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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wordman790106

[入库] 牛不也《霹雳手》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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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1 11: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幽冥孤魂
  方直民的大出殡惊动了全镇百姓,尤其是送葬的队伍中大多是拿刀佩剑的纠纠武夫,更是令人瞩目。但亦因如此,看热闹的人也只扒着自家的门窗缝隙向外张望,不敢大胆跟到墓地去看那下葬的情形。天宁寺一大早就来了七七四十九位嗓子洪亮经文烂熟于胸的高僧,孝子方进同与方胜雪在前披麻执幡,随后是吹吹打打的鼓乐队,再加上众僧朗朗盈耳的诵经声和灵车轰隆隆辗过石板路的声响,整个场面是十二分的热闹。
  昨夜方家大院里群雄干等了一夜,虽没有等到刘清风来,但包大先生等人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今日给方直民送葬,大家都是刀露刃,剑出鞘,护卫在灵车前后左右。灵车穿镇而过,大家留神路边的屋顶树后,怕他突然现身。
  墓地是在镇北的一座高岗之上。自从方直民死后便着能工巧匠连日赶工,仿照地方上显绅世家的坟墓样式建造,坟丘用大块白石砌成,垒起有一丈高,墓道两侧石兽石人相对肃立,四周青松环植,占尽了形势地利。
  包大先生走在两孝子后头,抬头仰望那高岗上绿荫掩映之中的大墓,心中忽起一个怪怪的念头:自己百年之后,不知能否会有如此气派的阴宅?方家的豪富,果然不同一般,建起这样一个陵墓,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队伍刚到山岗顶上,前头的鼓乐声突然哑了。方进同问了声:“怎么回事?”踮足一看,心头怦地一跳,他看得清清楚楚,墓碑之前的石供案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右首是一个少女,左边那人的目光与方进同一对,方进同不由得失声叫道:“刘清风!”
  这一声叫清清楚楚传到众豪耳中,前头的顿时呆如木鸡,想不通刘清风怎么会在这里,后头的人视线为人遮住,看不见前头发生的事,兀自踮着足尖探头探脑地问:“什么刘清风?在哪儿呀?”“真的是他么?别是看花了眼吧!”
  包大先生往前冲了两步,心里是又惊又喜又疑。刘清风真是好大的胆子,明知江湖上侠义道要拿他碎尸万段,他竟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出头,当真是不怕死呢还是有恃无恐?
  包大先生喝道:“刘清风!你是自知难逃公道,前来投案的吧?”他右手一挥,手中那副催命铁牌咣当咣当乱响,左手在腰间一摸,抽出了判官笔。众豪醒过神来,立时成半圆散开,向墓地包抄过去。
  刘清风上前一步,抱拳道:“刘某与方直民有十余年的交情,他今日下葬,刘某特来为老友送行。”
  包大先生向身边的白玉凤和洛阳三公子使个眼色,令他们小心四周动静,大步上前,手中笔牌互击一记,大声冷笑道:“好奸贼!你到这当儿还说什么‘交情’二字,胆子可真不小!姓刘的,你是要我们动手呢还是自己天良发现,愿意在方公直民的英灵前自刎谢罪?”
  刘清风道:“包大先生此言欠妥,刘清风不知己犯何罪,此地更非官府的公堂之上,怎么提得到‘自刎谢罪’四字?王公子,苏公子,唐公子,三位别来无恙啊?这里还有许多朋友,刘某一时也认不全,各位安好罢!”说着抱拳又作了个圆圈揖,将众豪一个不落地招呼到。
  众豪见他神色如恒,礼数甚是周到,又见他身上不带兵器,均想:此人看上去倒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辈,他从容镇定,不带兵器,身边只一个小姑娘,难道真有强援在附近?
  包大先生道:“刘清风,这里的朋友,小半与你是旧识,还有大半与你是初次见面,但听得你杀朋害友的种种恶行,无不义愤填膺,都想拿你食肉寝皮,为武林除害!今日当着诸多好汉的面,你犹不知悔,仍然将自己所犯罪恶推得一干二净,足见你奸诈狠毒兼而有之,实是万恶不赦的大恶人!”转头喝道:“方家两位公子,白女侠,你们是苦主,这便为自己的亲人报仇吧!”他的言语之中,实已将刘清风当作了砧上之肉。
  方氏兄弟中方胜雪已吃过苦头,一见到刘清风两道雪亮的目光扫过来,心中一寒,赶紧缩头躲在兄弟身后。方进同从袍襟之下取出两把匕首,向白玉凤叫道:“白女侠,咱两家报仇雪恨,便在今日!”自恃有包大先生及众豪作后盾,众寡悬殊,不怕刘清风武功高强。
  刘清风大喝一声:“且住!刘某还有话说!”
  方进同哪容他说话,猱身抢上。刘清风不等他欺近身边,一记劈空掌击出,方进同犹如碰到一面无形的高墙,立足不定,后退三步,呼出一口浊气,脸上变色。那边齐圣姑袖中飞丝向白玉凤面门射去,喝道:“臭狐狸!给我滚回去!”白玉凤知道她这袖中飞丝的招式变幻多端,惯会声东击西,也不敢大意,闪身避开。
  刘清风怒道:“包大先生,你枉称‘铁面鬼判’之名!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偏听一面之辞,指鹿为马,诬赖好人!今日在众位英雄面前不让刘某说话,莫非是你心怀鬼胎,要想杀人灭口不成?”
  这一番言语听在众豪耳中,均想:今日方直民大出殡,刘清风胆敢先行等在墓地,口口声声说着受了冤枉,纵有什么阴谋诡计,也难敌过这么多人,何况合围已成,不怕他跑到天上去!内中有个花白胡子的太极剑名家董之林开口说道:“包大先生,这刘清风既有话说,咱们也不必急于动手,且听听他要想说些什么?这里的朋友都是见多识广的大行家,也不怕他红口白牙当众撒谎骗人!”此言一出,不少人点头称是。他们虽然都是方直民生前友好,应方家子侄之邀前来为方直民送葬,但与刘清风并无私仇,也素闻得刘清风为人不坏,究竟为何要对方直民下毒手,却是不甚了然,也想知悉其中原由。
  董之林平生为人谦和,言不轻发,在武林中名声不小,包大先生虽嫌他多事,却也不便当众驳他面子,说道:“刘清风杀朋害友,其前因后果方公子与白女侠都跟老夫说得清清楚楚,决不会冤枉他!董先生既然想听一听,也罢!方公子,白女侠,你们就跟董先生说一说罢!”说到此处,包大先生面容一端,厉声叫道:“王公子,烦你带人守住北面;唐公子,你带人把守东边;苏公子,西首就交给你了!”
  其实王唐苏三公子已然分头守住了北东西三面,他再行重重吩咐一遍,实是说给刘清风听,言下之意十分明白:你刘清风休想再度逃脱!
  刘清风只微微冷笑,并不言语。
  方进同见刘清风出现在墓地,心中就一直不停打鼓,现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为之心怯气沮,扭头道:“白女侠,你先说!”白玉凤把胸一挺,说声:“好!那我就先把刘清风杀害我父亲与丈夫的事说一说……”她咽了一口口水,正要运用如簧之巧舌开讲,只听得齐圣姑“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她心中发毛,忍不住勃然变色,骂道:“你这小妖女笑什么?”
  齐圣姑笑道:“我笑的不是你!”
  白玉凤怒道:“那你笑谁?”
  齐圣姑道:“我笑的是这许多武功高强、见识广博、气度不凡、侠义慷慨的大侠客们!笑他们聪明一世,竟会被一条行止不端臭烘烘的狐狸精弄得昏头转向!白玉凤,你编的那套假话我是早已听得耳朵起茧了!说什么刘清风为了贪图你家的什么武学秘笈,杀人而夺宝,弄得你年纪轻轻就做了个倚门卖俏的小寡妇。你那一套鬼话我想这里的许多英雄都已听过不止一遍了吧?我看你还是省点儿力气,让那位方公子来诉一诉丧父之苦!”
  白去疾与朱乐云生前在武林中没有什么名声,在场众豪中更无一个是白去疾与朱乐云的朋友,而白玉凤为人轻佻,又有女人多嘴多舌的毛病,这几日里一有空闲便拖住别人诉说她父亲丈夫十前年的惨事。众豪中人人都已听过她的故事,有的还听了不止一遍。她这人说事喜欢加油添醋,每说一遍都与上一遍有所不同,因此听者自难全盘相信她的言语,只是碍着面子,不去计较她话中的漏洞。这时听齐圣姑指出她的故事已听得使人“耳朵起茧子”,许多人不觉得齐圣姑有什么不对,反而认为“耳朵起茧”这四字评语正中窍要,因此谁也不作声。
  白玉凤的脸涨得血红,杏眼圆瞪正要骂人,董之林道:“方公子,白女侠的冤屈大伙儿都已听过,还是你来说吧!”
  齐圣姑笑道:“这位老先生可真是个心明眼亮、明辨是非的正人君子!方公子就不要谦让了!”
  董之林听得一愣,心道:这丫头究竟是刘清风的什么人?怎么油嘴滑舌的没个正经!
  方进同被齐圣姑与董之林两下里一挤兑,再要推诿那就会显得情虚,便轻咳一声说道:“大伙儿都知道,这个刘清风本是先父生前的好友,先父拿他当兄弟对待,与他可算得推心置腹。刘清风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说一句,我的话对不对?”
  刘清风点头说道:“此言不虚!我与方直民确实是兄弟相称,情义笃好。”
  王山大声问道:“姓刘的,你既与方大侠有兄弟之义,何为痛下毒手加害于他?你是人不是?”
  刘清风斜眼相睨,鼻中冷哼一声,道:“这便是刘某今日到此地来的原由,我就是想问一问诸位,你们指证我刘清风谋害朋友,究竟有何凭据?是谁看见我杀死方直民?我又为何要杀害方直民?”
  方进同脸上肌肉抽动一下,双眼喷出怒火,厉声骂道:“好奸贼!你死到临头了还想狡辩?你……你……”他一手戟指,身子发抖,显得极为愤怒。
  齐圣姑插嘴说道:“方公子,你有什么冤屈好好说就是了,要是比赛骂人的话,这里有许多人都不输与你!有理说理,无理便免开尊口!”
  这句话甚是厉害,方进同无言以答,只有向齐圣姑怒目而视,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去。齐圣姑满不在乎地冷笑两声。
  包大先生道:“兀那小丫头,休得多嘴多舌!大伙儿都听方公子说话,若是你一句我一句胡乱插嘴,便是说到晚上也说不明白!”
  齐圣姑嗤地笑了起来:“包大先生此言差矣!咱们有理说理,又不是跟谁比大小排辈份,年纪大几岁的便可多说几句,年纪小几岁的则不许说话!大伙儿只想听听方直民死亡的真相,容让这位方公子畅所欲言,可他正事不提,一味骂人,不知是因了情虚还是另有别情?”
  齐圣姑伶牙俐齿,包大先生早已领教过的,情知嘴上功夫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当着这许多的面,又不能当真打她,气得脸孔发黑,鼻管里呼呼喷气,额上暴起一条条青筋。
  刘清风道:“圣姑,咱们且听听方公子怎么说。”
  方进同见刘清风若无其事的样子,知道自己只是骂人未必能使众豪信服,于是转过身子,面对大众,脸上露出悲愤凄怆的神色,缓缓说道:“在下眼见杀父仇人,悲愤难抑,是以语无伦次,耽误了大伙儿的工夫,先在这里谢过。这几日里,大伙儿都已知道那位白女侠身负的血海深仇。白女侠父死夫亡,全系刘清风下的毒手。刘清风早年干下的这件大案,武林中知道的人屈指可数。说起来,大概只有家父与习良叔叔、史伯雄叔叔三人知悉。这是为何呢?”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见众豪都是凝神倾听的样子,又缓缓道:“这是因为刘清风有一回在我家喝酒时过了量,酒后失言,自行吐露的。其时正好习、史二位前辈也在场。刘清风自吹近来武功大进,当庭演示了一套拳法,果然不同凡响。家父见这套拳法古奥精奇,问他从何处学得。他说:‘我这套拳法,世间并无第二人会使,这是贾世独的师父昆仑长空道人留下的武学。长空道人除了贾世独,另外还有一个徒弟,你们不知道吧?’贾世独的师承为何,世间就本无人知悉,长空道人的名头在武林中不响,家父和习、史三人也都没有听说过。当下自是不信,笑他自吹自擂。刘清风其时实已酩酊大醉,忘乎所以了,故而将他如何在宣阳镇巧遇朱乐云,得窥长空道人秘笈,而后又夺书杀人的事都说了出来。家父与习、史二位叔父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是又惊又怕。要不是刘清风自己在酒后吐露真言,仅凭别人道听途说,家父是万万不会相信素以慷慨侠义著称的刘清风会干出如此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他们三人商量了一夜,一则出于江湖义气,二则也知刘清风别无大恶行,本着爱人以德的心思,待天明后刘清风酒醒,三人屏退下人,将刘清风引入密室,苦口婆心好好规劝他一番,并一起发誓,只要刘清风痛改前非,此后再不做一件坏事,三人就决不把这件足以使他身败名裂的恶行说出去。当时刘清风跪在当地给三人叩头,感谢三人为他保全声名,也起誓说此生但行善不再行恶。这以后,不知是刘清风天良发现,还是怕这件恶行败露于世,果然小心做人,无论言行举止,都叫人难以挑眼,由此博得武林中一片赞誉。看到刘清风的善名一天大于一天,家父也觉欣慰,以为他当真已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平心而论,这十年中,刘清风确也没做什么叫人非议的事。家父说,帮刘清风隐瞒早年恶行,虽然对宣阳镇白家有愧于心,但为武林中保全一位仁侠之人,还是值得的。白女侠,家父有这种想法,也因他与你的家人素不相识,更无半点交情之故。”.
  白玉凤哼了一声,道:“这也怪不得你老爹。你老爹与刘清风交好,自然只会帮他掩盖,以全朋友之义。”
  董之林问道:“既然方,习、史三人守口如瓶,江湖上只知刘清风之善而不知刘清风之恶,他为何又要在十年之后才起杀人灭口的恶念?”
  方进同长叹一声,道:“常言道,纸包不住火!一个人做了恶事,只怕瞒得了十年,却瞒不过一世。十年前刘清风为夺取白家的武学秘笈,杀死白去疾前辈和朱乐云,却放过了白玉凤。想来一则其时白女侠尚不会武功,刘清风觉得不足为患,二则她是一个女流,刘清风平生颇为自负,不屑于杀一个弱女子,三则以刘清风想来白家在武林中并无名声,不怕有人为她出头。刘清风的盘算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时至今日,白女侠的话不也是仍有人觉得不可相信么?”
  白玉凤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一个美艳的妇人当着众位豪气干云的男子汉哭哭啼啼,叫人看来,着实令人同情。
  方进同道:“谁也没想到的是,白女侠虽是一位弱女子,却极有志气。她不愿让自家的冤屈从此石沉大海,无人过问,十年中苦学武功,为的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她打听到家父与刘清风交好,兼且为人正直,因此单身赶到我家,求见家父,哭诉冤屈。这一来,家父被挤在中间,感到左右为难。从交情而论,他老人家与刘清风亲如手足,与白家可算是没有半点瓜葛。但从做人的道理来说,人家苦主找上门来,求你为她主持公道,也不能板起脸来推出了事,何况此事确是刘清风的不对。白女侠来过之后,家父有十多天总是阴着个脸,心事重重。问他,他什么也不说。他是想寻觅一个两全之策,既不令刘清风出丑,又可对白女侠一个交代。但世上哪有两全之策?家父不得已之下,只好派人将刘清风叫来,把白女侠的事告诉他,由他自决。刘清风一听这事终究仍是要败露于世,当下脸色灰白,想了好一会,才说:‘方大哥,你放心就是,刘某一人做事一人当,当年我因一念之差作下了这等歹事,悔之无及。杀人偿命,刘某人已经多活了十年,我去寻白玉凤,要杀要剐,都由我一身承当,决不能叫方大哥为难。小弟只有一事相求,只求方大哥跟白玉凤说一声,刘某把人头给她,请她不跟我的家人为难。’家父听他说得慷慨,自然一诺无辞,道:‘这个你只管放心,她也不是个不明理的人,你家人的安危,自由我一力保全,不会让别人动她们一指头。’家父见刘清风自甘服罪,既觉欣慰又大为伤感,毕竟他与刘清风相交十余年,情义深厚,见他即将慷慨赴死,而自己无法伸手拯救,不禁落下泪来……”
  方进同说到此处,声音也哑了。齐圣姑笑道:“方公子不觉得口渴么?要不要喝一口水?”
  方进同早知齐圣姑与刘清风乃是一党,不料她忽然关心自己,愣了一下,见到齐圣姑嘴角挂着讥嘲的微笑,方知她是在取笑自己,但这时群雄都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董之林皱着眉头说道:“那位姑娘不要打岔!方公子你说下去。”
  方进同心中得意,瞪了齐圣姑一眼,又道:“家父一生善良,再想不到刘清风嘴上说的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这刘清风害怕自己的恶行暴露于世,便下毒手暗害了习叔叔、史叔叔与家父!他以为这样一来,世上再无人可为白女侠作证,他‘刘大侠’名满江湖,谁也不会听信一个女子的话。可是他百密难免一疏,史伯雄临死前用自己的鲜血在墙上写下一个‘刘’字。家父数十年苦练,内功修为甚高,受了刘清风重手后一时昏厥,并未死亡……”
  刘清风大声说道:“好!方公子,我只问你一句话。”
  方进同一直不见刘清风辩驳诘难,没料到他突然开口,脱口道:“什么?”
  刘清风道:“你说你父亲死于我的重手,我请问一句,我是怎么暗算你父亲的?我用什么兵器伤了他?”
  方进同道:“家父对你信任有加,万万没想到你会对他下毒手。你在他背后重击一掌,打得他骨头断了七八根,震断了全身经络。你的‘霹雳掌’虽然厉害,但还不能立时打死我父亲。这,你可是没想到吧?”
  刘清风哼了一声,转向众豪:“各位都听清楚了吧?方公子说是我用‘霹雳掌’打得方直民身负重伤,昏迷不醒,没有用兵器。”
  众豪听了他的话,不由暗想:这句言语又有什么意思?你刘清风号称“霹雳手”,那是尽人皆知的事。霹雳掌雄浑刚劲,无坚不摧,你全力施为,自能一掌打死人。
  刘清风道:“既然各位都听明白了,方大哥灵柩在此,还未下葬,各位都是行家,只须即时开棺瞧一瞧方大哥尸身上的伤痕,便可知道他是否死于刘某之手!”在场群雄中间,王山、苏同、唐诏素与刘清风相识,包大先生更是与他交过手,知道他的武功家数,董之林等人虽与刘清风尚系初次见面,但彼此知名,自也听说过刘清风的霹雳掌乃是武林中威力极大的一项功夫。这些人成名已久,对世间各家著名的武功多少知道一些,故当刘清风提出开棺验尸时,无不心头一震,暗道:难道方直民果真不是他杀的?一时之间全场静得不闻一声咳嗽声,惟有山间林中的鸟雀叫个不了,吱吱喳喳的吵得人心慌意乱。
  众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清风,但见他面上显出急迫的神情,胸膛一起一伏,表情是十分的恳切。众人又掉转目光望望方进同,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喉结上下滚动,两手忽而紧握成拳,忽而互握对搓,眼中泪水滚动,却又不掉下来,似乎是被刘清风的话惊得呆了,又似乎正在压抑心中的极大愤怒。
  包大先生觉得自己该说话了,轻轻咳了一下,缓缓道:“方公子,刘清风要动你家先人的遗体,我等都是外人,这等大事甚难置喙,还是你自己拿定主意。”
  方进同正感十二分的难堪,听了包大先生这几句话,陡觉精神一振,定了定神,大声说道:“晚辈身为人子,只恨武功低劣,既不能在先父生前保护他不受奸人谋害,已深感惭愧,今日倘容外人搬动先父遗体不加阻拦,那……那我岂非不孝之子,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间?刘清风!你好狠毒呀!家父丧生于你手,你还不满足么?你还想在家父死后惊扰他的遗体!你……你……你太毒辣了!哇……”他显得气愤至极,忍不住痛哭失声。
  一个七尺男儿居然当众痛哭失声,若不是心中的伤痛和委屈到了无可再忍的地步,何至于此?耳听他凄惨的哭声,群雄皆是耸然动容,有几个忍不住骂了起来:“姓刘的,你是人不是人?方直民已然驾鹤西归,你还放他不过?”“什么开棺验尸?凶手明明是你!还想抵赖么? 这里这许多英雄在,决不能容你胡作非为!”
  刘清风耳听骂声,脸色大变,正要发作,耳边倒传来齐圣姑的声音:“让他哭个够,让他们骂个够!咱们只是有理说理,事情总该有个水落石出之时,怕什么?”刘清风听了心念一转,暗道:不错,我一定要沉住气,只要打开棺盖事情便能真相大白!他们已然情虚,正要激我发怒,我可不能上这个当!他气恼包大先生另生枝节,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对方。
  包大先生心中发毛。自从刘清风提出开棺之议时起,在他的心中,已隐约觉得事情的原委恐怕与自己所想象的并不一致,说不定刘清风真是清白的,杀人凶手另有其人,以往倒是冤枉他了。但是若一旦打开棺盖,证明方直民不是伤在刘清风的霹雳掌力之下,自己的一场辛苦奔忙不但全然落空,而且平空与刘清风结成对头,日后有得麻烦。自己一向以为人主持公道而自我标榜,可是因为偏听偏信而铸成一件错案,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江湖上立足?更堪忧虑的是,一旦刘清风确是受了冤屈,那以往自己办过的案子,旁人也可出来说三道四,说一句“你包大先生既然冤枉了刘清风,难道就不会冤枉别人?”那时将何辞以对,一念及此,包大先生觉得当此关头,可万万不能让刘清风开棺验尸,所以他挑了方进同一句。现在见到刘清风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毕竟心中尚有善恶之念、廉耻之心,心中一阵发慌,不敢跟他对视,转眼看着方进同和白玉凤,将他二人恨得牙痒。要不是方进同硬说他老子是死于霹雳掌下,事情不会到这个叫人难堪的地步!包大先生心中忽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两个人会不会故意弄了一个圈套让自己来钻?会不会是白玉凤与方进同勾搭成奸,为方直民发现,严加干预,引起了这对奸夫淫妇的杀心,合谋杀人,反而嫁祸给刘清风?
  他越看越觉得方进同面目可憎,而白玉凤彻头彻尾像一个淫妇。
  包大先生是群雄中的首脑人物,众人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方进同和白玉凤,脸上又是一股掩盖不住的愤恨之色,不由心中起疑,暗想:包大先生怎么啦?难道他已发现了方进同的漏洞?场上渐渐静了下来,只有方进同全无知觉,还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个不了。他的哭声起先倒还透出一股伤心凄凉之意,时间一长,悲切之意难以为继,不免转变成了干嚎,听在耳中叫人生出厌烦。董之林道:“方公子且止悲声!此刻实也不是哭的时候。人命关天,非同儿戏。今日若不让刘清风开棺验尸,也难叫他心服口服。但贸然惊扰死者遗体实在不是一件小事,老夫适才思得一策,不知方公子以为如何?”
  方进同听他话意暖昧,忙擦擦眼睛,说道:“董伯伯为我作主!家父生前与董伯伯有数十年交情,董伯伯一定感念旧情,不让刘清风那厮奸计得逞!”
  董之林皱了皱眉头,道:“话不是这么说!令尊遭遇不幸,老夫也伤心欲绝,立志要为他报仇雪恨。但要指证谁是杀人凶手,须得有铁一般的证据!眼下既然刘清风不服,提出要开棺验尸,倒也不算是纯然的胡搅蛮缠,咱们若不答应他,休道刘清风不能服罪,这里的许多英雄也会怪咱们行事草率,办事不公。咱们行事不能叫人说一句闲话对不对?依老夫之见,方兄的遗体是该验一验,但得先让刘清风在令尊的灵柩前下跪叩头,求得方兄英灵的谅解,方可小心启开棺盖……”
  方进同不等他说完,连连摇头,叫道:“不成!不成!先父的遗体万万不能让这奸贼惊扰!小侄纵然不孝,也不敢作此大逆不道的事,受万人唾骂一世!”
  董之林不料得他会一口回绝,愣了一愣,一张脸渐渐泛红,羞愧无已,怫然道:“贤侄既如此说法,老夫倒是多事了!哼!”他仰起了脸,是真的生气了。他是前辈高人,当着大众之前受一个后辈抢白,大失面子,也难怪要懊恼生气。
  方进同一见董之林这副模样,心中大悔,正要说几句软话向他赔礼,齐圣姑却抢在了他的前头:“方公子,这位董老先生说的是正大光明之论!我看你不是要作孝子,倒像是心中有鬼,惟恐开棺之后真相大白,于你不甚相宜吧?你怕什么呢?”她上前几步,转向白玉凤,笑道:“白姐姐你也怕开棺验尸么?”
  .白玉凤怒道:“你胡说八道!我怕什么?刘清风是凶手,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开不开棺都是一样。”
  齐圣姑笑一笑,拉长声音叫道:“这位白女侠说了,可以开棺验尸,以释众疑,以明是非!”
  白玉凤微微一愕,寻思:我说过这话么?但要反驳,眼见众豪已然起了疑心,犯不着受其牵连。何况适才方进同言语中有许多不实之处,他说自己曾求到方直民门下,诉说冤屈,求方直民为自己伸冤一事,便是子虚乌有之事。她本是添油加醋的好手,但见方进同说话比自己还不着边际,心里老大不悦,便不愿为他出头。
  众豪见苦主之一的白玉凤默不作声,也觉得今日若不允刘清风开棺验尸,于情理上说不过去,更隐隐觉得方进同执意不让开棺验尸,似乎别有隐情。
  一直以来,刘清风以为有人扮作自己的模样行凶作恶,方直民垂危之际,头昏眼花,将错就错,误将自己认作了杀人真凶,但听了方进同杜撰的一篇鬼话,他心中雪亮,才知是方进同故意陷害自己,胸中顿时冒出一股怒火,大声喝道:“方公子!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要在众位英雄面前打开棺盖验个明白!倘若令尊身上的伤痕果真是刘某留下,不用你们动手,刘某便自行在方大哥灵前割下项上人头!如若实情与你等所说不同,嘿嘿!包大先生,你要还我一个公道!”他想方进同年纪不大,与自己更是半点也扯不上仇怨二字,所以处心积虑陷害自己,必是受了别人的指使,包大先生就头一个脱不了干系,是以言语中也将他牵上了。
  包大先生脸色大变,哼了一声,冷冷道:“棺中是方公子的先人,谁要开棺老夫说了不算。嘿嘿!刘清风,老夫也曾听说你是一个武学奇才,平生转益多师,未必仅会一门霹雳掌吧?依我想来,开不开棺都是一样。嘿嘿!”
  他的话外之意任谁都能听出,刘清风既然熟知世间多门武功,那么即使方直民身上的伤痕不是霹雳掌所致,刘清风也一样不能洗脱杀人嫌疑。但这话若是别人来说倒还不算什么,他包大先生一向以公正不阿著称于世,仗义执法不徇私情,此言一出,方进同虽然喜动颜色,但如董之林一班老成练达的好汉,都在心中嘀咕:这位包大先生也是徒有虚名,人命大案岂可如此轻率?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来。
  方进同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脸上泛出星星点点的红点子,手舞足蹈地说道:“对呀!对呀!总之家父是被你害死的!我武功低劣,于家父身上的伤痕辨认不确也是有的。但家父临终前说得明明白白,下手害他的就是你这奸贼!”
  他自以为得计,岂知众豪听他忽而改口,大为不满,哄的一下,人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别的不论,到得此际,刘清风是理直气壮,咄咄逼人。方进同却言辞闪烁,出尔反尔,显得情虚气短,只会强辞夺理。无论局势如何演变,今日是不能硬要刘清风抵命了。
  刘清风见方进同仗着身后有包大先生撑腰,一味的胡搅蛮缠,不由得怒上心头,双臂一振,大步向前,叫道:“各位英雄,刘某今日身负奇冤,不得不打开棺盖验个明白,并非要存心得罪含冤身死的方大哥!让开了!”这声暴喝乃是针对上前阻挡的方进同。方进同猱身而上,两把匕首一齐向刘清风胸口扎去。刘清风双臂一抬,正击在他双肘之下,方进同手中匕首拿捏不住,脱手飞出,直上天空。
  刘清风身影闪动,已从他身侧晃了过去。
  包大先生见刘清风动蛮,正中下怀,大叫道:“刘清风要与天下英雄为敌,大伙儿一齐上啊!”率先舞动铁牌正面抢上兜住。他的武功可比方进同高多了,手中的铁牌又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奇门兵器,刘清风一着不慎,只听得嗤的一声,衣袖被他铁牌划破,险些伤到皮肉。
  包大先生一发动,洛阳三公子分从三面围了过来。董之林见局面大乱,高声叫道:“且慢动手!有理说理!”包大先生哪会听他的话,抡起手中铁牌向刘清风当头砸去。刘清风见他势若疯虎,倒也不敢用一双肉掌硬架,闪身避开。这时直飞上天的两把匕首落了下来,他双足一顿,和身高跃,将匕首接在手中。正好王山的长剑从后面攻到,刘清风回手一挡,当的一响架开。匕首虽小,但他运上真力,王山手臂剧震,倒退两步。那边苏同与唐诏各挺兵器攻了上来。白玉凤也想插上一手,绕圈疾转,却找不到空隙,只好在外围大叫助威。方进同又取来一把钢刀,狂呼乱叫地加入战团。
  刘清风以一敌五,虽然不落下风,但一时之间要想脱身也难以办到。齐圣姑不料得刘清风到了紧要关头仍然沉不住气,与他们斗了起来,心想他恼怒异常,若是失手伤了众豪中任何一个,此刻在旁观斗的便会同仇敌忾加入战团,当务之急,须得赶快打开棺盖,察看究竟才是上策。她轻功高妙,身子一晃一闪间径直奔向那口黑漆棺材。白玉凤一见齐圣姑向棺材扑去,哪能容她得手,长鞭挥出,叫声:“站住了!”鞭梢挟着一股锐风,直取齐圣姑后心。齐圣姑听得身后风声,只得转身应敌,两女手中都是软兵刃,斗起来无声无息,但凶险处却并不逊于长刀大斧。
  便在这时,从兵器磕击声中传来“格格格”的声音,大家都在凝神注视着这场生死剧斗,谁也没留意这怪声从何发出。猛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一大片棺盖冲天飞起,遮住了头顶的太阳,给地上投下一大片阴影。这一来,人人都被惊呆,不解这棺盖怎会突然飞起,纷纷抬头仰望。只见那棺盖平平压将下来,众豪发一声惊叫,急忙四散躲避。原来是董之林见局面大乱,不得已运力掀开了棺盖。
  棺盖平平掉下地,又发动一声震耳的巨响,碎成四五片。
  一瞬间里,山岗上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无数道目光呆呆地望着地上那棺盖的碎片,人人心口怦怦乱跳,怎么也想不通这棺盖怎会自行飞起。
  包大先生踮足向棺中望去,这一望之下,不禁又是一惊,耳边听到有人发出惊呼:“啊呀!棺材里是空的!”
  众豪呆了一呆,纷纷向那辆灵车拥了过去,但见棺材里头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不禁目瞪口呆。
  董之林失声叫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方兄的遗体呢?”不由将目光对准了包大先生。
  包大先生也正疑惑不解,蓦地心念一动,便向刘清风看去,呐呐问道:“你知道这是一口空棺?”
  刘清风一脸惊愕:“我怎么会知道?棺中的尸体哪里去了?”
  白玉凤猛地省悟过来,尖声叫道:“方公子!方公子的人呢?你把你老子藏到哪里去了?方公子!他人呢?”
  众豪这才发现方进同的人不见了。
  包大先生一眼看见在人丛中的方胜雪,脸上黑气一现,暴声喝道:“方胜雪!你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悔又恨,又惊又怒,双目喷火,似乎是要把方胜雪一口吞下去。
  方胜雪被两个大汉揪住后领推到棺材跟前,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我……我……与大家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呀!我压根儿就……没见到过叔父的尸体……那时我出去办货,回到家来,进同便说叔父死了,尸体也已入殓……”他猛地想到一人,大叫道:“洪强!洪强!”
  洪强是一名家丁,应声挤了上来,说道:“老爷入殓时,小人是一同料理的。但遗体居然不见,小人可是一无所知!莫非老爷变成鬼了? 再不然是老爷诈尸,变成僵尸,自个儿偷偷从棺材里跑出去了?”
  在场众豪谁不见多识广,但出殡之日,送到墓地的竟是一口空棺,这样的怪事别说是见,连听都没听说过。而一旦发现棺材里头是空的,却连孝子也不见了,其由何在尚不可知,但有一点已可断定,不但刘清风是受了冤枉,这其中更有重大阴谋。
  董之林忽然问道:“包大先生,适才你执意不让开棺验尸,莫非……”他还不及说出“你是晓得棺材是空的”九字,包大先生勃然大怒:“胡说!我哪里会知道内情?”
  董之林呛啷拔剑在手,朗声叫道:“当着这许多英雄在,你与方进同有何图谋,且说个明白!”立时有七八人帮腔:“对呀!包大先生,是不是你杀了方直民,嫁祸于刘清风?”“这家伙好大的胆子,好奸刁的诡计,我们险些上了他的恶当!”“什么‘铁面鬼判’?原来是专会捣鬼!今日他不从实招来,休想离开此地!”“大伙儿不必跟他废话,先拿下了再说!”
  包大先生的身周都是充满敌意的眼睛,一时之间,他冷汗淋漓,脸色发灰,转眼见到王山在旁,急叫道:“王公子!你是知道的,我们都上了方进同的当!”
  王山道:“包大先生,我们洛阳三公子本来是毫不知情,都是你说刘清风杀了方直民,应当大义灭亲,劝我们跟刘清风刘大侠割袍断交,为方直民报仇。我们悔不该听了你的话!唉!刘大侠,我们真是瞎了眼,当真是惭愧无地呀!”他当即向刘清风深施一礼,神态颇为恳挚。苏同和唐诏也都跟着向刘清风赔不是。
  包大先生不料洛阳三公子事到临头竟会推得一干二净,激怒之下,更是辞不达意,指着洛阳三公子责道:“你们……你们……一个个都不是东西!我……我与你们不能干休!”一张脸涨得紫里发黑,嘴唇乱抖,唾味四溅,连眼睛也斜了。
  群雄哪会相信他的言语,只道包大先生与方进同暗中勾结,谋害刘清风,纵非主谋,也是重要帮凶,纷纷取出兵器,围了上来,将他裹在垓心。一道道喷火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只要有人发一声喊,立时刀剑齐上,要将他割成碎片。
  瞬时之间,包大先生汗湿重衫。整个事件,他实是全然蒙在鼓里,无非是听了方进同的话,信以为真,又加上后来碰到了白玉凤,一口咬定是刘清风杀了白去疾与朱乐云,更是深信不疑。刘清风近年名头好大,他内心不无妒嫉,自然也愿意刘清风出丑,抓住这个机会,正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包大先生刚正不阿,是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的高明之士,清正之人。因此他兴致勃勃,纠集一帮好手,不远千里追杀刘清风。只道刘清风服诛之时,便是他包大先生名垂青史之日,哪知事情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恨自己卷入太深,到得此际,当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也正是到得此际,包大先生才知被人冤枉是什么滋味。他一生正直,只是名心太重,急于建功立业,中了别人的圈套,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万般无奈中,忽然觉得冥冥中似有造物主捉弄人,顿时心灰意赖,怅然若失。当郎!当郎!两声响,他手中的铁笔和铁牌掉落地下,眼中也怔怔地落下泪来,长叹一声,凄然说道:“刘大侠,包某是非不明,偏又不听良言,中了奸人的圈套,对不起天下英雄,更对不起你……包某自作了断就是了!”当下气凝于掌,便要往自己顶门击去,突觉手腕一紧,如入钢钳之中,这一掌便击不下去。他睁眼一看,是刘清风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不由得心往下一沉,颤声问道:“刘大侠,你不许我自尽谢罪?”
  刘清风道:“包大先生,一个人若是受了一点委屈便要自尽,在下便是有一百条性命也早完了!哪还能活得到今日?”齐圣姑小声嘀咕:“你就会多事,他要寻死又拦他作甚?真是狗拿耗子!”
  包大先生自能听出他话外之意,不由得羞惭难当,无言以对,站在当地发怔。刘清风大声说道:“各位英雄,此事显见得是个阴谋!方进同见阴谋败露,抽身逃跑,他又能逃到何处去?大伙儿分头去追!务必将他抓住。”
  齐圣姑伸手一拦:“慢来,慢来!”刘清风道:“怎么?”齐圣姑把嘴一努,道:“方进同虽畏罪潜逃,不还有个白玉凤在么?诬赖你刘大侠残杀朋友的,还有一个白玉凤呢!”
  此言点醒了大众,呼啦一下,众豪将白玉凤围了起来。白玉凤惊恐万分,双手齐摇,叫道:“这不干我的事!我也是上了方进同的当!是他告诉我刘清风杀害了我的父亲和丈夫,我听信了他的鬼话……再说……再说……先前你们不也都将他的话信以为真么?”
  齐圣姑怒道:“白玉凤!当日在宣阳镇上,你亲口对我说,是你亲眼看见刘清风杀了你的丈夫、父亲,此事可是有的?”
  白玉凤知道这是到了生死关头,一言说错,眼前便是个乱刀分尸的局面,吓得浑身发抖:“那时我确实以为是刘清风杀了我的丈夫和父亲,一心要找他报仇,又知单凭自己之力万万斗他不过,为了邀集帮手,所以就说是我亲眼看见的。其实我是没有看见凶手的面。但我父亲丈夫惨遭不幸,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呀!谁来为我报仇呢?啊呀!我的命好苦呀!”她捶胸顿足,放声大哭,“你们枉称英雄好汉,只会得趋炎附势,包大先生他们势大的时候,你们都说刘清风十恶不赦,该死该杀。如今刘清风占了上风头,你们就变了一副面孔,只会跟我一个妇道人家发威!你们不知羞耻么?”
  这番言语听在众豪耳中,都感到十二分的难堪。齐圣姑冷笑道:“白玉凤!你不用撒泼!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的老子和老公到底是不是刘清风杀的?”
  白玉凤低声道:“我没有看见,可总有人杀了他俩。”
  齐圣姑哼了一声:“好,你总算说了一句人话。你再说说看,你既未见到是谁杀了人,却定要赖在刘大哥身上,究竟为了什么?”白玉凤脸上一红,瞅了刘清风一眼。刘清风忙道:“圣姑,这事不必再提了!”齐圣姑道:“刘大哥,你是好心,不愿让她当众出丑。可是不将来龙去脉理清楚,方进同又逃得没了影子。方直民死因不明,白玉凤的父亲和丈夫也死得不明不白,此事想了也不能了呀!”刘清风皱眉不语。齐圣姑又道:“白玉凤把一笔黑账赖到你身上,倒还有她的道理,可那位方公子是你好友的儿子,为何也不顾上辈的交情,硬要指你为杀父大仇?常言道:父仇子报。方进同甩开他真正的仇人不管,一味的要跟你过不去,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竟是他杀了他的老子不成?”
  此言一出,群雄都觉心头一凛,暗道:这小丫头年纪不大,理路倒是十分清楚。瞧起来,白玉凤的亲人虽非刘清风所杀,但他与白家结有梁子,恐怕是真的。素闻方直民跟刘清风交情深厚,方进同怎能无缘无故嫁祸于刘清风?
  董之林沉吟道:“却不知习良与史伯雄的棺材里……”他话未说完,便有一人叫了起来:“习、史两家的丧事在下都赶上了。习良和史伯雄确实死于非命,那是千真万确之事!”董之林一看说话的是夺魂刀派的李村人,知道他与习良、史伯雄一向交好。
  李村人看了刘清风一眼,又道:“习良是死于他自己的成名暗器‘飞蝗箭’之下,那尸身上中了七枚‘飞蝗箭’,惨不可言。史伯雄是被他的金枪刺中胸口而亡。还有……史伯雄确实在墙上用血写了 一个歪歪斜斜的‘刘’字……”齐圣姑怒喝道:“你胡说!”
  李村人脸色微变,看着刘清风凛然道:“刘大侠;这是在下亲眼所见!你便是即刻杀了我,我也是这般说!”
  刘清风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王山道:“一个歪歪斜斜的字又算得了什么?那个‘刘’字即便真有,说不定是史伯雄想叫刘大侠为他报仇的意思,可惜话不及写完便已断气。”苏同也赶紧说道:“王兄此言有几分道理。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有人早就处心积虑要害刘大侠,他杀了史伯雄后,自己写下一个‘刘’字,由此便可嫁祸于刘大侠。”唐诏紧接着凑上来:“王、苏二兄的话都有道理!适才刘大侠的话不错,咱们还是赶紧将方进同抓到,那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方进同这小子跑不远的,他在这里有好大一份家产,怎么割舍得下?定是逃回家中了!”这三公子自觉得罪了刘清风太多,因此急于要想弥补过失,言语中竟是十分帮着刘清风。
  包大先生一直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这时心念一动,双足一错,已绕到方胜雪背后,砰的一脚将他踢倒,厉声喝道:“方胜雪!你老实说,方进同能到何处避祸?你家里可有什么暗道地洞?”他足尖踩在方胜雪头上,微一用力,方胜雪便痛得杀猪般号叫起来:“啊哟!快拿开!我说……我说……”包大先生稍稍抬起足尖,方胜雪眼泪也出来了,“我家里有一个菜窖……不知道他是不是藏在菜窖里……”
  便在这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有两匹快马,一前一后疾驰而来。前头的那匹毛色火红,后头那匹鬃毛乌青。马上的骑者一个青衣,一个白衫,隔得远了看不清面容。


  第二十章 真相大白
  两匹快马奔到岗下,并不停步,前头的骑者将缰绳一引,策马奔上岗来。这时众人已能看清,那后一匹坐骑上,除了青衫人之外,还有一人横卧在马鞍上。包大先生看清了前头那人的面容,不禁身子一震,自言自语地道:“怎么会是他?”只听得齐圣姑脱口道:“是师姐!”
  刘清风心头剧震,眼眶发热, 一颗心怦怦急跳,睁眼看得分明,后头那个青衫人,正是暌别多年的罗秀姑,只不解她怎会骑马赶来?更不知被她紧紧按在马鞍上的是什么人?一双脚不知不觉地走上前去。身边一人比他更快,正是包大先生。只听他颤声高叫:“肖师弟!你怎么来了?”
  齐圣姑和刘清风都到过洛阳集英庄,一听包大先生喊出“肖师弟”三字,定睛一看,那个跳下马背快步走来的白衣人不是肖上秋又能是谁?齐圣姑倒还不觉得什么。刘清风一见到肖上秋,脑中石火电光般的一闪,猛地省悟:那个在宣阳镇出手救过自己的蒙面人是他!怪不得当时听他的声音就颇为耳熟,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被包大先生废了武功的肖上秋。
  罗秀姑将马鞍上那人摔下地来,众人又是一愣,此人正是适才混乱之际逃之夭夭的方进同,只见他灰头土脑,衣衫上还有血渍破洞,显然吃了不少的苦头。罗秀姑一跃下马,目光在刘清风脸上稍作停留便即移开,对着齐圣姑喝道:“师妹!你倒没死?”齐圣姑笑道:“我跟着刘大哥怎么会死?不客气地说,这位刘大哥没有我,倒是要死过好几回了!师姐,你一向把他夸得怎么好,哼!叫我看来,也不过是银样蜡枪头,大草包一个!徒有虚名罢了。”
  众豪听她两个姐妹相称,但一见面便没有一句好话,不觉大为好奇,更奇的是齐圣姑将刘清风称之为“大草包”,刘清风却不动怒,都搞不清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而肖上秋被他师兄包大先生废去武功一事,曾在江湖上被传得沸沸扬扬,这么一个废人飞骑而来,却是为了什么?在众豪想来,擒住罪魁方进同的,必是这一个面容文秀的女郎了。
  肖上秋意味深长地看了包大先生一眼,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说道:“师兄,这一回你可栽了个大跟头了吧?”包大先生本就满腹狐疑,师弟一见面便当众揭自己的短处,不由窘得面红过耳,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都是姓方的在作祟!那位女子是……你们两个怎么……”
  肖上秋冷笑一下,不理包大先生,向刘清风抱拳道:“刘兄,看起来你气色很好,谅来已将身上的冤屈洗刷干净了吧?可喜可贺!”
  刘清风忙还礼不迭:“多承肖大侠援手,大恩大德永志不忘!说来惭愧,这里的英雄们虽已信得过小弟不是忘恩负义残害朋友之徒,但小弟究竟如何得罪了方进同,令他要将小弟置于死地,到此刻尚无半点头绪。肖大侠明察秋毫,必有教我。罗姑娘,别来安好?在下若非圣姑相助,确是早已不在人间。令师妹施惠良多,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罗秀姑脸上浮出红晕,答道:“刘大侠太客气了!我这位师妹淘气得紧,一定没少给刘大侠惹祸。这个姓方的贼子适才正要亡命天涯,被肖兄和我逮个正着,将他带了来此,听由各位发落。”齐圣姑插嘴说:“师姐,你怎么尽在外人面前说我的坏话?我怎么淘气啦?我早就晓得,你一定悄悄地跟着我们。那天在宣阳镇上,包大先生和白玉凤将我们关在屋子里,是你救了我们吧? 你就惯会藏头缩尾、神出鬼没,好教刘大哥佩服你的手段。是不是?你这套把戏,可瞒不过我!”
  罗秀姑笑了笑,笑容中有一股掩盖不住的得意,道:“这可不全是我的功劳,追踪觅迹算是我的事,真正动手救人,你应该要感谢这位肖大侠!刘清风也是……”她“他救的”三字还不及出口,转眼见肖上秋一个劲儿地悄悄摇手示意,便顿住了。
  包大先生急于想要问清师弟的由来。在他想来,肖上秋早已被自己废了武功,平时在家中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到江湖上行走,但今日不但突然出现,且与一个美貌女子一同将方进同截住抓了回来,又听罗秀姑的口气中,自己一班人的行踪早就落在了他二人的眼中,种种情事,殊不可解,便急不可耐地向肖上秋招招手儿,打算调他到一边去问个明白。可是肖上秋却对师兄的手势视而不见,转过了头去,笑道:“你这可是高抬我了!说起来,我与刘兄并不相识,当初我听师兄说刘兄罪孽深重,什么‘杀朋害友’,什么‘谋宝害命’啦,似乎是不杀不足以平公愤。我师兄的为人,我是最明白不过的,凡事热心过头,又自负得紧,最爱管他管不了的闲事,加上名心太重,一有出头露面的机会,便抓住不放,似乎天底下只有他一人最为正直公正。他说刘兄是坏人,我就觉得未必如此。后来这位罗姑娘找到集英庄来。师兄不在,集英庄里自无一人是她的对手,我不得已只好跟她打了一架。嘿嘿!十多年不跟人交手了,武功全然荒疏了,说来真是惭愧,险些栽在罗姑娘手底。”说到这里,他转头向包大先生道:“师兄,当年你为一件小事废了我的武功,令我成为一个废人。在你固是因此而在武林中大大露了脸,人人都赞你‘公正无私’、‘大义灭亲’……真正是名声鹊起!可在小弟我,伤心得几次想寻短见。一个学武的人,仅仅为了一点小过失,就被自己一向敬爱的师兄废了武功,成就了师兄的名声。你的心也太狠了!小弟我下定决心,此生但能不死,一定要将武功从头练起,十多年中,我无论风霜雨雪,勤练不辍,可你还嘲笑我白费劲。你没想到有句老话叫做‘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四年前,我的武功便已尽复旧观,但我十分小心,不让你觉察到半点。你知道我为的是什么吗?我便是为了看到自以为英明练达、公正无私的包大先生栽个大跟头!哈哈,这一天我可终于等到了。所以当罗姑娘跟我说了刘大侠一向的为人,我便决心要帮着她查清这件冤案的前因后果。”
  他说到这里,兴奋得双眼放光,脸上泛出一片红晕。包大先生神情十分尴尬,脸上一青一白,恨不得地下生出一个洞来,好让自己钻进去。肖上秋又道:“师兄,你们那天在宣阳镇打算对刘大侠下毒手时,有一个蒙面客将他救走,你可知那蒙面客是谁?”包大先生一愕,愣愣地问:“难道是你?”肖上秋得意地一笑道:“不错!你枉称明察秋毫,可是我在你面前将人救走,你也认不出来!”后来闯入镇上方家捣乱,割下方胜雪耳朵、杀死三脚虎和郭磊的自也出于他与罗秀姑之手。
  包大先生脸色灰白,犹如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他呆呆地望着这个师弟,一句话也说不出。
  众豪中有洛阳三公子及白玉凤等人当日在宣阳镇参与围攻刘清风,好几人还负过伤,白玉凤倒也罢了,那洛阳三公子平日经常到集英庄包大先生处走动,对肖上秋也不陌生,却万万想不到这人为争一口气,忍辱负重,装疯卖傻如许年,重行练成一身惊人的武功,却深藏不露,到头来当众将他师兄狠狠一顿奚落挖苦,这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苦心孤诣,令人既感意外,又觉可怖。当日他将包大先生一掌击伤,显见得内功已在包大先生之上,若是他今日要向自己复仇,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这一想,都是暗暗心惊,不知这局面还会如何演变。
  包大先生低头想了一会,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悲怆的苦笑,道:“师弟,我可真没有想到……唉!事至今日,大错已经铸成,我也无话可说,你既然如此记恨于我,那就一掌打死我吧!如今我反正已身败名裂,活着也没有多大意味了!”他素来心高气傲,处处受人敬重,今日里颜面丢尽,蓦地里觉得了无生趣,死的念头盘桓心间,说的倒也是实话。
  肖上秋笑道:“师兄,你只不过受了一点儿小小挫折,便不想活了?”他对这师兄怀恨已久,故而到得此际,言语中仍是不依不饶,极尽讽刺挖苦,“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包大先生只是苦笑不语。董之林看不下去了,森然道:“肖大侠,人谁无过?令师兄纵有诸般不是,他已当众直认己过,还要怎样?难道你还真要取了他的性命才甘休?此刻刘大侠冤屈虽解,但方进同的奸谋未明,你兄弟的恩怨先放一放,咱们办正事要紧!”
  肖上秋不认得董之林,听他言语不逊,双眼一瞪正要发作。罗秀姑拉了拉他的袖管,说道:“肖兄,那位前辈的话甚是有理。包大先生总是你的师兄,我看他也确有悔过之心。昔时恩怨都揭过了吧!”
  这肖上秋自打现身之后,意气风发,满脸傲色,对在场诸人除了刘清风之外,都是爱理不理。董之林年纪已一大把,在武林中也算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名家,但肖上秋对他丝毫不假辞色,眼中好像就没有这么个人。这时听了罗秀姑的话,立时转怒为喜,说道:“罗姑娘,你要我忘却往日恩怨?”罗秀姑点了点头:“据我看来,令师兄不过是刚愎自用,偏听偏信,倒还没有害人的存心,与这姓方的大不相类。”肖上秋怔怔地看了她一会,脸上显出温柔之色,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好罢!你说怎样就是怎样。”整了整衣衫,双膝一屈,向包大先生跪倒,叫道:“师兄,小弟给你叩头,咱们兄弟旧日的恩怨都忘了罢!”包大先生愣了一愣,急忙抢上扶他起来,哽咽道:“师弟快快请起!愚兄往日待你太苛,实在愧对先师。”他心中百感交集,眼泪潸然而下。旁观众人见他兄弟终于捐弃前嫌重归于好,心下也感触良多,唏嘘不已。
  齐圣姑见师姐短短几句言语便制得肖上秋服服贴贴,心中大感奇怪,不由向罗秀姑看去。这时罗秀姑也正好把脸转过来,一见师妹似笑非笑的目光,脸上腾地一下,红浪翻涌,羞不可当。齐圣姑见状,恍然大悟,忍不住嗤的一声笑,用手刮刮自己的脸颊羞她,更把罗秀姑臊得抬不起头来,心里不断责骂这小师妹促狭。
  这姐妹两个暗地里斗法,谁也不曾留意,都把目光瞪向仍然躺在地上的方进同。董之林一把将方进同提起,才发觉他是被点了穴道。伸手在方进同背上一拍,内力透穴而入,岂知毫无消息,竟然解不开他的穴道。他太极剑一派最讲究内功修为,居然解不开方进同的穴道,不由大感惊讶,抬头说道:“这小子的穴道是哪一位点的,快替他解了好问话。”眼睛看着肖上秋,自然认定是他所为。不料一旁的罗秀姑应道:“前辈,让我来。”提足一蹴,随随便便地在方进同身上一点,方进同身子一震,穴道解开。
  董之林心头一震,看不出这个文秀的女郎功夫这等深湛。先时他对肖上秋、罗秀姑大大咧咧的作派还看不入眼,这时心中感觉又自不同,向罗秀姑点头微笑,道:“罗姑娘好功夫!”罗秀姑笑了笑。齐圣姑老三老四地道:“董老前辈请让一步,我来问他!这家伙害得我们好苦。”她也不等董之林答应,手腕一翻,亮出一把雪亮的短刀,在方进同脖根上比了又比,厉声喝问:“贼小子!快说,你为何要谋害刘大哥?”
  方进同甚是硬气,大声叫道:“小妖女,你杀了我就是,我若皱一皱眉头就不姓方!”
  齐圣姑大怒,手腕一抖,已在他颈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方进同哈哈大笑,眼中充满了怨毒,叫道:“手不要抖,下刀重一点儿不妨!”齐圣姑心念一转,笑道:“好汉子!真有你的,倒不愧是铁笔扫千军的后人!师姐,你有没有将本门的‘蝎尾针’和‘蛇牙椎’带在身上,还有‘七毒攻心散’、‘断肠烂肚粉’、‘蚀骨腐筋丸’,统统拿出来!这位方公子都想尝一尝,咱们就成全他一回!”
  方进同听了她报出的几种毒药的名目,不由得心中发毛,但他素知齐圣姑惯会大言欺人,不信她真会有多种毒物,恶狠狠地盯着齐圣姑闭嘴不响。
  罗秀姑道:“师妹,你说的‘蝎尾针’、‘蛇牙椎’及‘七毒攻心散’等等都已不算什么厉害。我这里有一种‘鬼哭狼嚎百毒百死散’,比什么毒物都要厉害。沾染一丁点儿,要让人如同经历冥间十八层地狱的种种苦难,却又一时不死,须得苦捱百日,方才变鬼。就给他试一试吧!”说着,果然从怀中掏出一只五彩釉的长颈小瓷瓶来,掷给了齐圣姑。
  ,在场众豪见她姐妹一唱一和,那个小瓷瓶花花绿绿的,颜色十分鲜艳,还只当是用来吓唬方进同,都饶有兴趣含笑看着她俩如何整治方进同。
  齐圣姑拔开瓶塞,左手一捏,方进同身不由己,不能不张嘴,一张脸已变了颜色,“我……”才吐出一个字,齐圣姑右手瓷瓶一倾,将药末倒进了他口中。随即跳开,得意地笑道:“我看你还能硬撑多久?”
  方进同毒药入口,只觉甜丝丝的,有一股郁馥的香气直透胸臆,心下一宽,以为是她两姐妹虚言恫吓,给自己服下的不是毒药,只是女子所用的香粉,心念方罢,突然胸口如同大铁锤猛击一下,痛入骨髓,忍不住“啊!”地一声叫唤。但紧接着痛楚消失,浑身皮肤奇痒难熬,似乎有千万只跳蚤在咬。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在身上上下猛力抓挠,嗤嗤声中,衣衫被指甲抓出一条条破口子,肌肤上显出一条条血痕,但仍是无法减轻分毫。他狂喊连连,和身倒在地上不住打滚,往地上的乱石棘荆蹭去,想用尖糙之物稍减身上的奇痒。
  众豪不乏见多识广之辈,看到方进同为了减轻身上的奇痒,竟然不惜蹭烂了衣衫肌肤,弄了一身鲜血污泥,不由暗暗心惊。过了片刻,方进同身上的奇痒消失,但经这一番折腾,他气力耗尽,爬不起来,躺在地上呼呼地喘气。齐圣姑笑道:“小子,这味道好么?接下去怕是要让你下油锅呢?师姐你说对不对?”罗秀姑道:“不!奇痒过后,得先上刀山,浑身里外如同有千百把刀子乱剐。”她话方说完,方进同又是一声痛呼,身子蜷成一团,头藏进裤裆里,变成一个大球,发出声声凄厉的惨嚎。
  众人闻得这声声鬼叫般的惨嚎,惧是不寒而栗,似乎果真到了地狱里,四面阴风习习,到处是厉鬼冤魂的凄惨哭叫。刘清风见了也自胆寒,心想顾倩人的弟子手段真是别具一格,换作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如此折磨对头。忽听方进同哭叫道:“爹呀!我痛死了!爹爹!你快来救我呀!我受不了啦!”
  人们听他喊出“爹爹”两字,都是一愣,暗道:“鬼哭狼嚎百毒百死”果不负其名,他神志错乱,苦痛难忍,以为自己当真到了地狱里受十八层地狱的煎熬。心念未已,忽听得一个声音叫道:“儿呀!你忍一忍,爹就来了!”
  这声叫喊,声音细微,好像是从地底发出,但是清清楚楚传到众豪耳中,确凿无疑的是方直民的嗓音。在场诸人大多错愕不已,方直民明明白白的不是早已死了么?怎么会有他的声音?青天白日之间,当真会有鬼神显灵不成?
  一时间,墓地前肃静无声,只有方进同仍在一声声叫唤:“爹呀,儿子受不了啦!你快快出……来吧!救……救……我呀!”他的叫声也已有气无力。
  方直民的声音又出现了:“儿呀,你太没用了!一丁点痛苦都挨不起,还能济得什么大事?好!我出来了!”
  方胜雪失声叫道:“叔叔!”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众人脚下地皮震得发颤,身边树木乱晃,绿叶如雨点般落下来。那座高大的坟丘的顶端炸开,一尺见方的石头四下乱飞,重重落下,砸在岩石上迸出火星,掉在泥地上入地半尺多深。一条人影从灰雾里疾飞而出,半空里身子一屈一伸,又凌空跨了两步,才斜斜地落下来,双足着地,悄无声息。他伸手拉起方进同,转过身子面向大众。这个身材瘦削颀长,白皙的狭长脸庞上有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的人,正是“铁笔扫千军”方直民。
  众人都是呆如木鸡,怎么也想不通这个方直民怎能死而复活,大白天从坟墓里跳了出来。董之林脱口道:“啊呀!方兄,原来你并没有死!”方直民冷冷瞧他一眼,并不言语,那双冷电也似的眼睛将在场所有的人默默扫了一遍,俯身扶起儿子方进同,淡淡地问道:“解药呢?”
  齐圣姑道:“喂,你这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家伙,就是那个死了又不死的方直民吗?我看你不像是僵尸,倒像是诈死!你老实说:你父子串通一气,陷害刘清风,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她话未说完,方直民喝声:“闭嘴!”随手一挥,一股劲风从袖底发出,齐圣姑离他有四尺之远,突感胸口压上大石相似,踉跄后退。刘清风抢上一步,伸手在她背上一托一带,飘开一丈。齐圣姑这才转过气来道:“你这阴世鬼本领很高呀!”
  方直民的目光定在刘清风脸上,他微微一笑:“好哇!刘清风,你命可真硬,倒底还是活着!是你把我儿子弄成这副样子的吧?”他神情温和,语声平和,似乎是个性子恬淡,与世无争的人。但众豪不知为了什么,只觉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骇怕和恐惧,仿佛面对一具了无生气的僵尸,而这僵尸随时都会伸出利爪和白牙,向自己扑来。
  方进同指着罗秀姑和齐圣姑哭叫道:“爹爹!是她们俩给我下的毒药!这里的人都是刘清风的帮手!”
  方直民转眼瞧瞧罗秀姑,又瞧瞧齐圣姑,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来:“解药拿来罢。”
  罗秀姑哼一声道:“你要解药,那也不难!你先把自己诈死害人的事说个明白,我就给你解药!”
  方直民眉头一皱:“解药拿来!”
  齐圣姑怒道:“你这阴世鬼别做清秋大梦了!你先老实招供!”
  方直民恍若未闻,目光阴恻恻地望着罗秀姑:“你是不给解药的了?”他“了”字出口,已抱着儿子如同鬼魅般快速无伦地飘行而前,一手抓向罗秀姑胸口。罗秀姑原就对他存有戒心,却不料他身法会有如此之快,眼睛一眨已到身前,百忙中一个铁板桥,身子后折,后脑几乎碰到地上,只听一声怒吼,身后抢出一个人来,正是肖上秋。肖上秋眼见罗秀姑势危,想也不想就一掌击出。方直民冷笑一声,单掌击向肖上秋。两掌相交,啪的一声轻响过后,肖上秋身子一晃,后退一步,脸色顿时纸白,胸口气血翻涌。
  刘清风斜刺里一掌拍到,击向方直民左腰。方直民陡觉一股雄浑的掌力如潮水般涌来,惟恐伤了左手抱着的儿子,只好飘身退开,右手划一个圈,以防刘清风进击。
  肖上秋复入江湖之后,功力比先前增加不止一倍,所以在宣阳镇救助刘清风时,能一掌打得他师兄包大先生负伤,不料今日为救罗秀姑与方直民交了一掌,就险些伤在他手下,这固因他太过大意、轻敌所致,实也因对方内力超过自己。他脱却了方直民掌力的压迫,只觉双腿发软,头晕眼花,身子靠在树上才不致跌倒。耳中只听得刘清风在说:“方直民,我此刻才知道,原来长空道人遗下的武学秘笈是你取了去!”
  方直民愣了一下,瘦瘦的脸上浮出笑容,他望着刘清风点点头,说道:“刘大侠当真是名不虚传,我一出手便让你看了出来。你说得不错,长空武学当真称得上博大精深四个字,我花了五年的功夫,直至今日才将这门可称得上是世间最高深的武功练成。从今日始,我方直民就是天下第一人了!昔时的贾世独也没有我的成就高。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声震林梢。
  刘清风脸色一变,随即宁定如常,说道:“那么,十年前宣阳镇上白去疾和朱乐云一夕暴毙,也是你作的案罗?”
  方直民笑道:“长空秘笈是武学瑰宝,白去疾和朱乐云碌碌庸庸,原就不该据有奇宝。我若不取秘笈,必也会另有人前去取得。他们两人得到宝贝而不知自珍,论罪本就该死!”
  白玉凤大叫一声排众而出,一手戟指,气得浑身发抖:“方直民,你还我父亲与夫君的命来!”右手的软鞭便挟着劲风向方直民击去。方直民冷笑两声,眼见长鞭从高击落,也不避不让,微微侧头,伸手一绰,便将鞭梢绰在手中,喝声:“放手!”回臂一拉,一道内力自鞭上传了过来,白玉凤掌心剧痛,一条臂膀又酸又麻,急忙松手弃鞭。方直民捏着鞭梢轻轻一抖,簌簌一阵响过,一条钢丝绞成的长鞭断成十几段。方直民随即五指连动,点了方进同身上几处穴道,止住他的痛苦,又令毒质不致在体内扩散。
  众人见识了他这手功夫,又惊又愕,俱如泥塑木雕般呆在当地。
  方直民道:“嘿嘿!刘清风,说起来还是你成全了我这段心事。当时你与贾世独决战于黄河之滨,你使的功夫是什么?你忘了么?”
  刘清风一怔之下,立时醒悟,当时他与贾世独决战,心里敬佩长空道人的武功,想这一代怪杰因为择徒不慎,以至郁郁而终,便决心用长空遗书所载的武功与贾世独交手,最后用一招“山崩海裂”将贾世独打入黄河。其时方直民与一班侠义道朋友在旁掠阵,都是亲眼所见,过后虽有人问起刘清风,你怎么也会得贾世独的武功?刘清风不肯吐露白去疾、朱乐云家藏着长空遗书一事,支吾其辞,应付了过去。但这方直民又是从何得知白去疾与贾世独的渊源?
  方直民猜到了刘清风心中的疑问,笑道:“你一定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你与宣阳白家的关系?那时你因这一战而大出风头,名扬天下,正自得意洋洋,今日这个来请,明日那个来请,离开酒筵,走进饭局,耳旁俱是歌功颂德之声,身边围满阿谀奉承之徒,人世间的风光都让你一人占尽了。八月间,史伯雄请你到他家小住几日,说是家中有一柄古剑要请你瞧一瞧来历。那是我与习良陪你同去的,你没有忘记他家的好酒‘七里香’吧?”
  刘清风想起来了,当时他虽打败了贾世独,自己也受了一点伤,先在一个朋友家将养了几日,史伯雄说他得了一口古剑,疑是春秋时的宝剑,素闻刘清风见识广,要请他前去鉴定真伪。史伯雄也算是一位义气相投的熟朋友了,他当即应允,与方直民、习良一同前往庐州史家,见到了那口古剑。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认为此剑为战国之物,方直民独持异议,定要说是春秋时的宝剑。两人相持不下,争得面红耳赤。当晚史家大摆筵席,给三位名震当世的侠客接风,端出来的酒是他史家窖藏四十八年的陈酿“七里香”。
  方直民道:“史伯雄家的‘七里香’另有一个名字叫做‘三碗倒’。那晚我与史伯雄先劝了你五大碗,你居然还能跟我划拳行令,于是习良硬着头皮再跟你干了三大碗。八大碗酒下去,你脸红了,舌头大了,步子不稳了,话也多了。我们三个一唱一和,不用费多大功夫,便从你嘴里套出了实情。是你自己告诉我们,宣阳镇上有一户姓白的人家,家中有半本贾世独的师父长空道人留下的武学要诀,你已帮他们将残缺的部分补齐,还说再过十年,白家的女婿姓朱的必将成为一流高手,其成就不可限量……哈哈!你说了许多酒后的醉话,第二天早上便忘得一干二净。你忘记了,我们可死死地记在心里。待到送走你之后,我与史习三人又商议了几日,起先三人都是同一个主意:世间既有如此高妙的武功,你刘清风学得,我们为何就不能学?说什么也要看一看长空秘笈方能甘心。宣阳镇白、朱翁婿跟我们没有交情,自然不会允许我们借阅,最好的法子是将它偷出来,抄录一个副本,大家都照本习练,大家成为一流高手,免得我们在你刘清风面前总觉得矮了一头。可是说到后来,史伯雄和习良却又打起退堂鼓,说什么偷书不算难事,难的是此事终难瞒得过你,白家失了武学秘笈定会央你出面帮他们找回。那一来,弄得不好,便要与你反目成仇。史伯雄和习良嘴上说做人要讲义气,骨子里还是怕你死缠不休的臭脾气,怕跟你做不成朋友做对头。这两个胆小鬼不光不听我的,反过来还要劝我死了这条心。他二人要跟你讲义气,我除了答应他们别无他法。”
  刘清风道:“但你终究还是去了宣阳镇窃书杀人!”
  方直民道:“是啊!我回到家中,起先倒是想把这件事丢在脑后,心想世上不如意之事,十占七八。你刘清风学得长空武功,那是你的运气,我姓方的机缘不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岂可强求?可是一静下来,我便不由自主地要想起你的酒后真言。我这人不爱财,也不好色,平生所喜,便是练武使拳,平生大愿,便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我既知世间有这样一门绝艺,岂可装作看不见?任由它落在庸常之辈的手中?我越想越是无法将它弃之脑后,我若不得到这本秘笈,这一辈子都是不得安宁的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它弄到手!后来的事,不用我多说,你也能猜到了。我事事都算计得分毫不错,只错了一件事,放过了朱乐云的老婆。”
  放过了白玉凤,是当时因她不会武功,又是一个妇道人家。然则史伯雄和习良却又是谁杀的呢?刘清风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史伯雄和习良两个又碍着了你什么,你过了十年之久,仍是放他们不过?”
  方直民笑道:“史习二位当日胆怯不敢与我一同去盗书,但过后却又如我一样,心里头总是放不下‘长空秘笈’这四个字。连我也没想到,两人商商量量,后来还是去了宣阳镇。等他们赶到,却已比我晚了一步。两人便结伙到常州来寻我,冲我要秘笈观看。我自然不能告诉他们真相。我说:‘当日咱们三人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宣阳镇上的朱乐云既是刘大侠的朋友,那也就是咱们的朋友,咱们决不能动他的歪脑筋!你们两个又怎么变了主意?’习良说道:‘方兄,你不必跟我们打马虎眼了!我们两人便是从宣阳镇来,白去疾与朱乐云一夕暴毙,难道与你无关?那本秘笈定是在你手里。咱们是好兄弟,还是拿出来,咱们三人一同修习,外界决不会有人知道你铁笔扫千军方直民盗书杀人的丑事。’我怒斥道:‘习良!我听从你们两位的劝告,从庐州回来后一直在家,哪里都没去过。你怎可红口白牙诬赖我方某人杀人盗书,休道我与你们一直亲如兄弟,便是素不相识,也不可栽赃害人!宣阳镇上的血案我毫无所知,今日才从你二人口中得知,难道不是你两个作了歹事,反想嫁祸于我?你再胡言乱语,我眼里认得你,手中铁笔可不认得你!’史伯雄道:‘既然不是你,那就好了。宣阳镇上那户人家说什么也是刘清风的朋友,这件大事恐怕他刘清风还一无所知,方兄,你看要不要赶紧通知刘大侠?’他话中之意我岂会听不出来,他是用敲山震虎的法子恫吓我。我说:‘正该如此!你们赶紧去告诉刘大侠,他的朋友罹难,他可不能袖手不管!你们去跟刘清风说:但有用得着我方某人的地方,派人捎个信来,方某听由差遣!无论如何也该为他的朋友报仇雪恨!’我这一说,两个笨蛋傻了眼。他们疑我心中有鬼,定然不敢面对你刘清风,没想到我还催他们向你报讯。他二人敷衍几句后,灰溜溜地走了。我料定他们心中发虚,决不敢径去找你。但经这一事,我知道这两人既已起疑,我就得愈发小心,将那本秘笈藏得好好的,不去动它。一头留意你的动静,但始终不见你有为宣阳白家缉凶报仇之举。而史伯雄和习良见你一如往常,反而怀疑是你刘清风做了这件案子,又来跟我商量。我自然义正辞严地训斥了他们几句。我说:‘你两个太不仗义了!先是疑心到我身上,现又转疑刘清风。刘大侠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岂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再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了!’两人见我动了真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好不狼狈。过了三年,这三年中再没有人说起长空秘笈的事了,我才将秘笈起出来,一个人偷偷修习。长空道人的武学果然博大精深,我已人到中年,从头学起,自比那一点不会武功的人还难上几倍。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这许多年功夫花下去,如今我敢说一句,刘清风,你已远远不是我的对手了!哈哈哈!”
  刘清风问道:“可你为何还是杀了史伯雄和习良两人呢?”
  方直民道:“那是他们自己找死!可不能怨我。我本当过了这许多年,他们两个理应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岂知今年三月间,史伯雄与习良来到我家,说起宣阳镇上出了个什么‘宣阳四义’,其中排行居三的是个妇人,姓白名玉凤,正是白去疾的女儿,一身武功不可小视,扬言要为十年前屈死的父亲和丈夫报仇。问我晓得不晓得。这些年我潜心习武,哪有心思理会别事?但一听他两个的言语,显然仍是对我疑心未消,显然仍是梦想得到长空秘笈。我这才明白,这两个人是不能再留在世上了,否则总有一天要坏我的事,可我当时修习长空武学正到了紧要关头,还有一重难关尚未度过。那白玉凤自不放在眼里,加上史习两人我也不惧,怕只怕你刘清风横插一杠子。你总还记得吧,就在去年你我二人印证武学时,你比我仍稍胜一筹。我想: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只有除掉史伯雄和习良,绊住你刘清风的身子,我才能腾出工夫闭关修练。所以,史伯雄和习良便去见了阎王爷,你刘清风也变成了杀害朋友的大恶人。接下去,自有嫉恶如仇的包大先生之流为我来紧紧追杀你刘清风,我自然躲在这座假坟里专心致志地修习这门世间无双的最上乘武功。”
  包大先生听到这里,才知自己上了方直民的大当,做了他手中的杀人之刀。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刘清风道:“这么说来,那个蒙住面孔,自称是贾世独弟子的‘万人敌’,闯到我家中去捣乱的人,也是你了?”
  方直民哈哈一笑:“刘清风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练成了世间第一的绝世武功,要找几个帮手,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怎会是贾世独的弟子?我与贾世独说是同门师兄弟那还差不多。扮作‘万人敌’的另有其人。这人你也认得。”
  刘清风心中一凛,厉声问道:“那是谁?”
  方直民笑道:“你只要入我门下,对我忠心不二,自会知道他是谁了。”
  刘清风大怒:“放屁!”
  方直民并不动怒,嘿嘿笑道:“不错,你是不能入我门下的,你也修习过长空武学。可惜的是,对于长空武学,你所知远远不及我,我前后花费了五年之功,便是贾世独复生,也不是我的敌手,休说是你一个小小的刘清风。”他脸色一端,目视群雄,恶狠狠地说:“你们怎么说,是愿意跟刘清风一起去见阎王呢还是归顺于我?哈哈哈!”
  被他寒电般的目光扫到的人,觉得他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来自阴间的煞气,又像是两道慑人魂魄的死光,令人遍体生寒,心慌意乱。
  其时天已正午,阳光直射下来,方直民站在人圈中间,左手挽着儿子方进同,仰天长笑,仿佛身周这许多拿刀提剑的豪杰之士,都已是他忠心耿耿的下属,而刘清风却已是任他宰割的俎上之肉。
  齐圣姑道:“师姐,你看这人是不是已经疯了,说出来的话我没有一句听得懂,好像全属大头天话!”
  罗秀姑道:“不错,这人本是一个疯子!可叹这里曾有许多自命英雄的人曾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丝毫不觉。却不知此刻有谁打算听命于他,甘心做他的奴仆走狗?嘿嘿!这就是侠义道!”
  方直民此刻武功之高,适才众豪都已看得明白,单是他以一人之力震碎坟墓的功力,在场之人中就无一人能及,加以他言语中透出另有帮手一事,所以大家眼中见到的虽只方直民一人,但都猜想他只要一声令下,便会有他的许多下属蜂拥而出,谁也不敢对他的大言掉以轻心。内中有胆子小的,已经在盘算自己脱身的法子,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敢拔足就逃。也有人想:我与方直民本无过节,也不拟与他为敌,刘清风等人要逞英雄,那是他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与我可毫无关系,但这时听了罗秀姑的话,心中暗感惭愧,寻思:若是刘清风等人真的跟方直民打起来,我该如何自处才好?
  王山道:“方先生,令郎身上剧毒未解,命在旦夕之间,我们与方先生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何必结成冤家。在下倒有一个主意,说出来不知方先生以为如何?我想刘大侠从未跟方先生有什么过节,所受冤屈今日都说开了,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方先生跟刘大侠开了一个玩笑,刘大侠便让两位女侠拿出解药交给方先生,大家既往不咎,仍然做朋友,岂不是好?”
  齐圣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小嘴一扁,满脸是轻蔑的神色,说道:“王公子想得甚是周到!”王山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想做个和事佬而已!”齐圣姑道:“我看你是想再做帮凶!”王山怔了一下,顿时满脸通红:“你……你……血口喷人!”齐圣姑冷冷道:“你只会趋炎附势,其余什么也不会,做帮凶也做不像,只能做个帮闲!”王山气得浑身发抖,但见罗秀姑、肖上秋等人皆是怒目而视,只得强自忍住,扭头对苏同和唐诏道:“二位兄长意下如何?小弟不想蹚这混水,是要告辞的了。”苏同和唐诏还不及说话,方直民大声道:“谁也不许走!想走的就是要跟我过不去!”
  王山脸色大变,方直民的意思是在场诸人非友即敌,谁也不许抽身事外。唐诏插上来说:“王兄,咱们原来跟着包大先生一同来,若要回去,也跟着包大先生一同走。”说着向王山使个眼色。王山顿时会意,心想:不错,且听听包大先生是什么主意。便点了点头。
  包大先生深吸一口气,说道:“姓方的,老夫上了你一个大当,诬良为盗,险些错杀了刘大侠。眼下是非已明,老夫便是死也不会放过你!刘大侠,让我先来斗一斗这个阴险毒辣的狗东西!”他牌笔互击,当的一声响,大步上前,双目圆瞪,叫道:“姓方的狗贼!上来领死吧!”
  方直民阴恻恻地一笑,左手仍是挽着儿子的身子,一晃两晃,便到了包大先生身前五尺之地。包大先生更不多话,左牌右笔攻了上去。他武功本就甚高,加上心里头窝着一股怒气,一动手便使出赖以成名的“催魂索命三十六式”,着着抢攻,恨不得一下子即将方直民置于死地。那方直民有心要卖弄功夫,仅用单掌应敌。他神功初成,正要拿包大先生试招,面对着包大先生如急风暴雨般攻来的铁笔和钢牌,不肯退后半步,一只手电伸电缩,快速无比地从对方兵刃的缝隙中插进去,勾、拿、锁、弹、扣、挑,妙招叠出,一气呵成。转眼间,包大先生的“催魂索命三十六式”已使过大半,却连方直民的一片衣襟还没碰到,这可是他艺成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心下焦躁起来,低吼一声,力运双臂铁笔下刺,钢牌上击,这一招名为“神哭鬼号”,是他压箱底的功夫。方直民见来招将自己浑身上下都罩住,飘身后退一丈。包大先生哪里肯舍,快步逼上去,仍是一招“神哭鬼号”,劲力又加了三成。方直民叫了一声:“来得好!”不退反进,两条人影一合即分,包大先生闷哼一声,身子摇摇晃晃,后退三步,当当两响,手中牌笔掉在地下,随即他一口鲜血喷出,双膝一软,便要坐倒。肖上秋叫声:“师兄!”急忙抢上去将他扶了下来。
  方直民哈哈大笑。笑声又尖又高,听在耳中,当真有如鬼号。众豪都目不转睛看他两人激斗,但方直民手法实在太快,包大先生如何落败受伤,却没有几人看清。董之林叫道:“方直民邪恶不下昔年的贾世独,对付这种万恶的贼人,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今日不是他亡,即是我们死在这里!”呛啷一声,他回手便拔出随身宝剑。他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已对合众之力能否击败方直民是毫无把握。
  刘清风横臂一拦:“且慢!”
  董之林道:“刘大侠你……”
  刘清风看着那脸上犹带着得意之色的方直民,沉声道:“先让在下斗他一斗,若是不成,大伙儿也不必在此白白送命了!”
  董之林道:“刘大侠虽然英雄,但……”刘清风一伸手,已将董之林的宝剑拿了过来,道:“宝剑暂借一用。”
  董之林是太极剑名宿,一身功夫非同小可,尤在剑术上有独到心得,岂知刘清风只随随便便一伸手,自己的剑就被他夺了过去。旁观之人不明究竟,还当是董之林主动把剑交给刘清风,董之林心知肚明,刘清风夺剑这一招,是极高明的空手入白刃功夫,自己实是防无所防,挡无所挡,不由得怔怔出神,心里不断琢磨刘清风适才那一招妙着。
  刘清风自打成名之后,与人交手已很少要动到兵器,身边也不带兵器,今日见方直民武功实在太强,不得不借了一把宝剑。他一剑在手,心下仍是惴惴,知道若是自己也斗不过方直民的话,在场诸人更无一人能制住方直民。这人为了学得高深武功,居然设计了这么大的一个阴谋,心肠之毒,思虑之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已不能再以常情度之,实已走火入魔,近于疯狂。他说得出做得到,若是自己不敌,在场这许多人或是屈膝投降,或者都将死在他手里,更无第三条路可走。因此这一战比之十年前与贾世独相斗,凶险远远过之。
  刘清风挺身应战,给众豪心中带来了一丝指望,谁都知道刘清风曾击败过贾世独,又经十年的苦练,武功已属当世少见的顶尖高手。方直民再狠,也狠不过当年的贾世独吧。在他们想来,即使刘清风敌不过方直民,也得与他斗到千招之外,那时方直民大伤元气,大家再一拥而上,不怕收拾不了他。因此那原来悬着的心又落到了实地。
  倒是齐圣姑为刘清风捏着一把汗,她见刘清风要向人借剑,便知在刘清风心中并无半点胜算,心想:我可不管什么单打独斗的臭规矩!暗暗掏出一把钢针握在手里,打算要助刘清风一臂之力。
  方直民见刘清风手握刚剑,气度沉穆,缓缓走上前来,倒也不敢大意,他一直左手挽着儿子,这时知道不能再用单掌对付敌手,于是轻轻将儿子放在地上,整整衣衫,轻咳一声,踏上两步,暗吸一口气,呼地一掌平平向刘清风击去。刘清风长剑一横,内力到处,剑上发出寸余长短的寒光。方直民掌到中途忽而下沉,左手勾曲成爪,五指嗤嗤有声,抓向刘清风的面门。这一招来得好快。刘清风侧头避开,立即用空着的左手斜切他的手腕,掌缘未及而劲风先至。方直民马上变爪为掌,只得啪的一声轻响,两掌相交,刘清风退后一步,方直民却是纹风不动。两人过了数招,都是平平无奇的功夫,谁也未出全力,不过要先试试对方的深浅。
  方直民心中明白,在场诸豪人数虽众,但真正的硬手也只寥寥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中间,惟有刘清风一人最难对付,只要打败了刘清风,其余的都不用放在心上。在未习长空武功之前,他的功夫固然不及刘清风远甚,但风水轮转,今日要击败刘清风当无可置疑。因此在试了几招之后,方直民信心大增,不住地在掌上增强劲力,一掌比一掌更猛,更狠。长空武学果然非同一般,方直民双掌翻飞之际,身上的骨骼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一件宽大的长袍也如鼓足风的船帆,涨大了不止一倍。掌上的劲力如同滔滔江水,汹涌而前,压得刘清风不住后退。
  两人拼斗,一人手持锋利的青钢剑,一人只是一双肉掌,交手不过数招,刘清风虽有钢剑在手,却落了下风,徒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众豪看得手心里都握了一把汗,均想:若是连刘清风也敌他不过,还有谁制得了这个坟墓里钻出来的恶魔?
  齐圣姑感受与旁人更为不同,她入江湖以来,一直与刘清风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刘清风洗清污垢,还复清白,自是一万个希望刘清风三下五除二料理了方直民。这时见局势不为不妙,哪还能袖手旁观?叫道:“师姐,咱们姐妹一起上去帮刘大哥除了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也不等罗秀姑答应,纵上三步,一扬手,将暗器射了出去。
  但当世两大高手激斗之际,真力弥漫,散布四周,齐圣姑的暗器射出,便似碰在一堵厚墙之下,反弹回来,幸得罗秀姑眼明手快,一把拉住齐圣姑叫声:“快伏倒!”两人身子急速伏下,只听得头上嗤嗤有声,暗器都从头顶飞了过去,将她们背后的人吓了一大跳,终有一人躲得慢了一步,为一枚钢针射中耳轮,啊的惊叫起来。便在这时,当的一声脆响,众人抬头看处,那方直民已从袖中取出两只铁笔,与刘清风的钢剑一碰,刘清风猝不及防,手中钢剑震为三段。方直民一招得手,更不容情,两根铁笔上击下刺,横敲斜砸,快速无比地攻向对方,意欲一举击毙刘清风。刘清风用利剑应敌就感吃力,这一来更是左右支绌,招架为难,只有躲闪后退。只听嗤的一下,右肩被铁笔挑破一洞,鲜血迸出。
  若是比武较技,到得这个地步,刘清风已大败云输,但这是生死之斗,方直民心知留得此人在世上,终是一个祸患,两根铁笔化作两条黑光,打算要将刘清风毙于当地。刘清风手中没了兵器,肩头又受了伤,但觉对方攻势比先前更为猛烈,铁笔激起的锐风刮得脸颊生疼,方直民那狞笑的脸庞就在自己的眼前乱晃,心知这魔头无论武功心计,都比昔年的贾世独为甚。自己死了倒不打紧,方直民心狠手辣,断不会放过罗秀姑、齐圣姑等人。他纵横江湖这许多年,不仅是武功高强,更在大小百十战中练出临危不乱、沉着镇定的高手风范。他快速后退七步,方直民哪能容他逃脱,也在瞬息之间连进七步,双笔挺出,只觉呼的一声,眼前已失人影,而脑后风声簌然,有利器射来。他回过右笔一架,只觉手臂一震,一条三寸长的枯枝掉在地上,再急速转身看时,见刘清风已跃上一株樟树的横枝。方直民大怒,双足一顿,飞身而上。刘清风手起一掌,两人尚相隔八尺之遥,方直民已感到有一股炽热的气浪扑面而至,他身在空中,无着力处,急使个“千斤坠”,身子往下沉落,呼的一下,这道强劲的掌力将他头髻打散,乱发纷披,遮住了眼睛。紧跟着就觉得又一股劲风从背后袭到,方直民回过双笔猛架。砰的一下,树皮木屑迸裂如雨,有几块打在他的身上,甚是疼痛。原来刘清风一掌劈出后,立时扳弯一根带叶的树枝,向方直民扫去。方直民武功虽高,但要论对敌经验,与刘清风差得太远,万万想不到刘清风会出此怪招。
  众豪见刘清风用计胜回一招,无不大声叫好,为他鼓劲。喝彩声中,齐圣姑心念一动,向身边一个使剑的汉子小声道:“你的剑借给刘大侠一用!”夹手将剑夺了过来,叫道:“刘大哥,接住了!”把剑向刘清风掷去。众豪一见,暗赞小姑娘聪明,人人心头一宽:刘清风若有兵器,就不怕方直民了。
  本来刘清风人在树上,齐圣姑也是怕方直民中途夺剑,这一掷故意掷得甚高。岂知方直民一听齐圣姑的喊声,心中一动,不假思索地把左笔往空抛起,当的一下在空中将钢剑击为两截。齐圣姑心中大悔,心想自己掷剑之先不该叫喊,这一来方直民有了防备,再掷兵器他必横加阻拦。
  方直民双笔互击一记,叫道:“姓刘的,你此刻投降还可保全小命!否则休怪我不讲旧时的交情!”
  刘清风不答,心想:你若懂得交情二字,何至于今日?瞅准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一掌劈断取在手中,也不折去上面的小枝绿叶,飞身飘下地来,大声道:“方直民,你试试我的大扫帚功夫!”他双手横持树枝,横扫过去。方直民适才已在树枝上吃过一次亏,这回学得乖了,不肯再用铁笔格架,闪身后退,飞起脚来,交互踢出,足尖直取刘清风的双眼。刘清风把树枝往上立起,方直民这两脚若是踢实,便都将踢树枝上,半空中一个倒翻跟斗,避开了树枝。
  齐圣姑笑道:“刘大哥,你这扫帚功夫极其高明!方直民你这狗贼,还是快快认输的好!”
  方直民大为恚怒,对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但怪招叠出,竟一时奈何他不得,瞪眼叫道:“姓刘的,武学之士如你这等敌不过就用撒赖手段,羞也不羞?有种的咱们用真功夫见过高下!”
  刘清风见他头发纷乱,双眼布满红丝,呲牙裂嘴的,鼻中呼呼喷气,还要用言语相激,不由感到好笑,说道:“姓方的,你也算武学之士?你不过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罢了!我就用这把大扫帚扫除你这奸佞恶贼!”挺起树枝使出枪法中的“乌龙出洞”,劲贯双臂,势·挟劲风,直取他胸口。方直民只得抽身后退。这一来形势逆转,反而是刘清风占了上风。他的树枝虽是柔软之物,但贯上了真力,纵然不能杀敌,但只要能击中对方,也要叫他疼痛一阵。既知对方畏惧自己的树枝,刘清风更抖擞精神,便出全身的本事,在一根树枝上使出各种兵器招式,忽而是少林伏魔棍法,忽而是山西鲁家泼风杖法,忽而是西蜀巴山月牙铲法……他的武功本就占了一个“博”字,数十年中转益多师,兼收并蓄,天下有名的功夫,都知一二,这时使将出来,变化多端,令人眼花缭乱,赏心悦目,真是美不胜收。包大先生等人也算得见多识广,见了刘清风能在一根树枝上使出几十种不同的功夫,不能不暗暗叹服,想他所以能得享大名,实非幸致。须知世间每一门武功都经历代高人百十年的参悟琢磨,方能自成一家,其门下弟子有的穷其一生工夫,还不能全悉本门武功的精萃。刘清风不过三四十岁年纪,竟能将各门功夫运用得得心应手,不全靠了勤学苦练,还有一份常人所不及的特殊悟性。再看方直民在刘清风那层出不穷、变幻无定的奇招怪式的攻击之下,仍是应付裕如,有进有退,足以自保,由此可知长空武学实在厉害。
  两人这一阵激斗虽然好看,却无甚凶险。刘清风貌似步步进逼,实是伤不了方直民分毫。树枝挥舞之际,绿叶纷飞,地上尘沙弥漫,灰雾飘荡。斗到分际,方直民大喝一声,咔嚓一响,那树枝又被拦腰击断,刘清风手上只剩下二尺长的一段。方直民大喜若狂,嘿嘿笑道:“刘清风,这下看你还变得出什么戏法?”刘清风哼了一下,将手中断枝往对方面门掷去。方直民抬起双笔一磕。刘清风等的就是这一稍纵即逝的良机,踏进一步,双拳直击。这时方直民双臂抬得过高,自忖力大于对方,立时沉肘下压。猛觉双肘肘尖一麻,手中铁笔脱手飞出。但这一招也将刘清风震退一步。刘清风踏步而上,双掌排击而出。方直民不甘示弱,叫声:“来得好!”啪的一响,四只手掌便紧贴在一起。四掌相贴,那就是成了比拼内力的局面,什么奇招怪式一概用不上了。
  齐圣姑等人见刘清风一举震脱方直民的两支铁笔,都是齐声欢呼,以为胜负已定。包大先生及少数几位眼光独到,知道方直民的内力尚在刘清风之上,本来刘清风尚可以招式上的变化来弥补内力的不足,这一下两人比拼内力,那是舍长而用短,只怕刘清风要输,心下都已打定了主意,一旦刘清风显出败象,那就大伙儿一拥而上,再不管什么江湖规矩了。
  方直民心里打的也是个速战速决的主意,他力贯双臂,嘿的一声,运出了七成真力,向刘清风直冲过去。刘清风身子一晃,手臂缩回半尺。他对长空武功知之甚多,尤其那秘笈遭火焚烧只剩一半,另一半还是他给补全的。虽则十年来恪守诺言,不再修习长空武功,但到这危急关头,这门功夫的内力运用之法自然而然浮现在脑际:“力生于心而发于骨骼之间,气出于涌泉而充盈于脏腑。是以骨实而心空,脏腑坚而呼吸徐。静凝则如昆仑之重,发动则如江河之奔泄……”当下他抱元守一,静立犹如山岳,挡住了方直民那如同江河奔泄般袭来的一道道劲力。
  方直民连发三道劲力,竟不能推动对方分毫,心下焦躁起来。他本当自己得到长空秘笈之后,无论内外功夫,当世再无敌手。哪知事情并不全如自己设想那般,碰到个刘清风居然斗了个不胜不败。他哪里知道长空道人自从弟子贾世独为恶江湖之后,自感这门武功太过霸道,晚年又加以变化,写在秘笈上的武学已不如他年轻时所追求那种凶猛霸道的功夫。若是他年轻时的功夫,便会是“发动如山岳倾倒”而非“如江河奔泄”了。江河乃是水流,水性柔,长空道人晚年的武功,要诀实是得了一个“柔”字,讲究以柔克刚,后发制人。方直民习武是为了称霸江湖,哪里肯叫自己“柔”呢?更不肯后发制人,所以他虽然从长空武学上学得不少,但最为要紧的却没能悟透。他一味使力刚猛,决心要将对方毙于当场,实在是已经走到岔路上去而不自觉。眼见身周群雄俱是虎视眈眈,挽袖捋臂的似乎跃跃欲试,心下更是着忙,心知这时两人比拼内力,正在旗鼓相当之际,对外敌实是无暇顾及,即便是来一个齐圣姑这样的小姑娘,在他背上轻加一拳,他也禁受不起。因此求胜之念更是大炽,恨不得一下子击毙刘清风,好腾出手来收拾别人。
  高手比斗哪里容得分神,刘清风见他眼珠乱转,知道是自己反击的时候到了,当下力由心生,一股真气从足底的涌泉迅速上行,绕着五脏六腑一转,嘿的一下,便如大河决口,一泄千里。方直民不知后发制人的奥妙,猛觉对方突然发力,心中一慌,待要运气抵御,胸口犹如挨了大铁锤重重一击,闷哼一声,一个身子犹如断线鹞子似的倒飞出去,正好掉进他的那座假坟墓里,他挣扎着想爬出来,可是手足酸软已无半分力道,口一张,喷出的一支血箭倒是射得老高。
  刘清风这一击,实也是将自己全身力道一点不留地使将出来,浑身也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相似,汗水涔涔,身子摇摇晃晃,喉间干得如要冒烟,缓缓坐倒在地。
  众豪呆了一呆,猛地发出一声欢呼,从四面拥了上来,将刘清风扶起。齐圣姑高兴得眉开眼笑,叫道:“你们都让开了!让我瞧瞧刘大哥!”董之林摸出一粒补中益元的家制药丸说道:“刘大侠,快快服了下去!这是我家的‘百花参芝丸’,乃是大补元气之物。”刘清风知他是好意,当即吞服下喉,潜运内力,将药丸慢慢化开。王山等人见刘清风最终取胜,心下又是高兴,又是惭愧,也围上来说了好些奉承话。
  一阵乱过,刘清风慢慢缓过气来。回想方才与方直民的这一场生死之斗,算得是此生经历过最为凶险的战阵。耳中虽满是称赞阿谀之声,他心中全无一点得意,心知自己所以获胜,不是因己武功多么高妙,而是方直民神功初成,对博大精深的长空武学只是知道皮毛远未精通之故。忽听到肖上秋惊叫道:“咦?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不见了!”
  刘清风心头一震,拨开围在身边的众豪,急忙走到那座大坟边,探头一望,果然不见了方直民的影子。众豪都是又惊又疑。有一人忍不住呐呐问道:“莫非这家伙本来就是一个鬼?”王山早把方进同抓了过来,喝道:“你这贼小子!快快招供,你那贼老子藏到哪里去了?”方进同哭丧着脸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肖上秋见那坟里黑幽幽的,靠西边隐约有个窟窿,心念一动,说道:“多半是下面另有暗道通往别处,我下去瞧瞧!”罗秀姑一把拉住他:“不成!你一人去太危险!”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我与你同去!”肖上秋道:“不,我一人去就行了。”罗秀姑不及再说,他已身子一纵跳了进去。罗秀姑呀的一声,跟着跳入坟里。
  众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的身子消失在阴暗处,才知方直民果然十分狡猾,这大坟里另有暗道与另处相通。一见不好便溜之大吉,连自己的儿子的生死也不顾。董之林怕肖、罗二人有失,也跟着跳进坟里。过了片刻只听得身后远处罗秀姑的喊声:“那家伙跑掉了!”众豪一齐转过身来,只见肖上秋、罗秀姑和董之林三人都是浑身的灰土,从岗下快步走上来,赶紧迎了上去。原来这个大墓里有一条暗道,直通山岗下水溪边的棘荆丛中。三人钻出洞口,找不到方直民的踪影,只得废然而返。
  刘清风想起方直民的话:“扮作‘万人敌’的另有其人。”“我怎会得没有帮手?”忍不住将目光向群雄扫去。方直民另有同谋则事无可疑,可惜的是谁也不知他的同谋是什么人。他又想起史伯雄和习良。史习二人一向与他交情不错,可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平日口不离“仁侠”的侠客们心里头都会有另一套念头。
  众豪都在一旁议论纷纷,方直民逃得没了踪影,却又到哪里去寻他?这家伙武功已这般高超,不消多日,便能养好伤,那时复现于江湖,在场诸人都曾与他为敌,他又怎能轻饶?董之林大声问道:“请问两位女侠,你们给方进同服下的毒药可能致命?”罗秀姑答道:“不给他服解药的话,百日之内他将七窍流血而毙。”董之林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那就好了!”众豪不明白他的话意,均望着他。董之林道:“方直民的儿子现在我们手中,方直民就不能不投鼠忌器。”齐圣姑一拍手叫道:“对呀!咱们把他这龟儿子好好看管着,方直民爱惜他儿子的性命,定会前来救他出去。那时咱们安下天罗地网,叫他插翅难逃!啊呀不对!方直民丧心病狂,若是他不要儿子,那可怎么办?这个家伙什么事做不出来?”此言一出,众豪又都忧上心头。罗秀姑道:“且看刘大侠有什么好主意?刘兄,你说如今该怎么办才好?”一双妙目便定定地瞅着刘清风。
  刘清风此刻又能有什么好主意了?想了一想道:“方直民奸诈无比,虽然受了一点小小的挫折,但定不甘心就此罢手。他只身脱逃,眼下必是去召集他的帮手,以便卷土重来。咱们也只有同心协力,与他斗上一斗。”
  董之林原当刘清风或会有什么出人意表的高招,此刻听来,心下略感失望,沉吟片刻,说道:“刘大侠的话不错。只是方直民不知去向,咱们这许多人也不能长久在常州住下去等他回来。当务之急,是该将方直民的罪恶遍告武林朋友,使天下英雄都知方直民乃是一个外忠内恶的大奸大恶之徒,万万不可听信他的花言巧语,再做出亲痛仇快的蠢事来。包大先生,烦你与洛阳三公子到嵩山少林寺走一趟,向少林高僧们禀明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带几个人去知会武当派的道长们。其余的各位朋友,也请多跑几步路,告诉你们的亲朋好友,让他们提防方直民这个奸贼。只要武林中的朋友们都知道方直民是怎么样一个东西,他就掀不起大浪来了!”
  这番言语合情合理,正中窍要,众豪纷纷点头应允。包大先生们当即辞别大伙儿启程上路。董之林也带了几个他的好友去了。片刻之间,山岗上只剩下肖上秋、罗秀姑、齐圣姑等人。齐圣姑道:“师姐,方进同这家伙也不是好东西,杀了干净。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罗秀姑还不及回答,刘清风已皱起眉头斥道:“圣姑休得乱说!青天白日的岂可胡乱杀人?”齐圣姑笑道:“那好!等天黑了再杀也是一样。”刘清风正色道:“你还胡说?罗姑娘,你给他解药吧!”罗秀姑怔一怔,问道:“给他解药?那不是太便宜他了?”
  刘清风道:“方进同只是他老子的帮凶而已,他虽然伙同旁人害得我好苦,但他年纪还轻,也不是打从娘胎里出来便是这般奸恶,咱们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只要他从此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也不必对之赶尽杀绝。”说着,向罗秀姑挤了挤眼睛。罗秀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想他总有不便明说的意思。便取出了解药大步走到方进同身畔,说道:“贼小子,刘清风对你网开一面,要我给你解药,留你一条小命。日后你如何做人,自己要心中有数,若是再犯在我的手里,那时候,哼!也不用我多说了!”
  方进同唯唯诺诺,趴在地上涕泪横流,不迭声地叫道“大慈大悲的女菩萨”,连连叩头,接过解药忙不迭地吞了下去,又到刘清风跟着叩了头,发誓赌咒,再不干坏事。肖上秋笑道:“你还不快滚!”提起一脚将他踢倒,当真如同一个皮球似地滚下岗去了。刘清风看得清楚,肖上秋这一脚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足尖正踢中方进同胁下要穴,将方进同全身经脉震散,废了他的武功。这人年纪不大,心计极深,下手极狠,要不是他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又与罗秀姑神情亲密,以刘清风的性子,便要出言责备了。
  天色向晚,墓地四周的大树上,归巢的鸟雀叽叽喳喳吵得正欢。清风徐徐,掀动树林,黄叶如雨点般纷飞飘落。肖上秋看着罗秀姑问道:“罗姑娘,我们走不走?”罗秀姑与刘清风多年不见,有心想与他叙一叙别来经过,但见肖上秋神色间似有不耐烦的意思,便道:“刘兄若无别事……”刘清风不等她说下去,笑道:“肖大侠,罗姑娘,清风得能恢复清白,全仗两位大力!两位的恩德,我只有报之来日了。圣姑,你也该跟着令师姐回去了,日后有空,到我家来走走。”齐圣姑道:“我跟他们去干什么?这位肖大侠也不像是愿意我跟着他们!”
  罗秀姑脸上一红,正在出言。肖上秋抢着说道:“齐姑娘可真会开玩笑!你既然不愿跟我们一起走,刘大侠,那我们就告辞了!日后但有什么为难之事,命人捎个信来,我们一定听由驱使!后会有期!”说罢行了一礼,转身向坐骑走去。他忽觉罗秀姑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叫道:“罗姑娘!
  罗秀姑应了一声,又向刘清风看了一眼,才跟了上去。两人翻身上马,纵骑下岗,不一会儿,身影便在暮色中消失,而蹄声犹隐隐传来。
  齐圣姑见刘清风犹自怔怔地瞧着两人驰去的方向,说道:“刘大哥,你现在打算去哪里?你说你跟我师姐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怎么见面之后并没有什么话好说?莫非是见她跟姓肖的在一起,有些话不便出口?”
  刘清风笑道:“你这丫头尽会得胡思乱想!圣姑,你怎么不跟着罗师姐一同去呢?”
  齐圣姑把嘴一噘,道:“罗师姐自己有了心上人,哪肯让我跟着她?他们两个亲亲热热的,我去夹在中间又算得怎么一回事?我可没有那么笨!”她说了“心上人”三字,蓦地想起了陈东岩与刘百花,心里头陡地压上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叫人透不过气来,叫人心绪烦躁不安,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刘清风悄悄摸出那枚生了红锈的钢镖,握在手心里捏了捏,偷偷丢在草地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想:肖上秋的武功是好的,瞧他的神情对罗秀姑是十分的钟情,只是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与霸气……忽听得齐圣姑道:“刘大哥,再不跟上去,那个方进同怕是跑远了呢?”
  刘清风笑道:“圣姑,这许多人里,只有你明白我的心思。”齐圣姑也笑了一声,说道:“你又不是什么诡计多端的人,你的那点儿小计谋岂能瞒过我?放长线钓大鱼这套把戏,谁不知道?只怕方进同也看穿了你的心思呢!咱们走吧!”
  两人寻路走下山岗;天色已全然黑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已有星星在闪烁,银雾似的星光迷迷蒙蒙洒下来,染得草叶树梢一片霜白。

  (全书完)
     Q群7649715中国武侠群,轩辕整理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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