和胸腹朝天、椅背朝地的古怪坐法,不消说是极不舒适,只有在一种特殊的驾驶情况下才会发生——太空飞行。待得太空梭进入了太空,失重状态取代地心吸力,也失去了“天”、“地”之分,头脸和身体朝哪一方向便变得全无分别;意思是,朝哪一方向都是一般的难受。
  洛克别过头,看着身旁的杜靳斯的侧脸。杜靳斯全神贯注望向前方,平板的脸不露半分表情,真是个阴沉的家伙。
  ——这家伙,才刚受训完毕,学历比我低、资历比我短,这狗娘养的,凭什么骑在我的头上,当船长?洛克一直掩不住心中的忿忿不平。
  他讨厌杜靳斯。
  无论在体格、反应、宇航知识方面,洛克都被公认是太空总署中最优秀的。他执行过三次太空任务,后两次都是当船长。但今次,他却当回了驾驶员。
  太空总署的太空人最讲资历。如果今次当船长的是一位资深太空人,凭着“资历”赢过了洛克的“能力”,也还罢了,偏偏这位杜靳斯不过新丁一名,从培训班毕业不到一个月……“连驾驶穿梭机也不晓得”,何德何能来当机长?洛克的不满是大有道理的。
  “连驾驶穿梭机也不晓得”,并非洛克因为个人偏见而对杜靳斯的诬捏,而是培训班一位导师在酒余饭后对洛克发的牢骚:“这一期培训班的毕业学员,有一个叫杜靳斯的,体能好得叫人惊奇,几乎比你还要胜过。可是,他对于太空船的构造、性能和维修,还有天文物理学的计算,始终半通不通。后来我查看他的学历,原来是念文科出身的,怪不得理工底子这么差。我和山本博士都给了他不及格。”
  “那太空总署为何批准他毕业?”
  “据说好像是受到了保荐单位的压力。洛克,给你一个老朋友的忠告,如果跟他一起飞行,倒真要小心点才成,千万别给这小子连累了。”
  “驾驶”太空穿梭机,控制飞行的驾驶技术非常重要,尤其是回航时逐步进入地球轨道以至滑翔降落的一段时间,需要极高水平的飞行技术来操控。所以投考太空人的基本条件之一,是一千小时以上的职业喷射机飞行经验——朱有利并非正式的太空人,而是“参与宇航活动的酬载专家”,可以豁免这项条件。
  杜靳斯的飞行技术是顶尖的。洛克后来调查过,他在空军服役时,曾经是F-16战机的驾驶员。可惜,飞行技术只是“非常重要”,却不是最重要。
  驾驶穿梭机,最重要的是决策:在太空航行,每一项决定,都须要深厚的太空物理学知识来分析,如果不清楚太空船的构造和天文物理学的计算,无论如何算不上懂得驾驶穿梭机。这就是洛克认为杜靳斯不够资格、“不晓得驾驶穿梭机”的原因。
  其实,洛克清楚明白,“杜靳斯不晓得驾驶穿梭机”,反而是他洛克得以参与今次任务的真正原因。

  Ⅱ、
  八千九百二十一、八千九百二十、八千九百一十九、八千九百一十八、八千九百一十七、八千九百一十六、八千九百一十五、八千九百一十四、八千九百一十三、八千九百一十二、八千九百一十一、八千九百一十……

  今天的气温是华氏二十一度,天色晴朗得既高又蓝。
  太空总署规定,气温低于华氏五十三度,便得取消任何太空穿梭机的发射。这是由于冷缩热涨的原理:太空穿梭机本来是密封的燃料箱,可能因“冷缩”而漏出小孔,这代表引擎喷出的火焰可以从小孔侵入燃料箱,结果如何,不问可知。
  超越号是最新、性能最佳的太空穿梭机,它是世界上第六艘太空穿梭机,建造的目的是作为二十一世纪的远程太空航行之用。所谓“远程”,指的是火星的载人探索,这将是二○○二年建立太空站后,人类下一个征服太空的目标,虽然估计双程来回“机票”共需四千亿至四千五百亿美元,差不多是美国政府一年总收入的三分之一。太空游戏真是奢侈得要命。
  按照太空总署的日志,超越号现在应该身处密西西比州圣路易湾的史丹尼太空中心,为其主引擎作出十一项最后安全检查,检查完毕后,才能正式发射。
  然而,没有经过最后安全检查的超越号,已经置身于佛罗里达州的甘乃迪太空中心,准备发射了。
  “我并不认为现在这时刻适宜发射太空穿梭机。”太空总署的署长哈罗挥着拳头大声说:“太危险,太危险,太危险了。”
  这是太空署长办公室,面积大得足以打高尔夫球。事实上,哈维一星期总有五天在这儿练习挥棒(其余两天是过周未日,不用上班)。当然,他今天没有这个兴致——如果他真要挥动高尔夫球棒,目标一定是眼前两个他恨不得将其头颅骨敲个蛋崩破裂的讨厌家伙。
  这两个讨厌家伙一个叫卜云,一个叫加勒普,前者的官方职位是国务卿,后者的官方职位是国家安全局局长。
  国家安全局是跟中央情报局完全分治的机构,但它的功能和职务部跟中央情报局完全一样,规模也差不多。为什么美国政府多此一举,架床叠屋地成立了两个特务机关?
  这道理说穿了,有如一加一般简单:中国的明代岂不一样既有东厂,又有西厂?凡是特务机关,总得要成立两个,互相监视才成!
  说话的正是国家安全局局长加勒普:“你的意思是,应该延迟发射?”
  “不错。”哈罗说:“我早对你们说过一百次,超越号还没通过最后检定,现在的气温更比标准发射温度低上三十度,绝对不适宜发射。”
  “我不反对延迟发射。”加勒普皮笑肉不笑地,他的表情一向“好险”,非常切合他的特务身份:“延迟三小时,够不够?那是下午一时半,气温也许比现在热上五、六度。”
  “加勒普先生,你有心耍我是不是?”哈罗涨红着脸说:“你明明知道,我要求的是多给我一星期,不!五天也够了,来对超越号作出最后检验。”
  “你明明知道,时间紧逼,五天之后,什么都过去了,超越号就算发射,又有何作用?”加勒普说。
  “以前你们有过制造五艘太空穿梭机的经验。”卜云插口问:“通常在最后检验时,会发现多少项须得改正的毛病?”
  “少则六项,多则二十七项。”哈罗说。理论上,太空总署署长直接向总统负责,但是国务卿是总统、副总统之下的等二号人物,也算是他的半个上司,所以他回答卜云时的语气也比回答加勒普时顺从得多。
  “以最严重那一次的二十七项来计算。”卜云问:“假如一项也不修理,径自发射,会发生什么危险?”
  “谁也不敢肯定会不会发生意外。那些都是小缺陷,并不影响飞行。”哈罗说:“影响是以机会率来计算的。最严重的一次并不是二十七项的那一次,而是奋进号的那一次,十七项缺陷中,其中一项极为严重,那是头椎轮的角度偏差了三分之一度,可能影响回航进入轨道的角度……”
  “简单点,用数字回答。”卜云打断他的话:“如果不检查、不维修,影响有多大?”
  “那一次如果不维修,依照我们后来的计算,发生意外的机会率是百分之八。”
  “你们的计算只怕也不太准。”加勒普懒洋洋的说:“还记得八六年哥伦比亚号的爆炸吗?事前你们说,太空穿梭机的意外机会率是十万分之一。”
  “这十年来,我们作出了很大的改善。”哈罗分辩。
  “恐怕未必。”
  哈罗心中有气,晦气说:“既然你对太空梭的安全没有信心,那么,更不该坚持发射超越号了。”
  “正好相反,既然太空梭反正不安全的了,多检验一次和少检验一次也没有多大分别。”加勒普说:“所以,我认为现在发射和五天后发射,在安全程度上是差不多的。”
  “根据以往的经验,危险程度可能高上百分之八。”卜云说:“但这个险,值得冒。”
  “我以太空总署署长的身份说,这个险我们冒不起。”哈罗激动地说:“超越号的造值是二百八十五亿美元,是我们今后十五年的太空穿梭机计划的主力舰,四名太空人的生命更是无价的……”
  加勒普截口说:“这项任务如果成功,足以收获比二百八十亿更多一百倍、一千倍的‘利润’。至于太空人,他们加入的第一天就该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职业,应该早抱着牺牲的精神。”
  “我们视太空人的生命,并不像你视特务的生命那么轻贱。”哈罗说:“太空总署的人都受过高深教育,知道什么是人道。”
  “我严重澄清,我的手下不是特务,”加勒普说:“我们是情报搜集员和情报分析员。”
  “这有什么分别?”
  “彼得,你应该知道,这是总统的决定。”卜云说:“你要反对,致电跟他分辩去。”
  彼得是哈罗的名字——彼得哈罗。
  哈罗果然拿起了电话。他不是致电总统,而是电话恰好在此时响起来。
  “姬丝蒂,我早说过,我们正在开重要会议,谁的电话都不接听……什么,谁中了枪?”
  他挂线后,神色也没有什么异样。 卜云、加勒普也没有问他,甚至没有作声。他们只知有人“中枪”,却不知是谁人,如果中枪的是哈罗的家人,这多口一问,岂非极不礼貌?
  哈罗放下电话后,勉强笑了笑,解释说:“中枪的是一名太空人。他本该参与这次的太空任务,后来我们改变了计划,他便飞往香港渡假去。”
  “原来如此。是谁开枪的?”卜云问:“他现在的情况怎样?”
  “他是在演讲时被打劫,因反抗而中枪。”哈罗说:“中了五枪,伤势很重,现在还在深切治疗病房急救。”
  “你刚才说,他到香港渡假……”加勒普忽然问:“莫非他是中国人?”
  “是华裔美国人。”哈罗更正。
  “移民?”加勒普再问:“还是本地出生?”
  “好像是移民。”哈罗说:“我也不敢太肯定。这五年来新招募的太空人实在太多了,尤其是酬载专家。”
  加勒普没有回答。三十三年专业间谍培养回来的直觉告诉他,其中可能有大阴谋!
  太空总署署长办公室的精密通讯设备,可以令哈罗足不出户,而知晓分布于全国的十二个太空中心的种种情况,嵌在墙上的大电视正在直播超越号直立在支架隔邻,预备升空的情况,倒数正数至:
  六千七百七十三、六千七百七十二、六千七百七十一、六千七百七十、六千七百六十九、六千七百六十八、六千七百六十七、六千七百六十六、六千七百六十五、六千七百六十四、六千七百六十三…… 

  Ⅲ、
  六千七百六十二、六千七百六十一、六千七百六十、六千七百五十九、六千七百五十八、六千七百五十七、六千七百五十六、六千七百五十五……

  洛克心知肚明,这次飞行另有神秘任务。
  根据太空总署的新闻稿公布,超越号的处女航行,一共要执行二十八项任务,包括支援现在地球轨道的阿特兰提斯号的六名太空人,建造阿尔法太空站美国舱的一部分、追踪中继卫星B的数据、对哈勃望远镜进行三项零件更换和必要的维修,还有进行十六项科学实验……等等等等。
  但洛克知道这全是谎话,全是可耻的谎话(all lies,all damned lies)。
  超越号的机舱中,根本没有任何一件太空站或哈勃望远镜的零件,更加没有任何进行科学实验的器具,随行的其余两名酬载专家甚至不在机内——根据新闻稿,除了队长杜靳斯和驾驶员洛克之外,应该有五名太空人随行。太空总署连太空人的人数也要欺骗公众!
  事实上,太空总署对这次突然加插的太空任务一直低调处理。
  每一次太空梭的飞行,新闻界都会采访,并且引来大批围观升空的人群。这次超越号是五年来唯一新建造、最大型、最先进的太空梭,却偏偏低调处理,太空总署的新闻官在按低传媒气氛方面委实下了一番功夫。 
  此行的神秘任务究竟是什么?连洛克也不知道,这才是最令他愤怒的原因。
  洛克的工作岗位只是驾驶员,亦单只是驾驶员而已——如果不是杜勒斯的驾驶技术不及格,恐怕连驾驶员也不给洛克当!
  ——他妈的,我不是美国公民吗?南北战争的时候,我的曾曾曾祖先已在这里居住,我们洛克家族的人为国家打过美西战争,打过两次世界大战,为国家出过多少血汗?你们这班屁眼家伙,连我也不相信?
  太空总署虽然不肯向洛克透露任务的内容,但是其性质却是昭然若揭——军事。
  美国太空总署的太空人分为四种:
  一、驾驶员:这是太空总署的基本班底,训练最正宗、最全面,正是科班出身的天子门生。例如第一位登上月球的岩士唐,和现在气上当头的洛克,都属于这一种。在太空穿梭机航行中,只有驾驶员出身的太空人才能当上最大权力的船长(地位有如飞机中的首席机师、轮船的船长)——超越号的这次飞行由不是驾驶员的杜靳斯当船长,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例外。
  二、任务专家:他们不用驾驶太空穿梭机,却要负责执行在太空的不同任务;例如修理哈勃望远镜、收回人造卫星,或者建造太空站(例如正在阿特兰提斯号的六位太空人)。定义上,他们是某一范畴的专业太空工程师,但需要在太空工作,所以必须接受太空训练。当然,他们的投考条件比较宽松(主要是飞行经验、太空适应测验和视力标准),训练过程也简单一点。
  三、酬载专家:他们是“外聘”的科学专才,形形色色都有,有些是太空总署需要作出某项有兴趣的科学研究,特意聘请的。例如第一位华裔太空人王戀骏,他负责做实验,研究在太空的无重力状态下液体的各种运动状况。太空总署亦会向各大学术研究团体提出接受有价值的科学建议,申请者获批准后,可以合约形式加入,直至实验完毕为止,例如朱有利。有些甚至是外国人,因为该国和太空总署有合作计划,所以得以“有机可乘”,例如负责建造太空器中的机械臂的加拿大技术人员——加拿大是全球制造机械臂的“第一高手”。
  四、军人:由国防部推荐,专门执行太空军事任务。学员先要在空军太空航空训练学校及格毕业,才被推荐加入太空总署受训。国防部的最终目的,是希望最后能够不经太空总署,便能训练出自己的太空人。事实上,军方已有了自己的太空梭发射场,只差没有太空梭在手而已。由于列根的星球大战计划为山一篑,还欠九仞,冷战已经结束,军方太空人的任务变成了坐冷板凳。只是,国防部坚持,为了国防的“万一需要”,太空总署必须经常保持至少十八位及格的军方太空人,随时可以起飞,投入战斗。
  杜靳斯是军方太空人,此行任务究竟由哪机构主使,不用猜也猜到了。
  洛克只能肯定这是国防部的任务(但他猜错了。杜靳斯虽然是国防部推荐的人,却不是来自军方,而是国家安全局的特派太空人),却无法知道任务的内容。机舱放置着什么,完全没有人告诉他。
  他收到的机舱内容清单写着:
  “一级绝密,已删去(deleted),绝密档案号码 AL-21864-176-2-1997。”
  太空总署是全地球使用简写最多的机构,有一本又大又厚的简写字典,人人都须得背熟,AL字头的档案,代表一级绝密,只有署长或署长特别指派的人,或者是由总统或国会任命的调查委员会人员,才能参阅。
  杜靳斯是船长,自然知道船舱的内容,洛克却不知道了。
  甚至连航行目的地及日程表,那是在他们登机前九小时才输入超越号的电脑(输入程序需要八小时),洛克也不知道。纵然,他是驾驶员。
  杜靳斯作为船长,作出这样的命令:“起飞后才能公布行程表。”
  “他妈的,这究竟是什么狗话?”洛克悻悻然:“他们简直当我是外国间谍般提防!”

  Ⅳ、
  三千四百三十九、三千四百三十八、三千四百三十七、三千四百三十六、三千四百三十五、三千四百三十四、三千四百三十三、三千四百三十二,三千四百三十一……

  距离发射时间不足一小时了。
  基本上发射过程全由太空中心控制,太空穿梭机的电脑自动配合,太空人只须坐在椅上,什么也不必做,最好是睡大觉。
  杜靳斯正是在睡大觉,睡得很酣。
  太空人在出发前三小时,就要开始用氧气罩呼吸,吸的是百分百纯氧。这是为了排除血液中的氮,否则太空穿梭机离开了地球,气压下降,血液中含有的氮就会变回气体,使血液产生气泡,含着大量气泡的血液泵入心脏,不用十秒,太空人便得一命呜乎。
  (低气压能令液体易于气化,道理就如在高山上的水易于沸腾一样。)
  连续的吸氧,本该令人精神振奋。但反正不睡也是白不睡,如果不是洛克心中的不平之气正在鼓动着,恐怕也跟杜勒斯看齐——好听点说,是在养精蓄锐了。

  V、
  九百六十一……

  当倒数到九百六十二的时候,杜靳斯醒来。发射前睡大觉可没什么相干,真正发射可不是说笑的,必须抖擞着精神,决计不能忽视半点。
  洛克心头一震,他感觉到一股不祥的预兆。
  在同一秒,地球的另一端,穿着白袍的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对着大群记者说:“对不起!我们尽了力,朱有利先生受到的枪伤实在太严重,我们抢救无效。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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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12 11:3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藏尸间切下的人肉
    I、
  一名优良的外科医生,条件之一是拥有优良的缝针技术,使到病人的疤痕减至最轻微。当然,这并非表示缝针技巧比手术本身更加重要,尤其破脑、换心、割肾、驳肢等等性命攸关的大手术,病人保命第一,恐怕没有心情去研究医生的缝针技巧。
  虽然,手术“刀法高”的医生,缝针技巧必定也高。这是定理。
  但是,无论刀法多高,始终有失败的机会。假如失败的是一宗性命攸关的大手术,缝合得再差也不要紧了,病人再也不能介意了。
  朱有利虽然没法子介意,可是医生也不得不为他缝合伤口。没有人希望瞻仰遗容时见到破裂开的伤口。自然,医生为死人缝合时不免马虎,反正缝得再好,也及不上死人化妆师的一双妙手,足以起死回生——栩栩如生的“生”。
  他的头发剃清光了。据医生向新闻界发表的讲话,致命的其中一颗子弹从胸口射入,由于枪管向上,子弹沿着颈内直上,穿破了颊骨、眼球,在脑下方,所以做手术急救时,必须剃光头发。
  方维清楚看到由太阳穴缝到下颚的开刀痕迹,颧骨胀大变形,使得脸型奇异地扭曲,极为怪异。
  伴着方维一起的医院杂工阿财见惯了死人,虽然不怕,但也没心情多看。
  死人就是死人,决不会因为你见得多了而变成美人,就像天天吃狗屎也不会把狗屎变成美食,道理是一样的。
  “方教授,看完了没有?给别人看到,我可会挨罚的。”
  “快了,快了。”方维说:“如果给人见到,你只管把一切推在我的身上,说是我强逼你来的。你忘记了吗,我方教授的面子大得很,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罩得住你。”
  方维拿着手电筒,细细察看朱有利的尸体。
  朱有利高大健硕,样貌也算OK,只是中枪的死相实在难看。他生前,方维没有多大兴趣细看他的样子,在他死后,方维偏偏大有兴趣。
  方维一边检视着尸体的面目,一边竭力回忆朱有利生前的面目,记起来的却是一片模糊。他后悔在朱有利生前时,居然没有细看他的样子。
  停尸间漆黑一片,只有方维掌中的手电筒亮着。他们是偷进来的,开门给方维的不消说是那杂工。
  别问方维是怎样捡掇杂工为他开门,他有银子、有面子、更有嘴皮子,自然有他的办法。
  别问方维为什么要偷进停尸间,察看朱有利的死相。他自然有他的原因,原因决不是因为他跟朱有利有特殊的同性恋关系,而是——方维根本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原因。
  冷气逼人,停尸间的冷气本来就冷,鬼气森森还不算在内。朱有利的尸身那一格冷藏格给拉了出来,室内更是冷了数度。
  杂工打了一个哆嗦,催着说: “方教授,完了没有,太冷了,我挨不住。”
  方维蹲在地上(朱有利那一格是最底的一格),敷衍说:“再多一分钟,决不延期。”
  突然听见“咔”的一声,藏尸间的门竟被推开,两人均是吓得心头一震。
  方维急得想跳进朱有利的尸格中隐藏——他夸口说罩得住,只是安慰杂工的胡说八道。堂堂杜冰基金会的主席方维教授潜进藏尸间,不知干什么勾当,消息传到扒粪的记者笔下,说有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方维跳不进朱有利的藏尸格,因为它太小了,藏不下两个人,就算藏得下,里面的方维也无法把拉了出来的藏尸格推回原位,就算能够,藏尸格推回了原位,风头过后,又找谁来把藏尸柜里的方维再拉出来,救他出生天?
  时光一去不复返,一分一秒要爱惜,方维想了一想,迟了半秒,门打开了,他再多想一条绝世精采的躲藏法子,也没有时间了。
  进来的是个壮年男子,金发蓝眼的外国人,穿着西服,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至少有九成的高加索种人跟他一般的长相,半点也不起眼。
  他见到杂工,有点愕然,杂工却倒了下去。那是因为外国人只愕然半秒,跟着伸手疾劈杂工的后颈,截断了杂工泵向脑部的血液供应。
  ——好家伙,出招可专业得很!
  方维跳起来,拳头击至半途,突然停顿下来。
  这样子顿得一顿,外国人的手掌已到,依样葫芦劈在方维的后颈,方维软软倒下。
  方维突然停手,是因为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到:“这人的身手这样专业,此来定有图谋——不过图谋的目的决不会是我,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偷偷来到这儿。”
  这样专业的人才,背后定有庞大的专业“机构”支持。方维实在不想节外生枝,惹上大麻烦。他看见外国人的出手并无灭口之心(否则便是动枪,而不是动手刀了),宁愿住手,给劈晕算了。
  很可惜,外国人是专业老手,很懂得使用恰当的力度来攻击别人,而方维教授的体能恰好不坏,恰好击晕普通人的力度,恰好不能击晕方教授——如果要击晕方教授,得使出令普通人重伤、甚至致死的力度。
  方维疼得颈骨几欲折断,忍住不动,也忍住不发出呻吟声音,偷偷把眼睛眯开一线,亲看外国人的行动——既然晕不倒,不如满足一下好奇心,看看这位专业人士所为何事了。
  外国人沿着藏尸格的号码找了一遍,轻轻“咦”了一声,显是有点惊奇,盯了方维和杂工一眼。幸好室内只靠手电筒照明,颇为昏暗,他也看不到方维偷开一线的眼睛。
  他盯向方维时,方维以为已给发觉非晕,正在盘算应否先发制人,出手打倒他,却见他蹲下身子,察看朱有利的尸身,忽地明白:“原来他也是来采访老朱的。他发觉我们拉出来的藏尸格也是老朱,当然对我们的身份好奇了。”
  外国人背向方维,他搞些什么,方维一点儿也瞧不到,只听得悉悉索索,在静寂的藏尸间,好像比的士高音乐更吵耳。
  “嗯,他是在拉开包裹尸体的胶袋。”方维凭着耳朵猜到了五六分。
  从背后看,只见外国人肩头耸动,不停动作。此时发出的声音帝了极轻极轻,低得差点听不到,方维想破头,也不能辨认出那是什么声音。 
  “英雄所见略同,这家伙想来也跟我一样,怀疑老朱……”方维胡思乱想; “但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调查老朱?当中有何阴谋?”
  外国人动作甚快,不到一分钟, 已经“办事”完毕,拉回藏尸胶袋的拉链,站起身来,竟向方维走去。
  方维的脑细胞转得飞快: “他既然得悉我也在检查老朱的尸身,定然对我的身份和目的大有兴趣。现在他走过来,不是搜我的身、调查我的身份,就是弄醒我严刑拷问。对我方教授而言, 以上两种事情都不是我钟爱的饼(my piece of cake)!”
  他更不迟疑,倏地一脚蹴出,正中外国人的胸腹。他既知外国人是专业人士,这一蹴使出了浑身的气力,立时传来喀嘞的骨折声音。
  外国人猝然受袭,忍着痛,从怀里掏出一柄手枪。枪管装上了灭声器,杀人时的声音不会高过开启香槟瓶盖,但中枪者发出高分贝的惨叫声,又是另一回事了。
  方维早料到他怀里有枪,再一脚侧铲踢,准确地踢中外国人的手背,手枪脱手。
  手枪还在半空,方维像电影的主角一般,飞身扑去,捞住手枪 (事后他也奇怪自己居然这样好身手)。可惜他的身手还未达到用飞身的姿势、不用借力、凌空转身就发射子弹的地步。况且,他握住的不过是枪管而已!
  方维用了大半秒的时间落地、转换枪柄,略略瞄准,外国人已经乘机逃出藏尸间了——他受了伤,对方又是一名好手,手枪更给抢掉了,情势恶劣不堪,他一秒也不犹豫,本能地便走为上着。判断这样迅速,果然不愧为专业人士。
  “走吧!快点走吧!千万不要回头。最好是你既不认得我,也不打算找我的晦气,各散东西,互不亏欠。”方维松了一口气。 
       
  Ⅱ、
  外国人进入医院时,早受到监视。
  其实,每个进入医院的人,都受到监视。负责监视的,是一队十八人的队伍,有人在车内扮作情侣,有人是路人甲,有人在对面的大厦,手持着红外线望远镜,不一而足。
  外国人进入医院的时候,队长接到报告: “有可疑人物进入医院。”
  “怎样可疑法?”队长问,他们用的是最简单的通讯器具,手提电话。
  “金发种的外国人,行迹可疑,采访时间早过。”那人说:“他亦不是朝着急症室的方向走。”
  “他出来时截住他,问他的话。”队长立刻下了决定: “由梅七七和竹八一负责,你们紧守岗位,为他们支援。”
  他补充:“记着,无论他是否‘大白鲨’的人,我们都不能暴露身份。宁愿给他逃去,也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存在及介入, 明白吗?”
  “明白。”
  外国人从医院狼狈走出来,走了十数步,突然碰见面前拦着的两名军装警员。
  “先生。”警员礼貌地说:“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证明文件?”
  “什么身份证明文件?”外国人佯装不知。
  “身份证,或者是护照。”警员甲说。
  “没有带。” 
  “根据香港政府的法例,任何人上街时,均须携带身份证明文件。”
  “我是游客,不知道要携带护照这条规距。随便带在身上,不见了怎么办?”
  “你是游客?”警员甲拿出小记事簿,登记着资料:“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个国家?住在哪一间酒店?是游玩,还是公干?”
  外国人胡说了一大堆说话,警员甲负责录下,警员乙一边道歉: “对不起!麻烦了你,但这是我们的职责。这里近来发生了数宗枪击事件,其中一宗牵涉了外国的黑帮,所以上头命令我们加紧截查外国人。”
  “这样的深夜,你到来和实医院干什么?”警员甲问。
  “采访朋友。”
  “你的朋友是谁?”警员甲问:“采访时间早就过了。”
  “他是在这医院当夜值医生的。”外国人说起谎来如吃生菜:“叫彼得张。”
  警员甲满意地点头。 “对不起!先生,可不可以搜一搜你的身,如果没有什么违禁品,你就可以走了。”
  “根据香港政府的法例,你有权拒绝给我们在街上搜身。”警员乙安慰外国人说: “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们却有权把你带回警署,让警署内的其他警员负责搜身。”
  外国人心想,他身上的的枪已给夺走了,身上没有违禁品,让他们搜身也不妨。点点头,举起了双手,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入乡随俗,你们搜吧。”
  警员甲搜了一会,从外国人口袋掏出一个金属盒子,问他:“这是什么?”
  外国人暗呼糟糕,装作若无其事回答: “是烟盒,里面装着香烟。”
  警员甲用力揭开盒盖:“待我看看。”
  外国人大急,伸手一攫,便要抢回香烟盒子。
  警员甲及时侧身,避过这一抓。
  “你干嘛?突然袭誓?”警员乙拔出佩枪,扳机就射。
  外国人正欲出手夺盒,双手一动,肌肉抽动紧,给方维蹴裂的胸骨剧痛,手到中途,再也击不出去,猛地再觉右上臂有小东西钻入的感觉,知道中了枪,心知再无夺回金属盒子的机会,立下决定,亡命向前奔去。心想:“不知是这警员好运气,还是我倒霉,怎会一枪便中,他又不是神枪手!”
  两名警员任他逃去,也不追赶。
  警员甲口袋的手提电话嘟嘟响起,他按了通话钮。
  队长的声音从电话传来:“做得好,盒子内的是什么?”
  誓员甲端祥了数眼,方才回答:“我看是一小块血肉,盒子则是一个结构精巧的微型冷藏盒,相信是保存这血肉之用。”
  队长由此知悉美国的情报组织开始怀疑此事。

  Ⅲ、
  说来令人难以相信,方维也知道金属盒子盛载着什么东西。正确点说,他是看到外国人从朱有利身上带走的什么。
  和停尸间所有的尸身一样,朱有利是全身赤裸,外国人能从他身上带走的,只有血肉。这从朱有利的尸身大腿的一处新切伤口可以清楚见到。
  方维猜到了外国人的目的,他真想效法外国人,也割下这位当太空人的老朋友的一块皮肉,拿去作基因化验。可惜,此刻手头没有刀子,也没有盛载的器皿。
  他叹了口气,把拉了出来的藏尸格推回原状,抱起杂工,走出了停尸间,暗暗发誓:以后“决不会为了好奇,做出这样既危险又无聊,更没有利益的愚笨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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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13 17:2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这军狗!

  I、
  四, 三, 二, 一, ○。

  火箭点火。耳朵传来活像轰炸机不停轰炸的𠾐𠾐巨响。
  在太平盛世的年代,这种声音只有在电影方能听到,洛克却是第三次听到了。杜靳斯虽然没有经历过太空梭起飞,轰炸却一定十分在行,这军狗!洛克在想。
  正统太空梭驾驶员出身的太空人,最瞧不起军方太空人的了。军方一直孜孜于干预太空计划,发展星球大战。但在绝大部分太空人的心目中,太空计划应该是和平的、不分种族、不分国家的,由全人类摒弃国界、携手合作而进行。
  这班军狗!
  透过驾驶船前方仅有的小窗向外望,满是火焰和烟雾,什么也看不到。如果闭上眼睛,甚至感觉不到任何震动,耳朵传来的爆炸声音,只像来自解真度极高的高功率扩音器。
  洛克看见杜靳斯紧张的样子,高这初哥一等的自负心混和着更多的不服气又再迸发起来。
  ——令这军狗骑在我头上的神秘任务究竟是什么肮脏东西? 洛克想着。
  首先,这项行动一定极为仓猝,顶多是七天前下的决定。原来朱有利有份参与的行程,五天前猝然取消,就是明证。
  太空总署的航天日程在一年前已经编定,有时因为事故而提前、押后,甚至取消,却从来没有试过加插任务。这一回非但加插,而且还得取消原来的行程来加插,可见得这是一件“急得等不及时间”的行动——取消一次预定行程,代表着白白损耗上亿美金的准备费用。
  ——他们甚至等不及下一次的飞行来进行此项任务。如果用最快的速度来筹办,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光。洛克分析着。
  有哪一项军事行动值得这样急,违一个月也等不及?
  冷战结束了,但这并不代表俄罗斯没有问题。
  莫非是中东?此处是国际政治的火药库。不过单从军事的角度看,中东倒不那么值得畏惧,至少除了美国的最佳盟友以色列之外,阿拉伯人没有核子武器,也就代表祸延不到美国本土,星球大战这样昂贵高智的军事技术,只怕阿拉伯佬还没资格享用。
  中国,一定是中国,那是今日美国最强大的对手。
  可是中国跟美国的关系好得很啊,间中吵吵架、闹闹别扭,但是互相利益挂钩,利字当头,哪会有什么值得“紧急军事行动”的地方呢?
  第二条线索,是为什么要用超越号来执行这次任务?
  原先被取消的飞行,用的是奋进号。奋进号早在十天前已经装备完毕,随时预备“发射”的了。
  用回奋进号,不是更方便吗?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换上还未完成最后检定的超越号?这一来,非但又要多耗费三千八百万美元来装备超越号,更是把太空人的命来玩!
  ——这定是国防部的决定。在军狗的心中,太空人活该为国家送命,而不该有任何怨言,他们把这个叫作军人的责任。
  超越号确然是五艘太空梭之中性能最佳的。可是,它只是在每一方面都作出了改进,速度快一点点、能够在太空逗留的时间长一点点、外层抗热性能好一点点、内笼的空间多一点点、太空人在里面活动得舒服一点点,但是,它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科技跳跃啊!
  打个譬喻,奋进号是五年前的平治汽车,超越号则是今日的平治汽车。无疑这五年来,平治汽车作出了极多项目的技术改进,速度快了一点点、乘客坐得舒服一点点,可是在最主要的功能和性能上,两者并没有多大的分别。它们都是第一流的好车,驾驶或乘坐崭新的或者是五年前的平治房车也绝对是一件赏心乐事。
  不论是五年前或是今日的平治,在实际的道路驾驶上,都绝对“够用”,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那是指赛车的极高速和意外的极危险之下,才能察觉出两者些微的差别。
  正如奋进号和超越号。
  现有的四艘太空梭,哥伦比亚号、发现号、阿特兰提斯号、奋进号,执行目前的太空计划,游刃有余。超越号能够做到,而上述四艘太空梭不能做到的,只怕没几项——这必须是太空梭豁尽性能的“动作”,正如测试五年前和今日的平治的最佳方法,就是踏尽它的加油器来测试由○至一百千米的加速度时间。
  不消说,豁尽性能必定严重伤害机件,没有车主会狠心得踏尽平治汽车的加油器。同样道理,其余四艘太空船做不到的事,太空总署亦不会让超越号去尝试。超越号毕竟是一艘价值二百八十亿美元的绝世宝物。
  为什么一定要是超越号?超越号只是一辆新的平治汽车,而不是性能截然不同的飞机,其余四艘太空梭上不了火星,超越号一样上不了!洛克实在想不通其中道理。
  (上火星其实在技术上完全不成问题。早在六十年代,苏联的探测器已经到过火星,虽然没有登陆。九七年的七月四日,美国的无人探测船登陆了火星。太空梭完全能够登陆火星,不过要在降落后再起飞一次,脱离火星的引力,飞出火星,那就难了。)
  一艘太空梭的载人量是四至七位,并能携带可供他们食用三十天的空气和粮水。超越号是最新、最大的一艘,可坐八位,空气和粮水的最高载量多出了十天,即四十天。由于每一次太空梭的升空,都得消耗天文数字的金钱,所以必须坐最多的人、做最多的事,才最化算。
  ——这是一件秘密任务,不想太多人参与。洛克这样分析。
  他的想法并不全对,这项行动只能由两个人参与,另有原因。

  Ⅱ、
  起飞了。
  太空梭的机腹连结着三管燃料槽。这三管燃料比太空梭本身还要重上十二倍。中央最粗壮的那管连接着主引擎的是主燃料槽,盛载着的是液体燃料:上层是液态氧、下层是液态氢。
  氢和氧都能利用燃烧来产生动力。将它们变成液体,原因是液体的体积比气体的体积浓缩得多,如果要获得相同的动力,气态的氧和氢大概比液态时的体积大上一千倍,使用气体氧和气体氢,莫说是推动太空梭,连燃料槽也推动不了。
  当然,氢和氧的沸点都低于零下二百度,要将它们变成液体,得使用高科技的低压液化程序,燃料槽亦得特殊构造,保持着低压状态,否则液态氧和液态氢变回气体,体积增大,便会逼破燃料槽,发生爆炸。
  主燃料槽的两旁,各是成为固体燃料的增力火箭,现在将超越号发射升空的就是这两管固体燃料增力火箭。
  固体燃料就是可以燃烧的硝酸酯增塑聚醚推进剂,它的重度大、燃烧快,最重要的是:固体并不会“腐蚀”容器的内壁,代表火箭可以循环使用,这令太空梭的成本减轻。由于起飞时需要更大的能量,所以要将固体燃料和液体燃料一起燃烧,增强推进力。
  超越号用太空梭前所未有的高速上升,二百吨燃料以每秒燃烧一吨的速度燃烧一分钟后,加速至每秒一千四百米,梭内压力跃升至四g。g代表了地球的大气压力,四g代表了洛克和杜靳斯正在忍受着四倍的地球大气压力。
  用最简单的方法说明这种因为急剧的加速度造成的强大压力:坐在一辆保时捷超级跑车的座位,由一位赛车好手以高速度起步加速,乘客必定感到背部紧贴椅背,就是挡风玻璃贴着一张千元纸币,也万万无法俯前取走。
  对,就是这种感觉。
  唯一的分别是,四g比这种感觉强烈二十倍。
  梭内的人的全身肌肉因为强大压力而变形,心跳到一七◯,身体随着太空梭因加速产生的颤动而不停的颤动,更遑论看到仪表版的任何数字。杜靳斯是主军机师出身,驾驶速度超过音速二倍的高性能战斗机,如吃生菜沙律,而普通人坐上这样高速的战斗机,必定无法受得了。但“久历战阵”的杜勒斯第一次经历这种震荡,纵是他在离心机受过无数次更强烈的震荡训练,此刻也感到头昏骨震,说不出的难受。
  在这阶段,洛克虽然是饱历“沧桑”的老雀,也不禁头昏脑胀,再也无法猜想这次飞行有什么神秘任务了。

  Ⅲ、
  增力火箭分成四截,烧光一截的燃料,该截空筒便跌回地面,减轻负重,四截完全跌下时,只是过了四分十四秒。
  现在超越号已经脱离了大气层,绕着地球的轨道作水平飞行,依靠主引擎的液体燃料槽来燃烧。由于没有了空气的阻力,得以将燃料更有效地推动加速。
  这阶段再燃烧了三分十七秒,加速至每秒二万四千米。这是汽车“合法地”在高速公路行驶的最高速度的一千倍,也是波音七四七飞机的平均速度的一百倍,亦是逃离地球重力场的最低速度的两倍。它正在一步一步“逃出”地球。
  液体燃料亦已烧光,超越号卸下这筒比自身体形还要巨大的燃料槽。
  到此,加速度阶段告一段落。它进入定速飞行阶段,平稳地飞行着,像在七四七珍宝客机的乘客,丝毫不感到任何的癫簸或不适。
  太空梭这时不须添加燃料,可以无休无止地维持着同样速度飞行下去,这就是惯性力。月球就是凭着这个原理无休无止地绕着地球旋转,它对人类最大的两个影响是:潮汐和月经。
  洛克和杜勒斯脱掉了安全带,全身轻飘飘的。现在非但没有了因加速造成的四g重力,反而因为距离地球中心越来越远,重力变得越来越轻,连一g也不到。
  由这里观察地球,可以看到住在地面的人类绝对没有办法想像的壮观景象。
  白天、黑夜不到一个小时交替一次,换言之,不到一个小时,就经历一天了,真有时间飞逝的感觉。
  太阳是突然出现的,鱼肚白、日出的彩虹、太阳迅速升起。但是,太空的太阳虽然比在地球更灿烂十倍,它的背景,仍然是黑的。就像在黑暗中亮起一盏光灿灿的水银灯,水银灯的周围,依然是深邃无边的黑暗。
  然后,太阳迅速地殒落,夕阳的美丽余晖只在眼睛闪一下,黑暗又重来了。
  在太空的“晚上”,洛克没有工作时,习惯观看地球的夜景,在黑色的背景下,大城市闪亮着一丛一丛的灯火,这里是组的,那里是洛杉机,伦敦、巴黎、北京、上海、邪恶的莫斯科,还有,那个朱有利的出生地香港——上次跟朱有利一起飞行,特别研究了哪一堆是香港的灯火。洛克忽然想起,那时他和朱有利言之凿凿, 回到地球后一定一起到香港一游,谁知后来却没有了下文。
  ——现在朱有利应该身在香港吧?不知道他做着些什么?到浅水湾看月亮?在大屿山拾石头?还是,他找回初恋女友云妮,正跟她渡过快乐的时光?
  上次和朱有利一起飞行,是多么的有趣,他们本来就是无所不谈的朋友,再经过十八天日夕相对的旅程,洛克偷偷把十罐啤酒运上了太空梭,在酒后,几乎将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琐事都吐露得一干二净,二人间再没有任何隔阂,这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畅快。
  但是现在,跟洛克一起上太空梭的,不是原定的朱有利,而是这个不苟言笑的杜靳斯。这军狗!
  想到跟这军狗一起乘坐太空梭,还要受他的命令,洛克气得连观看日落日出的兴致也没有了。
  太空梭现在供应的空气是七成氧、三成氮气的混合气体。不知是不是因为多吸了氧的缘故,他们觉得精力充沛了不少。
  杜靳斯向候斯顿的詹森太空中心报告着数据情况,候斯顿中心亦不断向他发出飞行指示,洛克则控制着超越号的飞行。
  (太空梭由佛罗理达州的甘乃迪太空中心负责发射,升空后却由候斯顿的詹森太空中心负责监察,真是件令人费解的事情。)
  超越号绕着地球的轨道飞行。运行地球一圈之后,它将会进入第二条地球轨道,再运行一圈之后,超越号将会脱离地球的引力场,进入浩瀚的太空。
  (太空梭为什么要先绕着轨道飞行,而不直线飞上太空?这是因为它要在没有主气阻力的轨道逐渐加速至足以脱离地球引力场的速度,而且,太空梭的速度不够快,所以不得不采取省力一点的法子。正如上斜坡时,走“之”字路总比直线上坡省力。如果太空梭走得跟光一样快,那是现时速度的一万倍,那就可以跟光看齐,用直线出入地球,方便快捷了。)
  “船长,我需要知道目的地的位置。”洛克面无表情地说:“我要选择正确的位置和角度,才能脱离地球的轨道,并借助地球公转的动量来作加速跳板,加速三倍,瞄准目的地的位置飞行。”                                    
  “这早输入了电脑,超越号会根据程式, 自动选择正确的位置和角度。”杜靳斯说:“不过你是驾驶员,当然不能不知道目的地的所在。根据上头的命令,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切了。”
  “船长,开启程序的密码。”洛克说。
  “我现在输入。”
  杜靳斯输入密码,洛克终于看到了飞行的日程表。
  他吓得呆了。
  这实在是一个疯狂的行动!太空总署疯了!所有参与这计划的人都是疯子。 

  第五章 Larry Chu和中国
  方维猜得不错,朱有利的确未死。
  朱有利现在是一名白发、白胡、戴着——对四厘米厚老花镜片(再戴上深度近视隐形眼镜来作“中和”)的老年男子,毫不起眼地坐在港穗直通火车的宽大客位上。他袋中放着一本证明他是中国公民身份的双程通行证,他就是凭着这个通过香港的海关。
  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布局。
  “击毙”他的劫匪当然是特工人员,枪法一流。将他“救死”的医生却并非特工,而是一位肯为国家作出贡献的爱国分子。至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以免给真正的救护人员抢先把朱有利送到另一间医院的酒店保安,也是爱国分子。这年头,爱国分子倒真不少。
  尸体是一名早上才在深圳枪毙了的死刑犯。为了配合朱有利的死亡时间,令尸体更加“新鲜”,这名走运的犯人延期了五天才执行死刑,而且妻子可以天天进入监牢,伴他渡宿。这位死囚丈夫答应了在死后,将身体器官捐赠给国家作为“研究用途”,这位可怜的妻子获得二万元的补偿金。说了出来,也许很多西方人认为这种做法不人道,可是从实际的角度来看,这种补偿方法不但人道、而且公道,明买明卖,至少不伪善。                                  
  朱有利一个人独坐,旁边没有人。但他知道,在这车厢,至少有四名第一流的特工人员正在用最隐秘而最严密的方法监视着他、保护着他,决不会令这次行程受到任何人或任何事的阻扰。
  在前三排的一名中年男人,正在聚精会神看着一份叫《癫狗日报》的报纸(这几年香港变化真快,居然有报人采用这样难听的名字),朱有利认得他是二十年前纵横香港政界,历任行政、立法两局议员的政坛巨头莫世文。现在他却是人大代表、临立会议员,真是江流石不转,文武衣冠“同”昔时。朱有利除了佩服自己离港多年,还记得这两句唐诗之外,还佩服自己居然也晓得不少香港时事,至少还晓得这个人。
  朱有利不喜欢这莫世光,不是因为莫世光的政治立场,香港政治关华裔美藉人 Larry屁事。他不喜欢的,是大鼻子的男人,还有秃顶的男人。这是偏见,偏见真好。
  车厢中,另两个朱有利不喜欢的人,是坐在身后那两个高谈阔论的香港人:“你这番去广州,要不要嫖女人?”
  “这个哪能少得了?我每次到广州,除了视察业务之外,每次都得大嫖一番。这次让我作你的向导,我知道有一处地方供应的北姑既美而廉又多,非得带你去大快活不可。”
  “活自然是一定要快的。我觉得,我们这些香港人,对中国又投资大堆金钱,又投资大堆精液,对于建设祖国的贡献,真是没有话说的。”
  “对呀!大陆的阿灿这样蠢,土包子得要命,连英文也不懂得。香港人应该多点进贡我们的优良基因,改善今后中国人的血统质素。”
  “如此说来,我们嫖北姑时,反倒该她们付钱给我们才对。” 
  “正该如此……喂,李先生,我正在火车,一小时后便到达贵公司,跟你洽谈生意……”
  那人的声音忽地变得严谨,因为是接听了手提电话。他对着土包子得要命的大陆阿灿时,严谨得像奴隶跟主人说话。
  惹得朱有利讨厌的并不是二人的交谈内容,一个人有猥琐的自由。而是他们的声浪实在太吵了,刺激着耳膜,令人难以小憩一觉。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其中一人更脱下了鞋袜,脚臭四溢,不堪吸进鼻孔。
  一前两后,三名讨厌家伙,朱有利跃跃欲痛揍三人一顿。没有任何时刻比这时刻惹事生非更好的了,一定不会有任何后患,这真是个莫大的诱惑。
  朱有利竭力按捺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像他小时候从十八楼家中的露台望下去时,竭力按捺住跳下去的冲动。都是些奇怪又危险的念头,朱有利从小就多着,不过从来没有付诸实行。他一向是个乖孩子,表面上而言。
  火车经过郁郁葱葱的农田,经过高高低低的大厦,越过笔直奔流的珠江,中国呀中国,这是朱有利第一次回到这片自小念中国历史和看电视常常见到的地方。他回到了中国,回到了历史,仿佛走进了电视剧的年代。
  这就是中国了,朱有利想。
  还有三十分钟,火车将会到达广州车站。
  一辆挂着军方车牌的平治S六○○房车早就停在车站,等待着朱有利。前面四辆汽车开路,后面四辆汽车殿后,目的地是广州军区的司令部。
  在司令部等候着朱有利的,是公安部长贾旺。房间没有第三人。
  “欢迎朱同志回来为国家效力。”贾旺跟朱有利重重握了一记手:“你做的事,对民族、对国家、对整个世界的和平,都有极大的贡献。”
  “哪里。”朱有利说:“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罢了。”
  “说得好。”贾旺把桌面一枚火漆封口的信封递给朱有利:“这是瑞士银行户口的密码,存有一亿美元。你看过后,牢牢记着,然后烧掉密码。”
  “我并非为钱而做这件事。”
  “我知道。但是有钱总比没钱好。”贾旺说:“这笔钱,今后你会需要的。”
  朱有利撕开信封,把密码看了五遍,贾旺擦亮火柴,交给朱有利。
  纸张在烟灰盅燃烧,朱有利拨弄着,使得火焰烧及纸张的每一厘米。
  “事成之后,我们会安排最好的整容师,为你改过容貌。”贾旺解说:“如果你喜欢,可以留在国内,当一名富有的中国公民。如果你想出国,国家会发给你一张单程通行证,当香港居民。”
  他补充: “到时你会有一个全新的身份——大学毕业、白手创富的良好公民,证件我们会为你办妥。这种身份,再要申请移民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大受欢迎。”
  朱有利沉默着,没有回答。
  贾旺说:“你不妨选择,再当一次美国公民。”难得公安头子居然这样幽默。
  “这些事以后再谈吧。”朱有利没有笑:“或许我没有命享受这些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贾旺拍拍他的肩头:“我们一定成功的。” 
  他顿一顿,慢慢再说了一遍: “我们一定成功的。”
  “跟着你们怎样安排?”朱有利问。
  “军用飞机早在军方的机场等着你。”贾旺说:“它将会直飞甘肃酒泉,我们的航天基地。”
  “嗯。”
  “军用飞机飞行颠簸,要小心一点。”贾旺说。
  朱有利说: “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别忘记,我的职业是驾驶太空穿梭机。” 
                                 
  第六章 宇宙萤火虫
    I、
  许多人以为,特务头子必定喜怒不形于色,执金不笑、丧父不哭的那一种,至少在美国、至少就加勒普而言,并非事实,他没有这种特殊的才能。
  现在加勒普就是愤怒到了极点。他吼着对电话筒说: “这样简单的事情也砸了锅回来,你他妈的是不是饭桶?干什么狗入的间谍,不如回家跟老婆干干干渡日算了!屌你这狗娘养的!”
  给他在电话筒狂插猛干的是庄逊,国家安全局亚洲区的把手,驻扎在东京。 “局长,我派去的罗宾已经是当地最优秀的人才。你知道,我们在香港的人手并不多……”
  加勒普更大声地大吼:“罗宾,你干么不派蝙蝠侠去!他妈的!”
  庄逊努力分辩:“局长,我先前跟你分析过这任务。那时我提议找中央情报局联手,他们在远东区的实力比较强……”
  加勒普一听见“中央情报局”五字,火气更盛:“你这屁眼,干他妈的时也不用脑!找中央情报局,你这个蠢屌还用来作什么,屁股坐在臭位子上白支美国政府的薪水?不如把国家安全局解散了,你这屁股生的投靠中央情报局,好不好?”
  “是,是,是,是我不对,”庄逊连声道歉: “局长, 请息怒。”
  加勒普发了一阵脾气,平伏了小半,才说: “失掉基因的经过是怎样的,说出来。”
  庄逊把经过说了出来。
  加勒普沉思了一会,又问: “你们有没有调查过那两名警员的身份。”
  “问过罗宾,他没有记下那两名警员的号码,”庄逊说:“所以没办法追查两名警员的身份。我已经将他痛骂了一顿,并且纪律处分了他。”
  他以为这疏忽必定遭到加勒普更激烈的大骂,谁知加勒普全无反应。
  电话筒一片沉默。
  加勒普终于再说话:“你将香港的报纸每一份买下来,看看有没有警员在截查路人时开枪的报道。”
  他补充一句:“警员开枪,毕竟不是小新闻,报纸一定报道的。”
  庄逊是搞惯情报之人,一听就明白:“局长,你是怀疑那两名警员是冒充的?”
  “不错。刚从医院出来,便遇上警员截查,未免太巧合了吧?”加勒普说:  “情报员的第一号规条,就是不相信任何巧合。”
  “局长英明。”庄逊说:“我立刻去办,转头再向你报告。”
  庄逊忙不迭挂线,以免再遭捱骂。
                                 
  加勒普用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宽大的办公椅上,闭上眼睛,脑中枢的细胞不停思索:他的手下虽然拿不到朱有利尸体的血用来作基因化验,但直觉告诉他,朱有利十成没有死,正如直觉也告诉他,两名警员十成也是假扮的。
  只是,为什么呢?
  朱有利为什么要装死呢?
  加勒普想不通。

  Ⅱ、
  从太空望来,地球美丽得像一个地球仪。这种说法未免荒谬,就像说一辆模型保时捷跑车活像真的保时捷跑车一样荒谬,但这是真确的形容。
  地球像地球仪般,深蓝的、圆圆的 (教科书说地球是椭圆形的,但没有人能用肉眼看得出地球是椭圆形而不是圆形),躺在深黑无边的宇宙里。上过太空的人都可以用经验事实来证明,从太空看地球,见不到万里长城,那只是一个中国人造出来的神话。
  今后的日子,地球将会变得越来越小,终于隐没在无垠的宇宙里。根据电脑的统计,地球将在七天后变成直径五毫米的小点。
  进入了太空之后,没有了地球的重力牵引,太空穿梭机内完成了无重状态。太空人的活动范围从平面变成了立体的三维空间,顿觉宽阔得多了。如果地球也是如此,客厅放在地面,睡房、浴室在半空,五百尺的单位可以当作三千尺实用,什么居住问题也解决了。 
  杜勒斯不停呕吐,吐在特制的呕吐袋内。他晕船。他果然是一名不及格的太空人。但是,现在的洛克不得不谅解为什么太空总署坚持要派不合格的军队成员来主持这项暗号为 A114计划的行动了。
  洛克忽然想小便。
  他并不急,但他想小便。
  厕所有一个小便器,形状像个保险套,内里装置只能流出不能回流的阀,以免尿液倒流。
  小便将会排出太空穿梭机,在绝对温度三度 (摄氏零下二百七十度),顷刻凝结,成为大约一千万小块的小尿冰,由于太阳光的照射,尿冰折射出七彩绚烂的光芒,这是宇宙间最最美丽的景像,太空人称为“宇宙萤火虫”。
  初时,太空人不知这是尿液造成的现象,差点真的以为是萤火虫。但是谁都知道萤火虫不能在太空生活——顶多是一种类似萤火虫的太空生物罢了。直至一九七三年,美国的太空人才恍然大悟,发觉这种比极光更要美丽的宇宙奇景,不过是人类的人造景观。
  自此之后,排尿就是沉闷的太空旅程的一项解闷娱乐,值得全船的太空人一起欣赏。
  洛克现在的心情既复杂、又紧张。他要执行的任务实在太疯了,他需要排尿来舒缓神经。
  于是,他诚意向同伴提出观看“宇宙萤火虫”的邀请。
  杜靳斯摇头。他回答是:“不准小便。” 
                              
  Ⅲ、
  果然,报纸完全没有报道警员开枪的新闻。但这不重要,因为朱有利的家人已经飞回香港了。
  朱有利的家人飞回香港,代表“朱有利”的尸体已由医院送到殡仪馆,预备举殡。但这一天是圣诞前夕,不宜出殡——出殡也没有人肯来。所以朱有利的尸体只是从医院的藏尸间转到了殡仪馆的藏尸间,等待三天后才正式出殡。
  代表国家安全局的人员终于以十万元的高价从殡仪馆职员手上获得了一筒“朱有利”的照片,和一小块“朱有利”的血肉。
  照片经互联网电传送回位于华盛顿的国家安全局总部,经由鉴证专家分析,有十一处地方证明尸体并非朱有利。血肉在香港交由化验所作基因化验,再校对太空总署人事档案内,朱有利的基因资料是否相同,但这化验已经不需要了——最基本而有力的证据已有了,尸体的血型是,AB型,朱有利却是O型血!
  加勒普按下接驳到秘书的通话器:“姬丝汀,我不接听任何电话。”
  他需要静。静静地思考、推理。他燃着了一根雪茄。
  烟草的香气浓郁得令任何雪茄迷难以想象。
  去年他前赴古巴参与一项交换情报计划,卡斯特罗送了他一整箱雪前,品质高得令他差点想在市场上出售——他估计最少可以售上一千美元一根。他不出售套现的原因,不是害怕任何人说闲话。而是为了这种无价极品,不留下来自己享受,实在可惜。
  在美国,没有人敢说国家安全局长半句闲话。
  美国没有任何法律限制国家安全局的权力,反而在一九五九年国会过通的八六一三六号公法第六条规定:“不得用本法或任何其他的法律条文来要求透露国家安全局的编制或任何职能,透露该局的任何活动情况,或者该局雇用人员的姓名、职称、薪俸或数量。”
  加勒普深深吸了一口“贡品”雪茄,透过单向透明钢化玻璃窗,望向围着保护大楼建筑群的铁丝网,再远一点,是巴提摩尔飞机场,一架连奴航空的七二七客机正在跑道加速,不出三十秒,就会离地起飞。
  为什么朱有利要装死?
  加勒普拿出一张白纸,慢慢写下他的推理。
  推理一:他是华裔人,假设他的目的地是投奔中国。
  推理二:推理一并无任何不合理的地方。他是华裔人,当中国衰弱时,他投奔美国;当中国强大时,他回到中国,寻求更好的发展,正常得很。
  推理三:美国政府投资了这么多钱在他身上,培养他当太空人,现在他投奔中国,美国政府当然愤怒非常,但是美国拿他没法子。
  推理四:美国没有一条法例不准许太空人放弃美籍,投奔别国。
  推理五:中国也不怕给美国知道收纳了朱有利。中国得罪美国的事太多,不会在乎多此一宗。
  结论是:这件事大可以光明正大,没有任何值得隐瞒的地方。
  为什么朱有利要装死?                                    
  一个人装死,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加勒普用大字写下这句话,心想:“只是我想不出这秘密而已。”
  难道,朱有利投奔的并不是中国政府,而是另有阴谋?
  或者,这只不过是普通的诈骗保险案,只是加勒普杞人忧天罢了?这不可能,参与这阴谋的人实在太多,例如“杀死”朱有利的那起劫匪,根据情报分析,非职业特工不能做到。骗保险金的“规模”不会大得有职业特工帮忙。
  又或者,朱有利是一个宗教狂热或者有什么特别理想的恐怖分子,所以他必须假死来加入集团。这也不可能,朱有利继续当太空人的身份对于恐怖活动更加有用。
  又祸者,朱有利加盟的是其他国家,例如俄罗斯、乌克兰、北韩……这都不可能。第一,这些国家太穷,撬不到高薪的太空人加盟,第二,想来朱有利的气节不会为外国而出卖美国,为了中国却不出奇。再说,情报所“见”,朱有利的同党全都是中国人,这是一条有力的旁证。
  又或者,跟朱有利同谋的是一个国际性犯罪集团,例如“天神”……
  加勒普灵光一闪,写下了一句关键的话:
  朱有利身份的唯一特别之处,只是他是太空人。
  在物理学的领域上,朱有利只是一名普通不过的教授。论身家、论家世,他都毫无突出之处。朱有利所以值得加勒普为他思考,只因为他是一名太空人。
  反过来说,如果朱有利假死的阴谋,跟他是太空人的身份无关 (例如骗取保险金),他就算装死一千次、一万次,加勒普也不会费神为他思考一秒钟。
  加勒普决定朝这个唯一值得他思考的方向去想。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变得异常扭曲,一种极度惊慌恐怖的扭曲。
  他立刻拨了一个电话:“彼得,我是加勒普。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他拨的是哈罗的直线电话。
  “不用说请教这么严重,我知道的,一定回答。”哈罗说。
  他们虽然关系不好,可是在这等公事电话,还是互相合作,佯装没事一般。如果在私人公司,这叫办公室政治。他们既然是国家高官,就是政治室政治了。
  “我想顺,”加勒普一宇一宇吐出来:“中国可不可能有太空穿梭机?”
  “这问题,应该是我问你啊,”哈罗笑了起来: 你是国家安全局长,怎会不知道这个?”
  “我想听听你的专业意见。”
  哈罗听到他的语气严重,敛下笑容说:“不会,他们还没有掌握到这种科技。照我的估计,中国要在十五年后才能造出第一艘太空穿梭机。”
  “为什么?”
  “一来是钱,二来是钱,三来也是钱。”哈罗说:“太空科技,每一样都是钱。有钱,造太空穿梭机并不太困难,俄罗斯、日本和欧洲都在制造中。但是中国没有这笔钱。”
  “这笔钱大概是多少?”
  “哥伦比亚号的造价是八十亿美元,但那是八二年的事,现在最少也得一百五十亿美元。”哈罗说: “中国的人工廉宜,我估计七十亿美元也马马虎虎可以了。”
  “别忘记,中国曾经是一个‘宁要核子,不要裤子’的国家,”加靳普说:“可能它倾尽国力,造了一艘出来呢?”                                 
  “钱从何来?你是搞情报的,中国有没有可能调走七十亿美元,而不被你发觉?”
  加勒普想了一想:“不可能。”
  “再说,一艘太空穿梭机的制造时间至少要六年。六年这么久的时间,难道这件事能够不泄露出来,能够逃得出你的耳目?”
  加勒普苦笑:“彼得,说得好。就算能够,我为了面子,也只能说不能够了。”
  “还有,中国如果要制造太空穿梭机,势必向外购买一部分的原料和技术,正如日本也得向加拿大购买机械臂和我们的陶瓷合金。就算是我们,也得向加拿大购买机械臂,加拿大佬这方面的技术领先全世界。”
  “如果中国不假外求,一手一脚自己制造呢,这可不可能?”
  “可以,但是造价将会大幅提高,我估计要高出三成至五成,制造时间也得延长到十年以上。”哈罗说:“而且制成后产品还有缺陷,做不到十成的水准。”
  “最后一个问题,”加勒普说: “你认为中国的太空科技到达哪一地步?譬如说,它们发射的火箭最远能到哪里?”
  “我估计,最远的不过是到达地球轨道而已,那是人造卫星的轨道。这技术并不比发射洲际导弹火箭高明多少。我相信,他们现时的技术仅能把太空船送到哈勃望远镜或者是建造中的阿尔法太空站。”哈罗说:“如果是无人太空船,或许可以到月球,更远就不可能了。”
  “载人太空船和无人有何分别?”
  “分别可大了。人要吃、喝、拉、睡,逗留在太空船时间越长,占用的空间越大。 
  无人太空船则不同,只要它离开了地球的引力,到了太空,就会以原来的惯性速度行驶,永不停顿。理论上,它可以去到冥王星,甚至到达太阳系的边缘。”哈罗说:“所以我们才要制造太空穿梭机。太空穿梭机能够载着七名太空人在太空停留一个月,超越号更可以高达四十天。至于其他国家的太空火箭,包括俄罗斯在内,顶多不过在太空停留七天而已。”
  “你这样说,”加勒普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放心了。”
  哈罗也猜到了他的问题的目的:“你是担心朱有利变节,破坏我们的 A114计划?”
  “不错,但我现在放心了。”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哈罗说:“在太空科技,我们领先俄罗斯最少十年,领先中国最少二十年。没有人阻止得到我们的计划。”
  加勒普相信哈罗的判断,这跟他手头上有关太空争霸的情报完全吻合。他只是为求保险,多此一问而已。
  “谢谢你的专业意见。”
  “圣诞快乐。”
  加勒普这才省起,今天已是圣诞前夕: “圣诞快乐,也祝你新年进步。”
  他放下了电话,也放下了心头大石。朱有利的装死跟A114计划无关,当然,国家安全局的人员还得彻查此事下去,但身为局长的他,却毋须为这件小事继续关心下去了。调查报告出来后,他亦不介意略略浏览内容,满足一番好奇心的。
  雪茄吸到中间最粗壮的部分,分外浓郁怡神,看来他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一个圣诞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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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17 13: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把屁也逼供出来
    I、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属谢礼。
  方维接受了家属谢礼之后,觉得很滑稽。那些家属,包括朱有利的祖父、父母、哥哥、妹妹,看上来似乎不大伤心。他们是不是知道了棺材里躺着的并不是朱有利,他们至亲的朱有利仍然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好端端的活着?
  如果他们早知内情,是不是应该假装得更伤心来骗人才是?即使他们的演技拙劣,想表达伤心而无法表达出来,也不应该拙劣到这个地步吧?现在他们表露出来的漠不伤心,恰好证明了他们不知道朱有利装死的事实。
  这真是个奇怪的辩证法。
  只是,朱有利是不是真的没死呢?方维还不敢太肯定,也不想再侦查下去。凡是牵涉上职业特工的事情,就像狗屎一样,谁也不想沾上半点——沾上狗屎后要想抹掉,令自己不臭,也不容易。方维的好奇心虽然不小,但却不想像猫一样,为好奇心而死 (Curiosity kills the cat)。
  方维离开殡仪馆,口袋里比进入时少了一千元,那是帛金,多了一颗糖、一包吉仪。根据规矩,糖要吃掉;糖不太甜,适合中年人享用,方维虽在中年,但人中心不中,不住唐人街却是糖人,喜欢吃甜。吉仪是一元,得尽快花掉。 
  方维站在报摊前,左看右看,下不定主意。
  ——香港的报刊真不像话,没有一本看得上眼。
  唯一可以一看的是那些色情刊物,尤其明显剪裁自日本同类的那一些。美国的女郎虽然丰乳肥臀,皮肤却太粗了,及不上亚洲人的细腻。而且日本人的摄影技巧也美。
  方维正想掏腰包买一本,报贩却递了一套周刊给他。
  “买这个吧,一套三本,只买十八元,抵得很,今期还有独家大新闻。”报贩仿似收下了某集团的宣传费,一股劲儿地介绍: “这是最后一套了。”
  方维一看报贩的样子,也算老实,似乎挑粪也不会偷吃,点头说:“信你。”
  他掏出了吉仪的一元,加上十七元,报贩递给他一套周刊,一看,标题赫然是:
  杜晓之最新恋人大曝光
  真命天子居然是失明人
  杜晓之是方维以前的暗恋爱人,现在的红颜朋友,由于不久前哥哥杜行之自杀死亡而成为风头人物。
  方维一看是杜晓之的绯闻,兴致就来了,正欲翻阅,忽然听到后面一把美国口音说:“嗨,man,买了杂志,有空招呼朋友吧?”
  方维回头,见到一名昂藏二米的巨人,是他的朋友赖恩。
  “我不喜欢见到你。每次你出现,总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今次不同。”赖恩说:“这是老朋友叙旧,请你吃饭,大家聊天。”
  “没有阴谋?”方维说:“不是抓我去黑房催眠、毒打、拷问?”
  “如果找你逼供拿情报,哪用站在这儿,客客气气的问你吃不吃饭?我有一位要好的朋友,他来找你,你是决不会拒绝的。”
  “你的要好朋友?”方维说:“莫非是手枪兄?”
  “方教授真聪明。”赖恩说:“不要以为搞情报的人只懂得严刑逼供。建立广大的朋友网络,往往是更有效搜集情报的方法。”
  “我明白,所以不少特工假扮妓女,利用枕头套取情报。”方维说:“不过你的身体太巨大了,我就是搞同性恋,也消受不起。”
  “方教授真懂说笑。”赖恩哈哈大笑:“我们到哪里吃饭去?”
  “我能不能拒绝你的邀请?”
  “当然可以。”赖恩说:“我第一句便说,这是朋友的邀请,你当然可以拒绝朋友。”
  “拒绝你不会被打?”
  “不会。”赖恩说:“绝对不会,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会打你?只是不知你当不当我是朋友而已。”
  “谁付账?”
  “我邀请你,当然是我付。”
  “钱不用我付,这还用说。”方维说:“我指的是,是中央情报局的公账还是你的私账?美国政府比你有钱得多,如果是公账,我就不用替他客气,到半岛大酒店吃鹅肝、开拉弗了。”
  “是我请的。不过半岛大酒店也不相干,我的薪水还付得起。”
  “一言为定,荷包大出血时,可别后悔。我带路。”
  二人谈着谈着,走了好一段路。
  “方教授,你的身手着实不错。”赖恩说:“比我们许多同僚都要胜过。”
  “但赢不了你,对不对?”
  赖恩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说:“但你的警觉性似乎差了点。”
  “所以刚才你在我背后,我也不察觉。”方维说:“如果你要杀我,我早死了,对不对?”
  “对。”赖恩低声说: “正如现在有三人正在跟踪我们,你也察觉不到。”
  方维若无其事,继续步行,低声说: “是你惹来的祸?刚刚认了你这位朋友,麻烦立刻闪来,你真是灾星。”
  “据我所知,他们是来找你麻烦的。”赖恩说:“我是你的救星,不是灾星。”
  “怎样救法?”
  这时,二人转入一条窄巷,走至中途,其中一人窜入巷内,远远吊着。
  这三人都是跟踪的老手,一人负责吊尾,另外二人则快步往两旁的路包抄,待得方维走出窄巷,已换了另一人跟踪。这种轮流跟踪法,怪不得方维察觉不到。
  他们以微型通讯器互相联络。另外二人已经奔到巷口,一个在对街、一个隔了半条街,遥遥守候,却不见方维二人走出来。
  “一○七,蜜蜂还未出来,他在巷内搞些什么?”对街那人对着领口的通讯器说。
  应该在巷内的一○七还未回答,方维和赖恩已经走了出来。赖恩站在巷口,方维却朝在半条街守候那人的方向走去。
  二人挥手道别,还说了:“拜拜。”
  赖恩站在巷口不动,似乎是在等人。                                  
  方维则沿路而走,恰好朝向在人行道等候他那人的方向走去。
  方维、赖恩竟然不同行,对街那人立下决定:“跟着蜜蜂,别理蝴蝶。”
  人行道那人若无其事,反而朝着方维走。他是久经训练的特务,情知如果转身就跑,反会惹起方维的怀疑,不如顺路而走,不着痕迹地和方维擦身而过。至于继续跟踪方维,自有对街那人负责。
  他们甚至不用对讲器来定,纯属默契,已决定了跟踪策略。这是久经训练的结果。
  对街那人一面用目光吊着方维,一面对着通讯器低唤:“一○七,你在哪里?”
  却见方维跟那人擦身而过之际,忽地一拳击在那人的小肚子。方维的右肩中了枪,还未痊愈,只能用左手。这是空手道的里拳,方维虽然练得不精,也足够那人受了。那人疼得弯下膝来,方维拳如雨下,一脚横扫,那人扑地跌倒。
  对街那人一惊,赫然见到赖恩冲到身前——赖恩人高腿长,三五步便已跨过两线行车的大街,其间不及一秒。
  赖恩对他裂嘴而笑,牙齿白森森的,煞是可怖。
  对街那人吓得想逃,却逃不了。
  他的肩头正被赖恩两只大手牢牢握住,疼得骨头好像裂了开来。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方维打倒那人。
  “我们是大陆人,知道你是肥羊,一心吊住你,想觑准在无人的地方,把你绑架。”那人用不纯正的广东话说:“现在落在你手,也无话可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你说你是大陆人,”方维教训那人完毕,跑过来插口说:“说两句普通话来听听?”
  赖恩在远东区工作多年,方维的广东话倒也听懂了五、六成,手上加力。“快说!”他说的自然是英文。
  那人逼于无奈,惟有用“普通话”说:“大爷,饶命。”
  方维忍不住笑,就是以一个广东佬来说,这人的普通话也未免太差了点,跟钟士元爵士也差不了多少。
  “你是大陆人,不懂得说广东话,却听得懂英文,你说奇怪不奇怪?”
  赖恩忽然说:“警察来了,走吧。”
  方维一看,果然有两名警察急步跑来,手持左轮,大喝:“站住,你们是不是打架!”
  赖恩放下那人,拍拍那人的衣上灰尘,笑说: “我们是朋友,玩玩罢了。”
  那人忙说:“是啊,我们只是闹着玩,不是打架。”
  警员半信半疑,指着给方维打得鼻青目肿,正在挣扎爬起来的那人:“他也是你们的朋友?莫不成也是闹着玩?”
  “正是。”方维答得理直气壮。
  “玩!怎会玩成这个样子?”警员说:“他在流血。”
  “他是肝火盛,流鼻血。”方维不眨眼说: “他刚刚在街上摔倒了,摔得很重。”
  另一名警员走过对街,扶起那人:“他们是不是揍了你一顿?如果是,不怕跟我说,警方一定依法起诉这两名恶徒。”
  不待言,那人坚决不认。
  “不不,我们是朋友,只是闹着玩罢了。”
  “他们是黑社会,恐吓你,不准你报警?”警员甲机智地问:“不用怕,只要你肯挺身指证他们,警方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不不,我们是朋友,只是闹着玩罢了。”
  “你说你们是朋友?”警员乙更机警地问:“他叫什名字?”
  “ 叫方维,是中文大学历史系的客座教授,”那人如数家珍:“杜冰基金会的主席,在越南出生,香港念中学,拿奖学金到哈佛念历史,一直念到博士,博士论文的题目是《永嘉乱后的鲜卑西迁运动——吐谷浑史三一一至六三五》,指导教授是鼎鼎大名的杨联升,论文通过后留校任教……”
  那人滔滔不绝,他的同伴脸色却越来越是铁青。他突然醒觉,急忙住口。
  方维越听越是惊心,无论如何,有人把你的背境调查得这样清楚,总是一件令人心寒的事。

  Ⅱ、
  “我早说过,你可以揍他们一顿,”赖恩说:“他们绝对不敢还手,也绝对没有后患。”
  他们正在半岛酒店,吃着头盆煎鹅肝,喝着八三年的拉弗红酒。方维懂得享受,却不懂得客气,真的把赖恩带到最昂贵的餐厅,点了最名贵的酒菜。
  “他们是间谍?”方维问。
  “当然了,难道你信他们的鬼话,”赖恩说:“以为他们是绑匪?”
  “他们的广东话一口美国口音,难道是美国人?”
  “他们是美国人。”
  “美国人会替别国的人做间谍?”
  “有时会,但很少。”赖恩说: “因为这叫做叛国,最高刑罚是死刑。”
  “你明知他们是美国间谍,却揍了他们一顿扁扁的,岂不是揍你们的同僚?”
  “第一,揍他们的是你,不是我。”赖恩回答:“第二, 美国间谍有两个系统,一个是中央情报局,一个是国家安全局,他们是后者,我是前者,两者互不相属。”
  “所以他们不算你的同僚?”
  “答对了。”赖恩说:“我的上司得悉国安局有人挨了我的揍,只怕开心得紧,非得请我吃馆子、升职加薪不可。”
  “我理解,”方维说:“正如在香港,警队和惩教署、海关的关系也是坏得要死。”
  “这是两狗向主人争宠,正是如此。”
  “但你不怕这三位倒霉的仁兄向上头投诉吗?”方维说:“殴打国安局人员的罪名,向你上头压下来,你难免一身的烦恼吧?”
  “说得好,但你又忘了,揍他们的是你啊——”
  “但你替我捏住其中一人。”
  “我大可向局长解释,他们没有表露身份,我怎知他们是国安局的人?不知者不罪,这又怎算伤害同国间谍?”赖恩说:“局长只求向国安局有个合理交代。我揍了那边的人,只怕最高兴的是局长哩!”
  方维长长叹气:“看不出你这大个儿,心思倒真曲折。怪不得你能当间谍,而我却不能。”
  “教授,别谦虚了,如果你当间谍,一定也是第一流的人才。”
  “不过比不上你,对不对?”
  赖恩不置可否,却说:“何况,三人吃了这个大亏,怎敢报告上头,国安局自然更不会向中情局投诉了。”
  “为什么?”
  “为面子啊。”赖恩说:  “国安局的人居然给中情局的人揍个半死,传了出去,国安局面子何在?他们三人如果把此事报告给上头知道,受到的处分恐怕更重十倍——任务失败是其次,国安局的面子却不能丢,更更不能丢在中情局的人的手上。”
  “怪不得你一力窜掇我痛打他们一顿泄愤了,原来是借刀杀人之计。”方维恍然。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你早该明白这道理。”
  方维做个无奈的表情,肥腴的鹅肝吃下肚,也不像先前的香了。
  “我觉得很奇怪,”赖恩说:“你为什么好像一点也不好奇,刚才那三人跟踪你,究竟为了什么原因?”
  “我不是不好奇。”方维说:“只是他们明摆着是职业特工,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他们口中问出一个屁来啊。”
  “你为何不问我?”
  “因为你的口比他们的还要密,别说是一个屁,连半个屁也问不出来。”
  “你错了。”赖恩说:“我的你吃饭的真正目的,就是把屁放出来给你嗅一嗅。”
  “请放。”
  “他们跟踪你的目的,是为了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你绑走,然后拷问你一连串问题。”
  “这个我也猜想得到。”
  “而我找你吃饭的目的,”赖恩说:“就是带你到一个舒舒服服的地方,让你在最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回答一连串的问题。”
  方维并不奇怪赖恩所说的话。间谍就是间谍,正如狗改不了吃屎,男人戒不掉嫖妓,怎会转性当回好人,无端端认朋友、请吃饭?他只奇怪赖恩如此坦白:“我倒比较喜欢你这次使用的方法,好过以前的又打又锁,以后不妨多用。”
  赖恩从上衣口袋摸出三四张钉在一起的纸,递给方维:“这里有一百一十三条问题。国安局要问你的问题,想来都在这里了。”
  方维一看,全都是有关朱有利的,包括:他何时何地认识朱有利,和朱有利的关系及来往经过,对朱有利的认识多少,尤其于他的工作方面,为何要为朱有利搞演讲会,
  对于朱有利的死亡有什么感想……等等等等,由一至一百一十三,清楚列明。
  “我平生后悔的事数也数不清。”方维苦笑说: “最近期来说,就是接到朱有利的电话后,主动邀请他来演讲。”
  “方教授,我衷心希望你能够认真回答这一百一十三条问题。”
  方维盯着赖恩:“这就是你请我吃午饭的原困?”
  “我早说过,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先前好像说是找我聊天的。”
  “不错。”赖恩说:“聊天的内容正是这一百一十三条问题。”
  “朱有利的问题关你什么屁事?”方维说:“你刚刚才揍了国家安全局的人,转头又为它工作,未免太矛盾了吧。”
  “关于朱有利的情报,我们中央情报局也是大有兴趣的。”赖恩淡淡说。
  “如果我不回答,”方维说:“你打算怎样向我逼供?”                                    
  “那我唯有……”赖恩顿了一顿,才说:“……向上头报告,说你是名呆子,屁也不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谁教你是我的好朋友呢。”
  “多谢。”方维说: “那你就报告给你的上司,我是个屁也不知道的呆子吧。”
  赖恩大笑,继续吃他的甜品拔丝雪糕。

  第八章 星球战神号
  I、
  军用飞机降落在酒泉东北部的酒泉卫星麦射场,长征二十八号火箭的倒数已经到了五一一三。
  五一一三、五一一二、 五一一一、五一○九、五一○八、五一○七、 五一○六、五一○五、五一○四、五一○三、五一○二……
  距离发射剩下不到两小时。
  总理在跑道迎接朱有利下机,一见到他,重重用双手握住朱有利的手说:“朱同志,多谢你为了国家,担负起这个重大的任务。”
  “总理先生,你言重了。”移开了氧气瓶的吸罩,才说得出话来。他在军用飞机上吸用了超过三小时的纯氧,释稀了体内的氮气。
  见到了总理,朱有利想起了王祖森,那一幕,王祖森的鲜血和脑浆,溅得他一衣服都是,事后他把衣服烧成灰烬。       
  “我希望,你考虑时,记得一位认识了二十三年的朋友,为着请求你的答允而死。”
  这七天来,朱有利每晚做梦,都梦见王祖森临死前哀求的眼神。清醒时,也时时浮现,像挥之不去的梦魇。王祖森的哀求眼神,直至死后,依然凝结在脸,圆突突地鼓了出来,瞪视着朱有利。
  朱有利想,究竟王祖森的自杀,是为了向上天报复他的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还是真的为了国家牺牲?
  一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人,会不会一往无悔地为国家牺牲?
  朱有利甚至不知道, 自己答应这件事,究竟是为了王祖森的血,还是为了报复自己的事业受挫,要向太空总署显回一点颜色?还是为了整个人类的前途?
  如果他的事业得意,恐怕不会答允这件事吧?
  他只知道,他是一个殖民地长大的人,少年时移民到了异乡,正是不折不扣的一个飘泊无根的浪子啊!
  ——我只怕不是为了国家才做这件事的吧。
  国家,什么国家?这三十七年来,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国家吗?地球上有任何一个国家真真正正待过他是国民吗?
  ——如果有,那是美国,但也只是二等国民罢了。
  要孤儿仔为国家牺牲、为国家担负重大的任务,未免太滑稽了吧?
  总理衷心地说:“朱同志,你是我们国家的英雄,是中国人民的榜样。十二亿人民为你而骄傲。”
  朱有利不感到光荣,只感到讽刺。他完全没有做英雄、做榜样,或者令十二亿人民骄傲的心。他做这件事,原因只有一个:他是一个人,而不是因为他是中国人。
  血,血,血,他仿佛又见到了王祖森的血和脑浆,和突出眼眶之外的眼珠。
  “谢谢你夸奖。”朱有利没有感情地说。

  Ⅱ、
  四千九百八十一、四千九百八十、四千九百七十九、四千九百七十八、四千九百七十七、四千九百七十六、四千九百七十五……

  站在总理身旁,西服笔挺的老年男人是航天工业部长聂信,他说:“朱同志,时间紧逼,只剩下一小时不到,你须得立即换上太空衣,第一时间登上火箭。不然误了时间,倒数便得重头开始,所有数据都要重头计算一次,至少得再耽搁八小时。”
  总理跟朱有利重重拥抱,说一声: “保重,希望你平安回来。”
  朱有利跟着聂信,直往火箭发射台奔去,口中哼着乘火车途中见到的交通标语:
  “快快乐乐出门去,平平安安回家来。”
  总理看着二人的背影逐渐走远,忽然想起了荆轲的豪情侠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想:“希望朱同志成功达成任务回来吧,希望。” 
                                   
  Ⅲ、
  四千三百三十七、四千三百三十六、四千三百三十五、四千三百三十四、四千三百三十三、四千三百三十二、四千三百三十一、四千三百三十……

  朱有利首先穿上附有尿液收集装置的贴身内衣,再穿上笨重得重达十四千克的太空衣,却没有戴上头盔,因为他正在聆听聂信的解说。
  “我们火箭的速度是每秒二万五千米,比超越号快上一点点。根据电脑计算,你可以在四十七天之后,赶过超越号。”聂信说。
  “长征二十八号和超越号的路线有没有相交点?”朱有利说:“我是说,我会不会在途中追上超越号?”
  “不会。”聂信解释, “你们的目的地是超重岛,走的路线就是地球跟超重岛的直线距离,由于两者时时刻刻朝着不同的轨迹,环绕太阳作公转运动,相距的最短直线也就不停变更。我们既然比超越号迟了十一小时发射,所走的路线必然不同。”
  朱有利点头,问了一个他关心的问题: “长征二十八号的电脑,有没有超越号的航程?”
  “根枯超越号离开地球轨道的时间和方位,就可以计算出它的行走路线,因为它走的必定是最短矩离。”聂信说:“我们计算了出来,亦把资料内置输入长征二十八号的电脑,你可以随时查阅。”
  “你们将航线也输入了电脑?”
  “这个当然了,否则你怎能航行到超重岛?不过由于航程太长,电脑不能应付这样庞大的数据,你得不断在太空使用六分仪,利用恒星的位置来定位太空船的位置。”聂信问:“你懂得使用六分仪?”
  “不懂得使用六分仪,似乎没有当太空人的资格。”朱有利回答,心中却想: “你们到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才问我懂不懂得使用六分仪,是不是太迟了点呢?”
  聂信点点头,拍一拍朱有利的宇航服:“在美国当宇航员,可不用穿着这个吧。整个旅程都得穿着这劳什子,可太辛苦你了。”
  “这不算什么,我们在太空梭上虽然不用穿着太空衣,离开梭外,在太空工作,也是不得不穿上的。”朱有利拍了拍身上的宇航服: “我跟它是朋友了,穿上它,舒适得很,一点点也不辛苦。”
  聂信自然知道朱有利只是故意漫不在乎。在整个漫长的航程中,这件笨重的宇航服都得穿在身上.(虽然在失重太空中,不会有“笨重”的感觉),一秒也不能脱下,肯定是极不好受的事。
  他沉默一会,对朱有利说: “你上火箭吧。祝你任务顺利完成。”
  又补充了一句:“顺利归来。”
  “多谢。”朱有利说:“承你贵言。”
  聂信递了一杯水给他,他一口喝光,戴上了宇航头盔,忽又脱下,朝聂信笑了一笑。
  “圣诞快乐。”                                
  聂信愕了一愕,顺口回答:“圣诞快乐。”
  “耶稣祝福我今次平安回来。”朱有利戴上了宇航头盔,云梯车将他的身体缓缓升高。
  聂信看着他爬进了长征二十八号的太空舱,沉思着: “但是耶稣真的存在吗?”
  这时,倒数已经叫到了一千三百二十一。

  Ⅳ、
  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一百二十九、 一百二十八、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三……

  距离火箭发射不及三分钟,朱有利却没有半点紧张的心情,只觉得无比的安详,像是喝下了令人侃侃欲睡的 codeine咳药水后的安详。
  太空舱本来可以容纳三名太空人,但是现在只有朱有利一个人。空间是阔落了,但他却不敢随便乱动。他得保存体力,一丝一毫的能量也不能浪费。
  由地球至超重岛,来回航程需要三百一十一天另十一小时,火箭的太空舱容量有限,所有食水、食物、空气资源必须限量使用、甚至是循环使用(例如尿液,也得净化后循环饮用),方能勉强渡过十个月的航程。
  五、四、三、二、 一、 ○!
  火箭开始点火。
  火箭由核裂变火箭发动机推动,以固体铀作为反应堆堆芯,点火后,铀二三五迅速发生连锁反应,释放出来的能量以热力表现出来,最后通过喷管,将热力变成推进力,轰然爆发!
  只有核裂变引擎,才能够发出人类所能想象的最大推进力,达到了每秒二万五千米的超级高速——加速到了某一地步,要再增加一米半米的秒速,需要相应增加的能量得以几何级数递增。这正如一名一百米短跑奥运选手要将速度从十秒变成九秒八一样困难!
  (十秒是必败的速度,九秒八却可以拿到金牌!)
  核裂变过程迸射出α射线、β射线、迦玛射线、快中子,分别以近光速和极接近光速扩散辐射,甚中极小部分不能避免地透过引擎周围隔绝辐射的燃料护套、隔离系统,再透过足以阻隔百分之九十九的辐射的特殊设计宇航服,射进朱有利的体内。
  (由于引擎系统要减轻重量,隔离系统不可能太厚,也就不可能百分百隔阻辐射。火箭甚至没有采用围阻式隔离系统,包围着整艘太空船,而只是单向一面,只保护上面的太空舱。发射时,基地一带亦难免受到辐射的影响。)
  朱有利刚才喝下的一杯水,是释稀了的半胱氨酸化合物。半胱氨酸有抗拒辐射的作用,却是剧毒之物,必须释稀,再混以解毒的药物,方能服用而不死。然而,这样亦不免轻微中毒,但这总比因辐射导致细胞异变死亡高得多。
  根据电脑的计算,经过重重阻隔而还能够进入朱有利体内的,只有小量辐射。
  没有任何人或电脑肯定辐射对人体的伤害。辐射本来是一种机率,医学也是 (所以医学界常常有奇迹出现),因此电脑只能算出机率——朱有利将有百分之十一的机会,即时死亡或在三年内死亡,有百分之三十六机会,而对身体造成永久性的严重伤害,至于辐射完全影响不到朱有利的机率,是百分之零点二三。
  但是,朱有利答应冒这个险。
  为了超重岛,这风险值得冒,也必须冒。
  起飞前的一刹那,朱有利想到了他的前半生——小时跌破了头/入学第一天跟人打架/考试/初恋/考试/失身/往外国求学/入大学/和芬妮宣布结婚/得悉芬妮逃婚后烂醉的一晚/考博士口试/研究/和洛克一起投考太空人/第一次升空撒的尿/加勒普告诉他飞行取消/王祖森的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还有,玛红花。
  他居然完全没有想及家人。他对家人的种种记忆,已随着他考进大学之后淡出,在现在的这一分这一秒,脑袋的深处只有淡淡的脉冲痕迹,也许得接受深度催眠,才能够从潜意识中召回这些遥远而不愉快的记忆。
  “我这样做,值得吗?”朱有利问自己:“冒着生命的危险,做没有人知道你正在做的而自以为伟大的事,是不是太傻了一点?”
  一股莫名的恐惧从朱有利的心中泛起,一股恐惧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的确是来得太迟了。
  火箭陡地疾射而上,急速的离心冲力把朱有利的身体扯得如同撕裂,感觉比太空梭起飞时强烈十倍,不知这是因为火箭的“舒适”设计不如太空梭,还是因为火箭的确比太空梭更快。
  痛楚并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痛楚。那像有一百个人同时撕、抓、咬、噬你的每一块肌肉,再用大铁锤敲击你的心脏,把胃揉成一团,再撕成碎片,然后像卖牛杂的小贩般把肠子剪成一小截一小截,最后,把你的喉管从头部拉出来,用火焰去烧……
  火箭升空后撞力只占了痛楚来源的百分之三十,其余百分之七十,来自半胱氨酸发作的药力。他吃下的半胱氨酸的份量,足够毒死一名三岁以下的小孩子。根据电脑的计算,他因为吃下半胱氨酸而死亡的机会率是百分之一点七。
  朱有利竭力忍住不发出痛楚的呻吟,以免给一直保持着通讯的发射中心听到。际此要紧关头,他的脑细胞除了痛楚之外,什么信息也无暇传递了。

  V、
  这一叠文件一共有一十二份,重要的和紧急的放在最上面, 其中一份编号“AT467-894-0-97CC”的日常报告, 放在第四十一的位置。
  国家安全局的工作并不轻。加勒普在圣诞节只放了半天假,便得跟总统作每周例行报告,报告到晚上七时,接着他跟秘书匆匆吃了晚饭,赶到第七街的秘密公寓,例行工事地进行了性行为,略为休息十五分钟,秘书尚在肉体满足后的深睡时,加勒普已经回到局长办公室,阅读文件。
  这时,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美国东部标准时间晚上九时十一分。
  加勒普自上至下,按照次序逐份处理文件,销毁的销毁、归档的归档、批训示的批训示,处理后一份一份放入“出”的篮子。
  当他处理到“AT476-894-97CC”, 是晚上十一时三十二分,距离长征二十八号发射整整六小时了。
  档案号码尾著“CC”的文件,代表参考消息:来自世界各国的综合情报,整理后供给A6级以上的局员参考。
  加勒普打开文件,见到了长征二十八号火箭的升空图片,撮要的标题是:  “中国发射,准备绕地球外围轨道二十一天,作出十一项科学实验。”
  加勒普一看这标题,立刻泛起不安的想法: “中国制造火箭的能力不足,携带人造卫星的还嫌不够,怎会有多余的火箭进行无聊的太空实验?”
  最令他疑惑的,还是长征二十八号火箭的本身。他把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总觉得这火箭不妥,却偏偏说不出不妥的地方来。
  他决定请求哈罗的帮助。
  一小时十分后,哈罗派来的雅拔士来到。他本来是哈佛大学动力学教授,太空总署用一倍的薪金把他挖来当火箭高级制造顾问,至于火箭的真正制造,却外发给飞机制造商麦当奴杜格拉斯负责。
  雅拔士看了照片一眼,就说: “这不是长征二十八号。它虽然在外形和标记伪装作为中国的长征系列火箭,实质却是俄罗斯火箭,制造于前苏联时代的一九九○年。”
  “莫非这就是黑帝国号?”加勒普失声说。
  “不错,这就是我们称为黑帝国号,前苏联称为星球战神号的超级火箭。冷战时期,我们发展星球大战计划,在太空梭科技方面遥遥领先了俄国人。俄国人虽然没有人力和财力制造太空梭,却耗尽倾国太空科技的菁英,造出这艘星球战神号火箭来,专门对付太空梭。”
  “听说这超级火箭的性能比太空梭更要胜过,”加勒普问:“是不是真的?”
  “以单次飞行的性能而论,的确是。”雅拔士说: “但它跟以往的火箭一样,只能飞一次,便告作废,所以长远而言,它比太空梭更为昂贵。”
  “我明白,但是在冷战的时代,我们有了太空梭,俄国人明知愚蠢不化算,也非得造一件武器出来抗衡我们不可。”加勒普说:“这是国际战略问题。”
  “正是由于星球战神号只能使用一次,所以可以省略了用以回收的设计,太空船的结构便比太空梭轻得多,所以它的速度和性能亦要胜过太空梭。”雅拔士说: “这是太空梭的弱点。我亦跟哈罗署长商量过这问题,但是他没有接纳我的意见。”
  雅拔士却不知道,就这个议题,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国防部长、太空总署署长、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局,曾经开过一次激烈辩论的会议,会议中大部分人同意冷战时代已经结束,太空梭用于和平用途的前景远比用于战争为大,所以通过了决策:
  一方面制作性能较低、价钱也较廉宜的军事民事两用的航天飞机X-33,负责低轨道的航天任务,例如安置人造卫星,太空站的建设和补给,执行星球大战的任务等等。
  至于在太空探索方面,则以发射用低性能火箭推动的轻便无人太空船为主,尽量使用机械人来完成探索其他行星的任务。  
  而看着对抗前苏联或现今俄罗斯的星球战神号的无敌火箭计划,预算制造至少两艘一次过使用,但比星球战神号性能更佳的火箭,此计划在九二年被否决了。九三、九四、九五、九六每年年会重新提出议案一次,均被否决,直至九七年,俄罗斯出现了太空站故障关闭事件后,太空总署在年会时决议把无敌火箭计划无限期搁置。
  加勒普自然不会对雅拔士说出这些秘密决议,只说: “听说这火箭的引擎使用的是核动力,所以才能达到比太空梭更快的速度,是不是?”
  “不错。”雅拔士指着照片中长征二十八号的底部:“你看,引擎喷发出的火焰是纯白色的,我估计中心温度高达摄氏九千度以上。火焰的长度有七十米,液态氢和液态氧燃料绝对不能造出这样大的推动力,只有核子分裂才能做得到。”
  “他们的太空人不怕辐射吗?”加勒普说: “这核动力火箭如何解决辐射问题?”
  美国政府的高层官员谁都知道,由于太空梭的机身必须保持轻盈,无法安装完全阻挡核辐射的装置。这是太空梭无法使用核动力的技术死结。
  “别忘记,前苏联有邪恶帝国的美誉。”雅拔士说: “对于他们来说,宇航员为国捐躯,是一种荣誉。”
  加勒普点点头,只觉满嘴又咸又苦。他当然猜着了长征二十八号发射的原因,也猜着了朱有利如今身在何方。但他还有三点不明白:
  第一,中国特务如何知悉超重岛的秘密?
  第二,中国特务用什么方法劝服朱有利变节?
  第三,他问了雅拔士这问题: “中国怎会得到前苏联的超级火箭?”
  “你是特务头子,”雅拔士这样回答: “居然反来问我?我只是一名火箭专家,这种事情我是不需要知道的。”
  看到这里,如果大家认为超重岛就是一个在太阳系的“岛”屿,即是一个小小的星球,那就错了。
  虽然,这的确是一个关于太阳系的一个小小星球的故事。 
                              
  第九章 什么是超重岛?

    I、
  舞和武是很相似的。两者都是以身体作为沟通的语言,自然,与舞者沟通的感觉和与武者沟通的感觉大不相同——前者的结果是流汗,后者的结果是流血。
  不过,从舞者变成武者的,大不乏人,却是事实。中国的北派功夫着重美多于着重力,本来就是舞多于舞,不少舞蹈员亦走了武打明星的路,例如杨紫琼,例如郭富城。
  这一首歌中,郭富城的舞跳得甚慢,慢而有韵律比快更难,正如太极拳不比空手道更容易一样。他唱着:“分享所有的感受,分享生命的节奏,分享你我之间感受,有苦有乐……”
  咦?不对!郭富城的嗓子一直有如小鸡,为什么突然变成雄壮浑厚,活像全盛时期《万感淫为首》的新马仔?
  歌者不是郭富城,郭富城只是电视画面的映像,这是一间卡拉OK房。
  鱼翅好味,牛扒也好味,可是把鱼翅淋在牛扒上面,却是别扭得可笑。这就是正正得负的例子。正如用新马仔的唱腔唱郭富城的歌,无论唱得如何努力,始终别扭——而且越是努力、越是别扭。
  歌者并不老,如果人生百年,他连一半也够不上,只有四十八岁多一点点,一点点是十一个月另十八天的意思。
  王果,粒子物理学权威,三十一岁时以一篇《顶夸克的自旋数的另一假设》获得享利福特青年物理学奖而享誉国际。一年前回港任教,还加入了香港政府的智囊团,位列科学园计划的首席顾问。香港电台的访问形容他是“青年才俊”,报纸则说他是“为中国人争光的青年学者”——如果他今天暴毙,灵堂就算不挂上“英年早逝”,也非得“哲人其萎”不可。
  正因为王果是这样的一位大人物,才能以四十九岁多一点点之龄,泡上了二十一岁的美丽小女友芳芳。
  今天是芳芳的生日,邀约了一大班朋友庆祝,自然不免卡拉OK一番。
  为了这次聚会,王果昨天特意去买了一套红红橙橙绿绿的DKNY 时装,恶补了一整晚流行曲,精练其中三首:郭富城的《分享爱》、郑伊健的《友情岁月》和《一个甘去为你蹈火海的人》。
  从小王果就要强好胜,考试从来不考第二,只考第一。他追求芳芳,主因是向友侪炫耀,瞧,我还能有魅力吸引到少女!看到朋友、同事偷瞧着芳芳穿着小背心时裸露出来的肌肤,又是羡慕、又是流口水的表情,他就乐了。
  王果像准备考试般准备今晚的卡拉OK。他准备得很充足,歌词念得熟,歌也唱得合音合拍,而且不似郭富城和郑伊健般唱得毫无感情,他的感情丰富得像新马仔。
  新马仔是他小时候的偶像。
  房间一共有十个人,除开王果和芳芳外,三个在玩大话骰盅,两个玩十五二十,两个在搅头密谈,分贝颇为不少。        
  可是王果的歌声一出,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好难才忍得住不笑出来。
  好不容易,熬到王果唱完了一首《分享爱》。
  “我唱得怎样?”王果自豪地问。
  芳芳脸色难看得像一块泡透了的猪皮。没有女人喜欢男友在大班朋友面前出丑后,还沾沾自喜的懵然不知。
  “太棒了,太棒了。”忽然有人大力鼓掌:“王教授,想不到你除了学问高,还唱得一口好歌,真是非得封你当偶像不可!”
  “哪里,哪里。”王果听得飘飘然,笑得合不拢嘴。
  这班青年男女都是捉狭鬼,看见王果这副表情,纷纷说:“王教授,你的嗓子太完美了,是不是曾经跟过戴思聪老师学唱歌?”
  “王教授,不如我跟你合唱一曲,你看这点子如何?”
  “王教授,你有没有打算当歌星,以你的才华、歌艺、容貌,保证把郭富城从天王的宝座扯下来……”
  谀词如涌,王果渐渐也听出不对来,笑容渐渐收敛,芳芳霍地站起身来,大声说:“我去厕所。”
  拉开房门,见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脸容有些沧桑,是很有魅力的沧桑,只有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后才会出现的那种沧桑——一个女人的故事越少,对男人越有吸引力;一个男人却是越多故事,越能吸引女人。
  芳芳与男人面对面,相距不及四分之一米。
  “我找王果教授。”男人说。
  芳芳无故脸上一红,一指王果:“他在这里,请借过。”
  她绕过男人,往洗手间走去。
  王果见到男人,连忙起身招呼:“方教授,刚刚接到你的电话,这么快便到了。”
  来者正是方维。 
  “我本来就在尖沙嘴吃饭,走路过来不用十分钟。”方维说。
  “这位是我的朋友,历史学权威方维教授。”王果向各位介绍。
  “新来新猪肉,不管他是教授不教授,先唱一曲再说。”一名染了金发的少年嚷着说。
  金发少年叫小林,本来是芳芳的追求者,却给地位比他高出百倍的王果撬了墙脚,深心不忿,随时随地预备玩弄王果和他的朋友。
  方维微笑:“我不懂得唱歌。”
  “不懂也得唱。”小林强把咪高峰塞到方维的掌心。
  方维不接,笑说:“我有要紧的事跟王教授商量,说完之后,再唱,好不好?”
  “有什么要紧的事比唱歌更要紧?”小林涎着脸说:“唱完之后,再说,好不好?”
  方维没有理会他,径自对王果说:“这个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王果答。
  “他是不是你女友的亲人,例如小舅子之类?”
  “也不是。”
  “很好。”
  方维忽然拿起了一个不锈钢桶子,是盛着冰块的那一种。
  他走到小林面前,倒转桶子,把冰块哗啦哗啦的倒下,跌在小林的鞋面。桶子除了冰块,还有冰块溶成的冰水,不消说,冰水淋得小林满裤管都是,大腿冷得直打疙瘩。
  “我还是希望谈完话之后,才唱歌。”方维冷静地说。
  这样的侮辱,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也不能忍受。
  “丢你老母!”小林骂了出口。以他的火爆脾性,本来应该出了手打方维,但他没有。
  小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的手腕给方维紧紧扼住,连动也不能动。他甚至听到骨头喀嘞喀嘞的声音。
  “是不是要打架?”方维温文地说:“我是空手道八段,跆拳道七段。”
  事实上,方维只是在中学练了几年空手道,屁段也没有,至于跆拳道,更是连一天也没有练过,不过他的出手这样快,力度这样大,要吹这个牛,也无人敢不相信。
  “误会,误会,误会。”其余的人看见闹出事来,连忙上前劝架。
  “误会,误会,误会。”小林也忙着这样说。他虽然火燥,却不是傻子。
  “是误会便太好了。”方维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他松开了握住小林的手,轻松地说:“大家继续唱歌。”
  方维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是死忍着笑,坐回王果的身边。
  他办事的方式就是这样:干脆、直接,而且不怕惹麻烦——小麻烦不怕多惹,至于和国际特务机构有关的,却是不惹为妙。
  只可惜,越是你最怕惹上的麻烦,越是喜欢缠上你的身,这是定律。
  “一个甘去为你蹈火海的人,必再回来会他热爱的恋人,潮来潮去……”
  歌升又再响了起来,猜枚的声音比先前更大。大家都装作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过。
  在吵闹的背景中,方维在王果的耳畔问出了关键的问题:“什么是超重岛?”

  Ⅱ、
  铀,原子序数排名九十二,即是由九十二颗质子组成的原子,是地球最重的天然元素。
  排名九十三的f和排名九十四的钚,没有天然的存在,只有用人工合成的方法,才能制造出来。
  人类利用铀来制造出镎和钚。铀、镎、钚都是制造核子武器的原料。
  至于九十五至一○九号元素,人类虽能将之合成,但它们的寿命太短了,连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比不上,长命的只有一秒,短命的连万分之一秒也没有,刚出生便死了,没有什么作为。
  一一◯号以上的元素,人类没法子将它们合成——一一○颗聚在一起的质子实在太多、也太不稳定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把它们“缚”在一起来合成一颗原子。
  这些没有办法合成的高质子量元素,就叫做超重元素。
  然而,科学家发现,原子稳不稳定,跟质子和中子的数目大有关系——符合“幻数”(二、八、二十……)的质子数量和中子数量,原子特别稳定、寿命特别长。
  理论上,依照公式计算,质子数是一一四、中子数是一八四的原子,将会是一颗稳定的原子核,寿命估计长达一亿年。
  而在这颗寿命长达一亿年的超重元素的“附近”(即是质子数上下相差两颗,中子数上下相差十五种),可能包括了一百种寿命超过十万年的超重元素,这一百种元素,就叫作超重岛!
  “我明白了。”方维说:“还有一个问题:超重岛跟原子能有什么关系?”
  “铀是地球最重的天然元素。它在原子分裂时产生的连锁反应最大、也最快,其他的元素,就算是放射性的镭,也是远远不及,所以人们选择了铀来作为原子分裂的原料。”
  方维渐渐摸着了一点头绪:“超重岛比铀更重,那么……”
  “那么,它在分裂时产生的连锁效应,威力也比铀分裂时的威力大上十倍、一百倍、一千倍,视乎是超重岛中的哪一种元素。”王果说:“随着原子序数的升级,它分裂的威力是以几何级数跃升的,这是难以想像的惊人威力。
  王果补充了一句:“譬如说,原子序数排名九十五的镅二四二,威力就比原子序数排名九十四的钚二三九大上八倍,达到六六○○靶恩,相比七四二点五靶恩。”
  方维的心忽然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怖:“假如用超重岛的元素制造出来的核子武器……”
  “那得视乎超重元素的质量究竟有多少了。”
  “假如,它的直径是一千米……”
  “那么,它的质量大概是三千七百万千克……”
  王果略略心算,再说:“它的威力将会比现存的所有核子武器加起来更大一百倍,足以毁灭地球一万次。”
  方维终于明白,朱有利为何不惜“牺牲性命”来抢夺超重岛了。
  然后,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你骗我。”
  说话的人一直在墙外用助听器偷听到方维和王果的对话,他听完之后,推门而入对着方维说出了这句话。
  这人身高二米,横量也有一米,正是赖恩。
  “方维,你骗我。”赖恩说:“你果然知道超重岛。” 

  Ⅲ、
  房间突然静了下来。任何一位心智和体魄正常的人,见着了身高二米的巨人,难免心跳加速十倍。
  小林的心跳倒没有加速——他的心吓得停了下来。
  偏偏这时,芳芳去完洗手间回来,见着了赖恩,和任何一位心智正常的女人一样,发出刺耳欲聋的尖叫。
  赖恩向她裂嘴一笑,露出了雪白如骨头的牙齿,芳芳尖叫的赫兹和分贝的功率顿然扩大十倍。
  王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快步上前,搂住了芳芳,颤声说:“你……你想怎样?”
  “出去!”赖恩懒得答他,只是沉声喝:“全部人出去!”
  众人如获大赦,忙不迭抢着出门,生恐走得慢了一秒,这怪物改变主意,那便糟糕透顶了。
  “我用不用出去?”方维问得倒妙。
  “你说呢?”敕恩答。
  小林是最后一个出房的,看见赖恩这样子跟方维说话,暗暗幸灾乐祸。
  方维叹气:“假如我对你说,我今天早上,才第一次听到‘超重岛’这三个字,你是铁定不会相信的了?”
  “你说呢?”赖恩说。
  “我说,”方维苦笑:“你这次找我,总不会又是为了请我吃饭吧?”
  “不对,我这次来,正是想找你吃吃饭、聊聊天,”赖恩说:“唯一和上次不同的是,相信要换一个地方了。”         
  “这个地方的情调比起半岛大酒店来,会不会差了一点?”
  “的确是差了一点。”赖恩说得坦白:“连咖啡和茶的水准,也差一点。”
  “这地方,”方维试探着说:“是不是在美国领事馆里头?”
  “不。”赖恩摇头:“为了办这件事,我们另外租下了一个单位,作为临时指挥中中。”
  他补充:“临时指挥中心虽然没有厨房,但可以叫外卖,茶水也是不缺的。”
  “先多谢了。”方维说:“如果我不想去,有没有推却的办法?”
  “有。”赖恩张开双手:“将我打倒,我自然带不走你了。”
  方维打量着赖恩的身形,活像阿诺舒华辛力加,上臂比垒球棍还要粗大:“这真是条好得要命的条件,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我当然是你的好朋友。如果换作对付别人,我就用枪了。”赖恩说:“拳头动得比子弹还要快的人,我还没有见过。”
  “那我岂不是应该向你说声谢谢?”
  “当然了。”
  这时,房间的门又被推开,一名侍应捧着一盘冰镇啤酒进来,口说:“先生,你们叫的一打——”
  侍应停话,嘴巴张成O形。这是见到赖恩的正常反应。
  赖恩听到声音,不自觉地回头望他半秒。
  方维挈起桌上的 Sol酒瓶,重重击在赖恩的太阳穴,酒瓶爆碎,玻璃散开。同时逆向冲拳,痛击赖恩胁下,骨头碎裂之声随之而起。
  赖恩回过头来,眼前一团黑影,方维的拳头已打碎了他的鼻梁。小腿骨一阵奇怪的感觉,却是已给方维的低脚踢断。他站立不住,跌倒在长沙发上。
  对付比自己强的人,唯一的方法,是出其不意,而且一定要又狠又重,一出手就将对方打得倒下!
  方维反而打得呆了,他想不到赖恩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退后两步,看看自己染血的拳头。
  “你怎会分心的?”
  像赖恩这样专业的人,怎会因为一个侍应的进入而分心?
  赖恩整块脸都是血。他把一桶子冰的冰哗啦哗啦倒在身上,以冰冷感觉来镇痛,冷冷说:“我捉你不住。你走吧!不过你逃不了多久,中情局的人迟早将你抓住的。”
  ——既然我迟早会给抓住,你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身体来放水给我?
  方维并没有将这句话问出来。
  因为赖恩的眼神告诉了他答案:他的同僚抓住方维,是一回他管不了的事。但要他亲手抓方维,又是另一回事了。
  世上有的事,不得不做。世上也有的事,做不得的——中国有句谚语:“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就是这个意思。
  正如朱有利。 
                                 
  第十章 你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I、
  今日天气好,蓝的天,白的云,天上白云一片片,片片白云真漂亮。今日的天气一级的好。
  朱有利的心情却不好。
  “有利,告诉你一个突发的消息。”署长哈罗对朱有利说:“阿特兰拉斯号十天后的发射,决定取消。”
  “为什么要取消?”朱有利问: “这一次飞行的任务均已准备妥当。穿梭机也作过最后检查,一点问题也没有。”
  “因为,”哈罗说了等于没说: “因为某种原因,所以停止了这次的飞行。”
  “我的实验呢?”未有利尽量忍住怒火: “本来预备在这次的飞行中进行,现在怎么办?”
  他这次飞行的目的,就是做一个关于地球的太空混合体在太空中的剧变运动。如果他的假设属实,很有可能得到诺贝尔奖。他为了这个实验,准备超过一年零三个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这次飞行。   
  “你的实验会重新排期。”哈罗皮笑肉不笑说:  “迟一点,你的准备会更好,对不对?”
  对他的大头鬼!实验的仪器和材料早就百分百准备妥当,太空飞行是全世界最昂贵的活动,不是百分百准备妥当的实验,不可能上得了太空梭。多准备九个月和少准备九个月,一毫克的分别也没有。
  朱有利气恼得难以形容,几乎是砰的关了署长的房门。
  为了尊严,他本该向太空中心辞职,但他实在喜欢太空飞行,而太空总署是垄断太空事业的唯一部门,辞了职后,无槽可跳,只有回大学教书一条路走。
  粒子加速器本来是研究物理的最佳工具,然而,随着物理学家对基本粒子的知识越来越丰富,所研究的事物越来越细微,便需要更大能量的粒子加速器来发掘、发现、观察微观粒子的世界。在今日,要想有更重要的物理学发现,所需要作实验的粒子加速器的建造费用已超越了任何研究中心的负担能力。
  譬如说,分别在加州和东京建造的两部粒子加速器,费用就在十亿美元以上。而为了研究质子会不会在10³³ (一后面加上三十三个零)的年间衰变成为一粒轻子,科学家需得建造一个有五十个标准泳池大的超大水池,而且为了避免被太阳的辐射影响了测量的结果,超大水池须得建在地底五十米之深,再用精密的电子仪器去观察水池内的水。
  经过了一年的观察,终于证实了质子并不会在 10³³年后衰变,粒子物理学家现在打算研究会不会在10³⁴年后衰变,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集资建造一座比先前那座超大水池更大十倍的超超大水池。因为 10³⁴ 比10³³多了一个零,就是数字大了十倍。 
  现在大家可以明白,为何物理学是最昂贵的科学了。
  朱有利纵是不当太空人,返回大学当物理学家,亦没有比在太空做实验更容易获得成就的捷径了。这个位子,很多同行垂涎着哩。
  因此,朱有利决定使用比较温和的方式以示抗议,明天递信请假,好,就这样决定。
  朱有利在下午六时半,离开了太空中心后,开车往超级市场购物的途中,下了这个决定。

  Ⅱ、
  超级市场在一所大型购物中心里面。朱有利泊了车,拿手推车时,忽然有人搭住他的肩头。
  “有利,认得我吗?”
  “噢,是你,”朱有利一喜:“你怎会来到美国?是游玩还是移民?”
  这人是朱有利的中学同学王祖森。那时他们同是足球队的成员,天天放学一起练球,感情可要好得紧。中三下学期,朱有利移民美国,初时尚有通信,日子一久,渐渐失去联络。
  “我是来念书,念硕士。”王祖森耸耸肩:“不过念不好,刚刚收到成绩单,两科不合格,要退学。”
  朱有利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心。
  “我也知道你当上了太空人,成为中国人和香港人的光荣。”王祖森翘起大拇指说:“了不起。”
  “老朋友,别这样抬举我了。”朱有利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晚,他们一起到酒吧痛饮。
  王祖森喝得很醉,他的心情比朱有利更差。
  跟朱有利失去联络后,王祖森的际遇远远不如朱有利那么顺遂。中五留了级,重读后升上预科,考了三次大学,终于回到国内就读。毕业后,转了七八份职业,由于英文底子差,升迁并不顺利,最后当了三年记者,晚上在夜校念英文,赚储了一小笔钱,终于考进了候斯顿大学,念中文硕士。结果,还是失败告终。
  “我拿的是学生签证。”王祖森说: “既然退学,便得离开美国。”
  满满的一杯啤酒,他骨嘟骨嘟的一口喝完: “我本来准备念到博士毕业的。”
  朱有利听罢这位老朋友的遭遇,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心头的郁结也舒服了不少。
  “天无绝人之路,”朱有利安慰说:“九七之后,大陆与香港的关系更形密切,像你这样的人才,只要肯努力,还有大把机会。”
  “机会?”王祖森醉醺醺地说:“没机会了,以后也没机会了。”
  “怎会呢?”
  王祖森没有回答他,忽然说:“你看那一桌的女孩子漂不漂亮?”
  “哪一桌?”
  “左边角落的一桌,”王祖森大着舌头, 口齿不清地说:“红发少女,穿着胸围上衣,大乳包得紧紧的,还有那个低胸衣露出像大峡谷一般的乳沟的金发女。”
  朱有利扭转见到了那一桌,大约有六七个男女,玩得很热闹,也很疯。
  “漂亮。”
  “红发的那位漂亮还是金发的那位漂亮?”
  “我喜欢红发,她穿得够性感。”
  “一言为定,就这样分配,你要红发,我要金发。”
  “好,好,好,”朱有利大笑: “就照这个分配。”
  “你待一会。”王祖森说:“我现在就去结识她们。”
  朱有利想不到他居然真的站起身来,连走路也不能直线地摇摇晃晃走向那一桌,吓得酒意也醒了三分,连忙叱喝: “祖森,回来,你醉了!”
  不严格地说来,朱有利也可以算是一名正人君子。他虽然没有试过在酒吧吊女孩子,至少不反对朋友这样做。但是,如果跟女孩子同桌的,还有四名彪形大汉,体形大小只稍稍比阿诺舒华辛力加差一点,其中两人还是黑人,相信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希望自己或朋友尝试去泡这四人的女伴。
  可惜,朱有利喝不住、亦抱不住王祖森。
  王祖森跟那四名彪形大汉说了两句,一名黑人恃着体大,把他推了一推。王祖森先发制人,拿起酒瓶,狠狠地朝最健硕的那位黑人的头颅砸了过去。
  朱有利只有助拳。
  王祖森打起架来,像是不要命似的,自然更不怕疼。朱有利是太空人,体格受过严格的训练,也不失为一位强人,二人携手,竟然把四名彪形大汉揍得鸡飞狗走,落荒而逃。
  不消说,金发和红发两名美女吓得花容失色,跟着四位鸡飞狗走的朋友落荒而逃了。幸好,酒吧里也有欣赏他们的勇武行为的女子,主动投怀送抱。
  喝醉了的男人,通常都不会介意女人的容貌。 
  他们只会介意没有女人。
  明天清早,朱有利看见鼾睡在身旁的女子容貌像鬼一般,倒还罢了,她身上的肌肉如果熬成肉膏,足可装满一个电话亭。朱有利吓得大叫一声,差点就赤条条逃出汽车酒店,只来得及穿上一条裤子。
  朱有利见到王祖森时,发觉王祖森也只穿着一条裤子。
  二人相视大笑。
  “我的那个既像鬼,又像猪。”朱有利说。
  “我的不像鬼,也不像猪, 四不像,”王祖森说:“只像ET。”
  二人回想起跟女人做过的事情,后悔得恨不得把自己那东西切了出来。当然他们没有这样做,只是不停的呕吐。
  吐得干干净净之后,他们忽然觉得,胃变得空空如也,似乎连胃汁也吐光出来了。
  王祖森作出了一个提议:“不如让我带你到一处好地方吃早餐,好不好?”
  “好,为什么不好?”
  于是王祖森开车把朱有利载到郊外。
  在途中,王祖森问朱有利:“你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朱有利答得很快:“我是华裔美籍人。”
  (他们交谈用的是英文,因为朱有利十多年没有用中文,变得生硬了。王祖森问他是 Chinese 还是 American,朱有利答是 American Chinese。)
  “答得好,”王祖森笑: “但太滑头了。”
  “这问题我根本没有想过,所以根本不能答你。”
  “且让我换一个问法,”王祖森说:“假如中国和美国开战, 你会帮哪一方?”
  “这情形不可能发生。”朱有利立刻说: “假如中国和美国开战,美国将会扣留所有华裔,不会让我们出境,也不会让我们参军,像二次世界大战时扣留日裔美国人一样。所以,现实上,我们两方也不可能介入。”
  “你要有想象力,假设,这只是一个假设性问题,”王祖森说:“假设这种情况真的出现了呢?”
  “法理上,我现在是美国人,应该帮忙打中国,否则便是叛国。”朱有利说:“另一方面,我在香港出生,长大,认同了自己是中国裔的身份,要打中国人,可下不了手。”
  他笑了笑:“我没法答你这个假设性的问题。我决定不了。”
  “再问你一个问题。”王祖森又说: “假如要你牺牲自己的性命,拯救全世界,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朱有利答得很快:“我没有这么伟大。”
  王祖森停下汽车。
  这里地处僻静的荒野,四野无人,只见树木。
  “你不是带我来这里吃早餐吧?”朱有利失笑说: “我们可不是情侣,用不着搞浪漫这调调儿啊。”
  王祖森的样子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严肃得像个殉教的教徒。
  他盯着朱有利的脸说: “有利,我想求你做一件事,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我知道你决不会答应的。”
  朱有利想问:“什么事情?”
  但是他不想惹麻烦上身,终于没有开口。
  “这件事很伟大,但是你所受的牺牲也实在太大了。”王祖森说:“你得为此而死。” 
  “什么?”
  朱有利吃惊得非同小可,却不是因为王祖森说的这句话,而是他见到王祖森掏出了一柄装上了灭声器的手枪。
  王祖森木无表情,缓缓说: “我希望,你在考虑这件事情时,记得起一位认识了二十三年的朋友,为着请求你的答允而死。”
  他把枪管指向太阳穴。
  砰!
  血花混和着少许脑浆飞溅到朱有利高贵的身体。

  V、
  距离王祖森的死三十七分钟,朱有利坐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安乐椅上,呷着解醒宿醉的柠檬汁——虽然,他纵有一克半克的酒精,也随着目睹王祖森吞枪自杀时溅出的鲜血和脑浆而清醒得毫克不存了。
  朱有利身前的是一名美女,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看上来是来自拉丁族的移民,希腊、意大利、西班牙之类。
  “我叫玛红花。阿勒德依,”美女居然说一口流利纯正的京片子:“中国公安部参谋本部第二部情报员。”
  “你是中国特务?”朱有利有点不能置信。
  他可从来没想过,原来特务这一行也有“外劳”。
  “我是中国人。”玛红花知晓他的心意: “我在新疆出生,是柯尔克孜族人。我们的族人个个都是这样子的。”
  朱有利恍然大悟: “你们跟外国人一个样子,当特务就是最好的掩护,真妙。”                                  
  “这只能骗骗普通的外国人,稍为受过训练的外国特务,都很清楚我们的这种掩护。”玛红花说:“我想不到你身为一位华裔的知识分子,对于中国的了解居然这样差。中国和美国一样,都是多民族的国家——民族的数量甚至比美国还要多。”
  朱有利的脸有点火辣辣的, 回答不上来,过了一会,才说:“你们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
  王祖森死后,朱有利立刻遇上了两个持枪的中国男人,礼貌地把他带到这里。
  这里是一间山顶的小房子,外貌平凡得毫不起眼,要驾驶三十分钟的无人山路方能到达。附近也没有建筑物,在露台下望,可以看到蜿蜒曲折的山路和山下的全景。
  房子内,只有玛红花一人。两名男子一言不发,把朱有利带到门口,便开车走了。
  “因为我们想求你一件事。”玛红花答得坦白。
  “什么事?”
  “一件十分为难的事。”玛红花说:“但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朱有利一口喝光柠檬汁,问她:“这件事是不是为难得要牺牲一个我认识了二十三年的朋友的性命来逼我答应?”
  他忍住愤怒。无论谁亲眼目睹一位朋友以身相殉来请求自己,都不能够不产生相同的愤怒。这些特务,究竟是人不是,为什么把人的性命看得这般贱?
  “为了使你答应这件事,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牺牲。”玛红花淡淡说。
  她只穿着一件浴袍,可以隐隐约的看出,内里除了一双吊带丝袜外,什么也没有。
  这种隐隐约的的看出,比全裸更加令人血脉贲张一百倍。 
  但她居然在浴袍里藏了一柄白色的小手枪。
  朱有利吃了一惊:“如果我不应承,你便杀了我?”
  他的声音很愤怒,也很恐惧。为了这件事,王祖森已经自我牺牲了,如果他不应承,玛红花要杀掉他,那是绝不稀奇的事。
  反而不杀他灭口,才是怪事。
  玛红花摇了摇头:“如果你不应承,我便在这里开一枪。”
  她把枪管指向太阳穴。
  朱有利好不容易,才能忍住心中的惊惧,颤抖地说:“为了我答应这件事,你们要死上多少人,才会罢休?”
  “一直的死下去!”玛红花平淡得像问今天晚餐吃什么菜那样:“不管死上多少人,直至你答应为止。”
  朱有利望着她,好像现在才真正看清楚了中国人坚毅不屈的一面。
  ——但是我,也是中国人啊!朱有利忽然想到。
  “你答不答应?”玛红花说: “一,二……”
  朱有利哪还再有考虑的余地?忙叫:“你先把要我做的事说出来才说!”
  玛红花嫣然一笑,仿佛放下的不过是一柄玩具的水枪,而不是刚刚从鬼门关里进出了一趟。
  “你知不知道,”她说:“什么是超重岛?”

  Ⅵ、
  哈勃望远镜是美国太空总署制造的一具超级望远镜,放置于地球的轨道,由于它脱离了大气层的遮挡,所以看得特别清、特别远,地球没有任何望远镜比得上它。
  太空总署定时向公众发布哈勃望远镜拍摄下来的太空资料,供给全世界的科学家研究。自然,真正机密的资料,太空总署是不会外泄出来的。
  太空这样辽阔,这样广袤,就算是一具最大功能的超超超级望远镜,每一颗最远的星球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也无法尽数看光——就算是用一秒钟的时间来看一颗星,也得用三千年的时间才能一一看过所有银河系的恒星,而行星、卫星、流星还不算在内;更有甚者,整个宇宙还有一千亿个和银河系差不多的星系,怎么可能看得完!
  这道理就如中国有十二亿人,就算全部站着不动,要你去找寻其中一人,机会一般的渺茫。
  所以,发现一颗星星而不发现另外一颗,完全是碰运气。

  十四天前,哈勃望远镜无意间发现了小行星带有一颗奇怪的小星球,小星球的直径不过是三百米,要在茫茫星海中发现一颗这样的小星星,机会率比在太平洋的海底发现一颗特别的沙粒一般的困难。
  根据光谱的分析,小星球的构造成分很奇怪,那是地球上没有的物质——经过国防部的原子物理学家的分析,小星球的成分有百分之六十三以上是超重岛的物质。
  经过一连串的紧急会议,由总统亲自签署了一份秘密文件: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把超重岛“摘”回地球,而且,还得在一九八天之内办到。因为,一九八天之后,超重岛的公转将会转到太阳的背面。由于它这样小,一旦隐入太阳后面,再转出来时,哈勃望远镜再也无法从亿万星球中分辨出来。
  一九八天,就是用最先进的超越号去“摘星”,也得在九天之内发射,才来得及。
  立刻下了的决定:即时发射超越号。
  “这是一级机密的情报,”朱有利问:“你们是怎样探知这个消息的。”
  “照说,这既然是一级机密,我以一名专业特工的身份,不应泄露任何一点给你。”玛红花说:“但是上头吩咐,有关这件事的任何资料,都得向你如实说出。”
  她的目光一直注视露台外面,看着那条蜿蜒而上的车路。没有车,也没有人。
  “那是从日本防卫厅情报本部得来的情报。”玛红花说:“我们在美国本土发展情报工作只有二十多年,日本人的历史比我们多出了一倍,网络也张得很深蒂固得多。基本上,在日本的情报本部而言,美国政府内毫无秘密可言。”
  “这么厉害?”朱有利咋舌。
  “别忘记,美国是日本人的老板,”玛红花说:“日本人当然得清楚主子的心意,才能在政治、经济、军事作出最有利自己的安排。”
  她补充了一句: “日本防卫厅的情报本部是很厉害的,在国际上,仅次于以色列的摩萨特。”
  “既然日本人的情报这么厉害,怎会把超重岛的消息泄露出来?”朱有利问。
  “因为他们是故意的。”
  “为什么?”朱有利不明。
  “因为日本人也不想超重岛落入美国人的手中。”                                 
  “日本和美国不是盟友吗?”朱有利问:“日本人这样做,有何好处?”
  “盟友之间也会有勾心斗角的。没有国家希望自己的盟友势力大增。”玛红花说:“尤其是日本现已成为世界第二强国,正在急起力追,发展军事,当然不希望跟美国的距离又变得越拉越远。”
  她顿了一顿,又说: “而且, 日本是唯一的给原子弹轰炸过的国家,她对核子武器特别害怕,也特别痛恨,对他们而言,超重岛不毁掉是绝不甘心的。”
  朱有利渐渐明白了:“日本人把超重岛的秘密告诉你们,就是希望中国插手破坏这件事?”
  “日本人不愿自己出手,得罪美国,便只有希望中国动手。”玛红花点头:“现在全世界最敢得罪美国的大国,只有中国一家了。”
  “你待我想一想。”朱有利说。
  朱有利将脑中紊乱的思想快速整理一遍——
  太空总署发现了超重岛,立刻改变了飞行计划,取消了原来的飞行,改派性能最佳的超越号负责拿取超重岛——超重岛位于小行星带,距离可以是说远的,现有的太空梭都无法达成任务,只有超越号才有这样的性能。
  朱有利是移民,当然信不过,不能指派他担任这种军事任务。事实上,朱有利只是酬载专家,不是正式的驾驶员,也没有资格执行这次任务。
  可靠的,还是通过严格的背境审查才能担任的高级军官,所以哈罗终于挑了杜勒斯和洛克执行这次任务。
  如今他完全明白了太空总署种种安排的原委,可是中国究竟想他做什么,却仍然一头雾水。 
  玛红花先说了出来:“我们求你做的,就是令到美国拿不到超重岛!”
  朱有利静默了大约十秒,才说:“我做不到。”
  他再想一想,用很小心很小心的语句说下去: “我只是一个科学家,要破坏太空梭的升空,还是特务比较在行。”
  “我们要求的并非是要你破坏太空梭的升空。”
  “哦?”
  “美国对于这次飞行志在必得,国安局精英尽出,我们就是想从中破坏,也是无计可施。”玛红花说:“再说,我们也不想破坏中美的交情。如果派特务破坏太空梭,给美国发现了,中美非得断交不可——而以中情局和国安局的能力,美国是不会不发现这件事的。”
  朱有利心中打了个点:“莫非你想我当内应,暗中破坏?”
  “不。就算要你做,你也做不来。”玛红花说:“太空总署的保安之严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十倍。”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朱有利这才释然:“就算我是太空人,在发射之前,我也没机会接近太空梭。”
  太空梭在发射前,一直放在机库,由技术人员检查、维修,直到起飞的前一天,才由十六台千斤顶升高太空梭,连同辅助发射的支承平台,放上履带运输车。
  连上支承平台的太空梭,高六十米、重五千吨,履带运输车一小时只能走一点五千米,每哌一段路都要停下来,把太空梭再检查一番。由机库到发射台,五千米的路程,要走八小时。
  “据我们所知,美国国防部已派出三角洲部队沿途护送,就算是署长哈罗,也得证明了身份后,才能靠近。”玛红花说:“更不用说你了。”                               
  朱有利摊开手掌,发问:“那你想我干什么?”
  玛红花目光炯炯,盯着朱有利,一字字说: “我们想你驾驶火箭, 比超越号先一步到达超重岛。”
  “然后把超重岛拿回来。”朱有利冷笑: “让中国成为今后世界军事的霸主?”
  “中国不想做军事霸主,现在不想,今后也不想。”玛红花诚恳地说: “中华民族是和平的民族。我们只是不想这件可以毁灭地球一百次的‘武器’落入任何国家的手中。”
  朱有利望着她诚恳而热切的脸,也不知这位深不可测的特务说的话可不可信。只是她说的话,不可以说没有道理——没有人希望世上任何国家获得一件毁灭地球一万次的武器。
  “那你们想我怎样?”朱有利说:“炸了超重岛?”
  他说的倒不是气话。超重岛不过是一巨块含有大量重金属的矿石,要炸开绝非难事。爆炸产生的“高温”不过是一、二千度,亦不会引起超重岛内的超重原子发生连锁反应。
  “也毋须这样。”玛红花说:“你只须轻轻的轰它一记, 让它改变现行轨道,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就成了。这并不是太难的事。”
  这当然并不太难。超重岛虽然质量不轻,可是要在没有空气的太空把它转向,并不需要太大的动力,就如一个用绳子悬在半空的大铁球,小孩子轻轻用手指一戳,也能把它推得荡开。
  “这的确不难。”朱有利不动声色,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困难的是,你们怎样把我送上太空?”
  这的确是个大难题。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中国的太空科技,最多只能把火箭送到地球的轨道,像人造卫星般绕着地球旋转,而要把火箭脱离地球,直奔太空,却是中国现有的科技未能做到的事——莫说火箭要载人,而且要把人载到超重岛去。
  “我们自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朱有利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不用追问,我正想告诉你。上头吩咐,我什么也不用瞒你。”玛红花说:“火箭是俄罗斯借给我们的。”
  “俄罗斯也知道这件事?”
  “消息也是日本放给他们的。”玛红花说:“日本人的首选本来是俄罗斯,不过俄罗斯不敢干,只有转而寄望于中国了。”
  “俄罗斯为什么借火箭给你们?”朱有利奇怪:“北极熊可从来不干蚀本生意。”
  “第一,因为俄罗斯也不想美国得到超重岛。”玛红花说:“但它不敢直接得罪美国,唯有窜掇我们去干了。”
  “第二呢?”
  “中国同意以一百亿美元无抵押低息贷款给俄罗斯发展基建——承建商自然得是中国的建筑公司。”
  “一百亿美元?”朱有利冷笑: “俄罗斯的薪金极低,一般火箭的造价不到一亿美元,就算性能足以去到小行星带的,也不用十亿美元,这笔生意倒划算得过。”
  “别忘记,一百亿美元是贷给他们,而不是无条件送给他们的。利息也不是不收,只是收少一点,一年二厘罢了。”
  “中国的外汇也不多。”朱有利说: “一百亿美元也是一个大数目了,就这样白白的花了出去?”
  “不能算是白白的花了出去,这是一项划算的投资。”玛红花答:“其实,俄罗斯的损失比我们大上十倍。不过出力的是我们,不出力的北极熊自然得付出应有的代价。”
  “从何见得?”                               
  “俄罗斯的航天科技并不比美国低上太多。中国只是借款,实际上并不花用一元,便可得到最尖端的航天技术转移。你倒说是不是占了大便宜?”
  朱有利恍然大悟:“中国掌握了俄罗斯的技术,以后便可以在航天工业方面与美国争雄,多接的订单也许比一百亿美元多出十倍。”
  “正是如此。”玛红花说: “而且俄罗斯借给我们的那艘火箭,是它的最高科技结晶,造价一定在二十亿美元以上。”
  “造价多少,并不重要。”朱有利说: “但你肯定它能飞到小行星带?”
  朱有利的意思,玛红花明白:俄罗斯的火箭技术虽高,是第一个发射人造卫星和发射最多火箭的国家,也曾发射过无人太空船登陆月球、金星和火星,可是说到载人火箭,连月球也没去过,更莫说比月球远上一百倍以上的小行星带了。
  “俄罗斯的火箭技术,远远出乎你的想象。”玛红花说:“到你正式坐上太空船,就知道我说得不错了。”
  她冷冷说:“如今万事俱备,问题只在于你,答不答应?”
  朱有利站起身子,目光远眺露台之外,忽然发现,王祖森死的地方,就在山下的林荫小路。他自杀的时候,玛红花一定用望远镜远远观察着。
  “你,答不答应?”玛红花的声音又再响了起来。
  “如果我不答应,你便学王祖森一样,死在我的面前?”
  玛红花没有答他,只是把玩着小手枪。
  朱有利闭上眼,又见到了王祖森脑袋变形的模样,他不禁流出了泪水。
  他下了一生最重要,也可能是最错的决定。
  “我答应你。” 

  第十一章 毋杀人

  在太空作匀速飞行时,由于没有空气的摩擦,完全感觉不到太空梭正在以秒速二万四千米的超高速移动,平静得就像在家里的沙发上睡大觉——五十七亿人类的“家里”都在地球,而地球的公转速度是每秒三万千米,比太空梭还要快上三成。当然,每个在家里的沙发睡大觉的人都感觉不到地球正在高速飞行。
  一头蜘蛛把蛛丝的一头黏在一个角落,徐徐吐出蛛丝。由于没有地心引力,它吐丝时,不能藉着蛛丝把自己的身体吊下地面。它把蛛丝弄得一团糟,这是结不成网,终于吃回蛛丝,“回收”蛛丝丰富的蛋白质,再接再厉,结一道新网。
  洛克知道,蜘蛛迟早把网结成。这头蜘蛛是第四次上太空了。第一次是一项太空生物学的重大研究课题:究竟蜘蛛能不能在太空结网?
  答案是能够的。蜘蛛虽然在初时结得爪忙脚乱,但经过不断的尝试,七天后,终于把网结成。虽然蛛网结得歪歪斜斜的,很不漂亮 (随行有一位昆虫学家,看看这个实验,是他用“不漂亮”来形容蛛网,后来洛克才知道,昆虫学家说的“不漂亮”是指蛛网结的几何图案不勾称,大异于在地球结的蛛网),但蛛网始终是一块能够发挥功能的蛛网,也带了上太空的一只小蟑螂和一只大蚂蚁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后来,这蜘蛛落入了洛克的手中,成为了他的太空宠物,改了个名字,叫作“芝芝”(昆虫专家说它是母的),每逢到太空工作,必定带它一起。洛克振振有辞:“我是在试验蜘蛛在太空的适应和学习能力。”
  实验证明,蜘蛛……至少就芝芝这只蜘蛛而言,完全没有学习能力。第二次飞行,它用了六天来结成一个网,令得洛克雀跃了一阵子,可是第三次飞行时,芝芝却足足花了七天半,比第一次的记录多。
  “也许芝芝那时不在状态,或者病了。”洛克后来向人说:“女人有周期性的生理变化,芝芝是母的,想来也是有的。”
  这一次任务之前,哈维曾经亲口严厉说出,不准携带任何物件上太空梭。可是芝芝是洛克不能缺少的太空柏挡,自然不能不带。至于怎样通过上太空梭前的最后搜查,洛克既然能够携带十罐啤酒上太空,区区一只蜘蛛、五十只苍蝇又怎难得倒洛克?—— 苍蝇是芝芝沿途的食粮。
  荷,荷,荷,荷,荷,荷的沉重呼吸声,杜靳斯正在做运动。
  杜靳斯骑在一辆固定不动的自行车上,不停的有规律地踏着。这是例行的运动,每位太空人每天必须要做三次,每次三小时,因为在无重力的环境下,肌肉会萎缩,体重会减轻,骨质会因缺钙而疏松——人体制造钙的机能,一半是要凭藉太阳的辐射来产生,太空人接受不到太阳辐射,就算吃钙片也不能完全补充骨质的疏松现象。
  如果没有锻炼身体的运动,软骨的太空人回到地球之后,缺钙时骨头受到地球重力“拉扯”,咯裂咯裂的断折,绝对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本来,太空梭还有一条滚动皮带的跑道,作为另外一种锻炼的选择,可是,由于这次太空任务来回共需一年半的时间,空气、食水、粮食均要储备极多,更得预留空间给那块硕大无匹的超重岛,因此所有不必要的设备都拆走了,皮带跑道就是其中之一。
  运动型的洛克本来最爱运动,可是假如运动后没有水洗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失重的环境下,剧烈运动后滚出来的汗水,甚至不会往下滴,只是沾在皮肤上面,这种难受,是不可能用言语或文字表达出来的。
  一般的太空飞行中,太空人一星期可洗一次澡。可是这一次显然有点不同,整个旅程中,太空人只有一次洗澡的机会——太空总署安排在旅程的半途,即是九个月后,那是他们找到超重岛的翌日,作为任务成功的庆祝。
  (如果任务失败,那就是任务失败后的安慰了,洛克想到。)
  带盐分的汗水干透了凝结在皮肤上,还不是最难受的。如果大家想象在失重的环境下大便的情况,而大便后居然无法洗澡,才知道什么叫真正难受。
  (附带一提,大便后的粪便须得抽干水分,水拿来循环再用,饮用当然也包括在其中,而抽干水分后的干屎撅,才排出太空之外。)
  杜靳斯这个人,像是不怕肮脏似的,一点也没有难受的表情。军人的训练也真的对当一名太空人大有帮助。单这一点而言,洛克对他不禁有点佩服。
  跟杜靳斯这家伙谈话,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洛克决定重看一遍小行星带的资料,虽然作为一个专业的太空人,这些资料他不用看,也已经滚瓜烂熟。
  围绕着太阳轨道运行的,除了九大行星之外,还有无数的小行星。有些跟地球距离很远,远得比冥王星还要远,有些跟地球很近,近得比月球还要近,但是,大部分的小行星实在太小了,说是一颗行星,不如说是一块大石头还要恰当。
  现在很多科学家都有打算把邻近的小行星取回地球,作为新的资源,只是把小行星取回地球的能源代价太大,如果其中不是有极其珍贵的资源,这种做法并不化算——迄今为止,科学家还未找到一颗“值得带回地球”的小行星。
  小行星带并不等同于小行星。这是位于火星和木星之间的一个浮游着大量小行星的区域。
  没有人确切地肯定为什么在火星、木星之间,存在一个充满了小行星的地带。不少科学家认为,这原来是一颗“大”行星,在许多许多年前,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爆炸至四分五裂,碎片便成为今日的小行星带,其中一块碎片,冲进了土星的轨道,撞得土星十颗卫星的其中一颗 (土卫九)变成逆行旋转,并且撞破了一颗土卫。这颗碎裂了的士卫的残骸继续绕着土星的轨道旋转,变成了土星环。
  “大”行星最大的一块碎片飞行得最远,撞到了天王星,使得天王星翻了一个身,改变了自转轴。这块“大碎片”跟天王星的撞击消耗清光它的残余冲力,于是它便在太阳最远的轨道运行,就是现在的冥王星。
  这颗破裂了的大行星,就是有名的法艾东星。
  法艾东星假设——虽然是一个假设的理论,但是它很完满地解释了太阳系一系列难解的现象——小行星带、土星环、土卫九的公转逆行,天王星的奇异自转轴,还有,地球在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大灭绝,导致恐龙和五成生物品种的灭亡,也可以推测为这恰好是法艾东星的灭亡时间,其碎片成为大量的流星雨,摧毁了大量的地球生命。 
  看到这里,忽然听到杜靳斯沉声说:“洛克,你过来看看。”
  洛克走过去,见到太空中心用无线电波发放过来的讯息。
  电脑映出了这样的讯息:
  “紧急,紧急,紧急:有一艘徽号长征二十八号的俄制中国火箭,正行走着另一条太空航道,前赴超重岛,企图阻挠我们的超重岛计划。要求超越号改变航道,截住该艘中国火箭,用激光炮将之击下。该火箭的飞行航道及超越的截击航道正由电脑计算,将会在两小时以内发送到来。这段时间,超越号的机长及驾驶员必须做妥改变航道的技术安排。改变航道将在两小时三十三分后进行。重复讯息,紧急,紧急,紧急,有一艘征号长征二十八号的俄制中国火箭……”
  洛克和杜靳斯二人面面相觑。心中泛起了太多太多的疑问:中国怎会得到超重岛的消息?中国怎会跟俄罗斯合作,制造火箭上太空?这艘性能超卓得足以“阻挠超越号的超重岛计划”的火箭,究竟从何而来?
  “这艘长征二十八号,会不会只是一艘无人驾驶太空船?”洛克首先打破沉默。
  如果是无人太空船,那倒至少可以解决一个问题:早在七○年代,苏联的无人太空船已经到达过火星,如今能够飞到超重岛,也是毫不稀奇的事。
  “不可能。”杜靳斯摇头: “超重岛与地球的距离接近十亿千米,就算以无线电波来传达指令讯息,也得八十分钟以上,一来一回便得差不多三小时,无人太空船没有这个本事阻挠到我们的超重岛计划。”
  洛克明白他的意思。太空的所有物体都不停在绕着自己的轨道运行,而且运行的速度往往比太空船更快,登陆在月球、火星这样的星体自然不成问题,可是超重岛不过是一颗直径三百米的小行星,无人太空船无法应付这种瞬息万变的情况。所以太空人才有用式之地。
  至于登陆在火星的探测车,一来因为火星距离地球近得多,无线电波的“指令时间”也大大的缩短了,二来探测车停留在火星的表面,位置比较容易确定,由地球的太空中心来遥远控制却没有太大的问题。
  洛克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些,只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才会问杜靳斯。
  “你的意思是,”洛克问:“长征二十八号是一艘有人驾驶的太空船?”
  “毫无疑问。”杜靳斯答。
  “控制中心命令我们击下长征二十八号,岂不是要我们杀人?”
  “不错。”杜靳斯的声音冷如冰雪。
  洛克的脸变得刷白。
  “我,不,杀人!”他的齿龈吐出字来。
  “你不用杀人。”杜靳斯说: “你是驾驶员,只管驾驶,击下对方太空船, 由我负责。”
  “我也决不会帮助你做杀人凶手。”洛克声色俱厉地说:“我帮助你,跟自己当杀人凶手完全没有分别。”
  “我是船长。”杜靳斯木无表情:“这是命令。你得听从控制中心和我的话。”
  “不!”
  “对不起,你没有这样的权利。”
  洛克目光如火,像望着生平大仇人一般的盯着杜靳斯——你这魔鬼! 
  “我有办法。”洛克说:“我可以把太空梭破坏。”
  “如果你破坏了太空梭,你和我的下半生,只能在太空渡过了。”杜靳斯说: “当然我们也活不长。太空梭的水、食物、空气,只足够用上一年半——还得假定它们没因你的破坏而受到任何损害。”
  洛克呆了一呆,立刻说: “我可以改变航道,把太空梭飞回地球。”
  “你这样做,会受到太空总署的惩罚。”
  “我不怕。”
  洛克咬着牙说:“这,总比杀人好!”
  “你不可能这样做。”杜靳斯的声音冷得近乎残酷:“只要你胡乱妄动飞行航线,我立刻把你打倒,倒得再也不能站起来的那一种。”
  杜靳斯的体能是太空总署闻名的。他的拳力超过一百千克,足可以打死一头马。这是据说,但没有人能证实,他在军队时,有“杀人机器”的称号。
  “杀人”,并不是指他杀过很多、很多的人,而是指他超乎常人的攻击能力。 “机器”,那是指他服从上级命令的忠心程度,是义无反顾、令出必遵的——国防部推荐他到太空总署接受太空人的训练,并非无因。
  “你这婊子养的!”洛克大骂:“我,我丢你老母!”
  最后一句,是广东话粗口,是朱有利教他说的。
  洛克气极了,再也管不得杜靳斯究竟是何等样人,一拳便往杜靳斯的脸上击去。
  太空中没有重力,无法立足于地来借力,拳头的力道不及在地球的一半,可是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毕竟还是很痛,也足以令人受伤,如果拳头足够重,还是能够置人于死地。                              
  砰!砰!啪!喔!啪!喔!砰!砰!
  连串闷声响出,杜靳斯不知中了多少拳,脸孔给打得高高肿起,迸流着血,身体虽然有太空衣护住,看不见伤势,想来也决不比脸上的伤势轻。
  洛克看看满是血的拳头,有点发呆:“你为什么不还手?”
  杜靳斯回答: “你既不是破坏飞行航道,我为什么要还手打你?”
  “你不肯打我,”洛克说:“却要杀人?”
  “这是命令。”杜靳斯的说话依然不带半分感情。
  “你,你这头冷血的怪物,”洛克撕心裂肺地大叫出来:“十诫说,毋杀人呀,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杜靳斯说: “我还知道,假如我们让中国人和俄国人拿到超重岛,地球可能会死更多一百万倍的人。”
  洛克愕住,身体发颤,突然间崩溃下来,伏在杜靳斯的大腿,放声大哭,泣声说:“但是,人命始终是人命啊……”
  这时,电脑刚刚又接到了控制中心传来的讯息。
  那是截击长征二十八号的最新航道。

  第十二章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现在的方维烦恼得要命。
  令方维烦恼得要命的,是一个要命的烦恼。
  要他命的人来自一个国家、两个机构,国家是美利坚合众国,机构是国家安全局和中央情报局。
  现在每一个美国的特工人员都知道方维掌握了朱有利投靠中国、抢夺超重岛的情报,他们正千方百计,要抢到方维,严刑拷问一切,以便自己升官发财。
  更糟糕的是,方维打伤了他们的同伴。这班如狼似虎的特工人员,决不会有一丝一忽跟方维客气的意思。
  在香港,美国的特工人员也不太多,连一千人也不到,甚至比不上一个黑社会社团。可是这一千人也不到的破坏力,比十万名黑社会成员还要强。
  例如,方维现正左一幢七十八层高的智慧型商业大厦五十四楼的办公室,他们要把整幢大厦像奥克拉荷马一般炸个稀巴烂,也是比吃菜还要容易的事——十个公事包型的液体炸药便足够了。
  但特工人员不会这样做,一来因为他们并非恐怖分子,炸掉了香港的一幢商业大厦,除非能够嫁祸给别人,例如卡达菲、金正日之类,否则谁也顶不起这个国际间千夫所指的大责任,连总统也非得鞠躬下台不可。二来,他们要的不是方维的尸体,而是方维的活口——一张“活”的能够吐露真言的“口”。
  方维是中国历史教授,不会没听过范蠡的名言: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现在他是一名五百亿的富豪,究竟有什么妙计可以“不死于市”,逃离特工人员的绑架?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静静地思索着。自从昨晚打倒赖恩之后,他便回到这间占了五十四楼的半层的“杜冰基金会”办公室,一直坐到现在。足足十七小时了。甲级商业大厦有闭路电视,有通宵的保安人员,比回家安全得太多了。
  但是这阻得了第一流的特工人员吗?
  八时三十七分,职员都下了班,咯咯咯,有人敲门。
  “里面有没有人呀?”
  职员虽都下了班,但还有两名夜班护卫员在接待处。这人能够越过护卫员而进来,不消说,是“那方面”的人无疑。
  来人没有等及方维回应,径自扭门进入。
  方维愕然。他可没想到,来者是一名外国美女,而且只有她一人,没有其他人。
  凭这样的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便能制服打倒了赖恩的方维教授吗?
  “朱有利是不是有一卷录音带和一本手稿在你的手里。”美女单刀直入。
  “是。”方维答得坦白。
  “拿出来。”
  方维听话得像一个乖乖的小孩子,从抽屉掏出一个A4大小的公文袋子,递给美女。
  美女略一检查,里面果然有一卷录音带和一叠手稿。录音带没法子听,手稿则确是朱有利的笔迹。
  “跟着下来,”美女说: “请方教授到我的地方,私下谈一阵子话,希望不会妨碍阁下的宝贵时间。”
  到一位美女的家私下谈一阵子话,是任何正常男人梦寐以求也求之不得的事。可惜,这位美女要求谈的话并不是一般男人理想的那一种——男人要求的是痛痛快快的身体语言,美女多半也懂得身体语言,但只会是“痛痛”,跟“快快”可扯不上关系了。
  “我在等一个人。”方维礼貌地说:“等到他,才跟你一起走,你意下如何?”
  “等谁?”
  “一位你就算不认识,也应该识得的人。”
  “我不懂猜哑谜。”美女冷冷说: “不要装模作样,吞吞吐吐。快说,他是谁,什么时候来?”
  “他是谁,你见到他便知道了。”方维一看腕表: “他约了我八时三十分,如果不是迟到,该已到达。”
  “我可不管你在玩什么鬼花样,也不想节外生枝。”美女说:“别再瞎扯时间,还是乖乖的跟我走吧。”
  她的掌中,多了一柄小手枪。
  方维只得离开座位,一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美女问。
  方维倏地大吼:“我说我最不喜欢打女人,尤其是打美女,今次惟有破例了!”
  话才说出,他霍地捉住美女持枪的手腕,发力一拉,拉得美女俯下腰来,方维曲起右膝,猛撞其心窝,正是空手道刚膝锤攻击法。
  美女如果是高手,本来可以用手挡架这记膝顶,可惜,她的手拿着累赘的公文袋子,要挡也挡不及。
  方维心里暗暗叹气,他预期听到肋骨断裂的喀嘞声音。无论如何,肋骨断裂的声音从一位美女的美丽的胸脯发出来,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唯一能够弥补的,就是事后尽快把美女送进医院,希望及时的急救不致令她美丽的胸脯变形。方维下了这个决定。
  骨折的声音果然发了出来,先是“噗”的一声沉音,再是喀嘞,响得清脆玲珑。
  方维只觉膝盖剧痛,全身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跌倒地上,抱着膝盖,咬着牙龈不叫出来,大滴大滴的汗珠却奈不住,随着汗水直流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方维要在事后回想,才能想出发生了什么事 (自然,在膝盖骨裂开了的情况下回想,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当时,方维捉住美女的手腕,突然感受到一股奇怪的犬力,不是突如其来的挣脱,而是一股无可抗御的大力,硬生生要将他的手指摊开。
  他的五指不由得松了一松,美女持枪的手于是很顺畅地离开了他的五指,移到方维的膝盖前面,温柔地敲了一下子。
  美女敲得虽然温柔得像父母在淘气子女头上敲的爆粟那样,但方维那记膝撞的力度却超过了五十千克。方维的膝盖虽然坚硬,毕竟硬不过精钢铸造的枪柄。
  “对不起,方教授,我使力太重,伤了你。”美女冷冰冰地说:“你的功夫太厉害,我不得不使重手,才制服得了你。”
  “小姐太褒奖了。如果我的功夫真够厉害,现在骨头碎裂了,躺在地上呻吟的,便是你而不是我了。”
  方维的身手虽然并不怎样,可是要打倒七八名大汉还是绰绰有余。他见到来者只是一位身材健美的女子,以为也打不过自己,于是放心发难,谁知人不可以貌相,女人更更不可以貌相,终于吃了大亏。
  他喘过一口气,又说: “我真做梦也想不到,中央情报局的特务,居然练得中国的气功。说美国今天流行中国热,果然不错。”
  他虽然不懂得气功,可是眼光倒还是有的。美女刚才挣脱他的五指,使用的正是气功。至于是少林、武当抑或是峨眉派的气功,还是张无忌的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或者是逍遥派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方教授武侠小说看得虽多,可也没本事认得出来。
  “什么中央情报局?”美女冷冰冰的脸居然显出奇怪的神色。
  “难道你不是中央情报局的人?”
  “不是。”美女摇头。
  方维忽然恍然大悟:“你是国家安全局的人。”
  谁知美女也摇头:“不是。”
  方维大奇,忽然听到咯咯咯三记敲门声音。
  “我可以进来吗?”
  来人也跟美女一样,一敲门,不管对方答可不可以便径自进来,不如不敲更干脆。
  美女反应极快,躲在方维背后,枪口指着门,反应快得方维也自愧不如。
  然后,她把手枪丢在地上,双手放在头上,做出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来者一共有七个人,其中六个持着M16步枪,持枪的手势,明眼人一看便知受过严格的职业军人训练,美女甚至看出他们受的是正宗的美式训练。
  美女的手枪里只有四发。只须刚才她的枪丢慢了一点点,只须丢慢了十分之一秒,此刻她的头颅已被轰去了一半——如果她选择反抗,或许可以射杀对方一至二人,可是拼着脑袋给轰去了一半,去杀一、二名自己甚至不知道对方姓名的喽啰,恐怕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儿。
  美式训练并不一定是美国军人独有的军事技巧,譬如说,以色列的训练模式便跟美国有九成相像,只是更严格十倍。
  二名大汉放下机枪,以免给美女乘机抢枪,越众上前,以手臂牢牢挡拿着美女的上身。
  待得美女完全受制,一名金发翩翩的中年男人施施然出现,果然是一名美女认得的人——美国驻港总领事鲍豪龙。
  鲍豪龙抢步上前,扶着方维说:“方教授,你没有事吧?
  “你倒说我有没有事?”方维苦笑。
  他的右膝高高肿起了一大块,隔着裤管也可以清楚看见,血水渗透出一片红,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很难认为他“没事”。
  鲍豪龙喝问美女:“你是什么人,为何来到这里?”
  美女没有回答,既没有言死不屈的慷慨,也没有贪生怕死的求情,只是没有表情,像是完全没有看见鲍豪龙这个人。
  “你不认识她?”方维奇怪。
  鲍豪龙摇头: “我和你通完话,一切准备妥当,便赶来这里,谁知见到接待处护卫员躺在地上,知道你遭到意外,便冲进来了。”
  的确是方维主动约上鲍豪龙的。
  方维是有钱人,美国领事的一个重要责任就是结交富豪, 跟方维在社交场合碰过几次面,互相识得。
  今天清早,方维致电鲍豪龙,把此事的原委细略告知,并要求鲍豪龙直接询问总统,只须方维交出一切资料,吐露一切内情,坦白从宽,中央情报局和国家安全局便放他走路。
  总统和总领事无法不应承这要求。表面上,法律上,美国无法、亦从来没有允许过接近于恐怖分子的间谍活动——虽然实际上,美国常常做出这种违背国际法的行为。
  这种讲一套、做一套说来荒谬,可是,只要举一个例子,大家便一目了然。
  任何文明的国家,严刑逼供是不合法的,然而苦打成招的例子,还是屡见不鲜,因为如果不用毒打疑犯,拿取口供的手段,大部分的案件都不能破。如果一位有钱有面的疑犯,认识特区首长,要求致电警务处,着警察盘问时,不准滥用私刑,特区首长是无法不答应你的——因为这是合理要求,用刑逼供根本是不当的行为。
  这就是“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的原因——有办法向高层斡旋的人,总是比常人更难遭殃的。
  鲍豪龙接到总统的最高指示后,立刻告诉方维这喜讯,然后联络中央情报局的人,一起到方维的办公室拿取口供及资料。
  方维见到美女,却以为鲍豪龙还未与中央情报局联络上,是以一心制住她,拖得一拖就是一拖,只要鲍豪龙一到,美国特务总不会不认得美国领事,一切便可顺利解决了。
  谁知千算万算,却算不到——美女居然不是中央情报局的人!
  她究竟是什么人?
  “中国公安局第二参谋本部驻美国特派情报员玛红花?”一名黑发男子看出了美女的身份。
  玛红花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黑发男子叫大卫,有四分一中国血统,是远东区情报科的高层人员。
  大卫走到玛红花的面前:“你在美国长驻了七年,因为朱有利事件,暴露了身份,从此转来远东区活动,对不对?”
  玛红花不答,像是被问的是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问题。
  大卫笑了一笑: “你不答不要紧,待会我们有一百万种方法可以令你把从小到大,最最隐秘的事也毫无一分隐瞒地吐露出来。”
  他的笑容很甜美,也很残酷:“甚至令你后悔为什么生在这世上。”

  第十三章  断线的纸鸢

  没有人知道宇宙有没有边际,但从人类可知的尺度来计算,宇宙的最少体积不会少于半径一百六十亿光年。
  这即是说,假如你在地球出发,以光速飞行,不管往哪一方向走,走上一百六十亿年也还见不到尽头。
  宇宙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可以确定,今日科学界的说法是它“有界无边”,那即是说,如果你以光速朝着同一方向走上三百二十亿年,你将会循着另一条路返回地球,就像十六世纪环绕地球一周的麦哲伦一样。
  在宇宙里头的长征二十八号,渺小得像太平洋里的一粒小沙子,朱有利这么想。
  航行的第二十一天,二十一天没有洗澡。高度消毒后的太空舱,细菌难以滋生,单是肮脏不会产生痕痒,但大便后没法子清洁,实在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为了抵抗辐射,他在全程均不能脱下太空衣,大小便只能以管子解决。
  当朱有利做完每十二小时“必不可少”的运动后,忽然见到红灯亮起,荧光幕映出了酒泉传过来的讯息:“长征二十八号已被美国军方发现。太空梭正转向截击你。请预备激光,先下手为强。我们正在追踪太空梭的位置,一旦确定,立刻通知你。”                                
  理论上,宇宙中的一艘太空船,渺小得像地球的一粒沙子,任何精密的科学仪器都无法找寻得出它的所在。
  可是,太空船不得不和控制中心联络,双方的互动沟通,只有依靠无线电波,而无线电波是以直线形式行动的,所以,探测出一艘太空船的大约位置,虽然要花一点时间,却是可行的。
  唯一遗憾的是,侦察出对方的太空船的同时, 自己的太空船也被对方侦察到。
  甘乃迪太空中心紧急指令,档案号码七四六三七八五一四:“奋进号太空梭现有在太空轨道上的任务暂时停止,并立刻改变轨道,切入四百六十千米的轨道。”
  甘乃迪太空中心紧急指令,档案号码七四六三七八五一五:“太空人罗渣士、史密斯、洛比逊取消休假,召回太空中心,预备紧急任务。”
  甘乃迪太空中心紧急指令,档案号码七四六三七八五一六:“阿特兰提斯号太空梭明天早上五时三十五分三十秒紧急发射,任务详情已输入电脑。
  奋进号进入了地球最高的一条轨道,负责截取每一道由酒泉控制中心和每一枚中国卫星发出的电波讯号,输回甘乃迪太空中心,以分析长征二十八号的三维位置所在。
  阿特兰提斯号负责作为传播讯息的中介站——先由甘乃迪太空中心发放到阿特兰提斯号,再由阿特兰提斯号发放给超越号。由于阿特兰提斯号的轨道高于任何一枚中国卫星,中国可以截住“收听”由太空总署发出的通讯电波,却没有办法截击由阿特兰提斯号发放的任何讯息。
  太空人罗渣士阅读了飞行任务后,提出了询问: “阿特兰提斯号接收超越号的电波,没有问题。但是超越号的距离这样远,阿特南斯号的基本设备中没有像太空中心舱的强力无线电波发射器,我在文件中亦看不到机腹携带了此项装置。我们怎可以发布讯息给超越号?”
  哈罗拍桌大骂: “蠢才!没有强力无线电波,用激光不成吗!”
  激光就是最强力的无线电波,每艘太空梭,都配备有激光装置。
  当然,激光的主要目的,运用来杀人的,但偶尔挪用来作通讯,也是无伤大雅。
  不过,通讯过后,激光还是用来杀人的。
  中国酒泉太空中心,控制指令八六八四七五四二: “每项发给长征二十八号的讯息,要重复一百次,从不同的方向发放出去。”
  此举自然是为了扰乱美国太空梭的侦察,让他们无法确实长征二十八号的所在。
  但是就算酒泉的无线电波不被截获,长征二十八号发回去酒泉的无线电波,岂不照样给奋进号截获?酒泉这样做,是不是无补于事?
  朱有利是不是死定了?
  朱有利得悉美国知道了他的行踪,立刻停止跟酒泉作出任何通讯。
  他自然得知,自己发出的任何讯息,都会给美国截获,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酒泉接收不到他的讯息,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都没法测知长征二十八号的正确三维位置,渐渐,朱有利连酒泉的讯息也接收不到了。
  长征二十八号从今像一片断了线的风筝,在太空飘浮着,游荡着,假如它的方向正确,将于九十六日后,到达超重岛,把超重岛击离轨道后,便可以顺利回航。
  假如位置有误,朱有利亦无法从酒泉获得修正的讯息,他和长征二十八号今后只能迷途在茫茫的宇宙当中,永远也无法返回地球了。
  社靳斯和洛克预备激光炮,随时发射。
  理论上,在太空中没有空气的阻隔,就算是一百万千米以外的物体,激光炮的威力也足以令其毁灭。
  实际上,一百万千米的距离,光线也要走上三秒才能达到,来回就是六秒六。
  这代表了,就算是你看见了敌人的踪迹,甚至不用经过大脑反射,发出指令,立刻发出攻击,对方的太空船又已走了六秒六的距离——自然是落空了。
  所以,激光炮的“有效瞄准距离”,只限于一万千米之内。
  这代表了,你发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必定发现了你。究竟你杀掉对方,还是对方杀掉你,只是争在谁先快百分之一秒按钮。
  谁先快百分之一秒, 自己就活。
  对方就死。
  如果大家在相同的百分之一秒按钮,便同归于尽。 
  沿着长征二十八号的可能轨道,找寻了十七天,洛克除了略作休息的一百一十个小时外,手指无时无刻不在按钮之上。
  他紧张得不知流了多少加仑的汗。自然,汗水不像尿,不可以储藏,无法变回食水,循环再用的。
  假如他知道长征二十八号上的太空人,便是他最好的朋友朱有利,他会不会按钮下去?
  按钮,便杀死自己的最好朋友。
  不按钮, 自己便得死。
  幸好,洛克不知此事,不需要解答。
  “洛克,你看!”杜靳斯忽然说。
  洛克也看到了,热力探测仪测出一万八千千米外,有一件小型发热物体在飞行——
  热度:凯氏绝对温度三三四度。
  速度:秒速二万七千米。
  大小:直径不少于零点五米,不超于三百米。
  根据这些资料,杜靳斯和洛克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长征二十八号。
  洛克按着钮的指头紧张得有点发颤。当物体一旦进入瞄准距离,他将会毫不犹豫的把钮按下去。
  这是杀人,他清楚知道。
  但不杀人,就会被杀,他也清楚知道。
  这是用最尖端的科技,作最原始的、你死我活的斗争。
  就算明知对方是朱有利,到了这关头,也不容洛克不按钮下去了。
  不错,朱有利避开太空梭,是不想和洛克直接冲突。
  长征二十八号的设计,是专门用作对付美国的太空梭—— 它的性能,甚至足够在一次飞行中,将四艘太空梭全部毁灭。
  以激光炮为例,长征二十八号的瞄准距离,比太空梭远出七万千米。
  这代表了,当太空梭进入长征二十八号的激光炮射程之内,长征二十八号只须在三秒间发炮,便不会被对方击中。
  朱有利的指头已经按着了发射钮。
  一秒。
  朱有利真要杀死洛克吗?
  二秒。
  朱有利的指头没有按下去。
  三秒。
  朱有利还是没有按下去。他真的甘心被洛克杀死吗?
  方维偌大的办公室。
  玛红花面对七名手持 M16的中情局特务,眼睛睁得大大,一点也不害怕。
  “我不会后悔的。”她微笑说:“生命这么美好,无论我受到什么痛苦,我不会后悔生在这世上。”
  她笑得既灿烂,又妩媚:“更何况,以你这个脓包蠢蛋,又怎能够有本事伤害到我呢?”
  大卫冷笑,正欲开枪射她的大腿,忽然发现枪管被玛红花的食指插了进去。
  几乎是同一毫秒,大卫的拳头击向玛红花的鼻梁,玛红花低头,用额角挡了这拳,发出一声闷响。
  方维看过中国武术的记录片,认得这是气硬功的铁头功,练至精深时,可以一头击碎三块砖头。
  玛红花脚尖疾踢,大卫的胫骨应声折断。她身形娇小,精于攻击高大对手的下盘。
  大卫忍着痛,枪柄回击,玛红花为免指骨拗断,抽出枪管的食指,反手握住枪管,横腿重重蹬中大卫的小腹。
  大卫死命持着枪不放,他深知再中一记,枪柄非得脱手不可,急叫:“开枪!”
  他听不见同伴的枪声,玛红花已然弃手枪管,退开数步,笑吟吟的看着他。
  同时,大卫脸颊一凉,已被一柄安装了灭声器的手枪指着。是中国制的黑星手枪!
  玛红花轻松地说: “你们八个人来找方先生,却以为我只一个人?”
  另一人用比玛红花更轻松的口吻说: “中国人口是美国的五倍,派来的人也应该比你们多出五倍才是。”
  说这句话的人,小眼尖脸,正是中国的公安部长贾旺。他没有夸大,跟着他的少说也有四十柄 AK47机枪。鲍豪龙和中情局的六人不消说已给他们制住。
  鲍豪龙的脸色十分难看:“贾旺,你想怎样?”他的总领事并非白干,一眼便认出贾旺。
  “你以为我想怎样?”贾旺好整以暇地说。
  “我不相信你敢杀掉我。”鲍豪龙说: “杀掉美国领事,会有怎样的后果,你该猜得到。”
  “顶多不过是美国向中国宣战罢了,”贾旺懒洋洋: “那又怎样?”
  “你不怕中美开战?”鲍豪龙蹙声。
  “怕,怕得要死,”贾旺说: “所以,你猜得对,我不敢杀你。”
  他一字字继续说下去: “我只敢令你失踪。美国总不会因为领事失踪了而向中国宣战吧!”
  玛红花接了下去:“部长,我保证尊贵的鲍豪龙先生和七位同伴失踪得既干净,又彻底,连一毫米的残骸都不会留下。”
  “哼!”鲍豪龙冷笑: “你以为我虽开领事馆,没有留下口讯给同伴,说我来了这里吗?”
  “玛红花,”贾旺问:“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报告部长,”玛红花说:“这里是伟大中心的五十四楼,杜冰基金会的办公室。”
  “那么,”贾旺再问: “尊贵的驻港总领事鲍豪龙先生,巴巴的到来杜冰基金会的办公室,为的究竟又是何事呢?”
  “报告部长,”玛红花说:“据说是为了带走方维教授,询问一件有关美国国防的大秘密。”
  “那即是间谍活动啰。”
  “部长说得对。”玛红花回答:“的确是间谍活动。”
  贾旺悠悠说: “美国的领事在进行一项极其危险的间谍活动,其间神秘失踪,恐怕便连总统先生本人,也不敢肯定这件事必定跟中国政府有关的吧?”
  鲍豪龙脸如死灰:“很好,你赢了。你要杀我,便杀吧。”
  玛红花拿过了大卫手持的 M16,指着鲍豪龙,单眼瞄准,“砰!”
  鲍豪龙一点事也没有,玛红花没有开枪,“砰!”只是玛红花唇间吐出的“枪声”而已。
  方维忽然笑了出来: “总领事先生,请放心,贾部长绝对没有杀你的意思。”
  贾旺侧目睨着方维: “哦,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倒知道我的心意?”
  “蛔虫不敢当,不过心理学倒认识一点。”方维说:“如果你有心杀死领事先生,一枪便成了,何必啰里啰嗦的跟他说上这一大会子话?”
  他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更何况……”
  这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方维伸手向电话,贾旺沉声说:“不准听!”
  “电话是找你的,”方维眨眨眼说:“你也不听!”
  方维不管贾旺,径自按着了扩音通话钮:“方教授办公室,你是总理先生吗?”
  通话器传出来的声音人人可听见:“贾旺和鲍豪龙是不是都在这里?”
  贾旺和玛红花面面相觑。这把声音赫然是中国的领导人,总理的声音!
  “你想找贾旺听电话?”方维说。
  “不错。”总理听见方维语调如此轻松,也有点愕然: “你是谁?”
  “这里既然是方教授办公室。”方维说: “还用说,我自然是方教授了。”
  他关掉了扩音通话钮,把电话递给贾旺。
  “是,是,是,是,是。”贾旺不迭对着电话筒说。
  贾旺挂了线后,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鲍豪龙不禁露出纳罕的神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真是完全猜不透。
  “领事先生,”方维说: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把那个电话的内容告诉你。”
  非但鲍豪龙,连贾旺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方维凭什么知道总理会致电到来?不单如此,连电话的内容也知道,莫非他是生神仙? 这当然不可能,世上或许真的有生神仙,可是生神仙决计不会窝囊得被一名中国女特务的枪柄敲碎膝盖骨,痛得额角不断流冷汗。
  “你要我答应什么事?”鲍豪龙立刻说。
  “前些时我和政府发生了一点小误会,一时气不过,剪掉了绿咭。”方维说:“现在我后悔,可不可以给我补发一张?”
  鲍豪龙想不到方维的要求居然是这个,露出愕然的神色:“当然可以。”
  方维清了清喉咙: “刚才总理先生说的是:现在国家主席先生正跟美国总统谈判超重岛之事,一切行动,待他们的谈判有了结果才再进行。”
  他问贾旺:“部长先生,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贾旺的脸色十分难看。
  “我猜的。”
  方维从裤袋掏出一具手提电话:  “刚才你们大打出手时,我伸手进袋,按下了直拨白宫的电话号码。”
  “原来如此,”鲍豪龙恍然大悟: “我们先前的对话,都听进了白宫人员的耳里。”
  “不错,”方维说: “我猜想白宫人员知悉领事先生现在身处的困境,不会不立刻通知总统先生吧?而总统先生知道事态严重,恐怕非得立刻直拨一通电话给国家主席先生不可,而与此同时,总理先生更不得不立刻打电话给杜冰办公室的贾旺部长,阻止事情的进一步恶化不可。”
  他叹了口气: “我本来已经回复了中国公民的身份,可是刚刚做了这样子的一件叛国行为,又怎能不拿回一张绿咭,以作保险呢?”
  鲍豪龙紧棚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美国的永久居民方维先生,请放心,你遗失了的绿咭,一定会很快补发给你。” 
  “方教授,做得好,”贾旺恨恨的说:“做得真好!”
  “贾部长,你何必恼我呢?”方维又说: “你抓住鲍豪龙总领事的目的,岂不也是以他作为筹码,让中国多一分本钱跟美国谈判吗?如今我这样做,正是合了阁下的心意,更省了你一番功夫哩!”
  “你怎么知道的?”贾旺脱口问。
  “因为我真的是你肚里的蛔虫。”方维说。
  贾旺不再说话。其实,中国捉住鲍豪龙,除了因为超重岛的事之外,还有何目的呢?方维用不着是贾旺肚里的蛔虫,也不难猜出来。
  气氛沉默到了极点,大家在沉默中等待。
  一秒一秒一秒的过去。
  一分一分一分的过去。
  两国首脑的谈判究竟结果怎样?他们会达成协议,还是各意孤行,决心在太空展开一场太空战争?
  抑或,两大国因此决裂,甚至宣布一场世界大战?
  就在这一微秒,远在五百六十七万千米的洛克的指头已按在激光炮的发射钮上。
  洛克的指头正要按下,忽然接到太空总署的最新指示:“任务取消。暂时停止一切行动,暂时沿轨道飞行,等待最新指示。”
  十一分钟后,洛克收到了跟进的指令:“任务取消。转换航道,返回地球。”
  朱有利跟酒泉失去了联络,没法子接收到任何有关攻击或放弃攻击的指令讯息。
  脱离了太空梭的攻击范围后,长征二十八号像一头断了线的纸鸢毫不停顿,也不可逆转地朝着小行星带飞去。
  飞去寻找一个永远寻找不到的小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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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超重岛究竟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消失的呢? 

  第十四章 小星球

    I、
  航行的第一百一十一日,长征二十八号飞到了火星的引力边缘。
  远远看来,艳红色的火星比蔚蓝色的地球更绚烂、更美丽,甚至可以隐约见到一张红得见血的猴子人面,木然得像无声的幽灵,衬托在黑暗得不见底的太空,尤觉恐怖、诡异。
  据说,这个二千五百米长、一千米阔的猴子人面是一具四百米高的山丘,可是,却没有人可以解释得到,这座猴面山丘为何出现。
  火星有生物吗?或者是,火星曾经有过高级生物吗?又或者,猴面山丘不过是个大自然的巧合,若然如此,这巧合未免太巧合了。一位叫沙根的太空专家认为,太阳系中,很可能有其他行星拥有同样的“猴面山丘”,这便是太阳系除人类外还有其他智慧生物的最有力证据。
  朱有利小心地控制着长征二十八号切过火星的角度,如果位置正确,火星的质量将会成为他的跳板,让他加速前进——道理就像一枚缓速的乒乓球碰上一枚高速的保龄球,乒乓球可以借着保龄球的力度转向、飞得更快。
  自然,火星会因这次碰撞而令公转慢上了一点点,比乒乓球对保龄球的速度的影响还小得多,任何最精密的仪器也无法察觉上来。
  加速是一下子的,剧烈得比发射时更难受,朱有利的面容抽搐,肌肉不停颤动,像是给一只无形的手大力揉压着他的全身肌肉。
  按照数据,这次加速的速度是多出了秒速一万七千米,比先前的速度快了七成,加速时的重力是二点二 g,比在地球发射时轻了一倍,但由于朱有利在无重的太空逗留了差不多四个月,骨头松了,抵受不住这样的高压。
  喀嘞喀嘞两声,两条大腿的骨头断了。
  酒泉的航天顾问和朱有利毕竟还是低估了加速产生的重力,高估了人类骨头在长期缺钙下的承受力。
  但这痛楚像无数锐利的尖牙,啮咬着血肉,朱有利甚至感受到破碎了的骨头嵌住大腿,阻塞了某部分的神经。
  痛又怎样?
  他去到了从来没有人到过的遥远的地方,与人类的距离,就算用波音七四七客机去走,也得五十年才到——莫说痛,就算死了一百次,也决不有亿分之一的可能遇上救他的人。
  要救自己,只有自救。
  怎么救?
  止血喷雾?纱布?止痛饼?缝伤口的针线?
  太空舱内,可没有接驳断骨的医疗用具!

  Ⅱ、
  ——这双腿,铁定得废了。朱有利迅速作出了最坏的打算。 
  尽管作了最坏的打算,痛楚始终是痛楚,一阵又一阵的以脉冲形式随着神经线传入大脑。
  朱有利想象自己是另一个人,客观地观察着痛楚中的“朱有利”。这是忘记痛楚的最有效办法。
  (他是从一本埃及人写的小说学到的,那位女作家坐政治牢时遇上了一位女乞丐,女乞丐不停说:“给她一块面包,给她一块面包……”
  牢里只有两个人——女作家和女乞丐。谁是“她”?
  女乞丐用尖尖长长的手指指着自己:“她,给她一块面包。”
  女作家明白了,女乞丐指的“她”是她自己。她企图把自己变成第三者,来忘记饥饿的痛苦。这法子很有效,但她却得到了精神分裂症。)
  “我可不会因此而得到精神分裂症罢?”朱有利蛮有信心地想。
  第二个减轻痛楚的方法是转移注意力。
  朱有利调校着六分仪的数据——
  火星边缘是长征二十八号的最后一次加速,加速后,现在它应该正以最短的直线距离朝着超重岛的方向前去。
  (然而,超重岛也在不断以高速还绕着太阳的轨道。正确的说法,是长征二十八号将在某个三维位置与超重岛会合,而长征二十八号正在朝该会合点前进。)
  当朱有利试图再确立一次超重岛的运行轨道时,他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
  超重岛竟然不见了! 
                              
  Ⅲ、
  一个星球在太空突然消失,原因实在太多了。
  原因可以有一千个:和其他的星球发生碰撞,给经过的彗星的引力拉得偏离了轨道……但一千个原因加起来的或然率,在一年间发生的机会不超过一百万分之一。
  毕竟,宇宙是太浩瀚了,太“空”了,跟别的星球遇上的机会太微了。
  朱有利正在尝试追踪超重岛到了哪里,当然,他发现了一件比超重岛消失更恐怖十倍的事——
  一颗星球正向他的太空船撞过来!
  在太空,每件物体都以超过喷射机的一百数十倍的速度运行(没有这个速度来作“抵抗”,早已给太阳的引力吸了进去了,正如一艘不动的喷射机无法在太空中停留一样。)就算是给一颗小如弹子的殒石击中,也能够造成太空船的完全毁坏,何况是一颗小星球?
  幸好,太空船由精密的电脑导航,比任何人类的反应还要快,前方遇上障碍时,自动偏离轨道。
  但是这来得及吗?
  电脑以电波探寻前方,电波以光速行进,遇上障碍后,再以光速“回来”通知电脑,一来一回,便是光速的两倍时间。
  (电波以直线进行,有进无退,严格来说,是不会“回来”的。但电脑可以从它的“不回来”知道前方出现了障碍,这是雷达的原理。但“一来一回”这种错误的说法,却清 地阐释了为何探测需要光速的两倍时间。) 
  这两倍时间,还不包括电脑在收到讯息后,内部运作,“通知”太空船,以及太空船发动引掣,利用动力改变航道的时间在内。
  星球和太空船的飞行速度,却往往是光速的十分一,两方对撞的速度加起上来,就是光速的五分一。
  长征二十八号来得及避得开这颗星球吗?
  电脑不断打出数据。朱有利目不转睛地看着,额角渗出了汗水。
  在没有地心吸力的太空,汗水形成圆圆的一滴一滴又一滴,聚在额角,如同一颗一颗又一颗晶莹的小球,动也又动,却完全没有流下来的意思。
  ——来……得……及……吗?
  这时,他真的完全忘记了断腿的痛楚了。
  电脑从发现星球,到改变航道,只需三秒半便能完成。
  三秒半,那是三百五十万微秒。
  一微秒。
  二微秒。
  三微秒。
  四微秒。
  五微秒。
  这三秒半,朱有利觉得像三百五十万微秒一般的漫长。
  电脑不断显现出数据,快得任何人也看不清楚其中任何的内容。
  闪不闪得过?
  三百四十万微秒。
  三百四十万零一微秒。
  三百四十万零二微秒。                                   
  三百四十万零三微秒。
  三十四十万零四微秒。
  朱有利额角的汗珠迅速增大,挤满了两边的面颊,像脸上长满了透明的水泡,像一个麻风病人。
  终于,电脑发出了嘟嘟声响,现出了——
  改变航道,程序完成。
  朱有利像一个泄气的轮胎,长长的吐了一口大气。
  这枚几乎杀了他的小星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物体?
  朱有利连忙分析小星球的数据,赫然发觉了两个恐怖得令人发疯的事实:
  第一,那颗小星球的成分,竟然也是一颗超重岛!
  (还是,小星球“就是”超重岛?它知道朱有利去找它,反而主动来找朱有利?)
  第二,朱有利虽然改变航道,但小星球竟然随着改变方向,照样迎向长征二十八号冲过来!
  朱有利吓得魂飞魄散,连反应也停顿下来。
  他并非怕死,而是,事情太过离奇,太过离奇了——

  第十五章 娜美亚斯星

    I、
  换作一名普通人,也许怕得要死,但一定及不上朱有利的惊吓的万一。
  朱有利是原子物理学家,对于物理学定律比对自己的身体更为熟悉——一颗在太空运行着的物体,没有任何外力,怎可能无端改变方向?
  这违反了任何已知的物理学知识!
  “这小星球,像是有生命一般!”朱有利梦呓般叫出来。
  朱有利说出这句话,更是觉得诡异。
  ——诡异的不是话中的内容,而是说话这动作的本身。
  他怎能够说出这句话?
  太空中的物体的移动速度何等超速,他怎能来得及说完这句话而仍不撞上小星球?
  莫非小星球的速度竟然在一瞬间减慢起来?
  ——这不可能。减速所需要的能量和加速相同,要令一颗小星球从秒速五万米突然减速,就要其突然加速至秒速五万米一样的难。

  Ⅱ、
  透过太空船的前方小窗望出,见到银澄澄的发光的小星球。
  朱有利检查太空船的速度读数——
  秒速:七万八千一百零二米。
  不错,太空船没有停顿。
  从秒速七万八千一百零二米猝然减速至停顿,重力足可以把朱有利压成肉饼。朱有利没有变成肉饼,可以反证太空船没有停顿。
  朱有利再检查小星球和太空船的距离:
  距离:八千七百五十米。
  以秒速七万八千一百零二米撞向距离八千七百五十米的物体,不到十秒便撞上了——对方的速度还不计算在内。
  十秒过去了,二十秒过去了,三十秒过去了,太空船为什么没有撞上小星球?
  为什么?
  朱有利立刻明白了——
  太空船的方向不是撞向小星球,而是绕着小星球的轨道飞行!
  朱有利如今才“有空”细心端详着这个银色的星球,灿灿发光,活像一头庞然的机械巨兽。
  超重岛和铀一样,是光灿灿的金属,由其造成的小星球必然是一个金属的小星球。 
  问题是:小星球为什么是圆的,而且还是圆得这样的浑圆?
  星球本该就是圆的,否则便不成星“球”了。可是球体的星球只限于超过某一质量的星体而言。质量大小的星体,不会是球体。
  这得从星球为什么是圆形的球体说起。
  凡是物质,都有其向内凝聚的重力。当一颗星球的物质同时向内凝聚,球体是它的唯一可能,因为球体的每一寸表面,和其圆心,即是其重力的中心点,都是完全一样。
  越大的星球,中心的重力越大,球体便给拉扯得越圆。同样道理,越小的星体,越是小得只能称为太空物质,而不能称为星体的物体,越是奇形怪状,几乎不可能是圆形。
  眼前这颗小星球,根据长征二十八号的电脑计算,直径不过三百米,怎会是圆形的?
  这不可能!

  Ⅲ、
  朱有利在最惊疑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柔和的声音:“朱有利,你不该来的。”
  声音从何而来?朱有利虽然明知太空船无人,也不禁环顾四望。
  太空舱的空间不到五立方米,没有人。
  朱有利觉得像是一股寒冷的冰水自脊骨涌上心脏,毛骨悚然得直在发抖。
  格……格……格……格……格……那是他牙关忍不住打颤的声音。
  “你……你……格格……是……格格……是谁?”
  “我们是法艾东星人。”声音说:“你们地球人是这样称呼我们的。”
  得悉了对方是外星人,朱有利的心反而定了一定。身为二十世纪的科学家,绝大部分都相信外星人是存在的——至于人类有没有福分在有生之年亲眼目见外星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们在哪里?”朱有利声音也颤抖起来:“为什么我见不到你们?”
  虽然他早认为外星人必然存在于宇宙,可是亲身遇到,还是不禁既紧张,又兴奋。
  “我们在太空飞船里面。”
  “太空飞船?”朱有利可看不到附近有任何的太空飞船。
  “我们的太空飞船就是你现在见到的小星球。”声音说:“也即是你要去的超重岛。”
  小星球就是太空飞船,这似乎太过玄妙,但是朱有利却一听便明白了。
  科学家一直认为,太空船的最理想设计,便是一颗星球,太空人住在星球里面,可以自给自足,那便不怕在太空旅程的辛苦了。要移动一颗星球作为太空船飞行,除了要有足够的能量之外,也没有多大的技术困难,反正宇宙所有大大小小的星球,都是不断作高速移动。
  朱有利脑中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思想紊乱不堪,不知道该先问哪一条才好,急得用手直抓脑袋,一抓之下,方才发觉头有头盔,手有手套,只听到了手套摩擦头盔的吱吱声响。
  “这个就是我要找的超重岛?”朱有利好一会才能说出话来。
  “不错。”声音说:“我们发现你的方向正是朝我们飞来,反正我们亦正要往火星、地球、金星、水星和太阳观察,不如先来会你,省得你多走一段路程。”
  “你说你们是法艾东星人,”朱有利说:“法艾东星真的曾经存在?”
  “你们地球人猜得不错,法艾东星的确曾经存在。”声音是淡淡时,缓和的,令人听进耳朵十分舒服,就算是说出这样哀愁的话语,语气也无半分不同: “很可惜,法艾东星早已不在了。”
  “它真的是在六千五百万年前爆炸毁灭?”
  “不。”声音说: “这次你们猜错了。法艾东星在二亿三千万年前,已经因为一场大灾害而毁灭了。”
  “你指的莫非是二叠纪的大灭绝?”朱有利失声说。
  “不错。”
  二亿三千万年前,那是二叠纪的末期,地球发生了空前绝后的大灭绝,物种死掉了九成,相比之下,六千五百万年前的令到恐龙灭亡的白垩纪大灭绝,死掉的物种不过是五成而已。只不过因为白垩纪的物种总数量多而二叠纪少,所以一般人常常误会白垩纪的大灭绝是严重的一次。
  “那是因为什么原因?”朱有利问:“核子大战?”
  “不,在地球年的五亿年前,我们已经发现战争是一件非常愚蠢的行为,停止了所有的战争。”
  “不知人类什么时候才能效法你们,放弃战争。”朱有利轻轻的叹了口气:“也许永远不能。”
  “快了。”法艾东星人说: “不到一百年,你们亦将会停止战争——假如这一百年内,你们不先互相残杀灭绝了的话。” 
  “真的?”朱有利惊喜得不大置信。
  人类真的可以把千百年来侵略别人、残杀他族的劣根性剔除?这似乎是天方夜谭,但外星人言之凿凿,却不容朱有利不信!
  “看你们的科技发展,已到达了某一程度,相信经济的发展也到了一定的水平。”
  法艾东星人说: “到了这个地步,用经济来作侵略,比用武力来作侵略更加有力有效得多,你们自然也不必采用战争来掠夺别人的财富了。”
  朱有利只觉满嘴又咸又苦,慢慢点头说:“你说得对,人类就算在将来没有了战争,也不过是因为掠夺的方式改变了而已。”
  “优胜劣败,强者生存,本来就是银河系所有生物的共性。”
  “银河系外呢?”
  “我们还没有到过银河系以外。正确点说,是我们这些年来派出去侦探银河系外的一百三十六艘太空船的讯息还没有传回。”法艾东星人说:“宇宙实在太大了。”
  朱有利明白,银河系的最扁平部分直径也有一万光年之厚,距离最近的星辰也是远达三百万光年,的确不容易一去便到。
  “如果不是核子战争,”朱有利又问: “法艾东星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毁灭的呢?”
  “太阳系本来是一个双子星系统,由两颗恒星互相绕着轨道旋转而成,周期是每二千六百万年一个循环……”
  “娜美西斯!”朱有利脱口叫了出来。
  “不错,正是你们地球人所称的娜美西斯星。” 
  宇宙中超过半数的恒星都是双星系统,即是由两个恒星互相绕着对方公转而运行,简单点说,如果你住在该星系的行星中,将会见到天上有两个太阳,真真正正的“天有二日”。
  科学家老早怀疑,太阳系很可能也是一个双星系统,相互公转的周期是二千六百万年一个循环,现在恰好是距离“太阳姐妹星”最远的时间,所以我们发觉不到它。而每次“太阳姐妹星”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时间,都使整个太阳系发生引力大动荡,太阳系中的游离彗星的轨道失却了平衡,大堆大堆的落在地球,造成了每逢二千六百万年一次的大灭绝——白垩纪的恐龙大灭绝便是由此而起。
  由于猜想中的这颗“太阳姐妹星”每次降临,都会令地球带来极大的灾难,是以称之为娜美西斯——希腊神话复仇女神的名字。
  “想不到是真的,”朱有利喃喃说:“娜美西斯真的存在……”
  “你们地球人很聪明,很多猜想都很正确、很有道理,”法艾东星人说:“相信不出二百年,你们也能追上我们在法艾东星被毁灭前的水平。”
  “以你们当时的科技,莫非还不能想出避免给娜美西斯毁灭的法子?”
  “撞向我们的那行星的质量是木星的二十六倍,我们或许有法子毁灭这样大的一个星球,但没有法子毁灭它而自己不同归于尽。”
  木星的体积是地球的一千三百倍,质量则是三百倍,由此可见该星之大,朱有利也不禁吐了吐舌头。
  “你们难道不能在它还在远处时,预先把它毁灭,或者把它撞离轨道吗?”朱有利问。                                 
  要知道法艾东星人既然能够在星球互撞之前及时逃生——“至少有一部分人能够逃生”,他们的科技必然远远在人类之上,要将一枚星球撞击得偏离轨道,以今日人类的科技,也未必不能做到,只是差在没有足够的能量来作此撞击而已。
  “问题不在于撞击的能量,而在于预报的时间。”法艾东星人说: “时间相距越长,所需要的预测数据便得以几何级数递增而上,以我们当时的科技,无法预测到超过五天的未来状况。”
  朱有利恍然大悟:根据混沌理论,一头在阿马逊河拍翼的蝴蝶,经过一个月的连锁反应,可以影响到北美洲发生一场暴风雨——如果有足够的数据和足够计算能力的电脑,便可以把每一个细微的影响都计算出来。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现在只能预测三天的天气,而且这预测还只得七八成准确。
  “当你们发现娜美西斯的那颗行星必将撞向你们时,你们已经无法避开,只有大批逃亡?”
  “正是如此。”法艾东星人说: “根据史书记载,我们由全民互相投票,选出了三万八千人,乘飞船离开,为法艾东星人延续生命。”
  “其余的人呢?”
  “都死光了。”法艾东星人说:“整颗法艾东星也给毁灭了,他们又怎会有活着的道理呢?”
  朱有利神驰物外,想象当时爆炸的绚烂光芒,以及给毁灭了的法艾东星的惨烈情景。
  “如果你们有一日到达了冥王星,可以见到法艾东星的遗迹,从而想象得出我们当年的文明的光辉。”法艾东星人说。
  “冥王星真的是法艾东星的残体?”
  “不错,撞碎法艾东星的那颗大行星也不好受,给撞穿了 
  第十五章 娜美亚斯星  ·151 ·  
  一个大洞,碎片飞进了木星的轨道,变成了木卫九。”法艾东星人说: “其余的碎片,则分别飞到各大行星,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地球那时已经有了原始的生命,所以受到的破坏也是最为严重。”
  “怪不得二叠纪的大灭绝远远比其他的更为严重,原来是因为法艾东星。”
  “不错。”
  朱有利想了一想,又问: “法艾东星毁灭了之后,你们的太空船飞到了哪里落脚?”
  “你倒猜猜看?”
  朱有利沉吟一阵: “你们仓皇逃走,太空船的补给资源不会太充足,逃也逃不了太远……”
  “你的推测完全合理。”
  “莫非你们逗留在太阳系居住?”
  朱有利说了这句之后,灵机一触: “你们逗留在原来法艾东星的位置,在小行星带居住!”
  说出之后,他立刻知道说错了。小行星带的星球这么小,怎么能够居住?
  星球大小,就算有足够的生存条件,例如空气、水、碳,甚至大气层,但是所能构成的生物圈的面积有限、生物的种类不够多姿多采,是不足够的养活高智慧的生物的。
  “不对。”法艾东星人说:“再猜猜看?”
  朱有利思索过后,胸有成竹地说: “你们一定是到了娜米西斯星的行星。”
  “中了。”法艾东星人说:“你是怎样猜中的?”
  “很简单,你们必定是逃到了最邻近的行星。”朱有利回答:“当时整个太阳系的九大行星无一能够逃过法艾东星的流星雨的影响——连最远的海王星也给它撞得翻了个身——你们唯一能够逃往的最近星球,只有娜美西斯星的行星了。”
  朱有利仿佛听到了法艾东星人的叹息。他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听错,甚至不敢肯定法艾东星人是不是真的有着跟人类一样的“用叹息表达某一种情感”的本能。
  在长征二十八号,断了大腿的朱有利专心聆听着法艾东星人的说话,专心得完全忘记了断腿的痛苦。
  “从此之后,我们的命运便转往了娜美西斯星,只有每隔二千六百万年,重访太阳系一次了。”
  “现在是娜美西斯星距离太阳系最远的周期,你们走了这么远来到太阳系,目的是?”
  “正是因为我们距离太阳系太远,我们对于太阳系的记忆早已忘记了,所以一心回来旅行,拾回过去的记忆。”
  “忘记?”朱有利大为奇怪。
  在他的心目中,外星人的记忆应该比人类更强,甚至强得像电脑一般过目不忘才对,怎会有“忘记”这回事?
  “在我们的星球,早就克服了死亡,但克服死亡的同时,我们也遇上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我们的脑袋——为了方便你明白,姑且用‘脑袋’来形容我们的智力系统——的容量有限,如果生命是十万年,一百万年、一千万年的无穷无尽下去,除非我们的脑袋也随着记忆的增加而无穷无尽增大下去,否则唯一的法子,便是不断把过去的记忆洗掉。”
  宇宙所有的物体,都由最基本的原子所合成,记忆体的最小体积,也必须受到原子的体积所限制,不能够无穷无尽的“小”下去,所以要有庞大容量的记忆能力,也必须有相对大小的体积——事实上,地球生物的脑袋已经是极有效率的记忆系统,当今世界最大的电脑,智力还比不上一只甲由。
  “你们为了重拾过去的记忆,所以便回到太阳系旅行?”
  “不错,想不到一千三百万年没回来,太阳系改变了这么多,”法艾东星人说:“那时地球的生物虽然多姿多采,还不过是一片蛮荒世界,现在地球人连太空飞船也造出来了。地球现在想来是一片繁荣了吧?”
  “你们还没有到过地球?”
  “没有。”法艾东星人说: “我们先是到了冥王星,发掘二亿三千万年前李化分亚文明——我们给了二亿三千万年前的文化这个名字——的遗迹,然后来到了你们说的小行星带,那是当年法艾东星的位置,把现在的影像都记录下来,用无线电波送回我们的家乡——”
  “你们的家乡?”朱有利奇怪说:“不就是法艾东星吗?”
  “你是从中国到美国的移民?”法艾东星人问得更奇怪。
  “是。”朱有利很是奇怪对方怎会知道这件事。
  “你的家乡在中国还是美国?”
  朱有利怔住,想想才答: “我的家在美国,但我的家乡在中国。”
  “说得好,假如你的儿子在美国出生,他会不会认为美国是他的家乡——中国则不是?”
  “我不知道,但我会教导他,我是中国人,”朱有利答:“我和儿子,都流着中国人的血,我们都是美籍华人。”
  “可是,你的孙儿、曾孙、玄孙呢?”法艾东星人说:“美国人大多是英国人的后裔,他们会把自己当作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黑人会把自己的家乡说作美国,还是非洲?”
  朱有利哑口无言,答不上来。                                  
  “你们中国人,是不是好像也有什么匈奴、氐族、蒙古、满清、舌旦还是什么契丹的血统,对不对?”
  “你没有到过地球,怎会这样熟悉地球的事?”朱有利骇然。
  “我们一见到你的太空船,不知你的来历,便用电磁波共振为长征二十八号拍下了断层全息图——那是跟你们的立体全息图差不多的东西,但立体全息图只能拍摄出物体的立体外观,断层全息图却可以连物体里面的结构也拍摄出来。”
  朱有利立刻理解其原理的所在:医学器材的 CT扫描岂不也是一种断层拍摄技术?只不过不能把每一断层都全息地拍摄出来罢了。
  法艾东星人继续说: “我们拍摄了太空船,连你的脑袋也一并拍摄了,经过电脑的分析,我们便对地球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我们的所知其实就是你的所知,譬如说,你对中国人的血统来源似乎不大清楚,我们便也不清楚了。”
  朱有利忽然感到像赤裸稞于大庭广众之间,那种羞耻而徬徨的感觉,脸上不期然一阵火辣辣。
  被人瞧穿了所有的内心,所有的记忆,这种“赤裸裸”,比裸露身体更是赤裸裸十倍,难堪一百倍!
  ——幸好他不是人类,朱有利安慰自己。
  给外星人瞧破内心,总比给地球人瞧破内心在心理上来得舒服一点吧?正如很多旅客到了外国,便敢脱光衣服大肆裸泳,虽然赤条条如一、被人注目也如一,但在心理上却觉得自然得多,人类这种不愿在自己人前暴露的心理,是不是太奇怪了?
  “你们现在跟我说话,是不是也是直接通过电波来刺激我的脑神经——其实只是幻觉,并非直接跟我对话?”朱有利忽然想起。
  他的想法很合理,法艾东星人既然能够遥远拍摄他的脑全息图,并且立刻凭此阅读出他的脑中记忆,进而凭电波影响他的脑神经,令他“感觉到”对方的说话,也非什么难事了。
  事实上,长征二十八号绕着超重岛飞行,中间相隔了超过八千七百米的太空,而声音需要空气传播,隔了这一重太空,超重岛发出来的声音是无法传到长征二十八号的。
  “不是。”谁知法艾东星人如此回答: “我们用无线电波震动长征二十八号的空气,模拟声音,传到你的耳朵。”
  “用无线电波侵入对方的脑袋而交谈,在我们的星球,被认为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他补充:“先前我们拍摄你脑中的断层全息图,也是极不礼貌,但当时我们不知你的来意是敌是友,所以不得不这样做,在此向你道歉。”
  “不要紧,”朱有利说:“法艾东星人也有不礼貌的想法?”
  “基本上,法艾东星人和地球、火星的生物来自同一源头——二十亿年前,火星曾经有过连续三亿年生物发展得极其蓬勃的日子,但只限于结构简单的微生物,只是因为一次娜美西斯星带来的大灭绝,令得火星的生物一下子灭绝了。那时候,火星的生物环境比法艾东星还要多姿多采得多。”
  朱有利的脑中回到了二十亿年前,忽然露出了恐怖的神色:“二十亿年前,地球的含氧量突然从百分之几骤升到百分之二十一,令得生物死去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
  “不错,便是那一次改变了地球的空气成分,”法艾东星人说:“那次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大灭绝,冥王星外的凯伯星云带的无数小行星,便是一颗娜米西斯星的小卫星,它把海王星撞缺了一半,自已也给撞成粉碎,只遗留下来碎片,剩余的半个海王星也给撞得翻了一个身。”                               
  “我们初时还以为海王星的逆向自转是因为法艾东星……”
  “土星环是因为法艾东星撞碎了它的一颗卫星,冥王星也是法艾东星的残骸,”法艾东星人说:“但海王星和月球便跟我们毫无关系了。”
  “月球?”
  “月球是在三十五亿年前,由一颗小行星撞中地球,撞走了地球的一部分物质,和该小行星结合而形成的。”
  朱有利也知道,月球的成分物质有百分之十五与地球相同:“月球也是因为娜米西斯星的撞击而造成?”
  “不是。”法艾东星人说: “那小行星是来自外太空游离流星,我们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也许是一颗遥远的超新星爆炸后逃逸出来的残体吧。”
  “大灭绝令到火星灭亡,地球的生物也差不多死光死尽,”朱有利喃喃说: “但是地球的含氧量骤然增加,幸存的生物吸入了更多比氮气更有活力的氧气,才变得更有活力起来,否则地球生物也不会急速的进化起来,真的是因祸得福了。”
  “你们地球人有一个比喻:火凤凰在火海中浴后重生, 比以往更灿烂、更漂亮。”法艾东星人说:“我们法艾东星也是在该次大灭绝之后,星球生物方才蓬勃进化起来的。” 

  第十六章   Pan--spermia Hypothesis

  “先前你说到,法艾东星人和地球、火星的生物同一源头……”朱有利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关键的问题。
  “在你的脑记忆,我们读出泛精子假设,”法艾东星人说:“这个假设差不多猜中了全部的事实。地球人真是聪明。”
  “泛精子假设?”朱有利搔着头,这名词仿似十分熟悉,偏偏却又怎样也想不起来。
  “Pan - spermia Hypothesis。”法艾东星人用英文再说了一遍。
  “你真的是从我的脑记忆读到的吗?”朱有利说: “怎么我记不起来了?”
  “也许是藏在你的潜意识里,一时回想不起来。”法艾东星人说:“你们的记忆体真是奇怪,明明足以储藏大量的资讯,偏偏能够使用出来的不到一成,造成了大量的浪费。”
  “难道你们不会忘记任何事?”朱有利说:“像电脑一样?”
  “不,我们一样会忘记事情,但明明记存在脑记忆的事,却不会在某些时刻提不出来。”法艾东星人说:  “不过这很难说,现在我们的脑部,一部分是生物体,一部分是机械体,有些机械体的用途连我也不清楚,应该有一部分是专门负责提出记忆的——这资料输入的年代太久,我忘记了。”                                  
  朱有利为之绝倒。这外星人虽然神通广大,可也有窝囊的一面。
  “你还未说,什么是泛精子假设。”朱有利再问。
  “这个假设是,所有银河系的生物,都是来自同一来源。这就是所谓的‘泛精子’”法艾东星人说:“我们都是同一精子主人的后代。”
  “你指的是……”朱有利开始有点记起了。
  “宇宙由原子组成,原子结合成的分子可以有数不尽的种类,其中合成为生物的机会率,可说是微中又微。”
  “机会率是一后面四万个零,”朱有利说:“对不对?”
  “不对,这只是我们以碳作为主要结构成分的生物的形成机会率,”法艾东星人说:“但宇宙间可能亦有不是由碳组成的生物。”
  “哦,”朱有利奇怪说:“别的元素也有可能造成生物?”
  “不错,我们用人工合成的方法,发现大部分元素都能组成生物的基本结构,甚至连原子序数达到七十以上的高重量元素,也能活泼地与其他原子结合,成为有生命的分子结合。”
  “高重量元素?”朱有利说:“连金、汞也能形成生物?”
  “单是金、或单是汞,当然无法形成生物,但它们可以成为生物的主要合成元素,像碳之于我们的身体一样。”
  “但是重元素的结合并不如碳那么容易,”朱有利说:“价数也比较低……”
  “在地球的天然环境中,这的确是,”法艾东星人说:“但是在其他的星球,就不是了。”
  “哦?”
  “地球的生物主要生活在某一温度的液体和气体之中,其实在某一些的天然状况下,固体的环境也能孕育出生物来,” 
  法艾东星人说:“玻璃体更不用说了。”
  “固体间也能产生生物?”朱有利大惑不解: “它们怎么活动?”
  “没有人规定生物一定要活动的,”法艾东星人说: “它们生活在金属的环境下,靠着金属的导电性收取吸引附近、甚至极远处的能量,以及和同伴交换讯息。”
  “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朱有利听得津津有味。
  “就算在极高热之下的等离子体,也能产生生物,”法艾东星人说。
  在超过摄氏三千度的极高热之下,围绕着原子旋转的电子再也无法捉住原子的轨道,给炒得飞脱而去,但也飞脱得并不太远,维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而地球所有的生物体,本来都是由原子中的电子作为结合体组成的。没有了电子的原子,称为等离子,又称为电浆体,太阳就是由这样的一锅沸腾的“电浆”造成的:既非固体,也非液体,更非气体。
  “那么,”朱有利说:“太阳岂不是可能有生物?”
  “是有可能有,但没有——至少就我们所有的资料而言,最近的探测船是在六百二十万个地球年以前——没有。”法艾东星人说:“就算扣除了每一种元素都有可能孕育生物的可能,一个星球有可能产生生命的机会率,也只是由一后面四万个零写成八百个而已,那比整个宇宙的星球总数目还多出许多亿亿亿亿亿亿倍。”
  “怪不得许多地球人相信,宇宙是由神造出来的,”朱有利说:“否则这样微小的可能,怎能结合出生命来?”
  “不单你们相信有神,”法艾东星人说:“我们也相信有神。而且在你们的世界还有无神论者,我们却每个都信。”
  朱有利摇摇头。他以为外星人必定是冷冰冰的科学动物, 可想不到比人类更要相信神的存在!
  难道,宇宙真有神的存在?
  还是因为,法艾东星人和人类来自同一源头,信仰神就是埋在以碳原子为主组成的基因的原性?
  对了,朱有利差点忘记了再问下去: “你还未说到,法艾东星人和人类同一源头的理由。”
  “假设大约在四十亿至五十亿个地球年前,银河系的一颗星球发生了大爆炸——或者是在其他星系发生的大爆炸,残余碎片在四十亿至五十亿年前飞到银河系,我们也不完全清楚,”法艾东星人说:  “总之,这次大爆炸把培养生命的基本酵素——是培养以碳原子为主要合成分子的生命酵素——分散到银河系的部分星球,根据我们的计算,大约有十三亿颗星球收到了这些酵素碎片。”
  朱有利一拍手掌: “我记起来了,泛精子假设就是说,地球的生命是来自外空,外太空的一次机缘巧合,把生命的‘精子’散布在宇宙间,地球接收了‘精子’,便孕育出最基本的单细胞生命来。”
  其实朱有利只记得一部分,却忘记了这假设最精彩的重点:由于在地球构成生命的机会率太渺茫了,所以科学家不得不乞凭着自然演化而重于外太空,以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生命起源的方法。但是这一个要点他忘记得在脑神经中不存在一点点的脉冲痕迹,法艾东星人自然也读不出来。
  “你终于记起来了,”法艾东星人说: “这些精子到了十三亿颗星球,只要碰上合适的环境,便能孕育得出生命来。”
  “那么,”朱有利兴奋地说: “我们在银河系岂不是有很多的同伴?”
  “我们探索了银河系大概八十分之一的部分,发现了一万一千处地方有过生命的痕迹。”
  “这么多?”朱有利有点意料不到。
  “这一万一千处有过生命的地方,能够维持到今日还有生命的,只有十七处,”法艾东星人说:“其余的,都像火星一样,生命只是昙花一现地出现了一阵子,便又灭亡了。”
  朱有利有点感叹:“生命实在太脆弱了。”
  “应该这样说,由碳原子组成的生命,实在太脆弱了。”法艾东星人说:“有些生命,虽然极难生成,可是一旦生成之后,生命便坚硬得难以置信,除了用极大的能量将之分解,否则它们是绝对不会死亡的。”
  “例如呢?”
  “例如由金原子构成的生命便是。”
  “真金不怕洪炉火!”朱有利脱口而出。
  “正是如此。”法艾东星人说: “以金原子组成的生命在温度相差摄氏五百度,在固态、液态、气态、玻璃态、准固态的环境下都能生存得很好,甚至可以转态而生存……”
  “什么转轨?”朱有利听错了。
  “不是转轨,是转态,转成另一种形态的意思。”法艾东星人说:“地球人虽然生活在气态的环境之下,但是其身体却是固态的,对不对?”
  “不错。”
  “金原子构成的生命原来也是固态的,但可以变成液态或准固态而生存,”法艾东星人说:“液态的生命,是不是很难以置信?”
  “的确难以置信。”朱有利点头。
  “我们合成出金原子生命已经有五六百万年了,直到最近才发现它能以液态生存,”法艾东星人说:“这发现也令我们很惊奇。”
  朱有利笑说: “我们既然来自同一源流,你们觉得惊奇的事,我们也该觉得惊奇才对。”
  “说得好。”
  “照你刚才所说,”朱有利说: “现在银河系中,该有十七处文明了,对不对?”
  “你又猜错了。”法艾东星人说: “现在的银河系的确至少有十七处地方有生物,但是,其中最先进的生物形态,还不过像地球的白垩纪时代差不多,那是你们的恐龙时代,最落后更是维持着单细胞的形状——那是一个氧气含量只有百分之一的星球,生物很不活跃,偏偏又维持了四十多亿年还不灭绝,生命力真是坚韧。”
  “有这种坚韧生命力的生物,可别说碳原子生命脆弱了。”朱有利听到法艾东星人这样说,不禁有点失望:“如此说来,法艾东星人是银河系中最先进的生命,人类则是第二名啰?”
  “就我们探索了的八十分之一的银河系来说,确是如此,”法艾东星人说:“在现在,人类已成了太阳系最聪明的一员了。”
  “你说什么?”朱有利诧然说:“难道人类比你们更聪明?”
  “还是刚才的问题:你移民了美国,你当自己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
  朱有利答不上来。
  “就算你还当自己是中国人,但你的子女呢,他们会不会还当自己是中国人?”法艾东星人补充说:“如果你有子女的话。”
  朱有利叹气,也没有答话,他已知道了答案。
  “我们在娜美西斯星系出生,长大,我活了四百六十六万年,只来过太阳系一次,法艾东星人说:“你倒认为,我会当自己是娜美西斯星系的一分子,还是太阳系的一分子?”
  朱有利的心很不舒服,他转换了话题。
  “我想看一看你的样子,”朱有利说:“上你的飞船看看,可不可以?”
  “给你看看我的样子,当然可以,”法艾东星人说:“但你却不能上我的飞船。”
  “你首先要减速至零,才能降落我的飞船,”法艾东星人说:“然后你的船和我的船两者的重力连结在一起,再起飞,又需要另一次加速。减速和加速都需要能量。”法艾东星人说:“我的太空船并没有足以令你降落再起飞的能量。”
  朱有利立刻明白了:“虽然你的太空船质量比地球大得多,重力也低得多。”
  “虽然我可以从你的降落而获得能量,待你起飞时再把能量给回你,但中间的过程会有能量损耗,除非我另外送给你一些能量,否则你回不到地球。”法艾东星人说:“不过假如我送给你一些能量,我可能回不了法艾东星。”
  “这么严重?”
  “你知道,能量守恒不变是任何科技无法解决的问题,长程的太空旅行消耗我的能量极钜,我们只有省着使用。”法艾东星人说:“我们为了省却能量,太空船的外壳全用上最省体积的能量超重岛制造。如果你见到这船在二十一万个地球年前起飞时的样子,你会发现,它的直径比现在大了三分之一。”
  朱有利此刻才明白为什么法艾东星人以超重岛作为太空船,用氢气作核聚变所能产生的能量比用超重岛作核裂变更大,但是由于冷氢气的体积太大,计起上来,得不偿失:“你们不妨试试黑洞,黑洞的体积更小,蕴含的能量比超重岛更高。”
  他这话当然是说说罢了,谁知对方却说: “你说得不错,我们星球现在使用的能源,就是靠着‘溶化’附近的黑洞所得回来的。只是溶化黑洞的系统太大了,我无法把它装在太空船。再说,要把黑洞切开小块,作为能量放进飞船内,所需要的能量比炼制成超重岛更大,我负担不来。”
  朱有利听得有点匪夷所思:“太空船在太空飞行,速度会作惯性行使,无需能量加速,你们需要这样多的能量吗?”
  “但我们在太空船内呆上这么多年,也需要消耗能量呀!”法艾东星人说:“虽然大部分的时间,我一直在冬眠,减低能量消耗。可是冬眠时也得不断补充少许能量,冬眠系统也需要能量运作,而太空船内的许多系统,例如导航系统的能量消耗是必不可少的。”
  “怪不得你不停住我的太空船,而要我绕着你的轨道旋转了。”朱有利恍然大悟。 

  第十七章 圣诞快乐
    I、
  与法艾东星人分手之前,朱有利终于从太空船的玻璃窗,见着了法艾东星人的样子。
  那是很普通的摄射影像特技。
  法艾东星人也只是很普通很普通的太空人样子,和地球人差不了许多,大家都是泛精子假设下的同一个祖宗嘛——如果黑猩猩的基因和人类有百分之九十九相同,那么,法艾东人和地球人的基因大概有百分之一是相同的吧。而且,这百分之一的相同,还不包括机械的一部分在内。
  法艾东星人有七成以上是由机械造成的,像一团机械多过像一团生物。
  这团就是和人类同一源流,来自同一个碳原子祖宗的生物,那么,由金原子、汞原子组成的生物,岂不更是不可思议?
  朱有利看得有点恶心,却听到法艾东星人说:“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你们的基因进化和科技进化,将来一定和我们相差不了多少。”
  原来法艾东星人谈话时嘴巴不动(他根本没有嘴巴),而只是身体某些部分快速摇动,有时身体某一个像荧光幕的东西也会露出画面来,想来是翻译器为他翻译成“语言”的。这种沟通方法的确比说话好,一来光传得比声音快,二来在真空的情况下(例如太空)也可以传播讯息,三来如果要形容一个人的样貌,用荧光幕总比用言语清楚。
  朱有利想到未来的人类居然有个荧光幕挂在身上,终于忍禁不住,呕吐出来。
  虽然他吃下肚的东西不多,呕吐出来的东西也不多,但在没有重力的太空,而且戴了头盔,吐出来的呕物聚在脸上,也真够难受的了——但至少有一个好处,这样也看不着法艾东星人的样子。
  不过不要紧,反正他再没什么机会见到法艾东星人了。
  唯一要紧的反而是——他能不能够安全回到地球去呢?

  Ⅱ、
  长征二十八号半途折回,航程比原来的预计少了一百天,燃料、食物全不成问题,朱有利甚至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澡,把脸上的呕吐物全洗掉了。
  与法艾东星人相遇令他的速度减慢了少许,虽然因此多花了回程时间,却使他回程进入大气层时与空气的磨擦减少,减低了太空船外壳所受的热力,使得更加安全。
  进入地球轨道的角度很漂亮,朱有利按下钮,弃掉了所有剩余的燃料,减轻重量,以便更轻盈地进入大气层。 
  ——他们收不收到我的讯号,会不会来救我?
  朱有利是在进入大气层前才发出无线电波讯号,通知中国政府,他回来了。他不想美国政府先收到讯号,捷足先登找到他——中国虽然给了他一套通讯密码,可是美国要探知这套密码并不困难,不论用特务去查,还是用电脑去破解,一样易如反掌。
  地球的引力虽然迅速把他拉回到地面,同时空气的阻力使太空船减速,在减速度的过程中,动能转化成为热能,太空船外壳迅速加热至摄氏一千二百度,外层的陶瓷合金因高热而块块着火脱落,是一小团一小团一小团火星星星,然后迅速幻灭成什么都没有,新的火星星星又再起,像圣诞树上的灯饰。
  圣诞灯饰。
  朱有利看一看时计,现在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一时。这是中国时间,中国人的时间。
  ——但依美国的时间,今日还是圣诞节,圣诞节还未过啊!
  朱有利想起了许多个许多个以前渡过的圣诞节,和家人过的,和洛克过的,和芬妮过的,居然有一个是和方维过的。
  降落的目的地是南中国海,那是中国海军游弋的范围。他故意选择在这个地方降落,以免给美国的第七舰队先一步找到。
  蔚蓝色,好美丽好美丽的海,蓝得深不见底,像一块蓝色的宝石。朱有利这刻才发觉,地球的颜色比火星美得多了。
  教科书这样写:蓝色位于光谱的较中央位置,位于极端的红色抢眼、刺激,但是蓝色比较舒服、耐看。
  舒服、耐看,这就是家啊!
  到了这片海,朱有利忽然有回到了家的感觉,他想,能够回到家,就算死掉,也是不枉的了。
  他的心忽然变得十分平静,平静得就像从高空望下去的南中国海,然后,带着这样平静的心,长征二十八号飞进了水中。
  先是跌得老深,从玻璃窗中只见到一片白茫茫的水泡,什么也见不到,接着,太空舱迅速浮上了水面。
  ——究竟中国会先来救我,还是美国先来救我?
  “如果我给美国人先捉到,他们会不会控告我叛国罪?”
  朱有利索性不去想这问题。

  Ⅲ、
  水波这样轻柔,这样舒服,荡漾着,像在水床一般的舒适写意。堂堂太空人朱有利当然不会晕船,他睡着了。
  在太空中,他从来没有睡过这样香酣,家的感觉确实不错。
  他睡得很沉很沉,做了很多很多的梦,他忽然感觉到太空舱在动,但他懒得理会,继续再睡。
  朱有利第二次醒来,那是基于很自然的一种自然保护功能,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昏迷了,快跟他做人工呼吸!”
  听到这句话,他不得不立刻睁开了眼睛——说话的当然是个男人。跟他做人工呼吸的是一名美女,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也会继续选择“昏迷”下去。
  朱有利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或许,跟他一样,是美籍华人吧。 
  是方维!
  方维笑嘻嘻的说:“圣诞快乐!”
  “你怎会来到这里?”
  “他们说,我既然是你托付遗嘱的人,你回到地球之后,必定想第一个见到我,所以便找了我来。”
  他们?
  朱有利看看四周,那是一艘大军舰的甲板,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也不知军舰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 自然很多是他认识的,洛克也包括在内。
  “朋友牵涉到利益冲突时,往往反目成仇。”方维说: “可是当利益冲突丧失时,却又不妨做回朋友,国与国之间也是一样。”
  “没有了超重岛,中国和美国又做回朋友了。”说这句话的是贾旺,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又到圣诞,又到圣诞……”
  圣诞音乐叮叮响起,朱有利终于很肯定地肯定了——这不是梦。他真的回到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敌人的家乡,地球了。
  “这就是碳原子造成的人类啊!”朱有利喃喃说。 
                                 
  后 记:
  和我以前的作品不同,《超重岛》是写来拿奖的小说。
  它很益智。我的意思是,读者看完本书后,便能够对太空科学有一个全面的认识。我总希望,一本作品写出来,除了让读者得到官能上的刺激之外,还使他们得到一点智慧、一点智识、一点智力上的启发。我不知道这叫不叫做择善固执,也不知道这种固执的做法会不会使我最终变成输家,我只是想,假如中文书籍市场上,科幻小说的赢家都是白日梦式的幻想,全无科学在其中,这个市场的读者未免太过令人失望了。
  《超重岛》曾经获得了皇冠的科幻小说奖,也曾经在《东方日报》连载,读者现在所见的成书与以上两个版本几乎面目全非,这是作者不满意而大幅修改后的结果。我很感激小说赏的三位评判——陶杰、阿宽、张小娴把奖判给不成熟的雏形的它。
  倪震兄看过原稿后,给了一项宝贵的意见:“法艾东星人的一段太倪匡了,走不出老式科幻小说的星球人巢臼,令我看后有点失望。”
  他的批评十分有见地,我在最后一审时把这一段统统删去,后来于心不忍,又加回来:星球人的确太老套,可是我的立心既然是写一本益智的小说,我宁愿老套地把主题阐释得更清楚,不惜牺牲故事的精彩性,作者的确是太笨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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