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劫镖〉短篇小说【全】

孤鶴

〈刦镖〉



如果你有一位很投机的知己，如果这位知己的酒量又跟你一样好，哥儿俩与来喝几拳，把酒谈风月，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慢著，没这么好的事，要想享受这种乐趣，得先有个先决条件：不愁吃不愁穿，手上有几文钱！

如果你没有充裕的银子，那么一杯在手时，只能说是苦中作乐。

韦宁和皮不醒就是这样一对好朋友，他们的年龄虽然相差一大截，由于志趣相同，谈起话来十分投机，又且均嗜杯中物，因此有事没事哥儿俩就凑在一起喝几杯，聊个没完。

其实，他俩的身份、职业是极不相称的——

韦宁：四十二岁，练有一身武功，是个「隐身镖客」，专替人保暗镖，从未失误过，信誉极著。

皮不醒：五十五岁，是个老秀才，由于连试不第，只好教几个学生糊口，又由于爱喝酒，常常说甚么「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因此人称其为皮不醒而不名。

他俩几乎天天见面对饮，不醉无归，这是城里人人知道的事，不过这并不影响韦宁的保镖生涯，因为他有个好处：一旦保镖上路时，绝对是滴酒不沾。

今天，韦宁又来到皮不醒的馆中，只是今天他们喝得不太痛快，原因是韦宁已很久没保镖，阮囊羞涩，已无余钱好沽酒了。为此，他不停的唉声叹气，满腹牢骚，已说过不只千百次的老话又从他口中吐了出来：「唉！我韦宁真是时乖命蹇，想当年，我参开设的『万安镖局』在大江南北何等风光，大家一提起我们『万安镖局』四个字莫不翘起大姆指说一声「好！」，那知我刚刚满十八岁的时候，我爹生平第一次栽了跟斗，那一次把我爹弄得倾家荡产，如今我韦宁竟要依附人家的镖局讨生活，你说冤枉不冤枉？」

每当皮不醒听他提起此事，总是陪着他感慨不已，然后也说起自己当年不幸的遭遇，而自怨自艾一番；但今天他改变了话题，含笑拍拍韦宁的肩膀，安慰道：「别急，老弟，你还年轻，一定有机会的，只是当机会来临之时，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别叫它溜走！」

韦宁叹道：「皮兄，你我都一样，咱们都是安份守己的人，有道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咱们能怎样呢？

皮不醒笑迷迷道：「不要慌，不要忙，太阳落了还有个月亮！」

韦宁仔细的把他的话品味一番，不禁微微一笑道：「皮兄，你这话有道理。」

皮不醒笑道：「当然啦！你老弟正当壮年，所谓『留得满湖明月在，何愁无处下金钩』，你把这道理想通了，以后就受用无穷了！」

韦宁喝下一杯酒，却又叹息道：「小弟已整整半年没保镖出门了，城里那位俞总镖头再不照顾我一下，咱们就没酒可喝了。」这一句话刚刚说完，馆外就传来了一片马蹄声——有人来了！

「皮不醒，韦宁在不在你这儿？」

韦宁一听大喜，忙道：「愈老总，小弟在此呢！」

俄顷，一个身材雄伟的老人走进了皮不醒的馆中，对着韦宁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韦宁站起来，满面惊喜道：「老总找我？」

老人正是城里「镇远镖局」的总镖头俞镇远，他上前在他们中间坐下，含笑道「我不找你，找谁呀！」

韦宁道：「真不好意思，您俞老总有事，叫个趟子手过来就行了，怎好劳动大驾？」

愈镇远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这回情况特殊，我不放心……」

韦宁注目问道：「甚么事？」

俞镇远道：「有件东西要你带走，地点是京城，你去不去？」

韦宁一怔道：「京城？」

俞镇远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趟路太远，往返有两千余里，你家里只怕不答应……」

韦宁忙道：「不会，小弟已半年没出门，再不走一趟，她也要喝西北风了。」

俞镇远面呈严肃道：「红货价值三万两银子，绝不能有一点差错的！」

韦宁一听价值三万两银子的红货，也不禁紧张起来，问道：「是甚么东西？」

俞镇远见有皮不醒在座不愿说出来。

韦宁道：「俞老总，这位皮先生您是认识的，他是我们南村的老秀才，跟江湖人物搭不上一点点关系……」

俞镇远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我知道，只是这批东西太名贵了，为安全计，最好不要——」

韦宁不等他说完就插口道：「皮先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甚么事都不瞒他！」

俞镇远道：「我知道，我知道。」

皮不醒起身道：「我看我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俞镇远怕韦宁不高兴，拉他坐下道：「别走，你坐着，不过我希望皮先生听　千万别说出去，否则韦老弟会有危险。　

皮不醒干笑一声，说道：「我是读书人，我在这南村上只有一位朋友，他就是韦老弟，除了韦老弟之外，我不跟任何人谈话！」

俞镇远放心的笑了笑道：「这样我就实说了；镖货是十二颗夜明珠，乃是远从东瀛搜购得来的上品，有人托敝局送去京城交给……」说到这里，凑到韦宁身边，向他附耳说了几句话。

韦宁吓了一跳道：「哦，我怎么交给他？」

俞镇远道：「托运者有一封信，你到了京城，把信交给门房就可见到他了。」

韦宁燃眉沉吟有顷道：「愈老总，这件事小弟只怕担当不了，责任太重了！」

俞镇远道：「我想来想去，除你之外，无人能担当这项任务。」

韦宁道：「怎么说？」

俞镇远道：「第一、你最可靠；第二、你经验丰富；第三、你身手了得，尤其是你的梅花袖箭和紧背花装弩，可退许多强敌。」

韦宁说道：「话是不错，可是……这批东西太值钱了，难保不引来许多绿林强梁……」

俞镇远道：「不错，所以我已另有安排，明镖明天上路，由我亲自护送。」

韦宁笑道：「又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镇远点头道：「是的，我明早镖车上路，你明天午后出发。」

韦宁想了想，问道：「这一趟走下来，小弟可得多少？」

俞镇远道：「我给你一千两。」

韦宁面色一阵胀红，立刻点头道：「好，冲著一千两银子，小弟干了！」

俞镇远便从怀中取出一只密封的精美木盒和一封书函，他先将书函交给韦宁收下，然后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

木盒铺着厚厚的红色织布，上面放著两排十二颗光芒夺目的夜明珠，大如桂圆，确是人间罕见的至宝！

皮不醒两颗眼珠子差点跳出来，啧啧称奇不已道：「好宝贝！敢情夜明珠是这般模样，我皮希贤这回可开了眼界矣！」

俞镇远盖上木盒，重新密封绑好，便交给韦宁道：「你这就收下吧。」

韦宁收下了木盒，说道：「愈老总，这件事非同小可，小弟一人恐怕不妥当，派个帮手给小弟如何？」

俞镇远道：「那不太醒目？」

韦宁道：「不会。」

俞镇远问道：「你要谁？」

韦宁道：「听说局中来了个新镖师，是你的表弟……」

愈镇远道：「是的，他叫白秋鸿，是刚从峨嵋山习艺下来的，没甚么经验。」

韦宁道：「没经验最好，小弟带他走一趟，顺便教导他。」

愈镇远考虑了一下，点头道：「也好，我叫他到你家去。」

韦宁道：「还有，小弟最近穷得快要当裤子了，那一千两银子，小弟先拿五百如何？」

俞镇远道：「好，我叫白秋鸿送来给你。」

韦宁大喜道：「谢谢！谢谢！」

他一高兴之下，提起酒壸斟满两杯酒，举杯向皮不醒笑道：「皮兄，咱们今晚又有好酒可喝了——干杯！」

俞镇远道：「今晚不要再喝了。」

韦宁道：「不，在我出门之前，一定要喝个痛快，上了路我就滴酒不沾！」

俞镇远起身道：「我回局里去了。记着：这趟镖的成败关系很大，无论如何都不能有差错。」

韦宁连连点头说道：「愈老总请放心，小弟走暗镖已有几百次，哪一次出了差错？」

俞镇远一拍他肩膀，走了。





韦宁也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的家在南村的北端，距离皮不醒的教书馆只有半里之遥，是很不起眼的土造房子。

他的妻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容貌颇美；看见丈夫又喝得醉眼迷糊，她的脸上流露一丝无奈，说道：「俞总镖头有没有去皮不醒那里找你？」

韦宁点头道：「有。」

妇人问道：「干甚么？」

韦宁道：「保镖呀！」

妇人又问道：「这次去哪里？」

韦宁道：「京城。」

妇人微惊道：「几天回来？」

韦宁道：「最快四十天。」

妇人叹了口气道：「咱们家的米缸叮当响了，你知道么？」

韦宁一路走入厨房，揭开米缸的盖子一看，笑道：「好像还有两升米……」

妇人道：「只够我吃三天。」

韦宁笑道：「别急，等一会俞老总会派个镖师送钱来，是五百两银子！」

妇人道：「一共五百两？」

韦宁道：「不，这趟镖的酬金一共是一千两，先拿一半，另一半回来再拿。」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木盒，放入米缸里面。

妇人问道：「那是甚么东西？」

韦宁道：「十二颗夜明珠，价值三万两银子。」

妇人吃了一惊道：「就是要送去京城的？」

韦宁点头。

妇人露出责备的眼光道：「你干么把它放在米缸中？」

韦宁微微一笑道：「根据我的经验，放在这里面最安全，小偷强盗是不会对米缸感兴趣的。」

他接着收敛笑容，神色一正道：「听着，这件事不可以告诉左右邻居！」

妇人淡淡的笑了一下，走开去了。

这天薄暮时分，俞镇远派遣的新镖师白秋鸿，一身庄稼打扮的来到了韦宁的家，把五百两银子交给韦宁。

韦宁当场把其中的三百两交给妻子，说道：「这三百两你留着家用，二百两我带走。」

接着，说明白秋鸿要随自己一起走，今夜将在家中住宿，要她准备晚饭。

晚饭过了，韦宁陪着白秋鸿在堂屋坐聊一会，就起身道：「白老弟请去安歇，好好睡觉，养足精神，明天上路，我要到前村去一下，最迟午夜回来。」

妇人一听他又要出去，心中发慌道：「你又去前村干么？」

韦宁道：「皮不醒要替我贱饯行。」

妇人规劝道：「明天就要出门了，你不要再喝了行不行？」

韦宁瞪她一眼道：「少噜苏！」

说罢，掉头就走了。

妇人靠上门框，目送丈夫的身形消失在夜色中，不禁叹了口气道：「这个人无药可救了！」

白秋鸿道：「他很喜欢喝酒？」

妇人满脸幽怨道：「是的，他天天喝酒，不怕没饭吃，只怕没酒喝，你们老总曾经劝他戒酒，只要他决心戒酒，便可正式聘请他为镖师，可是……唉，这个人真的无药可救了！」

白秋鸿道：「他虽然嗜酒如命，可是我们总镖头说他人很正直，而且一旦保镖上路，绝对是滴酒不沾。」

妇人冷笑道：「要是上了路还喝酒，谁敢请他保镖呢！」

白秋鸿又说道：「他是不是心情太苦闷？」

妇人噘唇道：「他苦闷？哼，要说苦闷，我才苦闷呢！自从嫁给他之后，我没过一天好日子，他连我陪嫁的首饰都拿去当钱买酒喝，我真是好命苦啊！」

白秋鸿安慰道：「大嫂莫伤心，我们总镖头说他除了喝酒之外没有别的不良嗜好，而且我看他也很顾家，否则刚才也不会把三百两银子交给大嫂了。」

妇人又冷笑道：「这些银子终归还是要被他喝掉的。」

白秋鸿默然不语。

妇人打他一眼，忽然露出一个甜笑道：「白镖师，你娶亲了没有？」

白秋鸿脸色一红道：「还没呢。」

妇人笑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白秋鸿道：「二十三。」

妇人道：「这个年龄该娶媳妇了。」

白秋鸿有点不安，站起来道：「大嫂，小弟要回房歇息了，失陪。」

他向妇人拱手一揖，便转入妇人为他准备好了的耳房，把门紧紧关好。

妇人只好独坐灯下，拿起针黹有一针没一针的刺绣著一只鞋子……

时间，静静的流逝。

约莫初更时分，整个南村的人都已进入梦乡了，妇人忽然放下针期黹，走去轻敲耳房的门，低声道：「白镖师！白镖师！你醒一醒！」

房中的白秋鸿翻身下床，靠近门边道：「大嫂，甚么事啊？」

妇人道：「你快开门。」

房中的白秋鸿道：「不，大嫂，小弟……小弟要睡觉。」

妇人着急道：「你误会了，我是听到后边厨房外有一声异响，你该去看看！」

白秋鸿那里肯信，说道：「大嫂放心，要是有事，小弟会听见的。」

妇人脸红红的说道：「白镖师，你在所不知，我们这村上最近常闹小偷，我怕有小偷摸进来呢！」

白秋鸿道：「别怕。」

妇人道：「你开开门嘛！」

白秋鸿认定她在借口兜搭，心中大起反感，故不予理睬了。

妇人无奈，只得转回自己的房中，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副单筒袖箭，然后蹑手蹑足向厨房摸去。

真有小偷来了么？

不错，真的有小偷来了！

这个小偷一身黑衣，脸上蒙着一块布，只露出两颗灵活的眼睛，正佝偻著身子蹲伏在厨房的后门外。

他手上有一把钢刀，此刻正在用钢刀撬门！

妇人摸进漆黑的厨房，听到撬门声，吓得要死，赶紧退回屋中，又来到白秋鸿睡觉的耳房外敲门，轻喊道：「白银师，真的有小偷来了，你快出来呀！」

白秋鸿根本没听见小偷的撬门声，因为他的房间和厨房隔着两道土墙，他还是认定妇人要勾引自己，心中大怒，凝声道：「大嫂，请你放尊重点。」

妇人急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屋后真的来了一个小偷，他正在撬门呢！」

白秋鸿怒道：「大嫂，你丈夫虽然爱喝两杯，却是一条好汉，妳不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我……我也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你要是听我劝告，今夜这件事我便替妳隐瞒，要是……要是不知好歹，我可要告诉你丈夫了！」

妇人愕然倒退两步，心中羞愤交集，很想大声斥责他胡说八道，但是转而一想：自己若大声叫嚷，那小偷必闻声逃遁，那样一来，自己的「勾引」岂不是永远洗不清了？于是，她决心自己捉贼；她虽然没有习武，却会使用她丈夫的各种暗器，尤其此刻拿在手上的单筒袖箭使用极为简易，而且威力极强，筒中的袖箭一经射出，快逾电掣，一般人根本躲避不开的。

当她拿着单筒袖箭悄悄走回厨房时，正见厨房的后门已被撬开，那小偷正在慢慢的推开门！她赶紧在灶前蹲下，手上的单筒袖箭紧紧瞄准著那扇门，准备那小偷摸进厨房之际，就要发射袖箭——

那小偷行动很小心谨慎，每将门推开些许，便停下来窃听，确定未惊动屋中人，才又继续推门……

不久，那扇门已被推开大半了。

月光投入厨房，只见那小偷探头向厨房望了一眼，然后闪身而入，向那放米缸的角落走去。

妇人心中一急，立即按动机括，崩然一响，射出一支箭。

那小偷「啊！」了一声，向前倒去。

妇人又急急忙忙装上一支箭，看见那小偷挣扎爬起，立刻又按动机括射出。

这次，袖箭射中小偷的前胸，小偷又倒下去了。妇人再取箭装上，一面大叫道：「小偷，小偷！白镖师你快来呀！」

那小偷还没死，听她大声叫喊，奋力爬起，欲夺门逃出去——

「崩！」

又是一箭射出，射中小偷的腹部。

一个人连中三箭后，说甚么也无力再爬起来了，那小偷再度倒下后，口中发出一声叹息，就不动了。

次瞬间，白秋鸿冲入了厨房，他在房中听见妇人大叫，始知当真来了小偷，连忙仗剑出房，赶到了厨房。

妇人射倒了小偷，自己反而害怕得全身发抖，看见白秋鸿赶到，颠声道：「快！快点灯！」

白秋鸿看见厨房中倒著一人，大惊失色，急问道：「他是谁？」

妇人哭了，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邻居我丈夫要保镖出门的事……」

白秋鸿见她手上握著一副单筒袖箭，已知她用它射倒了小偷，当即找到火折子将壁上的油灯点亮，然后趋前探视小偷。

他先伸手搭上小偷的脉门，发觉已无脉搏，便道：「大嫂，你把他打死了。」

妇人战战兢兢的问道：「他是谁？」

白秋鸿扯下小偷的蒙面巾，一见到小偷的面目，面色一阵苍白，说道：「大嫂，你弄错了！」原来，被打死的是她丈夫韦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