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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14 13: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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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铁券
玉翎燕著
第零章 楔子
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八,壬午殉难。
“文皇发北平,师次金川门,大内火,建文帝逊去。
兵部尚书铁铉被执,至京陛见,背立廷中,正言不屈,令一顾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顾。热其肉,纳铉口中令啖之,问曰‘甘否?’铉厉声曰‘忠臣孝子肉有何不甘!’遂寸碟之,至死,犹骂不绝。
文皇乃令异大镬至,纳油数斛,熬之,投铉尸,顷刻成煤炭。导其尸使朝上,转展向外,终不可得。文皇大怒,令内侍用铁棒十余夹持之,使北面。笑曰‘尔今亦朝我耶!’语未毕,油沸蹙,溅起丈余,诸内侍手糜烂、弃棒走,尸仍反背如故。文皇大惊诧,命葬之。
铉年三十有七,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氏,并海南安置。子福安,年十二,发河池偏伍,康安鞍辔局充匠,寻皆戮死。妻杨氏并二女发教坊司。杨氏病死,二女终不受辱。久之,铉同官以闻。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适士人。”
明朝大忠臣铁铉,整个殉难经过,在明史纪事本末中,就这么寥寥两三百字,但是,读来令人感受得到有一股浩然之气,而肃然起敬。同时也觉得下场太壮烈!也太凄凉!唯一的儿子福安被充军到遥远的地方,充当劳役。铁夫人和两位女儿,竟被发到卑贱的教坊司。读史至此,令人为之慨叹而不平。我们常说:“老天有眼、明察秋毫。”如果以铁铉的下场来看,“天眼”何在?老天也有“不见舆薪”的时候!
其实,老天还是明察秋毫的,如此忠良,岂能无后?
正史所记载的,能有多少?那种漏掉的、或者根本正史上不记载的,就是稗官野史的责任了。忠奸、邪恶、是非,野史里分得清清楚楚。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忠孝节义,所以能薪火相传,递嬗不绝,稗官野史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铁铉是惨死了,他的儿子,十二岁的福安并没有死。一个没死的人、忠良之后、将相种子,他这一生能不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吗?纵使不在朝堂之上,在莽莽江湖何尝不能济弱扶倾、行侠仗义的为广大人群,做出一番贡献来!
第一章
六月,三伏天,酷热难当,骄阳似火。
在一片砂砾的干涸河床上,一位老僧偕同一位少年,奔走在烈日骄阳之下。
少年已经有力竭之势,边走边啼。终于停顿下来,瘫坐在砂石地上,仰头望着老和尚,哀哭道:“大师傅,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就让我暂时留在此地,大师傅,你请便吧!你的大恩大德,只有来生再报答了!”
老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正色说道:“公子,老衲也知道公子已经无力再跑了。但是,现在此地还没有脱离险境,随时都会有追兵追上来,我们好不容易脱离了虎口,千万不能功亏一篑!”
少年拭去眼泪望着自己一双已经破了的鞋,那鞋里面是一双痛彻心肝的脚,想必此刻已经是血肉模糊。他不禁摇头说道:“大师傅,我一家人到如今都已经死了,剩下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老和尚又喧了一声佛号,低声劝道:“公子,你这句话说错了,正因为令尊大人慷慨牺牲,从容就义,令堂大人至今下落不明,想必也是凶多吉少。老衲才冒万死,设法从解差那里,救公子出来。老衲没别的心意,忠良绝后,天理难容,铁氏门中一脉香烟,就系在公子一个人的身上。公子!只要想想令尊大人死得如何悲壮,你就应该如何忍千辱、含百垢,勇敢地活下去。”
这一段话,触动少年的心痛处,忍不住大放悲声,涕洒交流。
老和尚正色说道:“公子,现在你应该将泪水流向肚子里,打落牙齿和血吞,站起来,忍住一切痛苦向前走!尊大人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
少年勉力支撑起来,瘸着脚,随着老和尚一步一颠地向着河对岸走去。
走不多久一会,老和尚突然伏下,用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地听了一会,站起身来说道:“公子,我们要快走,追兵来了。等我们过得河去,对岸有树林隐蔽,至少可以暂时藏身。”
他不由分说,用手提着少年的右臂,半拖半带,快速地走向河床当中。
河水是干涸的,看到那涓涓细流,实在无法令人能联想这条河流也有滚滚洪水的时刻。
他们二人刚一通过河床,吃力地爬上对岸,只见身后卷起尘头,蹄声震地,已经看到一行三骑,追风赶月般地冲到河边。
马上的人只稍一在岸上盘旋,立即冲到河床,不一会便越过河,登上岸。
老和尚还手将少年一推,将他藏在一棵树后,自己转身挡住去路。
领头的一匹马,马上坐的是一位将军,约三十多岁,判官头上插的是一柄大刀,浓眉大眼,说话声如洪钟;“慧槃大师,你为何来到这里?”
老和尚合掌低头的喧声“阿弥陀佛”,从容地说道:“原来是伍将军,老衲断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将军相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位伍将军在马上带着缰绳,纵目向前面眺望,不安地带着马来回走了几个小碎步,问道:“大师,你不在清凉山鸡鸣寺修行,来到这里做什么。”
慧槃大师合掌依旧,只是说话的声音大了。
“伍将军,你应该知道老衲来此是为了何事?”
这位伍将军说道:“自从我听到说四名解差被人做翻,人犯被劫走,我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做的事。因为那四名解差,都不是等闲,两名千总、一名游击、另外一名参将衔的领队,他们都有很好的武功,不会轻易被一个单身人,全部放倒。因此,我今天在此地一眼看到大师,就了解怎么回事了。”
慧槃大师淡淡地说道:“将军的意思,老衲听不明白。”
伍将军问道:“福安现在何处?”
慧槃大师抬起头来,眼神凌厉地盯住对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道:“伍将军,福安是什么人?”
伍将军说道:“是铁公的独子,是当今要捉拿的钦犯。”
老和尚厉声问道:“请问将军,你是何人?”
他没有等到对方说话,便又接着说道:“让我这个出家人替你说了吧!你姓伍名震,十年前,你只是个流浪汉,是铁公收容了你,教你习文练武,给你立功的机会,十几年后,拔擢你到总兵,拱卫京师,位列将军。”
伍震坐在马上,点着头说道:“大师知我最深,说的一点也不错。”
老和尚冷冷地说道:“别人来追拿福安,都是情有可说,唯独你,伍震,你的良心何在?”
老和尚愈说愈气。
“不错!铁福安是老衲劫获带来到此地,并且老衲要护送他到一处安全可靠的地方,抚育他成人,让他继承铁公遗风,做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人。伍震,你要捉拿铁福安,是要通过老衲这一关!”
伍震在马上望着老和尚,问道:“大师,你说的都是真的?”
老和尚朗声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种事也不会说谎话。”
伍震沉吟了一会,缓缓地说道:“大师是位有道的高人,自然是不会说谎言。不过以我这样的普通人看来,大师的言行,有些不合情理。”
老和尚问道:“怎么不合情理?”
伍震说道:“大师是位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于这些尘凡身外之事,为何要投下如许的心力?更何况帮助钦犯脱逃,打伤官差,是杀无赦,斩立决的事,大师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岂不是不合一般常情!”
慧槃大师老和尚长长地喧了一声佛号,连说了两声“善哉!”“善哉!”他的脸上顿时消失了愤怒,代之以悲悯之情,沉声说道:“伍将军,你所说的常情,那是你的标准。真正的常情是‘受人点滴,当报涌泉!’真正的常情是‘见义勇为,置自身于不顾’;真正的常情是‘但见是非,不问利害’。老衲在清凉山鸡鸣寺与铁公曾有过竟夕之谈,是方外至交。他如今遭变故,老衲如果置之不管,则成日诵经礼佛,又有何意义呢?”
伍震此刻端坐在马上,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老和尚接着说道:“伍将军,如果你尚顾及真正的人之常情,以你深受铁公恩惠而言,放过福安,铁公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的。”
老和尚说到此处,突然话音一变,严厉地说道:“如果你一心要做忘恩负义的人,说不得老衲就以这一双肉掌,来斗斗你马鞍桥上的那柄大刀。”
伍震突然从马上翻身落地,只见他甩缰抢步上前,跪在老和尚面前说道:“大师,请受伍震一拜。”
老和尚一愕,闪身向后一跳,合掌喧声“阿弥陀佛”!
“伍将军,你这是何意?”
那伍震在地上深深一拜之后,站起身来,拱手而立说道:“伍震不才,也能知道知恩不报,豕犬不如!伍震所以偷生不死,即是为了恩师尚有一后代,我不设法救他,我何以对得起恩师在天之灵?”
老和尚怔在那里,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伍震继续说道:“福安世兄起解之后,我就决心要在半途截救,没有料到大师是位有心人,比我更早下手。我才顺便讨了个差事,亲自率人追来。”
老和尚站在那里仍然是一言不发,他的一双眼睛盯住伍震,他要从伍震的脸上,找到说话的真假。
伍震停了一下,转身到马背上的皮囊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盒,说道:“大师,昔日我随恩师铁公督师济南,他就有殉国之心。回京之日他交给我这个盒子,告诉我,将来有一天不幸为国尽忠,这个盒子交给福安,如果福安又无法接受,就传给我,今天……”
他将铁盒子双手捧给老和尚。
慧槃大师迟疑了一下,双手接过来:问道:“这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伍震说道:“我不敢任意打开,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不过,恩师如此慎重交待,自必关系重大。”
伍震说着话,退到马的旁边,拱手说道:“我伍震一介武夫,粗知忠义,方才说过,我所以偷生,是因为福安世兄,如今亲自看到福安有大师如此忠诚维护,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九泉之下见到恩师,也可稍减罪孽了!”
老和尚闻言,连忙说道:“伍将军,请你……”
伍震含笑说道:“本来想见福安世兄最后一面,但是,现在也不必了!一旦心事已了,偷生在这个世上,多留一刻就多一重耻辱,伍震在此就郑重拜托大师了!”
老和尚已经预知道要发生什么,他叫了一声:“伍将军!”
垫步腾身,飞掠过来,但是已经迟了。
伍震从腰间拔出佩剑,一抹脖子,鲜血喷出如涌。
老和尚上前一把抱住,滴下眼泪,喧声“阿弥陀佛”!
伍震微笑,只说了一句:“大师,你说得对,人跟禽兽还是有差别的。”
撒手丢剑,含笑而逝,看得出他走得出自真诚。
就在这个时候,从林子里奔出来福安,狂奔大叫:“伍叔叔!伍叔叔!”
福安匍伏在伍震身上,痛哭失声。
慧槃大师站起来说道:“公子,从现在起,你要把眼泪擦干,你要学会把眼泪向肚子里流。因为啼哭对你没有一点用处,你要坚强的活下去,首先就要学会不哭!”
老和尚转身对后面两位马上骑士说道:“两位自然是伍将军的亲随,按说呢,两位应该送将军回去,但是,老衲以为入土为安,就把将军葬在这里,也别具意义……”
他在说话,马上的两位骑士,丝毫没有反应,表情木然。
老和尚一见心知有异,走到近前,说道:“两位……”
只见鲜血沿着踏蹬滴下来,滴到地上,都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马儿不安地踏动碎步,两个人从马背上倒撞下来。
他们两个人的手都握了一柄短剑,深深地插在自己的脑际上。
老和尚道:“原来老衲是要拜托二位料理伍将军后事的,如今恐怕只有耽搁我们的行程了!”
他不再说话,拿起伍震的大刀,就在原地拨石掘土,铁福安不待吩咐,自动地用双手搬运石头。
盛夏烈日,福安人都快虚脱过去,可是老和尚一直在奋力掘坑,一刻也没有稍憩。
直到夕阳偏西,慧槃大师掘好了三个坑,将伍震和另外两个跟随,埋葬妥当。
老和尚合着一双泥掌,诵了一卷经。
铁福安跪在草草堆起的坟前,用心地磕了三个头。
老和尚从伍震的马鞍上翻翻皮囊里的干饽饽,给福安吃了一个,喝几口凉水,说道:“公子,从现在起,你要学着忍饥挨饿,吃苦受罪……”
他说到此处,不禁长叹一声:“老衲已经说过好几次,要从现在起,公子,的确是要这样,从现在起,把以往的一切,至少要暂时忘掉。”
他问道:“会骑马吗?”
福安点点头,木然地。
老和尚说道:“我们各骑一匹,带着那个铁盒子,现在就上路吧!”
福安忽然跑到伍震坟前,跪下来祝祷着说道:“伍叔叔,福安不晓得应该跟你说什么才好,等到福安长大了,再来为你好好地修一座坟,再见,伍叔叔,保佑我啊!”
一阵归鸦,鼓噪飞过,凭添几许苍凉,给即将出发而又不知所止的征人,更增添了不少落寞。
背着渐渐下坠的夕阳,两骑过河,面对着的是广袤无垠的田野,向前慢慢跑去。
炊烟、微火,那是农家的晚饭时刻。
慧槃大师领着福安避开人家,朝着荒凉无人的郊野奔去。
突然身后有了蹄声,慧槃大师大惊,站在踏蹬上,回身望时,身后一片血红的晚霞,可以看到五匹马,在晚霞中奔驰,朝着这边而来。
老和尚吩咐:“公子牵着马,藏身在树后。”
他自己跃身下马,当直而立,静静地等在那里。
五匹马卷起一阵风、一阵沙尘,来到近处,勒马、翻身,五个人将老和尚半圆形围住。
当中一人说道:“老和尚,我们也有耳闻,清凉山鸡鸣寺慧槃大师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你今天所作所为,我们都不为难你,包括伍大人的过世………”
老和尚问道:“你们并不是官!”
那人笑道:“为什么要是官才能替皇上办事?道衍是位出家人,可是他是皇上面前最红的人。”
老和尚说道:“至少各位并没有穿官服。”
那人说道:“那又怎样?”
老和尚说道:“无论如何各位在外表上来看,仍然是江湖客。既然是江湖道上的人,我们今天的事就按江湖规矩行事。”
那人说道:“你说吧!要怎么办?”
老和尚说道:“胜者为尊!”
那人笑笑说道:“方才我一见面就说过,清凉山鸡鸣寺慧槃大师是高人,能有机会领教,倒也十分难得,只可惜……”
他望着老和尚,表情诡谲地。
“可惜大师那根重达五十斤的浑铁杖并不在身边,凭着大师的一双肉掌,要斗在下这把刀,似乎是吃了亏。”
说着话,“刷”地一声,摘下腰间的刀,拔刀出鞘,甩鞘于地,横刀于胸,凝神以待。
老和尚合掌喧声“阿弥陀佛”,沉声说道:“老衲道是谁,原来是快手神刀曹鸿曹大侠!”
对方似乎有一些微惊愕,但是还是很冷静地说道:“微末贱名,居然也蒙大师锦注,真是意外!”
老和尚很认真地说道:“新月红毛宝刀曾经在江湖上极负盛名,老衲焉有不知道的道理。只是缘悭一面,没有机缘识荆而已。断断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之下,与施主相会。”
曹鸿沉吟了一会,一顺手中的新月型红毛宝刀,认真地说道:“我也很遗憾在这种情形之下,要向大师请教。曹某有个习惯,从来不徒手与人相搏,这一点要请大师原谅。”
他接着便道声:“得罪了!”
一个垫步,抢上前三尺,手一挥,一道雪亮的刀光闪电落下。刀法看似无奇,可是,出手快极。
慧槃大师微微一闪,左手随着身形一挥,呼地一声,凌厉无比,竟然还有啸声,那只宽大的衣袖,突然长出一尺,扇向对方的刀身。
曹鸿抽刀翻身,红毛宝刀划出一道弧,劈向老和尚斜砍半身。
老和尚高喊一声:“果然是快手。”
他人站在那里没有移动,双袖齐向外吐,在胸前交叉一抖,正好缠住劈来的刀锋。
曹鸿收刀极快,但是红毛宝刀的弧形刀尖,仍然被交叉缠来的一双大袖搭上一截,顿时他只觉得右手虎口微微--一热。
曹鸿这一惊非同小可,震腕疾挫,落盘一个败势,人向下面一个斜蹭,右脚疾出,枯树盘根,横扫而出。
老和尚凌空一跃,刚一闪开,只见曹鸿身形快如疾雷闪电,穿梭前探,红毛宝刀随着身形向前疾刺。
这一招在下风中转败为胜,变化得极好,又狠又快。
老和尚刚一腾起,身形未下,只见他僧衣翻飞,下落的身形硬生生地斜落开两尺。
曹鸿一招落空,身形不变。只见他人像一支疾射而出的箭,平飞而出,直扑三丈开外。
慧槃大师一见心里一惊,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大袖连挥,飞出三面金光闪闪的金钹,呼啸而去。
曹鸿落地平贴,就地来一个滚翻,红毛宝刀护住头顶,叮当两声,回旋飞来的小金钹,被刀风击落两面,可是第三面金钹呼地一声,幸好曹鸿挥刀同时,一缩脖子,金钹削掉曹鸿额前那一朵颤巍巍的英雄绒花。
就在这样一怔的瞬间,老和尚已经追到近前,大袖连番飞舞,攻势凌厉非常,连带使得周遭的树木,都叶落纷纷。
曹鸿不敢轻易地挥刀硬接老和尚的“铁袖神功”,在气势上,受到了顿挫。
但是,他的存心并没有改变,刚好老和尚的一双铁袖缠向他的下盘。
曹鸿弹身而起,人在空中一个倒翻,攀住一棵树的枝桠,红毛宝刀一面,架住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福安。
老和尚大惊,亡命地展身向前一扑。
曹鸿大喝:“站住!”
老和尚闻声一怔,果然落脚停身,停在相距五尺的地方。
曹鸿沉声说道:“大师,你是见多识广的高人,你应该知道你再要前进一步的后果。你现在是明摆的输家,我是赢家,大师,人在某些时候是要认输的。”
老和尚低喧一声佛号,沉声地说道:“曹施主,你果然是很高明,不但红毛宝刀快且厉,你的心思亦极敏捷。但是,你说你是赢家,未必是正确!”
曹鸿笑笑说道:“难道大师是赢家?”
老和尚说道:“老衲目前的确是稳输不赢,但是,老衲再说一遍:施主未必就是赢家。”
曹鸿笑道:“大师是善用言词狡辩,拖延时间,期望有人前来施救吗?恐怕大师是白费心思,就算是等到了救援,也改变不了红毛宝刀架在这孩子脖子的情势。”
老和尚正色说道:“曹施主,老衲看在你尚不失为是武林中的明智之士,而且快手神刀也还没有恶声,所以才不惜多费唇舌,与施主说明道理。”
曹鸿一直微笑说道:“请说!”
老和尚正待说话,突然他回手一挥,身后有人哎呀惨呼,立即倒地。
老和尚向曹鸿说道:“曹施主,叫他们不要偷袭,那是自讨没趣。”
曹鸿看到他身后倒下的人,被三面小金钹伤害,两面截在双目,血流满面。另一面正好准确无比地截在咽喉,看样子是不能活下去了!
这情形看在眼里,也确是触目惊心。
曹鸿喝住随行而来的人,再向老和尚说道:“大师,有话请说!”
老和尚说道:“老衲主要是保护铁公子脱险,如今铁公子被施主红毛快刀架在脖子上,只要老衲出手,刀下立即人亡,所以,老衲已经是输定了的。但是,施主,你也赢不了!”
曹鸿的脸上神情,有了变化,他望着老和尚,没有立即说话。
老和尚继续说道:“纵然你杀死铁公子,老衲还是要出手的。这回必然是以死相拚,二十招之内,与施主同归于尽。老衲之死,是罪有应得,保护不周,自戕有余。可是施主此行,也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已,横尸此地,荣华何在?富贵又在那里?施主所谓何来?岂不是也是输家?”
曹鸿似乎对这一段输赢的道理,没有听在心里,倒是他的眼神不时盯在福安的脸上。
慧槃大师问道:“曹施主,如果你拚着大家都做输家,老衲就要出手相攻了。”
曹鸿忽然问道:“大师,你方才说到是保护铁公子,请问是那个铁公子?他是……?”
老和尚说道:“现在你红毛宝刀架着脖子的人,正是当今-请你特别注意,老衲说的当今,是目前的,大明朝大忠臣铁铉铁公的唯一儿子,名叫福安……”
曹鸿忍不住怪叫一声说道:“犬师,你没有骗我?他真是铁公独子名叫福安的么?”
老和尚说道:“这倒奇怪了,施主奉命前来截获杀人,难道不知道所截所杀的是什么人?”
曹鸿手里的红毛宝刀不觉垂了下来,认真地说道:“我当时是奉命追拿钦命要犯,不论是死活,断断没有想到是铁公之子!”
老和尚说道:“曹施主,你与铁公有旧?”
曹鸿摇摇头说道:“曹某只是一名江湖客,敬重铁公是一位大忠臣而已,谈不上有旧。”
他说着话,伸手拍拍福安的肩膀,推了一推,将福安推向慧槃大师身边。
老和尚合掌喧了一声佛号,说道:“曹施主,你的言行令老衲不解。”
曹鸿说道:“大师不必存疑,曹某是受都察院右副都察御史陈瑛陈大人之命,程拦截一名疑犯,而且不论死活。陈大人昔日对曹某有恩,而且……不说也罢。只是没有想到追杀的竟是曹某最敬重铁公之后,相权之下,曹某可以失信于陈瑛陈大人,却不能忍令忠良绝后。”
老和尚忍不住说道:“陈瑛?是不是当年被贬谪到广西的那个陈瑛?”
曹鸿说道:“如今他是今上面前最红的人。”
老和尚喃喃说道:“他背主求荣是可以想见的,但是,他为何要命人追杀福安?他不应该如此,他和铁公是极相与的好友啊!卖友求荣一意如此,令人可叹!”
曹鸿说道:“大师对朝臣关系,了解得很多?”
老和尚说道:“老衲驻足清凉山,曾蒙铁公不弃,结为方外之交,故而对他们之间关系了解得较深。”
曹鸿笑笑说道:“做官的人,把自己的爵禄列为第一,其他的自然就淡了。因此之故,像铁公这种人,就特别难得。”
他对慧槃大师拱拱手。
“告辞!沿途说不定还有追兵,大师要多保重。曹某还要回去复命,不能为铁公子效力,好在苍天庇祐忠良,来日再见吧!”
老和尚沉重地说道:“曹施主,你是个人物,老衲已经是风烛瓦霜之年,将来有机会,还望施主不要忘记今日之言。”
福安虽然只有十二岁,人是挺聪明的,及时走过去,朝着曹鸿磕了个头,口称:“多谢曹大叔!”
曹鸿伸手拉起来叹气说道:“公子,曹某说话算数,只怕快手神刀没有多大能耐而已。”
老和尚已经默默地,开始掘坑,他显然是为方才伤到的那人表示赎罪。
另外三个人下马默默地前来帮忙。
夕阳渐沉,夏日黄昏特别长。
埋葬好了之后,慧槃大师合掌诵经,这一切都在沉静中进行。
一直到曹鸿告辞上马,老和尚才说道:“施主回去以后,会离开陈瑛吗?”
曹鸿沉吟一会说道:“对大师我不说谎话,暂时不会。”
老和尚点点头说道:“不论施主是决定留去,快手神刀在老衲心目中是一位人物,只可惜我们再见无期了!”
曹鸿没有说话,扳鞍上马,迎着那绚烂的晚霞,缓缓而去。..
老和尚感叹万千,过来拍拍福安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牵着马,慢慢走去。
约莫走了五七里地,天已经黑下来了。
一片荒草荆棘之中,有一座破落的土地祠,老和尚将马散放在附近,和福安靠着土地祠的供台,嚼着干粮。
福安忽然问道:“大师傅,我们如今要到那里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到自己真如丧家之犬,忍不住悲从中来。但是他立即又想到老和尚跟他说的:“从今以后,要将泪水向肚子流!”他咬咬嘴唇,又将眼泪忍回去。
老和尚低喧了一声佛号说道:“虽然只是一天,公子,你的经历何止是数年,苦难是会使人成长的!未来的日子,必然是有更多的苦难,咬牙、忍耐,苦难的尽头,将自然是和乐的世界了!”
福安忽然放下手中的干粮,跪在老和尚面前,叩头行礼说道:“多谢大师傅的教诲,弟子从现在起,拜在大师傅门下,但愿大师傅慈悲。……”
老和尚伸手扶起福安说道:“公子不必如此。老衲与令尊虽然来往不多,但相知极深,所以,老衲才冒死救公子于途中。但是,老衲不能收你做徒弟……”
福安又转身要跪下,叫道:“大师傅!……”
老和尚说道:“方才你不是问我们要去哪里吗?告诉你,我们要去会见一位高人,那是真正的高人,不但武功独步当今,而且学问渊博,而且他那个地方又安全,将来你以十年时光,苦学勤练,即使你从此隐世,你也是一位堂堂正正的人!”
福安忍不住叫道:“那是什么地方?那位高人是谁?”
老和尚刚说了一句:“那是在遥远的华阴……”
他立即又说道:“公子,山行露宿的江湖生涯,要能立即睡得着,随便吃得下。睡吧!明日天亮早行,过了这里,马匹就要放弃了,没有体力,如何能走远路?”
福安似乎很坚持说道:“大师傅,告诉我前往什么地方,福安独自前往……”
老和尚立即拦住说道:“那怎么行?路途多险,公子年幼,又没有江湖经验,千山万水,你如何能走得到?”
福安说道:“大师傅,如果我命中注定要暴尸,那是铁氏门中早该如此,否则我会一步一步地走到。大师傅,你为铁家已经做的够多了,我没有理由拖累大师傅。”
十二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来,到底是天赋不同,再加上将门虎子。慧槃大师内心止不住有一阵喜悦,他仿佛看到将来武林中会有一朵奇葩!
老和尚且按住心中的喜悦,诚恳地说道:“天地之间,有许多事看来是命中注定,但是,有时候人的努力,也可以扭转命运的。让你一个人走,或者有人保护,效果上会有不同的。至于说老衲……”
他顿了一下。
“已经在佛祖座前许了宏愿,竭尽这一生,要保护忠良之后,让人间多添一些善果循环,减少一些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事情发生。”
老和尚又接着说道:“你不是已经听到老衲跟曹鸿说的话吗?老衲与令尊是至交,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做为一个江湖客,最起码的修养,否则,行什么侠?仗什么义?”
福安本来想说一句:“大师傅,你并不是江湖客啊!你是一位出家人。”
但是,他没有说,小小的心灵,此刻他已经承受了“舍己为人”的观念,除此之外,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野外的夜,渐渐地凉下来,除了四周有唧唧虫鸣,大地是一片寂静。
这一天的变化,这一天的劳累,十二岁的孩子一旦松弛.之后,立即酣然入睡。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辰,福安被叱喝声惊醒。
他警觉地睁开眼睛一看,阳光从树林筛下来,将树林里织成一片迷。槃
迷槃中慧槃大师站在相距五六丈的地方,背对着土地祠,灰色的僧衣飘拂,可以从他的背影看得出那份独特的沉着与镇静。
站在老和尚对面的,是并排三个又黑又壮的中年人。
福安揉揉眼睛看得清楚,站在当中的人,一头乱发,浓眉像两把刷子,深凹的大眼,左右两只招风耳‘阔嘴’落腮胡子又浓又密,有几分吓人。
只听得他哈哈笑道:“慧槃,你不要神气,今天不是从前,试试看你就知道了。”
老和尚说道:“连舵把子,如果你是冲着我们往日那一段过节,等老衲将铁公子送到了地头,老衲一定单身前往镇江,与舵把子一了前账。”
那姓连的大胡子,笑呵呵地说道:“慧槃,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们之间的过节,当然要了,但是,那不是最重要的,来日方长,有的是日子。今天是为了他……”
他遥指着铁福安。
“你知道吗?老和尚,你这么一劫人犯,他的身价可增高了太多,不论死活,一万两银子!哈!哈!哈!”
他笑得十分得意。
“碰巧我有人盯上了你。老和尚,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是很引诱人动心的,我连水牛整整追了一夜,原以为要到明天才能追到,没想到……哈!哈!”
老和尚沉声说道:“连舵把子,你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对于忠奸二字,不能不分清楚。铁公尽忠之烈……”
连水牛忽然一声断喝:“你少跟我连水牛来这一套,姓朱的跟姓朱的抢江山,关他姓铁的什么事?他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命豁进去?”
老和尚合掌喧了一声佛号,连说“善哉!”他说道:“连舵把子,自古以来,忠奸分明,自有道理。铁公忠于朝且不论他,忠于是、忠于道理、忠于职责,这为人岂不值得我辈尊敬?”
他转身提着福安。
“你看,全家受戮,只剩下这样一个孩子,你忍心还要拿他去见官领奖?你良心何在?”
连水牛哈哈大笑说道:“老和尚,姓连的要讲良心,也做不了扬州镇江三千七百只船的总舵把子,我的良心现在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上面。”
老和尚沉声说道:“老衲如今好生后悔。”
连水牛说道:“你不必后悔,只要你撒手不管,远走高飞!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老和尚说道:“老衲后悔当初没有一掌将你劈死,当年姑息养奸,如今留你在世上作孽,丢人、现眼。告诉你,今天老衲要为江湖清除败类。”
连水牛哈哈笑道:“老和尚,你们出家修行的人,不是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吗?今天我姓连的就要送你到极乐世界。”
他一掀衣裳,原来半截衣襟掩盖住他挂在腰间的一把刀。拔刀出鞘,一阵叮当乱响,刀长三尺五,刀背上有九枚金环,刀身全呈金黄色,朝阳照射之下,耀目生辉。
老和尚当时离开鸡鸣寺的时候,为了怕招人注意,没有携带他的水磨铁禅杖。如今凭着一双肉掌,要硬斗连水牛的九环金刀,显然是件很累的事。
老和尚并没有惧色,但是他耽心的是随连水牛同来的另外两个人,站在那里虎视眈眈,他们的眼光都盯在土地祠端坐在那里的福安。
老和尚已经决定了基本方式,要尽快解决,时间一久,对他不利。
连水牛大踏步上前,话也不说一声,突然一个大跨步,双手捧刀斜地里就是一劈。
这一劈来势极猛,老和尚一侧身,右手一抖,大袖倏地一卷而出,扫向连水牛的右侧腰眼。
连水牛人长得又凶、又猛,又显得蠢,但是使出刀来却是灵活异常。
他的一刀劈空,招式不收,原地一个盘旋,九环金刀哗啦啦一阵慑人心魄的乱响,随着这样的一旋,刀锋如电,从上而下,迎向老和尚的左肩。
双方一接触,招式太快,老和尚的“铁袖神功”,正好迎向对方的刀锋。
当时只听得“嘶”地一声,老和尚的右手大袖,飞去有如一片掠过的灰云,直落到两丈开外,一棵碗样粗细的树杆上,喀啦一声,轰隆倒地,砸得砂石四溅乱飞!
连水牛这一招意外得手,似乎是占了便宜,实际上他在这一带一震之余,双手虎口发麻,脚下桩步浮动,登、登、登一连退了好几步,兀自无法沉桩止步。
老和尚点点头说道:“好利的刀!”
连水牛在一阵血气涌浮之后,打着干哈哈笑道:“老和尚,你还有一只袖子,看看你还挨得我几刀。”
他再次跨步,双手捧着九环金刀,呵呵地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对老和尚说道:“老和尚,你绝对没有办法将这小子带到安全地带的。京城里也不知调出了几拨人马,拿到了这小子,升官发财。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好汉,也在分途寻找当中,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还是让人眼红心动的。你们闯过了这一关,躲不过另一关,终究是要被捉住的。”
老和尚点头说道:“这也许就是老衲与你最大不同的地方。我们做事,只问他当为与不当为,后果不是我们所能预料的。”
连水牛说道:“何必呢?你把这小孩交给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涉,以往的过节,也一笔勾销。你保全了性命,我获得一万两银子,各人都有所得,何乐不为?”
老和尚叹道:“夏虫不可以语冰,跟你这种人谈义与利、是与非,是缘木求鱼,对你这种人只有以力制服。”
老和尚不再说话,腾身而起,凭着精湛的内力,将一双肉掌使得呼啸生风,加上一边还有一只大袖,扫来如凌厉刀锋。
连水牛仗着手里是一柄吹毛可断的利刀,还有的就是一身使不尽的蛮力,拚命抢攻。
一时斗得难分高下,但是,生死都在呼吸之间。
连水牛一连劈出十几刀之后,突然吼道:“你们站在那里干瞪眼做什么?死人呐!”.
老和尚一听这句话,心里大惊。他知道这条蠢水牛还真有他的坏心眼,如今他不顾江湖道义与规矩,趁着双方缠斗不下的时刻,他要派另外两个人去掳捉福安。
老和尚心里有了顾虑,心神一分,接连两刀,几乎着了对方的手。
老和尚觑得一个空隙,呼地一声朝准连水牛当胸亟力挥出一拳。
没等得连水牛闪身挪步,老和尚凌空一个疾翻,倒退飞掠,直扑土地祠。
可是已经迟了!
那两个人已经一边一个架住福安的膀子,就如同老鹰叨小鸡般的,福安的两只脚已经悬空离了地。
慧架大师心里宛如扎进一把刀,人是一个晕眩,步履踉跄,大叫一声:“连水牛,你……”
连水牛捧着刀呵呵大笑,那笑声里说不出有多得意。
把一柄九环刀抖得哗哗直响。
一面大声说道:“老和尚,你还以为是当年的连水牛?说你不信邪,现在你可明白了吧!那小子死定了,外搭上你的一条老命,真是何苦来?”
老和尚突然将心神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千钧一发危险边缘,如果不冷静,只要稍一不慎,就会遗恨千古!
他站在那里,估计相距那两人约有十步的距离,他要打出两面小金钹,可以一举将那两个人致死。
但是,他又想到身后相距一样远的连水牛,捧着刀随时都要扑来。
如果他打出小金钹的同时,连水牛也扑过来,在这种情况之下,能有几成把握?
第二章
九成九的把握都不行,非要一举而成功不可,因为他绝对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可是情况比他所想的还要糟!
连水牛喝道:“老五,老七,不要给这老秃驴机会,先把这个小子活劈掉,让这老秃驴没有了指望再说!”
说“活劈”了,那只要两个人一使劲,就可以将福安活生生地撕成两片。
老和尚这时候再也不能犹豫了!
右手一抬,正要打出两面小金钹,说是迟,那时快,只见那两个人刚将福安提起来,正要用力撕开,蓦地两个人摇晃了一下,一个抽搐,手一松,人向前一倒,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连水牛一见大叫:“老五、老七,你们怎么啦?”
慧槃大师已经飞身过去,抱起福安,问道:“公子,你没有事吧?”
福安眼眶里含着泪,但是,他立即用衣袖拭去,含笑抬头答道:“大师傅,你放心,福安一直都很好。”
连水牛站在那里呆了一会,突然捧刀就如狼嗥一般,吼道:“老秃驴,原来你还留着有埋伏,老子饶不了你。”
挥舞着刀,像极了一只发疯的水牛,冲将过来。
可是他刚冲了三步,人一个晃动,用刀指着老和尚说道:“你……是什么玩意儿?……”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人也是向前一栽,倒在地上,那柄九环金刀,脱手而出,正好飞斩在一棵碗口粗细的树上。只听得咔嚓一声,哗啦啦树干应声而断,倒了下来,砸得砂石齐飞,尘土四扬。
连水牛伸着手,指着老和尚,吃力地说道:“这回算我水牛输了!”
说着话,头一垂,趴在地上没有了声息。
慧槃大师决心要弄清楚事实真象,是什么暗器能将连水牛这样精壮的人,不声不响,制服得如此?是真的救人吗?还是另有打算?
因为他自己在估计,如果对方照样的给他一下,他是否能有本领察觉?是否有本领躲过呢?
老和尚没有把握,因为他没有把握,所以,他要谨慎从事。
老和尚沉默了一阵,然后合掌说道:“施主不肯露面,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老衲自也不便勉强。不过施主这份恩情,老衲和铁公子谨记在心,大德不敢言报,记在心里。”
老和尚回身牵着福安的手,说道:“我们走!”
老和尚十分小心地牵着福安,随时准备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他要全力以赴。
绕到土地祠后面,找到了马匹,对福安说道:“公子,请上马。”
福安没有眼泪,但是他站在那里没有移动。十二岁的孩子,却流露出成年人的悲壮。
他望着老和尚说道:“大师傅,请你不要生气,福安不走了。”
老和尚望了他一会,说道:“老衲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这回该你说说理由。”
福安说道:“福安的理由很简单,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家发觉到了,追我们的人,持续不断一拨接一拨地从各方面追过来,还不晓得会有多少人会追来……”
老和尚喧了一声“阿弥陀佛”!沉声问道:“公子,你是将门虎子,你不应该怕!”
福安凄凉地笑了一下说道:“大师傅,我不会怕,我一点也不怕,自从我爹是那么样的惨死之后,我再也不会怕死。”
老和尚点点头,道声:“好!”随又问说:“公子既然不怕,那就一切好办了,我们走吧!”
福安说道:“大师傅,我不怕死,但是,我觉得大师傅陪同着我一起死,是一件不值得的事。”
老和尚又高喧一声“阿弥陀佛”!
“公子,此时此刻,你怎么还说这种话?”
福安说道:“我知道大师傅有一种赴义的决心,但是,往后会有不断的追杀,最后的结局是我们都死在旷野荒郊,我是铁家的子孙,是罪有应得,大师傅,你呢?为了一个‘义’字,硬要陪我死,如果我爹在世,如果我爹地下有知,他也一定不会赞同的!大师傅,你请吧!如果铁门应该绝后,你留在这里我也是死。否则,老天有眼,我们会再见的!”
这一段话,不像是十二岁的孩子说出来的。
是天赋?是庭训?还是苦难使人提早成长。
老和尚听完这些话,似乎有些伤感。
他沉默了一会,说道:“公子,以你现在这样的年龄,有些话是有需要跟你说的,既然你说出了一番道理,老衲不得不简单地跟你说一说。听你方才那一番话,说明你不但不怕死,而且有必死的决心,阿弥陀佛,公子,有时候,死是比较容易,而不死则是很艰难;死是轻如鸿毛,而不死则是重于泰山。”
福安睁着不解的眼睛,望着老和尚。
老和尚继续以不疾不徐的语气说道:“以你的处境来说,你是随时可以死,只是死的方式不同而已。你死了以后呢?只有你不死,不但可以延续铁门的香烟,并且可以为忠良作见证。但是,要不死,何其难,老衲保护你固然要竭尽所能,你自己呢?要勇敢的活,要坚强的活,要在各种痛苦煎熬中活下去,多不容易,公子,你如今却选择了容易的,你如何能对得起死去的人?”
福安仿佛大梦初醒,顿时大汗淋漓,转身朝着老和尚跪下,说道:“大师傅的教诲,福安知罪了,福安今后绝不轻易地说死。”
老和尚伸手扶起福安,说道:“善哉!善哉,公子请起……”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一阵哈哈笑声。这一阵笑声由上而下,飘然而至。
老和尚心里一震,电闪一个旋身,将自己的身体挡住福安,凝神向前看去。
只见从大树上飘下来一个人。
说是飘下来的,那是一点也不错。
那人一身青色的长衫,头戴一顶文生巾,那衣袂、那飘带,悠然随风飘舞,整个人就如同是一片落叶,那么悠悠地不沾一点火气,落到地上,真是一尘不惊。
二十多岁,三十不到,一张微笑的脸,把那两道剑眉的英气,给冲淡了!
右手执着一柄摺扇,益增那份潇洒。
这人一落地就哈哈笑道:“慧槃大师果然名不虚传,竟能使顽石点头,让人好生佩服!”
老和尚双手合十,低头喧声“阿弥陀佛”!恳声说道:“施主想必就是方才救我们的高人,请恕老衲眼拙,而且年纪老迈,对江湖上的高人,多已陌生了。”
来人微微笑道:“大师,在下只是江湖上的后进,武林中的晚辈,没有什么名气。不过,如果大师听说过这柄摺扇的话,在下是谁,大师就自然知道了!”
只见他一抖手中的摺扇,“刷”地一声,抖开扇面,掩在胸前。
那是一柄算来是特大的摺扇,长约一尺八寸。扇面是素绢制成的,上面画了一只银色的狐,神态栩栩如生。
老和尚连忙说道:“善哉,善哉,原来是司徒施主,老衲失敬!”
这位五年前突然窜出江湖,博得银狐绰号的司徒玉,是江湖上黑白两道都头痛的人物。
绝顶的轻功,浑身都是暗器,手执一柄摺扇,扇上的“银狐”就是他的标记。
司徒玉的为人,传说很多,喜怒异常,一旦他找上了某人,很难得有什么好的结果。
银狐司徒玉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令慧槃大师心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老和尚心里念头一转,立即回身对福安说道:“公子,快过去谢谢司徒大侠,方才若不是亏了司徒大侠救了我们,此刻我们早已不在人间了,救命之恩,非同小可,再造之德,是不可忘记的。”
福安自然是个灵活的孩子,他当时一听老和尚如此一说,立刻跑过来,双膝跪下,口称:“拜谢司徒大侠救命之恩!”
银狐司徒玉只见他身形一晃,快得如同一闪,来到福安面前,单手一格,正好将福安架住,笑笑说道:“铁铉的儿子,不要做磕头。”
福安被他轻易地硬架着站起来。
老和尚合掌说道:“司徒施主,救命之恩,非比平常,铁公子下个大礼,那是最起码的一点心意。”
说着话,他也深深地打了个问讯,恳声说道:“久闻司徒大侠是武林中的奇人,为人善恶是非,丝毫不混,今天老衲亲眼看到施主为救忠良之后,挺身而出,令人感动,为武林树立了最佳的典范!”
银弧一直是笑嘻嘻地说道:“大师,如果你不是故意的说这些话,我可以告诉你,大师正好把话说反了,”
老和尚心头一震,暄了一声佛号,沉声说道:“司徒大师,你说笑了。”
银狐正色说道:“大师,你不要看我司徒玉在笑,就以为我是在说笑话,我这个人生来就不喜欢板着面孔说话。”
老和尚把一块已经放下的心头石头,又重重地压了下来,他仍然沉声问道:“如此司徒大侠究竟有何心意?”
银狐说道:“司徒玉今天不但救了铁公子,而且,我还下了决心要护送大师和铁公子平安的到你们想要去的地方。”
老和尚高喧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司徒大侠如此义行,证明老衲方才说的话,并没有说错。”
银狐笑笑说道:“请你等我把话说完。”
老和尚合掌说道:“老衲洗耳恭听。”
银狐说道:“当我护送二位到达地头,我要二位给我一点酬劳。我要特别说明,如果我无能力护送二位平安到达,这酬劳二字,自然是根本不提。”
老和尚说道:“不要说送到地头,如果讲酬劳,就是此刻向司徒大侠献上千万黄金,也是应该。怎奈老衲是个方外之人,四大皆空,就这日常吃的、喝的、用的、莫不全是十方募化而来,至于铁公子……”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铁公在日,清廉自持,是个好官。想必司徒大侠也有所闻。如今全家遭此横祸,只剩下铁公子孑然一人,身无长物,虽然诚心奉献司徒大侠,却是无此能力……”
银狐笑笑说道:“不客气的说,对于金钱,司徒玉不敢说是用之不竭,从来不缺钱用。再说如果我要钱的话,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垂手可得,我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护送二位跋涉千山万水?我也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老和尚说道:“请问司徒大侠,既然如此,这酬劳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银狐用手一指,指向福安背上背的那只铁盒子。
他认真的说道:“就是这个铁盒子!”
因为这个铁盒子是伍震交给福安的,而且是铁铉生前所交付的,想必十分重要,他做不了主。
最重要的是老和尚不晓得铁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无法衡量轻重,来做权衡处理。
老和尚沉吟了一会,说道:“司徒大侠,这件事老衲做不了主。”
银狐笑道:“我并没有要你做主,我只是告诉你。我有这个心意,主要的是要听听他的意见!”
他手指着福安。
老和尚也望着福安问道:“公子,你都听清楚了?”
福安点点头说道:“大师傅,福安都听清楚了。”
老和尚问道:“公子的意下如何?”
福安用手反臂,伸到背后摸了一下,那个铁盒子正是用一方布巾,包札着捆在背后上。
他说道:“福安首先要再感谢司徒太侠的救命之恩!另一方面司徒大侠愿意护送福安到达目的地,说实话,到目前为止,大师傅究竟要带我到什么地方,我还不晓得。不过,能得到司徒大侠的护送,那是我的幸运,因为我虽然不懂武功,也可以看得出司徒大侠是位高人,有你护送,等于是买了包票……”
银狐笑笑说道:“既然你知道有我保护,是绝对安全,你将那铁盒子交给我就可以了。”
福安很严肃地说道:“司徒大侠,关于这一点,我很抱歉!”
银狐“啊”了一声,表情显得十分的意外,不禁脱口问道:“你是说不愿作这样的交换?”
福安说道:“真是对不起呀!司徒大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命都是你救的,何况是一些身外之物。可是,这个铁盒子不同,是先父唯一遗留给我的东西,而且伍叔叔为了交给我这件事物,自戕而亡。司徒大侠,无论就情就理,我都无法答应将这铁盒子送给你。”
银狐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你当时被连水牛那两个人将你活活劈开了呢?”
福安说道:“司徒大侠,谁又能够料得到身后的事情呢?”
银狐笑笑说道:“如果此刻我用强呢?”
老和尚连忙喧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司徒施主……”
福安却是很从容地说道:“司徒大侠,如果你要用强,那只是举手之劳,谈不上用强,只是坚持一些而已。但是,我相信司徒大侠不会这么做。”
银狐说道:“你怎么会如此确定?”
福安说道:“救我在先,杀我在后,像司徒大侠这样性情中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银狐居然哈哈一阵大笑,望着福安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福安说道:“今年十二岁!”
银狐“嗯”了一声说道:“果然是将门虎子,不但有胆识,有见地,而且有难得气魄,嗯!十二岁的孩子,难能可贵呀!”
福安立即说道:“多谢司徒大侠改变了心意。”
银狐笑笑说道:“我没有改变心意,我是在等待你改变心意。”
福安说道:“司徒大侠,请原谅福安年幼无知,出言无状。如果今天司徒大侠和我的地位对调,请问司徒大侠,你肯不肯改变心意?”
银狐大笑说道:“问得好!我出道江湖虽然只有五年,但是我碰到过不少的高手,从来没有人能像你这样,令我无言以对。我,我服了你。”
福安连忙说道:“福安不敢,一切都要请司徒大侠海涵。”
银狐笑笑说道:“不过我这个人有个怪僻,如果我想做什么,不达心愿誓不罢休的。而且,我很有耐心,我会等。”
他潇洒地将摺扇在手上耍了个花,对慧槃老和尚点点头说道:“大师,你的任重道远,往前去险阻重重,你要多多费心!”
老和尚双掌合十,低喧了一声“阿弥陀佛”,沉声说道:“多谢司徒施主的关心,老衲是个出家人,只要尽到心力,也就居心无愧了。”
银狐笑笑说道:“佛门弟子,佛祖菩萨会保佑的,后会有期!”
说着话,潇洒地走了,连头也不曾回一下。
老和尚对福安点点头说道:“公子,我们还可以骑一程马,上路吧!”
福安把马牵过来,上马之后,才怯怯地问道:“大师傅,你老不会怪福安吧?”
老和尚说道:“你是说为了你不将铁盒子送给司徒玉?”
福安说道:“如果把铁盒子交给了他,他可以保证安全送我们到地头,那就不要累着大师傅冒这么大的危险。”
老和尚说道:“要冒危险不是从现在才知道的,从老衲开始决心要从解差手里把你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件危险的事。老衲等于是一个人的力量,要与当今皇上对抗。”
福安嗫嚅地说道:“都是由福安惹起来的。”
老和尚慈祥地笑道:“公子,老衲方才说的那一段话,并不是要你向老衲表示歉疚之意。而是跟你说明白,老衲认定危险而甘愿来做这件事,是有一个根本的原因……”
福安说道:“福安知道,是因为大师傅跟先严……”
说到“先严”这两个字,在福安是十分陌生的,但是却又是真实的。他幼小的心灵,不禁刺痛似的抽动了一下,眼眶里已经含满了泪水。
他咬了咬嘴唇,才继续说道:“大师傅跟我爹,是方外结交的好朋友。”
老和尚点点头说道:“那是一个原因,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那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福安忍不住“啊”了一声。
老和尚说道:“做任何一件事,应该先自己考量一下,当为还是不当为?只要觉得是应该做的事,那就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个根本道理,出家人与在家人,都是一样的。”
福安坐在马上,听得很入神,神情也非常严肃,那样子使人觉得他像是个小大人。
老和尚说道:“一个坚持道理、忠于节操的君子、忠臣、良将,只因为他不肯变节,遭到惨死,而且累及全家,遭到灭门之祸,对于这样的人,能够帮一手,自然不会袖手不管,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老衲的一位至友!”
老和尚说到这里,问道:“因此,危险就不是重要的事了。”
福安点点头说道:“大师傅,福安年纪小,知道的道理不多,大师傅所说的话,福安能听得懂!不过,真正说来,我现在还真有些后悔!”
老和尚一惊问道:“后悔?怎么会呢?”
福安说道:“这个铁盒子里面是什么,我还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呢?能换得那位司徒大侠的承诺,又有什么不值得的呢?”
老和尚惊问道:“公子,你忘了你方才对司徒玉那一番铿锵有声的话了?现在怎么又这样的说呢?”
福安说道:“我突然想到伍叔叔,如果伍叔叔他根本找不到我,或者大师傅根本没有救我,这个铁盒子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方才那样坚持,现在想想真没有什么道理。我目前最要紧的是如何保命,能增加一分安全保障,比留住这个铁盒子,不是要切实际得多吗?”
老和尚低喧了一声佛号,沉声说道:“公子,对于你这样突然的转变,使老衲想起一个多少年来争论不休的问题:到底是失节事大?还是饿死事大?老衲不再多言,而且这件事也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赶一程路吧!”
两匹马轻快地走着,慧槃大师的心情一点也不轻快。
他觉得福安有许多不同于差不多年龄的孩子:福安有着异于常人的智慧,也有着异于常人的毅力,在这一路短短地一天之中,已经充分表现无遗。
这样的孩子,可以算是天赋异禀,无论习文习武,都可以成为一朵奇葩!
同样的道理,这样的孩子,将来可以成龙成凤,也可以成蛟成鸦。
他可以轰轰烈烈跟他爹铁铉一样,成为流芳千古的忠臣或者是义士;也可以变成为害人间、遗臭万年的奸佞坏人!
这好与坏的分野,端看他将来所受的教诲,端看他将来成长的环境。
想到这里,老和尚才想起司徒玉那一句“任重道远”的话,也许银狐说这话的含义,只是警告他前途多艰,可是此刻老和尚想的不止是这些。
如何平安地将福安护送到一个良好的、安全的地方,使他在良师教诲,益友切磋的环境里成长,成为一个真正有用的人。
这真是任重道远啊!
万一不慎没有能够让福安受到最好的教导育养,这样聪明绝顶而又毅力坚强、决心铁定的人,那样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老和尚想到这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突然听到福安叫道:“大师傅,前面来的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老和尚只顾在马上沉思,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外之事,这时候听福安如此一叫,他才回过神来,警觉地朝前看过去。
原来老和尚这一阵思忖,已经不觉走出了树林,迎面是一处起伏不大的山丘,黑压压地长满了黑松树。
在这起伏山丘的前面,是一条小溪,绕道流过的都是纵横阡陌的稻田。一片绿浪,是十分地道的田野风光。
有一条可以容纳一辆鸡公车通过的小径,一条一条深深的车辙,露出发亮的清石板。
沿着小径一直到山丘,小径是绕着山丘转过去的。
在山丘之前,站着一伙人,隔着小溪,停在那里。
这一伙人有一个最惹人注目的事,便是当中停了一顶轿子。
这是一顶不同平凡、形式特别的轿子,其实真正说起来,那也不能算是轿子,只好说它是一个平台。装有四只脚,两边安置了轿扛,平台上面装置了一个神龛似的坐台,十分华丽,顶上雕饰着各种不同的花饰和檐牙,漆得金碧辉煌。
神龛的四周,是用一种粉红色的纱笼罩住,上面挂着流苏。
在这顶轿子的前后,各站着四个彪形大汉,半裸着上身,抱着膀子,下身穿的红绸缎的裤子,扎着黑白交叉的花绑腿,翘头薄底快靴,头上裹着红色的长巾,一个个长得一脸横肉,?浓眉环眼。
这四个彪形大汉,不但高矮差不多,连那种横眉竖眼的样子,仿佛是一娘所生。在这顶轿子的两旁,分站着四位年轻的姑娘。
这四位姑娘的长相,跟那四个彪形大汉,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个个貌美如花,娇小玲珑。这四位姑娘身穿长长的裙裾,浑身红色,益发衬托得人的娇艳。这样八个男女一顶轿子,停在那里仿佛是在等人。
慧槃大师和福安出得树林之后,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从一座小桥过去,走到小山丘的道路。
老和尚勒住缰绳,停了下来,沉吟不语。.
福安忍不住问道:“大师傅,我们不过河吗?”
老和尚缓缓地说道:“公子,很不幸的我们遇上了魔头。”
福安问道:“大师傅说的是河对面那一伙人?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老和尚沉重地说道:“但愿不是。恐怕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了,这一伙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
福安看到老和尚的表情,知道对面那一伙人想必是不好惹。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师傅,我们就回头走吧!”
老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望着福安很平静地说道:“公子,做人不能走回头路。如果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就算我们回头走,他们也会跟过来的。”
福安问道:“这些人是不是都很厉害?”
老和尚说道:“老衲没有会过他们,不过曾经听说过,江湖上有一位女魔头,人称她是牡丹罗刹。”
福安念了一遍“牡丹罗刹”,说道:“好怪的名字,牡丹国色天香,是花中的富贵女王,而罗刹……那不是怪物么?为什么……”
老和尚说道:“牡丹是代表说明她的容貌,罗刹是代表说明她待人的手段是十分的狠毒而残忍。她真正的名字,反倒没有人知道。”
福安问道:“大师傅,是不是她的武功很高强?”
老和尚沉重地说道:“问题是没有人知道牡丹罗刹她的武功有多高,因为凡是跟她动手过招的人,都是惨死在她的手下。”
福安想了想说道:“大师傅,如果她真的是冲着我们来的呢?”
老和尚低喧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如果她今天真是冲着我们来的,那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朱棣派她来捉拿我们的。……”
福安问道:“朱棣……?”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说道:“就是当今永乐皇帝。按说这种成份不大,牡丹罗刹是个神出鬼没的女魔头,她没有理由接受皇上的差遣。”
福安问道:“她会为了一万两银子的赏格吗?”
老和尚摇摇头说道:“一万两银子她会瞧得上眼吗?”
福安问道:“那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老和尚眼光停留在福安的背上。
背上是用布包背扎起来的铁盒子。福安恍然,说道:“是为了这个铁盒子!”
老和尚沉声说道:“但愿她不是。总而言之,不管是为了什么,我们迎上去。怕,是办不了事情的!”
老和尚催动马匹,缓缓地朝着小河流边走去。
福安跟上来叫了一声:“大师傅!”
老和尚停了下来,望着福安。
福安本来想说:“如果她是为了这个铁盒子,就给她算了。”但是,他想了想,没有说出来。终于摇摇头说道:“没有事,我们走吧!”
老和尚倒是很认真地说道:“公子,用不着害怕,也用不着耽心!老衲相信一点,凭令尊大人一生赤胆忠心,又是牺牲得如此壮烈,不应该再有厄运降临到你身上的。”
他继续抖动缰绳,催动坐骑,向前面走去。
在他们这样说话时间,站在小河对面山丘上的人,没有--点移动的迹象。
两匹马就这样缓缓地来到了河边,老和尚率先下马,并且撇下缰绳,他等待福安也下马之后,伸手牵着福安的手,侧着身子,一前一后,走过很窄的小木桥。
刚一过桥,就听到平台里面,隔着轻纱有人说话:“慧槃大师,我们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老和尚一听,立即松手,跨上前一步,两手合掌问讯,低喧了一声佛号,说道:“老衲眼拙,不知道女施主是何方的高人?”
轿子里面的人轻笑了一声,笑声非常的好听,和她说话的声音一样,有如银铃串空,清脆悦耳。接着说道:“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谁?还是假装的?”
老和尚合掌说道:“老衲虽然看到四大侍卫,但是实在不敢相信女施主出现在这样的穷乡僻壤!”
轿子里的人笑笑说道:“如此说来你是知道我是谁了?”
老和尚说道:“请问女施主不在各地名胜山水逍遥,来到这里,所为何事?”
轿子里面的人说道:“这话早就应该问了,装佯到现在,真的不爽快。”
说话只顿了一下,接着又道:“你说的对,我没有时间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久待,叫那孩子将身上背的铁盒子交给我。你走你们的,我走我的,我们就各不相涉。”
老和尚立即说道:“女施主可知道这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轿子里的人说道:“废话!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我会老远巴巴跑来在这里等你吗?恐怕不知道的倒是你。”
老和尚说道:“女施主说的一点也不错,老衲确实不知道这个铁盒子里面是什么。但是老衲知道一件事,与老衲同行的这位少年,是大忠臣铁铉铁公的独生子,而这个铁盒子就是铁公在殉国以前,秘托给一位亲信,历经千辛万苦,交给铁公子。老衲激于一点义愤,救了铁公子……”
轿子里面的人有些不耐地说道:“用不着说了,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老和尚立即喧了一声佛号说道:“那就对了,既然女施主都已经知道了,何必要老衲饶舌!还请女施主念在铁公为国尽忠,死得壮烈,我们武林中人,对于忠臣孝子,都保持着尊敬之意!还望女施主高抬贵手,发一分仁心,让我们过去。相信铁公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不尽的。”
轿子里的人说道:“其实铁铉到底是对谁尽忠,与我无关;你要多管闲事,自不量力要救这孩子,我也不管……”
老和尚立即接过来说道:“多谢女施主的仁慈与同情,”
轿子里面的人说道:“我是不管你的人,但是,那孩子背上的铁盒子要给我留下来。”
老和尚说道:“老衲方才已经说过,这个铁盒子是铁公遗留给铁公子唯一的遗物,女施主既然已高抬贵手,又何必要这样区区一个盒子,这样岂不是坏了女施主的名声?”
轿子里的人笑笑说道:“慧槃老和尚,你不要跟我卖弄嘴皮子,我的话是从来不打折扣的,你应该也有耳闻。”
她立即又提高了声调:“去两个人拿过来。”
站在轿子右边的两位姑娘,立即应声“是”,两个人跃身而起,直奔福安而来。
两个人的身法奇快,只一个纵步,便已落到福安面前,这时候老和尚一个横步,伸手一拦,口称:“两位女施主请留步!”
这两位姑娘一声不响,双掌齐起,四只手掌直朝着老和尚的手臂劈下来。
老和尚一缩手,说道:“两位女施主,老衲不便动手,得罪了贵主人,是老衲不愿意做的事。”
两位姑娘根本不理会,四只手一连朝着老和尚接连抓来,而且出手都非常凌厉。
她们的用意非常的明显,就是尽快地要将老和尚逼开,好让她们去对付福安。
老和尚站在那里脚下一步也没有移动,只是挥动那一只衣袖,呼呼地啸声,将两位姑娘的攻势,从容地化解掉,偶尔也有攻势,但那只是为了要逼开对方的攻击。
这时候轿子里面的人轻笑了一声说道:“你们住手吧!”
两位姑娘立即收住攻势,转身跪在地上,口称:“婢子该死!婢子无能!”
轿子里的人说道:“怪不得你们,起来吧!”
等那两位姑娘怯怯地站起来之后,她又说道:“是我低估了老和尚的功力。”
这时候只听得轿子里面叮铃响了一声,原先站在轿子前面的两个大汉,立即一转身,从轿子前端,放下一个脚踏凳,上面铺着红色毛毡。
同时站在左边两个姑娘快步过来,伸手分掀轻纱,四个人躬身分立,只见轿子里面走出一位红衣丽人。
一袭鲜红色的长衣,不知道是什么质料,轻飘飘地十分好看,红衣里面是修长的身材。
一双宽大的衣袖,只到手肘的地方,露出洁净的手臂,尖尖有如细笋般的手指,涂着红色的豆蔻。
头上的乌云,盘梳着高髻,向下斜插着一枝玉钗金步摇。
可是头发以下的脸,却被一袭面纱遮住了,使人只能凭想像那是一张宜喜宜嗔,百媚千娇的脸。
衣服很长,拖到地上,看不见她穿的是什么鞋,但是只见她缓缓地走了两步,那姿态在端庄中又不失娇柔。
她只走了两步,便停下来说道:“我曾经听过,清凉山鸡鸣寺慧槃大师,是江南第一高僧……”
老和尚合掌说道:“老衲不敢!”
这位红衣丽人牡丹罗刹说道:“今日一见,比我预料中还要高出许多,可见人言不足采信。”
老和尚合掌低声说道:“老衲方才是出于情急不得已,得罪了两位姑娘,尚请女施主大量海涵。”
红衣丽人牡丹罗刹笑声从轻纱后面传出来,听起来声音是很愉快的,她说道:“我不会在意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太低估了鸡鸣寺的高僧,可见得是我对于对手了解太不够深入,所以现在我自己要来领教!”
老和尚合掌说道:“女施主与老衲之间,从无过节,今天实在不必要在这里生死相搏!”
牡丹罗刹笑声一直都是那么轻松,说道:“我没有说要跟你生死相搏啊!只要你不阻挠让我得到那只铁盒子,彼此无伤,岂不是好,而且……”
隔着面纱似乎也可以觉察得到,她的眼光是朝着福安的。
“铁盒子归我之后,一百方圆之内,一切追兵我可以负责替你们挡一阵。”
老和尚沉吟了一下,说道:“按说这样简单的道理,用不着老衲饶舌。老衲实在也不晓得这个铁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老衲以为,任凭是如何宝贵的东西,不值得女施主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牡丹罗刹说道:“这倒是惊人之谈,说下去!”
老和尚说道:“铁铉忠肝义胆、视死如归,这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铁铉的行为值得武林中人尊敬,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如今,铁铉的儿子亡命江湖,大名鼎鼎的……”
他停顿了下来。
红衣丽人笑笑说道:“没有关系,他们都称我为牡丹罗刹,你虽然是一个出家人,照样可以一样的称呼,不过,我自己家居也有个称号……不谈这些!你尽管称我为罗刹,我不以为忤!”
老和尚说道:“女施主名声远播,是武林的名人,如果说为了这样区区铁盒子,背上一个趁人之危,欺凌弱小,岂不是一件非常不值之事。”
牡丹罗刹说道:“那是你的道理,对我来说,非常值得,何况我这个人做事,但问自己愿意与否,至于别人的看法,与我无关。”
老和尚合掌说道:“老衲无能,无法使女施主打消夺取铁盒子之念,那只有冒犯女施主了。”
牡丹罗刹缓缓上前两步,声音变得极为冷峻,说道:“凡是与我敌对的人,没有能活着离开,因为大师舍命救孤,无论如何是令人可佩的,我劝你留下铁盒子去罢!不要在这里丢掉性命。”
老和尚沉声说道:“既然你说我是舍命救孤,可见得这性命二字,已经无关紧要的了,请吧!”
牡丹罗刹不再说话,只见她右手一抬,从她那宽大的衣袖中,突然闪电飞出一条鲜红色的匹链,矫捷如龙,飞舞如火。
老和尚只是一瞬间的迟疑,那鲜红的布匹火链似的缠住老和尚的腰。
老和尚大惊,立即双手一把抓住,一方面想固定布匹,卸去力量,一方面希望使自己脱困。
但是,他太晚了!
而且就在他如此旋转而起的时候,牡丹罗刹左手又起,又是一条鲜红的匹链飞出。
这次宛如笔直一条枪,直指向老和尚的前胸。
只听见老和尚“哎呀”一声,人似陨石下坠,“噗咚”一声大震,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牡丹罗刹就在这同时,闪身一回旋,掀起一阵香风,人似飘然,回到轿子里面,轻纱又低垂起来。
这时候一名彪形大汉大踏步地走过来,走向老和尚,箕张着一双手,要攫取老和尚的性命。
这时候突然有人一声断喝:“住手!”
在这同时,从轿子里也发出一声轻啸,那彪形大汉果然停住。
福安站在那里朗声说道:“你们不是要我这个铁盒子吗?”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背上解下了布包,将那只铁盒子双手捧在怀里。
轿子里传出问话:“你就是铁铉的儿子福安吗?”
福安说道:“我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所要的就是这个铁盒子是不是?”
第三章
轿子里的牡丹罗刹说道:“拿过来。”
立即有一位姑娘走过来。
福安立即喝道:“给我站住!”
他又朝着轿子叫道:“你叫她站住,站得远一点,要不然你什么也得不到。”
轿子里面果然说道:“停下来。听听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福安眼看那姑娘停在十几步开外,便说道:“你再退后些,退到你原来的地方去。”
他等那位姑娘依言退回到原来的地方以后,他才说道:“你要这个盒子,可以,我答应给你们,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福安居然笑了起来,说道:“我今年十二岁,这黄口小儿四个字,对我是非常的适合的,不过,黄口小儿照样可以谈条件。”
他拍拍手中的盒子。
“这就是我的条件。”
轿子里面传来一声冷笑,轿旁立即就有两位姑娘展身扑出。
但是轿子里又传出:“让他把话说完。”
那两位姑娘及时停住,但是,福安却坚持地说道:“你们二位还是要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他一直等到那二位姑娘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继续说道:“你把大师傅打伤了,大师傅是为了我而被你们打伤的,你要立即将他疗伤,想必你会有疗伤的灵药,这一点我信得过你。”
轿子里面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福安说道:“治好了大师傅,等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这个铁盒子我立即双手奉送给你。”
轿子里面说道:“如果我不替老和尚治疗内伤呢?”
福安说道:“那也很简单,你将永远也得不到这个铁盒子。”
轿子里面说道:“噢!你有什么能耐阻止我?”
福安说道:“我只是个孩子,我能阻止得了你吗?不过我念过书,我记得赵国蔺相如的故事,我今天的情形,虽然不能跟蔺相如比,但是,他的做法给我很好的启示。”
轿子里面叱喝一声:“你敢!”
福安说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一个人到了命都不要的时候,没有不敢做的事。只要你一用强,告诉你,铁盒子我已经打开看了,里面是薄薄的一小册书,只要我一掀开,我就三两口将它给嚼烂在嘴里,你除了杀掉我泻恨,什么你也得不到。”
轿子里面沉吟了一会,突然问道;“你今年只有十二岁吗?”
福安说道:“我真恨我只有十二岁,而且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二岁孩童,否则,我不会这样轻易将我爹遗留给我的东西,这样的被你们胁迫着拿去。”
轿子里面轻轻地“哦”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福安继续说道:“其实我的条件在你来说,已经低得不得再低。只要你们拿出解药,治好了大师傅的伤,这个铁盒子就是你的,你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轿子里面忽然很干脆的说道:“好!铁福安,你真不愧是铁铉的儿子,我接受你的条件。”
她立即吩咐:“把解药、外敷的金创药、内服的治疗药,拿去将老和尚治好。”
站在轿子左边的姑娘,立即从身后系在腰间的一个皮囊里,取出三个瓷瓶,色分红、白、黑,走将过来。
福安说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轿子里面说道:“让他先把话说完。”
福安看那位姑娘停下来之后,才缓缓地说道:“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话不得体,请不要见怪。我的意思很简单,如果你们趁这个机会对大师傅下毒手,我们之间的谈妥条件,就全部废掉了。”
轿子里面笑了起来,笑声格格,十分悦耳动听,然后带着笑意十足的语调说道:“只有这两话,真是个孩子的口气,你真是天真,我要取老和尚的性命,还用得着在药上耍花样吗?告诉你,只要我稍晚一点把药给他,他是必死无疑。中了我天蚕带的缠击,一个时辰,便无药可救。”
福安说道:“好吧!我相信你的话。”
那位年轻的姑娘又迈步上前,这回是轿子里面叱喝:“慢着!且等一等!”
那姑娘果然闻声止步。
轿子里面说道:“我改变了主意了。”
福安闻言大急,立即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信用,我们方才说得好好的……”
轿子里面笑笑说道:“你且不要着急,老和尚受伤中毒,我一定会救他,决不会让你的内心,有什么遗憾,只是在治好了他以后……”
福安急道:“我们不是已经讲好了的吗?只要大师傅治好了开口说第一句话,我这里立即把铁盒子双手奉上,怎么又会变卦了呢?你是一位名人,跟我们这小孩子说的事,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轿子里面笑笑说道:“这一点我应该说声抱歉,本来拿到铁盒子就够了,但是,如今我要增加一个交换条件。”
福安说道:“你说吧!只要我所有的,全都可以给你,其实,我如今是孑然一身,除了这只铁盒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值得跟你交换的?”
轿子里面又笑了笑。
“当然有,那就是你!”
她把最后那个“你”字,说得特别重,特别长!
福安闻言一愕,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轿子里面继续说道:“治好了老和尚,你就随我走。”
福安这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轿子里面笑声收敛了,声音变得严肃,说道:“老和尚要送你去某一个地方,不外乎有两个打算,第一、要安全可靠,不让当今皇上搜查到你,为你铁氏门中保留一脉香烟。第二、找一个高人传授你一身武艺,将来好有机会替你铁家报仇。你跟我走,我可以保证你这两件事,都可以如愿以尝。”
福安没有说话,一则他无从说起,再则他怕拖延伤害了慧槃大师。
福安茫然无助地望着轿子。
轿子里面说道:“我住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即使万一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捋虎须,至于传授武艺,你自己也看到的,老和尚也自命不凡,对我来说,不及一招,就败倒在地上,你看!是不是你所希望得到的,或者是老和尚希望得到的,你都可以得到。”
福安正在沉吟,突然有人远远地应声说道:“不见得吧!”
话音一落,只见一条人影,有如鹰隼一般,从树林深处,疾飞而出,张臂凌空,流星赶月般地,横掠了三丈有余。
人的身形刚一落地,再度弹起,接连两个起落,已经落身到铁福安的身边。
福安一见,很自然心头一喜,叫道:“司徒大侠,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银狐司徒玉,他拍拍福安的肩笑道:“我不是说过吗?我这个人做事、有耐心、肯等,而且不轻易罢手,所以我来了!”
对面轿子里冷峻地叱道:“司徒玉,你居然敢来插一脚,你也不自己掂一掂有多少份量!”
“我的份量轻重,跟你没有关系,我只是来拿我应得的报酬。”
轿子里面问道:“你有什么应得的酬劳?”
银狐说道:“铁福安是我从连水牛的刀下救出来的,我的报酬便是铁福安身上那个铁盒子,可是铁盒子是福安老爹遗留给他的,他不愿意给别人,我没有勉强,我说我会等,可是没想到半路上出了你这样一个不讲情理的人。”
轿子里面叱喝道:“司徒玉,你好大的胆!”
这时候,立即有两个姑娘从轿旁疾扑而出,各持着宝剑,直奔司徒玉而来。
银狐突然伸手一指,喝道:“你们都给我站着!”
两个姑娘浑身一颤,果然站住,一动也不动。
轿子里面轻轻哈了一声说道:“司徒玉,你的暗器果然有两下子,你能够把无影碎针练到如此地步,真难为了你!不过,那也只是米粒之珠,放不了光彩。”
接着一声轻轻的啸声,牡丹罗刹再度从轿子里下来。
银狐笑道:“牡丹罗刹手毒心狠有名,不过我司徒玉银狐的名号也不是幸得,没有把握的事,我也不会做。”
他一掩身,掠到福安的身后,轻松地说道:“如今福安和铁盒子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如果再前进一步,这两样东西你都得不了。”
牡丹罗刹冷哼一声,说道:“你有几条命?”
银狐笑笑说道:“猫有九条命,狐狸总要比猫多一条命吧!”
牡丹罗杀把已经举起的手,中途放下来,顿了一下说道:“司徒玉,你比慧槃的武功可能要高一些,但是,你自忖熬得过三五招吗?为什么要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你自己再想一想。”
银狐笑笑说道:“牡丹罗刹,你不要在那里假仁假义,你什么时候对别人的性命珍惜过?你是因为铁福安和他的铁盒子都在我的掌握之下,你没有把握能安全地拿到手,所以才这么说话。”
银狐得意地纵声大笑起来。
“再说,你的武功比我强,那是事实,但是,你要想轻易取得我的性命,也未见得。”
银狐说的话,倒也是实情。银狐的轻功,出类拔萃,在当前的武林,被认为是首屈一指。如果他不能取胜对方,他要逃走,还没有人能拦得了他。
牡丹罗刹几次准备出手,但是,她看到福安站在银狐前面,任何一次攻击,首当其冲的便是福安。
她似乎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棘手的事。她几乎要生气了,但是,她知道生气没有用,徒然失去灵智。
这样双方略为僵持了一下。
银狐突然说道:“看样子眼前我还是占着上风,不过我这个人见好就收,这样吧!我说出一个折衷的主意。”
牡丹罗刹没有答话。
银狐接着说道:“将老和尚治好,将福安交给老和尚,你可以带着那个铁盒子走,你得到了你应得的东西,我做了我想做的事,互相扯平,分道扬镳!可好?”
牡丹罗刹冷笑了一声,她开始缓缓地向前走近。
这时候福安突然说话了。
“司徒大侠和这位……”
福安虽年幼,他也知道这“罗刹”二字不见得是好的称号,他的小心眼还真的精细,记得牡丹罗刹自己说了一句“居家我也有个称号”。因此,他话说半句停住,望着牡丹罗刹,把话停住在眼神里!
牡丹罗刹似乎很欣赏福安的这个举动,便愉快地说道:“居家我有一个称号,我复姓公孙,自为公孙三娘,别人,我说的别人也是极少数至交知己,称我一声公孙夫人,如此而已。”
银狐是第一次听到牡丹罗刹又叫公孙三娘,而且是出自她自己之口。可见得这个有名的恶婆娘,对这个铁福安有着几分喜爱。
福安当时立即说道:“司徒大侠和公孙夫人都是为了福安而起了争执,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银狐和牡丹罗刹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道:“有话你尽管说。”
福安说道:“这个铁盒子里面盛的是几页纸订成的小册子,上面记载的是什么?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见是很贵重。当时司徒大侠救了我的命,找我要这个铁盒子,我的先人遗物,没有同意,事到如今,我觉这铁盒子既然我已经保不住了,那起码也应该归于司徒大侠。”
牡丹罗刹一直很注意福安的说话表情,对他说些什么,仿佛倒没有十分注意。
银狐不同,他立即说道:“牡丹罗刹会同意吗?”
福安立即说道:“不!我还没有说完。”
牡丹罗刹说道:“你说,你一定有你的道理。”
福安说道:“公孙夫人方才指名要福安跟她去,我跟夫人走,这岂不是彼此都无碍吗?”
牡丹罗刹没有说话,银狐突然大声说道:“不行,我不同意!我还是那句话,把慧槃大师治好,福安跟他走,铁盒子才交给牡丹罗刹,这才叫做彼此无碍。”
牡丹罗刹笑笑说道:“你们两个都是在打些如意算盘,你们所说的话,能代表着谁?能代表着我吗?”
福安说道:“公孙夫人说的对,我福安算什么?说话能代表谁?谁也代表不了,但是,我虽然是个孩子,至少我可以代表自己!”
他回过头来对银狐说:“司徒大侠,从开始,我对你就感激不尽,为了我,你放弃了坚持的意见,但是……”
他将铁盒子递给银狐,然后大步走上前两步,说道:“请夫人将大师傅治好,我立即跟你走,做牛做马,为奴为仆,福安小人,但是说话算数。”
牡丹罗刹点点头说道:“十二岁的孩子,你的确是表现得有气魄!我欣赏的就是这一点!”
她微微一摆手。
“去治好老和尚。”
两位姑娘立即走过来,顺手喂下三颗药,另一个用手在老和尚的虎口穴上,轻轻地揉了几下。
老和尚一个翻身,“哇”地一声,吐出紫血块,“哎唷”出声,轻轻地呻吟。
牡丹罗刹说道:“再过一盏茶的时间,老和尚就可以安然无恙,你该可以放心了。”
福安点点头,转身对银狐说道:“司徒大侠,你的大恩大德,福安永世不忘,请你回头告诉大师傅,就说我福安不论是生是死,都会感念他的,但愿我们后会有期。”
银狐看了看手里的铁盒子,说道:“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
牡丹罗刹接着说道:“不达目的,誓不干休,是不是?告诉你,迟早你的命就会送在这两句话上。今天你算是捡到了便宜,说实话,我是看在福安的份上,让你得到那个铁盒子,不过,你要替我保管好,迟早我要取回来的。”
银狐笑笑说道:“彼此!彼此!我希望你要好好抚育福安,不要让他走上邪道,迟早我会找到福安的。”
牡丹罗刹轻轻冷笑了一声,走过来伸手牵着福安,走回到轿子之前,说了一声:“上去,坐在后面。”
她自己也跟着上去,四名彪形大汉,是那么有规律地抬起轿子,掉转过头去,连同那四个姑娘,如飞地离去,顷刻间消失在山上路的那一头。
银狐拍拍手里的铁盒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正要走过来看看老和尚,突然,老和尚翻身坐起来,第一句话,便是叫道:“福安在那里?”
他又一眼看到银狐,不觉说道:“司徒施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银狐说道:“我是跟上来的。”
老和尚忽然急道:“福安呢?他人在那里?还有那位牡丹罗刹那批人呢?”
他忽然有所觉察,神色大变,问道:“司徒施主,福安不是被牡丹罗刹掳去了吧?可是……”
他的眼光注意到银狐的手上,看到那铁盒子。
“铁公子的铁盒子是背在他身上的,为什么会在施主手里?这……真叫老衲糊涂了。”
银狐说道:“大师,你说的话当中,有一点是错的,不是牡丹罗刹掳走了福安,而是福安自愿跟他走的。”
老和尚张大了嘴,半晌才说道:“这怎么会呢?这怎么会呢?铁公子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明辨是非,了解利害,他怎么会跟牡丹罗刹这种女人走呢?”
银狐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道:“对!正因为福安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才毅然作了这样的决定,我连阻拦他都阻拦不了。”
他将福安决定随牡丹罗刹走的经过,对老和尚说了一遍。
老和尚沉默地静静听着,半晌没有说一句话。良久,才低低地喧了一声佛号,抬起头来,迟滞干涩地说道:“老衲倒不如受伤死掉的好,也不致于拖累公子以身相换,跟随牡丹罗刹去了!为了老衲这样的风烛残年,糟蹋了一个忠良之后。”
银狐说道:“我跟你的看法稍有不同。”
老和尚说道:“施主有何高见?”
银狐说道:“福安虽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衡量现场,揣摩牡丹罗刹的心思,他选择了最佳的一条路。”
老和尚说道:“以身喂虎,这不是最佳的一条路。”
银狐说道:“除此之外,大师是死定了,我也许还可以全身而退,福安也跑不了,这个铁盒子也不会留下来交给我,那是一次全军覆没的结果。”
老和尚叹气说道:“老衲活着有什么意思?公子身陷虎穴……”
银狐说道:“大师的意思我明白,福安被牡丹罗刹掳走,恐怕将因此而失去本性。以他的天赋,是习武的上等材料。我当初要他的铁盒子之时,也有收他习艺的存心,如今随牡丹罗刹而去,十年之后,武林中将有不可预测的祸害。”
老和尚喘气说道:“我了解牡丹罗刹虽然不多,但是,她是一个很狠毒而又充满恨意的女魔头,公子在她的刻意薰陶之下,十年之后,也许不用十年,武林中会出现一个武艺高强、而心狠手辣的人,那时掀起的腥风血雨,老衲如何对得起武林?又如何对得起铁公的在天之灵!”
银狐说道:“大师不必自责太过,事情也不是不可为”
老和尚说道:“施主意思是……”
银狐说道:“大师原来准备带福安到那里去?你还是照去,邀请高人也可以,自己苦练一年也可以,一年以后,我们约在一处相见。”
老和尚说道:“一年相见?……”
银狐说道:“交换所得,寻找牡丹罗刹的老巢,研究对付牡丹罗刹的方法,我这个人有一个脾气,做一件事,我有耐心、也有决心,直到成功为止。”
老和尚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司徒施主能有如此仁心,老衲感激不尽,但愿我们能及时救出铁公子,是铁氏门中之幸,也是武林之幸。”
银狐随手拿起铁盒子,说道:“还有这东西,说真心话,我只知道铁福安从伍震那里获得一个铁盒子,里面藏的是一幅秘图,秘图里写的画的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伍震能以身相殉,铁铉如果深谋远虑,自然是重要的东西……”
老和尚说道:“说不定是对武林人而言,是一文钱不值。”
银狐笑笑说道:“人总是好奇的,我是如此,牡丹罗刹也是如此。”
老和尚说道:“如今这东西已经是你的。”
银狐说道:“不!这东西还是福安的,如果这秘图上所示是宝藏,是福安的;是奇珍异物也是福安的;如果图中所示是一项责任,是一项任务,当然也是福安的。我这一年会穷一切力量,参透两项秘密,一是牡丹罗刹的老巢,一是这张秘图的内容,一年后,和大师再见!”
老和尚低喧一声佛号,感动地说道:“司徒施主能如此,老衲敢不尽力。但愿一年后……”
银狐说道:“一年后我们在岳阳楼上见。”
他说着话将铁盒子撇在地上,将秘图贴身藏好,和慧槃大师互道一声“珍重”,各奔前程。
就在他们分手不久,忽然一阵蹄声震地,旋风也似的从树林里面,卷出五匹马,跑到河边,勒马停住。
为首的人,取下罩在脸上的面巾,原来是一位年轻的姑娘,长得花容月貌,十分的标致,只是在柳眉杏眼之间,流露出一股英气。
她的一身翠绿色的紧身劲装,已经汗透,两腮泛红,分明是兼程跑了很久路途。
姑娘坐在马上纵目四望,说道:“看来不是我们的消息有误,就是中途出了岔子,否则,计程算路,根据沿途的坟,应该在这里追得上他们。”
另外马上的四个人没有说话,突然,其中一个人翻身下马,蹲在地上,用手指捏了捏一处变黑的砂子,说道:“小姐,这里是血迹,流得不少,而且是流过不久。”
那位姑娘立即飘身下马,跃上前去,仔细一看,脸色非常沉重。
另外一个人又叫道:“小姐,这里有一个铁盒子。”
那位姑娘又回身到树林边缘,伸手接过铁盒子,反覆仔细观察,虽然上面没有任何字样,但是,她可以断定,这个铁盒子就是伍震交给福安的那只。
她的心里忽然有一个不祥的感觉:“铁盒子自然是福安珍藏在身,如今,空盒子撇在此地,里面的东西不见了,人也不见了,足见是凶多吉少了,唉!我迟来了一步,老天爷也太不睁眼了。”
她的内心有着悲痛,站在那里发呆。
良久,才有人上前低声说道:“小姐,我们该回京城去了。”
姑娘点点头,满脸的忧愁,一腔的失望,缓缓地走到马的旁边,叹了口气,说道:“陈忠,我真的不想回去。”
那个被叫做陈忠竟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一听这话,可慌了手脚,陪着笑脸说道:“小姐,那可使不得。快马加鞭,今天夜里还可以赶回京城,就这样少不得还要受到老爷的责备。如果小姐今天不回去,小的可承当不了这份责任。”
姑娘用手捶打着马鞍,马儿吓得不安地喷鼻顿足。
姑娘说道:“陈忠,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追赶福安吗?”
陈忠嗫嚅地说道:“这种事,小的可不敢乱说。大概是因为铁公子跟小姐一块长大的吧!”
姑娘说道:“小时候福安他叫我一声人凤姐,后来我离开家,从师习艺……”
陈忠及时拍了一次马屁说道:“小姐原来从小就随名师习艺,怪不得武功如此高超。”姑娘没有理会他的阿谀之词,只是接着说道:“我和福安两个姐姐感情倒是极好的!我的意思是说,铁、陈二家,原本是世家,我爹跟铁伯伯是金兰之交。”
陈忠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如今铁公死得尸骨无存,而老爷却是都察院右副都察御史,是万岁爷面前的红人。这真是:一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唉!”
陈人凤姑娘忽然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讽嘲我爹吗?”
陈忠大惊失色,他立即跪下,说道:“小姐,小的只是一时胡说……”
陈人凤姑娘苦笑着说道:“起来吧!大名鼎鼎的拐子流星剑陈忠不要做矮人。老实说,我对我爹的行为,也有几分……唉!我这个做女儿的能怎么说呢?这也就是我得知消息之后,专程追赶福安的真正原因,聊表一些心意!铁伯伯好惨!……”
她说着不禁有些哽咽起来。
陈忠趁机劝道:“小姐,请上马,我们回去吧!”
陈人凤姑娘默然良久,这才扳鞍上马,一声叱喝,五匹马卷起一阵灰尘,逐渐消失在树林的远处。
深夜,京城里一片寥寂。
右副都察御史府邸的大门紧闭,门楼子上面挂的一对大灯笼,没有点燃,被风吹得在不停地摇晃。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陈人凤姑娘一行五骑,被十几匹马围绕着、拥簇着。马上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巡城的兵勇,领头的则是一位校尉。
这一群马来到右副都察御史门前,还没有来得及叫门,大门旁边的侧门,呀然而开。一个老家人一探头,看见陈人凤,“啊呀”一声,迎上来叫道:“小姐,你可回来了,可把老爷急坏了。”
陈人凤姑娘在马上侧过身子,冲着那名校尉,淡淡地笑道:“怎样?现在该相信了吧?”
那名校尉一脸的惶恐,陪着笑脸说道:“下官失礼,请小姐海涵,改天再登门请罪。”
陈人凤姑娘说道:“那可不敢当,希望下次不要再把我当作犯夜的罪人就已经不错了!”
说着话,人在马上一偏身,使得漂亮极了的一式“鹞子翻身”,飘下马背,随手将马鞭甩给陈忠,人向门里走,口里却在说道:“陈忠,请巡城的军爷到府里奉茶,咱们今天可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
陈忠倒是认真地应了一声“是”!
可是听在那位校尉耳里,可就不是滋味。都察御史的小姐,可是惹不起的,因为没有人敢惹当今万岁面前的红人右副都御史陈瑛。小小的校尉巡城查夜时是威风的,如今在御史府邸,他只有喏喏的份。
连声说道:“下官告退!下官告退!”
陈人凤姑娘连这两句话都没有听到,人已经走到大厅里。
大厅里灯火通明,右副都察御史陈瑛满脸神情严肃,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在陈御史面前站着一个人,垂手而立,气氛似乎非常的凝重。
陈人凤姑娘停下了脚步,就听到陈御史说道:“壮士请便吧!”
那人抱拳一拱说道:“小人惭愧,没有能够达成大人交代的事情。不过,曹鸿不明白……”
陈御史一摆手说道:“曹壮士,你不必再说什么了,你可以去了!”
曹鸿仍然拱立在那里,说道:“小人真的不明白,铁公是一位大忠臣……”
陈瑛御史猛一抬头,脸色十分难看,说道:“曹鸿,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该把你送到大牢里去。铁铉他欺君罔上,死有余辜,罪及妻孥,倒是你说他是个大忠臣。”
曹鸿说道:“大人,这就是小人不明白的地方,铁公他……”
陈御史摆着手拦住他说下去,自己摇着头说道:“曹鸿,亏你快手神刀是老江湖,连江湖上的大忌都不记得。不明白的事,最好不要去追根到底,再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数十年江湖是怎么混的?”
曹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拱拱手说道:“小人告退。但愿以后还有机会为大人效劳,以报答大人相救之恩。”
快手神刀曹鸿出得大厅,迎面碰到陈人凤姑娘。
曹鸿一闪身,让到一边,躬身为礼:“小姐!”
陈人凤姑娘还没有说话,曹鸿已经昂首阔步,朝着外面走去。
陈人凤姑娘突然叫道:“请留步!”
曹鸿迟疑了一下,终于回转身来,恭谨地说道:“小姐是叫我吗?”
陈人凤姑娘缓缓地走回来几步,问道:“你不是我们家里的人。”
曹鸿应声说道:“本来就不是。”
陈人凤姑娘缓缓地念出几个字:“快手神刀曹鸿,是吗?”
曹鸿一皱眉,他搞不清楚这位御史大人的千金到底是为了什么。当时他只有应道:“小姐都知道了?”
“因为我爹说的声音很大。”
“那是小人江湖上绰号,一个江湖客……”
“你不是江湖客,你是一位有名的高人:快手神刀,遐迩闻名。”
“不敢当,小姐对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不少?”
“我不知道的是大名鼎鼎的快手神刀,为什么会听我爹的差遣。”
“御史大人曾经有恩于我。小姐,既然你了解江湖,自然知道,受人点滴,当报涌泉。”
“包括叫你去杀一个不应该杀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一个忠良之后?你这是算什么江湖客?”
“小姐都知道了?”
“我的耳朵没有聋,而且我也不笨!”
“那样说来小姐也应该知道我没有杀任何人?”
“是因为有人保护?还是另有原因?”
曹鸿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陈人凤姑娘立即接着说道:“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你是一位有义气、有良知的江湖汉子。”
曹鸿松了口气,说了一句:“多谢小姐的了解。”
陈人凤姑娘顿了一下又问道:“人可平安?”
曹鸿说道:“慧槃大师人智勇兼备,难得他还有一颗坚定的心,在我离开时,他们是平安的。不过……”
陈人凤姑娘一抬头,眼光一闪。
曹鸿缓缓地接着说道;“我知道要追杀那位铁公子的,并不是我曹鸿一个人。”
陈人凤姑娘立即问道:“我爹会有那么多江湖上的朋友,为他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曹鸿说道:“也不尽然。一万两银子可以使一个人享受一辈子,有人会为之心动的。当然也有人跟我一样,并不知道追杀的是什么人?”
陈人凤姑娘问道:“慧槃大师的武功能够保护得了福安吗?我是说铁公子的名字叫福安!”
曹鸿说道:“小姐,方才你是一个老练的江湖客,为何如今又说出这样的外行话来?江湖上永远没有天下第一的武功,如果有人自认是独步当今,那正是他的无知与浅薄。慧槃大师不是那样无知浅薄的人。”
陈人凤姑娘急着说道:“你的意思是暗示我福安的前途,是十分危险的。”
曹鸿严正地说道:“我什么也没有暗示。我只是说天下没有无敌于世的人,慧槃大师也不例外。不过,我以为如果老天有眼,铁公子他会平安的。”
陈人凤姑娘微哼一声,说道:“老天有眼?如果老天真的有眼,铁伯伯他一家怎么会遭遇到……唉!”
曹鸿说道:“那是劫数,只能说是在劫难逃。那与老天有眼,明察秋毫,应该是没有关系的。我曹鸿在最紧要的关头,收刀而退,就是最好的说明。”
他望了望大厅里,压低声音说道:“小姐,我们谈得太久了,老爷会不高兴的,回头小姐见到老爷自然会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曹鸿告退。”
陈人凤姑娘忽然叫道:“快手神刀!”
曹鸿停下脚步,讶然地望着她。
陈人凤姑娘问道:“你如今要到那里去?”
曹鸿沉吟了一下说道:“小姐,这是你问我,换过旁人我是不说的。御史府第我当然是待不下去的了,我要趁此机会,打听铁公子的下路。”
陈人凤长长地“啊”了一声。
曹鸿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忠臣孝子,还是会有许多崇敬他们的,而且这些人大多是毫无关系的。这就叫做:老天有眼,明察秋毫。”
他再次拱拱手,快步离开了。
陈人凤姑娘望着这个粗壮的汉子,充满豪迈地昂首而去,她的心里倒真是充满了安慰。正如曹鸿所说的老天有眼,公道自在人心。照这样看来,福安的前途,应该是平安无事的。
她长长地嘘了口气,转身迈步走向大厅。
刚一踏进大厅,她就感觉到坐在堂上的父亲那一双有名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在御史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一个事实,御史大人对于这位唯一的掌珠,是极其钟爱的。独生女儿是原因之一。
从四岁的时候起,陈人凤就随一位武林高人带去习艺。说是带走,那是应陈瑛的要求,因为那时候正是陈瑛宦途黯淡的时刻,他不愿意女儿陷入颠沛流离的生活之中,就这样断然做了决定。十五年后,重回到家来,做父亲的已经春风得意,这份做父亲的歉意,是很自然的。
尤其知道女儿习了一身武艺,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多高,但是,那还是值得欣慰的,因为至少证明当年的决定并没有错。
最重要的,女儿人凤出落得如花似玉,这样一个标致的女儿,在京城里,那是他得意宦途,另一个极大的助力。
在做女儿的这方面,十五年远离膝下,尤其亲生之母又已过世,做女儿的对父亲更有一份歉疚之心。
但是,父女二人双方都忽略了一点:陈人凤十五年之间,她不仅习得了一身武艺,更重要的她的恩师傅授了她一套做人的道理:是非分明、正邪分明、善恶分明、真假分明。如果说这“侠”之一字,有何具体的学说,人凤姑娘十五年的岁月,所朝朝暮暮吸吮的正是“侠”的精髓。
一个柔肠侠骨的女儿,能有多少机会,长期垫伏在御变府第之中?又能有多少机会生活在京华朝贵之间。
这个问题陈瑛自然没有想到。
人凤姑娘本人又何尝想到?然而,铁福安的事件,却为这个隐藏的问题,使之渐渐现露了。
陈人凤姑娘停下脚步,叫了一声:“爹,你老人家还没有安歇?”
陈御史嗯了一声,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问道:“人凤,你认识曹鸿?”
陈人凤姑娘顿了一下,立即说道:“不认识。但是女儿方才在外面听到爹说他是快手神刀,感到奇怪,才问他几句话。因为快手神刀可是江湖上的名人。”
陈御史的脸色稍霁,才缓缓地转过身去,踱到当中坐下,说道:“听说你下午骑马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
陈人凤姑娘点点头,脸上却露出笑容,说道:“爹的意思女儿的行为不像是御史大人的千金?爹不要忘了女儿是习武十五年的人,不是那种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闺阁小姐。”
陈瑛御史叹了口气。
陈人凤姑娘仍然带着笑容说道:“爹现在后悔当年让女儿去习艺了,是吗?”
陈御史正色说道:“凤儿,我只是要让你知道,今天与往昔是有所不同的。十五年的生活习惯,当然是难以一时改过来,但是你要慢慢地适应!”
他挥挥手。
“去吧!歇着去吧!太晚了,有话明天再谈。”
陈人凤姑娘站在那里没有动,自己笑了笑说道:“爹,你也不问问女儿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去做什么事吗?”
陈御史有些不耐。要搁在平时,他会有这个耐心跟女儿聊聊天的。他把跟女儿聊天,视作是最值得重视的天伦之乐。
但是,此刻他没有这份心情,曹鸿没有达成他交付的使命,让他烦恼。
对女儿他还是有那份宠爱,尽管他是在不愉快的时候。他挥挥手说道:“我女儿到那里去我都放心!凭你的那身武艺,没有人敢欺侮你。去吧!你跑了半天,也该累了,回去歇着,有话明天再说。”
陈人凤姑娘说道:“看样子爹今天很烦,说不定女儿把今天下午的事说出来,爹的烦恼可以减轻一些。”
陈御史说道:“看样子不是因为我烦,而是你的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过。那你就说吧!”
陈人凤姑娘拍拍身上的灰尘,解下身上的宝剑,坐在一旁,慢慢地说道:“女儿今天下午是追一个人。”
“谁?是什么人?”
说话的人说得慢条斯理,问话的人可问得十分急。
“铁福安!”
“你……”陈御史显然是大出意料之外。
但是,立刻他又起了兴奋之意。
“追到了没有?”
“没有。”
“啊!”听来是有些失望。
“不过我捡到了这个。”
人凤姑娘从身上取出那只铁盒子,放在当中桌子上。
陈御史拿起来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人凤姑娘说道:“这是铁福安保有他父亲唯一的遗物,据说是一本秘图,究竟上面写了些什么,现在还不知道。至少可以说明一件事,是个铁盒子丢在荒野,里面是空无一物,铁福安的生命必然是凶多吉少。”
陈御史移动了一下身子,禁不住长长地“啊”了一声。
人凤姑娘说道:“女儿把这件事带回来,是不是可以稍减爹的烦恼?”
陈御史听到这个消息,的确是有说不出的安慰。但是他.立即觉察到女儿说话的语气,与她说话所要表达的意思,似乎并不一致。
他的心头止不住微微一颤。
第四章
一个在宦途久经风浪,几经起伏的人,他的警觉是高的。对于任何人,他都有一种自卫性的本能反应,他立即问道:“凤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凤姑娘说道:“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啊!因为我进来的时候,听到爹在责备曹鸿,他没有完成爹交付给他的使命,爹为这件事在烦恼,无非是为了福安逃脱了掌握。如今,这个铁盒子说明福安八成送了命,岂不是合了爹的意思,解除了爹的烦恼了吗?”
陈御史冷静下来了,他很平静地说道:“凤儿,你是怎么知爹派曹鸿的使命,就是追……捕福安?”
人凤姑娘说道:“爹,记得小时候你教训过女儿,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爹叫人追杀福安的事,我说是追杀,不是爹说的追捕,知道的人并不止是女儿一个人。”
陈御史很平静地点点头说道:“不错,爹追杀也好,追捕也好,确实是追的福安。你知道为什么吗?”
人凤姑娘说道:“女儿不知道。”
陈御史说道:“铁铉欺君犯上,身受王法。皇上格外开恩,没有罪及全家,铁福安流放鞍辔局,那是皇上的恩德,想不到他居然半途逃走,为父身为大臣者,能不为皇上分忧吗?”
他对人凤姑娘点点头说道:“为大臣者为皇上分忧,应该是本份。凤儿,你明白爹这样做的原因了吗?”
人凤姑娘突然神情黯然,泫然欲泪,说道:“爹,女儿知道爹身为当朝大臣,但是爹是御史,直言进谏,整饬官箴,是为本份,追杀人犯,不是御史的事,除非另有用心。”
陈御史一听勃然大怒,厉声说道:“人凤,你这样说话,做女儿的本分又在那里?”
陈人凤拭着眼泪说道:“女儿拚着忤逆不孝,也不要爹落、得千秋骂名,请爹宽宥。”
陈御史沉默半晌,他把语气调整到平淡,缓缓地说道:“说罢,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陈人凤说道:“铁伯伯虽然怒犯皇上,但是,在他而言,从一而终,视死如归,是大家公认的忠臣,人都壮烈的死了,又何必赶尽杀绝?”
陈御史忽然笑说道:“人凤,你是在说为父的没有从一而终吗?你可曾想到如果为父的真的从建文而终,我们还有今天吗?还能如此显赫荣华吗?还有人侍候你,叫你小姐吗?恐怕你也和铁弦的两个女儿一样,发放到教坊司去了。那就是你所说的从一而终的结果!你愿意吗?”
陈人凤立即接着说道:“女儿愿意。”
陈御史瞋目叱道:“你……无知!”
陈人凤说道:“一个人与其活着为千人所指,骂名四扬,倒不如壮烈的死掉,受到千秋的景仰。爹读圣贤书,这种道理比女儿懂得多。”
忽然“啪”地一声,陈御史挥出一掌,掴了陈人凤一个耳光,陈人凤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脸上留下指痕。
陈御史咆哮地吼着:“你也读过圣贤书,你也知道一个做女儿的应该怎样对父母,你居然敢教训我,你的圣贤书读到那里去了?”
陈人凤垂着泪跪下。
陈御史指着她骂道:“你清高,你有志气,那就不要住在有贰臣之羞的御史府第,你给我滚,滚得愈远愈好,不要让我这个没有志节的老子,玷辱了你的清高。”
陈人凤姑娘跪在那里没有说话,她的脸上明显的指痕,说明她这一掌挨得不轻。这是活着二十年以来,还是第一次挨这么重的耳光。
以陈人凤的武功来说,要躲过这一记耳光,真是轻而易举。但是她没有,因为打她的人,是她的父亲,做女儿的挨父亲一巴掌,她没有躲闪的理由。
她尽管不躲闪,那并不表示她承认自己错误。
她这份倔拗的脾气,应该是来自母亲。她离开母亲太早,她能记得母亲的只有两样:母亲的美丽,母亲那种择善固执的脾气。甚至于此刻她在想:如果母亲还在,不会让父亲厚颜而事当今皇上的,至少也不会派人去追杀铁福安,那不只是铁铉是位壮烈而死的忠臣,更重要的是陈瑛和铁铉是八拜之交,谱结金兰。
陈人凤跪在地上,已经没有眼泪,缓缓地叫道:“爹!”
陈御史本来是气呼呼地坐在那里,这一声“爹”就像是又点燃了他的怒火,立即吼道:“你根本没有我这个爹,我也不敢有你这么一个清高的女儿。”
他忽然转变了说话的语气。
“你不知道,建文在位我被谪贬到广西,那是什么日子,金兰之好的铁铉可曾说过一句话?如今我这份职位,这份荣耀得来不易。反正我做的都是明朝的臣子,有什么忠与不忠呢?”
陈人凤说道:“爹,燕王用兵赶走了建文皇帝,也有人说烧死了建文皇帝,这件事是非曲直,将来史家自有论断,因此,爹的事,女儿不敢多说什么。可是铁伯伯他……”
陈御史压低声音叱喝道:“你要再说一声铁伯伯,我就叫人送你去……唉!你不想活,我还想活下去。”
陈人凤说着:“这一点女儿相信,爹能把荣华富贵看得比金兰友谊重要,自然也会看得比女儿重要。”
这时候从大厅外面快步走进来一位姑娘,跪在陈御史面前说道:“婢子给老爷叩头,老爷今天也累了,请老爷去安歇,婢子送小姐回房。明天再来向老爷请罪。”
陈人凤立即说道:“冷翠,你……”
冷翠是陈人凤的贴身丫环,聪明伶俐,很得陈人凤宠信。她立即上前说道:“小姐,夜这么深了,老爷和小姐都该安歇了。”
大厅外这才有人敢进来,请陈御史离开,
冷翠扶着陈人凤回到房里,忙着用热面巾敷陈人凤的脸,一面埋怨着说道:“小姐,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闪让躲避一下?为什么要挨这样的一掌呢?”
陈人凤姑娘含泪说道:“亲生的父母大如天,慢说是打我一耳光,就是拿刀砍我,当时我也不会躲让的。冷翠,你是读过书的,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
冷翠用手轻轻揉着陈人凤的脸庞,仍然是埋怨着:“小姐,不是冷翠说你,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跟老爷说这些呢?”
陈人凤姑娘叹气说道;“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做予女的是不应该直言无隐地指陈父母的缺失,那叫做守份。但是,如果做父母的大德有亏,而子女竟然隐讳不说,陷亲长于不义,这比不孝更悖天理与人情。”
冷翠竟也含着泪水说道:“小姐,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耳光已经挨了,再说这些做些什么呢?小姐,你歇在这里,我去找几张黄裱纸来,替你敷脸。”
陈人凤姑娘问道:“要黄裱纸做什么?”
冷翠说道:“听人家说,用黄裱纸贴在伤处,再用烧酒喷,就可以表散表散,不致于瘀血!”
陈人凤姑娘苦笑道:“傻丫头,我没有受伤,用不着替我张罗。再说如果我真的受伤,也用不着你用黄裱纸来替我表散。你去吧!我真的要歇着了。”
冷翠点点头,拉上窗帘,遮住窗外的曙光,吹灭烛台上的灯火,正要离去。
陈人凤姑娘忽然叫道:“冷翠!”
这样突然一叫,倒是让冷翠吓了一下,连忙过来问道:“小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是不是脸上很痛?”
陈人凤姑娘沉吟了一会问道:“冷翠,京城里你熟不熟?”
冷翠倒是没有想到突然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一时愕住一下,这才说道:“回小姐的话,冷翠是从小在京城里长大的,小时候跟着叔叔伯伯,也曾经到处玩耍过,一般稍微有名气的地方,都知道一点。小姐有事吗?”
陈人凤姑娘说道:“教坊司这地方你知道吗?”
冷翠一听,立即说道:“小姐,教坊司不是地名,而是一个……说衙门又不是衙门,反正是算是一个官办的地方。”
陈人凤姑娘问道:“他们到底是做什么呢?”
冷翠说道:“刚才我说过,他们还算是官,隶属于礼部,但是,实际上教坊司单独设在三牌楼……”
陈人凤姑娘急忙问道:“三牌楼?是秦淮河畔的三牌楼吗?怎么会呢?大小也是个衙门呀!”
冷翠说道:“说是个衙门,那也是个窝囊的衙门,专门承应歌舞的,设在三牌楼是恰如其份。听说许多当年的命妇和闺阁千金,都发放在教坊司。唉!可怜啰!”
她忽然想起来回道:“小姐,你怎然问起这件事做什么?”
陈人凤姑娘摇摇头,神情落寞地说道:“没有事了,你去吧!我要休歇。”
她看到冷翠出去,带上了门,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思潮如涌,她睡不着,事实上她也不想睡,有许多事情,让她想不出一个结论。亲情跟正义的冲突,友情与亲情的冲突,她不知道如何舍取。
终于,她痛苦的累极了,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熟,等她醒来时,只觉得房里好暗。
起来拉开窗帘,原来外面已经是夜里了。
侍候在屋外的冷翠,听到房里有动静,立即推门进来说道:“小姐,醒来了,这一觉睡得真香甜,婢子不敢惊动你。”说着话,点上灯火,送来漱洗面水。
陈人凤一面漱洗,一面问道:“老爷呢?今天没有什么特别事情吗?”
冷翠已在忙着整顿临时准备的晚饭,当时顿了一下,但是立即说道:“今天整天没出去都在家里,而且也没有什么事。”
陈人凤姑娘匆匆漱洗完毕,一眼瞥见桌上堆的菜肴,不经意地说道:“今天为什么要在房里开饭呢?时间还早着哩!我到前面去用餐。”
冷翠正摆好一碗舀好的汤,手颤了一下,将汤洒泼在桌上,慌忙拿过桌巾,拭擦乾净,嘴里说道:“小姐,饭已经摆好了,今天就在屋里吃了,明天再到外面吃。”
陈人凤姑娘缓缓地说道:“还是到前面去用饭吧!已经一天没有出去了,再连晚饭都不出去吃,老爷还以为我在呕气。再说,我昨天的话,也有失女儿的本分,应该出去给爹赔个不是。”
冷翠望着她,欲言又止。
陈人凤姑娘说道:“你有话要说吗?为什么吞吞吐吐的呢?”
冷翠为难地说道:“小姐,今天就请留在房里吃过饭再说吧!”
陈人凤姑娘“咦”了一声说道:“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房里吃饭。”
她望着冷翠,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她点点头说道:“是了!是不是老爷有什么吩咐?是不是老爷不许我到前面吃饭?”
冷翠怯怯地说道:“小姐!……”
陈人凤姑娘说道:“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冷翠,如果老爷有什么交代或吩咐,你不告诉我,岂不是让我冲撞老爷吗?”
冷翠为难地说道:“老爷说的是气话,把今天过了,明天也许就没事了。”
陈人凤姑娘问道:“老爷的气话是怎么说的?”
冷翠叫道:“小姐,我……”
陈人凤姑娘点点头说道:“好吧!我知道你为难,一时也不敢说出口。没关系,我自己去问爹,问问他是怎么说的。”
冷翠是个聪明人,一见这种情形,知道就是要隐瞒也瞒不住了。她跟在陈人凤姑娘的身后,恳声说道:“小姐,老爷已经传了话下来……”
陈人凤姑娘站住脚,沉声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冷翠怯怯地说道:“因为小姐在熟睡,而且……而且这种话也并不是需要那么急的传话,所以……”
陈人凤继续问道:“我爹怎么说的?”
“老爷是说……”冷翠一直是觉得难以启口。
“快说,照实话说,冷翠,你知道隐瞒与撒谎是一样的罪名。”
“老爷吩咐下来,从今以后,老爷不要见到小姐,说是既然小姐清高,请离开御史府邸,父女之情,到此恩断情绝。”
“啊!”陈人凤姑娘,身子摇摇欲坠。
冷翠立即慌忙说道:“小姐,这分明是老爷的一时气话,那里会真的这么做,御史府邸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小姐是老爷的掌上明珠,疼爱十分……”
陈人凤姑娘已经缓缓转过身来,眼里还满了欲滴的泪水。她望着冷翠说道:“冷翠,这种话也能隐瞒的?你真是个傻丫头。”
她快步回到床前,匆匆地拣了几件洗换的衣服,捆扎成一个小包裹。再顺手取下斜挂在床沿的宝剑,正要迈步时,冷翠忽然跪下,拉住陈人凤姑娘的裤脚,仰着含泪的脸说道:“小姐,你不能这么做。”
陈人凤姑娘神情已经是平静如常,她望着跪在脚前的冷翠问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呢?”
冷翠说道:“小姐眼前是行色匆匆,分明是要离开御史府邸的样子。如果小姐是因为冷翠方才传话不当,而要就这样离开,冷翠真是该死了。”
陈人凤姑娘说道:“这件事与你有何关连?”
冷翠说道:“如此说来小姐是为了老爷那几句话而要离开的了?请原谅冷翠放肆失礼的说两句话,如果小姐真是这样,那是小姐非常不智的行动。”
陈人凤姑娘“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道:“继续说下去,冷翠。”
冷翠说道:“常言道得好,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爷说的那几句话,谁都听得出那是气话,小姐如果听过这几句话,就真的离家出走,要让人知道了,恐怕会指小姐的不对。”
陈人凤姑娘望了冷翠半晌,才问道:“你说完了吗?”
冷翠放下扯住裤脚的手,低头说道:“小姐平日待冷翠太好了,所以冷翠才大胆说话,虽然言词是冒犯了,但是出自一片真心。”
陈人凤姑娘说道:“我当然知道你说的话是一片真诚和好意。但是,有一件事你错了,我爹不是说气话,他是真的。因为……如果把右副都察御史和我这个女儿比起来……唉!不说也罢。”
冷翠说道:“小姐!………”
陈人凤姑娘说道:“冷翠,你有一句话提醒了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否则我会酿成大错。”
她拉起冷翠,解下小包裹,放下宝剑。对冷翠说道:“正因为你说这句话,我现在要去见老爷。”
冷翠一听把刚刚放松的心情,又绷紧起来,立即说道:“小姐,说不定老爷……”
陈人凤姑娘说道:“说不定老爷的气还没有消?说不定我去又要碰钉子?没有关系,你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这去是请罪,就算是再挨一次责骂,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撇下冷翠哀求的眼光,大步走出房门,迳往书房走去。
自从陈瑛的元配李氏夫人过世之后,他一直没有续弦,在御史府里,他有一间特大的书房,家居生活,都是在书房过。
书房外面是一处小小的花园,布置得十分精致,专门有两个花儿匠,在莳花植草,四时花香不绝,是御史府邸一个最幽静的处所。
陈人凤姑娘刚一踏进月亮门的围墙,就见陈忠和另一名护卫上前拦住去路。
月亮门旁,高挑了两盏气死风灯,将这处小小的天井照得通明。
陈忠挥手让另一个人退到身后,自己上前请安。
陈人凤姑娘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陈忠站起来躬身说道:“请小姐留步。”
陈人凤姑娘问道:“陈忠,你有话要说吗?”
陈忠恭谨地说道:“老爷已经安歇了,吩咐下来,不希望有人打扰。因此属下斗胆请小姐留步。”
陈人凤姑娘沉下脸色说道:“陈忠,你当差当回去了,我是御史府里什么人?你也敢拦阻于我吗?”
陈忠恭谨不改地说道:“小姐,如果没有老爷的吩咐,属下斗胆也不敢拦阻小姐,请小姐原谅属下的不得已。”
陈人凤姑娘沉思了一下,说道:“陈忠,你分明误解了我爹的意思,或者你根本就是假传捏造。我爹绝不会不让我去见他,天下没有一个做爹的不见自己的女儿。陈忠,你闪开……”
陈忠退后一步,沉重地说道:“小姐,你不要逼我。”
陈人凤冷冷地笑了笑,她缓缓地走近了两步,指着陈忠说道:“陈忠,不要以为你仗着拐子流星剑就可以拦得我。我劝你不要冒这个险!多则十招,少则五招,你的拐子流星剑,英名一世就断送在这小花园里。”
陈忠说道:“属下虽然没有真正瞻仰过小姐的武功,但是这次在追铁福安的途中,也约略窥知一二。拐子流星剑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一名三流的江湖刀客罢了,不是名人,更无所谓英名。不过……”
他望着陈人凤,拱拱手,继续说道:“小姐应该知道,属下原来并不是陈忠……”
陈人凤冷冷说道:“跟快手神刀一样,是我爹救了你的性命?感恩图报。”
陈忠说道:“属下与曹鸿不同,老爷收留了属下,改名陈忠,誓效犬马之劳。小姐,陈忠只知道老爷的吩咐,就是铁律,除非我陈忠死在当场,不然是不会改变的。”
陈人凤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好,你眼里既然没有我这个御史府里的小姐,我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我看你能怎样拦住我。”
她说着话,昂首阔步,直向前走。
陈忠一伸手,从身后接来拐子流星剑,交叉搭在胸前,说道:“小姐,虽然你没有带兵刃,我仍然要使用拐子流星剑,来阻挡小姐的前进。因为老爷曾经吩咐过,任何人胆敢闯进书房……”
陈人凤姑娘没有等到对方在考虑如何说出最重要的话,便接着说道:“格杀勿论?包括我爹的女儿在内是吗?”
陈忠说道:“小姐当然知道这任何人所要代表的意思。”
陈人凤姑娘点点头说道:“好吧!你是奉命行事,你毋须顾忌。我倒要看看江湖上拐子流星剑到底有多少功力。”
她迎着陈忠正面走过去。
陈忠口里说了一句:“得罪了!”左手拐子一晃,疾扫下盘,右手流星剑疾聚一点,刺向陈人凤的左肘“曲池”。
分招合击,而且配合得天衣无缝,更表现了一个“快”字。
但是,从陈忠出招的情形来看,分明他只是想逼使陈人凤退回去,并没有意思要伤人。
陈人凤弹腿一跃,避开下盘的一扫,人在五尺高的半空中,飞脚一踢,正好踢中右手的流星剑。
陈忠大惊,剑招顺势一垂,卸掉踢来的劲道,左手拐子一翻而上,化为剑招“苏秦背剑”、高挑“朝天一炷香”,迎向陈人凤的下落身形。
说时已迟,那时实快。这一瞬间的变化,说明彼此出招化势的功力。
陈人凤已经没有闪让的余地,左脚顺势一勾,人似一条飞跃的鱼,横持而去,闪开三尺有余。
陈忠叹道:“小姐的身手让属下大开眼界!但是,陈忠今日自知不敌,也不能让小姐逾越这天井,进入书房。”
陈人凤说道:“你倒是很有自信?”
陈忠说道:“小姐,还是请回吧!明天老爷上朝回来之后,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面见老爷……”
陈人凤沉声说道:“这些话还要你来讲吗?让开!”
她突然人向前跨进一步,挥掌一劈,隔空劈来掌风,陈忠不敢硬接。
人向侧横跨一步,陈人凤向前急赶两步,正好越过陈忠。
陈忠叫道:“小姐,属下无礼了。”
流星剑突然脱手,带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飞向陈人凤的后心。
两下相距太近,流星剑出手,只是呼吸之间。
陈人凤姑娘仿佛身后有眼一般,几乎是与陈忠发出流星剑的同时,蓦地落地一个倒翻,双脚并飞,正好迎向飞来的流星剑。只听得“呼”地一声,流星剑被踢飞向屋檐,咔嚓插在檐口木条上。
陈忠做梦也没有想到陈人凤会有如此一踢,人微微一怔,陈人凤电旋回身,欺身进步,举掌一推叱喝一声:“你已经尽到责任了。”
“砰”一声,这一掌印得很实在,陈忠人向后一退,手里还拉着流星剑的链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上撞倒了一盏气死风灯,油盏泼海,风灯烧得乾净。
陈人凤指着陈忠说道:“念你跟我出过一趟远差,我手下留了分寸。”
她说着话,刚一回身,只见陈瑛陈御史站在书房门口,身穿便袍,满脸怒气说道:“你想做什么?你要谋刺是吗?”
陈人凤姑娘立即跪在地上,叩头说道:“女儿特地前来向爹爹请罪!”
陈瑛陈御史冷笑说道:“你白天满口正义道德,今在何处?如今你恐怕不是前来向我这个爹请罪的,你是舍不得御史府第一呼百诺的荣华富贵。女儿,你不要忘了,今天这御史府第的一切,都是你爹蒙二臣之耻得来的,你愿意享受吗?你为什么不学学你铁伯伯呢?”
陈人凤姑娘叩头说道:“俗话说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陈瑛哈哈大笑说道:“好一个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亏你现在说得出。白天里你说的那些话,都又到那里去了?”
陈人凤姑娘叩头说道:“父母大德有亏,做儿女的不能谏进,是儿女的罪过。”
陈瑛一怔,但是立即大骂说道:“你……给我去死!”
陈人凤姑娘叩着头说道:“女儿的生命,本来就是父母赐给的,如今爹要女儿去死,女儿怎会违抗呢?只盼由于女儿的死,能唤醒爹爹的名利大梦,女儿死是有价值的。”
她说着话,人站起身来,突然展腰一弹,直扑到屋檐,伸手一摘,陈忠那柄带着链子的流星剑,立即落到她的手中。
陈忠本来坐在地上调息,将方才挨一掌岔的血气,顺将过来。此刻一见陈人凤姑娘腾身摘下流星剑,不觉一惊,叫道:“小姐,你千万不可……”
陈人凤根本没有理会他,她一抖手,几乎将陈忠带了一个跄踉,接着随手一扯,将细细的银链子扯断,怀剑在肘,然后再深深拜道:“爹爹请多保重,一切罪过,女儿以一死总结一切,但愿也能了结一切。”
陈瑛还在思考如何应付这种场面,陈人凤已经一回手流星剑插入腹内。
陈忠倒是在这个时候叫道:“小姐,你这是何苦?”
血沿着跪在地上的膝盖流到地上,高挑的气死风灯照得清楚,鲜红的血迹,与苍白的脸庞,映成强烈的对比。
陈人凤姑娘痛苦地说道:“爹,只可惜娘走得太早,如果娘在,何致于落得今天这样,但愿爹能记住今日……”
她的嘴角已流出了血水,人向前一栽。
突然奔进一个人,大哭叫道:“小姐!小姐!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陈瑛看见冷翠进来,哀哭如此悲惨,她们主仆情深,还比不上父女血缘……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眼角流出一颗泪珠。
但是,他立即警觉到不能有任何哀伤的表现,否则从白天到夜晚这一切的情形,就是他丢官丢命的根由。
因为眼前皇上正在根据一个碑文,在大事搜捕杀戮。这个石碑是建文时期,诸将北征,在徐州大捷之后,大家树碑叙功。后来今上路过徐州,见到碑文大怒,命人录下碑文,逐个搜捕,逐一杀掉,目前正是杀得人心惶惶的时候。只要有人密告:“陈瑛有一个叛逆于当今的女儿!”陈瑛的右副都察御史,恐怕就保不住了。
陈瑛在宦海浮沉这么多年,他心里十分明白,做官的人,丢官就是丢命的开始,他重视生命,更重视功名利禄,他自然有这种警觉。
当时他一昂头,转身就走。
因为在拐子流星剑陈忠的身旁,还有一个人,虎视眈眈地站在那里,这个府邸护卫,正是皇上派来的。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东厂的锦衣卫。最要紧的是明明知道,还要装着不知道。因为这个人才是“忠贞与否”的评鉴者。
陈瑛的名利薰心,但是毕竟父女之情,他并不愿意看到自己女儿惨死,他也知道像陈人凤这样留在府内,迟早要导致大祸,他决心要赶走她是实,却无意置之于死命。
他这样一转身,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低沉的佛号:“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让陈瑛听起来,如同睛天霹雳,他立即想起清凉山鸡鸣寺的慧槃老和尚。
他大叫:“陈忠!”同时回头看时,他怔住了。
站在园门口是一位白眉白须、身体矮胖,挂着一串很长的念珠,半长不短的灰色僧衣,下面露出白袜云鞋。
陈瑛微张着口,他想不到半夜里,京师宵禁,这个老和尚是怎样来到御史府的。
陈忠上前拦住叱喝道:“和尚,你怎么可以乱闯?”
这位矮胖的老和尚仿佛没有看到陈忠似的,只是对陈瑛合掌问讯说道:“老衲向大人化一个缘。”
陈忠看看书房门口的陈御史。
陈御史已经将惊恐的心定下来了,他沉下脸色说道:“和尚,你夜闯御史府邸,又犯了京师的宵禁,你已经大祸临身,还想化什么缘?”
老和尚一直露着微笑说道;“老衲化的是令爱媛这具尸首,找个地方为她安葬下来,在老衲是了却一桩心愿,在施主而言,何尝不是解决了一件难以处理的事。”
这时候另一个护卫过来叱道:“好一个贼秃,胆敢在这里胡闹,把你送官去。”
伸手过来就抓人。不知如何突然一声惨呼,整个人飞将起来,摔到围墙外面,人闷声一哼,昏了过去。
陈忠一见大惊,他知道另一个人功力如何,如今被人像摔小鸡似的,摔到好几丈远,连用什么手法,都看不出来,如果自己还不识相,拐子流星剑白在江湖上混了半辈子了!
陈忠赶紧抱拳说道:“请问大师……”
老和尚本来是笑嘻嘻,突然放下脸来,十分不齿地说道?“别让人肉麻,什么大师小师!我和尚就是看不得你这种人,连自己姓氏都不要,还有脸跟我和尚讲话。”
他说着话,冲着陈忠呸了一声。
“站远一些,别叫人看了恶心。”
他胖嘟嘟的身子向前一挤,陈忠想站也站不住,脚下一个跄踉,退开到一边。
老和尚伸手朝着陈人凤姑娘“冷门”穴上拍了一掌,双手将陈人凤抱起来,朝着冷翠一点头说道:“你不跟你们小姐一起走吗?”
冷翠木然地点点头,站起身来,跟在老和尚身后,便运自朝着园外走去。
陈瑛突然叫道:“大师!……”
老和尚冷冷地说道:“人生没有永久的功名利禄,积点阴德吧!不为下一代,也要为自己来生。”
陈瑛问道:“大师,如今要将小女尸体带到那里去?”
老和尚已经走出园门以外,说道:“找处名山胜水,把她葬下去。”
陈瑛抢出来两步问道:“大师宝刹那里?何处驻锡?”
老和尚哈哈笑道:“我们这种和尚还能有什么‘宝刹’吗?如果你要派兵去抄,小心犯了忌讳,当年洪武皇帝也是做过和尚的。”
笑声远了!杳了!
陈瑛应声扑到园外,花园有一道侧门,此刻是开着的。
追到侧门之外,黑漆漆的一片,那里还有人影?
.陈忠掩上侧门,回到书房里,陈御史迫不及待地问道:“如果是你,能跑得了吗?”
陈忠沉吟一下说道:“只身可以,如果怀抱着人,外带一个根本不会武功的人,不但属下不能,再高的武功,也难能办到。”
陈瑛说道:“除了武功之外?”
陈忠说道:“那不是属下所能答覆的事。”
陈瑛沉思许久说道:“武功之外,还有法术,正如你说的,没有一个会武功的人,能在这种情形之下逃离此地,外面还有宵禁,但是,他们走了,一转眼间就走得无影无踪,那只有法术。”
陈忠说道:“属下只是一个江湖汉子,不懂什么法术,也不相信什么法术。”
陈瑛说道:“前朝翰林院编修程济,他就是一个会法术的人,建文脱险,得力于他。……你去吧!再去查查四周,明天我要一早上朝……”
他说到明早上朝,已经重重地掩上了房门,灯下他在修本。
在御史府邸的另处,昏黄的灯光下,有人在紧张的忙碌着。
那是一处小小的佛堂,长明灯的昏黄灯晕,照着发亮的秃头。压低着声音在说话:“老瞎子,人是我救来了,她的伤势太重,是不是能治得好,那就看你的了。”
说话的人正是方才在后花园书房外,带走陈人凤姑娘和冷翠的那位矮胖大肚的老和尚。
被称作是“老瞎子”的是一位又乾又瘦,高高的身材像是竹竿儿,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如果他不翻动的时候,真像是瞎子,其实他一点也不瞎,当他瞪着眼睛看人,使人觉得目光如电,炯炯有神。
老瞎子嘻嘻笑道:“最难的事你做了,老实说带走陈姑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明天京师说不定会闹得天翻地覆,谁也想不到人还在御史府,剩下来的是件容易事,你尽管放心吧!”
老和尚呵呵笑道:“小心你这个盲扁鹊砸了招牌,陈人凤一剑伤到了内腑,虽然我替她及时止住了血……”
老瞎子嘻嘻笑道:“盲扁鹊淳于洛的招牌要砸也不能砸在陈人凤的身上,要不然我那个老伴儿可惹不得的。”
老和尚往往一听到“老伴儿”三个字,便有一分不自在。因为盲扁鹊淳于洛的老伴儿,有名的火爆脾气,江湖上没有人敢惹公孙大娘,惹翻了她,轻则骂得对方昏头转向,几天不得安宁。重则结下梁子,下次再见面,公孙大娘的一柄剑,必令对方非死即伤。
老和尚忍不住说道:“废话少说,老瞎子,该怎么办,还是趁早动手吧!”
老瞎子淳于洛先看看熟睡在一旁的冷翠,再动手解开陈人凤姑娘衣裳时,人可立即怔住了!
论年龄,老瞎子可以做陈人凤的爷爷;论关系,陈人凤是他的老伴儿公孙大娘最心爱的徒弟,论当前的情况,是医家与病人的关系,可是,老瞎子可就是动不了手。无论如何,陈人凤是位黄花大姑娘,而且受伤的部位又是小腹,可把江湖老到的盲扁鹊愕住了。
老和尚一见老瞎子怔在那里,可忍不住紧张了。连忙问道:“怎么样?你没有把握治得好陈姑娘?”
淳于格苦笑说道:“像这种伤,不要什么高明的医术,手头上我有药,可以药到伤瘀,要不然盲扁鹊的名号,也不是随便叫叫的。”
老和尚说道:“那你还怔在那里做什么?”
盲扁鹊淳于洛指指陈人凤说道:“不脱衣裳我怎么为她治伤!老和尚,你是个出家人,我把药给你,教你怎么做,由你来动手。”
老和尚这才明白盲扁鹊迟迟不肯动手的原因,止不住喧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下面的话可就接不下去了。
这一对武林高人,两个人年龄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岁,历经多少江湖上的险阻,遇到过多少困难,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都皱起了眉头。
虽然有神医和灵药在,毕竟陈人凤受的是致命的重伤,若一旦延搁,还是十分危险的。
而且,天亮以前,公孙大娘要来这里,当她看到爱徒还没有治好,盲扁鹊会受不了的,连老和尚也要连带受到指责。
老和尚忽然想起一件事:“老瞎子,你方才说可以教我来动手?”
淳于洛说道:“是啊!可是你也不干啦!”
老和尚说道:“让另一个人来,由你来教她,可以吗?”
淳于洛恍然大悟说道:“是啊!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她呢?”
过去拍开冷翠的穴道,冷翠咳出一口痰,翻身坐起来第一句话便叫道:“小姐怎么样了?”
淳于洛连忙说道:“小姑娘不要怕,你家小姐现在没事,你尽可放心。”
冷翠清醒之后,环顾四周,她立即发现这里是御史府后花园的另一角的佛堂,她如何认不出?当时她想道:“难道还在御史府里,没有离开么?”
惊恐之情,充分表露在眼神。
淳于洛安慰着说道:“这里的情形,说来话长,现在没有时间说清楚。眼前最紧要的事,便是救你们小姐……”
冷翠慌忙站起来急着问道:“小姐她的情形怎样,真的还有救吗?”
老和尚呵呵说道:“小姑娘,你放心,在你面前这个人,是武林中的神医,别看他的样子难看,他的医术和医德,可是独步当今的,你家小姐虽然伤得很重,有了他,保你手到病除。”
淳于洛埋怨说道:“这时候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对冷翠说道:“小姑娘,要治你们小姐的伤不难,不过需要你帮忙。”
冷翠一怔问道:“老爷子,我能帮什么忙啊!”
淳于洛说道:“小姑娘,你放心,因为你们小姐是姑娘家,我们……咳……是不方便动手,其实……”
冷翠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一听就明白了。她很想说:“你们两位老人家,都已经七老八十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真是迂得可以。”但是,她又想想人家顾忌也有道理。
她连忙说道:“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啊!”
第五章
淳于洛立即说道:“不要紧,照我的话去做就可以了。”
他打开药箱,拿出一应的工具,和两瓶药,顺手又拿出一瓶酒。
他对冷翠说道:“用剪刀将你们小姐衣服剪开,然后将这瓶伤药倒在伤口上,要倒得轻、倒得匀,然后再用白布捆绑包扎起来。女孩儿家做这种事,很快就会做得很好,你可以开始了,做好了以后再告诉我,内伤的事,就让我来负责。”
他招呼着老和尚:“咱们两个老头子,坐下来喝酒。”
老和尚似乎并不忌酒,这两个一胖一瘦,背向着冷翠和陈人凤,真的一递一杯地喝起酒来了。
正是他们喝第三杯的时候,门外人影一闪,烛光一晃,进来的人叱喝道:“你们两个老糊涂!放着人不抢救,怎么喝起来了。”
淳于洛一听可就着了忙,连忙说道:“我们是在救人啊……”
一转身,他可怔住了。冷翠手里拿着剪刀,陈人凤的衣服剪开了一半,她却自己晕在地上。敢情看到陈人凤那一刀伤口,血肉模糊,把人吓晕了!
淳于洛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让她敷药……因为我们……怎么她晕倒了。”
老和尚也有些着忙,急着说道:“公孙老檀越,老瞎子方才是因为……”
进来的人正是公孙大娘,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冷笑一声说道:“淳于洛,你给我听到,要是耽误了我徒儿治伤的时间,看我回头放不放过你。”
她一回头又冲着老和尚骂道:“半月,你这老胖子,现在又冒出个老檀越了,告诉你,治不好我徒儿,你也脱不了干系!”
老和尚原来有个法号叫半月,看看他胖敦敦的五短身材,倒也恰当。他陪着笑说道:“老嫂子,别先骂人,赶快动手吧!如果真误了事,那可不是玩的。”
公孙大娘没有再说什么,随手撕开陈人凤姑娘的衣服,忍不住叹道:“凤儿,你为什么这么烈性?”
说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可见得她们师徒情深。
公孙大娘似乎不愿意让两个老的看到她脆弱的一面,背着身子问了一句:“是最好的药吗?”
这句话明明是多余的,淳于洛还能不拿出最好的药吗?但是淳于洛还是认真的说道:“白玉祛毒生肌散。”
公孙大娘一面熟练地敷着药,一面问道:“肚子里的血会不会瘀积成块?”
淳于洛像个小学生,问一句答一句:“不会的,血都流到体外才止住血脉。”
公孙大娘一面包扎,一面说道:“那一定是胖大师的独门截脉手法,看样子我们找人是找对了。”
半月老和尚连忙说道:“多谢老嫂子夸奖,回头我们脱困之后,老嫂子能犒赏一顿,足够领情!反正我这个酒肉和尚,别人修口我修心,佛祖不会怪我的。”
公孙大娘很快包扎好了,站起来说道:“先少贫嘴,内服药要看你们的了。”
淳于洛对老和尚点点头,两个人过来,表情都非常严肃,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剂内服药,才真正是起死回生的关键。
这两位武林奇人,藉着多年友谊的默契,任何一个眼神,都可以交通彼此的心意。
半月老和尚扶起陈人凤姑娘,伸手对准她的“命门”,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陈人凤姑娘一张嘴,那“哇”地一声还没有叫出来,淳于洛用极快的手法,将三粒鲜红的丸药,塞进陈人凤的嘴里,左手四指一捏她的两腮,公孙大娘早已拿了一瓶药水,顺势一灌。
这时候,淳于洛对老和尚一点头。
老和尚伸出双手,五个指头成梅花形,分别按住陈人凤姑娘的后心。
佛堂里没有人说一句话。可是那种凝重的气氛,让每个人都承受着压力。
约莫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倒不是老和尚,而是淳于洛的头上冒汗了。他那一双本来就是白多黑少的眼睛,这会子只剩下了白眼。
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老伴儿!……”
公孙大娘嘘了一声,陈人凤姑娘的脸色在烛光下,已经明显地看得红润,而且脸上也沁出汗珠。
终于,陈人凤姑娘缓缓地睁开眼睛,开口叫道:“娘!”
公孙大娘这才拍着胸脯说道:“老天爷,总算活过来了。”
半月老和尚这才放下手,又对淳于洛挤挤眼睛,说道:“老天爷,我们两个老头子也总算活过来了!”
陈人凤姑娘这时候才看清楚屋里的人,连忙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说道:“原来是恩师救了徒儿。”
公孙大娘用手按住,说道:“凤儿,你算是从鬼门关上逛了一趟回来,现在你可不能移动。”
陈人凤姑娘流着眼泪说道:“恩师,你老人家是怎么知道徒儿的事?徒儿真的活不下去才……”
公孙大娘用手抹着陈人凤的泪水,说道:“傻丫头,你死了才真正的大错特错,不要多讲,有话回头再说。”
陈人凤姑娘被安置就地躺下。她又流着泪说道:“恩师再造之德……”
公孙大娘笑道:“不相干的,倒是你师丈,和你师伯,为了你的事,费了不少心力。”
半月老和尚连忙说道:“这时候不要说这些,老瞎子,你把那小姑娘拍醒,让她照护她们小姐!这个地方少说也要住上三天,不能不张罗一点吃的。”
公孙大娘说道:“我来的时候,街上人马乱跑,京师三户一比,五户连坐……好了!不要说这些。闹了一天,明日一亮我们就走,一切都安顿好了。这地方虽然出人意料,毕竟不是安全之地。”
冷翠已经醒了,她乖巧地跪在陈人凤姑娘身旁,主仆二人流着泪,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淳于洛不知道从那里搬来一个沙锅,掀开了里面是热腾腾的鸡汤。
另外托了一碗菜肴,放在桌上说道:“佛堂里吃荤,佛祖会怪罪的。”
老和尚笑嘻嘻地说道:“别人修口我修心……”
淳于洛打断他的话说道:“反正我们这号人,佛菩萨原谅我们,不会计较,倒是你,灵山会上恐怕不会有你的坐位了。”
老和尚倒是一本正经地合掌说道:“别说灵山路途远,灵山就在我心头。”
他喝了一杯酒,用手拈了一块肉,巴嗒、巴嗒吃将起来。
他又用手对冷翠抬了抬说道;“小姑娘,你可以放心了,你家小姐现在只要熟睡一觉,到了明天就会没事了。现在你要来吃点东西,饿着肚子是不能办事的。”
冷翠一直半跪半坐在陈人凤身边,她摇着头说道:“多谢大师傅,婢子不饿。”
老和尚叹道:“功名利禄看得比自己女儿还要重的人,比起这位小姑娘,他真要惭愧死了!”
公孙大娘也坐过来说道:“胖大师,别尽在顾着吃喝,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老和尚刚喝下一盅酒说道:“阿弥陀佛,你还是叫我一声老胖子吧!你这样一叫大师,准保没有什么好事。千万拜托!
有事也要等到我们把这顿酒喝完,要不然,岂不辜负了老瞎子弄来这些酒菜了吗?”
公孙大娘没理会他,只是说道:“方才我已经说过,这里虽然说是安全,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明天一早,我们就要离开。”
老和尚顿了一下,但是他立即照吃照喝说道:“什么时候离开,那是你的事。我只管救人,老瞎子只管疗伤,怎么样出城,那是你早就计划好了的,这会儿别把我扯进去。”
淳于洛在一旁说道:“这种时候还分什么你做我做?总不能功亏一篑吧!我们且听听她怎么说。”
老和尚呵呵笑道:“你要拍马屁,不要把我和尚扯进去。”
公孙大娘说道:“老胖子,你不要弄错了,截至目前为止,我和淳于洛都还没有露面,剩下凤儿和这位……”
冷翠连忙接口说道:“老大娘,我叫冷翠!”
公孙大娘点点头说道:“她们主仆二人只要我略微替她们装扮一下,可以容易蒙混过关。剩下来就只有你,你这位胖胖矮矮的白眉毛白胡子老和尚,早已经绘影图形,张挂在四处捉拿,我是为你设想,如今你倒是不领情,好吧!咱们就各干各的吧!”
老和尚一听连忙说道:“得了!老嫂子,我和尚什么人都可以惹,就是惹不起你,说吧!明天要我和尚做什么?”
公孙大娘笑嘻嘻地说道:“早说不就没事了吗?现在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敬你一杯,表示谢意。”
老和尚连忙说道:“别先喝酒,你还是先说明白,要不然这酒喝下去会呛人。”
公孙大娘还是干了手中的酒,照了照酒杯说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我已经准备了一辆大车,就在这后院外面等着,寅时未了,我带着凤儿和冷翠上车,直奔水西门外……”
淳于洛说道:“沿途的盘查如何对付?”
公孙大娘说道:“那是我的事。”
老和尚看到淳于洛碰了个钉子,忍不住呵呵一笑。
公孙大娘说道:“你不要笑,如果你的事做不好,我们的计划全盘皆输。”
老和尚笑道:“老嫂子是智多星女诸葛,一定有最好的安排,只要听你的就可以了。”
公孙大娘说道:“我要安排你做饵!”
老和尚一怔。
公孙大娘接着说道:“等我们一出发,你就从御史府前直奔东门,绕道金川门,再……”
老和尚连忙说道:“慢来!慢来!老嫂子,你没有弄错吧!往东门是人多的地方,警卫搜查的人也一定多,再说金川门,那是禁区,我岂不是自投罗网了吗?”
公孙大娘说道:“凭你的身手,那些盘查的人,包括东厂的那些锦衣卫,要想拦下你,恐怕还没有那种能耐。”
老和尚苦笑说道:“老嫂子少捧我,要是他们围住一顿乱箭,我就成了刺猬了。我不明白老嫂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淳于洛说道:“老胖子,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的?这就叫做饵!饵的意思你懂吗?”
公孙大娘正色说道:“这件事关系着整个计划的成败。半
月师兄此去虽然有危险,不过我相信至多也只是有惊无险。只要东城一轰动,西边盘查的人就自然放松,我们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走出城去。”
老和尚一听连“半月师兄”都叫出来了,知道不能再说笑了。他点点头说道:“我们在什么地方碰头?”
公孙大娘说道:“淳于洛跟你一起走,他的样子不会有人注意他,可以在暗中必要时帮你一把。你们到了金川门,城一定已经大乱,趁乱你们再绕道清凉山,设法混到天黑。对你们来说,天黑越过城墙,自是没有问题,然后在水月庵碰面。”
老和尚脸一苦说道:“啊呀!那个老尼姑我可不愿意去见她。”
公孙大娘说道:“你要是不愿意见她,你和淳于洛可以自回九华山等我,到水月庵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她。”
她指指躺在地上的陈人凤姑娘,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凤儿跟了我十五年,我听会的都已经教给她了。看样子在她未来的岁月里,那是不够的。”
老和尚说道:“水月庵那老尼姑能比你强吗?”
公孙大娘说道:“不要拿我跟人家比,七十年的修为,无论内力与剑术,尤其是练气的功夫,应该是当今武林独步,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剑术,不是我们所能相比的。”
老和尚说道:“我真奇怪,她为什么不到深山静修,而要偏偏留在尘嚣之地。”
公孙大娘说道:“这正是她了不起的地方,红尘千丈,她是一泓清泉,这是我们又比不上的地方。”
淳于洛说道:“无嗔老师太只怕不肯收留凤儿,因为,一收下凤儿,就陷入江湖恩怨,七十年的清修,她恐怕……”
公孙大娘苦笑道:“没有人愿意陷身江湖恩怨!你以为半月师兄愿意?是你愿意?还是我愿意?人到了某一个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就拿你和半月师兄来说,仗着一身武功,还有你精湛的医术,逍遥江湖,自由自在,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插一脚呢?”
淳于洛连忙说道:“那不同啊!人凤是你最心爱的徒儿……”
公孙大娘说道:“这不就结了吗?人凤是我的徒儿,你不能不管,半月师兄冲着这个关系,也不能不管,于是就搅和进来了。”
老和尚说道:“水月庵的老尼姑难道也有不得不的关系吗?”
公孙大娘没有说话,自顾到陈人凤姑娘身旁,双腿盘坐,闭目运功,连老和尚也不敢大声说话,他知道公孙大娘已在收敛心神,运行几十年内修的功力凝聚起来,要帮陈人凤疗伤。
像这样全神凝聚内力,功行周天的时刻,一旦有所惊动,立即会逆血岔气,那是练功的人最怕的一种情况,重则喷血不止丧命,轻则变成半身不遂的残废。
淳于洛早已移身到门口,全神戒备,为老伴护法。
整个佛堂沉于寂静。
大约过了顿饭光景,公孙大娘悠悠醒来,突然一伸双掌,蓦地按到陈人凤姑娘的小腹上,只见陈人凤浑身一颤,不到片刻工夫,苍白的脸上沁出汗珠,而且双颊泛出红晕。
同样的公孙大娘的脸上,也冒出汗珠,接着就见到汗水满面而流,顺着发根,沿着脖子湿了衣裳。
这样延续了一个时辰,陈人凤脸上的汗水渐渐地干了,脸上酩红色的红晕,也渐渐褪了。
公孙大娘双手一撤,长长地吐了口气,人坐在那里不觉晃动了一下。
淳于洛一直在留神注意着,一个箭步,抢到公孙大娘的身后,双手扶住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衣服的后面,都已经完全湿透了!
淳于洛叹了口气说道:“老伴儿,你这是何苦?外有白玉祛毒散,内服顺气畅血汤,凤儿只要睡到天明,自然就可以安然无事。至于创口也至多两三天,就可以愈合如常,可是你……”
老和尚说道:“老嫂子如此运用内力助她通畅血脉,等她醒过来之后,至少可以增长她五年以上的面壁静修。只是,老嫂子却要损耗无尽的真力,只怕抵消了十年苦练之功。”
公孙大娘微微调息了一阵,苦笑道:“人与人大概就是个‘缘’字,对于凤儿,当年陈瑛把她交给我的时候,那只是一个偶然。第一眼看到这孩子,就有无比的喜爱!这除了‘缘’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淳于洛说道:“还有就是你的仁慈与爱心,因为你知她母亲刚过世,而陈瑛又被贬到千里之遥的广西。”
公孙大娘叹道:“十五年的抚育教养,早已逾越师徒的情分。到如今我还能给她的,也只有我这股剩余的生命力了!”
半月老和尚也叹道:“人们只晓得我们这些纵走江湖的人,成日只是刀枪剑拐,溅血横尸,而看不到真情真性……”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又说道:“你看看,你们这样感叹遣怀,连我这样的人,也变得跟你们一样多愁善感起来了!我看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你们该怎么打点,也要趁早。我和尚可要去闭会眼睛,养足精神,回头好去对付那些东厂高手。”
他说着话,果真的跑去佛堂一角,靠在墙上就打起盹来!
公孙大娘对淳于洛说道:“把你药箱里梦湖田荷拿一叶出来。”
淳于洛望着陈人凤那熟睡的脸,再看看呆在一旁不说一句话的冷翠,心里立即有所悟解。
他立即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银色扁扁的圆盒子,打开来里面铺着薄薄地一层洁白的棉花,上面放着通宝铜钱大小般的干荷叶。
这种荷叶只有西域沙漠中绿洲,偶有一枝荷叶,只有铜钱大小,采药的人称之为钱荷,又称田荷。因为沙漠中的绿洲,是变幻莫测的。今天是一湾清水,说不定明天就变成了沙丘,公孙大娘特别称之为梦湖田荷。这种田荷是医家梦寐以求的良药。
无论是中了何种火毒,只要用田荷浸水喝了半盏,立即火毒清除,真正是仙丹般的功效。
这种田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人采了一辈子的药,就是没有缘份看到这种田荷。
淳于洛虽然小心翼翼地将田荷拿出来了,老实说还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田荷,因为陈人凤并没有中火毒。
公孙大娘对冷翠点点头说道:“冷翠,去找一个汤碗,盛一碗水来。”
冷翠很快地端来一碗水,公孙大娘用食指与拇指拈起一叶田荷,小心翼翼,唯恐弄碎掉,将之放在碗里,不到片刻工夫,一碗清水变成浓浓的黄汁。
公孙大娘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针,挑起田荷,放在银盒子上面。再从衣襟上撕下一小块布,沾着那浓浓的黄汁,在陈人凤的脸上轻轻地,一遍一遍地涂抹着。
而涂抹过两三遍之后,陈人凤的脸上渐渐起了变化,脸上变得焦黄,而且额上和眼角,出现了皱纹,简直就成了一位中年妇人。
冷翠眼见着这种情形,忍不住有些惊慌,连忙问道:“小姐她……”
公孙大娘微笑说道:“这只是一种极为简单的易容术,你现在看看,可还认得出是你们家小姐?”
的确,这个变化,真没有办法能认得出躺在地上的人,就是绮年玉貌的陈人凤姑娘,分明是一位病情恹恹面容憔悴的妇人。
连冷翠都认不出,那些搜查的兵士们怎么能认得她就是御史府里的小姐呢?
可是让冷翠耽心的,把美丽的小姐变成这样又老又丑,就算是逃出樊笼,那尔后的日子又如何能过?
公孙大娘早就看透了冷翠的心事,对她点点头说道:“你休要替你们小姐担心,只要逃到城外,老婆子可以还给你一位美貌如昔的小姐。”
冷翠是一位十分聪明的姑娘,她立即明白自己对江湖上的事,所知太有限,只要一切听这几位高人,准保错不了。她当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叩头谢道:“太师母对我们小姐恩重如山,婢子特在这里代我们小姐叩谢。”
公孙大娘倒是一怔问道:“冷翠,你叫我老婆子什么?”
冷翠说道:“太师母是我们小姐恩师,婢子只有斗胆尊你老人家为太师母。”
公孙大娘十分喜悦说道:“好一个乖孩子,大概这又是我说的,咱们娘儿俩有缘份。孩子,你不要将我老婆子叫得太老,还是跟你们小姐一样,叫我一声师父,也就可以了。”
冷翠一听,真是大出意外,愕在那里,道不上话来。
瞎扁鹊淳于洛笑呵呵地说道:“老伴儿,你这样一说可把人家孩子吓呆了。还是快些为冷翠易容吧!天已经快亮了。”
在佛堂一角打盹的半月老和尚,真的只打了个盹,忽然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先走了!等我到东城现身,应该天已经大亮,你们也应该趁这黎明的时刻,及早上车,离开御史府第远些,相机行事。”
淳于洛也对公孙大娘说道:“老伴儿,水西门外水月庵,如果我们不能及时赶到,我会和老胖子云游西南,我们会见面的。”
公孙大娘想了一下说道:“随你们的便,京城里我还有一件要事,不办妥我是不会离开的。”
淳于洛点点头,对于公孙大娘的决定,他从来没有改变她的念头,但是,京师闹过这次事情之后,必然戒备森严,东厂的高手,听说愈来愈多。有许多不曾出世的各路高人,都是敕令皇封与荣华富贵的引诱之下,纷纷投入了东厂的行列。公孙大娘孤单一个人,是不是有几分危险。
几十年的夫妻,尽管大家都老了,而且平日也都调佩惯了,到这种时候,那份关切、那份牵肠挂肚。还是自然地流露出来了。
半月老和尚呵呵笑道:“老瞎子,用不着耽心老嫂子,我们两个加在一块,也比不上她的机灵。再说,能在公孙大娘剑下走个三五十招的人,还数不上几个。走吧!别再跟真的一样儿女情长似的。”
淳于洛骂道:“你这个老胖子,瞧你那里还有一点像是出家人。”
他还没有骂完,老和尚早已经跑得人影不见了!
淳于洛可不敢怠慢,匆匆说了一声:“多保重!”
便携带着药箱,和他那一套吃饭的幌子,一付“铁口神断”的布招,一根油光水滑的明杖,快步走出佛堂,跃出墙外,急追出去。
天色已经大亮了,京城里正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对那些巡城查哨的人来说,辛苦了一整夜,这正是精疲力竭的时候,拖着疲倦的脚步,正要归营。
倒是守城的人,打起精神,开始盘查一干行人。每个城门,都增加了人手,最明显的莫过于坐在城门一侧,虎视眈眈的四个人,尽管他们是穿着普通衣服,住在京城里稍久一些的人,任谁都会知道,那是东厂里的锦衣卫,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真要碰到他们的手上,死伤都只有自认倒楣。
正是行人逐渐增多的时刻,远远看到一位矮胖老和尚蹒跚地走将过来。
相距门东不多,一队兵勇荷枪佩刀正走过来,领头的骑着一匹马,本来大家都有些懒洋洋地,远远地一看到老和尚立即精神一振,人在马上一吆喝,二十多个兵士即刻从街道的两边冲将过去,吓得路旁的行人,纷纷躲避不迭。
这一队兵士冲到老和尚跟前,每个人端起红缨枪,围住老和尚,可是并没有一个人敢再逼上前一步。
老和尚一点也没有惊吓的样子,笑嘻嘻地望着身子四周那闪亮亮的枪尖,不经意地问道:“各位施主,你们这样拦住我和尚,是为了什么呀?”
说着话,那骑马的军爷已经来到近前,喝道:“马上给我带走!”
这位胖胖的老和尚还是那么笑嘻嘻地说道:“要带我和尚到那里去啊?要布施一顿斋饭吗?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人在不饿的时候,吃白米饭是暴殄天物,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老和尚--面说着话,一面向前走,那二十名兵卒,端持着红缨枪,也只有一步一步退着走。
骑在马上的官,忍不住叱喝骂道:“混账东西,叫你们给我带走,你们这是做什么?”
二十个兵卒一声呐喊,举手执枪,另一只手就上前拿人。这些本来都是巡城的兵勇,拿人比衙门里面的捕快还要内行,手里青索子一抖,两个人一合作,顷刻之间把老和尚五花大绑,捆得像个粽子。留下一根索头,让人牵着,后面就有人拿着枪掉转头来,边打边赶。
老和尚本来是走着的,这会儿突然他站住了,笑嘻嘻地朝着那骑马的官儿说道:“你叫人捆绑起我和尚,我和尚到底犯了什么罪呀?京城之内,可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天子脚下,如果你们要仗势欺人,回头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哇!”
那名官儿大概也是游击把总之流的,瞪着眼睛喝道:“管你犯了什么罪?见了和尚就要抓进去坐牢。”
老和尚连忙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和尚是出家人,礼佛诵经,为什么见到和尚就抓进去坐牢呢?再说,太祖高皇帝也是和尚出身啊!”
那官儿大喝道:“老秃驴,你要死了,你一点也不忌讳,拉着他走,送到大牢里去,让他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看他这张老嘴可还硬得下去!”
那二十名兵卒更是齐声吆喝,拉的拉,推的推。
衙役拿人,最厉害的一招便是五花大绑之后,青索子套在脖子上,一经扣紧,你不走都不行。这些巡城的兵卒比衙役还狠,在脖子上套个双活扣,只要人一挣扎,便立即透不过气来,再加上掉转枪杆子当棍子打。
可是兵卒这样一推一拉,老和尚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反而笑嘻嘻地说道:“要是你们不说出罪名来。我和尚可不能随随便便地去认罪!”
这些兵卒一愕,索性二十个人一齐发喊,四十只手连拉带推,结果大家挣得满脸通红、青筋暴露,有的人连脚上的靴子都挣裂了,老和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纹风不动,变成了蜻蜓撼石柱!
这条大街是行人熙攘的大道,这些兵卒如此一折腾,围观的人可多了。
大家一看老和尚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大家竟然忘情地轰然喝采叫好。
骑在马上的官儿,脸上可就挂不住了。人从马背上跃下来,骂道:“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平日只知道吃喝玩乐,到了有事的时候,连一个人都拿不走,闪开!”
大家果然闪开,只见他上前伸手刁住老和尚右腕脉门,全力一使劲,断喝一声:“你们给我们拉着走!”
大凡一个会武功的人,如果被人刁住脉门,可以使气血逆流、劲道全失。
看样子这个官儿还是个会家子。
可是他这样一声断喝,那些兵卒呐喊一声,人还没有拥上来,突然间只见那个官儿右手一弹而起。仿佛被一股力量疾弹而起,他自己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臂,只听得“啪”地一声,右掌反弹击中了自己的右颊。
这一声真响,自己脸上留下了一掌血痕,连嘴角都流出了血丝。
老和尚笑嘻嘻地说道:“轻侮三宝弟子,本来是要遭天谴的,如今你能自己责打自己,将来死后,可以少下一层地狱!”
和尚此话一出,四周的百姓,哄然大笑。
人是越来越多,大街上变成看热闹的地方。
那个官儿这会可要疯了,尤其是他一张嘴,掉下三颗大牙!
他伸手一拔腰刀,骂道:“本官今天不杀你这个老秃驴,誓不为人。”
冲上前来,挥刀照头就砍。
老和尚双手可是被绑着的,这样迎头一刀,眼看着就要劈开两个葫芦瓢。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怎么没有看清楚。老和尚的右肩晃了一下,只听得铮地一声作响,那柄腰刀脱手而飞,落到三丈多远,引起人群里一阵骚动惊叫。
再就看到老和尚一伸右脚,那官儿立即跌了个狗吃粪,趴在地上站不起来。
二十名兵卒,不敢怠慢,二十根红缨枪,一齐扎过来,老和尚笑嘻嘻地一抬双手,捆在身上的青索子,就像被利刀割的寸寸断落在地上,二十根红缨枪头,断了十双。
四周的人看得清楚,立即响起如雷的彩声。
老和尚还是那么笑嘻嘻地说道:“人在公门好修行,不要轻易地仗势欺人。今天幸亏是碰上另外的人,你们的命丢了,岂不是冤枉!”
他摇晃着那大脑袋,说道:“多做好事,少欺善良,保你们长命百岁,佛菩萨保佑,要不然,想在床上咽气,恐怕是办不到的了!”
这几句话又立即赢得四周的人一阵喝采。虽然四周的人没有说什么,却充分说明在京城里面,这些官兵平日是如何鱼肉人民。燕王登基之后的杀戮作风,是如何引起人们对往昔的怀念。
那二十个兵卒那里还敢多说一个字,缩在两边,手里拿着断了头的枪杆,呆在那里发楞。
老和尚笑嘻嘻地说道:“各位施主请回吧!这种热闹看不得,万一惹祸上身,湿手抓面,摔它不脱。”
说着他迳自朝着金川门那头走去。
还没有走上几十步,只听得“嗖、嗖、嗖”一声几条人影飞掠起落,衣袂飘风,分明是有人追赶而来。
老和尚依然是若无其事,缓缓而行。
看热闹的人有不少好事之徒,远远地围在四周,跟着老和尚走,仿佛还有热闹可看,舍不得离开。
也有的人听到老和尚的忠告,悄悄地走了,尤其是大街上一连三条人影兔起鹘落,追赶而来,使人想起可怕的锦衣卫,即令想看热闹,也缩了回去。
这时候忽然传来“当当”两声,有人吆喝着:“算命卜卦!”
老和尚心里顿时一喜:“老瞎子还真的跟上来了。”
闹着玩的童心,忍不住又要跟盲扁鹊开玩笑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对着人丛中敲着明杖,点着招布高出一般人的淳于洛说道:“这位瞎施主,算命卜卦到底灵是不灵?”
盲扁鹊淳于洛心里骂道:“该死的老胖子,我这报君知的声音,为的是让你安心,并且告诉你高手追来了,你还是找我开玩笑。”
他翻着那白多黑少的眼睛,说道:“听你说话口气,分明是位吃四方的出家人,你要卜卦算命,老夫不取分文。”
老和尚笑嘻嘻地说道:“那就有劳先生给我和尚算算看,流年生辰可有什么不利么?”
淳于洛居然敲了一下“报君知”说道:“一个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还谈什么流年生辰八字,不过,照你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你眼前就有一场大祸。”
老和尚笑嘻嘻地说道:“先生的话,自己有了漏洞,既然说是出家人不论流年,又说什么眼前有什么大祸?我和尚就是有什么大祸,佛祖也会保佑的。”
淳于洛说道:“但愿佛菩萨保佑你。”
他敲着明杖,响着“报君知”,慢慢地向人丛中走去。
这时候就听到有人呵呵笑声,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道:“这位先生推断得很灵,这个不安份的出家人,眼前就有一场大祸。不过,你愿佛祖菩萨保佑他,我看今天就是把玉皇大帝请下来,也保佑不了他了!”
淳于洛翻翻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早已经打量了来人,心里暗暗吃惊。
来人三十多岁,长得眉清目秀,头上没有戴头巾,只是用一枚玉环将浓浓的头发束在头顶,样子十分特别。
穿着一身紫色缎子的长衣,外加湛蓝的坎肩,拦腰札着同色的腰带,格外显得宽肩蜂腰,十分精神。脚登薄牛皮的快靴。
是一位非常英俊的人物。
只是那个稍嫌尖的鼻子,太明亮的眼睛,使人有鹰隼的印象,多少破坏了他那英挺俊拔的形象。
他徒着一双手,没有携带武器,可是跟在身后的两个人,怀抱着宝剑。
因为他是迎面而来,拦住半月老和尚的去路。
老和尚眯着眼睛说道:“佛祖菩萨不保佑我和尚,还保佑你们这等人不成?”
淳于洛认识这个人,看上去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实际上年逾花甲也不止了。此人姓尹,名叫子迁,因为他人长得英俊挺拔,而且看上去长春不老,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叫“玉雕鹰”。
没有人知道尹子迁的师承,但是他的一柄宝剑,外带一十三枚鹰爪连环镖,江湖上很有名气。
尹子迁虽是江湖上的人,却十分热衷名利。他被当今网罗至东厂当一名特等锦衣卫,那是很正常的事。
盲扁鹊淳于洛怕的是老和尚不知道对手是谁,万一轻敌就会吃亏。当时心里一急,便接口说道:“这位大师父把话说差了,佛祖菩萨普渡众生,连畜牲都有怜悯之意,何况是这位……”
尹子迁哈哈大笑说道:“老瞎子,你不要帮助这位老和尚拐着弯骂人,你虽然装得跟瞎子一样,也应该知道我尹子迁不是省油的灯。”
盲扁鹊淳于洛一听:“原来人家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看样子今天有一场狠斗。”
尹子迁指着半月老和尚说道:“老和尚,其实你就是帮助了陈御史的女儿,至多也只是夜闯府邸,帮助叛逆,实际上陈瑛的女儿已经自戕,你也只不过是带走她的尸体罢了,还算不得是帮助叛逆!”
半月老和尚笑嘻嘻地说道:“你说完了没有?”
尹子迁说道:“没有,我还要告诉你,你的罪名不重,而且你又是一位出家人,更可以减轻罪刑。”
老和尚笑道:“喝,好处还真多,还有吗?”
尹子迁说道:“只要你跟我去,说明你不是有意的,也不是有同伙的,只是一时激动,这件事也就算了。”
半月老和尚笑嘻嘻地说道:“照我和尚的看法,还是你跟我和尚走的好。如果你跟我和尚去,替你落发,皈依三宝,保你祛三灾、免八难,就跟我和尚一样,遇事逢凶化吉。”
玉雕鹰尹子迁是个深沉的人物,他看到盲扁鹊淳于洛的出现,便知道是跟和尚一伙的,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高人。同时也不晓得老和尚有多高的功力。
他的心里一转,立即下定决心,打定主意,回头吩咐身后两个年轻人:“你们两个去请和尚!”
这两个年轻人应了声“是”。右边这两个双手将宝剑递给尹子迁,左边这个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露在外面的是红色“鹰爪钩头”,也递交给尹子迁。
然后,两个人双双跨步,走近老和尚身边说道:“大师父,请吧!”
老和尚笑着说道:“就这样走呢?还是请我和尚骑马或坐轿子?”
这两个人不待第二句话,互相一递眼色,各人双手一伸,配合得十分巧妙,一个曲肘绕脖锁喉,一个刁腕回肘抢背。
任何一个强狠的人,只要一着上这两招,也只有束手被擒的份儿。
老和尚似乎没有反抗,乖乖地被锁喉、曲肘、抢背,矮矮的身裁,如此一勾一扭,两只脚几乎离了地。
玉雕鹰尹子迁笑笑说道:“总算还识时务,你要抗拒,恐怕脖子就已经断了。”
他朝着人丛中的窗扁鹊淳于洛也笑笑说道:“老瞎子,虽然没有看到公孙大娘,不过相信她在不远的地方,你们夫妇俩一向是公不离婆的。我要告诉你,不要打算动歪心思。”
淳于洛站在那里面带着微笑,一直没有说话。
第六章
尹子迁继续说道:“我知道和尚跟你是一起的,告诉你,京城里面,高手如云,天子脚下,你和公孙大娘那点道行,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他回过身来喝道:“带走!”
这两个人一使劲,也喝道:“走吧!和尚。”
话还没有说完,这两个人的身子突然飞将起来,凌空飞起一丈多高,然后叭哒两声,摔在街道青石板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摔昏过去了!
玉雕鹰尹子迁当时一怔,但是立即就问道:“老和尚,你会‘天龙禅功’?请问法号怎么称呼?”
半月老和尚笑嘻嘻地说道:“少跟我和尚拉近乎,我和尚是不念旧恶,只要你肯放下屠刀,你可以立地成佛,东厂的荣华富贵,不但是过眼云烟,而且都有血腥味,你如果不能悬崖勒马,只怕到时候你已经是后悔莫及了!”
尹子迁笑笑,一点也不激动,他将宝剑换到左手,说道:“一个能会‘天龙禅功’的人,内修功力已是臻于化境!想必这手底的功夫,更是了得,我尹某自不量力,要借这个机会领教领教!”
他说完话之后,撮了嘴唇,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
老和尚仍然是嘻嘻地笑着说道:“你看,对自己没有了信心了吧!打唿哨主要是告诉同行的人,是遇到了难缠的高手是不是?尹子迁,你还不失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跟我和尚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尹子迁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将接过来的镖囊解开,雁行排列,一十三支鹰爪镖,整整齐齐地插在皮板带上,露出猩红的鹰爪,不用说那是淬了毒的。
再用右手一搭剑把,铮地一声,揿开卡簧,但是,宝剑却没有拔出来,凝视他那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神,对老和尚说道:“我已经说过,尹某是自不量力。但是……”
他突然一拔剑,寒光一闪耀目,随手便是一式“遥指落日”的架势,姿态、气势、神情,不但优美,而且表现出一派击剑宗师的风范。
淳于洛还怕老和尚大意轻敌,忍不住说道:“玉雕鹰这柄剑很有名,当年天台山论剑,曾经削断一十五柄各家名剑,玉雕鹰的大名,就是从那个时候叫响的!不过今天如果用来对付赤手空拳的和尚,未免有些不公平。”
尹子迁笑笑说道:“老瞎子,你太抬举了我尹某,面对着一个身具‘天龙禅功’的高僧,纵使尹某手里是一柄名剑,也不见得占便宜。倒是你,大名鼎鼎的盲扁鹊,成心趟这次浑水,我为你不值。”
他的人在向老瞎子淳于洛说话,却突然间一个大跨步,突然向老和尚展开攻势,而且攻得极快、极凌厉。
老和尚的身子仿佛是灌足了气一样,随着剑势一挑而起,接连两剑,就这么轻易而非常奇特地闪让过去。
尹子迁这样突发性的袭击,竟然被老和尚如此轻易闪过,心里有了一个认识:“要赢得这场较量,是十分困难的了。”
心里如此闪电一转,手里的宝剑,却自绵绵展开攻击,一剑跟着一剑,一剑紧似一剑,看起来每一剑都在性命呼吸之间。
他的用心有两个:“即使我胜不了和尚,也要缠住他,三五十招之后,自然会有人来。三五十招能打成平手,至少面子上不会太难堪!如果三五十招之中,只要有一点破绽,鹰爪镖而发,那就赢定了。”
可是他这个如意算盘,并不如意。
老瞎子淳于洛突然哟哟敲了两下报君知,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差不多了,京都虽然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出家人不回庙,尽在这红尘十丈纠缠个什么?”
这话说给老和尚听:不要尽在这里游斗了,清凉山鸡鸣寺去转一转,出城的事才是正经。
老和尚听得明白,他估计不到一会工夫,东城经他这一闹,已掀了半边天,调虎离山应该已经达到了目的了。
可是,他对尹子迁这个人发生了兴趣。
老和尚觉得玉雕鹰尹子迁是当今武林不可多得的高手,把这种人留在京城,对尔后江湖是个祸害。
老和尚起了度人之心。
突然间他说道:“我和尚打不过你了,我要少陪了!”
只见他刚刚避过一招,一转身,掉头就走。
尹子迁冷笑一声说道:“就这么走吗?天下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一个纵步,人扑如鹰,剑出如电,刺向老和尚。
因为出剑太快,连站在一旁的盲扁鹊淳于洛都忍不住“啊呀”惊呼出声,因为他可明明看到宝剑刺进右胁。
尹子迁更是高兴,觉得老和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照样是一剑穿身。
他正要旋剑收回,这一瞬间,他的高兴立即冰消了。因为他的宝剑不但转不动,也收不回来,仿佛被一股力量夹住,动也动不了分毫。
老和尚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动。
老瞎子这才看清楚,那一剑并没有刺穿和尚的身体,而是和尚用右胁夹住了宝剑。他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个老胖子,卖弄到这种地步,那里还像是个出家的和尚。”
其实他没有了解老和尚的用心。
老和尚以丝毫之差,夹住宝剑,他等尹子迁接连运力抽回宝剑不成之后,才笑嘻嘻地说道:“玉雕鹰,你究竟是要面子?还是要命?”
尹子迁站在一步之隔,并没有松手。
老和尚背向而立接着说道:“如果你要命,你就撒手,跟我和尚出城,我和尚跟你交个朋友。如果你坚持要面子,死不撒手,那恐怕你性命难保。”
尹子迁非常明白和尚说话的意思。
撒手丢剑、弃归江湖,不要眷恋京城供职的荣华,否则,和尚的“天龙禅功”使出反弹的潜力,就会让他内腑移位,心脉震断。
只要他一撒手,“玉雕鹰”三字就从此在京师除名。
如果不撒手……
突然,他大喝一声,右手一松,左手一抬,三支鹰爪镖,突然飞出,抓向老和尚的双肩和后心。
鹰爪镖紧紧地抓住了。
尹子迁哈哈大笑说道:“和尚,你现在是要面子?还是要性命,你如果要面子,忍住毒发的痛苦。如果你要性命,乖乖跟我走。”
老和尚低喧了一声:“阿弥陀佛”!
只见他的宽大僧衣,突然鼓起一阵风似的,尹子迁顿时受到一股强劲的力量,他只有一松手,脚下桩步不稳,登、登、登,一连退了三步,每一步都踩碎了脚下的石板,终于一屁股跌落在地上,哇地一声,一张口喷出了鲜血。
老和尚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宝剑和鹰爪镖都掉落在地上。
这一瞬间,四周都没有了声音,这种场面,让大家都怔住了。
老和尚望着尹子迁说道:“内伤服药,半个月的调息,就可以痊愈的。不过如果你的名利之心不除,恐怕以后再有机会,你就晚了!”
这时候只听得远处有马蹄声,急促如暴雨,逐渐接近而来。
老和尚对淳于洛点点头说道:“虽然说众牲好度人难度,做和尚的总还是有一念慈悲。我们走吧!”
淳于洛从身旁药囊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瓶罐,点起当中的引线,顷刻之间,冒出一阵浓烟,而且扩散得非常之快,将一条街道在五十步,弄得浓雾般看不见人。
四周的人,大喊一声,四散而走。
淳于洛老和尚就趁着这一阵紊乱,腾身而去。
及时一群骑马而来的人,来到现场时,烟雾已经散了,大街上家家关门闭户,只剩下玉雕鹰尹子迁仍然坐在地上,失神的双眼,流露出愤怒的火焰。
夏之夜,繁星万点,万籁俱寂。
水西门外十余里,一丛修竹,遮掩一处小小的庵堂,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庵门前。
公孙大娘从车把式座位上跃身下来,轻声问着躺在大车的陈人凤姑娘。
“人凤,你觉得怎样?”
大车从御史府第的后花园侧门,混出了水西门之后,一直在城郊转圈子。原本很快就可以到达的路程,整整转了一整天。除了中午灼烈的阳光,在路旁野店打尖歇憩了一会,就没有停过。
陈人凤躺在车上,由冷翠撑着一把阳伞遮阳,重伤未愈的情况下,公孙大娘担心爱徒儿的身子是不是能支持得住。
陈人凤姑娘本来是躺着的,一问之下,翻身坐起,流下眼泪。
公孙大娘一见大吃一惊,连忙问道:“凤儿,是伤口不舒服吗?”
陈人凤摇摇头低声说道:“恩师为了徒儿,不惜损耗自己的体力内力,为徒儿疗伤,又如此奔波吃苦受累……”
公孙大娘不禁哈哈笑了起来,说道:“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是伤口疼痛呢!吓了为师的一大跳。”
她伸手抹去陈人凤脸上的泪水,然后沉缓地说道:“师徒的情谊,也许可以媲美骨肉亲情。再说,我这样做也不是全然为了你个人,为了忠良的后代,为了让你能减少你父亲的一分罪孽……现在暂时不谈这些,这次我带你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
言犹未了,水月庵的门呀然而开,当门站着一个瘦小的人影。因为没有灯光,看不清来人的面貌。
公孙大娘突然绕过大车,站在庵门前,看她的样子是十分的恭谨。说道:“我十分的抱歉!在这种时候,前来惊扰师太的清修,只是事非得已,尚望师太海涵。”
藉着星光,陈人凤姑娘已经看清楚,门口站的是一位年老的尼姑,又瘦又矮,一件宽大的灰衣,轻飘飘地挂在身上。垂眉低视,根本没有把公孙大娘看在眼里,冷寞而淡然。
公孙大娘接着又说道:“师太可否容许我带着我的徒儿,到宝庵暂歇一宵?”
老尼姑抬头睁开眼睛,这一瞬间,陈人凤姑娘吓了一跳,一方面是老尼姑的眼神,是如此的光芒逼人,令人不敢对视。另一方面是老尼姑的眼神,是如此的令她似曾相识。
老尼姑低沉地说话了:“公孙,你既然知道是惊扰了我,为何不立即退去?明知故犯,不是你这样江湖人的名人所应该犯的错误。请离去吧!水月庵地方太小,也不便随便人住宿,你师徒……嗯!三人,另找别处去休歇去吧!”
说着话,退后一步,立即将门关上。
公孙大娘站在那里没有动静,停了一会,才说道:“师太,我师徒三人整整跑了一天的路,天到这般时分,人和牲口都累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方便为本,为何不能让我们进来,也不过只是暂借一席之地,度过今宵,师太难道不能慈悲吗?”
水月庵里沉寂无声,没有一点回音。
陈人凤姑娘似乎还从来没有见过恩师如此地求过别人,忍不住低声叫道:“恩师!……”
公孙大娘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师太,我徒儿身受重伤,又经过一整天的颠簸,处境十分艰难,如果不能得到休歇,对我徒儿的伤,将是非常的不利。师太,救人一命,胜过造七级浮屠。”
陈人凤姑娘再也忍不住叫道:“恩师,徒儿跟您老人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您求过人,为何今天为了徒儿,如此的低声下气。即使是我真的死了,也不值得这样哀求别人。”
公孙大娘淡淡地说道:“你不明白的!……”
陈人凤急忙抢着说道:“徒儿知道,那是恩师对徒儿的爱心,不惜如此委屈地去哀求人。越是这样,徒儿越是难过。我们走吧!找一处清静的地方,歇上几天,就会没事的。再说,一个出家人竟然如此心硬如铁,她现在就是开门,我也不进去。”
公孙大娘说道:“人凤,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言犹未了,水月庵的门呀然而开,那瘦小的身影,又当门而立。
公孙大娘似乎带着歉意地说道:“小孩子不晓事,说话放肆,请师太不要见怪!”
老尼姑并没有理会,只是淡淡地说道:“她倒是很像你当年的脾气。”
公孙大娘笑了笑说道:“这大概叫做有其师,必有其徒吧!其实,人凤的脾气真正还是像她自己的母亲。”
老民姑漫不经心地响了一声说道:“倔强的脾气,是会吃到苦头的。你们走吧!大车留在这里,给水月庵带来杀气。”
公孙大娘缓缓地转过身去,跨上车辕,不重不轻地说道:“我一旦离开这里,再要是请我回来,我们是不会回来的了。”
老尼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似乎并没有理会公孙大娘的话,转过身去,随手关门。
就在庵门快要阖起来的时候,公孙大娘轻轻抖锁缰绳,催动拉车的马,她口中同时说道:“怪不得陈瑛不要女儿,这年头人心变了,外婆疼外孙的说法,也靠不住了。唉!”
马儿刚刚迈开脚步,水月庵门忽然大开,老尼姑走出门外,说道:“公孙,你方才说些什么?”公孙大娘并没有停下车来,只是一面抖缰催马前进,一面说道:“我已经离开水月庵的大门前了,我说我的,与师太没有关连。”
这时候马儿已经跑开了小碎步,车子已经跑得很快。
老尼姑的声音却仍然跟在后面,问道:“公孙,你方才说陈瑛,是哪个陈瑛?”
公孙大娘说道:“永乐驾前为臣,当年曾经被贬到广西,郁郁不得志,如今是当朝的红人,右副都察御史陈瑛。师太,这些宦海浮沉的俗事,说出来都会污了师太的耳朵,你问他作甚?”
马跑得愈来愈快了!
老尼姑.似乎还跟在车后。陈人凤姑娘特别欠起身子看了看,车上并没有任何人,可是,马车跑得如此的快,老尼姑的声音仍紧跟在后面,紧迫地问了一声:“公孙,你说陈瑛不认女儿,又是怎么回事?”
公孙大娘不疾不徐地说道:“岂止不认,女儿举剑自杀,他也无动于衷!”
老尼姑的声音透过有些紧张,又问道:“陈瑛的女儿自杀?死了吗?”
公孙大娘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道:“师太,你既然知道我公孙,当然也知道淳于洛。对于一般外伤,只要人还有一口气,盲扁鹊没有不能挽回性命的。何况,受伤的是我的徒儿!”
老尼姑似乎大吃一惊,问道:“公孙,你是要告诉我,躺在大车上的人,是你的徒弟,也就是陈瑛的女儿。”
公孙大娘说道:“你既然不管,又何必问那么清楚?”
老尼姑忽然叫道:“公孙,请把车停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公孙大娘说道:“不必了!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师徒都是一样的倔脾气,说过的话,是很难更改的。我们现在要赶路,找一处清静的地方,歇下来为我的徒弟疗伤。”
老尼姑的声音一直紧跟在后面,.也不知道她使用的是什么身法,跟在快马之后,一步一趋。她说道:“公孙,你们不要找了,水月庵就是一个清静的地方,水月庵虽小,还可以容得你们师徒三人。”
公孙大娘笑笑说道:“师太,虽然你的陆地飞腾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我这匹拉车的马,也是千中挑一的良驹,只要我再加上一鞭,恐怕你就跟不上了。”
她说着话,果然叱咤一声,手里的皮鞭凌空一抖,吧哒一下爆响,拉车的马,泼开四蹄,狂奔而起。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夜空里有如鹰隼一般,一条人影凌空飞下,身如流星,直落在马车之前,只见狂奔的马直扬起前蹄,唏聿聿长嘶一声,硬生生地将车停了下来。
公孙大娘也立即带住缰绳,低声安抚着马。
老尼姑瘦小的身材,站在马头之旁,合掌说道:“惊扰了!公孙施主!”
公孙大娘坐在车辕上,望着老尼姑摇摇头说道:“师太,我们是遵照你的要求,尽速离开的,你又为何如此地追赶?”
老尼姑合掌说道:“公孙施主,你不要明知故问了,请掉转马头,随我回去吧!”
公孙大娘还没有说话,躺在车里的陈人凤姑娘忽然撑起上半身说道:“恩师,我们不回去。”
经过这样一阵追逐,陈人凤的脸色有些苍白,在星光下,看起来令人有些羸弱的感觉。
老尼姑缓缓走近大车,手攀着车旁,望着陈人凤,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公孙大娘扭转着上身,说道:“她的脾气不只是像我,尤其是像她娘!”
老尼姑似乎一下子变得衰老得很多,一点也没有方才在水月庵前那样咄咄逼人。她微低着头,说道:“方才是我错了!我愿意为方才的事……”
陈人凤立即说道:“我已经说过,不必了!我恩师会找一处清静的地方让我养伤。恩师说得对,我的脾气扭,跟我娘一样。”
老尼姑一直低着头,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抬起头来,让人吓了一跳,她的眼睛有了晶莹的泪光。
公孙大娘低沉地说道:“人凤,我们回去吧!说实话,这附近月黑风高,没有比水月庵更适合你疗伤的了,而且……”
她把下面的话缩住没有再说下去。
陈人凤说道:“恩师,为什么要回去呢?您不是求过人家吗?您老人家哀求到如此地步。人家都不理会,为什么现在又要回去呢?百里周围没有地方可以疗伤,徒儿的伤不是已经好了吗?再走百里又有何妨?”
公孙大娘苦笑说道:“人凤,这不是斗气的事,因为我要带你到水月庵,那是为了……”
老尼姑突然摆摆手说道:“公孙施主,不要勉强她,请吧!如果有了定居的地方,设法告诉我一声。老尼姑感激不尽。我为大家祈福!”
她的话不但说得低弱,而且到了最后,竟然有了哽咽之意。
她放下攀着车的手,低着头,缓缓走向归途,脚步蹒跚,越发显得她是如此瘦小可怜。
公孙大娘一直是半撑着上身,望着踽踽而行的老尼姑。
突然,陈人凤望着公孙大娘,说道:“恩师,我们回水月庵去好吗?”
公孙大娘点点头,眼光里流露出嘉许的意思,带动缰绳,缓缓地带动马头,得得之声,响在夜空里。
老尼姑霍然停身,回头一看。
公孙大娘坐在车上说道:“师太,虽然此去水月庵不远,还是请上车来好吗?”
老尼姑仿佛精神一振,立即说道:“不!我先去准备一下。”
她双手合十,对公孙太娘微微颔首为礼。只见她丝毫不作势,也没有准备,人就这样倒着一退,飘出好几丈远。
倏地她又一转身,去势直如流星白电,转眼消失在这夜暗的晚上。
陈人凤姑娘不禁脱口说道:“她好俊的轻功!”
公孙大娘说道:“何止是轻功!在武功方面可以说是样样都臻于精境,尤其是她的剑术。”
陈人凤忍不住问道:“恩师,您老人家的剑术是独步武林的!”
公孙大娘笑笑说道:“那里有什么独步武林的说法,武术一道,是浩瀚无涯,为师的这点剑术,算得了什么?”
在陈人凤的心目中,恩师的剑术,真的是独步武林的,没有人比得上,居然恩师的口中能如此赞许那位老尼姑,看不出那位老尼姑真的有如此高深的剑术吗?
马车已经很快地来到水月庵前。
水月庵的大门已经大开了,老尼姑站在门口,她的身旁还站了一位小尼姑。
公孙大娘稳住车,跳下来,先向老尼姑合掌说道:“多谢师太慈悲!”
老尼姑也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公孙施主真是高人。”
公孙大娘转过身来扶陈人凤下车,陈人凤连声说道:“师太!……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您老人家才是,所以我就跟着我恩师称呼一声师太,如果有失礼的地方,还请您老人家宽恕!”
老尼姑合手当胸,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垂下眉眼,乾涩地说道:“小施主,老尼还是称你为姑娘吧,芳名是人凤是吗?姑娘,你的任何称呼,老尼听起来都是舒畅的。只要你不再为方才的事生气就好了。”
公孙大娘大概从来没有听过老尼姑这样感情地说过话。老尼姑法号“无嗔”,真正说起来,她的为人正好相反,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早年在江湖上,著名的空门教主,只要有人犯在她手里,举手之间,从不留情。
如今事隔多年,无嗔老尼变得感情如此的脆弱!是人老了呢?还是………“唉”!公孙大娘这位坚强的女煞星,也忍不住叹气了。
陈人凤姑娘上前也合掌拜了拜说道:“师太,可千万不要这么说,都是我年幼无知,言语顶撞了长辈,还要向师太请罪!”
她回头向冷翠招手说道:“冷翠,快过来拜见师太。”
她的话刚一说完,人的身子一个晃动,一头栽将下去。无嗔老尼大惊,上前一把抱住。公孙大娘也抢上前,只见陈人凤脸色苍白如纸,人晕过去了。
无嗔老尼用手掀看了一下陈人凤的眼皮,说道:“不要紧!只是一时虚脱,我们进去吧!”
公孙大娘说道:“我去安顿这辆车,太显眼了。”
无嗔老尼说道:“怎么?是有人追吗?”
公孙大娘说道:“从御史府里救出来的,城里早已闹翻了天。”
无嗔老尼沉吟一下说道:“不要紧!交给星云去处理。”
小尼姑应声而去,从公孙大娘手里接过缰绳,一跃上马,马车立即如飞奔去。
无嗔老尼姑抱着陈人凤进得水月庵。
水月庵真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庵堂,当中一间佛堂供奉着观音菩萨一幅画像、一炉香、一盏长明灯,别无所有。两侧是两间厢房。
无嗔老尼将陈人凤抱进厢房,放在一张竹榻上,说道:“可以看得出,她的伤十分沉重,但是经过淳于施主以医国之手,挽回了她的生命。大概又有……”
她顿了顿,望着公孙大娘,点点头说道:“公孙施主,你爱徒情切,帮了她很大的忙。只是犯了揠苗助长的毛病,她伤后初愈的身子,一时承受不了,又加上这一整天的奔波……”
公孙大娘急忙说道:“这么说,是我害了她!”
无嗔老尼忽然笑了说道:“天下那有这种道理,拚着几十年的内修功夫,帮助爱徒打通经脉,这是人凤的幸运,如何能说出一个‘害’字来。老尼的意思是说……”
公孙大娘急道:“师太,是非之事可以暂时不说,如今淳于不在此地,人凤的内伤该如何是好?”
无嗔老尼说道:“人凤不是内伤,她是如同一个虚弱的人,突然吃下太多的补药,无法消受,内部官能一时失调。不妨事的,老尼还可以应付。”
公孙大娘合掌谢道:“师太,我真不知应该如何谢谢你的大德。”
无嗔老尼合掌庄严地说道:“公孙施主,你正好把话说反了。你和人凤只是师徒的关系,为她不惜损耗自己的功力,而我还是她的……”
话刚说到这里,外面的门有轻轻敲了一下。
无嗔老尼问道:“星云吗?进来吧!”
门开处,小尼姑轻盈地进来,先合掌行礼,才说道:“马车藏妥了。”
公孙大娘连忙说道:“多谢小师太!”
小尼姑摇头说道:“小事一桩,不劳施主挂齿。”
公孙大娘这才看清楚小尼姑的真正面容。
看上去年龄不过十五六岁,长得极为清秀,两道柳眉,一对星眼明亮如晨星,挺直微翘的鼻梁,弧形菱样的嘴,如果不是新剃的青头皮,一领灰色的僧衣,她应该是一位美女。
星云小尼姑对于公孙大娘如此的注视,一点也不为意,倒是很坦然地对公孙大娘点点头。
旋又附在老尼的耳畔,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老尼脸色微微一变,只说了一声:“你且去吧!”
她便对公孙大娘说道:“公孙施主,老尼现在就要为人凤施行穴道推拿,实际也只是助施主未尽之功。请施主替老尼护法。”
公孙大娘闻言一震。她知道无嗔老尼要用精湛的内功,透过双掌的热力,为陈人凤姑娘打通经脉。她是要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在这种情形之下,任何一个人来袭击她,都可以轻易立毙掌下。
使公孙大娘不解的,水月庵平静如恒,没有人知道无嗔老尼亦是江湖上的空门杀星,是黑道人士的克星。难道还会有人追上来?难道白天整整转了一天,还是白跑了吗?是何方人物竟然如此地厉害!
公孙大娘想问,但是看到无嗔老尼已经缓缓站桩步作势运气,便不再多话,立即走到门口,贴着门扉,全神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无嗔老尼已经挥动双手,从陈人凤姑娘的“对口穴”,用掌心贴紧,沿着脊梁,缓缓而下。
如此反复十余次之后,然后再用双掌重叠,按在尻尾不停转动。
再将陈人凤姑娘身体侧睡过来,伸出一只手,前后夹住丹田小腹,缓缓揉动,再相沿而上,直达咽喉。
每经过一处重要穴道时,陈人凤姑娘的身体都要颤动一下。如此反复施行,双掌推拿的速度愈来愈快,陈人凤身体颤动的次数,愈来愈密。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远处鸡鸣三更。
无嗔老尼嘘了口气,站在竹榻之边,闭上眼睛,良久才缓缓地说道:“公孙施主,你的功力没有白费,人凤已经接受了你给她的精气神,打通了经脉。如果能在水月庵停留半年,陈人凤将是武林之中后起之秀的一朵奇葩!”
公孙大娘闻言太喜说道:“师太,你真是大发慈悲,当初我甘冒大不韪,带人凤到水月庵来,就是今后的江湖上会有很多的事要做,我们老一辈的,也该归隐,但是道消魔长,处处不平,总要有人来伸张正义的。可是,我的能力已仅及此……”
无嗔老尼忽然一举手,止住了公孙大娘。
如此顿了一下,但听四周寂静如故,只有虫声唧唧。
无嗔老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微有叹息之意地说道:“老尼太过奢望了!半年的时光,虽然是人生中的一瞬。但是,要想求得这一瞬的安宁,又谈何容易。一旦染上红尘,俗念再生,灵明生垢,何来的宁静?”
公孙大娘有着歉疚之意,说道:“都是我惹来的麻烦。”
无嗔老尼合掌无声,慢慢地走出静室,匍伏在观音菩萨佛相之前,良久不动。
星云小师太也随着跪在后面。
这时候只听到无嗔老尼说了两句话:“内心依然不能无嗔,尘缘仍旧不能斩断。……”
等到她站起来,转过身,公孙大娘吓了一跳,因为她在无嗔老尼的眼神里,看到了一股杀气。
公孙大娘也是一位久闯江湖的高人,她知道从一个煞星转变到无嗔师太,这是多么艰难的心路历程,历经多少煎熬和苦痛。如今又重新燃起怒火,再起嗔念,对无嗔老尼来说,那是一种无比的折磨,也是一种无比的损失。
人毕竟是人,数十年的修持,抵不了一瞬情感的内心激动。
公孙大娘很想上前说什么,但是,她实在无法说什么,她只有默默接受眼前的一切变化。
无嗔老尼对星云小师太说道:“去开门迎客。”
星云应了声“是”,轻快地走到门前,拉开栓,敞开门。
门外黎明初动,灰暗的晨雾,是受到了江雾的影响,朦胧中,可以看到有三条人影。
无嗔老尼缓步走到门外,望着对面的三个人,沉声发话问道:“三位锦衣卫大人,如此黎明破晓,来到小庵,真是令人意外,只是水月庵是佛祖清静之地,从不接待宾客,三位大人有什么指教,就请说在当面吧!”
对面三个人有人笑了笑说道:“老尼姑,京城方圆百里,没有事能瞒得了我们。就算是百里之外,只要我们去查,也没有查不到的事。”
无嗔老尼说道:“三位大人不必跟老尼说话兜圈子,有话尽管直说。”
对面的人说道:“我们在追查三个人……不!应该说是五个人,他们都是朝廷的要犯。”
无嗔老尼说道:“水月庵昨天夜里是收容了三个人,不过她们都是小庵的施主,深夜遭遇到困难,老尼是个出家人,不能见人有难而不伸援手。”
对面的人说道:“想必你也不知道她们是朝廷的要犯,不知者不罪,这件事可以原谅你。将人交出来,我们立刻就走,不再惊扰你们。”
无嗔老尼说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能将人交给别人杀戮!”
对面的人闻言大笑,说道:“我是试试看的,如果能在空门杀星手里,凭两句话就可以带走人,那才是怪事。”
突然,他的语气一变,以嘲笑的口气,一变而为冷峻严厉的声音。
“不过,你也要弄清楚,我池某为人,也不是说两句淡话就可以打发过去的。”
…无嗔老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沉声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池大昌池施主,施主当年天池一会意气飞扬,总以为徜徉在白山黑水之间,逍遥自在,啸傲山林,没有想到却要落迹京华,高官厚爵,真是人世间事,太难预料,太难预料!”
此刻江雾渐消,对面的人,已经清清楚楚的看得见。
三个人当中,站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花白头发,扎着朝天髻,用的是鹅黄色的绢布包扎着,两道浓眉,一双细眼,颜下花白胡须,振振见肉。
左脸颊上有一处伤,露出紫红色的疤,看不出是什么兵刃伤到的。这一道伤痕,破坏了整个脸相,使本来慈祥的脸,变得有些扭曲,带着几分煞气。
身材不高,穿着一身紫红色的花袍,拦腰系着黑色腰带,紧扎袖口,神闲气定,派头十足。
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两个一般高矮的中年人,穿着一式的黑色长衣,脸上表情木然,每个人的腰际挂着一个大皮囊,形式十分奇怪。
池大昌笑呵呵地说道:“你跟我说禅机,你这个出家人,也是充满了俗念,挥手尘世间的俗事,说明你比我还要俗。说吧!最后让你做一次选择,是将人献出来呢?还是要较量之后再做决定?”
无嗔老尼说道:“老尼已经说得很清楚,一个出家人,决不能将一个活人送到屠夫手里宰割。”
池大昌点点头说道:“很好!这原是我所想得到的结果。说实话,陈瑛的女儿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出有谁这么大胆,敢在天子脚下谋反,如今很好……”
他突然厉声说道:“今天是一举两得,一则为朝廷除奸,一则算算当年天池之会一指之恨!”
他刚一迈步,身后两个人同时说道:“这件事何须劳动总护卫?有我兄弟二人已经够了,谅她一个老尼姑,还能逃得了我兄弟的手掌心!”
池大昌说道:“西门兄弟,这个老尼姑手底很有两下,你二人要多加小心!”
这两个人齐声应道:“总护卫但请放心!”
两个人大步上前,各人伸手摸向腰间的大皮囊。
公孙大娘早已越身上前说道:“师太,这样的小角色,让我来吧!”
无嗔老尼说道:“公孙施主,看来这两个人非善类。”
公孙大娘笑道:“旁人不晓得,我公孙大娘自会理会得。崂山二鬼,有名的善弄虫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对方二人已经从大皮囊里取出一个长约尺余的大圆竹筒捧在手里,旋即打开圆筒的盖,这时候这两个人嘴里发出一种极怪异的叫声,尖锐、刺耳。
说时迟,那时快,从两个竹筒里飞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旦飞出竹筒,立即散开,仿佛是一片乌云,并且发出嗡嗡的叫声。
无嗔老尼一惊说道:“豢养的毒蜂。”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两大群毒蜂,仿佛受到命令的催使,在空中一个转向,闪电般飞向公孙大娘而来。
无嗔老尼叫道:“星云,快准备火把!”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只见公孙大娘双手一抬,只听得“砰”地一声,从公孙大娘手掌里,发出一团黄绿交炽的火光,约有一把雨伞那么大,正好追向那两大群飞来的毒蜂。
接着便是一阵焦臭、一蓬青烟,那成千上万的毒蜂,竟在这一蓬火光之下,烧得一只无存,落在地上一片焦炭,铺得厚厚的一层。
对面的西门弟兄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下场,人站在那里,一时都呆住了。
公孙大娘笑道:“崂山二鬼没有想到我有这一手吧!”
西门弟兄齐声问道:“你这婆娘,你会妖法,你弄的什么手段?”
公孙大娘哈哈大笑说道:“我会什么妖法?我只不过是把我老公受药用的松香,在手掌中捏碎,再配上火折子,一旦出手,就是一蓬烟火。怎么样?你自认倒楣了吧!”
无嗔老尼叹道:“真没有想到,公孙施主竟有如此急智,瞬间制敌机先,免去一场灾难!”
第七章
她的话刚说完,只听得西门弟兄齐声大喝:“看你还有多少松香末?”
他们的手刚刚探进大皮囊,公孙大娘一声断喝:“大胆!”
人随声起,剑出如电。江湖上都说公孙大娘的剑术,可以媲美往昔时期的公孙大娘,尤其是一个“快”字,可以使人目不及瞬。如今一见,人言尚不足以道出其剑术之精神。就在如此一喝之下,当场倒下了两个人。
西门弟兄双双右臂落地,双双一剑穿心。
公孙大娘的剑已入鞘,而且已经佩在身上。她从容不迫地转身朝着无嗔老尼深深合掌,说道:“水月庵是处净土,我竟在此举剑伤人,亵渎神明,罪过!罪过!”
无嗔老尼合掌说道:“善哉!善哉!公孙施主,佛曰除恶人即是做善事。”
池大昌此时忽然大笑说道:“两个老女人,休要得意得太早!”
就在这时候,从西门弟兄的大皮囊里又飞出一阵飞虫,在朝阳下看得清楚,那是一群飞蚁,浑身黑色,有大黄蜂般大小,朝着这边飞过来。
公孙大娘本是背对着对方的,等到她发觉时,这一群飞蚁已经飞到近前。
无嗔老尼大叫:“公孙施主,小心身后!”
公孙大娘果然是身经大风大浪的,闻警之后,并不回头,人向前面一伏,就地一个滚身,飞快地滚开好几尺。
这时候只见水月庵里,突然飞身而出一个人,正是星云小尼姑手持两支大火把,挥舞而出,将两支大火把舞成两个火球,火焰呼呼,热气炙人,将方圆数丈之内,都笼罩在火焰之中。
只不过是一会工夫,那飞舞而来的黑蚁,全都被火把烧死落在地上。
池大昌点点头说:“相别这么多年,虽然没有领教,但是从这位小尼姑的身手来看,想必比当年天池之会,更有精进。我今日之行总算不虚。”
星云已经停下身形,手握两支火把,站在当面,朗声说道:“你平白无故带来两个坏人,来破坏水月庵的安宁,而且又用这样卑劣恶毒的手段,成心置人于死,于情于理,都饶不了你!”
池大昌哈了一声说道:“刚刚说了你两句好,你就兴起来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在这种场合还能轮到你说话吗?”
只见他脸色一沉,手一挥,叱喝一声:“站远些!”
陡地起了一阵强风,卷起一阵砂石,连带地搅起星云小师太手里所持的两支火把,飞溅起一阵火星,直扑星云。
星云没有料到对方会有如此深厚惊人的功力,立即撇开手里的火把,沉桩落势,顶住这一股汹涌的狂飚暗劲。但是,已经是来不及了!
但见她的桩步浮动,身形不稳,人向后面一翻,落地而滚,一直滚了七八尺远,才稳住下来。
只见星云一个“鲤鱼打挺”,矫健灵活,站立起来,刚要欺身上步,只听得无嗔老尼说道:“星云,不可鲁莽!”
她正好横跨一步,拦在星云的前面。并且沉声说道:“公孙施主,请带星云回庵,帮她处理身上的创伤。”
公孙大娘这才一惊而觉,敢情星云小师太方才受了伤,这真是让人想不到的事。
方才分明看到星云落地翻滚,身手矫健,而且,那一式鲤鱼打挺,灵活异常,何来受伤?
但是,公孙大娘来到近前,才发觉情形不是这样。她的眼力非常锐利,她看到星云身上那一件灰色的僧衣,有几十个细小的窟洞,而且每一个窟洞,四周都有烧焦了的痕迹。
公孙大娘吃惊了。她断然没有想到池大昌的功力竟然有如此深厚!那样的一挥之下,将星云手里的火把,吹成点点火星,劲道有如流矢,穿破了衣服,自然也穿入了身体。换言之,星云在对方如电一掌雄浑的掌力之下,虽然及时撤身,却没有躲开那一阵有如星雨的火尘,受了伤创。
她在这样一惊之余,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揽住星云的腰,问道:“小师太,怎样?”
星云摇摇头说道:“皮肉之伤……”
言犹未了,人一个晃动。公孙大娘手下一紧,双手把星云抱起来,叫道:“师太,我不能在这里相陪……”
无嗔老尼淡淡地说道:“星火之伤,另外还有无相神功的天罡掌力,星云吃了亏,大致还伤不到性命,拜托公孙施主费神照料,只要能维持一口气在,就无大碍。”
池大昌潇洒地哈哈一笑说道:“无嗔,算你有眼光,居然能识得“无相神功”的天罡掌力,但是,可惜的是你认识得还不够,你可知道天池之畔,十年苦修,如果仅仅只是天罡掌力,那又算得了什么?”
无嗔老尼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池大昌的一双手,那是一双纤细得不像男人的手,皮肤泛白,白得反常,使人看上去似乎没有血色,而给人有一股寒意。
池大昌笑笑说道:“如何?你这位目空一切的空门煞星,该知道你的小徒弟性命如何了吧!还有……”
他又阴阴地笑了笑:“你这条老命恐怕也要有自知之明了!”
无嗔对于池大昌这种迹近狂妄的言词,并没有动怒。反而点点头,淡淡地说道:“天池之畔十年苦修,究竟功力如何,现在还言之过早,待我去看看小徒弟的情形,再来和你计较。”
她转身就朝水月庵里走去。
池大昌冷笑说道:“无嗔,你不是想趁此机会逃走吧!”
无嗔老尼仍然是那么淡淡地说道:“池大昌,你是把自己估计得太高?还是估计得太低!”
池大昌闻言大笑说道:“相信你无嗔不会就此逃去,我等你!不过,你也不要出什么花招,逃过今日你也逃不过来日,请吧!你尽管进去看看你宝贝徒儿,让你心里有个底儿!”
无嗔老尼已经走进水月庵里,但是,不到片刻工夫,她就出现在庵外,神情十分严肃,站在池大昌对面不到十步的地方。
池大昌笑着问道:“看到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徒儿,你的心里可有什么感想?”
无嗔老尼严肃沉声说道:“无相神功天罡掌力你只不过练到七成,十年苦修,也不过如此。告诉你,池大昌,小徒确实有些自不量力,但是距离你要她的性命,还逊一筹。你的无相神功天罡掌力,我说你练到七成,虽然你渗入了天池雪水的寒气,那也只能唬唬旁人,在老尼面前,我说过,你还要再苦练十年。”
池大昌勃然大怒,脸色变得发白,一双掌捏得吱吱作响,紧闭着嘴唇,半晌才说道:“无嗔,你少在故作镇静,不要说你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尼姑,就是你,你敢接下我的一掌,我池大昌立刻……”
无嗔老尼淡淡地说道:“好了!不要将话说得太满!话说绝了,.待回头没有办法下台阶。”
她说着话,缓缓向前走了三四步,停了下来说道:“你还要再练十年!”
池大昌怒极而笑说道:“老尼姑,你不要嘴硬,你敢不敢和我硬对一掌?”
无嗔老尼微笑说道:“和你硬对一掌又算得了什么?老尼愿意以瘦弱之身,承受你一掌,让你知道你的七成无相神功,还不够格在江湖上猖狂!”
说着话,站在那里从容不迫,神情自若。
池大昌望着她,摇着头说道:“无嗔,你真是狂得可以!”
无嗔老尼说道:“老尼姑是不是狂,请你出掌,便知分晓!”
池大昌高声赞了一声说道:“好!若不是你无知,就是你自寻死路。你准备好,我要发掌了。”
无嗔老尼双膝微微一蹲,双手居然背在身后,她分明是要以自己的前胸,来承受对方的一掌。
池大昌双掌倏地向胸内一翻,正要推出。
无嗔老尼姑忽然说道:“慢着!”
池大昌一顿说道:“无嗔,如果你有反悔之意,还来得及,只要你跟我走,将公孙大娘和她那个老瞎子交给我,我可以保你无事,仍然会回来当你的水月庵住持。”
无嗔老尼说道:“方才我拦住你,没有让你说完,那是我出家人的一份慈悲之心,怕你把话说得太满,,到时候无法回头。现在你既然这般的嚣张,就请你把话说清楚!”
池大昌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是拖延时间?还是另有花招?”
无嗔老尼说道:“如果你一掌之后,我受伤乃至于死亡,那是怪我习艺不精,无话可说。如果你一掌伤不了我,又该如何?”
池大昌冷笑说道:“如果一掌伤不了你,我池大昌回掌自劈天灵盖!”
无嗔老卮说道:“那倒不必。如果一掌之后,少不得老尼也要回敬一掌,以示公平!”
池大昌大笑说道:“好!如果一掌之后,你安然无恙,我池大昌不行功、不运气、不拿桩、不作势,也以身躯承受你一掌,如何?”
无嗔老尼点点头说道:“池施主不愧是天山一脉的名人,话说得够气派!”
她说着话,当时又微蹲马步,点点头说道:“请发掌吧!”
池大昌本来是充满自信,如今一看无嗔老尼如此从容自若,倒让心里起了疑心:“照这个老尼姑所说的,她分明知道我这无相神功天罡掌的威力,她又如何敢以自己生命冒险?就算是无相神功只有七成,也是可以开碑裂石,十步之内,隔空打牛,像她这样瘦小的身子,简直可以震飞她,使她内腑移位。难道老尼姑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那是不可能的!世间上还没有这种人,难道她有诈?……”
想到“有诈”二字,他禁不住对无嗔老尼多看了一眼。
无嗔老尼说道:“为何迟不发掌?是没有了信心?还是怕输了之后的诺言?”
池大昌暴喝一声:“无嗔,你准备好,我要出手了!”
只见他双手缓缓向内一圈,一阵吱吱骨节作响,倏地一翻,疾向无嗔老尼前胸推去!
无相神功练至化境,本是出掌无声,意随心转,劲随心至,属于阴柔的内劲,使人无法抵御。据说这是当年一位方外人练的一种护身功夫,专为自卫,对方出手劲道愈大,反弹的力量会加倍击回。
池大昌的无相神功是转化为阳刚的路子,着意在攻击,再加上他在天池之畔,藉天池雪水常年寒气的蕴育,掌发之际,不仅仅是劲道惊人,而且一旦伤人,很难救治。
这时候池大昌是全力发掌,立即有一股汹涌而至的劲道,有如狂飚,直撞而来。
虽然是相隔了六步以上,可是如此隔空打来,只听得“砰”地一声,无嗔老尼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脚下的鞋袜全部裂了线,一双脚也浅浅地踏成两个土坑。
只听得无嗔老尼轻轻地“哈”了一声。
池大昌站在那里盯住她看了一会,问道:“无嗔,你还有话说吗?”
无嗔老尼提起脚来,向前走了两步,脸上露出微笑说道:“池施主,我现在要说的便是请你准备承受我对你攻来的一掌!”
池大昌大惊,满脸激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听得出,无嗔老尼说话的声音,是分明没有受伤,这真是所不能相信的事。
十年的苦修,再加上他往昔的内力根基,他练成了无相神功天罡掌力。他说不清楚伤在他掌下的已经有多少人,而且都是高手。
可是,眼前无嗔老尼没有受伤,是千真万确的事。
他不但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而且也丧失了斗志,但是,正如无嗔老尼所说的,池大昌毕竟是天池一脉的名人,他自己承诺的话,可不能不兑现。
池大昌究竟还不是无赖,他如果要食言而肥,今后只要无嗔老尼对别人说一句话,他就永远不能在江湖上立足,永远不能!
名人的信誉,有时候比生命还要重要。
名人可以英雄的死去,却不能窝囊地活着。
池大昌他不能选择后者。
无嗔老尼等了一会,缓缓地说道:“池施主,如果你不愿意承受老尼这一掌,只要你说一声,这件事也就算了。”
池大昌沉声说道:“无嗔,你把我池某当做什么人?你尽管出掌,我接着就是了。”
说着话,一如无嗔老尼一样,双手向后一背,双膝微微一蹲说道:“请出掌吧!”
无嗔老尼忍不住赞了一句:“果然不愧是天池派的高人!请留神!老尼要出手了!”
池大昌居然也带着一丝微笑说道:“我说过,不行功、不运气,你尽管出掌!”
无嗔老尼蓦地一个跨步,上前一欺身,右掌疾出,朝着池大昌的右胸印去。
这一瞬间,池大昌闭上了眼睛,只是微微将胸向前了一下。
没有声音,也感觉不出劲道,更没有掌风带起的飞砂走石。
池大昌睁开眼睛一看,无嗔老尼已经退回到原来的地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池大昌愕住了!
他稍一运气行功,便立即说道:“无嗔,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嗔老尼没有说话,但是表情却是十分严肃。
池大昌接着说道:“你是在羞辱我吗?”
无嗔老尼此时右掌当胸,认真地说道:“池施主,你我并没有一天二地之仇,也没有三江四海之恨,为什么一定要以性命相搏?”
池大昌说道:“可是我方才全力击了你一掌!”
无嗔老尼说道:“也不见得我也非要还击你一掌不可!如果硬要说我为什么这么做?那就算我回报当年天池之会,一指之隙!但愿施主不要记在心上,老尼已经受惠良多。”
池大昌沉默了。
站在那里,良久不发一言,低头头,一双手在不停地相交捏着。
忽然,他对无嗔老尼说道:“我走了!我欠你一份情,但愿以后我能有机会回报!”
无嗔老尼目送池大昌离去,忽然大声说道:“池施主,你什么也不欠我,将来我有机会再去天池,喝你一杯天池雪水烹的云雾茶。”
池大昌本来已经走得很远了,突然他站住了身子,回转过来朗声说道:“好!就这么一言为定。如果师太现在就去,云雾总是可以招待的。”
无嗔老尼若有一惊地问道:“现在就去?池施主的意思是……?”
池大昌说道:“京华十里红尘,实在也不是我辈久留之地。我说现在就去天池,师太当然不会立刻成行,只是我藉此表明,池大昌以今日之悟,觉昨日之非,我要离开京华,直奔天池去了。”
无嗔老尼合掌稽首,庄严地说道:“施主一念归真,武林多福,人间也增添几许祥和!阿弥陀佛!”
池大昌也合十当胸,深深为礼。
他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又停步回身说道:“小师太天赋好,根基深厚,方才那一掌,也许无碍,但是,重掌虽然无伤,万一寒气入侵骨髓,会坏了武林一株幼苗。”
他从身上摸出一个红色瓷瓶,只有拇指大小。
“我这里有一瓶九转还阳丹,小师太服上一粒,寒气尽除。剩下的说不定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池大昌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他并没有送过来,将那红色小瓷瓶放在地上,立即展开身形,去势如闪电流星,顷刻消失在路的尽头。
无嗔老尼望着远去的人影,合掌如旧,低喧佛号。
直到身后有人叫道:“师太……”
无嗔老尼才一惊而觉,快步上前,从地上取得那小瓷瓶,只见公孙大娘含泪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无嗔大惊问道:“公孙施主,小徒现在情形如何?”
公孙大娘说道:“师太,恐怕不妙……”
无嗔老尼匆匆快步走进庵内,用两个蒲团垫在下面。
星云整个人僵直而仰,脸色如白纸一般,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变得乌紫,整个人冷如玄冰,只剩下一丝丝鼻息而已。
无嗔神色凝重地走到观音佛像前,俯伏叩拜,这才转过身来。
公孙大娘急道:“淳于偏偏此刻不在,否则不会让小师太伤成如此模样!”
无嗔叹道:“星云命中合当有救,否则老尼真的罪孽深重,此生此世,也无法稍安了。”
她拔开小瓷瓶,从里面倾出黍米一般的药丸,呈深褐色。
她只取其中一粒,其余的都纳还瓶内。
公孙大娘果然反应机敏,及时端来一碗清水。
无嗔说道:“池大昌的九转还阳丹,是他的独门解药,星云体内寒气,大约只需两个时辰,就可以清除。”
公孙大娘大喜,将水交给无嗔,她用双手掰开星云的嘴,无嗔将那粒九转还阳丹纳入星云口中,趁势灌下一口水。她叹道:“池大昌十年的苦修,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苦楚,练成了无相神功中的天罡掌,尤其是他用天池冰水寒气,那种苦修勤练的深厚功夫,出掌可以让人在一个时辰血液成冰,无药可救。”
她摇摇头说道:“真是上苍见怜,要不然武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送掉性命!”
公孙大娘说道:“虽然池大昌的天罡掌力厉害,却也丝毫伤不了师太,可见得他的掌力火候还是不够。”
无嗔老尼叹道:“公孙施主,方才我已经在观音佛祖面前请罪,因为我犯了佛家的大戒,我说了谎言。”
她解开外面的僧衣,只见内衣之上,穿了一件黄色耀目的马甲。
公孙大娘闻言大惊说道:“师太说了谎言?”
她摇摇头说道:“不对啊!我明明看到师太挺身接了池大昌一掌,如果真如师太所言,天罡掌的寒气,能使血液成冰,师太此刻却是安然无恙!”
无嗔老尼说道:“就是这件事,我说了谎言,破了佛家不打诳语大戒。”
公孙大娘说道:“我仍然是不明白!”
无嗔老尼说道:“我会让你明白的。”
公孙大娘惊问道:“这件是……”
无嗔老尼说道:“这是闻名于世,价值连成的雁翎宝甲,柔软如绵,但是刀剑不入,能承受任何重力而不致伤害。”
公孙大娘哦了一声,她才明白,为什么池大昌的无相神功天罡掌力伤不到无嗔老尼,原来是雁翎宝甲的防护之功。
怪不得无嗔老尼方才在星云受伤之后,进得庵来,无暇问及星云的伤势,只匆匆到净室转了一下,又匆匆地出来,她原来是穿上雁翎宝甲。
但是,公孙大娘不能了解的,雁翎宝甲是宋代出现过,一直就不曾听说下落,而且,雁翎宝甲一直也是在军中或者是在朝臣之家流传,无嗔如何能获得此一宝甲?
无嗔老尼脱下雁翎宝甲,小心地卷折起来,捏在手里说道:“我原也没有把握,但是事到临头,容不得我有选择,只有碰碰机运吧!没有想到雁翎宝甲果然是宝物。”
公孙大娘说道:“池大昌做梦也没有想到你是穿了雁翎宝甲。”
无嗔老尼说道:“所以说我说了谎言,破了佛戒!”
公孙大娘说道:“我倒是不以为这是破戒,比方说,佛曰不可杀生,但是佛又说除恶人就是做善事。虽然师太方才是说了谎言,但是,正因为师太的谎言,使得池大昌回头,使得武林多少人不致死亡,使得一个高人不致迷失,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师太又何必念念不忘自己破了戒!”
无嗔老尼苦笑说道:“破戒就是破戒,如果能找理由自圆其说,戒律还有什么价值?戒律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内心的约束,如果要藉外在的理由来掩饰,那比破戒更可耻。说谎就是说谎,谎言没有善意与恶意的差别。”
公孙大娘见无嗔说得十分认真,一时倒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无嗔老尼接着说道:“破戒是我个人的事,我自会有处理,现在且不去说他。公孙施主,你是不是对于雁翎宝甲的事,有些奇怪?”
公孙大娘点点头说道:“我只是听说过雁翎宝甲之名,不曾见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我奇怪,师太是一位空门高人,怎么会有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物!”
无嗔老尼忽然说道:“公孙施主,你看星云已经面色好转,分明药力已经见效。只要让她静静地躺到午夜,自然就可以安然无恙,至于人凤,她能一觉睡到午后,也就一切复元,而且冷翠儿在照顾着她。”
公孙大娘说道:“师太是要准备说什么?”
无嗔老尼说道:“门外躺着崂山二鬼,虽然生前可恶,如今人也死了,总不能暴晒他们的尸体。”
公孙大娘点点头说道:“人是我杀的,我应该将他们埋葬起来。”
无嗔老尼说道:“庵外死人,老尼也脱不了干系,我们合力去埋了他们,也算稍减内心的罪愆!”
她从后面找出两柄铁头,和公孙大娘来到庵前门外,大吃一惊。原来在崂山二鬼的大皮囊里,还有一部份飞蚁没有放出,如今皮囊没有收紧,大概是闻到了尸味,纷纷爬出来。
结果不到一会工夫,将崂山二鬼的尸体,吃得连骨头都没有了。
看在她二人的眼里,真是触目心惊。
那些飞蚁吃得太饱了,密密麻麻地在满地爬,不似飞舞起来那般地凶悍了。
公孙大娘不敢稍待,立即取出松香火折,放出一阵火焰,将那些飞蚁,烧成焦炭,再用锄头锄松地面,用土掩盖起来。
崂山二鬼生平以毒虫毒蚁为他厉害的手段,也不知道用他的毒虫吃掉了多少人。结果他们自己却也成了所豢养的虫蚁之口。善泳者溺于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公孙大娘将锄头送回到后面,无嗔老尼说道:“老尼方才说过,人凤和星云眼前都是熟睡无碍,一直到午后,我们只有再等。”
公孙大娘说道:“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能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要做,老尼请你喝茶。”
说着话,她引导公孙大娘走到佛堂后面。
原来佛堂后面还有一栋独立的小屋,是用朴茅盖的,十分整洁。
小屋四周种植着垂柳,柳丝飘拂,绿荫晃动,情景非常动人。
在编竹为篱的门外,还种有两丛难得一见的紫桃,凭添不少情趣。
推门进去,空徒四壁,只有靠屋的一角,一截古老的树根,做成趣味天生的花架,上面摆有一个青花瓷瓶,斜插着一枝柳枝。
在屋的当中,铺放着两只草蒲团,蒲团当中放置着一尊红泥小火炉。
无嗔老尼亲自.从后门外拿来几截干燥的木柴,细细地劈开,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树木,闻起来令人舒畅。
一个陶土烧制的水壶,从外舀来一壶清水,再点燃炉火,架上水壶。
无嗔老尼又从树根花架后面,取出一个瓷罐,小巧玲珑。
少时,水壶里的水滚了。
无嗔老尼从瓷罐里小心地倾出一小撮茶叶。当她打开茶叶罐的时候,立即飘出一丝淡淡的幽香,是从来没有闻过的茶香。
无嗔老尼是那仔细而又熟练地倒上滚水,盖上茶壶,很快地又将壶里的茶倒在茶盅里……
公孙大娘那里见过这种阵仗?伸手端起来茶盅就要喝。
无嗔老尼微笑说道:“等一等!这头次茶不是喝的。”
她将两只茶盅摇荡了一下,将茶水倒掉。
然后再将滚水倒进茶壶里,盖上壶盖,闷了一会,这才又斟在茶盅里,一种浅绿色的茶,荡漾在茶盅里,一股茶香,令人清心沁脾。
无嗔老尼这才手端起来茶盅,说道:“请用茶!”
公孙大娘接过茶盅,不禁笑道:“没有想到喝茶还有这么多……嗯!学问。”她本来想说“有这么多麻烦”,看到无嗔如此地慎重其事,才想了一下,改成“学问”。
无嗔老尼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
公孙大娘端起茶来,浅尝了一口,“啊”!她禁不住叫出声来啧啧说道:“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无嗔老尼微笑说道:“这还不算是最好的茶。不过,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它是安徽潜山天柱峰绝顶飞来石旁有几株茶树,山高绝冷,茶树生长不易。这几株茶树已经是十分难得了,更难得的是摘茶叶的人还有几分功力……”
公孙大娘点头接口说道:“我知道,天柱峰飞来石传说鸟都飞不上去,若没有极高功力的人,是上不去的。有一年,淳于到天柱峰采药,一个不小心,几乎把命都送在那里。”
无嗔老尼说道:“这几株茶树,我说过不但采茶的人要有功力,而且还要有几分运气。”
公孙大娘说道:“这话怎么说?”
无嗔老尼说道:“这种茶,是摘其初出的嫩叶,上面还有茸毛,也就是俗称的‘毛尖’。去早了,嫩叶还未吐芽,人在上面等不得。去晚了,嫩叶已经长大,就已经不是毛尖了。”
公孙大娘说道:“我的天!为喝这种茶,还要费这么大气力。”
无嗔老尼微笑说道:“这种茶,喝了之后,清心、醒脾、化食、明目。陆羽说,好茶喝了之后,两腋生风,那是经验之谈。”
公孙大娘又小心地喝了一口,点点头说道:“果然不差!带点涩、带点甘、舌底生津,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师太和池大昌分手道别时,曾经提到天池云雾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茶?”
无嗔老尼说道:“如果没有天池云雾茶,天柱峰飞来石旁的毛尖绿茸,应该是天下第一,但是有了天池云雾茶,毛尖绿茸只好退居其次了。”
公孙大娘又喝了一口茶,说道:“这样的好茶,竟然只得第二,那天池云雾茶好到什么地步呢?”
无嗔老尼说道:“真正喜欢茶的人,全心钻研茶的美好,所以对于天池云雾茶,都是心向往之。据说……”
公孙大娘立即说道:“既是据说,就有几分不可靠的,天池云雾茶真的就有那么好吗?它好在那里?师太能解说一二吗?”
无嗔老尼点点头说道:“据说的确就有些传闻的意思,但是,老尼嗜茶,所以经过考据,比较可靠。而且我曾经去过天池……”
公孙大娘说道:“尝过云雾茶?”
无嗔老尼直接了当地说道:“没有!”
但是,她立即又紧接着说道:“那是一株了不起的茶树,仅此一株,总而言之地点好,地气、水源、承受的日精月华,而且在采摘的时候,每次二十叶,含在采茶少女口中……”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愈说愈神奇。说给我这个不懂茶趣的粗俗之人听,是个浪费!”
无嗔老尼又替公孙大娘斟了一盅。
公孙大娘在致谢之余,忽然问道:“师太是何时跟茶发生兴趣的?”
无嗔老尼说道:“这件事说起来,与星云的父亲有关。”
公孙大娘问道:“星云的父亲是谁?”
无嗔老尼说道:“说起来可能让你吓一大跳,那就是拒绝朱棣草诏,被株连十族的方孝儒。”
公孙大娘忍不住“嘎”了一声,这真是一项大意外。
凡是江湖上的仁人志士,对于报国的忠良,都付予极大的关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尽管邪僻奸佞可以横行一时,但是公道自在人心。
公孙大娘一听是方孝儒的女儿,在大惊之余,不禁立即想起:“方孝儒满门抄斩、株连十族,他的两个女儿投河而死,没有一个漏网幸生,师太这位……”
无嗔老尼说道:“要听这个故事吗?”
公孙大娘觉得很奇怪,无嗔这种人不是说故事的,她没有那个耐心;但是,无嗔也不是喝茶的人,她如今却是如此精于此道。
她在想,无嗔不会平白说故事听的,一定会有原因。
公孙大娘静静地点点头。
无嗔老尼好整似暇地再次烧开水,添了柴火,又整理了茶盅,再次斟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才缓缓地说道:“我喜欢喝茶,是方孝儒开导我的。”
这是个奇闻,她喝茶与方孝儒有何关连?
无嗔老尼说道:“你应该知道,陈瑛是我的女婿,还有一件事你也许不知道,陈瑛、铁铉和方孝儒,他们曾经有金兰之交。”
这不但是秘闻,而且是奇闻。
陈瑛、铁铉、方孝儒都是当朝的名人,虽然下场不同,两个死得极其壮烈,而另一个却是当朝永乐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个是义结金兰的好友。
公孙大娘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方孝儒与铁铉这样的大忠臣,怎么会跟陈瑛这等墙头草的人是至交好友?
她有些恶心,但是,她不能说什么。因为,陈瑛正是无嗔老尼的女婿。
她默默地端起茶盅,啜了一口茶。在她的感觉中,这一口茶,除了苦涩,再也没有刚开始那种清心的滋味了。
无嗔老尼望了公孙大娘一眼,淡淡地说道:“你觉得有些奇怪是不是?”
公孙大娘毕竟是性情中人,忍不住说道:“因为他们并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啊!”
无嗔老尼叹了口气说道:“陈瑛最大的缺点就是名利心太重了一些,而且争强好胜,当年倒也看不出他是唯名利是图的人。”
公孙大娘立即说道:“师太,我没有批评陈瑛的意思。”
无嗔老尼微微笑道:“像你这样嫉恶如仇的人,能够说这种话,分明是给老尼的面子。这且不说它吧!你应该知道老尼出家已经几十年,换句话说,他们三人结交,乃至于我的女儿嫁给陈瑛的事,都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公孙大娘点点头。
无嗔老尼说道:“人虽出家,身却在江湖,俗念未除,灵生有尘土,说起来是叫老尼惭愧,直落得空门杀星的名号!”
公孙大娘搞不清楚无嗔突然冒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是什么用意。她不便搭腔,只是静静地听着。
无嗔老尼接着又说道:“出家,出家,就是为了要看破红尘。我却回到故居参加女儿的婚礼。我看到女儿在没有娘的照护之下,成人出嫁,终于流下了泪水。”
公孙大娘真没有想到面冷手辣的空门杀星,竟然有如此的浓厚亲情。
其实她应该想得到,伦理亲情,是人的天性,再说,如果无嗔真的冷面无情,她又何至于昨天夜里听到陈人凤姑娘的消息,不顾自己的尊严,再三恳求公孙大娘回转到水月庵,原因无他,只因为陈人凤姑娘是她的外孙女儿。由此可见,无嗔虽然是被认为空门杀星,却是一位面冷心热的人。
公孙大娘接口说道:“就是从婚礼上认识了方孝儒和铁铉他们二人?”
无嗔说道:“没有。一个出家人毕竟不是在家人,那种场合是不适合我出现的。我只是远远地旁观。而且我住的地点是后院的一间柳亭。”
公孙大娘问道:“那是怎样认识方孝儒的呢?”
无嗔说道:“多口的女儿透露了我的消息,方孝儒和铁铉一听之下,急于来见见我这位名满江湖的空门杀星。”
公孙大娘说道:“当然你是接见了他们,谈得投机吗?”
无嗔说道:“极为投机,尤其是方孝儒,博学多闻,对于禅学极有心得,就在那种情形之下,他劝我不妨读读陆羽的茶经,他的意思我了解,喝茶可以修心养性,对我这样性急的人,是一种极佳的修持。”
公孙大娘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的。
无嗔说道:“可是当时我看到方孝儒和铁铉,眉宇之间蕴存着一股刚直之气,眉锋带煞,那是不得善终的面相。”
公孙大娘说道:“师太没有点破他们?”
无嗔叹道:“泄露玄机,本是大忌,但是,我终于说了。”
公孙大娘说道:“他们有如何反应?”
无嗔说道:“虽然我为他们点破,还是婉转暗示,那里敢明言。可是他们却一致地说,大丈夫为国尽忠,但知尽臣节,那里会顾到自身安危。”
公孙大娘点头叹道:“如今他们是做到了。”
无嗔说道:“倒是方孝儒是有心人,第二天凌晨黎明,来到后院柳亭见我,诚恳地问我说,男儿以身许国,从无个人生死荣辱之念,但是能为方氏门中留得一脉香烟,总是做子孙应该做的事。”
公孙大娘叹道:“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了以身许国,不计牺牲的念头了!”
第八章
无嗔说道:“忠臣是与生俱来的,奸佞亦是如此!”
这两句话显然她是有感而发的,虽然公孙大娘未尽然同意她的说法,但也不便说出相反的意见。
无嗔说道:“他说五年以后,如果有缘,请老尼能到京城一趟……”
公孙大娘说道:“五年托孤吗?”
无嗔说道:“有心报国的人,在他踏上仕途的第一步开始,就不计较个人的生死荣辱。但是,延续一脉香烟,也是人之常情,他将他的小女儿付托给我。”
她望着公孙大娘,似乎在公孙大娘的脸上,寻找相信的表情。
公孙大娘点点头说道:“她就是星云!”
无嗔老尼叹道:“星云道心极坚。但是我只为她落发,并没有让她受戒。另一方面星云的天赋极佳,是个习武的璞玉,但是,我并没有认真地传授她的独门武功。”
公孙大娘几乎要脱口惊问“为什么”?但是她没有问、她相信无嗔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和原因。
无嗔老尼看了公孙大娘一眼,说道:“公孙施主目前有要务在身吗?”
公孙大娘一怔,立即说道:“一个江湖上懒散惯了的人,那里有什么要务二字。不过目前倒真的有一件事要处理,就是人凤……”
无嗔老尼突然摆手止住她说下去,匆匆地说声:“告罪!”
走出柳亭,回到前面庵堂,只是片刻工夫,手里拿着两个小小的包裹,在柳亭坐下之后,向公孙大娘说道:“公孙施主,我们原也没有什么私交,由于人凤的关系,你的古道热肠,让我心折,现在说句字浅言深的话,不知道公孙施主能否听得进?”
公孙大娘愕了一会,她觉得无嗔老尼此话太突然,不知道是甚么用意?看对方一脸诚恳,使她忍不住说道:“师太不必有所顾虑,有话尽管说,如果要我效劳,绝不推辞。”
无嗔老尼立即起身,深深地合十为礼,口称:“施主果然是位热肠人!”
她将手里两个包裹打开,一个包裹里面包的是雁翎宝甲,另一个包裹里面包的是薄薄的一本书,封面上写的是“无相神功秘笈”。
据公孙大娘所晓得的半月老和尚的天龙神功是武林的一绝,但是,比起无相神功来,还要稍逊一筹。
这无相神功练到精境,无论对手有多高的功力,一旦出手,都会反弹而回、功力愈高,反弹回去的劲道愈强。池大昌的“无相神功”据无嗔老尼说的那是走的另一派别,可是他的一掌之下,可以使人骨髓成冰。
总而言之,“无相神功”只是听说,是武功中的极致才是“无相”。那是习武的人梦寐以求的,如今竟然摆在面前就是“无相神功”的秘笈,如何让公孙大娘不为之惊讶愕然!
无嗔老尼对公孙大娘点点头,双手捧着,递在面前。
公孙大娘迟疑了一下,伸手接住,刚说了一声:“师太,你这是……?”
无嗔老尼说道:“有重托于施主。”
公孙大娘点点头说道:“我已经说过,只要师太有所吩咐,我愿意尽力效劳。”
.无嗔老尼正色说道:“效劳二字太严重了!老尼确是有事要当面重托。”
公孙大娘说道:“承蒙师太信得过我,那就请说吧!”
无嗔老尼说道:“老尼要将星云和人凤付托给施主。”
公孙大娘一楞,立即脱口说道:“这怎么可以……”
她可能是发觉自己的话说得太没有转圜的余地,随又接着说道:“师太,我的意思并不是我推辞。我是说,我携人凤千方百计来到水月庵,目的就是希望师太念在骨肉之情,收留下人凤,传她绝顶武功,将来好为武林保持一分正义。可是如今师太反倒要人凤付托给我,这叫我说什么好呢,至于星云小师太……”
无嗔老尼说道:“公孙施主,请不要惊慌,老尼会为你说明白的。你最耽心的是你的武功不够高,不能把人凤培养成一代奇葩,没有关系,这本‘无相神功秘笈’,施主参悟透了,你师徒二人合修,三年五载,可以无敌于江湖。”
公孙大娘抢着说道:“如此师太为何不亲自传授?岂不更好?”
无嗔没有答话,只是接着说道:“至于星云,我不希望你再传她的武功,让她多习一些妇德、妇言……,将来为她找一个笃实的农村子弟嫁了,让她安稳地嫁人生子……”
公孙大娘惊道:“你要星云还俗?”
无嗔老尼微笑说道:“你说错了!星云只是落发而已,她并没有出家,也无所谓还俗。”
接着她又叹气说道:“对于星云,我只能这么做,我没有忘记当初方孝儒的话,为方氏门中留一脉香烟,忠良无后,天理难容,其实真正说来,星云不继续习武,那是武林一大损失。”
公孙大娘仍然问道:“师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呢?这些事由你来做,一定比我做得更好。即令是星云将来嫁人,你的选择也比我要正确,为什么你不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无嗔老尼淡淡地说道:“我要到一处杳无人迹的荒山大泽之地,面壁三年。”
公孙大娘说道:“在这个节骨眼上?”
无嗔老尼叹道:“你带人凤来,我却要甩手去面壁,在道理上说不过去的。但是,如果你知道这是我的一种自我处罚,也许你就会原谅我宽恕我了。”
公孙大娘傻了眼,她不明白无嗔老尼为什么要“自我处罚”?而一处罚就是如此之重,要在荒山大泽面壁三年,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自我处罚?
无嗔老尼很严肃地说道:“施主还记得老尼为了挨上池大昌一掌,特地利用雁翎宝甲护住自己,欺骗了池大昌。打诳语是佛门弟子最要紧的一戒……”
公孙大娘几乎要笑出来,她咳了一声说道:“师太,事有常规,亦有从权之时,读书人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又说嫂溺授之以手。佛家不打诳语,那是常规,可是为了……嗯!为了让池大昌苦海回头,为了星云是方孝儒的女儿不被受害,为了人凤能脱险,运用一点机智,使事情都圆满了,这有什么不对的?师太,人不能迂……”
无嗔老尼说道:“戒律就是戒律,破戒就要受罚,这是没有什么常规与从权的,而且这是老尼我自己的事,我所要请托施主,便是星云和人凤!”
公孙大娘想了想,说道:“好,我接受!但是,我有一点声明,我尽力而为,万……”
无嗔老尼立即说道:“这件事是没有万一这两个字的。”
公孙大娘毅然点点头说道:“对,除非我死了!我一定照着师太的意思去做。”
她将雁翎宝甲和‘无相神功秘笈’包好,塞在自己的怀里,喝干了茶盅里的茶,站起来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决定了,师太想必也不会在此地久留,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水月庵了?”
无嗔老尼也站起来,合掌当胸,十分感谢地说道:“施主快人,老尼也不多说俗套,来年再会时,应该有所报答。”
公孙大娘笑笑说道:“且不谈来年之事,眼前我已经饿坏了,再加上你这一壶好茶,更是饿得我胃火中烧,能不能有点吃的。”
无嗔老尼连声说着“罪过”,她说道:“只顾跟你说故事,把吃饭的事都忘了。”
水月庵有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厨房,两个老女人都不是煮烹的能手,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只弄成一锅焦糊的粥,两碟老腌菜。
无嗔老尼再回到佛堂和净室,用心地一阵推拿,将星云和陈人凤两人体内的余毒,失去的精力,都做了整理,然后再拍醒她们。
两个姑娘,连同冷翠一起跪在地上叩谢。
公孙大娘笑道;“不是谢的时候,我们去吃粥吧!”
五个人围在厨房里,每个人手里捧着一碗热粥,一口一口地啜着。
公孙大娘喝完这碗稠稠地粥之后,放下碗大笑说道:“我生平也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可是都不及今天这一碗焦糊的粥好吃。人凤,你懂得这原因吗?”
陈人凤缓缓放下碗,站起来说道:“弟子愚昧,还请恩师指点。”
公孙大娘说道:“因为是我在最饿的时刻,而且是我亲自熬出来的,所以,喝起来特别的香。”
无嗔老尼严肃起面容说道:“星云,还有人凤,这是最好的教训,公孙施主方才所说的,就是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渴时一滴如甘露。在人最需要的时候,你的任何给予,那就是最大的恩惠。”
她转身对公孙大娘合十为礼。
“施主在最急要的时候,给予援手,老尼终生感激!”
公孙大娘慌忙说道:“师太,怎么又多礼起来了!”
她们两人如此一答一问,使得星云、陈人凤和冷翠,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们不知道公孙大娘对无嗔老尼什么样的帮助,能让无嗔老尼如此的感激。
只听得无嗔老尼说道:“水月庵的香火,老尼自会安排有人来照应……”
星云这才听出无嗔老尼有离开水月庵而且是远行的意思,禁不住脱口问道:“师父,你要到那里去?”
无嗔老尼说道:“出家人云游四海,哪里有个定处?”
星云连忙说道:“是!是!我只要跟着师父就行了,又何必要问到哪里去呢?”
无嗔老尼微微摇着头说道:“不!这次你不必跟着我。”
星云紧张地接着问道:“弟子要留在水月庵侍奉菩萨的香火,等候你老人家回来。”
无嗔老尼摇摇头说道:“水月庵另有人来,用不着你留在这里。”
星云一怔。
无嗔老尼说道:“我已经把你托付给公孙施主……”
她的言犹未了,星云不觉流下泪来说道:“你老人家是不要我了,是弟子有什么地方不好,只要师父说明,弟子一定尽心去改。”
无嗔老尼叹口气说道:“星云,虽然你的道心很坚,但是你是个与佛无缘的人,这么多年,我不让你受戒,一则因为你不是佛门中人,一则你一身承挑着方氏门中……”
她把话中途咽住,脸色凝重,停顿了一会。
“今日之别,三年五载以后,我会去看你,不论你在何处。到那时候,你也许能了解我今日和公孙施主的一番苦心。”
她用沉重而又极富感情的口气说道:“不要辜负老尼的用心,否则今日分手就是永别。”
星云流下了眼泪,缓缓地跪下,叩头说道:“弟子那里敢不听你老人家的话呢?但愿很快能见到你老人家。”
公孙大娘轻轻的推了推陈人凤,向着无嗔老尼说道:“你不对人风说几句话吗?”
陈人凤姑娘忽然福至心灵,趋前跪下。
无嗔老尼伸出手,轻轻摩娑着陈人凤的头,脸上带着微笑,眼眶却闪着泪光,半晌无语。
公孙大娘说道:“如果不想说出事情的真象,就请师太勉励她几句话吧!这种机会,以后也不可多得。即使三年五载之后,谁也无法预料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无嗔老尼点点头说道:“人凤,……孩子!……”
她似乎是说不下去,努力地在维持住自己不失态。
陈人凤适时地叩头说道:“请师太多予教诲,好让我终生奉行!”
无嗔老尼接连说了两声“好”!“好”!她才接着缓缓地说下去。
“孩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父母的纵有不是,那也不是我们做女子的所应该批评的。当然可惜的是你母亲去世得太早……”
陈人凤不禁接口问道:“师太知道我母亲?”
她没有发觉,也许她发觉了而想不到。实际上无嗔老尼在说到“去世太早”,已经滴下了一滴清泪。
无嗔老尼微昂起头来,沉声说道:“子为父隐,这是天性。其实做父母的如果有什么过失,做子女的要广积阴德,为父母补过。”
她伸手搀人凤起来,轻轻地拍着人凤的手背,十分爱怜地。
“你师父是位古道热肠了不起的人,跟她习艺,更要跟她学习为人处世之道,为人间伸张正义。但是也要为世间添一些祥和。但愿来年见到你的时候,你的一切都有出类拔萃的表现。”
无嗔老尼说着话,又伸手搀起星云,抹去星云脸上泪痕,轻轻拍着星云的肩,说道:“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是数十寒暑,能够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做事、去生活的人恐怕不多。能够为帮助别人而活着,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星云,记住!凡事不可强求,在这临别之前,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十四年来,从没有提过。你也没有问起,你的身世……”
星云说道:“弟子只记得是一个孤女。”
无嗔老尼说道:“不是!当时你太小,记不得事情的真象,你不是孤女,你是你父亲亲手托付给我的……不要说得那么详细……”
星云叫道:“师父!”
无嗔老尼说道:“本来此时此刻,跟你说这些,徒然有害无益。以后公孙施主她会告诉你的。不过,相处十四年,如今我们分手至少我应该让你知道:你没有真正受戒出家,你落发只是便于跟我生活,你是个在家人,你本姓方……”
她转眼看看公孙大娘,然后从容地说道:“好了!时机未到,说多了也是口孽,将来到了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她说着话就迈步向庵外走去。
星云又跪下来,泪流满面,几乎哭出声来。
人凤也跪着相送。
公孙大娘紧追了几步说道:“水月庵我还要多住几天。”
无嗔老尼停下脚步说了一声:“随你的便!不过,早些离开早些好。”
公孙大娘说道:“京城里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无嗔老尼啊了一声,有些兴趣问道:“因为对方是女的?”
公孙大娘说道:“还不止于此,因为对方是铁铉的两个女儿,发配在教坊司,我要去救她们出来。”
无嗔老尼微笑说道:“世间上多的就是你们这些爱管闲事的人。”
公孙大娘应声说道:“你也是一样,忠良之后,如此折磨,真是毫无天理,除非我公孙不知道,否则我不能袖手。”
无嗔老尼说道:“我说过,世间上像你这样的人很多,不是你公孙一个人。”
公孙大娘说道:“师太的意思是另有人插手管了这件事。”
无嗔老尼说道:“本来铁公的女儿和他的夫人发配到教坊司。我就有救出她们的打算,后来夫人病重,两位小姐侍奉床前,后来一拖延,却被一个性急的人很巧妙地救走了。”
无嗔老尼摇摇头,仿佛有叹息之意。
公孙大娘立即问道:“师太是否知道,救的人究竟是谁?”
无嗔老尼摇摇头说道:“手法非常的干净,到今天官方并不晓得铁铉的女儿被救走了。”
公孙大娘觉得奇怪,为什么人被救走了,官方还不晓得?至少教坊司要向上报呈。
无嗔老尼说道:“对方在三牌楼选了两个歌伎,在教坊司掉了包。”
“啊!”
“你知道这种事是瞒不了江湖上的,除非不是江湖上的人干的。”
“这么说你还是有线索?”
“没有!是真的没有。但是,为什么会从江湖上传出来,我在纳闷。不过,我曾经到教坊司去看过,掉包绝对是真,因为歌伎跟铁公的女儿,在气质上不能相比。”
“这消息对铁公两个女儿是好是坏?”
“很难说,就如同铁公的唯一儿子福安一样。你那位同宗救走了铁福安,谁知道是祸还是福?”
“同宗?我有什么同宗?”
“复姓公孙,排行第三,自称公孙三娘,外面人称牡丹罗刹。照理说,你们应该是姊妹才对,当然你们并不是。牡丹罗刹的为人,你当然晓得。”
公孙大娘脸上表情木然,摇摇头说道:“她的为人如何?我并不清楚。”
无嗔老尼叹口气说道:“传说太多,毕竟我没有亲眼看见过,一个出家人打诳语是破大戒,我不能多说。”
“这回铁铉的两个女儿是不是又是这位牡丹罗刹公孙三娘干的事?”
“这倒可以断定不是她做的。如果是她,教坊司的人全都死光了,不会费这么大的劲来掉包了。”
公孙大娘的脸色一直都是十分沉重,此刻沉默不语。
老实说,她的瘦脸本来就十分难看,如今神情如此严肃,真叫人不敢正视。
跪在一旁的星云、陈人凤和冷翠,连大气都不敢出。
无嗔老尼望了她一眼说道:“再见了!三年面壁如果能平安再出世,我会到府上吃一顿斋饭。”
公孙大娘的脸色豁然开朗,天色睛霁,说道:“三年有成,你恐怕是来察看成效如何的吧!”
无嗔没有再答话,等到星云再抬起头来看时,已然人影杳然,虽然是午后的阳光,照得朗朗乾坤,瞬间却看不到无嗔老尼的踪影了。
公孙大娘挥手说道:“你们都坐下来吧!我有重要的事跟你们说。”
陈人凤自然是不敢坐,冷翠更是不说了,就是星云也是垂手而立,静静地恭聆公孙大娘的指示。
公孙大娘看看她们三个人说道;“第一件事情是要告诉人凤的。”
陈人凤姑娘立即跪下来,公孙大娘倒也没有阻拦,认真地望着她说道:“你知道老师太为什么听到你是陈瑛的女儿就请你回到水月庵,甚至不惜降尊纡贵地哀求你回来,这是什么原因呢?”
陈人凤姑娘惶然不敢答话。
公孙大娘说道:“因为天下的外婆没有不爱外孙的,因为你是她的外孙女,因为你母亲正是她心爱的女儿!”
陈人凤浑身一震,一声惊呼,双泪下流,她低低地呼唤着:“外婆,原谅我啊!”
公孙大娘说道:“她当然原谅了你,我说过,天下没有不爱外孙的外婆。老师太在走以前交给我两件东西,说明她不但爱你,而且对你的期望很高。”
陈人凤叩头说道:“请恩师明示。”
公孙大娘说道:“要我转交给你一件雁翎宝甲,这件宝甲不仅仅是价值连城,最重要的是穿在身上,可以防备任何拳掌兵刃的袭击。武林中人对于这件传说已久的宝甲,视为不世奇珍,如今你外婆传给你,是你的奇遇。”
陈人凤叩头再三说道:“谢谢外婆!谢谢恩师!”
公孙大娘说道:“还有一件东西更是不世的罕见之宝,那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贝,那就是‘无相神功’秘笈。”
这回惊呼的不是陈人凤,而是站在一旁掩口不迭的星云。只见她立即放下手,低头说道:“弟子放肆了!”
公孙大娘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倒是对陈人凤慢慢地说道:“你知道‘无相神功’是什么?截至目前为止,我所能知道的是武林中最高的一种功力,修到精境,可以无敌于当今武林。”
她又笑笑说道:“我说这话,你要注意到两点:一个是我目前所能知道的武功,一个是截至目前为止。因为武学一项浩瀚如海,说不定若干时日后,又有新的武功出现。不过就目前说,‘无相神功’练到极致,无人能敌。”
她望着陈人凤说道:“你外婆将这两件宝物传给你,要我在三年之内,与你同修合参,将‘无相神功’练成,以便将来行侠仗义,为人间留一分正气。”
陈人凤一直在流着泪水,说不出话来。
她的泪水里,充满了感恩。当然也充满了伤感。从外婆的爱心无微不至,使她想起了母亲。如果母亲在世,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种田地。如果拿母亲和“无相神功’、“雁翎宝甲”相比,她宁愿要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东西可以取代母爱的地位。
公孙大娘了解人凤的泪水代表着什么,她只是沉声说道:“千载难逢,两件宝物齐集于你一身。至于你……”
她回过头对星去说道:“星云,你对于你师父这样厚待她的外孙女儿,可有什么意见么?”
星云立即垂手说道:“弟子不敢!”
公孙大娘接着说道:“两件稀世奇珍没有传给你这位唯一的入室弟子,却传给了见面不到一天的外孙女,星云,难道你心里没有一点不平之意吗?”
星云很认真地说道:“公孙前辈……”
公孙大娘立即含笑说道:“不要拘泥于武林中的规矩,你可以称我一声大娘。”
星云稍稍踌躇了一下,但是她立即说道:“弟子遵命!”
她很恭敬地改口说道:“大娘有所不知!弟子随师父十余年,深知师父为人做事,极为慎重,都是经过仔细地思考过。就拿她老人家空门杀星这个绰号来说,她出手的确是重,对手非死即伤。但是,实际上每次出手,她都事先对于对手有了深入的了解,绝不是轻易贸然出手的。”
公孙大娘笑笑说道:“我跟无嗔老师太并不是很熟,但是对她的为人,多少也了解一些。”
星云继续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我师父所做的事,都是经过慎重仔细的思考,她能将这两件稀世奇珍交托给大娘,自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弟子还有什么可疑的呢?”
公孙大娘一直把眼神盯住星云的脸上,注视着星云的眼睛。她看到星云在说话时神情是那么自然,眼睛明如秋水,清澈得没有一丝疑惑之意。
公孙大娘颇有嘉许之意,不由得点点头,接着说道:“星云,你师父把你交给我,不但不传给你的武功,而且要你蓄起头发,复姓归宗,多习女红,将来择一良婿,结婚生子……”
星云大惊立即跪下叫道:“大娘……”
公孙大娘伸手挽起星云,抹去她脸上纷纷而落的泪痕,款款地问道:“伤心了?是不是?”
星去被她如此一问,益发地泪如雨下,哭得不能抑止。公孙大娘伸手拍拍星云的背,一直等星云努力遏止住了哭泣,才又伸手抹着星云脸上的泪水。轻声细语地说道:“傻孩子,你方才自己不是已经说过吗?你师父做任何事,都是经过谨慎的思考,怎么这会子对师父没有了信心了呢?”
星云低头不语,又见她滴下眼泪。
公孙大娘说道;“本来你师父不想让你这么早就知道,有些事,如果真的不知道,倒也省去不少烦恼。但是,我倒觉得,目前这么的转变,如果不跟你说清楚,你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来接受?因此,虽然此地不可久留。我仍然要在离开以前,把事情的真象让你明白。”
她说得很认真,也很严肃,星云收住眼泪,也是认真地听着。
公孙大娘忽然问道:“星云,你跟随你师父多少年了?”
星云对于这样的突然一问,怔了一下,回答说道:“弟子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收留,所以究竟从多小开始跟着师父,实在不知道。不过听师父说我跟她有一十四年之久了。”
公孙大娘点头说道:“这就是了!你是从襁褓中被无嗔老师太携来的,所以对于你的身世,你只晓得是孤儿,其实……”
星云显然极度的关切这个问题,关注已经淡化了伤感。她忍不住插口说道:“我师父在临走以前,曾经说过一句话,说我并不是孤儿,说我姓方。其他的她老人家似乎不愿意说,难道是有难言之隐!果真如此,弟子也就不问了!”
公孙大娘说道:“星云,你师父不告诉你,是有她的顾虑,我现在要告诉你,也有我的用心。你的确姓方,你这个方可不是普通的方,而是当今鼎鼎有名大忠臣方孝儒的方。”
星云对方孝儒三个字显然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对于“大忠臣”三个字,产生了震撼!
她很自然地紧接着问了一句:“大忠臣?”
公孙大娘说道:“一个视死如归,耿介如铁的大忠臣。”
于是公孙大娘把方孝儒如何坚持原则,不屈服一切的威胁利诱,他本人死得极惨,而且史无前例地被永乐夷了十族,株连者达八百余人。但是,方孝儒和永乐那一段殿上对话,将是千古流传,是忠臣的典范。
星云的表情一直是冷静而又有些凄惨之意,她的脸色愈来愈白,那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最后她终于问了一句话:“大娘,我是方家的什么人?”
公孙大娘望着她点点头说道:“你是方孝儒的小女儿……”
星云突然浑身一颤,两眼发直,人站在那里仿佛是泥塑木雕的一样。
陈人凤过来扶住她,低声叫道:“小师太!……”
星云忽然一惊而觉,大叫一声:“爹!娘!你们死得好惨啊!”
人向后一倒,口喷鲜血,人昏了过去。
陈人凤大惊,上前扶住叫道:“恩师,小师太她晕倒了!”
公孙大娘熟练地在她后胳子推拿一阵,星云悠悠醒来,睁开眼睛一看,翻身而跪,痛哭失声叫道:“大娘,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否则我独自偷生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公孙大娘沉吟了一会,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扶着星云的肩膀。直到星云哭得声嘶力竭,她才长叹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八百口株连之惨,是应该有此一哭的。”
星云泪流满面地说道:“大娘,我师父为什么说不让我再学武功,难道她老人家并不同意我去为方家八百余条人命死节之惨,去报这样的血仇?”
公孙大娘很认真地说道:“你对你师父了解吗?”
星云不敢开口说话。公孙大娘继续说道:“你师父性如烈火,嫉恶如仇,在江湖上称空门杀星,她一生最恨的便是坏人,她真正是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的人。”
星云点点头,不敢多说话。
公孙大娘继续说道:“像你令尊大人这种事,她为什么不出面为忠臣报仇?以她的武功,东西两厂的锦衣卫,能拚得过她的人,并不是很多,就算是高手如云,以她的性格来说,她根本不顾那么多的,你能说出这是为什么吗?”
星云没有说话。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说道:“这是一个道理问题。我虽然没有听到她跟我谈起过。但是,据我的了解,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公孙大娘站起来绕着佛堂走了几步说道:“不管怎么说,令尊大人是臣子的身分,而当今永乐他是君的地位,不论他是以一种什么手段取得皇位,他是君是没有问题的。正如永乐自己说,那是他们朱家的事.,做臣子的最高的德行便是尽节,你令尊太人留下了千秋忠贞美名,古道照颜色。”
星云止不住流泪说道:“十族啊!八百余口……”
公孙大娘叹道:“是太惨了!但是你回想,当令尊在大殿之上,披麻戴孝,触永乐的霉头;嚎啕大哭,痛骂不绝,换过任何人做皇帝,恐怕也不能忍受。这且不说它,令尊求仁得仁,是没有憾事的。所以,无嗔老师太也只能遵照你令尊的托付,保留一脉香烟,尽力而为了。”
星云低头无语。
公孙大娘叹着气说道:“我知道你的心里未见得能接受我说这些话。”
星云立即含泪说道:“弟子不敢!”
公孙大娘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敢不敢。不过,对你的处境来说,对于你师父的交代,我恐怕只能执行一半。”
星去睁大着眼睛,她不明白执行一半是什么意思。
公孙大娘说道:“从今天起,你复姓归宗姓方,星云二字出家人的意味太重,但是为了纪念你十四年的岁月,也不能全抹煞掉。从今天起改名为欣芸。把头发养起来,将来跟我住在一起,连人凤都不例外,要请人教你们妇德、妇工……”
星云叫道:“大娘,十四年的修持,在菩萨面前……”
公孙大娘笑笑说道:“你根本没有受戒,只是落发而已,算不得出家,用不着还俗,把头发留起来,菩萨也会原谅你的,这是你师父交代的。”
星云脸上有一分焦急,但是她不敢说话表示意见。
公孙大娘说道:“无嗔老师太还特别说过,你的道心极坚,如果一心向佛,将来可以修成正果。但是,忠臣无后,天理难容,恐怕佛祖也不能容此不孝之人。所以你师父决定的事,并没有错,我要负责替她办到。”
星云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娘和师父的一番苦心,星云再蠹也能体会得到,敢不遵照所示去做!”
公孙大娘点点头,显得很安慰,说道:“你很乖顺,做晚辈的是应该这样。以上是我照你师父交代的话执行的一半。还有一半……”
星云心里在想:“还有一半是什么呢?”
公孙大娘说道:“你师父说,虽然你的天赋极高,是一块习武的好材料,将来可以成为武林中的奇才,但是她只愿意你成为一个平凡的女人,嫁人生子,为方家留得一脉香烟,因为江湖上风险多、是非多,不应该让你冒险惹是非。”
星云的表情有一丝沮丧,事实上她已经从公孙大娘那里知道了大部内容,不外乎是留发、嫁人、生子……一脉香烟,取代了一切,包括她的兴趣和理想、抱负,就算不能替父母家人报仇吧!难道不能替人间多铲除一些不平吗?为什么就要蛰伏呢?
公孙大娘接着说道:“关于这一点,恐怕我要不能遵守诺言了!”
星云闻言一震,脱口说道:“大娘!……”
公孙大娘说道:“有两点理由让我要这么做,第一、无嗔老师太把雁翎宝甲以及无相神功秘笈都交给了我,让我和人凤合参,却把你单独撇开,道理上说不通的。何况你是一位十分难得习武天才,我怎么能暴殄天物?”
星云落泪了,叫了一声:“大娘!”
公孙大娘接着又说道:“第二、无嗔老师太要你不习武,无非是要你过平凡平静的日子罢了!可是她忘了一点,你已经习了武,而且已有极深的根基,如何能将自己归于平淡?因此,我决定将你带在身边,我们三人同修合参这本武林至极的武功。”
星云双膝落地,双泪垂襟,叫道:“大娘恩同再造,只是星云违背了师父的指示。”
公孙大娘笑笑说道:“不是你,是我违背了她的话,没有关系,她要怪就怪我吧!”
她又昂头对庵外朗声说道:“你们不愿意进来,再说进来也不方便,你们就在前等着吧!有事回头再商量。”
也不知道她是跟谁在说话。
她这才吩咐:“星云将马车收拾妥当,我们要动身了。”
她这时候倒是神情虔诚地跪在观音佛像之前,深深礼拜,祝祷着:“两代忠良后辈,抚育教养,还有铁铉的子女,但求菩萨保佑吧!”
好在大家都没有什么东西,星云也只是一小卷衣服,大家一齐上车,车由星云驾着,背着西斜的阳光,一抖缰绳,马车直奔上路。
马儿是清晨喂过的,只有星云才知道将马车藏在那里,一经上路,跑得又快又平稳。
约莫跑了顿饭光景,前面有一个树林,来到林缘,从树木里飞出一根竹竿,上面有一面布招,插在地上。
马儿吃此一惊,几乎要扬起双蹄,幸而星云人从座位上一个飞跃,扑上马背,拢在辔头,将马停住。
星云正要生气,公孙大娘说道:“你们两个人都有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不老不小的开玩笑。”
但是,她的话刚一说完,人立即从车上一弹而起,扑到车前,抬手示意,并且说道:“星云和人凤要小心!”
星云是见过阵仗的,人凤也随公孙大娘闯荡过江湖,不待说第二句话,两人各自一腾身,从车上分掠左右,站在公孙大娘的身后,取得犄角位置,随时准备迎敌。
公孙大娘早已看清楚了那竹杆、那布招,正是老瞎子老伴儿淳于的幌子,如今从林中飞出,分明是林中有了变故,飞竿示警,否则,他绝不会开这样的玩笑的。
树林里只有一片沉寂,没有人声,也没有任何动静。
公孙大娘轻轻地咳了两下,随即也听到林中也有人轻轻地咳了两声。
公孙大娘脸色一变,立即回头对星云和人凤说道:“眼前有一番拚斗,你们要小心自保。”
随着便是一阵沉寂,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此时太阳已经逐渐落西,西边有一片云,迎住恹恹下坠的太阳,炎热的天气,已经稍有凉意,只是此时此刻容易给人一种阴寒之意。
突然从树林里噗噗飞出来一只鸟,飞出树林之后,就跌落地上,正好落在公孙大娘面前不远。
公孙大娘眼尖,立即看出那只鸟正有一支箭,穿贯身上,落地后扑扑翅膀,就死了!
穿在鸟身上的箭,很短很小,长不到五寸,但是有一个特别之处,箭稍羽毛闪闪发着金色闪光,如果稍加留意,还可以看得出,透出在外的箭镞,上面雕刻着一个骷髅头的标志。
第九章
公孙大娘心里压下一块石头,她对树林里注视了一阵,然后伸手入怀,拿出一个包裹,向后一甩,沉声说道:“里面的东西你们要每个人随手拿一样,不要挑选,拿到手之后,贴身藏好,你们应该知道这两件东西的重要性,要小心保管。”
陈人凤和星云齐声叫道:“恩师!大娘!”
公孙大娘沉声喝道:“不要多说,照我的话做。”
他们两个那里敢多说话,为了遵照公孙大娘指示的不许选择,两个人几乎是闭着眼睛,伸手随意取了一件,立即贴身藏好。
这时候树林里出现了一阵蹄声,缓缓地由里而外,蹄声止时,树林边缘出现一排三匹白马,马上坐着三个喇嘛,当中一个穿着火红袈裟,人又长得肥胖,脸上腮肉垂下,连眼睛也只剩下了一道缝。
因为人太肥胖了,骑在马上,看起来不成搭配,连那匹本是很神骏的白马,也显得是如此的委顿不振的样子。在他后面并列的两匹马,上面载着两个黄衣喇嘛,正好与前面的相反,一个比一个瘦。
喇嘛之来到江南,还是不久以前的事。
喇嘛给人的感觉:都好像很神秘、都好像会法术,而且他们的长相穿着,给人有一种“非我族类”的印象。
正因为有这些原因,一般人对喇嘛都敬畏而远之。
在三个喇嘛的两边,各站着五名带刀的汉子,从他们衣着以及兵刃的式样,可以很明白地了解,这十个人都是东厂里的锦衣卫。
喇嘛甚么时候跟皇宫大内扯上关系,没有明确的记载,大概都是与“房中术”、“媚药”之类的事有关,在皇帝身边总有一些佞臣谄言之举,专门为皇上做这些勾当。
不过,眼前的喇嘛显然不是普通的喇嘛,关于这一点公孙大娘早已经了解。因为那一支穿透鸟身的小箭,江湖掌故知道比较多的人,就可以知道,那是有一个特别名称的,叫做“索命之箭”,凡是见到这支箭的人,很少能活着命离开。
而这个索命之箭是属于一位空门的武林高手所有,名气很响亮,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位空门中的高人。因为大凡他出现江湖的时候,多半是江湖上出现了十恶不赦的大坏人,“索命之箭”一出现,恶人必定是恶贯满盈,死于非命。因此,有人看到是一袭灰衣,没有见过真正的庐山真面目。
“索命之箭”真正应该叫做“除恶之箭”。但是,从没有人称做是“除恶”,而“索命”之名,却是无人不知。然而真正见过这支箭的人也不多,只是传说而已。
为什么此刻会出现“索命之箭”?
这位红衣大喇嘛与“索命之箭”不应该扯上关系。
箭虽“索命”,却是“除恶”。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个红衣喇嘛倒应该是被除的对象,为何这支箭出现在此地此时?
不管情况如何,这支箭与这样的喇嘛,还有那一批锦衣卫的出现,恐怕这支箭所代表的意义,“索命”比“除恶”的成份大多了。
红衣喇嘛开口说话了,说的却是一口京片子。
“公孙大娘,你把这两个女娃娃交给我带走,然后你可以选择一种自己认为较为痛快的死法,我一定成全你!”
这个红衣喇嘛人那么胖,一身肥肉,可是说起话来,却是细声细气,如果闭上眼睛光听他说话,还会以为是出自一个妇人之口。
他说话的时候,眼皮子都没有动,只见他两腮肥肉在微微地颤抖。
陈人凤忍不住骂道:“混帐的东西!满嘴没有一句人话。待姑娘把你舌头割下来,看看你还能不能满嘴胡言。”
公孙大娘脸上毫无表情,淡淡地说道:“人凤,你和欣芸守在那里,不要轻举妄动。”
还没有蓄发,也还没有换装的星云小师太,从现在起就成为方欣芸了。
方欣芸似乎比陈人凤能沉得住气,很沉着地站在那里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弟子遵命!”
倒是陈人凤已经拔出了宝剑,蓄势待发。
这一切都看在那胖胖的红衣喇嘛似闭未闭的眼里,忽然他嘻嘻地笑了一声说道:“公孙大娘,我知道你有两下子,但是,今天佛爷大发慈悲,让你有选择领死的方式,要不然你到了求死不能的时候,再想痛痛快快地死,就由不得你了。”
公孙大娘淡淡地说道:“你是哪里来的这支‘除恶之箭’?此箭一出,恶人毙命,你知道吗?”
胖胖的红衣喇嘛嘻嘻地笑了一声。
他无论是说话,或者是笑,除了声音,面部没有一点表情。唯一可以看到的就是那胖胖的腮肉在颤动。
他笑声很好听,像极了婴儿的笑。但是,当你知道这笑声是发自他的口中,又自然地给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
他停止了笑声之后,说道:“好了!现在时间到了。公孙大娘,你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他那没脖子的大头微微一颔首,随意地说道:“去吧!把那两个小的给抓起来带走。”
这时候他才睁开眼睛对公孙大娘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然后让你们看看她是怎么死的。”
他的话说得是如此的轻松,如此的不经意,就好像是把公孙大娘三个人看成了笼里的鸡和案板上的肉,可以任意的割宰。
这时候,陈人凤可真的忍不住了,叫道:“恩师!”
正好对面已经走出两名锦衣卫,两个人手里都没有带刀,空着右手,左手拿着一圈绳子。
看样子他们果然依照红衣喇嘛的话,要拿活的。
方欣芸此时也说道:“大娘,这种货色总不能让你老人家动手吧!”
公孙大娘淡淡地说道:“人家瞧不起我们,你们二人得卖力一点。再说也不能拖,没有时间让我们拖下去。”
陈人凤闻言大为振奋,刚叫道:“弟子遵命!……”
只听得方欣芸大叫:“人凤姐,小心!”
陈人凤也已经感觉到了。只见对方左手一抬,手里的绳索,矫健如龙,快速如电,分别朝着陈人凤和方欣芸飞来。
陈人凤是早已经拔剑在手,间不容发,立即挥剑一扫,就与她挥剑同时,方欣芸飞身上前,双手抓住飞来的绳索,落地沉声,落桩稳步,将两条绳索抓在手里。
陈人凤满以为挥剑出去,那绳索必定是应手而断坠落地下。
她继继没有想到,只听得铮地一声,宝剑就如同砍在坚硬的铁柱子上。
陈人凤大惊,幸好她这一砍,使足了力量,将飞来的绳索荡开两尺,再及时被方欣芸如此一拉,绳索拉歪向一边,陈人凤一缩身,疾化“落叶随风”的架式,贴地一掠,闪开五尺。
这时候方欣芸忽然一声断喝:“撒手!”
只见她双手疾抬,全力一抖,那两个锦衣卫果然应声撒手,人向前一冲。
绳索直冲上天,有如蛇舞,方欣芸手中多了两把雪亮的匕首,人一伏身,化为扑地大旋风,疾扑而前。
陈人凤显然机警过人,几与方欣芸同时,不过她是凌空飞身,举剑直前,平飞五尺。
说时迟,那时快,双双听到有人哎唷,倒了两个。
再仔细看时,陈人凤的飞身出剑,使的是公孙大娘剑术中的菁华“蛟龙出洞”,有些近似“驭剑术”的高级动作,对方的腰刀刚刚才拔出鞘,已经一剑穿胁,应剑倒地,喷出鲜血。
再看另一个,跪在地上,双臂备流如注,方欣芸的一对匕首,划断双臂的大筋,恐怕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使用兵刃了。
要照方才的情形看来,陈人凤是可以一剑穿心,对方是要立毙在当场的。而方欣芸的一对匕首很可能划过对方脖子,项上的人头将会应声落地。
可是她们都没有这么做,手下留了分寸。
她们二人都出身自江湖上有名杀星门下,然而出手之际,稍存仁心。足以说明无嗔老尼与公孙大娘教导弟子的时候,都是以仁心为重,与江湖上人言有别。
陈人凤和方欣芸双双一击得手,迅速退回原地。
胖胖的红衣喇嘛坐在马上不但面不改色,反倒嘻嘻笑出声来说道:“这一招看来,你们这些锦衣卫呀!徒然是穿着一身锦衣,却是裹着一堆草包!这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惭愧呀,惭愧呀!”
他不但会说京片子,而且还能跩文。尤其那两声“惭愧呀”!就像是嘲笑与自己无关的事一样,十足的隔岸观火。
他也不理会那剩下的一名锦衣卫在那里跃跃欲试,转而对身旁的两匹马上的黄衣喇嘛说道:“别指望那些脓包了,还是咱们自己动手吧!”
他说话一直是那么轻松,一点也没有紧张的意味。
“你们也看到了,两个女娃娃有多少斤两,逮住她们,我来解决这个老娘儿们!”
三个人也不知道是用的什么身法,宽大的袈裟,像是鼓起风来一般,像是一朵红云或黄云,飘然下落。尤其那位红衣喇嘛,那么胖的身体,使人觉得他就是走路,也会步履维艰。可是万想不到,他从马上落身而下的时候,却是轻盈如燕,令人咋舌!
三个人一落地,更不稍停,两个黄衣喇嘛直奔陈人凤和方欣芸。
红衣喇嘛直如一股狂飚,疾如闪电般地奔向公孙大娘。
他在奔来的途中,从宽大的衣袖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又白又嫩,如同是女人的手一样。手指伸的是“如来指”,食指和无名指弯曲向内,中指突出,直点公孙大娘的前胸。
公孙大娘一声怒叱,寒光一闪,从拔剑到出剑,只是那么一瞬间,剑出带啸,剑芒如电,削向那伸来的中指。
红衣喇嘛根本视若无睹,右手向前直指;左手疾出快抓,抓的是公孙大娘的右胁。
公孙大娘停剑不攻,人却一扭腰,剑尖忽地一震,洒出三朵剑花,化式变招,改攻红衣喇嘛的后背。
剑招快的神奇,任凭红衣喇嘛如何了得,只听得铮、铮、铮一连三声响,接着嘶啦一声,红衣袈裟撕裂了一大块,随着剑尖飞舞,飘如蝴蝶,上扬数尺。
可是红衣喇嘛的背部三大主穴,只有三点白印痕,居然没有受伤。
公孙大娘这一惊非同小可。
红衣喇嘛练的金钟罩,已经近乎金刚不坏之身,这是公孙大娘所没有想到的事。
她这样一迟疑,红衣喇嘛已经飘身后退八尺,同样地也站在那里发愣。
就在双方如此一怔的时候,陈人凤和方欣芸已经情况十分危急,不但无力还招,连还手招架的机会都没有了。所幸那两个黄衣喇嘛并没有下手要她们性命的打算,要不然早就非死即伤。
公孙大娘正要起身出手去攻那两个黄衣喇嘛,又怕红衣喇嘛趁机暗袭,那样真的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这样稍一迟疑,陈人凤正好一剑斜削,准备逼开对方的一只手,没有料到黄色大袖一展,早已缠上了剑身,只听那瘦得跟竹竿般的喇嘛,突然舌绽春雷般大喝:“丢下吧!”
陈人凤的宝剑那里还能把持得住?只见天空里寒光一闪,长剑随着衣袖,飞向好几丈高的天空。
陈人凤心里一急,双手捏诀,蹈空直撞中宫,拚出全身的力量,撞向黄衣喇嘛。
要是换过旁人,陈人凤这一招舍命的打法,至少可以搏得一个同归于尽的惨烈后果。但是对这位黄衣喇嘛而言,那正是送羊入虎口。
只见黄衣喇嘛大袖一展,迎向陈人凤扑过来的身形,形成一道铁箍似的,包将过来。
公孙大娘一见,也顾不得身后的红衣喇嘛是否有机会偷袭,凝聚真力十成于一点,厉叱一声,人正要扑出。就在这样千均一发之际,只见树林中人影一闪,有如飞隼一般,快得连人都看不清楚,陨星下落,正是扑向黄衣喇嘛。这样的凌空突击。大概是黄衣喇嘛连想也没有想到的。
只听得“砰”地一声,黄衣喇嘛的身子被震得飞将起来,他的大袖已经裹住了陈人凤,连带着旋转飞出。
公孙大娘及时掠身而至,左手一捞,搂住陈人凤。
再看另一边,方欣芸以小巧绵柔的身形,游斗另一个黄衣喇嘛,也是危机重重。
树林里第二次飞出来一条人影,手里一支长竹竿,人到竿到,隔着五步远,长竹竿向着黄衣喇嘛一指。那黄衣喇嘛禁不住顿时打了个喷嚏,随着人打了一个哆嗦,身子一软,瘫到地上,去。
先出现的是半月,笑呵呵地说道:“老瞎子,还是你行,只要这么一指,立即将人制服,你简直可以唬人混饭吃。”
老瞎子淳于洛翻着眼睛很急地说道:“我们快走!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喇嘛,我已经发现到他们的底细了。”
公孙大娘不疾不徐地说道:“是什么底细?何不先说?”
淳子洛显得十分着急,连他真正的黑眼珠都露出来了,显得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时间说了,我们先离开这里,请半月对那个穿红衣的挡一阵……回头再说。”
公孙大娘当然明白自己的老伴,不是真正紧急的事情,他是不会对公孙大娘的话有什么折扣的。
她携住陈人凤和方欣芸的手,说道:“我们先走!”
陈人凤怯怯地说道:“弟子的剑……”
她是指的那柄被人裹飞丢掉的剑。因为那是公孙大娘赐给她的。
公孙大娘沉重地说道:“事急了!且不要去管它……”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一阵辘辘的轮声,从树林里推出四辆红色的“孔明车”。
淳于洛大喝:“你们快走!半月师兄也走,这里让我来抵挡……”
就在这时候,就听到“砰”地一声,飞起一团黑球般的东西,流星般地飞向公孙大娘。
淳于洛大叫:“大娘小心呀!”
公孙大娘惊觉顿生,顺手将陈人凤和方欣芸一推,她自已落地就滚。
她先推开两位姑娘,再落地滚身,已经晚了一步,就在这一刻,就听到半空中“叭”地一炸,迎头洒下一阵黑色的雨水。
公孙大娘溅了大半身,她闻出是油。暗忖:“不妙!”
立即准备脱去外衣,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知如何,黑油沾衣之后,不到顷刻工夫,立刻自动着火。
在这同时,接连又响了好几声,但见满天黑雨,随后就是满地火焰。
公孙大娘浑身火焰,已经成了火人。
陈人凤和方欣芸已陷身火海之中。
淳于洛大叫:“胖子,毁掉车!杀人!……”
他叫得有些语无伦次,人却于此时,腾身而起,扑向火焰之中。
只见他随身起处,有一阵白色的水气或者是烟雾,人到那里,火焰立即熄灭。
淳于洛上前扑住公孙大娘,一把搂在怀里,立即扑灭了火。他立即打开药箱,取出一瓶白色的膏……
公孙大娘用手推开,吃力地说了一句:“先救孩子……”
淳于洛顿了一下,公孙大娘又推了一下,凄厉地叫道:“孩子们不能出事!”
淳于洛只有放下她,展身追上火焰,陈人凤已经晕倒在地,幸好她离开得比较远,身上还没有溅到黑油,只是被烟及火炙伤薰昏的。
再看不远处,火苗从地上窜起丈余高,火势正烈。
淳于洛抖着他的一身衣服,扑将过去,火势小了,火焰低了。但是,没有看到方欣芸的影子,只见地上有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
淳于洛的心向下一落,立即回到公孙大娘身边,拿起白色药膏,往公孙大娘脸上涂抹。
公孙大娘显然是着实痛得很,一偏头,只说了一句:“孩子……”
淳于洛顿了一下,硬着头皮说道:“她们只是被薰昏了,没有大碍,只是你,伤得太重要立即治疗。”
公孙大娘又回过头来,居然那乌黑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我自己太不小心!”
淳于洛叫道:“大娘,你……”
公孙大娘说道:“你去帮助胖师兄,我不要紧……”
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昏过去了。
淳于洛忍不住滴下两点清泪,随手取出两粒丸药,纳入公孙大娘口中。再抬头看时,半月和那红衣喇嘛,正斗得难分难解。
两个人都是胖子,但是比较起来,半月就要比那个红衣喇嘛小了一圈,两个人正在蹲着桩步,互拚内力,一掌接一掌地在硬拚,那是罕见的十分惨烈。
彼此也不偷机取巧,每出一掌,对方必定直接硬迎而上,两掌硬接,啪然巨响,激起劲风四处卷起。
这种打法只有一个结果,内力较弱的一方,被震得内腑移位,口喷鲜血,死在当场。
这种打法在江湖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第三者不得插手,否则,他将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盲扁鹊淳于洛轻轻放下公孙大娘,拄起他那根竹竿,走上前来说道:“老胖子,这老子横练金钟罩……”
半月哦了一声,口中只说了一句:“是这样的呀!”
这也才不过是瞬间的工夫,对方红衣喇嘛抢着机先,嘿声吐气,双掌内圈疾翻,迅速推出。半月突然双臂一屈,双掌合握,蓦地向前一迎,双方接实。这回听到的是“砰”地一声巨响,接着一阵大震。老胖子双脚陷下去两三寸深,只见他满脸胀得通红,胸前起伏不停。
淳于洛大吃一惊,他知道胖师兄身具“天龙禅功”。不但内力深厚,而且最大的特色便是反震的劲道,为何一触之下,变得如此模样?
可是他再看对面的红衣喇嘛,一双手臂仍然平伸在那里,只是脸上的肥肉松驰得历害了,腮邦子似乎吊了下来,双目紧闭。胸前也是起伏不停。
淳于洛急向半月问道:“老胖子,你没有事吧?”
半月摇遥头。淳于洛从药囊里飞快地取出一粒药,半月站直了身子,脸上露出微笑说道:“不用了,是我自己大意,只用了七成禅功……不过也已经够他受的了!”
淳于洛连忙问道:“这老小子……现在到底怎样?”
半月说道:“半盏热茶时辰之后,他可以复元。除非先毁了他的罩门!”
淳于洛问道:“啊!他是横练金钟罩的。你已经知道他的罩门在什么地方了?”
半月说道:“罩门总是自己最留神保护的地方对不对?”
淳于洛恍然大悟,他看到红衣喇嘛在自己光着脖子之上,戴着一个紫红色的项圈,当中镶着一块亮晶晶的钻宝石,正好掩盖着喉结。
半月继续说道:“我说的是半盏热茶之后,他会恢复全身的功力,他并没有受很重的内伤,他现在是在行功调息……”
淳于洛已经完全明白了,此刻的红衣喇嘛,是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人,即使是个普通人,也可以打倒他,虽然不一定能要得了他的命。
淳于洛大步上前,伸手扯住红衣喇嘛的紫铜项圈,只用一力,扭断甩在地上。
红衣喇嘛像是木雕泥塑的一样,蹲着桩步,一动也不动。
淳于洛回头看看躺在地上的老伴儿,忍不住一阵愤怒,杀心顿起,伸出自己手里的竹竿,点向红衣喇嘛的咽喉,那正是红衣喇嘛的罩门,而且非常奇怪,那一小块肉特别的白。
淳于洛的竹竿已经顶住了红衣喇嘛,只要他再一使劲竹竿立即可以穿喉而过,任凭红衣喇嘛浑身力剑不入,也要喷血横毙,死在当场。
但是,淳于洛的竹竿并没有再向前伸出一寸,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身份,你们是八荒四绝之一的赤练蛤蟆,我不知你为什么冒充喇嘛混进朝廷?不过今天我老瞎子饶了你!”
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公孙大娘,又说道:“照你方才的毒辣手段,我是应该杀了你!不过……”
老瞎子缓了口气说道:“我从来不落井下石,你已经输了,而且在不顾一切地行功运气,说明你败得很惨,我不愿意在这时候取你的性命,饶你一次,你最好回到你那老巢去……”
半月老和尚说道:“老瞎子,你在噜嗦个什么?”
淳于洛叹口气说道:“算是对牛弹琴吧!但愿你能悬崖勒马!否则……”
他摇摇头,回到公孙大娘身边。
半月一见公孙大娘这等模样,头发都剩下烧焦了的几绺,脸上烧得焦黑,现在涂着白色的药膏,越发地怕人。
半月的心向下一沉,问道:“怎么会这样?老瞎子,你看……”
淳于洛苦着脸说道:“脸上皮肤烧伤,中了火毒,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半月叫道:“烧成这样还不重要?火毒一攻心,人就会没救,这还不要紧吗?”
淳于洛说道:“老胖子,谢谢你的关心,我说不要紧,就真的不要紧,如果连自己的老伴儿火伤都救治不好,那还算什么江湖上的神医盲扁鹊!”
半月点点头说道:“听你说话的口气,是很有把握的样子。现在怎么办?”
淳于洛说道:“涂了我敷的药,也内服了清除火毒的药,不消片刻就可以醒过来,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
半月急道:“那就走啊!还等个什么?”
淳于洛说道:“马车还在,立刻可以动身。老胖子,老的没问题,可是两个小的……”
半月这才看到躺在一旁的陈人凤。
淳于洛说道:“陈人凤只是烟火所烫,尚无大碍……”
半月突然发觉那一具烧焦了的骨骸,忍不住一震,脱口叫道:“方孝儒的女儿死了!糟……”
半月他当然了解无嗔老师太把方欣芸托付给公孙大娘这一段经过。
如今方欣芸遭遇到了不幸,公孙大娘何以为堪?以公孙大娘的脾气,那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也无法预料。而且……
半月愈想愈感到悚然,但是,他的眼光再度扫到那一具骨骸时,突然摇摇头说道:“不对!这具骨骸不是方欣芸的。”
“骨骸烧成了焦炭一般,那里还分得出是谁?”
半月说道:“方欣芸只是一个小姑娘,烧死了不会有这么大的骨骸,不是,绝对不是!”
淳于洛急道:“我当然希望方欣芸没有烧死,……唉!如果公孙醒过之后,知道了这件事,我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可是,……胖师兄,你说不是方欣芸,这具骨骸又是谁?”
他看看另外两个黄衣喇嘛,烧死在另外一处,很容易辨别。
半月说道:“我看你是糊涂了!你是神医,对于男女骨骸还分不清楚吗?”
淳于洛说道:“就算不是方欣芸,突然多出这样一具骨骸,那又会是谁?”
半月说道:“只要不是方欣芸就够了,管他是谁?反正与我们没关系!”
淳于洛苦着脸、翻着那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说道:“老胖子,你跟我这样说可以,我能这样对公孙说吗?”
那倒是实话,如果这样对公孙大娘说,那会爆发一场不可预期的火爆场面。
两个老男人一胖一瘦,相对愕然一会,突然半月说道:“老瞎子,我看这件事咱们都脱不了干系,我们不揽下来也要揽下来。你听着……”
他从来没有这么严肃,指着淳于洛说道:“首先我们确定,方欣芸没有烧死,那是千真万确的。”
淳于洛说道:“然后呢?”
半月说道:“有人利用火起的时刻,我们大家都很忙乱,以李代桃僵的手法,换去了方欣芸,丢下了这具尸体。”
淳于洛叫道:“不通!不通!在那种情形之下,会有谁来换走方欣芸?为什么要换去方欣芸?这是说不通的!”
半月说道:“这不是说不通,而是疑问罢了!是疑问就可以寻找答案,对不对?”
淳于洛辩不过半月,只好说道:“对是对……”
半月说道:“只要对,那就好了,再见!”
淳于洛大惊问道:“你说再见是什么意思?”
半月说道:“我去找答案,也就是要找到方欣芸。”
淳于洛还要说话,被半月拦住。半月接着说道:“方欣芸是方孝儒的女儿,我们不能不去找,于公于私我们都要这么做。要找只有我去,而且你还可以告诉公孙,说我胖子决心找到方欣芸,叫她放心,因为她还有一个陈人凤要负起责任。”
淳于洛呆在那里,这一胖一瘦同门师兄弟,习的武艺各.异,各人的特长也不相同。但是,彼此对于各人的个性,了解得十分清楚。
半月老和尚人长得胖敦敦的,经常是脸上带着笑容,可是他的为人,却是话出必行,斩钉截铁,从来对于既往决定的事,一旦出口,绝无反悔的余地。
淳于洛呆了一会,蓦然清醒过来,冲过去赶了几步,叫道:“老胖子……师兄!”
半月停下身来问道:“还有什么话要说?”
淳于洛说道:“你这样一去,可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寻?”
半月笑道:“我说假话能瞒得了你吗?再说,虽然我是一个吃肉喝酒的和尚,却是不打诳语,阿弥陀佛!出家人谎言是说不得的!你要我怎么说?”
淳于洛说道:“我说的是蛛丝马迹……一点点印象都没有。你是凭空乱闯不成?”
半月倒是认真地思忖了一下,然后说道:“乱闯一通再说吧!……没有旁的事,我可要走了!”
淳于洛忽然有些伤感地问道:“我们师兄弟向来很少在一起相聚,今天一别,难道不约定一个再会之期么?”
半月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你这句话不像是出自江湖神医盲扁鹊大国手之口,看来你是已经真的老了。唯恐没有后会之期!你放心,你夫妇虽然长相差着点儿。心地都很好,而且也积了不少阴德。你们还有得活,我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淳于洛啼笑皆非,他知道这位老胖子不说没把握的话,如果他说了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见面,他是必定会赶到,万一他说了,而不能赶到呢?那是代表说明什么呢?
盲扁鹊不容他再说了,他诚恳地对半月说道:“我们一时恐怕不会再浪荡江湖了!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已应该感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再说,陈人凤的事,我们总得找个地方歇下来。老胖子师兄,一年以后,或者两年以后,无论找得到方欣芸或者没有,我们都在老窝等你。别忘了!你也老了!老哥俩还能有多少时间相聚?总得有时间让我们老哥俩在一起喝两盅!”
半月笑道:“说着说着老态龙钟的话就说出来了!回去照料公孙去吧!最重要的一句话,请她放心!”
这“放心”二字刚一出口,胖胖的身体,一溜烟似的,消失在暮霭苍茫的黄昏晚霞里。
盲扁鹊淳于洛翻着那白多黑少的眼睛,竟然流出两滴清泪。知己之交,是可以替生死的,老胖子看来是如此笑口常开的人,如今却为了一句诺言,远走天涯,也许他的余年就为这件事而奔波不停,而没有一句话说。这就叫做知己。
擦干眼泪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这样的年纪江湖上神医盲扁鹊,也会掉下眼泪,恐怕没有人会相信的!
他自嘲地说了句:“真的老了!”
慌忙回到公孙大娘身边,看到大娘的脸上,白色的药膏已经溶化了,虽然脸色很难看,气息却是均匀。他知道药效已经有了作用。
再看看陈人凤也是躺在那里,沉沉熟睡。
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了,在这样的荒郊,是不能久待的,幸好马车还在,不敢稍停,赶过马车,正要搬运公孙大娘和陈人凤上车,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站在那里。
淳于洛可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不知何时,那个有名的赤练哈蟆穿红衣的喇嘛,静静地站在那里。
因为忙着找方欣芸,忙着跟师兄道别,忙着看公孙大娘的伤势,忙着准备坐马车离开这里,人在忙碌的时候,忘记了身外的事,忘记了还有一个正在调息行功疗伤的敌人。
淳于洛一旦发觉红衣喇嘛站在附近,他的心立刻向下一落。
半月跟他说过,天龙禅功并没有能使对方受伤,只要经过半盏热茶时辰的调息,立刻可以恢复如常。
如今红衣喇嘛自然已经恢复正常了。
一个已经恢复正常,身具绝顶武功的赤练蛤蟆,他并没有离开,站在这里做什么?
淳于洛了解赤练蛤蟆,狠毒无比,人如其名,而且方才又吃了半月的亏,如今站在这里,还会有什么好事!
论武功,淳于洛差半月太远,而他的长处是各种药物和医术,如果他的药囊在手边,也许他可以利用药物,一举手之间,可以让对方倒下去,而从容脱身;现在赤练蛤蟆就站在身边,慢说去拿药囊是办不到的事,就是想抽身就跑,也无法做。以赤练蛤蟆的功力来说,只要一举手,淳于洛走不出三步便要倒下去。
淳于洛开始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趁他在行功之际,竹竿一点,就可以取得对方的性命,也可以为武林除害,结果由于当时的一念之仁,成了如今自己性命的威胁。
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还有公孙大娘和陈人凤。
他才真正体认到: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旨哉斯言!
淳于洛虽然是在惊诧中后悔,但是他毕竟是老于江湖,临事不慌不乱。他不退反进,向前走了两步,走近红衣喇嘛,脸上露出微笑镇定地问道:“果如我胖师兄所说的,半盏热茶之后,就可以复元,看来比预期中复元得快!”
看红衣喇嘛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对躺在地上的公孙大娘看了一眼,向前走了两步。
淳球各立即横身拦阻,沉下脸色问道;“你要做什么?”
红衣喇嘛并没有强行要过去,只是对公孙大娘又看了一眼,淡淡地说道:“老伴儿?”
道道地地的京片子,问得淳于洛浑身发毛。但是他挺立在那里,沉声说道:“五十年的夫妻,生死老伴!”
红衣喇嘛点动他那个胖得移不动的大脑袋,说道:“好快的剑法!是我生平所仅见。怪不得有人告诉我,公孙大娘的剑术,盲扁鹊的医术,是当今一绝,今天一看,公孙大娘果然名不虚传,如果她今天手里是一柄断金切玉的宝剑,我已经伤在她的剑下!至于你……”
他那婴孩般的笑声,令人听起来不自在。
“你这位盲扁鹊,武林神医,竟然是如此无知。”
淳于洛一听大怒,但是,他立即压住自己的怒火,平静地淡淡的问道:“你在羞辱我!”
红衣喇嘛根本没有理会他,伸手在大袖里摸索一阵,取出一个红色的纸包,交给淳于洛,说道:“找个地方,把药用水化开,给她们一老一小服下去,那才能解除火毒……”
淳于洛将药接在手里,人呆了一下。
红衣喇嘛接着说道:“再要耽误顿饭时间,你只有抱憾终生了。注意,要用清水,不能用汤水。服下药以后,要静养三天,人才可以复原。你以为我这种火,是普通一般的火吗?”
他说着话,便转身朝着林子里走去。
淳于洛手拿着红色纸包,人一直愕在那里。
他想抬起手来向红衣喇嘛打声招呼,至少要问一声:“你这是为什么?”
但是他手抬了一半,颓然放下,他实在开不了口,他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而且又是对他的医术一种伤害。
就这么一迟疑,红衣喇嘛已经隐身于树林之中。
淳于洛终于打开手里的红纸包,里面是两粒莲子般大小的红色丸药,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淳于洛是名医,甚至于被武林称之为神医,对于药物他应该是一闻一看便可以断定作用。
这两粒红色丸药,古怪的异香,都是淳于洛所没有看见过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就给公孙大娘和陈人凤服下,那是做医家的一种荒唐。
淳于洛虽然不敢给公孙大娘和陈人凤服下这两粒丸药,但也不敢耽误时间。他匆匆带过来马车,将公孙大娘和陈人凤搬到车上,他自己驾着车,一声叱喝,赶着马车,他不进入树林,却沿着树林东边,一直跑下去。
虽然淳于洛不敢遽然用红衣喇嘛的药。但是,对于红衣喇嘛所说的话,却不敢掉以轻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闯荡江湖的信条,淳于洛焉有不懂之理。
他急急地赶着马车,希望在一顿饭的时辰以前,能找到一处人家,安顿下来,让他仔细思考,然后再作决定。
一顿饭时辰这是个关键,因为有了红衣喇嘛的话,所以他不敢冒这个险。
万一找不到人家,那也只好找一处有清水可饮的地方,如果需要服药,如果需要治疗,总不能连清水都没有。
马车一口气跑了十来里,树林早已丢在车后很远。
远远地看到一处灯火隐约,分明是一处人家。淳于洛松了口气,慢慢地缓下马车,来到近处,正是一处人家,十余间瓦房,四周都有长得十分茂盛的刺竹,将房子围得紧紧的。
进口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门楼,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灯光是从门楼后面的一座碉楼里对外有一个圆洞,可以看到人影晃动。
这种地方,有这种房屋,显得十分的不调和,像这样的田野,应该是竹篱茅舍的田庄,不应该是官宦之家的气派。
时间的紧迫,心情的紧张,淳于洛已经没有仔细分析的精神,事实上他的马车刚一停下来,碉楼的圆洞里便已伸出来一盏大灯笼,探出一个人头,在喝问道:“是什么人?”
淳于洛从马车上站起来,朗声说道:“我是个赶路的人,因为有人生病,一时性急,错过了站头,请求贵庄借一席之地,暂过今宵,明天一早就走请予方便!”
碉楼的人用灯笼又伸出来一些,晃来晃去,似乎要把外面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过了一会,才听到低沉的一声:“候着!”
这一候,又是半晌,淳于洛可真正的发急了,他不停地回顾,察看公孙大娘和陈人凤的病情变化。
服了药,也点了穴道,暂时是不会醒过来,但是,昏暗的夜晚,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她们二人的病情。
淳于洛正要跳下车来,这时候那两扇黑漆漆大门霍然打开,灯光从门里洒泄出来。门当中站了一位中年人,头上戴着一顶软帽,上身穿着黑亮透纱的大坎肩,大概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淳于洛赶紧跳下车来,拱拱手说道:“对不起!惊拢了!我……”
那人一挥手,对淳于洛仔细地打量之后,说道:“你已经说过了,你有两个病人。本来我们这里是从来不收留陌生人的……”
淳于洛拱手陪笑说道:“实在是病人不能劳累……”
那中年人一摆手说道:“你的车子可以驶进来,人总不能带着房子出门,人也避免不了三灾八难……进来吧!”
淳于洛一听倒真的是由衷地感激,拱拱手说道:“感谢得很,日后图报吧!”
他跳上车,带动马缰,缓缓地驶进门,有人上来带马卸车。另外有人帮忙将公孙大娘和陈人凤抬到临东厢的一间空屋子里。
淳于洛放下灯之后,说道:“请赐一碗清水,别的就不敢劳累了,明天再向各位道谢。”
第十章
果然有人送上一碗清水,便掩门出去了!
淳于洛再度拿出那两粒异香扑鼻的丸药,谨慎地仔细地再看一遍。
终于他伸手推拿公孙大娘的穴道,让公孙大娘悠悠醒来。
淳于洛注视着公孙大娘的眼皮微微掀起,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声呼唤着:“大娘!你醒来了?”
公孙大娘本是昏昏沉沉地,一听到淳于洛的呼叫,霍然清醒,一个翻身就要坐起来,但是坐了一半,哎呀一声又倒了下去,问道:“孩子们呢?”
淳于洛看她咬牙忍痛的情形,心里顿时压下一块大石头,立即说道:“大娘!孩子们都在,你现在怎么样?还在疼痛吗?我说的是脸上的外伤!”
公孙大娘闭上眼睛呻吟了一声,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淳于洛说道:“我们已经离开了树林的现场。中途来到这里,暂时借宿,主要是为了你的火伤……”
公孙大娘闭着眼睛问道:“淳于!你告诉我,孩子们受的伤势如何?”
淳于洛见她口口声声还在念着两个姑娘,忍不住眼泪几乎要掉下来,连忙说道:“公孙,你的伤很重,是被那热油着火灼伤的!孩子们只是被烟薰着了。大娘,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的语气很严重,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的公孙大娘,立即听得出来。她闭着眼睛说道:“是我要死了吗?不要紧,人老了本来就应该死!这回是我自己不小心,如果早一些听一听你的忠告,早一些撤离,情形就要比现在好多了!”
淳于洛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道:“大娘,不要胡思乱想!你的伤再重我也治得好,要不然我这神医盲扁鹊岂不是白叫的!”
公孙大娘说道:“你别尽在说着让我开心的话,你说话的语气瞒不了我。”
她支撑着要起来,但是被淳于洛按住了,她又只有躺下。淳于洛了解,以公孙大娘的脾气,她要起来是别人按不住的。如今竟然乖乖地躺下,说明她的身体支撑不住,而且情形很严重。
公孙大娘躺着问道:“两个孩子呢?”
淳于洛严正地说道:“大娘,你要不要听我先说完。”
公孙大娘闭上眼睛说道:“你说吧!”
淳于洛说道:“胖师兄以他的天龙禅功击败了那个假喇嘛。”
公孙大娘哼了一声。
淳于洛继续说道:“我找到了那个假喇嘛金钟罩的罩门,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公孙大娘接着说道:“但是你没有下得了手。”
淳于洛说道:“大娘,我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
公孙大娘闭着眼睛的表情是看不出来的。但是说话的语调却是淡淡的:“接着说下面的。”
淳于洛说道:“那个红衣喇嘛经过调息行功,恢复了正常,他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看我为你疗伤,他告诉我两句话:他说你是他生平见过的剑术最快最高的人!”
公孙大娘哼了一声。
淳于洛说道:“他接着说我拥有神医之名。”
公孙大娘睁开了眼睛说道:“他没有理由消遣你,他应该知道你饶了他一命!”
淳于洛低声说道:“他说的似乎有理,他的火不比普通的火,我的药膏和丸药无济于事,他给了我这个……”
他伸出手掌,掌心放着两粒红色莲子般大小的丸药,有异香扑鼻。
公孙大娘望着他一眼,问道:“你不敢给我服用?”
淳于洛顿了一下,嗫嚅地说道:“我不能冒这个险,大娘,……”
公孙大娘说道:“这回你错估了人性,那个红衣喇嘛他叫……”
淳于洛连忙说道:“他叫赤炼哈蟆!为人阴毒无比。”
公孙大娘说道:“再坏的人,也会有良知觉醒的时刻。何况你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毫不考虑伸手取过一粒那红色丸药,含在口中,淳于洛想阻止又不敢阻止,在极端不安与矛盾的情形下,端过半碗清水,“喂着公孙大娘喝了一口。
公孙大娘咽下丸药,刚说得一句:“好香的药……”
她突然问道:“胖师兄呢?”
她倏地翻身一转,看到陈人凤躺在那里,她不觉一怔,但是立即厉声问道:“欣芸呢?她的人在那里?”
淳于洛嗫嚅地说道:“胖师兄他………”
公孙大娘沉下脸说道:“淳于,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话,相信你现在也不会,告诉我,方欣芸是不是被火烧死了?”
淳于洛立即说道:“没有。”
公孙大娘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点点头问道:“人呢?她人在那里?”
淳于洛很诚恳地说道:“人没有看到,大家都在乱,火来得太突然。事实上只有你浑身是火,陈人凤和方欣芸被你一掌推开,隔得较远,只是烟薰而已。”
公孙大娘说道:“人却不见了!”
她挣扎着要下床,淳于洛双手扶住,问道:“大娘,你要做什么?”
公孙大娘人刚一起来,终于哎呀一声,支撑在那里,脸上痛苦的表情,扭曲了整个脸型。
淳于洛扶着她说道:“当我替你敷上药之后,救了人凤,再就看到的只是一堆焦炭般的人骨……”
公孙大娘大叫一声,口喷鲜血,人立即昏倒过去。
淳于洛趁机点住她的穴道,因为红衣喇嘛说的,药性要在三天之后才能见效,不如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吧!
他也顺手拍开陈人凤的穴道,喂下她的药丸,郑重地告诉她:“你师父的伤很重,要休养三天,现在我让她睡着了,你自己也要藉这个机会调息。”
淳于洛的大半辈子很少像这一段时期这么正经八百的说话,脸色凝重,使陈人凤觉察出事情的严重。
她连忙问道:“我师父不要紧吗?还有小师太!啊!我一时改不了口,应该叫她欣芸妹妹,她怎么不见了呢?”
淳于洛说道:“现在不是你问话的时候,你服了药,调息行功恢复体力是第一。”
陈人凤问道:“师丈,你呢?”
她很少叫“师丈”,在她觉得在她此刻看到的,淳于洛对于公孙大娘关心得不够,她那里能体认到:几十年的患难与共、生死与共的夫妻,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语言已经是多余的!
淳于洛当然懂得陈人凤说话的意思,他并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在窗外,为你们师徒二人护法。今夜,但愿是一个平安的夜……”
外面一阵脚步声,淳于洛一递眼色,两人都闭口不说话。
接着听到笃、笃敲门声。
淳于洛已经拄起了竹杖,提高了警觉。
他这根竹杖作用太多,可以挂起布招,做算命卜卦的幌子,可以做瞎子用的明杖,可以用来作攻击敌人的兵刃,还可以用作施放药物的吹筒。
此刻他拄起竹杖,是做待机之动。
门外响起了不高不低的声音:“客人还没有睡吧!我家主人特命我送来一盘点心,路上跋涉,没有吃晚饭,现在暂时垫垫饿!”
淳于洛仍然拄着竹杖,口里说道:“不敢当!如此叨扰,感激不尽。”
说着话,拉开门栓,门外果然站着两个家院一般的人,每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几个白馒头,另外一个放着一只碗,碗里热腾腾地冒着气,冒着麻油的香味,分明是一碗汤。
进得门来,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淳于洛连忙说道:“两位大哥,请稍留贵步。请问贵上怎么称呼?明天我不但要当面拜谢,而且还有小事相求两位。”
两人停了一下脚步,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们总管已经说过了,没有人顶着房子在外闯江湖,小事一桩,不必挂在心上。我们主人……等到要见面的时候,自然会和淳于先生见面。”
说着话,便自走了。
可是留在房里的淳于洛,人可就愕住了。
方才那样一声轻轻松松“淳于先生”,充分说明人家对淳于洛一行了若指掌。
究竟是敌是友?是友,何故如此故弄玄虚?是敌,也不必这么故作獐智!
望着桌上的热馒头和热汤,淳于洛真正是满头雾水。说实话,淳于洛早已经饿了,只因为又急又忙,忘记了饥饿。如今大盘的馒头、大碗的热汤,勾引得腹内饥鸣如鼓。但是,淳于洛毕竟是老江湖,稍一思索,这一连串的事,也正由于方才那一句“淳于先生”,露出许多破绽。
从那一声“淳于先生”,足以说明这不是一户普通人家,既然是武林豪客之家,不容易平白接纳外人黑夜进庄;既然接纳,不致于如此浅薄相待,至少也得酒饭相见,也不致于拖到这种时候。
淳于洛闯荡江湖数十年,他不是第一次挨饿,但是像今天这种情况,是第一次。他缩回来已经伸到馒头的手,他不是怕馒头中有毒,他有自信,任何有形无形的毒,逃不过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也逃不过他的鼻子。而是他此刻实在没有那份心情来吃喝。
他沉吟了一会,打开药囊,取出一小罐药水,灌到他那根多种用途的竹杖,又取出两个小包吊在衣袖里面胁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才对陈人凤说道:“你现在觉得如何?”
陈人凤说道:“回师丈的话,现在弟子觉得很好。只是力量稍差一些罢了!”
淳于洛说道:“那是饿了的关系,按说呢,你应该多调息,尽早恢复,看样子现在已经不允许了,你现在就尽量吃饱一顿……”
陈人凤说道:“师丈,你呢?你也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淳于洛笑了笑说道:“别看我老了,吃得也饿得!”
他快步走出房门,回头对陈人凤说道:“你师父现在正在熟睡,经不起有人前来惊扰。记住:如果有人前来存心不善,你可以用这个……”
从身上取出一个油布袋,丢给陈人凤道:“将袋口对准着来人捏一把,就没事儿了!”
他说着话就一撩身掠到了厅堂。
黑暗、静悄,没有任何一点声音。淳于洛贴在墙根,留神打量四周,别看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别以他的外号是盲扁鹊,他的眼力是一等的。
厅屋里,左右各摆设着四张黑漆太师椅,雕刻得十分精细,漆得发亮,那是官宦之家的气派,但是,摆在这个厅屋里显得有些不调和。这里是乡间,而且是僻壤,不应该有这些摆设。
再看地上铺的是水磨青砖,那也只有京城府第才有这样的派头。
淳于洛一直静静地贴着墙根,连大气也不出。
他真有耐心,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忽然,有脚步声逐渐走近,那水磨青砖,走在上面发出铜磐般的回声。
从厅屋后面出来两个人,淳于洛一眼就看出是方才送馒头和汤水的家院。
淳于洛怕他们发现,一提气平地跃起五尺,没有一点声息,举手搭上正梁,吊在上面,好让他们两人过去。
淳于洛的武功原是比不上他的医术,但是,在一般人的标准上,那还是拔尖人物,他这样一纵身,慢说是两名家院,就是两名武林高手,也不见得能发觉。
这两人不疾不徐,朝着这边走过来。
来到淳于洛手搭的正梁还有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两个人同时一抱拳,朝上一拱手说道:“淳于先生,我家主人有请!”
这真是让淳于洛既惊讶又尴尬的事,看来除了飘身下落,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一松手,向后飘落,和来人相隔了七八步,捏着那根竹杖,抱着拳说道:“两位是说……”
两个人说道:“请吧!淳于洛先生!”
好了!干脆连名带姓都叫出来了。
淳于洛只有笑笑,随口说道:“这般时候贵上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那两位家院样的人笑笑说道:“淳于先生,半夜三更出来暗查我们的住处,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别忘了,你是无处收容,就要餐风露宿的外人,我们总管收容了你,你却……”
另一个说道:“别尽说这些了!人家是高人,还轮到我们.这等人来说他吗?”
前一个又接着说道:“如果淳于先生不愿去见我们主人,也得给我们一个话,好让我们回去。”
淳于洛嘻嘻地笑了出来说道:“二位不必损我老瞎子,人在客中,焉有不听主人的道理,二位请带路吧!”
两个人相互对视一眼,一点头,转过身来就走。
这里的房子不多,也不大,只是在这十多间房子当中有一个很大的院子。穿过院子,已来到一个小小的假山之前,两个家院站住了脚步,对淳于洛说道:“淳于先生,你在这里是客位,客人会见主人的时候,总不能携带着兵刃吧!”
淳于洛怔了一下,说道:“兵刃!什么兵刃?”
对方说道:“算了吧!淳于先生,你何必如此假装不知!
江湖上谁不晓得你那根竹杖,暗藏玄机,就连丐帮的打狗棒,也要稍逊你三分。”
淳于洛闻言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这样。兄弟!你说对了,我总不能拖着打狗棒进去见你们主人!”
他倒是十分干脆,将竹杖交给其中的一个人,空扎着一双手,笑嘻嘻地说道:“走啊!”
迎面是一堵围墙,两扇小门,呀然而开。淳于洛身子瘦长,躬着身子进得门去,又隔着一个小天井,再走一道格子门,透着灯光。
两个家院打扮的人上前轻轻敲了敲门,低声说道:“淳于先生请到了!”
里面阴沉地传出声音:“那就叫他进来吧!难道还要前来请他不成!”
就凭这几句话,已经足以说明里面的人十分的不友善,虽然还不能确定百分之百是敌人,至少缺少友善之意。
这两个家院打扮的人碰了这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大概要把气出在淳于洛身上。
朝着淳于洛一努嘴:“你没有长耳朵,难道听不懂话?叫你进去就得了,还要人来接你吗?”
淳于洛笑笑还没有说话,就听到里面又有人说:“混帐东西!对客人能这么说话吗?还不替我请!”
这到底是什么?前一会冷寞,后一会礼遇,搞不明白是在弄什么玄虚?
淳于洛哈哈笑了一声说道:“用不着请,也用不着催,我自己会进来。”
他自已凭听说话声音估量,先前说话的人比较老,而后来说话的人年纪比较轻。而前面说话的人,显然在地位上又要比后面的人为低。
他伸手一推门,迎面扑出一阵香味,淳于洛险险打了个喷嚏。
他刚一跨进门,立即就有人将格子门关上。
里面的灯光不是很亮,但是一时还看不到人,因为迎面摆设着一堵屏风,挡住里面的一切。
屏风后又传出声音:“请过来坐吧!”
淳于洛转过屏风,眼前的情景,使他吓了一大跳。
房子不大,正靠当中陈设着一张榻,榻上横躺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人,正由一名年轻的女人,用手涂上一种油,在那里推拿。
这个人光着上半身,一身结实的肌肉,可是看到脸和头,已经是满头华发,他是伏卧在榻上,侧着头,可以看到半张赤红脸,却没有一根胡子。
另外,有一张安乐椅,坐着一位年纪大约只有三十不到的青年人,一身华服,头上没有戴帽子,只是用一个金环束住头发,露出满月般的脸,剑眉大眼,是位英俊的年轻人。他正伸着两条腿,架上安乐椅前面的一张春凳上,正由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为他捶腿。
这种场面是淳于洛这一辈子所仅`见的事,有几分尴尬,但是,他只打了个哈哈说道:“二位这时刻把老瞎子请来,是开眼界呢?还是另有用心?”
爬在榻上那人偏着脸,闭着眼睛,鼻孔里正在咻咻地随着那女人推拿的手,在呼着气,分明是在享受他的人生,根本对淳于洛的进来,没有放在心上。
倒是那位年轻人,此刻拿下架在春凳上的腿,端正好身体,说了一声:“你请先坐下再谈我们的事。”
淳于洛一回头,只见原来替他捶腿的女人,已经替他端来一张椅子。
这时候淳于洛才看清楚,这屋里两个女人穿的衣衫都很暴露,缕纱透空的衫子,里面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也许是用力太过的关系,虽然这间屋子在夜间并不很热,仍然是香汗淋漓,别具一番诱人的情景。
淳于洛呵呵地笑道:“这屋子我老瞎子还是站着的好!我看两位时间也很宝贵,也不愿跟我老瞎子这种人乱谈些无益之言。请说吧!有什么指教!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他又故作轻松地哈哈一笑:“两位想必也知道,我老瞎子在江湖上还算得上是个郎中,不过如果是要你们现在这种情形需要的药,老瞎子可没法子供应!”
原先爬在床上的人,蓦地坐起来,把正在为他推拿的女人,掀到一边,几乎摔倒在地上。
他盘着腿,坐在榻上,露着上半身一块一块鼓起来的筋肉,头上花白头发披在肩上,一双圆睁的牛眼,白多黑少,赤红脸,朝天鼻,四方阔嘴,那样子很凶猛,但是也很滑稽,因为像他这样年龄的人,居然没有留胡子。
他指着淳于洛吼道:“老瞎子!你别看咱家不是江湖道上的人,你那点儿底子咱家可摸得清楚得很,你到了这,少跟我耍嘴皮子,到时候叫你知道厉害!”
那年轻人轻轻哈了一声说道:“公公,你还是接着享受你的乐子吧,这里的事,交给我来办!”
那赤裸着上身的人哼了一声。
年轻人又笑笑说道:“如果我办不了,回头自然还是要请公公出面。”
他这两声“公公”一叫,老瞎子淳于洛心里真正地吓了一大跳,这一下可真的陷到罗网当中来了。分明这里住的是京城里来的一批人,八成是为了陈人凤这件事。
他还在考虑,应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他没有忘记在另一个房里,还有他的老伴儿在熟睡中,陈人凤是受火伤之后,身体尚未复原,就算是已经复原,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淳于洛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驾车赶路,自投罗网,如今若有闪失,如何对得起老伴儿?又如何对得起陈人凤这位小姑娘。
他正在想着,那年轻人笑笑对他说话了:“别在动歪心思了!人到了这里,除非我们让你走,想要逃出去,那真是门儿都没有。”
老瞎子此刻心情反倒定下来了,脸色松弛,笑嘻嘻地说道:“你们收容了我们,给我们吃喝,我为什么要逃走呢?再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恩怨,是不是?”
那年轻人笑笑说道:“走吧!我们到隔壁去谈问题,别在这里耽误公公享乐。”
他站起来一示意,有人拉开右边墙上一道门,他很轻松地说道:“请吧!”
老瞎子刚一跨进隔壁的房间,就听到身后那位公公说了一句话:“小安子,小心老瞎子是只老狐狸!”
这一声“小安子”可真的让老瞎子淳于洛吓了一大跳。
在江湖上传闻有一个姓安的,名叫德庆的人,生就一付娃娃脸,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有多大年纪!可是这位安德庆可是有一身内外软硬功夫,最重要的为人狠毒,杀人不眨眼,是个出了名的杀人魔王!
三十多年以前,江湖上有人为他取了个绰号,叫“小安子”。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知去向。照这位公公叫他“小安子”,如果要是同一个人,不用说,大名鼎鼎的“小安子”,成为东厂锦衣卫的一员。
老瞎子走进隔壁,里面的陈设和原来那间,完全一样,他索性大摇大摆地盘足坐在榻上,面带着笑容说道:“这么多年不见,想不到安兄依然风采如故!”
那年轻人一怔,但是立即恢复了正常,淡淡地说道:“老瞎子,我们见过面吗?”
淳于洛立即一口说道:“见过!只不过是你的名头太响,我见过你,而你大名鼎鼎的‘小安子’,当时眼里不会看见我这样一个老瞎子的!”
那年轻人笑笑,笑得有一分得意。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老瞎子果然厉害,是会见风转舵的。老实说,我们彼此都没有见过面,只是彼此都听过对方的名声。”
他说着话,突然间用手一指,道:“我已经把话说在前面,彼此都知道谁是谁,谁也用不着装着真的说假话。你我虽然没有见过面,彼此都听过对方的名字。”
他坐在相距木榻比较远的椅子上。
正好这时候老瞎子淳于洛抬手搔头,安德庆突然一伸手,咔嚓一声响,从手肘后面闪电般地伸出长约一尺多,细窄如柳叶般的雪亮的刀,人比刀更快,已经掩到淳于洛的眼前,那贴着手肘伸出的刀尖,正好点住淳于洛的咽喉!
老瞎子淳于洛大吃一惊,但是他还是很镇定,带着微笑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大名鼎鼎的‘小安子’,居然习惯于偷袭别人吗?”
安德庆那一张英俊的娃娃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瞎子,我要告诉你,我这手肘后面藏的刀,可真正见血封喉,只要点破你的皮肤,任凭你这个盲扁鹊,也是束手无救!”
淳于洛问道:“说吧!你要我老瞎子怎么做?”
安德庆说道:“放下你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
淳于洛长长地“啊”了一声,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果然照着安德庆的话,将抬起来搔头的手,缓缓地放下。
他笑着有一份得意,说道:“是怕我吗?”
安德庆摇摇头说道:“你不要激怒我,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们彼此都了解,你老瞎子虽然是名医,却是最擅长用各种药物,你举手投足之间,都可能让人给迷住。”
淳于洛果然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彼此彼此都防着点儿,不必绕弯子了,请说吧!你要想做什么?
安德庆说道:“交换你老俩口的性命!”
淳于洛的心往下一落,知道今天这场事,是难得善与了,他在盘算,应该如何以最小的伤害,躲着这一关。
安德庆那一柄贴在手肘后面伸出来的又薄又尖的刀,始终没有离开淳于洛的咽喉一寸之外。
他似乎是很小心,但是也很有耐心地说道:“你自己可以好好地盘算盘算,是命要紧?还是你们这种人自称的侠义要紧?”
淳于洛笑笑说道:“你的刀尖顶在我的咽喉上,我能够说一个‘不’字吗?你说吧!你要的是什么?”
安德庆说道:“隔壁正在那里享乐的,你也听到了我称他作公公,你该知道他是什么人!”
淳于洛说道:“是太监!”
安德庆说道:“算你聪明!不过他不是普通太监,他是东厂里面当家主事的其中之一,在当今皇上面前是红人,说的话就算,说一不二。”
淳于洛说道;“那又该怎么样?”
安德庆继续说道:“他是个练功的人。太监嘛!……嗯!……是个阉割过的人!从小他练的就是鹰爪功。你知道,练鹰爪功需要的是元气,他至今还是童子之身……”
淳于洛笑笑说道:“好了!我以为‘小安子’是个人物,原来今日一见,也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人!说了半天,都是给别人吹牛,安德庆!我没那么没骨气,让你拿刀顶着我的‘咽喉’,听你说一些肉麻当有趣的话。干脆一点,你到底要干什么?跟你一样,到东厂去做一条狗?”
安德庆居然被他骂笑了。
他人虽然在笑,刀尖却没有离开淳于洛的咽喉。
他望着淳于洛说道:“我只听到说盲扁鹊淳于洛医术高明,没有想到火气这么大!”
淳于洛说道:“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气!安德庆,你要是再这样云山雾罩,我老瞎子可不跟你说任何一句话了!”
安德庆说道:“我是为你好,让你了解你当前的处境,然后在思考的时候,才能衡量轻重!既然如此,我就直接的说。安公公!奇怪---奇怪吧!他也姓安。他要的是人,我要的是东西!”
淳于洛瞪着眼睛说道:“什么人?我们三个人送上门来,误上了贼船,还是听凭宰割,还有谁?”
淳于洛的话还没有说完,安德庆哈哈笑了起来,说道:“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闯来!我们刚从京城里得到消息,就分批赶来,没想到你们自己送上门!这能怨谁?认命吧!”
安德庆那份得意,把一张娃娃脸,笑得满面春风。
很轻松地说道:“论人呢!与你扯不上关系,犯不着用自己的性命来打什么抱不平。论东西呢!也不是你自己的,况且是身外之物,你不会那么死心眼吧!”
淳于洛问道:“传说中的‘小安子’不是这么噜嗦的人,为什么有话不直说?”
安德庆沉下脸来了,说道:“你老瞎子装瞎耳不袭!你替我听清楚。安公公要的是方孝儒的女儿……”
淳于洛连忙说道:“她根本不在这里……”
安德庆叱喝一声说道:“你不要插嘴,叫你仔细地听到。方孝儒的女儿跟她的师父,那个叫无嗔的老尼姑的下落。”
淳于洛忍不住还是插嘴说道:“你都知道了,还要问我做什么?”
安德庆说道:“至于我要的东西,就是无嗔老尼姑所藏有的‘无相神功’秘笈!”
淳于洛问道:“你们对于事情知道得那么潸楚,真叫人奇怪!”
安德庆说道:“朝廷要办一件事,是可以动用天下的力量。这天下的力量你明白吗?没有办不通的事……”
淳于洛“哦”了一声,笑笑说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小安子’,如今变得这么懂得识时务,真叫人觉得见面不如闻名!只可惜把话说得太大了!动用天下的力量,到今天还要用刀抵着我的咽喉,追问方孝儒的女儿……”
安德庆突然一抬左手,“啪”地一声,淳于洛的脸上挨了一巴掌,换过旁人,这一掌至少要掉几只牙。
淳于洛居然笑笑说道:“要打,就请你将刀拿开,用刀顶住人,不算汉子!”
安德庆说道:“老瞎子,不要跟我耍嘴皮子,今天这一关,你要是想赖混过去,那是办不到的事,你自己得清楚这一点。现在你就做一个决断。你是说呢?还是把老命送掉?包括你的老伴亦在内!”
淳于洛想了一下说道:“你说的也是有理!”
安德庆说道:“想通了是不是?”
淳于洛笑笑说道:“想不通也要想得通,命总是要紧的!何况不只是我的一条命,还有我老伴儿!”
安德庆点点头说道:“能想通了就好!你们这些自命为侠义之士的人,常常说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真的插刀那是要命的,我不相信真有人肯干!”
淳于洛笑笑说道:“说的也是,要命的事,不见得有人会干的。这年头侠义多少钱一斤?命可是自己的。”
安德庆手中的刀可没有一点离开淳于洛咽喉的意思,他紧迫着说道:“那就请你说吧!那老尼姑到那里去了?特别是方孝儒的女儿,你知道吗?那是钦犯,多大的事,逃得了吗?”
淳于洛叹了口气说道:“方孝儒一家连带亲戚门生,八百多口都杀了,剩下一个女儿,又能做得了什么事?饶她一条命,对永乐皇上的江山,没有多少妨碍!何必不放她一马?”
安德庆说道:“这话是对我讲,如果是安公公,你的脑袋已经是五个血窟窿了!现在废话少说,快回答我的话。还有,那本‘无相神功’的秘笈。”
淳于洛说道:“既然你一切都掌握了,而且也是我们自己闯上门来的,怪不了谁,也无法不说。不过,我要看看我的老伴儿,她现在有病,我看不到她休想我说一个字!”
安德庆说道:“那没有问题,现在就走!”
他示意淳于洛站起身来,只见他以极快如同闪电般的身法绕到淳于洛的身后,他右肘暗藏的刀,竟然绕着脖子又顶到身后的“对口穴”。
安德庆笑笑说道:“老瞎子,我听说过你的一身零碎玩意儿很多,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小安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老实话,我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全神贯注地对付一个人,你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淳于洛不作一声,照着他的话,缓缓地朝着来路走去,夜黑,但是沿途却点燃了许多气死风灯,照得通明。
走到快要到外进厢房不远,淳于洛忽然站住说道:“我的竹杖!还给我。”
他立即又跟上一句:“你不致于害怕我竹杖里有什么玄机,令你难以对付吧!”
安德庆笑了一下说道:“激将!不是新招术!”
但是他又回头说了一句:“把竹杖还给他!”
果然有人将淳于洛的竹杖还给他,自己的兵刃一旦到手,淳于洛有了精神,他几乎忍不住要挥动竹杖,展开反击!
他估计:有多少成功的机会。
安德庆当然是高手,如果他能争取到一瞬间的机会,竹杖一个反挑,再随着一经挥动,任凭安德庆如何了得,也要应杖而倒,包括周遭的人在内。
这是淳于洛唯一可以脱身的机会。
但是,如果争取不到那一瞬机会,只有一个后果,安德庆的利刃穿过他的脖子,当时就倒地而亡。
人在江湖,多少都要冒几分险!问题是,他有多少成功的运气。
更大的问题是公孙大娘和陈人凤目前的状况还不明,如果不成功,糊里糊涂死了,那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吗?
竹杖在手上掂了掂,他的脚步不觉迟缓了下来。
安德庆在后面笑笑说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他这样一问,淳于洛立即觉察出了,真的有不对的地方,竹杖轻了。
安德庆说道:“盲扁鹊这根紫竹杖果然是有来历的。如果我猜得不错,是裁自南海普陀观音洞传闻久浸药水的紫竹,坚逾精钢,再经过你老瞎子精心的设计,紫竹杖之中暗藏机关。比方说,方才我们倒掉的那一点水,如果一经射出,可以让十几个人迷倒,对不对?”
淳于洛这才了解这个“小安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十分难缠的角色,看来今天夜里是凶多吉少。
他沉着地笑道:“看来我今天是输定了!每一次都要比你慢一着。”
安德庆说道:“知道就好!俗话说:一着错,满盘输吗!你错就错在自己上门投宿!走吧!”
淳于洛点点头,重复了他的话:“对!一着错,满盘输!我老瞎子今天是输定了!”
他拿起竹杖,一步一步朝着那间房子走过去。他如同一个真正的瞎子,拿着手杖一样,一下一下敲着地面,向前走着。
快到门口,淳于洛停住,房里传来陈人凤姑娘低声叱喝之声:“是那位?深更半夜前来这里,有什么事?”
淳于洛迟疑了一下,安德庆在后面轻轻顶了一下,说道:“告诉她!”
淳于洛便朗声说道:“陈姑娘,是我盲扁鹊淳于洛回来了!我有事要跟我老伴儿公孙大娘商量!你不要紧张,不是外人!”
老瞎子这一段话,说得十分平常,而且那根紫竹杖连在地上敲着,表示他心里有些不耐烦!
这时候房里沉寂了一下。
安德庆又轻轻顶了一下,淳于洛又说道:“陈姑娘,我是盲扁鹊淳于洛!你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吗?请你告诉公孙大娘,不要紧张!我们只是来谈两个小问题!”
他咳了两声,又接着说道:“陈姑娘,看样子你公孙大娘还没有醒来。没有关系,我不是留给你一个口袋吗?好好利用那个口袋,她就会醒过来的!”
屋里面没有声音。
安德庆沉声说道:“老瞎子,你是在拖时间?”
淳于洛说道:“我是怕贸然地进去,会发生误会,那不是很麻烦的事吗?所以先把情况弄清楚。”
他又朝着屋里说道:“陈姑娘,我们进来了!”
他对安德庆一点头,便敲着竹杖走进房里来。
安德庆稍稍挫后半步,但是他是保持着十分的机警,不但是右肘的尖刀指着淳于洛的背心,而且此时左肘一抬,只听得“嘶”地一声,同样地露出一柄既薄又尖的尖刀,防备着左侧。
安德庆这个人,除了一身高不可测的武功之外,他浑身上下,零碎最多,举手投足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兵刃或暗器突然袭来。
虽然,他明知道他已经控制住了淳于洛,而且他也知道公孙大娘的剑术了得,如今却是中了火毒,一时半刻还苏醒不过来。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是占着绝对的优势,可是,安德庆仍然小心谨慎,以防万一之变,这正是他刁滑老练最明显的地方。
他右脚刚一跨进房门槛,他停了下来,吩咐跟来的两个人,贴着门框,留在门外。
他这么一停搁,淳于洛已经走进房里,彼此相隔已经有三步之遥。
第十一章
安德庆立即跟了进来,只见公孙大娘躺在榻上,阖目而睡,气息均匀,脸上涂的药油都已经融化,样子还是十分难过。
安德庆忽然发觉房里少了一个人,那就是方才和淳于洛一问一答的陈人凤姑娘。
安德庆果然不愧是老江湖,心里便知道有了问题。
他一个抢步,双手齐举,一式“双蛟出水”,极快、极其凌厉地攻向淳于洛。
他要一举将淳于洛立毙刀下。
他这一招犯了大错!因为他很有自信,可以在最快速度的情形之下,解决了淳于洛,然后再退出房去,也不过才一瞬间的事情。
可是,这一瞬间的事,却有截然不同的差别。
如果安德庆在心意一动之时,立即闪身退出,他可以确保无恙。
但是,如今只有一瞬之差,已经晚了!
就他举刀攻击,淳于洛也勉力横杖相迎的时刻,一阵奇香粉末,就如同骤雨一般,迎头洒下,应该说是满头喷下。
安德庆大惊,他的念头还没有转过来,人已经昏迷不晓人事,翻身倒地。
贴身门框的两个人,一见这种状况,立即撤身就跑,已经来不及了,一声娇叱,随着半身一转,双腿一软,倒在门外,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淳于洛回身笑道:“人凤,你真聪明!我怕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陈人凤姑娘从门口进来说道:“师丈,一切还是多亏了恩师。我是觉得奇怪,师丈什么时候叫我做陈姑娘?这岂不是怪事!后来恩师跟我说,师丈受制于人,教我如何应付……”
淳于洛走近榻边,欣喜地说道:“大娘,还是你听懂了我用杖头铁箍敲出的暗号,要不然今天真的糟了!”
公孙大娘躺在榻上没有移动,但是在紧闭的眼睛之角,溢出了泪水。
淳于洛上前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最关心,也是最难过的是关于方欣芸的生死。事实上我并没有把话说完,事情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糟!”
公孙大娘闭着眼睛凄然地说道:“可是现在人呢?人在那里?”
淳于洛连忙说道:“当我看到那一堆烧焦的骨灰……”
公孙大娘闭着眼睛说道:“用不着顾虑,尽管说下去。我在自己心里已经做了准备,你说吧!”
淳于洛当时的心又往下一落,立即说道:“大娘,你可不许胡思乱想,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公孙大娘没有再说什么。
淳于洛说道:“看到那一堆烧得焦炭似的骨头,我的心里可真的慌了,说真的,我也没有了主意,大娘!几十年的老伴儿,我还不知道你的刚烈脾气,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如何跟你说这件事。就在这个时候,老胖子可说话了。”
公孙大娘问道:“他说什么?”
淳于洛说道:“老胖子骂我愧为武林名医,连男女的骨骸都分不清楚。可不是一言提醒了梦中人!那绝不是方欣芸的骨骸……”
公孙大娘问道:“人呢?最重要的是人在那里?”
淳于洛低声说道:“老胖子许下了诺言,他要尽他的力量找到方欣芸,无论是在那里,无论有多困难,他要找到一个活蹦蹦的方欣芸送给你!让你安心!”
公孙大娘眼泪从眼角不断地涌出。她是一个铁一般意志的女人,她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女人,可是如今她流泪了,甚至于她抽泣了,软弱地说道:“胖师兄是一个一言九鼎的君子!这样……他太苦了!淳于……”
淳于洛伸手紧握住公孙大娘的手,没有说话,这一对老夫妻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像此刻如此的心灵契合。
淳于洛伸手拭去眼睛里的泪水,微笑说道:“胖子固然是信人,另外我还想到一点,大娘,忠良绝后是无天理。方孝儒一生忠直,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全家抄斩,已经是老天瞎了眼,绝不会永远瞎下去!”
他怕握痛了公孙大娘的伤处,轻轻拍拍她的手。
公孙大娘忽然又哼一声说道:“老天早就瞎了眼!老天若不瞎了眼,怎么会坏人当道,好人没有好报!”
淳于洛不敢多说什么,他知道公孙大娘心里有太多的不平,事实上也确是有许多令人难以心服之事。
他只有将话岔开:“大娘,这次多亏了那个什么赤链蛤蟆,要不然……”
公孙大娘叹口气说道:“死了也好!这个世上不平的事情太多,看不惯的事也太多!”
淳于洛说道:“大娘,你为什么要这么沮丧?人间虽然有不平,我们能除一个算一个,将来陈人凤和方欣芸这两个孩子,照样可以继承我们的意愿,打尽人间抱不平!……”
公孙大娘忽然说道:“人凤呢?”
陈人凤在门前应声说道:“弟子在这里!”
公孙大娘说道:“你进来!”
陈人凤果然进来,刚要说话,公孙大娘就问道:“在大火未燃之先那一瞬间,我交给你们的包裹,你摸到的是什么?”
陈人凤立即说道:“当时情形十分紧急,弟子和欣芸遵命同时伸手摸取一件。因为没有时间检看,现在才知道,弟子拿的是一付雁翎宝甲!”
公孙大娘一听,脸色大变,旋即叹气说道:“看来这是天意了!方欣芸此次没有烧死,被人救走,固然是方门不幸中之大幸!但是,后果越发的严重了!”
她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用的是什么药?……”
淳于洛立即说道:“放心!大娘,你还不知道我吗?害人的药绝不会用,只是让‘小安子’睡上两顿饭的时候就没有事了!”
公孙大娘闻言一惊,立即咬牙撑起身来,说道:“我们现在就走!”
陈人凤惊道:“现在吗?可是恩师你这样恐怕连坐车都不行呐!”
公孙大娘苦笑说道:“你别小看了我这身老骨头,再大一些的苦痛,我也会熬得住。走吧!此处已经留得太久了,应早些走,愈早愈好!”
淳于洛没有说话,双手抱起公孙大娘,对陈人凤一点头说道:“去准备车……”
他又补了一句:“如果找不到车和马,也要立刻回到庄外,知道吗?不可久留,我们在庄外等你。”
他看到陈人凤快速地奔出房外,他追上去又叮嘱一句:“记住!要快!还要带着你那个小口袋!”
陈人凤只匆匆地说得一声:“弟子记住了!”
便人影不见了。淳于洛抱着公孙大娘,沿着墙根,很快地向庄外移动。
因为这房屋不是很大,几经腾挪,闪过了守卫的人,已经来到外面。
公孙大娘微微地呻吟一声说道:“你不该让人凤去备马车,那样会陷住她的!”
淳于洛说道:“马车就在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只要能很快地套上车,冲出庄外,只要一口气的时间。大娘,没有车,你这个样子,我们跑不远的!”
公孙大娘没有再说话,只让淳于洛双手托抱住,静静地掩坐在树荫后面。
这一对老夫妇年龄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四五十岁了,虽然他们平时口角上不稍退让,尤其是公孙大娘。但是事实上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常言道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现在是对生死与共的“伴”,但也从来没有如此相拥在一起。
往日情怀,使人顿生回忆中的甜蜜!
淳于洛忽然低低地说道:“大娘!……”
公孙大娘立即轻轻嘘了一声。
淳于洛的意思,江湖生涯已经够了!大家年岁都大了!应该好好地休息休息!这次回到老巢,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吧!
可是如今被公孙大娘如此一嘘,他的警觉顿生!
侧耳细听,听到远处有马蹄声,缓缓地逐渐而来。
淳于洛大喜说道:“人凤她办到了!……”
公孙大娘说道:“淳于,你真的是老糊涂了!你对小凤是怎么说的?……”
淳于洛心里一缩,立即对公孙大娘低声说道:“大娘,你且暂时坐在这里,待我去看看人凤!”
公孙大娘挣扎着从淳于洛怀里站起来,扶着树干,认真地停听了一会,便说道:“但愿是我们的一场误会,要不然今天夜里我们是输定了,输得血本无归!”
淳于洛脸色变得有些惨白,他苦笑了一下,带着几分不经意的表情说道:“大娘,我们在江湖上赌了大半辈子的命!还没有输得很惨的时候,今天真的输一次,也是应该的!不过………”
他双手几乎是合十的姿态,很严肃地望着公孙大娘说道:“大娘,我淳于洛从不怕输,但是怕的是没有翻本的机会。如果我这个武林名医不是盗名欺世,如果赤链蛤蟆不是欺骗我,你现在能忍住外表的皮肉痛苦,可以提气引功,步行三五十里……”
公孙大娘忽然笑了,长长的马脸笑起来仍然也有可亲的表情。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别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多大年岁的人了,还是那么孩子气!你要我到那里去?在这个世间,有谁不知道有老瞎子盲扁鹊在的地方,就有一个名叫公孙的老婆子紧跟着!我十年都没有分开,今天你要赶我走?……”
淳于洛忽然大笑,说道:“说的也是!有我老瞎子的地方,就得有公孙大娘在一起,就是黄泉路上,也不能例外啊!”
他对公孙大娘点点头。
“我上前,你殿后压阵,我那点压箱底的玩意儿你都知道,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出去了!”
拄着竹杖,从树影里走出来,正对着那一连的房屋,马车缓缓地驶近前大约两三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马还是那匹马,车也还是那辆车,只是车上除了陈人凤之外,多了一个人,一个白发赤面无须,一双牛眼,半朝天的蒜头鼻子,阔嘴、血红的唇,样子十分滑稽而又带着几分凶猛的人。
马车后面跟着四个人,都持着高脚风灯,将车前车后照得十分明亮。
陈人凤坐在车上望到淳于洛就叫道:“师丈!……”
淳于洛连忙挥手说道:“此时此刻我们大人说话,你们小孩子家少插嘴!再说,你不要忘了,你从御史府里是身受重伤,死里逃生,你的命是捡回来的,要懂得珍惜!”
他这才对着那赤面无须的人抱杖一拱手说道:“安公公请了!”
这位身穿锦衣,外罩大红披风,这么热的夜里,外罩披风,不同凡响。他呵呵地笑了笑说道:“看来小安子都已经说了!你也都已经知道了!看来还是咱家错估了你这个老瞎子,大名鼎鼎的小安子,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栽在你的手里。”
淳于洛很严肃地说道:“安公公,你这句话说错了!小安子安德庆功力盖世,我老瞎子至多是一个治病的大夫,他断没有栽在我的手里,只是他的一时大意,着了我的道儿罢了!”
这位安公公还是那么轻松地呵呵一声说道:“你的意思要咱家也要小心了?”
淳于洛说道:“安公公!………”
对面的安公公可不耐烦了,叱喝道:“少噜嗦了!乖乖地弃掉手里的竹杖,束手投降,告诉咱家方孝儒的女儿现在那里,咱家可以饶你一命!要不然你要逃过今夜这一关,等着来世吧!”
淳于洛说道:“方孝儒全家族诛,死得够惨绝人寰了,而且事情又隔了那么多时日子,永乐爷的江山也坐稳了,为什么不能放过一个小姑娘呢?”
安公公说道:“就凭你这两句话,应该活劈了你!”
淳于洛说道:“站在你的立场,确实应该有此一说,站在我的立场,也只不过说两句公道话罢了。再说,你要找方孝儒的女儿你尽管去找……”
安公公笑骂说道:“混东西!你给我在胡缠,待咱家废了你!”
只见他从马车上走下来,步步沉稳,虎虎生威,徒着手直逼过来。
他突然伸出手,指着淳于洛笑嘻嘻地说道:“老瞎子,你的医术据说确实不错!你要听话,咱家可以保你做太医!”
淳于洛看到陈人凤坐在那里没有动,知道是被点了穴道,他的心里直在盘算,要如何才能不是输家?凭武功,恐怕不是对手,公孙大娘又是伤尚未复原,陈人凤又控制在对方的手中,还有一点,再稍过一段时间,安德庆的药性散发,一旦苏醒过来,更是一个强敌。
在这种种不利的情形之下,要想扳回劣势,只有一个办法,一举击倒这位神情十分吓人的安太监。
既然凭武功敌不过他人,淳于洛只有仰丈自己的特长,他很自然地提起手里的紫竹杖。
那位安公公笑得很邪僻,站在那里说道:“你是做太医呢?还是当场残废?或者当场死亡?你自己还可以选择。”
淳于洛明知道时间拖下去对他十分不利,但是,他还不能不藉机跟对方拖延。因为没有绝对的良好机会,绝对有把握,是不能轻易出手的,他只有一次机会,只要出手不成功,恐怕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心里在盘算,同时顺口说道:“如果我选择做太医呢?”
安太监笑笑说道:“那很简单,告诉我,方孝儒的女儿跟那个老尼姑现在何处?你说了,立即可以跟我回京城,你的太医就做成了!做太医,是悠游自在的差事,比起你在江湖上浪荡,那就差远了。”
淳于洛说道:“看样子我只有选择死了!”
安太监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道:“咱们知道你们这些自命侠义之士的人,是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条件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你是绝对没有机会的,一点点、一丝丝机会都没有!你不要打歪主意!那是自寻死路!”
淳于洛趁着对方仰起头来呵呵得意大笑,突然暴起,向前一个虎扑,手里的竹杖疾如闪电,指向安太监的面门。
淳于洛虽然不是以武功见长,但是他毕竟是一等高手。更重要的他的竹杖里,藏着有各种不同的药粉和药水,喷出可以令人立即昏迷。
无论是紫竹杖,或者是紫竹杖里的暗藏机关,如此突然攻击,那都是等闲之辈招架不住的!
说时迟,那时快,安太监一抬手,将疾伸而至的竹杖,一把攒住。
淳于洛大惊,稍不容迟,连忙一抖手劲,从竹杖里喷出一股白色的粉末。
安太监一偏头,打了个哈哈,突然见他双睛鼓起,大喝一声:“混帐王八羔子!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只见他左手也飞快地搭上竹杖,淳子洛情知不妙,正要准备撒手。
本来武林中两人对敌,如果兵刃撒手,尤其是赖以成名撒手,那是奇耻大辱。但是,在紧要关头,生命还是要紧。
淳于洛刚要撒手,已经来不及了!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直涌而至,他整个人被这股涌来的劲道震麻了手臂,震浮了桩步,人向后面一个倒退,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这恐怕是淳于洛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安太监拿起紫竹杖,在手里掂了掂,笑笑说道:“你这根打狗棒看来还真有点名堂!”
只见他双手一折,咔嚓一声,那根在江湖上很有名气的竹杖,被他折成两截。
这不是普通的竹杖,经过了淳于洛多年心血的精制,内部融注的是精钢,而且暗藏机关,有不少武林中的高手,都曾经败在这根竹杖之下,如今却被安太监如此一折,折成两截,说明淳于洛今天真正是败到了尽头。
淳于洛趁着对方得意地呵呵大笑,人虽坐在地上,仍然抬起双手,从他的大袖中,冒出了轻烟,站在安太监身后的人,个个立足不稳,栽倒下去,连坐在马车上受制于人的陈人凤也照样地歪身倒在马车上。
唯独安太监站在那里,非但无恙,而且一步一步朝着淳于洛走过来。
他面带着笑容,一直走到淳于洛的面前,笑笑说道:“老瞎子,你那点玩意儿,对别人可以,咱家可不怕你,你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吧!”
只见他从口中吐出了一小块透明鲜红色的东西在淳于洛面前幌了一下,说道:“这是来自西洋的玩意儿,可以避去各种不同的迷瘴,所以,你老瞎子那点道行,还是差上这么一截!”
说着话,他伸出右手,屈指如钩,朝着淳于洛抓来。
淳于洛听过安德庆提过,这位安公公至今还是童子身,练的是鹰爪功,从他屈指如钩的手势看来,那不是假话,手指伸到了面前,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手指都已经变成了紫色!
淳于洛倒也不是怕死,只是觉得遗憾,不明不白死在一个太监手里,叫人有些窝囊。
但是,此刻不但是他没有反击的能力,他的内腑已经在方才那一震之际,受了重伤!即使他能反击,恐怕也挡不住如此迎头一抓!
他并没有闭上眼睛,他要瞪着眼睛,看着那张赤红无须的脸,他要在临死之前,看他如何下手。
安太监的手指几乎要触及淳于洛的脸,忽然又停下来,手一转向,抓向淳于洛身旁的一块石头,只听得一阵嘶嘶作响,一块碗大的卵石,应手而碎!
这情形真有些吓人!
安太监猛地一撒手,那抓碎的石头四溅而飞!他猛地收回右手,厉声喝道:“说!方孝儒的女儿跟那个老尼姑到那里去了!”
淳于洛咳了一下,咯出一口血,但是他却微微地笑着说道:“安太监,你以为用这种手法就可以逼我老瞎子说话吗?你也太无知了!你把我老瞎子当作谁?”
他笑嘻嘻地又道:“武林中的神医救过不少人,也杀过不少人,不过我救的都是好人,杀的都是坏人。如今我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就凭你这套能把我给唬住?你以为伸手将我脑袋抓五个血窟窿,我就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你在做梦!”
他愈说愈是笑意愈浓。
“你这个没卵子的男人,根本不懂得生死的道理,真正叫人可笑!”
这句话触怒了安太监!
他大怒之余,叱喝一声:“该死的老瞎子!我要将你撕成粉碎喂狗吃!”
他双手各抓住淳于洛的一肩,正要使劲撕开淳于洛,这时刻的淳于洛跌坐在地上,眼睛盯着安太监那张赤红的脸,眼看着就要被安太监双手掰开成两片。
突然他的人向后一仰,安太监的上半身在如此突然一倒之势,人向前一倾。
说时迟,那时快,淳于洛的双脚就趁着这一倒一挑,一双脚尖挑向安太监的下裆。
不是挑,应该说是插,淳于洛的脚尖就如同是一双利刃,从大胯两侧,插进安太监身体之内。
只听得安太监一声怪叫,他的人一颤,他的双手要抓下去的瞬间,终于向前一栽,趴在淳于洛的身上。
这才看清楚,安太监的背上插了一柄剑,面容有如厉鬼般的公孙大娘,不知何时掩至身后,在安太监的背上插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淳于洛推开安太监,收回双脚,支撑着站起来,叫道:“大娘!你……”
他的人站立不稳,一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公孙大娘上前扶住说道:“支撑着些!我们上车走吧!”
这一对老夫妇互相扶持着,走向马车,唤醒了陈人凤,连话也来不及说,拍开她的穴道,解开缰绳,催动马匹趁着天还没亮的时刻,赶紧离开这里。
淳于洛说道:“大娘,你还能支撑得住吗?”
公孙大娘说道:“支撑不住也要支撑得住!神医盲扁鹊的老伴,要是死于火伤,那是个笑话。只是,头发烧成这样,越发地丑了!淳于,你不会不要我了吧?会不会把我给休了呢?”
淳于洛又咯了一口血,笑呵呵地说道:“大娘,你说对了!我是要你给休了,那也得找个地方,总不能就在这里写休书吧!连个笔墨都没有。”
陈人凤听到这一对老夫妇互相用打趣的方式安慰对方,给她有无比的感动,抖动缰绳,催动马匹,刚上路不远,黎明曙光之中看到路当中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一出现,淳于洛与公孙大娘都愕住了!
来人非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小安子”安德庆。
安德庆没有带从人,空徒着一双手当路而立,拦住马车的去路。
陈人凤一见,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抽上一鞭子冲过去!
淳于洛及时用手止住,他支撑着从马车上站起来,望着面无表情的“小安子”安德庆,拱拱手说道:“有指教吗?”
安德庆摇摇头。
淳于洛又说道:“如果要报复,那倒正是时候,我夫妇二人都是受了重伤!你只要举手之劳,就可以将我夫妇杀死!”
安德庆说话了。
他的第一句话,十分使淳于洛意外!
“你们的伤势有把握治得好吗?”
淳于洛一愕,但是立即呵呵笑道:“你说笑了!你不要忘了!我虽然是受了伤,但是我仍然是武林神医盲扁鹊!”
安德庆点点头,忽然又说道:“包括你的老伴儿脸上烧成这样,连头发都烧掉了,这些都能治疗得好吗?”
淳于洛停了一会,正色说道:“安德庆,你究竟想干什么?请你直接了当的说,不要跟我们打哑谜!是不是能治得我们的伤,那是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安德庆对于淳于洛的顶撞,似乎并没有生气,仍然是很平静地说道:“据我所知,赤链蛤蟆的火,不同于一般,中了他的火毒,不是普通伤药所能治得好的!”
淳于洛一时真搞不明白安德庆到底是要做什么,但是他也已经下定决心,就是要死,也要同归于尽。
他沉下心来,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的关心!赤链蛤蟆的火毒,的确是不同于寻常,但是他却给了我们解药……”
安德庆哦了一声,连声说道:“那倒真是难得呀!”
淳于洛说道:“安德庆,你要是打算报复方才那一抖之仇,你尽管下手,我说过,我们现在都是重伤之人,只要举手之劳,就可以了却你的心愿。如果你只是想获得‘无相神功’的秘笈,很抱歉!你要失望了!”
安德庆说道:“如果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来向你们道别呢?”
淳于洛一愕,不觉脱口问道:“你在说什么?”
安德庆很平静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交过手,不论是什么方式,我是输了!”
淳于洛正色说道:“这句话我不能苟同,你没有输!你只是一时的大意罢了!你不必拿这句话来激我!”
安德庆似乎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仍然是继续说道:“你,包括这位小姑娘在内,随时都可以要了我的命!以我安德庆昔日的所做所为,今日一死,也是罪有应得,如今却意外地活过来了,我应该欠你们一份情!”
淳于洛回头看了公孙大娘一眼,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相信大名鼎鼎的“小安子”,会说出这种话来。看样子,安德庆似乎不是在说笑。
淳于洛说道:“你绝不欠我们的情……”
安德庆挥手说道:“让我说完,以我安德庆的性格来说,有这种情况,只有一个结果,让对方立刻死,别无第二个结果,但是,你们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来说,我的命是你们所给予的!”
安德庆在说这种话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没有一点说笑的意思。
但是淳于洛仍然坚持地说道:“你什么也不欠我们,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恩怨,就算是你在那夜状况之下,你同样地不会要我们的性命!现在就是现成的例子。”
安德庆笑了!他本来是长得很英俊的娃娃脸,此刻笑起来份外的令人觉得好看。俗话说:相随心转。当人的心发现了良知,人的表情会立即随之转变的。
安德庆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紫竹筒,说道:“生命是无价的,任何金钱宝物都补偿不了生命的给与。我这件小小的东西,只是表示我的一点心意罢了。”
淳于洛一示意,陈人凤跳下车去,双手接过那长短不过五寸的小小的紫竹筒。
安德庆说道:“这紫竹筒里装了有九支短镞小箭,只要一拨机钮,可以在一瞬间飞射而出,任何身手了得的人,也逃不过这一阵箭雨。”
他又笑了笑道:“你们这些侠义之士自命清高,不屑于用暗器。不过在紧要关头,救命还是很重要的。我说过,任何宝物都不足以补偿生命的给与,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暗器!心意罢了!”
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淳于洛忽然叫道:“请暂留贵步!”
安德庆立定脚步,回过头来问道:“有事吗?”
淳于洛顿了一下,说道:“传说中的……嗯!………‘小安子’似乎与今天的人……”
安德庆笑笑说道:“不一样?是吗?告诉你,是不一样的。要是搁在以往,此地已经是血肉横飞,不会有现在这样祥和。人,总有清醒的时候,尤其是自己生命真正发生过危机,往往会改变人的一生。”
他忽然想到什么。
“比起赤链蛤蟆,我小安子还要在残暴上稍逊一筹,赤链蛤蟆而今尚且如此,何况是我!”
淳于洛真的没话可说,只是合着掌说道:“一念归真,武林造福无限!安兄台真了不起!”
安德庆笑笑说道:“好了!别拿肉麻当有趣了!如果你要我回来只是说这几句话,我可是要走了!”
淳于洛连忙说道:“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安德庆说道:“人不辞路,虎不辞山!人总归要见面的。不过京城我是不能去了。日后在江湖上不期而遇的情形,总会是有的!但看彼此的缘份吧!”
只见他只一个纵身起步,人去似隼,倏然消失无踪。
淳于洛呆了一会,才对陈人凤说道:“我们走吧!”
公孙大娘一直斜躺在马车上,将这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此时她忽然说道:“如果合我们三人之力,要斗斗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安子’,能多少获胜的希望?”
淳于洛苦笑说道:“撇开我用药!大娘,说句长他人志气的话,根本没有赢他的机会。”
公孙大娘很严肃地说道:“可是我们今天赢了,而且赢得他心服口服。”
淳于洛一时不知道应该回些什么话才好,只有苦笑说道:“大娘!那可不是……”
公孙大娘说道:“那可不是真本事硬功夫赢到的是吗?其实那要比真本事、硬功夫赢来的还要不易!因为我们遇事都存有一念之仁,不会赶尽杀绝,也可以说我们是以仁制暴,获得的结果,比起那一刀一剑,杀得天昏地暗所获致的结果,有显然地不同!”
淳于洛叹道:“大娘,你这一段话给我很大的启示,有赤链蛤蟆在先,如今又有小安子在后,可见得天下没有绝对坏人,都有激发良知的时候!走吧!你的伤至少要经过几个月的调理才能复元……”
公孙大娘微微叹口气说道:“只是方欣芸的事,我却不能安心!”
淳于洛说道:“各人头上有片天,用不着去耽心她!我不是一再地说,方孝儒全家被杀,唯独被陈瑛的岳母救了他的小女儿,如果不是天意,焉能如此?我想绝不会有问题的!老天有眼,明察秋毫!”
公孙大娘叹道:“但愿如此,否则,这是我这一辈子不能安心的事!”
陈人凤驾着马车,叱喝一声,飞驰而去。
冶义山一片绿荫,如果是初秋,那将是满山红叶如锦,是十分动人的景色。
这里离通邑大道太远,偏僻荒凉,杳无人踪。
从一条羊肠小径入山,虽然炎阳似火,沿途却是绿荫如盖,偶有山风吹过,倒给人有一分清凉。
入山不多久,小径便被野草覆盖了,但见高大的枫树,低拥的映山红,野草中间或露出奇形怪石,谈不上景色宜人,但是清幽二字兼而有之。
从冶义山越过一道棱线,三株合抱粗细的枫树,交叉在一起,树的后面竟然是一个小山洞。
山洞不深,浑然天成,尤其是那三株巨大的丹枫,挡在洞口,如果不是走到近前,都无法发觉这个山洞。
山洞左边有一道狭缝,穿过这道狭缝,里面又别有洞天,是一处方圆约十来丈的空地,向上斜斜地开了一扇窗子,里面有床、有椅子、有桌子。
如果外面那一间是客厅,这里面一间就是卧室。
此刻里面卧室床上,躺着一个小尼姑,双目紧闭,气息均匀,脸色红润,似乎是睡熟了一般,但是,内行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被人点了睡穴。
日影已经从顶上斜斜的窗口掠过,洞室里略有一些暗下来。
这时候从洞前闪身进来一人,动作很快,他移开枫树后面的巨石,走进洞来,放下手里两大包物件,侧身走进里面,端详了一下小尼姑的面容,微微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
真正说来,他的笑容是别人看不到的,因为他从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一直拉到脖子上,除了露出两只眼睛之外,整个脸都被帽子遮盖住了。
如果光从这一双眼睛来看,光棱四射,慑人心魄。但是从衣袖中伸出的一双手来看,纤细柔白,尤其他伸手到那小尼姑额上试试有没有发烧,动作之轻柔,充满了女性特有的温柔。
他穿着一身紧俏的黑色劲装,但是,在劲装之外,又罩了一件宽大的风衣。
他的动作很俐落,在洞里来回走得很快。
他走到小尼姑床前,几次要举手,看样子是要拍开穴道,但是,临到身边又缩回手去。
这回他从外洞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放在床前的椅子上,终于伸手拍开小尼姑的穴道。
小尼姑睁开眼睛一看,立即一跃而起,闪身到床的后面,伸手指着蒙面人,厉声说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一连串地喝问之后,蒙面人笑了。
虽然只是轻轻的笑声,却是十分的悦耳好听,而且立即让人可以辨别出她是个女的。
小尼姑到这时候才放心不少,放缓了神情,依然连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的同伴他们现在何处?”
蒙面人缓缓地说道:“我到底是什么人?一时也说不清楚,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至于说你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你自己想想看,你忘了当时的情形了?”
小尼姑一听对方完全是女人说话的声语,放心不少,解除了自己的警戒之心。
她想了想说道:“我最后的记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很烈很烈,而且来得很快很猛的火,将我薰昏过去了,我只记得这些了,其他的我一概不记得。”
蒙面人问道:“难道你自己是什么人,也记不得了吗?”
小尼姑摇摇头,甚而伸手摸摸自己剃光的头皮,神情十分茫然。
但是,她还能追问:“看样子是你救我脱离那场大火的,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否则你为什么要救我?对不对?”
蒙面人笑了起来,因为她笑的声音很好听,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她的样子一定长得很好看,只可惜她用一顶帽子将脸整个都遮盖起来了!
小尼姑问道:“你为什么要笑?”
蒙面人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要救你脱险的原因是什么!正好我经过那边,看到有人纵火,有好几个人都被烧得很惨。只有你稍微远一点,但是也被火薰昏了,再不救你走,只怕不要片刻时间,你就会被烧死。”
小尼姑问道:“放火的人是谁?”
蒙面人摇摇头,说道:“我只看到有一个穿红衣的喇嘛,在那里很得意地笑着,这火想必是他放的!”
她立即问道:“这样你可曾想起来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小尼姑仍然摇摇头。
蒙面人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当时因为你昏倒在地,我只顾救人,抱着就跑,这时候还有一个人要暗算我,当时我也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人,一踹脚,将他踹在火里,我就挟着你一阵急奔……”
她的眼睛停在小尼姑的脸上,然后带有歉意地说道:“因为我怕你醒来挣扎吵闹,所以点了你的穴道,一直到现在才解开,是不是因为这个关系,让你丧失掉了记忆力?如果是这样,我真要抱歉!”
小尼姑说道:“不要紧!暂时忘掉一切倒也好!”
蒙面人歪着头想了一想,那样子是很俏皮的,忽然说道:“你方才一醒来,一口气连着问我几个问题。有人说每当人在大难昏迷之后,醒过来第一句话,一定是问最关心的人,与最关心的事。你曾经问:我的同伴呢?这表示在大火现场有你最重要的同伴,能从这个线索想得起来什么吗?”
小尼姑摇摇头。
蒙面人笑笑说道:“这样也好,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将来相处起来,更融洽些。”
小尼姑奇怪问道:“你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呢?难道你也是跟我一样,遭遇过一次大难,忘掉了自己的过去吗?”
蒙面人摇摇头,站起来朝外面走去,边走边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说来话长,往后有时间再慢慢地跟你说。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让你吃点东西,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她从外洞又端进来一大盘包子。
她对着小尼姑说道:“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那碗来之不易,别的不说,从山脚下端上来不洒泼掉,总是难得的细心。”
小尼姑盘坐在榻上望着蒙面人那明亮动人的眼睛,很感动地说道:“你对我真好!”
蒙面人笑笑说道:“这大概就是‘缘”吧!本来我都是独来独往,不是说很少,而是说从来没有跟别人交往过,这回偏偏遇上了你!嗳!喝吧!这真正是老母鸡炖的汤呢!”
小尼姑接过来碗,忽然又放下。
蒙面人问道:“又怎么啦?”
小尼姑说道:“我摸摸自己的头,剃得光光的,分明是个出家人,怎么可以吃荤?”
第十二章
这回蒙面人笑得很响.,只看她笑得浑身发抖,便可以了解她笑得很开心。
小尼姑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我说错了什么吗?”
蒙面人说话还带着笑意,说道:“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怎么还这么迂说是出家人?如果你真的是出家的比丘尼,你至少没有受戒,因为你的头上没有戒疤。”
小尼姑问道:“什么叫戒疤?”
蒙面人说道:“那是出家人的一种记号,受戒是一种大典,用艾绒在头上烧成几行疤痕,那就代表你已经真正是佛门弟子,否则就不是。你没有受戒,算不得是出家人,你再摸摸自已的头顶。”
小尼姑果真仔细地用手摸摸,光光的头上,没有疤痕。但是,她仍然固执地说道:“那我为什么剃光了头呢?每个人不是都有头发吗?只有出家人才剃光头发,对不对!”
蒙面人沉吟一下说道:“你说的也是很对,不过,对这件事我有一些不同的意见,……”
小尼姑说道:“你说的话,我能不听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蒙面人说道:“话不能这么说,说话要有理,才能服人,至于说什么恩人不恩人,我不在意这个。我说啊!出家人修行是在修心,是不是吃荤,我以为那是其次的事。济公还吃狗肉呐,可是他却是全身罗汉,这又怎么说呢?”
她望着小尼姑那发青的头皮,认真地说道:“看样子短时间你也离开不了,总要等你恢复了记忆之后,再去找你的同伴。我的意思是你的头发迟早是要长起来的,而且,我这里虽然也有锅有灶,做的也都是一些荤菜……”
小尼姑笑了,说道:“好了,我接受你的意见就是了,为什么要这件事说这么老半天的话呢?”
蒙面人摇摇头说道:“不,这倒是一件重要的问题,如果你真的受了戒,而我还勉强你吃荤,那是罪过。”
小尼姑端过碗来,喝了一口鸡汤,刚一进口,觉得很好喝,可是一下肚,立即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得涕泗交流,几乎喘不过气来。
蒙面人忍不住叹息说道:“看来我这番好心,是白白地……”
她本来想说“糟蹋了”,话说到口边又停了下来。
小尼姑喘过气来,才说道:“对不起呀!”我不晓得怎么搞的,忍不住就要吐!把你好不容易弄来的鸡汤给白白地糟蹋掉了!看来我只有吃素的命。”
蒙面人忽然又噗哧一声笑起来,说道:“你这一点比我差远了,我是四只脚的不吃桌子,两只脚的不吃梯子!算了,不要勉强你。这鸡汤和包子,都由我来打发,幸好还有两个大馒头,再给你倒一碗清泉水,没有一点儿荤,大概是可以了。”
小尼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真对不起呀!……”
蒙面人说道:“别尽说对不起,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按着小尼姑不让她动,自己从外面拿来馒头,舀来清水,递给小尼姑,她自己盘腿坐在对面地上,喝着鸡汤,吃着包子。
说也奇怪,小尼姑喝着泉水,啃着白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两个人如此相对吃了一阵,忽然小尼姑叫道:“嗳!我该怎么叫你呢?还有,你为什么戴着一顶帽子,把脸给遮住了呢?”
蒙面人本来是吃津津有味,看样子也是很久没有这样大吃大喝了。这时候突然被小尼姑这样一问,人为之一怔,吃喝也随之停顿下来,坐在那里不说话。
小尼姑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我是不是问错了?”
蒙面人顿了一会,忽然又笑笑说道:“你有什么错呢?我们两人话也说得不少了,彼此连个姓名都不知道,这不是笑话吗?你呢!是因为一时忘了自己是谁,当然不知道姓什么谁,我嘛……”
她推开自己面前的饭碗和大盘子,站起来走到那斜面通气孔的地方,长长地吸了口气,回头对小尼姑笑笑说道:“说实话,我跟你也差不多,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小尼姑急问道:“怎么会呢?”
蒙面人说道:“你还记得你醒过来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我说我的事说来话长。”
小尼姑有些怯怯地问道:“你现在愿意说给我听吗?”
蒙面人倒是很爽快地说道:“当然可以,不过你要知道,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件事的人。”
她走到小尼姑面前伸手拉住小尼姑的手,说道:“你吃饱了吗?走!我们到外面去谈去。”
蒙面人很细心地牵着小尼姑走到洞外,外面有淡淡的云,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刻了,轻微的风,驱散了热气,给人有非常舒服的感觉。
洞前三棵树很高很大,蒙面人抬头望望洞上,对小尼姑说道;“上面视野很阔,我平常一个人就喜欢到上面去,站在大石头上,眺望远处,心里就觉得舒服些,你爬得到上面去吗?”
小尼姑看了看那石洞上面,至少也有两丈多高,有草有小树,应该可以爬得上去。她点点头说道:“我想我应该可以!”
“好!你本来就没有病,只是被烟火薰的,现在练练腿劲,活动活动筋骨,将来……”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基于一时义愤,顺便救了小尼姑。她自己就是一根随波飘流的浮萍,自己的将来也不知道如何,还能跟别人说什么将来呢?
小尼姑倒是接得很干脆:“将来我跟着你在一起,你到那里我到那里,反正我已经是没有家的孤儿!”
蒙面人只说了一声“好啊!”她便轻松地一提腿,人直窜上去。
小尼姑也忙着双手抓住一棵小树,用力向上,突然人向上直冲,直拔起两三丈高,然后,又飘落下。
蒙面人一看,失声叫道:“原来你是身有武功的人!怎么你……”
小尼姑怔在那里,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
蒙面人点点头说道:“对了,你对自己的一切都已经忘记了,当然也忘记了自己是会武功的。那天夜里,你和你的同伴,一定是遇见了仇敌,被人用火攻击。嗳!你在发什么呆呢?”
小尼姑这才警觉过来,说道:“我真的会武功吗?我是怎么跳上来的?”
蒙面人说道:“照你方才的身手,你不但会武功,而且底子不弱,是经过名师指点过的,只是时间火候不够,只要再假以时日,你是武林中真正的高手。”
小尼姑怀疑地说道:“我会吗?”
蒙面人点点头说道:“这样吧!我们再到上面去看看。上得更高,就会看得更远。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追,就照我这个样子。”
她说着话,人微微一屈膝,身子微向前倾,突然弹出,就如同是一支箭刚脱弦一样,直射出去。
小尼姑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移动。
蒙面人在三丈开外,对她招着手说道:“来啊!你尽你所能用的气力!不!我是说,照我方才的样子,先提气,再展开身子向前扑。”
小尼姑迟疑了一会,果然按照蒙面人所说的方法,先吸一口气,张开自己双臂,双脚一蹬,人立即向前一窜,直飞出去多远。
蒙面人点点头说道:“我说的没错,你虽然忘记了别的事,但是多年的武功训练,已经使你有了自然的反应。现在你跟着走!”
她在前面施展出“陆地飞腾法”,流星赶月般地直奔山之巅。
小尼姑紧跟在后,居然相差不到三五丈远。等到蒙面人到达山巅时,小尼姑也及时赶到。
两人相携着双手,忍不住对视笑起来。
此时夕阳已坠,暮霭苍茫,遥望之下,但见烟云迷蒙一片。蒙面人和小尼姑相偕坐下之后,她忽然问道:“从你证明身具武功之后,可曾想起什么蛛丝马迹的往事了么?”
小尼姑摇摇头,说道:“对以往我现在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
蒙面人安慰着说道:“不要紧,我曾经听说过,以往也有人发生过类似你这种情形,把自己的一切,忘记得干干净净,可是到了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重游旧地,又重逢旧日的知交,就好像是接上活水源一般,立刻恢复了以往的记忆。”
小尼姑问道:“真的吗?”
蒙面人叹道:“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将以往全都忘记,那倒是福气,只怕是忘记不了,更糟糕的知道一点点,又无法了解全盘,那才叫人心烦!比方像我……”
小尼姑说道:“对了,你说过你的身世说来话长,你说这是第一次说给另外一个人,我看能够不说还是不说吧!”
蒙面人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听吗?”
小尼姑说道:“我当然是愿意听了。只不过是我觉得你的身世一定充满了坎坷。重温往事,如果是快乐的,那当然很好,如果……如果……那不是让你重新再尝一次痛苦吗?那又何必呢?所以,能不说就不说吧!”
蒙面人拉住小尼姑的手,说道:“你的心地很好,能替旁人设想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不妨事的。”
她站起来,望着远处的云烟,寥落的灯火,感慨地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是第一次我跟别人诉说我的身世,说出来,也许会让人松散一些。啊!对了!我们总不能永远这样‘你’来‘你’去的吧!在你没有恢复记忆以前,我应称呼你什么呢?”
小尼姑说道:“称呼我什么都可以。你不是说我像个出家人吗?那你就叫我小尼姑好了。”
蒙面人笑笑说道:“你根本就不是个小尼姑,为什么要硬说自己是小尼姑呢!这样吧!为了纪念我们的相逢是如此地偶然,就好像是两个没有根的浮萍蓦然在湖面上相聚,我叫你蓦萍可好?”
小尼姑一听,口里重叙了一句:“蓦然萍踪!”立即接着说道:“好极了,谢谢你给我取的名字。”
蒙面人说道;“等到将来你恢复了记忆,遇到了你旧日的亲友,你再恢复你的名字。”
小尼姑摇摇头说道:“蓦然聚首,蓦然萍踪,人生真的都是一点蓦萍,我会永远用这个名字:蓦萍!”
蓦萍问道:“你呢?你当然是有原来名字的了。”
蒙面人说道:“我叫上官文……”
蓦萍连忙抢着说道:“那我就叫你文姊好吗?”
蒙面的上官文怔了一下,笑笑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年龄只能做你的姊姊呢?也许……”
蓦萍连忙含着歉意说道:“对不起呀!因为……因为我就这么一直以为你比我大,所以就想到称呼你作姊姊。没想到你比我小。”
上官文笑道:“越说越远了,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阿姨!”
蓦萍叫道:“你看你,啊!不!你的手,你的身段……文姊!你是故意地在说笑。”
上官文说道:“如果你看到我的脸,你就不会再坚持了。”
蓦萍这回学乖了,她不再轻易地下断语了。她也不会轻易地提出什么要求,因为她一直为上官文的帽子感到奇怪,是不是由于自己脸上有什么难看的疤痕,而让她不愿意将自己的真面目示于人?如果是这样,要上官文拿掉帽子,是犯大忌的事。
上官文问道:“要看看我的脸吗?到现在你还没有见过我是长成什么样的人。”
蓦萍有些嗫嚅地说道:“我想……我想……现在不必了吧!我的意思是说,不要那么急嘛,迟早都会看到的。”
上官文笑了。从笑声里可以了解她笑得很开心,她伸手轻轻拍拍蓦萍的手背,很轻松地说道:“你怕了是吗?”
蓦萍几乎胀红了脸,挣扎着否认说道:“我怕什么呢?文姊,你真是……”
上官文说道:“你看你,我只是说你害怕我露出的面貌,与你所想像的差得太远,让你失望,你害怕这种失望,所以一时倒不急于要看到我的庐山真面目,对不对?”
蓦萍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来,说道:“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还会在意文姊你长得是美貌还是丑陋吗?”
上官文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老把我当作恩人,那样我们以后就很难在一起相处,你不是说以后都会跟着我吗?如果你是天天跟着一个救命恩人,那种日子就不好过了!”
她笑了笑,继续说道:“至于美与丑的问题,爱美是人的天性,人间美好的事物,总是会惹人喜爱的,相反地,对于恶陋的东西,任何人都是有厌恶之心,就算你把我当作救命恩人,如果我长得好看,岂不是更好吗?”
蓦萍依然红着脸说道:“文姊,我说不过你,我是说……”
上官文笑笑说道:“让你见见我的庐山真面目之后,我们再说旁的吧!”
她抬起手来,正要取掉头上的帽子,忽然手又停住,很认真地说道:“自从我戴上这顶帽子以后,你是第一个看到我脱下这顶帽子的人。”
她说着话,侧转身去,用手缓缓拉去套在头上的那顶帽子。当帽子拉掉第一个露在蓦萍眼前的,是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像瀑布般地,从脑后披洒下来,因为侧面,正好遮去了脸庞。
人家说灯下看美人,倍增妩媚,如今是在暮色之中,蓦萍面对着这样一头乌亮浓密的头发,她觉得女人的头发竟有如此的美,是她所从没有想到过的事。
她立即连想到:如果是自己留起头发,会有如此乌亮浓厚像乌云般、瀑布样的美丽吗?
她忍不住说道:“文姊……”
上官文缓缓抬起头来,乌云般的头发,滑到脑后,随着晚风在飘拂,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事物!
侧面上仰的上官文,露出雪一般的肌肤,微微上翘的嘴唇,挺直的鼻子,长长的睫毛,也可以看那明如猫眼的乌珠,是一个十足的美人侧脸像。
尤其是那微微上扬的下巴到脖子之间,构成极其柔美的弧线……
蓦萍忍不住赞美说道:“文姊,你真是位美人!……”
言犹未了,只听到上官文应声说:“是吗?”
她随着这声答话,整个人扭转过身来,正好面对着蓦萍。
此刻微月星光可以让蓦萍看得清楚。
蓦萍微张开口,轻轻地惊呼出声。一声“啊”字刚出口,又忙不迭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上官文笑笑问道:“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很美吗?”
凭心而论,上官文是一位美人,论年龄约在三十出头,正有一种成熟的女人最独特的风韵。细嫩的肌肤,灵活的眼睛,挺直而秀气的鼻子,略具弧形的小嘴,尤其是两道细长的眉,更增添了几许妩媚!
这样一位十分成熟,十分美丽的女人,却被破坏了。
这种破坏,可以看得出是人为的,是蓄意的,就如是一幅美好的画,被人用浓墨、用渚赤,狠狠地抹上了一笔,一幅好画就这么被破坏了。
上官文的脸,左侧脸颊上,有一道长约三寸多的疤痕,约有一指多宽,那像是用刀、用火钳、用别种凶哭,狠狠地在脸颊上硬生生地划了一道,挖去一条肉。
现在这道疤痕,是长得愈合了,但是留下来的却是凸出鼓起的一道紫肉瘤,连带地右眼梢都扯得变了形。
蓦萍忍不住伸手抓住上官文的手,颤声说道:“文姊!……”
上官文微笑说道:“还叫文姊吗?看我的年龄比你大出多少?”
蓦萍抢着说道:“至多也不过大上八九岁。”
上官文笑笑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想占你的便宜,就算你叫我一声阿姨,恐怕在年龄上是无法配合的。关于这一点,你是无法了解的。”
蓦萍连忙说道:“且不说年龄,我称你为文姨,以表示我的一分尊敬。”
上官文笑笑,没有表示意见。
蓦萍又问道:“文姨,你的脸?”
上官文说道:“我的脸与我的一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在向你说明我的身世以前,我必须要给你看看我的脸。”
蓦萍想了想问道:“文姨,照我的看法,你的脸是受了伤的伤痕,以你方才所表现的武功,是一位高人,怎么会被人伤到脸呢?”
上官文顺手拾起丢在地上的帽子,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抬起头来,笑笑说道:“你能看出我的武功很好吗?那说明你在武功这方面,已经恢复了你的记忆。不错!我也用不着瞒你,曾经有一度我自己认为我的武功是属于武林中的一等高手。不过,事实上武功这种东西,是没有止境的,愈练到最后,愈发觉自己还是差得很远。”
她忽然又笑了起来。如果不看那道紫溜溜凸起来的疤痕,她的笑容是十分动人的。
可是,如果看到另一半的脸,在她笑的时候,扯动了那道疤痕,整个脸型都破坏了,不但不美,反而越发显出那道疤痕的丑陋!
这究竟是什么人?是如此的狠心?下如此的毒手?
对于一个美女来说,这样的一着毒手,还不如干脆把她杀掉反倒是仁慈些!如今留下这样的疤痕,比死更要残忍一些。
上官文说道:“有一度时期,我曾经想到,不如死掉算了。”
蓦萍急忙说道:“文姨,你怎么可以……”
上官文笑笑说道:“你怕我想不开是吗?放心,我现在是不会去死的!我活着有一个大愿望,为了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是不会轻易去死掉的,蓦萍,你知道这个愿望是什么吗?”
蓦萍摇摇头,但是她还是猜着道:“我不知道,如果让我猜,这个愿望是有个医国的高人,妙手回春,能医好你脸上的疤痕,恢复你原来的美貌。”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你的心地很仁慈,如果换过旁人,应该是报仇列为第一,杀掉伤我的仇人,消除心头之恨,然后再谈治好我脸上的伤痕。”
蓦萍不好意思地说道:“文姨,也谈不上仁慈。我只是觉得恢复文姨脸上的伤痕是最重要的。至于报仇,那是消除心上的伤痕,那是可待以时日,徐徐图图,事情总有所谓先后本末的顺序。”
上官文大为赞许,说道:“蓦萍,你真不错!一个简单的道理,解开了我心头的结,多少年来,我让这个结折磨了几十年……”
蓦萍不觉顺口重复了一句:“几十年?”
她的意思到底是几十年?是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以二十年为例,上官文今年才三十出头,难道她脸上的伤痕是她十岁的时候被人伤到的吗?怎么会呢?一个十岁孩童怎么会遭人毒手?这是叫人想不透的事。
上官文似乎早已猜透了慕萍的心思,笑笑说道:“你觉得我没有那么老,是吗?告诉你,的确是几十年前的事。”
她忽然又站起来,说道:“你看天都黑了,我们该回去了,方才吃的那点东西,也该饿了。再说,你也该洗洗澡,换换衣服,那样比较舒服一些。”
这回她没有施展武功,只是携着慕萍的手,右手捏着那顶帽子,缓缓地走下山。
使蓦萍感到奇怪的是上官文并没有将那顶帽子戴在头上,换句话说,她并没有利用帽子来遮住她脸上的疤痕。在这以前,上官文亲自说的,她的帽子从来没有取下来过,就因为如此,使她原本白晰的脸,显得有此苍白。
上官文忽然转过头来说道:“蓦萍,你还记得我们乍一见面时我说过一句话吗?”
蓦萍想了一下说道:“文姨说的话很多,我受益也很多,但是,以文姨跟我之间的关系来说,文姨说我们有缘,这是很重要的。”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你果是一位很聪明的人。不错,我们是有缘,使我一见到你就感觉到十分投缘,你知道,你来,给我带来多大的帮助吗?”
蓦萍不安地说道:“文姨!”
上官文说道:“我是说实话。你方才所说的话,不止是解开了我心里的结,使我豁然,更使我能面对人生。你看!”
她的手一抬,原先捏在手里的帽子,被她甩到老远,落在苍茫的山野,不知去处。
她回过头来,很开颜的笑道:“脸上的伤痕,远不如心上的伤痕,如果不能抛弃心头的阴影,即使有朝一日能有人医治好了我脸上的伤痕,恐怕也治不了我心头上的伤痕,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当我能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还要戴上这顶帽子做什么呢?”
蓦萍对于上官文的这一段话,着实地很感动。她双手紧握住上官文的左手,十分感动地叫道:“文姨,你真了不起。”
上官文笑道:“快回去吧!了不起的事还多着呐。”
两人快步下山,回到山洞里,点起油灯,罩上一个半透明的不知道是什么质料的圆珠球,山洞里显得十分柔和的灯光。
上官文说道:“本来那碗鸡汤和包子,是为了给你补一补,我跑了几十里的路。特地为你端来的。早知道你不习惯吃荤,山洞能吃的东西多的是,看我替你做几样吃的。”
蓦萍说道:“文姨,我也会烹调,让我来帮忙好吗?”
上官文笑道;“往后要你做吃的日子多着呐,今天你急什么!推开床头那块石头,里面是一个衣柜,要换的衣服在里面,挑你自己喜欢的穿。还有你看这里……”
引到床后,推开一道石门,里面竟然是一处清澈的水池,不知从何处流来的泉水,注满了有半人深的水池。
依着山壁,凿成几道石阶,放置着浴巾和皂角。
上官文指着水池说道:“这是山上渗下来的山泉,冷冽清静,我就势做了一个浴池,这样的天气,洗这样的泉水,是一大享受。你慢慢地洗,洗好了,我们吃晚饭。”
蓦萍点点头,她感到这里山洞,真是一处难得的别有洞天。
蓦萍等上官文出去之后,推上石门,宽去外衣,当她脱下里面的小衣,忽然有一件东西掉在脚下。
蓦萍拾起来一看,原来是用油布包得很严密的小包裹,捏在手里软软的,想不出是什么东西。
她想了一想,便不急于洗浴,小心地打开油布包,里面又是一层油纸包,说明包这件东西的人,是如何地在珍视着里面的东西。
她越发地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了。封面上有“无相神功秘笈”六个字。
这小册子不知道是用什么纸做的,摸触到手里,感到十分的柔软,而且非常富有弹性,纸略带黄色,字写得十分工整。
蓦萍知道这是一本武功的秘笈,但是,她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武功?又为何会藏在她的身上?而且还是贴身藏在小衣里面?
她很用心地想了想,无奈脑里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
她想了想,小心地将那小册子放在石阶上面,自己先匆匆地洗浴!山泉冷冽,洗到身上是十分的舒适。但是她已经没有心情享受。
她仍然匆匆穿上她自己的灰色缁衣,来到外面叫道:“文姨,你来看,我这里有一本武功秘笈!”
上官文正兴高采烈地端着一盘子青菜,热腾腾地边走边说道:“什么武功秘笈?让你这么高兴?”
蓦萍说道:“不是高兴,而是意外!文姨你看!”
上官文放下手里的菜盘,走过来说道:“从那里来的武功秘笈,我来看看……”
当她的眼睛一接触到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时,她怔住了!她的手伸到半途,突然停住在那里。
蓦萍叫道:“文姨,你怎么啦?”
上官文突然上前,拿过那薄薄的小册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在手里翻了一下,脸色充满了惊讶、兴奋,还有几分按捺不住的喜悦那种复杂的表情,问道:“蓦萍,这是从那里来的?”
蓦萍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脱衣沐浴的时候,从我的内衣里面,掉出这样一包东西。”
她拿起油布和油纸,在上官文面前抖了一抖。
“我打开来一看,里面包着这本秘笈。”
她又认真地问道:“文姨,这真的是一本秘笈吗?里面记载着什么样的武功?文姨知道吗?”
上官文看了她一眼,然后拿过油纸和油布,很用心地将秘笈包好。稍稍思考了一下,顺手将油布包交还给蓦萍,并握紧她的手,想了想说道:“现在,你还是把它贴身放好。”
蓦萍不解地问道:“文姨,我……”
上官文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说道:“我们先吃饭吧!”
她又从前洞捧来一瓦钵子米饭,真正的黄粱米饭,喷鼻的饭香,诱人食欲。
蓦萍果然依言将油布包贴身放好,到前洞帮忙拿来两副碗筷。两个人默默地吃着黄粱米饭,和那一盘子青菜,谁也没有话说。但是,两个人都有心事似的,吃不了多少,就放下了碗筷。
蓦萍几次要说话,但是看到上官文的脸色并不是很好,而且,她也发现一件事,每当上官文有沉重表情的时候,她右边脸上那道紫红色的疤痕,就透着发亮。
现在上官文的脸上疤痕,正发着亮光,很令人感到有些可怕!
蓦萍看上官文放下碗筷,立即收拾,准备到外洞去洗涤。上官文挥挥手说道:“你放下吧,不必洗了!”
蓦萍一怔,上官文招招手,说道:“到这边来。”
随她到了床边,推开床边石壁另一扇门,里面是一间极小的房间。上宫文从里面很快地取出一柄宝剑,一个小小的箱子,几件衣服。
她将箱子打开,里面藏的是几件珍宝,还有几锭银子,倾倒出来,用小包袱包起来,和几件衣服包在一起,很自然地说道:“我们在江湖上走动,总是要吃饭的,我们总不致下流得要去偷盗别人的钱财为生吧!节省着用,大概这点钱用上一年半载,还不致有问题。”
她看看蓦萍的身上。
“衣服还是要换过来,里面还有两顶帽子,也有汗巾,我不戴可以,你总不能光着头随我跑,如果你戴不惯帽子,用汗巾包扎着头,也可以掩人耳目。去!现在就换过来,尽量挑合适的衣服穿。天热,衣服简单,只要够洗换就可以了!”
蓦萍呆在那里,没有移动。
上官文笑了起来,脸上沉重的表情消失了。
“怎么?没有听懂我的话吗?”
蓦萍一震,觉醒过来,连忙问道:“文姨,我们要走吗?我是说,是不是现在立即就要离开这里?”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最好是立即离开……”
蓦萍带着一些怯意,说道:“文姨!……”
上官文说道:“我知道,我这样突然地举动,你是有些不解的。”
蓦萍此刻心情似乎已经稳定下来了,她大胆地说道:“文姨,是不是与我身上这本武功秘笈有关系?”
上官文点点头,带着几分嘉许的意思说道:“你是怎么会想到的?”
蓦萍说道:“在吃饭以前,文姨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可是自从看这本秘笈以后,文姨的神情就有着不同,而且立即就要准备走。我想,是不是为了这本秘笈?”
上官文说道:“很好,你很聪明,一个习武的人,应该有这份见微知著的警觉,尤其是对于一个闯荡江湖的人来说,更是永保平安的窍门。我的确是临时决定要离开这里,原因是因为你身上那本秘笈。”
蓦萍闻言确实大吃一惊,因为她只是如此的猜测,没想到真的是为了这件事,虽然说是被她猜中了,仍然是让她有十分意外的感觉。
就为了这样薄薄一本小册子,使得上官文如见大祸似的,即刻就要离开这里,有一种避开瘟疫的模样,为什么?会是这本小册子有什么不祥的预兆?
上官文望着蓦萍陷入愕然沉思的状态,她轻微地叹了日气,说道:“你一定以为我有些反常,我承认对于今天晚上这件事确实有些过于敏感,但是,你知道吗,几十年来,我能平安无事,没有人能惹上我,我也没打算惹上任何人,就是由于我这份敏锐的感觉。”
蓦萍点点头。
上官文放下手里的小包袱,将宝剑放在桌上,说道:“现在正是深更半夜,冶义山应该一如往昔杳无人踪。好吧!我违背一次自己处事的原则。我知道,如果是此时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一定觉得我有些疯狂……”
蓦萍有些委屈地说道:“文姨,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而且,我说过,无论你走到那里,我都一定跟着你的。”
上宫文笑笑说道:“我没有说你怀疑我,我只是说你没有习惯我这种举动,多少是有些反常。”
她拍拍身旁唯一的一张凳子,道:“坐下来,也许我正好趁这个机会,把我的事告诉你。”
蓦萍依言坐下,并且认真地说道:“谢谢文姨!”
上官文突然又陷入了沉思,她的手指,正在抚摸着桌上那柄颜色斑斓的宝剑。那是一柄很有年代的古剑,剑鞘的外表,丝毫不起眼,斑落的铜绿,没有一点装饰。从上官文那样认真地触摸它,说明这柄剑对于她,具有不寻常的意义。
很明显地听到上官文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好吧!还是先从你身上那本秘笈谈起。”
蓦萍要伸手取出来,却被上官文阻止住。她顺手将油灯拨了一下灯芯,说道:“平日我是极少点灯的,今天是因为你来了的关系,怕你住在这黑漆的山洞中,会不习惯。”
蓦萍说道:“今后文姨要当我一切都能习惯,别让我来破坏了文姨的规矩。”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你还记得那本秘笈封面写的是那几个字吗?”
蓦萍说道:“记得。是写着‘无相神功秘笈’六个字。”
上官文说道:“传说中‘无相神功’是武功中最高的一种武功,如果能练到极致,不仅是刀剑不能伤,可以练成金刚不坏之身,而且无论对手有多高多深的功力,只要他攻过来的劲道,立即会被加倍地反弹回去……”
蓦萍禁不住地“啊”了一声,又不自觉地伸手隔着衣服摸了一下那薄薄的油布包。
上官文继续说道:“传说中还有其他的说法,说是由于这种神功,太过厉害,如果不幸所传非人,将会造成武林无可挽救的一次浩劫……”
蓦萍问道:“文姨,你可知道这种话是谁说的?”
上官文说道:“问得好,问的是重要的地方。不过你应该问的不是谁说的,而是什么人有这种想法?我可以告诉你,是创造无相神功的那位不知名的高人。”
蓦萍忍不住问道:“没有人能知道这高人是谁吗?”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传说中的话,往往都是无从查考的,就是这样流传下来了,正因为如此,一般说来,传说多半是不太可靠。但是,这次是例外。”
蓦萍心里一动,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无相神功秘笈’真的出现?”
上官文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我方才说的那位高人,耽心他自己所创造的‘无相神功’万一所传非人,造成一时不可弥补的遗憾,于是他将‘无相神功’分成三部分,分别录写,以便尔后流传下来,即使是所传非人,也不致于造成武林太大的伤害。”
蓦萍问道:“这么说‘无相神功’有三种不同的内容了?”
上官文说道:“应该说是同一种内容,只是所练的境界不同而已。因为所练的境界不同,所以,每本录写的秘笈,都有一个不同的名字。”
蓦萍忍不住问道:“文姨,这三个不同的名字你都知道吗?当然,其中必然有一个叫做‘无相神功’对不对?”
上官文说道:“不错,其中一个叫做‘无相神功’。另外一个叫‘无极神功’。一个叫‘无痕神功’……”
蓦萍问道:“这位高人是如何传授他这三种神功?我是说,他老人家将无相神功分成三种,怕的是一旦传错了人,会造成武林伤害。于是他将神功分成三种……我总觉得是一件太可惜的事。”
上官文说道:“你错了!这位高人顾虑是对的,‘无相神功’一代一代地传下来,难保有一代传错了人,将是如何是好?人无远虑,那不是智者的应有行为。”
蓦萍问道:“如果要比较一下,这三种神功总有一个高低,是那一种神功比较起来要高一些?”
上官文说道:“功力的高低是很难说的事,那是要看各人的禀赋,-以及各人所下的工夫如何而定。不过,你问的是很对,这位高人当初区分这三种神功的时候,的确是有一点高下之分。”
蓦萍说道:“最好的当然还是‘无相神功’了!”
上官文说道:“这是想当然耳!事实也确是如此。”
蓦萍问道:“其次呢?”
上官文说道:“应该是‘无极神功’,再其次应该是‘无痕神功’才对。”
蓦萍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疑惑。
上官文接着说道:“你大概是觉得我的话有些模棱两可。其实切实一些说,没有人真正见过这三种神功在一起比较过。所以,究竟那一种功夫好,只是想当然耳。不过,在这……”
蓦萍等不及地问道:“文姨,我等不及要打岔了。你对于无相神功,当然也包括了无极神功和无痕神功。所了解的,除了听到的传说以外,还知道有多少?”
上官文说道:“我曾经见过三种神功其中的一种。”
蓦萍睁大眼睛啊了一声。
上官文接着说道:“是秘笈,和今晚你给我看到的秘笈一样,是那么的薄,是那么不起眼,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奇珍。它是无极神功秘笈。”
蓦萍问道:“文姨,你是什么情形之下见到的?现在这本无极神功秘笈又在何处?”
上官文悠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两步,看了蓦萍一眼,“噗”地一口吹熄了油灯,她踱到通气孔的窗洞之前,一线月光,穿到房里。
她抬起手来,抚摸着自己左颊上的疤痕,良久才幽幽地说道:“四十年前一个繁盛的大户村庄,不幸被一次大火,烧成了平地,近百口的家人,竟然没有一个人逃出火窟,真是人间惨事。”
她说到这里,声音都有一些黯然,停顿了半晌,才又继续说道:“幸好老天下了一场大雪,将余烬熄灭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位中年侠士前来访友,没有想到老友的家已经成了一片瓦砾……”
第十三章
蓦萍听得很专心,坐在那里,在黑影中望着上官文的背影;窈窕可人的身材、飘在身后的秀发,这么美好的身影,却在叙述着一个悲惨的故事。
她为什么突然之间要说这样的故事?没有人知道。蓦萍自然也不敢问,只是静静地听着,她希望听出这故事的结果来。
上官文长长地吸了口气说道:“这位中年侠士在十分诧异意外之余,也十分悲痛。他认为老天没有眼睛,为什么这样的积善人家会遭如此的横祸?他含着泪,在火场里巡视,希望能发现什么,他转着、走着……果然,他发现了……”
蓦萍忍不住说道:“他发现了什么?”
上官文说道:“在积雪覆盖的墙角,居然有人在蠕动。”
“啊!……”
“那是在村庄的外一角,一堵夹墙的后面。这位中年侠士立即一个箭步冲过去。很快地用手拨开墙角的积雪,赫然里面竟然是一个人……”
“啊!”
“那应该说根本不是一个人,因为焦枯的头发,顶着残雪,焦黑的脸,已经分不清楚眼睛和鼻子,火已经烧过一天,又整整下了半天的雪,在这种情形之下,居然这个人还是活的,真是奇迹!”
“真是奇迹!”
“你知道是什么一种力量能让她活下去的吗?”
“文姨,我不晓得。”
“是爱!是伟大的母爱!”
“母爱?是个女的吗?”
“应该说是位母亲?她怀里用厚厚的皮衣包着一个才满周岁的孩子,她的下身被一截横梁压坏了,不能移动,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发现他,救出她的孩子。”
“啊!好可怜!好感人!”
“就凭这股力量,她支撑着活下去了。”
“中年侠士发现她了,她应该可以脱险了。”
“她用嘶哑几乎是无声的声音,叫着公孙叔叔……”
“公孙叔叔?这位中年侠士是复姓公孙的了?”
“中年侠士这才大惊,上前拨开她身上的雪,这才叫了一声。原来是大嫂!他要移开横梁,救她出来。”
“阿弥陀佛!”
“可是被这位母亲拒绝了!”
“那……是为什么?”
“这位垂死的母亲用暗哑的嗓子说道:‘像我这样还能活吗?这么熬下去、撑下去,只是为了怀中的孩子。’她示意中年侠士将皮衣包着的孩子抱起来……”
“文姨,那孩子是活着的吗?”
“嗯,是她的命大,不但是还活着,而且还在皮衣里面熟睡。”
“那位伟大的母亲呢?中年侠士救了她是吗?”
“那位母亲完全是靠着一股精神力量在支撑着,老实说已经熬到油干灯枯的地步。当孩子被中年侠士抱到手里,她只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她说:你大哥一辈子只有这一点骨血……”
“她是有托孤的意思!”
蓦萍也受到感染,心里感到十分的难过,几乎要哭出声来。
蓦萍不禁问道:“文姨,你哭了?”
上官文笑笑用手指弹去泪水,缓缓地说道:“二十多年没有掉眼泪了!这会儿大概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吧!”
蓦萍说道:“文姨,那个孩子呢?我是说这个故事的结果是如何?”
上官文说道:“那中年侠士抱着孩子,也流下了泪,他默默地对那位母亲祝祷着:大嫂,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定竭所能,教养孩子成人。”
蓦萍赞道:“果然是侠义心肠!”
上官文继续说道:“这位中年侠士用手推倒了墙,掩埋那位伟大的母亲,再默默地对着那坯土祝祷着。趁着天还没有黑,匆匆离开了那里,奔回他的家乡。”
蓦萍原以为故事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她就没有再问下去。
上官文看了她一眼,问道:“不想知道后来的事吗?”
蓦萍急忙说道:“啊!当然要,只是……只是……文姨,后来呢?”
上官文说道:“中年侠士怀抱着不足周岁的孩子,返回到他的故乡。”
蓦萍接着问道:“他的故乡离着那被焚的村庄近吗?”
上官文说道:“相隔何止千里?以一个大男人,怀抱着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跋涉千里,历尽千山万水,那不仅仅是件苦事,而是一件难能办到的事。单就吃奶水这件事,就够让他头疼的了。”
蓦萍叹道:“果然如此,然而他是怎样不让那不足周岁的小孩儿不在路上挨饿呢?”
上官文说道:“用他难能可贵的爱心!”
蓦萍瞠然不解了。
“爱心吗?文姨,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这样一个男人,如果没有绝对的爱心,是没有办法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孤儿,跋涉千山万水,恐怕连一天也支撑不下去的。”
“那倒是真的,可是他有爱心又如何喂那小孤儿呢?”
“这位中年侠士……”
“他是复姓公孙是吗?”
“对!你记得对。此人复姓公孙,单名一个龙字,是武林中有名的大侠客……”
“文姨,你可知道那小孤儿姓什么?这位公孙龙又如何跟这位小孤儿的父亲有兄弟之谊?”
“武林中的交往,只是投缘二字。也许彼此神交已久,而双方却不曾见过面,已经是生死之交,是常有的事。”
“小孤儿姓什么?”
上官文没有理会蓦萍的问话,只是淡淡地接着说道:“公孙龙有一身惊人的武艺,身手矫健了得,但是再矫健的身手,当他捧着张嘴啼哭、索奶甚急的小孤儿,他就显得笨手笨脚了。”
“正因为他笨手笨脚,也就越发显示出他的爱心。”
“蓦萍,你这回是说对了!因为他有爱心,所以,虽然他没有哺育孩子的经验,他也想出了法子。”
“他想到的是什么法子呢?”
“他买到一个药铺里用来捣药的药臼,外带一只捣杵,他在旅途之中,卖了上等好米,用水浸透了,再用药臼捣杵,慢慢地将浸透的米,捣成浆,然后再煮成糊,一匙一匙地喂这个小孤儿。”
“啊!真是难为他。”
“就这样,他带着这个小孤女……”
“这个小孤儿是位女娃娃吗?”
“对!是个女娃娃。公孙龙千辛万苦将这个小孤女带回他那没人知道的家居。”
“他住在那里?”
“是一处景色极为秀丽的地方,苍松翠柏,茂林修竹,而且还有溪流纵横其间,真是处世外桃源。”
“就他一个人住吗?”
“公孙龙有个结发的妻子,还有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女儿,
其余就是几个打柴挑水、做饭煮菜的佣人。”
“公孙大侠是如此的古道热肠,他的夫人自然也是仁心义胆的人了。这位小孤女能在这个环境里生活,那是她一生中的关键时刻,她是幸运的?”
“你说对了!蓦萍,公孙大侠的夫人真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她从公孙龙手里接过这个小孤女之后,便挑起抚孤的责任。这个小孤女就在这种异常的母爱抚育下,渐渐地长大了。”
蓦萍看到上官文陷入了沉思,便悄悄地拿起一只碗,舀了半碗水,轻轻地放在上官文的面前。
上官文抬起头来,眼眶里有一分湿润,对她点点头说道:“蓦萍,谢谢你!”
蓦萍说道:“文姨,公孙龙大侠既然收留了这个小孤女,自然也会教她的武功了?不知道是不是传授了她的武艺?”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你说对了,公孙大侠不但教这位小孤女的武功,而且几乎是倾囊相授,小孤女成长到十二岁那年,不但人出落得十分的标致,而且一身武功,几乎尽得公孙大侠的真传,真是难得!”
她说到这里,望着蓦萍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公孙大侠这样做,有些疑问吗?”
蓦萍想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没有。公孙大侠是如此的钟爱着这位身世堪伶的小孤女,传授她的武艺,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什么值得可疑问的事。”
上官文正色说道:“因为你的记忆丧失,忘记了以往的一切,否则你是个习武的人,你应该知道,武林中传授武艺,是一件极其慎重的事。武艺愈高的人,收徒授艺,愈是慎重。”
蓦萍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怕的是所传非人,将给武林带来后患。”
上官文说道:“公孙龙大侠抚育小孤女十一年,对这个小孤女的评语是天性宽厚,聪明敏捷,是习武的好材料,另一方面他多次在江湖上访查,才知道那次大火,不是起自天火,而是有人纵火……”
蓦萍惊呼出声,叫道:“原来是有仇家?为什么?”
上官文说道:“这个小孤女身负全家大小数十口的血仇,授她的武艺,即使不能报仇,至少可以保身。因为小孤女的被救,迟早有人会知道。一旦传入江湖,难免有人要斩草除根。”
蓦萍问道:“这位小孤女的仇人是谁?”
上官文说道:“公孙大侠没有说明。”
蓦萍想了想说道:“他为什么不告诉小孤女?公孙大侠他应该是知道的,是不是?”
上官文说道:“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也许他知道不说,是由于仇家势力太大,也许他的立意冤家宜解不宜结!总而言之,他没有告诉小孤女。只是将自己的武功倾囊相授,小孤女年方十二岁,就已经习得一身惊人的武艺,而且尽得公孙大侠的真传。只要假以时日,在内力上深一层的磨练,必然可以为武林绽放异彩。”
蓦萍沉思了一下,没有说话。
上官文问道:“你有什么意见吗?”
蓦萍说道:“我是在想,如果我是小孤女,一定在公孙大侠继续调教之下,再尽十年苦功,然后……”
上官文问道:“然后怎样?”
葛萍说道:“然后毕一生之力,访察到灭门的仇人,手刃仇人,以慰父母九泉之下。再然后回到公孙大侠的故居,尽孝道奉二老享天年,一生心愿如此,了无憾事。”
上官文点点头,但是,她又叹口气说道:“你想的很好,和当时小孤女的心情,几乎一样,但是,人的一生,不能如意的事情,十常八九,哪能尽如人意,常言道:一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蓦萍问道:“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上官文说道:“其实说是意外,也应该是意料中的事。蓦萍,你还记得我说的,公孙大侠他有一个女儿这件事吗?”
蓦萍想了一下说道:“对!公孙大侠有一个女儿,比小孤女要大七八岁。换句话说,小孤女十二岁那年,公孙姑娘应该已经是二十岁左右的人了。文姨,你的意思不是说小孤女与公孙姑娘之间有什么不和的事吧?”
上官文说道:“蓦萍,你是怎么想到这方面去呢?”
蓦萍说道:“小孤女得到公孙龙大侠伉俪的照顾抚育,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发生呢?要有那也只有这位公孙姑娘了!”
上官文望了蓦萍一眼,没有说话。
蓦萍顿了一下,问道:“文姨,这位公孙姑娘的为人如何?”
上官文想了一下说道:“公孙姑娘的上面还有一兄一姊,据说都不幸夭折,因此,公孙姑娘极得父母的笼爱,人也长得极为标致,聪明绝顶……”
蓦萍不觉失声说道:“那可糟了。”
上官文问道:“为什么说糟了呢。”
蓦萍说道:“道理很简单,一山容不下二虎。这位小孤女人长得标致,人又聪明,偏偏遇上公孙姑娘又是一个漂亮又聪明的人,能相处得融洽吗?”
上官文说道:“公孙姑娘真正算得上是公孙大侠夫妇的掌珠,但是,公孙龙大侠对于武艺的传授上,却有了差别。”
蓦萍急问道:“怎么会呢?文姨方才不是说,公孙大侠对那位小孤女是钟爱非常,倾囊相授吗?为什么又说有差别呢?”
上官文笑笑说道:“你没有把我的话听完,我说公孙大侠在传授武艺上有差别,并不是对小孤女,而是对公孙姑娘。”
蓦萍“啊”了一声,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她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情。
上官文接着说道:“公孙龙大侠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对自己的女儿,知道得最清楚,公孙姑娘是一位绝顶聪明的姑娘,也可能是在父母自幼钟爱之下,性情变得非常急躁,心胸似乎不能容人。公孙大侠觉得像她这样的人,如果习得一身绝顶武功,恐怕不是武林之福!”
蓦萍点点头,轻轻地说声:“真了不起呀!可是……”
她又接着问道:“可是公孙姑娘不是跟那位小孤女处得很融洽吗?”
上官文说道:“对,要知道公孙姑娘的本质,还是善良的!”
蓦萍问道:“那又为什么?……”
上官文叹了口气说道:“起因是为了公孙大侠开始传授小孤女另一种武功,而公孙姑娘却没有被传授。”
“啊!”
“这个武功就是‘无相神功’其中之一的‘无极神功’……
“这恐怕是公孙姑娘受不了的一件事。”
“她是一位心性十分高傲的人,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于是在一个夜晚,她约小孤女到屋外去谈判。请注意,那时候小孤女已经是十七岁,而公孙姑娘已经是廿五岁的人了。”
“那也不能怨那位小孤女啊,公孙大侠的意思,跟小孤女有什么关系?”
“当事人却不这样想,公孙姑娘认为,如果没有小孤女的出现,这‘无极神功’必然是她获得。”
“照公孙大侠的为人,恐怕也不见得吧!”
“我说过,当事人不会这样想的。她认为:小孤女要对这件事负完全责任。她指着小孤女,斥骂她!羞辱她!说她是孤儿。”
“啊!太过分了!”
“相骂无好言,怪不得她。”
“并不是相骂啊!小孤女并没有骂她呀!”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小孤女也说了一句伤人的话,她说:人不但要有美丽的面貌,更要有美丽的心!”
蓦萍说道:“这话也没有说错啊!”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话是两句好话,可是说的时机不对,伤害了对方,无疑地是指责对方没有一颗美好的心。这种话是叫对方不能忍受的。”
蓦萍急道:“于是双方打起来了是吗?”
上官文摇摇头黯然说道:“这回不是双方,而是公孙姑娘动了手。”
蓦萍说道:“小孤女的武功比公孙姑娘高出很多,当然公孙姑娘不是对手。”
上官文说道:“这回你又错了!一方面是公孙姑娘猝然发难,完全出乎小孤女的意料之外。另一方面小孤女根本也没有还手的意思。”
蓦萍紧张地问道:“公孙姑娘伤到了小孤女?”
上官文默然没有说话。
蓦萍望着她,良久叫道:“文姨,公孙姑娘当时伤到了小孤女,是不是?并且是伤到了小孤女的脸颊!破坏了她的美丽?对不对?文姨!文姨!我知道了,你是在叙述自己的故事,你说的就是你!你就是那位小孤女!”
上官文苦笑笑说道:“你说得对!就是说的我自己。”
她站起来,悠悠地步了几步,淡淡地说道:“公孙三姊……我都是叫她三姊。她是用手指擦掉我脸上一条肉,当时血流如注……”
“文姨!……”
“当时我并不痛,只是难过,我没有理由再在那里待下去了,我只是抓了一把土,按住创口,匆匆回到住处,留下一封信。感谢公孙老师父伉俪,请他们恕罪,我不能侍奉他们。并且我也留了一封信给三姊,请她原谅,我将‘无极神功’秘笈留给了她。从那一刻起,我整整流浪了四十年。啊!四十年岁月,我的悔恨一天比一天增加。我每天都是孤寂中度着无边悔恨的日子。”
她的神情十分沮丧,可以看得出,时至今日,她仍然是悔恨之极。
蓦萍沉吟了一会说道:“文姨,其实这件事完全完全是那位公孙……我应该称呼她什么呢?我称她作公共娘吧!”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不错!现在她的确自称为公孙三娘。”
蓦萍接着说道:“公孙三娘是这件事的祸首,与文姨毫无关系,而且文姨是受害者,你实在用不着自我悔恨啊!”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从这件事情的发生,我做错了两件事。”
蓦萍想了想说道:“文姨是说你不该离开公孙大侠!”
上官文说道:“他老人家不但是我的世伯,又是我的恩师,而且又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们夫妇两人抚育我整整十七年,这真是天高地厚之恩,无论如何因为三姊伤了我的脸容,就那么绝情的离他们两位老人家!”
蓦萍沉吟不语。
上官文继续说道:“蓦萍,你知道我离开那里,当时的心情并不是愤怒,而是觉得我在那里多住一天,会使三姊多难过一天。况且,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两位老大家知道这件事情的经过,三姊又何以为人?我是为这个想法匆匆离开的。只是……”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只是当时我的思考欠周,贸然离开,从各方面都说不过去的。”
蓦萍说道:“以公孙大侠的江湖经验、人缘、武功,他难道找不到你吗?”
上官文说道:“两位老人家的确找过我,三姊奉命找过我。
但是,错了一步,我那里有脸回去?”
蓦萍说道:“文姨,你说的第二件事呢?”
上官文说道:“我不该把‘无极神功’秘笈私相授受地传给三姊。在当时我只是觉得对她的一种补偿,没有想到犯了大错,我凭什么资格将秘笈传给她?要传我恩师难道不能传吗?结果由于我一时糊涂,使得我恩师夫妇两位老人家以为我是携带秘笈逃走……”
蓦萍问道:“文姨,你不是留书了吗?为什么不在留书里把你的用心说明呢?”
上官文苦笑道:“在那种情形之下,心乱如麻,脸上伤痕又痛,我那里能思考得那样的周祥呢?两位老人家想必是又是气恼又是伤心、又是着急、结果终于病倒了。”
她又叹了口气。
“缠绵床第三年整!”
蓦萍立即说道:“你应该回去啊!你去看看两位老人家,让他们心情可以宽慰,也许病情就会减轻的。”
上官文黯然说道:“关于他们二老的病情,我是一点也不知情,直到……直到……”
她终于又泫然欲泪。
蓦萍说道:“两位老人家终于不起?”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等我知道这个恶耗,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了。我不顾一切赶回到牡丹山庄!”
“两位老人家喜爱牡丹!”
“对!二老都偏爱牡丹,居处遍植牡丹,故名曰牡丹山庄。我赶回到庄上,打听到二老合葬的坟地,但见遍植牡丹围绕,
可是爱牡丹的人已经杳然,我痛哭不能自己,直到……”
“直到公孙三娘出现?”
“她的出现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真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对她是恨?是悔?是歉疚?抑或是怨愤!”
“公孙三娘大概没有什么好言语跟你说。”
“她开始骂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十七年抚育教养之恩,结果害得爹娘因我而死!”以文言
“这是不公平的!”当
“不!是公平的!她骂得对!我的确是罪该万死!我立即告诉三姊,我这次回来祭奠恩师和师母的坟台之后。我根本没有打算回去,我要以我的生命,报答恩师和师母。”土
“啊!”
“三姊狠狠地告诉我说,我死有余辜!但是在我死以前,她还要给一件东西让我看。”
“好狠!”
“她给我的是恩师在临终之前,留给我的一封字简。”
“她居然还会留下来交给你?这倒是很意外。文姨,公孙大侠在字简里怎么说?”
“显然是病重时腕力不继,字迹十分难辨,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恩师他老人家对我已经宽恕了,而且也知道我终必会回到牡丹山庄,更重要的他相信三姊一定会将这封字简交给我。”
“啊!知女莫若父。”
“我说过三姊的为人,本质是善良的!只是个性刚烈,又太过骄傲,才……”
“文姨,字简中说些什么?能不能……我的意思是说我能不能……”
上官文笑了笑道:“我告诉了你这些事,当然也就准备把这封字简告诉你,不但告诉你,而且还可以给你看看原件真迹。”
她从自己身上衣服里取出一个小油纸包,可以看得出上官文对这份文件的珍视,也可以看得出她对于公孙龙夫妇两位老人家那份真挚的感情。
解开层层油纸包,里面的纸由于年深月久,已经呈现黄色。而且折叠处,已经破损。
上官文极其小心谨慎地摊开,上面的字迹还是很清楚,因为字体很大,字形扭曲,说明写字的人当时是在病中,手腕执笔乏力。
上官文问道:“没有灯光,看得清楚吗?”
蓦萍说道:“看得清楚。”
她也是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来读这封珍藏数十年的遗书。
字简里的写的是:“原谅你三姊,我二老对她是有歉意的。记住你的‘无极神功’尚未练成十分火候,千万要持之以恒,如果你有缘,或者你的父母地下有灵,保佑你能获得另一份秘笈,无论是‘无相’或是‘无极’,你的武功即可更上层楼。因为你灭门的仇人非比寻常,不可轻举妄动。
不论多大的磨折与灾难,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练下去!否则,你无以对父母,也无以对我和你师母十七年抚育之劳。切记!切记!”
蓦萍是轻轻念下去的。
抬头看时,上官文已经是泪水盈眶!
蓦萍小心翼翼地将字简叠妥,再将油纸包起来,官文,轻声问道:“文姨!这封信……里面缺少了一件最金的事。”
上官文拭去泪水说道:“你是说我的仇家?”
第十四章
蓦萍说道:“除非他老人家另有指示。”
上官文说道:“我恩师的确另外留有四个字,我还没有猜透,但是为了怕泄露出去,我将这四个字记在心里,不留任何一点痕迹!”
既然留在心底,当然蓦萍也不方便问了。她只有把话岔开,接到前面说道:“文姨当然是受了公孙……不应该称大侠,应该称作老前辈,是他老人家遗命影响到文姨这几十年的生涯。”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对!我当时还是拜辞了三姊,独自再入江湖,一方面隐姓埋名,苦练我的武功。另一方面我希望能有缘遇上另两种秘笈的其中之一,没有想到今天……”
她突然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此刻,外面已见天光,石室里已经逐渐有了光亮,彻夜之谈,不觉已经天明。
蓦萍发现上官文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尤其左颊上那道疤痕,隐隐透着光亮。
她忍不住低声叫道:“文姨!”
上官文突然脸色霁放,并且带着微微的笑容,说道:“蓦萍,你从来没有看过冶义山的清晨,那是十分幽美的,我带你去看看好吗?”
蓦萍不知道上官文如此突然要带她到外面去看风景,到底是什么含意。
原先上官文是要立即趁夜离开,后来勉强留下,为蓦萍叙述自己的故事,故事还没有讲完,这会儿又突然要到外面去观赏风景,这种转变,绝不偶然。
蓦萍望着上官文的眼神,平和如昔,看不出任何一点异样。
她点点头说“好。”当她迈步出洞的时候,一种自然的反应,眼光落在那柄宝剑上面。
上官文微微笑道:“如果你有兴趣在这样的清晨练练剑,不妨将这柄剑携在身旁。”
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
“啊!对了!你不妨试试看,你是否学过剑术?是否还记得其中的奥妙。走啊!”
蓦萍果然依言携带着那柄古色斑斓的宝剑,跟随在上官文身后,走出洞门。
洞外晨曦乍现,天空份外清爽,隔夜的星星在眨着眼睛,难得的清凉,令人心神为之一振。
上官文缓缓地朝着上面走去,一路上她没有说话,也没四处眺望,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想必这是她拿掉遮面的帽子之后,第一次享受这种带着露水的沁人清凉,没有一点暑气,也没有一丝闷热!恐怕这是她多少年来,不曾有的享受。
她的脸由于长久不曾见阳光,看来有几分苍白。虽然是苍白,并不难看,细润的皮肤光滑如玉,只可惜左颊……
上官文突然说道:“蓦萍,我们到前面那棵大树下稍歇一下可好?”
蓦萍一直觉得有些怪怪的,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呢?
来到大枫树下,如果是秋天,那就更美了!单就这株高大的枫树,燃起一树秋枫,像一把熊熊的火,那就是一种奇特的美。
上官文停在大枫树下,望着蓦萍说道:“蓦萍,你知道吗?‘无相神功’有三种秘笈,大体上练的方式都一样,但是其中实在还是有差别。”
蓦萍一听怔住了,这种话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为什么又要说呢?为什么巴巴地跑到山上来说这种话呢?”
蓦萍是聪明人,她在诧异,但是她也知道上官文所以如此说,一定有她的用心。蓦萍只是很恭谨地应道:“敬聆文姨指教!”
上官文笑笑点点头,似乎是在说“孺子可教!”但是,少时她收了笑容,很认真地说道:“在这种秘笈之中,最好的一种,也就是说所记载的神功最高的一种,就是你身上所收藏的‘无相神功’秘笈。”
她伸手拍拍蓦萍的肩膀,继续说道:“今天你能拥有这种秘笈,是你的运气,也是你的晦气,你知道吗?”
蓦萍愈听愈觉得离奇,但是她同时也觉得上官文如此说话,必有原因。
她仍然是很恭谨地说道:“文姨,为什么说我是运气也是晦气呢?”
上官文说道:“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吗?‘无相神功’是当今武林中的绝顶武艺,只要你能习得其中的奥秘,不出三年,你的武艺就可以独步当今。”
蓦萍说道:“文姨,我的天资鲁钝,纵使有这本秘笈,恐怕也无法练成你所说的那样绝顶武功。”
她忽然又想起:“文姨,你所说的晦气又是什么呢?”
上官文说道:“江湖上有一句老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蓦萍急问道:“文姨的意思是说,这本无相神功秘笈,会给我招来许多困扰与麻烦?”
上官文说道:“武林中人对于珍奇宝贝,也许是视若粪土,可是对于这种奇功秘笈,是大家梦寐以求,甚或是终生追求的,一旦有人知道了你拥有这本秘笈,千山万水冒险犯难,要来索取,这样的麻烦岂不是晦气!”
蓦萍说道:“这件事截至目前为止,只有文姨和我知道,没有第三者在场,如何会有人知道?”
上官文笑笑说道:“现在说这种话已经晚了!”
蓦萍一怔,不觉脱口说道:“文姨,你……”
上官文忽然抬起头来说道:“第三者,请你下来吧!我们的话你都已经知道了!”
蓦萍闻言大惊,她断然没有想到在这棵巨大的枫树上,竟然藏着有人。她来不及想上官文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要说出许多秘密。当时她几乎是本能的一个撤身,飘到三丈开外。
可是当她如此本能地撤身飘开,人还没有站定,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快得几乎都看不清楚,就在她的眼前站定一个人。
这个人一落到蓦萍的眼里,几乎让她吓得叫出来。
这个人长得与一般人显著的不同。
光头,青头皮剃得清亮,两边耳朵上各留着一绺头发,编成小辫子。
两只眼睛圆鼓鼓地,当中黑眼珠子特别大,给人有闪闪发光的感觉。脖子上挂着许多亮晶晶的项链之类的东西。上身只穿了一件牛皮制成的小马甲,露出一身古铜色凹凸有致的筋肉。
下身穿着一条大红色的灯笼裤,黑色牛皮爬山虎的登山靴,除了左侧腰际挂了一个不小的皮囊,看不出他带有任何武器。
方才蓦萍如此飘身一撤,出自本能的反应,动作极快,但是对方比她更快。
从树上飘身而下,超越过蓦萍,并且落身到她的前面,快得如同一瞬。
看他那么高大粗壮的身体,真无法想像会有如此轻巧灵活的身法。
蓦萍当时一怔。
对方笑嘻嘻地说道:“小尼姑,不要想逃!在我面前,你是逃不了的!”
蓦萍一听叫她“小尼姑”,自然地抬起手来,伸手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皮。回头看看上官文站在那里看着这边,脸上似乎有一种疑虑不解的表情。
上官文陷入沉思,似乎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蓦萍当时便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那壮硕的巨人呵呵笑道:“我是谁,说起来并不重要,而且说出来你也并不知道。重要的是你问我干什么?”
蓦萍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巨人笑道:“铁金刚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他的口音虽然很浊重,但是字正腔圆,听得十分的清楚。
蓦萍摇摇头。
那巨人呵呵笑道:“如何!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问我何用?”
蓦萍此刻心情已经定下来了,变得沉着,她拿定身形,准备了后撤的方向,当然她是以上官文为唯一的依靠,她很沉着地问道:“你就是铁金刚吗?”
巨人笑呵呵地说道:“对!我就是铁金刚!如果你晓得我的为人,对于我的话,你就不会反抗!”
蓦萍问道:“铁金刚!你要做什么?”
铁金刚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拦住你吗?”
他用手一指道:“把你身上的东西拿出来,我掉头就走。我绝不会伤害到你,尤其对于一个年幼的娃娃,又是一个出家人,而且又是一个女娃娃,我不会对你动粗。不过,不要不听我的话,那就不好了!”
蓦萍一听可就急了,不禁说道:“你凭什么要拿我的东西?”
铁金刚笑呵呵地说道:“方才你们不是已经说了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你身上藏有无相神功秘笈?这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对我铁金刚来说,更是十分重要。”
蓦萍脸色一沉说道:“你休想!”
铁金刚笑道:“我说过,对于你这样年纪的小尼姑,我是不愿意动粗的,如果你坚不放手,那是你不识时务,就怪不得我铁金刚以大欺小了!”
蓦萍转身就走。
铁金刚并没有追她,只是说道:“你且看看,你能不能走得了。”
蓦萍没有理会,只是往上官文那边扑过去,正好这时候上官文走过来,一把接住她,两人站住回身看时,只听得一声大震,就在眼前不远,有一块卧牛石,此刻竟成了七八块碎石。
铁金刚站在那里,轻轻地拍打着手,若无其事地在露着微笑,很自然地说道:“在轻功方面,方才已经较量过了,你要是想跑,恐怕跑不出十丈之外。我这一掌的威力,大概你也是可以看得出,能够承受我这样一掌的人,数清当今武林,大概还找不出几个。怎么样?你是想逃走?还是舍命一搏?还是将身上的秘笈交给我?”
蓦萍离开上官文的怀抱,很认真的说道:“我不会逃跑,这一点你太低估了我。当然,凭你方才那一掌……”
上官文在一旁不疾不徐地说道:“小天星掌七成火候,开碑裂石如此而已!”
铁金刚惊道:“你是什么人?你认识天星掌法?”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你且不要先问我,等你们把话说完了,我自然会让你知道我是谁!”
蓦萍说道:“我说了,你方才那一掌果然厉害,我自知不敌,但是要凭你那一掌就要我把秘笈给你,那是自己估量得太高。”
铁金刚一双眼睛一瞪说道:“你要激怒我?”
蓦萍说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可以一掌震毙我,但是你得不到秘笈,永远不能!”
铁金刚大怒,大踏步过来,叱喝道:“你敢如此对我铁金刚说话!”
蓦萍说道:“你给我站住!你可以看到,我的手正握住秘笈,你再前进一步,秘笈就会捏成粉碎!你应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你结果是得到一把纸屑。”
蓦萍的话一说完,铁金刚呵呵大笑说道:“小尼姑,你这样叫做‘投鼠忌器’是不是!你错了!你以为铁金刚是一个可以威胁的人吗?现在你就试试看!我来了!看看你捏碎秘笈之后,还有办法阻止我?你愿意以身相殉,我倒是愿意得到你那一把纸屑。”
他虎虎生风,直跨两大步,右掌扬起,隔着三步,分明是施展隔空打人的劈空掌力。
就在这个时候,上官文突然说话:“慢着!我有话要说!”
铁金刚的手掌停在空中,他看了上官文一眼,说道:“你是什么人?你想说什么?”
上官文说道:“你这个人真是健忘,方才你藏身在树上,是我告诉你有关无相神功秘笈的一切,你如何就忘了呢?”
铁金刚皱皱眉头说道:“秘笈不在你身上,我不跟你说话,闪开一边去!”
他说着话,随手就是一挥。
上官文横身挡住蓦萍,挺身迎向如此一挥,只见砂石为之风起,山草为之披靡,可是上官文的衣服却是纹风不动。
铁金刚本来以为这一挥之后,手到擒来抓住蓦萍,这件事就这样了啦。没有想到他自忖一挥至少千斤臂力与掌风,连对方的衣服都没有飘动。
铁金刚人长得粗鲁,心眼并不粗鲁。
当时一惊非同小可,站在那里停了没有动,心里在思忖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你还要夺取无相神功秘笈吗?”
铁金刚心里盘算已定,很沉着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上官文微笑说道:“跟你方才回答的一样,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说出我的姓名,你也未必知道。我只要你回答,无相神功秘笈你还要不要?”
铁金刚断然说道:“当然要,我花了数十年的工夫,就像大海里捞针一样,没头没尾的乱找乱撞,居然让我撞上了,我怎么能放手?”
“你到目前为止,还有把握能夺得了秘笈吗?”
铁金刚瞪了她一眼,但是却是很坦率的说道:“照方才你那种表现,我没有把握。”
随着他立即大声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我打不过你,我也要一拚。”
上官文说道:“你应该知道这样硬拚,与一般拳脚刀剑相拚不同。”
铁金刚倒是点点头说道:“我明白!彼此都是以至深的内力相拚,只有一个结果,两个人只能剩下一个人!”
上官文说道:“如此你为何还要硬拚?”
铁金刚神情有些沮丧的表现,但是立即神情一振,大声说道:“废话少说,不是你们将秘笈拿出来,就是我铁金刚了断的日子!”
他微微一蹲马步,分明说出他现在是全心全力,小心翼翼沉桩敛气,定神运功,使出全身的功力,作全力的一搏。
上官文此时已经向前走了两步,并没有任何作势,只是很悠闲地站在那里。
此刻朝阳尚未照到冶义山,山上还是十分凉爽。晨间的风,微微拂动着上官文的衣袂,越发显得她那种气定神闲的样子。
铁金刚的脸上已经冒出汗珠。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你自己准备好了,就可以出招了!”
铁金刚开始产生了怀疑,他不是怀疑别人,而是怀疑自己。苦修苦练达三十年的大力重掌法,再加上苦练刀剑不入的金钟罩,居然不是这样一个纤弱女人的对手!这是练武者的悲哀,一种莫名的悲哀!
上官文见他迟迟没有动手,便说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铁金刚一咬牙,点点头说道:“你准备好,我可要全力进招了!”
他突然双臂内圈,倏地又向前一个跨步,双掌重叠,照着上官文的左肩印来。
上官文只是将左肩微微向下一塌,正好迎个正着。只听得“噗”地一声,就像是那样重重的一掌,拍到棉花上一样,没有一点点声音。
铁金刚已经知道自己预料的不差,今天遇上高人,他想收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他立即感觉到有一股涌来的力量,有如潮涌,源源而至,而且强劲得十分惊人。
他自己的桩步浮动,身形一个晃动,蹬、蹬、蹬一连退了好几步,而且心头一热,嗓子一甜……
就听得上官文喝道:“闭上嘴,气纳丹田,忍住上涌的血气,趺坐定神!”
上官文这一连串的叱喝,铁金刚明白这是他目前救自己唯一的途径,他觉得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他照着所说的做下去!
蓦萍站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只是惊异,简直不能相信,像铁金刚黑塔一般身材的人,而且又是力能碎石开碑,却是丝毫没有反击的情形下,眼见得是受了重伤。
这叫人如何说起?
难道这就是无极神功的威力?照这样说来,无相神功比无极神功还要高出一些,将来如果真的练成了,那……
上官文叫道:“蓦萍!”
蓦萍一惊而觉,连忙应声说道:“文姨,有什么事吗?”
上官文说道:“你到我们住的石室里,用碗舀一碗清水来。”
蓦萍也不敢问要清水做什么,她匆匆地跑下去,找到一只碗,舀了一碗清水,再小心翼翼回到上官文身旁。
上官文并没有跟她说话,只是很专心地注视着铁金刚。而铁金刚此刻闭目趺坐,气息已经非常均匀,只见他牛皮小马甲里面的肌肉,显得非常松驰。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时间,铁金刚缓缓睁开眼睛,上官文立即喝道:“你不要说话!”
并且将握在手里的一颗丸药,放到铁金刚的手里,说道:“喂他一口水,让他把这粒药咽下去!”
蓦萍照着话,端水到铁金刚面前,说道:“请你把药含在嘴里,把水喝下去。”
铁金刚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下,依言将药丸含在口中,伸手端过碗,喝一口水,将药服下,放下水碗,低声说道:“谢谢!”
上官文立即拦住他说道:“你现在不要说话,先注意行动,等到药性生效以后,有话再说。”
铁金刚依言点点头,闭上眼睛,趺坐默运功力。不到片刻工夫,只见他满头大汗淋漓。
第十五章
稍顷,铁金刚突然而起,当着上官文双手一抱拳,说道:“大恩!请吩咐我要怎么做才是谢恩!再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上官文正色说道:“看来你的功力太好,禀赋又好,所以能在如此短短时间内,恢复身体的功能,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汉!”
铁金刚低头说道:“你这么说,我是愈发的惭愧!”
上官文说道:“我们先不要说报恩的事,坐下来,我有事要请教你!”
铁金刚依言坐在较远的地方。
上官文问道:“你是怎么会追寻我们到这里来?你又是怎样知道她身上有无相神功秘笈?”
铁金刚想一想说道:“要从头说吗?”
上官文笑笑说道:“武林中一直有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大凡出现了一件奇珍异宝,就立即有数不清的高人,自然闻风而来,这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相神功秘笈如今算是出世了,相信很快就有人闻风而来。现在,大概还不至于,你说吧!照你的意思,从头说起。”
铁金刚说道:“我并不是中原人。”
上官文点头说道:“我可以看得出,你应该是西域人氏。”
她想了想道:“可是你的口音却是燕赵一带,而且字正腔圆。”
铁金刚说道:“如果我说我是一位王子,你相信吗?”
上官文说道:“当然相信,为什么不相信?”
铁金刚点点头,表情似乎相当的感动,说道:“从小被一位老师父带到燕京,他老人家说我是个练武的材料。”
上官文啊了一声说道:“你的父王会同意吗?”
铁金刚说道:“我不晓得,因为我离开自己国度时太小,我是糊里糊涂被老师父带到燕京的。住在燕京西山一个小庙里,每天打熬气力,练武功,一直到我二十二岁那年,老师父过世了,我才离开燕京。”
上官文问道:“你怎么会……”
那意思是:燕京离这里太远,怎么会到这里来?
铁金刚说道:“老师父临死以前,告诉我是一个王子,并且说我姓铁,他老人家说,我生就不是继承王位的人,但是,应该回去看看。所以,他老人家一咽气,我就回西域。”
上官文没有问下去,让他自己说。
铁金刚说道:“老师父还告诉我,因为我苦练金钟罩功,已经有了相当火候,不畏寒热,如果再假以时日,还会更上层楼。”
上官文问了:“于是你开始找无相神功?”
铁金刚摇摇头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无相神功。”
上官文奇怪地问道:“那你为什么又到处追寻?”
铁金刚说道:“我不是说过我要回西域吗?老实说,西域在那里?是什么样子?我根本不知道。通往西域的路是怎么走?我也不晓得,但是,我急于要回去……”
上官文说道:“急于回去看看你的父王?”
铁金刚点点头说道:“二十多年不知道身世倒也罢了,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对于生身父母自然有一种思念孺慕之情。”
上官文颇表赞许的说道:“你的话说得真好!”
铁金刚说道:“跟老师父二十多年,他老人家不只是教我的武功,而且还教我读书与做人。我人长得粗鲁,实则我自己觉得是明理义、讲信守的人!”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这个我相信。”
铁金刚说道:“我急着回去探望父母,多少有些莽撞,因为我对西域丝毫没有认识。我是个王子,是那个国家的王子?还有……”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西域在那里?到底有多大的地方叫西域?怎么个走法?要准备些什么?我是一无所知。就这样糊里糊涂朝着西走吧!”
蓦萍忽然问道:“就是你现在这身装束吗?”
铁金刚呵呵笑道:“问得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时候我是和你们一样的汉人装束。直到一天我遇到一个人……”
他没有说下去,似乎对这件事,他仍然怀有一份崇敬之意。
他刻意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挺了挺身。
“我走出了长城,出关以后,那种苍凉壮阔的景象,是我生平从来没有见过的。我立刻就喜欢上了那种苍苍茫茫、一望无际的情景。我自己告诉自己,我铁金刚是属于这里的。”
蓦萍本来想问:“为什么你现在又回到了关内呢?”
但是她看了上官文一眼,看到文姨全神贯注在听,她立即把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铁金刚接着说道:“因为我太无知,太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我连羊皮水囊都没有,居然就来到荒烟迷茫的关外,现在想想,真是十分荒唐!”
上官文说道:“关外并非没有人家,只是你要懂得计算路程,知道怎么走法,吃跟喝都不会有问题。”
铁金刚叹道:“当时我是一无所知啊!”
上官文说道:“那的确是十分危险的事!”
铁金刚说道:“二十多岁的人,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仗着自己一身武艺,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的?就这么一直往里闯……”
上官文问道:“是严寒的冬季?还是炎热的夏天?”
铁金刚说道:“是夏天。那真是炎热,地上都可以冒得出火来,就这样连续走了三天……”
蓦萍啊呀一声,不觉说道:“你都没有吃饭吗?”
铁金刚笑笑说道:“没有吃的还在其次,至少我可以挨上三五天的饿,还不致于要命。没有水喝,可叫人受不了,直到第四天的夜里……”
他忽然说道:“我没有想到夜里会如此的凉,我躺在砂砾上,仰望着苍穹,我在想,究竟应该继续走下去?还是退回去?”
蓦萍说道:“不行啊!再回来四天,你恐怕支撑不住的!”
铁金刚笑笑说道:“那里要四天,眼前我就已经受不住了,如果走回头路,改变一下回头的路线,说不定会碰上其他的行旅,说不定也会找到荒漠中的野店。”
蓦萍说道:“于是你回头了!”
上官文说道:“不会的!二十多岁的铁金刚怎么会走回头的路?就是渴死在前面,也是要朝前走的。”
铁金刚当时拱拱手说道:“多谢!多谢!承蒙对我铁金刚看得起!”
蓦萍说道:“你是真的继续朝前行吗?”
铁金刚点点头说道:“是真的!我并没有走回头路的打算。但是当时我缺水渴得厉害,只想趁着荫凉的黑夜,好好的躺着睡一觉。没有想到这一觉,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蓦萍问道:“是遇到了敌人?”
铁金刚说道:“我那样的年龄,又不曾在江湖上走动,能有什么敌人?可是,我遇到的比敌人更可怕的事,那就是荒漠里的毒蝎子!”
上官文说道:“这种毒蝎子奇毒无比,如果被螫了一下,很少能活过一个时辰。”
铁金刚说道:“我在迷迷朦朦的睡梦中被螫了一下,痛醒了,我一阵乱动,又被螫了一下,那时候天色微明,我已经睁不开眼睛,心里在想:这么年轻,就死在这杳无人烟的荒漠里,成了兀鹰的口中食,想想真不甘心!”
这情形说得听的人,都感觉到有一分沉重。
铁金刚继续说道:“终于我昏迷过去了,不知道经过多久,我又在炎热中苏醒过来,我的第一个感觉:我并没有死!”
蓦萍不禁长长地“啊”了一声,似乎松了一口气。
上官文问道:“你被人救了!能解除毒蝎子的毒,这个人不是等闲之辈!”
铁金刚脸上流露出一份虔敬的神情,严肃地说道:“我几次想睁开眼睛,但是阳光太强,照得我睁不开。这时候,听到一种非常悦耳的声音.告诉我说,因为我中毒太深,一时还不容易恢复。”
上官文有些惊异地问道:“是女人吗?”
铁金刚说道:“我终于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位身材修长、一身红衣裳的女人,脸上罩着红色面纱,看不清楚面貌,但是,听她的声音,至多不过二十多岁……”
上官文有些惊讶了,紧跟着问道:“就是她一个人吗?”
铁金刚说道:“等我看清楚之后,看到她身后不远站着四个年轻的侍女之类的姑娘,远远的还有一台轿子,轿子两旁站着四个大汉。”
上官文神情有些紧张,接着问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叫什么名字?她姓什么?她说了些什么?”
铁金刚说道:“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只是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倒在这荒漠当中,为什么被蝎子螫了都不知道?”
上官文问道:“你于是告诉了她关于你的一切?”
“对!连我的身世在内。”
“她的反应如何?”
“她对我的武功问得很详细,沉吟了很久,挥挥手叫一个侍女送给我一袋水、一包干粮,要我立即离开荒漠。她说像我这样盲人瞎马乱闯,有九条命也会断送在这大漠里,要我趁早回头,要去西域,等到我对西域了解够了以后,再作回去的打算。”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她的为人就是这样,刚强地替别人作主,虽然是出自善意,却叫人难以接受。”
铁金刚问道:“你说什么?”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没有什么。你接受了她的意见?”
铁金刚说道:“当然接受。你知道她是我的恩人,是救命恩人,就如同你一样……”
上官文立即说道:“跟我完全不同。”
铁金刚说道:“在我完全一样,都是把我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人,不管是用什么方法,都是救命恩人。我铁金刚有一个不变的想法,对我有恩的人,我是俯首贴耳,服从命令,哪怕是要我去杀人,决不更改,而且,有恩报恩,否则一辈子欠债,终生难安。”
上官文说道:“你偿还了她的债没有?”
铁金刚说道:“这是我今天要说的重要部份。我赶上前追了几步,恳求她给我一次报恩的机会。”
上官文说道:“她没有理会你,是吗?”
铁金刚说道:“她坐上了那顶平台轿子,四个大汉抬起来,跑得飞快。但是我追得更快,终于……”
上官文说道:“终于她留下了一句话……”
铁金刚说道:“她说:既然是如此的诚意,那就替她找一件东西,她说不一定找得到,能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也无妨……”
上官文抢着说道:“要找的东西是‘无相神功’秘笈,是吗?”
铁金刚一惊,旋即点点头说道:“不错,的确是叫我寻找‘无相神功’秘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无相神功’四个字。”
上官文说道:“这样无头无尾,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你到那里去找,你答应了吗?”
铁金刚说道:“我说过,这是报恩的行动,能不能找到是另一件事,我终其一生来找,是我当时唯一的决定。虽然她说找不找得到并不要紧,在我来说,除非我死,否则,我是踏破铁鞋也要找下去。”
上官文说道:“今天你找到了!”
铁金刚愧然说道:“我还有什么脸说这种话呢?不过,至少我可以把这项消息回报给她。”
上官文怀疑地问道:“回报?你到何处回报?”
铁金刚说道:“她见我心虔,所以在最后才说了一句:万一有消息,可以到长安大雁塔上,挂一幅白布,上写‘牡丹罗刹’四个字,很快就有人跟我连络。”
上官文长长地“啊”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轻轻地说了一句:“原来牡丹罗刹就是她啊!”
这回蓦萍和铁金刚几乎是同声问道:“你认识她?”
上官文摇摇头,没有说明什么,长长地嘘了口气,轻松地说道:“大凡是一种奇珍异宝,能持有不易,所谓有德者持之,否则,那就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记得二十年前,一柄断金切玉的鱼肠短剑,不知怎的出现在江湖,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引发了一场连续十年的杀戮和争斗。”
铁金刚点点头说道:“我听说过,不过对我来说,我是没有兴趣。”
上官文说道:“如今‘无相神功’秘笈还没有出世,很自然地,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使你居然在无意中碰上了我们。你以为只有你有这种机运吗?”
铁金刚悚然而觉说道:“啊!有别人来了!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是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吗?”
上官文微微笑道:“我们上前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铁金刚不待说话,便大踏步转身向前,一步一步沉重地落下,走得地都有震动的感觉。
上官文对蓦萍点点头说道:“人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蓦萍一愕,不解地问道:“有人来找我们吗?是宿怨吗?”
上官文说道:“我不是说的这里。走吧!我们应该跟上去,祸根是在我们身上。”
上官文携带着蓦萍,跟在铁金刚身后不远,朝着山下走去。
越过一大丛映山红,迎面并肩站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年龄都在四十上下,微有髭须,神情稳健,穿着相同的蓝袍子,拦腰系着一根宝蓝色腰带,当手束着一枚金环。
两个人背上都斜斜地背插着一柄剑,剑把露在右肩头,闪亮的配饰,显出这柄剑的珍贵。
两个人站在一起,相隔约有一步。
铁金刚停在不远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其中一个微笑笑道:“你是什么人,敢如此跟我们这样说话?”
铁金刚笑了,很自然地说道:“你们说的对!这里……”
他十分率真地一皱眉,回头对上官文憨直地说道:“你看我这个人,领受了你这么大的恩惠,居然连你的姓氏都不晓得,粗鲁荒唐。”
上官文笑笑说道:“你可以称我一声上官大姊!”
铁金刚怔了一下,笑道:“大姊,我不敢,而且你的年龄也差得远。不过,你是我的恩人,你的话我自是非听不可,请问上官大姊,这里是叫什么来着?”
上官文说道:“这里是有名的冶义山,你看到没有,那远远的高处,有一座楼,那就是有名的魁星楼。”
铁金刚点点头说道:“对了!这里是冶义山,不是我家的私产,任何人都可以来。既然我们彼此无涉,好!算我多事,冒犯了二位,请了!请了!”
他拱拱手,就转过身去,对上官文说道:“上官大姊,是我们多心了!不相干的,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
上官文微笑着说道:“且听昕他们怎么说。”
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并没有移动,只是其中一个说道:“我想我们还是先自引介一下。”
他一抬手,指着右边的人说道:“他叫吉在田,我叫戈无由,我是他的师兄,我们是同门师兄弟,都是华山派当代掌门人座前的大弟子。”
上官文啊了一声说道:“华山派在武林中风评不错,是一个正当的门派,看来是我多心了,二位并不是前来找岔儿的!”
戈无由笑笑说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们华山派在武林中以两种武功受人尊敬。”
铁金刚皱着眉头说道:“谁问你这些!你说这个做什么?”
上官文仍然是带着微笑说道:“看来我又错了!让他说下去吧!”
铁金刚有些不耐地说道:“那你就说吧!”
戈无由笑笑说道:“华山派第一种武功就是剑术,华山派剑法不敢说是独步武林,能够在华山剑下走上十招八招的人,并不多得!”
铁金刚望着上官文说道:“听听!好大的口气!”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他说的倒是实情,从前我听恩师说过,数诸当前武林,武当、华山、青城三派都是以剑见长,不过那也因人而异,也不是每一位华山弟子,都有过人的剑术。”
铁金刚问道:“还有一种武功是什么?”
戈无由说道:“听力!”
铁金刚一怔,他没有听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或许听清楚了说什么而没有听明白是什么含意。
戈无由看到铁金刚怔在那里,知道他没有了解是什么意思,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笑着说道:“听力!耳朵的听力!”
铁金刚啊了一声说道:“耳朵的听力也算是一种武功吗?”
戈无由还没有说话,吉在田抢着不屑地说道:“真是无见识!”
铁金刚眼睛一瞪,但是他又笑了起来,说道:“在这种地方,我不会轻易生气的,不过你这样说话,迟早会把命丢掉!”
戈无由笑笑说道:“没关系!你大概是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让你明白,也增长你的见闻!华山派的门人可以闻风知剑,换句话说就是有人要在背后偷袭,也照样可以从容还招。再说明白一些吧!就是不幸瞎了两只眼睛,照样可以凭着三尺剑,闯荡江湖走天涯!”
上官文听得很仔细。
铁金刚却是不以为然说道:“那又怎样?”
戈无由说道:“闻风知剑是剑术中的上乘武功,尤其是一旦练成‘天耳通’的火候,任何敌人出招,都可以制敌机先,胜兵先胜了!”
铁金刚仍然没有兴趣,淡淡地说道:“说了半天的话,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嘛!”
戈无由很快说道:“有关系!有重大的关系,否则我们二人也不会在这里等候!”
铁金刚看了上官文一眼。
上官文表情似乎很严肃,说道:“有话就请直说吧!实在用不着绕这么大的圈子!”
戈无由说道:“好!我就直说了!我兄弟二人正巧路过此地,听到你们在说话……”
铁金刚抢着说道:“你说什么?你在这么远听到我们说话?”
戈无由说道:“你忘了华山派有‘天耳通’的功夫,练到精境,二十步以内飞花落叶,都能听得清楚,何况是你们在几十步以外说话?”
铁金刚哦了一声问道:“听到我们说话与你有关系吗?”
吉在田说道:“废话!当然有关,否则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戈无由说道:“这位兄台!你最好闪开一边去,我们也听出一点道理来了,你,根本不是关键人物,请那位……”
他用手指着上官文。
铁金刚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你把我当成了傻蛋了吗?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做什么来的?”
说着顿时把脸一板。
“在这三个人之中,你们只配跟我说话。说吧!你们是想干什么?是想夺取‘无相神功’秘笈是吗?”
戈无由与吉在田互相对望了一眼之后,然后点点头说道:“是的!我们是为‘无相神功’秘笈而来的。”
这时候上官文走上前几步说道:“这件事就令人纳闷了,你们是怎么晓得‘无相神功’秘笈出世?又如何会追踪到这里来的?”
戈无由说道:“你自己不是说过的吗?大凡奇珍异宝一旦出世,立即传遍江湖,这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我们兄弟二人路过冶义山,听到你们的谈话,才知道‘无相神功’秘笈竟在此地,这是不世的奇遇,所以……”
铁金刚说道:“所以你们动了心寻上来。”
上官文沉着脸色说道:“普天之下,物各有主。你们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戈无由说道:“对!但是‘无相神功’秘笈谁是它的主人?你们吗?大概你们也不会厚颜承认吧!奇珍异宝,天下有德者得之,这句话也可以说成:奇珍异宝,见者有份。”
上宫文说道:“华山派是名门正派,为何门下的首座弟子,竟如此贪心,令人遗憾!”
戈无由说道:“你说得不错,华山派戒律很严,在武林中薄有清誉,华山弟子还不曾有败德乱行之辈,但是,今天不同。”
上官文说道:“有什么不同,贪念都是一样的!”
戈无由说道:“不然!如果今天我是为了金银珠宝,起了贪念,那是华山派门规不严。今天我是为了‘无相神功’秘笈,这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再说……”
他很认真地说道:“如果我能获得这本秘笈,光大华山派,我对华山派是一种贡献!就算是我有贪念,也是值得的。”
上官文说道:“贪念往往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吉在田立即说道:“你是在暗示中恐吓我们吗?”
上官文说道:“我只是在提醒你们,方才你们自己也说过,奇珍异宝是天下有德者得之,两位能自认是有德者吗?再说,一个人一旦有了贪念,一切灵智都会被蒙蔽,所作的一切决定都会失之偏颇。”
戈无由说道:“在任何情况之下,你们也不会自动拿出‘无相神功’秘笈的,武林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当一件事情得不到解决的时候,只有最后诉之于武功!”
吉在田显然是性子比较急躁一些,跨步上来伸手指着上官文说道:“胜者为尊!”
铁金刚笑笑说道:“看来武林中自不量力的还真的不少!我已经是不自量力的了,没有想到还有比我更冒失的人!”
他也跨上前一步,笑笑说道:“你们是两个一齐上呢?还是一个一个的来?”
吉在田大怒,正要作势扑上前,戈无由立即说道:“收敛心神,不要气浮心躁。”
吉在田果然立定脚跟,长长地吸了口气,气纳丹田,神定心平。
这可以看得出华山派这两个首座大弟子,不是等闲之辈,内修的功夫已经有了相当的火候,人在激怒之后,及时心平气和,太不容易。
吉在田经过戈无由两句话的提醒,停在那里淡淡地说道:“就让我一个人先来领教吧!如果我接不下来的时候,我师兄自然会上来的!”
铁金刚说道:“华山派不是以剑闻名吗?还是捡你最拿手的功夫来较量吧!不要输了之后,再找藉口。”
吉在田一直表现了静的功夫,他只是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从命就是了!”
只见他一反腕,探手一拔,微微的一阵龙吟,眼前一道清光耀目,背上的宝剑已经横在胸前。
剑一出鞘,吉在田的整个人都仿佛变了。
人站在那里屹立如山,眼神炯炯有光,一付待机而动的架式,完全是一派击剑正宗大师的气派。
手里握的那柄剑,虽然不是古物神兵,看上去是一柄青钢铸造的好剑。
吉在田这才缓缓地说道:“请赐教吧!”
铁金刚说道:“我有话可要说在前面,我出手很重,分寸捏不准,万一伤得你太重,就不要怪我!”
吉在田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果然如此,只怪自己习艺不精,死而无怨!”
铁金刚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先接下我这一掌!”
只见他盘步上前,结结实实呼地一声,劈出一掌。
吉在田一闪身,并没有还手,当时这一掌劈空,只见野草为之披靡,激起一阵断枝残叶的飞扬。
吉在田抱剑在怀说道:“你要徒手相搏?我这柄青锋虽不是断金切玉的神兵,恐怕也不是你一双肉掌能撄其锋!大汉!你也太狂了!”
戈无由在一旁淡淡地说道:“人家的劈空掌力已经到了隔空伤人的地步,你用剑斗他,算不得占便宜,小心些!”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明显,对方虽然是掌,你也不必客气,尽管放开手全力一搏。
吉在田豪气大起,华山派弟子在江湖上走动,很少有吃亏的时候,那是因为华山弟子很小心谨慎。再者,华山弟子的一柄宝剑在手,也确是不同凡响。
今天出马的是华山的首座大弟子,剑术已经深得华山一脉的真传,面对的是赤手空拳的铁金刚,自然是充满了信心。
但是,他们并不轻视对手,这就是华山弟子的长处。
铁金刚二次跨步进招,吉在田一个疾转,面斜对着铁金刚,可是手中的剑却是有如灵蛇一般,从肘下一个回刺,扎向铁金刚的胯骨。
这招太快、太奇!
铁金刚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奇诡的一招回身疾刺,他这里一怔,只听得嗤的一声,大胯被剑尖扎个正着。
吉在田一收宝剑,疾退两步,睁着眼睛望着铁金刚,半晌说道:“你是练金钟罩的!”
铁金刚倒是很老实的说道:“这一招是我输了!我万没有料到你能如此地刺我一剑,这不是说你的功夫好,而是我大意!再来一次,你就得不了手了!”
他再次出手,斜劈一掌。
吉在田这回在让开掌风的同时,起手一挥,改刺为劈,劈向铁金刚的手臂。
铁金刚左手一抬,又是嗤地一声,将下劈的宝剑弹开到一两尺高。
这是一个空隙,两人交手空隙是致人于死的。
铁金刚右手疾抓,屈指如钩,抓向吉在田的左胁。
吉在田一剑下劈,也无非是试试对方金钟罩的火候,他用的是十成内力。
没想到弹力太猛,为自己露出一个大破绽。
吉在田一个收势,人向右边一个疾侧倒让、收腿、仰头,好不容易闪开这一瞬间的进攻。
但是,那上弹而回的宝剑,却在这个时候被铁金刚一把抓住。
吉在田此时已经确知对手的金钟罩已经是上乘火候,今天这一场交手,能够保住性命算是幸运的了。
他并没有松手,人在败势之中,突然一翻一挺,右手握住剑柄猛一绞动,挺腰一跃,双脚交叉踢出,一踢下阴,一踢肚脐。
握剑绞动的意思,是希望对方松手。
挺腰上挑双踢,是华山技击的真功夫,希望能找出对手的罩门,这场搏斗就有希望扳回劣势了。
铁金刚不但没有松手,反倒用力反向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一柄三尺百炼青锋,硬生生地扭成两段。
就在这同时,铁金刚伸手抓住斜挑上踢的左脚,微微一送,吉在田一连滚翻了三个转身,躺在草里起身不得,苦着脸,头上直冒着汗。
只是如此捏推一把,脚踝已经碎了。
这一切都是看在戈无由的眼里,上前扶住吉在田,稍一审看,便知道吉在田这只脚已经完了。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药,交给吉在田,让他自己敷札。
他却拔出剑来,走到铁金刚的面前,说道:“尊驾果然高明,令人佩服!戈某还是不自量力,要向尊驾领教领教!”
他根本不待铁金刚答话,起身展开剑法,一抡急攻,剑花如雨,从上而下,闪电般地攻向铁金刚。
戈无由的剑法是一流的,在这一抡攻击之中,有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一个“快”字,而他攻击的部位,都是人身上的要穴,更特别的地方便是他剑尖未经沾身,立即又转化第二次攻击,换了第二个部位。
上官文立即看出戈无由比吉在田聪明太多。
当他发现铁金刚是练成金钟罩的高手,他采取一抡快攻,是伪装的佯攻。
他攻击铁金刚身上每一个部位,但是剑招未到又立即变化,换句话说,每一招都是虚招,但是虚招也是实招,只要他招式攻的部份,铁金刚是刻意防范的,他立即加足十成功力,化虚为实,全力攻下。
他是在试探,试探铁金刚的罩门。
因为任何一个练金钟罩的人,都有一处练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全身最脆弱的地方,只要对这个地方一击,就是致命的一击。
戈无由这样一抡蝴蝶穿花般的攻击,立即引起上官文的注意。
但是看看铁金刚若无其事,在见招拆招,逢式化式,并没有特别加以防范之处。
因为对方是高手,而且是采取游斗的方式,虽然铁金刚的功力比戈无由高出许多,一时也只搏了个平手。
戈无由久攻不下,心里开始着急。
华山剑术闻名武林,如今华山派首座大弟子连一个无籍之名粗汶都无法取胜,传出武林,将是华山派一大耻辱。
戈无由心思极为灵巧,在久斗不下之余,突然心生一计,他突发一招仰攻“遥指海天”,剑尖上指,意在挑刺铁金刚的小腹。
铁金刚右手一挥,左掌疾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戈无由仰着上身,重心不稳,椿步不实,只要一掌着实,就必然倒地。
果然,铁金刚一掌推来,戈无由应掌倒地。
铁金刚一见大喜,右脚一抬,以雷霆万钧之势直踹而下。
在一旁观战的上官文,一直很留心两人之间的变化,戈无由如此倒下,上官文认为有些反常。
她正在心里有些诧异的时候,忽然见到戈无由人仰在地上,突然长剑疾举,剑光凝聚一点,对准了铁金刚的右脚掌心刺来。
上官文忽然有所悟,大叫:“小心涌泉穴!”
铁金刚本来是稳赢的一着,他这样一脚,也没有打算把戈无由踹死,只是踹住他,给他一点教训而已。
上官文如此一叫,他的心神一凛,但是收回脚步已经来不及了,他尽毕生之力,在千钧一发,对方剑尖几乎已经沾到脚底板的瞬间,他的人向前一冲、一伏,剑尖擦过脚底,只听见铮然有声,铁金刚已经滚落地上。
戈无由以为一剑得手,一跃而起,正好这时候铁金刚一个滚翻之后,横腿一扫,戈无由刚站稳的身形轰然倒地。
铁金刚粗壮的身体弹然而起,脚尖已经踩住了戈无由的小腹。
戈无由自忖必死,闭着眼睛等待对方一踹。
以铁金刚的功力,只要微微一使劲,戈无由立即口喷鲜血而亡。
铁金刚突然一收脚,回到上官文面前抱拳一躬,诚恳地说道:“两次救命大恩,铁金刚这一辈子是报答无门了!”
上官文微笑说道:“换过是你,我如果一时大意疏忽,你也会喝我一声的,是不是?”
铁金刚摇摇头说道:“不能这么比,恩惠就是恩惠,没有什么‘如果’不‘如果’,可见得一个人光练武功,还是不够的,见识与心胸是闯荡江湖的要件。”
他们只顾在这里讲道理,忘了戈无由躺在地上百感交集,尤其当他听到吉在田忍着疼痛,在低低地呻吟,戈无由的心里有如刀刺。
他在想:这都是由于他起念于一个“贪”字,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华山派大概自开山立派以来,还没有遭受过如此大的挫败,是华山派的奇耻大辱。
他愈想愈觉得自己无颜回去。
心意一动,立即举手反掌,照着自己的天灵盖拍下去,正好在这一瞬间,铁金刚一声尖叫,粗壮的身体飞射而出,快得如同一瞬,一脚踏住了戈无由的手臂,随着弯腰一伸手,挽起戈无由,大声吼道:“你怎么这么糊涂。!”
戈无由一瞪眼说道:“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我已经输了,你还要怎样?”
铁金刚松开脚放开手,蹲下来说道:“我不要怎样,只是不愿意看见你死!”
戈无由瞪着眼说道:“我要死与你有什么关系?”
铁金刚说道:“当然与我没有关系,不过我只是要告诉你,你并没有输,而我也没有赢。”
戈无由听不懂,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铁金刚说道:“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方才我们交手,你没有输,我也没有赢,真正说起来,赢家是你,而不是我。”
戈无由说道:“你还要羞辱我?”
铁金刚说道:“你看我像是羞辱你的样子吗?你应该明白,你一直在用高明的剑术,在找我的罩门,结果你找到了,也几乎破了我的金钟罩……”
上官文叫道:“好了!说到此为止。”
铁金刚说道:“上官大姊,用不着替我耽心,我知道你的用意,练金钟罩的人,罩门永远是最高的机密,没有关系,我不怕别人知道。”
他转向戈无由说道:“我的罩门就是右脚的‘漏泉穴’,你的剑已经刺来了,这时候我上官大姊廼时地叫了我一鲜,歌的心神一凛,才干钧一发的勉力越过,如果没有她这样一喊,你的剑旱已经刺中我的罩门,我已经没有了现在。”
戈无由瞪大着眼睛望着他,停了一会才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铁金刚站起来,说道:“道理很简单,如果你因为失败而自戕,那是死得很冤枉,我不愿意看到你白白的枉死。”
第十六章
戈无由脸上露出极为奇怪的表情,半晌问道:“如果是你败了呢?”
铁金刚很坦诚地说道:“那太简单了,如果是我败了,自己习艺不精,自己回去再下工夫,如果是一时的疏忽,我会记得这次教训,下次不可重犯,我决不会自戕!我认为那是最懦弱的行为!我也不会报仇,因为两人比武,总是有输赢,如果输不起,又何必要比武呢?”
戈无由也站起来了,他默默地望着铁金刚。
良久,他忽然说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铁金刚笑笑说道:“一个没有江湖经验的粗汉子,我姓铁,我师父叫我铁金刚,我对自己知道的就这么多,都告诉你了!”
戈无由摇摇头说道:“你真是个怪人!不过,你的话服了我,我不但认输,而且愿意接受你的意见,我想华山派也会接受你的意见。”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我只能说,像你这种人,应该是‘无相神功’的得主,当之无愧!”
铁金刚闻言大笑,说道:“朋友,这回你真正是错了,我铁金刚是何许人,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师父当年也教我读过几天书,多少也明白一些道理……”
戈无由说道:“我知道,从你的谈吐之中,我知道曾经饱读诗书!”
铁金刚笑道:“饱读诗书,那是你在抬举我,多少懂一点道理,倒是真的,像我这种人如果是‘无相神功’秘笈的得主,那是武林一大笑话。”
戈无由说道:“那也没什么可笑的,你是一位真性真情的人,像你这种人并不多见。”
铁金刚双手一阵乱摇说道:“越扯越远了!不谈这些。反正‘无相神功’秘笈绝不是我所有,至于我上官大姊和这位……”
远处站在一旁的蓦萍,连忙说道:“我叫蓦萍,蓦然回首的蓦,萍踪万里的萍。”
铁金刚说道:“对!是不是蓦萍姑娘所有,我也不知道,你不说过吗?像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只有真正有德者得之,将来究竟为何人所有,我们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戈无由拱拱手,说道:“由于一个贪心的‘贪’字,几乎送掉了自己性命,如今我又因祸得福,收获良多,告辞!”
他拱拱手,扶起吉在田,正准备离去。
上官文忽然说道:“请稍待!”
她从自己身上取出一小瓶,里面只有三粒红色的药丸,倾出一粒递给铁金刚说道:“这是我自己留的三粒续命金丹,无论内伤外伤,服下去之后可以接骨长肉,给这位……”
戈无由从铁金刚手里接过来,深深点头说道:“我说过,这趟冶义山之行收获良多!华山派弟子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对于金玉良言、善恶分辨还能知道,将来真正受益的,将是华山派!”
吉在田原已经敷了他本门的伤药,如今再服下上官文的续命金丹,看来他这只脚算是保住了,将来是不是能完全复原,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戈无由扶持着吉在田,缓缓地离去了。
铁金刚目送他们远去之后,吐了口气说道:“这样的结果,应该算是最好的了。”
上官文微笑说道:“那是你的精神感召!”
铁金刚怔了一下说道:“你说的是我?”
他随即纵声大笑说道:“上官大姊!你说什么都可以,唯独说到精神感召,会让别人笑掉大牙的,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感召旁人,那只有天晓得。”
蓦萍站在一旁说道:“铁叔!……”
铁金刚又是一怔,问道:“姑娘,你是叫我吗?”
蓦萍说道:“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我叫你一声铁叔,是合情合理的,铁叔今天的所做所为,给我的启示太多,也正如戈无由所说的获益良多。今后无论我是不是要到江湖上闯荡,铁叔今天给我的启示,足够我一生享用不尽的,与人为善,可以走遍天下!”
铁金刚大笑说道:“越说越离谱了!好在我这个人不容易脸红,不说了!现在我要告辞了!”
蓦萍急忙问道:“铁叔,你要现在走吗?”
铁金刚说道:“大雁塔之约我是一定要赴的,江湖上有一句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相信我们是有再见面的机会,但愿再见面时,上官大姊和蓦萍姑娘的‘无相神功’已经练成,将来扶植江湖上的正义,为武林造福。”
他拱拱手迈开大步,直奔山下。
蓦萍忽然有一种依依之感,一直望着铁金刚的身形消失,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上官文笑笑说道:“有很多感触吗?”
蓦萍有些意外的一惊,回过身来说道:“文姨,我只是觉得像铁叔这种人,真是是非分明铁铮铮的好汉子,他给我的启示是太深了!”
上官文正色说道:“与人为善的想法,当然是对的,不过我只能说你的运气太好,以前如何,你一概忘记了,而自从有记忆以来,所遇到的都是好人……”
她说着顿了一下,不禁笑了起来。
“你看,我好像是在自我标榜,说我自己是好人!”
蓦萍连忙说道:“文姨当然是好人,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好人!”
上官文笑笑说道:“不要说我,我是说铁金刚,乃至于方才那两位华山派的弟子,叫什么戈无由与吉在田,他们都不失为是正派人,因此,你觉得这个世界都是好人,其实也不尽然。”
蓦萍说道:“请文姨教训!”
上官文说道:“江湖道上险阻处处,牛鬼蛇神什么样人物都有,当然,我也不是说所有的人都是坏人,毕竟好人还是占多数。但是,对一个闯荡江湖的人来说,时时提防、处处小心,那是活下去唯一的条件。”
蓦萍想了想说道:“文姨,看来我似乎不适合做一个江湖客!”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也许是吧!不过……”
她若有所感地叹了口气。
“在江湖上闯荡的人,有的人天生就是江湖客,有的人也是身不由己的。”
她伸手拍拍蓦萍的肩膀,说道:“这些话现在你未必能懂,将来你会有懂的时候,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蓦萍应声“是”,她并没有问“要到那里”,对于现在的蓦萍来说,到任何地方对她都是一样,这就好像上官文为她取的名字一样,蓦然的萍踪而已。
她默默地随着上官文缓缓地下山,走了良久,上官文突然问她:“蓦萍!如果有个机会让你选择,你是选择学习‘无相神功’?还是找一处清静的山林,安稳地过一生?”
蓦萍停下脚来望着上官文,怔在那里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上官文问道:“这个问题对你是那样的难以回答吗?”
蓦萍说道:“文姨,说实话,你这个问题太出乎我的意外,所以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上官文说道:“现在你不妨想想看,如果习得‘无相神功’,你将来可以无敌于武林,受多少人的崇拜、多少人的仰慕,那种风光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如果你选择后者,那只是落得‘安静’二字,你能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一个吗?”
蓦萍毫不迟疑地说道:“文姨,我选择后者。”
上官文为之一动,她望着蓦萍的眼睛,希望从她眼神中看出她说话的真假。但是,上官文立即明白,蓦萍的话是出自真诚。
上官文仍然有着不解,仍然问道:“蓦萍,你不要忘了,别人也许可以这么说,你大可不必,因为‘无相神功’秘笈现就在你身上,你有机会成为武林第一人,甚至于如果你愿意,可以成为武林盟主,你……为什么选择后者呢?”
蓦萍认真的说道:“文姨,你要理由吗?”
上官文说道:“再说我也要知道你是准备怎样处理这本‘无相神功’秘笈,你不妨说说看。”
蓦萍说道:“奇珍异宝应为有德者得之,我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罢了,那里有资格成为‘无相神功’秘笈的得主?再说,我从来也不想成为武林第一人,更不想成为武林盟主,那都不适合我的为人……”
上官文问道:“那你想做什么呢?”
蓦萍毫不考虑地说道:“我要清静,我要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文姨,我虽然不知道我是怎么剃光头的,我想,我是被一位出家人收养过,应该是没有错的。所以,将来古佛青灯,梵经贝叶,是我最好的归宿!”
上官文叹道:“蓦萍!记得我和你初见面时说过的话,你是一个与佛无缘的人,否则你不会在那种火与血交炽的场面之中,被我救回来。”
蓦萍说道:“文姨!我说的都是心里的话。”
上官文说道:“也许我这么说并不是对的,万一将来你的身世谜底揭晓,你有一个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家,你又如何归隐?”
蓦萍说道:“文姨!你不是也原谅了伤害过你的人吗?”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仇与仇的种类是不同的!……好吧!但愿将来你的身世没有仇恨,不过,天下事有很多是由不得自己,目前就照你的决定,我们试试看,但愿一切都能如愿以偿!”
蓦萍突然下跪,深深拜了两拜,诚恳地说道:“多谢文姨的成全!”:她伸手从身上取出“无相神功”秘笈,双手呈给上官文。
上官文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藏在身上,叹道:“照你这样对奇珍异宝不动心的表现,你应该就是‘无相神功’的得主。也罢!现在不必谈它!我代你保管,日后的变化,谁能预料?”
蓦萍深深再拜说道:“多谢文姨!蓦萍唯愿终其一生于山林,不作他念!”
上官文突然笑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会有一个最好的按排!”
伸手拉起蓦萍,回头望一望冶义山,感慨地说道:“我说过,有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比方说,在这里我曾经细心经营,打算久居,没有料到会救你来到此地,发生了变化不得不再迁走。”
蓦萍连忙说道:“都是我连累了文姨!”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谈不上连累,我只是告诉你: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由不得自己,顺其自然,是最重要的,去吧!趁着还没有第二批人前来强索‘无相神功’秘笈以前,我带你到另一个秘居……”
蓦萍说道;“多谢文姨!”
上官文说道:“那个地方比冶义山的石室还要好,不过,我恐怕不能陪你久居。”
蓦萍立即说道:“文姨有事自然请便!”
上官文说道:“我那里还有什么事呢?我是为了‘无相神功’秘笈,看看能不能为它找一个真正的得主?”
蓦萍惊诧道:“文姨!你就是最好的主人,为什么还要另外找人?”
上官文笑笑说道;“当初我确有与你同参的念头,如今你.将秘笈交给了我,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我独占了无相神功,武林中人将来会怎么说我?”
蓦萍急忙说道:“文姨!我……”
上官文连忙止住她说道:“你不必解说,我当然了解你的意思,而且你是一番好心,但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样……”
蓦萍说道:“文姨!既然如此,我愿意……”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既经决定的事情不可出尔反尔,那不是你我做人的道理。我不是说吗?凡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说不定将来还有变化,谁又能预料得到?”
蓦萍问道:“真是对不起文姨!”
上官文微笑说道:“不要再说对不起的话,也许就由于这样的决定,又造就了另一个奇迹。”
蓦萍说道:“文姨将要准备到哪些地方去?找哪些人?”
上官文想了想说道:“按说我这趟是没有一定地点和对象的,一切都看缘份,不过,说真话,我现在是有一个初步计划……”
她忽然说道:“蓦萍!你不在意我现在暂时不跟你说吧!”
蓦萍急忙说道:“怎么会呢?文姨!……”
上官文笑道:“看你急成那个样子,我只是问一问而已!好了!现在我们不要再谈这个问题,还有几天路要赶,到了地头,我们再好好地相聚几天,然后我再开始我的行程!”
蓦萍对于未来的新生活充满了憧憬,尤其听到要跟上官文相聚几天,更有不少兴奋!
两个人便迈开大步,奔向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地方。
中岳嵩山少林寺,一直是武林中奉为泰山北斗的大宗派,受到武林各门各派的尊敬。尤其当代悟明长老,自他掌门以来,严禁僧徒涉足江湖,违者立即废掉武功,逐出门墙。
悟明长老在“悟”字辈中,是最年轻的一位,但是,他执掌少林以来,鲜有人不敬或不服。
据说,悟明长老之所以严禁徒众涉足江湖,主要有两个原因:
其一、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拚斗打杀,不是出家人的本份,“扫地尚怜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不要说伤及人的生命了,当年达摩东来,少林弟子开始习武,原是为了行脚在外,露宿山林,防止山虫虎豹,用来保身的。
其二、少林寺的武艺武林驰名,实际上近些年来,武林中奇人辈出,少林寺是不是还能领袖群伦?如果被人击败受辱不如自己收敛,保持少林在武林的令誉。
悟明长老自从接掌少林以来,对于这项禁令严格执行,从无宽贷,只有一次靖难之变,建文从金月门逃出,途中遇劫,被少林一位“静”字辈的弟子援救脱险,当时也没有留下姓名,但是,僧家身份还是被别人看出,这位少林弟子回到寺内,坦白以陈,结果受到三年面壁的处分。
由此可见悟明长老执法之严。
江湖上的事情传播得很快,而且许多不知来处的传说,相当的耸人听闻。
传说中悟明长老对于少林武术,有一番改革的计划。
他有一个了不起的想法:少林武艺不能停滞不前,唯有不断地创新,才能在武林中永保泰山北斗的地位。
他选择了寺中第三代弟子,其中资质最佳、禀赋最好的三人,名曰闭关,实则是关在达摩院内,不许任何人接近,也不许他们外出。
另外悟明长老请了寺中“空”字辈硕果仅存的三位长老,准备在五年时间,专门研究少林派各种武术,突破现状,创新出一套更精致、更进步的武功,就以那三位第三代的弟子作为试验,不成功则不断研究试验下去,直到有了新的收获为止。
然后写成秘笈,作为少林派的新武经。
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这是自达摩祖师以来,从没有人敢想的事,因为这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行为。
悟明长老为这件事说服三位师伯师叔,费尽了口舌,甚至于不惜领受寺规的处罚,辞去掌门的职位,闭关十年思过。
悟明长老很坦白地告诉三位师伯:“十年之内,武林之中必定有高人出现,引起武林的震撼与灾难,在这种灾难之中,少林派是难以置身事外的。如果少林派在这十年之内,不能力图振作,将来的处境会十分的悲惨!”
三位“空”字辈的长老,当时都没有回答,三个人都趺坐在达摩院的佛堂中,沉思静坐。
经过了一昼夜,三位长老一致同意了悟明掌门人的意见,而且全力支持他。
这在少林寺一百多年的历史中,是前所未有的,甚至于说是骇人听闻的。
令人奇怪的,少林寺确是这样做了。
更令人奇怪的,这是一件机密的事,却在江湖上流传,被许多人知道。
唯一没有变的,是少林寺本身。
早晚课的钟声依旧是百年不变地在响,大雄宝殿诵经之声,仍然是那样的祥和。
少林寺行脚在外的僧人,仍然是默默地在四方云游。
也许有人说:“达摩院里有着显著的不同”。
但是有谁能知道呢?达摩院是少林寺的禁地,包括藏经楼在内,做为少林弟子也不能随便地进入;究竟有什么不同,没有人知道。
传言虽然还在江湖上流传,但是,时间会使传言渐渐地被人淡忘了。
三年时光过去,少林寺依旧是少林寺,没有任何异样,倒是江湖上的传言,更加的没有人注意了。
这年的冬天,嵩山已经覆被上皑皑的白雪。
少室峰下的少林寺,早课方了,僧家纷纷该做什么的都四去做事,一如往昔不变的平静。
远远地,从山下来了一顶轿子。
说是轿子实在说是十分奇特的,它是用毛竹片连成一个坐椅形,前面悬吊着一个脚踏。
上面用四根竹竿竖起一个顶篷,垂着一顶纱帐,浅绿色,有如一汪湖水,随着风在飘动,正好遮挡住坐在轿子的人。
但是,从伸在外面蹬在脚踏上的一双脚,被长裙覆盖的情形看来,轿子里坐的是一个女人。
抬轿子的人,是两个粗壮的彪形大汉,两根竹子做的轿顶软塌塌地,一闪一闪地走得非常有韵律。
这顶类似四川“滑竿”的轿子,一直来到少林寺前不远第一个台阶停下。
这种轿子所谓“停下”,坐在轿子里面的人,只有站起来走路的一途,因为它不像普通轿子,停下来以后,人还可以坐在里面。
可是事情有奇怪的发生,不知怎的,这种类似滑竿的轿子刚一停下,前后左右放下四只腿,支撑在地上,稳稳妥妥停在那里,轿子里的人自然也安稳地坐在里面,没有下轿。
抬轿子的两个大汉,一前一后叉腰而立,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这时候少林寺里走出来两个年轻的和尚,缓缓地来到这顶轿子前面大约有丈余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两个人十分恭谨地合掌问讯,然后朗声说道:“请问施主,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需要敝寺帮助的?”
两个轿夫没有人理答。
这时候轿子里面有人说话:“请两位小师父回去上告你们的住持方丈,在江湖上也就是大家尊称的少林当代掌门人,就说我要求见。”
两位年轻的和尚显然被这件事震撼住了。
他们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一时间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
两个人对望一眼,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是。
轿子里面的人又说道:“两位小师父如果不能为我传达,我就只好自行上山进庙了!”
说话的是女人,声音非常的柔和,没有给人有敌意的感觉。
她这样一说话,立即那两个彪形大汉抬起轿子迈步向前,直朝第二台阶。
每一个台阶相隔约二十步左右,到达第三台阶就已经到了山门。
这两个和尚相对望了一眼,立即并肩上前两步,拦住轿子的去路。
他们仍然是很有礼貌的合掌说道:“请施主暂留贵步!”
轿子里面的人说道:“是呀!你们既然前来迎宾接客,为何问话不答?现在又拦住我们是何道理?”
这两个和尚合掌说道:“请问女施主要见我们方丈有何贵干?并请女施主告知尊姓,以便转达。”
轿子里面的人笑笑说道:“你们已经晚了!如果一开始就这样问,我就说了,现在你们已错过了时机,请你们让路!”
她这样一声“让路”,两个轿夫大步迈开,直冲而上。
眼看着就要冲到两个和尚面前,就在只有一步之差的地方,不是轿子被冲倒,就是两个和尚被冲倒。
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突然轿子里面的人高喝一声:“停住!”
两个大汉如响斯应,及时停下来,轿杠几乎要顶到两个和尚的肩膀。
轿子里的人笑笑说道:“今天天气很冷,两位小师父穿的仍是单薄的僧衣,这是告诉人,两位已经身具相当火候的功力,不过凭两位的本领,要拦住我这顶轿子恐怕是有些困难。”
她这样一说,立即引起两位和尚的注意。
抬轿子的两个大汉,只穿了一件对襟的背心,露在外面的一双手臂,结块的筋肉怒张,下面穿的是卷起来的裤子,赤脚草鞋。
事实上除了阶台四周,想必是被少林寺的小和尚扫干净了积雪,其余各处积雪约有五六寸深,是个十分寒冷的天气。
从这两个抬轿子的大汉穿着和天气对比,足以说明这两个人已经有不畏奇寒、不畏酷热高等功夫。
两个和尚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可是此刻注意到了之后,心头一凛,脸色大变。
两个人如此一怔,僵在那里,轿子里的人又说话了:“两位小师父是要拦住我呢?还是彼此不伤和气,代我通禀你们掌门方丈?”
两个和尚神情严肃地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是成心前来寻衅,我们两个自知不敌,但是职责所在,不敢轻言放弃。”
轿里的人笑笑说道:“那意思就是说,要较量较量,我认为还是不要伤了和气的好!”
两个和尚这回答话很快:“施主不必多说,请下轿来让我们请教!”
轿中的人笑笑说道:“我看我不必下轿了!”
这是什么话?她不下轿,难道就让那两个轿夫来比划吗?那也得放下轿子啊!
两个和尚还没有来得及体会是什么意思,轿中的人说话了:“我们走吧!”
这时候前面抬轿的人,与两个和尚相隔不到一步远,这一声“走吧!”立即就要撞上对面的和尚。
这两个和尚当时一闪身,其中一个一抬手,呼地一声,劈过来一掌,劈的地方正是抬轿人的右肩。
这一掌他使出对成功力,饶是如此,照样可以将对方肩骨击碎。
除非对方闪让,但是,对方肩上有轿杠,肩上有一个人的重量压着,绝无可能闪让开如此凌厉的一掌。
说时迟,那时实快,抬轿的人丝毫没有闪让的意思,只见他一换肩膀,让轿杠前面的横梁正好迎个正着。
以这个和尚的功力自忖,这一掌下去足可以将这根木杠劈成两截,乃至于劈得粉粹。
但是,他错了!
只听得啪的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劈个正着,这和尚痛得叫了起来。
原来那根横杠是熟铁铸打的,札在两根长粗的竹子中间,和尚以肉掌硬劈熟铁杠,幸亏他是使用了五成真力,否则,他这只手掌恐怕是要报废了!
他捧着右手,痛得龇牙咧嘴,可是轿子已经走过去一丈多远了。
另一个和尚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他一个垫步赶上前去,口中大喝道:“你们给我停下来!”
他伸手五指箕张,屈指如钩,照准了后面抬轿的人肩头抓下来。
因为已经有了方才的教训,他可不敢大意,伸手抓人使的是少林寺绝技之一的“大鹰爪力”,外来暗藏“大擒拿”的变化。
跟着他飞出一脚,踢向那轿夫的腿弯处。
那抬轿的人根本没有回头,只见他腾出右手,反掌倒刁,抓向和尚的手腕脉门。
随着和尚心里一凛,急忙收招,下面的一脚也就自然化开了。
就这么一会工夫,轿子已经上了第三层台阶,到了山门不远地方了。
这两个和尚那里敢怠慢?接连两个飞跃,追上轿子绕到前面,并肩而立,凝神注视,准备舍命一拚。
这时候轿子停下来了。
四根支柱自然放下,两个轿夫垂手站在轿子前后。
轿子里的人说道:“佛门圣地,我们可不能亵渎了菩萨,把轿子抬到旁边去。’
两个大汉躬身应诺,立即各伸双手,将这顶轿子抬到左边草坪上,避开了正对山门的那条青砖砌起来的道路。
轿子那顶纱帐忽然缓缓而开,从纱帐里走出来一位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的白衣丽人。
说是“丽人”那是从她身材举止而言,事实上,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双手,拖地的衣裙遮住了双脚,而从头上的云髻仅可以看到满头的乌云。
说是“丽人”,却看不到她的脸庞。
从头发上用珠针夹钉着一块白白的面纱,遮住了整个的脸,根本看不到面纱后面的容貌,是丑或是妍。
她的步子是如此的飘逸轻盈,似乎脚步都不沾尘土。
她走到两个和尚面前不远站住,一阵阵似有如无的香味阵阵地飘出。
两个和尚赶紧低下头来,合掌退后,口中说道:“女施主!务请留步,否则小僧得罪了!”
蒙面女人很轻松地说道:“我只是前来拜见你们少林掌门方丈,并没有别的意思,为何如此地固执己见?”
她人在说着话,脚下是一步一步朝着前面走过去。
两个和尚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口中只是说道:“女施主!千万不可欺人太甚!我们师兄弟自忖不是施主的对手,但是,少林寺绝不是轻易可以欺侮的!”
说着话,一转眼间已经快到山门了。
两个和尚突然齐声叱喝:“女施主!请原谅我们要开罪了!”
两人并肩一蹲马步,中间双手并在一起,于是四掌平推,既没有什么花招,更没有什么奇着,硬生生的直推出来。
这意思非常明白:“我们虽然打不过你,也要尽全力一拚,乃至于死!”
这含意是非常悲壮的。
这两名少林三代弟子是佼佼者,奉命巡查于山门之外,是防止第一波敌人的攻击,通常都是具有相当功力的高手。
如今两人并肩合掌,几乎是尽全力推出一掌,掌力雄浑,激出一阵风声。
对方蒙面女人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只见她微微退后半步,人站在那里也没有闪躲,也没有作势招架,更没有还招出击的意思。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掌风已到。
只听得“砰”地一声,激起四周一阵狂飚,细小的砂石卷起一阵灰尘。
可是蒙面女人那一身洁白如雪、飘逸出尘的长衣,似乎一些也没有受到影响,站在那里若无其事。
对方两个和尚可就不同了,两人气血胀得满脸通红,脚下马步已经拿桩不稳,桩步一浮动,人就移后退去,蹬、蹬、蹬一连好几步,兀自站不稳脚步。
这时候从山门里飞一般地抢出来两个人,双手从胁下一把搀住两个和尚的上身,并且立即摆出前弓后箭的马步,把两个和尚扶住。
几乎与这同时,从山门里面飞掠而出另外两个人,伸出手掌贴住两个和尚的背心,喝道:“闭住气!”
饶是如此,那两个和尚终于憋不住心头血气汹涌,只听到他们“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对面的蒙面女人很平静地说道:“你们用不着紧张!那是由于他们竭尽全力攻出的掌力,我已经退后卸去不少劲道,只是受了一些轻微的反震,这种普通的内伤,少林寺应该有最好的伤药,让他们疗伤十天半月,自然就可以痊愈。”
她这一阵说话的工夫,少林寺里已经跑出来几个人,抬着两个和尚,很快地进到山门里面去。
原先出来的四个和尚年龄都在四十上下,脸色沉重,站在那里,拦住蒙面女人的去路。
这时候从山门里面又走出来一批人,当中是一位年约五十,白净面皮、明目细眉,身穿一袭黄色僧衣,手里捏着一串很长的念珠。
在这黄衣僧人身后,跟随着四个和尚,和前面站的四个和尚一般的年纪。
这黄衣僧人一出现,原先站在前面的四个和尚立即旋转回身,合掌向黄衣僧人低头说道:“启禀首座……”
黄衣僧人高宣一声“阿弥陀佛!”拦住他们说下去。
他的眼神注视着对面不远的蒙面女人,缓缓地说道:“女施主武功超群,令贫僧好生敬佩,只是少林寺这些年来,约束僧徒不许涉足江湖,未曾结下恩怨,女施主如此专程挑衅,目的为何?可否请当面告知。”
蒙面女人说道:“说实在话,我与少林寺的确没有任何恩怨。”
黄衣僧人说道:“既然如此,女施主为何要如此上门欺人?在‘理’字上恐怕无法站得住脚!”
蒙面女人说道:“我是专程前来面见贵寺掌门方丈的。”
黄衣僧人慨然说道:“少林寺徒众何止好几百人,管理上自有一套规矩,掌门方丈也不是说要见就能见的,女施主不觉得此行有些冒昧吗?”
蒙面女人说道:“如果我说出原因,你就不会指我冒昧了!”
黄衣僧人说道;“贫僧愿闻其详!”
蒙面女人说道:“久闻少林寺武艺超群,为武林中之泰山北斗,素为武林同道所敬重,我特地前来领教,让我瞻仰一下少林武艺,是不是浪得虚名!”
黄衣僧人念了一声佛号,沉声说道:“女施主!你出言无状,贫僧是个出家人,可以不计较,不过辱及少林是贫僧所不能担当的!”
蒙面女人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并非出言无状,如果少林寺没有人能胜得过我,那就是武林传闻非实,少林寺就是浪得虚名,我是实话实说!”
黄衣僧人又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认真地说道:“贫僧自幼在少林出家,几十年来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对少林寺说话,敢动问女施主尊姓大名。”
蒙面女人说道:“见到贵寺的掌门方丈,自然会说出姓名。”
黄衣僧人点点头说道:“好吧!女施主狂气凌人,贫僧多问无益。不过,贫僧要告诉女施主,你要见到敝寺掌门方丈并不难,只要你能逐次过关,自然可以见到方丈。”
他回过头来对身后八个和尚说道:“你们一齐去会会人家吧!”
八个和尚合掌低头应“是!”只见一个动作,僧衣翻飞身形矫健,八个人各占据一方,蓄势以待。
黄衣僧人退到山门,站在那里很从容地说道:“少林寺的武艺之中有一种叫罗汉阵,其实说穿了就是一种群斗的方式,虽然是以多对少,有些不公平,但是对像女施主这样的高人来说,就是人再多,也不过徒然为女施主取笑而已。”
蒙面女人看了一看问道:“罗汉阵应该是十八个人才对,为什么只有八个人呢?”
黄衣僧人说道:“说是罗汉阵,我说过只是一种联手群斗的方式而已,四个人也可以,十个人也可以,多到三十六个人也可以。”
蒙面女人点点头说道:“少林是佛家圣地,排出罗汉阵自然有其独特的地方,好!我就先领教领教。”
她这话一出,四周八个人立即发动了阵势,八个人有如走马灯一般,围着蒙面女人绕圈子。
八个人的脚步都十分的快,如此一绕圈子,愈走愈快,最后只听到衣袂飘风的声音,看不清楚人影。
蒙面女人站在那里稳如泰山,不动声色。
八个和尚如此绕着圈子,突然有人一声叱喝:“上!”
八个人也分不清楚是什么身形,分从八个方向攻向不同的部位,拳、掌、指、脚一齐而来,立即形成一种天罗地网的危机,任何一个人击中,都将会受到伤害。
蒙面女人就在这一瞬间,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身法,就能抢得那么一瞬的机先,只见她白色的人影一闪,也不知她是如何脱出罗汉阵的范围。
在山门里的黄衣僧人还没有看清楚她的动作,就听到有人哎唷一声,接着噗噗两声,有两个人倒在现场。
黄衣僧人暗叫:“不好!”
还没有等到他采取应变的措施之前,只见蒙面女人一袭白衣有如白光一闪,回到罗汉阵中,顿时旋起一阵飞砂走石,声势十分强劲,剩下的六个人纷纷被砂石击中,仓皇退到圈外,不是脸上挨了石头,就是眼睛进了砂子,或者是手脚受到了撞击,每个人都受到轻重不同的伤,灰头土脸退到圈外。
连站在山门口的黄衣僧人,都随那一大股砂石猛扑而来,迫使他不得不挥动僧衣大袖,将扑过来的砂石挥阻在山门之前。
再看这一阵飞砂走石停止之后,蒙面女人俏立在那里,她的那袭白衣洁白如故,尤其她的神情沉稳安详,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是可以想得到,此刻她的脸上一定是带着微微的笑容,在注视着少林僧人那种狼狈的种种形象。
更令人吃惊的,是在她站的四周,有一个丈余方圆新添的土沟。
敢情那一阵砂石疾风,正是她藉一扫之力,造成了如此惊人的声势。
蒙面女人伫立在圆圈之中,缓缓地说道:“因为我们已经说在前面,彼此都没有任何仇恨,方才的情形,也不过印证一下少林绝学罗汉阵的威力如何而已。所以,每个人的伤都不是很严重,以少林在武林领袖群伦这么多年,这些外伤自然不是问题。不过,我仍然要表示歉意。”
黄衣僧人站在那里脸色非常之难看。
八人罗汉阵,他原本就没有信心,因为他发觉对方太强,罗汉阵不一定能接得下来,但是他断断没有想到只此不到两招,就败下阵来,而且是败得如此之惨,这恐怕是少林寺自开山以来,从没有过的奇耻大辱。
第十七章
黄衣僧人是少林寺监寺,是“觉”字辈当中的首名高手,能在少林当上监寺,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了武功出众之外,还要有过人的智慧。
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他是在思考,面对这样的一个难题,要如何才能应付过去,再找真正的对策。
蒙面女人等了一会问道:“我现在可以会见贵寺的掌门方丈了吗?”
黄衣僧人监寺觉济说道:“女施主功力虽高,如果少林寺只此一个过招就任凭所为,少林寺早就不存在武林,也早就不能在武林略占一席之地了!”
蒙面女人点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如今该是由谁来把守第二关?”
觉济和尚上前迈着步子,说道:“贫僧特来领教!”
蒙面女人说道:“有胜过我的把握吗?”
觉济合掌淡淡的说道:“即使明知不能胜,也要一试,一则是职责所在,再则能向高人讨教,在贫僧来说,亦不是易事!”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好,不但是不亢不卑,而且暗藏玄机,是在说:“我也还很少碰到真正的高手!”
蒙面女人倒是很干脆地说道:“我跟你不同,对少林寺来说,除了掌门方丈我保留了疑问之外,其余的人都不是十招之敌!”
觉济高宣一声佛号,朗声说道:“女施主!原来你是存心来羞辱少林的。既然如此,就休怪贫僧说话口不择言了,满饭好吃,满话难说,待回头看你怎么样把自己的话吞回去!”
他忽然一挥手:“传号钟!”
立即就听到山门里面响起一阵清越悠扬的金钟之声,一连敲了五下,钟声历久不止。
觉济这才跨步上前合掌说道:“女施主请!”
蒙面女人说道:“说实在话,我还要赶着下山,这种下雪的天气,我总不能在和尚庙里留宿一宵。”
觉济合掌说道:“阿弥陀佛!”
蒙面女人说道:“因此,我没有时间跟你多缠,如果你能接住我这个,就算你赢了!”
只见她一抬手,仿佛是她的长袖,但是事实上是从她袖中忽然吐出匹练般的一条白色丝巾,朝着觉济直飞过来,快得有如闪电。
觉济断断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攻出这样的一招奇特的招式。
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一种直觉的反应,一抬右手,一把抓住。
但是,一经抓到手,他就知道情形不妙。
入手的丝巾滑润如脂,但是随着丝巾而来的是一股奔涌不止的劲道!
觉济立即心里闪电一转:“半世英名,看来毁于一旦!”
说时迟,那时实快,觉济连考虑都来不及,一沉桩步,气纳丹田,全身拿下“千斤坠”,一切力量沉稳于下盘。
几乎与沉桩定势的同时,他右手一松一挥,尽全力摆脱那白丝巾的劲道。
觉济的一切努力,只求一个不败的结果,但是已经迟了。
当他的右手一握随即一挥的时候,那涌来的劲道已经动撼了他的桩步。
就在这时候,白丝巾突然一抖,觉济如果硬要沉桩相抗,那可能有一个结果,他的手臂会折断,他的内腑要受伤。
觉济也顾不得那么多,不但散尽下盘力气,双脚微微一点,随着那丝巾卷来的劲道,人朝上飞将起来,直窜空中三丈多高。
当然这是个危险,如果这个时候白丝巾随着直卷而上,觉济只有挨的份儿!觉济此刻心里明白,这个蒙面女人有高不可测的武功,她手中的丝巾是绝对可以做得到的。
如此一来,觉济不但败了,而且要丢掉性命,至少要受到重伤。
少林寺监寺首座,是掌门方丈大弟子,被一个不知名的女人,不及一招击成重伤,这种话传到武林,不但是觉济从此不能抬头做人,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将从此一蹶不起。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结果事情的发展,没有如所想的那样,白丝巾如灵蛇般蜷缩而回,觉济和尚人在空中接连两个滚翻,飘落回到山门,显明的额上已经沁出了汗水。
刚一站住脚步,只见三位长老一并排站在山门里面。
觉济合掌低头下拜,口称:“弟子无能,没有把事情处理得良好!请长老治罪!”
三位长老当中悟幻长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这是少林遭劫,与你无关。”
三位长老个个都是须发皆白,长眉如雪,缓缓走出山门,刚一站定就听到对方问道:“是主持方丈掌门大师吗?”
三位长老沉重地说道:“女施主!如果少林寺的主持方丈,被你这样呼来喝去,还不如由你放把火,把少林寺烧掉算了!”
蒙面女人“啊”了一声说道:“三位是……?”
三位长老说道:“论辈份,掌门方丈是我们最小的师弟!”
蒙面女人咦了一声,笑笑说道:“少林三老!啊!有名气的很!好吧!能会会少林三老,至少不算是白跑一趟,我们要怎么样来称称高低呢?”
三位长老其中有人问道:“女施主!此行究竟为什么?你绝不是无缘无故跑到少林寺来寻衅,可否请你说出原因?”
蒙面女人笑笑说道:“我已经说了三遍,久闻少林派在武林中是泰山北斗……”
那位长老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并没有在武林争雄称霸的野心,别人要那么说,我禁止不了他们。女施主,如果你是冲着这句话来的,那你就算是白跑了。”
他合掌深深打一个问讯,接着说道:“少林是佛寺,不便请女施主进寺奉茶,告罪!”
说着话,他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过身去,招呼僧众,掩上山门。
毕竟是有修养、有容量的长老,他显然是要把这一场飞来的纷争,化为云消雾散。
蒙面女人突然笑道:“三位长老是少林的顶尖人物,如今见了面却不能较量高低,岂非入宝山空手回?”
三位长老已经进入山门,一听这话,停下脚步,缓缓回身,合掌说道:“女施主!退让是本诸佛祖的一片仁心,并不代表害怕与畏惧,少林寺自开山以来,也不是没有经过风浪,女施主何必逼人太甚?”
蒙面女人笑笑说道:“对了!这样说话才有了一点少林寺的味道。”
三位长老对望了一眼,看来今天这一场拚斗,已经是被吃定了,要躲避都躲避不了。难道非要她打进少林寺内,硬是要与掌门人过招不成?
三位长老互相点点头,再度走出山门之外。其中年纪最长的悟无长老,越众而出,站在蒙面女之前,说道:“女施主!你究竟要怎样的较量你才满意?”
蒙面女人笑笑说道:“总得分个上下高低才是。”
悟无长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点头说道:“女施主!请随老纳到前面去,山门之前,总是有碍神灵的。”
说着话他缓缓地沿着那青砖铺砌的走道,朝着第二阶层走下去。
他一直走到第三台阶快下石级处,停了下来。
这一条水磨青砖走道,不是普通的青砖铺砌的,每块青砖都有一尺见方,是特别烧制的,又厚又重,如果敲击一下,会发出有如铜罄般声音。坚硬的质料,不亚于青石板。
悟无长老如此从山门一直走到第三台阶尽头的石级,至少有一百多块青砖。凡是悟无长老落脚经过的青砖,都被踩得粉碎,留下一个一个的脚印。
蒙面女人看在眼里,轻轻地笑了一笑,说道:“真是高明极了!功力好、较量的方法也好,毕竟没有怨仇,何必非要流血?少林长老果然不凡。恐怕要被各位见笑了!”
她说的话,轻松极了,立即飘然来到山门之前,动作又轻盈、又快速,看不见她的脚是如何走的,行云流水般,很快地也来到了第三台阶的尽头石级上。
再看她方才如此轻松愉快地走过来,每走过一块青砖,不但留下碎裂的脚印,而且,深陷地下一寸多。
这一趟走过来,功力的高低,立即分明。
蒙面女人看不出她行功作势,行云流水般地甚至谈笑自如的,踩碎了每一块砖,她不但赢了这次较量,也赢得很漂亮。
悟无长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那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合掌低头说道:“女施主确实非凡,悟无自惭差之远甚!请吩咐吧!要少林为施主做什么!”
蒙面女人笑道:“少林什么也不要为我做,告辞!一切开罪之处,尚请三位长老海涵!”
说着,她很快地走下第三台阶,很快地朝着轿子那边走过去。
她这样的行动,实在太出乎少林三位长老的意外。她这样来到少林,搅乱一番,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三位长老如此一怔,蒙面女人已经走到轿子附近,两位彪形大汉,已经将轿子备妥,掀开了纱帐。
悟无长老突然叫道:“女施主!请暂留一步!”
蒙面女人回过头来,笑道:“长老还有什么指教吗?”
她这样一回头,正好一阵风,把她蒙脸的面纱,掀开一角,赫然令人看到她的左颊上,有一道很长的疤痕。
蒙面女人立即用手拉住面纱,似乎有些不高兴,又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悟无长老说道:“女施主事事高人一等,总要留下尊姓大名,否则,少林寺何以对后代弟子说明此事经过?”
蒙面女人问道:“跟后代子孙一定要说吗?当然我说的是徒子徒孙。”
悟无长老拿掌说道:“阿弥陀佛!少林寺开山至今,还没有……遇见过……嗯,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向后代弟子说明。女施主既然有心前来指教,总不致要少林纪录下某年某月某日,有某一不知名女子……”
蒙面女人立即接口说道:“我叫上官文!”
悟无长老和另外两位长老一齐合掌,齐宣佛号,大声说了一句:“原来是上官施主!”
蒙面女人接着又冷冷地说道:“多少年来,不曾有人看到我的面貌……”
悟无长老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蒙面女人冷冷地继续说道:“我曾经有一个愿望,也是我自己对自己的一项承诺,如果有人看到我的容貌,这个人只有一个下场:死!”
悟无长老低着头说道:“上官施主!如果今天施主要实现你的诺言,一切由老衲单独承当!”
蒙面女人冷峻无比地说道:“刚才趁我上轿之前,一个转身的瞬间,有人偷偷地推来一掌。”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相隔如许,竟然能用掌风掀开我脸上的面纱,这份功力、这份胆量,决不是等闲之辈,必定是少林寺的高人,除了三位长老,我不知道还有那位有如此高……”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从三位长老后面,有人应声答话:“是我!”
这两个字说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所给予现场所有的人一种极大的震撼。
因为说话的声音,是非常的稚嫩,至多也不过才是十三四岁的年龄。
包括少林寺那些和尚在内,没有人知道是谁敢这样答话。
三位长老脸色大变,自然回过身来看时,只见一位小沙弥从人后面缓缓地走出来。他来到三位长老面前,合掌行.口称:“明心叩见三位师祖!”
悟无长老皱着眉说道:“明心!你出来做什么?……”
但是他看到明心在僧衣后面,背着一柄紫玉如意,他不再说话了,因为紫玉如意是掌门方丈的信符,那分明是说明明心小沙弥是奉方丈之命而来的。
悟无长老只有缓缓地说道:“明心!你要小心!”
三位长老知道,明心是掌门人安排的三个天赋最好的少林子弟之一,但是,面对这样的超等强敌,明心如此出来,岂非薏火烧身?
同时,三位长老也知道,明心身上背着掌门方丈信符,掌门方丈是何等有智慧的人,岂能让明心白白前来送死?断无此理。
明心这样出来,究竟是为何?
且不说三位长老心中纳闷,且又捏着冷汗。明心从容出来,站在台阶上,对着蒙面女人,合掌问讯说道:“少林弟子明心向施主告罪!”
蒙面女人对明心看了一眼,带着不信的语气问道:“就是你在二十步以外,发掌风掀开我的面纱?”
小和尚明心站在那里合掌当胸,朗声说道:“如果此举确有冒渎之处,明心愿意承当一切惩罚!”
蒙面女人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和尚说道:“女施主虽未进得少林山门,但是在山门外连败少林高手,挥霍自如,微笑而去,这对少林而言,无疑是一件亘古未闻的大事!而主肇其事的高人,少林竟然不曾一见其庐山真面目,与其说是不合情理,毋宁说是辱上加辱。”
蒙面女人说道:“因此,你就自己动手发掌,你可知道此举犯了我的大忌吗?”
小和尚说道:“出手前并不知道。”
蒙面女人说道:“现在你知道了!”
小和尚说道:“明心愿意承受任何惩罚!”
蒙面女人站在那里良久,才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少林寺毕竟不凡,十年以后,仍然是领导群伦,为武林的泰山北斗。”
小和尚却把这几句话听得清楚,立即说道:“少林不望为式林的泰斗,但愿今后不再被人欺侮戏弄!”
蒙面女人说道:“听你说话,很是在意今天的事情。”
小和尚朗声答道:“换过女施主,是否也会在意?”
蒙面女人点点头说道:“很好!一代名门大派,应该有这肿骨气。记住吧!我叫上官文,如十年之内,练成少林绝艺,你可以找我报今日之仇!”
小和尚合掌高宣:“阿弥陀佛!”
蒙面女人走上了轿内,放下纱帐,两个大汉抬起轿子,踩着地上的积雪,走得非常的快,转眼消失在积雪未融的山林中。
这件事对少林寺而言,自是一番震撼,自有一番反省,也有一阵过分紧张,自不待言。
最使少林寺难堪的,从行脚四方的少林僧人,传回来的消息,江湖上已经传遍了这件事情的经过,而且传说的事情内容,稍嫌夸张失实!
传说之一:某月某日,少林寺突然来了一位蒙面女客,向素为武林尊重的少林寺挑衅,结果,连败少林八大高手,包括少林三大长老在内。这个蒙面女人最后留下姓名是上官文。
传说之二:这位自称上官文的蒙面神秘女客,不但武功高强,深不可测,而且貌美如花,看不准她的年龄是多少岁。但是可惜的是她的左脸颊上,有一道疤痕。是不是少林寺当年曾有僧人伤过她的脸颊?所以才会有今日之事!没有人知道,可以知道的,这个自称上官文的神秘女人,决不是无缘无故、来找少林寻衅!
传说之三:少林寺虽然连败在这位神秘女人手下,但是最后出来一个小沙弥,居然挽回了少林寺不少颜面。
传说之四:少林寺现在重新整理少林十大绝技,传授弟子,不再像过去一样珍视秘藏。可能少林由于这次的事件,因而奋发图强,为少林开创另一个新局面。
这些从四面八方传回来的传说,自然是使少林寺难堪!但是最使少林寺不解的:是什么人将这件事传扬出去?而且传播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成心是让少林寺丢人!难道是那位自称“上官文”的蒙面女人吗?
她在少林寺当天并没有说明她和少林有任何怨仇,只是彼此印证武学,既然如此,为何如此存心羞辱少林?
少林寺为了这件事,曾经召开了一次高阶层的会商。
在一个无月的深夜,方丈的静室仍然灯火未熄。三位长老坐在两边椅子上,当中榻上盘足趺坐是主持方丈。
这个会商一致地获得结论:“任她去吧!如果她是成心羞辱少林,目前她有这份功力,就是倾少林之力,恐怕也难能赢回公道。忍一时气,等待着三五年,乃至十年之后再说。”
不过,三位长老又有另一个意见:“秘派少林弟子,暗察江湖,看看这位自称上官文的人,究竟是何来路!”
会商结束了。
少林寺安静如昔,只是一批一批少林弟子,陆续地下山,这些精壮的和尚,在各地化缘托钵,与一般僧人没有两样,但是,他们对江湖上的风吹草动,都在小心翼翼地暗中注意。
江湖上永远是不停地恩怨循环,永远是不停地有各种风波。但是,从此之后,就没有再听到有关“上官文”的任何消息。
少林弟子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
江湖上也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
新的恩怨、新的风波、新的人物,又渐渐地在江湖上流传,取代了那昙花一现的上官文!
但是,有一天……
冬天已经去了,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是个十分醉人的季节。
武当山上清观结束了三天祈天法会,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只剩下小道士在清理法会所遗留的现场,大家忙碌的重点,就是拆除观前所搭建的一座高台。
台有三丈多高,都是用汤碗粗细的杉木绑扎而成。
台上的旗幡都已经拿走了,杂乱地堆了一些桌椅,还要设法一张一张从台上用绳索吊下来。
尤其有一张盘龙紫檀木雕制的太师椅,和一张四方紫檀木制的桌子。每一件少说也有一两百斤重,七八个小道士在那里搬弄,最耽心的是怕把这两桌椅砸坏了。
因为这是武当上清观的传家之宝,少说也有一百多年的岁月了。单是那油漆得发亮,历时百年,光泽如新,要是搬运的时候,不小心碰坏了一点漆,那还得了!
正在大家叫叫嚷嚷,设法搬运下台的时候,突然有人听到一声悦耳的笑声。
这是一个女人的笑声,虽然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声轻笑,格格有如银铃串空,让人听起来觉得非常好听。
这些小道士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工作,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顿时大家都呆住了!
在台下不远,站着一位女人,身上穿的是一袭桃红色的长衣。一直拖到脚下,看不出是什么质料,轻飘飘地,像极了天上的流云一般,是那么的轻柔飘拂着。
宽大的衣袖,却露出雪藕般的半截手臂。
尖尖的十指,长得就像水葱一样,指甲上涂着淡淡的蔻丹。
头上没有梳髻,乌云般的头发,瀑布般地披在身后。
可惜是看不到她的脸,因为有一方粉红色的纱巾,把整个脸遮住,看不到纱巾后面的人,到底是丑是妍!
但是,在台上十几个小道士的眼里,那纱巾后面自然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武当上清观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道观,平日绝无香客或游人前来上清观礼拜拈香。
就以这次祈天法会来说,是武当派的一场例行法会,三年一会,也没有香客来共襄盛举。
换句话说,武当的小道士自入上清观之后,除了打熬气力做杂事之外,几乎很少接触到外人,更不要说女人了。今天一看到这样一位出色的女人,很自然地每个人都成了雨淋蛤蟆!全都发了呆。
这位身穿粉红色衣裳的女人,接着又笑了笑说道:“你们都怎么啦?搬不动了吗?”
小道士一个个这才是大梦乍醒,怔了一阵之后,又七嘴八舌地说着:“对!对!就是搬不动。你也不晓得这桌子和椅子有多重,怕没有两百斤,真是要命!”
这位女人一直是笑着说话。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是使人直觉地想到,她的笑靥是那么的动人。
她说话了:“我来帮你们把这桌椅搬下来可好?”
这倒是新鲜事,出乎在场人的意外。
大伙在一怔之后,立即哄然叫道:“好啊!好啊!来帮我们搬!”
这位女人轻移步履,缓缓地从旁边的扶梯上,拾级而上。她走得那么轻盈,仿佛是踩着云一样,也看不到她的脚步移动,连身上穿的长衣服,都看不出飘动,很自然地走上了台。
人还没有来到,就有一阵淡淡的香味,飘散在台上,闻在人的鼻子里,让人感觉到十分的舒畅。
十几个小道士也忘记搬东西,一个个直着眼盯着这个女人。
这女人笑着说道:“你们不搬吗?”
大家这才又惊醒一般,叫道:“我们就是搬不动呀!而且,还要十分小心,要是碰坏了一点漆,可就不得了啦!”
这个女人轻轻地笑道:“那就让我来替你们搬吧!”
其中一个小道士问道:“你怎么搬呢?是不是来帮我们一起来抬?”
这个女人笑笑说道:“总得要搬下去,对不对?那就让我来试试吧!”
她走过来,动手解开那些捆绑的绳索。
又有一个小道士问道:“不用绳索吊下去,你怎么搬呢?”
另一个小道士问道:“你是打算一个人搬吗?可重得很呢!小心闪了你的腰,那可是罪过!”
这个女人说道:“啊!你的心肠很好,那你就将这些绳索收拾起来,闪开一边去!”
这些小道士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大家索性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要搞什么?
这时候只见这个女人随手将那张紫檀木盘龙雕刻的太师椅很轻松地提起。
大家不禁脱口惊呼。
就在惊呼未了,只见她另一只手握住太师椅的一只脚,将太师椅举过了头顶,随着一个跨步,人从三丈多高的台上,飘身而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些小道士都傻住了。
他们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在武当上清观日常耳濡目染,看过有武功的人各种表现,知道什么是高手,什么是三脚猫的庄稼把式。
一个人从三丈高的台上跳下来,稍有武功底子的人,不是难事。可是如果手里举着一张七八十斤重的椅子,再从三丈高的台子上跳下来,就不是每个习武功的人,所能做得到的事了。
如果手里举了几十斤重的东西,从高台上跳下来,飘然而落。点尘不惊,那就更不是普通武功所能做得到的事了。
就在小道士们傻在一旁的时候,这位粉红色长衣、面罩粉红色面巾的女人,又上台了。
这回上台她不是从楼梯走上来的,只见她毫不作势,人从平地霍然拔起,超过了高台有两尺多,然后悠然地落在台子当中。
这是什么功夫?武当弟子当中,也有不少轻功杰出的高手,弹腿、蹬足、振臂、昂首,使出“凌云纵”,拔起一丈多高,或者凌空飞跃越过一堵墙,那都是可以见到的。可是像这样平地而起,凌空飞起三丈有余,已经超越了人的极限……
小道士们当然不懂这些道理,但是,他们从没有见过,甚至于他们从没有听说过,这是真的。
他们这回不是傻住了,而是真正的被吓住了!
正是大家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这位长衣女人又一只手举起一只桌子腿,从台上又是一跃飞身而下。
等到小道士们回过神来,一阵乱之后,纷纷从台上跑下来,围到这个长衣女人身边时,他们又傻住了。
原来这个女人将桌子放好,再将紫檀木的太师椅架在桌子之上,她自己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纹风不动。
小道士们又是一阵乱,其中有一个小道士挨到桌子旁边怯怯地问道:“女施主!你坐在桌子上做什么?”
这女人带着笑声反问道:“你问我又做什么?”
小道士大着胆说道:“女施主!我们要把桌子椅子搬回到观里去呀!”
这女人说道:“为什么不能让我在这里坐一坐呢?等我坐够了,我替你们送回到观里,不也是一样吗?”
小道士看她没有生气的样子,胆子也大了些,便接着问道:“女施主!你要坐多久才是坐够了呢?”
这女人笑笑说道:“这可不一定,我可能坐一两个时辰,也可能坐上一两天,也可能坐上十天半个月……”
话还没有说完,小道士们就急得叫起来:“女施主!那可不行啊!”
这女人说道:“有什么不行!到时候我坐够了,再替你们送回去!”
小道士说道:“女施主,话不是这么说呀!这张椅子和桌子是我们上清观的宝贝呀,法事做完了,我们得赶紧送回去。要是你这么一坐……唔!坐一会嘛,还没有什么,要是耽搁了我们送回去,我们可是要受罚的呀!”
这女人带着笑意说道:“没有关系,如果你们要受罚,我代你们领罚可好!”
另一个小道士说道:“那怎么成呢!我们观里规矩可大着啦!怎么能随便让外人代为受罚,那不是乱来吗?”
这女人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另一个小道士说道:“很简单啦!请你下来,让我们把桌子送回观去,这不就结了吗?”
这女人说道:“我就是要坐一坐,我就是不想下来,那你看怎么办?”
又有一个小道士说道:“那你是成心跟我们过不去?”
另一个小道士叫嚷着说道:“看样子你不是帮我们搬桌子椅子,而是成心来捣乱的。你看,这张桌子是我们武当派祭天用的供桌,你竟然坐在上面,这算什么?这是你亵渎神明!现在请你下来。”
这女人望着那说话的小道士,说道:“你说话跟他们不一样!”
这个小道士说道:“我是他们的师兄。”
这女人长长地啊了一声说道:“怪不得!现在我要告诉你这个领头的师兄,你请我下来,我就是不下来,你说该怎么办?”
小道士说道:“我看出来了!你是成心来到我们这里找麻烦的。如果是这样,告诉你,你错了!”
这女人笑笑说道:“哦!我错在那里?”
小道士说道:“错在你找错了人,我们只是武当派的小角色,日常做做杂工,添香上供,你找我们的麻烦有什么意思?”
这女人说道:“你已经不简单了,看来武当派还真的有人才,说吧,我还有什么错?”
小道士说道:“你既然来到武当挑衅,大可以到上清观正式投贴,或者正式叫阵。你现在拿我们留在这里为难,说明你并不是真正的高手。依我之见,你还是请吧!武当派能在武林中立足这么多年,也不是很容易的。随便来个人就给挑了,武当派早不存在了!”
这女人一直很用心地在听这个小道士说话。
一直等他把话说完了,她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道士说道:“小道名叫登鹤,是武当的三十八代弟子。”
这女人说道:“你练过武功吗?”
登鹤说道:“面对着女施主你这样的高人,我们根本算不得练什么武功,只能算是庄稼把式。”
这女人说道:“你很会说话,说出话来很中听。你方才不是说没法子将我请下来吗?去吧!现在就请你回到观里去,去请一位你认为是高人的,来把我请下来!”
登鹤不慌不忙地说道:“女施主!你这算什么呢?我说过,你要挑衅,尽可以到上清观去,自然会有人接待你,用不着在这里找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脚色麻烦。再说……”
这女人问道:“再说怎样?”
登鹤小道士说道:“再说我们武当派也有个规矩,凡事总得有个先后,既然女施主不愿意到上清观去,我们又在这里顶上了,虽然我们不是脚色,就算是一滩烂泥巴,也得让你踩踩看。”
这女人哦了一声笑道:“说了半天,你们原来还是想跟我斗一斗!”
登鹤小道士说道:“我们算什么呢?还敢不知好歹地要跟你斗吗?要说我们想干什么,老实说也不过想请你下来,我们好将这张桌子和椅子,送回到观里去罢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使眼神,十几个小道士一拥而上,抱着一边桌子脚,竭尽全力向前一掀。
合十几人的力量,掀一张桌子,任凭这桌子有多重,也会一掀就倒。
桌子倒了,坐在桌子上面的人,自然就会倒下来,至少也应该跳下来。
登鹤的用意非常明显,打是根本不是人家对手,掀你下来,羞辱羞辱你,也让你知道武当派的人不是随便可以欺侮的。
谁知道登鹤打的如意算盘失算了。
十几个人合力如此一推,那张紫檀木桌子就像是生了根似的,不能移动分毫。这女人坐在上面,动也不动。
登鹤如此一推之后,知道跟人家差远了,再要自不量力,那就要自找倒楣了。
他挥挥手,让那些小道士放开手,对这女人说道:“女施主,我们是不自量力,你要怎么办?请说吧!”
这女人笑笑说道:“你不是说武当派有的是规矩吗?我们就规矩行事吧!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登鹤说道:“既然如此,女施主在这里等着,我去回禀我的师父、再通报……”
这女人说道:“我看不必这么麻烦了,还是照我的主意办事吧!”
她说着话,人突然连同她所坐的太师椅,凌空直冲而起,离开桌面三四尺高,然后飘然而落,停在山路上。
她能够凭空拔起三丈多,窜上台来,如今她带着一张椅子冲起三尺多,当然不是难事。但是,看在小道士们的眼里,那是叫人胆战心惊,不可思议的。而目之为鬼怪神奇之流!
这女人带着椅子飘落到路当中,她对登鹤点点头,说道:“连你在内,你们过来八个人。”
登鹤小道士,不知道她要弄什么鬼,此刻她对丁小道士们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破坏无遗,登鹤只有乖乖地指点出其他七个人,并排站在那里。
这女人说道:“你们两个人抬一只椅子脚,抬起来。”
八个小道士相互对视一眼之后,就依照她的话,两个人攒住一只椅子脚,果然把椅子抬起来了。
这女人说道:“走吧!我们进观去!”
八个小道士一怔,这样抬着一个女人进观去?这算什么玩意儿?那不但不成体统,而且传出去将是个天大的笑话。
八个小道士如此一怔,这女人说道:“怎么?你们不是说我说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吗?为什么现在又不走了呢?”
八个小道士站在那里没说话,可是对面有人接口过去答话了:“那是因为施主做得太过分了!”
从路旁边出来一个道士,约莫三十多岁、青道袍、白袜云鞋、道髻结在帽子外面、白净面皮、微有髭须,右手绰着一柄云帚,一双眼睛十分有神。
第十八章
他走了几步,站在相距十来步的路上,淡淡地说道:“施主!你是高人,武当派有什么开罪你的地方,自有人接着,他们只是一些孩子,为难他们,羞辱不了武当,也抬高不了施主的身价。”
他没有等对方说话,断喝一声:“把椅子放下!”
八个小道士果然一松手,那张紫檀木的椅子摔在地上。那张椅子果然结实,摔到地上,一点也没有损坏。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不知她是用什么身法,就在椅子摔下的同时,她飘然而落,正好落在那位中年道士相距不远的地方。
那中年道士很自然地退后了三五步。
这女人说道:“你的话说得不错,他们都是一些孩子,我是不该难为他们,事实上我也不想为难他们。可是你们这些大人是干什么的?躲得远远的看风色,这算什么?我看你们露面不露面?”
中年道士的一双眼睛,犀利地盯住她挂了面纱的脸,沉默了一会,一摆云帚,稽首说道:“施主与武当有仇?”
这女人说道:“你们武当与别人有仇隙吗?”
中年道士说道:“武当不是出世的道观,徒众也不在少数,与江湖上偶有过节,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过,武当自问自律甚严,武当弟子还不至于为非作歹,所以,至今还不曾有人上门大兴问罪之师。”
这女人说道:“说得好!今天我来武当倒也不是兴问罪之师……”
那中年道士立即说道:“那就好极了!既然武当不曾开罪于施主,施主到此,武当自应以上宝之礼相待。施主请到小观待茶。”
这女人也立即说道:“不必!”
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而且语气十分的强硬:“我与武当虽然没有什么仇隙,但是我也不愿意做为武当的上宝,谢了!”
中年道士倒是为之一怔,连忙说道:“施主到底究竟何为?小道愿闻其祥!”
这女人说道:“久闻武当与少林,并称为武林的两大主流,武当的剑法与神拳,享誉武林,历久不衰,我是专程前来见识见识武当的绝学!”
中年道士一听,当时为之错愕,不由地脚下退后了好几步。他睁大着眼睛说道:“请问……你就是上官施主?”
这女人轻笑了一声说道:“上官文不曾走动江湖,在武林中十足是个无名之人,看你说话的样子,似乎对我很了解的,倒是令我诧异!”
中年道士神情十分严肃地打了个稽首,说道:“原来果然是上官施主,恕小道眼拙,方才如果有言词冒犯之处,尚请上官施主大量海涵!”
这女人果然自己承认是上宫文,也就是不久前大闹少林寺的上官文。只是这次白色长衣改变成粉红色,头上的乌髻,改变成为散发后披。
中年道士接着又说道:“小道法名心铭,请上官施主稍待,小道立刻去通禀掌门观主,在上清观前恭迎上官施主。”
他又深施一礼,匆匆回山去了。
这位自称是上官文的女人微微笑着,她并没有等待,随在后面,缓缓地朝着上清观走去。
从这里到上清观只是相距极短的路程,那位名叫心铭的中年道士,已经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一段山路并不很长,而且也很好走,但是这位蒙面的上官文走得很慢,她似乎是欣赏沿途的风景。
实际上她已经看得出,沿路的两旁,无论是树后、石后、草丛、水沟……都藏了有人,使人立即感受到有一种杀气。
这位蒙面的上官文微微点头,也不过是短短一会工夫,武当已经完全进入戒备之中,可见得一个名门大派,要在武林中维持名声于不坠,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他刚刚绕过一丛树木,再步上三五步台阶,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占地不广的空地,地上的嫩草微绿,越过空地迎面是一处道观。
放眼望去,黑压压地一片,占着极广的一片山坡地,尽是檐牙高耸、气势不凡的房屋。正面门墙,当中有一处金碧辉煌的门楼,十分壮观,门头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敕建上清观”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敕建是什么敕建?当然不是永乐当朝,还是太祖年间?没人知道。
这位蒙面的上官文停足在空地当中,伫立不前。
这时候只见上清观正中大门呀然而开,拥出来一大批人。
说是拥出来也许并不正确,应该说他们从观里很快地出来,雁行为列,分向两边排开,可以从这排列的次序中,看出一个端倪来。
两边排列的都是身着青布道袍的道士,他们一律背插长剑,表情严肃,愈在前面的愈年轻,站在观门附近的大都已经是须发俱已苍白了。
那位名叫心铭的中年道士,恭谨地站在门里侧,只见四个小道童,抬着一辆四轮平台孔明车,抬到观外,放在地上,由心铭引导,缓缓推到观外空地上来。
这辆四轮平台孔明车上,端坐着一位须发雪白的老真人,雪白的寿眉,几乎快要覆盖到眼睛。雪白的五绺长髯,拖到胸前,脸色十分红润,而且皮肤非常平整,看不出有什么皱纹。
这位老真人实实在在的鹤发童颜。
平台孔明车缓缓地向前推着,本来排列在两旁的人,此时都紧跟在车后两旁。
心铭道人紧走出来,向那位蒙面的上官文高声说道:“上官施主!本观的化文老真人特地前来出迎!”
蒙面的上官文似乎对于武当的情形,了解得不少。
这位化文老真人应该是三十五代的掌门了,照算起来,现在“天”字辈的掌门,应该是化文老真人的徒孙。
似乎武林中都知道武当有这么回事。
武当历代掌门人就数“化”字辈的功力最高,而这位“化文”真人又是“化”字辈份当中,最杰出的人才。
化文老真人当年接掌武当掌门人,只有三十岁不到,执掌这样一个名门大派,当时确是一件轰动的大事。
本来武当派掌门人替位,只是武当的一件大事,却从不曾惊动过外人。
三十五代掌门人“受剑接符”大典,一破往例,邀请了各门各派、三山五岳、四塞八荒的武林名家,来到武当观礼,那是当年的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
至今老一辈的人,还能津津乐道。
武当派花费了极可观的一笔钱,招待数以千计的各路宾客,满意而归。
武当派为什么要这么破例做这件事?没有人能知道,除了当时武当的掌门人化文真人。
不过据说武当派所以如此,是有它深长的用心的。
武当与少林,被武林尊为名门大派,在武林中处马首地位。
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在一般人心里,总是觉得武当要稍逊于少林。
也没有人能说出什么理由,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在一般武林同道之中,就是少林与武当两派的自己人,也都自然有这种感觉,好像是十分自然的事。
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人明讲过什么,可就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宜。
多少年来,武当与少林也从来没有人为这件事争吵过什么,但是,凡是少林或武当弟子也没有人会忘记这件事情。
武当化文真人是一位有远见的人。他看到少林派在武林中有日渐式微的趋势,少林派尚且如此,何况是武当派?像这种情形,再有十年二十年过去,武当会变成什么样的地位?
于是他利用“受剑接符”的机会,广邀武林同道,名为观礼聊谊,实则壮大武当的声势,提振武当的地位。
那次武林大聚会,也的确达到了化文真人的目的,不但提高了武当派日渐式微的声望,也为化文真人自己打出了响亮的名气。
在那次大聚会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武功;在武林同道高人云集的聚会上,不以武会友,那恐怕是武林中少有的事。
化文真人以主人的身份,周旋于各门各派名人高手之间,应对得体,谈吐动人,博得大家一致的尊敬。
从那一次之后,提到武当派就会使人想起年轻有为的掌门人化文真人。
但是,有很多事情往往令人十分意外。
化文真人接掌武当派不到十年,就交卸了掌门人的职位,交给“净”字辈的弟子接替。
算年龄,化文真人至多不会超过四十上下,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而且在武林中的声望,也正日隆,为什么会在这时候退休?没有人知道其中原因。
有人说:“这件事与太祖高皇帝有关。”
太祖当年曾在皇觉寺中当过小沙弥,算得上是佛门子弟。后来太祖登基,对道家就比较不喜欢。曾经密诏化文真人进京听用。化文既不能不应召,又不便应召,于是以病重为由,以卸位为实,就这样不知所终。
江湖上那一天没有传说?在这些传说之中,能有几分是真的呢?没有人能知道。
江湖上有一个通病,只要有传说,大家宁愿信以为真,茶余酒后,就传说不已。反正说者自说,听者自听,管它是真是假。
不过,从那时候起,武当派的化文真人销声匿迹是千真万确的事。
武林中也是非常现实的,天天都有新人窜起,天天也都有老人销匿。新人窜起,拚命的打出自己的名气,有许多人在名气还没有响亮之前,横尸异乡,埋骨青山,就如同是大海中的一个泡沫,消失得那么无声无息。
事实上,不只是新人如此,老人也是一样。
许多显赫一声,名振黑白两道的高人,曾几何时,就被人遗忘了。
化文真人交出了掌门的职位之后,也是渐渐地被人淡忘了,武当派又是两易掌门人更是把他给忘了。
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种情形之下,坐着平台孔明车,出现在上清观前。
如果算一算年龄,应该有百岁高龄了!
蒙面的上官文面对着这位须发雪白的老真人,始而一怔,但是很快她就恢复了她的智慧和镇静。
她在淡淡地“哦”了一声之后,缓缓地说道:“原来老真人还没有羽化,是隐居在武当,这倒是十分令人意外!”
这几句话,说得不很好听,但是却也是实情。
算算年龄,化文老真人大约也有九十好几上百岁了,这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到如今突然出现,实在是意外。
另一方面来说,蒙面的上官文来到武当,原以为要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才能见得到掌门人,没有料到第一波出现的便是武当派的老祖宗,这当然也是意外。
化文老真人果然修养已至炉火纯青的地步,闻听这位蒙面的上官文这一段话之后,呵呵笑道:“上官施主,你说的话一点也不错,像贫道这样的老朽废物,早就应该死掉了,无奈是阎王不收,贫道也只有苟延残喘于这个人间了!”
老真人的话,一点也不做作,笑声是那么纯真,语气是如此诚恳,倒叫这位蒙面的上官文,感到有一点惭愧。
她点点头说道:“对于老真人,我是久仰得很,还以为余生也晚,无缘瞻仰到老真人的风采,没有料到今天居然能在武当见到当年名震武林的名人!”
老真人呵呵笑道:“施主说笑了!贫道年已逾百,当年尘封往事,早已了无痕迹,那里敢当施主如此的夸奖!罪过!罪过!”
老真人笑呵呵地挥手,让四轮车转了四个小弯,他在车上侧过身去对蒙面的上官文说道:“今天施主能光临武当,是武当的荣幸,贫道代表武当迎接施主到观内待茶,随喜!”
他对蒙面的上官文点点头:“贫道这双脚当年……嗯!不幸断了,坐在车上来迎接贵宾,真是失礼得很!还请施主见谅!”
蒙面的上官文这时候目光才注意到化文老真人端坐的孔明车,一双腿整整齐齐并膝摆在车上。
化文老真人顿了一下立即又说道:“这是个假东西,说起来叫施主好笑。”
他伸手将一双脚拿起来,原来是一双铜制的假腿。这又是蒙面的上官文所没有料到的,大感意外。
既然做假腿,为什么要用铜做呢?一双铜腿,那该有多重!
化文老真人将铜腿放好,一点也看不出真假。
原来化文老真人当年突然隐去,原来是为了这双腿,武林中却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又是一件武林秘闻。这其中想必有一段很可听的故事。
化文真人笑呵呵地说道:“施主!请吧!贫道这老面子不知道能不能请得动施主的大驾!”
蒙面的上官文踌躇了一下,说道:“老真人……”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她的用意是想说出她的真正来意。
化文老真人说道:“施主,贫道绝不是激将,以贫道这样大的一把年纪,总不致于设下什么阴谋,存心陷害施主吧!换句话说,以施主的了得,即使天罗地网,又将如何?”
蒙面的上官文笑笑说道:“老真人,你的话叫人很难拒绝呀!”
她接着又笑笑说道:“上清观是武当圣地,这女人……”
化文老真人坐在孔明车上,摇着手说道:“施主这样的超凡脱俗的高人,总不应该有这种世俗看法吧!事实上……”
他又严肃起面容,很认真地说道:“从前武当的紫霄观,以及今天的上清观,从不开放让香客随喜,也确是有这样的一项规定。但是,今天例外,常言道是:事有常规,亦有从权。”
他望着蒙面上官文,点点头:“贫道在前面带路。”
他的孔明车缓缓地推动,武当上清观徒众,静寂无声,扈从在后面,雁行排列,而蒙面上官文随在孔明车之后约有两三步的地方,看不出她的神情,但是,举止飘逸,没有任何一点儿紧张,确为事实。
此刻上清观正门大开,远远从外面望去,隐约可以看到金碧辉煌,气象万千。
突然,化文老真人的车,从正门前约十来步的地方,一转而过,转向右边,沿着一溜镂花黄瓦的围墙,停在一扇小门之前。
突然,化文老真人从孔明车上站起来。一阵咯、咯、咯的声音,响自他的脚底,原来他套上了一双铜腿,很自然地走了起来。
他站在小门口,含笑对蒙面上官文说道:“正门进去,大殿上有三清,施主没有关系,贫道可不敢亵渎,只好在这边接待施主!”
蒙面上官文忽然停下脚步问道:“老真人!我不明白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化文老真人说道:“施主高人,贫道有一句实话,只是此地不便启口。”
蒙面上官文说道:“是不希望重蹈少林寺的覆辙?”
化文老真人严肃地说道:“施主,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蒙面上官文“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说道:“老真人可以说清楚一些吗?”
化文老真人一挥手,远远站在围墙附近的武当徒众,都被这一挥,悄悄散去,连原先推孔明车的两个小道童,也都离开了。
老真人说道:“看样子贫道这把白胡子还是请不动施主的大驾。”
蒙面上官文轻轻一笑,飘然走进侧门,原来这里与正门大殿那些房屋都是隔离着的。
一连几间简单的房屋,被浓密的竹林包围着。
从一条小径走进去,里面竟是一间书房,四壁书架上摆满了书。
一尊兽头小香炉,飘着袅袅的香烟。
一个青花白瓷的花瓶,供插着两三枝未放的花蕾。
如果说这房里有什么不太调和的地方,就是靠最里面的供桌上,放置着一个大花瓶,里面斜插的是一柄宝剑,古色斑斓,看去是一柄古剑。
房子里一尘不染,当中放置了一张矮桌子,已经摆上一壶茶,清清的茶香,让人舒畅。
化文老真人倒也很方便,卸下铜腿,自然地席地而坐,他招呼着蒙面上官文坐在对面。
他端茶敬茶,良久才说道:“施主,你方才说武当怕重蹈少林的覆辙,贫道说你说对了一半,那是纯粹对贫道个人来说,确是如此。”
蒙面上官文说道:“另外的一半呢?”
化文老真人说道:“武当派的上上下下,从掌门人开始,一直到小道童,他们都有玉碎的决心。”
蒙面上官文“哦”了一声,表现出很有兴趣。
化文真人继续说道:“自从少林寺发生过那件事情之后,武当派就有这个警觉,认为武当迟早会是第二个。”
蒙面上官文说道:“你们怎样来应付这件事呢?啊!我明白了!请出你这位武当派的老祖宗来处理这件事!”
化文老真人立即说道:“贫道方才不是说过吗?整个武当派上上下下,都有玉碎的决心。因为大家都不愿像少林寺那样,忍辱含垢。”
蒙面上官文说道:“要倾武当之力,来对付我一个人?”
化文老真人说道:“什么是玉碎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归于一齐毁灭!正如施主所说的,我们要倾武当之力,来做这件悲壮的事。”
蒙面上官文笑了笑说道:“事情会有如此严重吗?”
化文老真人说道:“有!绝对有。”
蒙面上官文刚要摇头,老真人宣了一声“无量寿佛”!严肃地说道:“施主少林之行,给予少林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耻辱。少林如果再要领袖群伦,奋勉以赴,至少也要二十年岁月。武林也者、江湖也者,声誉与门派俱存亡。少林是因为根基太厚,换过另一个门派,便会从此一蹶不振,永无再起东山之日!”
蒙面上官文说道:“所以你们要拚命!要玉碎武当?”
化文老真人微微叹了口气。
蒙面上官文若有所悟地紧接着说道;“结果是老真人阻止了这个计划?为什么呢?”
化文老真人缓缓地说道:“那是老道的一点不忍之心,俗话说,三年出一个状元,十年难得有一个真才子。如果以武林来比较士林,百年难得一见真正的奇才。”
蒙面上官文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连声赞道:“果真好茶!雨前毛尖、云雾瓜片,都无法相比。”
老真人停下来没有再说,只是望着蒙面的上官文含着微微的笑容。
蒙面上官文只是自顾饮茶,而且不住的赞赏。
静室里呈现出出奇的沉默。
老真人低低地宣一声“无量寿佛”!缓缓地说道:“施主无心听老道说话?”
蒙面上官文笑笑说道:“老真人,你方才说的三年出一个状元之类的话,不如我在品尝你的好茶。”
老真人说道:“施主没有听到贫道说的百年难得一见真正的奇才,正因为如此,贫道才有惜才之心,否则,玉碎武当,最后是玉石俱焚!”
蒙面上官文顿了一下说道:“老真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真人咳了一声说道:“施主,你是绝顶聪明之人,贫道以为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施主的武功,说是独步当今应该是不是矜持之词,说是百年难得遇到的奇才,也不过分,如果只是为一时逞兴,最后走上玉石俱焚,那真正是武林一大损失。
蒙面上官文哦了一声说道:“老真人,绕了半天弯子原来要说的是这么一句话!你以为武当派拚着玉碎的决心,要把我拚死在武当山?哼!哼!可以!现在就可以试试!”
她说着话,就站了起来。
老真人冷静地坐在那里,望着蒙面的上官文,半晌没有说话。
然后他套上铜脚,站了起来,缓缓地说道:“施主,贫道今年痴长有九十多岁,按理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武当派就是一堆臭狗粪,施主的鞋踩上去,也要臭上臭下臭一阵子。”
蒙面上官文冷笑说道:“说来说去,最重要的还是这句话。好吧!你可以传话下去,让武当派上上下下都集合起来,看看是不是可以做到玉石俱焚!”
老真人十分冷静地举手说道:“施主请随贫道来!”
他昂然迈步,只听得咯、咯两只铜脚落地有声。
出得静室,绕过一道小门,来到外面。
外面是一处广场,两边摆满了刀枪剑戟,还布有梅花桩、迷踪步坑……但是此刻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
老真人站在广场边缘,指着场子当中对蒙面上官文说道:“这个场子外人是看不到的。”
蒙面上官文说道:“是武当弟子练功的地方?”
老真人说道:“平时是,如今施主要来时,就是跟施主一决胜负的地方!”
蒙面上官文笑笑说道:“啊!原来你们心里早有了准备?”
老真人说道:“不是心里有准备,实际上也有了准备。一开始贫道就说过,从林受辱之日起,武当就开始等待这一天的来临!”
蒙面上官文笑笑说道:“很好!现在我们就开始吧!”
她飘然转向场子当中走去。
老真人立即叫道:“施主请留步,请回来!”
他双手高举,表情十分诚恳。
蒙面上官文顿了一下,缓缓地走回到老真人附近,问道:“还没有准备妥当吗?”
老真人说道:“因为施主来得太突然,的确是没有准备妥当,不过因为事先也有一些打算,所以不要太多的时间。请施主稍待即可!”
不知何时,老真人身后跟了一位小道童。
老真人转过头来,对小道童点点头。小道童立即高举起手中的铜钟,唱、唱、唱一连敲了三下。
钟声清越悠扬,传得很远。
钟声刚刚停止,只见从广场四周涌进来一两百个道士,他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稻草人,而且可以看得出稻草人的衣冠,都是道家打扮。
蒙面上官文有些愕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话还没有问完,那些道人放下手中的稻草人,纷纷离开广场,不见踪影。
就在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跑进场中来,他手里拿的是一个女稻草人,最令人惊异的,这个女稻草人一身粉红色的长衫,脸上挂着面纱。
这个道人将女稻草人放在众多稻草人当中,便悄然离开场子里看是有很多人,实际上没有一个人。
这一切都看在蒙面上官文的眼里,她表现得非常的冷静,淡淡地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在用这种方法来羞辱我吗?”
化文老真人说道:“施主请暂时息怒!老道这样的年纪,岂能用这种方法来羞辱施主。”
蒙面上官文说道:“你们这么做,一定有你们的用意,究竟是为什么?你们究竟想要表现什么?”
老真人说道:“施主这句话问得对极了!我们不为什么,只是想表达我们的一点意见。”
蒙面上官文有些奇怪地问道:“意见?什么意见?”
化文老真人说道:“施主可以看得出,这一两百个稻草人,是代表着武当派九百八十七位门徒,当然也包括贫道这样的老朽在内,以及当今的掌门人。”
蒙面上官文说道:“当中那个女人自然是我!”
老真人说道:“真是对不起。但是为了说明一件事,不得不如此做,然而贫道偌大一把年纪,绝没有亵渎或不敬的意思。”
蒙面上官文说道:“到底你要表达的是什么?”
老真人说道:“施主来到武当挑战,武当自知不敌,但是武当全体弟子在演武教练场,全力以赴,为维护武当声誉,不惜以死相拚。施主,你现在看到的正是这种场面。”
蒙面上官文似乎感到有些奇怪,隔着面纱,眼神注视着化文老真人。仿佛要从老真人的脸上表情,找出答案。
然后,她淡淡地说道:“虽然我是来挑战,但是,我是不会伤害性命的,少林是如此,武当也是如此。如果你们要以死相拚,徒然赔掉几条人命!”
老真人听到她这么一说,连忙宣了一声“无量寿佛”!说了两声:“善哉!善哉!”然后很诚恳地说道:“施主,对武当来说,生命诚可贵,整个武当的声誉,比个人的生命尤其可贵。死,算得了什么?如果因为个人的死,能换得武当的声誉于不坠,虽死犹生!”
蒙面上官文说道:“如果死并不能达到你们所希望达到的目的呢?”
老真人说道:“如此死亦无憾!”
蒙面上官文望着场内那些稻草人,若有所感的说道:“我说过,我的目的不在要人死……”
老真人立即接过来说道:“那不行,武当弟子可死,不可辱,结果只有玉石俱焚的壮烈场面!”
蒙面上官文似乎不解这句一再重复的话,到底是代表着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山崩地裂的震动,演武教练场里掀起一阵硝烟火花,接着就是飞砂走石。
这个声势太惊人了。
演武教练场中的砂石泥土,掀起三几丈高。
火光将稻草人烧成来烬。
整个演武教练场面目全非,炸成一个大地洞。
老真人和蒙面上官文所站的地方,至少要在十丈开外,但是也被震撼得心惊肉跳!
炸声停歇了!
火光也熄灭了!
演武教练场是一片狼藉,那几百个稻草人更是炸烧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是一阵无边的寂静,连轻柔的风声,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良久,蒙面上官文说道:“这就是你强调的玉石俱焚?”
化文老真人低宣了一声“无量寿佛!”缓缓地说道:“献这个计策的人,也是事出无奈。倾武当之力,也不是施主的对手,莫如同归于尽!”
蒙面上官文说道:“其实这些火药尽可引诱我一个人入彀,你们大家不必陪着死!”
化文老真人说道:“那就不是武当所应该做的了!”
蒙面上官文沉默了很久,突然说道:“看样子你们连玉石俱焚的计划也打消了是吗?那一定是老真人的力排众议!”
化文老真人说道:“贫道难道不知道施主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贫道了解施主的目的并不是争权夺利,也不是武林中一般人所要的抬高名望。因为以施主的武功,大可不必!为什么施主要如此做?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蒙面上官文拦住他说道:“人老了,想问题想得太多!”
化文老真人呵呵笑道:“老眼虽然昏花,料事却不离谱!既然施主不是寻仇,又不是在夺势,武当何至于要如此悲壮地来一个玉石俱焚?今天我给施主看这一场,只是让施主知道,武当有这个决心而已!”
蒙面上官文沉默了。
她终于抬起了头,说声:“告辞!”
化文老真人连忙说道:“施主无论如何是武当的贵宾,岂可如此就走,武当担不起失礼的罪名!”
蒙面上官文笑了笑说道:“老真人,姜是老的辣呀!你面面俱到的保全是这次事件最好的结果,令人佩服!”
化文老真人刚要稽首,只见蒙面上官文身子飘然而起,在腾空的那一刹那,身子一个转折,箭也似的直射出去,这一个起落之间,至少在三四丈开外。
只不过是一转眼之间,那飘逸的身影,就消失得不知去向。
留下化文老真人站在那里怔住半晌,才轻轻地叹了一声冒险后的气。
这是他期望最好的结果,也是他最难得到的结果,如果不是这样,化文老真人将成为武当的千古罪人!
武当山上清观平息了风暴。
但是,武林中的传说却是掀起了高潮!
传说之一:武当山曾经历一场危机,危机的来源和少林一样,是由于上官文来挑衅。
传说之二:武当山所以没有受辱,那是因为武当搬出了几十年前突然失踪的化文老道。这个老江湖应对得体,使武当度过一劫!
传说之三:化文老道的双脚断了,可能就是当年上官文的师父下的手。如今两代恩怨,一饮一啄,就此了啦!
对于这些传说,似乎没有像上次少林寺的事后传说那样的有劲。说的人没有劲,听的人也没有劲。
但是,传说没有劲,却引起另一个猜测:“上官文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那里?”
江湖上几乎人人都在猜测,而且兴趣之高,几乎到了打赌的地步。
喜欢赌,是江湖道上的一种风尚。
江湖上赌的方式很特别;几乎是无所不包。而赌的代价,最高是赌“命”。
最有名的一场赌是五十年前,江湖黑道两大巨獠的一场生死拚斗。北方来的是长白狼赖文祥,南方来的是洞庭蛟郑一夫。
这一狼一蛟是当时江湖黑道上两大狠人,各有自己的地盘,各有自己的势力,从来也互不相犯。两个人的武功都被视为当时江湖上的第一高手。
不知道是起因于什么缘故,这北狼南蛟为了这“第一高手”的称誉,起了冲突。
北狼南下,南蛟北上,两人各带着三名得力的部属,到达了泰山之麓碰面。
两人见面之后,根本就没有说话,从拳脚,到兵器,拚了大半天,不分上下。
这场比较武功,是武林的一件大事。各门各派,包括黑白两道知名的高人,都赶来旁观这一场真正的生死斗,一则看看北狼南蛟,是不是真的有一身绝技。再则看看这一对黑道上的狠人,究竟先倒下的是谁。
当这两个人各表现了惊人的武功和内力之后,彼此平分秋色,难分胜负。
在这种情况之下,是不是还要继续比下去?
就在双方稍作喘息的时候,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能认得出他。
白发老人说道:“两位的绝世武功,和超人的内修功力,让在场的各门各派,都大开眼界,北狼南蛟,名不虚传。”
这一个开场白,博得两大狠人一致的好感。
老人又说:“继续再比下去,胜负是必然会分出来,但是,到了那时候,疲态毕露,呈现在黑白两道各位名家之前,自不是两位所愿意的事。”
这几句话可说中了两大狠人的心坎。如果拚到最后,即使是胜了一方,也必然是狼狈不堪。
再说,北狼南蛟都不是什么好人,仇敌到处,这时候如果有人趁机插手,那岂不是划不来?
两人都自然地向老人请教:“要如何才能分出高低!”
老人当时只说了一个字:“赌!”
现场的人,包括旁观者在内,都没有想到老人说出这样的一个办法。
老人等大家静下来之后,说出他的理由:“南北两大高手相拚,照目前这情形看来,再拚上三天三夜,恐怕也难分高下。而且,这样没有高下的力拚,是非常不智的,会给别人有可趁之机,得渔人之利。”
老人很沉稳地继续说道:“但是,不分高下,又不是两位千里迢迢来此地的心愿,因此,最好的办法便是‘赌’一下。”
北狼南蛟显然对这个意见都很有兴趣。
怎么赌?赌什么?
老人不慌不忙地说道:“黄山之中有一寒潭,据说其中有一条千年鳝王;恒山之中也有一寒潭,据说有一条千年水獭。这两个东西,都是练武人的奇珍异宝。”
在场的人也都听过这种传说,但是,从来没有人认真打听过。今天听到老人如此一说,引起很大的兴趣。
第十九章
北狼南蛟当然也不例外,静静地等听下文。
老人说道:“千年鳝王一盅血,可以益气养神,足足可以抵得上三年的苦修。而一条海碗粗细的千年鳝王,至少有一桶血,那是无价之宝,可以让数以百计的人,获得好处。”
有人听过这种说法,武林中的传说太多了,使人无法尽相信,但是有时候也使人不能不信。
从来没有人像这位老人说得如此的真实而具体,使人又不由得不信。
大家听得很起劲,包括北狼南蛟,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下去。
老人果然又继续说下去:“北岳千年水獭也是一种天生奇珍,这种已成气候的水獭皮如果制成软甲,可以刀剑不入,保住身体不受损伤。千年水獭甲真正就是一宝,至于水獭的肉,也是益气补神的佳品,与鳝血有同样的功效。”
这两件宝物介绍完了之后,大家还在等下文。
老人接着说道:“赖、郑二位如今武林既然不分高下,何不以这两件宝物为赌注呢!”
此言一出,果然引起北狼南蛟两人的兴趣。
但是,这两件宝物与打赌有什么关连?
四周的人更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也搞不清楚这位不知来自何处的老人提出这样的赌,是什么意思?又是如何赌法?”
老人不慌不忙地说道:“二位,凡是天生奇珍异宝,必然都有凶毒无比的东西保护着。老实说,如果能轻易地获得,等不到现在,早在几十年前就被人得走了。”
老人拂着胸前的银髯,一派长者的风范,仿佛是在教育后辈。
他看了看北狼和南蛟这两名黑道上的巨獠,语意深长地说道:“也许是近几十年来,还没有出现过能有制服凶毒怪物的高人,所以这千年鳝王和千年水獭,仍然存在。如今……”
他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对北狼和南蛟说道:“老朽目睹了二位的武功,衡诸当世,嗯……”
他又故意环视了一周,他似乎有碍难之处,因为如果说他们二人是“天下第一”,那不仅不合事实,而且也得罪了现场不少的人。如果不能说出他们的独特之处,这场“赌”似乎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老人咳了一声说道:“二位何不凭自己高超的武功,分别去取得这两件宝物呢!”
北狼和南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追问:“那又如何赌法?怎么算是输赢?”
老人不慌不忙地说道:“那很容易,为了公平起见,老朽可以制成两个图,让二位自己去拈,拈到那里,就到那里。从现在起,二位不带任何从人,单身独往,各赴目的地。并且以下个月月圆为期,我们大家还是在这里等候,二位之中,谁能获得宝物,而且能先到达现场,便是胜者,受到大家的尊敬。这样又不伤二位之间的和气,又达到高低上下的目的,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方法么?”
这倒是真正好方法,虽然是一种“赌”,却是赌得非常的高明。北狼赖文祥和南蛟郑一夫,都是欣然同意。
那天,正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下个月月圆之夜,也正是中秋的夜晚。
这一个“赌”,很自然地又为中秋泰山之夜,带来一次武林盛会。
可是事情出了人的意外。
一个月之后,中秋月圆之夜,武林之中各门各派,黑白两道,甚至于四塞八荒的人物,都来到了泰山之麓,等待这一场奇赌的结果。
可是从黄昏一直等到天晓,不但北狼和南蛟两个人一个也没有来,连那位出点子打赌的白发老人也没有踪影。大家真正是满怀兴致而来,结果落得败兴而归。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无从打听起。
这一次没有输赢的赌博,渐渐被武林中的人忘记了!但是,随后又传出了各种传说。
传说因为北狼和南蛟,在武林中恶名昭彰,为害百姓,而且他们不但武功高强,又啸聚了一部强梁,武林中还没有人能够翦除掉这两个江湖巨獠!于是才有人放出“武林第一”的风声,引起这两个人的比武。
又从这两个人比武,引发一场奇赌。
黄山千年鳝王和恒山千年水獭确有其事,但决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可以获得。可以说是利用这两件宝物,让天意翦除这两名恶人,所以这两个人都是有去无回。
可是那白发老人是谁?没有人能知道。
但是,这场奇赌倒因此流传下来,成为江湖上茶余饭后谈话的材料。
这都是闲言,且说武当派自从发生那事以后,接着便是化文老真人羽化了。武当派比以前更沉默了。每逢武当派有人下山,都尽量避免惹事。而武林中每有盛会,武当派也都不派人参加。
但是,这些都禁止不了江湖上的传言。上官文,这个武功极高的女人,下次会在那里露面?她会选择那里作为她第三个目标?
江湖上为这件事,打赌的风气很盛。
而被赌的对象,便是华山派。
在武林中除了少林武当之外,按照排行的顺序,很难说应该是谁排在第三。换句话说,华山派还轮不到第三位。因为峨嵋、崆峒、青城、九华……各有其独特之处。硬说谁是第三名,恐怕谁也不会服气。
但是,近三年来,华山派换了掌门人。
这个掌门人年纪不出四十,在历代华山派掌门人来说,是最年轻的一位。
年轻到连一个外号都还没有闯出来。
但是这位年轻的华山掌门人,在两年前,露了一手罕见的剑术。
那是一次岳阳楼的聚会上,从云南大理来了一位刀客,本来这种聚会,每三年一次,大多是各门各派有名气的人参加。
聚会是由大家轮流作东,是一种联谊性质,不是较量武艺,也谈不上以武会友。
那一年是轮到长江小孤山的五福门做东,五福门的掌门人是六十多岁的五福剑客卓成东。
卓掌门人剑术不是出类拔萃的,但是他为人极为好客,在武林中以人缘好而闻名。五福门能在各大门派林立的情形之下,自成一派,还是有他的道理的。
这次也许是因为五福门做东,各门各派来的客人,就有了差别,真正的一流高手,就来少了。
本来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反正饮酒会友,快乐的聚会一次也就是了。
没有料到云南大理属于边陲地带的地方,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三十多岁,带着一柄罕见的弯刀,刀鞘上镶满了宝石,刀柄都是用黄金包镶,并且雕琢得非常的精致。
这柄刀引来很多的注意,有人赞美刀漂亮,也有人讽刺这柄刀太俗气,更有人说带这柄刀的人骚包!
带刀的人听多了有些不舒服,口角上就起了冲突。
武林中人不争吵则已,一旦争吵,终必走上动手一途。带刀的人弯刀出了鞘,可不是普通之辈,金色刀刃,连连闪动之下,接连伤了五六位高手。
这时候岳阳楼头的聚会,变成了比武大会。
这位不速而至的刀客,还刀入鞘的时候,搁下一句话说道:“我从大理千山万水赶到这里,原以为见识见识中原的武林人物,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真叫人好生失望!”
这话说得很重,但是当时竟然没有人再出来应声。
带刀的人正要大步迈出岳阳楼,门外站着一位年龄与刀客相仿佛的佩剑者,拦住去路。
刀客没有表示。
带剑的人冷冷地说道:“你可以拔刀攻我一招!”
刀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突然伸手拔刀,金刀应声出鞘,刀光一闪,极其凌厉地攻出一招。
这时候只见对方人影一闪,随着一道毫光一闪而息,叮当一声,金刀落地。
再看对方,不知何时佩剑出鞘,此刻的剑尖,正抵住刀客的眉心。
这个结果是在场的任何人没有看清楚的,也是出乎在场的人意料之外的。
带剑的人缓缓地收回剑,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现在你对中原武林还失望吗?”
刀客面色死灰,半晌,从地上拾起金刀,默默入鞘,临走之前,问了一声:“请问尊驾是……”
带剑的人淡淡地回了一句:“冷化春,华山剑派当代掌门人!”
刀客点点头,道声:“幸会!”走了。
岳阳楼却在瞬间鼎沸了起来。
就在这一招之下,冷化春成了名人,当场有人送他一个外号,叫闪电剑客冷化春。
华山派从那件事开始,似乎要在名气上,跃居在峨嵋、青城等派的前面。
因此,有人就猜测,继少林武当之后,上官文要找的对象,就是华山派。
不但有人为这件事打赌,而且有人竟来到华山附近,希望能等到这一场难得一见的武林奇会。
华山派本身似乎也感染到了这种气氛,接连半个月来,华山派的大弟子,纷纷四出。是不是请帮手?没有人能知道。但是,信鸽纷纷从四方回来,使华山派越发地充满了神秘的气氛。
山雨欲来风满楼,应该是华山派当前最适切的写照。
但是,却又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气氛越来越紧张,连等在附近的武林人士,都感染到了几分焦急与不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消息杳然!
看不到平台的轿子,看不到蒙着脸的丽人。
人们在焦急等待之中,渐渐淡了兴趣,连赌博的人,都已经决定了输赢。
华山附近的人也渐渐地走了。
华山派的各路大弟子也都回来了。其中有两位名叫戈无由与吉在田的,是华山派首座大弟子。若论年龄说不定比掌门人冷化春还要长一两岁。
戈无由和吉在田回来以后,密见掌门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是自从那以后,华山派似乎一下子消失了紧张的气氛。
而另一方面,江湖又流传着一种说法:“上官文不会到华山去了,因为,如果单纯地比剑的话,华山闪电剑客冷化春的剑术,绝不会输给上官文,她又何必自讨没趣?”
这种传说并没有多久,就归于沉寂。因为有人认为这是华山派自己为自己提升声誉所造出来的谣言;因为上官文的目的就在少林与武当,去过了少林与武当,心愿已了,就不会再出来了。否则,这样一派一派斗下去,她想干什么?想当武林霸主吗?
所以,上官文要到华山派来,根本就是一个有计划的谣言。
谁会放出这个谣言呢?当然只有华山派。
记得当初大家热衷于打赌时,华山派并没有动静,打赌的人似乎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了。
武林永远是多事之秋,与这种反覆无常的传说,大概也有关系。
是个蝉噪夕阳的初秋,炎热的暑气未褪。
华山之麓、浓荫深处,正是华山派的弟子切磋武功的场所。
忽然,从远远的来路,看到一台奇形的轿子,纱帐随风飘动,抬轿子的是两个彪形大汉。
当华山弟子有人第一眼看到了之后,霎时间引起一阵骚动,立即有人通报进去。
也不过一阵短短的时间,华山弟子走得一个不剩,华山派门前树荫广场上,空荡荡地不见一个人影。
这台轿子已经停在树荫之下。
夕阳余晖,将华山门前反映出一片光耀夺目的浅红。
此刻,轿子里的人,简单地说了一句:“传话。”
前面的彪形大汉立即跨大步上前,冲着华山派的大门大声说道:“华山派出来一个人说话。”
这位半截黑塔似的大汉,嗓门真大。这样的一吆喝,震得树叶簌簌,连蝉声都停止了。但是尽管他吆喝的声音大,华山派的反应是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
彪形大汉回过头来望了望轿子,似乎得到一种提示,他便大踏步地朝着大门走去。他的步履很重,每走一步,咚、咚直响,地都有一种震动的感觉。
正是他奔向大门的时候,大门悠然而开。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大汉一见,顿时停下脚步,眼神里露出惊惶之意。
当门而立的,也是一位女人。
身穿着白丝织龙的长袍,长可及地。袖子很宽大,一直盖到了手背。一头乌亮的长发,披在身后,脸上却也挂着一幅白色丝巾,遮去了面目。
就在这一顿之间,里面白衣女人缓缓地走出来,从容的步履,显得她的高贵与优雅。
这大汉脚下不自主地向后退着,一直在退着,退了二十来步之后,一个转身,跪到轿子旁边,竟然满脸汗珠,躬着腰,什么也没说。
轿子里面的人,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个大汉如释重负,和后面那名大汉,赶紧安置好了脚踏,拉开轿子上面的纱帘,从?
里面走下来一位身穿湖水绿的长袍,露着两只雪藕也似的手臂,长发盘成龙形高髻,横插着一支金步摇,脸上挂着一幅绿色丝巾的女人。
这女人下得轿子以后,稍稍停了一下,便也缓缓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除了各人穿的衣服颜色不一样之外,两个人的身材高低、走路的神态、和那一份难以言喻的气质,都有极端相似之处。
两个人如此相对而行,走到相隔只有十来步的时候,双方都停下了脚步。
默默地相对,彼此都没有说话。
这时候在暗处有上百对眼睛在暗地里盯着这两个人,甚至于华山派的掌门人闪电剑客冷化春也在暗地注视,他的身旁,就有一个小徒弟捧着剑紧站那里,仿佛是随时都要准备拔剑而起。
双方如此默默地对峙了一会,穿白袍的女人先说话:“三姊,久违了!别后无恙!”
对面身穿绿色丝袍的女人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声‘三姊’叫得很传神,在这个世上大概没有第二个人叫公孙为三姊。”
穿白袍的女人缓缓地说道:“三姊是不相信我吗?正如我所想的一样,除了我公孙三姊,大概也没有人会冒用我上官文的名字,连挑武林两大门派。”
她说着话,抬起手来,扯下面巾,首先看到的是她左颊上那条紫红色的疤痕。
她是真正的上官文,在冶义山携同那位忘却了自己身世的蓦萍,悄然隐去的上官文。
她说道:“三姊,当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立即就想到是三姊你在找我。只是一时无法跟你联络,直到最近,我猜着你会到华山来,正巧华山派我有两位熟朋友,所以我就来到这里等你。”
她点点头说道:“三姊,别后我很想念你,毕竟我们有一个难忘的童年,其他的事,都应该随着岁月的消逝,化为飞烟。三姊,你有什么重要事如此急着找我?”
对方静静等待上官文说完之后,她抬手掀开面纱一半,伸手进去在左面颊上摸索一会,然后手里拿着一条紫红色的肉条,在手里扬了扬,然后随手抛掉,笑笑说道:“为了冒充你,还真不容易,必须要在脸颊上装上这样一条肉疤痕,贴在脸上还真难过。”
上官文皱了皱眉头,仍然是淡淡地说道:“三姊,亏你如此处心积虑,扮成我的模样,要逼我出面。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可以当面说明白了。或者……”
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如果此地不便说,我们可以到另一个地方去。”
对方这时伸手将面纱扯下,露出毫无疤痕的一张秀丽的脸。
但是这张脸一落到上官文的眼里,顿时大吃一惊,立即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装是我公孙三姊?还有你为什么要假冒我的名字,到少林武当惹事生非?”
来人将脸上的纱巾,在手上绕来绕去,脸上一直露着微笑,没有说话。
上官文叱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你为什么要假冒我的名字?你这样的陷害别人,居心何在?”
这位假冒牡丹罗刹公孙夫人与上官文的女人,笑吟吟地说道:“上官文,你怎么把话说反了呢?看你气冲冲的样子,仿佛要我和拚命似的,你这样子简直有些不识好歹。”
上官文冷静下来了,因为一开始她感到太意外,禁不住自己的激动。但是,上官文是何等人物,她立即将自己归于冷静。她觉得她面对的是一位十分难缠的脚色,如果她不能保持冷静,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
她一旦冷静下来,她的眼神就如同两道冷箭,射向对方,她冷峻地说道:“好吧!为什么我是不识好歹!”
对方笑笑说道:“你不先问问我是谁吗?”
上官文冷冷地说道:“我已经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问过了,你没有回答我。现在我可以再问你,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方笑笑说道:“听说过西门世家吗?”
上官文漠然地摇头说道:“对不起,对于江湖上的一些黑道人物,我是从不去注意的!”
对方正色说道:“上官文,你说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你一直是隐居的人。不过如果你知道而故意要这么说,想来侮辱西门世家,那你就错了!”
上官文说道:“说吧!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其他的事,我都不想知道。”
对方点点头说道:“很好!我也想把事情说得愈简单愈好,恐怕到时候由不得你自己!”
上官文说道:“说直接了当一些,不要扯得太远!”
对方说道:“我的名字叫做西门飞燕!名字很俗是不是?好!照你的意思办,不要扯得太远。我说,我要你感激我,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如果不是我,你上官文能够如此名震武林吗?恐怕不行吧!”
上官文冷漠地说道:“谢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要名震武林,即使是要想做到这一点,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你不谢我,那就算了!你不是要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告诉你,为了‘无相神功’秘笈。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上官文闻言一震,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西门飞燕能知道“无相神功”秘笈,在她的身上?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我把真相直接了当地告诉你了,你又表现出一付难以相信的样子。现在你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为了要找到你!为什么找你?是为了秘笈。话说得这么清楚,你以为我们还应该在这里谈吗?”
上官文心头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她觉得对方比想像中还要难缠,对方对于上官文了解得非常的清楚,可是上官文对于她,却是一无所知。
在先天气势上,上官文就占了劣势。
不过,上官文的心里还是有着很大的把握。
第一、“无相神功”秘笈,不在她身上。
第二、若以少林武当两次的情形来说,上官文的武功胜不过对方,但是也不见得就会输得很惨。
她点点头说道:“可以,你说到那里,我一定奉陪!”
西门飞燕说道:“我们不必舍近求远,就在这华山之颠,即刻启程……我想,我们还不会要以武相会,你是一位讲道理的人,我也是,我们两人把理讲清楚了,自然就把事情解决了。”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我一定赶到,准时赴约。你先请吧!你有两位脚程很健的轿夫,自然是比我到得早,还要请你稍作等候。”
西门飞燕笑道:“他们是两个粗人,怎么能跟你相比,你是在说笑了。况且华山之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得去的。我们还是相偕而行,一齐上山吧!”
上官文说道:“那倒不必,我自当有自知之明,慢鸟先飞!再说我还要向华山派的朋友告辞,扰了他们一场,也应该表示歉意的。”
她对西门飞燕点点头,说了一声:“我们回头峰顶再见!”
也不等西门飞燕有什么表示,便掉转身去,朝着华山派的大门走进去。
她只是对一位华山弟子说道:“请你上告掌门人,就说上官文事情至急,不克当面道谢与辞行,改日再来请罪。”
华山弟子似乎对这一切都有了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上官文说道:“上官前辈,请随我来!”
上官文稍稍迟疑了一下,便随着那位华山弟子前行。
他们走的不是华山派的庄院,而是绕着一处竹丛,沿着一溜石墙,弯弯曲曲,向前疾走。
此刻夕阳已沉,华山庄外,是一片暮色苍茫。
上官文此刻所走的路,阴暗潮湿,长着藓苔,是很久没有人走过的小径。
华山弟子在前面走得很快,一口气走了约有十来里,忽然听到有轰隆隆的水声如雷。
华山弟子停下脚步,回头说道:“从此地再向前,是一处瀑布,真正是悬崖峭壁。不过从这里一直上去,就是峰之绝顶。以前辈的功力,自是可以很轻易地攀登上去。”
华山弟子停了一下,又说道:“敝掌门说,华山峰顶,地方不太大,如果能先上去,早作准备,比较上是……”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代我谢谢贵派掌门人,这份盛情,我会记在心里。”
说着话,她便沿着矮墙,绕到前面,是一处潺潺流水的山溪,朝前一看,深入里面是绝谷,瀑布从几十丈高的悬岩,直泻下来,溅成水雾,根本看不清楚谷里是什么样的情景。
幸好当夜有月色,山高月小这句话是真的,冷冷地一弯上弦月,正好越过峰顶,看上去是那样伶仃瘦小。
上官文半撩起长衣下摆,沿着溪水,踩着溪石,飞身化作点水蜻蜓式的,微沾即起,一路向狭谷底,也就是向瀑布源头飞奔而去。
越深入谷底,越是幽暗难辨,水声如雷,水气寒人,上官文一口气奔进谷底之后,凝聚目力,只稍一打量,人一个仰身,凌空飞起。
只见她张着双臂,白衣飘拂,从水雾中仰面而飞,真是宛如凌波仙子,那动作是美极了,
一方面上官文已经很久没有全力施展过自己的功力,今朝面对西门飞燕这样的高人,她禁不住要试试自己到底还保存有多少实力。
另一方面华山派指引的这条通往峰顶的捷径,实际上是根本无径可言。除了运用超绝的轻功,飞腾而上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上官文如此仰面凌空飞腾而上,在两丈多高的地方,正好有一株横生在峭壁缝中的矮树,伸出一尺多长的横枝,她右手轻轻带住,一个悠动,人在空中作了一个大转动,只见她一缩双脚,再一长身,双脚踩在横枝之上。
这只是一瞬间的停留,蓦然一弹而起。
人向上冲去,宛如脱弦之箭,直冲而上。
如此在峭壁途中,藉物使力,更番使用,接连几个飞腾,已经到达瀑布的源头。
水是从一个小山洞中流出,真正的源头,不知道是何处。
到过华山的人,何止千百,没有人看见过有如此的奇景。造物者真正显示出无比神奇的力量,雕塑出人间奇景。
上官文站在水源之旁的一处凸出的岩石上,仰望绝顶峰头,大约还有二十余丈高,但见矮松处处,奇石嶙峋,比起方才从峡谷底向上飞腾,又要方便多了。
她不曾稍作休歇,展开身形,直奔而上,一口气上得峰顶。
华山峰顶甚多,这是一处最高的绝顶,上面方圆约有两三丈,寸草不生。人站在上面,仰望着已经偏西的弦月,大有凌空飞去的感觉,遗世独立,不禁为之怆然。
正是这个时候,只见远处有一条人影,直如飞隼一般,起落不停,朝着绝峰而来。
上官文立即可以看出那是西门飞燕,身形美妙,而且轻功之高,已臻精绝之境,令人为之暗暗心惊。
上官文心里暗自忖道:“如果今夜必须要以武相见,胜负之数,很难有把握。”
她回顾峰顶,在这样小的地方,如果真的要交手,会有怎么样的场面?
正是她在思忖之际,西门飞燕已经来到绝峰之下约五六丈的地方。
突然见她一如上官文方才从谷底飞身上来一样,双臂一张、头一仰,人宛如一只大鸟,夜间惊飞,振翅冲霄一样,从五六丈的地方,凌空拔起,冲天而上,越过了峰之绝顶大约一丈,再悠然而下,落在绝峰之上,与上官文相对而立。
这是有意露一手给上官文瞧瞧。
一跃之间,凌空飞起七丈,这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的能力极限,除非是脱凡胎的神仙,但是神仙有谁见过?
真是令人骇然。
西门飞燕刚一站定,只见她气定神闲地微笑说道:“上官,你真是高明,惭愧得很,我已经迟到了!”
上官文很冷静地说道:“取笑了!你应该知道,我是走捷径来的,倒是西门夫人……对不起!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称呼你,你方才那一个凌空飞起的功力,已经不是普通人所能练得到的,真是令人佩服。”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我们不要尽在这里互相标榜了,在这样高峰绝顶,仰头所及,只见苍穹,在这种情况之下,两人相对,还能不说真话吗?”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对!上仰夜空,下临无地,其他的客套都是多余的了,请夫人直说吧!”
西门飞燕正色说道:“上官,你也不必那么客气,我们彼此年龄又差不多,叫我一声西门,我也不会见怪。”
上官文说道:“好!西门,你说吧!你要干什么?”
西门飞燕说道:“我已经说过,我是为‘无相神功’秘笈而来的!”
她说的很坦白,上官文也就直接了当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无相神功’秘笈在我这里?”
“奇怪了?是不是?”
“我是很奇怪!”
“还记得铁金刚这个人吗?”
“啊!”上官文大惊。
但是她立即不相信。
“不!那是不可能的!铁金刚是什么人,我了解,他绝不会向你说出‘无相神功’秘笈的事。”
“对!铁金刚是不会向我说出秘笈的事,但是,有一个人他会向她说的!”
“是谁?”
“就是你口口声声称呼的公孙三姊,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牡丹罗刹。”
“啊!”
“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公孙是铁金刚的救命恩人,对于铁金刚而言,他是唯命是从的。”
“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些!”
“你仍然不相信我的话?”
“太离谱了!一切不合乎情理。”
“我说出来之后,你就知道合情合理。”
“所以我要请你说得更详细一些。”
“铁金刚的西安大雁塔之约,你是应该知道的。”
上官文真正地震惊了,铁金刚在临行之前,曾经向她说过,如果有了“无相神功”的消息,到西安大雁塔就可以跟公孙夫人,也就是江湖上所说的牡丹罗刹,连络得上,这是没有人能知道的一项秘密。
上官文默默地在思考这其中的关连,但是她还是无法将西门飞燕与公孙夫人连在一起去想。
她明明知道西门飞燕在这件事上,已经占尽了优势,但是她无法接受,她仍然要全力在挣扎。
她沉重地说道:“大雁塔是铁金刚与我公孙三姊之约,约的不是你,铁金刚会跟你说吗?”
西门飞燕笑了!
她笑起真的很美,无论从任何方面去看,她是一位绝色的美人。但是此刻看在上官文的眼里,那比蛇蝎还要令人可怕。
西门飞燕在一阵充满了得意的笑声轻轻响在华山绝顶的夜空之后,她用一种极冷峻的声调不疾不徐地说道:“上官,你不是我想像中那么高明,居然问出这种话来,真是出我意料之外。”
上官文不为所激动,只是淡淡地说道:“铁金刚是一个不容易相信旁人的人,骗他说出像‘无相神功’这样的秘密,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西门飞燕冷冷地说道:“谁说我骗他了?我只是派人引导他去见了你公孙三姊,让他跟你公孙三姊当面亲口说出来。老实说,在大雁塔的当时,或者是在大雁塔的途中,就算是铁金刚想自动地说出来,我还不想听呢!让他跟公孙说,让他有一种报恩之后的满足,我为什么要杀风景呢?”
上官文把话听得很仔细。
她根本没有理会西门飞燕那一段带有冷讽热嘲的话,她只是注意到了一点,因此她立即追了一句:“你以为公孙三姊会告诉你?你以为铁金刚向她说这件秘密的时候,她会让你在一旁听吗?”
西门飞燕又笑了。
第二十章
这回笑得很放纵,连那身绿色的丝袍,都像湖水般地在身上抖动起来。
上官文一直望着对方,没有一点表情。
等待西门飞燕停止了笑声,她才淡淡地问道;“笑够了是吗?”
西门飞燕脸上还留有笑意,说道:“原谅我有些放肆,原因是你太过于高估了你的公孙三姊!你以为她是天下无敌吗?你以为她不会受制于人吗?”
上官文说道:“你约我来到华山的南峰绝顶,为的就是卖弄你的口舌之能吗?”
西门飞燕摇摇头,啧啧作响,没有说话的意思。
卜官文说道:“我没有高估我公孙三姊的武功,不仅是她,事实上任何人都不能自诩是天下无敌。但是如果她因为受制于你,而把这样的机密告诉你,别说是你,换过任何人也都没有这份本领。”
西门飞燕一直在摇着头。
上官文问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你这样自信,我说的任何话,你都听不进去,我还能说什么呢?”
上官文想一想也是对的,两人约在华山最高的南峰之巅见面,为的就是要说明其中的经过事实,斗嘴有什么用呢?
上官文平静一下稍有激动的心情,点点头说道:“好,你请说!”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现在请你小心,我要跟你硬对一掌!”
上官文忍不住大怒,说道:“西门,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戏弄我吗?”
西门飞燕一面呼呼伸展自己的手臂,分明在运行功力,一面却明朗地说道:“这也是说明事实经过的一部分。”
突然她叫道:“请小心,我要出招了!”
南峰之巅,只有两三丈不到的方圆之地,如果双方过招,除了硬对硬接之外,要想仗身形之巧,闪躲腾挪,那是很难的事。
换句话说,除非西门飞燕不出掌,只要她一出掌,上官文除了硬对一掌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方法。
上官文心里有一分奇怪:“西门她明明知道我会‘无极神功’,硬接任何高手内力,都会反弹回去。在这南峰之巅,她要与我硬对一掌,难道她有什么更奇、更高……”
她心里有了警觉,便提高了小心。便自双手左右平伸,暗行功力,然后双臂下垂、蓄势以待。
西门飞燕仿佛是等她运气行动,有了准备之后,才缓缓地双掌平推而来。
上官文这回更是大惊失色,她一点也不敢怠慢,双手齐胸平举,也是缓缓地推出去。
四掌在途中一触,紧紧合在一起,彼此双方都是神情严肃,双眸凝神,注视着对方。
南峰之巅,弦月已坠,星光迷茫,夜风转厉,这是华山绝顶每至午夜一定有的罡风,风力强劲,一般人即使能攀上绝顶,也当不住这种风力的摇撼。
西门飞燕与上官文站在那里,像是两尊石雕,竖立在南峰之巅,任凭那峰顶的罡风是如何的强劲,除了衣袂在猎猎作响之外,再也看不到有动的东西。
这样双方僵持了约有一盏热茶的时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双方的额上都沁出了微细的汗水。
突然,不知从何处哔叭一声,冲天而起,一点蓝色的火光,从峰下很远的地方,直飞峰上,约在南峰之巅约一两丈高的地方,“砰”地一声,化作无数点火花,为夜空缀出一幅美丽的奇景,顷刻就消失无踪。
西门飞燕和上官文就在那蓝色火光飞上来的那一瞬,双双同时撤掌,移步后退。
火花消失了,就听得峰下不远的地方,有人用很深的内力,凝聚着自己的声音,向上说道:“对不起!我无意偷听二位的讲话,只是身为地主,我不忍心看到两位如此绝世难逢的高人,在华山同归于尽。冲天花炮正是给两位同时撤手的机会,如有冒犯,尚请原谅!告辞!”
西门飞燕冷冷地说道:“冷化春还真敢多管闲事!”
上宫文却是很平静地说道:“他是出自一番善意”
这话是西门飞燕所同意的,当她们各自出掌硬对之时开始,僵持下去,没有人敢擅自先撤手,因为只要那一瞬间,对方掌力如潮涌而至,就注定要败下来了!
除非同时撤掌。
如何能同时撤掌呢?冷化春是有心人,射出一支冲天花炮,给双方都有撤手的理由与机会。
上官文这时才平静地问道:“西门,你会‘无极神功’?”
西门飞燕微笑说道:“这是我要证明的第一点。”
上官文问道:“普天之下,‘无极神功’只有我恩师……你是从何学得来的?”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上官文正色说道:“西门,我们现在是谈正事。这‘无极神功’是独一秘本相传,而这本秘笈只有我公孙三姊那里才有……”
西门飞燕接着说道:“还是你交给她的!”
上官文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西门飞燕说道:“跟方才一样,明知故问。除了你公孙三姊亲自告诉我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能够知道这项秘密?”
上官文问道:“包括‘无极神功’秘笈也是我公孙三姊传给你的?”
西门飞燕说道:“你想你公孙三姊能有这么好的脾气吗?”
上官文说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西门飞燕突然变得十分冷峻地说道:“上官,其实你应该早已知道了,只是不肯让自己相信而已,现在你问到这里,我们今夜的对话,才真正导入了主题。”
她顿了一下,眼神注视着上官文,十分凌厉。
“你既然要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就告诉你,你公孙三姊受制于我,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所以她不得不听我的话,将一切我所需要的东西,一一地告诉了我,包括铁金刚和她大雁塔之约的事在内。”
上官文断然地说道:“我还是不信!”
西门飞燕说道:“除此之外,你能说出其他的理由来吗?”
上官文说道:“我公孙三姊的个性我还不了解吗?”
她想起当年的情况,那种倔强的脾气,怎么会受制于人?
“老实说,我公孙三姊是宁折不弯的人,她如何能心甘情愿地受制于你?如何能让我相信?”
西门飞燕说道:“如果我让她折不了呢?”
上官文说道:“你是说……”
西门飞燕说道:“我有一种方法,让你公孙三姊不能死、不想死、死不掉,她只有乖乖地听我的。”
上官文看着对方的眼神,似乎是真话。但是,她又难以相信,凭什么听命于西门飞燕?公孙三姊绝不是这种人。她宁可死掉!难道她连死的自由都没有吗?无论怎么想,也没有办法联想到公孙三姊会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西门飞燕说道:“我知道,截至目前为止,你还是难以相信。你只知道你的公孙三姊是个不能屈服的人,江湖上的人更了解牡丹罗刹是一个绝不听命于人的人!但是事实由不得你不信,而且你最好是相信。”
上官文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西门飞燕说道:“我要让你知道,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你公孙三姊。你知道,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上官文冷冷地说道:“你是在威胁我?”
西门飞燕说道:“我是在说实话。”
上官文盯着她,看对方会有怎么样花招出现。
西门飞燕继续说道:“我跟你公孙三姊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无相神功’我已经得到了,半年的苦练,再加上我自己的内修基础,方才你也看到了,并不比你为差,我要再待下去,为的是什么?”
她说得很自然,似乎一切都是在她的算计之中。
她和上官文对视了一眼,继续说道:“等到我不耐烦的时候,我会随手结果她的性命,到那个时候我会对人说,上官文本来是唯一可以救她的人,但是上官文记得当年毁容之恨,忘记了她恩师抚孤之恩……”
上官文怒叱道:“你不要说了!”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你现在可以要求我不说,你不能制止我在别的地方说,你也不能要江湖上所有的人不说……”
上官文叫道:“好了!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办?要我做什么?”
西门飞燕竟是那么平静地说道:“你上官文是何许人?遇到这一点小事,就会方寸大乱吗?你忘了我开始的时候所说的事。”
上官文咬牙说道;“我要你再说一遍。”
西门飞燕冷冷一声说道;“可以!我可以再说一遍,这回你可要听好。我要你把‘无相神功’秘笈交给我,换得你公孙三姊的一条命。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吧!”
上官文此刻可以说已经完全被击溃,她只有最后的一点挣扎,几乎是呻吟地说道:“说实在的,‘无相神功’秘笈不是我所有,而且也不在我的身边……”
西门飞燕冷冷地说道:“那是你的事,我只告诉你,只有‘无相神功’秘笈,才可以换得你公孙三姊的性命。”
她忽然撮起嘴来,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在这深夜的华山之巅,传得很远,而且还引起山谷里如潮的回响。
她这才回过头来对上官文说道:“今天晚上你我之会,到此为止。现在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将‘无相神功’秘笈给我送去。三个月零一天,就是你公孙三姊断气的时候!”
她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应该懂得一句话: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再见!”
她一转身就要走。
上官文急叫道:“且慢一步!三个月以后,我要到那里去找你?”
西门飞燕已经像一只飞燕,展翅飞下了巅峰,人跃在空中,又撂下了一句话:“西安城内大雁塔!”
余音缭绕,人影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上官文站立在峰顶之上,昂首夜空,一时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百味杂陈,不知所以。
默默地站在那里,不觉黯然泪下,她真正是感慨万千,思潮澎湃。
如果西门飞燕说的都是实情,牡丹罗刹公孙夫人显然是有性命之忧。
但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像公孙夫人这样刚强的人,为什么会被人控制?照她的个性,她可以惨烈的死,绝不会屈服受制。难道西门飞燕是用了剧毒?毒也不能控制公孙夫人啊!
公孙夫人有了性命之忧,唯一可以救她的,只有上官文,如此上官文是否应该准时赴约呢?
她的手禁不住触摸到脸颊上那道疤痕。
就是这道疤痕,几乎是毁了她的一辈子,事实上也是毁了她一辈子,使她遁迹深山,不愿意见人。如果不是蓦萍来,至今在人前,她还是戴着一顶帽子。
她是应该恨公孙三姊的!
但是,她能恨吗?她的生命都是恩师所赐予的,没有恩师从余烬中救了她;如果没有师母的抚养,她是没有今天的。而公孙三姊是恩师仅存的一点骨肉,是公孙家唯一的一脉香烟!她还能有一点点恨意吗?
从任何方面来看,上官文都应该准时于三个月后,持着“无相神功”秘笈,到大雁塔赴约,去救回公孙三姊的性命来。
但是,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武林中有一句不成文的话:“奇珍异宝,有德者居之!”像“无相神功”这种东西,不只是罕世的奇珍,更是一种罕世的奇功。如果所得非人,岂不是武林一大害?而且是后患无究!
像西门飞燕这种人,能让她得到这种不世奇功的武功秘笈吗?
想到这里,上官文想起已故的恩师。
当年“无极神功”恩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传,传给了她,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是何等的了不起?
上官文一时想到自己烦恼频生。
突然,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上官文一惊而觉,立即问道:“是冷掌门人吗?”
只见一条人影一跃而起,飞身落上峰顶。
果然是华山派当代掌门冷化春。
他落身在峰顶这后,站在边缘,拱拱手说道:“失礼得很!打扰你的沉思!”
上官文连忙说道:“掌门人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吗?”
闪电剑客冷化春立即说道:“不敢!一方面我自问没有这份能耐:在两位高人之前偷听而不被发觉。另一方面偷听总是一件不光明的行为,不管我的动机是多么纯正,也不是好事。”
上官文连忙说道:“冷掌门人是高人,何必为这些俗礼所拘!”
冷化春拱手连声“不敢”,他很谦恭地说道:“我说的是实情,就如同此刻,我虽然不知道两位谈的是什么,至少我可以了解,那位……”
上官文说道:“她说她是西门世家的人。”
冷化春闻言沉吟了一下说道:“上官前辈!……”
上官文立即说道:“冷掌门人千万不可如此称呼。”
冷化春说道:“武林之中,武功高者为尊。上官前辈的武功,冷某虽然未曾目睹精髓,但是,我可以知道,倾华山派之秘,也不足以一撄前辈之锋。此次若不是上官前辈翩然来临,华山难逃毁派之恨,尊称一声前辈,算不了什么,只是代表冷某的一份敬意。”
上官文倒也没有什么可坚持的。
她只是淡淡地问道;“冷掌门人对于西门飞燕有所了解吗?”
冷化春说道:“正好相反,对她是一无所知。”
上官文哦了一声。
冷化春立即接着说道:“正因为对这位西门飞燕是一无所知,所以冷某才感到十分诧异。”
上官文这才问道:“这话怎么说?”
冷化春说道:“说一句放肆的话,华山派能成为一派,自有他生存之道,除了精研武功之外,对于武林中的各门各派,各擅的是何种武功兵器,一定要了解得非常的清楚,否则,就没有办法生存下去。”
说到这些,上官文就插不上话了。她虽然也知道江湖多艰,但是那里能想到,主持一个门派竟然是有如此之多名堂。
冷化春继续说道:“不只是各门各派,包括黑道上的有名人物,或者是独行其是的高手,像上官前辈的公孙三姊,我们都知道有牡丹罗刹这号人物。”
上官文点点头。
冷化春忽然露出一丝莫奈何的微笑说道:“唯有上官前辈是例外。”
上官文也微微地笑了说道:“我本来就不是江湖客啊!”
冷化春立即正色说道:“上官前辈不是江湖客,西门飞燕应该是啊!她对江湖太了解。像这样高明身手的武林人士,我
冷化春竟然不知道她来厉,而且是丝毫无知,连她所说的西门世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事。”
上官文对于冷化春这一段说法,似乎兴趣不大。
西门飞燕与西门世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上官文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事。
她不知道冷化春很认真地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冷化春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立即接着说道:“一个在武林中从来没有人知道的高手,武功高到令人难测,这是十分反常的,一个反常的人,她的言行,恐怕都不是正常的想法所能料中的。”
上官文闻言心头一凛。
冷化春说道:“上官前辈方才感到十分为难,冷某不便问是为了什么。但是,如果是为了西门飞燕,冷某不揣鄙陋建议,不可太过相信她的话。”
上官文深深地点头,说道:“冷掌门人果然高明,使上官文茅塞顿开,多谢了!此刻我要向冷掌门人告辞!”
冷化春立即说道:“能不能大驾稍留华山,让冷某小尽地主之谊!”
上官文断然说道:“不了!很坦白地说,我与西门飞燕有三个月之约。这三个月的日期,对我来说,为时太短,我要一时一刻都不能浪费。冷掌门人的好意心领了!”
她倒是拱拱手,很郑重地说道:“后会有期!打扰!打扰!”
她飘身而下,就如同一片落叶那么样的悠然,转眼之间,消失在华山群峰之中。
站在峰顶的华山派掌门人冷化春心里知道,掀动武林的一场风波,今夜就此结束了。少林、武当是算倒霉,华山算是幸运。
无论是倒霉或是幸运,都是配角,如今两个主角又展开了另一场生死之斗,前面的一场风波,自然要告结束。
只是冷化春内心感到一阵茫然。
虽然他是唯一拥有这项秘密的人,但是,任凭说给谁听,都不会有人相信,这项秘密也只有永留心底了。
一处小小的山峦,起伏在广袤的平原上,沿着山脚弯进去形成一处山坳。
密布的黑松林,阻隔了山坳的出路,一弯水流,从山坳里流出来。看不到水源,黑松林似乎就覆盖在水流之上。水流离开了山坳,就在山脚下汇聚成了一处小湖泊,方圆约有好几里。
就这样堵塞了山坳的进出路。
在附近,还有一个传说:“山坳里有神仙,因为神仙的住处,凡人是不能去的,所以才会天生出这样一处绝境。”
其实,如果有人胆敢从黑松林的底下,弄一只小舟,缓缓地逆流而上,就在水流处不远,有一处山洞,水是从那山洞里流出来的。
如果再有人胆大心细,从山洞里爬进去,只不过爬进三五步,转过一道弯,便是豁然开朗处。
里面是一处平坦的草地,密密的树,围绕在四周,几竿修竹,摇曳在溪畔。
两间朴茅盖的草屋,门口架着一处小木桥,构成一幅极为美的图画。
屋内右边有一间小室,一榻一桌一凳之外,空徒四壁。此刻窗前坐着一位姑娘,低着头,在桌上抄写一份东西,看不清她的面容。
可以看到的是她一头秀发,乌黑油亮,但是长仅及肩,披散着,像极是一匹黑缎子。
她聚精汇神地在抄写着,她写得极慢,似乎写得极为吃力。
如果仔细地留神看去,可以发现她不是在写,而是在描绘一张人像。这幅人像上面,密密麻麻地有许多小字,每行小字的末端,都有一个极为细小的黑点。
这位姑娘描绘得极为专注,这是清晨,清凉的晨风,使人一点也感觉不到闷热。可是这位姑娘的额上,却沁着细细的汗珠。
这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这位姑娘一点也没有察觉,进来的人站在姑娘身后,良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很好!你做得很好!”
姑娘抬起头来,看到她小巧的鼻端,也都有了汗珠,她回头起身,嫣然笑道:“文姨!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上官文穿着一身灰色粗布衣,长长的头发,随意在头上挽了个髻,如果不看到她左边的脸颊,仍然是明亮照人。
她微微地笑了笑说道:“因为你太专注了!真正是心无旁鹜!”
她伸手微微擦去对方的鼻尖汗水,有一份爱怜,也有一份爱惜,说道:“蓦萍,这件事是辛苦你了!”
蓦萍摇着头说道:“文姨,你说这样的话就把我见外了!”
她伸手抚平桌上一张精制的羊皮,轻轻地说道:“蓦萍,我承认抄写这本东西,的确是不容易,要小心谨慎,不能有任何一点错误,丝毫差误不得,真正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而且是遗害于千年万世。”
蓦萍不禁骇然说道:“文姨,你叫我抄写的时候,只晓得错误不得,那里会知道有如此重大的关系?”
上官文说道:“蓦萍,你是知道你抄誊的是什么吗?”
蓦萍说道:“我知道,是‘无相神功’秘笈。”
上官文说道:“应该加上几个字,叫做不世奇功‘无相神功’秘笈。虽然只是薄薄的一个小本子,而你只是抄录在一张精制的羊皮之上,但是却是武林之中,人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将来也必然会一代一代地传下来。试想:如果一旦在内容上,或者绘制的图上,发生了一点差误,使得后人练‘无相神功’的时候,非但不能成功,反而造成自身的伤害,岂不是要遗害千年万世么?”
蓦萍惊道:“文姨,我只知道临摹这东西不能错一点,没想到这东西是如此的严重。”
上官文牵着蓦萍的手,叹气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因为……”
蓦萍立即接着说道:“文姨,我真的不相信,文姨做事还有不对的?”
上官文笑道:“蓦萍,快不要这样说,你文姨不是神仙,怎么会没有做错的时候呢?就算是神仙,也难免要发生错误,何况,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对于这件事……”
她小心地拿起那薄薄的小册子在手,合起来,在蓦萍的眼前晃了晃,说道:“你知道你抄写摹临的是什么吗?方才已经说过了对不对?是武林不世的奇珍。像这种东西,如果轻易地可以抄誊一份副本,那是要上干天怒的!”
蓦萍着实是心惊,她真想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抄写一份副本呢?”
但是她不敢,虽然她不知道原因,她相信文姨不会无故就做的。”
上官文当然了解蓦萍的用心,说道:“现在我也无法跟你说清楚。走!到外面去,把昨天你临摹的去练习一遍。”
两个人临出门,上官文又折转回身,将那薄薄的小册子,连同那张已经绘制一半的羊皮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
这一切都看在蓦萍的眼里,不禁感触地说道:“文姨,你这种处处小心、时时小心的情形,是够我学一辈子的!”
上官文望着蓦萍一眼,顿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说道:“蓦萍,做人是要处处小心、时时小心、事事小心的!饶是这样,还是有时要犯错误的时候。因为一个人的智慧是有限的,而世事变化是无穷的,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譬如说……”
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这次我华山之行,回来以后,思考了再三,决定这么做,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对或者是错?”
蓦萍说道:“文姨是说叫我抄绘这本秘笈吗?”
上官文说道:“这是一件容易上干天怒的事,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万一赴大雁塔之后,发觉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那样的后果,就不堪了!”
蓦萍问道:“文姨,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问。”
上官文说道:“你是说为什么要抄誊这本秘笈吗?那是因为我存有一份私心……”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神情非常的严肃,静静地凝神以待。
蓦萍忍不住问道:“文姨……”
上官文轻轻地嘘了一下,拉住蓦萍的手,朝着一丛树荫里面掩身过去。
两人的动作都很快,也很轻盈,连树叶都没有摇动一下。
周围一切都是那么悄悄地,和平时没有两样。
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小溪的对岸,停在小木桥的那一端。
这个人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和尚。
这位和尚站在小桥的另一端,一时并没有要过桥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是可以看得出,他的一双眼睛盯住桥这边的两栋朴茅草屋。
周围一直还是如此的静悄悄,一切都好像没有出现这位胖和尚之前那样,这里仍然是一处没有人迹的世外避隐的桃源!
阳光渐渐照进了树丛,蝉声噪起,已经失掉晨间那种清凉。那位胖和尚站在小桥的另一端,仍然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像,伫立在那里,至少已经有顿饭光景。
藏在树荫深处的蓦萍,心里一直在纳闷。
“这个和尚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她看到上官文站在树后也是一动不动,凝神注视,因此,她不敢多事妄动。
终于蓦萍忍不住嘀咕说道:“这个怪和尚,到底他是来做什么的?”
她这一句话刚一出口,上官文立即伸出食指作势,要她不要说话。
蓦萍不好意思地缩了一下脖子,但是在她的心里忍不住想道:“我这么轻轻地说话,相隔又有这么远,他还能听得到吗?”
可是事情有了奇怪的变化。
只见那位矮胖的和尚,缓缓地转过身来,朝着上官文她们藏身的地点,合掌为礼,沉声说道:“阿弥陀佛!老衲惊扰了施主的清静,请施主原宥。出家人无意至此,决非心存歹念!”
蓦萍感到有些诧异,就因为她方才那么轻轻一声,就被远在二三十步以外的对方听到了吗?”
她有些不信地望着上官文。
上宫文突然从树荫深处缓缓地走出来,站在树林的边缘,望着那又矮又胖样子有点滑稽的和尚,没有说话。
那矮胖的和尚一眼看到上官文,立即神情一震,立即合掌低头,严肃地说道:“原来此地是上官施主隐居之地,老衲无意撞进,破坏了上官施主的清静,十分罪过!十分罪过!”
上官文心里也着实有些吃惊,她上官文并不是个有名的人物,为何相见第一眼就认出是她?
上官文很平静地说道:“大和尚以前见过上官文?”
和尚说道:“阿弥陀佛!老衲与上官施主过去缘悭一面,从未识荆。”
上官文说道:“为什么大和尚第一眼看到我,就认出是上官文?”
矮胖的和尚说道:“上官施主连挑少林和武当两大门派,早已经是名满江湖,老衲也有个耳闻。”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这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矮胖的和尚对于这两句话似乎很有兴趣,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神肆无忌惮地盯着上官文的脸。
上官文并不以为忤,只是淡淡地说道:“大和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现吗?”
矮胖和尚合掌说道:“江湖上的传闻,素来失实太多,如今又得一证明。”
上官文“哦”了一声,问道:“这话的意思是说……”
矮胖和尚说道:“那连挑少林、武当的人,绝不是上官施主,或者施主的尊姓大名并非是上官!”
上官文又“哦”了一声说道:“照大和尚的说法,是我没有这份能力去到少林、武当惹事生非了?”
矮胖和尚宣了一声“阿弥陀佛”!合掌当胸说道:“施主高人,如果衡诸当今,老衲还不曾见过,如果老衲有这种想法,那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上官文说道:“大和尚的眼光恐怕有误了!”
矮胖和尚说道:“施主神情气色已非常人,尤其精光内敛,分明已经是三花盖顶、五炁朝元,而且眼神清纯严正,如何会做出无端惹事的行径来?”
上官文说道:“我确是上官文!”
矮胖和尚又喧了一声佛号,沉声说道:“那就必定是有人故意藉施主之名,有心栽诬!”
上官文没有置可否,只是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矮胖和尚接着合掌低头说道:“老衲告辞!”
上官文说道:“大和尚今日一见也是十分难得,此地从无外人前来,大和尚是第一人,照佛家说也是一个‘缘’字,且请大和尚到茅舍奉茶再走。”
矮胖和尚说道:“多谢上官施主!只是老衲无意闯进施主静居之地,已是十分罪过之事,岂可再作停留,亵渎此世外桃源。”
上官文说道:“此地既不是什么静居世外桃源,只不过我平素不喜欢与外人交往罢了!大和尚既然要走,我也不便多留,只是我有一件事,要向大和尚请教!”
矮胖和尚说道:“请指教!”
上官文说道:“方才我已经说过,此地虽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但是大和尚你是第一位进来的人。因为四周都无通路,只有一个出水孔,如果不经过树下的水道,连出水口都找不到,大和尚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矮胖和尚说道:“不瞒上官施主说,老衲是在寻找一个人!”
上官文一听,觉得这话有些不通,找人就能找到这样的地方来吗?
矮胖和尚也看出上官文的不信之意,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这个人对老衲来说,非常重要。老衲曾经立下誓言,要以有生之年,寻找这位失踪的人。”
上官文说道:“于是你就找到我这里来了!”
矮胖和尚说道:“那倒不是,老衲立誓要走遍深山大泽,无论是何险要之地……”
上官文说道:“寻找失踪的人,应该到通衢大镇,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寻找,为什么要在杳无人烟的地方去找?”
矮胖和尚说道:“因为这个人是被武林高人救走的……”
上官文问道:“你说被人救走的是什么意思?”
矮胖和尚说道:“因为在失踪当时,这个人正遭遇到一场危险。……上官施主,总之老衲绝对是无心闯进此地,有失敬意,尚请上官施主大量海涵!”
他再度合十为礼,口称:“告辞!”
上官文问道:“大和尚法号怎么称呼?”
矮胖和尚说道:“老衲半月,是个云游四方的穷和尚,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上官文说道:“半月大师,改日有缘再见!”
胖和尚原来正是立誓要寻找方欣芸的半月老和尚。
他离开了老瞎子淳于和公孙大娘之后,真正是踏遍千山万水,寻找因火失踪的方欣芸。
这样的寻找何异于大海捞针?但是,半月老和尚一点也没有动摇的信念,他的坚持,有两点根据:
其一、方孝儒死得如此惨烈,难道连一脉香烟也不给他留下?老天无眼何至于到这种地步?
其二、只要方欣芸没有死,不论是被什么人带走也好,掳走也好,凭半月老和尚一身功力,剩下的岁月,没有找不到的人。
半月老和尚披星戴月,确实辛苦。但是,一诺之言,便是终身生死以之,毫无怨尤。
这一天,他走到这里,被这一泓清澈的水吸引住了,山不高,却被这样波光滟潋的水所包围着,浓密的树荫,覆盖在水之边缘,连水的源头出自何处都不知道。
半月老和尚好奇心顿起,站在那里,纵目四观,童心未泯,他要探一探这一泓水的源头。
环视这水的四周,没有任何舟筏,半月老和尚看四下无人,在树丛里找到一截枯木,抛在水里,纵身落在木上,暗中使力,就凭着这一截枯木,渡过了约有一里之遥的湖面。
他已经察觉出水是从树丛底下流出来的,他这回不再踩在枯木之上,人像猿猴一般,双手交互攀着头顶上的树枝,人吊在水面上,一路向里荡过去。
第二十一章
最后到了石洞,已经到了尽头,他那里会放弃一探究竟的机会。一缩身,人从石洞的一边贴着潮湿多苔的石壁,壁虎游龙般地,游了进去。
到了里面,豁然开朗,真正是一处世外桃源。
一时感慨万千,觉得人要享一份清福,还真的不容易,能在这里隐居的人,必然是一位世外高人。
任凭半月和尚如何见多识广,他断断没有想会在这样地方,遇见最近在江湖上喧腾一时的上官文。
他当时拱拱手,又合十为礼,样子透着有几分滑稽。人倒是挺认真地说道:“上官施主!这样的一处清幽安详的住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且,又加上施主多年来的经营,弃之太过可惜……”
上官文始而一愕,但是,立即她又明白半月的意思,她微笑说道:“我相信我不会轻易地迁离此地,就如同我相信半月大师不是那样多嘴。”
半月老和尚呵呵笑道:“老衲这大半生以来,难得有人能如此的相信,感激不尽。老衲真的告辞了!此地永远是世外桃源,永远不会有凡俗相扰!”
他再度合掌,低头为礼。
当他抬起头来,正待转身,突然,脚下停住,眼神注视着树荫边缘。
树林里正走出来的是蓦萍。
半月老和尚看得目不转睛,站在那里,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上官文把这情形看在眼里,轻轻地咳了一声,说道:“蓦萍!过来见过一位武林方外高人半月大师!”
蓦萍果然远远地行了个礼,说道:“晚辈蓦萍,拜见半月大师!”
半月老和尚一惊而觉,连忙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的脚步不觉向前移动了几步,从他的神情,似乎可以看出表现得又惊又喜,他的胖脸上那一双细细的眼睛,咪成一道缝,一直注视着蓦萍。
上官文也于此时走来问道:“大师认识蓦萍?”
半月老和尚这才回过头来说道:“上官施主!你这位高足……”
上官文立即说道:“蓦萍并不是我的弟子。”
蓦萍也立即说道:“文姨是我的救命恩人!”
半月老和尚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说道:“老衲以为这位小施主是上官施主的高足。然则,她是如何……老衲意思是说,像这种世外桃源,这位小施主如何能与上官施主相偕来到这里?”
上官文沉吟了一会,说道:“大师为何对这件事如此追问?”
半月老和尚说道:“阿弥陀佛!真是失礼得很!”
上官文说道:“大师是高人,不必在意我有此一问,只是因为我想知道其中必有某种原因。”
半月老和尚合十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老衲方才已经约略提到……”
上官文立即拦住说道:“既然说来话长,为什么要在这里说呢?大师请到蜗居待茶,再作详谈!”
半月老和尚这时候就是赶他去,他也不会轻易离开,他的眼神禁不住又多看蓦萍几眼。
他随着上官文走过小桥,进到茅舍之内,不禁为之激赏赞叹。
当中一间算是厅屋,果真是空无一物,用原木隔成的墙壁,保持着原来的本色,还隐隐飘散着一种似有如无的木香。
地上铺的是蓑草编织而成的地毡,当中墙上挂的是一个“无心”二字的中堂,两个字是狂草,气势旁礴,龙飞凤舞,令人神往执笔时那份气概!
靠右侧,摆了一张小茶几,两边各放置着一个草蒲团。厅屋的左边,是一个古木雕成的古拙花架,伸展多姿,趣味天成。此刻上面放置的是一盆四季海棠。
整个厅屋给人的印象,是简单中的一个“雅”字,而且是淡雅。
半月老和尚一脚踏进厅屋,便喃喃地说道:“阿弥陀佛!
我这个酒肉和尚走进这间屋子,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上官文微笑说道:“大师是取笑了!”
她肃容上座,自己隔茶几相陪。
蓦萍捧出茶来,两只茶盅,是用紫竹的盘根雕刻而成,九曲盘旋,十分奇特,茶盘盛在里面,有一种难得一闻的清香。
上官文招呼着说道:“这里水是从山泉接引来的,沏茶就要水好,大师请试饮一杯!”
半月老和尚自嘲道:“老衲是个粗人,喝茶只知道牛饮,那里还懂得这样的品茶?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上官文微笑说道:“其实每一位纵走江湖的武林人物,都是一样,幕天席地,餐风露饮,还谈什么品味典雅!这么多年以来,我也是山居野宿,这地方也是当年无意中发现,取它一个‘静’字,所以多少花了一点气力,经营了一段时间,但是,真正停留在这里,也才是最近的事。”
半月老和尚呵呵笑道:“像老衲这样一个行脚僧,下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处所歇歇脚了!”
上官文对蓦萍说道:“蓦萍!你也坐下来,因为所谈的事,与你有关。”
蓦萍怔了一下问道:“文姨!你是说这位大师要说与我有关的事吗?”
上官文说道:“但愿是如此,但是,究意如何,还要请听大师是怎么说的。”
蓦萍显得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便盘腿席地而坐。
半月老和尚先问道:“老衲先要请问这位小施主,你尊姓?”
蓦萍瞠然不知所答。
上官文也摇着头说道:“她和我都不晓得她到底是姓什么?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她的身世!”
半月老和尚不解地问道:“难道小施主自己也不知道吗?”
蓦萍说道:“我是在一次生命垂危的灾难中,被文姨救出来的。待我醒来之后,心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
半月老和尚一听,不觉为之骇然。
上官文说道:“她当时是什么也不记得。而且伤势不重,只是烟薰火炙……”
半月老和尚一惊,连忙问道:“是上官施主从一场大火中救出来的吗?”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那是一场很猛烈的火,是人为的火,因为有硫磺味很重!”
半月老和尚合掌宣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我佛慈悲!苍天有眼!”
上官文说道:“大师想必已经知道蓦萍的身世了!”
半月老和尚说道:“这件事何等重要,岂能凭老衲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老衲可以将这件事的大概经过,说个清楚,一切还是要请两位施主自己判断!”
上官文说道:“大师尽管说,我们会用心来听、来判断!”
半月老和尚说道:“大明朝当今……我是说当今永乐帝当年从燕京起兵南下夺得皇位的时候……”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对不起!对于这些事我是一概不知。”
半月老和尚笑笑说道:“看来上官施主比起我这个酒肉和尚,更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皇上他们家的事,我们可以不管,但是遇有忠臣:节妇,我们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上官文点点头。
半月老和尚说道:“建文跟前有一个大忠臣,名叫方孝儒……”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方孝儒这个名字我倒是知道,他果然是个大忠臣,村夫村妇,下里巴人,大家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大忠臣,自古忠臣不怕死,这位方孝儒听说死得很惨。”
半月老和尚叹了口气说道:“忠良往往得不到好的下场,有人说:老天有眼,明察秋毫。我看有时候老天也会打盹的。方孝儒一家满门抄斩,不但如此,连他的五服之内的亲人,也都连坐问斩,还有方孝儒的学生,也没有逃出浩劫!”
上官文叹道:“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渡关,日出山僧犹未起,看来名利不如闲。朝臣除了五更待漏之外,还要随时准备血洒丹墀!为什么有人看不透?还要追逐功名利禄?”
半月老和尚说道:“如果所有的人都像我们这样野鹤闲云,那还成什么世界?再说,那里能找到忠臣节妇?”
上官文说道:“那倒是真的!”
半月老和尚说道:“方孝儒满门抄斩,八百余口,刀刀斩绝……”
上官文急道:“难道这样的忠良,就这样的绝了后代?”
半月老和尚说道:“当然有此一问,果真如此,老天不是打盹,而是沉睡如泥了!方孝儒有一个小女儿……”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下面没有再说下去。
蓦萍急着问道:“方孝儒的小女儿怎样了呢?是被江湖的高人救了出来是吗?”
半月老和尚没有答话,他只是对上官文说道:“上官施主!老衲今天来错了!不但破坏了这里的安静,而且还带来了意外的麻烦!看样子我的故事现在是讲不下去了。”
上官文倒是认真的说道:“常言道:清福是不容易享受的。即使是大师不来,我也要在最近期间离开这里。只不过今天有人来,倒是十分意外。”
她站起身来,对半月老和尚说道:“大师请留在这里饮茶,我去看看就来。”
蓦萍也立即站起来,跟在身后。
半月老和尚说道:“不是老衲多言,能进入到这里来的人,不是功力过人,就是另有过人之处。若论武功,上官施主自然可以轻松却敌。若有其他邪僻门径,施主就不能不防他们一手了!”
上官文倒是十分认真地合掌,口称:“多承指教!多谢!”
她便缓缓地走出门,站在小拱桥上。
这时候人声吵噪,看来还不是一两个人。上官文真的不明白,何以会有这么多人能进入到这里来?”
这时候从对面树丛中,出来两个人,在这两个人的身后,隐隐约约,还有不少人影在晃动。
这两个人一看上官文,立即一怔,但是,随又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说道:“看来这一趟没有白来。人家说这里有人,我还真不相信,没有想到果然有人,而且是位标致的娘们,嗯!只可惜脸上破了相。”
另一个接着说道:“你看她身后还有一个小的,长得真不错。我们今天有乐子了!”
上官文皱着眉头,心里纳闷!
“怎么会有这种不够斤两的东西跑到这里来呢?”
她那里知道这两个人是徽州府来的两名副将,带着水师营里一标兵,前来这里。
这两个副将也确有几分武功。
任凭他们是有何等武功,在上官文的眼前,还能数得上吗?就算是在蓦萍眼前,也不够斤两!他们所以如此,那是平时在地方上跋扈嚣张惯了。
这两名副将立即一声吆喝:“上去给我拿下!”
当时一阵应声雷鸣,从树丛里涌出来十几名兵,手里除了刀枪之外,还有挠钩、绳索等拿人的利器。
这十几个兵勇,刚一拥过来,上官文一挥手,喝道:“慢着!你们看样子都是一些官府里的人,你们来到这里做什么?”
那两名副将呵呵笑道:“算你有眼光,知道爷们是官府里的人,那就乖乖地跟爷们走,你才不会受罪!要不然可有你受的!”
上官文沉声说道:“我们没有犯法,你们凭什么敢来这里胡闹?”
那副将哈哈笑道:“没有犯法?我说你犯法,你就犯法!要不然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做什么?”
只见他笑容一收,断喝一声:“你们还不给我拿人?”
十几个兵又是轰雷般地吆喝着,每个人都提着兵器,越着空地冲过来。
这些士兵似乎都受过训练,惯常都是这样拿人。
五个人一组,前面两个各持挠钩与活套索,分明是专事拿人的。
蓦萍立即快步上前,走过桥去。
上官文说道:“蓦萍!他们只是一群无知的蠢猪,可怜得很,不要太过于让他们难过。”
蓦萍说道:“文姨!看样子他们平日欺压善良,为非作歹惯了的,这种人要给点苦头他们吃吃!”
上官文说道:“好吧!你说你还没有试过你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今天你就不妨试试你的手脚!”
这一会说话工夫,那十几个兵已经冲过来了,两根套索,很活络地飞过来,外带两根挠钩,伸向下盘。
蓦萍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双手一抬,分别抓住两根连结在长竿子上的套索,接着两脚先后一抬,踢开两根挠钩,只听她断喝一声:“滚开!”
两个套索手,身子凭空飞了起来。
两个挠钩手,却在蓦萍如此一踢之下,挠钩箭也似的脱飞出,只听得后面有人“哎唷”两声,随声倒地,挠钩的竿子插穿了大腿,鲜血直流。
这十几个兵勇怔了一下,呆在那里。
后面的两名副将骂开了:“混帐东西!你们还在等什么?”
这十几个兵勇,这才大喊一声,各持着刀枪,分从四方围将上来。
蓦萍站在那里,仍然不动,抬手抓住两根带着红缨的大枪,只一扭,扭断了大枪的枪竿,突然地一个横扫,唏里哗啦,倒了一大片。
蓦萍丢下大枪的杆子,拍拍手上的灰尘,说道:“如果不是文姨为你们说情,至少每个人让你们断一条胳膊!现可让你们捡到一次便宜了!还不快滚!”
这十几个兵勇,倒是十分听话,连大气不敢吭一声,真正是抱头鼠窜而逃。
这两名副将一人抓住一个,伸手就是一个耳光,骂道:“混帐东西!饭吃到那里去了?拿人都拿不住,自己还要跑!再跑我就宰了你!”
说着话,伸手一掣,呛啷一声,拔出了雪光的腰刀,吓得那个兵勇尿了一裤裆,没爷没娘的叫着:“老爷饶命!”
那副将一松手,说道:“你给我好好地在这里跪着,待爷们抓了人来,再跟你们这些脓包算帐!”
另一个副将似乎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一抬腿,将一个兵勇踢滚开好几尺,痛得那人哇哇直叫。
两个人这才同时持刀上前,用刀指着蓦萍,骂道:“好大的胆子!你敢公然拒捕,你知道犯了多大的罪名吗?”
蓦萍对于这两个人恨透了,平白无故来到这里,搅乱了安宁,而且那一种盛气凌人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平日是如何欺压善良百姓的!
蓦萍连话都懒得讲,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觑得近处,突然飞踢一脚,只听得哎唷一声苦叫,腰刀飞开好几丈远,那名冲上前的副将,握着右手,蹲在地上直叫痛。
另一个是比较精明,看来头不对,立即转身就走。
蓦萍上前一个箭步,伸手夹领一把抓住一摔,摔倒在地上,喝道:“无缘无故,前来骚扰,就这么容易走吗?”
她的脚步,早已点住了腰眼,喝道:“说!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
脚底那副将吓得说不出话来,方才那一阵威风,已经不晓得跑到那里去了。
人在脚底直哆嗦,口中说道:“姑娘!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请姑娘高抬贵手……”
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轻松的笑声:“应该叫人家高抬贵脚才对!”
蓦萍一听,抬头看时,从树林里出来一个中年人,一上眼就给人十分强烈的印象,便是那双深沉的眼睛,与鹰勾鼻子。
一身黑色长袍,外套一件黄色缕纱的外套,穿着打扮都很特别。
蓦萍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笑笑说道:“我就是带他们到这里来的人。”
蓦萍还待说话,上官文却于此时叫道:“蓦萍!回来吧!”
上官文说着话,人已经走到蓦萍身边,对蓦萍说道:“回去吧!回去看着大门。”
她的意思非常明显,她要蓦萍回到茅舍,守在那里。小心另有他人潜进了茅舍,茅舍虽然空徒四壁,却有价值连城的东西,如果被人乘机拿走,那是真不得了的事。
蓦萍还不了解上官文的用心,忍不住还要说道:“文姨!这个人很讨厌,为什么要带人来破坏我们的安宁,应该给他一点教训!”
“你们这个地方,多少人找不到进入的途径,你知道吗?愈是找不到的秘密地方,愈是要去搞清楚,这是我们的责任。等到我们搞清楚了!依然让你们过平安的日子。”
上官文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倒是接着说道:“慢说是你们这里,上穷碧落下黄泉,能够去的地方,我们要去,不能去的地方,我们要设法去。高山拦不住我们,大洋大海也拦不住我们……”
上官文说道:“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忽然身后不远,有人说道:“老衲我知道,他们是在寻找几个重要的人。”
上官文回头问道:“大师!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一见老和尚走出来,立即说道:“啊!原来你在这里,看来今天并没有白跑,总算是有一点收获。”
上官文又回头问道:“你认识大师?”
那人说道:“什么大师小师,他的名字叫半月,在江湖上有点名气,不久以前,在京师出了祸事,逃亡在外,今天碰巧看到他了,我要逮捕他归案。当然,你们两个窝藏要犯,也是有罪的。”
上官文说道:“听你的口气,是官差衙役?”
那人呵呵冷笑。
半月老和尚说道:“施主,你说错了!你看他那份冷笑,好像什么不得了大事似的。他是来自当今皇上跟前的人,所以,方才说他是官差衙役,他在冷笑。”
半月抬起头来,冲着那人龇牙一笑说道:“其实照我和尚眼里看来,你们都是一样的脚色,你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人,反正都是替人跑腿混饭吃的!”
那人冷笑道:“半月!我知道你有点功力,待一会等我来收拾你。”
他的身上有一柄佩剑,他的左手一直反握着剑柄,指着上官文说道:“你们打伤了官差,又窝藏人犯,罪名是不轻的。不过如果你们能帮助我拿下这和尚,可以将功折罪!”
半月老和尚哈哈大笑说道:“怎么样?没有把握了吧!你自己内心先就输掉了一大半,这场架怎么能打下去?我看你要是聪明的,就趁早带着人立刻走,否则,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啦!”
那人没有再说话,松下左手,右手一伸,拔出宝剑,耀眼生辉,两眼盯住半月老和尚,缓缓地朝着这边直过来。上官文仿佛没有看到似的,只顾对半月老和尚说道:“大师,你方才说他是皇上跟前的人,那他们要跑到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做什么?”
半月老和尚笑嘻嘻地说道:“我不是说过吗?他们是为了寻找几个重要的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都要设法去找,飘洋过海都要去找,你们这里当然也不放过了。”
上官文问道:“要找的是什么人?是这样重要吗?”
半月说道:“你问他,他也不敢说,说出来他就是死罪。”
上官文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半月老和尚说道:“他们真正追寻的是前一任皇帝建文,当今永乐是他叔叔……哎呀!反正这里乱七八糟,说出来也很肮脏。建文如今逃走了,有道是斩草要除根呐!就大批地派人找………”
上官文问道:“如果真的找到了呢?”
半月老和尚说道:“谁知道是什么下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这种事不能说,说出来是给皇上丢人,那还得了!”
上官文问道:“还有哪些人要捉拿的呢?”
半月老和尚还没有说话,对方已经逼到附近,突然一跃上前,手中宝剑疾刺一招,直取半月老和尚的左心房,这一剑刺来太快,立即就可能是一剑穿心的结果。
半月老和尚一侧身,口中还在说道:“凭你这招剑法,在朝廷也混不到一等护卫,还不如就这样在江湖上寻访下去,反正有吃有喝,还可凭身份到处耍耍威风……”
他的人在说话,身子却不停地在移动,对方的剑法十分快捷,剑也是一把好剑,但见金蛇乱闪,险象丛生!
转眼十余招过去,半月老和尚突然大喝一声:“哼!”
他的身子就像鼓起的风帆,直冲而上,飘起两丈多高,飘然下落,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半月老和尚说道:“我知道你们的做法,都有固定的一套,先是利用地方上的官差,随后才是你们出面,而且你们是单人不出马,至少两个,彼此有个支援。”
那人冷冷地说道:“你懂得很多。”
半月老和尚笑笑说道:“所以我劝你早些离开此地,还可以走得了,否则等到你那同伴来了之后,再走就没面子了。”
那人说道:“半月,今天绝对留你不得,因为你知道的事太多,一个江湖客你应该知道,凡是知道内情太多的人,本身就是危险。”
半月老和尚说道:“你快走吧!别想在这里找到什么便宜。方才我是没有还手,如果我还手的话……”
突然,蓦萍叫道:“大师小心!”
几乎与她的叫声同时,一声轻微的弦声响起。
半月老和尚心神一凛,立即一个闪身侧让,但是就在这同时,对面宝剑闪电挥至,攻的就是左胁。
半月老和尚霍地左手向横的一劈,右脚飞踢,将那人踢倒在三尺以外,跪在地上吐血。
可是半月劈开了一剑,踢倒了一个人,自己却跄踉一下,伸手抓住桥边的一棵树,人摇晃了一下,赶紧又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抓住树,似乎脚下还站不稳。
上官文大惊,立即上前扶住问道:“大师,你……”
她已经看到半月老和尚左背,中了一支箭,留着一半箭羽露在衣服外面。
半月老和尚望着上官文说道:“是……支毒……箭……我太大意了!可惜……我……”
上官文叫道:“蓦萍,快去取药来!”
蓦萍立即飞奔进入茅屋,半月老和尚微笑说道:“这箭……太……毒!恐怕……是……解不了……”
上官文从蓦萍手里取来一粒药,放进半月老和尚口中,又从蓦萍手里接过来一碗水,灌了下去。她沉声交待:“蓦萍,看住大师!”
她站起来朝着屋旁的一棵树看上去,说道:“是自己下来领死?还是等我上去抓你下来?”
霎时间,弦声接连响了两声,上官文只一出手,抓住两支短小的箭。空手抓箭,真是吓人,对方本来是要藉这两支箭,取得优势,至少可以让上官文吃一惊,然后他再出现。
没有想到上官文一伸手,竟然将两支箭抓在手里,这大概是他玩箭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奇事。
一时间为之胆落,自己竟不敢飘身下来露面了。
上官文突然一扬手,原先抓住手里的两支小箭,凌空飞出,比对方射出还要快。这时候就听到哎唷一声,一个人影从树上倒栽葱掉下来。摔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上官文说道:“我这一辈子从不轻易出手伤人,更不会轻易取人的性命。今天饶不了你……”
半月老和尚靠着树,坐在地上,微弱地说道:“一切……一切……都是……定数……施主不要为了老衲出手杀人!千万不可……”
上官文看了看半月,走过去对那人踢了一脚,痛得那人猪一样嚎叫。
上官文骂道:“看你这种样子,连做个人的条件都没有。自己的毒可以自己解……”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冲上去用脚再度踏住那人的胸口,厉声说道:“拿药来!你自己解药!”
实际上那人的双臂都已受了自己的毒箭,那毒散发得特别快,他已经不能用手拿药。
上官文从他的镖囊之中,取出解药,拿出一粒,剩下的丢给那人。
那人连爬带滚,用嘴衔到了药包,服下解药,不到片刻工夫,他已经可以爬起来,也不顾自己的伙伴,匆匆地就跑走了。
上官文因为缺少江湖经验,一念之仁,几乎就断送了半月老和尚的性命。
她对那一堆吓得像白痴一样的兵勇,厉声喝道:“你们还不快滚!留在这里等死吗?”
那些兵勇等不到话说完,便抱头鼠窜。
上官文又喝道:“回来!”
正在跑的人真听话,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只是人在直哆嗦。
她指着受伤的两个副将,还有几个兵勇,喝道:“不要只顾自己的性命,把这个人给带走。做人总得要有一点义气。”
她对另外挨了一脚的御前护卫说道:“我也不愿意问你的名字,请走吧!不要再运气行功了。如果你不走,等到我这位小朋友按捺不住,再补你一脚,你想走也走不了呐!”
那人确是在运气行功,护住受伤的内脏,如果这样半途而废,对尔后的运行功力,会有很大的影响。
但是,他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能不走。
他吐了口气,散去功力,吃力地撑着站起来,脸色苍白,力气软弱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文微笑说道:“我不愿用刻毒的话来骂你,你还是快些走吧!你还找什么台阶,真是死要面子。”
那人果然蹒跚地走去,临进密林之前,回头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
上官文没有理会,只是回身到小桥畔,她顿时大惊,因为她发觉半月老和尚仍然躺在地上,而且脸上的气色依然是十分的难看。
她半蹲半跪在半月老和尚身边,蓦萍说道:“文姨,方才那解药服下去一开始,情形很好,恢复得很好,可是药力似乎只到这里为止,大师就……”
上官文心里突然有一个不祥的感觉,立即叫道:“大师,你现在的感觉怎样?”
半月艰难地睁开眼睛,露出一丝微笑,吃力地说道:“我现在还没有死,倒也是奇迹!”
上官文说道:“我从那人身上取得解药,我亲自看他服下去,很快就好了的,而且脚力挺便利地跑了出去。同样的解药,为什么大师服用了解药这么久,依然是……”
半月老和尚闭上眼睛顿了一下,说道:“施主是看到他自己服下去的?”
上官文说道:“因为他射我一箭,我抓住了之后,回手就甩中了他,从树上掉下来,毒发作得很快,几乎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
半月问道:“他是如何服下解药的?”
上官文说道:“我把解药取出一粒之后,丢还给他,他爬着用嘴咬住毒囊……”
半月震了一下,然后有些颓然地微弱地说道:“看来我们是上了他的当了!”
上官文一愕,说道:“我确是从他的药囊里取出来的药。”
半月闭上眼睛说道:“施主,你是一位不涉足江湖的高人,对于江湖上的种种险恶……总之,君子是可以欺其方的。那个人的解药,一定……一定还有其他的服法,譬如说,一次要服两粒,甚至服用时还有先后等等。”
上官文长长地“啊”了一声,她真的是很懊恼,显然她是上了对方的当。
她想了想说道:“大师现在的情形如何?”
半月说道:“双脚无力,内腑虚弱,只是心脏还算可以,想必是施主一开始服用的那粒药,有了功效。”
他摇摇头,神情倒是十分坦然地继续说道:“施主不必为老衲的事烦恼,我就是爬也要爬出这块净地,只是关干蓦萍小施主的事……”
蓦萍立即说道:“是啊!大师方才正说到大明大忠臣方孝儒的事,没说完就来了这批东西……大师,这段故事,与我的身世有关吗?”
半月还没有说话,上官文突然说道:“大师请放心!我一定可以追到他们,拿回来解药,还给大师的健康。”
半月刚说了个“不必费神,诸般是命!”
上官文已经顺手抓过蓦萍手中的剑,腾身而起,直扑黑松林,奔向出口处。
正是她如此展身疾扑,蓦萍刚叫得一声:“文姨!”
只听得轰隆隆地一声巨响,仿佛是地动山摇,使得眼前这几间茅屋,都为之摇晃起来。
蓦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震,人几乎都怔住了。
半月呻吟地叫道:“小施主,快去看你文姨!”
蓦萍果然一惊而觉,立即跳起来,正跑过空地,只见上官文神情有异地从树林里走出来。
蓦萍连忙上前接住,问道:“文姨,你没事吧?”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这些人真是狠毒,他们居然用火药炸毁了出口。”
蓦萍不禁啊呀了一声。
半月老和尚也听到了,扭转过头来,不安地说道:“都是老衲惹的祸,如此出路炸封了,如何是好?”
上官文说道:“那倒不要紧,离开这里,我已有妥善的准备,回头你们就会知道。只是已经追上对方,无法及时取得解药,对半月大师……真是歉疚难安。”
半月竟然有力气呵呵笑出声来,说道:“施主为何把话说反了呢?如果不是老衲一时疏忽,不致连累施主遭受这些困扰。施主放心!老衲一个人可以留在这里,施主和蓦萍姑娘一同去见一个人,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蓦萍还没有来得及问,上官文却说道:“大师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恐怕是办不到了!”
半月点点头说道:“果然,我如何能以一个待死之身,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里?而且施主这块清静之地,自不便让一个出家人在这里久居,何况我中毒未除,行动不便……”
上官文拦住老和尚说下去,她很认真地说道:“大师,你误会了!这里也只不过是我略做经营的居处,大师要住,慢说一年半载,就是十年八载,又有何妨!只是现在情形不同。”
她回身拨着空地上的草皮,说:“你们看这块草地。”
蓦萍啊呀一声说道:“怎么都湿了呢?好像淹了水似的。”
上官文说道:“对!就是淹了水。因为此处的出口,也就是外面湖水的出水口。如今出口一旦被炸封死了,山水无法流到外面湖里去,因此,只有回流到这里面来。”
蓦萍怔住了说道:“那怎么样?岂不是要淹水了吗?”
上官文说道:“我的估计,到今天的傍晚时分,这里会积水三尺以上,将自成一个湖泊。”
半月也惊呼出声了。
上官文说道:“此处成为水泊,大师自然不能久居。同时我另外还有一个想法。”
半月说道:“老衲愿闻其详。”
上官文说道:“大师身中毒箭,以致不良于行,是我难辞其咎的。像大师这样的好人,又是这样的高手,如果被毒缠住终身,那是武林一大损失。”
半月坦然地笑道:“不瞒上官施主说,我这个老和尚一辈子没有正经八百的说过话,可是自从遇见施主,我不自主的严肃言词……”
上官文说道:“大师是游戏人间的散仙!”
半月笑得大声呵呵,但是,立刻又痛苦地缩成一团,蓦萍慌忙上前扶住。半月摇摇头,喘过气来说道:“拜托不要叫我老和尚为大师了,一个连狗肉都吃的和尚,如果是散仙的话,哎呀!不要再讲了。总而言之,你上官施主不要有歉疚之意。我也不说托累你们,大家都省去客套,别让别人听了会酸死了。”
第二十二章
上官文不禁笑了笑,像他这样身中奇毒,依然诙谐如故,真叫人敬服。
她说道:“好吧!我们现在的问题,就是将你救出去,找一位名医,一定可以治好你的毒创。”
半月忽然大叫一声。
蓦萍吓了一大跳。
上官文问道:“半月师兄,你想到什么事吗?”
半月笑道:“你这句师兄就好多了,其实,他们都叫我胖子。”
上官文问道:“他们?他们是谁?”
半月说道:“他们是指淳于洛和公孙大娘夫妇。他们在严肃的时候,都叫我师兄,不过通常都叫我胖子。”
他忽然问蓦萍:“淳于洛和公孙这一对夫妇,你可曾听说过。”
蓦萍瞠然不知所以。
半月叹道:“没关系,事情总有明白的一天。”
上官文和蓦萍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半月又接着说道:“方才上官施主提到请名医为我治毒伤,我才猛然想到老瞎……”
上官文问道:“老瞎子又是谁?”
半月说道:“老瞎子就是淳于洛,他是个假瞎子,在行走江湖的时候,多以算命卜卦为业,实际上他是一位医术极为高明的大夫。江湖上他有一个外号叫瞎扁鹊,这一对老夫妇,一辈子爱管闲事,尤其爱为忠臣孝子打抱不平……”
他对蓦萍看了一眼。
“找到他们老夫妇俩,不但我的毒可以治好,而且还可以解决重要的问题。”
上官文倒没有追问什么重要问题,只是着急半月的毒伤。连忙说道:“好极了!有这样的神医,又是半月师兄的老友,我们还等什么?”
半月顿时又有一点忧愁说道:“可是到现在我才想到,我这样……咳!真没想到我胖子竟会有这样的一天,坐在地上,一双脚动不得。”
上官文望着那逐渐看到的水,忽然说道:“没有问题,我们一定可以出得去。”
她和蓦萍合力将半月老和尚搬到小木桥上,拱形小木桥要比草地高出两尺多,一时半刻,水还淹不上来。
然后,上官文吩咐蓦萍去茅屋里去整理一顿饭菜来,趁着水还没有淹上来以前,饱餐一顿。
半月笑道:“恐怕此处既无酒又无肉!”
上官文说道:“我是吃荤的,只是蓦萍她坚持茹素,我也一齐吃素了。”
半月惊道:“那又是为什么?”
上官文说道':“我和蓦萍乍见面的时候,她是一位比丘尼,但是,她没有受戒,她就这样一直不肯吃荤!”
半月念了声佛,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老胖子又要再说苍天有眼了!上官施主,你们要做什么就请吧!我在这里等候你们便了。”
上官文点点头,携带着宝剑,前往对面黑松林中去了。蓦萍回到茅屋,生火做饭。
上官文原来心里早有盘算,她知道在黑松林的深处,有一处茂盛的竹林,每一棵竹子都有饭碗粗细。
她持着宝剑,一路斩荆披棘,开出一条路来,她奋起神勇,手中持的又是锋利无比的宝剑,一路上摧枯拉朽般的,砍出一条两三尺宽的路。
约莫花费了一顿饭的时间,这才直奔到山的另一边,只见一大片竹林,沙沙萧萧,倒也十分壮观,而且每一棵竹子都比饭碗还要粗。
上官文不愧是在外面野居生活多少年,手脚俐落,十分行家。
她一口气砍了十根竹子,斩去上枝,除了细枝竹叶,再削了竹皮,她将竹皮运用手劲,硬生生地将之搓成竹缆,将十根竹子编排捆扎起来。编了一个竹筏。在潜山山里一带,她看过太多这种竹筏。只可惜没有时间让她生起一堆火来,把削除皮的竹子,用火薰黑烧到近焦,如此放到水里去,浮力更大。
急就而成,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将竹筏编好之后,仰望落日,已经偏西。心想:“说是让蓦萍做饭的,如今却让她们等急了!”
她站起来,望着山下,那一条被她挥剑砍出来的一条山道。
她将竹筏对准那条开辟的山道,奋起神勇,全力一推,只见那竹筏就如同在水里冲开波浪一般,呼啦啦一路上将那些没有砍倒的矮树断枝,冲得摧枯拉朽一般,这一冲之下,至少冲了五六十尺远。
上官文再次调整竹筏的方向,又是一次奋力一推。竹筏下冲之势更是惊人,以飞快的速度,直冲到山脚,只见溅起一片水花。
原来那块草地,已经积了一两尺高的水,要比上官文预期中快得多。
这时她拾起一根细长的竹竿,纵身一跃,落身在竹筏之上,随手就是一竿,将竹筏撑向草地当中,高声叫道:“蓦萍,我回来迟了!”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顿时怔住了。
小木桥上那里还有蓦萍和半月老和尚的踪影?
最使他吃惊的是小木桥上摆着一张小茶几,茶几当中摆着两盘菜蔬、两碗饭、和一双筷箸。
上官文心里不安,忖道:“蓦萍分明已经做好了饭,也送到了小木桥,为什么此刻见不到人影?半月双腿不能移动的人,为什么也不见他的踪迹?”
她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出了意外?”
当她缓缓地将竹筏撑到小木桥边,插上篙子,走上木桥,突然她停住了脚,这时候就听到身后不远有人呵呵笑道:“上官,你说对了,你是回来迟了。”
上官文并没有立即回身,她的内心正在酝酿着一股火气。她在告诉自己:“上官文,流落山林数十年,从来不轻易出手杀人。今天我才了解什么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什么一直这样逼我?为什么?你们究竟是为什么?”
她缓缓回过身来,只见隔着草地的一池水,对面居然有一只竹筏。这种牛皮做的筏子,轻便、浮力强,是边陲地带的人用来渡过滚滚雅鲁藏布江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牛皮筏上有四个人,半月老和尚自然是躺在那里,蓦萍似乎也是被制住了,坐在一边。
皮筏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大约五十多岁,花白须髯,根根见肉,最使人一见难忘的是他那双眼睛和鼻子,眼睛深凹,鹰勾鼻子,就如同是一只老鹰,精光迸射地盯着人,令人望而生畏。
另一个约三十多岁,长得又干又小,真如同是一只猴子,而且两腮长满了络腮胡子,越发地像一只猴子,尖嘴削腮,眼睛闪动。
老者紧闭着一张嘴,一句话也不说。
那个猴子一样的中年人,笑嘻嘻地龇着嘴,露出满嘴的大黄板牙,冲着上官文说道:“上官文,东西拿出来吧!”
上官文沉声问道:“你们是谁?”
那人笑得十分邪气说道:“我们是谁?说出来吓你一大跳。”
上官文“哦”了一声说道:“我没想到你们的名字还有臭味,说出来会臭得人受不了。”
那人没想到上官文会回他这么一句,当时怔了一下,带着几分尴尬地说道:“好!上官文,你好一张利口,既然如此,你给我听好。这位是我们东厂的大档头……”
老者一抬手,制止了他说下去,自己声如洪钟般接着说道:“老夫神隼铁翅钟不见!”
上官文说道:“又是大档头,又是神隼铁翅,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就凭这两个名号,能吓倒人吗?”
上官文说的是真话,因为她根本不晓得这位东厂大档头是什么来路。数十年的山居,使她既不了解官场之事,也不明白江湖上的勾当。
她哪里知道,东厂大档头是朝中权威可以超越大臣的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和姚广孝在永乐面前都是红极一时的人物。加上后来的三保太监郑和,被人暗中称之为一只鼎的三只脚。
据说这位神隼铁翅钟不见,不仅有一身超绝的轻功,而且有一身超绝的神力。他曾经当着永乐的面,一只手捏碎太师椅的扶手,而且捏成碎屑。
就凭他这一手功夫,坐上了御前总护卫的宝座,也就是俗称的东厂大档头。
钟不见为人嗜杀,与人对阵时,从不带兵刃,凭着一双手,捏碎对方的头,捏碎对方的手……真是满手血腥的人物。
他的一双手,据说练过黑沙掌,而且在松香和砂石的捶打磨练下已经坚如铁石。
钟不见一听上官文如此一说,他却阴阴地笑了一下,那种只扯动一下脸皮的笑容,给人一种寒意。
他淡淡地说道:“上官文,你不要以为你挑了少林和武当,就自以为了不起!瞎了眼、聋了耳朵的东西,你会为你所说的话,接受折磨的。”
上官文不屑地说道:“原以为你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你是什么都知道,结果竟是个无见识奴。告诉你,连挑少林与武当的,不是我上官文!”
钟不见根本不理,对旁边猴子一样的人说道:“侯三,先废掉她那张嘴,再慢慢消受她。”
猴子一样的人原来是姓侯,他在江湖上也有一个绰号,叫齐天大圣。那是因为他浑身上下暗器特多,举手投足,叫人防不胜防。
他从身上取出一根可以伸缩的铁棒,擦得贼亮的,耍起来咻咻直响。
侯三还没有起身,躺在一旁的半月老和尚说话了:“上官施主,这小子浑身零碎很多!”
侯三回头龇牙对半月一笑说道:“老胖子,你跟她打招呼也没用。”
他这里一说话,人立即一个飞身挺跃,扑向上官文的竹筏。
相距三四丈远,以他的功力,应该可以安然落下。
上官文觑得近切,俟他刚要落下,她从小木桥上一个快步,单足一点,竹筏箭也似的冲向另一边。
侯三到这个时候已经收腿不及了,只听得扑通一声,掉到水里,成了落汤鸡。
上官文说道:“猴子成了落汤鸡,倒是奇景。不要害怕,虽然我实痛恨你们,但是我不会趁人之危,好在这里的水不深,淹不死你这只害人的猴子。”
侯三站在齐膝盖深的水里,恨得牙痒痒地。浑身湿透,那份狼狈像,不用说有多窝囊了。
上官文说道:“别在那里光瞪眼睛,也别想动什么歪心思耍那些雕虫小技,我把竹筏插好在这里,要是你有胆子的,就到竹筏上。你不是要抓我吗?光站在水里是抓不住人的。”
侯三也算是个人物,他在激动一阵之后,冷静下来了,他知道这位传说连挑少林武当的上官文,比传说中要厉害得多。
但是,侯三长得像猴子,性子也是十分猴急。他是钟不见跟前的红人,专门替钟不见出点子做坏事。如今是他跟钟不见出门办差事的第一遭,如果砸了,面子上混不下去!
他两只小眼珠子一转,突然只见他一抬手,从胁下飞出五六点银灰色的东西,快如闪电一般,飞向上官文。
就在上官文挥起衣袖的那一瞬间,侯三跃身出水,扑上了一丈以外的竹筏。
他的两只脚刚一踏上竹筏,双手抡起雪亮的铁棒,拦腰扫向上官文。
从他发出“胁下铁胎快弩”,跃身出水、上筏、出招,是一气呵成的动作,而且都是极快的攻出招式。
上官文挥袖防护暗器的来袭,侯三的铁棒已到。
侯三的铁棒名堂很多,看似普通的铁棒,只要一着人体,立刻从铁棒里蹦出一排尖锐的钢针,一旦扎进皮肉,可能是麻醉、也可能是毒发,只在片刻之间,就成为他的俘虏。
上官文闪身已是不及了。
她方才挥出的是右手,如今及时一沉左手手肘,倏地向外一抓,霎时间,只见侯三的身子被弹出两三丈高。
侯三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被什么一种力量震飞掉的。
侯三不愧是侯三,人在半空中的一刹那间,连发出三种暗器,尤其是从衣襟底下撒出的牛毛银针,有如一蓬银雨般地撒向上官文。
这回上官文不再迟疑了,一个纵身,凌空跃起,让那些暗器从脚底下掠过,人却在半空中,迎着趁隙落下的侯三。
只听得砰地一声,侯三直如断了线的风筝,滴溜溜地直坠而下,掉在水里,溅起一阵水花。
侯三在水里几经挣扎,吐了两口血,几乎站不起来。
上官文冷冷地说道:“不要再装了!我手底下已经留了分寸,要不然你是真的会站不起来的。你要是再不挣扎站起来,三尺深的水,足够淹死你这只猴子的。”
侯三个头儿本来就矮小,如今淹在两三尺深的水里,再不站起来,那是真的要淹死的。
偏偏这时候钟不见冷冷地来上一句:“猴子到了这种地步,淹死也活该!”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幸好天上还有星星,映在水里,显出几分光亮,可以看出正在挣扎中的侯三,脸色苍白的没有人色。
上官文说道:“我再说一遍,方才我的手下已经留了分寸,要不然这只猴子已经死了!……”
神隼铁翅钟不见伸手抚着他那根根见肉的胡子,冷冷地说道:“他死了是他活该!”
上官文一怔,立即问道:“你们不是同伙的吗?我原以为……”
钟不见冷冷地说道:“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一掌留情就可以感动老夫,交还给你这两个人是吗?啊!啊!”
他冷笑了两声,笑得泡在水里的侯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上官文问道:“那你要怎样?”
钟不见说道:“很简单!这和尚是朝廷要犯,老夫自要带走,交人解送到京城,是割是杀,让有司去决定。至于这个小姑娘……我们可以交换!”
上官文问道:“你要交换什么?”
钟不见说道:“交换你的‘无相神功’秘笈。”
上官文又是一怔,她真不明白,“无相神功”秘笈从蓦萍身上发现以后,为什么传得如此之快?她想不出原因。
上官文说道:“听你的口气,你的武功已经是无人能敌,为什么还要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这本武功秘笈?”
钟不见倒是很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一点你说对了!老夫对你这个什么‘无相神功’秘笈,从来就没有兴趣。”
上官文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以你什么大档头之尊,追查到这样的偏僻的地方来?”
钟不见说道:“老夫是奉旨意查人的,像半月、方孝儒的后人、……还有啦,他们都是附带的,就跟你这本秘笈一样,是附带的任务。”
上官文倒是一惊问道:“这么说,要找秘笈竟是皇上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说:是永乐要这本秘笈,才派你们这些爪牙,遍访天下?”
钟不见阴沉地说道:“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要在别的地方,老夫就已经要活劈了你。”
他又转变了语气说道:“看你无知,老夫不妨告诉你,当今皇上,贵为天下……咳!说来你也不懂。反正皇上要的东西,大家就得想尽方法去获得。”
上官文说道:“对!我是不懂。他既贵为天子,富甲天下,为什么要这种东西?”
钟不见不耐地说道:“跟你是白费唇舌。说吧!换不换?要是愿意换,老夫也不为已甚,秘笈交给我,这小姑娘还给你,老夫带着半月回京,彼此不必兵刃相见。”
上官文说道:“要交换就交换两个人。”
半月老和尚躺在那里说道:“上官施主,不必把我胖子算在里面,我胖子年纪已经活了一大把了,狗肉也吃多了,亵渎了佛祖,一切后果都是应该的。你不必管我胖子了,赶紧带着蓦萍走。要不然,我胖子死也不瞑目的!”
上官文没有理会,只是对钟不见说道:“怎么样?一本秘笈,外带侯三,交换两个人。你也不吃亏,我也没有赚。”
钟不见阴沉沉地望着她。
弦月已经上升了,一片水光,映出四周的一切。
钟不见终于开口说道:“好吧!你将秘笈拿出来!”
上官文果然从身上取出一张折叠的羊皮,晃了晃,但是她立即将手背在身后,说道:“你至少要将我的小女友拍开穴道。”
钟不见毫不犹豫伸手拍了蓦萍一掌。
蓦萍咳了一阵,吐出了一口浓痰,甩了甩头,忽然跳起来,骂道:“无耻的东西!无缘无故偷袭,我要……”
上官文叫道:“蓦萍,不可造次。”
就在说这话的同时,蓦萍已经奋身而起,一拳直捣钟不见的心窝。
钟不见根本看都不看,一出左手,抓住蓦萍的拳头,一挥而出,蓦萍仿佛乘风飞去一般,飞出去两三丈高,直向湖水中落去。
几乎是同一刹,上官文飞身而起,扑向蓦萍。
而钟不见挥出手的那一瞬间,心里也是一动,只见他一昂头,人从牛皮筏上,直冲而出。
三个人的身子都在空中。
上官文和钟不见几乎是同时到达一点,抢在蓦萍下落之前,接住慕萍的身体。
说时已迟,那时实快。
上官文以一丝之先,右手带住蓦萍,左手发掌,迎住钟不见的右掌。
只听得“啪”地一声,双掌互接。
钟不见落在水里,溅起一阵水花。
上官文也落在水里,倒是蓦萍硬是被她用手抓住。
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上官文在水花未敛之前,身形二次再起,回到竹筏上。
钟不见还是站在水里,有些愕然,望着上官文,以一种不相信的口气说道:“你居然接下老夫这一掌!”
半月老和尚躺在那里笑呵呵地说道:“说你没见识吧!你真的以为你是天下第一?不用说上官施主,就是我胖子,如果不是中了毒,照样可以跟你拼上十掌八掌!”
钟不见没有理会半月,只是跟上官文说道:“你已经习得‘无相神功’了吗?”
上官文摇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没有那份福分,我不会这样上干天忌!‘无相神功’在我这里时间不长,但是,我不会轻率地去研习它!何况,为了这本秘笈,我还要去赴一次重要的约会……”
钟不见忽然问道:“也是为了这本秘笈吗?”
上官文点点头。
钟不见问道:“对方是何等人物?”
上官文说道:“不知道,老实说,连挑少林武当,就是她冒着我的名号干下的。”
钟不见啊了一声说道:“也是个女的?你为什么要接受她的约会
上官文说道:“和你一样!她控制了一位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我不能不去赴约。”
钟不见问道:“她留下了名字吗?”
上官文说道:“她自称出身江湖上有名的西门世家,她的名字叫西门飞燕。”
钟不见的脸色似乎变得很难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闪着一股慑人的光芒。
但是,只是片刻工夫,他已经缓和下脸色,淡淡地说道:“名字倒是没有听说过,不过她能冒着你的名号,连挑少林武当,想必是位人物。你们相约的地点是在哪里?”
他顿了一下。
“如果有不便说的地方,你可以不说。”
上官文一时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些话,用意何在?倒是很认真地说道:“没有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本来我们约的是三个月以后,在西安大雁塔相会。”
钟不见问道:“多久是三个月?”
上官文说道:“实际上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下个月底,我们要在大雁塔相会。”
钟不见说道:“你是一定会去赴约的了?”
上官文说道:“我说过,跟你一样,因为她控制了一个人,这人对我来说是十分的重要,我能不去吗?不过现在情形有了变化。如果……”
钟不见摆手示意,制止了她的说话。他对侯三说道:“你能挣扎着上筏上来吗?”
侯三一直泡在水里,把这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断没有想到钟不见会如此和颜悦色跟他说话。
怔了一下,立即说道:“我想……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他果然挣扎着在水里连爬带走,来到牛皮筏边,但是他还是不敢爬上皮筏来。
钟不见居然伸手过去,带住侯三的手,拉到牛皮筏上。这时候,他才露出笑容,对上官文说道:“你已经说了两次,说是跟我一样,现在我要你看看跟我不一样。”
上官文不晓得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不见对半月老和尚说道:“你的毒我解不了,但是,我可以让你能走得了。”
半月看着翻翻眼睛,只见钟不见伸手过来,用右手食中二指,顶住半月的背尻尾,霎时间,半月的任督二脉直如火烧一般。
半月知道对方是以他极深的内力,帮他除毒。他立即默运自己的功力相配合,大约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半月只觉得内急,一时忍耐不住,热尿直流,烫得半月呻吟出声。
钟不见一撒手说道:“胖子,今天算你走运,你可以走过去了。”
半月试着撑起身来,果然能站起来,只是仍然感觉得两腿无力。他合掌向钟不见行礼说道:“胖子欠你这份情,记在心里。”
钟不见冷冷地说:“不必!你仍然是我要逮捕的人,下次再看到你,一如今天一样。我仍然要逮捕你归案,而且我相信你和我再次见面的机会很快,为时不远。”
半月从牛皮筏上走到水里,才走了两步,便又站住回头对钟不见说道:“你这样做,究竟为什么?”
钟不见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你说呢?”
半月老和尚说道:“我感激你是一回事,我怀疑你又是另一回事。我胖子从来就不自吹自擂……”
钟不见笑笑说道:“那你今天就自吹自擂一下吧!”
半月说道:“我不是雏,闯荡江湖几十年,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我都有个了解。对于你们东厂……”
钟不见说道:“爱杀人、手段残忍,为达到心愿,就不择手段,而且武功都是一等一的。”
半月说道:“除了武功是一等一这句话要打个折扣之外,其他的倒是老实话。像你这种身为大档头的人物……”
钟不见说道:“这回是你说对了,除了像我大档头的人物,可以私自纵放罪犯之外,谁也不敢,那要是查到了,就是死定了!”
半月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了,方便说出来吗?”
钟不见很干净俐落的说道:“不方便!”
半月说道:“那我胖子就心安了,我并不欠你什么。等我治好了毒,我倒是愿意领教东厂大档头的武功是如何的一等一?至少要开开眼界!”
钟不见说道:“现在就可以让你开开眼界。”
只见他伸手箕张,骨节一阵乱响,突然间一回手,抓住旁边的一棵松树,霎时间,树屑从指缝中纷纷而落,随着咔嚓一声,碗样粗细的松树,竟倒了下来。
松树是朝着牛皮筏方向倒下去的,钟不见忽地一抬腿,整个一棵松树,飞了出去,直落到两丈开外,溅起一阵水花。
露的这一手“大力手法”,实在惊人,如果没有几十年苦练的工夫,是没有办法达到这种地步的。
钟不见冷冷地望着上官文说道:“希望你说的都是真话,如果你说了一点假话,那是最不聪明的事。你应该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无论你到哪里,以朝廷的力量,没有找不到的。”
上官文也冷冷地说道:“我这个人从来不说谎,我不接受.威胁。不管你是为什么要放弃握制在手的人质,我还是觉得你有大档头的派头与气度。”
钟不见没有再说话,脸上有了一种最古怪的表情。
他喝了一声:“咱们走!”
侯三支撑起来,攀着树,牛皮筏在月影幢幢中消失了。
半晌,半月老和尚从水里走过来,爬到竹筏上。说道:“我真没有想到神隼铁翅钟不见,竟然有这样的功力,真是叫人意外,今天如果不是上官施主,恐怕换过另一个人,就没有办法接下方才那一掌了!那样的后果如何,叫人无法预料。”
上官文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在想。
蓦萍问道:“文姨,你在想什么?”
上官文抬起头来说道:“半月师兄,钟不见的武功叫人意外,固然是事实,但是真正叫人感到意外的,还是他突然改变了心意,而且这些改变,都不是普通的事,至少站在他的立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
半月老和尚说道:“他身为东厂的大档头,竟敢私自纵放钦犯。而且,‘无相神功’秘笈,是皇上要的,他已经到了手的东西,为什么又空手而回?”
上官文说道:“就是这些事叫人想不透。”
半月说道:“所以我说,除了因为上官施主的武功,震慑住他以外,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说实话,即使我们真的拚上二三十掌,也不知道胜负谁属。再说,像钟不见这种人只为了互拚一掌之后,就被震慑住甘愿放弃一切吗?”
她说着话,又不住地摇着头,不断地说道:“太叫人不可思议了!”
蓦萍在一旁说道:“文姨,那个叫钟不见的人,似乎很注意你说的三个月后与西门飞燕在大雁塔的约会。一切的改变,都是在文姨说出大雁塔约会之后,急转直下。”
半月和上官文当时都为之一震。
但是,上官文说道:“蓦萍,你很细心。确是如此,在他听到西门飞燕与我在大雁塔之约以后,才开始让侯三回到牛皮筏上,才开始为半月师兄疗伤,才开始放弃交换的条件。”
半月说道:“他这样做,并不是出自善意的。不过……”
他沉思一会说道:“当时,他是掌握着有利的地位,况且上官施主已经答应将‘无相神功’秘笈交给他,即使他不是善意的,他究竟意欲何为?”
上官文叹道:“一个令人难解的谜!”
蓦萍说道:“既然解不开,我们也就不必去管他了。”
半月说道:“目前想不透,日后还是要去想一想,钟不见绝不是善类,他也绝没有善心,他这样做,必定有他的存心,我们不能不防。.”
上官文忽然微笑说道:“既然眼前想不通,我们暂时就不要想它。当今之计,我们……”
半月接着笑道:“当今之计,我和尚快要饿扁了。”
蓦萍忽然说道:“你们看……”
那小木桥已经被水淹没了,原先放在桥上的小茶几,现正在水上浮着,茶几上摆的饭和菜,还没有沉到水里去。
蓦萍很快走下水去,连同茶几一齐搬到竹筏上来。
黄梁米饭虽然已经冷掉了,但是,仍然有一股香味,对饥饿的人来说,那还是一种极大的诱惑。
半月端起饭,忽然想起来问道:“你们也是至今粒米未进、滴水未沾。”
上官文微笑说道:“半月师兄尽管用吧!我们山居惯了,经常全天不吃一点东西,就是蓦萍,也有这么久了,饥饿已经不是一件不能忍的事。”
半月颓然放下饭碗,说道:“我怎么这么笨?为什么我会这么饿?自从中毒以后,我的功力整个消失了……我……唉!现在除了能吃饭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上官文连忙说道:“半月师兄,你忘了,你说过你有一位老瞎子朋友,是医国的高手,你的毒,还有蓦萍的伤,都要那位老瞎子朋友妙手回春的。”
半月唉呀一声说道:“我怎么变得这么颠三倒四糊涂起来了呢?方才一打岔,我就没说完,并不是我替那位老瞎子朋友吹牛,对于各种跌打损伤、疑难杂症,真正是手到病除。不过像我这种情形……”
上官文说道:“半月师兄怎么可以对自己的朋友没有信心呢?”
半月说道:“对!对!我是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的朋友更应该有信心,现在……”
上官文说道:“等你吃了这碗饭之后,我们立刻动身去找你那两位朋友。”
半月点点头,捧起饭碗,刚扒了一口饭,忽然又叹道:“此去路途多险,只怕我胖子成了你们的累赘了。”
上官文与蓦萍对视了一眼,立刻说道:“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老胖子,怎么变得这样婆婆妈妈的?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自己。”
半月始而一楞,继之大笑说道:“上官施主,你这一声金刚吼,真正是醍醐灌顶!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在宣过佛号之后,从容地把一碗黄梁米饭吃完。
此刻,东方已经动了。
星光闪闪、水光粼粼,昔日的一片宁静乐土,此刻已经是一片波光水泽。
三人一筏,在上官文缓缓撑着下,荡出原是一丘的树林,来到外面的水域,开始另一个遥远的路程。
正如半月老和尚所说的,这一段路途,也许是多险的,危险是来自钟不见,这位诡诈多谋,狠毒无比的大档头,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上官文他们这一行三人呢?
谁又能料得到未来的事情将会如何发生?
江湖上永远没有平息过纷争,每一件纷争,都掀起一阵热烈的传说。就如同长江大湖上永远是有风浪一样,没有风浪,哪里是长江大湖,同样的没有纷争,也不会叫做江湖。
最近江湖上零零星星传说一些事。
说:连挑少林武当两大门派的女人,并不是叫上官文,而是上官文的师姐,而这位师姐不是别人,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牡丹罗刹。
这种传说十分令人动容,因为牡丹罗刹有狠名在外,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地死在她的手下。
这些年来,关于牡丹罗刹的传说很多,一直没有人真正见到牡丹罗刹的真面目,愈是神秘的人,愈是引起大家的兴趣。
传说像是滚雪球,是愈滚愈大的。
传说是白绢绘山水,是愈画愈多,愈画愈与原来的构想相去甚远。
甚至有人说:见到了牡丹罗刹的庐山真面目,并且说她经常有一个替身,这个替身跟牡丹罗刹一样,人长得美貌,却也是心狠手辣,武功也是第一流的。
但是,就在这同时,也有另一个传说。
说:牡丹罗刹实际上早已不在江湖上走动了。至于江湖上看到的牡丹罗刹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是个女的,但是她是牡丹罗刹的什么人?没有人知道。
至于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冒顶牡丹罗刹的名号,而且不断地出现在江湖上?没有人知道。
好在江湖上的传言,永无宁日,如果真的没有了传言,江湖上变得一片宁静,那恐怕倒是令人意外的奇迹了。
这天,姑苏通衢大道的味雅酒楼,正是上座的时刻。人声喧哗,酒香四溢,生意兴隆,店小二在楼上楼下忙得团团转。
在楼上临窗的一边,并排有两桌客人,酒想必喝得差不多,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大。从他们的谈话内容,和他们说话的架式来看,分明是一些江湖上的朋友与武林中的好汉。
他们谈的最热烈的,正是目前江湖上流传最盛的牡丹罗刹。
因为牡丹罗刹的武功高不可测,牡丹罗刹的狠辣手段也是天下闻名,再加上牡丹罗刹的美貌在传闻中更是有若天仙,所以,大家在酒意已浓的时候,说得更是兴高采烈、口沫横飞。
尤其当中有一位年轻人,长得相貌不错,他是来自云南黑龙会的高手,名叫胡铁奎。
胡铁奎使得一手好刀法,他身上佩的是一柄镶有宝石的弯刀,十分锋利,他自称是大理第一宝刀。
胡铁奎有一个优点,为人十分豪爽,身上带来的金银珠宝又多,广交朋友,出手大方,因此,近年来在江湖上很有一点名气。
黑龙会在边陲是一个很有地位的门派,多少年来跟中原武林没有渊源,所以在中原武林人士的眼中,黑龙会是一个很神秘的帮派。
自从胡铁奎以黑龙会少主的身份,出现在中原,走动江湖,广结善缘之后,由于他挥金如土,很得好评。
胡铁奎这个人年轻、气盛,而且嘴快,只要有一件事让他知道了,便传播得非常快,更是添枝加叶,让人听来津津有味。
这天在味雅酒楼只有他说得天花乱坠。
他有一句话,使得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
他说道:“我见过牡丹罗刹的真面目。”
大家都静下来了。
因为凡是见过牡丹罗刹真面目的人,都活不了的。胡铁奎是何许人?他凭什么能见到牡丹罗刹的真面目?
胡铁奎望了一下两桌的人,反问道:“你们是不相信我?我胡铁奎可不是一个随便说假话的人。”
大家静了一会之后,有人问道:“铁奎兄,我们都相信你不会说假话。不过,据我们所知道的,凡是见过牡丹罗刹的人,很少能活着回来。”
胡铁奎打了个酒嗝,呵呵说道:“你听说过武松打虎的故事吗?虎并不可怕,人自怕了,在山林里看到了豹儿也会吓得失魂落魄!……”
这时候旁边过来一个人,挽住胡铁奎的胳膊,劝道:“少主,你喝醉了!我们回去吧!”
胡铁奎扎手舞脚,步履有些不稳,但是他仍然笑呵呵说道:“传说是愈传愈离谱的,人自怕了,传说就愈发地神乎其神,牡丹罗刹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可怕。”
他愈说声音愈大,醉态愈显。
隔着三张桌子以外,有一位三十不到的年轻人,独据一张桌子,小碟小菜、一壶美酒,十分潇洒的浅酌,他的眼神不时朝这边溜一下,似乎是不屑,却又好像无意,在这众声器嚷的情形之下,他仿佛是“独醒”而充耳未闻的一个。
如果说这位潇洒的年轻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他放在桌边的那柄折扇,至少有一尺七八左右,用这么大的折扇的人,似乎还不多见。
初秋的天气,入夜以后,是比白天凉快的多,但是味雅酒楼仍然洋溢着酒气和热气。每个人的脸上都冒着油汗,嘴角上冒着酒沫。只有这位年轻朋友沉寂中给人有一份清凉的感觉。
无独有偶的,远在酒楼靠墙一角,也有一个年轻人独据着一张桌子,四碟小菜一壶酒,那壶酒似乎动也没有动过,只是拿着筷子,拣着菜在细嚼慢咽。
这位年轻人没有戴头巾。越发显得面如满月,细眉凤目,悬直的鼻子,小巧的嘴,是一位十分标致的年轻人。
他似乎十分注意那一群人谈话,一双俊目一直远远地注视着那边。
这位黑龙会的少主胡铁奎似乎闹够了,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丢给掌柜的。
掌柜的双手捧着银子,有些惶然不安地说道:“客官,银子太多了。”
胡铁奎不经意地眼光对楼上一扫,随口说道:“独身饮酒的客人,一齐算上。”
掌柜的仍然哈着腰说道:“客官,那还是太多!”
胡铁奎大笑而起说道:“如果我今夜不死,下次再来吃酒!”
说罢大笑,与同席的人作别,由另外一个人扶着,跄踉下楼,楼下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上得车去,一声叱喝,马车得得而去。
第二十三章
胡铁奎并没有住在城内客栈里,车出城门,直奔郊外。一旦出得城,到了郊外,马车突然慢下来。
天上有月色,白天的酷热此刻一扫而空,微有凉风,令人非常的舒适。
胡铁奎半躺在车上,高翘着腿,嘴里在哼着大理的小调,说明他此刻心里有一分愉悦之情。
驾车的是一位中年汉子,黝黑的脸,木然没有一点表情。他一面驾车,一面说道:“少主,今天喝多了!”
胡铁奎笑笑说道:“胡瓜,你说呢?”
被叫胡瓜的,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木然地说道:“那就是说少主今天很愉快!”
胡铁奎问道:“胡瓜,咱们离开大理多久了?”
胡瓜丝毫不思考地说道:“四个月另七天。”
胡铁奎问道:“想回去吗?”
胡瓜说道:“少主没有说回去,胡瓜不敢说想大理。不过,如果让胡瓜说真话,中原虽好,毕竟不是故乡。”
胡铁奎大笑说道:“快了!我们该到回去的时候了,”
胡瓜问道:“少主说的当真?”
旋即又接着说道:“少主说的当然是真的。胡瓜听到了真高兴,恨不得催马跑上一阵。”
胡铁奎说道:“不必!我们这匹马让它拉车,真正委屈了它,买来的时候,可是日行八百两头见日的千里驹啊!如果真的跑起来,会让人追赶不上的。”
他说着话,拍拍马车,伸手指着天边的月,说道:“这么好的月色,咱们驾车赏月,别有情趣啊!”
车行愈来愈慢下来了,缓缓地走在沿山道路上,只有蹄声和轮声,约莫走了一顿饭的光景,马车弯进一条小的岔路,两边丛生的箭竹,自然地形成一条甬道。
走过几丈远的箭竹甬道,迎面是一座木桥,马车一过桥便停了下来。
胡铁奎下得车来便对胡瓜说道:“准备好茶……”
下面的话,没有让人听清楚,人已经走进屋里。
这是在姑苏极少见到的一种北方款式的房屋。
一种假的四合院,进门没有厢房,绕过回廊才是两间厢房夹着当中的一间堂屋。
当中是一个不小的院落,两株古老的桂树,绽放着浓冽的香味。
胡铁奎住在右厢房,他没有点灯,也没有宽衣,坐在一张巨大的圈椅上,那柄镶着宝石的大理第一宝刀,连同刀鞘一同放在茶几上。
胡铁奎微微有了鼾声,但是鼾声一停,他就说话了,语气中多少带了一些俏皮劲:“我特别吩咐马车慢慢地跑,怕的就是你赶不上,大黑夜里要让你在苏州城外到处乱找,那可对不起人啊!现在总算是找到了,请进吧!”
过了一会,胡铁奎又说道:“我没有掌灯,怕的是你不愿意灯光太亮。再说,我表明没有一点敌意,你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坐在这里,没有发起攻击的样子。”
这时候,厢房门口站着一个人。从身材来看,分明是酒楼一角那位非常俊秀的年轻人。他的左手正握着一柄剑,站在那里没有移动。
胡铁奎笑笑坐着也没动,说道:“为什么不进来呢?”
那年轻人忽然开口了:“拿起你的弯刀来!”
胡铁奎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道:“为什么要拿弯刀呢?你来这里是我胡铁奎的客人,那里有拿客人飨以弯刀之理。”
那年轻人声音很冷,说道:“虽然我不杀徒手的人,但是逼急了我,照样的剑不留情,拿起弯刀来。”
胡铁奎笑笑说道:“巧了,我的弯刀也有几项规矩才会出鞘。第一、对无冤无仇的人,弯刀不出鞘;第二、对于我不想杀的人,弯刀不出鞘;第三、对于一位陌生的姑娘,尤其是貌美的姑娘,弯刀不出鞘。今夜,尊驾符合了三个条件,弯刀怎么能出鞘?”
那年轻人刚说了一声:“你……”
胡铁奎正色说道:“姑娘,我没有任何敌意……”
那年轻人被这声“姑娘”叫得顿了一下,但是立即说道:“你至少犯了我们两个忌讳。第一、你撒谎说是见过我们主人;第二、你在言词之间,对我们主人有不敬之意。就凭这两点,我要废掉你!”
胡铁奎又轻笑了一声说道:“原来你们主人还有这么多忌讳?其实说真的,还亏得有这么多忌讳,要不然,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年轻人啊了一声,用极其不悦的语气:“原来你根本就是有心要我追踪来的!”
胡铁奎仰起头来叫道:“胡瓜,掌灯、奉茶。”
不知怎的,胡瓜从堂屋一角应声而出,右手托着一壶茶和两只杯子,左手拿着一个烛台。
黄晕的烛光,可以使人看到那位年轻的少年,满脸娇嗔,眼光滞涩,右手已经搭上了宝剑。
胡瓜来到近前,一躬腰,很恭敬地说道:“姑娘,请到屋里坐。”
那年轻的少年,突然翻脸,一伸手,就要掴胡瓜一耳光。
胡瓜一个迎风“凤点头”,就趁着那一闪身的空隙,人进了厢房,搁下烛台,放下茶壶:侍立在胡铁奎的身后。
那年轻的少年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的结果,稍一错愕,立即拔剑在手,呛啷一声,闪出一道毫光,伸剑指住胡铁奎,说道:“你是成心的,既然如此,何不出来,拔刀相见!否则我可不再给你机会了。”
胡铁奎点点头说道:“我的确是成心的。但是,我的确也没有恶意。”
那年轻的少年说道:“你还说没有恶意!”
胡铁奎说道:“大理的黑龙会,素来与中原无有任何过节,何况我与姑娘素昧平生……”
那年轻的少年哼了一声说道:“你设计好了的圈套,还敢说与我毫无过节!”
胡铁奎说道:“那是因为我这次远来中原,是与姑娘有关。”
那年轻的少年哦了一声,显然是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胡铁奎接着说道:“那是因为贵主人牡丹罗刹,传说中一身功力超神入化,中原武林,无人能敌。家严所以命我前来中原,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希望打听牡丹罗刹究竟练的是什么功力,如此而已!”
那年轻的少年不信地说道:“你怎么会知道我是……”
胡铁奎说道:“那很容易,我来到中原四个多月,多少也下了一番工夫。了解到牡丹罗刹跟前有四大侍卫,另有四位贴身姑娘,人人都有一身很俊的武功……”
那年轻的少年接口说道:“那也说不上今天夜里的事。”
胡铁奎说道:“我已经谈过多次牡丹罗刹的事,今天味雅酒楼不同,姑娘,你的易装打扮一落眼我就知道是位姑娘,你又如此用心倾听我们的谈话,而且脸上有一股难以按捺的愤怒之情。我想,姑娘必定就是牡丹罗刹身边上的人。”
那年轻的少年冷冷地说道:“太过牵强!”
胡铁奎说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姑娘,我是个有心人呐!说起来,这也是难得一份机缘,姑娘,说出贵主人功力所出,对你没有任何伤害;对我,可以回去对老爹交帐,两全其美,你看如何?”
那年轻的少年说道:“我看不好!你犯了我家主人的忌讳,没有第二句话可说!……”
他反身一个纵跳,落身到当中院子里,右手握剑指着房里,说道:“除非你能凭着弯刀击败我!”
胡铁奎这才提着弯刀,从房里出来,站在台阶上,仰首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说道:“姑娘,你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吗?这里是苏州有名的‘听香小筑’,此刻又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月色迷人,花下动手过招,那是十分杀风景的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位年轻的少年忽然纵步起身,扑向前一大步,宝剑平指,直刺过来。
胡铁奎一闪身,让过一招,并没有还手,口中并且说道:“姑娘,彼此伤了和气,就不好说话了。”
对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施展开剑法,绵绵而出,将胡铁奎围住。
剑术是第一流的,单凭快速、凌历、诡谲,已经超越了正宗剑术之外,而且令人感到意外的,如果说这位年轻人是易钗为弁的姑娘,她的体力可算是超人的,一连攻出十几招,一招比一招快速,内力充足,愈发的令人感到剑气逼人。
胡铁奎一直没有还手,但是,虽然没有还手,他已经收拾起了那种嬉笑的表情,以十分认真的心情,在剑招中闪躲腾挪。
转眼二十余招已经过去,执剑的年轻人虽然在剑招上咄咄逼人,却无法伤到胡铁奎,甚至说也没有占到上风。
一方以宝剑攻击,一方却是藏刀在肘,没有还手,这样的平手,就是有人落了下风。
换句话说,如果胡铁奎出刀动手,情况显然就要不同了。
这位年轻的姑娘显然是沉不住气了。
剑法突然一变,仿佛是狂风骤雨一般,全力的抢攻,蓦然剑光一收,疾如流星一般,这招“万流归宗”是十分正宗的剑法,仿佛天外一点,直取胡铁奎的面门。
胡铁奎双足一点,身形微微后仰,去势如矢,倒退三尺以外,他的身后已是堂屋的格子门。
几乎与他倒退的同时,年轻的姑娘左手一抬,数点亮晶晶的银针,闪电飞至。
胡铁奎再要闪身躲让已经来不及了。
右手一抬,手肘一翻,响起一阵轻微的声音。
年轻的姑娘突然双臂一张,人似一只大鸟,腾空而起,至少凌空拔起一丈多高,从院落里面,掠过三合院的门墙,悄然而去。
胡铁奎微笑着,站在那里良久没有动。
胡瓜从里面走出来,说道:“少主……”
胡铁奎笑笑说道:“胡瓜,茶沏好了吗?”
胡瓜说道:“少主,茶是早就沏好了,可是人家不喝,白白糟蹋了咱们从大理带来的云雾。”
胡铁奎大笑,笑声在夜空里荡漾,震得院子里的桂花一阵纷纷下落,也落下一阵甜甜的香味。
他笑得很开心,说道:“我看你不是胡瓜,你应该是傻瓜!”
胡瓜似乎对胡铁奎这种嘲笑,习以为常。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小主人,在等待他的小主人解释,为什么他是傻瓜。
胡铁奎收敛笑声与笑意,正色说道:“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在三更半夜请一位姑娘家到我的住处品茗?”
胡瓜傻着眼,微张着嘴,心里想着:“可不是你要我沏茶的吗?”
胡铁奎说道:“再说,对方至多也不过是牡丹罗刹的侍婢罢了,我们从大理带来的名茶,也不是给这等人喝的。”
胡瓜忍不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可是……少主……”
“沏大理的好茶,是因为要款待贵客,现在不但要沏茶,而且要备酒,准备佳肴。胡瓜,不能给我丢人,看你能整治什么样的菜肴来。”
胡瓜似乎不明白小主人在说什么,但是,他的习惯就是主人吩咐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问为什么。
他躬身应了一声:“是。”便转身走了。
胡铁奎这才抬头说道:“兄台,请下来吧!人都已经走了,该看的都看到了,该听的也都听到了,再待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中宵露冷,再待下去,小心着了风寒。”
他闪身让在一边,倒是很诚恳的说道:“兄台是高人!听香小筑还难得有你这样的高人莅临。好茶、好酒、好菜,请兄台赏光。”
突然,桂花一阵洒落,又是一阵香气袭人。
只见一条人影,仿佛是一片落叶,悠然飘下,站在院落中,显露的那份轻功,那就不是方才那位年轻的姑娘所能望其项背的了!
胡铁奎轻轻叩了一下弯刀,充满赞美之意说道:“好!总算让我这个来自边陲的人,开了眼界,我还不敢相信,人的轻功,居然还能练到这种境界。”
站在院落的人,正是味雅酒楼独据一桌的那位三十左右的年轻人。
此刻潇洒极了,站在那里,带着微笑,说道:“黑龙会的少主果然不同凡响,连赞美揄扬别人,都有独特的一套。”
胡铁奎说道:“你看!一张口就暴露了我的缺点,像兄台这等高人,我连尊姓大名都漠然无知,看来我这几个月以来,中原武林算是白来了一趟。”
对方忽然一抬手,一柄一尺七八寸长的折扇,在手上十分花俏地玩了一个花招,“刷”地一声,折扇抖开,掩在胸前,扇面上画的是一只狐狸,栩栩如生,虽然是在夜里,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是银色的。
胡铁奎立即抱刀,作着揖说道:“失敬!失敬!虽然没有见过,但是久仰大名,银狐司徒大侠是如雷贯耳,没有想到今天能在听香小筑,瞻仰到风采!”
司徒玉微微笑道:“大理的黑龙会,大概不会如此客套,这‘大侠’二字,一定是在中原学的。”
胡铁奎大笑说道:“大理边陲,虽属蛮荒,但是对高人的尊重,还是懂得的。”
他伸手作势,道声:“请!”
银狐十分潇洒地收起折扇,坦然地走进堂屋。
胡瓜已经打开了西厢房的房门,一只绿色的蜡烛,旁边一盆舒展多姿、翠绿欲滴的盆栽芭蕉,如此别致的辉映,令人叫绝。
房里就在这一点小小的时间里,整个改头换面。
当中一张古拙的茶几,相对摆着两只锦绣蒲团。
此刻摆着一只白玉瓷的茶盅,晶莹剔透,没有一点瑕疵。
房子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直轴,上面写着两个字:“刀神”,大笔狂草,写得十分有精神。
银狐大赞:“我司徒闯荡江湖半辈子,豪华如皇宫、清净如古庙,我都住过,唯独今天才真正发现一个‘雅’字的重要。”
胡铁奎哈哈笑道:“惭愧!惭愧!有污法眼。胡瓜是个俗人,为了迎接贵客,急急草草,当不起阁下的谬奖。尤其这幅字……”
他立即沉声叫道:“胡瓜!……”
司徒玉大笑,大步跨入客座,立即盘腿坐下,说道:“久闻黑龙会的人,都有一份豪气,为何今日如此客套谦逊!”
胡铁奎也坐下说道:“黑龙会的人没有豪气,只有粗气,所缺少的就是一个‘雅’字。家严从中原礼聘饱学之士,十载受教,才能习到一点皮毛。”
他端起茶盅,道声:“请!”
但是,他又笑道:“司徒大侠见多识广,我自以为是大理的名茶,恐怕不值司徒大侠一品!”
司徒玉端起茶盅,啜了一口,赞道:“好茶!”
胡铁奎朝里面说道:“难得司徒大侠如此错爱,胡瓜,下面要看你的了。”
司徒玉说道:“胡兄,说实在话,这‘大侠’二字,叫得我浑身不自在,你既然熟知中原武林,也精通中原文化,这‘侠’之一字,岂是等闲之辈可以承担的!”
他笑了笑说道:“有些人自命侠义,我司徒玉还没有这么厚的脸皮。这样吧!江湖上人前人后,都称我一声‘银狐’……”
胡铁奎笑道:“那倒不敢,胡铁奎还不敢放肆到这种地步。”
这时候,胡瓜用银色的托盘,只手托来四碟小菜,另有两只银色酒杯。还有一只手提着一把酒壶,整个酒壶雕成一只飞翔的凤,十分别致。
四碟小菜摆上茶几,无论色香味,都是一等,令人入眼垂涎。
胡铁奎自己执壶,为司徒玉斟上酒之后,说道:“看样子你年纪比我稍长,容小弟放肆,尊你一声司徒大哥。”
司徒玉也端起酒杯说道:“这声司徒大哥叫得令人爽快,但是,年龄决不是稍长你几岁。铁奎老弟,世上有不少的事,单凭眼睛去看,不一定是很正确的。”
胡铁奎一怔,但是他立即笑着说道:“大哥说的是。”
他一仰头,干了一杯。
司徒玉也干了一杯,说道:“像这种白酒之王,只宜浅斟慢酌,若是一口一杯,就太辜负这等美酒了。”
胡铁奎伸出大拇指说道:“大哥果然高明,只可惜相见恨晚。”
司徒玉笑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夜探听香小筑吧?至少我这样的跟踪下来,总是有可疑之处。”
胡铁奎微微笑道:“在味雅酒楼整个楼上,只有大哥与众不同……”
司徒玉说道:“还有那个女的。”
胡铁奎说道:“脂粉气太重,只要稍加注意,就可以发现她是易钗为弁的假货。她跟大哥不同,在我谈到牡丹罗刹的时候,她的脸上,情绪变化太明显了。可是大哥不同,你只是在听,很专心地在听,没有任何表情。那是说明大哥是很关心这件事,但是,却又能不动声色,着实给我印象深刻。”
司徒玉说道:“于是你才故意设饵诱敌。”
胡铁奎说道:“我想知道牡丹罗刹的底细。”
司徒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胡铁奎接着说道:“不瞒大哥说,黑龙会在大理小有名气,但是那只是限于大理,我们从来不想逐鹿中原武林。但是,我们关心中原,特别是中原杰出的高人。”
司徒玉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得很用心。
胡铁奎说道:“大理黑龙会的武功,自有一套,但是自忖比不上中原武学渊源既深且广。”
司徒玉忽然露出微笑,说了一句:“忒谦了!”
胡铁奎说道:“黑龙会不想侵犯别人,但是,也不希望别人侵犯我们。如果我们不能在武功上日新又新、力求上进,这种‘我不犯人,人不犯我’的理想,能够维持多久?”
司徒玉这才显出兴趣来,伸直了身子,说道:“中原的消息很灵通?”
胡铁奎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中原有句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黑龙会要生存下去。”
司徒玉说:“派了很多人留在中原武林。”
胡铁奎说道:“只是传递消息,让我们能不至于太晚地知道中原武林的动态。直到牡丹罗刹的出现,震撼了大理。我们曾经试着想,如果像牡丹罗刹这等人来到了大理,黑龙会有没有人能够阻挡了她。”
司徒玉说道:“于是你这位少主亲自来到了中原,而且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身份。”
胡铁奎说道:“我的任务很简单,只要探听到牡丹罗刹的武功,究竟出自何种师承。”
司徒玉笑笑说道:“很难是不是?”
胡铁奎说道:“这么简单的事,没有料到出乎意外的困难。牡丹罗刹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不但见不到她的人,连她的行踪都归之杳然,我又如何能够知道她武功的师承?”
司徒玉说道:“于是你便想出乱放谣言的主意?”
胡铁奎微笑,举杯致意,这回只微微地啜了一口,说道:“像牡丹罗刹这种人,尽管不现身江湖,但是她对江湖上的一切,自然是消息灵通。另方面凡是有关她自己的事,她也自然地会关心。”
司徒玉笑道:“引蛇出洞。多少是有一些危险的。”
胡铁奎说道:“说起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出来已经四个多月,老爹盼望我回去给他消息,连儿子都用上了,仍然是得不到任何有关牡丹罗刹的消息,这也是很丢人的事,连胡瓜都不耐烦了……”
胡瓜站在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少主!”
胡铁奎说道:“最后一招便是尽量造谣,相信传到牡丹罗刹的耳里,她不会容忍这些谣言的,所以,我对于说话时候周遭的人,十分注意。”
司徒玉说道:“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心血,也冒了不少危险。蛇已经引到了,为什么又要让她离开呢?”
司徒玉眼光落到那柄宝刀上。
“以你的功力,如果出手还招,大概不出十招,就可以制服对方,你始终没有动刀,而且又让她走了,你这一切不都落空了吗?”
胡铁奎笑笑说道:“大哥,这句话我同样地要回问你,为什么你要纵她走掉呢?”
司徒玉笑而不答,一直望着胡铁奎。
胡铁奎接着说道:“当时在味雅酒楼,我没有办法知道大哥是为什么坐在那里。可是我等到大哥藏身到这棵桂树上,我就知道大哥绝不是为我而来,而是为了牡丹罗刹。”
他带着有点狡黠的笑容,嘿嘿说道:“我是成心卖弄在先,后来对方一阵猛攻之后,突然使出暗器,趁隙而去,我就是要追,也落后一步之差。倒是大哥,你如果从树上飘身而下,拦个正着,可是大哥你并没有追的意思。”
银狐司徒玉点点头说道:“大理黑龙会的少主,果然不是等闲,把事情看得很清楚。事实上,当时你如果要追,即使落后一步,仍然在十丈之内,可以追及。”
他顿了一下,说道:“你似乎是胸有成竹。”
胡铁奎说道:“一切都逃不过司徒大哥的法眼。我敬大哥一杯。”
这回他干了一满杯。
这种酒,真正是酒香诱人,银狐也忍不住干了一杯,互相照了照杯之后,胡铁奎说道:“如果对方真的是牡丹罗刹贴身四大侍婢之一,她会回来的……”
银狐说道:“对方如果不是牡丹罗刹四大贴身侍婢,她也会回来。”
胡铁奎一惊问道:“司徒大哥,你已经看出对方不是牡丹罗刹的贴身侍婢了,为甚么会有人冒充这种事呢?”
银狐笑笑说道:“兄弟,你在中原这几个月,凭你的聪明才智,江河湖海的胸怀,以及花不完的钱财,已经打听到了许多中原武林的秘密。但是,有一点你比不了我……”
胡铁奎连忙抢着说道:“大哥,小弟比不上大哥的地方太多了。”
银狐说道:“我们也用不着客套,我是单指这件事而言。因为我见过牡丹罗刹本人……”
胡铁奎“哦”了一声,表示出他的惊讶。
他不好意思问一句:“你是怎么逃出性命的?”
银狐是何等人,只此一声“哦”字,已经了解胡铁奎的心里在想什么。
他淡淡地笑了笑说道:“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逢,我们并没有交手,你一定难以相信,当时我甚至向她挑战了,但是没有动手。”
胡铁奎忍不住问道:“冒犯大哥问一句:如果当时牡丹罗刹动手了呢?”
银狐说道:“如果动手,我当然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我如果力求自保,我大概逃走应该没有问题。”
他这种坦率直言,胡铁奎十分感动。
像银狐这种人物,能够自承不如人,而且承认得十分自然,那是说明银狐能有今天,也不是偶然。
银狐接着说道:“当时是由于她有一点点顾忌,她看上了一位年轻的孩子是个可造之材,这样才免去一场可怕的拚斗。”
胡铁奎想问“是谁的孩子”?但是,像这种事,除非人家自己说,否则,江湖上是很忌讳追问这种情形的。
银狐说道:“这里面也并非不能相告,只是其中牵涉太多,日后有机会再说。我只是告诉你,因为我有过这样一次经验,对于牡丹罗刹隔着面纱,我看不清楚,但是,四大侍卫和四位贴身侍女,我看得十分清楚。”
胡铁奎啊了一声,脸色露出惑意。
银狐司徒玉笑笑说道:“兄弟,老哥哥要自吹自擂了,我这双眼睛除非我不想记住对方,否则,只要一眼,下次再见面时,立即可以认出。”
胡铁奎点点头说道:“大哥的盛名,岂是虚得!可是照大哥的说法,分明是有人冒充牡丹罗刹的四大侍婢。这就令人难以理解,她们不是了不起的人物,也没有了不起的功力,她要冒这么大的危险,冒充别人,为了什么?”
银狐说道:“不是她要冒充侍婢,而是有人要冒充牡丹罗刹。”
胡铁奎闻言一怔,少顷,立即大笑,说道:“大哥,看来我空跑了四个月。”
银狐说道:“那也不见得,在味雅酒楼我听你说的也都不无道理,你还下了很大的工夫。”
胡铁奎呵呵笑道:“惭愧!惭愧!那只是牵强附会,引蛇出洞罢了。”
银狐说道:“使我不解的,有人要冒充牡丹罗刹,牡丹罗刹为何不出面干预?而冒充牡丹罗刹的目的又是什么?”
胡铁奎说道:“因此,大哥也兴起了追查个明白的心意?”
银狐说道:“我曾经与一位方外大师有约,一年之后碰头,同去探访牡丹罗刹……”
胡铁奎问道:“是去探访那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银狐笑道:“你的聪明是令人佩服的,不过现在机会来了,可以探知一个究竟。”
胡铁奎笑道:“这回再也不要让她轻易地跑掉了。”
银狐说道:“未必!”
胡铁奎“啊啊”两声,点头说道:“人家敢再来,必有所恃,说不定就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听得外面有人叱喝:“边陲来的,出来吧!你没有受到应得的处罚,是不会就此了事的。”
胡铁奎和银狐对视一笑,说道:“大哥,你要一同出去吗?”
银狐司徒玉说道:“机会难得,看看到底是何人。”
两人站起来,胡瓜刚一拉开房门,就听得银狐一声叱喝:“小心!”
胡瓜及时一偏头,笃、笃、笃一连三枚银星,钉在门上,如果不是银狐这一声叱喝,胡瓜正好面门上挨着这三枚暗器。
胡铁奎呵呵笑道:“不高明!就凭着这一招偷袭,就坏了牡丹罗刹的名声,除非你们是假冒的。”
他人在说话,身形一掠,闪电穿过房门,沿着堂屋的墙壁一掩身,恰似一溜烟,人已经到了门外,站在台阶上,面对着院落。
银狐司徒玉轻松地随在后面,站在一旁。
树荫正好挡住微弱的星光,在树荫底下,并肩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方才逃走的那位易钗为弁的姑娘,另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不用多看,也是一位姑娘。
胡铁奎笑笑说道:“姑娘去而复返,原来是找帮手去的。”
原先那姑娘说道:“触犯了我们家主人,只有一个字‘死’,你不要以为可以侥幸逃脱。”
胡铁奎说道:“除非你们主人亲自前来,否则凭你们两位,恐怕还没有办法叫我死!”
银狐司徒玉忽然上前两步,笑笑说道:“你们二位的主人是谁?是牡丹罗刹吗?”
其中一个叱道:“你是谁,胆敢如此直呼我们主人的名讳?”
银狐大笑说道:“告诉我,你们二位真正的主人是谁?像你们这样冒充牡丹罗刹的四大侍女,才真正犯了牡丹罗刹的大忌,只要让她知道,你们才是死定了。”
另一个叱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银狐笑道:“就凭你们连续两次问我是谁,就已经一再证明你们是假冒的。因为牡丹罗刹的四大侍女,与我有一面之缘,对于我焉有不认得之理!”
其中一个叱道:“你……撒谎!”
银狐大笑说道:“如何!已经露了马脚了,快说!你是什么人的属下,谅你也不敢冒充牡丹罗刹的四大侍女,必定是有人主其事,到底是什么人?”
他用折扇在面前摇晃着,带着一份调侃。
“如果你们不说,凭着你们的功力,恐怕今夜逃不出听香小筑。”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银狐一抖折扇,掩在胸前,说道:“见过这个记号吗?一只银色的狐狸。”
胡铁奎笑道:“因为我少到中原,被你们骗了,可是骗不了真正的高人。不过……”
他对司徒玉点点头。
“我和司徒大哥都不是欺侮女人的人,只要你们说出实话,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冒充牡丹罗刹?为什么要这么做?说明白之后,保证你们没事,平安离开听香小筑。要不然,你们可掂掂自己的斤两!”
两个人再度一对视,突然一声娇叱,腾身起步,手里挥动宝剑,扑将过来。
扑来的身法极其快速,联手出剑,分别攻击银狐和胡铁奎。
银狐一伸折扇,他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只听得“当”地一声响,对方宝剑被荡开数尺。
几乎就在这同时,胡铁奎弯刀出鞘,刷地寒光一闪,呛啷啷一阵金铁交鸣,对方宝剑断了半截,掉落在地上。
若以平常情况,一个门户大开,一个兵刃被削断,随之而至的就是血溅当地。
像银狐和胡铁奎这等高手,只要取得一瞬先机,手中的兵器,立即随影而至,容不得对方再有闪躲退让的余地。但是,此刻他们都没有这么做。
银狐收回折扇,说道:“如何!掂出自己的斤两了吧!动手打不过,逃又逃不脱,如今之计,只有说出真实情况一途。”
胡铁奎此时收起弯刀,一回手交给了胡瓜,双手抱着膀子,笑笑说道:“听香小筑是处难得的清静之地,溅血横尸,是我所不愿的,不过,如果逼不得已,我还是会舍弃这份清静的。如何,二位?”
对面两位翩翩假少年,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银狐的折扇合拢又抖开,抖开又合拢,脸上带着微笑,一直没有再说话。
胡铁奎说道:“你们二位可以看得出,我们并没有恶意,也不是赶尽杀绝狠心人。只要二位能说出:是什么人让你们冒充牡丹罗刹的四大侍婢,二位立即可以离开听香小筑,如此僵持下去,是在考验我们的耐心。”
这两位易钗为弁的姑娘沉吟不语,良久,互相对望一眼,其中一个说道:“怪我们自己惹的麻烦,而且武功又跟你们差那么远,逃走又逃不掉,怎么办?只好说实话了。”
她对另外一个一点头,然后说道:“我们认输,先投降,后说话。”
她把手中的断剑向地上一扔,另一个也丢下宝剑,放下兵器,表示没有敌意。
胡铁奎说道:“我说过,只要两位说出真情,我们绝对没有敌意。”
银狐一见两位姑娘伸手入怀,突然喝道:“休要作……”
他这个“休要作怪”的“怪”字还没有说出口,只见一阵漫天盖来的粉末,像雨一样地洒下。
银狐是何等人物,他是使暗器的积年,当时立即大喝一声:“胡老弟快退!”
他手里的折扇一抖而开,“呼”地一声扇了出去,他是使出浑身的力量,这一扇之力,果然惊人,将那迎头洒来的粉末,扇出了围墙。
可是,银狐却在一扇之后,头一晕、腿一软,心里暗叫:“不好!”
人已经一个翻身,摔倒在地上。
不知经过多少时间,司徒玉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是躺在房里地上,头上正枕着丝锦绣垫。
银狐正待一个翻身坐起来,胡铁奎伸手按住说道:“大哥,请稍安毋躁,躺着休息,不必急在这一时。”
银狐不听,还是翻身坐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直恶心要吐,他只有随着胡铁奎的手而再度躺下。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怎么啦!”
胡铁奎说道:“大哥整整在这里躺了三天两夜未醒,体力消耗得厉害,滴水未曾进口,当然支撑不住。”
银狐大惊说道:“什么?我在这里睡了三天两夜。”
他用手捶着自己的头。
“我记得那两个假冒牡丹罗刹侍婢的姑娘,放出毒粉,我用折扇尽力扇了一扇,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胡铁奎说道:“大哥高呼示警,我及时闪到门后,大哥扇出的力量很大,将那撒出来的粉末,扇得无影无踪,想必就是由于你大声告警的缘故,吸进了些微粉末,以后便……”
银狐摇着头说道:“厉害!厉害!”
胡铁奎说道:“我见大哥摔倒之后,立即和胡瓜将大哥安置在这里,不瞒大哥说,黑龙会也有自制的秘药,自以为是解药良方,没想到就是无法将大哥救醒过来。”
银狐坐起来,沉静了一会,伸手左右,说道:“奇怪!没有中毒的现象。”
胡铁奎说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大哥沉睡未醒,气息均匀,可是就是不醒,还是十分吓人的。”
银狐沉思了一下,摇摇头。
胡铁奎说道:“这三天两夜,我不敢稍存大意,也不敢出去请医……”
银狐盘腿坐好,拱手说道;“铭记在心!”
胡铁奎摇摇手说道:“大哥,这样就见外了,我的意思是说明我处理这件事的想法。”
银狐说道:“你想什么?”
胡铁奎说道:“我在想,为什么她们没有再来,她们是应该来的。”
银狐说道:“你忘了她们是假的四大侍婢,她们……咦!对啊!正因为她们是假的,因此她们应该回来,回来灭口才对!可是为什么没有回来?值得推敲。”
胡铁奎说道:“另外还有一事,要请大哥费神。”
银狐说道;“你说。”
胡铁奎说道:“记得当天晚上,对方撒出一阵粉末,大哥以身相挡,挥扇驱去,都落在围墙外。”
银狐急忙问道:“围墙外可有什么变化吗?”
胡铁奎说道:“有。围墙外都是刺竹,粉末落到刺竹之上,不出一天,竹叶都纷纷落下,呈现枯黄。”
银狐脸色表情凝重。
胡铁奎继续说道:“以大哥久历江湖,见多识广,对于各种毒物,一定都有所闻,像这种用毒粉的门派,小弟不曾见过,大哥请你仔细看看。”
他对胡瓜点点头。胡瓜立即从外面拿进来两付口罩,让银狐跟胡铁奎戴上,他自己也戴上一付。
然后再从外面捧进来一只瓷碗,捧到银狐面前。
瓷碗里盛的是一层淡黄色的粉末。
胡铁奎说道:“这些粉末,是从我们门楼的瓦上,小心地扫下来的,没有办法辩认是何种毒物。大哥请看。”
银狐带着嘉许的表情,对胡铁奎点点头。
第二十四章
他很用心地仔细察看碗里的粉末,良久,他挥手叫胡瓜拿走,沉吟了半晌,取下口罩,缓缓地说道:“我很惭愧!……”
胡铁奎连忙说道:“本来江湖上使毒的人太多,不可能每一种毒物都能知道它的出处。”
银狐摇摇头说道:“这中间有两点可疑之处,第一、牡丹罗刹为人如何且不去说她,但是她不用毒,这是可以断定的。”
胡铁奎说道:“她们是假冒的啊!”
银狐说道:“既然是假冒,就要假冒得像才对,尤其是假冒的手下,除非已经毫无顾忌,我是说对牡丹罗刹毫无顾忌,如此说来,牡丹罗刹到那里去了?在正常的情形之下,牡丹罗刹的消息,非常灵通,假冒的人不会不知道。”
他顿了一下,叹口气,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最令人不解的还是这些毒粉。”
胡铁奎说道:“小弟对中原武林知道的原本不多,好像使用毒粉的没有几个。”
银狐说道:“说的不错,江湖上使用毒粉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叫花蝴喋,擅长使用毒粉,不过他的毒粉,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让人闻了之后,忍不住要多吸几下,于是中毒。”
胡铁奎说道:“花蝴蝶据说已经收山。”
银狐说道:“对!而且花蝴蝶并没有本门弟子。他制毒粉的方法,没有流传下来。”
胡铁奎说道:“还有别人吗?”
银狐说道:“还有一位毒郎君,此人姓韩,算年龄不到七十,应该没有死,也可能没有归隐,这人不甘寂寞,不会那么早就归隐山林的。此人武功有限,就凭着一身毒器,在江湖上闯出恶名。不过这几年,失去了踪影。不过,他没有理由要冒充牡丹罗刹。”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终于又摇摇头说道:“那是越发地没有理由了!”
胡铁奎问道:“他现在何处?有线索吗?”
银狐说道:“有一度曾经听说燕王起兵南下之时,曾经大力网罗了一批武林中的好手,据说毒郎君也在其中。”
胡铁奎说道:“不论他投靠到何处,他冒充牡丹罗刹是毫无道理。”
银狐说道:“如果他真的投靠了当今永乐,的确是没有道理这么做。”
他忽然站起来,拱拱手说道:“今日之会,到此告辞!”
胡铁奎说道:“大哥何必急于一时,况且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健康,三天两夜没有食用任何东西。再说,小弟我有一个小小的心事,想要向大哥说。”
银狐还没有说话时,胡瓜已经摆好了几样菜,在银狐面前摆了一碗稠粥,有一股香味,引起银狐饥肠辘辘。
胡铁奎将茶几移近一些。
银狐笑道:“确实是饿得很!”
捧起了饭碗喝了一口,大赞:“这粥不同凡响。”
胡铁奎说道:“大哥三天两夜昏睡不醒,所以才命胡瓜特地炖了两碗鸡汤燕窝粥。”
银狐正喝第二口,停顿了下来,望着胡瓜,然后又对胡铁奎点点头说道:“我司徒玉闯了大半辈子的江湖,从来没有谢过人,今天我可真要谢谢了。”
胡铁奎大笑说道:“区区一碗粥,能博得司徒大哥一声‘谢’,将来在江湖上要传为美谈。”
银狐一碗粥下去之后,精神恢复了不少。在换上第二碗之前,他按住碗说道:“你说你有心事要说出来?”
胡铁奎说道:“大哥,你对这听香小筑,当然不会久留,但不知要往何地?”
银狐沉吟一下。
胡铁奎立即说道:“大哥如有碍难之处,尽可不说。”
银狐笑笑说道:“铁奎老弟,我银狐一向是独来独往的,在江湖上不但没有同伴,连朋友也是极少的几个,今天你我一见如故,这只有说是缘份。”
胡铁奎说道:“小弟有幸。”
银狐说道:“我说过,我曾经与一位方外大师,有过一年之约,现在时间还没有到。但是……”
胡铁奎忽然对胡瓜说道:“去守着大门吧!”
他待胡瓜走了之后,才说道:“大哥,你可以不说。”
银狐笑笑说道:“倒也无妨,那位方外大师原是护送一位忠良之后去到一处隐蔽地方,求高人习艺藏身,中途遇上我。”
胡铁奎“啊”了一声。
银狐笑笑说道:“其实真正说来,是我在中途准备拦截他们。因为传说中铁铉曾经拥有武林中梦寐以求的‘无相神功秘笈’……”
胡铁奎又“啊”了一声,忍不住插嘴问道:“铁铉是什么人?”
银狐说道:“建文时期的大忠臣。……唉!这中间的事,不说也罢!总而言之,我是自找的,一方面是为那位忠臣不值,另一方面也是一时之气,我在暗中护送这位方外大师和这位忠良之后一程。”
胡铁奎问道:“难道也有人知道‘无相神功秘笈’这件事?”
银狐叹了口气说道:“江湖上没有一天没有传说的,而且传说也不一定是真的。就拿这次传说……”
胡铁奎说道:“无相神功秘笈不在这位忠良之后身上。”
银狐说道:“除了这原因,另外就是朝廷的追杀。”
胡铁奎说道:“斩草除根!”
银狐有一些黯然说道:“这就是我不服气的地方,剩下一个小孩,为什么还不放手?我要护送到地头。在后面暗中尾随,结果遇上了牡丹罗刹。”
胡铁奎“啊”了一声说道:“精彩!”
银狐叹了口气说道:“一点也不精彩,我慢了一步,方外大师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使人意外的是那位忠良之后……”
胡铁奎很有兴趣地问道:“就是那位铁……什么?”
银狐说道:“铁铉的儿子只有十来岁的铁福安。表现令人惊讶的机智和勇敢。”
胡铁奎说道:“一个十来岁的娃娃罢了,在那种场合,能与牡丹罗刹对抗吗?”
银狐说道:“任何人都有弱点,任何人也都有长处,如果能够避开弱点,发挥长处,任何险境和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你读过不少书,应该知道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
胡铁奎“唔”了一声。
银狐继续说道:“蔺相如手无缚鸡之力,他可玩秦王于股掌之上,那是因为他有机智,再加上那一块价值连城的和氏璧,使秦王投鼠忌器,于是睥睨天下的秦王,也不得不听凭蔺相如的摆弄了。”
胡铁奎问道:“铁福安的‘和氏璧’是什么?”
银狐说道:“就是他自己。”
胡铁奎“啊”了一声,仿佛若有所悟。
银狐说道:“铁福安的确是一个练武的材料,牡丹罗刹看中了他,而且志在必得。”
胡铁奎说道:“于是铁福安就利用这个弱点,要挟了牡丹罗刹,救了你那位方外大师,自己跟牡丹罗刹而去。”
银狐有着赞许之意,说道:“老弟,你果然了得,一切都如眼见。当时铁福安和他身上背的铁盒子……”
胡铁奎说道:“结果铁福安是连人带物,一齐归于牡丹罗刹。”
银狐说道:“没有。铁福安把自己和那铁盒子分成两份,啊!我记错了!当时福安是把自己和那铁盒子算成一份,那位老和尚的垂危性命,算成一份。牡丹罗刹只能获得其中的一份,不能强求。”
胡铁奎说道:“牡丹罗刹当然选走了那两个好的,连人带物。那垂死的老和尚算什么?”
银狐说道:“在铁福安的眼里,那老和尚的安危,超过了他自己,这就是这孩子可爱的地方,因为是老和尚把他从杀戮场中,带出京城,是他的救命恩人。受人点滴,当报涌泉,何况是救命之恩?”
胡铁奎说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表现,果然是不同凡响,只是可惜便宜了牡丹罗刹。”
银狐说道:“福安这孩子是跟她去了,但是那铁盒子却没有被她拿去。”
胡铁奎说道:“怎么会呢?”
银狐说道:“老弟,你忘了还有我在现场,而且,那铁盒子正是落在我手里。而且,铁福安又帮着我说话。换句话说,牡丹罗刹要想得铁福安,就得不到这个铁盒子。”
胡铁奎说道:“恭喜大哥获得了‘无相神功秘笈’,这真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银狐说道:“没有。”
胡铁奎问道:“大哥说没有是什么意思?”
银狐说道:“因为那铁盒子里面所装的,并不是‘无相神功秘笈’,而是另一件东西。”
胡铁奎似乎是有意外的兴奋,立即问道:“是什么东西?”
银狐微笑没有说话。
胡铁奎立即说道:“你看我这人,只顾听大哥说这件事,忘了大哥是受毒创之后,身体还没有复元。”
他扬起头叫道:“胡瓜,端汤来!”
胡瓜果然从外面端进一个盖碗,用精致的红漆托盘托着,放在茶几上,躬身告退。
胡铁奎伸手掀开碗盖,热腾腾地一杯微带白色的水。
他微笑说道:“大哥,这是我叫胡瓜炖的老山参和伏苓神,足足炖了两天两夜,文火慢炖,炖出了精华。据说,老山参炖伏苓神,不但益气补神,固本培元,对于受伤之后补身子,是最具有特效。”
银狐说道:“多谢!老弟,亏你还想得周到。”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赞道:“这倒是真正的老山参,老弟,你是从那里弄到的。我司徒玉见识过不少好东西,包括真正的老山参。以你们大理而言,虽然黑龙会的势力可观,而且富可敌国,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要想得到真正极品野老山参,还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胡铁奎说道:“多承兄长的夸奖,这老山参在我们大理来说,恐怕见都没有见过。说实话这支老山参是来自宫廷的。”
银狐“啊”了一声,脸上透着诧异。
胡铁奎说道:“这支老山参据说有几百年的成长,正如大哥所说的,是真正的野生老山参,要以时价计算,少说也得上千两黄金。”
银狐说道:“兄弟,你方才说什么?说这支老山参是来自宫廷?”
胡铁奎说道:“直接一点说吧,是当今皇上赏赐给我们家老爷子的。”
银狐顿了一下,淡淡地说道:“大理黑龙会不与中原武林来往,如今却跟朝廷拉上了关系,倒是令人十分意外的事。”
胡铁奎微笑说道:“世间上意料不到的事,实在太多,我没有想到会在苏州遇上大名鼎鼎的银狐。”
银狐淡淡地说道:“正如我没有想到大理黑龙会居然跟朝廷有来往。”
胡铁奎说道:“如今你知道了。”
银狐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了从那两碗鸡汤炖的燕窝粥,以及方才喝的那碗老山参炖伏苓神,大概里面都有了问题。”
胡铁奎也点点头笑着说道:“大哥,你果然是不同凡响,银狐就是银狐,对于事情一切都要比旁人料想得快。”
银狐淡淡地笑道:“显然这次我慢了,说吧!兄弟,你要想从老哥哥身上得到什么?现在你们是赢家,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胡铁奎伸出大拇指说道:“我说过,银狐就是银狐,不愧是位人物,任凭在任何场合,气势仍在。”
他回过头来叫道:“胡瓜!”
胡瓜出现在房门口,显然他已经换了样子,一双手戴着一双黑色皮手套,张着双臂,似乎随时都要捕杀别人的样子。
胡铁奎摇摇头说道:“胡瓜,用不着那个样子,我司徒大哥是何等人物?还用得着这样血脉贲张相对吗?我叫你来,只是请你把那两碗燕窝粥和这碗人参茶,跟我司徒大哥说一说。”
胡瓜说道:“那两碗燕窝粥和这碗人参汤,当中渗了一小匙无色无臭、我们黑龙会特制的软骨散……”
银狐一点也不动声色,只是看着胡铁奎。
胡瓜继续说道:“任凭你是如何铁打铜浇的汉子,只要喝下软骨散……”
胡铁奎笑笑拦住他说下去,带着调侃的意味说道:“好了!我司徒大哥见多识广,还要你来说明软骨散的功效吗?”
银狐居然脸带着笑容,淡淡地说道:“兄弟,你高抬举了我。我司徒玉闯荡江湖将近四十年……这一点你没有想到吧!我跟你爹是同一辈的人……”
胡瓜要走上前来动手。
胡铁奎摆摆手说道:“这时候如果不让我司徒大哥泄泄愤,那我们也太不近人情了,没关系,司徒大哥,你尽说!”
银狐笑笑说道:“我虽然被人叫做银狐三十多年,比起你爹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胡铁奎说道:“我爹已经老了,你却还是潇洒中年,看来你这只狐狸成了精,驻颜有术。”
银狐说道:“若论狡猾,我和你爹都比不上你这只小狐狸。”
胡铁奎闻言哈哈大笑。
银狐很平静地说道:“说吧!你究意想要什么?”
胡铁奎也正着脸色说道:“要你那只铁盒子。”
银狐“哈”了一声说道:“真叫人没有想到!”
他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道:“其实今天没有想到的事是够多了,没有想到大理黑龙会独霸一方,居然会给朝廷做走狗。没有想到黑龙会的少主是如此阴险的小人!没有想到居然也要‘无相神功秘笈’,真是天下难以逆料的事,是如此之多。”
胡铁奎寒着脸一直没有说话。
银狐说道:“可惜你失算了,‘无相神功秘笈’只是一种传说,究意是不是有这本东西,还没有人知道。我从铁福安那里得到的铁盒子,里面装的根本不是‘无相神功秘笈’……”
胡铁奎说道:“你偷看了?”……
银狐说道:“当着牡丹罗刹的面,铁福安将铁盒子送给我,东西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看?”
胡铁奎说道:“那我也要告诉你,我们要的并不是‘无相神功秘笈’,当今皇上不是江湖人物,他不要那玩意儿。”
银狐说道:“那你如此做是为什么?”
胡铁奎说道:“这就是皇上高明的地方,他知道铁铉有一个铁盒子,里面有关系到他的东西,这东西铁铉--定会交给他儿子福安,最妙的有人硬说这盒子里面装的是‘无相神功秘笈’,就将错就错,派出多路人马,搜查这东西。”
银狐喝了一声,说道:“方才连铁铉都不知道,这会儿什么都知道了!”
胡铁奎说道:“装得不像,能骗得了你这只老狐狸吗?”
银狐点点头说道:“你聪明够聪明,狡猾也够狡猾,只是你失算了最重要的一点。”
胡铁奎说道:“遇到你,在我是十分意外的,就如同我遇到那个姑娘一样,完全是没想到。”
银狐问道:“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胡铁奎说道:“我跟你说的引蛇出洞,都是真话,因为根据我所晓得的消息,这件东西不是在牡丹罗刹身上,就是在你银狐身上,现在自己说得那么清楚,看来那么多高手去找牡丹罗刹的人,显然是失算了。”
银狐说道:“我说你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你没有听到?就是要你不要得意太早。”
胡铁奎笑笑说道:“我也说了,遇见你,是十分意外,所以,在安排上难免会有疏忽,不过,该我们注意的,我都注意到了。”
银狐问道:“你没有想到有一点,那铁铉交给福安的铁盒子,里面不是‘无相神功秘笈’是什么?”
胡铁奎说道:“我不知道!”
银狐说道:“铁盒子里是一幅图,根据这个图,可以找到一付铁券,在铁券上刻着有与当今永乐有利害关系的文书。换句话说,如果拿出这付铁券,永乐的金銮宝殿就会坐不稳。”
胡铁奎说道:“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懂!”
银狐笑笑说道:“你看!这就露出你们大理边陲的人,在这方面还是差一点劲吧!铁券是什么?知道不知道?铁券是当年太祖亲笔敕令刻在铁板上的。你看这张图是如此重要,我会放在身上吗?”
胡铁奎说道:“用不着你说,我们已经搜过了。”
银狐笑道:“这不就结了吗?你想,东西你没有搜到,凭你和胡瓜能逼我说出来吗?”
胡铁奎笑笑说道:“这一点你也不要小看了我们大理人,可能方法粗一点,大概让你说出来,还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对胡瓜点点头。
胡瓜一伸手抓住银狐面前那张紫檀木的茶几,突然吱吱喳喳一阵响,硬生生地将茶几的一角,捏成了碎片。
胡铁奎笑笑说道:“据说当今朝廷里有人可以捏成石粉,我们没见着,不过单凭这一手,大概是可以捏碎你的手、你的肩、你的头、你的任何地方。”
银狐还是那么微笑说道:“我自己也知道我的头骨绝不会有紫檀木那么样的坚硬,不过有一点这也是你们大理人所无法了解的,那就是一个人的意志,不屈的意志。”
胡铁奎笑道:“不要低估我们大理人,我很了解你们所说的什么叫意志这类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你的意志有多强!”
他对胡瓜说道:“先把司徒大哥的右手给废掉,要慢慢地,你懂得慢慢地意思吗?因为他那只手耍得一手好折扇,还玩得一手好暗器。在江湖上,他这只手可以说是金手指,去见识见识一下吧!”
胡瓜虽然换了装束,他那种唯命是从的态度,是从没有改变的。
他恭恭敬敬地应声“是”,便一步一步朝着司徒玉这边走过来。房间不大,也不过是五七步之间,胡瓜每走一步,银狐司徒玉的危险便添了一分。
银狐利用这一段时间,默察自己的内器,只有一个现象,那就是软弱无力,甚至于自己无力抬动自己的双腿和双臂。
要搁在平时,就算是这样,只要他微微一张臂,可以从胁下射出锦背花弩,狠狠地将对方射穿。
但是现在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三天两夜,胡铁奎不仅仅收掉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还不知道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银狐不是一个容易绝望的人。
他连正眼都不看胡瓜一眼,只是淡淡地对胡铁奎笑笑,摇着头说道:“你空读中原诗书,却不能了解书里面的真正含意所在。可见得远离中原文化的人,要他知书达礼,还是很难的一件事。”
胡瓜已经大步走向银狐,箕张着一只手,抓住银狐的右手。
胡瓜抓住银狐的右手,一时倒也没有立即捏下去,就像方才捏紫檀木的茶几一样,没有一下就捏成碎片。
胡瓜的眼光盯在胡铁奎的脸上,似乎在等待他的暗示。
胡铁奎忽然露出笑容,说道:“银狐司徒玉的确是人物,面对这种状况,还在继续努力奋斗,还没有放弃的意思。”
银狐笑道:“你以为捏碎我的手掌,我就会告诉你那一份秘图藏在何处吗?真是幼稚到了极点!因此,就这张图来说,你永远是输家。”
胡铁奎说道:“是什么意思?”
银狐说道:“什么意思?你根本得不到秘图,也拿不到那铁券,无法交差,永远无法交差……”
他已经发觉胡铁奎的脸色倏地一变。
银狐真是一只极为玲珑剔透的老狐狸。立刻慢条斯理接下去说道:“江湖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刚刚又有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照她们用毒粉的情形来看,说不定是毒郎君派来的,跟你同路不同伙。他知道了银狐落在你手里,却没有得到所要得到的东西,你看看这结果,该是怎样?”
胡铁奎似乎是被这几句话给激怒了,他在咬牙切齿,但是他忍了下来,说道:“你说的真是有理,这一点,你似乎想的比我周到。不过,另外有一点是你所没有想到的。”
银狐的手一直还是被胡瓜抓在手里,他对胡瓜一点头说道:“你没有听到我跟你少主在说话吗?这时候还用得着你这么抓着我吗?说你笨,你还真笨!”
胡瓜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望着胡铁奎。
胡铁奎说道:“放下他!”
胡瓜放下手,银狐也知道软骨汤的厉害,手臂软塌塌地垂下,想抬起来都很困难。
银狐没有一丝惊恐之色,他对胡铁奎目前的方法,便是拖延时间,如果能让药性过去,事情就好办了。
但是,这一点是银狐失算的地方,黑龙会的软骨散,除非是服解药,否则是无法复元的,而且时间一长,将成为永远的软骨人。
银狐微笑地问道:“说吧!我有太多的事不知道,不过眼前的事,还瞒不过我。”
胡铁奎说道:“你方才说的对,那两个姑娘,是跟我同行但是不同路,照她们使用的毒粉可以看出确是来自毒郎君。但是你没有想到的,你撩火了我,根本我就不用什么秘图,将你活活捏死,大不了我回大理。”
银狐突然笑出声来,笑得咯咯地,说明他那份得意。
胡铁奎说道:“你以为我不敢下手?”
银狐一直在笑,没有说话。
胡铁奎说道:“你一直笑是什么意思?”
银狐说道:“我笑你把我司徒玉当作小孩,铁奎老弟,你那点道行,在我面前差远了,你知道,要论说谎,你是个雏儿。”
胡铁奎说道:“你说我说了什么谎?”
银狐笑笑说道:“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你早在说谎了。如果你真的捏碎了我的手,或者你捏死了我,你将永远回不了大理,说实话,恐怕这点关键,连胡瓜都瞒不住了。”
胡铁奎喝道:“你胡说!……”
胡瓜立即说道:“少主,把这小子劈掉算了!”
胡铁奎沉吟了一阵说道:“等等再说!你出去看看门外。”
这会儿又是夜暗时刻,胡铁奎站起来,在房里踱了几步,忽然停下来,问道:“银狐,如果我说……”
银狐立即说道:“你什么也不要说,只要先告诉我,你的真正处境。”
胡铁奎说道:“你在套我的话?”
银狐说道:“你要认为我在套你,你大可不说。”
胡铁奎点点头说道:“银狐就是银狐!我承认我输给你了。”
银狐说道:“认输不丢人,像你这样在中原闯荡江湖不久的人,栽在我银狐手里,算是卖了一次乖。喏!……”
他点头示意。
“解药拿来,彼此才好讲话。”
胡铁奎忽然说道:“不行,解药给了你,我就真的输光了。”
银狐正色说道:“到现在你还要在我身上赌赢它?”
胡铁奎说道:“不行!如果我们之间谈不成,你也完了,至少我们还可以搏个……”
银狐接着说道:“搏个同归于尽对吗?你真傻!”
他缓缓侧着身子睡下来,闭上眼睛,说道:“你看着办吧!听你的!”
胡铁奎说道:“大理黑龙会有了困难与危机。”
银狐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表示他还在听。
胡铁奎接着说道:“皇上派人到了太理……”
银狐闭着眼睛说道:“不用说,黑龙会露了一手,看看大理的黑龙会有多大的势力。这一点,你们犯了大忌。永乐初登大宝,极力网罗武林高手为他效命。可是,你们黑龙会在边陲,又拥有这么样大的势力,只要一报给皇上,你们就吃不消了。”
胡铁奎急忙说道:“我们也后悔了,黑龙会势力再大,也抵不过皇上。我们只有向皇上输诚。”
银狐说道:“晚罗!”
胡铁奎说道:“皇上说黑龙会要表现真正的诚心……”
银狐睁开眼睛说道:“要你们黑龙会倾全力找到铁福安那个铁盒子。”
胡铁奎说道:“他给了我们条件,牡丹罗刹和银狐是获得这铁盒子最具有嫌疑的人。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银狐说道:“照你这么说,你今天的一切所做所为,虽然卑诈,却是情有可原?”
胡铁奎说道:“不止如此,黑龙会现在已经有两位高手长期驻守,如果不能完成使命,恐怕对老父不利。”
银狐说道:“你突然态度这样转变,莫不是来硬的不行,改来软的!对吗?”
胡铁奎沉吟了一下说道:“是我对你司徒大哥了解的不够,太低估了你那种威武不能屈的精神。”
银狐笑笑没有说话。
胡铁奎说道:“不论如何我曾经称你一声司徒大哥!好在那幅秘图所指示的并不是‘无相神功’,而是一付铁券,说实在一点,对大哥来说,毫无益处,如果交给小弟,就可以救了黑龙会,也救了老父的性命!”
银狐说道:“你这些话,说得太晚了!”
胡铁奎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银狐说道:“如果一开始,你就这么说,我会把秘图送给你,现在嘛?我在喝下你的软骨汤之后,换过你,也许你会干,可是我不行。”
胡铁奎忽然又沉下脸来说道:“如果我说这是交换!”
银狐说道:“交换?交换什么?”
胡铁奎一个转身,那把弯刀提在手中,只见他缓缓地拔出刀鞘,寒光一缕,令人股栗欲坠。
他将这柄刀,架在银狐的脖子上。
银狐笑道:“如果你要杀我,等不到现在。只要你一动刀,就等于杀掉了黑龙会。”
胡铁奎看了一眼,慢慢将刀收回,还刀入鞘,刀并没有放下,顺手将刀挂在腰际。
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敲了两下。
胡瓜露出身来,问道:“少主,有何吩咐?是要我活劈了这厮吗?”
胡铁奎摇摇头,再看了银狐一眼,说道:“机会是我们意外碰上的,却也让我们平白地糟蹋掉了!不能怪他。”
胡瓜显然不明白少主人在说些什么。
胡铁奎又说道:“收拾一下,我们回去!”
胡瓜意外地一怔。
但是他的习惯不能问主人“为什么?”只是应声说道:“是!”
退出门以后,胡铁奎这才对银狐说道:“司徒大哥,这是我父亲让我读中原诗书的结果,会诈,会狠,狠得不地道,讲忠恕仁义,又没有在心里札根,所以,只有这么个半吊子,做了半吊子的决定。”
银狐望着他,不知道他在弄什么鬼。
当双方斗智的时候,最怕的是不了解对方的意图。
胡铁奎这样一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银狐问道:“你说这些话做什么?”
胡铁奎说道:“向你告别,回大理去。”
银狐一怔,但是他立即问道:“你这样徒手空着回大理去?”
胡铁奎说道:“那有什么办法呢?反正弄不到那份秘图,再说,我回到大理,黑龙会并不就等于垮了!老实说,想想黑龙会拥有那么大的势力,除非大兵来剿,否则,要灭掉黑龙会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忽然一变语气问道:“银狐,如果你是永乐,面对鞭长莫及的大理黑龙会,你是安抚呢?还是剿灭?”
银狐望着他,说不上话来。
胡铁奎慢慢地走到门口,站住回过身来说道:“按说,我应该杀掉你,我说过,我还狠不到那种地步。给你解药吧!我又没有那样仁慈的胸怀,再见了。”
他也转过身去,边说道:“留下你来,让你听天由命吧!只要你能爬,听香小筑不会饿死你的。问题是你能活多久。”
人已经走出门外,见不到了。
这种情形是银狐所没有想到的,显然这一招让银狐落了下风。
他想叫住胡铁奎。
但是他叫不出口,如果他愿意屈服,他早就屈服了,何必要等到现在这种尴尬处境?
他要真的不叫住胡铁奎,听香小筑留下他这样一个人,就在这里人不知鬼不觉地等死么?
纵横江湖数十年的银狐,还没有面对这种情况的经验,没有!真的没有!
他相信,只要他一张口,胡铁奎就会回来,就会让他服下解药。
可是他一张口之后,银狐二字也就不存在了。
面对的是两种不同的死亡:一种是肉体的死亡,一种是名誉的死亡。
银狐要选择的,是哪种死亡?
这是一种考验,一种最无情的考验。
就如同是日常我们所说的,究意是失节事大?还是饿死事大?此刻的银狐司徒玉是陷于究意是生命事大?还是名誉事大?
银狐以沉默代表了说明,他选择了后者。
除了重视一生奋斗得来的名誉之外,更重要他另有一份固执。
他觉得铁福安当时以身斗虎,换来这个铁盒子所盛的秘图,那是代表着对银狐的信任、期盼、重托。如今这种威胁之下,将秘图交还给了永乐,对铁福安而言,既失掉了信任,又毁掉了期盼,更有负重托!
以银狐的做人标准来衡量,那是最不可取的。
银狐在江湖上闯荡数十年,博得的名号是狡诈多变、喜怒难测。但是有谁能知道他竟是这样有原则的人呢?
可见得真正了解一个人,是十分困难的。
银狐此刻是有些渴、也有些饿,那两碗害人的粥,和那一碗老山参炖伏苓汤,是解不了饿渴的。
他当然可以爬着出房门,爬着去寻找食物和饮水,但是,一个能以生命来坚守原则的人,就不屑爬着去觅食了。
银狐缓缓地躺下,一时却也止不住思潮如涌。
银狐想到:自己的大半辈子,大恶是不曾做过,但是,他也做过不少好事,如果把善恶一起核算,瑕不掩瑜,善事仍然多过坏事,应该还可以落个善终,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的下场,可见得人的一生坏事是真正不能做的。
突然银狐想起多年,那应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一段情,两情相悦,神仙不羡,纵情于山水之间,从不涉足于江湖恩怨。
到后来,为了一点点小事,彼此怅然分手,从此伊人秋水,不知所终。
如果不跟柳芜君分手,司徒玉也成不了银狐,那也就没有今天的下场。
可见得人生一饮一啄,都莫非前定。
如果再有来生,再有机会跟柳芜君厮守,他会为了仗义江湖,而放弃如此神仙美眷吗?此时此刻,司徒玉自己也没有办法答复这个问题。
如果说司徒玉此生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他得想看看铁福安,这个不同于普通人的年轻人,被牡丹罗刹掳去,有没有改变本性?
还有,他突然觉得庐山之麓,有他一处故居,在那里他曾经和柳芜君双栖岁岁年年,多少年不曾去看过,坍塌了吗?荒烟野草,恐怕已经不复存在。多可惜啊!
是人之将死,才有如此之多平常不曾想过的问题,猬集而来吗?
一条铁汉,半生潇洒的司徒玉,闭上眼睛也泪水潸潸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倦意,使得他昏昏欲睡。
忽然,在迷迷蒙蒙之中,他听到有一种声音,那是一种缓慢的脚步声。
一种几近本能的动作,使他倏然挺身而出。但是,等到他无法像平常那样矫健地跃起时他废然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他还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力昏花,半晌他才看到一条人影,从房门口进来,慢慢地退到房间当中。
从昏暗中,他可以看清楚,那是大理黑龙会的少主胡铁奎。
银狐连眼睛也懒得睁,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胡铁奎没有说话。
另外有一种声音说道:“他不得不回来!”
这短短地六个字,听在银狐的耳朵里,似曾相识,但又陌生。
他忍不住再度睁开眼睛,吃力地朝着房门看去,门口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影,一身黑色的衣服。
可以让人看得清楚的,是对方手里的一柄宝剑,闪着亮光,剑尖正顶住胡铁奎的咽喉。
这个情况一时让银狐无法适应。
他甩了甩头,努力地睁大一些眼睛,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铁奎冷冷地说道:“司徒大哥,你少装了!想不到你还有伏兵。其实还是我错了,我应该能想得到,大名鼎鼎的银狐会是如此被制服的吗?”
银狐说道:“你在说些什么?这是……”
突然站在门口的人说话了:“司徒,他已经占了太多的便宜了,少跟他说话。”
只见对方手抖了一下,毫光闪了一下。
“还挨个什么?解药还不拿出来!”
银狐这才看清楚了对方那张依然没有变的清秀如昔的面庞,不禁太叫:“芜君,怎么会是你?……”
他随即忍不住饮泣说道:“这是梦吗?是我梦见了你吗?是我太思念你,在临死以前的梦境吗?”
对方淡淡地说道:“司徒,你现在不要说话。等解药服了之后,再说别的事。”
银狐有些激动地说道:“看来这是真的,是真的吗?”
胡铁奎冷冷地说道:“看样子以你银狐的为人,你不会装成这样,这么说来那真是你的命大。”
银狐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是说道:“芜君,真的是你!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第二十五章
对方果然是柳芜君,她一如往昔那么淡淡地说道:“怎么不会呢?有意外的分离,就有意外的重逢。”
银狐叫道:“芜君!我很惭愧!我……觉得我不值得你来救我!”
柳芜君没有再跟银狐说话,只是用剑尖顶了一下,沉声喝道:“拿解药出来!”
胡铁奎伸手入怀。
柳芜君沉声说道:“请你给我小心些,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只要微微一用力,你立即血溅当场,横尸眼前。”
她随即冷哼一声:“你不要以为解药在身就可以要挟,那就错了!”
胡铁奎没有说话,缓缓地从身上取出一个黑色的皮袋,伸手交给柳芜君。
柳芜君说道:“怎么服法?”
胡铁奎说道:“那里面是药丸,一次服三粒,每隔一个时辰,再服三粒,如此连续服三次就可以把体内原来的毒驱散,清除干净无碍。”
柳芜君将黑皮袋在手里捏了捏,说道:“我没有办法相信你。”胡铁奎说道:“你只有相信我,你没有选择。”
他的话说得很有技巧,而且那么的冷冷地:“我还要告诉你,司徒大哥……”
柳芜君拦住他的话说道:“不要那么叫,我听了会恶心!你的称呼跟你的行为,一样叫人不能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胡铁奎说道:“说实在的,我是把他当大哥尊敬的。只是为了家父和黑龙会的生存,我也是没有选择。”
柳芜君说道:“你没有选择,我是有选择的。”
她走近一步,剑尖仍然抵住咽喉,她极其沉静地盯住胡铁奎,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现在将你点穴制住,然后按照你说的方法,为司徒服解药。”
胡铁奎急得叫道:“你要将我制住在这里两三个时辰吗?”
柳芜君说道:“那是你自己说的话,你没有选择。”
她咽了口气:“如果药力见了效,你自然无恙,可以安全地回到你的大理!如果药力不见效,后果你自然就知道了!”
银狐突然说道:“芜君,让他走吧!”
柳芝君摇摇头说道:“从酒楼我就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位来自大理边陲的黑龙会少主,为人极为深沉,我要防止他耍诈。”
银狐说道:“芜君,算了!如果真的被他耍了,我也认了。能在这种情况之下,再见到你,我已经死而无憾,让他走吧!”
柳芜君望着银狐那恳切认真的眼神,微微叹了口气,将宝剑缓缓撤回。
胡铁奎站在那里并没有立刻离去。
银狐说道:“你可以走了。”
胡铁奎却于此时回过头来,望着银狐一点头说道:“司徒大哥!我这样的走,有一点不服气,你知道吧!我咽不下这口气。”
银狐说道:“你是不甘心把解药给我?胡铁奎!做人不要扯满帆,要搁在从前,我一定不会跟你善罢干休。今天我已经不计较了,你还不走想要做什么?”
胡铁奎还没有说话,柳芜君接着说道:“这小子他是在心里不服气我。”
胡铁奎这才说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把解药交给你司徒大哥,我都没有话说,虽然并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因为你银狐是个人物。可是……”
他转身面对柳芜君,顿了一下:“你说我耍诈,你何尝不是耍诈?如果你不耍诈,在听香小筑你不可能这么神气。”
柳芜君笑了笑说道:“你是不服气?”
胡铁奎说道:“当然!如果当时你不是偷袭,不要说是我,就是胡瓜恐怕你也不堪他一击。”
银狐叫道:“胡铁奎,你请走吧!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你真是白在中原混了这么久。”
胡铁奎还没来得及说话,柳芜君问道:“你的意思要怎样才能让你服气?”
胡铁奎说道:“各凭手底功夫,拚个高低,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我的意思就像银狐一样,你问他,他服不服我?当然不服,因为他不是我用武功制服他的,而是诈术。和你一样,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柳芜君笑了。
看不准柳芜君的年龄,此刻看上去,约在三十多岁左右,可是,照她跟司徒玉三十多年不曾见面的说法,显然是不止这个年龄。
微光的屋里,柳芜君是风韵犹存的,她是属于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仿佛她不是属于这个尘世的神仙中人。
尤其此刻一笑,真如一朵盛开的百合,是那样的动人。
柳芜君说道:“你不走,就是等着要让自己服气?”
胡铁奎已经从腰际抽出弯刀。
一刀一剑将房里映得一片毫光。
柳芜君闪到一旁说道:“你这个听香小筑,有一处不小的院子,足够你耍这柄弯刀,你出去,我随后就来。”
她目视胡铁奎出去之后,从布袋里倾出三粒药丸,用水给司徒玉灌下。
银狐忽然拉住她:“芜君!”
柳芜君回头说道:“不要伤害他是吗?”
银狐说道:“为求胜利不择手段,他是可以原谅的。同时我对他还有另一种想法……”
柳芜君沉吟了一下说道:“好吧!只要他自己能识趣,我不会过分地为难他。”
银狐又说道:“这么多年没见,芜君,你的剑法自然是越发的超神入化了。”
柳芜君淡淡地说道:“人的一生,除了练功夫,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做。”
银狐一愣,柳芜君已经很快地来到院落里,只见胡铁奎已经持刀而立,蓄势以待。
柳芜君说道:“你且等一等。”
她走到躺在地上的胡瓜跟前,说道:“此人大概很有一点硬底子。”
胡铁奎说道:“此人一身硬功夫,是大理第.一高手,就是心窍少一点,要是硬碰硬,在大理他还没有敌手。”
柳芜君走过去起脚连踢三下。
胡瓜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闷痰,倏地一个翻身坐起来。
他抬头一看,哇呀呀一声怪叫,接着是一个鲤鱼打挺,直窜起来,伸出双手,就朝柳芜君抓将过来。
柳芜君站在那里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胡铁奎及时喝住:“胡瓜住手!”
胡瓜果然停住攻击,他望着胡铁奎带着一些疑问说道:“少主,你看这个女人糊里糊涂就把我弄倒了,我们……”
胡铁奎没理他,只是对柳芜君说道:“胡瓜显然是不服气,他这个人只要他服气,一切都听你的,如果不能让他服气,死他也不怕,一定要硬拚到底。”
柳芜君说道:“你的意思让他来打头阵。”
胡铁奎说道:“方才他被你点了穴,那不是服气的方式。”
柳芜君说道:“你可以让他施展所长。”
胡铁奎说道:“我不能不提醒你,胡瓜是大理的第一勇士,他的一双手,可以撕裂一条活牛,而且他还有一身金钟罩的功夫。”
柳芜君笑笑说道:“你这样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是要我知难而退是吗?那你就看不到我被活活撕裂的痛快场面了。还是叫你那位大理第一勇士上前来吧!”
胡铁奎说道:“胡瓜,使点劲儿,大理第一勇士不能随便丢人的。”
胡瓜也不说话,大喊一声如雷鸣,箕张戴有黑色手套的双手,朝着柳芜君直扑过来。
别看胡瓜长得笨拙的样子,他的身手十分敏捷,疾扑而来,直如一阵黑旋风,声势十分惊人。
柳芜君怀抱宝剑,根本就没有出手,而且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身法,一个闪身,连站在一旁的胡铁奎都没有看清楚,她的人已经闪到了胡瓜的身后。
胡瓜在这时候表现了他的功力,人似闪电就地回旋一个虎扑,电光火石,仿佛料准了柳芜君有这样的一招,他并抢得一瞬机先,迎个正着,他的手正好抓住柳芜君的右手。
胡铁奎此刻忍不住高叫了一声:“好!”
因为他了解,只要让胡瓜沾上了身,对方就输定了。
像这回柳芜君的手被胡瓜抓住,不是手碎骨折,就是整个人被制服住。
可是他这声“好”还没有叫完,情况整个大变。只见胡瓜那半截黑塔似的身子,就像平空飞起,横着身子从柳芜君头上飞过,“噗通”一声大震,胡瓜的身子摔在地上,震落了一阵桂花雨,洒落满地。
胡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摔倒的,他只觉得有一股如涌而来的劲道,使他根本抗拒不了,身子直弹出去,摔在地上。
胡瓜没有时间想这些,他从地上一弹而起,再度向柳芜君展开攻击。
一如方才一样,胡瓜一沾身,柳芜君不知道是用的一种什么手法,使胡瓜整个人都飞出去,摔在地上。
愈摔胡瓜愈急,愈急叫的声音愈大,只听得一遍吼叫之声,震得满地桂花,一片香气。
接连摔了七次之后,胡瓜终于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柳芜君依然怀抱宝剑,站在那里没事一般,而且脸不红,气不喘。
胡铁奎脸色沉重,看着胡瓜叫道:“胡瓜,你不能起来吗?”
胡瓜泄气地说道:“少主!这娘们一定会邪术,我现在浑身没有力气,手脚都不能动弹了。”
胡铁奎不再理他,望着柳芜君说道:“胡瓜练就一身金钟罩,你二度点穴制服他,令人惊讶。”
柳芜君说道:“惊讶之后,是不是就认输了呢?”
胡铁奎倒是很认真地说道:“那倒不至于,我胡铁奎自知不敌,但是,总还要在你的宝剑下走几十招,才能让我知道我们输在什么地方。”
柳芜君说道:“那倒不必,十招足矣!”
胡铁奎点点头说道:“这是我到中原来,学到的精华之一,做人不要自满,我也见过不少高人,自忖十招自保,还不是问题。”
他很自然地将弯刀的刀鞘,丢到一边,双手捧刀,抱刀入怀。
“只怕十招之后,你无法自圆其说。”
柳芜君淡淡地说道:“用不着你替我耽心,十招平手算我输,输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切都听你的也就是了,你要如何就如何。”
胡铁奎当时神情一振,朗声说道:“你是有地位的人,千金一诺,可不能反悔的。”
柳芜君说道:“你又错了!我不是有地位的人,但是,我说话算话。”
胡铁奎抖擞精神说道:“那就请你小心,我要开始攻招了。”
柳芜君依然站在那里,平静如常说道:“你尽管来,你自己记住招数。”
胡铁奎不再说话了。
他活动开步法,倏地一个展身,弯刀闪过一道淡蓝色的光芒,微带着破风的啸声,劈向柳芜君。
柳芜君一偏肩,不知怎的,她怀抱中的宝剑向上一伸,只听得“哟”地一声,柳芜君随口说道:“第一招!”
胡铁奎只觉得自己手心发热,连带着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因为他已经知道对方的功力,强过他太多,看样子真的要不了十招,就会落败。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除非自认不如,而且输得服气,否则,只好继续拚下去。
他这样一沉吟,柳芜君说道:“才第一招!”
就在这句话的空隙里,胡铁奎抱刀一滚,出人意表地滚将过来。
这是大理黑龙会的绝招,这一招是取自“地滚刀”的精华,但是,黑龙会的刀法,落地是以双肘为主,刀法比“地滚刀”更为凌厉,再加上胡铁奎的身法特别快速,每当危险时刻,如此落地一滚,即使不能一刀斩断对方的双腿,至少可以逼使对方被动的跳跃,还招无方了。
胡铁奎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突然滚地出刀是令人非常意外的。
可是更意外的是柳芜君并没有慌张地闪让,说时已迟,那时实快。
只见柳芜君飞起一脚,准确无比地踢中胡铁奎的刀面。
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弯刀飞了出去,斩在围墙之上,一阵砂石纷纷,弯刀颤巍巍地钉在墙上深入半截。
还没有等到胡铁奎惊呼出声,柳芜君的第二脚已经点向胡铁奎的心窝。
但是柳芜君的脚并没有踹下去,只是点住心口,胡铁奎自忖必死,已闭上眼睛,只等脚向下一踹,只有两个结果,一是胸口被脚尖踹成一个洞,狂冒鲜血而死。另一个便是千斤重力重重踹下,口中狂喷鲜血而亡。
胡铁奎等了一会,这两个结果都不是。
他睁开眼睛一看,柳芜君已经收回了那只脚,站在一旁,很认真地说道:“你还有八招,任何一招你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胡铁奎再度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柳芜君退回到旁边,宝剑拄在地上,静静地等着。
半晌过去,胡铁奎忽地一个翻身,盘腿坐在地上,望着柳芜君,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芜君反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胡铁奎垂下头,没有说话,良久才说道:“胜者王侯败者贼,我自不量力,自取其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你有权利要求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柳芜君说道:“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软骨散的解药。”
胡铁奎说道:“我已经给了你,你也替银狐服了药,那是说明你也相信药是真药,你还要什么?”
柳芜君说道:“药不会假,但是服用的方法,不见得全真,你已经有所保留。”
胡铁奎说道:“何以见得?”
柳芜君说道:“察颜观色,并不是难事。你将解药交给我的时候,你非但没有失意,而且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得意之情。那是说明你的解药,是有问题。”
胡铁奎闻言,沉默低头很久,才抬起头来说道:“你真正是明察秋毫!”
柳芜君这时候有些紧张,立即说道:“你的解药是假的?”
胡铁奎说道:“药是一些儿不假,那是因为药力有限,不能够完全发生预期的效果。”
柳芜君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铁奎说道:“软骨散是黑龙会十分霸道的药,虽然有解药,但是超过了顿饭时辰……”
柳芜君益发地紧张问道:“怎么样?会无效吗?”
胡铁奎说道:“那倒不至于,服下解药之后,人是可以照常行动,只是身怀武功的人,就不能再有矫健的身手了!”
柳芜君震动了一下,但是她仍然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问道:“说得更清楚一些。”
胡铁奎说道:“因为骨节受到药力的侵害,时间一久,就很难恢复到从前完全一样,所以,普通行走做事,都是一样,只是运行功力、拳打脚踢,是没有办法复元了!”
柳芜君沉吟了一下,说道:“再也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恢复?我是说请名医、服灵药………”
胡铁奎说道:“这种事我不知道,我能乱说吗?再说,我也没有这种经验,不知道是不是有名医能消除这种药性,或者重新健壮浑身的关节。”
他沉吟地接着说道:“药有八百零八种,都有相生相克之道,只是我们没有这种深入的经验,事实上黑龙会也从来不在这上面花费心思。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有名医,说不定还是可以妙手回春的。”
柳芜君说道:“你不提醒我,我也会这么做,你请吧!”
胡铁奎迟疑了一下说道:“请你跟司徒大哥说一声,我很抱歉。”
他又抢着改口说道:“我知道你最讨厌我称呼司徒大哥,事实上在敌对的情形之下,为了取得胜利……”
柳芜君有些不耐,立即说道:“不必解释了!你请吧!”
胡铁奎走到围墙边,拔出弯刀,再从地上拾起刀鞘,神情有无限的落寞。
柳芜君走到胡瓜附近,用宝剑掉过头来的剑柄,飞快地朝着胡瓜腰眼撞了一下,随脚一踢,喝道:“去吧!”
胡瓜果然一个翻身起来。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等待着主人的吩咐,再度展开攻击。
胡铁奎立刻叫道:“胡瓜,备车,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他再度对柳芜君拱拱手说道:“你的武功,固然是我望尘莫及,你的胸襟更是我永远学习不到的。谢谢你给我的教训,希望再见到你和司徒大哥的时候,司徒大哥一切都安好!”
此刻已经是微明,外面已有马车的轮声。
柳芜君望了四周一遍,心头沉重,她仰望苍穹,似乎内心已经有了打算。
她回到了房间,撑开窗户,让院子里的花香,带给房子里的人,更多的舒畅。
她正待回身,就听到司徒玉叫道:“芜君!”
柳芜君一震,回过身来,露出笑容说道:“司徒,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银狐脸色有点沉重,但是他仍然绽开脸上的微笑,对柳芜君说道:“真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及时出现,又让我积欠你太多的恩情。”
柳芜君微笑说道:“你真的还跟我这样斤斤计较吗?”
她用双手按住银狐的双肩,然后自己搬过一张锦绣坐垫,靠近身边坐下。
“你还要躺一个时辰,再服两次药,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银狐淡淡地苦笑说道:“我真的不愿意欠太多的债,欠债的人在心里总是觉得日子不好过的。”
柳芜君说道:“你的话我不懂。”
银狐正色说道:“芜君!在过去,我就欠你很多,三十年的岁月,让我自疚反省,都有未了的感觉,如今又有救命之恩,芜君!你让我如何还你的恩情?”
柳芜君说道:“我们之间要这么的斤斤计较吗?真的把我看成是外人吗?三十余年的思念,所换得的就是如此陌生吗?司徒!你是成心要我……”
银狐立即叫道:“芜君,不要……”
他沧然地流出泪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芜君伸手轻轻抹去银狐脸上的泪水,婉然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意思,我不逼你,你也不会说出来,你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银狐又流出了眼泪,低呼着:“芜君!”
柳芜君轻轻地抹去泪痕说道:“在我的记忆当中,司徒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难道如今变了吗?有一句俗话说:丈夫有泪不轻弹。司徒,我真的记得,你是一位流血不流泪的人,为什么?……”
银狐刚一开口:“芜君!………”
又是泪水如注。
柳芜君紧握着银狐的手,认真的说道:“解药才一服,一个对时辰之后,就会见效,不要为这件事耽心。我在陪着你,安心地睡一觉,我去弄一点吃的。”
银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这才说道:“你也该吃东西了,只是此地买不到食物。”
柳芜君笑说道:“你没有听到胡铁奎说吗?听香小筑有的是吃的。你不要忘了,我的厨房手艺,是属于第一等的。”
银狐沉思了一会,说道:“那只有生受你了,芜君,我现在睡一觉,你去弄吃的。”
柳芜君有些感慨地说道:“快三十年了,应该是三十多年了,我没有下厨过,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还有当年几分。”
她站起来,还对银狐微笑说道:“我们已经白白浪费了三十多年的岁月,如今,天可见怜,让我们重逢,要知道,在这样茫茫人海中,要是让两个人不期而遇,还是非常困难的。”
她说着话,不觉又笑了起来:“你看,三十年的岁月,我变得唠叨了,你现在闭上眼睛歇着,我去弄吃的去。”
银狐突然叫道:“芜君!”
柳芜君停下脚步,回身望着他。
银狐很认真地说道:“你坐下来,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柳芜君果真地照他的话回到银狐身边,半跪半斜歪在坐垫上,含着微笑望着他。
银狐一直凝视着柳芜君。
柳芜君脸上泛着微红,淡淡地笑问道:“是看我老了吗?”
银狐摇摇头说道:“一如当年,你丝毫没有老,再说,就是你真的老了,在我的心里,依旧是昔日容颜。”
柳芜君笑吟吟地说道:“谢谢!换过别人,一定会以为你说的是假话,只有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银狐突然抬起手来,抓住柳芜君的手,认真地问道:“芜君,你是真不恨我?你不会是来惩罚我的吧?”
柳芜君淡淡地笑着。
但是,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反而握着银狐的双手说道:
“司徒,你的手已经有了握力了,药性已经见效了,你躺下再等两个时辰,就可恢复如常了。”
银狐突然松开手,废然躺下,对于手力已经恢复这件事,似乎并没有预期中的喜悦。
柳芜君观察是敏锐的,立刻问道:“你怎么了?”
银狐突然说道:“芜君,对于当年的事,你真的不再恨我了吗?”
柳芜君很认真地说道:“司徒,我不知道你一再这样地问,为了什么,其实你应该想到,你我之间,还没有一件事可以让我们彼此恨上三十年,有吗?况且,你我曾经是地老天荒地相爱过,在这个根基上,恨是不能持久的。”
她微微低垂下头,叹了一口气,无声的气。
“当年你离开庐山,走得是十分的绝情,我……确有相当的恨意,因为……”
她抬起头来,认真地说道:“你那样的坚决,是伤害了我的自尊、我的柔情、我的青春,我们之间的相爱,都不足以挽留住你要闯荡江湖的决心。”
银狐几乎是用呻吟地声音说道:“我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
柳芜君又露出笑容说道:“我很快就原谅了你,一个人练就一身武艺,如果不能仗义人间,贡献出来,结果与草木同腐,又有什么意思呢?”
银狐惊讶地说道:“芜君……”
他想当年这些话都曾经从他的口中说过,如今却转回来为柳芜君所说,是岁月的转变?还是……
柳芜君说道:“能遇到你,真令人高兴,我们还有未来的美好岁月,用我们的努力来弥补过去的三十年,还来得及。”
银狐又不禁流下了眼泪。
柳芜君用手抹去他的泪水,说道:“流泪的司徒,是会让我失望的。”
她轻轻地拍着银狐的手背,用微笑安慰着银狐:“我去弄吃的,回头再谈,三十年的岁月,要谈的事太多,不急于这一时,我们有的是时间。”
银狐点点头。
柳芜君为银狐盖好一床薄薄的被褥,正要走出房间,银狐忽然又叫住她:“芜君!”
柳芜君停下脚步,唔了一声。
银狐在枕头上深深地点着头,十分认真地说道:“芜君,能让你亲口告诉我,你原谅了我,真是令我高兴的事。如今就是死去,我也了无遗憾!”
柳芜君瞪了他一眼,说道:“别尽在说傻话了,歇着吧!等你醒来时,吃一碗好口味的东西,你就不会胡说了。”
她很快找到了厨房,厨房里有许多可吃的东西。
从厨房里可以看得出,胡铁奎的生活已经完全中原化了,精致的食物,最能说明他完全懂得中原文化的重要部分。
她思忖了一下,决定先熬一锅浓汤,蒸一笼精致的面点,费的时间是要久一点,反正银狐还要睡很久,等他醒来,正好进食。
柳芜君细心地在厨房调弄着,而且是兴致勃勃。她也曾经想过,正如银狐所说的,按说她是应该恨银狐的,可是,她的心里如今是没有一点恨意,为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其实道理很简单,人毕竟不是为恨而活着的。
三十多年前,为了一点意气用事,造成了三十年的分离,每当午夜沉思,如果当时有一个人宽容忍让一口气,也就没有这三十年的劳燕分飞,彼此海角天涯。
人的一生,没有几个三十年,过去的诚然可惜,未来的更应该珍惜。
柳芜君看看已经日将正午,汤炖得够浓,面点也蒸得正熟。
她左手提着一罐汤,右手托着一盘热腾腾的面点,兴致很好地走进厢房。
她一脚跨进厢房,人就怔住了。
软榻上薄被掀在一边,人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柳芜君毕竟是有经验沉稳的人,她放下汤点,来到软榻附近,只见一张纸笺,飘落在地上。
落眼就可以看出上面写着一行字:“芜君,你的恩情来生再报答。”
柳芜君拿着这张纸笺,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但是,她是和银狐共同生活许久的人,对于银狐的为人了解甚深,这回她没有办法了解银狐为什么要这么做。
手捏着纸笺,思潮如涌,百味俱陈,但是只是片刻之间,她有了一个决定:“追寻他。”
佩上剑,人已经走出房门,忽然又停下来,回到茶几旁,揣两个面点在身上,又吃了一个,匆匆喝一口汤,离开了听香小筑。
听香小筑果然是一处十分隐密的地方,迎面是条箭竹夹道的进口,因为箭竹浓密,稍远一点连路也看不到。
听香小筑四周环水,两条小溪分从左右将这块地围绕住。溪边便是浓荫大树,根本就叫人看不到浓荫中还有这么一处精致的房屋。
柳芜君一路缓缓地走出听香小筑,沿着箭竹夹道的进口,再穿过阡陌纵横的麦田,登上大道便加快了脚步,在日落之前,走进一家酒楼,独酌一回,饱餐了一顿,会账离去。
此时天色已晚,星月无光。
柳芜君突然展开身形,飞奔而起,在黑夜中直如一溜黑烟,风驰电掣地,一阵急奔。
只不到一盏热茶时间,她停下身形,略一打量地势,只微微一垫足,窜起一阵风,落在一棵大树之上,在树枝上坐下来,掩着身子朝下面看去,有一线微弱的灯光,从窗纸泄出。
原来柳芜君又重新回到了听香小筑,她现在所藏身的大树,正是听香小筑的标志,院落中的大桂树。
桂树下的灯光,正是原先银狐司徒玉所躺的房间。
柳芜君在桂树上静听了很久,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而且从呼吸声可以判定,那正是银狐本人。
柳芜君正待飘身下落,悄悄地进入房间,要好好地数落银狐一番。为什么要设下如此一个小骗局,骗她离开?幸而柳芜君也不是等闲之辈,将计就计,先悄悄离去,再趁黑夜悄悄回来,看看银狐还有什么话说。
银狐分明是好梦正甜吧!
柳芜君正要飘身下落之际,有一盏灯光,从后面伴着脚步声,缓缓而来。而且听这脚步声,还不止是一个人。
柳芜君不觉为之一愕。
听香小筑的主人胡铁奎已经带着胡瓜早已离去。听香小筑除了存心藏躲的银狐,不应该有第二个人。
如果是胡铁奎又回来了,这个人就太阴诈了。
柳芜君一股杀心顿生,从树上一个秋风落叶的身式,连一粒桂花都没有带动,悠悠而下。临到地时,双腿蜷缩,忽又长身而伸,真正是点尘不惊,落在地上。
她还没有走进窗前,就听到有人沉浊的声音说道:“把他弄醒来!”
柳芜君一听,说话的人并不是胡铁奎。
她立即轻移到窗前,从木缝中看去,房里站了一个身材很高大的人。尤其是在手提的灯笼照映之下,人影更是高得惊人。
另一个人似乎是解开银狐的穴道。
银狐呻吟出声,柳芜君听在耳里,真不是滋味。
那高个子问道:“你那张秘图到底藏在那里,说出来否则你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银狐此刻已经喘过气来了,很吃力地说道:“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宫廷里来的。”
那高个子说道:“你银狐果然聪明,既然聪明就不如聪明到底,把藏秘图的地方告诉我,至少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我可回去说是当场格毙。要不然,解回朝廷去,少不得是凌迟处死。”
银狐说道:“胡铁奎果然不是东西!”
高个子说道:“聪明人这回你是错怪了他,是他驾车溜走,让我将他逮住了,这一逼,他还能不说吗?”
银狐“啊”了一声说道:“我果然是错怪了他,想不到你们对人还是如此的不信任,黑龙会早已归顺了你们,还是这样派人暗中盯着。”
高个子呵呵笑道:“如果不是盯得紧,胡铁奎固然跑掉了,这秘图的消息也就没了!”
银狐说道:“那应该知道要从我这里取得消息,是不可能的事,胡铁奎已经试过了。”
高个子笑笑说道:“胡铁奎算个什么东西,你可以试试我的手段如何。”
银狐说道:“我劝你还是走的好,否则你会后悔的。”
高个子笑道:“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办法让我后悔,你现在是个废人,我只要一根小指头,就可以要你的命。就算你没有中软骨散,你也在我的手底下做不了怪。对你,虽然没见过面,银狐两个字我可听说过,了解得很。你是有两下子,但是,你那两下子在我眼里,还差远了!”
银狐居然笑出声来,他很自然地说:“你知道我中了软骨散,成了笼中鸡、砧板上的肉,任凭你吹牛吗?不过……”
他收住笑声,很认真地说道:“我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因为我不愿意连累她,把她给骗走了。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她会再回来的。如果她回来了,恐怕你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高个子“哦”了一声说道:“他是什么人?是天下第一吗?”
银狐说道:“她不是天下第一,你也不是。”
高个子笑道:“那很好,我们可以等他来。本来你不肯说,我可以让你吃吃痛苦的滋味,现在我要等他来,让他当面看着你吃苦头,哈!哈!哈!”
银狐说道:“我很能了解,你们这些做官的毛病,首要的事是不能丢官,其次便是升官加爵,无论是不丢官或者是要升官,都很不容易,要多珍惜,所以我才如此地忠告你。”
高个子笑笑说道:“谢了!难得你处处还能替人设想,就冲着你这份心意,待会儿我让他们手底下稍微的要留一点情。”
他一点头,似乎是对另外的人说的。
“给他尝尝你们的手艺!”
立即从旁边转过来两个人,来到银狐身边,一个人伸双手把银狐按住,另一个从身上取出一柄又薄又亮的小刀,在银狐的脸上扇了扇,搁在那里没有动。
高个子唔了一声说道:“这一招叫做烧烤腌腊,什么叫做烧烤腌腊呢?你看到那柄小刀没有,飞快地从你脸上掀开一块肉,然后用精盐洒进去,再用火折子慢慢地外面烧烤。”
他说得十分轻松,而且嘿嘿直笑。
“银狐,你放心,绝对不会要到你的命,你可以活得好好的,不过就是有一点痛。”
这时候有人从外面送进来一张椅子,高个子坐下来,这才看到他有一张四楞四方的脸,高高的颧骨,一双小眼睛白多黑少,有一股煞气。
就在这个时候,高个子脸突然向.下一拉,拉长了脸说道:
“银狐,我跟胡铁奎不一样,我今天要把你挫骨成灰,也要问出你的秘图藏匿之处,你准备熬着好了,看你能熬到什么地步。”
他喝道:“先从他腮梆子开始割起。”
原先那两个人应了一声,一个按住银狐,一个操刀,只见那飞薄雪亮的刀锋,朝着银狐脸上划下去。
刀锋刚刚落下,只见那人一个冷颤,僵立在那里。
原先按住银狐肩头的人,立即一松手,箕张着右掌,扣向银狐的咽喉。可见得这两个人都受过严格的应变训练,不待吩咐,立要掌握住关键所在。因为他们了解,只要掌握住银狐的生命,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可是就在他的手刚要扼住银狐的咽喉,人也是一个冷颤,僵在那里。
这都是一瞬间的变化。
高个子一怔,大喝一声:“什么人大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香气,一阵劲风,直扑而至。
高个子立即一挥衣袖,拂出一阵劲风,两股风力相激荡,立刻卷起一阵狂飚,几乎卷翻放在地上的紫檀木的茶几。
随着听到一阵沙沙落雨般的声音。
只见满地桂花如雪,香气袭人。
敢情方才是有人抓着一把桂花,当作暗器洒过来。令人吃惊的是劲道是如此之强,高个子如果不是及时挥掌迎击,只怕已经是全身数十个小孔子。因为桂花洒落地上,满地都砸成了麻石般的小坑。
高个子自然是行家,他立即明白,方才他的两个手下,正是被这种“桂花暗器”击中穴道,制服在那里不能动弹。
来人是高手,不但认穴准,而且飞花摘叶,可以隔空伤人,不是等闲之辈。
高个子正全神凝视,准备再从窗外接受另一次攻击,却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有一丝凉风,他大惊而觉,立即一个转回身,只见门开了,门口站了一位神情飘逸、特别是她那一双眼睛有如明潭秋水、嘴角却带着一丝微笑的女人。
高个子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人微笑着缓缓地朝着房里走进来,她根本就没有把高个子放在眼里,而从高个子身旁附近,缓缓地走过。
她口中说道:“我姓柳,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因为方才司徒已经告诉你了。”
高个子微微一愕,哦了一声说道:“司徒?……你是说银狐?”
柳芜君已经走到银狐身边,顺手推开那两个被制服住的人。含着微笑,带着嗔意地说道:“司徒,你为什么要骗我?”
银狐摇摇头,叹口气说道:“芜君,你实在不应该再回到听香小筑来。你有你的天地,实在用不着为我这个残废人绊住你的一生。”
柳芜君微笑说道:“你这话已经说晚了,三十多年以前,我就已经被你给绊住了。”
她说着话,用手握住银狐的手,很认真地说道:“司徒,你没有残废,你不要拿残废人来看待自己。”
银狐说道:“芜君,胡铁奎的话,我都听到了。”
柳芜君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你就是为了这个,骗了我一遭。”
银狐说道:“对不起,我实在是不愿意以一个残废之身,拖累了你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柳芜君说道:“如果你真的听到了胡铁奎的话,你应该知道你没有残废。只是软骨散使你暂时不能运气行功,使你暂时丧失了武功,除此之外,你是一个十分正常的人。”
他们俩如此一说话,根本就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敌人。换句话说,他们根本就无视于高个子的存在。
柳芜君这时候故作恍然地说道:“司徒,你我的事还有的是时间,慢慢地说,房里还有一位朋友,没有打发。”
她回过身来,对高个子说道:“你看到了,我跟司徒是什么关系。三十多年前,我们就是一双神仙般的夫妻。怎么样?还不能放过他吗?”
高个子笑了笑说道:“你当然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柳芜君说道:“对不起,你们到底是谁?我弄不清楚。”
高个子说道:“我姓高……”
柳芜君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有什么人比他姓高更合适呢?
那人并不在意她在笑,欣然说道:“我叫高巍,江湖上也曾经有个小小名号,人称血剑高巍。目前供职在朝廷……”
柳芜君说道:“够了,我用不着知道那么详细。一句话,可以放过司徒吗?”
高巍断然说道:“不行,只要他说出秘图在那里,我就可以为他担当一切。因为,那张秘图对我非常重要,我不能放手。”
柳芜君说道:“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如果胡铁奎根本没有遇上司徒,你当然也就不知道这张秘图在司徒身上,那你又如何呢。”
高巍说道:“我无法想得那么开。”
柳芜君说道:“你现在已经没有逼问司徒的机会了,你想不开也要想得开。你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你那柄被江湖上称赞的血剑。”
高巍稳稳地站在那里,沉吟不语。
高巍是东厂里的名列第三的高手,不但地位极高,而且武功极强。他的血剑称号是因为是他的宝剑不出鞘则已,一旦出鞘,便有人要流血。
高巍很自负的不只是剑术高超,而是一身浑厚的内力。
高巍很难过的一件事,便是他没有成为一派宗师。他总以为自己一身功力可以纵横武林,为什么不能开山立派,自成一代宗师?
天下事就是这样不能尽如人意。
每次高巍参加各种比武机会,原是想一显身手,扬名立万之后,自然就可以开山立派。但是,事与愿违,每次重大的比武大会,还没有轮到高巍出手,总是有了意外情节发生,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不只是官场是如此,在武林中,亦是如此。
以高巍自己的估计,在东厂之中,还没有人能超过他的武力,包括萧四爷萧瑟在内,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委屈。
但是,在东厂待了一段时期之后,他也了解到,要做高官享厚禄,武功高还不一定就可以,其中还包含了运气。
这回奉派出京没有特定的使命,包括寻找建文的下落、方孝儒的女儿、铁铉的儿子,当然也包括了铁铉那付铁券。
他是无心中碰上了银狐,使他大喜过望。
但是他只是准备坐享其成,他信得过胡铁奎,一定可以手到擒来。
没有想到胡铁奎摔了斤斗,而且居然就要逃走,这才自己出面动手。
第二十六章
拿到了这付先皇铁券,算是仅次于寻找到了建文的奇功一件,在东厂他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他对这次难得的机遇,十分重视,他对自己的武功,也是十分有信心。
他也知道银狐是个非常不好惹的人,但是他有自信,何况银狐还身中软骨散,功力已失,更不足为虑。
没想到这件事十拿九稳的时候,冒出来一个柳芜君。
以高巍的心里火气,他等不到现在,早已血剑一出,人头落地,问题解决算了。
但是,高巍已经接近五十岁的人,他在紧要关头按捺住了火气。原因很简单,柳芜君露了一手“飞花摘叶”高级内功,弹出一粒桂花,就可以隔空打穴,制服一名大汉,这份功力,高巍自问还差一把火候。
不过武功是包括很多种,内力深沉,固然是武功重要基础,而一柄锋利的兵器,往往可以弥补许多缺点。
高巍的那柄血剑,就给高巍带来很大的信心,那是一柄古物神兵,剑出鞘,立即会给人一股寒气。名曰血剑,实际上剑体雪亮无痕,不但杀人不沾一丝血,而且剑尖可以轻易透过十层以上热牛皮,真是无坚不摧。
高巍沉吟半晌,他知道如果这一场胜了,也不见得能从银狐身上得到秘图,但是这一场如果败了,高巍不但会失去性命,连他上半辈子所创的那点名声,也成了浮云流水,一去无踪。
如果他就这样抽身就走呢?
他将失去朝廷中一切功名利禄,朝廷不一定会派人拿他,但是,从此以后只有终老山林,连开山立派的愿望也无法达到了。
换过旁人,仗恃着一身绝顶武功,啸傲山林,是人间很高的一种享受。
但是对高巍不行,他是一个名利心很重的人。投效东厂正是因为他看重名利,在东厂名列第三,郁郁不得志而仍然不肯离去,也正是名利心作祟。
当前面对这种情况,明知道他在内力上已经不是柳芜君的敌手,他还希望能在剑术上放手一搏。
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当一个人决心一旦下定的时候,其他一切反而退居其次。
高巍缓缓地抬起左手,左手里正横握着宝剑,顿时这个房子里,出现一股凝重的压人气氛。
看样子高巍就要准备在这方圆不到三丈的房子里,跟柳芜君搏个高下。
这是决一生死的架式。
两个都是高手,在不够大的地方,那不但是决战,而且是瞬间决战。双方出手超不过十招,因为在房子里没有太多迂回的地方。
柳芜君没有动,她的剑只是斜斜地握在左手,淡淡在说道:“如果你要以多取胜的话,这房间就不够你们施展的了。”
高巍微微一皱眉头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芜君说道:“房门外,有人快弩已经搭上了弦,单刀已经出了鞘,难道是替你掠阵的吗?”
高巍顿时一脸杀气,寒声说道:“你们两个人给我出来。”
果然从门外转身出来两个黑衣人,一个手里是一张强劲有力、可以连射的快弩。另一个手里是一把雪亮的钢刀。看年龄,都在三十上下,从眼神可以看出都是具有相当功力的人。
高巍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地说道:“你们两个人在外面准备做什么?”
其中一人很恭敬地回答着:“属下是给高爷助……”
高巍哼了一声,冷峻地说道:“助?助什么?”
那人带着一些惶恐,连忙把“助阵”,临时改口说追:“给高爷助威!”
高巍冷冷地说道:“你们都是不长眼睛的东西,你高爷今天的对手是什么人你们都不知道,你们真是一对蠢猪。”
那人有些嗫喘,收回单刀说道:“属下以为他们另有暗器与埋伏,属下以为他们……”
高巍骂道:“你以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突然间只见他一抬手,一道寒光一闪,立即身后咕咚两声,有人倒地。寒光已敛,高巍就在这一瞬间,拔剑出鞘,又纳剑入鞘使人目不暇接,而身后的两个人已经各中一剑,倒地毙命。
高巍露了这一手快剑,的确是相当惊人,不但是快,而且准。那样的一瞬,身后的两个人各中一剑,刺中咽喉,而他连身都没有回转一下。
柳芜君高声赞了一句:“确是高明!”
但是她立即又补了一句:“这两位死得太冤!”
高巍淡淡若无其事地说道:“以他们两人的性命,能搏得尊驾一声赞美,我倒是觉得很值得。”
他的脸倏又一沉,寒着语气说道:“不知道以高某这点点道行,是不是够格向尊驾领教?”
柳芜君微笑说道:“你太客套了,双方兵刃并举之际,性命是在呼吸之间,客套是多余的。请吧!”
她在叫“请”,可是她的手仍然是下垂,没有起势的样子。
高手比剑,不只是比剑术,还要比心机、比修持。
高巍一见柳芜君如此沉着,他也益发地谨慎。右手一抬,搭上宝剑,缓缓地拔剑出鞘,但见一泓秋水,一股寒气,使这间房子平添几许股栗欲坠的杀气。
高巍剑出鞘以后,直立于面前,眼睛目不转瞬,注视着柳芜君。
柳芜君也缓缓地提剑上来,蓦然地一晃,宝剑从鞘中宛如灵蛇般地一溜而出,飞向空中。就在这刹那,柳芜君一个转身,右手抓住宝剑,向前探身迈步,倏地宝剑一伸,凝聚的剑光一点,直取高巍直立面前的剑身。
只听到“哟”地一声,溅起一丝火花。
高巍的右手一震,连手臂都麻了一下,这一下使得他为之大惊。
他持剑凝神而立,集中了全身的功力,待机而发,却被对方如此一剑,几乎震散他的凝聚力,是他从来没有的经验。
柳芜君收剑回身,退到原来的地方,抱剑说道:“是要如此硬拚呢?还是找一处大一些的地方,彼此见个真章?”
她的话,说得非常的技巧,也说得非常的真实。方才那一招,看是高超的剑术,实际上是内力的一种展示。
那是让高巍知道,如果在这房间里硬拚,他所擅长的剑术,都没有机会施展了。
骨子里柳芜君心里还有一点想法:银狐躺在那里,万一高巍趁隙伤了银狐,岂不上了大当?
高巍略一思忖,便点点头说道:“尊驾果然高明,听随尊命便了。”
他很自然地收起宝剑又说道:“我在外面院子里恭候大驾。”
一掉头从房门退出去了,柳芜君一挥手,将那两个被“隔空打穴”制服在那里的人,推翻到一边,躺在地上,含着微笑对银狐说道:“司徒,你对我有信心吗?”
银狐点点头说道:“芜君,三十多年不见,你的容颜未改,可是你的武功,想必另得奇缘,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不过……”
柳芜君微笑说道:“不要轻视高巍是不是?”
银狐说道:“此人一柄血剑,在江湖闯出字号,出剑快、招术奇,方才他杀那两个人,你也已经看到了,出剑不但快,而且奇准。”
柳芜君点点头说道:“谢谢你,记得从前你就是那样关心我,三十多年没见,你仍然是那样的关心我。司徒,说实话,我的心里很受用。”
银狐说道:“如果我能活三百年,三百年的岁月我都会关心你,虽然我们没见面。”
柳芜君很受感动,缓缓地说道:“你我都老了,但是愈老的感情,愈是弥足珍贵!司徒,我向你保证,我会为你保重,你呢?”
银狐一怔不觉问道:“我?”
柳芜君说道:“是啊!你也应该为我保重啊!你我还有未来好长的一段岁月,你我要携手走过啊!”
她绽出微笑,并且眨眨眼睛说道:“你不是说要活三百年吗?我们还活不到六股中的一股,长着呢!你不应该为我保重吗?”
银狐忙不迭地点着头,露出微笑,眼角却挤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柳芜君伸手抹去银狐脸上的泪水,却被银狐伸手一把抓住,很认真地说道:“江湖上死在血剑手下的人,不在少数,他自称宝剑出鞘,无血不归。芜君,这种人应该给他一点教训的。”
柳芜君说道:“我能理会得,就冲着他方才对你那份狠劲儿,我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他。”
她站起身来,面对着银狐,凝视了一会,微笑说道:“你放心!”
她轻快地转过身去,走出房门,来到院落里。外面是星月无光,香气依旧如此袭人,可是气氛却如此肃杀。
高巍站在院子的一端,神情变得非常轻松,竟然打着哈哈说道:“你们是久别重逢吧!表现得如此浓情蜜意,令人羡慕!”
他的语意有一分轻佻。
柳芜君倒是没有在意他说的话,她注意的是高巍的神情。
今晚这一仗,应该是生死之斗,而且方才在房间里,已经会过一招,高巍已是落在下风,如今他的心神应该是凝重的,可是他却如此轻松,那是为什么?
那是说明他有所恃,他所恃的是什么?
是另外的帮手?不会的,方才房门外出手杀了两个自己人,而且都是身手不错的人,说明他不是需要帮手的人。
那是仗恃着什么呢?
她忽然心里一动,忍不住回头对窗子里看了一眼。虽然是看不清楚里面的人,但是此刻柳芜君的心里,是充满了感动。
银狐还是那么处处尊重她、体贴她、关心她,三十多年的分手,并没有改变银狐对她的那份情意。
因为银狐在江湖上闯荡了那么久,对于高巍应该是知之甚深,在内力方面,高巍已不足为畏。在剑术方面,相信柳芜君是处于优势,除此之外,那就是暗器与毒技,只有这两种是使人防不胜防。
暗器对一位高手而言,是很难有机会下手的。
剩下来就是毒技了。
柳芜君了解了,银狐一再要她留心,虽然银狐并没有说出“留心”二字,他只是一再强调高巍的血剑,那是烘云托月的手法,他不直接说出来,怕的就是柳芜君愈说愈付之淡然的态度。
这一份真正的情感,以及这一份真正的了解,只有像银狐和柳芜君二人才能如此灵犀互通。那种心灵的契合,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
甚至干柳芜君此刻有了后悔之意,后悔当年过悠游岁月的时刻,为什么不能体认到这份真实的感情,而白白浪费掉了三十多年的美好岁月。
柳芜君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心情,脸上自然露出笑容,对高巍说道:“要怎么比划呢?”
高巍说道:“难得有机会遇到像你阁下这样的高手,我们总要有一个结果吧!”
柳芜君点点头说道:“很好,如果没有一个结果,今天的事如何才能有了结呢?”
她的左手提起宝剑,右手一搭剑柄,道一声:“请!”
“刷”地一声,宝剑出鞘,这回跟方才在房里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了。
立刻间,那种神情,使人觉得屹立如山,有一种巍然不能侵犯之势。
高巍这才真了解到柳芜君是击剑的高手,如果单凭手中的血剑,很明显地今天过不了这一关。
高巍心里一定,立即也拔剑出鞘,沉声道一声:“请指教!”
人在说话,脚下一个错步,只见他身形一闪,晃到柳芜君的右边,手中宝剑斜地里一指,疾如一颗掠空的寒星,刺向柳芜君的右胁。
柳芜君了解这一招“指樵问路”转化的是一招虚式,分明是投石问路,在这一招之后,变化随之而至。
柳芜君成心要露一手,眼看着对方剑招已至,她稳然不动,突然间人像一支冲天而起的箭,嗖地一声,硬生生地拔起一丈多高,只以那么一丝之差,对方的宝剑从脚底下通过。
说时迟,那时快,柳芜君一口真气将泄,身形下落。
高巍自然不是弱者,他的第一招本来就是虚招,未曾递实。一旦走虚,立即挫肘收招,正好迎着柳芜君下落的身形,“朝天一炷香”,双手捧剑直迎上去。
柳芜君人未落,剑先落。
一招“流云绕匝”,只听“哟”地一声,两柄剑震起一阵龙吟,溅起一簇火花,高巍倒退了一步,柳芜君也飘身而落。
按说,这一招高巍应该赢定了,但是他没有料到柳芜君趁着未落之前,出剑接了一招,凌空接招,居然将高巍震得倒退一步,这是说明无论是内力、机智反应,乃至于剑术的变化,高巍要比柳芜君差上一等。
高巍冷冷地看了柳芜君一眼,淡淡地说道:“尊驾果然高明!”
柳芜君说道:“我再高明也不能让你知难而退。”
高巍冷呵呵地笑了一笑说道:“这回你说对了,这一辈子,我高某还不曾发觉有何等困难,能让我知难而退。何况……”
他又呵呵两声:“你的高明,尚不足以称之为困难,我又何至于退出?”
柳芜君说道:“那很好,我们一开始彼此都有一个心理了解,不分胜负,决不罢手,何必多说?请吧!”
这回柳芜君主动出击,身体一个旋动,剑光暴涨,使的是一招极为难得一见的剑招“九转玄黄”,带着转动时的啸声,攻向高巍的上盘。
高巍先闪后出手,从左侧出招,直取柳芜君的左腰。
这一招犯了击剑的大忌。
因为对手是旋转出击,还手时独取一边,必然会暴露另一边的弱点。
只要柳芜君一个电旋反扑,高巍就很可能在这一招之后,败下阵来,而且还会丢掉性命,但是柳芜君没有趁这个破绽。
柳芜君当时心里闪电一转:“高巍是何等自负的人?岂会露出这样巨大的破绽?”
心里有了疑问,她收招变式,非但没有趁隙攻招,反而收剑回身,卖一个身后大破绽给对方。
高巍一见对手不来攻,而回身撤招。
他应该明白,柳芜君是高手,她既然不上当,又何至于轻易露出这样严重的错失?
他明白这极可能是对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地设下一个剑招陷阱。
高巍自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就凭着自己的功力加上手中无坚不摧的宝剑,抓住这个破绽,攻上去。
这种高手过招,都是呼吸之间的事,那里有时间深思熟虑?
只是在心里如此闪电一掠,高巍立即抢上前一步,宝剑使的一招普通的招式“白蛇出洞”,但是,配合着前探的身形,出剑太快速。
几乎是与高巍出剑的同时,柳芜君突然一个落地大旋风,人似萎谢而下,接着便以一种快得令人目不暇瞬的速度,旋转、疾扑,挟着锐利的啸声,卷向高巍。
高巍的身形是前探的,发觉对方滚来疾攻下盘,大惊失色,他几乎是竭尽全力落剑拄地,凌空拔起“倒扯扬旗”,冒险躲开这意外的一招攻击。
霎时间,只听得可ov一声金铁交鸣,高巍脚底下一凉,他的心都几乎跳出来了。
双手一送,上拔的身形,向后飘送了七八尺。
低头一看,左脚的靴子走了样,原来靴底被柳芜君方才那一剑削飞了。那也不过只是一丝之差,左脚就要被削掉了。
柳芜君站在一边,含着微笑说道:“下一次可没有这么好运气了。”
高巍脸色非常难看,抱剑在怀,半晌没有说话。
柳芜君说道:“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落败,如果你能就此罢手,离开此地,我们这场拚斗,还是落个平手。”
高巍没有说话。
他是一直琢磨方才自己出招是何等的快速,至少可以逼退对方闪让好几步。只要对方一退,就会失尽机先,至少十招之内,她只有招架之功,而没有还招之力。这一场拚斗就等于决定了胜负,因为能在高巍连攻十招之下,还能保持不败,在武林中似乎还不曾多见。
可是,在那种一刹那间,柳芜君如何能抢先一瞬,反攻得手?而且攻招是如此的奇特,这真是令他想不透。
高巍在想:“如果那种情况之下,换过是我?是否能转化为那样凌厉的攻势?”
他不禁摇摇头。
柳芜君说道:“你摇头是表示不愿意离开?”
高巍一惊,赶紧收敛心神说道:“你不是说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还没有分出高下吗?既然没有分出高下,为什么叫我离开呢?”
他在捧着剑,缓缓地继续说道:“我们不是已经说定了的吗?今天在这听香小筑,只有一个人活着离开的吗?”
柳芜君收起笑容,沉声说道:“看来你还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好吧!”
她再度握剑横胸,待势再发。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屋子里又出来一个人。
柳芜君一见,虽在黑暗之中,她立即看出来人的面目,不觉说道:“胡铁奎!”
高巍当时显出非常意外的表情说道:“你来做什么?”
胡铁奎没有理会柳芜君,只是对高巍拱拱手,他手里拿了一双鞋,说道:“高爷的靴子被对方削坏了底,动起手来会觉得十分不方便,而且会影响高爷你用脚力扯动背后那根鹿筋,而从皮囊中放出毒气,所以我特地从听香小筑找出一双鞋子,给高爷换上,那就方便多了!”
高巍突然眼睛一翻,厉声说道:“胡铁奎,你是找死!”
他一个电旋,扑上去挥剑就砍。
胡铁奎一伏身,沿着墙壁一个转折,溜到当中门槛里面,口中并且叫道:“高爷,你怎么不识好意?”
高巍一言不发,脚下一个跨步,如影之随形,剑光掠向门槛。
这时候柳芜君侧身一反掠,手中宝剑向上一挑,口中说道:“何必无端生胡铁奎的气,我们之间问题还没有解决。”
双方宝剑又是一触,震起一阵龙吟、双方都向后撤了几步。
胡铁奎如此意外的一搅,高巍心里气得火冒三丈,一心要将胡铁奎一剑劈成两片,或者一剑刺他个透明窟窿。
偏偏柳芜君在护着他。
柳芜君自然要护着胡铁奎,如果不是他说明了高巍还是个弄毒的行家,说不定什么时候,抓住一瞬疏忽,高巍利用他那种特殊的装置施放毒气,柳芜君就要着上道了。
高巍一股愤怒无处可出,掉转身来,一语不发,挥剑就攻,朝着柳芜君一阵凌厉的攻势,完全是一种拚命的打法。
柳芜君从容在他的剑招之中,闪躲腾挪,就如同是花间舞蝶一样,只可惜是黑夜未明,否则,那将是煞是好看的一场拚斗。
高手过招,胜负只是在呼吸之间,因此,凝神一志,全神贯注,是每每决定胜负的关键。所以,高手在生死拚斗的时候,必须要能保持平常心境,才能在变化莫测的招术之中,随招化式,随心所欲。
高巍此刻失去了平常心境,满心都是恨意,一心要把对方立毙于剑下。
在这种情形之下,功力就要在无形之中,打了一个折扣。
柳芜君正好相反,一直保持着心平气和,也不出招攻击,只是在高巍的绵绵剑招之中,从容闪躲。
愈是如此,高巍的心情愈是不能平衡,愈是气浮神燥,这一场比剑术、比内力的拚斗,他已经是输了一半。
高巍毕竟是高手,一连七、八招过去,他的警觉顿生,知道如果这样继续拚斗下去,不出十招,就会输掉这场比武,当然也很可能会输掉性命。
他的心里一转,手中的剑招起了变化。
刚刚闪躲开柳芜君的一招,立即伸直右臂,宝剑疾划大弧,这一招“天外飞虹”,是一招硬攻,大凡用出这一招剑招的人,他必然使用一柄无坚不摧的宝剑,如果对方硬接,所当必定披靡。
柳芜君一撤身,退出剑气之外。
就在逼退柳芜君的瞬间,高巍的宝剑突然交换给左手,右手从衣襟斜口处,伸手入怀。
柳芜君立即恍然,胡铁奎的话立即浮上心头,银狐那份关切的眼神,使她断然大喝一声:“胆敢暗袭!”
话音未了,她的双足一蹬,身形突然平飞而出,去势如脱弦之箭。只见她双手紧握着宝剑,前伸笔直,几乎人剑一体,飞射过来。
柳芜君这种架式是击剑术中罕见的。
传说中,练剑至极可以飞身驭剑,伤人于二三十步之内,凌厉不可抵挡,称之为驭剑术。
柳芜君此刻使出这一招,飞身递剑,去势如矢,分明就是剑术中传说的驭剑术。那是深湛的内力、精绝的轻功,心神凝聚于一点,做到人剑一体的高深境界。
高巍的右手刚刚从衣襟出来,柳芜君的剑锋已至,血光崩现,高巍的一条右臂,落在地上。
柳芜君一吐气,收腿落桩,只见她挥指如飞,截住高巍通向心房的血脉,喝道:“自己用药吧!”
高巍一时满脸汗水。
房里亮起了两盏灯,由胡铁奎双手掌着,站在门槛外的台阶上。
照到高巍脸如黄蜡,只见他左手撒下剑,从衣襟底下取出一包药,用嘴咬开丝结,随手一把按在断臂的创口上。
柳芜君用脚拨了拨掉在地上的断臂,只见指缝里各夹着一枚乌黑的五角钉,只要他随手发出,在相隔只有十步不到的距离,恐怕任何人都闪躲不开。
以胡铁奎的警告来看,只要中上一枚,大概今天这场的拚斗,就只有听高巍的了。
柳芜君纳剑入鞘,站在台阶上,接过烛台,对胡铁奎点点头,说道:“去帮一下。”
胡铁奎迟疑了一下,笑笑说道:“大理的人真的没有这么宽宏大量的胸襟。”
他顿了一顿:“也罢!一切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放下另一个烛台,走到高巍的跟前,察看断臂的创口,已经止住了血。
胡铁奎从高巍身上撕下衣襟,一句话也不说,为高巍包扎好伤口,这才说道:“你的药很灵,看样子已经要不了你高爷的命。照目前这样,还能离开此地吗?”
高巍脸色非常难看,眼神里冒着熊熊怒火盯在柳芜君的脸上。
柳芜君脸上一如平常,没有一丝获胜的喜悦和骄傲,淡淡地说道:“我很抱歉,我不能不如此出手。只要我再有一刹间的犹豫,我恐怕已经躺在此地了。”
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掩饰。
“老实说,我的驭剑术还不成熟,当时只是孤注一掷的一试,因为当时不容我选择。”
高巍默然没有说话。
柳芜君说道:“我已经说,当时我没有选择,在不是伤你就是我伤的情况之下,我当然只有采取前者。断臂之仇,你自然要报,我随时恭候。”
胡铁奎在一旁说道:“当然那绝不是今天,更不是此刻。高爷,你是到京城去呢?还是另有他途?”
“高爷”这样一叫,高巍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移动脚步,朝着听香小筑外面走去。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柳芜君说道:“对你,我不知道是要记住这断臂之恨呢,还是要记住你赦命之恩?”
柳芜君很严肃地说道:“恨是事实,恩是谈不上。”
高巍说道:“你可以杀我而你没有杀我,固然是你放生了我一条命,这倒是并不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的一剑之后,使我对人生有了更真切的体认。”
胡铁奎说道;“一定要在此刻把这些话说出来吗?”
高巍说道:“今日一别,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到那时候也许今天这点感觉又已经不存在了。人啊!也是多变善变的。”
胡铁奎说道:“那就请说吧!”
高巍说道:“我这个人自负甚高,在我的手下还从没有过十招之敌,而且,十招之后,很少能活命而还,血剑之名,由此而起。”
胡铁奎说道:“大名鼎鼎,只要是在江湖上闯荡的人,没有不知道高爷的。”
高巍说道:“因此我自以为天下无敌,我自以为委屈了自已。今天尊驾……”
他冲着柳芜君一点头:“你这一剑削去我这一条胳臂,也削去了我那种虚妄的自尊自大,削去了我那种虚矫不实的身段,使我真正了解到江湖上两句老话的含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柳芜君说道:“你不可说得那么客气!”
胡铁奎说道:“中原武林说实话我知道得不多,东厂里的事情我知道得更少。不过,我可知道一件事,能让高爷说这种话,是一件奇迹。”
高巍说道:“人总是要受过一次挫折,或者是打击之后,才能觉悟。我这大半辈子活得太顺了,才养成自以为了不起。如今一剑之后,使我觉悟,只不过这种代价太大了。”
他对柳芜君点点头,居然露出一点惨澹的笑容,说道:“你使我产生顿悟,使我剩余的岁月,活得有价值些,我感激你!不过失臂之恨,我也难以忘记。究竟是感恩还是报仇?来日再说吧!再见!”
他忽然又对胡铁奎说道:“大理黑龙会的少主……”
胡铁奎一怔,立即说道:“高爷有事尽管吩咐。”
高巍说道:“大理黑龙会能容我有一栖之地吗?我是说如果我前往大理,能不能给我一块土地,让我盖三间草房,聊蔽风雨,不知能不能得到黑龙会的允许。”
胡铁奎愕了一会,立即恍然,满脸堆着笑容说道:“看样子黑龙会要办一次盛会,以迎嘉宾。”
高巍说道:“朝廷派驻有人吗?”
胡铁奎说道:“有高爷在,还有什么可虑的呢?”
高巍笑笑说道:“你这个马屁拍得正是时候。去吧:我能搭乘你的车吗?”
胡铁奎和高巍同时发出了哈哈大笑。
不知什么时候,墙外响起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与辚辚的车声。
胡铁奎对柳芜君拱拱手说道:“对于司徒大哥……”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忘不了司徒大哥这个称呼,说明我这个人心地还不很坏。”
柳芜君说道:“请吧!该说的你都已经说过了。”
胡铁奎说道:“这几句话即使是重复,我也要说。黑龙会毕竟是边陲的一个帮会,没有受过中原文化的薰陶。做事不知道预留后路,因此,用毒每每没有绝对的解药。所以司徒大哥……”
柳芜君说道:“我想司徒不会怪你的,就如同高巍兄不记恨的情形是一样的。”
胡铁奎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中原武林名医很多,妙手回春,活人无算。我司徒大哥身上的余毒,一定可以清除净尽,恢复他的原有功力。”
柳芜君说道:“我们自会理得,你太可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双方一挥手,胡铁奎上前半扶着高巍,走出门外,一阵蹄声渐去,听香小筑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柳芜君静立了一会,心里也是有许多感慨。
如果不是自己临出剑的瞬间,存了一念之仁,后果会不会有这样圆满呢?
可见得随时都能存着一点仁心,天地间则增加一份祥和,终究是好事。
柳芜君满心愉悦回到房里,首先看到那两个被点穴制住的人。
她随手拍开他们的穴道,说道:“你们是否还想拚一下看看呢?”
这两个人也不是蠢猪,人家一粒桂花就可以隔着窗子将他们制住,还凭什么跟对方较量?那岂不是买咸鱼放生,不知死活吗?
柳芜君说道:“如果你们不想再动手,那就请走吧!你们高爷已经离开了。”
被点穴制服住的人,看被点的是什么穴,他们两人被点的穴,人只是不能动,耳聪目明,听得见,也看得清。因此关于高巍的种种情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刻恨不得立即有四条腿着地跑掉。
但是他们刚一出房门,又被柳芜君叫住,他们不敢不站住,吓得裤裆都尿湿了。
柳芜君说道:“你们还想回东厂吗?”
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是根本无法回答,站在那里直打哆嗦,两个人脸色都变得苍白。
柳芜君说道:“老实说你们的命算是捡来的,别再轻易地给送掉。你们的高爷已经迷途知返,你们如果再回去,恐怕是有死无活。回到老家去吧!总能找个一亩三分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才是最牢靠的日子。”
她挥挥手,说道:“如果你们再执迷不悟,那是你们自找的。去吧!”
那两个人那里还敢多说半个字,倒也蛮懂世故的,转身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一句话也没说,急急忙忙地走了。
柳芜君这才回转身来,就听到银狐拍掌赞道:“你这份仁心,是我所望尘莫及的。”
柳芜君走到软榻旁,微微地笑道:“遇到十恶难赦的人,我照样的手下不会留情。像他们这种跟在身前身后的小脚色,杀掉也没有什么作用,倒不如给他们一线反省的机会。”
柳芜君缓缓地坐在织锦的坐垫上,若有所感地说道:“佛家是最戒杀生的,但是佛又曰:除恶人即是做善事。儒家主张仁爱,孔子对于‘仁’字阐释得最多也最精辟。但是,儒家也不赞成姑息养奸。可见‘仁慈’二字那是要因人、因事、因地的不同而定的。”
第二十七章
她又绽放出笑容,伸手握住银狐的手,认真地说道:“此刻谈这些话,迂腐难堪!”
银狐很感动地说道:“芜君,承教!承教!受益良多。”
柳芜君笑笑说道:“你我之间说这样的话,就显得太生分了,司徒,你此刻感觉如何?”
银狐坐起来伸了伸手臂,说道:“除了武功未曾恢复,此刻我完全是如常人无异。”
柳芜君说道:“看来胡铁奎没有骗我……”
银狐说道:“骗你?”
柳芜君说道:“他说的话你都已经听到了,也正因为你都听到了,所以你才算了我一招。趁着我去替你弄吃的,你却趁机溜走了!”
银狐红着脸说道:“对不起!芜君,我是不愿意连累你,成了你的累赘。”
柳芜君说道:“这句话我第一个不要听。在我们两人之间,没有谁拖累谁。我说过,如果是我中了毒,难道你就丢下我不管吗?”
银狐叫道:“芜君!”
柳芜君说道:“相信你也做不出这样狠心的事来,你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为什么要我做呢?”
银狐有些着急,脸上都出汗了,急急地说道:“芜君,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柳芜君说道:“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可是你为什么要溜走,要让我做个不仁不义、无情无义的人呢?而且你要让我遗恨终生、抱憾一辈子呢?”
银狐嗫嚅地说道:“对不起!芜君,我错了!”
柳芜君此刻将身子移到软榻上,挨着银狐坐下来,她挽住银狐的胳臂,倚靠在银狐的肩上,柔情地说道:“司徒,我并不是要你认错,你我之间经过了三十多年岁月的煎熬,天可见怜,又让我们见面,错与对,对我们来说,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银狐真正是感动了,伸手搂住柳芜君的肩,轻轻地低呼着:“芜君!”
柳芜君依靠在银狐的肩上,娓娓地说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自从你中了胡铁奎的软骨散之后,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司徒,一个失去信心的人,那是十分可怕的,所以你才躲着我,逃避我!”
银狐紧紧地搂着她说道:“我……真的一时想不通。”
柳芜君说道:“现在你想通了?”
银狐用力地点着头。
柳芜君说道:“即使你不能恢复功力,你还可以过一个平常普通人的生活,我可以伴着你,隐居在我们昔日的旧居,与世无争。”
银狐有些感触,呻吟地说道:“芜君……”
柳芜君说道:“何况你还有机会恢复功力,武林不乏名医……”
银狐说道:“我忘了一个人。”
柳芜君问道:“我知道你会记起来的,是一位武林名医是吗?”
银狐说道:“此人在江湖上极负盛名,但是形象猥琐,人称盲扁鹊老瞎子而不名……”
柳芜君说道:“老瞎子?盲扁鹊?是什么意思?”
银狐说道:“此人有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一旦翻动跟瞎子一般无二,寻常以算命卜卦在江湖行走,而且是夫妇偕行,在江湖上有名的伉俪情深。”
柳芜君问道:“他的医术到底如何?”
银狐说道:“传说中他真正可以妙手回春,一切的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可药到病除,只可惜……”
柳芜君顿时紧张,立时抢着问道:“可惜什么?”
银狐也有些沮丧之意,禁不住摇摇头,淡淡地说道:“这个人在江湖上行踪无定,他究竟定居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一时叫我到那里去寻找?”
柳芜君闻言笑了。
她柔情地说道:“我只是耽心这位武林名医死了,只要他是活着的,我不相信找不到他。”
银狐很艰涩地说道:“芜君,那是大海捞针啊!”
柳芜君坐正了身子,正色说道:“只要有针,汪洋大海照样可以捞得到的,一对老夫妇生活在江湖上,总比在大海里捞针要有把握得多,我相信不会需要太多的时日,即使时间长一点。司徒!你不觉得这是上天待我们太厚吗?”
银狐不解地望着她。
柳芜君说道:“分手了三十多年,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除了上天,谁有这种力量?别说分手后的三十多年,就是当年自认是鹅鲽情深的岁月,也只是厮守在庐山之麓,都不曾啸傲江湖。
“如今,我们趁着寻访那盲扁鹊,穿州过县,玩山游水,就算一年半载找不到,司徒!你不觉得这是我们难得的一次历程吗?除了上天谁能让我们有这样的机会,相偕厮守呢?”
她说到此处,不禁微吟着:“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银狐不觉流下了泪水,但是立即又警觉到抬起手来抹去泪痕。
柳芜君轻轻地抚慰着他的肩头,很认真地说道:“不追逐名利,天地顿觉宽,司徒!如果我们以感恩的心情来接受未来的这一段日子,我们将为自己这一生留下最美好、最难忘的时光!”
银狐几乎又要流下眼泪,但是他最怕听到的便是柳芜君说的“大名鼎鼎的银狐,怎么会变得动不动流泪?”事实上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中毒以后,软弱如此,难道这就是倜傥不羁,潇洒闻名的银狐吗?
他赶忙吸了吸鼻子,缓缓地说道:“芜君!能有你相伴,偕走江湖,我司徒玉此生尚有何求?只可惜……”
柳芜君微笑说道:“又有可惜的事了吗?”
银狐说道:“如果我的功力未失,那该多好!”
柳芜君说道:“凡事不要求全,天下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太完美的事,上苍也要嫉妒的,如果真正你一切如常,功力未失,你是不是肯如此安心地陪我偕走江湖呢?谁能说啊!”
银狐带有愧疚地轻轻叫了一声:“芜君!”
柳芜君微笑说道:“你也不必为我的话有什么不安,男人都有男人的事情,也有男人的想法,仗剑江湖不就是你当年的心愿吗?”
银狐几乎是呻吟地说道:“芜君!”
柳芜君轻抚着银狐的头,安慰着他,两人都有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东方已经露出了晨曦,听香小筑已经沐浴在一片灰白色的晨光之中。
柳芜君从厨下端出薄薄的稀粥,配着小菜,两人默默地吃着。
当餐后一切收拾停当,柳芜君居然从屋后牵出一匹马,套上一辆车,停在门外。
银狐一见说道:“是趁着我小寐一会,你到外面去买的吗?”
柳芜君笑笑说道:“我知道你又想说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以我们两人的年龄,都已经迈过了花甲,感谢上苍,让我们尚能保有一个健壮的身体,与年轻的外表,还有就是年轻的心。
“司徒!人家说要趁此年少,享受青春,我们是已经不复年少,但是我却可以享受青春,上苍对我们太厚,如果我们再说什么那就太不知足了。”
银狐还能再说什么呢?随着柳芜君登上马车。
这马车比起胡铁奎那辆马车来,显得太过简陋,连个像样的篷都没有,勉强只有够两个人坐的位子。
只是拉车的那匹马十分雄健,油光光的皮毛,昂着头,细顿着四蹄,一眼看去,就知道是良驹。
柳芜君上得车来,轻抖着缰绳,马车轻轻地滚动起来,蹄声得得,沿着那一段林荫甬道,直奔大道而去。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沿途老圃黄花,秋山红叶,正是宜人的气候。
银狐坐在车上,由柳芜君带着缰绳驾车,开始的时候,还有几分不习惯,纵横江湖,独来独往的银狐,什么时候会像这样,半躺半坐地斜倚在马车上,舒服得像是一个病人!
可是,慢慢地这份难以平衡的心情,也就趋于平衡了。
正如柳芜君所说的,人生不要老是抱着求全的心理,有时候缺憾也未尝不是一种美好的事。
就以眼前银狐司徒玉来说,武功的顿失,把一个傲啸江湖的人物,一旦变成一个普通的人,这种挫折与打击,是可以毁掉一个人的。
但是,如果能退一步想呢?
三十多年前的憾事,就在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消除了心头负担。
虽然如今已经不是如花美眷,毕竟当年伉俪情深,破镜重圆,而且携手同游,耳旁笑语依稀当年,此情此景,还想要什么?
正是柳芜君一再说到:“老天待我们不薄啊!”做人不要过分奢求,奢求是一种罪过。
银狐不是没有灵根的人,否则,三十多年的浪荡江湖,也早就迷失了本性了。
柳芜君坐在银狐身旁,一点也不提这些事,但是她在细心的观察,也在细心地呵护着他的尊严,唯恐无心伤害了他,三十多年前的遗憾,是不能重演了。
直到她发觉银狐的笑声愈来愈多,眼神已经没有丝毫忧怨,她知道,银狐已经想通了。
这天,马车来到临江小镇。
柳芜君对银狐说道:“从现在起,我们沿江放舟走一程可好?”
银狐笑道:“好啊!放舟东流,是一件快事,只可惜需……”
柳芜君伸着食指,封住银狐的口,摇着头说道:“嗯!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可惜二字的,再说这两个字,我可罚你了。”
银狐笑道:“芜君!你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说,可惜我们二人没有人会泅水操舟,否则我们就不必雇船,找一叶篷舟顺流而下,在舟上一无牵挂,那该多美!”
柳芜君笑眯眯地说道:“我说过,不要说‘可惜’二字,你等着!”
她让银狐在临江小客店里安顿下来,叫了几样爽口的菜、一壶酒。
柳芜君笑着说道:“你慢慢地喝着酒,等着我回来。”
银狐笑着用眼盯着她,说道:“你在做什么事,是让我吃一惊吗?”
柳芜君摇着头笑道:“既然要让你吃一惊,现在就不能说对不对?说穿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银狐忍不住大笑说道:“好!好!我要等着大吃一惊!”
柳芜君兴冲冲地出去了。
银狐在举杯独酌之时,忍不住心里充满了感动。
论年龄,银狐和柳芜君早已经越过了那种逗趣的岁月了,尽管上天对他们偏爱,再加上他们驻颜有术,看上去只不过三十许人,实际上如果他们膝下有子女的话,应该子孙绕膝,含饴享天伦之乐了。
柳芜君如此作小儿女态,无非是逗君一乐吧!这份用心,是让银狐深深感动的。
银狐的一壶老酒,浅斟慢酌,还没有饮到一半,柳芜君又兴冲冲地回到客店。
她进门就嚷着:“司徒!你应该敬我一杯!”
银狐笑道:“看你那份高兴的样子,慢说一杯,就是三杯也应敬的。”
原先早已准备好了的酒杯,银狐满满地斟上一杯,也为自己的酒杯,双手举杯说道:“芜君!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从你的高兴可以看得出,你做了一件成功的事,来!我敬你一杯!”
柳芜君喜孜孜地干了一杯,说道:“司徒,现在不要问我为什么好不好?”
银狐笑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已经为你的秘密忍耐了将近一壶酒的时间,为什么在这快要揭晓的时候,忍不下去呢?”
柳芜君笑了一笑说道:“司徒!如果当年你也能和现在一样,我们就没有三十多年的分离了……”
银狐立即伸出手去,握住柳芜君的手,认真地说道:“芜君,你不让我说‘可惜’二字,我可不可以请求你别再提过去的往事,因为……”
柳芜君接着说道:“好!算我说错了话,罚我一杯!”
银狐笑道:“何必言罚?我不是说过要敬你三杯吗?”
一面说一面斟下一杯酒。
柳芜君一仰头干了一杯以后,用手按着杯子,向银狐说道:“剩下的两杯我们回头再喝好吗?”
银狐望着她那含笑欲语的脸,不禁说道:“芜君,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快乐?”
柳芜君笑道:“你不是说过还要忍耐一下吗?再让我享受一下这一点小秘密可好。”
银狐着实被引得兴致大发,说道:“回头再喝。你看,窗外月光如洗,江水如练,是多么美的月夜,待回头我们凭窗小酌,那情调--定是很美。”
柳芜君说道:“待回头在船上对饮,月涌大江流,月光如水水如天,那就越发的美了!”
银狐闻言一震,盯着她的眼神,急迫地问道:“芜君,你……你是说待一会我们在船上吗?你……方才出去是找船吗?”
柳芜君笑孜孜地说道:“你看,忍不住的不是你,倒是我自己,说着说着就把谜底亮出来了!”
她的娇嗔,已经不是她这样年龄所应有的了,但是她是那么自然,是真情喜悦的流露。
银狐看在眼里,又感动,又心疼。
柳芜君招呼店东送来两碗汤面,并且要银狐尽快吃,说道:“稍微垫一垫肚子,回头再喝酒才不容易醉。”
银狐一切听她的吩咐,两人把面吃完之后,柳芜君忙着算帐,又忙着拉住银狐的手,走向江岸。
虽然是入夜不久,小地方休歇得早,街上已经没有人行走,静静的青石板的街道上,湿着露水,反映出天上的月光。
深秋月色是十分动人的,尤其是满月,清辉万里,是一个令人安静不禁有遐思的清凉世界。
柳芜君挽着银狐的手,缓缓地走在街上,孤独的脚步回响,显示出那一份寂静。
小镇的街是很短的,两人走出镇外,走下数十个台阶,是一处简陋的江岸码头,紧系在岸边的是一只单桅乌篷船。
船身狭长,船首微微上翘,看上去是一只很美的小帆船。
柳芜君携着银狐的手,指着那只小船,对他说道:“好看吗?”
银狐点点头说道:“我不懂船,但是这条船确是很好看。”
柳芜君问道:“如果让这条船载着我们,从此地顺流而下,放舟中流,你会不会喜欢呢?”
银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挣扎得一句:“芜君,你……”
柳芜君上前用手带紧缆绳,回过头对银狐说道:“要不要上来看看?”
银狐此时满心惊喜,迫不及待地跳上小船,虽然他的武功尽失,但是身手仍然很俐落,小船真的是不大,乌篷之下的船舱分隔成两间,前面一间,当中摆了一张四方桌子,两张椅子,红色油漆,漆得发亮。
这两件家具与这只小船不太配合,分明是临时添上去的。
后面一间是光滑的舱板上,铺着鲜艳的被褥,也是新添的。
在船梢的下面,留着一小块,摆着锅碗瓢勺,外带一只小火炉。
银狐正要回到舱外跟柳芜君说话,忽然船身一个晃动,几乎是把脚不稳,再看时,柳芜君已经跳到舱里来,对银狐说道:“你等一下,等我把船稳住了,我们再说。”
银狐不禁说道:“什么?船已经开动了吗?你是说……”
柳芜君似乎没有空跟他说话,只是对他笑一笑,跳到船梢,从船舷上架起一只橹,轻轻地摇了两下,小船就已经离岸十来丈远了。
她收住橹,放下船尾上的舵,用条绳子,套住舵柄。
只见她又跳到篷顶上,解开桅杆的绳子,扯起小小的一片风帆,飘悠悠的小船,就走得十分平稳。
银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心里充满了纳闷和惊奇。
他看到柳芜君像极了一名老练的水手,就凭她一个人的力量,将一只小船操纵自如,灵活十分。
柳芜君又从篷顶上跳到船梢,从舱外探头进来,对银狐笑了笑。
银狐连忙叫道:“芜君!”
柳芜君摇摇手说道:“你再等一会,我立即就进来。”
银狐索性回到前舱,推开舱板,撑起窗子,但见月光映入江流之中,金蛇万条,轻柔的水柱,交织成一幅奇景。
银狐斜倚着舱板窗口,望着那流动的水光夜色,心里真是有感慨万千。
世界变化,无法预料。
他怎么也想不到此时此刻会置身在大江水流之中,乘一叶小舟,而且操舟的人竟然是三十多年前因为误会而分手的伴侣。
更令他想不到的,名震江湖的银狐,竟然落到……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怕自己的情绪低落,影响到柳芜君,破坏了她的快乐。
虽然如此,一行情泪也不自觉地流下了面颊。
突然,身后“嗨”了一声。
银狐一惊而觉,只见柳芜君手里端着一个茶盘,里面放着一把描金的紫泥小茶壶,外带两只茶杯。
含笑站在那里望着他。
银狐慌忙站起身来,没想船身一晃,他几乎站立不住。
柳芜君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扶住银狐,说道:“别忘了,这是船上,跟岸上不一样。”
银狐红着脸,点点头。
柳芜君将脸贴近他的脸,看到他脸上的泪痕,不觉说道:“有感触吗?”
银狐避开她的脸,岔开说道:“芜君,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精湛的驾船技术?还有你是怎么……”
柳芜君将茶盘放在桌子上,扶着银狐坐在矮小的椅子上。
她隔着桌子,为银狐斟上一盅茶,然后才笑着说道:“说来话长,好在我们有的是王夫,就在这大江之上,慢慢地聊吧!”
她忽然又站起来,说道:“你等着!”
她将舱篷顶盖掀开。
银色的月光,泻满一舱,微微的江风,吹在身上恰到好处。
她对银狐笑道:“司徒,你想的江流月夜之旅,就是这样吗?够不够你的理想?”
银狐说道:“芜君,此时此刻,人间天上,我还能说什么呢?来,敬你一杯!虽然不是酒……”
柳芜君擎着茶杯说道:“这茶可比酒还要珍贵,真正的五老峰上的雨前毛尖,一口饮下,通体舒畅。”
她浅浅地啜了一口,道:“酒和菜肴都有准备,因为我们方才喝过,稍过一会,再作临江之饮。”
榘狐说道:“芜君,你还没告诉我……”
柳芜君立即说道:“三十多年的庐山隐居,我习了剑术,也习得水上水底的各种技能,你看!”
她抬着篷顶上的小帆,说道:“就仗着这片小帆,我用它连结上船尾的舵,就可用不着人管,在江水中乘风而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江上突然刮起一阵怪风,小船一个斜倾,朝着左侧直冲而去。
银狐坐在对面,他看得清楚,不禁叫道:“芜君,有船,小心!”
柳芜君已经窜到篷顶,顺手一扯小帆,小船又是向右一斜,险煞人地滑过一只船的外舷,以一丝之差,并肩而去。
对面的船是比较大的一条双桅双櫓的船,船舱中也撑开了窗子,里面的人竟然向柳芜君挥着手,赞道:“果然好身手!”
银狐也走过来,隔着一丈多宽的江面看过去,只见对面船舱里,坐着两女一男,而这个男的竟然是一位胖和尚。
第二十八章
银狐一见,不由地叫道:“半月,是你呀!老胖子。”
柳芜君站在篷顶上,迎着江风问道:“司徒,是熟朋友吗?”
银狐探着身子说道:“谈不上是朋友,但是是熟人,鼎鼎有名的老胖子、高人!”
他在说着话,柳芜君已经将船稳下来,跟对方的船并肩而行。
显然对方也有意打招呼,船身慢慢地拢过来,因为双方的速度都不慢,在这种情况之下,拢近船身,就有碰撞的危险。
柳芜君微微带着帆,让船儿跟对方保持着安全上的距离。
对方船上果然伸出来一只胖胖的手,朝着这边打招呼,半月老和尚心里有一分奇怪,他没有想到在大江之上,会碰上银狐。
柳芜君从篷顶上溜进舱里来,问道:“司徒,要不要跟他们聊聊,或者我们就此离开,我可以保证,不要一盏茶的光景,我们就可以把他们甩开。”
银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即说道:“芜君,请你把船靠过去。”
柳芜君望着他问道:“是你突然想起有话要跟他们说?”
银狐点点头说道:“芜君,事情就有这样的巧,看来我的运气还不太坏,你还记得我说的武林名医吗?”
柳芜君说道:“外号人称盲扁鹊,熟朋友叫他一声老瞎子,复姓淳于,单名一个洛字,以算命卜卦为幌子,他的老伴儿是使得一身好剑法的公孙大娘,他们老俩口是秤不离铊,公不离婆,不过……”
她看了银狐一眼,说道:“这位武林名医居无定所,行踪不定,很不容易找到他。”
银狐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对,我们这次去找这位盲扁鹊,也只是碰运气罢了,没有多少把握,不过现在看样子运气不坏……”
柳芜君是个冰雪聪明的人,立即朝着对方船上看了一下说道:“这位胖大师跟那位盲扁鹊是很熟的人吗?”
银狐说道:“老胖子跟老瞎子夫妇是死党,他们三人经常在一起出现江湖,看到了老胖子,就等于看到了老瞎子。”
柳芜君忍不住抢着叫道:“好啊!”
银狐接着说道:“不过今天有些奇怪,老胖子不但放了单,而且和两位妇道人家在一起……”
柳芜君抢着说道:“我们只问问他盲扁鹊的下落,其他的与我们无关。”
她站起身来,走到后舱,回过头来对银狐说道:“你等着我把船靠过去。”
她微微一扯帆,船身略略一斜,立即靠过去,双方船舷轻轻地擦撞了一下,柳芜君从船尾随手甩过来一根绳子,对方有一位老梢公操着舵,.绳子正好落在他的脚边。
柳芜君微微一起手说道;“老人家,劳驾带上缆!”
她自己从船梢溜到前头,一伸手将对方船舷带住,两条船并在一起,扬帆破浪。
这一切都看在对方眼里,半月老和尚首先就笑起来说道:“我还以为遇上了……”
银狐伏在舱边窗口,笑着说道:“老胖子,说话口边要留德,你不要忘了,你还是个出家人。”
他对柳芜君招招手。
柳芜君已经用一根缆绳缚住了船头,利落地一翻身,从船头溜回到船舱,小小的船,在她来说,是如此的进出自如。
银狐笑着说道:“芜君,我为你引见,大和尚法号半月,合起来是个“胖”字,武艺奇高,被誉之为空门三大高手之一。”
银狐又对半月老和尚说道:“柳芜君,是我的内人。”
半月合掌说道:“柳施主,老衲失敬了,老衲没有料到今夜在这大江之上,能够遇到贤伉俪,真是大幸。”
银狐笑道:“老胖子,难得听到你是如此正经八百地说话。”
半月老和尚说道;“施主是江湖上奇人,今夜见到,算是有缘,请贤伉俪过来奉茶。”
银狐立即说道:“正要有事向老胖子请教。”
他刚要站起来,又颓然坐下。
“我看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我只想请问一下,与你经常偕伴而行的老瞎子淳于洛,他现在何处?你们经常在一起,应该知道他的去处。”
半月老和尚脸上泛起了疑惑,不禁问道:“老瞎子开罪了施主吗?其实,司徒施主应该很清楚老瞎子的为人,心地善良,绝不是个坏人,如果他有开罪施主的地方,还请大量海涵!”
银狐当时一怔,但是立即哈哈大笑说道:“八成是我银狐的名声不好,凡是我要找的人,不是积怨,就是新仇,相逢只有流血。”
半月老和尚也附和着笑笑说道:“看来是我老胖子说错了,但不知司徒施主找老瞎子有何事指教?”
银狐脸上笑容没有了。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道:“老瞎子在武林中以何事见长?”
半月老和尚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是找老瞎子医治什么疑难杂症!如此说来,我们同行。”
银狐一惊问道:“原来你们就是去找老瞎子的?”
半月老和尚笑道:“真是巧遇!司徒施主,请过敝舟一叙,老胖子为你介绍两位高人,既然是同行,何不请过来一叙。”
银狐正要起身,突然又摇摇头,说道:“江上行舟,有诸多不便,等我们到了地头之后,再来请教!好在我们两舟并联,随时都可以隔舱而谈。”
他回过身来,对柳芜君点点头,说道:“芜君,我们跟在后面即可,不必跟他们连在一起。”
柳芜君是冰雪聪明的人,她立即明了银狐的心情,显然银狐是不愿意让半月知道他已经失去武功,去找淳于洛正是为了这件事。
可见银狐对这件事,至今还是横梗在心,不能释怀。
但是,既然同去找淳于洛,终必有揭穿的时候,何必还要如此藏头露尾?
柳芜君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是,她仍然很同情银狐这点极力保持的自尊。
她收回了缆绳,刚一松开,船身脱离了羁绊,而且风帆并没有修正,就在收回缆绳的那一刹,船身向右一斜,箭也似的冲了出去。
就在这时候,只听得“砰”地一声大震,一声大叫:“有人落水了!”
柳芜君一听立即从篷顶上一个鱼跃飞身,分秒不差地落下风帆,将船速慢下来。
看到江面上有人载浮载沉。
柳芜君毫不考虑,奋身一跃,赴水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后颈,接连划了两三下,迎上正在江心打横的小舟,只见她双手一举,将落水的人送上船头,自己也一纵而上。
落水的人因为下水时间很短,还没有喝到很多的水,只是缩在船头,喘成一团。
柳芜君伸手抬起那人的下颚,原来是一位老叟。’
在月光下给人看得最清楚的,是他那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削瘦的双颊,和那两道浓浓的寿眉。
柳芜君动作很快,从后舱拿出一套衣服,那是为银狐洗换的,交给银狐。
“给那位落水的老人家换掉湿衣,我立刻就来。”
银狐被那在江心打转的船,已经转得晕头转向,勉力支撑起来,拿起衣服,扶着舱板,来到船头,刚说道:“老大爷,天气很冷,赶快到舱里来换上干衣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觉得眼前人影一晃,映着月光一闪,他感觉到脖子一凉,他的武艺虽失,感觉仍在,他立刻知道有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银狐沉住气问道:“你们是想干什么?看样子你们也不会水性,要是再把这只船摇翻了,大家都是江中之鬼,有话好说,总不能拿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说话吧!”
对方没有理他,却反而对那落水的老叟喝道:“挣扎得起来,赶快回到船上去。”
这时候舱里柳芜君说道:“让他换了干衣裳再说话,再说拿开你的刀,那样子对你并不是好事。”
月光下,可以看到站在船头,手持钢刀的人,是个身躯高大的汉子,全身缚札得十分利落,看样子很有武功底子,而且照柳芜君看来,水上的功夫也不错。
那人忽然收刀,回身指着柳芜君说道:“既然如此,就用你的船,快去扯上篷,顺流直放,快!”
他又回头冲着老叟叫道:“趁着这时候换衣吧!不要别人的病还没有治,自己就先病倒了。”
柳芜君问道:“是大夫吗?”
那人用刀摇晃了一下,吼道:“叫你去弄船,你还在这里问什么?你差点撞翻了我的船,我还没有跟你算帐呢!”
柳芜君微笑说道:“你不是说那位老医生不能病倒吗?我看如果不给他换衣服,要他不病,那倒是难了!
那人说道:“你……”
柳芜君根本看都没有看一眼,自顾回到船梢,把住舵柄,单手扯住篷帆,口中随意地说道:“换了衣服,舱里桌上有酒,喝两杯下去驱驱寒,还是那句话,医生病倒了,恐怕就救不了病人了。”
那人果然持刀指着那老叟喝道:“老玩儿,到舱里换衣服喝酒去,别趁机会耍什么花样,大爷眼里也揉不得砂子!”
他抬起头来,朝着后梢瞄了一眼,说道:“也别指望什么,在这条水路上,还没有人捋虎须!”
老叟果然依言挣扎着站起来,扶着船舱,慢慢地挨进舱里。
第二十九章
柳芜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纳闷:“请大夫是一件小心翼翼、礼聘为先的事,为什么这个人是如此的凶狠,全无一点礼数,太不合常情!”
她在这里内心暗忖,却听到银狐靠在船头舱门上,淡淡地说道:“芜君,你也要赶快把湿衣服换掉,你也不能病倒,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动手的。”
柳芜君一身湿衣,迎着江风,吹在身上确实有些寒意。
但是她一听银狐如此一说,再留神一看,就在她船梢后面不远,紧紧地跟着一条很奇特的船。
船身细长,船首微翘,从船腰到船梢,坐着四个人,分成两边,各持着一把长桨。
像这样的船,按说只能在一般湖泊里划行,长江的风浪,这种小舢板似的船只,哪里耐得住风吹浪急。
可是事实上小船在江面上走得很稳,目前四个人当中,可以看到有个人的桨根本没有划动。可是,跟在扯满帆篷的船只后面,轻松得很。
柳芜君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年曾经听到传说,长江沿岸曾经有人据湖盘踞,官府不敢撄其锋,难道……
突然听到舱里有人喝道:“叫你喝酒驱寒,你为什么不喝?难道要大爷侍候你?”
愈听愈不像话,这不像是请医的口吻。
接着又听到那人喝道:“方才分明是你跳水的,你以为寻死就可以解决你的事?在大爷手里,今生休想。”
柳芜君心里一动,正要说话。
银狐在船头说道:“芜君,衣服换好了吗?看样子该讨讨公道了。”
柳芜君应声说道:“衣服可以不换,公道不能不讨!”
她用绳索扣住舵柄,固定帆缆,便从后梢走进前舱。
只见那老叟已经不抖了,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一语不发。
持刀的大汉气呼呼地站在一旁。
一看柳芜君走进来,便喝道:“那婆娘你怎么可以离开舵?船翻了怎么办?快回去!”
柳芜君笑笑说道:“船翻了你去喂鱼!关我什么事?”
那大汉大喝道:“你混帐!……”
话还没有说完,眼前人影一闪,“啪”地一下响,那大汉挨了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挨得不轻,脸上顿时留下五个指痕,嘴角流出血水。
柳芜君沉着脸说道:“说话嘴里不干不净,给你一个教训。”
那大汉断断没有想到居然挨了人家一耳光,当时把他打怔住了。
稍一回过神来,一股无名火起,大骂道:“你是找死!”
一摆手中的钢刀,照着柳芜君砍下来。
柳芜君站在那里也没有动,只见她一伸手竟把钢刀一把抓住,随手一扭,对方钢刀脱手,紧接着柳芜君又是一个耳光,叱道:“我看你无缘无故骂人、动刀,是你自己找死!”
一扬手,那柄钢刀从舱窗飞出,在月光下映起一道银光,落于江水之中。
这两个动作,令大汉傻了。
柳芜君喝道:“快滚!留在这里,你的命就没了!”
那大汉还在迟疑。
柳芜君说道:“我知道你会水,淹不死你,就算你不会水,你后面那几个同伴,也会捞你上来,快滚!”
那大汉的脸已经肿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道:“阁下果然高明,我是有眼不识泰山,请留下尊姓大名。”
柳芜君笑道:“你这等脚色还要说这么几句下台阶吗?不要不知趣。”
她突然沉下脸来,叱喝一声:“快滚!”
那大汉看看自己实在是差得太远,但是,话不能不说几句:“你也不必太神气,人总有走运的时候,你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他果然从舱口纵身一跳,噗通落水。
柳芜君朝着船头叫道:“司徒,进来陪陪这位老大夫!我真的要换衣服了。”
她匆匆回到后舱,换过衣服以后,顺手从架子上拿下几碟小菜,走进前舱,说道:“本来是我们月下小酌的,实在不是待客之道,现在只好请这位……大夫包涵了。”
她刚一走进前舱,只见银狐说道:“芜君,现在恐怕还不是喝酒的时候。”
他微笑着对她示意,道:“你看看后面。”
柳芜君--回头,透过后舱的隔板,可以看到有一派火光,如飞而来。
她立即放下酒菜,从舱口双手一把,身子一个倒立,贴着篷顶,人已经到了舱上。
果然,那只又窄又长的小船,大概方才捞起了那大汉,此刻正如飞一般,朝着前面追来,四个人正在拚命扳着长桨,那大汉站在船头,手里拿着四五支火把。
柳芜君啊了一声,随手抄起一支竹篙,站在舱篷顶上,微微一点脚,人似一片落叶,从舱篷顶上飘落到船梢,只见她一只手把着舵,一只手持着前面装有铁钩的竹篙。
船行得很稳,人站在船上更是像钉在那里一样,纹风不动。
后面那只怪船来得真快,有人说长江里无风也有三尺浪,那是过甚其词,不过像这样的初冬,风浪是比较大些,而这只又窄又长的船,在四支长桨划动之下,破浪而来,其快如矢而且平稳异常。
一转眼间,已经接近帆船不远。
只见那大汉一挥手,一连三支火把飞将过来,那乌篷船到处都是油漆得光亮,就是经不起火,那火把是浇着桐油,一经甩到船上,一发就不可收拾。
柳芜君赶紧挥动长竹篙,将三支火把击落到水里。
因为帆船是柳芜君一只手在操作,同时另一只手又要挥篙却敌,顾此失彼的情况下,船行的速度就自然慢下来了。
那只怪船一转眼已经和帆船平行,而且逐渐贴近。
那大汉手里还有两只火把,这回他没有丢出手,只等着船身稍一靠近,一挥手,火把撩向前舱,首先引着的便是那片布帆。
火焰立即上升,一转眼间,一片帆化作一阵火,烧得化为灰烬。
帆没有了,船立即慢了下来。
小船一招得手,二次靠近,大汉手中的火把撩向芦篷。
柳芜君从船梢起身一跃,跃上篷顶,奋力双手拿着竹篙像一支长矛般,直刺过去,大汉无从闪躲,也挡不住,他手上火把刚刚撩上篷沿,长竹篙扎中心窝,空着双手在空扎舞了几下,柳芜君暴喝一声:“下去吧!”
竹篙挑起人,一抖手,噗通一声,落入江流之中。
就在这时候,芦篷已经是一片火光,哔哔剥剥,江风助着火势,不到片刻,船身完全陷入火海之中。
柳芜君大急,船舱里还有两个不会武功、不识水性的人,一时情急之下,挥动竹篙挑开火焰中的篷顶,看到银狐已经挽扶着那老者逃到船头,站在那里,眼看着火逐渐向船的两头烧过去。
柳芜君真是慌了手脚,撇下竹篙,拿起船梢一只水桶,舀起江水,竭力泼过去,明知道那是车薪杯水,无济于事,除此之外,她真的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突然间,仿佛是一阵暴雨,水从一旁泼将过来,因为水势很大,很快地将船舱的火势扑灭了。
柳芜君这才发觉方才和自己几乎相撞的那只船,已驶在一旁,船舷上站着两位脱俗出色的女人,各自提着一只大木桶,从船下舀水,泼将过来。
桶大、水多,泼的力量又特别大,很快地将火扑灭了。
那中年女人对柳芜君点点头说道:“火灭了,船也快要沉了!还是请过来吧!”
她的船已经靠紧,银狐挽扶着老者连爬带滚地爬到船上,柳芜君也一跃而过。
她刚一跃过船来,这只小帆船就从船身进水,慢慢地沉下去了。
柳芜君深深地点头致谢说道:“感激不尽!如果不是二位义伸援手,今夜我们即使不葬身火海,也要做长江的波臣!再生之德,永志不忘!”
那中年女人微微笑道:“到舱里坐下来说话。”
柳芜君点点头,钻到舱里,只见银狐和那位老者已经坐在舱板上,靠着船舱在喘气。
中年女人已经回到舱里,对柳芜君说道:“那位半月大师你已经知道了……”
半月老和尚哎呀一声说道:“在他们贤伉俪面前,我老胖子还当得大师二字吗?能叫我一声老胖子已经是不错了。”
中年女人没理他,仍然是微笑说道:“我叫上官文!”
从后面走出来年轻的姑娘,手里端着托盘,放着一壶酒和几碟小菜,接口说道:“我叫蓦萍!柳阿姨,你好!”
柳芜君一怔,上官文徽笑说道:“半月师兄的江湖经历太多,银狐的江湖名气太响,所以,在方才江心相遇的时候,半月师兄就已经介绍了贤伉俪的一切。”
柳芜君啊了一声,半晌说不上话来。
上官文拉着她的手,也在舱板上坐下来。
柳芜君只说得一句:“真是叫人太意外了!”
半月老和尚呵呵笑道:“柳施主!江湖上就是这样,愈是少人知道的事,愈是有人要打听,就拿司徒施主来说,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愈是这样,愈有人好奇,包括他的过去。”
柳芜君长长地啊了一声。
上官文说道:“恭喜二位破镜重圆,难得在这大江之上,看来人生都是一个‘缘’字,居然让我们相逢,所以准备一杯水酒,聊表贺意。”
柳芜君心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她也微笑说道;“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因为我们年龄相差得是如此悬殊……”
上官文立即笑道:“快别说年龄,那是笑死人的事,你我的年龄都不能徒看外表,这样吧!我称你一声柳姊姊,你叫我上官,称谓本来就不是很重要的事。”
柳芜君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现在借花献佛,借你的酒,谢谢你和蓦萍!要不然我们今晚三个人的性命都难逃火海。”
上官文也端起酒喝了一口。
柳芜君问道:“你们怎么正好乘船路过此间?”
上官文笑笑说道:“说来话长,不过在叙述以前,半月师兄有一个大疑问,他憋在心里快要憋不住了,如果不让他破开这个疑团,恐怕今天晚上这一顿酒是喝不下去的。”
半月老和尚呵呵笑道:“搁在平时,纵使存疑在心,我老胖子也不敢相问的,今天因为有柳施主在座,我想司徒施主即令生气发怒,也可稍有保留。”
银狐淡淡地说道:“半月,你要问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半月老和尚说道:“银狐果然不同凡响,既然如此,何不请就此说明?”
上官文接口说道:“既然你们二位都已经了然于心,为什么不让我们都知道这哑谜到底是什么?”
银狐苦笑说道:“老胖子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生平嫉恶如仇,是有名的空门杀星。”
半月合掌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银狐没理他,继续说道:“路见不平,就要爱管闭事。可是,今天他在大江之上,看到芜君从水中救起这位……嗯!大夫,引起一阵追杀,我居然稳坐钓鱼台,既不动手对抗来敌,也不起身救火,就和这位老大夫缩在船头,大有束手待毙的样子,这情形看在老胖子眼里,大概有些看不过去。”
半月老和尚说道:“何止是我老胖子,就是上官施主她们二位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银狐之后,也觉得惊讶,为什么要让柳施主独力拒敌?”
银狐苦笑说道:“老胖子,你向来自认为对江湖上人物知道得很多,对于我银狐的为人……”
半月老和尚说道:“除了出手辣一些之外,人倒是有一付侠义心肠,这恐怕是一般人所不能了解的。”
银狐长叹一口气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我有侠义心肠,而且这话还是出自半月大师之口,够了!我这半辈子没有白混!”
半月老和尚笑道:“说吧!别尽在捧别人也捧自己了。”
银狐仍然是很认真地说道:“老胖子,以你看,如果我是一个身心很健全的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我能袖手旁观吗?何况我也是同在一条船上!”
半月老和尚闻言笑容一收,人为之一愕,不禁问道:“你是说……?”
他不禁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司徒施主,你不是说……”
银狐说道:“还记得我说的要去找老瞎子吗?”
半月老和尚一直念着佛号,没有说话。
银狐又说道:“你我在大江之中相逢,无论如何总是一个缘分,为什么我要解缆离开,不愿意和你把盏江心,共对明月?”
老和尚垂下了眉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银狐说道:“还要我说下去吗?”
柳芜君接着说道:“为什么不说下去呢?司徒,这种事是命运,并没有什么可丢人的,何况那位神医淳于先生和半月大师又是好友,实在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银狐叹了口气说道:“人总是有着一点虚矫的身段,芜君!我银狐要强了半辈子,如今只想保留这么一点点面子,已经是够可怜的了。”
半月老和尚这时候抬起头来说道:“司徒施主,你知道老胖子随同两位女施主前往老瞎子住处去找他,为了什么吗?”
银狐摇摇头。
半月老和尚接着说道:“即使我老胖子有事要去找淳于,也用不着连累人家跋涉千山万水,是不是?”
银狐仍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脸上有些紧张之意。
半月老和尚说道:“司徒施主,你觉得老胖子的武功如何?”
银狐说道:“那还用说吗?别的不谈,单就你的天龙神功,恐怕当今武林,能比得上的人不多。”
半月苦笑说道:“如果老胖子告诉你,我现在是一个没有一点武功的人,你相信吗?而且身藏奇毒,形同残废。”
银狐闻言脸色一变。
半月接着说道:“你一定以为这是话出无稽,或者是取笑你司徒施主,因为不止是我老胖子,就是上官施主也看得出,你……司徒施主,还要我老胖子先说出来吗?”
银狐脸色苍白,长叹一声,说道:“看起来还是你这位出家人看得开朗,四大皆空,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不像我,浪荡江湖数十年,所能留下的就是这一点点虚名,所以……”
他回头看了一下柳芜君,道:“所以,放不下虚绕的身段。”
半月笑笑说道:“俗话说得好,瓦罐难免井上破,将军迟早阵上亡!你我闯荡江湖的人自难免有栽跟斗的一天。说实话,武林中只有第二没有第一,一个人偶尔摔一跤,这也是极其平常的一件事。”
老胖子平时很少这样正经地板着面孔说话,听起来叫人想笑,但是看到他收敛起笑容,也就笑不出来了。
半月接着说道:“老胖子是被一名不见经传的武林晚辈暗中射了我一箭,如今投效了官家,若不是上官施主她们二位救了我,早已经到西天去了。”
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了。
“至今佛爷爷没有收留我这个酒肉和尚,却也成了一个废人,武功尽失,一身赘肉,行动都不是很方便。”
他望着银狐点点头说道:“我的事你全知道了,似乎也并不是怎么丢人的事。”
银狐此刻倒是为之肃然,道:“果然,说出来似乎也并不是怎样丢人,我跟你几乎都是一样的遭遇……”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那位老大夫一直绻缩在一角,微微地抖索着,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是寒冷,还是心里存着一些害怕。
他低垂着双眼,几乎是缩成一团。
突然就在个时刻,他抬起头来,一挺胸,那个本来是又干又瘪的小老头,仿佛刹间长高了许多。
更令人奇怪的,他竟然说话了:“看来二位,一个是大名鼎鼎的空门煞星半月大师,一个是名传遐迩的独行大侠银狐,却是因毒缠身,弄得一身功力全失,成了凡人!”
他说话的语气,和他说话的中气,完全与开始时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完全不同。
这条船上的人,全都愣愣住了。
‘柳芜君第一个忍不住抢着说道:“大夫!你……”
那又干又瘪的小老头突然站起来,呵呵笑了一阵,那声音真够宏亮,震得半月老和尚和银狐司徒玉耳朵生疼。
他笑了一阵之后说道:“你们去找淳于洛,老实说,就算能在短期找到淳于洛,他也无能为力……”
半月要张口说话,叹了一口气,把话又缩了回去。
小老头说道:“半月大师跟淳于洛交往半生,大概替你这位老友不服气,因为在盲扁鹊的手下,还没有治不好的病、解不开的毒,但是,这次例外。”
上官文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很久,这时刻很平静地问道:“老大夫,请问能不能示知尊姓大名,以免我们在言语上有所失礼之处。”
小老头说道:“等我小老儿把话说清楚了,我自然要告诉各位的。”
他忽然对银狐说道:“银狐是不容易相信人,盲扁鹊淳于洛确是对于疑难杂症着手回春,只可惜的是二位中毒已深,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容易,要想把毒从身上不留一丝地排除,再度恢复武功……是太难了!超出了淳于洛的能力之外!”
银狐紧张地听着,但是,萎然坐着,叹口气说道:“如此说来,就算是找到了淳于洛也是毫无用处了?也不能帮助我恢复功力了?”、
柳芜君伸手轻轻握住银狐,转而向小老头问道:“大夫,你一定有所隐瞒,而且你的话也不一定真实,如果你不说真话,我们是不会相信你的。”
上官文也说道:“这件事从一开始,你就装伪,因此,往后你说的一切,自然要让我们存疑。比方说,你是一位身具很好武功的人,为什么要装作一点武功不会?甚至于在生命危急的时刻,你都没打算显露出你的功力,为什么?”
半月和银狐一听之下,不觉为之大震,可叹的是由于自己武功丧失,连这点也看不准了。
蓦萍是一直没说话的,在这种场合,她实在也不够格说话。
不过这时候她轻轻地说道:“文姨,这位老大夫在被救之前,是被人挟持住,他如果有武功,为什么要装?如果不是遇上我们,他不是早已经作了长江波臣了吗”?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柳芜君说道:“我们把对你怀疑的事,都已经说出来了,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呢?我们当然不会说对你有恩,至少对你没有恶意!这一点你是可以信得过的。”
小老头站起来双臂左右一伸,只听得骨骼一阵咯吱咯吱地响,突然手臂一垂,右手落到船舱舷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船舷上有一根横木,支撑着作为窗子的框框,至少有茶碗粗细,就在这一掌之下,碎裂成一堆木屑。
半月看在眼里,淡淡地说了一句:“啊!小天星重掌法。”
在武林中所有大力掌法之中,“小天星掌”是很有名气的,开碑裂石,只在举掌之间,如果论排名,至少可以排在前三名。
但是因为在这条船上,都是高手,也许有人不识“小天星掌”,但是还不致被这一掌吓住。
银狐躺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的说道:“往日里终朝打雁,今天被雁啄瞎了眼睛,报应啦报应!”
小老头说道:“那也不见得要如此自责,小老儿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曾显露掌法和功力,别说各位,就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儿女,也没有人知道。”
柳芜君说道;“为什么要隐藏,自然是你的理由,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们也不便问,但是有一点,为什么你在性命交关的时候,也不显露你的身手,难道你要隐藏到死?”
小老头笑笑说道:“那也不一定,如果各位不救我,到最后我还是会自寻活路的,至于说为什么我要隐藏到最后,那是为了怕把自己的计划破坏掉了。”
这回是在场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啊”了一声。
上官文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现在又显露了自己的功力呢?”
小老头说道:“情况改变了!我的计划当然也要改变,此刻暴露出我的身份,是新计划的一部分。”
半月突然说道:“慢来!慢来!”
半月不知道那里来的一股子劲,几乎是蹦起来,但是失去功力以后,那一身肥肉就把他拖住了,只是站起来晃了一晃又跌坐在船板上,伸着一根胖指头,微喘着气,问着小老头道:“你姓田?你叫田一帖?”
小老头呵呵地说道:“果然是淳于洛的好友,知道得比别人都要多些!”
半月接着说道:“你如果真的是田一帖,我跟银狐就用不着去找老瞎子,对不对?有你就可以应手而解。”
这个叫田一帖的小老头说道;“你瞧这个巧劲儿,恐怕除掉老天爷谁也没有这股力量,能够把事情安排得这么巧,我说半月大师……”
半月叫道:“你是老瞎子的同门师兄弟,说句不客气的话,算是自己人,如果你叫我大师,那会让我发麻的。”
田一帖笑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叫你老胖子吧!”
半月说道:“有何不可,我不是叫你田一帖吗?这一帖不是你的混号吗?你要我尊敬地称你一声田大国手?”
田一帖说道:“称呼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告诉你,幸亏碰到我,要不然你们白跑了一趟,老瞎子淳于洛不在他的老窝,他和他的老伴儿,还有一位姑娘,现在都住在我那里。”
半月愕了一下,突然又大笑,笑声未敛他又流下了泪水。
银狐伸手抚着半月的背,慨叹地说道:“老胖子,人到这种时候就不能不看开一些,命噢!我知道你听到老瞎子可以立即见面,老友重逢自然高兴,但是想到这位田老哥说的,连淳于洛大名鼎鼎的盲扁鹊都治不好咱们的毒,你又伤心了。”
半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田一帖却在这时候微笑着道:“方才我说二位的毒已很深,即使淳于洛来也恢复不了二位的功力,但是我并没有说二位已经没有希望了。”
银狐立即紧张地问道:“田老哥,你是说……对啊!你是淳于洛的同门师兄弟,当然是大国手……”
田一帖说道:“凡事抱着平常心,就不会绝望的,我方才不是说有个新计划吗?那就是与二位的恢复功力有关。”
他伸出头来,朝外面看了一下,笑笑说道:“我挑重要的说,先让你们二位安心,你们二位中毒已深,又因为先有灵药护住性命,毒已深入骨髓,性命虽已保住,武功却无法恢复,而且往后会逐渐形成残废……”
银狐叫道:“这是叫我们安心吗?田老哥!”
柳芜君握住银狐的手说道:“田大哥的话还没有说完。”
田一帖说道:“但是只要能把二位的毒从骨髓里吸出来,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剩下来的我田一帖和老瞎子,都可以办了。”
半月说道:“想必你有办法把毒从骨髓中吸出来了?要不然你的话都是白说。”
田一帖说道:“这回你说对了,我有一只白玉蛤蟆……”
银狐抢着问道:“什么叫做白玉蛤蟆?”
柳芜君轻轻地说道:“司徒,千万不要急。”
田一帖点点头说道:“要问什么叫做‘白玉蛤蟆’?那真是说来话长,现在没有时间说了,我只能告诉你,有了‘白玉蛤蟆’,任恁中毒深到何种地步,都可以吸得干干净净,现在……”
他朝外面叉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道:“我又要装佯了!来的人虽然不少,但是有三位……”
他对上官文和柳芜君,还有蓦萍点点头,很认真地说道:“船上水下,都不会有问题的!偏劳你们三位了!”
说着话,他又缩回到船的一角,闭着眼睛在养神。
上官文和柳芜君互相看了一眼,双双走出船舱,望着上流不远有三只快船半帆半桨,来得很快。
船上亮着火把,把江水照着通红。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每只船上的船头,都站着四个人,两个人拿着燃烧得正炽烈的火把,两个人手里拿的是钩镰枪。
另外在船篷顶上,各站着一个人,看上去似乎没有携带兵刃,空着两只手,抱着膀子,船走得很快,也摇晃得很厉害,但是,站在篷顶上的三个人,就像钉在上面,纹风不动。
田一帖坐在一角说话了:“站在篷顶的那三个,有点扎手,其他的就防着水底下的坏点子吧!”
上官文对柳芜君点点头说道:“柳姊,水里的功夫我不行,只好偏劳你了,护住船底,其他就没关系了。”
她又对蓦萍说道:“船头上的那几个,大概是钩船放火,你去对付他们。”
不用说,站在篷顶上那三个,田一帖所谓扎手的,她一个人要独挑。
她回过头来对梢公说道:“稳住舵!落帆!将船慢下来!”
她这样说话时间,三条跟上来的船,突然一撇船身,就在滚滚大江之中,三只船就如同三支箭,斜刺里一冲,分成三道浪花,将这边的船,三面包围住。
上官文和柳芜君都没有动声色,各站一边船舷上,眼睛紧紧地盯住对方。
三只船如此一分,紧紧地靠近不到丈余远,那船上的火把,将江面照耀得金蛇乱闪,一片耀眼光明。
这时候,靠近右边船顶上的人发话了:“船上的朋友,咱们没有过节是不是,有道是河水不犯井水,只要你们将那个大夫交还我们,还有……”
他的手突然一指:“这个女人!”
他指的是柳芜君。
“她杀害了我们的伙伴,我们要带她走!”
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气势凌人,说到这里,语气一提升,厉声说道:“你们不要以为可以侥幸逃走,在长江两百里之内,还没有人能做到。”
上官文回头对柳芜君笑着说道:“柳姊,怎么在这长江之上,竟然有狗在叫,是不是我听错了!”
柳芜君大概是没有想到上官文居然会说出这样骂人的话来,一时不觉为之大笑,说道:“大江之上有狗叫,大概是落水狗吧!要不然怎么会有狗叫。”
她们这样一问一答,听在三只船上的人耳里,大概是不好受。
立即有人喝骂道:“这婆娘简直不知死活!”
另外一只船上有人淡淡地说道:“急什么?她不是说落水狗吗?那就让她做落水狗好了。”
接着就听到噗通噗通好几声,在船的周围溅起了好几堆水花。
上官文笑着说道:“柳姊,对不起呀!虽然没有水衣水靠,而且天气又是这么凉,但是不得不偏劳你了,要不然我们都要下水。”
柳芜君笑笑,没有说话,一侧身悄然下水。
说她是“悄然下水”,那是因为她从船舷上一侧身,就像一条鱼一样,那样滑溜地没入水中,江水依旧,连一点浪花也没有溅起。
她从这边一下水只片刻工夫,只见江面上水花一个滚翻,一具尸首从水里直漂上来。
三只小船火把很亮,将这方圆十几丈的江面,照得一片通明。
接连三具尸体从水底上翻出来之后,大家都看得清楚,死的人没有伤痕,因为江水里看不到有血水出现,可是每个人都死得那么干净俐落。
三只船上的人,在火光照耀之下,说不上是惊惶?或者是意外?大家都有些不敢相信的表情,注视着江面上。
突然又有人从水里翻滚上来。
这回没有死,却是被柳芜君一只手捏着后颈皮,像是拎小鸡似的,浮出水面。
柳芜君刚一露身水面,空着一只手拉住自己的船梢拖下来的一根绳子,半身露在水上,笑着对那周围三只船上的人说道:“别说我心狠手辣,你们四个人,四把鹅毛钢刺要对付我一个人,我只好扭断他们三个人的脖子。喏!这个人让他活着,只是手断了,以后再也不能下水钻别人的船底了。”
她这里一松手,那人几乎被江浪冲走,就如同那三具死尸一样,被人捞起来。
柳芜君一个跃身,带起一阵水花,在火光之下,柳芜君以一种超级鱼跃的身段,跃进船舱。
上官文说道:“柳姊,你慢慢地换衣服吧!后舱有个包袱,里面都是我的衣服,随便换吧!剩下来的事,都交给我跟蓦萍了。”
她这里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咚地一声,船身一震,在右边的一只船,硬靠上来,两只钩镰枪狠狠地搭住这边的船舷,两只船变成并在一起。
这时候对方篷顶上站着的人,一点脚,人从篷顶上飘落到船头,连船都没有晃动一下。
他刚一站住,立即一反掌,向身后一伸手,立刻有人递上来一条铁链子,拖在船头上一阵哗啦啦直响。
这条铁链子大约有五尺多长,有一个五寸长的握把,正握在这人的手里。
铁链子是五十几个铁环连成的,每个铁环上各有两个倒刺,锋口磨得雪亮。
第三十章
整条铁链子是漆黑的,可是那半寸长的倒刺,每一个都磨得雪亮,这样拖在船板上,活像是一条乌溜溜的蟒蛇,长着一身亮鳞,那样子是十分怕人的。
因为上官文没有见过,其实这样的链子在大江之上,凡是在船上讨生活的人,没有不胆寒的。
任凭是什么样的船,只要持这种铁链子的人,挥舞着这种铁链子照着船上抽下来,一阵摧枯拉朽,不消一会工夫,就可以把一条船拆得七零八落。
上官文一直以为对方是用这种铁链子作为兵刃,要跟她交手。
没想到对方突然一挥手,那根铁链子宛如一条发怒的怪蟒,在半空中挥舞了一阵,倏地闪电般地落下来。
只听得叭哒一阵震动,接着就是一阵哗啦啦,船舱板就在这么一拖之下,掀掉了一大片落在江水里,被冲走了。
半月靠在那里咕噜地说道:“看样子他要我们一齐落水。”
那人的年纪不小,至少也在五十左右,在火把照耀之下,看到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他身上的衣服穿得很特别,下身一条黑色长裤,半截黑白交叉的花绑腿,抓地虎的皮靴,腰上系着一根宽皮带,一排一排的亮铜钉,在火光下闪耀着光芒。
上身是一件皮背心,贴身紧裹,齐肩以下,露着两条胳臂,在手腕子上套着一圈黑皮护腕。
那突出的筋肉,充满了力量,怪不得那几十斤重的铁链子,在他的手里挥舞起来,竟然是如此的威力。
半月靠在船舱上闭着眼睛说道:“上官施主,他要是再这样来两下,我们这条船就被拆散了。”
上官文说道:“你放心!他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他不但拆不了我的船,连方才被拆掉的那一块船舱板,待会儿要他乖乖地帮我们钉好。”
站在船头上的人呵呵冷笑道:“看样子你有点功夫,但是,在这大江之上,还没有人看到我这条蛟鞭,敢这样开海口说大话的。”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那是你运气好,从来没有碰到过高人,才让你嚣张了这么多年。”
那人“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你是高人了!”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人冷笑一声,突然右手一抬,那怒张的筋肉,鼓起一块一块的,手里那根蛟鞭突然甩成一条直线,那气势是十分的惊人,快速如闪电,朝着上官文砸下来。
大凡使用软兵器的人,都要有超人一等的内力,才能手中的兵刃,运用自如。尤其像这种沉重的铁链,兼具软硬两种不同的性能,使用起来,更是难以得心应手。
这人能将一条铁链子耍成笔直一条有如钢鞭,这份功力是十分惊人的。
他这招用的极其普通的招式“泰山压顶”,看去普通,作用极毒。
上官文徒手相对,自然不能硬接,而只有闪躲一途。
只要上官文一闪身,那根号称“蛟鞭”的铁链子,就会结结实实地落在船舱上。不用说,又会应声掀掉一边,如果再把船舷木板带去一块,江水就会涌进船里,即使柳芜君会水,逃得性命,其他的人只有落水一途。
说时已迟,上官文突然暴喝一声:“蓦萍,剑来!”
蓦萍如响斯应,宝剑脱手出鞘飞出。
上官文伸手一捞,分秒不差地顺势向上一迎,当时只听得咔嚓、哗啦啦一阵金铁交鸣,接着溅起一阵水花,大半截铁链子断落江水之中。
这一个结果,是那人所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
因为他手里这根名为“蛟鞭”的兵刃,纵横长江沿岸达二十余年,也碰过不少的高手,从来没有人能将他这根“蛟鞭”削伤过,更不要说削断了,因为他这根“蛟鞭”是红毛铁与孩儿铁混合淬锻久炼而成的,即使是宝刀宝剑,也很难将之削断。
今天夜里在江面上失手,只是一击之下,应剑而断,如何不使他为之错愕不置。
他哪里知道,上官文手里是一柄断金削玉宝物,更重要的是上官文出手之际,使足了七成以上真力。慢说她手里是一柄宝剑,就是普通的兵刃,在她真力贯注之下,也会摧枯拉朽一般。
那人当时是愣住了。
可是他的同伙并没有停止攻击,当时好几个人互有默契般地大声叱喝:“把这个丑婆娘给烧死!”
顿时四五支火把,分从三个方向飞掷过来。
上官文隐居多少年,就是由于她的脸颊上那道令她心碎的疤痕。
虽然她遇到蓦萍,再加上这么多年来遁迹山林,慢慢地把容颜的丑与美,看得淡多了。但是,她仍然不愿意照镜子,当然她也不愿意让人指着她骂她一声“丑”字。
今天晚上有这么多人大声吼着她是“丑婆娘”,霎时间有一股怒火,腾腾而起。
只听她一声厉叱:“混帐的东西!”
人随声起,但见她在一阵火光中,人似穿花蝴蝶,随风飞舞,只听得“嚓”、“嚓”、“嚓”……一阵声响,所有掷过来的火把,都被上官文击落在江水之中。
这些火把制造得十分特别,用巨大的毛竹里面打通三个以上竹节,灌满桐油,再塞上破布,除非桐油烧干,否则是不会熄灭的。
可是上官文施展了绝顶的轻功,一阵凌空飞舞后,仗着手中宝剑,将这四支火把头削断在江水里,下半截的桐油,却洒满三只船上的人身上。
那是因为上官文右手使剑,削落火头,左手凌空发掌,将洒落的桐油,震飞出去。
上官文怒气仍未息,厉声叫道:“蓦萍!我们也有火,为什么不去烧他们!”
蓦萍真的拿起桌上的烛台,飞掷过去,立即“当”地一声响,一团火从一个人身上飞腾而起,一声惨呼,人就往水里跳。
上官文比他还要快,前身一探,宝剑抵住那火焰中的人的咽喉,他如果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宝剑贯穿咽喉。
但听这时候半月坐在那里,高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上官文仿佛浑身一震,顿时抽回宝剑,随手一扯自己的衣裙,挥出一阵劲风,将那人身上的火扑灭掉。
她沉着声音说道:“饶了你一条命!烧伤的地方,自己回去敷药。快滚!”
她自顾回身,来到舱里,对半月合掌说道:“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半月垂着眼睑,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等人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上官施主能饶他们,是善事啊!”
对方的三只小船已经绕回到一起,原先耍铁链子的人,站在那里,因为火把已熄,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听到他沉声说道:“尊驾果然高明!能不能请尊驾留下大名,日后也好请教!”
上官文还没有说话,蓦萍说道:“快滚吧!少在这里讨没趣!”
三只船一声不响,只听得一声呼哨,桨声大作,顷刻之间,消失在黑茫茫的江水之中。
这时候田一帖忽然站起来,走近到上官文面前不远,注视着她的脸,缓缓地说道:“上官夫人!请恕我田一帖老朽放肆问一句话。”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是关于我脸上这道疤痕吗?”
田一帖立即说道:“如果上官夫人以为这是一种亵渎,老朽先在此向夫人告罪。”
上官文道:“老大夫有话请说。”
田一帖说道:“上官夫人是温婉的高人,绝少生气,使得血脉贲张,方才那几个没有教养的蠢材,出口不逊,使得夫人大怒……”
上官文脸上一阵微红。
蓦萍叫道:“老大夫!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提这些事。请问老大夫,我们现在要往那里去呢?”
蓦萍是聪明人,她听得出,也看得出这位号称是“一帖”见效的大夫,话题是针对上官文的脸上那道疤痕而来的。
她的用意是要把这个话题给扯开。
她明白,这道疤痕是她文姨最不愉快的一宗往事,当年还一直戴着一顶帽子遮住,如今总算裸脸见人了,但是怕的就是有人要提起这件事。
上官文却说话了。
她还是那么淡淡地说道:“我很惭愧!若不是半月师兄那一声佛号提醒了我,还不知道要做出多少失态失常的事情来!惭愧!惭愧!”
半月坐在一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胖子人是像一堆肥肉堆在那里一样,连说话都感到吃力,但是,他的智慧与敏锐并没有随着武功而消褪,他说道:“那何不让这位老大夫说一说他这种近乎失态的原因?”
田一帖笑笑说道:“我现在是大夫,只有大夫对病人说话,才可以口没遮拦而且不让人感到不敬。”
他对上官文一点头,道:“上官夫人,你现在就是我的病人。”
蓦萍闻言一愕。
银狐司徒玉和柳芜君夫妇也是一怔。
只有上官文微微地一笑说道;“那就请老大夫说出病源吧!因为你已经闻、问、望、切了。”
田一帖说道:“上官夫人是一位绝色的美人……”
上官文插嘴说道:“这也是大夫的诊断吗?”
虽然是不以为然地反问,可以看出并没有愠色。
田一帖点点头,不急不徐,从容地说道:“医家治病,要找出病源,所以,话要从头说起。”
上官文微微点头,说了一声:“那就请说吧!”
田一帖说道:“夫人的来自内在的气质而形之于外的美,可惜被脸颊上那一道疤痕破坏了。”
尽管人人都可以看到那道疤痕,但是谁也不会如此当面直言无隐。
田一帖如此当面揭穿上官文的最大痛处,大家都为之失色。
尤其是蓦萍,因为她晓得,她的文姨去掉当初那份心里障碍,是如何地不容易。大家似乎都有一份默契,小心地呵护着,从不去碰它,没想到如今田一帖就是这么脱口而出。
但是上官文没有生气,却一直脸上带着淡淡地笑容,望着田一帖。
田一帖也是一直十分从容地站在那里,缓缓地说道:“这道疤痕是当年受伤之时,没有细心地处理,以至长成血般的肉瘤,使得整个脸都扭曲了!”
他的话,愈来愈是露骨。
蓦萍一直在注视着上官文的表情。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只可惜当年现场没有你这位名医田一帖在场,谁会懂得如何才是正确地处理伤痕呢?”
这话就有一点反诘的意味在内,意思是:“你现在说得轻松,你可知道当时的情形是如何的?”
田一帖似乎并没有体会到上官文说话的语意,仍然是很快地接口说道:“当年没有遇到我老朽田一帖,现在遇到老朽也并不迟啊!”
此言一出,上官文为之一震,问道:“老大夫!你的意思是说……”
田一帖缓缓地说道:“一件极美的东西,偶尔被人不小心给破坏了,那是十分可惜的事,如果有人能施妙手,将之修好无缺,这是天地间第一等好事。上官夫人!你的美是造物者的杰作,只可惜被这一道伤痕整个破坏了!可是今天碰到了老朽,这是老朽这一辈子最巧的巧遇!”
大家都是屏着呼吸,等待他的下一句。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停顿了下来。
大家都在等,大家又不敢催,大家等的是希望田一帖说“现在遇到老朽田一帖,还是可以着手成春。”
事实上田一帖说出“这一辈子最巧的巧遇”应该接下去就是这句大家所期望的话。可是他不但住停顿了一会,而且他接下去的是另一件事。
田一帖忽然在停顿一阵之后,抬头对艄公说道:“船家!麻烦掉转船头。”
大家并没有问:“掉转船头到那里?”
艄公果然扯帆顺舵,船身慢慢地斜过来,旋起一阵浪花。
田一帖接着说道:“你慢慢驶着吧!天亮以后,你岔进青河,然后摇进何家圩子。何家圩子你知道吗?”
艄公接着很快说道:“走长江水路的人,能不知道何家大圩子吗?你老爷子放心,瞧着这风向,中午以前,我一定可以驶进何家圩子!”
不用说,何家圩子是田一帖的老家。
没有人问他,大家似乎还是在等待着他继续方才中断的话。
田一帖又回头对半月说道:“回头你就可以见到你这位好友夫妇了。我是说老瞎子淳于洛和公孙大娘他们。”
半月忍不住说道:“田一帖!你不要跟我们吊胃口,你知道我们急于想知道的是什么?”
田一帖说道:“为了取信于各位,我把事情从头说起,反正在这大江之中,有酒有菜,是听故事的好机会。”
他让上官文和换过衣掌的柳芜君,还有蓦萍坐过来,又帮忙将半月和银狐司徒玉搀了过来。
这时候他才斟了一杯酒,握在手里说道:“我和淳于洛是师兄弟,从小他就很用心,我比较不成材,不过也不能说是不成材,只是人的兴趣各异,用的心思就各有不同。淳于洛可以说学的是全科……”
蓦萍忽然问道:“什么是全科?”
田一帖笑笑说道:“算是我杜撰的吧!内有七痨五伤、外有跌打损伤,淳于都学得很精,是我师父的得意门生,不过……”
半月说道:“武功比你要差远了!”
田一帖说道:“那倒是实话。”
半月说道:“就凭你方才露的那一招小天星掌的重手法,在医道方面,想必是你自谦,也不会差到那里,否则,一帖之名也就传不出来了!”
田一帖倒是正色说道:“我是专攻跌打损伤,所以肩药一贴,再加上内服药一帖,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其实只有淳于知道,我有真正的长处,便是外科另一种叫做……”
银狐见他吞吞吐吐半天说不上来,忍不住问道:“叫做美形外科”
田一帖笑笑说道:“银狐果然见多识广,而且脱口成章。我是说,从小我就喜爱修修补补,我可以将一件极名贵的古董,破损的地方修补得完好如初。后来我发现人的身体在跌打损伤、火烧水烫之后,即使医好了,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我在这方面下了几十年的工夫。”
蓦萍突然叫道:“老大夫!你是说……”
田一帖说道:“只有这方面,淳于他比不上我,他可以治得好伤和病,却无法做到美形和美容。比方说这次他到我这里来,为的是公孙大娘。”
半月合掌低头黯然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银狐说道:“老瞎子的武功虽然不是怎样了得,但是公孙大娘的剑术,等闲还是敌她不过,她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田一帖说道:“火伤!被对手一阵火攻,硫磺硝石外带油浆,公孙大娘带着两位年轻的姑娘,就在这种情况之下,被火烧得面目全非。”
上官文拥急忙问道:“你说有两位姑娘?是怎么回事?”
田一帖说道:“无非是多管闲事吧!其中一位是忠良之后,大火之后,失去踪影,公孙大娘外有火伤,内有情伤,几乎是一病不起。淳于小心调理,人是好了,可是面容毁了,头发没了!于是淳于想到了我这个息影多年的师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咕咚一声,大家一惊,只见蓦萍双眼向上一闭,人向后一倒,昏死过去。
半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田一帖,你这一段说得很好!唤回了一个人的记忆。”
银狐望着柳芜君,他们丝毫不解。
上官文叹道:“正如田老大夫方才说,这是上天安排的巧遇,没想到我的一桩心事,却在今夜这滚滚江流之中,把它解决了!”
上官文从船梢弄来一碗热汤,替蓦萍灌下去,不一刻工夫,蓦萍先是一阵呕吐,人是清醒了,她定下神来第一句话便是叫道:“我是在那里?”
上官文还没有说话,蓦萍又叫道:“大娘呢?我记得那一阵大火,烧得真可怕!大娘将我们两个用力推开,自己却沾了一身黑油,引起了满身火焰!还有人凤姊呢?”
大家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半月合掌念道:“阿弥陀佛!”
蓦萍闻声转身,看到半月,大声叫道:“胖师伯!我见过你是不是?在那一阵大火的时候,你和另一位老瞎子伯伯都在现场,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上官文在一旁接着说道:“蓦萍!你现在想起了从前的事了吗?”
蓦萍听话一怔,说道:“你叫我蓦萍吗?你是……”
上官文微笑说道:“你伸手摸摸你的头发看看,你想起那一场要命的大火,就应该想起冶义山,想起一个蒙面的女人,想起在石室中的那一段情景!”
蓦萍怔怔地伸手摸着头发,短短地长不到数寸,她口中喃喃地说着:“冶义山!冶义山!蒙面女人!”
她突然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抱着上官文,跪在船板上,痛哭失声叫道:“文姨!我怎么一下子忘记了你呢?再生之德,活命之恩,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上官文拥着蓦萍起来,说道:“现在好了!你已经记起你的本来身份,你记得姓名吗?”
蓦萍抹去眼泪,回头看了一下大家。
上官文安慰着她说道:“不要紧的!在这里的人,除了你半月胖师伯之外,都是你的长辈,你试着想想看,你过去的一切。”
半月连忙说道:“说什么胖师伯,老实说我实在担当不起。她……是无嗔老师太的门人,你看我当得这师伯二字吗?”
这“无嗔”二字一出口,蓦萍仿佛是迎头浇下一盆甘露,人立刻完全清醒过来。
她坐正了身体,很镇静地沉思了一会,再抬起头来说道:“原来我是个身世不明的人,随着我师父无嗔老师太在水月庵落发。可是当我和师父分手的时候,我不是个出家人,我的落发,只是为了躲避奸人的耳目。”
上官文问道:“你的名字呢?我的意思是说,虽然你不是出家人,但是你在水月庵落发,总有一个出家人的名字。”
蓦萍说道:“我在水月庵叫星云,可是,师父让大娘走的时候,要我还俗……”
她摇摇头又接着说道:“不!我师父说我根本不是出家,所以也无所谓还俗,只是要我把头发留起来。文姨!我记得在冶义山石室跟你见面的时候,我还是个小比丘尼的打扮。”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很好!你都记起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为你取名叫蓦萍吗?是取的是蓦然回首的一叶浮萍,因为你当时对于自身的一切,完全忘记了,一点影子也没有,如今你记起了一切,真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
她指着半月,很严肃地说道:“你对他,你叫胖师伯,可能是见面机会不多,他可是对你……”
半月合掌说道:“上官施主!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凡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又何必多说?”
上官文说道:“蓦萍的真正身世,半月师兄曾经约略地说了一下,只是语焉不详。在她到水月庵之前,以及离开水月庵以后,这是她一生的关键,她未必记得清楚。”
半月说道:“靖难之变以后,死了不少人,但是死难最烈的要算方孝儒,诛连十族,杀掉八百多口,最后就剩下她。”
半月指着蓦萍。
银狐说道:“还有铁铉,死事之烈,令人同情。结果他被鸡鸣寺的老和尚救出京城,半路上出了岔子,至今这笔帐还没有算清楚,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在内。”
半月叹道:“总有一些多管闲事的人,否则这个世界连一点正气都没有了。方孝儒满门抄斩,被无嗔老尼姑救出了她,当时连名字都不知道。”
蓦萍一直在滴着眼泪。
柳芜君接口说道:“我隐居江湖,对于朝廷的事,知道得不多。不过,关于忠臣义士的事,总是易于流传。因此,对于方……”
她望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蓦萍,顿了一下说道:“令尊大人死事之烈,都传闻得很详细,令我们肃然起敬。也有人说,尊大人求仁得仁,俯仰无愧,只可叹的是方家……”
银狐忽然叫道:“芜君!过去的事不要重新再提了吧!”
柳芜君知道,银狐是不希望再让蓦萍重温那惨绝人寰的诛连十族往事。
她点点头说道:“我是说老天总算还有睁眼的时候,让方家留下一条根。”
半月老和尚接着说道:“我辈纵走江湖的人,对于忠臣烈士、节妇孝子,不论何时何地,总是要插上一手,管管这些不算闲事的闲事,惹来麻烦,有的终身受累,偏偏又至死不悔。”
银狐笑道:“自从我听闻半月之名,什么时候说话这样的酸!”
半月笑笑说道:“自从你听到半月名字以来,什么时候你看见过我这么窝囊?”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其实我方才那一番话,也是有感而发的。我想起了老瞎子夫妇我这位同门师弟。”
田一帖有些怪异地说道:“你们是同门师兄弟?”
半月说道:“医道是与你同门,后半截习武,遇到我恩师又收留了他一段时间。”
蓦萍忽然擦泪说道:“胖师伯!我大娘她老人家怎么的了?”
半月点点头说道:“你很聪明!你不问田一帖田伯伯而问我,显然你要知道的是前一段,好!我告诉你。”
半月因为人太胖,坐在那里,一身肥肉堆在肚子上,说起话来,十分吃力。还没有几句话,人就喘起来。
蓦萍跑过来,用力扶起半月,坐在一张木钉的弯座上,腰伸得直一些,人就舒服多了。
半月也没有表示什么,只是对蓦萍点点头说道:“我应该叫你什么呢?蓦萍这个名字很有意义,其中包含着上官施主救你的记忆在内,而且名字也非常好。只是你原来的名字叫做方欣芸。”
蓦萍点点头,因为已经逐渐唤回了她的记忆,当然也记起了她原来的名字。
上官文还一时没能了解。
半月说道:“她和无嗔老师太在一起,留在水月庵剃了个光头,穿的是缩衣,当然取的是出家人的名字‘星云’,当无嗔老师太把她交给公孙大娘……”
他顿了一下,笑笑说道:“就是老瞎子的另一半,虽然不是史书上的公孙大娘,却也有一身好剑术。最重要的她有一付爱管闲事的心肠,只要一经揽上身的事,便生死以之。”
她望着蓦萍,沉重说道:“无嗔老师太重重地托付了公孙大娘,要好好地照管方家剩下来唯一的后代香烟。”
蓦萍又滴下了眼泪。
半月说道:“无嗔老师太的托付,换得公孙大娘的生死一诺。她说:只要有一口气在,方欣芸就会活得好好的。”
葛萍忍不住低泣着叫道:“大娘!”
上官文也听得十分动容。
半月接着说道:“没想到离开水月庵不久,就碰上了最难缠的赤炼蛤蟆,一阵火烧得我们都措手不及。”
田一帖叫道:“不会的!有淳于在场,最烈的火也可以应手而熄!”
半月叹道:“我们出现只是一步之差。就由于这一步之差使得公孙大娘被浇了一身黑油,烧成重伤,几乎是面目全非。”
上官文不禁抬头对蓦萍看了一眼,说道:“记得当时你是摔在火焰之外,人是被烟熏倒了!”
半月说道:“那是因为公孙大娘舍身救人,用力推开了方欣芸,嗯!现在该叫蓦萍呢,还是叫方欣芸才对呢?”
上官文立即说道:“当然应该复姓归宗,此时此刻改叫方欣芸是最适当不过的事了。”
蓦萍此刻已经泪人儿一般,她才真正了解公孙大娘为了救她,被烧得遍体鳞伤。
半月说道:“公孙大娘对自己的伤倒是没有挂在心上,甚至于垂死边缘,让她最关心的就是你。”
蓦萍含着泪望着半月。
半月缓缓地说道:“老瞎子义释了赤炼蛤蟆,把事情清理了、之后,发现一个问题,失去了方欣芸,在现场发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
上官文接着说道:“真是抱歉!当时我抱走了方欣芸,顺便将附近的尸首推到熊熊火里,大概这一下害坏了公孙。”
半月说道:“你是可以想得到的,公孙大娘刚刚从无嗔老师太那里许下了诺言,带走了方欣芸,结果人还没有回到地头,把欣芸给丢了……”
上官文说道:“她不认为是被火烧死了吗?”
半月有些黯然,摇摇头,顿了一下说道:“公孙大娘见不到欣芸,性如烈火的她是会痛不欲生的。这时候我老胖子当着老瞎子许下诺言,尽我这后半辈子,去找方欣芸,找不到永不相见。”
上官文说道:“公孙大娘接受了你这样的终生诺言?”
半月说道:“临走我没有跟她见面,我只跟老瞎子说明我老胖子的决心。同时,我也告诉她一个信心。忠良绝后,是无天理!”
蓦萍跪在半月面前哭道:“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害得大娘和胖师伯受了这么大的灾难!”
半月笑笑说道:“说是为了你,也不尽然是真切的。倒不如就是为了你是方孝儒大忠臣的女儿。方孝儒为了一念之真,八百口喋血京城,为了保存他的一点骨血,我们这些闲人,尽一分心力,也是很自然的事。你看……”
他拍拍蓦萍的背,说道:“你若是说老天没眼,也不见得。你让我碰到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要走遍多少高山巨泽呢!”
他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自己。
“虽然我中了箭,偏偏又遇上田一帖。”
田一帖说道:“说的一点也不错!不是我田一贴能干,而是我田一贴有一宗宝贝,两位身上的余毒,可以清除得干干净净,而且,保存功力完全可以恢复。”
银狐半晌没说话,此时忍不住插口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但是他立即歉疚地接着说道:“你看我,怎么这么说话?当然是真的了!只是能不能请田大国手说一说你有什么宝贝,也好让我们增长增长见识。”
柳芜君说道:“司徒……!”
银狐笑笑说道:“在这滚滚大江之上,既没有外人,而且此刻又没有要事,所以说一说也就无妨了!”
田一帖说道:“果然!要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的确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他虽然是这么说,依然是眼神向船外扫了一眼。
船外有晨雾,天色已经快亮了,艄公在船桅上挂起一盏灯,卸下半叶帆,慢下来了,怕的是在雾中撞上了别的船。
田一帖说道:“各位都是久历江湖,可曾听说过‘玉蛤蟆’这种东西?”
半月笑道:“刚刚说完可厌的赤炼蛤蟆,怎么又出来一个玉蛤蟆?”
田一帖说道:“赤炼蛤蟆是人的绰号,玉蛤蟆是真的蛤蟆。至于说为什么叫它做玉蛤蟆?因为它浑体玉白色……”
柳芜君说道:“蛤蟆本来是十分可厌的东西,如今听你这么一说,看起来倒是十分可爱了!”
田一帖说道:“玉蛤蟆看起来倒是真的可爱!可是,它生性奇毒,尤其它身上那些凸起的疤疤癞癞,如果弄破了,只要一滴白色的汁,无论是沾在身上任何一处,溃烂全身至死。若是化在水里,喝下肚子,立即断肠。”
半月轻轻地念着:“玉蛤蟆!玉蛤蟆!”
银狐轻声问道:“听说过吗?”
半月说道:“听说过,只是仅仅听说而已!想不到这世界上真有这等东西。”
田一帖说道:“这样剧毒的东西,却有一个特殊可爱的外表,上天真是捉弄人。”
柳芜君显然是很关心,问道:“老大夫!这玉蛤蟆……?”
“我有一只,这长江沿岸居然还有人有另外的一只玉蛤蟆,就是今天晚上被绑去医病的……暂时不说这些无关的,我只告诉各位,无论人中了什么剧毒,只要在后尾处扎一针孔,然后让玉蛤蟆伏在针孔之上吸吮,任凭有多毒,愈毒愈容易见效,半天辰光,可以将浑身蕴藏的毒,完全吸得干干净净。”
银狐大笑一声说道:“老实说,我曾经听说过这种说法,只当它是无稽之谈,没想到世间上真有这种宝贝!老胖子,我们看来是有救了!哈!哈!哈!”
他这样一阵纵声大笑,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呛得他涕泪交流。
柳芜君赶紧过来,轻轻地拍着银狐的背,埋怨地说道:
“你看你,高兴得这样,万一咳岔了气,那就麻烦了,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没有功力的人,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田一帖笑笑说道:“因为他们二位功力太高,一旦失去功力之后,情况也就最惨,连普通人都不能相比,真正叫做是弱不禁风。这样吧……”
他从自己腰带里,挖了半晌,掏出来一个黑色小包,外面用黑色的麻线,密密地缠着,田一帖解了许久,才从黑色.小包里面挖出两粒黑色的药丸,托在手掌里,说道:“半月师兄!我这一声师兄叫得不冤,我是跟淳于同门习武,总算是扯得上是师兄弟。至于银狐,在江湖上虽然有人谈狐色变,总还算得上是一位侠义之人。我田一贴今天可真大方到家了。”
他用手指着手掌的药丸,道:“我是个司医的,对于一些奇异难得一见的药材,总是要千方百计弄到手。这两粒药丸,看它不起眼,却是罕见的好东西。”
半月睁大眼睛看着那药丸。
田一帖说道:“你们听说过天山雪莲实这件东西吗?还有千年老山参,我是说已经成形的千年老山参……”
银狐这回激动了,抢着说道:“你……田大夫!你是说这两粒药丸是……”
田一帖点点头说道:“是半粒雪莲实和一半截千年成形老山参溶和在一起,再加上我自已保存多年的茯苓神,掺上几滴老鳝血,做成这两粒……我管他叫做续命丹……”
半月还没有说话。
银狐立即说道:“这么多都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自然是可以续命了。只是,你这东西……”
田一帖说道:“一个人到了灯干油枯的地步,服下这一粒续命丹,少说也可以多活个十天半个月,像你们二位这种情形,只要你们服下这粒续命丹,虽然不敢说可以恢复功力,那是因为你们体内尚有余毒未清的关系。但是,绝对可以让你们二位体力不像现在这样衰弱。”
半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田大夫,你这番好意,恐怕我们是不能接受的了!”
田一帖一怔问道:“为什么?这对你们有好处!是你们不相信我这两粒药丸的功效吗?”
第三十一章
半月仍然合掌说道:“正是因为太相信你那两粒续命金丹,我才不能接受。”
田一帖奇怪说道:“这又怪了!却是为什么呢?”
银狐说道:“老胖子的意思十分明了,我们两个既然在你这位大国手庄上,可以妙手回春,又何必要浪费你这两粒可以续命的灵药?”
半月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认真地说道:“天山雪莲实、千年老山参,那一样不是传闻中的宝物,不要说服用,连见也没见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异珍,如果让我们两个……”
他顿了一下,看了银狐一眼,才继续说道:“我是说我老胖子自己,如果让我这样的老废物服用,真是暴殄天物。不如留下来,以后还可以救人!”
银狐笑笑说道:“老胖子也会有人情世故的一天,居然怕我的脸上挂不住,特别把我不算在内。其实最不够格服用这种价值连城的药丸的人,就是我银狐。”
田一帖说道:“好了!两位武功暂时丧失,怎么就变成如此婆婆妈妈,罗嗦不爽的人?”
他向蓦萍点点头:“姑娘!请你拿一杯水来。”
他用手拈起药丸,认真地说道:“真正说来,我当年炼炙这两粒药丸时,没想到今天真正能发挥它的功效。”
他喝令半月和银狐:“张开嘴!”
他将药丸投入二人嘴中,用水一送,这才松了口气,说道:“你们二人什么也不要做,闭上眼睛,只当是睡上一觉,回头你就知道它的功效。”
半月和银狐虽然身上没有了武功,但是道理和方法还是懂的。果然立刻依着田一帖的话,闭上眼睛,靠在舱板上,顷刻之间,酣然入睡。
此刻,江上晨雾已散,金黄耀目的阳光闪动,江上一片金蛇乱闪,虽然还是有些寒意,初春的料峭、江上的寒风,都被那温暖的阳光驱散不少。
上官文忽然站起来说道:“田老大夫,恐怕我要跟你们告辞了。”
田一帖一怔,立即说道:“不会吧!上官夫人,不要忘了我们还有一个重要之约。”
上官文笑笑说道:“老大夫,你这个上官夫人的称谓,也是我要离开的原因其中的一个!”
田一帖连忙说道:“你看我是个老糊涂,对人的称呼向来不讲究,如果有什么不妥,我愿意告罪。”
上官文笑道:“对不起,我是说笑的,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要在称呼上去讲究,那就真的是不对了!我是另有原因必须要离开的。”
田一帖说道:“是那样急吗?方才我说的,我们之间还有一个重要的约。”
上官文说道:“谢谢老大夫的关心,这的确是我一个重要的约。老实说,做为一个女人,还不能洒脱到连自己的容貌都不管丑与妍!”
她笑一笑,对柳芜君点点头:“柳姊想必会同意我的看法。”
柳芜君也笑笑说道:“真正做到无私无欲无我的境界,谈何容易?不过……”
上官文摇摇手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柳姊,我们都是女人,你安慰我,我能理会的。你看,我脸上这个疤!”
她用手指头,轻轻揉搓着脸颊上那道疤痕,无限感慨地说道:“这道疤不止是使我丑陋,而且也使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难忘的梦魇:如果有人治好我的疤痕,那不止是治好了我的外表,也治好了我的内心创伤!”
田一帖似乎有一些不悦,说道:“那你是不相信我的整容之术?”
上官文说道:“虽然我以往没有见过老大夫,但看昨天晚上你的种种表现,我敢说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医道大国手!我怎么能不信?”
田一帖说道:“我老头子不敢自吹,对于整容之术,我确是深得先师的秘传。像上官夫人这种情形,不消十天半月,就可以还你本来面目!”
柳芜君上前拉着上官文的手说道:“耽误的时间并不多,你就留下来吧!”
上官文说道:“柳姊,我就是没有这个时间,本来送你们到老大夫那里,我就离开,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半月师兄有了各位的照护,平安地到……”
她看了看田一帖。
田一帖连忙说道:“我那里叫何家圩子,还有一个小地方叫田家冲,还有半天时间就要到了。”
上官文说道:“我有一个重要的约,在西安大雁塔下。”
柳芜君心里有些紧张,立即问道:“是武林中的约会吗?”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能早一点赶去,总比匆匆忙忙赶去要好得多了。”
柳芜君说道:“到了何家圩子,等老大夫安顿好了银狐他们,我陪你去。”
上官文笑笑摇摇头说道:“柳姊能陪我去,当然是好,不过这件事牵扯到我的一点私人恩怨……”
她忍不住又抬起手来,摸摸脸颊上的疤痕,轻轻地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也不知道是恩?或者是怨?”
柳芜君不便再多问,只是说了一句:“有蓦萍相陪,也可以免除途中的寂寞!我们说不定也会在大雁塔相会的。”
上官文说道:“蓦萍复姓归宗,这回不会跟我去!”
蓦萍在一旁一直是静静地听着,听到这时候,她大惊,立即说道:“文姨,你不要我了!”
上官文笑道:“蓦萍,你怎么可以说文姨不要你?”
蓦萍流下眼泪说道:“如果不是文姨……”
上官文说道:“你已经是一个历经不少痛苦磨折的人了,不要动辄就流泪。”
蓦萍还是止不住泪水直流。
上官文说道:“我们今天分手并不是永远不见面,田老大夫这里我还有一个约会,为什么要流泪呢?再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不是?”
蓦萍泣道:“可是……可是……”
上官文说道:“公孙大娘为了你几乎送掉了性命,半月大师为了你许下半生的诺言,这次你去何家圩子,要在公孙大娘面前好好尽心……”
她抬起头来,望了望正在酣然入睡的半月老和尚:“听半月师兄的口气,无嗔老师太对你还有许多重要的交代,那是关系到你的终身前途,何等重要?”
她沉下脸来,很郑重地说道:“你现在不是一个无依的孤女,你是方孝儒的女儿,八百口冤魂,就剩下你这样一点骨肉,你怎么可以像以往跟着浪荡江湖?”
蓦萍一听上官文如此一说,想起当初在水月庵无嗔老师太交代公孙大娘的话:“找一个合适的人,嫁人、生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她忍不住痛哭失声。
上官文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蓦萍的头,便掉转身去,对艄公说道:“劳驾把船靠一靠。”
这船在大江中行驶,很少是航行江心的,一直都是沿着江边走。
老艄公一扯蓬,微微地一扳舵,船便斜着朝岸边靠过去。
上官文上前握住柳芜君的手,很认真地说道:“柳姊,能在这大江上认识你,真是缘份,只可惜我们相聚时间太短。”
柳芜君说道:“人总是会见面的,我不是说过吗?说不定大雁塔之约,我们会赶去的。”
上官文说道:“谢了!大雁塔之约,这里面包藏着许多解不开的结,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柳芜君说道:“我也不见得是为你的事去的,我们是朋友,虽然是见面不久的朋友,总算是非常知己,没有事去看看知己朋友,也是人之常情。”
上官文叹道:“说实话,大雁塔之约,对手是个十分难缠的人,后果如何,很难逆料!但是,我决不想把好朋友牵扯到里面。”
对于上官文的武功,柳芜君已经在昨天夜里看到了一斑,那已经足够让她知道是如何了!如今照上官文的口气来说,似乎她还没有把握能掌握这次约会的契机!
这是使人十分惊异的,是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上官文这样的高手对自己都没有把握呢?
柳芜君知道上官文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她,至少不是现在。不过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大雁塔之约,就冲着一睹约上官文的人,她也要前往,何况柳芜君对于上官文有了一份难以形容的好感。柳芜君自己估计,自己的功力不一定比上官文高,但是,在紧要关头为上官文助一臂之力,还是可以的。
上官文看了熟睡中的半月和银狐一眼,很自然地说道:“半月师兄和司徒大侠……”
柳芜君立即说道:“像银狐这样的人,也称得上是‘大侠’吗?”
上官文微笑说道:“柳姊,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司徒,他纵横江湖,所作所为,真正是一位侠士。这次不幸受到毒伤,却又巧遇田老大夫,可见得老天还是照顾好人的。”
柳芜君明白上官文说话的意思,希望他们恢复功力之后,能继续保持侠义之风,为人间留住几分正气。
柳芜君点点头说道:“本来我们是要从此隐去的!”
上官文说道:“好人多归隐,世事多艰难!那岂不是奸佞横行了吗?”
她又微微地叹了口气:“这也难怪!我当时就是要隐出江湖,不再理会人间,享受一下清静自在的人生。但是我现在的打算不一样了!”
柳芜君说道:“上官,你的打算能说出来听听吗?”
上官文说道:“如果这次大雁塔之约,留得住性命,往后的日子我一定要奉献给武林。只怕……”
柳芜君忍不住问道:“对手很厉害吗?”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厉害是厉害,还不致于让我失掉信心,而是我和她相遇以来,总是感受到她有一种优势,使人抵御不了。”
柳芜君问道:“是什么优势?”
上官文摇着头说道:“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她掌握住我的……嗯!弱点吧!”
她突然笑了笑说道:“现在说这些话做什么呢?总而言之,只要大雁塔之行能圆满……不一定是我赢,只要我能获得圆满结果,后半辈子的岁月,我一定奉献给武林。”
她顿了一下:“废话说得太多了,这不是我上官文原来的样子,告辞!”
田一帖又跟上来说了一句:“大江之畔,有个何家圩子,那里我们有约,请不要爽约!”
田一帖瘦小枯干,可是此刻直起身子来,声音来得特别大,听听声音再看看本人,使人觉得有些好笑。
上官文不禁手又摸到脸上的疤痕,微笑说道:“约是不会爽的,不过……这道疤痕对我真是那么样的重要吗?”
田一帖正色说道:“如果有一块美玉,偏偏有人在上面弄缺了一点,那岂止是可惜,简直就是对上天的一种亵渎!因为最美好的事物,都是造物者的一种心血……”
上官文笑道:“好了!好了!我绝不是上天心血的杰作,不过,我愿意接受你的好意,只要大雁塔之约平安归来,我一定要到何家圩子赴约,领教田大国手的妙手回春。”
她口口声声“大雁塔之约”,而且口口声声对此行没有信心。
蓦萍忍不住说道:“文姨,请容我说一句……”
上官文断然说道:“你什么也不要说,无嗔老师太对你的叮咛,虽然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但是,我相信她要求于你的一定是平安地做一个平凡的人,不是希望你在江湖上冒风险,你要听她的话。”
她虽然说得很严肃,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握住蓦萍,说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再见面时,但愿你比现在坚强,而且平静!”
蓦萍咬住唇,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张口,就会流下眼泪。
上官文眼看船已经快要靠岸,轻轻一跃,上得岸去,拱拱手只说声:“各位保重!”
一连几个飞纵,顷刻消失了她的踪影。
蓦萍第一个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将出来。
柳芜君抚着她的背,安慰着说道:“蓦萍,人生聚散无常,本也是常事,虽然你跟你文姨的感情不同,但是,往后总还有相见之日。为什么不把离别看成是再相见的开始呢?”
~;蓦萍哽咽着说道:“柳姨,我……是不放心文姨一个人是如此的单身赴会,我真的是为她耽心。”
柳芜君笑笑接着说道:“你看,我说了许多,却没有说到重要的。我的意思是说,像司徒这样被人认为是恶人的人,尚有逢凶化吉的运气……”
蓦萍不禁说道:“司徒叔不是恶人!”
柳芜君说道:“当然,他做人的大方一向还是把捏得很紧的。虽然是这样,比起你文姨来,那还是要相差一大截的。我的意思是说,你文姨虽然与我没有深交,但是她是一位端方不苟的人,像这样的人,上天会照顾的!”
蓦萍突然黯然地说道:“老天会照顾好人吗?我爹也是好人……”
“我把她方才对我说关于银狐的话,转赠给你,像你文姨如此的好人,如果遭到不幸,那天理何在?就拿他来说吧!”
她望着熟睡中的银狐:“司徒在江湖上并没有太好的名声,可是在最紧要的关口,居然就能让他碰上像田大夫这种高人,救他的一命!”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像司徒这种人,如果没有了武功,等于是没有了生命。”
蓦萍不敢多说什么,因为对银狐的为人她知道得太少。
柳芜君伸手抱住蓦萍的肩,认真地说道:“令尊大人的事,我是不敢多说的,但是你文姨不是说了吗?忠良有后,而且还有这么多的人愿意为忠良之后尽力,可见得老天还是有眼的!”
老实说,柳芜君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还是有相当的冲击的。八百余口性命,死事之烈,而今只剩下蓦萍这样一位孤女,还能说老天有眼吗?
但是,从上官文到柳芜君,对这件事都有不平之意。但是,都是从另一方面来解释,否则,徒然激起一股怨愤,又有什么好处呢?世上多一分偏激,人间就少一分祥和。
柳芜君只能默默地把自己内心的涟漪,暗自平静下来。
这时候船已经离岸约有两三丈远了。
突然岸上有一条人影,兔起鹘落,朝着江边飞奔而来。
江边仍有薄薄的雾,但是蓦萍眼尖,她立即察觉到,不禁低声叫道:“那是文姨赶回来了!”
柳芜君也察觉了,那如飞的身影,正是上官文。如此飞奔而来,分明是有去而复返的意思。
她正要吩咐艄公弯舵靠船,这时候上官文已经来到了岸边,挥手高叫:“柳姊!”
蓦萍喜出望外地跑到船头,挥着手,高声叫道:“文姨,你回来了!”
柳芜君也挥手回应,一方面命艄公靠岸。没有料到就在这一段江流比较湍急,艄公带着帆,偏着舵,一时竟靠不了岸。
上官文似乎很急,突然,她一弹而起,冲天宛如翱翔在空中的大鸟,展翅迎风,飞越过两三丈的距离,悠悠地落在正拍击着江流的船头上。
凌空飞越过两三丈,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但是,上官文是从江岸上飞扑到江中,目标是一只小船,稍有不慎,落足江心,那是十分危险的。
最重要的是上官文从起身飞越,那一瞬间,那种悠然不带一丝火气的轻功,已经是臻于化境。
可惜熟睡的银狐,没有能目睹这一幕,否则以轻功著称于江湖的银狐,对于这样的凌空一纵,飞越三丈江水,一定有惊叹之词。
上官文刚落身到船头,蓦萍立即迎上前去,一把抱住上官文,惊喜无限地说道:“文姨,你回来了!你不走了?”
柳芜君在一旁笑道:“你文姨前往大雁塔赴约,是何等重要的事?岂可不去?她如此急急地赶回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上官文果然松开对蓦萍的拥抱,对柳芜君点点头说道:“果然,我走得太仓促,几乎忘了一件大事,幸好还没有走多远,否则那就有些遗憾了。”
她从自己贴身处,取出一个小包裹,双手递交给蓦萍。
蓦萍惊叫道:“文姨,你……”
上官文用手按住她说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携带走了,那对你如何交代呢?”
她说着话,便匆匆对柳芜君点点头,又道一声:“再见!”
人便要离去,蓦萍赶忙伸手拉住说道:“文姨,能不能暂留一下,让我说几句话好吗?”
上官文说道:“其实我也愿意多留一段时间,只是约期已近,此去大雁塔还有一段遥远的路程,我不愿让对方认为我失约或者是故意迟到。”
蓦萍说道:“文姨,你还记得在冶义山我们初相见的时候,你发现了我身上携有……”
她顿了一下。
柳芜君立即说道:“蓦萍,你和文姨聊一会儿,我去那边看看银狐他们。”
上官文伸手拉住柳芜君,微笑着说道:“你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因为这件事少不了你还要担当一份责任。”
柳芜君也微笑着说道:“只要上官认为我可以承当得起,我是不会推辞的。”
上官文很高兴地道了一声:“好!”
她紧紧握住柳芜君的手说道:“柳姊,你真是性情中人!如此慷慨地一口承诺,真叫人感动。”
她转而对蓦萍说道:“不要再说冶义山的事了,如今你的记忆已经全然恢复,不妨将这件事扼要的说给柳姨听听,因为,往后这件事柳姨要替你担当很大的风险。”
蓦萍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她双手紧紧地将这个小包裹抱在怀里,脸上流露着虔敬的神情,认真地说道:“老师太把我带到水月庵落发,直到大娘……我说的是公孙大娘携带着人凤姊姊来到水月庵,老师太把我交给了大娘,临行之前,交给大娘两件东西,一包是雁翎宝甲……”
柳芜君忍不住“啊”了一声。
因为“雁翎宝甲”是有名的护身之宝,一甲在身,真的是刀剑不入,只要是在武林中走动过的人,都知道雁翎宝甲的名声。
上官文微微一笑说道:“还有一件比雁翎宝甲更惊人的东西。”
她指指蓦萍怀里抱着的包裹:“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无相神功’秘笈。”
柳芜君这回睁大了眼睛,一脸惊讶之情。
难怪方才当她一口承诺之后,上官文是如此的感动,那真是一个沉重的责任。
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样一个罕世无匹的武功秘笈,存放在蓦萍身上,那就是普天下武林人士追逐的目标,今后柳芜君要负多大的责任?
蓦萍没有发觉柳芜君的神情,她只是沉湎在回忆里,缓缓地说道:“老师太并没有说明这两宗宝物,将是分别交给何人。但是,她老人家只是明白地告诉我,不要踏上江湖一步,做个平平淡淡的普通人,为方家留下一脉香烟。”
柳芜君说道:“可是这东西又如何落在你手里?”
蓦萍说道:“离开水月庵不久,我们遇到赤炼蛤蟆,那一场毒火还没有烧起来以前,大娘在匆匆之中,要我和人凤姊在两个包裹里面,各取一件……”
上官文也点点头,这时候才了解到了真象。公孙大娘自知不敌,自身难逃活命,这才叫蓦萍和陈人凤各取一物,分头逃命,而她自己则是准备以命相拚。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是令人感动的。
上官文暗忖:“可惜自己没有时间,否则一定要去会会公孙大娘这样侠义人物。”
蓦萍接着说道:“文姨,你看!老师太的意思根本就不许我习武,如今把这本秘笈交给我,岂不是白白暴殄天物么?况且,这种武功不是人人都可以习得的。”
上官文说道:“当初我以为无意中幸得,就准备贸然接受,同时,我还另有一种打算……”
蓦萍急忙问道:“文姨,是什么打算?是与大雁塔之约有关吗?”
蓦萍的意思是指:大雁塔之约既然是一位难缠的高手,上官文准备练好了“无相神功”再去相会赴约。如果是这样,这“无相神功”秘笈就愈发的要交给上官文才对。
可是这“大雁塔之约”几个字听到上官文的耳里,不觉心里一震。她镇静了一会,摇摇头说道:“不相干的!你不要胡猜乱想。”
蓦萍说道:“可是……”
上官文正色说道:“蓦萍,你不要乱猜。当初公孙大娘领受了无嗔老师太的吩咐,要你终生不涉足武林,可是又将这两件宝物交给你们,可见得老师太对于这件事,并不是坚决的最后定着。再说……”
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公孙大娘为了你,也为这宗无价之宝,几乎送掉了性命,如今她获救了,而你又能和她见面,难道不应该将‘无相神功’秘笈向她有个交代吗?”
上官文点点头接着说道:“如果说你把这本秘笈交给一个名叫上官文的人,上官文是谁?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如此轻率?”
蓦萍忽然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会把文姨的种种切切说给大娘听,我相信以大娘的为人,她一定会觉得我这样的处理是对的。”
上官文微笑说道:“大娘怎么想倒不要紧,我是站在我的为人来看这件事,我能这么做吗?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啊!”
她说着话又从蓦萍手里拿过来小包裹,解开包裹,取出一叠抄本,然后再将原本放好,再小心地将包裹包好,交还给蓦萍手里。
她向柳芜君笑着说道:“柳姊,你看到了,就那么薄薄的一个小册子,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只要稍一不慎,不但会为自己带来灾害,也要为自己带来灾害,也要为武林掀起一场浩劫。”
柳芜君脸色沉重地点点头。
上官文拿着手里的那一叠抄本,说道:“这是我做错了一件大事,应该说是上干天怒。”
柳芜君讶然问道:“会有那么严重吗?莫非是……”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柳姊当然可以猜得到,我和蓦萍利用静居的一段时间,抄录了一份。”
她摇摇头,似是责备,又似乎嘲笑自己,带着感慨的口气说道:“当时我是基于一个……唉!莫名其妙的私心,既要保住‘无相神功’秘笈不致遗失,又希望藉着这本秘笈,能救出……”
她摇摇头说不下去。
她是说不出来的,因为大雁塔之约,西门飞燕最厉害的一招,就是表示已经控制住了公孙三娘。
无论如何,公孙三娘与上官文之间,恩恩怨怨,数不清楚,而上官文确是公孙三娘的老爷子救活、养育、授艺,这些都是再造之德,上官文不能忘记,她也不会忘记,这一份恩情只有报答在公孙三娘的身上了。
如果西门飞燕真的掌握住了公孙三娘,而且真的如她所说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那种状况之下,上官文是绝对地落于下风,那么要救得公孙三娘,只有用“无相神功”秘笈交换公孙三娘的生命了!
这一点用心,算是上官文的私心吧!
上官文沉默了一会,露出歉疚的微笑,接着说道:“人一有私心,就难能清明在躬了!我犯了最大的错误……”
蓦萍叫道:“文姨!”
上官文继续说道:“一件罕世无匹的宝贝,只有有德者得之,怎么可以抄录下来?那岂不是犯了天忌?所以我如今赶回来,除了将‘无相神功’秘笈交还给蓦萍之外,还有就是处理这件东西。”
她说着话,双手合拢,微微一阵搓动,但见细细的纸屑,纷纷从她指缝里洒落下来,随着江风一吹,纸屑都飘到江水里,流失得无影无踪。
上官文一拍掌,笑道:“总算挽回了一次重大的错失,也给自己增添了一次教训,人是不可存有任何私心的,不管你的出发点存心如何光明正大,一有私心在其中,就会失之偏颇了。”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握住蓦萍的肩头,看了一下,深长地说道:“好自为之!”
柳芜君却在这个时候上前拉住上官文的手,沉重地说道:“上官,对不起,明知你要赶时间,我还不得不多留你一会。”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柳姊,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柳芜君说道:“你方才当着我的面,把‘无相神功’秘笈交给蓦萍!从此刻此时起,我就负有无限的责任。”
上官文带有歉意地说道:“柳姊,没办法啊!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托付这件事。”
柳芜君说道:“我要特别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点,我只能负责长江水路这一段,到了田一帖的庄上,会见到了公孙大娘,到那时候,我要把这千斤重担交给她了。”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只此一诺,已经够了。”
柳芜君接着又说道:“上官,我们虽是萍水相逢,却是道义之交,我可要说一句你不愿意听的话。”
上官文说道:“柳姊不必多虑,有话请直说。”
柳芜君说道:“你此去西安大雁塔赴约,很明显地对手是十分强劲,胜负之数,是未定之天。但是我只希望你一点:不到最后关头,请决不要放弃,因为,你还有很多可以共生死的朋友!”
上官文一听之下,十分感动,很认真的点头说道:“柳姊,我明白你说话的意思!十分谢谢你的好意,我会记在心里,我这个人原也是不轻易就放弃的人。”
柳芜君点头说道:“那就好!”
上官文又说道:“柳姊,我虽不轻易就言放弃,但是我也不稍存任何侥幸依赖的心理,我会尽力而为。”
柳芜君握住上官文的手说道:“我要听的就是这句话,只要你能尽力而为,任何事都会有很好的结果。”
两个人的手掌互传着力量,重重地互握了一下。
上官文又望了蓦萍一眼,用意深长地说道:“蓦萍见到了公孙大娘之后,她恢复方欣芸的身份,她的前途当然会有公孙大娘来安排。不过……”
她对柳芜君注视着:“柳姊,你也不要推卸责任啊!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忠良后代尽一分力,就让这分力量能发挥应有的效果吧!”
柳芜君正色说道:“敢不遵命!也是你那句话,尽力而为。”
第三十二章
上官文感激地点着头,她望着蓦萍说道:“蓦萍!你柳姨是武林中少有的高人,你能得到她这样一句话,是非常不容易的。”
她忽然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道:“像我这样的人,居然有不尽依依之感……”
听到这句话,蓦萍的眼泪又抑止不住流了下来。
上官文笑道:“看样子我还真的要预期着下次再见面的机会了!”
柳芜君连忙说道:“那是当然!”
蓦萍也立即说道:“文姨!请你记得何家圩子,你一定要来。”
上官文笑道:“田老大夫一再说他要让我的脸上成为白玉无瑕,那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是非常吸引人的,我想我会来的。”
三个人如此临别之言,朝阳已经为江上带来暖意。船上的艄公一再将船沿着岸边而行。
上官文再次起手,高声说道:“再见!”
透露着一份依依之情,只见她背着朝阳,顷刻消失在岸上林间一片薄薄的晨雾里。
蓦萍望着那消失的人影,有一分依恋难舍之情。
柳芜君说道:“你文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相信她此次西安大雁塔之约,一定可以平安而且可以达成她的心愿。”
蓦萍含着泪水说道:“我是应该跟着去的,但是……”
柳芜君正色说道:“在这以前,我是赞成你跟你文姨去的,但是现在不同了,你知道吗?”
蓦萍愕然望着柳芜君,怯怯地问道:“柳姨!你是说……?”
柳芜君说道:“你文姨方才把‘无相神功’秘笈交还给你,固然是一种坦荡的君子风度,但是,同时也是交给你一项沉重的任务。”
蓦萍静静地在聆听着。
柳芜君说道:“大凡一种人间罕见的宝物,任何持有人不能存有一个‘私’字。比方说你文姨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如今到你手里至少你应该有两样心里打算。”
蓦萍恭谨地说道:“请柳姨教诲!”
柳芜君说道:“第一、要维护秘笈的安全,不能让奸邪不肖之徒获得,将来危害武林,那是不得了的事情。”
蓦萍忍不住说道:“柳姨!………”
柳芜君说道:“当然你和我目前都有这份责任,我的意思让你了解这份重任。第二、必须要找一个真正天赋异禀、为人正直不阿、心有侠义的人,将这本秘笈传给他,使之发扬光大。我想这是当时那位无名的高人辛辛苦苦、殚精竭虑,研创出“无相神功”,又将之笔录下来的良苦用心。”
蓦萍这回恭恭敬敬地应声:“是!”
柳芜君又说道:“当然,这并不排斥你自己在内,而且应该说,站在一个‘缘’字的立场,你是优先考虑的人选。”
蓦萍急得涨红了脸说道:“不!不!柳姨!我是不行的,一方面我没有那份资质,再方面老师太对我的前途,已经交代了大娘……”
柳芜君微笑说道:“你不要听到我说不能有‘私’字,就吓得这样。其实我下面还有一句话,同样的重要,那就是:如果你有这个条件,要当仁不让。”
蓦萍连忙说道:“柳姨!我没有这个条件。”
柳芜君笑笑说道:“那也不见得,总而言之,我是让你先了解这个秘笈存放在你这里,是有无比的责任,也有无比的危险。其实未来如何?谁又能料得到呢?”
蓦萍喃喃地说道:“我是不会辜负老师太和文姨一番苦心的。”
她念念不忘地在想着文姨,实际上,她的文姨正一步一步走向人家事先布好的陷阱,危险正在等待着她。
古长安,俗称为西京,历代不少帝王建都于此。名胜古迹,俯拾皆是。一入古长安,令人处处发思古之幽情。
例如,其中最脍炙人口的当推:碑林、大小雁塔、下马陵、未央宫、坝陵、开元寺……等等。每一处都是一篇历史,每一处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其中还有许多传说,而且最为一般人所茶余饭后谈论而且历久不衰的,如:终南山麓、湘子河畔,有一小山名曰兴龙岭,岭下有一古洞,名曰太师洞。
相传兴龙岭原名绝龙岭,商汤名臣闻太师闻仲,当年就是被烧死在此,因为闻太师当年习道辞山的时候,他的师父告诉他一句话:“你一生不能逢‘绝’字。”所以他和姜尚打仗,兵败至绝龙岭,便自知大势已去。
另外,就在兴龙岭对面,有一翠华山,也有一个洞,叫做“湘子洞”。传说更美,说“韩湘子九度文公十度妻”,就是在这个洞里完成功德的。韩湘子就是传说中八仙当中最年轻的那一位,而文公就是他的叔祖韩愈韩文公。
当年韩愈是唐代反对佛教的主要人物。唐元和十四年,唐天子迎凤翔法门寺佛骨到长安。韩愈上书力陈其弊,触怒了天子,被贬为潮州刺史,那是一种变相的充军。
韩愈在过秦岭时,写了一首诗: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朝阳路八千。欲将圣明除弊事,肯将衰配朽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还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首诗写得惨凉万分,但是其中流露出那种择善固执的儒家精神,是十分了不起的。
韩湘子唱道情他本是道家,为什么又跟佛家发生关连?湘子度文公成为佛家宣扬佛教的典故?就没有人知道了。总而言之,传说都多少有一些牵强附会之处,说来曲折离奇,引人一掬同情之泪,也就是了。
而大小雁塔是两座宝塔。
大雁塔在城南慈恩寺,塔高七层,塔下有一个最有名的碑,叫圣教序碑,是唐代大书法家褚遂良所写。后来历代陕西中得举人的人,都到这里来题名,所谓“雁塔题名”就是指的这里。至于小雁塔是在城南荐福寺,塔高十五层,约有十二丈,因为有大雁塔在先,又与大雁塔相峙,所以命名为小雁塔。传说这小雁塔是唐代宫女积脂粉钱所建造的。
这天,天高气爽,长安城里摩肩接踵,慈恩寺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在人丛中,有一位汉子,一身灰布裳,拦腰盘着一根黑色板带,扎裤脚,薄底布鞋,一身朴实,头上戴着一顶卷沿遮阳,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只可惜的是这一张脸上有一道紫色疤痕,将整个的脸,都扯变了形。
这人正是千里迢迢,前来赴约的上官文。
上官文在大江之上,不但将“无极神功”秘笈还给了蓦萍,连带将当初耗费不少精力手抄录本也当场毁掉,那是因为上官文改变了心意,她决心不能拿这样的武林的奇珍,换取个人所需。那是自私,不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所应该做的事。
上官文在沿途仔细盘算。
西门飞燕对她所说的话,到底有几成真话?有没有故意夸张其词之处。
最使上官文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的,西门飞燕硬说公孙三娘已经被她掌握,而且是唯命是从,就凭这一点,西门飞燕才以此要挟上官文将“无相神功”秘笈交换!
公孙三娘是何许人?上官文还能不清楚?公孙三娘是宁折不弯的人,如何能掌握住她,而且让她唯命是从?
但是,问题在西门飞燕在华山之巅,与上官文硬对一掌之后,充分显露出她已经习学会了“无极神功”,除了公孙三娘亲自把“无极神功”传授给她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公孙三娘如何会把这个不传之秘,传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当年为了这本“无极神功”秘笈,公孙三娘与上官文互相伤了感情,如今竟然将这本秘笈传给外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那只有一个可能,西门飞燕确实是掌握控制住了公孙三娘。
西门飞燕是用什么方法呢?
上官文不是没有想过,即使是用毒,公孙三娘也可以拚着一死,不会屈辱自己的。
上官文实在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她明明知道此行赴约,是在向一个陷阱里跳,但是她不能不跳!
此所以上官文心情沉重,没有把握的原因,如果西门飞燕果真的掌握控制住了公孙大娘,上官文此行是败定了!
上官文一个人缓缓地走进慈恩寺,来到大雁塔,正是日正当中,似乎周围的人群,都是一般人,看不出有任何不同于普通人的江湖人士出现。
她坐在塔前一处石阶上,静静地等待。
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渐渐地游人少了,日影偏西了,凉意加重了,上官文坐在那里没有移动,也没有人找她搭讪。
眼看着天色渐生暮色,慈恩寺晚课钟声,悠然响起,上官文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失望地离去。
她刚要迈出脚步,突然间又停下来。
人站在那里没有移动,就像是一尊石像。
就在这时候,一只纸折成的小燕子,从大雁塔上,飘然落下。
这只纸燕子飘舞得十分灵活,随风飞舞,和真燕子一样。
令人奇怪的是纸燕子在空中悠然下落的时候,一直朝着上官文的地方飞过来。
大雁塔高达七层,似乎是从最上一层飘下,晚风带着呼啸,却没有影响到这只纸燕子悠然飞舞。
快临到上官文身后不远的上空,纸燕子突然急剧冲刺而下,正朝着上官文的背心直飞过来。
上官文并没有回头,突然一伸手,用右手食指和手指,快如剪刀般一夹,准确无比地夹住纸燕子一双翅膀。这时候她才发现纸燕子的背上,连接了一根丝线,是从大雁塔上连了下来的。
上官文扯断丝线,展开纸燕,里面写了几行极其娟秀的字:“欢迎你来到大雁塔准时赴约,你真是一位信人。请在古长安城里稍作憩息,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明日自然有人跟你联系。”
后面落款画的是一只玲珑可爱的小燕子。不用说这是西门飞燕的标记。
上官文轻轻地拈着这张薄纸,微笑凝视了一会,然后很自然地一松手,张嘴一吹,将这张薄纸吹去很远,落在暮霭苍茫阴影里,她抬起头来对着大雁塔上一招手,说了一声:
“辛苦你了!”
她轻松地迈步走向寺外。
不过在上官文的心中,却梗着一个疑问:“她说要在古长安一尽地主之谊,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吗?”
她几经思索之后,到长安城外,找到一处破败的城隍庙,空洞的山门,正呼啸着风声。供桌上灰尘很厚,香炉是冷的,神龛是破的,神的际遇往往跟人一样,有走运也有背时,大概这个城隍已经失时.香火冷落,连一个看庙的都没有。
上官文拂去灰尘,靠着供桌,趺坐闭目养神。
刚刚闭上眼睛,调息养神,突然,外面一阵人声和脚步响,随着灯光耀眼,停在城隍庙门外。
上官文没有睁开眼睛,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着了一样。
门外的人停顿了一下,又是一阵脚步声,搬了许多东西,摆在上官文之前。
上官文仍然是稳坐不动。
这时候有人说话了,而且还是个姑娘的声音,说得非常委婉动听。
“奴婢奉我家主人之命,特地送来几样粗菜,和一些点心,不成敬意,只是略表地主之谊,请上官夫人享用。”
这时候就有一阵香味,飘溢在庙里。
上官文已经有大半天没有吃,也没有喝,这种香味,对人真是一种诱惑。
上官文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前面摆了一张油漆得十分光亮的圆桌,上面摆着四碟四碗,四碟是冷盆、四碗是热菜,香味就是从那热腾腾的菜肴里飘散出来的。
就对着上官文的面前,放着一只精致的瓷碗、一双筷子,靠右手旁,还有一盘葱油烙饼,无论是色、香、味,都会令一个腹中饥饿的人,垂涎欲滴。
上官文微微一抬头,这才看到紧靠着门口,站着四位年轻的姑娘,长得都十分的标致。其中两个手里提着一盏非常讲究的宫灯,另外两个垂着手,含着微笑望着上官文。
上官文缓缓地问道:“四位姑娘深夜来到这荒郊野外,摆上这样精美的食物,是为了什么?”
徒手的姑娘立即叉手回道:“回夫人的话……”
上官文立即接着说道:“我这个样子配叫夫人吗?你已经知道了,我叫上官文,随便你们怎么称呼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感到恶心!”
那位姑娘立即说道:“婢子不敢!”
上官文说道:“那就请你说吧!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位姑娘说道:“婢子已经说过了,这只是我家主人略尽地主之谊,不成敬意。”
上官文微笑说道:“姑娘!替我谢了吧!我上官文来到这古长安,是来应一位对手的约,在古长安我没有朋友,这些佳肴我不能接受。”
那位姑娘说道:“我们知道……您已经老半天没有吃东西……”
上官文微笑说道:“你们既然知道我半天没有吃东西,也应该知道就是再有一天两天不吃东西,对我也无妨碍。”
那位姑娘此刻态度显然有了改变,叉手改为环抱胸前,也露出微笑说道:“也包括了立即要和一位高手搏杀对招吗?”
上官文对这位姑娘看了一眼,说道:“哦!姑娘,你是在威胁我?”
那姑娘道:“那倒是不敢,无论如何你是客人……”
上官文立即更正说道:“不是客人,是对手!”
那姑娘笑笑说道:“无论是客人也罢,对手也罢,甚至于是敌人也罢,来到了古长安,我家主人招待一顿的诚意是有的。至于说到威胁,您也不是一位能受威胁的人,除非您怕菜肴中有毒。”
上官文笑了。
她没有说话,伸手拿起一块葱油烙饼,缓缓地吃起来。
这时刻立即有一位姑娘不知从何处倒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汁,只闻得香味扑鼻,双手捧到上官文面前桌子上。
上官文一连吃了三块葱油烙饼,接着又端起汤汁呷了几口,只觉得味道鲜美,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熬的。
放下汤碗,上官文依然坐在那里,微笑说道:“多谢贵主人西门夫人,也谢谢姑娘的激将法,使我尝到了美味。”
那姑娘说道:“总算夫人……我是说总算您肯赏给我们四个一点面子,回去也好向我家主人交差事。”
她倒是真的福了福,行了个礼,便指使着另外三个收拾菜肴碗筷。
上官文问道:“姑娘!我和贵主人西门夫人有约,约期正是今天……午夜未过,还算是今天,我是千里迢迢如期履约,你家夫人她……”
那位姑娘立即说道:“对不起!我们四个只是奉命给您送吃的,别的我们不知道。”
上官文似乎有些不悦,说道:“这就是你家主人的不是了!堂堂正正的赴约,如今竟又弄得如此鬼鬼崇崇,令人好生失望!”
那姑娘连忙说道:“上官夫人!您的这些话,留待回头再说吧!我说过,我们四个只知道送菜来的,别的我们都不知道。”
上官文说道:“如果我留住你们,不让你们回去,直待你家主人出面呢?”
这时候外面有人应声接话说道:“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为难她们有什么意义呢?”
但见四个姑娘连菜肴碗筷都来不及收,立即分开,闪出道来,从灯光下,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这人看上去约有四十上下,脸色有一些焦黄的病容,但是,在两道浓眉之下,一双眼睛是炯炯有神,甚至于可以说是目光如炬,慑人心神。
穿了一件长衣,但是却在腰间系了一根金色的腰带,将腰身勒得很紧。
外面罩了一件披风,黑面红里,在微风中翻动着。
他走的每一步,都使人觉得很有力量。
这人在门口刚一站定,就吩咐四个姑娘:“把菜肴收拾起来带回去喂狗,给这种不识抬举的人吃,倒不如当初就喂狗!”
那姑娘脸上露出不安之色,说道:“总管……”
那人脸色一沉,焦黄变成煞白,喝道:“还不快走!在这里还有你讲话的余地吗?你以为你们是谁?”
那位姑娘应了“是”之后,一方面指使其余的人收拾筷碗菜肴,同时也以委屈的语气,委婉地说道:“婢子是奉夫人之命,来接待客人,而且夫人说……”
那人沉声喝道:“大胆!你敢回嘴!”
不知道从披风里面突然抽出一根长长的皮鞭,“啪”地一声,就如同是一声闪电,将那位姑娘的左肩上衣,撕扯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肌肤,雪白的肌肤上立即有了一道血痕。
上官文此时缓缓地说道:“我不喜欢看有人以强凌弱!”
那人收回鞭子,“哦”了一声说道:“你是要为她们打抱不平?请你别忘了,我跟她们是一边的,我是管教她们,你这样插手是多管闲事!”
上官文说道:“我不会管你们的家务事,但是,请你不要在我的面前欺凌别人!”
那人笑笑说道:“看样子你是要管我们的家务事?”
上官文说道:“我已经说过,只要不在我的面前,你们的家务事与我无关。”
那人说道:“如果我偏要在这里管教管教我们的人呢?”
他说着话,突然手里的皮鞭又是一抖而起,掠向那位姑娘的上身。
那皮鞭约有五尺多长,黑黝黝地发亮,在他手里耍弄起来,直如一条黑色怪蟒,张口作势要噬人一般。
这一鞭下去,这位姑娘的上身显然就要整个被撕掉。
可是这位姑娘显然并没有闪躲的意思,竟然缩着肩,似乎是在等待承受。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
突然人影一闪,本来两盏宫灯照着灯影就已经不容易看清楚,如今人影闪动得太快,根本看不清楚是从何方闪来的人。
但是有一件事是看得清楚的,那就是那人一鞭子闪电般地抖出去,却自落了空。
鞭子收势不住,鞭梢扫着了城隍庙的门柱,只听得哗啦啦一阵乱响,城隍庙的门被拉塌了一边。
那人再定睛看时,只见上官文右手搂着那位姑娘站在城隍庙门外,正在低着头替那位姑娘整理衣裳,根本就没有把那人放在眼里。
那人冷冷地说道:“你还是要管我的闲事!你准备着吧!我要在你脸上的另一边,再为你添上一道疤痕,让你丑也丑得均匀一些!”
上官文倏地一个转身,面对着那人。
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之下,可以看得出,上官文的脸上有了怒容,她站在那里,有如一尊石像。
那人呵呵笑道:“生气了吗?呵呵!像你这样的人,还值得如此的大费周章,真是……”
上官文忽然一下冷漠下来,淡淡地问道:“你是谁?你是西门飞燕手下什么人?”
那人闻言一阵呵呵地冷笑道:“你看我是西门飞燕的手下吗?”
上官文说道:“可是方才这位姑娘叫你总管!”
那人鼻子里冷哼一声说道:“总管!那也不是她西门飞燕的总管,她也配吗?”
上官文问道:“既然你是总管,自然是西门夫人的部属,做属下的那有不听主人的道理,你身为总管,自然知道,我跟西门之约,是在某种情况之下订的约,是一桩很慎重的事,我不希望由于西门的属下不守规矩,破坏了我们之间约定的诺言。”
那人冷呵呵地仰起头来笑了一阵,突然一收笑容,冷酷无比地说道:“你没有听懂我的话?还是在装佯?”
上官文说道:“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这种态度。”
那人也说道:“我也不喜欢你说话的样子。”
上官文说道:“我已经说过,我是跟你的主子西门夫人有约,我不希望其他的人前来打岔。如果你是西门夫人派来的,请你立刻尽快告诉我,她在何处。如果你是擅自前来的,请你闪开,我不是一个喜欢动手的人!”
那人仿佛对于上官文一再地说他是西门飞燕的属下,非常地讨厌。
他冷冷地说道:“你是在故意触怒我!”
上官文忽然笑了,说道:“我为什么要触怒你呢?我们本来就毫无瓜葛,彼此无关,我岂有故意触怒你的道理。”
那人说道:“既然你说的如此,我相信你。这样吧!你把东西拿出来,我们今天的事,完全一笔勾销。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成为好朋友,我还可以请到最好的大夫,为你整容,还可以……总而言之,有许多你想不到的好处。”
上官文“哦”了一声说道:“是这样的吗?那倒是想不到的事。”
那人说道:“我说话算数!只要你把东西拿出来。”
上官文问道:“拿什么东西?”
那人顿时不悦地说道:“又来了,是不是!你跟西门飞燕约好见面就是为这样东西,怎么又装起来了呢?”
上官文正色说道:“那是我跟西门飞燕之间的事,与其他的人无关。”
那人沉着脸色说道:“你到底想怎样?为什么这么不通窍?只要你把东西交给我,有什么事不能在我手里解决呢?”
上官文心里一动,立即问道:“包括我师姊公孙三娘的事在内?”
那人闻言一怔,但是他立即说道:“你说的公孙三娘,她是不是就是叫什么冷面罗刹,啊!不是,叫什么牡丹罗刹的那个女人?”
上官文闻言一震,立即说道:“对!对!就是她!请问她现在何处?她的情形怎么样子?”
那人说道:“你问那个活死人做什么?”
上官文一听,几乎跳起来,睁大眼睛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她这样一叫,那人倒是意外地吓了一跳,但是他又露出奸诈的笑容说道:“你不要这样乱叫乱吼的好不好!你看你那张脸,扭曲得真叫人恶心!”
要是平时,这是犯了上官文的大忌,恐怕就会受到处分了。可是此刻显然她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上官文一味地追问道:“你方才说公孙三娘怎么样?你再说一遍。”
那人说道:“我说那个女人已经是活死人,你还问她做什么?”
上官文不觉脚下向前迈了一步,紧追着问道:“你说什么活死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说道:“什么意思,你自己不晓得去想吗?活死人就是俗话说的行尸走肉,等于是活着的死人!你明白了吧!”
上官文瞪大了眼睛,半晌说道:“果然!她是中了毒!中了西门的毒!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三姊她为什么会忍辱含垢的活下去?她不是那种人啊!”
那人一听愣了一下,立即呵呵笑道:“她是你三姊?哈哈!原来是这样,原来西门飞燕用了这一招人质,挟迫你就范!告诉你!你这位三姊是不是那种人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含辱忍垢,只要有那东西,她就会苟活下去!”
上官文追问道:“什么东西能让她如此含垢忍辱苟活下去?你说!”
这时候原先那四位女婢其中一个叫道:“总管!你不能这么说……”
那人脸色一变,厉声说道:“你是什么东西?我的事还要你来说吗?”
不过,他虽然是这么说,事实上他已经不再说了。他只是转变话题,说道:“还是那句话,把东西交给我,我带你去见见你那位要死不活的三姊。”
上官文突然沉声说道:“不行!你现在就带我去!”
那人冷冷地说道:“东西呢?”
上官文断然说道:“没有什么东西,你也不是我交换的对象。如果你不带我去……”
她转向那四个姑娘说道:“姑娘!你们不是奉主人的命令前来接待我的吗?现在请你们带我前去见你们的主人!”
其中那位姑娘显然受了上官文方才救她一鞭之厄,有一种报恩的心情,委婉地说道:“上官夫人!对不起!我还是称你作夫人。我们只是奉命前来接待你,至于其他的事,婢子就不敢擅专的了。”
上官文还没有说话,另一个姑娘又说道:“待一会自有另外的人来接夫人前去。”
那人突然喝道:“有我在这里,谁敢带你去?”
上官文说道:“那就请你带我去。”
那人说道:“还是那句话:东西先拿来。”
上官文说道:“如果你说的东西是指的‘无相神功’秘笈,我可以告诉你,免谈!”
那人冷呵呵地笑了一阵,说道:“你叫上官文是吗?上官文!如果今天你不拿出‘无相神功’秘笈,你不但见不到你公孙三姊,连离开此地也办不到了!”
上官文沉下脸色说道:“如果你不带我去,就请你闪开。”
那人冷哼一声,突然间,右手一抬,原先垂落在地上的黑色皮鞭,蓦地一揽而起,宛如有灵性一样,缠向上官文的下盘。
只是一瞬间,那根黑色的皮鞭,在上官文的腿上整整缠住了五圈。
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只要那人一抽动皮鞭,上官文可能就有两个结果。
全身衣衫被撕得粉碎,而且血肉横飞。
另外就是整个人会飞了出去,起码要摔到好几丈开外去。
那人的鞭子是绕在手腕子上的,他得意地抖着手,微笑着说道:“上官文!你既然来赴约,必然带着有‘无相神功’秘笈,现在拿出来还来得及,否则,后悔就来不及了!”
上官文不动声色,低头看着缠住在身上的鞭子。
那人摇摇头说道:“上官文!我知道你有点功力,不过我奉劝你,不要动歪心思,被我的鞭子缠上的人,要想脱身,那是妄想。”
他又表现了一付同情的面孔,啧啧说道:“只要我一动手,情形就不是这样子了!”
上官文面不改色,缓缓地说道:“放开你的鞭子!有话好说!”
那人大笑说道:“你想求饶了吗?告诉你,老爷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外号,别说你求饶,你就是跪下来喊三声祖爷爷也不成。你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拿出秘笈来。”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来到古长安,我是客位,我再强煞也要注意到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劝你快些松手,否则彼此面子上不好看,因为我还要和西门夫人见面。”
那人倒是一怔,但是他立即笑道:“我说过,我知道你很有点功力,但是那是没有用的!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好吧!让你尝尝我这鞭子的滋味。”
只见他突然一挥手,抽动手里的鞭子。
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人愕住了。
在他的预料中,他这样一抽鞭子,眼前就是一幅悲惨的画面。
可是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上官文站在那里纹风不动。
她的右手握着那人的鞭子。
她自己已经缓缓地松下腿上所缠的鞭子,但是她的手并没有放松。
鞭子是蹦得紧紧地。
那人的脸色已经有了惊诧之色。
突然他大喝一声,脸色挣得通红,右手的手臂也在微微的发抖。
显然他是用出了十成真力。
上官文腿部的鞭子已经解开了,她双腿微分,侧身而立,左手叉腰,右手微屈,拉着那根绳子。
两人相距不到三步,鞭子蹦得紧紧的,可是如此双方一拉,功力高下,立刻分明。
那人显然是使出了全力。
上官文到底使出多少力量,无法知道,但是,她一派从容不迫的神情,就已经超出那人许多。
最让对方心悸的,上官文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那人的脸胀红得更厉害了,而且汗珠已经从他的额上,直流而下,而且头上还在冒着热气,而且眼珠子也在突出。
他并没有低估上官文。
虽然西门飞燕没有跟他谈及与上官文订约的事,但是他以精明和细心观察,知道西门飞燕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不过,他自己也有衡量,就算是西门飞燕遇到了高手,凭他这根鞭子,凭他的功力修为,也可以操必胜的左券。
他没有低估对手,只是过于高估自己了。
多少是有些骄纵,所以容易失手。
双方如此僵持了半盏热茶的光景。
突然上官文一松手,说道:“领教了!”
那人顿时觉得有一股劲道直涌而至,他一时桩步稳不住,噔、噔、噔一连退了好几步,兀自留不住身形,“噗通”一声,坐落地上。
第三十三章
那人还能把握住这一瞬间的力势,就地一个翻身,一连滚了两个滚翻,滚到庙前好几尺的地方。
就在这时候,突然见他反弹而起,人有如是一支劲射的箭,朝着上官文横飞劲射而来。因为事出突然,而且来势极快,上官文并没有应招还手,只是一闪身,以一丝之差,闪开一身的间隙,那人收势不住,哗啦一阵响,撞碎了祭台。
饶是如此,那人再次弹起,一个电旋回身,这时候让人看清楚他的手里握着一柄近乎是匕首的短剑,光芒耀眼,冷气通人,分明是一柄古物神兵。
他如此一转身的瞬间,已经展开身形,扑向上官文。
上官文从容一闪,叱道:“住手!”
那人根本不理会,手中短剑疾风骤雨般地刺来,出手快极,而且招式奇特,每出一招,都可以将对手扎上两三个透明的窟窿。
但是上官文似乎比他还要快。
剑起剑落,上官文的身形都抢在一瞬之先,悠然从剑尖下擦身而过。
这种贴身搏击,性命只是在呼吸之间,圈外的人,根本看不清楚他们彼此之间的身影,所能看到的只是那柄短剑,在闪着光芒。
上官文一面游身闪让,一面说道:“我叫你住手,否则伤了颜面,回头我跟西门不好见面。”
这时候那人自知不是对手了。
这大概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次遇到如此的强敌。
如果说这时候他有什么念头,那就是极端地后悔。
他后悔自己太过于轻敌,因为轻敌所以他此行没有作最妥善的准备,否则也不致于到如今这种险境。
只要他能够,他只想使出一剑,为自己找到一个台阶,挽回一点面子,他会收剑就走。
然而他不能,他根本脱身不了。
虽然他手中挥舞剑,但是他明白,只要他一收剑放弃攻击,立即就会败在对方任何一招的反击之下。
突然这时候上官文一个转身,在背后露出一个破绽。
那人大喜,把握住这稍纵即逝的大好机会,手中短剑顺势一挑,从上官文的腰际,一直上挑到颈子后面“对口穴”。
他这招攻击并不指望得手,能够把上官文逼着向前冲出去两步,取得这个空隙,他便可以很有面子的收剑,说两句台面上的话,结束今天晚上这场危机。
如果这一招能挑开上官文的衣服,进一步能划伤上官文,那更是捞回十足的面子。
因为他以为这是必胜的一招,所以,全力施为,招式较老。
高手过招,招式一老,是犯了大忌!
那人原以为必定得手,孰料上官文不知道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功力,人向前微微一倾,在那种情况之下,人根本是站不稳的。
这样纵使躲开了一剑,上官文也会因此而爬伏到地上去。
但是情形不是这样。
上官文的身形变化快极了,就在如此一伏一倾的瞬间,半倾斜的身子,突然一个反转,不仅如此,她藉势一挑右脚,踢中那人的右腕,因为招式太老,收招无及,只听得哎呀--声,手中的短剑飞出了手。
上官文高明极了,她的身子刚一沾地,就一弹而起,站在那里,微微一笑对那人说道:“得罪了!”
两盏宫灯,远远地照着那人焦黄的脸,冒着油汗,眼神已经不似方才那样有神了。良久,他惨笑了一下,说道:“果然高明,但愿你此行顺利成功!”
他捧着右手腕,缓缓地走去,找到了那柄短剑,一声不响,飞身而逝。
上官文这时候走到外面来,那四个女婢只胜下两名掌着宫灯的。
上官文朝着她们说道:“现在可以带我去见你家主人了吗?”
那两名女婢面无人色,微有所栗地说不上话来。
上官文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很严,不敢有丝毫违抗,不过目前情形不同……”
她说到这里,立即又顿住了。
目光朝着前面看去,淡淡地说道:“是我高估了你们那位总管,也高估了你家主人。在江湖上走动,如果连认输的本领都没有,那就是惹杀身之祸的根源。”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对面有幢幢人影出现,走在前面的是那个自称是总管的人。
他走到上官文面前约十来步的地方,停住脚步,冷峻地说道:“上官文,现在你有一丝生存的机会……”
上官文显然是生了气,也显然是瞧不起这种人。以一种极鄙视的眼光扫了对方一眼,然两眼上翻,毫不经意地说道:“当我不想死的时候,还没有人能让我死。至于你……”
她停了一下,又望着对方,鄙夷地说道:“倒是你,你自己的性命要多加小心,像你这种人,居然还能活到这把年纪,不能不说是奇迹。你是知道的,方才如果我的脚尖再向前踢一点,你还能在这里吗?亏你有脸还会领着人回来!”
那人本来是蜡黄的脸,此刻变得煞白。
他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又笑了出来,说道:“上官文,我现在不跟你斗嘴,我只是再说一次,你现在只有一丝生存的机会。如果你执迷不悟,错过这个机会,你只有死路一条。”
上官文冷冷地问道:“这回是仗着人多吗?”
那人没有回答上官文的话,只是很认真地说道:“现在你如果把‘无相神功’秘笈拿出来,方才的一切,我都不计较,你可以平安地离开这里。否则……”
上官文望着他,摇摇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人?说句骂人的话,你是癞哈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我倒是给你一个机会,请你立即离开这里,否则,你今天想平安地走出这里,是大不可能的事了。”
那人似乎在咬着牙,在为自己下决心。
上官文说道:“想必你这次再回来是有恃无恐的样子,有什么本事你尽管使出来吧!”
那人突然大喝一声:“好吧!就算你现在将‘无相神功’秘笈献给我,我也不要了。”
只见他一个电旋转身,快如疾风,掠身到一旁,呦喝道:“干掉她!”
他的话音一落,只见从黑暗处一阵嗖嗖之声,随着满天火光,有如飞蝗般地飞过来。
在这一阵火光之后,又飞来一阵石头一样的东西,落地之后轰隆之声四起。
一时火焰熊熊,硝烟四起,那一座城隍庙不消多少时候,竟被这一阵硝烟火石,烧成平地。
可怜那两个手持灯笼的姑娘,就在这一阵烈火和爆炸声中,化为灰烬。
大概经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火焰渐渐地熄了,断壁残垣的城隍庙,在冒着阵阵的轻烟,那一阵的烈火与硝烟,已经归于寂静。
那人缓缓地走出来,此刻已经有人另外挑起两支火把,照到他那张蜡黄色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说道:“上官文,你是自找死路!怨不得我。‘无相神功’秘笈随你而毁,这样也好,反正大家都得不到。”
他冷笑两声,转过身去,一挥手,这才看到在黑暗处,有三十多位青壮,各携着弓箭以及引火之物,缓缓地排着队回向归途。
那人还没有走两步,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颜色一变。
不知从何处突然亮起一排宫灯,在宫灯之中,出现了一顶平台轿子,灯光下,可以看出粉红色的纱帐,其中隐隐约约坐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人立定脚步,一挥手,低声说道:“叫他们先从别路走!”
那三十多个人有个带头的,赶着众人,从另外一边走了。
平台轿子已经放了下来,纱帐里面的女人说话了:“韩堤,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顿了一下说道:“什么意思与你无关!”
那纱帐里的女人说道:“你不要忘了,你到这里来,是归我管制,韩堤,你今天晚上的所作所为,犯了我的规矩,也坏了我的原有计划!”
那人突然冷笑说道:“也请你不要忘了,我韩堤是和你一样地位的人,只不过你在内苑……”
纱帐里的女人立即叱喝道:“韩堤,你要死了!你敢再多说一句,你知道你犯了什么样的罪。”
那个叫韩堤的人,冷泠地说道:“我只是在提醒你,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只不过因为这地方情形特殊,才让你负主要责任,你西门飞燕并不是我的上司主子!”
纱帐里的女人,正是上官文应约而来相会的西门飞燕。
西门飞燕坐在纱帐里,并没有离开平台轿子。微风拂动纱帐,宫灯的影子在闪动。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飘忽而让人捉摸不定。
西门飞燕此时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你知道我是在负主要责任就好,现在我告诉你,你今天晚上犯了最大的错误,现在你回去吧!听候处置!”
韩堤倔强地说道:“我犯了什么错误?”
西门飞燕说道:“我叫你回去再说,你留在这里只会再给我丢人!”
韩堤说道:“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我只不过是烧死了一个上官文而已!至于那两个婢女,命更不值钱,算得了什么?”
西门飞燕说道:“韩堤,人家叫你是冷心病面杀手,是一点也不错。不过看你除了冷心之外,还要加上无知二字才对。”
韩堤沉下脸说道:“西门飞燕,你不要趁机会侮辱我,告诉你,在这里一切的事,我都记在心里,回去我们要好好地算一算!你说!我什么地方无知?”
西门飞燕冷笑道:“你以为上官文被你一阵雷火烧死了吗?”
韩堤说道:“没有人能躲得我的雷火阵,请你不要忘了,这雷火阵是来自……”
西门飞燕立即哼哼说道:“又来了是不是?”
韩堤果然把话缩回去,又说道:“总而言之,上官文虽然功力不错,她也逃不过我的一阵雷火,早已身化为粉碎。”
西门飞燕说道:“说你无知你还不服,你再去看看!”
韩堤站在那里没有移动。
西门飞燕冷笑说道:“武功比不过人家,那并不是最丢人的事。本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能称第一的人。不过如果见识不如人,那就丢人丢大了!”
韩堤还是站在那里没有移动。
西门飞燕说道:“你去看看,在城隍庙的断壁残垣,除了那两个冤枉死的侍女之外,可还有第三人的尸首?”
她接着又说道:“人可不是普通的东西,烧死了还是看得清楚是人的尸骸。”
韩堤这时候大惊,浑身为之一震,立即一个电转回身,飞步跑到城隍庙的火场,那袅袅的轻烟,仍然在飘动,中间夹杂着一些焦糊的异味。
他快步地走了一遍,而且特别拨开一些倒塌的墙壁,留心地察看。
他的心开始向下沉落了!
火烧场地并不多大,虽然夜色不明,凭他的眼力会看得很清楚。除了那两个侍女绻缩拥在一起的尸骸,焦如火炭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三具尸体。
韩堤又转了一圈,突然转身,忿忿地说道:“我不相信!……”
西门飞燕淡淡地说道:“你是相信的,只是你不敢承认罢了!”
她拍了拍平台扶手,立即有人上前撩开纱帐,摆好脚踏,西门飞燕从平台上缓缓地走下来。站在平台附近,望着韩堤,说道:“你的雷火阵我曾经警告过你,那只能吓吓普通人,如果你是一位武林人士,是一位江湖客,就应该凭自己的武功,和人家比个高下。赢了,是真本事硬功夫;输了,也要有输得起的度量,这样才是一个江湖客。如今……你看,你无法收场了吧!”
韩堤站在那里喃喃自语说道:“我还是不能相信,她是怎么能够逃脱出那一阵雷火的,那是不可能的呀!”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你已经没有自信了吧!等着吧!还有更难堪、更难挨的事情,等着你来处理呢!”
她自顾说着话,缓缓地转过身去。
这时候立即有四个红衣侍婢很有秩序地分从两边绕过,侍护在西门飞燕的两侧。
在四个侍婢的外侧,各有四盏宫灯,将左右照得通明。
另外有两名大汉,从平台的后面,抬出一张高背镂花丝绒太师椅,上面还加着一张鹅黄绣缎带着红色流苏的椅披。
两人将太师椅搬在西门飞燕身后,正好让西门飞燕从容坐下。
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看得出是受过严格的训练。
西门飞燕坐下之后,好整以暇地在享受侍婢送上来的一盏香茗。
韩堤有些忍不住,怒吼道:“西门,你这么装模作样的做什么?你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西门飞燕微微笑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呢?虽然你在一味争功,我可不跟你一般见识。”
她放下茶盅,尖尖玉手,从嘴唇上拈起一小片茶叶,轻轻地一弹。露出那又白又细又整齐的糯米牙,你不能不承认西门飞燕是一位美人胎子。
她挥挥手,让茶盅端走之后,这才微笑着说道:“我再说一遍,我是不会跟你过不去的,但是有人会跟你过不去。因为你平时对我太过嚣张了一些,所以今天我要坐在这里,看看你的真才实学。”
韩堤忿忿地说道:“你留在这里吧!我可没有兴趣在这里奉陪,我走了!”
他这里一转身,大踏步地刚迈出第一步,脚下的步伐,就僵在那里了。
因为他发觉就在对面不远,相隔也不过才三五步之遥,上官文站在那里,有如一尊石像一般,屹立不动。
韩堤这一个震撼,几乎是很自然地收回迈出去的脚步。
他也是很自然地张口问道:“你……果真没有死?”
上官文脸上了无表情,淡淡地说道:“记得我说过,如果我自己不想死,还没有人能让我死,至少眼前可以这么说。现在,我不想死!所以,我还活着!”
韩堤有些张惶失措,说话有些张口结舌。
“真叫人想不透,那么猛的雷火阵,你怎么会安然无恙?”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你的雷火阵是很毒,但是却不是很厉害。如果你以为雷火阵一出来,任何人都死定了,那就大错特错了!”
西门飞燕坐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韩堤,你不应该问问人家这笔帐怎么算法吗?”
韩堤本来让上官文的意外出现怔住了,可是他毕竟还是个角色,当一阵惊惶过去,等他冷静下来之后,他的信心又恢复了。
韩堤冷峻地说道:“西门,你少在那里幸灾乐祸!你要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西门飞燕笑了笑,优雅地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再淡淡地说道:“你居然也想到唇亡齿寒的道理,倒是叫人意外得很!”
韩堤狠狠地、恶毒地看了她一眼,掉头不再理会西门飞燕,迳向上官文说道:“说吧!你打算怎么样?”
上官文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对一个与你毫无怨仇的人,居然动用如此狠毒的雷火阵,你这个人心地太不仁慈,要给你惩罚!”
韩堤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此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上官文等他笑声停止了,再又说道:“还有那两位姑娘,白白无辜地被你烧死,人命关天,这种事总不能就这样白白了结。你总得受到应有惩罚!”
韩堤又仰头大笑了一阵说道:“人家都说我韩堤又冷酷、又狂妄,我看真正狂妄的人是你上官文!”
他沉下脸色,凌厉地盯着上官文,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你以为你是天下第一?你以为我姓韩的是泥塑的土雕的?可以任你宰割?”
他向后一撤步,摆出一个架式,说道:“你有什么天下第一的本领,使出来吧!看看你到底有多行!”
上官文说道:“你要‘无相神功’秘笈,看来也是受人所差,只是贪功而已,为了贪功,不择手段,是可以想得到的。但是,漠视人命,却不可以原谅!”
韩堤看她把自己视若无物,再也忍不住火冒三丈,有以死一拚的决心。
不等上官文说完,他大吼一声,飞身扑向前去,左掌右抓,使出全身的功力,分明是作孤注一掷的搏击!
上官文临到近时倏地闪身一躲,韩堤的身形就如同是一阵风,直掠而过,冲过五尺以外,兀自收脚不住。只见他落地猛打一个回旋,直掀起一阵风沙,才将身形稳住。
这也可以看得出韩堤这一扑是如何的威力惊人!
韩堤立定脚步之后,满脸通红。
他断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全力扑击,速度又是如此之快,对方除了硬接之外,应该是没有办法闪让的。何况双方相隔又是如此之近。
可是上官文闪让得竟是如此的轻松。
韩堤在一扑之后,人又冷静下来了。
眼看着自己武功跟对方相差得太远,过去自诩为一身高人一等的武功,竟至如此不值一击的地步!
当然他也感到不解,他和西门飞燕的武功应该是在伯仲之间,照西门飞燕的神情,她似乎还可以与上官文对上几招,甚至还可以搏个平手,为什么他又是如此不堪?
那是因为韩堤他不知道西门飞燕已经从牡丹罗刹,也就是公孙三娘那里学得了“无极神功”,而且有相当的火候,已经不是当年西门飞燕可以相提并论的了!
且说韩堤一扑落空之后,他是一个很机伶的人,一见情势绝对没有指望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他一抬头说道:“上官文,算你躲闪得高明!我们后会有期,改日再会。”
他这里刚一起身,上官文叱喝道:“等一等!”
话落身起,直如闪电一般,令人看不清楚她是用一种什么样的身法,飞掠过去拦住韩堤的去路。
上官文寒着脸说道:“身背两条无辜的人命,就这样走吗?”
韩堤自知已经走不出,伸手再度拔出短剑,说道:“上官文,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人在说话,再次疾扑上前,手中的短剑,在宫灯照耀之下,闪出四五点光芒,洒向上官文的迎头,那情形就只有一个字:“快!”
上官文突然贴身一闪,喝道:“撒手!”
只听得一声闷哼,韩堤摔倒在地上,左手抱着右臂,脸上汗流如注,脸色苍白。
那柄短剑已落到上官文之手。
只听上官文说道:“断你一臂,抵两条人命,算你便宜!”
她将短剑在手里掀了一下,说道:“这是一柄古物神兵,那是你这种人配拿的呢?留在我这里,找一个有德的人使用!”
韩堤抱着膀子痛楚地说道:“你……知道这柄剑是那里来的?”
西门飞燕喝道:“韩堤,你是在找死!还不快走,在这里丢人现眼!”
韩堤满脸恨意,蹒跚地走了。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上官文说道:“上官文,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特别是那柄短剑,如果你是识时务的,你就会将宝剑还给我。”
上官文说道:“古物神兵是有德者才能拥有,我已经说过,你不配。”
韩堤似乎还在迟疑,他望着西门飞燕。
西门飞燕似笑非笑地嘴角牵掣了一下,淡淡地说道:“韩堤,做人要识时务,这是你常说的话,你以为你这样挨下去,还能挨得什么结果吗?除了丢脸之外,你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收获。”
韩堤迟疑地犹豫了一会说道:“西门,你忘了我们……你也脱不了干系的!”
西门飞燕顿时沉下脸色,厉声说道:“韩堤,人家已经手下留情,只断了你一臂,留得你一条命,已经是幸运了,我还没有跟你算两条人命的帐呢!你还在这里罗嗦什么?难道你要再断一臂才愿意走吗?”
她说完话,站起身来,缓缓地朝着上官文走过来。
她这样一移动,排列在身后两旁的婢女,立即如影随形,紧跟在身后。
西门飞燕含笑对上官文说道:“你真是信人,请吧!”
她举手一作势,原先她乘坐而来的平台纱轿,立即由四个大汉急趋上前,收拾起脚踏,扛抬上肩,转个弯,竟抬着走了。
就在这同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辆马车,一阵轻快的得得之声,很快地来到西门飞燕附近停住。
这是一辆两轮马车,呈黑色,车身漆得乌黑油亮,特别是拉车的那匹马,一身油亮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昂首打着喷鼻,不安地刨着前蹄,是一匹万中选一的良驹。
驾车的是一个女的。
说她是个女的,倒不如说她像个男人还来得贴切。身体粗壮,看她手拉缰,手臂筋肉怒张,如果不是她有一张颇为清秀的脸,说她是女人,是没有人相信的。
此刻夜色正浓,起了一阵飕飕的风,宫灯摇晃起来,人影也在摇晃。
西门飞燕一直脸上带着笑容。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你自己请上车吧!我随在后面跟上来就可以了。”
西门飞燕笑着摇着头说道:“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如果让你跟在马车后面跑,那不是待客之道。”
上官文也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示要接受。她仍然是那么淡淡地说道:“你派人送饮食给我,我以为就在这古长安的周围附近,原来还有一段路程,那又何必约在长安大雁塔呢?”
西门飞燕笑笑只说了一句:“就算是当初在华山之巅,我要派人为你送上一桌酒席,也是可以办得到的事情,何况是在这长安城外!”
上官文这才笑了笑说道:“看样子你是一切都计划好了,我只有一切听你的安排了。”
西门飞燕说道:“上官文是何许人?我能不细心安排如何接待你这位贵客?请吧!我和你同车而行。”
她轻盈地走到马车之旁,早已有人再度为她送上脚踏,启开车门。
西门飞燕并没有上车,她站在车旁,微笑望着上官文。
她并且说道:“你不会怕我有什么计谋吧!说实话,到我这里来,我再要施用计谋,那也显得我太不入流了!”
上官文顿了一下说道:“你这一招激将法倒是十分有效,老实说我是抱着身入虎穴的心情来赴约的,我不能不小心!”
西门飞燕点着头,赞许地说道:“上官文果然不是平凡之辈,说话不会有一点做作,令人好生敬佩!虽然我们不能成为好友,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敌人,就算是敌人,也是我最欣赏的敌人!”
她说着话,走上脚踏,登上马车,然后露出半截身子来,望着上官文说道:“如果你真的不坐车,我当然也不能勉强,不过我要再说明一点,此处到我住的地方,很有一段路程,如果你不在乎自己体力……”
上官文没有等她把话说完,便缓缓上前,登上马车。
她刚一坐稳,“叭哒”一声,赶车的手里皮鞭在夜空里炸了一个鞭爆儿,马车立即跑开了。
上官文坐进马车以后,才发觉马车里虽然不大,可是却是别有天地。
车顶上装着一盏灯,不知道是点什么油的,琉璃罩子上面涂的是浅红色,扭亮了灯光,车厢里有一种柔和的光泽。
坐位十分柔软,人坐在上面十分舒服,一点也不感觉到有颠簸之苦。
在坐位的正对面,像是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当中居然挂着有一面菱花镜。
梳妆台上此刻摆设的是两只白瓷如玉的茶碗,旁边是青花茶壶。马车在轻微地颠簸,茶壶里的茶,并没有晃出来。
在梳妆台的左侧,有一张四方登子,上面放了一个银色的果盘,盘子里盛着时新水果,令人奇怪的,这盘子却能承受得住马车的跳动,不会坠落下来。
马车里有一种奇妙的香味,似有如无,令人闻了特别舒适。
这种香味和西门飞燕身上散发出来的,又不尽相同,但是给人的感觉,同样的舒畅!
坐位是黑色丝绒外披织锦的方巾,脚下踩的是柔软的毡毯。
整个马车里面的设备,给人的感觉是豪华、高贵、舒适,和西门飞燕的人一样,是如此的尊贵。
与上官文那一身布衣,格格不入。
如果说这辆马车还有什么令人感到不习惯的,便是没有窗户。上车以后,关上车门,便和外界隔绝而自成天地。
西门飞燕伸手可及梳妆台,倒了一碗茶,端给上官文,说道:“车上的缺点,不容易放置茶水,路上不平,就会泼洒出来。”
上官文并没有用手去接茶碗。
西门飞燕笑道:“是害怕我茶里下毒?”
上官文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淡淡地说道:“你不是做不出来的那种人!”
西门飞燕说道:“那你为什么要登上马车?”
上官文说道:“我是不想上你的马车,但是,想一想上车也没什么,你能在车上动手,不见得能占到便宜,就算这车上有五种机关削器,你我这么近,能伤我也能伤你……”
西门飞燕大笑。
上官文问道:“怎么样?我说错了吗?”
西门飞燕停止了笑声,说道:“你知道我这辆车叫什么名字?”
上官文摇摇头。
西门飞燕认真地说道:“这辆车有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叫做飞燕惊魂车,车身很重,坐起来不颠簸,拉车的马必须是千里驹,因为,在这车厢里装置了许多来自西洋的机关削器。比方说……”
她侧过头去看着上官文。
“你现在坐的位置,就有两道以上的削器……”
上官文震动了一下,但是她还是很沉着地没有移动。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要不要试试?”
上官文问道:“试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西门飞燕说道:“让你尝尝飞燕惊魂的厉害。”
她的话刚一出口,只听见嗖嗖两声,分从上官文的身旁,飞出两根宽皮带,闪电一般交叉而过,很快地将上官文拦腰扣住,而且扣得非常的紧,还有愈来愈紧的趋势。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这种生牛皮做的带子,是愈来愈紧的,而且绞车的力量很大,可以让一个人窒息,可以让一个人拦腰捆断成为两截!……”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咔嚓一声,捆住上官文身上的皮带,绷成两断。
上官文并且伸手分别抓住皮带的一端,淡淡地说道:“机关是很灵巧,但是带子太不结实!”
西门飞燕脸上颜色为之一变,手里端的那杯茶,微微地洒泼出来。
上官文又说道:“我知道,在我的背后,或者在我的右肋,很可能随时闪电伸出两把刀来,或者更多的刀来,除非你安排的都是鱼肠、淬玉之类的古物神兵,否则,就跟这皮带一样。”
她也侧过头去,望着西门飞燕说道:“要不要一并来试试!”
她一面说话,一面双手微抬,手指伸开时,纷纷落下粉屑,她手中的皮带,已经被捏成粉屑。
西门飞燕脸色转变,露出笑容,说道:“我说过,只是试一试而已,对你来说……嘿!嘿!那是不值一笑的!”
她眼波流转,看到自己手中的茶碗。
“从这件事也可以说明,这碗茶也难不倒你了!”
上官文说道:“实不相瞒,我来到这里以前,做了很妥善的准备,对于防毒,我服用了最好的祛毒化毒的药,你相信吗?”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吗?再说,这碗茶即使是药,也瞒不过你的鼻子和眼睛。”
她将茶碗伸到上官文的面前。
茶的颜色是金黄色,有一股异香扑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
西门飞燕将茶碗在上官文面前示意了一下,她自己一仰头,竟将那碗茶,喝了下去。
她喝茶的姿态,有几分夸张,一口气干了这碗茶,叭哒一下嘴,说道:“我无意激怒你,老实说,自从你上了这辆马车之后,就好比是把你的性命交给我……”
上官文冷冷地说道:“是这样的吗?你已经试过两次了,要不要再继续地试下去?”
西门飞燕摇摇头,笑笑说道:“不必了!你比我更清楚,我要的不是你的性命,你死了,对我并没有好处,”
第三十四章
上官文说道:“你知道就好!如果我死了,你的目的恐怕是永远就达不到了。所以,我坐在这里比什么地方都安全!”
她说着话,索性闭上眼睛,向后面一靠,那神情分明是告诉西门飞燕:“有什么本领尽管使出来好了!我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有本领敢于尝试的,就不妨试试看。”或者是说:“我都懒得跟你说话了。”
上官文虽然是闭着眼睛,她并没有真的睡着,她的心里一直在留意周围所发生的事。
她感觉到的第一件事,马车跑得很快,虽然马车并不是很颠簸,但是她感觉得到,道路是不太平坦。换句话说走的不是通衢大道,长安附近黄土驿道既宽且平,像这种马车在宽阔又平坦的黄土驿道上跑起来,那是非常平稳的,可是一路上却多少有颠簸,说明沿路的路况并不是很好。
她感觉到第二件事,便是在马车之上,始终有一种奇异的香味,是她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就和西门飞燕端来的那碗茶一样,茶里面飘出来的也正是这种香味。
上官文是十分细心的人。
她对于这种香味,开始感到奇异,继之引起戒心。
一个在江湖上闯荡的人,要活下去一项重要的条件,便是处处小心。
尤其像上官文这样身入虎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果不小心,那是随时都有掉入陷阱的可能。
她靠在软软的坐位上,默默地行功察看自己内腑,没有任何一点异样。说明这种异香,没有对她造成危害!
她刚刚放下心,散功吐气。
却听到西门飞燕笑道:“不想喝一碗茶吗?吃一点点打尖的点心如何?”
上官文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说道:“到了打尖的时候了,那是说明离开大雁塔相约的地点很远了!”
她突然一睁眼说道:“西门,你违约了,我没有兴趣跟你玩这种违约的诡诈游戏!”
她伸手抓住马车旁边车门的卡栓。
西门飞燕说道:“卡栓是精钢铸造的,当然以你的功力,那也只要一使力,如同摧枯拉朽。”
她缓了一口气:“马车跑得很快,当然以你的功力,只须一跃之间,便可以飘然而去。而且……”
她露出一丝很难察觉出来那种诡秘的笑容,望着上官文。
“除非你想见你公孙三姊是假的!或者你根本不想见到她,毕竟你们过去曾经有过一点嫌隙,你真的是那么宽宏大量?”
上官文的手把在卡栓之上,没有理会。
她知道车门的卡锁,一定是操纵在西门飞燕手里,但是正如西门飞燕方才说的,只要她一使力,精钢打造的卡栓,也会应手而折,车门也会应声而开。
但是她并没有那么做。
此刻马车跑得很稳,微微听到车外的风声在呼啸,那是说明马车跑得很快。
当然这也没有问题,只要她一跃,慢说是奔驰中的马车,就是飞翔中的大鸟,她照样也可以飞身而下,安然无恙。
但是她也没有那么做。
因为,她已经感觉到马车已经慢下来了。
马车隔得很密,但是还是可以听到外面得得的马蹄声。那是说明马车是走在平滑的石板路上,缓缓地前进。
西门飞燕又笑着说道:“其实你方才就真的要走,我也不会拦你。”
上官文说道:“你以为你会拦得住我?”
西门飞燕说道:“很难说,除了我自己,车上的工具,还有驾车的那个女金刚。”
她笑笑说道:“不要说一定拦住你,至少可以让你不能走得那么顺利。”
上官文说道:“那你为什么不拦?”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你并没有走,对不对?再说我料定你不会就这样跳车就走。”
上官文说道:“你很有自信?”
西门飞燕笑得很响,她微仰着头说道:“一个人要能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有点名堂,就必须要有他的长处。自信,就是我的长处当中的一种。”
上宮文嗯了一声。
西门飞燕说道:“你不要以为我这样说是有些自吹自擂,你应该明白,自信,与自吹自擂是合拢不到一起的。自信是有事实做根据的。例如说……”
她望着上官文:“我自信你不会离开,那是由于我对你的了解。”
上官文没有说话。
西门飞燕说道:“我约你来,是有我的用意;你应约而来,是有你的目的。千里迢迢,万水千山,你来到这里,没有达到目的,你会就此而去?换过我,我不会,你当然也不会了。”
这一番话很打动上官文的心。
她发觉西门飞燕不仅仅是武功很高,而且冷静、智慧、对事情了解得很深,不是一个易与的敌人。
面对这样的敌人,上官文忽然间动摇了信心。此行究竟能获得什么样的结果?
她忽然忍不住冒出一句:“西门,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西门怔了一下,问道:“你问我?”
上官文说道:“你决不是江湖上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一种身份,出现在江湖上?”
西门飞燕那一瞬间的惊愕,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微微地笑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份,如果说人生如戏,每个人所扮演的都是不同的角色。跟你一样,你是江湖客吗?可是你却在江湖上走动。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没有等上官文说话,挥挥手笑道:“不要为这些无关的问题费神了!下车吧!”
原来在她们这样对话当中,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车门呀然而开,一阵强烈的阳光,使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西门飞燕早已从另一边车门下车,她绕到这边,对上官文点点头,方才车上那种随和亲切的态度,现在一点也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十分严肃的脸色。
她望着上官文说道:“如果你要走,我绝不拦你,那么你就不想见你公孙三姊了!”
说着话掉过头来,对围在马车四周的人说了一句:“好好的替我招待客人,不可怠慢!”
说着话就在一群女婢簇拥之下走了。
上官文这才走下车来,灿烂的阳光,晒到身上十分舒服,从目光所见四周,这是一个十分优美的地方。
马车停在一道园门旁。
所说的园门是由一边一棵婀娜多姿、伸展有致的老梅树做了现成的门柱,两棵树的枝丫纠结在一起成了门楣。
现在不是梅香疏影的时节,倒也嫩绿满枝,另有一番情趣。
从园门向两边延展过去,一溜孟宗竹,摇曳生风,沙沙作响,一眼看去,几乎看不到尽头,也不知这种以竹为墙的情形,到底围了多大一块地。
从园门朝里面望去,当中有一条青石板砌成的甬道。两旁整齐排列,冲天高拔的枫树,青石甬道的两侧,是一行绿油油的蓑草,另一行是一串一串鲜红欲滴的红花。
上官文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
在她的身后有三个女婢,都是青春貌美的姑娘。穿着一式的对襟短褂、大脚捆裤,腰上系着一根粉红色的捆腰带,在俏丽中自有一分英气。
三位女婢当中想必是有一位领头的人,上前紧跟了两步,含笑说道:“夫人请随我们来!”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我叫上官文!不是什么夫人!你们主子难道没有跟你们交代过吗?”
那女婢笑吟吟地说道:“我叫梅子,她们两个分别叫莲子和杏子。”
她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上官文的身边,笑容可掬地。
“对我们来说,客气一点叫我们一声梅子姑娘,如果亲和一点,叫我一声梅子,都是我们所喜欢听到的称呼。”
她笑着望着上官文。
“如果不让我们称呼夫人,请问我们应该称呼你什么?”
上官文说道:“叫我一声上官就可以了。”
梅子笑着摇摇头说道:“你来到菩提园,是我家主人的贵客,我们只是一个做下人的,那里有这样称呼客人的道理。夫人为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这个叫梅子的女婢,显然是口齿伶俐的姑娘。
上官文不觉对她的说法有了兴趣,转过头去,说道:“梅子姑娘,你说此处名叫菩提园?”
梅子说道:“又叫芙蓉园,夫人有时间可以到处走走,园里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
上官文望着那一片葱绿、一片树海的园中远景,心里一直在迟疑不决。
“是不是应该进去呢?西门飞燕摆出一付不在乎的样子,分明她胸有成竹……”
她这样一迟疑,梅子便说道:“请夫人随我来!”
梅子半侧着身子走在前面,引导着上官文,她趁着上官文迟疑不决的时候,她能代上官文下决心,这说明她不但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也是一位善窥别人心事的人。
上官文走进菩提园不多几步,便觉得这里真是一处美景如画的地方,便在心里滋生了一分好感。不管如何,能在这样的美景如画的环境中过日子,这种人应该不是太坏太毒的人!
只此一念,上官文几乎困在菩提园。
因为她断断没想到这样美景如画的庭园,是西门飞燕以巧取豪夺所得来的。
且说上官文被园中的美景吸引住,欣然随在梅子之后,缓缓而行。
梅子一直都是半侧着身子在说话。
“真是抱歉!我家主人规定,为了保持菩提园的清静与干净,任何马匹车辆,都不许进园,因此,在园里除了走路,就没有别的代步的东西。”
上官文说道:“别把我看成弱不禁风的人!”
梅子连忙说道:“当然我们知道夫人是身具绝顶武功的人,我说的只是站在做主人的礼貌来说的。”
上官文站住脚问道:“你们主人还跟你们说一些什么?”
梅子笑吟吟地说道:“我家主人说,夫人武功虽是罕世所见,但是最能体恤人心,尤其是对于像我们这些下人,更是爱惜怜悯体谅……”
下面的话被上官文的哈哈笑声打断。
上官文含笑问道:“梅子姑娘,你一定是西门最得宠的人。”
梅子说道:“做下人的是当不起夫人如此奖勉的,但是,为了接待夫人,我家主人是经过精挑细选,要好好服侍夫人!”
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非常的得体,也非常的获得上官文的欣赏。
上官文笑笑说道:“说吧!你要我现在做什么?”
梅子说道:“不敢!婢子的意思,夫人经过长途劳累,现在应该是好好地休息,例如洗一次热水澡、小憩一番,才有精神迎接未来的各种事情。”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很好,一切听你安排。”
梅子说道:“如此,夫人请随我来这边。”
上官文便顺着她的手看去。
那是一丛簇拥的房舍,顺着右手边相去约有五十来步远,是经由一条两侧种满了红色细小绒球的小花碎石曲径,到达那一丛翠竹边缘。
说是一丛,占地却不小,大约有数十丈方圆,尽都是临风摇曳、翠浪沙沙的湘妃竹,不高,却是疏密有致。
从远处看去,可以从摇曳的竹丛中看到有几间房舍。
梅子笑道:“芙蓉园有几处专为接待嘉宾的地方……”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使人觉得她有一份可亲。
而且边说着话,边引导着上官文缓缓地朝着那一丛翠竹走过去,一点也不露痕迹地引客上路。
上官文问道:“你们这里常有外客来吗?”
梅子立即说道:“没有常来的宾客,我来这里也有几年了,但是夫人你是第二位,而且受到我家主人最隆重的接待,夫人你是第一位。”
上官文轻轻地“啊”了一声,随意地回了一句:“是这样的吗?”
梅子似乎是很认真地说道:“我真的是第一次看到主人安排别人到她最钟爱的潇湘雅舍里去住。”
上官文有点奇怪地问道:“你是说那翠竹中的房子叫潇湘雅舍?”
梅子微笑着说道:“因为那里完全是以竹子为主的建筑,所以就命名为潇湘雅舍,那里是主人最喜欢独处的地方,平常除了我们几个极少数,几个人可以到那边以外,其他的人是一律不准靠近的。今天主人指定这里接待夫人,说明对夫人敬重的一斑了。”=
梅子说话时,已经很自然地把“我家主人”已经省略成为“主人”。昕在上官文耳里觉得不是滋味。她笑笑说道:“谢谢你家主人!只怕我不是一位好的客人,反倒辜负了你家主人的一番美意。”
梅子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已经走到花径的尽头,眼前是一丛翠竹挡住去路,隔着这丛翠竹,看到里面的房舍,却无法进去。
梅子微笑地站在那里,并没有说什么。
忽然只见这丛翠竹缓缓地向两边分开,中间露出一条路来。
这情景是让人觉得十分奇特的。
梅子指着那移动的翠竹说道:“这是我家主人请人设计的一点点巧思,湘妃竹是截植在长形的大花盆里,排列成一行,下面有装着滑车的石板,平时不动只是一丛翠竹,遇有事时,只要拨动机关,滑车向两边滑开,就露出来这样一条路来。”
上官文仔细观察,湘妃竹滑开之后,原来摆大花盆的地方立即有一块铺着草皮的石板顶上来,让人一点也看不出。
梅子说是“一点巧思”,那倒是实在的话。
走过这道算它是门吧,那一段路只有十来步,衔接着的是一道拱形桥,桥下是一道清清的活水小溪。
这道拱形桥做得十分别致,两边有四棵不细的树干,系着用竹子编织而成的缆绳,那道拱桥也是用竹子编成的,弯弯地吊在竹缆上。人走在上面悠悠晃动,别有一分情趣。
过了小桥,是一处花坛,其中用晶莹如玉的碎石铺成小径。锦绣如织的花圃,间夹着晶莹闪亮的弯曲小径,构成极为动人的图形。
穿过花坛,是一栋全是竹子修建而成的小屋。
编竹为墙,可不是普通的竹子,都是粗如米盅的紫竹,弯曲多姿,紫黄交错,要找这么多、这么粗的紫竹,是非常不容易的。
正门未关,却悬挂着一张十分精致的竹帘,最令人叹为观止的,竹帘编织成精巧一双黄莺鸣枝头的图样,迎风微微摆动,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属于罕见的手艺。
梅子抢上前掀开竹帘,进去是一处小小的厅堂。
当中悬挂的是一幅由竹子织绘而成的燕子,穿舞在林荫之中。
一只古拙高架的竹根,盘根错节,伸展多姿,巧趣天成的一个花架,上面放置的不是花盆,而是竹根做成的香炉,飘着袅袅的香烟,味道十分特别,而且闻起来十分舒服。
地上铺的是竹皮编织而成的地席,光滑干净,使人不忍在上面掉下一点灰尘。
靠近花架,地上放着一个锦绣蒲团。
除此之外,这小小的厅堂,便空无一物。
但是,却给人有无比充实、无比雅致的感觉。
梅子并没有停止,掀开右边的竹帘,四壁都是竹子做成的书架,架上放满了书,书香盈屋,隔着窗子,从外面又飘来淡淡的幽香,令人走进房内,就有不忍离去的情思。
梅子看到上官文四处浏览,有不忍离去的意思,便笑道:“夫人,如果你有兴趣,有的是时间,可以让你盘桓。现在……请你到这边来。”
梅子这一句“有的是时间”,听在旁人耳里,也许并没有什么,可是上官文一听之下,警觉顿生,她回转身来问梅子:“你以为我有的是时间吗?”
梅子立即露出一丝紧张之意,但是,那只是一瞬间,如果不是留心的人是不会发觉到的,而且那一丝紧张立即就被她特有的笑容遮盖。
梅子带着笑容说道:“夫人难得莅临芙蓉园,总得多盘桓两天。在这段时间里,只要夫人喜欢,这书房就是夫人所拥有的天地。”
上官文笑笑说道:“恐怕我没有那份闲情雅兴,我来到这里是芙蓉园也罢,是菩提园也罢,恐怕不是来观赏风景,博览古今的,就是我想这样,也有人不让我这样!”
梅子只说了一句:“怎么会呢?”
便轻轻把这件事带了过去。
她又走向里间,仍然是一道竹帘。她掀着竹帘,微欠着身子说道:“夫人请里面来!”
上官文并没有立即进去,她停留在书架之前,并没有伸手取书,她只是留心地朝着书箧外面看了一下,都是一些经典子书之类,使她觉得诧异,像西门飞燕这样的女人,会埋头在这些三坟五典之中吗?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是西门飞燕附庸风雅、摆着作样儿,那又是何必?
突然间她想到一个问题?抬头向梅子问道:“梅子姑娘,你家主人住在这里有多久了?”
梅子毫不迟疑地说道:“回夫人的话,这个我可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可不敢乱说。”
上官文问道:“难道你来到这芙蓉园多久时间都不知道吗?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让你说不出口?”
梅子说道:“夫人,是婢子说急了,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因为婢子到这芙蓉园才不过一年多,所以对以前的事,婢子实在不清楚。所以刚刚夫人问到我家主人住这里多久,婢子没办法回答。”
上官文走过去伸手拍拍梅子的肩头说道:“梅子,请你不要在意,我说话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
梅子笑容又可爱地绽开了,她非常有分寸地望着上宫文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夫人是一位心地非常好的人。”
因为她的手一直是掀着门帘子的,上官文如此走过来,很自然地看到了里面的一切。
只是如此一眼,里面的房间就给上官文留下很好的印象。
房间并不是很大,但是看起来很宽敞。
因为有一面是与厅堂相连,旁边又另有一个门通往另一间,剩下的两面,都留着有宽大的窗子,挂的又是竹帘,窗外树影摇动,花香隐约,真是浮影暗香,是十分动人。
临窗是一处梳妆的地方,靠墙是一张很大的竹床,锦被绣枕,脚踏上放了一双竹子编织而成的拖鞋。
地面上铺的是厚厚的蓑草织成的地毯,人走在上面,柔软舒适。
床的对面,有一个矮小的茶几,两边各有一个织锦的蒲团坐垫。
茶几上有一把翠绿色的茶壶,旁边各放着一只茶杯。
使人不禁想起,有知己来时,剪烛西窗,相对把谈,以茶当酒,那该是多么美的境界?
只有心里具有这种想法的人,才会在卧房里,安排一处品茗的地方。
梅子很自然地让上官文走进房里。
上官文这才看到,在房的另一角,有一张很宽的衣橱,也是竹子做的,十分光泽,别致好看。
梅子说道:“夫人请歇着吧!”
她指着另一个门,说道:“那是一处沐浴的地方,夫人可以洗个澡,换过干净衣裳,好好地休憩,晚间我家主人要盛宴款待夫人。”
她说着话,深深地一福,说声:“婢子告退。”
她在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说了一句:“夫人有任何索需,只要呼唤一声,婢子们就在附近,不敢远离。”
她还没有走出门外,上官文忽然叫道:“梅子姑娘!”
梅子立即停下来问道:“夫人请吩咐!”
上官文问道:“梅子姑娘,你方才说来到这芙蓉园才一年多,请问你,来到这里以前,你是住在那里?”
梅子大概断没有想到上官文有此一问,当时为之一征。
上官文微笑说道:“是不是又有不便说的地方?如果不便说,你尽可以不说。”
梅子眼睛一转,定下神来,说道:“夫人,这也没有什么不便说的,婢子原本住在京城里,一年多以前,才从京城里来到这芙蓉园。”
上官文“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请吧!”
梅子这才告退,上官文坐在那织锦的坐垫上,人靠着墙壁,静静地没有移动。她在默默地把这一天所遭遇的一切,从头再想了一遍。
她以为大雁塔之约,应该是一场生死之斗,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玄虚。
上官文还是想不透西门飞燕到底是何种人物?照西门飞燕的说法,公孙三姊分明已经是控制在她的手中!会吗?公孙三姊那样刚烈的个性,会这样俯首听命于人吗?
大雁塔之约变成为如今这样做客芙蓉园,这样意外的恋化,是代表着什么样的目的?
上官文想起方才梅子说的,她是从京城里来的。
京城离这里是多么遥远?一个年轻的姑娘从京城来到这里,那说明什么呢?是不是西门飞燕也是京城里来的?
如果西门飞燕是来自京城的,那她是……
上官文怵然一惊,心里立即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是朝廷派来的?为什么?”
这个顿生的警觉,使她回想那个姓韩的,他在临走之前,说那些含意不明的话,那不是一个江湖客所能说出来的。
她又想:“如果说西门飞燕确是朝廷派来的,只是为了‘无相神功’秘笈?道理欠通呀!”
她这样一连串想下去,觉得自己仿佛是陷进了一处十分危险的陷阱。
但是稍一思索,她反而笑了。
“是朝廷派来的又如何?我上官文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想到这里,心里顿觉宽松,也为自己下定了一个决心。
“我是为公孙三姊而来的,而且‘无相神功’秘笈我已经还给了方欣芸了,无牵无挂,必要时,但求一拚,又有何碍?”
她坦然地站起身来,推开旁边那道小门。
里面热气腾腾,果然是一间浴室。一只巨大的圆桶,有一支竹管子正流着热水,流向大圆桶里。
旁边有竹制的衣架子,上面放置着宽大的浴袍、换洗的内衣、洁白的浴巾。
上官文想到这一阵旅途劳顿,真的连澡都没有好好地洗.一次。便毫不考虑地脱去衣服,跳进圆桶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次最舒服的澡。人泡在圆桶里,真是松散不少。
等到洗干净了,才发现原先的衣服竟是如此的脏!
她这样一迟疑,不觉拿起那准备好的衣服,完全是全新的布衣,没有一件是丝织绸缎。不但是与西门飞燕身上那样飘逸的情形不一样,就是连梅子穿的也完全不同。
上官文拿着衣服,心里还着实有些感动。西门飞燕处处留心,善体人意。这样的敌人固然是可怕,但是也未尝不是最可敬的敌人!
她很快地换过衣服,回到房里,她没有躺下,只是盘腿趺坐,利用调息行功,来驱散身体的疲劳。
一醒来,上官文觉得浑身十分舒畅。就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闻到了一阵香味。
这种香味对上官文来说,已经是非常熟悉,从上那辆马车开始,她就闻到这种香味,这种香味可以断定一点,绝不是花香,而是一种焚烧之物发出的异香。
上官文曾经有过经验,遇到过一位来自西藏的喇嘛,是一位很有道行的高人。曾经为她焚过一炷香,也有一种异样的香味,闻到之后,使人浑身舒畅,杂念全消,能酣然入睡。
据说这种香味有安神滤念的功用,尤其人在遭遇到重大挫折的时候,一炷香后,明心见性,我相尽除。
那时候上官文正是嗒然离开了公孙龙夫妇,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这位喇嘛为她点了一炷香,助她调息周天,醒来时宛如清风明月,一切泰然。
不过那喇嘛说这种香不能多闻,闻多了会有瘾,就如同三餐饭食一样,不吃就会饿,不闻这香味就会难受。
上官文曾经问道:“这样的香,既然有如此好处,却又有这样大的害处,如何能让它祛除害处,保留住好处,岂不是一大善事?”
那喇嘛倒是很严肃地告诉她:世间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雨水能少吗?缺雨水人们就要饿死;但是,雨水一多却是对五谷有害,如果泛滥成灾,成了洪水,就与猛兽同称,可见得好与坏,很难分辨,过量的东西,即使是生命所需,也会变成戕害生命的杀手。
闲话说过,上官文对这种香味,忽然起了戒心。她正要准备在房里巡视搜查一番,只听得外面书房有梅子的声音:“夫人休憩够了吗?”
上官文应声说道:“梅子姑娘,请进来吧!”
竹帘一经掀动,梅子飘然而入,顿时使人眼睛一亮。
因为梅子手里捧着一盏明灯,把房里照得很明亮。
另外是梅子换了一身长衣服,鹅黄色长衣直拖到地上,头发也高高的挽起,盘在头上成为一个髻,.越发衬托出梅子满月般的脸。
上官文倒是真心地赞了一句:“梅子姑娘,你和日间真是判若两人!”
梅子微笑说道:“谢谢夫人的夸奖!”
上官文忽然问道:“梅子姑娘,你读过书吗?”
梅子很自信地答道:“读过啊!”
上官文又问了一句:“是在哪里读的呢?”
因为普通姑娘能在家里读读女儿经、孝经,或者是千字文、百家姓之类的已经是不错了,像梅子这样能出口成章,而且谈吐不俗,那读过相当多的书,是在哪里读的呢?是当有此一问。
梅子顿了一下。
上官文没等她思考,立即说道:“想必又是你不能答复的问题,既然如此,想必下面另一个问题也没有办法答了。梅子姑娘,我这房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这是什么香?”
梅子这回倒是很快地回答说道:“那是芙蓉香!”
上官文问道:“什么是芙蓉香?”
梅子笑笑说道:“这里叫芙蓉园,所以这种香叫芙蓉香。”
这当然不是上官文所需要的回答,但是,她也知道,在梅子口中恐怕也无法进一步获得任何其他消息了。
她问道:“是你家主人请我去晚餐吗?”
梅子连忙欠身应“是”,并且她立即带着歉意地说道:“真是对不起呀!让夫人久等,想必是饿坏了!”
上官文缓缓朝着外面走去,口中说道:“我已经七天粒米滴水未沾唇,你相信吗?”
梅子说道:“相信!当然相信!”
上官文又说道:“我不是饿,我是急于想见到你家主人!”
她在梅子的微微搀扶之下,来到外面。
外面夜黑如漆,连星星都看不见。只有芙蓉园里树丛中远近闪着灯光,仿佛在摇曳不定,倒是像群星闪烁。
走过小桥,那竹丛倏然而开,在外环路上有一顶类似西门飞燕乘坐的平台软轿,有四个短衣妇人站在前后,担任轿夫。
上官文回头对梅子说道:“是怕我走不动吗?”
梅子说道:“芙蓉园的岔路很多,在这样黑夜里,是很不容易走的,另一方面也是我家主人对夫人的一种敬意!”
上官文笑笑说道:“你家主人照顾得真周到,看来我要是不坐上轿子,倒是我不识好歹了!”
她很自然地坐进平台轿子里,人刚一坐定,四个健妇十分有默契地立即将轿子抬起来,就在这同时,只听得哗啦一声,不知从何处突然拉上一层黑色的幕帷,把轿子里面严严地遮住,在里面一点也看不到外面。
轿子抬得很稳,但是感觉得出来,跑得很快。坐在里面,可以很清楚地听到沙、沙、沙,十分规律的脚步声,速度非常的快。
上官文本来有一股气愤,但是,她自己笑笑之后,索性放开心怀,看你能弄什么鬼!
约莫跑了一盏热茶时光,轿子停了下来,幕帷拉开,西门飞燕率领着十来个侍婢,在一间灯光辉煌的门前相迎。
上官文还没有说话,西门飞燕先笑道:“对不起得很!让你受委屈了。因为对于一位聪明智慧过人的对手,我不得不多加一层防备,请你见谅!”
上官文笑笑说道:“芙蓉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西门飞燕说道:“那倒不是。”
她回过身来,举手肃客。说道:“我说过,对于一位聪明智慧高的对手,总要防备多一些。”
走进屋里,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举凡一切摆设,都是极尽奢侈的能事。
但是,西门飞燕并没有在大厅里停留,左侧有一个挂了珠帘的门,掀开珠帘,里面完全不同,只摆了一张小圆桌,几样精致的茶肴,两双杯筷,除了一个小小的香炉,袅袅地飘着香烟,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陈设。
西门飞燕让上官文坐在客位,她目送跟进来的侍婢离开,带上了房门,然后她才坐下来,含笑说道:“上官,这应该是你所希望的吧!只有我们两个人,有话可以当面谈,又不被第三者听到,这样的安排可好?”
上官文说了一声“很好!”她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说道:“你也许会知道,我向来是不喝酒的人。现在我敬你!”
她很爽快地喝了一杯。
西门飞燕坐在那里没有动,只是微笑地望着上官文说道:“你不怕酒中有毒吗?为什么要喝得那么勇敢呢?”
上官文立即反唇说道:“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她接着正色说道:“西门,从你我见面开始,你已经耍够了花样……”
西门飞燕说道:“我把你当客人,先尽地主之谊。”
上官文有些不屑:“包括我在夜晚坐轿子都要用布幔遮盖起来,是吗?”
西门飞燕说道:“我已经说过,你不仅是芙蓉园的客人,?也是我西门飞燕最具聪明智慧的对手。对于对手,尤其是一个高级对手,我不能不防。”
上官文说道:“酒已敬过了,废话也说过了!西门,你我今日之会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吧!说吧!你想要怎么样?”
西门飞燕指着桌上的菜肴说道:“如果你能相信这菜里没有下毒,就请你先用餐,吃饱了,才好谈问题。”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说吧!不要在这里虚矫的身段上浪费时间,拣重要的说。”
西门飞燕将身子靠在椅子上,双手环抱在胸前,与她原先那种优美典雅的姿态,完全不相同。
她带着微笑望着上官文,并没有说话。
上官文问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西门飞燕说道:“你千里迢迢赴约,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明知故问,浪费时间的是你自己!”
上官文沉默了一下。
西门飞燕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上官文说道:“我要看看我公孙三姊。”
西门飞燕很爽快地说道:“可以,我让你来到芙蓉园,就是要让你看看你的三姊。那么我的呢?”
上官文一时没想到,脱口问道:“你的什么?”
西门飞燕沉下脸色说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事到如今,还装糊涂,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请吧!”
第三十五章
她倏地伸掌一拍桌子。
桌子是坚过精钢的檀木做的,西门飞燕如此一拍之下,一块紫檀木应手而下,直如刀削的一般。
上官文坐在那里没有移动,脸色十分平静,只是缓缓地说道:“西门!如果我记得不错,我们在华山之约,仅仅只是一约而已,并没有说明需要附带什么条件。”
西门飞燕说道:“我们彼此心里都有数,都知道大雁塔之约是为了什么!”
上宫文没有说话。
西门飞燕问道:“你到底要不要见到你公孙三姊?”
上官文立即说道:“不要跟我谈条件!我很坦白地告诉你,这次我来赴约,并没有带来‘无相神功’秘笈。”
西门飞燕脸色变得很难看,沉寂了一阵之后,她忽然露出笑容,狡黠地说道:“你比我想像中要厉害得多,你忽略了一点!”
“要挟我?见不到我三姊!”
西门飞燕忽然呵呵一阵冷笑说道:“上官!我发觉你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并不是很高明!在你认为我西门就是那么一点能耐都没有?还是一点风度都没有?”
她缓缓地站起来,轻轻地击了一下手掌。
门外应声进来两个侍婢,躬身侍立。
西门飞燕立即吩咐说道:“我们的贵客急于要见到她的公孙三姊,也就是牡丹罗刹,你们现在就带她去见见,否则她在这里连菜也无心享用!”,
两个侍婢立即躬身应“是”!
西门飞燕望着上宫文说道:“如何?我比你大方吧!你没有带来‘无相神功’秘笈,我照样地让你自己急于见到公孙三姊!”
她说话带着一丝笑容,那笑容给人有一种诡谲的感觉。这感觉令上官文有一些不安。
上官文迟疑一下。
西门飞燕说道:“怎么,不想去见见你的公孙三姊吗?”
上官文没有说话,点点头,随着两个侍婢走向门外。
西门飞燕在后面忽然叫道:“上官”,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愿意听吗?”
上官文停下脚步,说道:“请说!”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呢?请你回来坐下来,我们边吃边谈,谈完了;你去看你的公孙三姊,这样岂不是很好?”
上官文冷冷地说道:“你到底要不要让我去看我三姊!”
西门飞燕说道:“我不是已经叫人带你去吗?我只是在你去看你公孙三姊之前,把你公孙三姊的近况让你先知道一些,这样你才不至于临事吃惊!”
上官文倏地一个转身问道:“西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着话,上前一个大步,一把抓住西门飞燕的手臂,问道:“你把我公孙三姊怎么样了?”
西门飞燕微微一笑,突然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反弹而起,使上官文不但松开了手,而且退后了两步,几乎撞上了墙壁,
西门飞燕微笑着说道:“华山之巅,我们已经较量,你比我强不到那里去,如果你要动手,我现在就率陪。”
她笑了笑,接着说道:“你要弄清楚,这里是芙蓉园,不是华山,你估量估量有几分赢的把握?”
上官文冷峻地问道:“你要以多取胜?”
西门飞燕笑道:“有什么不可以?两军对阵,胜者为王,只要败了,一切都不存在。胜利是无法为别的东西取代的,两人交手,也是一样。以多取胜,也是胜利。何况……”
她故意地顿了一下,又道:“我也不见得要以多取胜!”
上官文脸色沉下来,双脚微微分开。
西门飞燕倒是毫不在意,只是说道:“你如果此刻动手过招,后果如何,你我都无法预知。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知道的,你要看你三姊,恐怕是完了!”
上官文的衣服微微地在飘动。但是,她忽然吁了口气,淡淡地说道:“西门!你果然是位厉害的对手!”
她迈开脚步,回到桌子旁坐下来,说道:“吃菜!喝酒!我听你说话。”
她这样一离开,原先站的地方,那是青砖水磨地,留下两只脚印,踏成细粉。
西门飞燕的脸色微微一变,但是她立即恢复笑容,坐下来举杯说道:“我回敬你方才那一杯!”
她干了杯中酒,举箸让道:“请用菜!”
上宫文毫不迟疑地吃了几口菜肴,味道之美,那是没话说的。但是上官文食不知味,她放下筷子说道:“请说吧!你知道我需要知道的是什么?”
西门飞燕点点头说道:“你能千里迢迢准时赴约,一方面是你的言而有信,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是为了你公孙三姊。”
上官文在低着头吃菜。
西门飞燕继续说道:“我先要让你安心的是:你公孙三姊平安无事,能吃能喝,而且我也没限制她的行动,她是个自由自在的人……”
上官文忍不住说道:“是真的?你方才所说的……”
西门飞燕微笑说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假话呢?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现在是身陷虎穴……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
上宫文摆摆手说道:“没关系!你可以继续说我公孙三姊的事,她现在的情形怎样?比方说,她……的武功,还有她的脾气……”
西门飞燕说道:“有时候她的武功仍在,有时候她的脾气真好!”
上官文瞪着眼睛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有时候?”
西门飞燕微笑说道:“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吗?有时候她很好,那意思就是说并不是一直都很好。”
上官文说道:“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一些?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西门飞燕沉下脸色说道:“你公孙三姊的情形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好人,一样;坏的时候,跟病人一样。”
上官文一直望着她。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上官!你是何等聪明的人?你还能不明白我的话吗?”
上官文忽然站起来,沉下脸色问道:“西门!你真卑鄙!你用药物控制了我公孙三姊,你简直是下流!”
西门飞燕也沉下脸色说道:“我不喜欢听到你这样的说话口气!”
上官文冷声问道:“你用药物控制一个人,当作人质,再来要挟我,这种行为还不卑鄙吗?”
西门飞燕突然仰头一阵大笑。
她本来站起来以后,双手把握住椅子的靠背,她如此仰天一笑之下,只听得那紫檀木的椅子背,裂成三截,断在她的手里。
她停下笑声,松开双手,一阵木屑纷纷而落。
上官文看在眼里,明白她的用心。
西门飞燕一再显示她的功力,分明是告诉上官文:她的“无极神功”已经练到了相当火候,如果上官文不能好好地合作,是占不到便宜的,何况她已经明白地表示过:为求胜利,她是不择手段的。
上官文并不害怕这些。
老实说,如果她害怕这些,她就不会昂然前来只身赴约。
但是,上官文有一个最大的顾虑,就是公然跟她放手一搏,不是没有赢的机会,华山之巅的记忆犹新,问题是如果如此拚斗,不论胜负,对于公孙三姊都是一种危险。
上官文如此一沉吟,西门飞燕说话了!
“如果说我没有用药物控制你三姊,你能不能相信我的话?”
上官文停了一会说道:“你应该拿事实出来让我相信!”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你应该相信我,而且应该彻底相信我。否则下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你说!我听着就是。”
西门飞燕说道:“你公孙三姊现在是沉醉于一种食物,只有我可以供给她,所以,她只有死心塌地地听命于我。如果我断绝供应她这种食物,她会过得比死还不如的生活!”
上官文说道:“我不相信。”
西门飞燕微笑说道:“为什么不相信?”
上官文说道:“任何人都可以知道,天下还没有任何一种食物可以使人变成这样。你的话分明不可信。”
西门飞燕说道:“上官!你动辄说天下,你可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句不客气的话,天下有众多无数的事,你能知道多少?”
上官文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说这种食物的名称叫什么?如果你能说,我就相信。”
“可以呀!我说出来你未必能知道。这种东西叫做阿芙蓉膏,又叫福寿膏。因为它可以吞食,也可以用火燎成烟来吸食。”
上官文瞠然,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膏的名称。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如何?没有听说过吧!”
她举起酒杯对上官文示意了一下,并且喝了这杯酒,很有一分得意,接着说道:“你知道我这里为什么叫做芙蓉园吗?”
上官文仍然无法答话。
西门飞燕说道:“这里占地数百亩,种植的都是一种花,叫做阿芙蓉花……”
上官文问了一句:“是芙蓉花吗?”
西门飞燕说道:“是叫阿芙蓉花,一字之差,谬以千里。这是一种非常美丽的花,可惜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否则你可以看到一片花海,那情景是十分动人的。这种花结实之后,便可以熬制出阿芙蓉膏。”
她笑了笑,继续说道:“在芙蓉园处处都是机关陷阱,而且四周都有屏障,使外人看不到园里的景色……”
上官文问道:“就是为了不让人家知道你们有这种阿芙蓉花,是吗?”
西门飞燕说道:“这是一种很珍贵的东西,从南洋引进来,是非常不容易的,你知道阿芙蓉膏的价钱吗?它是以两计价的。”
上官文有些不耐,问道:“我是要问你,我公孙三姊为什么会吃上你的芙蓉膏的?”
西门飞燕微笑说道:“上官!你应该问你公孙三姊服食阿芙蓉膏之后,会有什么感受才对!”
上官文冷冷地说道:“我不相信会有什么好处。”
西门飞燕笑道:“上官!你错了!服食或者吸用阿芙蓉膏之后,精神百倍,浑身舒畅,而且令人飘飘欲仙,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所不能体会的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上官文立即问道:“西门!你自己也服用这种阿芙蓉膏吗?”
西门飞燕毫不考虑地说道:“当然服用过,所以我才知道其中的奥妙。”
上官文问道:“你方才说对我公孙三姊……”
西门飞燕“哦”了一声说道:“这中间是有些不同的。我服用或者吸用过阿芙蓉膏,但是,只是偶尔为之。你三姊不同,她喜爱上阿芙蓉膏,她天天服用,常常吸用,到后来成了一种……癖好,我的意思是说,她时常都需要……嗯!时常需要……”
上官文说道:“你说完了吗?”
西门飞燕说道:“你知道这么多了,还想知道什么?”
上官文断然说道:“够了!我不要知道什么阿芙蓉膏什么的,我现在就要去看我公孙三姊。”
西门飞燕说道:“我本来就让你去看你公孙三姊的,因为我怕你误会……误会我们对你公孙三姊下了什么样的毒,所以留你说了这么多。”
上官文站起来,走向门口,她说了一句:“可是你方才说,我三姊缺少了那个什么阿芙蓉膏就不行,而且只有你才有这种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
西门飞燕说道:“意思很明白!像你这种人还要多解说吗?请吧!你去看你三姊去吧!”
上官文立即走出房门外。
在大客厅里,已经有两位女婢在等候,一见上官文出来,便说道:“请夫人随我们来。”
走出大客厅,走到外面美景非常的世界,出门左转,进入一个不小的竹林,幽篁蔽日,沙沙生风。
竹林里有一条小径,是用白色的石头铺成的,但是每一块石头并没有联在一起,正好够人落脚。
走进竹林不久,就发现这种白色石头的小径不止是一条,其中还有许多分支,纵横交错,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个带路的女婢,在前面缓缓而行。
上官文是个警觉很高的人,她不但紧紧地跟在后面,而且还用心牢记着这白石小径的转折处。
就这样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光景,从竹林里面可以看到竹林外面有一处白墙红瓦的小房子。
前面的女婢忽然停住脚步,说道:“夫人!恕我们只能到此为止!”
上官文指着那白墙红瓦的房舍,问道:“那里是……?”
女婢应声说道:“福寿庐。”
上官文说道:“我是问那里是不是我公孙三姊居住的地方?我不是问叫什么名字。”
女婢说道:“婢子只是奉命引导夫人到福寿庐,别的都不知道。”
上官文问道:“难道你们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女婢说道:“只是到此为止,福寿庐是禁地,一般人是不能到里面去的。”
上官文想了想说道:“你们回去吧!”
两位女婢躬身而退,四周只剩下上官文一个人,尽管竹林有风声、还有斑鸠咕咕叫声,但是给予人的,却是无尽的一种寂寞。
上官文本来是急于要见到她公孙三姊的,甚至冒着危险前来,为的就是要见到公孙三姊,自从恩师过世之后,公孙三姊应该是她唯一的亲人。虽然过去有过一指之恨,使她脸上破了相,但是,在亲情的比较之下,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如今她被引到这间小屋之旁,反而有一种踌躇不前的犹豫。
根据西门飞燕的说法,公孙三姊服用一种什么阿芙蓉膏,使她不能自已,必须听命于西门飞燕。照她了解公孙三姊的为人,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难道公孙三姊变了?不是当年的牡丹罗刹?怎么会呢,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使得上官文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当然,她不能老站在这里。
她缓缓地移动脚步,走出竹林,迎面是一道紧闭的小门,门楣上有方匾额,上书“福寿庐”三个字。
周围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她真怀疑这福寿庐是不是有人居住。
上官文抬起手来,轻轻地推了一下。
意外地,那门应手呀然而开。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迈步进去,门里是一处小佛堂,但是没有供任何佛像,只是焚着一炉香,袅袅的香烟,说明这里的确有人居住。
上官文忍不住轻轻地唤道:“三姊!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但是好听到了一种呻吟的声音,是那么细细地,却是如此动人心魄的。
上官文心里感到一阵震惊。
要依照她为公孙三姊提心,急于要见到公孙三姊的心情,她早就一抬腿踢开右侧那扇小门,冲了进去。
但是,一种害怕的心绪,使她不敢贸然。
她并不是怕有什么埋伏,或者有什么机关暗器,她怕的是万一她见到的公孙三姊,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夕阳残命,她将如何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
那呻吟的声音正是来自右侧小门里,而且声音愈来愈大,而且是愈来愈凄厉。
上官文再也按捺不住了。
她一抬手,竟然推不开门。
上官文的手放在门上,大声叫道:“三姊!是我来了!请开门!”
也许是里面呻吟的声音,愈来愈凄厉,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叫声。
也许里面除了公孙三姊以外,根本再没有他人。
上官文实在忍耐不住了,双手搭在门上,一使劲,竟然推不开房门。
她这时候只觉得阵阵的呻吟,直如利刃一般,扎向她的心,
她也顾不得了,一抬腿,咔嚓一声,那扇门应声而碎。这才看清楚,木门之内,还有一道铁门,儿臂粗细的铁栅,怪不得方才上官文推它不动。
隔着铁栅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
里面是一处陈设很豪华的卧房。
无论是床上、地上,各种设施,任凭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那是非常精美的陈设。
但是,却是凌乱肮脏不堪,使人又觉得那么好的陈设,简直是暴殄天物。
床上,红绫被凌乱不堪,上面躺着一位面容憔悴,十分削瘦,双眼深凹,模样苍老的妇人。
她正在床上翻腾扭动,那痛苦的呻吟,正是由她口中发出来的。
因为人在床上扭动,不容易看到她的脸。但是,在上官文来说,只此一眼,她就可以看出,在床上痛苦得扭曲几乎不成人形的女人,正是她想见到的公孙三姊。
虽然她是那么样的苍老!
虽然她的面容是如此的憔悴,根本看不到当年的丰姿。
虽然她是那么样的削瘦,皮包骨不成人形了。
上宫文仍然能够看得出,公孙三姊的模样,而且只那么一眼。
上宫文拉掉那踢碎的木门,她贴着铁栅叫道:“三姊!三姊!是我来了,请你开门呀!”
尽管上官文是如此在喊叫,里面的人依然是没有听到。
而且情形变了。
床上的女人不再嘶叫,而是扭曲着缩成一团、呻吟变成了气息微弱的抽泣,浑身还在不停地颤抖。
上官文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双手各握住一根铁栅,手臂一使力,儿臂粗细的铁栅向两边弯开,成了一个四角斜形的洞口。
上官文迫不及待地,从这个洞口一探身,像极了一溜烟,飞身进了房里。落地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扑到床前,双手搂住那女人、叫道:“三姊!是我!我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床上的女人忽然从蜷缩颤抖的身形,一伸而起,一把抓住上官文的双臂,声嘶力竭地叫道:“给我!求求你给我!我们一切都讲好了的,我一切都听你们的,为什么你们不给我?”
她说话的时候,急促得几乎听不清楚,一双手使的力量非常的大,长长的指甲,深深掐入上官文的衣服里。
上官文反手将她的一双手用力握住,并且摇撼着说:“三姊!你静一静!你看看我是谁?”
那女人并没有停止她的叫喊,只是不断地叫道:“给我!求求你给我!只要吃一口就好。”
上官文突然一挥手,扇了那女人一耳光,她几乎是含着泪水叫道:“三姊!三姊!我是上官!瞧瞧我!我是上官!”
这一耳光仿佛真的打醒了那疯狂的女人,她停了一下,失神的眼光,望着上官文,霎时间泄光了气,人顿时萎缩下来,喃喃地说道:“你是……你是……”
上官文抓住她说道:“三姊!你忘了!我是上官!尽管你不记得上官这个名字,你应该记得我的脸,我脸上的疤痕!”
那女人只是呆了一下,刚刚说了一句:“疤痕!疤痕!……”
忽然她又疯狂起来,叫道:“叫他们拿来!拿来给我!我要……他们说好的,为什么他们要食言!呵呵!”
最后她哭出声来,鼻涕口水流得满脸,那样真是难看。
上官文心都碎了。
她不明白当年何等豪气干云的公孙三姊,为何会变成这样猥琐不堪的样子?是什么东西使得当年不可一世的人,变得如此?
上官文推开那女人,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要见到的三姊!”
门口站着的是西门飞燕,脸上带着一丝诡谲的微笑。
在她的后面,跟着两个女婢,手里捧着一些东西。
上官文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抓住西门飞燕的衣领,厉声喝道:“西门飞燕!你到底将我公孙三姊怎么样子了?快告诉我!”
西门飞燕脸上本来是带着有笑容的,此刻顿时笑容一收,冷冷地而且淡淡地说道:“请你把手臂拿开!我这件衣裳你是知道是什么质料缝制成的吗?”
上官文真不知道她这身衣裳是什么质料缝制的,入手极滑、极柔,穿在她身上,直如披着一身飘动的湖水。
上官文记得从前的公孙三姊也是很讲究穿最美的衣服,等闲一件衣服如果穿着不是十分的美,只穿一次就要丢弃掉。
可是,如今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小团,浑身颤抖,口中言语不清,鼻涕口水流得满身,这样的人怎么能看到当年那么高贵、雍雅、美艳夺人的任何一丝丝影子?
西门飞燕见她站在那里没有移动,语气又缓了一些说道:“我最讨厌别人弄皱我的衣裳,如果你是要跟我打一场,那也等我喂饱了你公孙三姊以后,我一定奉陪!”
上官文果然松掉手里的衣领。
她回转头去看看公孙三姊。
床上的人已经不吵不闹了,只是在床上不停地抽动,微微地颤抖。
上官文闪开一边,无奈地说道:“你快去把我三姊……喂饱吧!”
她又加了一句:“你要喂的是……到底是什么?”
西门飞燕低下头来掸一掸自己的衣服,带着一分珍惜的眼光,口中说道:“要是揉坏了我的衣裳,可够你赔的。”
上官文看到床上的人已经似乎是气息奄奄了,忍不住叫道:“西门!你不要再藉故拖延了。”
西门飞燕笑了笑,淡淡地说道:“放心!死不了的!只要我一走到床边,她立刻又鲜蹦活跳的!”
西门飞燕缓缓地走到床边。
刚一站定,说也奇怪,她这么一站,仿佛就有什么力量使得床上的人立刻苏醒过来。
已经是缩成一团的垂死狗一样,突然间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望着西门飞燕,一刹那间,人像是疯了一般,叫道:“西门夫人!你的诺言!你的诺言!……”
西门飞燕有一种不屑之意,随意地说道:“拿开你的手,不要碰脏了我的衣裳!”
床上的女人已经不是公孙三娘,更不是牡丹罗刹,而是一只可怜的狗。
西门飞燕这样一说,对方正要摸到衣服的手,立即缩回,口中并且说道:“是!是!我只是要你的承诺……”
上官文看在眼里,止不住一阵心里绞痛,这就是她要见到的公孙三姊吗?
她宁愿不是,她甚至宁愿公孙三姊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根本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
但是,她知道欺骗不了自己,眼前床上的女人,实在就是她的公孙三姊。
上官文绞扭着双手,无法忍受这残酷的事实。
但是她也发现一点,正如西门飞燕所说的,公孙三娘牡丹罗刹并非中了毒。因为中毒可以让人死,却不能让人变成这样。
西门飞燕对身后女婢一示意。
立即有一个走近床前,从手里托的盘子里取出两粒黑黑的,瘪瘪的,不像是一般的丸药,说道:“把嘴张开!”
床上的公孙三娘果然微张着嘴,女婢将那两粒黑丸药纳入她的口中,随手端起一盏茶,给公孙三娘灌下去。
只见得公孙三娘伸长了脖子,听到咕噜一声,将茶喝下去,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闭上眼睛,微微地喘着。
西门飞燕说道:“你饿了很久,先让你垫垫肚子,然后再让你吃个饱,可好?”
床上的公孙三娘此刻已经松弛了,很自然地、慢慢地放平了身体,只见她微微地点着头,嘴里微微地翕然,只是听不到声音。
西门飞燕却说道:“你也不必说谢我!你知道,我们之间是一种承诺,我对你不会失信,每天都会让你吃个饱,不过你对我的承诺……”
她的眼睛斜扫了一下上官文。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床上的公孙三娘只是不停地微微地点着头。
到这种地步,上官文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她几乎是含着眼泪,扭过头去,她实在不忍心看这种伤心的情形。
这也奇怪,就这么一会工夫,床上的公孙三娘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再也不缩成一团,再也没有微微颤抖的情形,鼻涕口水也不流了,人的精神也好多了。
真是叫人难以相信,就是方才那两粒干干瘪瘪的黑丸药,就可以让几近疯狂的人,安静下来,让一个死亡边缘的人,鲜蹦活跳起来,这是仙丹吗?
这时候另一个女婢手里端着一个银色的盘子,盘子有一盏小巧的,而且看上去非常精致的灯,并且还有一个玻璃罩子罩住。细小的昏黄的火苗,微弱地在闪动蓄。
盘子里另外还放置着一根不到一尺长的圆管子,前端有一个圆圆的槌头,而另一端居然还镶了一截翠玉。
在盘子的另一边,放着一把描金紫泥小茶壶。
这一盘子捧着的东西,真给上宫文带来一头雾水。
在江湖上虽然走动得不多,但是见识并不少。几十年来,上官文见过多少千奇百怪的事物。但是,就是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
可是女婢捧着这银盘子放到床上的时候,公孙三娘本来是闭着眼睛,仿佛还是在回味方才那两粒丸药的余味。
盘子一放到床上,她立刻睁开眼睛,居然在她黄瘦干瘪的脸上,绽露出一种奇特的笑容来。这份笑容露在她的脸上,真的比哭还要难看。不止于此,她还向西门飞燕谄媚地说道:“西门夫人!你真的是好人!嘻嘻!”
这是闻名江湖、震惊武林的牡丹罗刹吗?上官文一阵椎心之痛以后,掉头就要走开。
西门飞燕唤住她说道:“上官!你应该还要看下去,证明我没有说谎话,你的公孙三姊是不是我为她下了毒?还是她心甘情愿地这样!”
上官文停了下来,背向着她说道:“西门!我觉得你这是一种谋杀!”
西门飞燕“咦”了一声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上官文说道:“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是用一种慢性的毒药,在慢慢毒死公孙三姊。你先是毒死她的心……我是说你是设了陷阱,让我三姊往下跳的,这是一种阴谋。”
西门飞燕笑了,她笑得很得意。
上官文说道:“你不要用笑声掩饰你的心虚!”
西门飞燕说道:“上官!亏你说出这种无知的话来。你公孙三姊是何许人?是能够随便让别人挖陷阱让她跳吗?你回过头来看看!”
上官文果然回过头来。
只见那名女婢,用一根细细的铁钎,沾了一点黑色的膏,在那微小的灯火上烧着、捏着,发出一种奇特的香味。
这香味令上官文感到非常的熟悉。
霎时间她恍然大悟,自从她在长安郊外,登上西门飞燕那辆特制的马车开始,就不断地闻到这种香味。
在车上是如此。
在她住的地方是如此。
突然间一种被愚弄、被陷害的心情,激荡着上官文。
上官文立即怒叱道:“西门!你真卑鄙!”
她一个箭步,直扑上前,伸手抓向那女婢的手。
就在她如此疾扑上前之际,忽然,一阵凌厉的掌风,朝着她的腹部劈来。
这凌厉的掌风,不是来自西门飞燕,因为西门飞燕是站在床前约两步的地步,上官文正背向着她。
这凌厉的掌风正是来自躺在床上的公孙三娘,这是上官文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因为是大出意外,上官文是一点防护都没有,而且上官文又是直扑向前,两相对撞,上官文的腹部着重地挨了一下。
当时只听得“砰”地一声,上官文的身子整个飞了起来。
上官文哎呀一声,回手抓着桌子一角,咔嚓一响,桌子一角被抓掉,上官文的人摔在门口,一张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上官文挨了这一掌,如果她能及时忍住一口气,对她来讲,不是重伤,经过一阵调息,就可以复元的。
但是,上官文这一掌挨得受伤的不是她的身,而是她的心。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不顾一切冒险前来,深入虎穴,来看她唯一的亲人公孙三姊,没想到公孙三姊竟然出手重创于她,她在这一刹那间,伤心欲绝,比她当年被三姊挖下她脸上的一道痕,更令她痛心到了极致。
她没有任何闭穴止血,自疗伤创的意思,她支撑着上身,朝着公孙三姊叫道:“三姊!你……你怎么……”
公孙三娘并没有理会她,倒是在这个时候从女婢手里接过那尺来长、翠玉镶口、前面有一个圆球似的东西,对准她面前那盏昏暗的灯,呼哧、呼哧地吸起来,一阵阵特异香味的烟,从她的口里喷出来。
这一阵呼哧呼哧之后,公孙三娘自己端起小茶壶,对着嘴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呼了口气,你看她那种舒服的样子,跟方才那样呼号抽动,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那女婢还在继续地拿着铁钎子挑着黑色的糊膏,在灯头上炙烧。
公孙三娘自己却坐了起来,缓缓走下床来,伸手点穴,截住了上官文的血脉,只说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抢我的命?”
上官文内腑承受了那样一掌,而且又是在根本没有防备的情形之下挨得结实,所以内伤十分严重。
那还是因为上官文的内修功力,超越一般,否则这一掌足够送命的!
饶是如此,上官文大量吐血,面无人色,如今被公孙三娘点穴截脉,血是止住子。
她听公孙三娘如此一说,毕官文且乎昏厥过去,口中喃喃地说道:“什么是你的命?”
公孙三娘又回到床上,正好这时候女婢又调理好了那长长的烟斗,她歪到床上,伸手接过,说了一句:“这就是我的命!没有它,就没有我的命!其他都不重要了!”
说着话她又拿起那支小烟斗,对准着那昏黄的小灯火,呼哧呼哧地吸将起来。”
西门飞燕这时候,含着笑容对上官文说道:“前后的情形你都看到了。”
上官文没有说话,垂着眼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西门飞燕接着说道:“你看过之后,可以为你自己证明几点。证明我并没有下毒,如果是中了毒的人,还能出掌如此之重吗?”
上官文仍然没有抬头。
西门飞燕又说道:“其次你可以看到,我完全掌握住了她的命!我可以让她一直地活得很快乐,但是我也可以让她活得连死都不如。”
她说到这里,提高了声调:“上官!你自己应该了解,你与你公孙三姊的关系,你现在是要她快乐地活下去呢?还是要她痛苦地死掉?”
西门飞燕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变得严肃,指点着上官文。
“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将来你会一辈子不安的,包括你死以后,在地下也无颜见公孙龙。”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公孙三娘正在呼哧呼哧地吸着大烟斗,那份舒服的神情,完全陶醉在那一阵阵的轻烟里。
第三十六章
西门飞燕说话根本没有避讳公孙三娘。
公孙三娘也根本没有理会对方在说什么。
最难过的是上官文,她抬起头来,一抹失望至极的表情,完全显露在她的眼神之中。
西门飞燕说道:“你现在不必回答我的话,你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她微微地一含首。
“把上官夫人送回到她的住处。”
立刻过来四个人,很小心地来搀扶上官文。上官文刚要拒绝,西门飞燕说道:“我曾经警告过你,你公孙三姊的功夫未失,方才那一掌,使你受了重伤,如果你再恃强,不接受医疗,你不出今日半夜三更,你会死在芙蓉园。”
上官文没有说话,把头偏向一边。
西门飞燕说道:“老实说,此时此刻,你甚至根本不想活,那不是我希望的,所以我也不得不加以防范,直到你恢复求生的欲望为止。”
她在这里说着话,那四个女婢其中两个不知道是怎么一顺,竟将上官文的双手反缚在背后。
要搁在平时,这两个女婢早已飞身到一丈以外,吐血而亡,而后缚住的绳索也寸寸断落,散满一地。
此刻,上官文浑身力道都使不出来,那是截住血脉的关系,如果她要运气冲开穴道,会立刻狂喷鲜血立即而亡。
并且在这个时候,西门飞燕走到近前,脸色变得极其冷酷,几乎是扭曲了脸形,靠近上官文的脸说道:“上官文!你给我听着,我要你活下去,你要为我活下去。如果你想死,我会把你公孙三姊折磨得一寸一寸地让她死。”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着话。
突然,西门飞燕运指如飞,在上官文的前胸点了二处穴道。出手都很重,上官文脱口出声,人就晕过去了。
这一晕,也不知道晕了多久。
当她悠悠醒过来时,睁开眼睛一看,满屋昏黄,一盏孤灯,照着她睡的房间,正是她原来到的潇湘馆。
她刚要坐起来,就听到床后有人说:“请你暂时不要乱动,先躺着运运气,如果内伤无碍,你再坐起来。”
说话的声音,分明是一个男童的稚音。
上官文正要喝问是什么人?
那童音又说话了。
“房外的人都没有想到此刻你会醒过来,所以都去打瞌睡去了,目前这里是安全的,你尽管放心。”
上官文听得出这个童稚的声音,是没有一点敌意的。
但是,上官文仍然忍不住问道:“你是谁?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床后面缓缓出来一个人影,矮小的身材,说明他真的是个孩子。
这个男孩出来之后,先对上官文深深地行礼,并且口称:“师叔在上,弟子给师叔叩头。”
上官文看清楚了对方清秀英挺的脸,稚嫩的表情,至多不会超过十三四岁。而且他这声“师叔”引起她极大的兴趣。
上官文人是躺着的,于是半欠着身子刚要问道:“你是……”
那男童立即说道:“请师叔平躺着,看看伤势再说。”
上官文点点头,她知道由于受伤太重,如果轻举妄动,再度吐血,那就不妙。
她静静地、缓缓地运气默察一遍,使她有些惊讶,一掌之伤,居然已经痊愈了。
上官文忍不住翻身起来,盘坐在床上脱口说道:“居然好了!”
那男童说道:“那就好!不过那也不是偶然,经过了三天三夜……”
上官文禁不住“啊”了一声说道:“我在这里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吗?”
那男童说道:“师叔!那是你,换过别人,虽然有灵药,也回天乏术了。师叔内力深厚,那就不同了。”
上官文奇怪地问道:“你也晓得内力深厚?你会武功吗?”
男童说道:“弟子是一点武功也不会,至于晓得一点武功皮毛,那也是跟在师父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罢了!”
上宫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童说道:“弟子姓袁,名叫天仇!”
上官文说道:“好重的仇恨之意,为什么要取这样子的名字呢?”
袁天仇说道:“是师父取的,因为……”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上官文问道:“你师父是谁?为什么要叫我师叔?”
袁天仇说道:“弟子师父是公孙夫人,弟子自应尊称师叔,理所当然。”
上官文问道:“你会武功吗?对了!你已经告诉过我,你并不会武功,可是,这里……”
袁天仇说道:“这里戒备森严,而且各种机关暗器,就是会武功的人,也无法进得来。”
上官文说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袁天仇说道:“弟子自有办法,一时也说不清楚,弟子来到这里,一方面来探望师叔的伤势,另一方面要向师叔说一件事,我师父要来看师叔……”
上官文惊呼出声,又急忙伸手掩住自己的嘴,轻声说道:“你是说……我公孙三姊?她……”
袁天仇说道:“我师父对于那一掌,是感到真的内心有愧,但是,当时是出于无奈,如果当时没有那一掌,以后的事就不好办了!”
上官文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袁天仇也看得出来,连忙说道:“其中的道理,弟子也说不清楚,等到我师父来的时候,自然就可以说明白。”
上官文连忙问道:“天仇!你是说我三姊她要来这里吗?她什么时候来?如何来?”
袁天仇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师父说她会挑一个最恰当的时间,说不定就在今天,也说不定……”
他忽然顿住,眼神流露出那份慧黠,轻轻地嘘了一声,说道:“师叔!我要走了!你要小心处理一切的情况,最好是留在这间屋子里,我师父总是要来的!你们见了面,所有问题都说明白了!”
他说着话,很快地溜到床后。
室外的灯光有了微微晃动,上官文依然躺下,心里默察着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一时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心里已决定一点,她宁可信其有,她要在这里等待公孙三娘的来临。
外面一间有了动静,接着有人进到里间来,停在床前。
过了一会,有轻轻说话:“看样子今夜情形不会再有变化,过了今夜,她就不会要命了!”
说话的人是梅子姑娘的声音。
另一个接着说道:“真想不到,一个行尸走肉的人,居然会有这么雄浑的掌力。”
梅子说道:“你不晓得,公孙三娘在没有吃上那种东西以前,连我家夫人也不是对手。现在嘛!在她吃饱那东西之后,照样功力不减当年。只是不能持久!”
另一个说道:“为什么好好的她要吃上那种东西?”
梅子笑道:“你说这话好傻!如果有人故意设下圈套,引诱你去吃,你能不吃吗?”
另一个说道:“啊!原来是……”
梅子及时拦住她说道:“好啦!你也来了这么久了,还没有能够学会这里的规矩,不干自己的事,少说话。”
另一个说道:“那是因为跟你在一起呀!在这里又没有第三者,随便说说罢了!”
梅子说道:“芙蓉园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随便说话的。走吧!今夜还不到三更,看来不会有什么事了。”
两个人的脚步声,是那么悄悄地走出了房门,半途中的珠帘,嗦嗦作响,长久停了下来,一切归于寂静。
上官文微微地眯开眼睛,切实看清楚了房里确实是没有人。
她没有起来的意思,躺在床上并没有行功运气,她只是在想。
想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事。
她静静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过一遍之后,再将方才袁天仇,还有梅子姑娘那一段谈话,结合在一起。
她找到了几点关键性的结论。
公孙三娘并没有变,但是她确是被西门飞燕控制住了。
西门飞燕控制公孙三娘的手段,就是芙蓉膏。芙蓉膏虽然不是毒药,却比毒药还厉害,一旦上了“瘾”,不吃比死还痛苦,可以使人的意志整个崩溃。
西门飞燕就凭这东西,使坚强如铁的公孙三娘牡丹罗刹,变成了驯服的哈巴狗,可以予取予求。
就在这种状况之下,“无极神功”秘笈到了西门飞燕的手里。
就凭这一点,西门飞燕有恃无恐地把公孙三娘当作饵,来钓上官文。
但是,想到这里,上官文也有不少疑问。
公孙三姊吃饱了芙蓉膏之后,人在恢复正常时,还是当年的公孙三娘吗?她究竟还有没有挣扎脱困的意志?
袁天仇这孩子是何许人?
袁天仇来这里,是不是公孙三姊的意思?
他来干什么?
他是如何进到这间屋子里来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忽然使得上官文充满了希望。
如果公孙三姊有挣扎的意志!袁天仇的确是她叫他来的,而且要来看上官文,这分明是个契机!
上官文突然间感觉到自己有了一个新的使命在身。
原来她赴大雁塔之约,只是要来看看公孙三姊,了却心头之愿。
如今她发现公孙三姊受苦受难到这种地步,她有拯救她三姊的责任,甚至于她死,她可以拿“无相神功”秘笈相换,都应该这么做,只要能换回公孙三姊的健康与安全!
因此,她十分后悔。
后悔不应该在挨一掌之后,自己不行功止血,任令伤势加剧。.如果她就如此的死掉,她不能救她的三姊,岂不是千古罪人?
上官文一时思潮如涌,悔恨交加,竟然失察到房子里来了人,她都不知道。
一个武功无论多么高的人,最怕的是失神,往往一瞬间的失神,就会造成终生最大的遗憾!
上官文此刻是失神了。
像她这样身具极高武功的人,随时都是凝神意志,尤其她此刻是身陷虎穴之中,更应该时时刻刻提高警觉,因此,即使是飞花落叶,也难逃她的耳目。
可是思潮如涌的人,就会心神不宁,就失去平日的机警。
等到她发觉有异时,她的胸前“玄机”、“七坎”两大主穴,已经被人用硬物抵住。
她没有激动,这是上官文的最大长处。人处危险之境,霎时间,她可以沉着冷静下来,应付眼前的一切。
她缓缓睁开眼睛。
房里并没有灯光,可是她立即听到一种声音,很温和地说道:“上官!你不要乱动!”
她可以立即听得出来,那是西门飞燕的声音。
对西门飞燕是无需装佯的。
上官文很平静地说道:“两柄尖刀抵住我的胸前致命大穴,我能动得了吗?”
她竟在此时,微微地笑了一下。
“你明知道我身负重创,要不然……”
西门飞燕也微笑着说道:“我当然知道你身负重创,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我用最好的药为你灌救,为你针灸,才挽回了你的性命。”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谢了!”
她立即又问道:“你这次来用两柄尖刀抵住我,又是什么意思呢?”
西门飞燕说道:“三天三夜,我至少来为你灌了九次药,针灸了三次,都是我自己替你施救的……”
上官文仍然是淡淡地说道:“我说过了,我谢了!”
西门飞燕说道:“我不是要你谢,而是说明两柄尖刀抵住你的两大主穴,就是怕你一时乱动,或者是糊里糊涂地抗拒,那样会影响到我为你的医疗,不是恶意。”
上官文说道:“如果我要乱动呢?”
西门飞燕说道:“那还用说吗?两大主穴插进尖刀,饶你是如何了不起一流高手,你应该了解后果。”
上官文微微笑了笑说道:“那也叫做好意吗?”
西门飞燕似乎有些生气,顿了一下,又缓和下口气说道:“上官!我们是在为你治病疗伤,并不是要跟你吵架。”
她忽然又绽开笑颜,很轻松地说道:“如果我要对你有恶意,在你昏睡的三天三夜,随时都可以整得你不死不活,还能等到现在吗?”
上官文说道:“那要问你自己啊!用尖刀抵住人,这能让人有好意的想法?换过你,你会怎么想……”
西门飞燕没有再说话,突然她出其不意地双手一齐出手,运指如飞,点住上官文的晕穴、哑穴。
正如西门飞燕所说的,两柄尖刀抵住上官文的两大主穴,再加上西门飞燕这样高手贴床而站,慢说上官文是在重伤之后,就是平时,处在这种情形之下,也是束手无策。
上官文再度昏厥过去。
又不知道经过多久,她又悠悠地醒来。
睁开眼睛一看,满室仍然昏暗,她不知道又是经过多少个白天夜晚,如果不是,那这次昏厥的时间很短,仍然是在同一个夜间。
可是她醒过来的感觉,十分的奇妙,使她有一种飘飘然的舒适,上官文从来没有这种经验,只是感觉到舒适。
她撑着身子起来,才感觉到内腑还是有一分隐隐作疼。
她静下思维,仔细地默察,知道那一掌的伤害,是非常的重。因为她的根基好,内力深厚,加上后来的医疗,性命是保住了,但是伤并没有那么快好。
可是,西门飞燕说的,三天三夜喂了六次药,又针灸了三次,难道只有这么一点效果吗?
难道西门飞燕如此的热心,不是真正地为她疗伤,而是另有别图?
这一切在上官文的心里,都十分的凌乱,一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她想到袁天仇的话,等到公孙三姊来了,一切疑问都可以解开。
然则,公孙三姊那样子能来吗?她会来吗?来得了吗?
还有一个真正的疑问,公孙三姊要来见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袁天仇真的是公孙三姊的徒弟吗?既然是徒弟,为什么还没有传授他的武功?
这些凌乱的思绪,这些一时无法获得答案的问题,使得上官文再也无法沉下心情。
她翻身坐起来,再一次调息一下,显然她的内伤的确没有那么快痊愈,但是,有一点令她感到不解的,她的精神似乎特别好。
她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下,她觉得她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在这里这样毫无发展地等待下去了,无论如何,她要突破这里。
虽然她知道芙蓉园里机关重重,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功力未复,任何一个举动,都是非常危险的事。
但是,她无法再这样等待下去,甚至可以说在这里束手待毙。
上官文开始向西门飞燕迎接挑战了。
她下得床来,正要向房子外间走去。
突然,她发觉床的后面,隔纱帐,看到人影。
上官文的心为之一紧,沉声问道:“是什么人?”
纱帐后面的人答应得很快说道:“小妹!是我!”
这“小妹”二字一出对方的口,上官文浑身一颤,就如同被电殛一样,她站在那里立即呆住了,紧接着眼泪就如同开了闸的水,直泻而下。
床后的人又说道:“小妹!怎么不理我了?是我那一指伤了你的脸,让你怀恨至今?还是前几天我那一掌使你恨透了我?”
上官文一直想说:“不!不!绝不是!你对我任何事,我都会坦然接受。几十年前,你曾经叫过我小妹,那是十分甜蜜的回忆,可惜那时间是十分短暂的。后来,你就不曾这样叫过我,天晓得,我是多么希望听到这种称呼!啊!三姊!”
可是她的眼泪就一直不停地流,让她张不了口。
纱帐后面的人,缓缓地走出来。
一点也不差,正是公孙三娘,也是江湖上谈名色变的牡丹罗刹。
此刻站在那里,人是老了!昔日保养不变的容颜,变了!但是,那模样仍在。尤其是她站在那里的神情,真是不怒而威。
上官文再也忍不住了,一个转身扑过去,扑进公孙三娘的怀里,凄厉地叫得一声:“三姊!”
两个人抱个正着,几十年的恩怨也好,或者说几十年的久别也好,在这种情形之下,一切都化为云烟。
公孙三娘轻轻地拍着上官文的背,这一对老姊妹如此异常的相会,显然,公孙的心情比较冷静多了。
她说道:“小妹!……”
她刚叫得一声,又顿了一下,笑了笑。
“我们老姊妹俩,加起来少说也快一百五六十岁了,可以说是老于世故,老于人情,如今还有如此小女儿家的心态,唉!”
上官文倒也觉得公孙三姊说的倒是事实。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说是无动于衷,恐怕也有悖常情。
上官文刚要说话。
公孙三娘立即用手带着上官的腰,说道:“我们老姊妹俩见一次面是十分的不容易,如果只是站在这里对泣,那才真是有悖常情,坐下来,我们有要事相商。”
这时候就可以看出干瘦枯老、不似人形的公孙三娘,眼光敏锐,洞澈对方的心事,说话干净利落,又是当年牡丹罗刹的风范。
上官文就随着她同坐到床沿上。
上官文连忙叫道:“三姊!………”
公孙三娘立即拦住她,自己却说道:“小妹!我知道你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多,我要先告诉你,然后有时间的话,我再一点一点地告诉你。”
上官文已经恢复冷静,她抓住公孙三娘的手,说道:“三姊!什么都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你是怎样……?三姊!我真的是不能相信,因为在我心目中的三姊……”
公孙三娘摇摇头说道:“小妹!你心目中的三姊早已经死了!”
上官文急切说道:“不!三姊!你的昔日意气风发的神情,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三姊!只要你我姊妹一口气尚在,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一切恶梦都会成为过去。”
公孙三娘叹息地说道:“只有我这个恶梦,是永远在纠缠着我,永远没有办法能够将它甩掉!”
上官文双手握住对方的手,恳切地说道:“三姊!不要灰心,我们一定有办法的,我不相信凭西门飞燕一个人,会让我们束手无策的。”
公孙三娘忽然说道:“小妹!我的时间有限,我们不要作无谓的争执。你可以看得出,我已经是个活死人,生与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一点意义。”
上官文断然说道:“不!除非我不知道你的处境,如今知道了,绝不袖手旁观,除非我死在这里,我一定要和你共同离开这里……”
公孙三娘笑着问道:“离开这里做什么?”
上官文说道:“我认识有名医……”
她的话没有说完,公孙三娘笑了,拦住她说道:“有名医又怎么样?你以为我是病吗?告诉你小妹!我这是冤孽,名医只能治病,治不好冤孽,你知道吗?”
上官文抢着说道:“三姊!为什么你这么没信心?至少我们也应该试试看,总不能让你留在这里受苦!”
公孙三娘正色说道:“小妹!不要打岔!也不要跟我辩!听我把话说完,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时间不多。在平时,我是标准的醉生梦死、今天看见你来了,激起了我的一点尚存的良知,做最后的挣扎,把这件事办完了,剩下的岁月,就不必管它了!”
上官文点点头,静静地在听。
公孙三娘说道:“你看过袁天仇了!”
上官文点点头。
公孙三娘接着说道:“袁天仇的资质禀赋都是一等一的,如果能有高人授以武功,他可以成为武林中一朵难见的奇葩。”
上官文点点头。
公孙三娘说道:“本来我是为拦截一付传说中的铁券,结果我看到了袁天仇之后,宁愿放弃传说中绝世难逢的铁券,而选择了他。”
上官文忍不住说道:“三姊!你并没有传授给他任何武功。”
公孙三娘说道:“是的!因为后来我觉得此子是天纵奇才,必须要有最好的武功传授给他,否则,就糟蹋了他。”
上官文说道:“三姊的武功就是第一等的高手。”
公孙三娘立即说道:“不!一等一的武功是‘无相神功’,不是我所会的‘无极’……”
她没有理会上官文的惊诧,继续说道:“而‘无相神功’传说与那铁券有关……”
上官文急道:“三姊!……”
公孙三娘拦住她说道:“后来铁金刚的报告,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多的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刻意追求一件事,往往是心劳力绌。如果说上天安排在先,任凭你如何去追求,结果都是白费力气。小妹!你知道吗?”
这种话不像是当年牡丹罗刹的话。
在牡丹罗刹的眼里,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天下没有不可击败的敌人!
公孙三娘自己也笑了笑,说道:“如果人的性情突然的转变,那是一件不好的预兆!你知道我不是认命的人,居然听到铁金刚的消息,知道你竟然在无意中获得‘无相神功’秘笈,我沮丧了,因为我想到当年为了‘无极神功’和你闹成……”
上官文立即说道:“三姊!说这些事做什么呢?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公孙三娘点点头说道:“是几十年了!但是记在心里的事,几十年也是记忆如新的。按说,铁金刚的报告以后,我的第一行动,就是找你。但是我没有,我消沉了很久,觉得人生争来争去,争不过一个‘命’字,这大概就是我的一项突变。”
上官文说道:“三姊!其实这‘无相神功’秘笈……”
公孙三娘说道:“不谈你那件事,目前告诉你最要紧的是我的事。”
她说着话,不觉打了一个大呵欠,眼泪都流了下来。
公孙三娘立即叫道:“天仇!”
袁天仇不知从何处应声而出,右手执着一把小茶壶,左手手心托着两粒瘪瘪的、黑黑的丸子,送到公孙三娘的面前。
公孙三娘迫不及待地将那两粒丸子吞到口中,再从袁天仇手里拿过茶壶,咕噜一声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半仰着头,微闭着眼睛。
过了一会,她才睁开眼睛,说道:“方才我们说到那里?”
这一切都看到上官文的眼里,心里止不住一阵抽痛,她了解如果公孙三姊不吞下那两粒黑丸子,不消多少时间,她公孙三姊又要变成一只没有灵魂、没有自尊的癞皮狗。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公孙三娘望了上官文一眼,说道:“就在我最消沉的时候,西门飞燕出现了。你知道,西门的人长得标致,又会说话,而且武功又不错,我们立即很投机……”
上官文说道:“三姊!她是怎么能跟你接近的?你了解她的底细吗?”
公孙三娘说道:“现在我都了解,但是有什么用?为时已晚,当时我完全不了解。总而言之,当时她是十分出色的人物,又极尽巴结逢迎的能事,而且我又是在极度地消沉时期,就这样,很快的,她成为我的好朋友!”
上官文说道:“后来露出了狐狸尾巴!”
公孙三娘摇头说道:“没有。她一直对我非常的恭顺!非常的谦逊。直到有一天,我得了风寒……”
上官文急忙说道:“三姊!你的功力已经臻于精境,早已经寒暑不侵了,会有什么风寒?”
公孙三娘叹口气说道:“练武的人自认是铜筋铁骨.,其实那是在正常的情况之下。当一个人意志消沉之后,和普通人没有两样。”
上官文也自点点头,她承认这是事实,大凡一个练武的人,看起来铜筋铁骨,如果一旦病倒之后,病情往往就是来势如山。
公孙三娘受了风寒之后,有没有变成大病?据她自己说没有,只是当时人的精神不振,非常的萎顿。
这时候西门飞燕非常巴结地向公孙三娘推荐一种提神的方法,那就是吸芙蓉膏。
公孙三娘说道:“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但是由火燎起来,香味特别,十分好闻。西门教我如何吸,吸那种烟到肚子里,非常的舒服,而且精神非常的振奋。”
上官文抢着问道:“从此她就天天请你吸这种芙蓉膏?”
公孙三娘点点头,黯然地说道:“原来是一天一次,只是晚上吸着好玩,一边吸着、一边聊着,是一种很好的消遣。后来次数增加到每天两次,后来……”
上官文抢着问道:“后来不吸就不行了?”
公孙三娘垂下头说道:“不吸的时候,就如同万蛆钻身,那种痛苦简直比挫骨分筋还要痛苦,是我这一生当中,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滋味。”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小妹!你也许觉得很奇怪,那样的痛苦,我为什么不自我了断?我为什么变得如此的贪生怕死?我自己也奇怪,似乎只要能够吸到那种芙蓉膏,一切的苦痛,都是值得的,似乎整个人活着就是为了那样一枪在手、吞云吐雾,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于是我每天就等待那三次吸芙蓉膏的时间,除了这三次,其余时间都在睡觉。”
上官文急切地问道:“于是西门飞燕就完全掌握住了你?”
公孙三娘垂头黯然说道:“岂止是掌握,而是予取予求,我只是有芙蓉膏吸,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西门飞燕有一次故意拖延时间,不给我吸,我几乎撕破我所有的衣服,拉扯掉自己的头发,甚至于挖掉自己身上的肉。最后我跪爬在西门飞燕的脚前,哀求她,只要她将芙蓉膏给我,要我做什么事都愿意。”
那还用说吗?上官文亲眼看到。她不禁流下了眼泪。
公孙三娘很冷静地说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是如此的苟延残喘下去?我活着一点尊严都没有,连一条狗都不如,为什么我不死?”
上官文没有说话,泪眼相望。
公孙三娘正要说话。
突然在卧房的外间,那间书房里有轻声笑道:“真是叫人想不到啊!我们的公孙三娘居然来到我们贵宾住的地方,奇怪呀!”
室外人声未落,公孙三娘突然穿身而出,快速如电,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又从外间进来,手里抓住一位芙蓉园的婢女。
上官文一见,惊叫道:“是梅子姑娘?”
梅子的右手臂显然是已经折断了,垂在一边,额上直冒着汗珠。
公孙三娘右手抓住她的衣领。
梅子姑娘不是普通的婢女,到这种时候,她仍然很沉着的说道:“上官夫人!替我说话吧!公孙夫人为什么要犯芙蓉园的大忌?她自己知道后果是什么。如果她就这样放了我,我还可以在我家主人面前隐瞒一二。”
公孙三娘冷峻的眼神,又恢复了牡丹罗刹的威严,她冷极地说道:“梅子!你快说,告诉上官夫人,你和你家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公孙三娘在说话的时候,手上大概出了点手劲,梅子面上一苦,口水都流下来了。
公孙三娘说道:“梅子!你挺得住吗?快说吧!其实我也可以说,只是让你说出来,让上官夫人听听比较有意思。”
梅子顿时头一歪,人晕了过去。
公孙三娘右手稍微一松,左手一拍,梅子又苏醒过来。
公孙三娘说道:“梅子!你熬不住的,而且我保证你死不了,快说吧!”
梅子这才说道:“我家主人是当今皇上内苑护卫总领,我是她手下的内宫护卫。我们……”
她没有再说下去。
公孙三娘喝道:“说下去!”
梅子又说道:“我们是奉旨意出京,寻找逊帝建文,以及寻找几个重要人犯的后裔。”
公孙三娘哼了一声。
梅子姑娘又赶紧接着说下去。
“例如:方孝儒的女儿、铁铉的儿子,还有其他的漏网之人。”
上官文问道:“西门飞燕既然是内苑护卫总领,她能够离开这么久的日子不在宫中吗?”
梅子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这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轻声笑道:“这种事以梅子的身份,她怎么能够回答你们的问话呢?要问就得问我。”
上官文惊道:“西门飞燕?”
室外的人笑道:“你们没有想到吧?”
公孙三娘说道:“我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你来得是如此的快,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西门飞燕笑道:“这就是我的厉害之处,要是芙蓉园发生的事,我迟迟不能知道,那能算什么?不过……”
她又是那么轻松地笑道:“我们是彼此彼此,因为我实在也没有想到,你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芙蓉园违抗我的规矩,看来公孙三娘我还是低估了!”
说着话,只见珠帘的那一边,西门飞燕站在那里,从两侧壁上投影下来的灯光,可以看得清楚,西门飞燕身上穿的是鲜红的长衣,风姿绰约,珠帘微微摆动时,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笑容。
她一直是如此的从容,仿佛没有发生什么事似的。只是用手指着梅子说道:“折磨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罢了,没有什么意思,放了她吧!”
公孙三娘冷冷地说道:“梅子是你的得意助手,她不是微不足道的人,你要舍不得她,你就过来救她!”
西门飞燕“哦”了一声说道:“这倒是新鲜事儿,多少年了,我已经没有看见过牡丹罗刹的威风了。现在……”
她故意拖长尾音,突然吩咐:“把窗户打开看看吧!”
立即有人打开窗户,晨曦从窗户透入,室内的灯光就显得无力了。一阵沁人心脾的冷风,叫人十分舒适。
西门飞燕这才笑道:“公孙!快要到你吃早餐的时候了,看你能熬到几时。”
公孙三娘忽然说道:“啊!这个倒是我一时疏忽……”西门飞燕闻言大笑,得意之情,充分流露。笑声停止,才得意地说道:“公孙!你一时疏忽,却造成终生遗憾啦!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公孙三娘沉缓地说道:“一着错,满盘输,既然已经输了,让我想想看应该输到什么地步。”
西门飞燕笑笑说道:“你还想耍花样吗?”
公孙三娘说道:“事到如今,又是在这种地方,我能耍什么花样呢?我只是要仔细地盘算盘算。”
西门飞燕说道:“好吧!谅你也没有什么花样可耍,我只是要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你想想瘾发了,没有烟吸的那种滋味。我到外面等你,想定了主意告诉我一声。”
她缓缓地走了。
第三十七章
上官文立即说道:“三姊!是我连累了你!这件事该怎么承当,让我来……”
公孙三娘低声叱道:“胡说!你以为我是真的要屈服吗?”
她说着话,突然一松手,梅子姑娘身体一落地,头一歪,早已经断了气。
上官文一见感到意外,轻叫了一声:“三姊,你……”
但是她立即为公孙三娘面部神情惊住了。
她的记忆三姊从来没有这种令人凛然可畏的神情,只见她的眉宇之间,充满了杀气。
公孙三娘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见她嘴唇微动,极快地说道:“小妹!仔细听到,我们都没有时间了,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去做。”
上官文点点头。
公孙三娘接着说道:“你立刻带着袁天仇从你床后面掀起一片假的地砖,那是一条地道,路线袁天仇知道……”
上官文正要说话,被公孙三娘拦住。
“你不要问,仔细地听好,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再说一遍。我重重地托你,因为……”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转身,右掌一把抓住床上的纱帐一角,应手而裂,再随手飞出。
那一角纱帐飞出她的手,就如同是一面白色的刀光,“刷”地一击,穿过当中珠帘,哗啦啦一阵乱响,珠帘仿佛是被快刀斩断,线脱珠飞满天星雨,只听得有人惨呼之声,倒在书房的地上。
公孙三娘冷冷地说道:“我说过我要盘算盘算,这时候是不能有人来窥探我的,我不喜欢鬼鬼崇崇的。”
屋子外面西门飞燕笑道:“牡丹罗刹发火了!”
公孙三娘说道:“不是牡丹罗刹,是任何人都会发火!”
西门飞燕“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地说道:“牡丹罗刹还会发火吗?”
公孙三娘沉声说道:“我们不要尽在说些无聊的话,你同意让我找个时间想一想的!”
西门飞燕哼了一声,语气也突然间变得生硬冰冷地说道:“那你就仔细地想一想吧!你今天的行为表现,已经使我感到不耐。”
公孙三娘一拉上官文的手,闪到房子的一角,说道:“小妹!我必须要告诉你,袁天仇他本人姓铁,是当朝已故大忠臣铁铉的独子,他叫铁福安。当初是我掳他过来……”
上官文打岔说道:“三姊!时间既然不多,你要拣重要的说。”
公孙三娘说道:“我把他交付给你,带他离开这里。”
上官文惊问道:“三姊!你呢?”
公孙三娘说道:“我为你们挡住西门飞燕,在这里只要拦住西门一个人,袁天仇会认识路……”
上官文断然说道:“不行!你一个人不能留在这里……”
公孙三娘忽然苦笑说道:“小妹!我就是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办不到,我估计我可以和西门飞燕对上两百招,两百招以后……”
她忽然又黯然说道:“其实我早就是个该死的人。我之所以苟延残喘,主要就是为了他……”
她指着袁天仇。
袁天仇此刻是站在床后面。
她接着说道:“大忠臣之后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一侏习武的天生幼苗,我实在不愿意眼睁睁地看他糟蹋,尤其是被西门收去……”
她几乎垂下了头。
“我非常死心眼地期盼有人带他走,所以我就这样赖活着,为的就是还能照顾他。”
她摇摇头,道:“人的一辈子不管做过多少错事,总有一件是对的,我大概这一辈子就是这件事我是择善因执,而且有了结果,居然你来了!”
上官文正要说话,又被他拦住。
“你来这里,让我燃起希望,可是遗憾的是我当时实在……在那种情况之下,你不知道,人是疯狂的,那已经不是人,我打了你一掌……”
上官文立即说道:“三姊!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公孙三娘惨然一笑说道:“此时不说,我们还有机会再说这些吗?”
上官文抢着说道:“三姊!……”
公孙三娘挥手说道:“你听我说。你带着袁天仇走,有两种情形,如果你确实拥有‘无相神功’秘笈,你就传他的武功,为武林培养一个杰出的人才。如果你并没有‘无相神功’秘笈,你就带着他隐居乡里,为他娶一房媳妇,为铁家留下一支香烟。”
上官文说道:“三姊!说实话,‘无相神功’秘笈的确不在我身边……”
公孙三娘说道:“那就走第二条路。”
上官文说道:“不过‘无相神功’秘笈我可以设法……嗯!设法让天仇如愿,因为说来话长,此时无法说得清楚。”
公孙三娘说道:“那就不要说了,立刻准备带他走,外面的事,由我去应付。”
上官文断然地说道:“不!三姊!要走我们一起走!”
公孙三娘脸色一沉道:“小妹!你不听三姊的话了!”
上官文说道:“不敢不听三姊的话,只有这一次,我要坚持。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赴西门大雁塔之约,就是因为她讲了一句话。她说,你公孙三姊掌握在我手里!”
公孙三娘几乎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上官文继续说道:“今天让我看到三姊这种情形,如果我甩手而去,我还算人吗?我如何对得起恩师于九泉之下?”
公孙三娘想必触动往事,呻吟地说道:“小妹!无颜相见的是我啊!”
上官文说道:“我们今天同时离开这里……”
公孙三娘神情一变,立即说道:“我说你和袁天仇离开,为什么不听话?”
上官文说道:“我一向听三姊的话,只有这一次,抱歉!我不听你的话。”
公孙三娘双眼遽地一睁,那样十分怕人,使人有寒毛倒竖的感觉,因为她很瘦,脸上是皮包骨,像极了骷髅多一层皮。如此双眼圆睁,她的眼睛本来就大,如今更大。
但是片刻,她的脸色又缓和下来,说道:“小妹!我求你!”
上官文也说道:“三姊!我也求你!如果你不随我们走,我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单独地走!”
公孙三娘说道:“你不是一个人走,你是带着袁天仇走,这是一项任务。”
上官文说道:“我要三姊跟我一起走,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愿望。”
公孙三娘显然是气极了,一举手,掴了上官文一耳光。
这回上官文不是像上次,她根本可以从容地闪开,或者是架开,但是她没有。
她反而将脸迎上去。
“啪”地一击,耳光掴得很重,上官文的脸上连一点指痕都没有。
公孙三娘出手之后,人一怔。
忽然抱住上官文的脸,痛声说道:“对不起!小妹!我是急糊涂了!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小妹!我求你,别让我难过好吗?”
上官文双手搂住公孙三娘,喃喃地说道:“三姊!不要迟疑,如果说我能走出这里,你也一定能走出这里,我们要一同出去。”
公孙三娘松开手,望着上官文说道:“小妹!请你望着我,我如今已经是个活死人,你要我出去做什么?”
上官文说道:“我说过,我认识一位武林名医……”
公孙三娘立即说道:“我也告诉你,这不是病,这是孽……”
上官文也十分坚持说道:“不管是什么,我们决不放弃,我们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不试一试再说?”
公孙三娘急着顿足说道:“可是眼前……”
上官文说道:“眼前并不要紧,让我去抵挡西门飞燕,当初在华山,她就输我了,如今我多统了一阵‘无相神功’,我相信她如今决不是我的对手。”
公孙三娘惊道:“如此说来‘无相神功’秘笈真的在你那里?”
上官文说道:“三姊!一切说来话长,离开这里之后,我们慢慢地详谈。”
公孙三娘点点头,但是她突然又说道:“小妹!不行!还有问题没有解决。我离开这里也是死路一条。”
上官文一愕。
公孙三娘说道:“你知道吗?为了计划有一天能够凭自己的力量,助天仇离开这里,我慢慢地、偷偷地藏了几十粒‘泡子’……”
上官文问道:“什么叫‘泡子”?是……”
公孙三娘说道:“你看到我吞食过,你看过我拿着烟枪吞云吐雾地吸过,你更看过当我没有烟可吸的时候,那种痛苦、那种疯狂!”
上官文急着问道:“三姊!你说吞的‘泡子’,就是那黑黑瘪瘪的黄豆大小的东西?”
公孙三娘点头说道:“对!当瘾犯了的时候,没有烟可吸,吞两粒‘泡子’,也可以抵挡一阵,当然那味道比吸起来,差远了,但是,就好像是疗饥一样,止瘾还可以的。”
她叹了口气,又摇摇头道:“我知道,当我真的要帮天仇离开这里,菩提园少不了一场死拚。西门飞燕只要不给我芙蓉膏吸,我就好比死了一样,还能谈什么帮助天仇逃离此地呢?”
上官文说道:“于是三姊就暗暗地偷藏了一些‘烟泡子’,准备西门反脸时的必需。啊!可怜的三姊!”
公孙三娘苦笑道:“本来一个人只要一旦吸上这种东西,什么志气、人格、廉耻……统统都没有了,我能够保持一分相助天仇的心,已经很不容易了。”
上官文说道:“既然如此,三姊就可以凭着那些‘烟泡子’,和我并手出击,我们一定可以冲出去……”
公孙三娘问道:“然后呢?”
上官文说道:“我说过,我认识一位神医……”
公孙三娘苦笑摇头说道:“说来说去还是回到老词儿。”
上官文抢着说道:“我们照着去做,老词儿就有新的效果。三姊!不能迟疑。你带着袁天仇准备从后面出去,最重要的是设法弄到一部车,我去会会西门飞燕。我要让她知道,当我三姊不再被她挟持,让我放手跟她一搏,她就可以试试我的功力如何!”
她在说着话,眼神是坚定的,说动了公孙三娘的心。公孙三娘望着她说道:“看你的意思,我们是要试一试?”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当然,我们不但要试,而且一定成功。”
公孙三娘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小妹!你忘了你的伤……”
上官文说道:“经过这么久的治疗调息,应该是完全好了。三姊!你不要忘了我几十年山林野居生活,苦修了那么久,我的底子好。”
说着话,双臂一张,提气行功,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打了个呵欠。
这种情形对一个身具高等武功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练武的人,抱元守一,固凝元神,能够几天不吃不睡,哪里会有神气散疲打呵欠的情形发生。
不但如此,上官文接连打了几个呵欠,眼泪都流出来了。
公孙三娘一见一怔,伸手一把抓住上官文的手臂,问道:“小妹!你是怎么回事?”
上官文眼泪汪汪地摇头说道:“我也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从来也没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公孙三娘一翻手,将上官文的袖子褪了上去,察看她的手臂,看到了有几处红斑。
她厉声问道:“小妹!你是不是昏睡了三天?”
上官文愕然说道;“是啊!”
公孙三娘又问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上官文正要摇头,就听到外面西门飞燕笑道:“公孙,你要晓得什么?为什么不问我呢?”
公孙三娘当时怒不可遏,一甩手,撇下上官文,掀开珠帘,踢开外面那道门,冲到外面来。
潇湘馆迎门那丛竹子此刻已经分开了,露出一片空地。
晨起的朝阳,金黄般地照耀着大地。
公孙三娘乍一奔出来,眼睛忍不住一花,几乎看不清楚对面的人。
西门飞燕大笑说道:“慢慢地,别摔跟斗,站稳了好说话。”
公孙三娘很快适应了外面的阳光,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阳光了,一阵灼热,使她不禁长长地呼吸了两口气。
她抬起头来,睁大眼睛,仰望着湛蓝的天,她再也不躲避阳光,一股从未有过的生意盎然,几乎让她长啸。
然后,她盯视着西门飞燕,沉声骂了一句:“你真卑鄙!”
西门飞燕笑笑,并没有在意她的辱骂。
公孙三娘厉声问道:“你是用什么方法让我小妹在短短几天之内上瘾?”
西门飞燕笑道:“她跟你不同,如果用你的老方法是生不了效的。那只好无处不有,无时不在。”
公孙三娘瞪着她说道:“把话说清楚些。”
西门飞燕说道:“从她跟我见面那一刻开始,她能闻到的、她所喝的、所吃的统统掺着芙蓉膏。特别是她昏迷的三天,每天给她灌芙蓉膏调的水,为她用银针注到体内。”
西门飞燕显然是非常的得意,说话一点也没有保留。
“上官文的瘾当然比你还要小一点,不过已经可以了,我想此刻她已经是鼻涕口水都流出来了,你们姊妹俩成了活死人,还要打算逃出芙蓉园去吗?”
公孙三娘怒极,厉声叱道:“恶婆娘!你真是太恶毒了!像你这种人天地也难容你。”
只见她一个纵步,身形疾如一阵风,扑向西门飞燕。
这一下大出乎西门燕的意料之外。
只是那么一瞬间的错愕,公孙三娘的手指已经触及西门飞燕的衣服。
西门飞燕大惊,连忙一吸气,小腹缩后几寸,勉力一闪身,只听得嘶啦一声响,一块衣襟随着公孙三娘的手指,化为飞天蝴蝶,飘向数尺之外。
西门飞燕愕然望着公孙三娘说道:“你……是怎么……?”
公孙三娘冷笑说道:“今天让你真正尝尝牡丹罗刹的厉害!”
说着话二次起步,但见她衣袂不动,人似闪电,掠身过来。
西门飞燕这次显然不敢怠慢,双足一顿,身形倒射而出。
公孙三娘飞去的身形,并未停止,如影之随形,最令人吃惊的,还是一个“快”字,朝着西门飞燕扑过来。
在她的飞扑身形中,可以看到宽大的衣袖中,伸出一只手臂,五指箕张,来势极为惊人,微微可以听到啸声。
西门飞燕已经没有再退的意思。
但见她身形微微一挫,立定桩步,右手伸出一挽,反掌推出。
双方正好接个正着。
只听得“啪”地一声响,立即激起一阵风,卷得附近的花草都为之摇晃。
西门飞燕突然大声笑道:“公孙!想不到你还能保有如此的功力,看来如果不是我习得‘无极神功’,你这样狠命的一掌,我会招架不住的。”
这种话分明是让公孙三娘生气。
要是在当年,牡丹罗刹如此发掌,对方早已溅血横尸。如今西门飞燕不但从容地接下这一掌,而且还在说俏皮话儿。
西门飞燕不但说俏皮话,而且以一种调侃的口气继续说道:“照理说,你练‘无极神功’比我早,功力比我深厚,可是现在嘛!你可以再试试看。”
公孙三娘极为冷峻地说道:“好!我也要你试试看!”
公孙三娘身形一个游动,看不出她的脚步,飞快地游过去,双掌齐放,右削左抓,攻向西门飞燕。
一招双式,凌厉无比。
西门飞燕居然没有闪让,左掌向上一架,右掌屈爪似钩,分毫不差地抓住公孙三娘的左手。
公孙三娘左手五指一缩,也正好扣住对方。同时右掌在刚一接触的瞬间,一个疾翻,反腕疾刁,金龙缠腕,用拇指和食指,嵌向对方的脉门。
西门飞燕趁势再一个反缠,五爪如钩也抓住公孙三娘的右手。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双方在手上交换了两招,结果双方的两只手,互相紧紧地扣在一起,较上了内劲。
公孙三娘的脸上,透着一股冷丝之气,因为她瘦,所以越发地难看,再也看不到昔日风华绝代的牡丹罗刹风采。
西门飞燕的脸上表情也是十分凝重,脸颊上透出一丝红晕。
照两人的表情来看,目前是平分秋色,不分上下。
但是,时间对公孙三娘是不利的。
公孙三娘当然了解这一点,只要再耗上一段时间,那几粒“烟泡子”就会失效了。
但是,高手过招,一旦双方接实,谁也无法脱身,一直要耗到分出胜负为止。
这是公孙三娘最大的弱点。
突然,公孙三娘嘿气出声,浑身骨节一阵响,突然飞起右脚,踢向西门飞燕的左膝。
因为双方距离太近,闪躲是无法做到的。
西门飞燕突然一声喝叱:“来得好!”
她突然一弹而起,她的双手和公孙三娘的双手相接,她的双脚扬天竖起,倒扯扬旗。
她如此奇特地闪让开公孙三娘的攻击,并且立即转守为攻。
她的双腿一翻而下,有如一双大铗剪,夹向公孙三娘的头。
公孙三娘顿时一挫身形,后背着地,双脚疾伸,正好迎向西门飞燕的双脚,互相蹬住。
这样一来,两人的双手互握,如今双脚互蹬,手臂没有腿长,这样情形,彼此不但较量上脚劲,更较量上手臂的力量。
各用真力,也各使巧劲,两人变成了一个圆圈,在地上滚来滚去。
以公孙三娘和西门飞燕二人的武功而言,都已经臻于精境,平时出手过招,难得有三招之敌,举手之间,便可以把对手摆平,而且举止潇洒,绝不会气喘脸红,武功对她们来说,那应该是一种艺术,即使有血腥气味,也会让人看在眼里有一种凄凉悲壮的美感。
可是如今她们两人棋逢对手之后,一切高深的武功,全都化为平凡。彼此半斤八两,相持到了这种地步,最后只落得滚在地上,与市井草莽之辈的互殴,完全没有两样。
因为谁也不会让出机会来,为对方所乘,所以,只好变成如此狼狈的形状。
公孙三娘与西门飞燕如此滚动,两个人浑身都是沙土,双方仍然在寻找机会,只要有一隙可趁之机,瞬间便可以决定胜负。负的一方,固然是横尸当场,就是胜的一方,也胜得非常的辛苦。
这就是高手过摆,尤其是像她们这种绝顶高手,拚到如此地步,就如同是一般普通人打架没有两样。
最后的胜负就决定在彼此的持久性,甚至于要带几分运气。
两个人的滚动已经缓慢下来了。
长久的没有活动,过的是不见天日的生活,公孙三娘在先天上要吃很大的亏。
幸而公孙三娘的内修功力,底子上比西门飞燕强出许多,因此,彼此维持了一个平手的局面。
但是,如果再这样僵持下去,显然公孙三娘是要惨败。
那不是功力高低问题,而是芙蓉膏瘾上来以后,她什么也没有了,还能有什么能和对手拚命。
已经有了徵候了。
公孙三娘的头上已经冒汗,那是虚汗,是瘾发的先兆。
突然,这时候有人叱喝:“你们都给我停住!”
说话的人是上官文。
“停住!然后谁也不许趁虚反震,我说到‘三’的时候,双方同时撤手。有人偷袭,我决不饶过她。”
上官文说得十分真切。
高手如此手掌互接,如果有一方先撤,只要对手趁势发出劲道反震,立即可以将对方震得肺腑离位。
所以,高手如此互接,是一种除死方休的拚法。
上官文沉着声音,继续说道:“西门!你不可使坏,如你趁机使坏,不守信诺,在此时此刻,只要一个小指头,你就可以断命!”
她又放缓语气说道:“三姊!你放心,西门如果趁机使坏,当场惨死的就是她。”
公孙三娘和西门飞燕都不敢讲话,讲话分神,就会为对方震翻六腑五脏。
上官文又说道:“现在我开始数,数到三的同时,你们双方立即松手。”
她的语气很严,突然使人感觉有一种撼人的威严。
她接着顿了一下,冷峻地说道:“西门,你应该是个识时务的人。如果我要你的命,此刻你除了就死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但是,我不会这么做,我要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
上官文渐渐逼近两人附近。
“依你的罪行,是应该死,但是,我不会趁人之危,我要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死而无憾!死而无怨!”
她说到这里,突然提高声音,开始数着:“一、二、三!”
公孙三娘和西门飞燕双双同时松手,两个人的双脚同时一蹬,两个人的身形同时向后飞出,落地一滚,各闪开五尺。
两人几乎是同一种身式,一个鲤鱼打挺,稳稳地站立起来,只见上官文屹立当中,神情严肃。
公孙三娘抢上前一步叫道:“小妹!………”
上官文摆手说道:“三姊,你不要过来,让我跟西门算一算总帐。”
公孙三娘急道:“小妹,我是说你……”
上官文说道:“三姊,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回头我再跟你详谈,你尽管放心好了!”
公孙三娘点点头,说道:“我信得过你,你从小就是最好的。”
她这样的说着话,突然就接连打了几个呵欠,眼泪、鼻涕顿时流个满脸。
西门飞燕自从上官文安然现身,分开她们二人之后,心头一直非常地沉重,脸色也非常地沉重。
可是此时一见公孙三娘如此模样,她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她轻松地说了一句:“公孙,看样子你快熬不住了!”
上官文没有理她,只是回身对屋里招招手,一位俊秀乖巧的大男孩,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茶壶,跑到上官文身边。
上官文抓住公孙三娘,低声说道:“因为你消耗太多的体力,所以……现在多吃两粒吧!”
公孙三娘一直在打着呵欠,身子已经有微微地颤抖。但是她仍然说道:“小妹,留着你往后还要用一段日子。”
上官文说道:“三姊,今天是一个决断的日子,如果今天除不了西门,往后还有什么日子?如果今天除掉西门,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她说着话,一伸手和公孙三娘握住,随手递过来不少粒“烟泡子”,并且笑笑说道:“三姊不是说我从小就是最好的吗?今天我一定会做出一个最好的局面。”
公孙三娘已经慌不迭地将手里的烟泡子纳入口中,再拿过上官文手中的茶壶,对着口中猛灌一顿,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她索性盘脚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西门飞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淡淡地说道:“公孙,你果然是老谋深算,原来你早已经准备,偷偷地藏下了食粮。不过,那也没有用,吃完了以后呢?除了我,敢说没有人能长久供应你那玩意儿。”
她说着话,转身向上官文,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上官,你也一样!往后都有你们姊妹俩受的。嘿!嘿!”
上官文向前迎了两步,很严肃地说道:“西门飞燕,我发觉到你不是普通的坏,实在是集阴险毒辣于一身的坏人。你说往后我们姊妹俩有的受的,那是我们的事,你,已经没有往后了!”
西门飞燕很不经意地说道:“你以为你是谁?华山之巅大家都见过真章,今天改在我的地盘上,你还能有什么作为?你说?”
她忽然又摇摇头说道:“老实说,方才是你最好的机会,正如你所说的,只要你的一根指头,我就承受不了,可是你放弃了,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上官文说道:“我说过,我要给你公平的机会。现在你要准备好,我要开始惩罚你了!”
西门飞燕闻言大笑说道:“惩罚?亏你说得出,你要惩罚到什么程度呢?”
上官文毫不迟疑地说道:“要你为自己的毒计,付出生命!”
西门飞燕“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我死啊!我这一生经厉过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就是没有尝过死的滋味,我倒要今天领教领教什么是死的滋味。”
她突然说道:“究竟是谁死,现在还不知道,说不定你自己要葬身在芙蓉园。”
她说着话,突然盘步上前,在相距只有两三步的时间,倏地引身一扑,右手单掌一挥,迎头劈来一掌。
上官文一塌肩,避开这一掌,蓦地一个转身,抢到西门的右边,她的右掌回身就是一削,削的是对方的腰眼。
西门也很快一个“犀牛望月”,仰身一闪之余,她的右掌硬切上去。
只听得“噗”地一声,上官文的手肘,和西门飞燕的右掌,互接了一招。
西门飞燕顿时感觉一阵如涌而至的强劲力量,逼使她立足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西门飞燕讶然地望着上官文,只说了一句:“你……?”
上官文根本话都不说,再次上前,双掌齐挥,掌风源源不断呼啸而来。
西门飞燕心存警觉,再也不敢大意,在小心翼翼,接招化式之际,再也不愿以硬接对方的掌力了。
上官文似乎并不希望这场拚斗拖得太久,对她和公孙三娘而言,时间愈久,愈是不利。
她的心意一决,手底的招式愈来愈急。
西门飞燕立即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她正在思索要如何应付今天这种场面,而又不失面子,她正要伸手摸到腰上系的一个银哨子。
她准备吹动这只银哨子。
上官文双掌一变,一招“如雷贯耳”,夹击西门的“琵琶骨穴”。
西门飞燕忽然灵机一动,她也顾不得取哨子,她及时一个“卧看犀牛”,让开上盘的攻击,并且随招化式,仰着的身形,将倾将倒的瞬间,右脚独挑,一式“魁星踢斗”,闪电般踢向上官文的小腹。
这一招无论是闪让、或者是转守为攻,都是瞬间的变化。而这个变化不但是“快”,而且是“奇”,在拳脚搏斗的情形来说,这是精绝之招。
上官文当然来不及,闪躲不过,她只有一缩小腹。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噗叭”一声响。
上官文微蹲着马步,站在那里没有动。
西门飞燕的身子被一股力量弹得飞了起来,上腾数尺。
西门果然不是普通之辈,在这种情况之下,她非但没有惊惶,藉势化力,趁势自己张臂而起又飞了五七尺高,人在半空中,转折一个翻身,姿势极为优美地一式“紫燕穿帘”,悠然落地。
她望着上官文冷冷地说了一句:“果然习得了‘无相神功’,但是,……哼!”
她左手向旁边一伸,说声:“剑来!”
她的话刚一落,就听到“铮”然宝剑出鞘的声音,从潇湘馆的竹叶里,突然飞出一柄出了鞘的宝剑,在阳光下耀起一阵闪亮的光芒,微带着啸声,直飞向西门飞燕。
西门飞燕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她伸出的左手,也一直伸在那里。
突然剑光一落,她的左手一收,宝剑已经抱在怀里。
那份沉着的神情,那种架式,都可以当得上是一代宗师。
尤其是她怀抱着的出鞘宝剑,泛着一股青光,让人触目之后,自有一股寒意。
也不知是阳光照射的关系,或者是什么其他原因,宝剑泛的那股青光,似乎在不停地闪动。
西门飞燕对上官文说道:“照样地,我要给你公平的机会,你如果没有带兵刃,可以去挑……”
她这“挑”字一出口,从潇湘馆的左侧立即转出来一排人,每个人手里拿着一种兵刃,刀、枪、鞭、锏……真是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
西门飞燕微笑说道:“你可以选自己趁手的。”
上官文还没有谙话,公孙三娘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说道:“小妹,你不能上当!”
她对着西门飞燕骂道:“西门飞燕,你太卑鄙了!你自己拿的是一柄利物神兵的真正宝剑,却叫我小妹拿普通的兵刃跟你对敌,这叫做公平机会?”
上官文当然也明白,高手过招,差不得分毫。如果手里拿的是一柄利物神兵可以断金切玉,就如虎添翼,差别就太大了。
无论上官文如何了得,而且也练了一段时间的‘无相神功’,还是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毕竟还是血肉之躯。
但是,上官文毫无惧色,她微微地笑道:“西门,你已经怕了!”
西门飞燕面无表情,只是持剑凝神以待。
上官文继续说道:“因为你自己没有把握,所以才打算以利器来扳回你的劣势,这就说明你已经怕了!”
西门飞燕仍然不为所动,只是说道:“上官文,如果你自己不拿兵刃,就休怪我不给公平的机会。”
上官文没有说话,她看了一下那排列的十八般兵器,缓缓地走过去。
她选择的是一柄单刀。
这柄刀通体发亮,刀光泛蓝,是上等的好钢铸造的。
上官文拿刀在手,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淡淡地说道:“菩提园是何等所在,为何会有这样的兵刃呢?”
她在说着话,双手也没有作势,也看不出她行功运气,只见随意一折,“咔嚓”一声,一柄钢刀,顿时折为两截。
上官文双手一丢,两截断刀,深深地没入土中。
尤其令人意外的,刀柄是缠绕着金丝,此刻金丝纷纷断散,落在地上。
西门飞燕看在眼里变色了。
她迟疑了一下,冷笑说道:“果然,‘无相神功’已经有了几成火候,比起‘无极神功’,是要高出许多。不过……”
她说着话,突然一个扑地旋风,掠向断刀的地方,只见她探手一捞,两截断刀从泥土里被她挖将出来。
随手一扬,阳光下闪起两道光芒,断刀飞扬在空中。
西门飞燕仰身一纵,随着断刀的去势,比断刀更疾,跃越在断刀之上。
人在空中一,一个转折,头下脚上,手中宝剑耀眼的光芒,如同洒起一天银屑。
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人落到地上,在她的面前,洒落下十几截废铁,整整齐齐排列成一行。
原来她就在那凌空一跃的瞬间,运用宝剑将两截断刀削得粉碎,而且她的内力还可以将十截刀铁,排列得如此整整齐齐。
轻功、内力、剑锋、眼力……无一不是臻于化境。
这样的露了一手,是要告诉上官文:“不要以为你有几成‘无相神功’,我就会输给你,就凭这一手,就够你受的。”
上官文微微地笑了笑说道:“华山之颠,只是试验了你的内力和轻功,今天才真正看到了你的剑术造诣,是到了相当的火候。而且……”
她的眼光落到那柄宝剑上。
“你这柄宝剑确是一柄断金切玉的古物,在你手里也的确发挥了它应有的威力。”
西门飞燕脸上露出一丝得色,右手抬起宝剑,左手扣指一弹,一阵清越龙吟,悠长悦耳,她骈指拭着剑身,淡淡地说道:“上官,现在该我说:你怕了!但是,已经迟了,你知道吗?我这柄剑的来历。”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久居山林,疏于见闻。”
西门飞燕说道:“我这柄剑有一个习性,不出鞘则已,一旦出鞘,见血始能入鞘。所以,我说你现在害怕已经迟了!”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究竟是要见谁的血呢?大概宝剑没有明白的规定吧?”
西门飞燕纵声笑了。
她不再说话,一摆手中的宝剑,陡然地凝神顺气,缓缓上前。
蓦然,公孙三娘从地上一跃而起,叫道:“小妹,你且接着这个!”
就在说话的同时,半空中飞落下一道匹练,飞向上官文的面前。
上官文伸手一抓,入手极其柔软,接着是一片浮云落地似的,蜿蜒地散在地上,是一匹宽约五寸、长约八尺的白色丝巾。
公孙三娘说道:“小妹,这条丝巾柔若无物,坚逾精钢……”
西门飞燕忽然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天蚕丝巾?”
第三十八章
公孙三娘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算你有见识!大概还没有任何宝刀宝剑可以削得断这条天蚕丝巾。小妹,你可以明白它的用处了。”
上官文说道:“三姊,谢谢你!”
她的话刚一出口,西门飞燕突然一个纵步,飞扑上前,手中宝剑直指一点,疾如闪电般地刺出一招“陨星下落”。
这一招真是快,快得令人看不清楚她的身形是如何跃出的。
因为双方相距太近了,上官文手握的天蚕丝巾是软兵刃,最忌的是近身搏斗。
上官文倏地一矮身形,贴地有如一道灰蛇,溜地而出,正好从对方剑锋之下,闪电穿身而过。
这样一个交会,只是一刹那间,两条人影拉开了八尺以上。
西门飞燕一招落空,举足落地一个电旋,宝剑旋出一圈青光,护住自己。
上官文已经停身在八尺开外,那天蚕丝巾已经缩成一团,握在她的手里。
西门飞燕二次抢先,快步上前,挥剑斜劈是虚招,招式未到,突然剑招变劈为刺,直指上官文的咽喉。
但是比她出招更快的,上官文抬手一抖,顿时天蚕丝巾有如匹练一般,伸向西门飞燕。
西门一顿脚步,右手宝剑收招不成,蓦地向上一掠,但见青光暴涨,宝剑的威力,她的内力,一并挥发得极致。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天蚕丝巾刚刚卷舔而至,宝剑青光上掠而迎。
西门飞燕这时候为之大惊。
她手里这柄无坚不摧、无血不归的宝剑,显然没有能够削断对方的天蚕丝巾。
而且顿时感受到有一股如涌而至的力量,缠上了剑身。
西门飞燕哪里敢稍有怠慢?双脚落地拄实,双腿微蹲,拿桩沉势,随手回抽宝剑。
但是已经晚了。
天蚕丝巾由匹练化为怪蟒,已经将宝剑缠上了好几道。
西门飞燕明知自己已经着了道,她仍然不甘心松手丢剑。
左手搭上右手嘿气出声,力收宝剑。
就在这时刻,天蚕丝巾突然又一吐,只听得上官文喝道:“你还不撒手?”
西门飞燕受到一股力量的撞击,双臂一麻,脚下桩步把稳不住,支撑不住,向后连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但见空际光芒闪烁,那柄宝剑被天蚕丝巾抖到七八丈高,宛如一道青芒,冲天而起。
上官文忽然一缩手,天蚕丝巾蜷缩而回,她蓦地一仰头,身形倒翻而起,正好迎向那闪烁而落的青光。
刹时,青光收敛不见,上官文在空中转折疾翻,倏又陨星坠落。
人至剑落。
一柄宝剑巅巍巍地插在西门飞燕面前。
上官文看了西门飞燕一眼,淡淡地说道:“华山之巅,并不足以证明你的功力。”
她转身走开。
“你的宝剑是见血才归的,你自己如何处理,自己作决定,我不是一个嗜血的人。”
她刚话刚说完,公孙三娘突然凄厉地叫道:“小妹,小心!”
上官文几乎与她这一声呼喊同时,反手一抖,天蚕丝巾再度怪蟒吐信,卷向身后。
原来西门飞燕拔起了地上的剑,燕掷而出,飞向上官文的后心。
天蚕丝巾卷个正着。
上官文一个原地电旋,天蚕丝巾仿佛缠住她的上身,可是原先卷住的飞剑,却在这时候疾吐而出,宛如一点青星,飞向西门飞燕。
整个的变化,都只是在一瞬之间。
西门飞燕极力地企图挪开身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她双手胸前一抓,正好抓住穿胸而过的剑柄。
西门飞燕喘着气,嘴角流着血,站在那里望着上官文。
她并没有倒下去,突然她抬起右手,拿起胸前那个银哨子,用力一吹。
一阵尖锐嘹亮、破空入云的声音响起。
但是,哨音之后,没有任何一点动静。
西门飞燕这才张着嘴,断断续续地说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睛一亮,倏又一暗,吃力地问道:“是你吗?……是你除掉了……”
从竹丛里出来一个人,高大、粗壮,说话的声音,也和他人一样,沉重有力。
“不错,是我。”
西门飞燕人已经顿时萎缩了,她迟顿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背叛……?”
那人说道:“我没有背叛任何人,我只是在还债之后的报恩。”
西门飞燕露出诧异的眼神。
那人说道:“冶义山她曾经宽恕过我的一条命……”
西门飞燕轻轻地啊了一声,垂下了头。
那人又说道:“目睹芙蓉园的一切,太过阴险,所以我才毁了你的雷火阵和雨火阵。”
西门飞燕忽然抬头大叫一声:“皇上,恕臣不能……”
下面的话由于满嘴血流,说不清楚。
她双手一拔,宝剑拔出,鲜血喷涌,人倒在地上。
上官文这才叫道:“铁金刚,是你救了我们?”
原来临时出现的人是对冶义山满怀感恩而去的铁金刚。
铁金刚很严肃地对上官文一点头说道:“请宽恕我先处理掉西门。”
他朝着西门飞燕躺的地方过去。
“对我来说,不论她是利用我也好,要挟我也好,我都是亏欠她的。”
他弯下腰去,双手拾起宝剑,放在西门飞燕身上,再抱起她来,一步一步走向前面。
他越过潇湘馆的草地,越过了水沟,越过了道路,越过了另一行树、另一处花圃、另一块空地。
他停了下来,将西门飞燕放置在空地当中,为她整理好衣裳,再度将宝剑放在她的胸前,然后,他转身一个飞纵,平空拔起两丈多高,一个反翻转折,落在道路的另一边。
这时候突然响起另一种尖锐的哨音。
哨音非常的刺耳,哨音落处,突然一阵轰雷般的响声,地动山摇,就在对面那块空地上掀起一阵硝烟弹雨,土石齐飞,那声势是十分的惊人。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过去之后,那空地上出现了奇迹,一座巨大无比的土堆,就像是一座新的坟冢。
铁金刚站在那里真像是一个铁铸的人,一动也不动。
良久,他才转过身来。
上官文深深地一点头说道:“想必这就是西门飞燕所说的雷火阵了?”
铁金刚说道:“芙蓉园经过她全力的经营,已经布下了将近十个这样的雷火阵。我们所站的地方,也是一个。”
他用手指了指潇湘馆的周围。
“每一个地区的雷火阵,各有不同的哨膏掌握。只要一经吹动那特别的哨音,立即有人引发火线。”
他又指着那堆新的坟冢。
“地雷火炮分别从中央和四周炸起,中间陷落,四周泥土向中间堆积,就成为现在这样。”
上官文说道:“方才西门飞燕吹动哨音时,她和我们同站在一起。”
铁金刚说道:“那是她在受伤之后,自知不敌,要同归于尽的意思。”
上官文说道:“是你救了我们。”
铁金刚说道:“我毁掉了这里的引线。”
上官文说道:“否则我们已经是坟冢中的人,这是大恩。”
铁金刚说道:“就如同冶义山一样。”
上官文说道:“不一样,今日芙蓉园的结果会比冶义山惨上多少倍。不过,我的意思也不是要在这里怎样感谢。能够用谢来报答的恩,也就微不足道了。”
铁金刚说道:“我们还有一关,会来临的。”
上官文说道:“是西门飞燕所说的雨火阵。”
铁金刚说道:“你我都已经知道了西门的真正身分,她是当今派出在外……”
上官文摇头说道:“人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他。”
铁金刚说道:“其实我对她知道得也不多,只是知道她有这种身分,可以得到许多一般人获得不到的东西。例如说,如此巨大威力的雷火阵,岂是平常百姓、普通武林所能拥有的?还有芙蓉膏……”
这“芙蓉膏”三个字一出铁金刚的口,上官文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岔开话题说道:“还有雨火阵……”
铁金刚说道:“西门这样撒手一死,走得太出人意料之外,所以,这一切调度指使之权,她没有发出去,一时真正的群龙无首。但是,芙蓉园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经过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有它特别之处。换句话说,虽然事出突然,他们还是有应变的能力的……”
她顿住话题,抬起头来只一打量,便接着说道:“果然,他们已经来了!”
上官文并没有四下打量,她已经听到沙沙沙快步前进的脚步声。而且这声音是从四面八方渐渐朝着一点集中而来的。
上官文望着铁金刚问道:“雨火阵?”
铁金刚说道:“我们先从这边……”
他指着背光的方向,那可能是芙蓉园的出口处。
上官文并不慌张,说道:“告诉我雨火阵的威力!”
铁金刚说道:“芙蓉园至少豢养着两百人以上,每个人有一张弩,可以连发十支箭的弩,当然是来自禁卫军……”
上官文说道:“说它的威力!”
铁金刚说道:“他们射出不是普通的箭,而是绑着有硝磺炸药的箭,从四面八方射来,何止是硝烟弹雨之势……”
上官文点点头说道:“天仇,你跟定铁叔叔。”
铁金刚已经伸手揽住袁天仇的腰。只随意说了一句:“芙蓉园少见,他是……?”
上官文说道:“能活着逃出这一劫,回头再详谈。”
她向公孙三娘说道:“三姊,还支撑得住吗?”
公孙三娘点点头说道:“小妹,我们要冲出去吗?”
上官文说道:“事急了,来不及解释。”
这时候脚步声,已经越来越响,来人分明是跺着脚,造成声势,震撼人心的,这正是军营正规打仗的那一套。
上官文说道:“我在前面,三姊殿后……”
她将天蚕丝带掷给公孙三娘:“趁手的兵刃,可以倍增威力。”
公孙三娘此刻已经激起多年前已经不曾出现的豪情,一抖天蚕丝带,立刻呼啸而起的风声,三人头顶上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华盖。
公孙三娘问道:“小妹,你呢?”
上官文一个掠身,飞越过七八尺远,从地上拾起不知何时遗留下来的一对双刀,立即转身叫道:“我们走!”
她如此一说,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分从四方围上来一两百个身穿红色衣帽的弓箭手。但他们每个人的手里,捧着的是正是有名的连珠弩。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不同于一般的巨大箭囊。
所谓“捧”着连珠弩,就是待命射出的架势。
上官文这一声“我们走”,接着便喝道:“我们不愿意伤人,如果你们硬要阻拦我们,那就怪不得别人。再说,你们的主人都已经葬身火海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她早已展开身形,舞起双刀,宛如雪花盖顶,冲向正面的人群。
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声短促的哨声,从四方响起,霎时间,箭如雨至。
这箭一射至空中,带着星火,落地着身就炸。
一时劈叭爆炸之声不绝于耳,而且硝烟四起,火光大作。
上官文双刀的威力真是惊人,那些火箭射到她的头顶三尺的地方,都被刀风震开,飞到很远。
铁金刚拦腰抱住袁天仇,紧紧跟在后面。
公孙三娘也舞起天蚕丝带,如同是撑起一顶白色的伞,呼啸之声,超越了那箭雨的爆炸声。
这个三人组合的突围阵,声势是非常惊人的,真正是当者披靡。
上官文的双刀把迎面射来的火箭,全部利用刀风,劈落在两尺以外。
公孙三娘的一条天蚕丝带,更是威力惊人,呼啸如雪,而且本身又长,挥舞起来,卷盖了将近十尺的上空,那些射来的火箭,都被劲风扫飞落到丈余以外。
铁金刚抱着袁天仇,在两人之中,受到保护。
就这样慢慢地向前推进。
雨火阵的火箭似乎慢慢地减少。
但是减少并不是没有,还是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射来火箭,劈叭之声,仍然是不绝于耳。
尤其是那火箭落到地上,炸起一蓬泥土,因此,沿途之上,不但硝烟弥漫,而且灰尘大起,使得上官文一行三人向前推进愈来愈是感到困难。
从潇湘馆到芙蓉园的大门,究竟有多少路程?没有人知道。
上官文只记得坐在马车里面,下来以后,昼夜不分,昏头昏脑,又坐上轿子,抬到潇湘馆,哪里能知道有多远?
雨火阵的弓弩手,究竟还有多少火箭?到底还能射多久?没有人知道。
时间对他们一行,是十分不利的。
首先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的,是公孙三娘。
依照平常情形,公孙三娘不久以前服了不少“丸子”,应该可以支撑更长的时间。
但是,她今天使出全力,一路支撑,耗了不少真力。
耗的真力愈多,那玩意儿的效力也消耗得愈快。经过这样一阵拚力挥舞“天蚕丝巾”,真力消耗得不少。
主要还是今日的公孙三娘,已经不是昔日的牡丹罗刹,被芙蓉膏吸尽精气神,如果不是激起一分潜力,恐怕连这样一阵子都支撑不下来。
公孙三娘不自觉地脚步慢了。
她这样一慢,在铁金钢之间,就出现了空隙,而且空隙愈来愈大。
突然,铁金刚挟抱着的袁天仇“哎唷”一声惨呼,他的脚上挨了一箭。
而且接连又是几支火箭,在铁金刚的脚后跟处爆炸,炸得铁金刚乱跳。
上官文回头一看,知道问题出在公孙三娘身上。
她沉住气问铁金刚:“出得大门就好了!从这里出去,还有多远路?”
铁金刚答道:“快了,不过出大门以前,恐怕还有一阵麻烦。”
上官文忽然对公孙三娘说道:“三姊,咬牙支撑一下。我不得不开杀戒了!解决了这里再作下一步打算。”
公孙三娘显然体力消耗得太快,“瘾”就犯得更快。
她手里的“天蚕丝巾”,很快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手里的丝巾。
幸好这时的“雨火阵”已经疏疏落落,饶是这样,公孙三娘的脚下一连炸了两三次。
另一支火箭,穿过了公孙三娘的衣袖,幸好没有及时爆炸,要不然就难免要受皮肉之伤,那情形就更糟了!
上官文一回头,一分神,手中的双刀就形成迟钝,接连两支火箭,险煞人地擦过她的肩头。
上官文大叫一声:“三姊,小心了!”
随即一个腾身冲天拔起,人在空中一个转折,疾如流星陨落,但见刀光闪处,一阵哎唷之声,正面的雨火阵立即倒下去五六个人。
上官文二次腾身又起,旋身疾扑,落地大旋风,两柄利刀扫向右侧,又是一阵哎唷之声,右边雨火阵又倒下了五六个人。
她更不稍停,旋身再起,人似出柙猛虎,转向后面,但见血光迸起,有好几个人倒在地上。
再次转向左边,因为这一阵扑杀,倒下去的人倒了一片,左边的人一见大事不妙,立即一哄而散,三十几个弓弩手,跑得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
在倒下一大片人的当中,都是伤在双臂,没有一个人是致命的伤。上官文宅心仁厚,充分在这一阵砍杀中,自然地流露出来。
人跑光了,不能跑的都躺在地上惨呼。
上官文走到公孙三娘身边,问道:“三姊,是瘾又上来了吗?”
公孙三娘额上已经沁出汗珠,但是她还是支撑着,口中一直在说道:“小妹,我真惭愧,我真的是惭愧。”
可是她在说话的时候,嘴唇是颤抖的,手也是颤抖的,那天蚕丝巾捏在她手里,仿佛是有千斤重。
上官文上前拥住公孙三娘,伤感地说道:“什么时候了,三姊,你还说这些话做什么?一切都会过去,都会好过来的。”
公孙三娘拥抱着上官文,很自然地她的手抚摸到了上官文脸颊上那道紫色的肉瘤。忍不住流泪说道:“小妹,我是咎由自取,只是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当年我无知妄行,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发生!”
上官文用手抹去公孙三娘脸上的泪水。再推开她,正色说道:“三姊,我已经说过,是什么时候了?你我之间还要得着说这些话吗?………”
这时候袁天仇从铁金刚的手里挣扎下来,跑到公孙三娘跟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居然还拿出一个小水袋。
公孙三娘并没有用手去接,摇着头。
袁天仇急着说道:“这里面是……还有……”
他摇了摇手中的水袋:“浓茶!温的!”
公孙三娘还是没有去接,摇着头说道:“不必了,这个完了以后呢?是不是?我已经是个活死人,如果小妹不来,也许我还要赖着活下去。现在……”
上官文没有等她说完,从袁天仇手里抢过小纸包,抖开来,左手搂过公孙三娘的脖子,张手一捏她的腮,右手以极快的手法将那小纸包倒到她的嘴里,微微一使劲,自然一股力量涌进公孙三娘的嘴、涌进咽喉……
上官文随手又接过袁天仇的小水袋,说了一句:“好乖巧的孩子!”
她拔掉水袋的塞子,凑到公孙三娘的口边,叫了一声:“三姊!”
公孙三娘点点头,顺从地喝了一大口茶,一双豆大的泪珠,滚落到上官文的手上。
上官文认真地说道:“三姊,什么都不要说,离开这里我自会有办法。”
她回头对铁金刚说道:“铁兄……”
铁金刚立即说道:“不敢,千万不要这么称呼。”
上官文没有理会他谦恭的态度,只是继续说道:“袁天仇的安全全仗你了,说起来也是一种缘,你知道他是谁吗?”
铁金刚瞠然不语。
上官文说道:“他就是建文驾前大忠臣铁铉铁公的独子铁福安。”
铁金刚一听之下,他是被震撼了。
但是他立即说道:“请放心,只要铁金刚活着,铁福安也罢,袁天仇也罢,就死不了,除非我死在先。”
上官文抱拳很不习惯地拱拱手说道:“重托!多谢!”
这一会子工夫,公孙三娘已经缓过气来,沉滞地说道:
“小妹,你会被我拖累的。”
上官文笑道:“就算是拖累吧!在这个世间,你不拖累我,还能拖累谁?三姊,你看……”
她指着不远处那高耸枫树排列的大门口,出现了一堆人,领头的是个瘦子,他垂着一只胳臂,缓缓地朝着这边走来。
上官文不禁说道:“韩堤?”
铁金刚显然是不知道城隍庙外那一段,当然也不知道韩堤的手臂已断其一。
他皱起眉头说道:“此人心狠手辣,而且还有一身很不俗的功夫。”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他已经被我断去一臂。”
铁金刚立即说道:“那就不足为念了,胜下来的雷火阵无非多死一些无辜的性命,我们迎上去吧!”
上官文摇摇头说道:“看样子他是搬来了救兵。”
铁金刚看了看说道:“他断了一臂,明明自知不敌,还敢大剌剌地率众前来,分明是有所恃。来者是谁?徒我上前去试探一下。”
上官文立即说道:“不!你的责任就是保护袁天仇的安全。现在……”
她回过头来,看着公孙三娘,说道:“还有我三姊眼前的安全,其他的事,一概由我来负责。”
铁金刚点点头,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当然明白,上官文的武功绝对比他高,究竟高出多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高不可测。当上官文都无法接下来的场面时,他还能做什么呢?
上官文大步走去。
因为冷面病容杀手韩堤一行已经停在那里,似乎是列阵以待。
上官文走到相隔二十步的地方,也停住脚步,极其冷静地站在那里。
对方韩堤也越众而出。
他本来就是满面病容,如今垂着一只手,看样子就更猥琐了。
他只走了几步,刚说了一句:“你们……”
上官文冷峻地说道:“我好像记得你叫韩堤。可是你的记忆力似乎很差,如果我是你,我就永远记得自己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韩堤也很冷静地说道:“上官文,你休要得意,今天我们要把这笔账算一算,连本带利,你一文钱也少不了我的,告诉你,我的利息很高。”
上官文微笑了。
“是你自己讨账吗?还是请了别人来为你讨债?”
韩堤病容满面的脸上,也露出一阵激动的红晕。
他仍然很沉着地说道:“如果你能将‘无相神功’的秘笈拿来,并且归还我那柄短剑,今天我们可以让你死个痛快。要不然,你就会死得很惨!”
上官文淡淡地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大凡世间宝物,多为有德的人才能持有,宝剑如此,秘笈也是如此,你,太不配了。”
韩堤显然是大怒,他的身子微微起了一阵颤抖。
但是片刻之后,他竟然哈哈笑出声来。可见得这个人是何等的阴险。
他笑道:“上官文,你会后悔的。”
他倏地一转身,刚一朝回走。
上官文突然断喝:“你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你往哪里走?”
话落人起,疾如流星地一扑,看不清她是使用的是什么身法,只是一闪眼的瞬间,一只手掌已经拍在韩堤的背上。
她沉声说道:“只要我一使劲,你立刻口喷鲜血,倒地而亡。”
韩堤哪里还敢挪动一下,只是口中说道:“上官文……”
上官文喝道:“现在只有我说你听的份儿,你还有什么资格说话?”
说着话,她的手微微使出一点劲,那不是震撼力,而是让韩堤立即感受到一种千斤的负荷,支持不住。
上官文喝道:“我极不愿意无故杀人,你现在立刻叫前面的人离开,让我们出芙蓉园,我可以再次地饶你一命。如果你还执迷不悟,只要我的手掌一落实,你的心脉就断了。”
韩堤的脸上已经满脸汗珠。
他本来是有所恃的,但是,他断没有想到上官文会如此快的身形,让他闪躲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说道:“放开他!”
声音不大,而且听不出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可是这声音给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时候,人向两旁一分,从中间走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头上缠着白色的汗巾,穿着一身白色长袍,下面是赤足芒鞋。
一张白净净的脸,看上去没有一点血色,但是却不像韩堤那样带着病容。
看不透他的年龄,说他三十上下、四十左右都可以。
在他的身后左右,各站着一个十七、八岁半大不小的孩子,手里挽着一个竹编的篮子,上面盖得紧紧的。
此人一露面,铁金刚大惊说道:“怎么连他也找到了呢?”
上官文问道:“是武林有名的厉害脚色吗?”
铁金刚说道:“在武林中并不有名,可是在边陲奇人异事当中,他占了一席之地,他有一身奇毒……”
公孙三娘此时已恢复了体力,过来说道:“不但有一身奇毒,而且擅玩蛇,更有一身内外兼修的功夫。”
被上官文手掌贴在后背的韩堤,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想不到你都有一点常识,只可惜已经晚了。”
上官文叱道:“你少说废话,你知道吗?只要我一使劲拍下去,你请什么人来也救不了你。”
这时候对方又说了一句:“放开他!”
上官文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公孙三娘也说道:“小妹,放开他吧!狗一样的东西,当心脏了你的手。”
上官文一松手,倏又一抬腿,砰地一震,韩堤整个人飞了起来。
只见那穿白衣的怪人一闪身,上前单手一把接住,抓住韩堤的衣领,左手从身上摸索了一会,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纳入韩堤的口中,再在他背心拍了一掌,一松手,韩堤站在那里说道:“你歇着!这里交给我。”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不男不女,听起来给人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公孙三娘已经越过上官文,走上前来,上官文跟在后面叫道:“三姊……”
公孙三娘回头笑了笑说道:“等我接不下来的时候,小妹,那就是你的事了!”
上官文知道自己无法拦住公孙三娘。
只好隔着十步左右的地方,凝神以待。以她自己的估量。现场若有任何变化,她都可以在一瞬间,扑上前去。
公孙三娘缓缓地上前,说道:“赤精,你实在不应该做为官府的爪牙。”
她一边说一边走。
“你在西南,称尊于你的蛇王国,何必要做为别人驱使的奴才?我们曾经有过一掌之交,今天的事,论你念在你我有过的交谊,让我们离开这里,我会记住这件事,我们仍然是有着友谊的。”
对面那人有如怪枭般嘻嘻笑了两声。
这笑声与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是同一个人,让人听了浑身发毛。
笑了两声之后,又是那种不男不女的声音说道:“哟!这是牡丹罗刹说的话吗?”
公孙三娘倒是仍然缓慢地说:“人总是会变的。”
那个被公孙三娘叫他做赤精的人说道:“所以牡丹罗刹变得懦弱了,变得会求别人了。”
这时候韩堤又蹒跚地走过来,靠近赤精的身边,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赤精又嘿嘿轻笑了两声,翻动着眼睛,露出一种暧昧的笑意,点着头说道:“怪不得一见面时,我几乎都不认识了。如果不是我有过人的眼力,实在很难第一眼能认出你就是当年仪态万千,风华绝代的牡丹罗刹。嗯!真是可惜,一朵花儿,让芙蓉膏给糟蹋到这种程度。”
公孙三娘站在那里,静静地没有答话,神情一点也不为之所动。
赤精说道:“按说我们算是老友了,虽然你花容已改,已经是……嗯!该怎么说呢?我还是不说吧!,总而言之一句话,当年交换过一掌,在我在你,那都是难得的事。”
他又嗯嘿地笑了两声。
“能在你牡丹罗刹手下完整地全身以退的,大概是没有。能在我手下无伤而回的,也不是很多。这是一件值得记得的事。这样吧!”
他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你,可以离开,我赤精难得有这点人情味,你可以即刻就走。”
这时候韩堤又拐过来说道:“这可不行,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能让他们离开。”
赤精沉着脸色说道:“这里的事,不要你插嘴。”
这话说得很重,以韩堤的为人,应该是受不了的,但是韩堤似乎一点也没有脾气,非常乖顺地退到一旁去了。
公孙三娘说话了。
“赤精!你能卖一份交情,在江湖上来说,这是光棍,你不会吃亏的。不过,我还要说一句:人情要做就做到底,我们一行四个人,一齐离开这里。”
赤精摇摇头说道:“牡丹罗刹,要是我说不行呢?”
公孙三娘说道:“江湖上的事,还有第二种解决的方法吗?”
赤精立即说了一声“好”!
他很意外地点点头说道:“一直到现在,只有这句话,才像是牡丹罗刹的气概!”
他一挥手,让他身边那年轻的小孩离开到几步之外。
然后他又说道:“截至目前为止,我还是遵守方才那句话,你可以离开,可以很安全地离开。”
公孙三娘说道:“你说过我开始有点真的像是当年的牡丹罗刹是吗?牡丹罗刹会这样离开吗?”
赤精立刻炁炁大笑。
他笑得很大,连那没有血色的脸,也透出了一阵红晕。
他仍然带有笑意地说道:“果然!是我错了,既然是牡丹罗刹,怎么会在别人的条件下离开呢?”
公孙三娘依然很沉稳地站在那里,对于赤精的不同反应,她唯一的回应,便是冷静。
赤精顿了一下,说道:“是老友了,我也不使用其他的方法。还是当年一般,互对一掌,只要你能一如当年,你,还有你的同伴,就可以离开这里。”
他看了公孙三娘一眼,继续说道:“韩堤已经告诉了我,芙蓉膏已经摧毁了你,你愿意再互对一掌吗?”
公孙三娘这时候点点头说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蛇王赤精,还这么有人情味。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请吧!”
赤精大概没有想到公孙三娘居然肯接受他的挑战,倒是让他意外地愣了一下。
他忍不住多看了眼前这位当年威名满江湖的牡丹罗刹一眼。
削瘦、蜡黄,一点也寻找不到当年那样的惊如天人。只是还有一点点模样在,正如赤精自己说的,他的眼睛是要超乎平常人的。
如果照韩堤的说法,这位牡丹罗刹已经介乎人与鬼之间了,一个标准的芙蓉膏折磨了的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功力?
所以他意外,他怀疑!
公孙三娘说道:“当年是我先动手的,如今该换过来,由你先动手。”
赤精摇摇头说道:“牡丹罗刹,我不知道你凭恃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我有一分特殊的例外,我劝你还是走吧!”
公孙三娘站在那里只是说道:“对牡丹罗刹怜悯,大概是你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是不是?你明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是绝不会离开,你就一再地故作人情;对不对?拆穿了你的用心,怎么样?该动手了吧?”
赤精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出掌!”
他缓步上前,口中同时说道:“只要这一掌你能接得下,你们都可以安全的过去。”
上官文忍不住走上前两步,叫道:“三姊!”
公孙三娘喝道:“你混球,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上官文说道:“我不会那么笨,三姊,赤精也不会那么笨,再说,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就是用八人轿子抬着我,我也不走!”
她压低声音,突然说道:“三姊,你既然坚持如此,兵不厌诈……”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对面赤精已经微微拿定桩步,右手抬起,凝神运气,可见得他对公孙三娘还是没有任何轻估的意思。
倏地右掌一翻,缓缓推出。
公孙三娘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也抬起右手,翻掌相迎。
只听得“啪”地一声,赤精推出一掌之后,乍接即分,退回到原处。
公孙三娘站在那里,身体有些摇晃。
上官文立即抢步上前,正要伸手扶住公孙三娘。
公孙三娘厉叱一声:“你不要碰我。”
那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上官文没有能够从后面看到她三姊的表情,但是从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得出,那是一种怒极的表现!
第三十九章
公孙三娘沉静地抑住怒气,却是厉声向着赤精:“你怎么这么无耻?”
赤精又出现了炁炁的笑声,用手指着公孙三娘说道:“看来你这是真的变了!搁在以往,你绝不会相信我。”
他那苍白的脸上,此刻一直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望着公孙三娘说道:“你也不想想看,一个玩蛇为生的人,会跟你谈交情吗?牡丹罗刹怎么能相信这种事?”
“你没有信心?怕拚不过我这一掌。”
赤精说道:“老实说吧!现在说也没有关系了!”
他抬起右手掌,掌心雪白,不像是活人的手。扬了扬说道:“当年那一掌还记得吗?在当时,你以为那是平分秋色,其实……”
公孙三娘脸上变了颜色,问道:“在场有人看到,你接住我一掌,而且从容地撂下两句话就走了。”
赤精摇摇头说道:你错了!我是个玩蛇的积年,全部功夫都用在蛇身上了。若论功力,中原一般高手,是经不起我一击的。可是,你不同,牡丹罗刹的名气太响了,响得令人不服气。”
公孙三娘没有说话,似乎全心全意听他说话。
赤精说道:“而且有人说,没有人能从牡丹罗刹手下活着离开,我倒要试试。”
公孙三娘说道:“你试过了!”
赤精说道:“我一看到你,真的不相信你有传说中那么高的功力,于是我集中全力拍出一掌,没有料到你的掌力是如此阴柔,只是一接的瞬间,我就受了重伤。”
公孙三娘说道:“你受重伤我会看不出吗?”
赤精说道:“这是玩蛇的好处。我服过各种药,早已护住内腑,否则,当场我会喷出血泉。”
公孙三娘说道:“于是你要报仇!”
赤精微笑说道:“任何人都会如此,不是说天下无难事吗?我今天做到了。”
他又扬了扬手掌,露出得意之色。
“你注意看!”
在他掌心指缝之间,露出四根又细又小亮晶晶的白点。
“你看到吗?这是蛇牙!是最毒的赤链白线蛇的牙,里面有一丝毒液,中了以后,不会立即倒毙,但是一个周天之后,周身溃烂见骨而死!”
公孙三娘冷冷地说道:“你卑鄙!”
赤精说道:“没办法,你的功力太高,我不敢再冒第二次险。再说,蛇王使用毒蛇,是天经地义的事,算不得卑鄙,只怪你太不小心!”
他说到此处,忽然露出奸诈的笑容。
“我想了很久,对一个貌美如花的美女,最好的报复,不是让她马上死,而是让她慢慢地烂,一点点地烂,烂得很丑,最后再死,那是最让我大快的事。”
接着又是一阵炁炁怪笑,令人悚然。
公孙三娘站在那里没有预料中的发怒,她出奇的沉静!
上官文按捺不住了,上前叫道:“三姊!”
公孙三娘根本不理上官文,只是对赤精说道:“你最需要看到的是我一寸一寸地烂死,是吗?可以!我一定可以让你满足这个愿望。”
她立即盘足坐下来。
并且十分平静地对赤精继续说道:“现在我坐在这里,你只要在这里等一个周天,你就可以看到你想看的模样,你应该称心如意了吧!”
赤精一直露着得意的笑容,望着公孙三娘,突然,他脸色一变,说道:“牡丹罗刹!你到底在捣什么鬼?你不是这种束手等毙的人!”
公孙三娘缓缓地说道:“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样?”
赤精说道:“你会全力反扑!因此我已经准备好了第二次攻击。”
他回头一示意,那年轻的孩子,手捧着篮子走上前来。
赤精说道:“这篮子里面有五条奇蛇,只要你反扑过来,任何一条蛇飞出。我说飞出你懂吗?”
他故意地顿了一下。
“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闪躲得过五条蛇的飞身袭击。知道了吧!可是,你却出乎意外地没有扑过来,为什么?你这样做不是牡丹罗刹的作风!”
公孙三娘说道:“你找的是我是不是?”
赤精说道:“你想干什么?说吧!”
公孙三娘说道:“既然你找的是我,我在这里,而且已经中了你的毒,你的心愿已了。其他的人……”
上官文叫道:“三姊!你是什么意思?”
公孙三娘没有理她,只是对赤精说道:“让他们离开这里,其他的都不用说了!”
上官文大叫道:“三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与虎谋皮!你以为你这样做可以换得我们的安全吗?三姊!你怎么这么糊涂?”
赤精望了上官文笑了笑说道:“这个丑女人是谁?她为什么和你的意见不一致?到底听谁的?”
上官文生平最讨厌听到的就是“丑女人”三个字,当时她脸庞上的肉疤开始变红,她的眼神流露了杀气。
公孙三娘坐在那里淡淡地说道:“赤精!你是跟我打交道,与别人无关。告诉我,让他们三个人平安地过去。”
赤精望着上官文的眼睛,他感觉得出来有一股慑人的怒火在燃烧。
他笑了两声,用一种令人听来发麻的声音说道:“恐怕你这位同伙不会愿意吧!”
公孙三娘立即吼道:“小妹!你少管我的事,你只要听话就可以了。”
上官文笑笑说道:“三姊!我没有管你的事,我是管我自己的事。”
公孙三娘怒叱道:“你……竟然不听我的话。”
上官文仍然是微笑着,似乎她已经把对赤精的怒气,化为乌有。
她很轻松地对公孙三娘说道:“三姊!为什么不让我的方法试一试呢?如果不行,至多也是和你同样的结果,那能坏到哪里去?”
公孙三娘还没有来得及说话。
上官文又说道:“三姊!赤精是个卑鄙的小人,他的一切都不可信,但是,他方才有一句话是很有意义的,三姊!你什么时候求过别人?”
公孙三娘显然被这句话击中了心里,愣了一下,接着长叹一声。
上官文又说道:“我看赤精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么厉害,我看你现在的情形,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坏!你可以试试看!”
公孙三娘只顾得跟赤精打交道,倒忽略了自己中毒以后的情况。
一周天就全身溃烂而死,现在就应该有徵兆才是。可是……
她忍不住稍作检查,似乎没有特别的不适。
她有些奇怪了。
上官文说道:“很多事情如果不经过奋斗,就自己先放弃,那是十分可惜的。现在……”
她提高了语调:“三姊!你尽管坐在那里,好好地调息行功,尽量地护住内腑,其他让我来试一试。”
她不再等公孙三娘说话,转身过去。面对着赤精,并且向前走了几步。
当她立定脚步的时候,她弯腰从自己的小腿上,解下韩堤那柄短剑。
当她得到这柄短剑时,就有一个想法,自己尽量不用这柄剑,留待有缘人。可是如今情况已经不是她赤手空拳所能对付得了。
因为她如今面对的并不是真正的武功高手,而是以蛇毒见长的人。
她估计,如果不能一举击败对方,后果就十分堪虑。
她曾经面临各种不同的状况,但是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有压力。因为她不能有任何失手,否则,后果就非常可怕!
终于她取出了那柄短剑。
赤精一直注意着上官文。
直到她拔出了短剑,自然有一股砭人的寒气,这才提高了赤精的警觉。
他招招手,那年轻的少年捧着篮子走过来。
赤精一掀篮子,口中轻轻地啧啧一声,只见篮子里蓦地伸出五条蛇来,竖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五条蛇伸在篮子外面,竖在那里约有尺余高,分别有五种颜色:红、黄、绿、白、黑,颜色看上去都很美丽,可是当你看那三角形的蛇头,正在吐着舌信,会立即让人感到一阵发麻!
赤精随手在篮子里抓出一条红色的蛇。
这条蛇红的颜色很特别,通体呈暗红色,只是在尾巴那一截,特别发亮。
只有拇指粗细,全身不到两尺长。
那蛇在篮子里本是直立地竖在那里,可是赤精一拿出来,立即变得软嗒嗒的,被赤精缠挽在手上。
上官文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早已经有了盘算。
她用短剑一指,说道:“看样子你是用那条蛇作兵刃了。”
赤精发出一阵娃娃般的怪笑,说道:“人家称我为蛇王,我不用蛇作兵刃还用什么呢?”
他刚说完话,人向前一个大跨步,右手一抬,那一条缠挽在手里的红色蛇,突然间伸直了身体,笔直如一根判官笔,直指上官文而来。所不同的是蛇头张开了奇大与身子不成比例的嘴,露出上下各两颗又长、又弯、又亮的蛇牙。
上官文观得近切,她倏地一闪身,闪到一侧,手中的短剑挥出一道青光,只听得“锋”地一声,剑刃削到蛇身,竟然没有把蛇削断。
这是使上官文意外大惊。
因为她手里使的是一柄古物神兵的宝剑,根本用不着使力,及锋而试,可以断金切玉,如今却斩断不了一条蛇,如何令她不惊?
她如此瞬间一错愕,几乎造成大错。
因为在她挥剑斩蛇而蛇不断的时候,那条红蛇忽然暴长半尺,顺着剑锋闪电而上,张口就咬。
上官文瞬间失神,霎时间的不察,那条蛇已经咬到她的手边。
就在这一刹那,飞来一块石头,正好击中蛇头,也是“锋”地一声,蛇头一偏,上官文心神一震,立刻抽剑回来,她望着公孙三娘说道:“三姊!谢谢你!”
公孙三娘说道:“先且别谢,小心应敌!”
这时候赤精忍不住望了望公孙三娘,大概他没有想到这种时刻,居然公孙三娘还可以使用内力发出石头,准确地击中飞袭中的蛇头,大概是他想不到的事。
上官文心里有了警惕,已经有了新的打算,他从没有像此刻如此的凝神以待,准备全力搏击。
赤精说道:“大概没想到吧!你的宝剑伤不到我的蛇一分一毫!等着吧!还有更令你惊奇的事,让你开开眼界。”
他说着话,突然一放手,右手里那条蛇箭一般地飞过来。
来得突然,来得飞快。
相隔太近了,如此一抬手,蛇头就已经飞到上官文的身边。
蓦地上官文的衣服无风自动,从身上鼓起,飞来的蛇仿佛碰到了坚硬的石墙,一触而缩,落到地上。
这样结果,是赤精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上官文根本不待稍停,一抬腿,用脚踩在蛇头,手中宝剑疾落而下,霎时溅起一阵鲜血,那条被赤精认为是宝刀宝剑都伤不到分毫的蛇,被上官文一剑挥为两截。
赤精一怔,指着上官文说道:“你……你会邪术?”
上官文微笑说道:“没有见识的东西!亏你还大剌剌地来到中原武林中混日子,连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你还自以为了不起,真是可怜!”
赤精并没有在意上官文的嘲讽,倒是认真地问道:“为什么我的蛇咬不到你?你的衣服……?”
上官文说道:“你不必问……”
赤精说道:“我当然要问,我要把事情弄清楚,为什么方才你的剑削不断我的蛇,事实上任何宝刀宝剑都削不断我的蛇,为什么你把我的蛇斩成两截!”
上官文说道:“我说你不要问,越问越显得你无知可笑。我倒是要劝你……”
赤精说道:“劝我?劝我什么?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听别人劝过。”
上官文说道:“那就是了,说明你为什么会这样无知,面自以为是,这就是原因。”
赤精说道:“说吧!你要劝我什么?”
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上官文说道:“我劝你趁早收拾你那几条蛇……”
赤精冷冷地接口说道:“是几条吗?”
上官文说道:“不管有多少,我劝你趁早收拾,回到你的老窝去,去做你的蛇王。这里的事你不要管了,你也管不了。”
赤精突然露出一丝奸诈的笑容,说道:“哦!我回去做蛇王,我告诉你,我这个蛇王是要做整个武林的蛇王,你,能挡得了吗?”
上官文还没有说话。
赤精突然从嘴里发出一声怪响,十分刺耳,就在他这一声怪响还没有停歇,那篮子里四条不同颜色的蛇,从篮子里闪电飞出。
而且突然暴涨,变得有茶杯粗细,冲向上官文而来。
上官文心里不似方才,已经有了准备。
腾身而起,凌空一个飞旋,手中的短剑青芒暴现,起了一阵啸声。
顿时一阵腥气扑鼻,满天洒起一阵血雨。
四条蛇就在这样剑光飞舞之中,被剁成数十截,落得满地蛇肉。
赤精一见大叫:“你这个丑女人!我今天跟你拚了!”
只见他掀起自己的长袍,真是吓人,从他的上衣服里,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有多少蛇,突然一下子蜂涌而出,仿佛会变化似的,一条变出多少条,顷刻之间,遍地都是,单是那一片蠕动的五颜六色,就叫人发自内心的畏惧。
而且那一种闻之欲呕的腥味,就会让人受不了。
这一大片蛇群,别说用刀用剑,就是用火烧,一时也烧不完。
就这样不知如何处理的瞬间错愕,那蠕动的蛇阵,突然仿佛在某种命令的指挥之下,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将上官文等人,四周团团地围住。
对上官文而言,那包围圈子再大一些,也拦不住她一跃而出。
但是如今有了问题:趺坐在地上的公孙三姊,是不是还有拔身跃起的功力?
在左肋下挟着袁天仇的铁金刚显然是无法跃起那么高、那么远!
上官文会单独脱身而去吗?
当然不会。她如何能抵挡这样可怕的蛇阵呢?
这时候赤精说话了。
“你看到了,这些蛇都是慢慢地在爬,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立即可以展开闪电攻击,无论其中任何一条蛇,只要沾上了身,我只能告诉你,嘿嘿!奇毒,这个世界上无药可救。”
公孙三娘突然说道:“小妹!你听着,立即走,凭你可以很容易脱身。如果你能合铁金刚之力,将袁天仇带走,那是最好不过。如果有困难,不要勉强,更不要迟疑。”
上官文蹲下来说道:“三姊!别尽说泄气的话。要走我们大伙儿一块走,谁也不能留在这里。”
这时候铁金刚也走到公孙三娘附近,袁天仇仍然紧紧地牵在一起。
可是四周一片密密麻麻的蛇,似乎越来越多,真叫人无法相信那些蛇是从赤精身上放出来的。
公孙三娘叹道:“小妹,你这样无谓的坚持,结果做了无谓的牺牲,是非常愚蠢的,结果大家都死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上官文却在此时微微地笑了。她十分从容地说道:“三姊!你说死了没有意义,如果说你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现在还不到束手待毙的时候。”
她对铁金刚说道:“你看到不远还有可用的东西么?”
铁金刚四下一望,他长得十分粗壮,可是人的心眼并不粗,在那蠕动的蛇当中,他发现了可用的东西。
他立即将袁天仇交给上官文,自己从地上拾起那原先扔在地上的双刀,蓦地一个跃动,双刀飞舞如雪,一阵飕飕厉风,霎时腥风顿起,血肉横飞,前面的蛇阵,被他这一阵凌厉地挥动双刀,挑飞了千百条蛇,而且都被双刀劈得一阵肉林血雨。
就在面前不远,露出了遗留在地上的雷炮火箭。
铁金刚动用双刀,连挑带拣,至少搂抱起三十具雷炮火箭,还有整牛角装的火药。
上官文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会用吗?”
公孙三娘说道:“会用也不行!我们没有办法炸死那么多蛇,只要一条近身,就会没命!”
上官文说道:“那我们就不让他们近身。”
铁金刚很熟练地将牛角里面盛的火药,绕着四个人周围,撒了好几圈。
再将雷炮火箭一个一个拆零,变成一个一个火药罐子。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做得很认真,而且神情很愉快,甚至于口中还间或吹着口哨。像铁金刚这样的人,给人的印象是粗鲁野蛮,哪里还有如此的细心呢?
上官文说道:“铁兄似乎对眼前的情况已经有了破敌之道了!”
铁金刚说道:“说实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毒蛇,心里直想呕,那里会有什么破敌之计?”
上官文说道:“可是看你很不在乎的样子!”
铁金刚笑笑说道:“没有什么。我能跟两位了不起的高人共一次患难,这机会是十分难得的,况且……”
他对袁天仇点点头。
“能为铁公效一次力,算我没有白叫铁金刚。如果不能救他出险,那也算是没有白活,人总归是要死的。”
上官文说道:“够了!只要我们有这个决心,区区几条蛇又算得了什么?”
她把短剑收起来,接过铁金刚使用过的双刀,她对铁金刚说了一句:“不要这些蛇沾身,不是靠这些火药,那是不够的,而且要主动出击。”
公孙三娘说道:“小妹!不要小看了赤精这些蛇,如果是武功兵刃可以毁掉的,他也称不了蛇王。记住这句话,只要有一条沾身,就算完了!”
上官文正色说道:“三姊!你也听到了,铁金刚兄方才的话说得好极了!人总是要死的,就算是被尊称为武林第一人,也难逃无常限到。你看……”
她回头望着铁金刚。
铁金刚还在那里愉快地整理雷炮火箭。他扬扬手中的一具改装过的雷炮,说道:“这样一具雷炮,只要一点着,至少要炸它个百儿八十条蛇,炸得它血肉横飞!”
上官文说道:“能和你、三姊!一块儿受难,使我想起了童年,那是……嗯!在我来说,那是最愉快的事,能够让你叫我小妹,能够让你为我关心,我还企求什么?”
就在她这一阵说话当中,赤精已经将蛇阵布置好了。
就在火药外圈五步远近,有数不清的蛇团团围住。而且在最前面的一层蛇,都在昂竖着头,似乎在等待什么。
赤精此刻坐在一辆车上,车子装着几只红色的大木桶。原来那一片蛇群,除了他衣服里面爬出来的以外,其余都是木桶中放出来的。
车上装着一支细长的喇叭,用红色麻线吊在那里。
赤精用他特有的笑声,呱呱有如蛙鸣,表示出他内心的愉快。
赤精说道:“是那点火药使你们有所仗恃吗?嘿!嘿!嘿!你们也太小看了我的蛇了!”
他对上官文点点头。
“如果你要以一对刀,就可以挡住蛇的攻击,那要不是你们无知,就是明知而作拚命模样!”
他说着话,用手拿过吊在车上的喇叭,对着嘴吹出一种声音。
四周的蛇似乎立即接到了命令指使,开始蠕动向前。
上官文知道是时候了。
她对铁金刚说道:“只有当我支撑不住的时候,你才可以使用你的雷炮。还有那些火药!”
铁金刚很严肃地说了一声:“遵命!”
顿时上官文腾身一跃,落脚到蛇阵的边缘,倏地刀光一闪而起,立即变成两道雪白的光轮,滚进蛇阵中去。
霎时间,腥气熏人,血肉横飞!
这两道光轮滚得特别的快,沿着火药外围,如飞一般地滚过去。
只有如雪的刀光,只见四飞的蛇肉,却看不到人影!
很快地一圈下来,也不知道斩杀了多少条蛇。因为滚动的双刀,使劲在上官文的手里,如此竭尽全力地滚了一圈,就如同滚汤泼雪一般。
但是,这一圈滚杀,至少杀开五尺宽的距离,只见蛇肉,没有活蛇。
只是一转眼间,后续的蛇群,又很快地补上了空位。
上官文如此滚杀了一圈,她刚一停下身形,四周的蛇已经补得满满的。
上官文拄刀于地,浑身一点血渍也没有沾到。她微地一皱眉,又是一声长啸,两度腾身出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声尖锐的啸声,直如裂帛,刺入耳鼓。
那些蛇仿佛受到催促,疯狂地涌将上来。
上官文挥刀如雪,不停地滚杀,可是那些蛇真正是“前仆后继”,不但向前涌来,而且爬行的非常的快。
任凭上官文是如何的砍杀,四周一片腥风血雨,蛇群仍然是不停地拥挤上来。
这种情况,就显得十分危急了。
正如公孙三娘所说,只要有一丝空隙、只要有一条蛇缠沾上身,后果就不堪想像。
铁金刚这时忍不住大叫:“上官夫人!快退回来!”
上官文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收刀旋身,落回到圈内。
说时迟,那时快。铁金刚立即打着火石,点着火药,随即爆起一阵火焰,一阵嗤嗤作响,将四周然烧成一圈火龙!
那些蛇群,突然受到这一阵火药的焚烧,烧得焦臭难闻,一时遏止住了向前的攻势。
赤精站在一旁冷笑道:“你们以为这样一阵火药就可以阻止住我的万蛇大阵吗?那你们也太小看我蛇王了!”
他又再度拿起那奇形喇叭,正要对着嘴吹的时候。
突然一阵风起,仿佛从上空飞落下一阵黄烟。这阵黄烟落下之后,所有的蛇都蜷缩不动了。
这时候,有人在蛇王后面说道:“蛇王!我们很久不见了!”
赤精闻声一震,回过头来,随手先是一甩,从他的袖子里,飞出一条蛇,像是一支剑,飞向那声音的来源。
可是等到他看清楚时,他有些泄气,说道:“老瞎子!原来是你呀!”
就在大门口不远,站了一批人,为首的正是盲扁鹊淳子洛。
这位被称为“老瞎子”的武林名医,此刻他的竹杖上正挑着一条蛇,软塌塌地,像是死了的一样。
赤精说道:“老瞎子!你虽然医术有几下,但是,对于蛇毒你还是惹不起,我劝你还是少淌这淌浑水的好。”
以赤精的为人,那里还会这样跟别人说话?刚才人未转身先甩出一条毒蛇,说明了他是如何的对待敌人。
此刻竟是这样平和的说话,那是因为突然间那一阵黄雾,整个蛇阵都停顿下来了。
另一方面他甩出那条蛇,此刻像是死蛇被老瞎子挑在竹杖上。
这情形有些让他心怯。
只有心怯的人在说话的时候才会放平和口气。
但是,赤精虽然如此说话,人却转过身来,缓缓地走向大门口。
老瞎子翻动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睛,笑嘻嘻地说道:“赤精!你老小子还是认输了吧!跟你们这些蛮荒人物说道理也不见得会懂。告诉你,到了该认输的时候,就得低头。你……”
他用竹杖指着赤精。
“除了毒蛇,你老子跟我老瞎子差不多,经不起高手的三招。你要是还想来扳本,等着下次吧!”
他的竹杖一挥,挑的那条蛇飞到老远,落到地上一动也不动。
赤精似乎还不服气,回身招招手,那年轻半桩大小子,将那喇叭推过来。
赤精几乎集中全身的精力,将喇叭吹得奇特的尖锐,令人刺耳。
围在公孙三娘和上官文、铁金刚四周的蛇,经过这一阵声音鼓舞,一条条又昂起头来,仿佛要在极端困难之中,振奋起攻击的精神。但是,显然缺乏那股力量,尽管喇叭声不断地在吹,赤精的头上已经冒出汗珠,那一片蛇阵除了昂起头来,在那里晃动,却无法发动一次攻击。
盲扁鹊淳于洛呵呵笑道:“赤精!你老小子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只见他拿起竹杖,就像赤精吹喇叭一样,将竹杖的一端,对准了嘴,鼓起力量一吹,只见淡淡地一阵黄雾。
显然老瞎子是凭着一股内力,将藏在竹杖里的黄粉,吹得满天黄雾,纷纷落下。
原先那些昂起来的蛇,又垂伏下去了。
原先还有些蠕动的模样,现在又都不动了,拥挤在一起,像是一堆死蛇。
赤精的脸上颜色大变,微微颤抖的嘴唇,抖了半晌,说了一句:“好吧!我们后会有期!”
老瞎子放下竹杖,点了点头说道:“对了!你早就该说这样的话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没有台阶的时候才肯走?”
赤精带着那年轻半桩大小子,匆匆地走了,走得没有一点迟疑的意思。
赤精这样一走,韩堤一下失掉了大靠山,也一声不响,就准备悄悄地溜走。
没料到他这里刚一开溜,突然人影翻飞,疾如鹰隼,一个人越过那遍地蛇阵,有人拦住韩堤的去路。
韩堤一来心急,再者他是受了伤的人,虽然让药暂时护住了内腑,已经无法行功却敌。他赶紧一撤身,转身就溜。
但是,来人的轻功太好,只一个纵身,就如贴身的影子一样,韩堤刚一旋身迈步,那人已经伸手叼住韩堤的左手脉门。
韩堤半身一麻,人就软了下来。
他这才看清楚,站在他面前,伸手抓住他的人,神情潇洒,手执折扇,江湖上独来独往的银狐司徒玉。
和铁金刚站在一起的铁福安,或者叫他袁天仇也好,却于此时忍不住叫道:“司徒大侠!是你啊!”
银狐微微笑道:“这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啦!我们又见面了。等等让我处置了这家伙,我们再谈。”
铁福安说道:“司徒大侠!算了吧!像韩堤这种人不值得你动手。说得好听一些,还不是各为其主,也怪不得他。”
银狐微笑说道:“记得你从前就很懂事理,而且当机立断,别后现在,你看来是别后无恙!”
他的手一松,喝道:“滚吧!你连台面上的话都用不着说了!”
他这才一个腾身,越过那些蛇阵,来了上官文面前,点点头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上官文说道:“江上一别,看来你已经完全恢复了功力。而今天……”
银狐微笑道:“有个人念念不能忘掉你的大恩大德,所以大雁塔之约,是她最不放心的,我们应该早些到,还是由于治疗我的毒伤,耽搁了一些时日,如今虽然迟到,总算还是赶上了。”
上官文心里一震说道:“你是说蓦萍!”
银狐笑道:“她原来是要来的,但是我们让她陪伴公孙大娘。”
上官文“哦”了一声,她的眼睛看到盲扁鹊淳于洛。
银狐说道:“还记得我们曾经有过口头之约,这位淳于大夫就是有着手成春的本领。包括……”
上官文连忙说道:“啊!不!现在不谈这个,有一个人目前就要……”
她一回头,突然大叫:“三姊!”
她的人就在这一叫之际,一个旋风快步闪电扑到公孙三娘身边,伸手一把抓住三娘的手腕。
她跪了下来,沉痛地叫道:“三姊!你这是做什么?大灾大难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你要在这个时候……”
上官文哑咽着说不出话来,顿时泪流满面,几乎是泣不成声。
就是上官文抓住的公孙三娘右手,骈指如戟,指向自己的太阳穴,相离也不过是一点点,若是再有一瞬间的迟疑,公孙三娘便死在自己的指下。
坚强、冷静如上官文这样的人,在历经一阵危险之后,突然发觉到公孙三娘有自裁之意,震惊之后,倍感一阵凄凉,而忍不住潸然泪下了。
公孙三娘长叹一声说道:“小妹!你松手吧!你不了解我此刻的心情,你实在无法了解的!”
上官文定下心来,抹去眼泪,望着公孙三娘,缓缓地松下手,沉痛地问道:“三姊!我不明白……”
公孙三娘叹口气说道:“昔日的牡丹罗刹,竟落到今天要别人来施救,而来救的人竟又是……”
她忍不住又长叹一口气。
“还有……我又快要发作了,再说,我已经是中了赤精的蛇毒,死态是十分难看,既然是死,又何必让别人看到牡丹罗刹是如何的下场!所以……”
公孙三娘在说话的时候,嘴唇已经发乌,不停地颤抖。
蛇毒是不是已经发作,还不敢断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瘾是已经发作了。
上官文抓住她冰冷的手,回头叫道:“淳于大夫!”
盲扁鹊正在清理出一条通道,他的竹杖所到之处,很轻易地将那些蛇挑开。
上官文如此一叫,盲扁鹊立即抢上前,很恭敬地说道:“你是上官夫人,我老瞎子久仰……”
上官文急道:“淳于大夫!我三姊……”
淳于洛眼光一落到公孙三娘脸上,只见她已经沁出汗珠,浑身发颤,他随手从身上取出几根银针,出手飞快,分别在公孙三娘的“人中”左右两个耳门上,扎上一针。
并且高叫一声:“有人找水吗?”
铁金刚应声而起,拾起地上盛水的皮囊,交到淳于洛的手里。
淳于洛不暇多说,从身上掏出两粒丸药,纳在公孙三娘口中,用水灌下。
公孙三娘立即人就稳下来,坐在那里垂眉合目安静下来。
这一切都看在上官文的眼里,令她衷心起敬,说道:“大夫!果然高明!”
盲扁鹊淳于洛微微皱起眉头说道:“请恕我老瞎子直言,令姊她是……”
他踌躇不言。
上官文说道:“大夫!没有什么不便说的,我三姊是中了西门飞燕的圈套,吸食芙蓉膏上瘾,而且瘾很深。一旦发作,情形十分可怕,方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她说着话,不禁想起看到公孙三娘发瘾的情形,真是令人心有余悸。
盲扁鹊点点头说道:“这就是了!你刚刚提到的……”
上官文立即说道:“西门飞燕!”
盲扁鹊说道:“对!西门飞燕是当今皇宫内苑的红人,只有她才有这些洋玩意儿。”
上官文急问道:“大夫!你是说芙蓉膏是来自宫廷之内?”
官扁鹊说道:“我不是说过吗?像这些洋玩意儿,民间哪里有这些东西呢?不过你也许会奇怪,宫廷之内怎么会有这些害人的东西呢?”
上官文说道:“宫廷之内能收容些三教九流不敦品的人,自然也就可以有不敦品的东西了。”
盲扁鹊说道:“话是不错,当今永乐特别是竭尽一切,网罗武林高手,为他所用,这人品方面自然难免就会杂些,所谓龙蛇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但是,芙蓉膏的原意,倒是不坏。”
上官文说道:“这话怎么说?”
铁金刚忍不住说道:“上官夫人!此地不可久留……”
盲扁鹊说道:“不妨!西门飞燕与韩堤一死一逃,暂时不会有事。而且……”
他看着公孙三娘。
“公孙夫人刚刚用过药,要稍等一会,才便移动。”
他又对上官文说道:“利用这个机会说明个中原委,以去疑惑。这芙蓉膏确是来自西洋,它是一种药。”
上官文一惊,问道:“是药吗?”
盲扁鹊说道:“是一种很珍贵、很有效的药。它是用一种花提炼的,少量使用,是非常的好,长期吸食,那就坏了。”
上官文急道:“我三姊已经是……”
盲扁鹊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令姊瘦成这般模样,分明是中毒已深,如果再不戒除,整个人都会毁掉。”
上官文问道:“戒除?怎样戒除?”
盲扁鹊说道:“上官夫人但请放心,我老瞎子正好对这件事,可以包在身上,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以让令姊戒除毒瘾,恢复她一如常人。”
上官文内心真是充满了感激,抱拳说道:“淳于大夫!大德不敢言谢,容待来日吧!”
盲扁鹊笑道:“这谢谢一字,实在不知道应该谁说才对,以后慢慢再说吧!”
上官文说道:“三个月总得要有个地方停下来,我是四海为家,无根的浮萍,有几个能栖身的地方,都已经毁弃了,而且即使我们能有一个地方栖身,也不能留住淳于大夫你三个月的时间。”
淳于洛呵呵笑道:“说实话,我淳于洛走动江湖大半辈子,也算得上是活人无数,还从来没有人尊称我一声淳于大夫,上官夫人!你这样相待老瞎子是很不自在的。”
上官文正色说道:“大夫!我是真心诚意一种最应该的尊敬!”
盲扁鹊笑道:“不谈这些个,我老瞎子此刻有些受宠若惊地不自在。方才说到我老瞎子不能留在一处长达三个月,那倒是实情……”
上官文立即急道:“可是……”
老瞎子说道:“不瞒你说,拙荆受到严重的灼伤……”
上官文不禁“呵”了一声。
第四十章
老瞎子摇摇手说道:“没有碍事的,我不但能治好她的灼伤,而且还能恢复她原来的容貌!只是,目前我实在不应该离开她太久。”
上官文说道:“大夫!请你……”
老瞎子说道:“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不知道上官夫人是否能同意?”
上官文连忙说道:“好极了!我愿闻大夫的高见!”
老瞎子说道:“蜗居虽然简陋,但是还算宽敞,回去我叫人单独收拾一处,让夫人和令姊暂时在那里小憩,不知夫人意下怎样?”
上官文大喜说道:“只是如此叨扰,就不知道何以为报!”
老瞎子呵呵笑道:“上官夫人!你是高人,所以老瞎子说话不敢像日常那样放肆,已经正经八百酸了半天了。好了!好了!到现在为止,我也不敢再假意的客气了!你看!”
他的手向外一指,只见银狐司徒玉夫妇驾了一辆大车,来到门前停住。○
上官文望着盘坐在地上,气息均匀的公孙三娘,问道:“我三姊……”
老瞎子点点头说道:“可以将她安置在车上,暂时不让她苏醒,但请放心,到了该让她醒的时候,自然让她醒过来。”
上官文很感激地说道:“一切仰仗了!”
她从地上轻轻抱起公孙三娘,只觉得她三姊身体疲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真叫她伤感。芙蓉膏怎么这样的厉害?把一个雍容华贵、美艳绝色的人,变成这样。
她忽然想到,在西门飞燕处心积虑地阴谋之下,她自己也在无形对芙蓉膏有了瘾!
想到这里,她的脚下几乎一个踉跄,差一点一齐跌倒在那蛇堆上。
老瞎子跟在后面说道:“上官夫人!一切灾难和苦恼,都会过去的,你尽管放心地向前走吧!”
这几句话说得很含蓄,但是听在上官文的耳里,很受用。
不论是何等人物,在最苦恼的时候,也会灵智尽失。能在这个时候,适当的点醒一两句,那就等于是醍醐灌顶。
上官文才真正地了解到,这位外型猥琐、其貌不扬的老瞎子,实在是一位高明人物,值得信赖。
霎时间,她充满了信心,对老瞎子说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说,感激得很!一切都要仰仗了!”
她从容地抱着公孙三娘,从蛇堆中跃出。
沿着那些蜷曲的蛇堆,好像都在开始溃烂,那样子还是十分可怕的。
车子刚一调头,只见一片火起,接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铁金刚已经将火药倒在蛇堆上,点起一把火,烧起一阵臭味。
铁金刚将福安抱上车,对上官文一点头,而且很认真、很严肃地说道:“把他交给夫人了!至于福安将来究竟如何,由夫人和公孙夫人决定。说真的或是假的,我总算沾上一个‘铁’字,我代铁氏门中,先谢谢夫人!我和福安蒙你的恩德太多了!”
上官文说道:“这不像是你说的话。再说,你对福安的未来,也可以提出意见!”
铁金刚说道:“我铁金刚是个粗人,能有什么高明的意见呢?不过夫人既然要我说,我也不妨放肆一下。福安将来是习文习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再和铁公一样,走上官宦之途。”
这种话由铁金刚这种人口中说出来,那份真诚,益发地感人!
铁金刚望着福安,又说道:“铁公一生忠良,结果的下场是如此悲惨,我看这官宦二字,是沾不得的了!”
老瞎子已经料理好了那些焦臭的蛇堆,来到车子旁边,对铁金刚说道:“走吧!”
铁金刚站着没动,车子已经缓缓地滚动。
他站在那里拱拱手,很严肃,也有一分苍凉地说道:“诸位!恕我不远送了!”
老瞎子有些惊讶说道:“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我那地方虽然客气一点,称作蜗居,住上十个八个好友,还是可以的。”
上官文说道:“他大概是有另一种打算,是不可勉强的。”
“说实话,我自己倒是不重要,回到老家也好,孑然飘泊江湖也好,处处为家处处家,何处青山不埋骨?倒是福安……”
司徒玉夫妇坐在前面驾车,这时候他一带缰,把车停住。
铁金刚紧跟上来,说道:“论跟福安的关系,我铁金刚何许人,算得了老几?”
他伸手隔着车板,拍拍福安的肩膀。
福安望着他说道:“铁大叔!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去呢?”
铁金刚笑笑,没有回答。倒是对上官文收敛起笑容说道:“公孙夫人不用说,还有司徒大侠,都是福安的恩人,还用得我说吗?不过我还是要说几句。”
上官文说道:“那是你对福安的关心!因为你们都姓铁,你们很投缘!”
铁金刚笑了。
他毫不掩饰地说道:“我这个铁可是个假货。说是投缘也对,说是我对铁公的敬仰也可,总而言之,我对福安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让我忍不住要多说几句不合本份的话。”
老瞎子说道:“何不上车来,慢慢地说呢?”
铁金刚说道:“说完这几句话,立即就走。”
他又望着福安,沉声说道:“福安是铁氏门中唯一活着的人,铁公一生为国忠良,这一脉香烟总要维系下去,要不然天理何在?所以,要给他找一门好亲事……”
老瞎子呵呵笑道:“想不到铁大个儿,人长得粗,心眼倒是蛮细的。”
铁金刚并没有笑,倒是拱手说道:“恕我逾份多话!”
上官文很认真地说道:“我们会记住你这句话。”
铁金刚拱拱手,说声:“再会!”
上官文也挥挥手说道:“再来中原时,但愿能看到福安成家。”
老瞎子不禁问道:“再来中原?他是边陲地带的人吗?”
上官文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是一条汉子,铁铮铮的,最难得的是他恩怨分明,是非分明,一丝不苟。而且有一身好功力,如果再能精进,仗义武林,会为武林增添几许正义。”
福安坐在车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银狐掉过头问道:“小心眼里又在想什么?”
福安说道:“司徒大侠!……”
银狐笑道:“到现在我还挣不到一声狐叔吗?”
福安乍一听一怔,没听懂,继而不禁露出笑容,连忙说道:“我不敢。”
银狐哈了一声说道:“到现在你不了解我银狐的为人!真够人凄凉的。”
福安连忙说道:“狐叔!你千万不要生气!”
银狐闻言哈哈大笑。
老瞎子笑着骂道:“银狐!你真是一只狐狸,比我老瞎子这只老狐狸,还要老道!”
银狐笑道:“我就是要逼你这句话出来,老瞎子!我真服了你,赤精那万蛇大阵,叫人看着也发麻,我以为我们这趟是白跑了,没有想到你那根竹杖还真有点名堂,竟然能吹出一阵黄雾,那些蛇居然被克得跟死的一样。到底是什么玄虚?可不可以趁这个机会,让我们解开谜。”
老瞎子笑了笑,稍后,他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只能说这是天意,老天究竟是有眼睛的,不让忠良绝后。”.
他拿起自己的竹杖,敲了一敲,然后又不禁笑了笑说道:“我老瞎子这根竹杖,有点机关,也是真的,但是这一次我不知道是哪来的主意,在竹杖里装一筒雄黄精……”
银狐问道:“雄黄罢了!说什么万年雄黄精?挺唬人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
老瞎子笑了笑说道:“银狐这等人物,居然也有没有听说过的事!这倒是武林奇谈。”
银狐大笑。
老瞎子说道:“本草上说,药有八百另八味,每一味药都有它的独特功能,做大夫最重要的是了解病、用对药,最怕的是药不对症……”
银狐笑道:“淳于大夫开讲!”
老瞎子说道:“让你这只狐狸知道一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呐!总得从头说起。”
银狐说了一声“好”,笑道:“此去路程遥远,不如此,如何消此漫长时光!请吧!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老瞎子说道:“有人说大夫看病要下最贵重的药,病会好得快些,这真是荒唐到顶的说法。”
银狐笑道:“那是你们江湖郎中骗人银财的方法。”
老瞎子也笑了。
他继续说道:“方才我说过,药无所谓贵贱,能治病就是良药,药用的不对,再珍贵的药,也不值分文。现在谈到万年雄黄精,得来不易,只能说是机缘。普通雄黄,可以防蛇虫之毒,可是这万年雄黄精,只要一点点,再凶毒的蛇,也立即自行溃烂而死!”
银狐摇摇头说道:“厉害!真是一物降一物!”
老瞎子也翻着白眼珠子笑道:“天地万物,说穿了无非是相生相克,就像你,纵横江湖,睥睨武林,谁也不敢惹上你这只银狐,可是,却被柳芜君制服得服服贴贴!”
柳芜君一直用心地在驾着大车,一听这话也忍不住笑道:“我制服不了他!”
银狐连忙说道:“好了!好了!我们别谈歪了主题。老瞎子!你怎么会想到将雄黄精藏在你那根打狗棒里,突然有这样神来之笔?”
老瞎子笑了笑,忽然又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么会想到呢?这只能说是天意如此,是她们几位的运气好,还有……”
他拍拍铁福安的肩。
“老天有眼,不让忠良绝后。”
银狐问道:“就这样你把雄黄精藏在竹杖之中?”
老瞎子说道:“偶然的机缘,得到一块雄黄精,因为我准备出去一年半载深山采药,所以我将雄黄精研碎装在竹杖之中,以备不时之需,就这样。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
银狐点点头。
大车驾上了大路,马儿跑得快起来。
上官文有些不放心问道:“淳于大夫!我三姊……她……”
老瞎子说道:“尽管放心,老瞎子要让她这一觉睡个够,到了应该让她醒来时,自然会让她醒过来。”
公孙三娘到底是醒过来了。
说她醒过来,那是指她真正地从牡丹罗刹的迷梦中醒过来,也从芙蓉膏的恶梦中醒过来真正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
现在正是春天。
绿杨小筑正展现着春的魅力。
一连几间茅草盖的屋,错落有致,每一间草屋之间,都有一茅草盖的风雨走廊。
最令人心醉的是环绕着这几间草屋,周围是一弯溪水,两岸种植着垂杨。
仲春时节,那垂杨长得千丝万缕,微风来时,轻柔地拂动,那情况要多美有多美。
据说这种垂杨到了秋天,柳叶落尽,柳枝变成红色,一片红线如丝,更有一番景致!
在排排垂杨之中,间种着一些桃花。
在翠绿波涌之中,或隐或现,看一块一块的桃红,那种颜色非但不俗、不轻佻,却有一种难得形容的美妙。
溪上架着小木桥,这座桥就是依着六棵垂杨搭建的,远处是看不见小桥的。到了近处,在垂杨拂动的柳丝中,小桥隐约可见。
最是难得的,小溪中竟然可以看见不少鱼儿悠游其中。使人不禁瞑想:每当朝阳乍起,独自一个人站在小桥之上,承受着垂杨柳丝拂过来的露水,数着溪水中的鱼儿,眺望着远处袅袅炊烟,人在画中,那情景是神仙不换的。
此刻正是清晨,仲春的清晨还是有一点儿凉意。
公孙三娘和上官文缓缓地沿着小溪走着。
间或让微风拂落垂杨的露珠,跌落在面颊之上,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凉意,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公孙三娘忽然幽幽地细叹了一声。
上官文连忙问道:“三姊!有什么不愉快吗?”
公孙三娘抬起头来,笑了笑。
清秀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以往的憔悴和病容,而显得容光焕发。
当一个人病容褪去之后,昔日的美丽立即重新回到脸上。
她刚刚抹去脸上一滴露珠,淡淡地说道:“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之后……”
上官文立即说道:“是不是闲闷得发慌?是不是要想回到菩提园去?”
公孙三娘点点头说道:“绿杨小筑的确是好,但是毕竟是客居,菩提园虽然……虽然……”
她抬手拂去一条飘过来软软的柳丝,再回顾了一下四周,幽幽地说道:“菩提园太过繁华了,连每一块草地都是经过人工设计,失之于匠气,不如这里,三两间茅屋,却是让人有无比的舒畅。”
上官文禁不住叫道:“三姊!……”
公孙三娘笑笑说道:“你是觉得我变了吗?”
上官文立即说道:“不!不是三姊变了!而是三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纯朴与率真!”
公孙三娘又轻轻叹喟一声说道:“只是芙蓉膏的阴影,仍然压在心头,那是耻辱,也是难以拂去的苦痛!”
上官文说道:“三姊!我却不这样想。正是由于西门飞燕设下这样的陷井,让三姊经历了一次人生最痛苦的日子,回首前尘,除了感慨之外,还有一种新生的喜悦。”
公孙三娘点点头说道:“这大概就是你说的吧!我现在有了新的打算,我要在整理菩提园,以及重新觅一处新居,这两者之间,再作一个选择。”
她忽然转过身来,望着上官文,认真地说道:“有一件心事,在这个心事未了之前,我不会有任何的新打算。”
上官文讶然地顿了一下,问道:“是关于福安吗?还是……?”
公孙三娘说道:“你!”
上官文这回更是意外的一怔,说道:“三姊!你说的是我?为什么?”
公孙三娘说道:“你脸上的疤痕!小妹!不论你多大年龄,你都是我的小妹。不论岁月如何流逝,这件事一直是存在我心里。”
上官文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摸到左脸颊上的那道紫色的疤痕,心里立即有一种冲动的感觉。正如公孙三娘说的,不管岁月如何流逝,这件事对她来说,是无法忘怀的。
如果说她不介意,那是骗人的。
就因为这道疤,使她漂泊人间几十年。
就是因为这道疤,使她饱尝人间的孤独与寂寞。
就是因为这道疤,使她的青春年华,在悲惨中度过。
这样影响她一生的事,她能不介意吗?
但是她又能介意吗?
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疤痕的人,是她再生恩人的独生女儿,是她情同姊妹的人,也是她如今唯一这个世上的亲人。
而且多年以来,她已尝试着把这件事忘掉,忘得干干净净。
而且她也做得很好。
但是如今一旦提起,就如同在这道疤痕又揭开旧创。
她自然地浸在旧有的伤痛里。
公孙三娘伸过手来,抓住上官文,有些不安地说道:“小妹!你还恨我吗?”
上官文一惊,立即说道:“啊!三姊!你怎么还会这么想呢?”
公孙三娘有些哀伤地说道:“你是应该恨我的,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当年那么任性,如今的一切,也许都不至于那么坏。”
说着话,她忍不住潸然有了泪光。
上官文双手紧紧握住公孙三娘的手,很诚恳地说道:“三姊!这些都不是你我这种年龄的人说的了!谁错谁对,都已经成了过去,再说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忽然绽开笑容,盯着公孙三娘说道:“三姊!现在的情形也不坏啊!你是重整菩提园也好,是要另开辟一处归隐也好,我都陪着你。让老姊妹俩,度过一段美好的晚年,这不是很好吗?”
公孙三娘问道:“小妹!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上官文笑道:“三姊!我宁愿你还是当年的牡丹罗刹,那么意气飞扬、睥睨一世,不愿意你现在这样多忧多虑。”
公孙三娘顿时有些黯然,淡淡地说道:“还提那些做什么?狂妄、自大,如今想起来,真是一段不想再提的日子。”
她抬起头来,又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但愿今后还有几年岁月,终老山林,于愿足矣!”
正说处,突然远处有几匹马,卷起黄尘,朝着这边奔驰而来。
垂杨小筑是盲扁鹊淳于洛精心规划的一处安静的地方。
远离尘嚣,也远离人烟。
离这里最近的两户农家也在两三里以外。
离通衢大道,少说也在二十多里以上。
老瞎子当年选中这块地方,不是因为它美,而是因为这里僻静。
美的环境是可以经营创造的。
静的环境就多少要靠天然自生的。
这里没有良好的稻田,只能耕种一些旱作,因此,养不住人。
因为养不住人,所以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定居。
因为没有人在这里定居,所以不会形成村落和市集。
老瞎子和公孙大娘好不容易找到这样的一处地方,再花了不少心血的经营,能有今天这样幽雅的环境。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一个“静”字。
公孙三娘和上官文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深深地爱上这里,也就是因为这里幽静!
可是此刻却已经在那麦苗田里,卷起黄尘,来的至少是三四匹马,这事不是透着奇怪吗?
公孙三娘是何等久历江湖的人!
上官文也是经过了多少磨练,尽管她不在江湖上走动,事情可见得多了。
上官文第一个反应,便是说道:“三姊!我们回去吧!”
公孙三娘摇摇头说道:“是冲着这里来的,走是走不掉的。不过,我看淳于洛也不是没有准备的,他能在这里安静地过日子,是有他的道理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麦田里,突然冒起一阵烟,正好拦住那几匹马的去路。
奔驰中的马,突然受此一惊,一个个扬起前蹄,一阵长嘶,停了下来。
马上的人似乎并没有被这突来的情况惊住,就在马惊住的那一刹那,一个个飘身下马。蓦地一个飞身跃纵,跳过了那一道浓烟,朝着垂杨小筑走过来。
但是,也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们几个人一阵咳嗽,大概是咳得涕泗交流。
这时候,老瞎子淳于洛和银狐司徒玉都从另一间茅屋里出来了。
银狐司徒玉能长久的留在这里,对一个萍踪无定的江湖上流浪汉来说,是令人惊讶的。
事实上,柳芜君还有一处温馨的窝。
但是,银狐却留在这里,而且短期内还没有要走的迹象。
这会儿随同盲扁鹊走出来,潇洒依然。
盲扁鹊先对公孙三娘拱拱手说道:“真是对不住两位呀!绿杨小筑唯一敢于挽留两位嘉宾多住一段时间的理由,就是这里能图一个‘静’字,没想到今天连这个字都不能保有,老瞎子真是惭愧!”
公孙三娘微笑着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却在留意快要来到小溪对岸的四个人。
上官文倒是认真地说道:“不速之客总是避免不了的。”
盲扁鹊拄着他那根不离身的竹杖,越过她们两位,站在小桥的一端,说道:“两位请回到屋里歇着,再怎么不清,老瞎子总算是这里的主人,管他是嘉宾还是恶客,我这个做主人的,总得要接下来对不对?”
说话的时候,对方已经来到小溪附近,就停住了脚步。
方才那一阵咳嗽,虽然已经停了下来。但是很显然地呛得来人涕泗交流,状至狼狈。站在小溪的对岸,还止不住扇鼻子、揉眼睛。
这四个人穿的衣裳,大体看来都是一样。一样的暗绿团花锦衣,拦腰系着嵌玉的腰带,头戴官纱,足登薄底快靴。
如果说这四个人在穿着上有什么不同,为首的一位老者,看年龄大约六十左右,花白胡须,长得浓眉大眼,隆准丰颊,相貌堂堂,他的头上没有戴官纱,只是随便地扎了个髻,横插着一根黄杨木的发簪。
只要是江湖上走动的人,一看这身打扮,就知道是锦衣卫。
永乐建朝以后,几乎是努力不懈地就是建立起这样一支贴身信任的武力。
透过各种关系,以高官厚禄为饵,使得武林中不少高手,都归于锦衣卫的行列。
永乐显然是受到姚广孝的献策,他不但建立了御林军以外的一种极强大、极具权威的武力,不仅仅如此,而且还建立了一套严密的外围组织。使得官民双方都会感受到有一种压力,随时随地都觉得有锦衣卫的存在。
为首的老者,左手按着刀柄上,望着盲扁鹊,上下打量一番。一时并没有说话。
盲扁鹊倒是拱手说道:“请问四位是……”
老人身后有人立即骂道:“瞎了眼的混帐东西,你看不出老爷是干什么的吗?”
盲扁鹊倒是没有理会他,只是回过头来,对银狐笑着说道:“人家都说我们田野村夫,言行粗鲁不文,我看京城里来的也斯文到不了那里去。”
银狐笑笑,没有接腔。
可是在银狐的笑容里,似乎有一点看不见的沉滞表情。
盲扁鹊掉回头来,继续说道:“对面年轻的朋友,你们家的大人从小就这样教你说话的吗?”
老瞎子这几句话,顿时触怒了方才说话的人。
当时就听见一声叱喝:“好个混帐的东西!”
话音一落,人影冲天拔起,凌空一个跃纵,穿过小溪,就这样扑向盲扁鹊。
站在前面的老者刚刚说得一句:“不可造次!”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扑通一声,来人摔在地上,就像是倒了半截墙似的,跌得灰尘都溅了起来。
盲扁鹊用竹杖指点着地上的人,笑着说道:“绿杨小筑是个平和宁静的地方,动不动就要出手打架,是不合这里的规矩!”
他在说着话,摔在地上的人正在揉眼睛,甩了甩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糊里糊涂地就摔在这里。
不过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是他着了人家的道,吃了入家的亏。
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指着盲扁鹊骂道:“你这个瞎了眼睛的老东西……”
他在骂人的时候,脚下步履不稳,有些站不稳的样子。
站在对岸的老者,这时候淡淡地说道:“凌兄!请回来吧!人家是武林中的名医,鼎鼎大名的盲扁鹊,他那根竹杖里面乾坤可大着呢!只要他一挥动,你就得倒下。”
盲扁鹊不禁笑道:“贱名不敢当尊驾如此夸奖!”
银狐在身后淡淡地说道:“老瞎子!这回你可要得意了!你能得到储一刀储老爷的夸奖,往后日子就有的你混的了!”
盲扁鹊闻言一惊,翻了翻他那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不禁回过头来,对银狐说道:“储一刀?”
盲扁鹊显然是有意压低声音说话的。
银狐却不以为意地说道:“人家储老爷子是冲着你来的,你却在这个时候,把储老爷子的手下弄翻了,这个麻烦惹大了吧!”
这位被江湖上称之为“储一刀”的储青峰,果然是个人物,对于银狐这番话,一点也没有在意。倒是带着微笑说道:“这位兄台少见!请教……”
银狐故意把一双手摇得跟怕沾上什么似的,嘴里连声哎哟哎哟地说道:“储老爷子!你是武林名人、江湖上的前辈,我是什么人,敢跟你称兄道弟的。我是萤火虫,你是皓月当空,不能比!不能比!”
储青峰果然也觉得像银狐这样看上去挺斯文的人,大概不是什么人物,也就没有理他,只是对原先那汉子说道:“凌兄!请回来吧!让我跟这位淳于大夫谈一谈!”
盲扁鹊知道对方是“储一刀’,心里就不停在嘀咕。
因为储青峰的确是人物。
盲扁鹊从来没有见过储青峰。但是他听过关于储青峰的种种传说。
储青峰惯使一把红毛宝刀,刀好、使刀的人的功力更好。储青峰的红毛宝刀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往往只需要一招,就与对方决定胜负!、
因此,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叫“储一刀”。
像储一刀这种人很久没有在江湖上出现了,他拥有很大的财产,他也有很好的名声,现在却在永乐驾前充当一名锦衣卫,这说明永乐在姚广孝的策划之下,使江湖上许多久隐山林的人,都出而为当朝所用。
后人研究为什么永乐会有如此能耐,换言之,姚广孝为何有如此能耐,能让这些人自愿出山,担任一名锦衣卫?
道理不外乎是“威胁”与“利诱”。
对于不接受邀请的人,便搅得你不得安宁,如果你一旦接受,可以满足你一切享受。
世人能有几个能为自己的原则而做人呢?
于是不入彀者,能有几人?
且说盲扁鹊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应付今天这种局面。
上官文站在那里说话了。
“淳于大夫!问问这位贵客,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如果是冲着我们来的,淳于大夫!这里的事就跟你没有关系了。”
盲扁鹊呵呵笑道:“上官夫人,你这是说的哪来的话,绿杨小筑的主人是我老瞎子,有任何事,都是我这个做主人的责任。”
他说着话,索性拱拱手。
“两位夫人请回吧,家里还有人要照护,这里的事,留给我老瞎子和司徒来处理。”
。老瞎子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他一看到来人是锦衣卫,就知道今天的事,无法善了。在家里的铁福安和方欣芸,就需特别照护了!
偏偏上官文和公孙三娘一时没有了解老瞎子这番用心,站在一旁,微笑着说道:“老大夫!你尽管招呼绿杨小筑的客人,我们站在一旁,不会妨碍你的!”
话说到这里,盲扁鹊一想也好,站在一旁助威掠阵,可以给人壮胆。
就这一会工夫,储青峰就已经有着不耐烦的表情,沉声说道:“淳于洛!我们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又是久历江湖的老手,用不着兜着圈子说话……”
盲扁鹊反笑笑说道:“在你储老面前我还能算是久历江湖吗?你太抬举我老瞎子了!不过有一点,我老瞎子就爱听直话,请指点吧!”
储青峰说道:“请你立即把铁铉的儿子铁福安,还有方孝孺的女儿交出来。还有在河南擅杀官差的首谋,据说是两个女人……”
他的眼光扫到公孙三娘和上官文的身上。
“一并把他们交出来,就跟你淳于洛一点关系都没有。”
盲扁鹊不禁问道:“你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储青峰闻言呵呵大笑,指着盲扁鹊说道:“淳于洛!你这句话问的就十分的嫩!”
盲扁鹊原来一直担心的事,此刻已经完全被对方说穿了,心里反而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他说话就再也没有顾忌了。
他顿时笑嘻嘻地说道:“呵呵,我老瞎子已经是望八之年,居然还有人说我‘嫩’,看样子我这辈子是‘老’不起来了!真是可惜呀!”
储青峰并不在意老瞎子说话,依然很认真地说道:“你虽然七十多岁,对于这件事,你还是嫩得很,你仍然是个雏。”
盲扁鹊说道;“别尽管批评,我在这里聆听你的高见。”
储青峰说道:“我只能告诉你,朝廷是无所不能的,如果有人自不量力,要跟朝廷作对,那是自讨苦吃!”
盲扁鹊“哦”了一声说道:“高见!”
储青峰继续说道:“你以为有人在河南避到你这里来,躲起来不露面,就没有人知道吗?如果你这样想,那就说明你是雏!但是,你确实是这么想!”
盲扁鹊又“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朝廷是无所不能的。”
储青峰没有理会他语中的讥讽,倒是认真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自己的土地上还什么不知道的事。”
盲扁鹊只笑嘻嘻说了句:“领教了!”
储青峰说道:“那你就应该立即把人交出来。不要做螳臂挡车的事。”
盲扁鹊这时候沉下脸来说道:“储老!方才你提到的铁铉跟方孝孺他们二位是什么人?”
储青峰倒是被他这样意外地一问,问怔住了。
盲扁鹊接着说道:“你也许并不知道,铁铉和方孝孺是建文驾前两位风骨峥峋的大忠臣。结果被朱棣惨杀,株连了几百口人命,如今只剩下铁福安和方欣芸唯一的骨肉,给他们铁方二家,留下一脉香烟……”
第四十一章
储青峰不等他说完就抢着说道:“我不管这些,我只是奉命拿人,如果你抗命、你拒捕,就请你自己先掂掂够不够分量!”
肓扁鹊突然呵呵冷笑道:“搞了半天,原来我是跟一头猪在白费唇舌,我真是愈来愈瞎了!”
这几句话激起了储青峰的怒火,只见他双目圆睁,右手一搭刀把。
但是一瞬间,他又松下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淳于洛!我知道你随身有一些零碎,你这缘杨小筑四周也还有一些名堂,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没有用的,你这样的负隅顽抗,只有自己吃亏!”
他来回走了几步,带着一种嘲笑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自命侠义之士,要仗义打抱不平,在江湖上也许可以,如果要跟官府斗,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倏地又一转身,戟指着育扁鹊,沉重的语气带着威吓。
“我再给你思考一下,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形之下,你应该作一个明智的抉择!”
育扁鹊冷笑说道:“我倒要用同样的话来奉劝你,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不愁吃穿,在江湖上也闯出一个小小的名气,何苦在垂老之年,还要做人家的走狗爪牙!及时回头,至少将来死了,也落个清白名声传给子孙。”
这时候储青峰身后出来一人口中说道:“储爷!让我来废掉这小子!”
储青峰没有阻拦,只是说了一句:“要小心留神!”
那人一个腾身,跃过小溪,只听得“铮”地一声,刀光一闪,以极快的速度挥刀砍向盲扁鹊。
盲扁鹊正要挥杖迎敌,只听得银狐说道:“老瞎子!让我来!”
就在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哟地一声清脆的响声,来人的刀锋,被银狐一挥折扇荡开。
来人桩步还不曾站稳,如此一荡之下,门户大开,情知不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人影一闪,银狐的折扇已经抵住了来人的咽喉。
银狐笑道:“像你这种货色,搁在当年,不要说太远,在一年以前,早就让你没命!今天……”
他一收折扇,潇洒地手里玩了一个花式,随后双手一背。
“像你们这等脚色,实在不愿意污了我的折扇。”
来人一招失利,心里充满了懊恼,这时候看到银狐转身背手,一时认为良机不可失,突然低身一扑,手中厚背利刃前面半成虎形的刀,闪电般挥出大弧,从自己头顶上盘旋而过,飞削银狐的后腰。
能够列身锦衣卫,尤其能跟储青峰这等人一起出差拿人,本身功夫就不弱。
方才一招失利,已经是十分没有面子,如今这一招是豁出去全力,拚命抢住这一瞬间的空隙,偷袭银狐,意图一招得手。
银狐的江湖经验太丰富了!
他怎么会在对敌期间,平白把自己的后背露出空隙给人?
对方刀风袭至,银狐倏地人向前一伏。
贴地一个翻身,双腿飞快地一个绞动,正好踢中来人的右手手腕,只听得哎哟一声,刀身随着这一声苦叫,飞了出去。
银狐收腿一挺,人从地上直窜而起,快得如同一闪,蓦地又凌空一翻,翻身下落,“刷”地一声响,折扇荡开,扇面如刀,截向来人的后脖项下。
从他这样的一伏、一绞、一收、一挺,再拔空落身,只是一刹那的工夫,显露了银狐惊人的轻功与机智。
银狐的那柄折扇又长又大,每一根扇骨都是精钢打造的,射出去就是一支箭,单独拿在手里就是一柄特制的匕首,合起来就是一柄奇形锋利的鹅眉刺。
如今折扇是抖开的,扇面半圆就如同是一把铡刀,慢说是他这种特制的折扇,就是普通一把扇子执在银狐手里,抵?住来人的后脖,只要一使劲,对方的人头就会应手而落。
银狐突然冷笑出声。
了解银狐的为人,都知道大凡他在冷笑的时候,就是他要杀人见血的时候了。
盲扁鹊就在这时候说道:“司徒!算了吧!”
银狐嘘了口气,笑道:“啊!是了!老瞎子这处绿杨小筑是处清静的地方,让这小子的血污染了这里,是不上算的事。”
他一收手,“刷”地一声合拢折扇,折扇在手里旋了一个花,握在手中,那人的脖子上已经留下了一道血痕,血涌了出来,湿透了衣领。
盲扁鹊笑道:“从几个家伙在路头一露面,绿杨小筑就已经注定不能安静地存在了!”
银狐有点意外地问道:“那方才的意思是……”
盲扁鹊说道:“我的意思是像这等脚色实在不值得你下手,更不值得你动那把扇子。”
银狐大笑。
这时候储青峰冷冷地说话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银狐,果然名不虚传,就凭你方才那样临机一招,说明人言不虚。”
银狐也笑道:“谢谢你,可是老瞎子却说我对付你们这种脚色,居然还要大费周章,消遣了半天,你倒是挺会趁机会安慰人的!”
话是几句平常的好话,可是一句“你们这种脚色”,可把储青峰挖苦损到了极点。
储青峰不愧是老辣之姜,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银狐!你会为你所说的话,付出代价的。”
他缓步上前来到桥边,刚要拔刀,就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储爷!用不着你老动手,属下要为黑三报仇。”
储青峰果然停住脚步,并没有回头,只是很平静地说道:
“银狐不是普通人物,黑三方才就是犯了轻敌的老毛病,你……”
他转过身来,语气一变而为严肃道:“要小心应付,不要坏了锦衣卫的名誉,要是传到江湖上去,说锦衣卫是如此地不堪一击,那你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那人躬身应“是”,并且说了一句:“但请储爷放心!”
他说完话,便大踏步地走过小桥,站在银狐面前不远,倒是很有礼貌地拱拱手说道:“久闻银狐在江湖上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今天能在银狐的手下讨教几招,真是有幸,请吧!”
银狐笑道:“这算是那一招?”
盲扁鹊笑道:“这一招叫做攻心招式,你这只老狐狸就是吃这一招,下不了狠手了是不是?”
银狐回头说道:“下不了手是假,你老瞎子想露一手是真。这样吧!如果我接不了时,你再接着就是了。”
他们两人如此一对话,分明是把对方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
对方倒也沉得住气,仍然是淡淡地说道:“人在公门,身不由已。身为锦衣卫,奉钦命办事,明知道不是对手,也要试试才行。”
他这几句话,让银狐警觉顿生。
一个普通人恐怕是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形之下心平气和的。
一个习武功的人,内在的修养与外在功力是相辅相成的的。愈是修养好的人,愈能练出精湛的武艺,只有那三脚猫的庄稼把式,才是遇事火冒三丈。
银狐警觉一生,立即收起他嘻笑之心,留神看看对面的人。
年纪约在四十上下,淡黄色面皮,木然没有一点表情。唯一给人印象特殊的,是在两眉之间,长了一颗黑痣。照相书上说,这种痣叫做“二龙抢珠”,是主大富大贵的。但是来人的样子,既看不出富,也看不出贵,反倒给人有一种猥琐的感觉。
唯一使人有不同感觉的是他那双眼睛炯炯有光,十分灵活。
银狐合拢起他那柄巨大的折扇,站在那里凝视着对方。
这样一来,双方各自停住,气氛立即凝重,连带四周的声音,都变成了寂静无声,只有那小溪里的潺潺流水,点缀着这一片寂静。
不知道是谁先发动的,突然,双方都一跃而起,似乎都把握住攻击的要领:“敌未动,我不动;敌已动,我先动”,高手过招,重要的就是抢那一瞬的机先。往往只有一瞬之差,落得缚手缚脚,受制于人。
由于双方都是抢先攻招,凌空跃起,主要就是一举要击败对方。
只见人影一闪,人在空中相遇,只听得叮鸣、叮吗一连两下金铁交鸣的声音,人影落处,已经交换了两招。
银狐站在那里,神色自若,折扇在手里耍了两个花招,脸上带着微微笑容。
对方似乎就没有他那样潇洒了。
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胸脯有些起伏。
只见他右手一回,将刀还于鞘内。再抬手在左肩上一摸,一咬牙,拔出一根雪亮有如银箭的扇骨,血顿时湿透了衣裳。
那人将扇骨掂在手里看了一看,冷冷地笑了笑,说了一句:“银狐名满江湖,原来只是个暗算的人!让人失望!”
他说着话,迳自从身上摸出药包,这时候后面过来另一个人帮他包扎。
储青峰说道:“下来休息吧!”
那人冷冷地说道:“储爷!今天这一场,总有一个明年此日是忌辰!”
话已经挑明了,这一场拚斗,是除死罢休,不是银狐死,就是他亡。
银狐一直看着他包扎完毕,再度伸手拔刀之后,才说道:“我不敢接受你方才那句名满江湖的话,但是,跟我银狐交手的人,如果不知道我扇子的厉害,那算他倒楣。不过……”
他的折扇又是如此潇洒地耍了一个花俏的招式,淡淡地说道:“我已经是手下留情,没有伤到你的筋骨,皮肉之伤,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如果你要这样子再来拚斗,我就占尽了便宜了。”
那人没有再说话,迈步举刀,刷!刷!刷!一连贯风也似的三刀,一刀跟着一刀,一刀紧似一刀,急攻过来。
银狐刚刚闪过一刀,便举扇相迎。
展开了一场近身搏斗。
在兵刃上,对方使用的是奇形单刀,比起银狐的折扇,要长出将近一尺有余。
两人过招,所谓“一分短,一分险;一分长,一分强”。
在兵刃上显然银狐要吃了亏。
但是,银狐的身法太灵活了。
在如雪片的刀光之中,只见他有如蝴蝶穿花,一时刀光人影,虽然是险象环生。却也好看煞人!
盲扁鹊站在那里一直很留神,注意着场子里的变化.
他那张瘦脸上,表情并不轻松。
场子里的情形,看上去是十分紧张,但是行家眼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银狐虽然很少还招,但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这就是高出对手的表现。
盲扁鹊应该信得过银狐的功力,他没有理由为银狐耽心,但是,老谋深算的盲扁鹊却不是如此想。
对方方才凌空扑击,在空中交换了两招,被银狐巧发扇骨,穿透他的肩膀,虽然说手下留情,没伤到筋骨,那也是不轻的伤势,一个受了伤的人,硬要裹伤再拚,而且拚的对手又是高人,这是非常不合乎常情常理的事。
在江湖上,有几种人不可轻惹:出家人、乞丐、妇女、小孩,按常理来说,这些人都是弱者。弱者能在江湖上闯荡,必有其长,这就不是常情常理。
一个受了伤的人,硬要找高手拚命,这不是常理。
盲扁鹊因此一直在紧张地注意着场内的变化。
对方使用一只手过招,不消十招已经破绽百出,只要银狐随便手底下一紧,就可以让对方丧生折扇之下。
但是银狐没有,还是那样从容地游斗在刀光之中。
盲扁鹊翻动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突然看到对方那只受伤的手缓缓地下垂,抚摸到腰际,他心里顿时一动,立即大叫:“银狐!小心他那只手。”
就在这样一叫的同时,对方在左手取出了一个蓝花白扁瓷瓶,当中有一个按键般的瓶塞,前面有一个细小的瓶口。
正好这时候对方右手出刀有如闪电,疾演一式“刀劈华山”,刀锋迎头劈下。
银狐本可以微微一侧身,或者脚下退后两步,闪开这一招硬攻,再伺机还手。
银独并没有闪让。
他反倒上前一步,右手折扇一圆,向上一搪,“力架金梁”变成了硬对硬的一招。
当时双方兵刃一触,“唱”地一声响,对方手中的刀被震得脱手飞去。
就在这同时,对方已经拿出了那只蓝花白扁瓷瓶,对准着银狐,只见他的左手拇指是揿在扁瓶的当中瓶塞上。
瓶口喷出一阵水泉。
双方硬接一招的当时,情况是这样的:
因为是硬招,双方隔得很近。
因为是硬架迎头一招,银狐的中宫门户大开。
就在这时候,对方手中瓷瓶喷出了水泉、
眼看着银狐是躲不过这样的一喷了。
银狐能在江湖上博得如许名声,他的轻功和暗器固然是高人一等,更重要的是他的机智和反应。
一招得手,他几乎就在同时一缩身,正好此时对方喷来一阵水泉。
说时已迟,那时实快。银狐就在那样的千钧一发的瞬间,他的臀部一着地,趁势一个“懒驴打滚”,贴着地滚开好几尺。
但是,就在他滚走的那一刹那,刷地一声,他抖开了折扇,使出暗劲,狠命地扇了一扇劲风。
就听得哎哟一声惨呼。
银狐站起身来看时,只见对方已经摔掉了那只蓝花白扁瓷瓶,双手捧着脸,蹲在地上哀号。而且他的衣服还在冒着一缕缕的青烟。
银狐再低头看自己。
衣襟也有一两点烂成的小洞。
再看看手中的折扇,扇面上留下不少烂成的斑点。
如果不是银狐及时躲开,而且又用力扇了一扇劲风,把那喷来的水泉给扇了回去,此刻蹲在地上哀号的就会是狠狐!
储青峰走过去拉开那人的手。
只见那是一张非常可怕的脸,像是开水烫过,又像是剥坏了的柑桔皮,完全不成人形。
银狐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玩了半生暗器,举手投足都可以发出各种厉害的暗器,但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喷出一种水,竟然可怕到这种地步。
储青峰问道:“有解药吗?”
那人一面哀号一面说道:“没有。”
储青峰说道:“自己的暗器剧毒,却又没有解药,这算什么?那只有一个解脱你痛苦的办法……”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人太叫道:“不!储爷请不要这样!”
因为他的一双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挥舞着双手,转身奔跑。
储青峰也转过身去,对着桥的那边另外一个人微微地一动嘴。
那人就迎将上来。
突然,奔跑中的哀号者,人向前一栽,停止了他的哀号。
储青峰回头看着盲扁鹊,只见老瞎子正放下他那根竹杖,翻着眼睛对储青峰说道:“我是大夫,医家有割股之心,我总不能看着一个人痛到这种地步都不施以援手吧!”
储青峰看看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人,禁不住脱口问道:“你……”
盲扁鹊说道:“是我。用了一针吹竿麻药,足足可以让他睡上半天。”
储青峰脸上有些茫然问道:“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盲扁鹊说道:“不为什么,只因为我是个大夫,如此而已。再说……”
他翻了翻眼睛,道:“我也不同意你那种为他解决痛苦的方法。”
储青峰不觉脸上一红,说道:“你看他那样,整个脸都被烧变了形,他能活下去吗?”
盲扁鹊说道:“脸虽然烧变了形,总比死要好一些,再说我这个盲扁鹊也不是被人家白叫的,也许我治不好他的眼睛,但是我能治好他的脸。”
储青峰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盲扁鹊说道:“储老,看样子要轮到你了,我已经非常了解,人在公门,身不由己的苦恼。再说,你是头儿,又是奉钦命在身,是没有选择的。”
储青峰看了看盲扁鹊,又看了看银狐,没有说话。
盲扁鹊说道:“一刀的大名,我老瞎子是久仰的。看样子是嫌我们不是你的对手……”
他忽然笑了起来,回头对银狐说道:“对不起呀!说话不小心把你这只老狐狸也扯进去了。”
银狐又笑了,说道:“储一刀的大名是响叮哟的,我银狐算什么,当然应该算进去。”
盲扁鹊笑道:“认识银狐的人,大概还从来没有听过银狐说这么谦虚的话。储老!如果你真的嫌我们不够份量,我们还有两位高人。”
储青峰忽然一转身,对另外两个人说道:“你们能把他带走吗?”
那四个人其中一个受了伤,另一个人要带走两个伤者也不容易,好在有马。
那人倒也没有说“能不能”,只是问道:“储爷!你呢?”
储青峰并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只是说道:“把他们二人带在马上,离开这里……”
那人立即说道:“储爷!你老放心吧!离开这里,我们只要找到了地方官府,一切都自然解决了!”
储青峰淡淡地说道:“看样子你还是准备回京城去。”
那人听这话当时一怔。
锦衣卫是来自京城,如今当然要回去。难道说……?那人一怔之后,不禁问道:“储爷!你是说?……”
储青峰说道:“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告诉你,除了京城之外,还有许多地方可去,有许多事可做,甚至找到一块一亩三分地,粗茶淡饭过日子。那也不坏啊!因为人的命可是只能死一次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随便,也说得很轻松,但是听在那人的耳里,真如晴天霹雳一般。
包括原先受伤的那位黑三爷,都张大了嘴,他们怎么会忘掉一件大事:锦衣卫的规律。
像他们这样折兵损将地回去,而且没有达成任务,回去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锦衣卫里对于敦聘而来的各路好汉,大抵说来,从没有公然处置过,都能维持一分尊敬,但是,锦衣卫里经常也有人无缘无故失踪了,不知去向。
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呢?
如今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那人倒是很诚恳地对储青峰深深地一躬说道:“储爷!多谢教诲,属下告辞!但愿日后还能听储爷驱使!”
储青峰没有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还有什么可驱使的?只要你们不怨恨我的无能,也就够了!毕竟我没能够为你们.博得更高的荣华富贵!记住我们同事一场,也就值得安慰的了!”
那人没有再说话,将马牵过来,扶着伤者上马。再将昏睡中的人横搁在马背上。
正要跨马就去,盲扁鹊忽然叫道:“慢着!”
这一声叫喊,使得现场气氛整个改变了.
马停下来了!
人的刀也拔出鞘了!
储青峰的脸色也沉下来了!
连银狐也不安地走上前两步,两眼望着盲扁鹊。
老瞎子仿佛真是瞎了眼,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些。他自顾从身上掏东西。
他掏了半天,掏了一个白色的瓷瓶,伸手交给那位已经拔刀相向的人。
盲扁鹊的神情是严肃的,他很慎重地说道:“我知道他用的是一种什么水,这种腐蚀性很强,目前我是用麻药让他昏睡,你们可以用这瓶里的药膏涂在伤处,不但可以止痛,而且可以治疗伤口。”
他这个动作,大出现场人的意料之外。
对方迟疑地不敢伸手来接。
盲扁鹊说道:“你们是不相信我的药?还是不相信我的诚意?”
储青峰点点头说道:“对于你的药,当然相信,对于你的诚意,我们也相信。只是我们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盲扁鹊笑了笑说道:“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才对?”
储青峰说道:“他是自己伤害了自己……”
盲扁鹊立即接着说道:“那又怎么样呢?当双方对立的时候,不都是为了求胜吗?既然彼此不是敌人,又为什么不能帮助一下对方呢?何况我是大夫!”
储青峰点点头说道:“这话我听得进去!”
他对那人说道:“拿着照他的话做。”
盲扁鹊把瓷瓶交给对方之后,神情显得轻松多了。
他望着马背上横趴着的人说道:“可惜我现在不能留他下来……”
储青峰说道:“当然不能留下来,其实你们也不能留,此地从此以后,恐怕无法平静。你们不见得怕,但是,麻烦总是有的。”
盲扁鹊点点头说道:“这一点我是想得到的,所以我说可惜。要不然他那张脸,他那双眼睛,我不敢说有把握,至少可以为他治一治!”
储青峰说道:“有你这句话,你们就无愧是侠义之士了,将来如果有机缘,再劳驾施展你的神乎其技,妙手回春。”
他对那人一点头道:“你们可以走了!”
三匹马缓缓地走出田野视线。
储青峰刚要迈步,盲扁鹊说道;“储老!能留下来喝一碗绿杨小筑的茶吗?”
储青峰顿了一下说道:“心领了!今天的事能有如此结局,已经是十分难得,后会有期。”
盲扁鹊还没来得及说话,银狐先说道:“储老!冒昧地问一句,你现在是回到故乡去吗?”
储青峰说道:“问得好!我能说绿杨小筑待不住,我的故乡更是不能停留。”
他忽然笑了一下说道:“闻听得你银狐纵横江湖数十年,居无定所,萍踪不定,我不能学你,看来也只有学你了!处处为家,天地为旅,不是也很潇洒吗?”
银狐闻言大笑,说道:“像我这种流浪汉的生活,也有人羡慕吗?倒也是异数。不过我已经厌倦了。”
储青峰一怔,问道:“银狐厌倦了以天地四海为家的生活,这倒是武林一大奇闻。”
银狐笑笑说道:“人总是会改变的。方才我听你说,找到一块一亩三分地耕田过日子,实在是个好主意。总不至于连个一亩三分地都找不到吧!”
储青峰没有答腔。
银狐望了他一下,然后说道:“你是不是想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是惹不起的,那也不见得,找一处地方,耕读传家,啸傲山林,大概还没有人能惹得了你!”
储青峰听得很认真,半晌他露出笑容,对银狐点点头说道:“这些话能自银狐口中说出来,真是叫人想不到。好像不是孑然一身漂泊江湖的口气。”
银狐说道:“我不是说人是会变的吗?”
储青峰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人是会变的。当遇到要变的时候却不能应变,那是愚昧。受教了!”
银狐倒是认真地拱拱手说道:“那倒不敢!”
储青峰说道:“但愿如你所说,我能找到一亩三分地,哪怕是三两栋茅屋,但求落得个心头安闲。不过我倒是希望将来有机会,请到你们二位聚一聚。当然,恐怕没有绿杨小筑这么幽美,也可能没有香茗相待……”
盲扁鹊呵呵笑道:“剪烛西窗如何?”
储青峰突然一拍手,说道:“咳!真多亏你这句话提醒我。我们就来一个巴山夜雨之约。真的要告辞了!既然不能到绿杨小筑享受一盏香茗,就不要在这里闲聊费时。”
拱拱手,牵着马走了一段路,然后翻身上马,掀起一阵尘土而去。
银狐和盲扁鹊站在桥头,一直望着那消失的身影。
良久,两人回过身来,竟不约而同的吐了一口气。
银狐说道:“老瞎子!这样的结果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盲扁鹊说道:“银狐!我问你一句真心话,如果让你跟储一刀放手一搏,结果如何?”
银狐说道:“你这话问得不高明。”
盲扁鹊说道:“这话的意思是……?”
银狐说道:“要是说实话,那是很伤害到银狐的自尊,可是我能跟你老瞎子说假话吗?”
盲扁鹊惊道:“没有信心吗?”
银狐说道:“一两百招大概还可以,若是再拖下去……你知道,我是不擅长那种硬拚的。储青峰以‘一刀’闻名于世,岂是善与之辈?换过你老瞎子……”
盲扁鹊接着手说道:“得了,你是知道,我老瞎子所仗的不是这些。而且我这点零碎,也只能应付普通人,像储一刀这等人,跟你一样,没有信心。”
银狐说道:“不过今天的结果,是双方得利。”
盲扁鹊说道:“你的意思储青峰及时回头,他也占了很大的便宜?”
银狐说道:“你想想,我们这一关,已经拚得他大费手脚了,剩下来还会有好日子让他过吗?”
盲扁鹊当时怔了一下,立即抚掌大笑,说道:“真是如此,储青峰就不会这么轻松地离开了!”
他的话刚一说完,就听到身后有人说道:“有什么得意的事,回到屋里来再说吧!”
对于公孙大娘的话,盲扁鹊是不敢有二话的。
他翻了翻白眼,对银狐说道:“司徒!你看还是我老伴说的对,我们尽在这里说什么。回到屋里,应该互敬一杯,浮一大白!”
银狐笑笑,对于老瞎子这种近乎“阿谀”老妻的情形,他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他方才不是对储一刀说的吗?人是会变的。就拿他对柳芜君来说,来到绿杨小筑这段日子,是他们夫妇从未有过的甜蜜情深,银狐也从未表现过如此的驯服。
这不是变了吗?
因为他变了,所以他对于老瞎子如此“顺从”公孙大娘,他能体会得出,那是一份历久弥新的爱情。
回到草堂里,竟然看到摆了一桌子的菜肴,还有酒杯。
公孙三娘、上官文、柳芜君,还有铁福安、方欣芸,还有陈人凤。
冷翠姑娘在忙着整顿杯筷。
公孙大娘从后面拿出来一把大酒壶,那是一个特大号的葫芦,安装上一个壶嘴,天衣无缝,巧夺天工。
盲扁鹊呵呵笑道:“绿杨小筑这种场面还不多见啊!”
公孙大娘头上的头发已经长得很好,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被火烧的样子。
脸上的疤痕,已经不存在了,只是还有几处少许微红,盲扁鹊的妙手神医,在老妻公孙大娘的脸上,再一次得到证明。
公孙大娘脸上绽着笑容说道:“向你们二位得胜归来道贺啊!总不能显得平日里那样寒酸吧!”
公孙三娘立即说道:“大姊!你千万不要这么说。”
二人都复姓公孙,很自然地成了亲逾同胞的姊妹。
公孙三娘说道:“绿杨小筑给予我这一生以来,最安静、最安详的生活。绿杨小筑非但是救了我的余生的地方,也是给我生活最佳启示的地方。请不要用寒酸二字来形容我们日常生活。”
公孙大娘笑嘻嘻地说道:“三娘!我跟你姊夫说话,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上官文在一旁说道:“给他们二位贺一贺倒是真的。”
公孙三娘也说道:“对啊!今天的结局,应该是最好的。”
上官文说道:“只可惜了绿杨小筑这样一处好地方……”
她忽然顿住,觉得自己失言。
盲扁鹊立即问道:“你是说绿杨小筑从今以后再也得不到安宁了?”
上官文微笑掩住了尴尬,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公孙大娘忙着说道:“现在这一刻,只许谈光荣的胜利,其他都不是此刻的主题。”
她举起了酒杯,很豪迈地说道:“包括孩子们在内,我们共同干一杯!”.
她的话,再度掀起情绪高潮。大家共同高举着酒杯,一时间,草屋里,洋溢着热情,洋溢着欢笑,洋溢着酒香。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盲扁鹊淳于洛。
公孙大娘重重地放下杯子,刚叫得一声:“淳于,你……”
公孙三娘连忙叫道:“大姊,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好吗?”
公孙大娘说道:“三娘,我是在怪他,为什么要在这样高兴的时刻,来扫大家的兴?”
银狐微微笑道:“我看老瞎子不是在扫兴,而是在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
上官文也说道:“淳于大夫是因为我方才那一句话,引发了他的深思,我很抱歉!”
公孙大娘立即说道:“上官,千万不要这么说,那就见外了。”
她拉长了马脸,沉重了语气,对盲扁鹊说道:“淳于,你想完了没有?……”
盲扁鹊忽然笑起来,说道:“我想完了,对不起!如果我扫了大家的兴,罚我一大杯。”
他真的喝了一杯酒,并且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说不愉快的事。”
上官文正要说话,公孙三娘却抢先说道:“姊夫,你要我们这餐酒喝得很快乐,必须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盲扁鹊说道:“我?一个条件?”
公孙三娘说道:“对!你一定为我们解开一个谜,我们才会开心的喝酒。”
盲扁鹊说道:“没有谜,这些年来,我在老伴儿跟前,只要我们眨一眨眼睛,她就知道我要打什么主意,有事还能瞒得了她!”
这几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盲扁鹊又说道:“其实方才我只是想到一些小事,一时失神,招惹得大家起了这么多疑心。”
第四十二章
公孙大娘瞄了他一眼说道:“能跟大家说吗?”
盲扁鹊说道:“不是现在。”
公孙大娘说道:“怕影响到大家的食欲是吗?”
盲扁鹊说道:“还没有那么严重。”
公孙大娘说道:“那为什么要打闷葫芦?”
盲扁鹊笑道:“老伴儿!你不觉得饭后沏上一壶好茶,更宜于谈话吗?”
公孙大娘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大家好好的吃喝一顿,别让他装神弄鬼的给人不舒服。”
话虽然是这么说,这顿酒还是喝得很愉快,至少在绿杨小筑是少见的。
因为,公孙三娘和上官文要戒除芙蓉膏的毒瘾。银狐和柳芜君是全心全意享受绿杨小筑的安详宁静的生活情趣。老瞎子和公孙大娘各人忙各人的,像今天这样的聚会,还是十分难得。
饭后,乖巧的冷翠姑娘早已安排妥当了。
红泥火炉正烧着一壶滚水,沏好了茶,逐一的为大家送上一碗。
每个人捧着香茗,还只喝得一口,公孙三娘就忍不住问道:“姊夫,你现在该可以说了,你想的问题,是关系大家吗?”
盲扁鹊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恐怕我得对大家下逐客令了!”
公孙大娘忍不住大叫道:“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银狐点点头说道:“老瞎子是为了储一刀在走之前说的一句话引发了他的感想。”
盲扁鹊望着公孙大娘,这位与他生死与共大半辈子的老伴儿,这回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默契,他的心里不无遗憾。
公孙大娘说道:“储一刀说什么?”
银狐说道:“普天之下,并非王土,皇帝的势力是无处不在的。”
公孙大娘啊了一声说道:“这意思是说,绿杨小筑今后是难得安宁了,虽然储一刀离开了锦衣卫,这笔账还是要算在咱们头上的!”
盲扁鹊点点头说道:“储一刀说的倒是实情。”
这时候铁福安忽然站起来,先向盲扁鹊行礼,接着又向公孙大娘、银狐夫妇,最后向公孙三娘和上官文逐一的行礼。
盲扁鹊怔望着他问道:“小子,你像啄木鸟似的,啄了这么一遍之后,你是想说什么呢?”
铁福安垂手肃立,十分恭敬的说道:“淳于爷爷!……”
盲扁鹊连忙叫道:“慢来!慢来!你这一声淳于爷爷一叫,把我们大家的关系叫乱了!我可不在乎老,可是在座的有人可就不愿意跟我一样的老。”
他翻了翻眼睛,继续说道:“再说,令尊老大人铁公,是我老瞎子所尊敬的,你这么一叫,可把我折煞了!”
公孙大娘在一旁说道:“福安好孩子!别理他唠哩唠叨,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铁福安叉手不离方寸,缓缓地说道:“福安是向各位前辈致意,由于福安之故,连累各位饱受辛苦,福安真是罪孽深重。如今又连累了绿杨小筑,更是让福安寝食难安。”
盲扁鹊呵呵笑道:“小子,你就是要说这些吗?看你那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这回你说全拧啦!”
铁福安说道:“淳于爷爷!………”
盲扁鹊挥手说道:“你不要弄错了,我们这些人敬重你是铁公之后,还有方欣芸也是一样,因为我们敬重的是大忠臣,忠臣受难,我们这些人是义不容辞地要尽一分力……”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笑着捶自己头。
“你瞧,我这个人,这时候跟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干脆,这么的吧!你们年轻人少说话,让我把话说完了,有意见的再说。”
银狐说道:“好!我们都听你的。”
盲扁鹊说道:“本来我已经想好了一套委婉的说词,被这小子一搅和,全都给忘了。”
公孙大娘笑着骂道:“老糊涂,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委婉,有什么话,应该直说。”
盲扁鹊笑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委婉的词儿,也只有直说。我的意思是说,储一刀这样一走,绿杨小筑至多可以再维持个把月的安宁,过了一段时期之后,恐怕就永无宁日了。”
银狐说道:“锦衣卫的高手,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在这里,绿杨小筑将热闹非凡。”
盲扁鹊说道:“那是一定的事,不过,那不是让我们离开绿杨小筑的主要原因。”
公孙大娘却于此时接着说道:“主要的原因是我们虽然都已经老了,但是还没有老到需要养老的时候,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这回她表现了跟盲扁鹊最佳的默契。
盲扁鹊有几分不得意,立即说道:“锦衣卫是会为我们带来困扰;但是,还不能让我们搬家。但是,有很多事我们必须要做,这才真正是时不我予,锦衣卫只不过是促成我们这个决心而已。”
他指着银狐说道:“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和慧槃大师有约,计算时间,也该到了。”
银狐点点头说道:“慧槃是好人,这年头光是好人,是没办法在江湖上混下去的。”
公孙三娘忽然说道:“金陵清凉山鸡鸣寺的慧槃吗?对不起!我还欠他一笔难偿还的债。”
银狐说道:“你不欠他的,如果说有人欠,那是牡丹罗刹,绝不是今天的公孙三娘。”
公孙三娘微笑说道:“无论是牡丹罗刹也好,或者是公孙三娘也好,债是欠定了的,欠债就应该偿还。这次你和慧槃老和尚见面时,请代我致意,就说这笔债我记在心里,至于怎么还?以后再说。”
银狐说道:“话我是一定带到的,按说呢……”
他的眼光落在铁福安身上,继续说道:“最理想的事是我带着福安一齐去。”
福安立即说道:“司徒叔叔,我愿意去。”
银狐笑道:“从司徒大侠,到司徒叔叔,看来我们之间关系进展不少。不过好叫福安失望,你没有办法跟我们同行。”
福安叫道:“司徒叔叔,你不是说要带我同行吗?”
银狐笑道:“我也说过,那是理想,因为慧槃大师是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把你从京城里救出来,如今你没有事了,应该跟老和尚见上一面,也好让他真的放心。”
福安说道;“司徒叔说的对啊!”
银狐说道:“问题是我自问还没有这份能力,能有绝对的把握,保证你的安全。”
他很严肃地继续说道:“我银狐这一辈子没有这样说出如此泻气的话,真的,面对着四面八方而来的锦衣卫高手,我真的没有把握。如果只是为了让慧槃老和尚见你一面,冒这么大的危险,当然我不能这么做。”
他望着公孙三娘,很认真地说道:“我看,福安的问题,应该交给你们二位了。以二位的功力,保护福安,应该是最佳人选,还有……”
他回过头来,望着盲扁鹊。
“将来福安是习文或者习武?是平淡地过一生?还是要为死难的家属报雪海深仇,由二位来决定,也是最佳人选。”
公孙三娘倒是很爽俐地点点头,说道:“对于福安,我们姊妹不一定是最佳人选,但是我们有一份道义上的责任,既然大家觉得把福安交给我们,我们尽力吧!”
银狐拱拱手,伸出大拇指,说道:“依然豪气不减当年,这就是银狐不及的地方!一方面佩服,一方面惭愧!”
他摊摊手说道:“我的事就这样了。”
盲扁鹊说道:“你的事还有一样没有解决。”
银狐说道:“我以为是解决了,既然还有,请指教!”
盲扁鹊说道:“你见了慧槃大师,你不觉得应该让他到三娘那里去见一面?”
银狐不禁“啊”了一声。
盲扁鹊说道:“慧槃为了福安,受了不少辛苦,甚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今福安有了安全的住所,至少让他亲眼目睹,了却一桩心事。”
银狐不由地大赞,说道:“老瞎子,你是什么时候会这么周到!看来我比你愈来愈差得远。”
盲扁鹊也没有理会银狐说这话时,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仍然很认真地说道:“不但如此,你还要让慧槃老和尚与牡丹罗刹之间的‘结’,趁势解开。解铃人还须系铃人,这件事也许没有什么,可是自古以来,许多重大的恩怨,都是由于一时的误会没有解开,而造成的。”
银狐收敛起笑容,点着头说道:“老瞎子,至少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你是如此正经八百地说话。”
他拱拱手,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你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银狐身上,说起来我也是个难得正经面孔说话的人,当我认真承诺一件事的时候,就是斩首沥血的誓言。”
盲扁鹊说道:“那还用说吗?”
银狐问道:“你呢?绿杨小筑势必要抛弃,是另觅居处?还另有别的打算?”
盲扁鹊说道:“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在这个约会之前,我要实现一项诺言,才离开绿杨小筑。”
银狐望望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望望上官文。
上官文立即红着脸说道:“淳于大夫,不要为了我而耽误了时间。”
公孙三娘伸手拉上官文的手,诚恳地说道:“小妹,这件事你可不能推辞了!就算是为我,你也要答应下来,难道你就不能让我安心下来过平静的日子吗?”
上官文紧紧抓住公孙三娘,摇摇头说道:“三姊,不要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要,我都不在意了,你还放在心里做什么?”
公孙三娘用手摩挲着上官文脸颊上那道疤痕,含着忏悔的泪珠,说道:“小妹,我怎么能够不在意呢?这件事影响到你一辈子,也让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一辈子。你知道吗?你是一件完美无瑕的造物者杰作,平白让我破坏了!”
上官文双手搂住公孙三娘的脖子,人伏在公孙三娘的肩上,喃喃地叫道:“三姊!三姊!”
银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已经了然。他凑在盲扁鹊的耳边,悄悄地问道:“老瞎子,你有把握吗?”
盲扁鹊拉过公孙大娘,指着她的脸,说道:“你老嫂子一张脸被油脂烧得不成人形,你看看现在如何?”
公孙大娘甩下他的手,白了他一眼说道:“那你还等什么?”
盲扁鹊拍拍公孙大娘的手背,说道:“三娘,还有上官夫人……”
上官文抬起头来说道:“我们还有那么疏远的距离吗?”
盲扁鹊笑呵呵地说道:“实在不敢如此的放肆,现在冲着老妻与三娘的关系,老瞎子大胆叫一声上官大妹子,你就别再多说什么了。给我老瞎子一个机会,三娘说的,你是完美无瑕,看看我有没有妙手回春的本领。我老瞎子被人家叫了大半辈子盲扁鹊,还没有露过几次真正属于扁鹊的本领。上官大妹子,就说我们没有这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你也相信盲扁鹊这三个字不是白叫的。”
银狐在一旁抚掌大赞:“真没有想到,老瞎子还有这一套说词。”.
上官文一直微笑地听着,她的手正抚摸着脸颊上那道疤痕。
公孙大娘说道:“小妹,我也跟着叫小妹了。”
她也走过来,挽住上官文的手。
“你也不表示表示你的意见吗?”
上官文望着大家期待的眼神,缓缓地说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还能说什么呢?除了感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公孙大娘这才露出笑容说道:“我们太家没有人要你感激,只是要你同意就好了。”
盲扁鹊说道:“上官大妹子但请放心,半个月,保证恢复你往日的……”
上官文立即拦住说道:“感情衷心感激,其他不用说了,一切听姊夫的也就是了。只是……绿杨小筑还能有半个月的安静吗?”
盲扁鹊说道:“锦衣卫的势力虽然是无处不在,但是,由于储一刀的一伙是背离他们而去的,所以一时半刻,还摸不清楚底细,等到他们知道储一刀的行踪时,那时候我们已经离开绿杨小筑多时了。”
银狐说道:“按说呢,我夫妇应该等到这次医术高超的表现之后再走……”
盲扁鹊说道:“你请吧!能留得住银狐在绿杨小筑小憩一段时间,已经是不易!”
银狐连忙说道:“我们是有约的。”
公孙大娘接着说道:“你们贤伉俪请自便,别听他的,淳于从来没有一句正经的话。”
柳芜君连忙说道:“大姊,绿杨小筑这一段日子使我夫妇终生难忘。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何处再能相逢聚首!”
银狐笑道:“芜君,不要再说了!别离的话,总是令人伤感的,不适合我们这种人。不过,在分手之前,我要请问一声,离开绿杨小筑之后……?”
盲扁鹊指着方欣芸说道:“带着她,还有人凤和冷翠,去寻半月师兄。”
银狐叫道:“你是说老胖子?我是觉得奇怪,.你们师兄弟是向来焦不离孟,为什么这次没见着老胖子的踪影?”
盲扁鹊叹道:“说来话长,我们带着他们奔出京城的时候,碰到高手,一阵火,把大娘差点烧死了,把欣芸也烧得不见了!……”
上官文连忙说道:“正好我路过,带走了……嗯!那时候我连欣芸叫什么都不知道。她自己也被烟熏得失去知觉,醒来时,连记忆都失去了。后来……”
盲扁鹊说道:“后来我们又真正的团聚了。”
银狐说道:“可是老胖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盲扁鹊说道:“欣芸丢了,大娘第一个就不能活,她刚刚从旁人那里领了人,担了保,离开不多久,把人给丢了,这个罪过可大了。”
上官文说道:“这是我的罪过。”
公孙大娘连忙说道:“小妹,如果不是你,说不定欣芸已经被烟熏坏了,那是真正的罪过。”
盲扁鹊说道:“只是苦了半月师兄!”
银狐点点头说道:“老胖子想必是一口承揽下这份担子而、要一肩挑起来。”
盲扁鹊说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除了我半月师兄之外,还没有人能说得服大娘。半月师兄从来没有如此庄严的承诺过一件事,他说,天涯海角,此生此世,他只做一件事,就是要把方孝孺的女儿找到。”
这种终生的承诺,是十分感动人的。
方欣芸含着泪水,依偎在公孙大娘的怀里,只是低低地说道:“大娘,我该怎么办?”
公孙大娘抹着她的泪水,说道:“傻姑娘,这等事还能轮到你来管吗?再说,我们不是就要去找他去吗?”
银狐叹道:“朝廷中固然不少赤胆忠心之士,就是在莽莽的江湖上也不乏忠肝义胆之人。为了一件自认为应该做的事,不惜以一生的时间投上去,这大概是江湖草莽至今还能保留一分正义的原因。”
他说到这里,忽然大笑而起。
“再说下去我自己都要该死了,像我这种人哪里配讲这种话!”
他潇洒地伸手挽住柳芜君,向在场的人一点头,说道:“有人说,分别是另一次相聚的开始,那么我们就开始下一次的相聚吧!”
柳芜君实在是忍不住离情依依,在她这几十年的光阴中,像这种浓郁的离情,还是不曾有过。别有一番滋味,让人品嚼。
可见得情感是一件不可缺少的东西,即使是离情,也令人荡气回肠,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江湖客,尤其像银狐这等啸傲江湖的高人,难得为离情所绊的。纵横江湖数十年,哪一次不是挥一挥衣袖,潇洒地飘然而去。
这回他携着离情依依的柳芜君,再挥动他的手时,忽然长长地“啊”了一声,放下手,回到众人面前,正色说道:“几乎忘了一件大事。”
盲扁鹊是深知银狐的高人,在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说玩笑的。是什么大事让银狐如此严肃?
银狐从自己身上解下一个小包袱,提在手里抖了抖,他望着公孙三娘说道:“差一点忘了它。”
谁也不知道银狐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是为了什么?
银狐从小包袱里面,取出一副铁简,手掌大小,当中是硃红四个字:“丹心铁券”。
铁券是由三块大小相同的铁简合在一起而成的。
里面另有硃红刻印的几行字:“嘉尔忠贞,永赦不死,铁券为凭,钦此。”
据说从前皇上为了嘉勉一位大忠臣,也有类似这种“铁券”的颁赐。
铁铉当年曾经获得建文的欣赏,特赐“丹心铁券”。到了铁铉知道大势已去的时候,他将这副铁券郑重地托付给慧槃。
说穿了这是铁铉的一点良苦用心。
如果他当时拿着敕赐的铁券,按律是可以免死的,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法律是暂时的不存在了,他拿出“丹心铁券”,只有增加自己的罪恶。
但是在铁铉来说,一生忠贞,铁券为凭,他是重视这份荣誉的,所以,至死他也没有忘记要传给自己的儿子。
但是,没有想到就由于这副铁券,让江湖上产生多少误传的谣言。
有人说,这副铁券,上面记载了一种超人武功的秘诀,字数不多,但是,如果参悟其中道理,便可以修练成一种不世的武功,傲视武林,无敌天下。
有人说,这副铁券,里面刻绘有一幅图,如果参悟这幅图的含意,可以寻找到一柄奇兵异宝,可能是一柄剑,也可能是一把刀。总之这是一柄稀世古物神兵。
有人说,这副铁券里面刻绘的图,是一幅藏宝图,藏的不是兵刃,而是奇珍异宝,获得的人,富可敌国。
但是,也有人说,这副铁券是当年太祖早就想到燕王朱棣不是个会驯服的人,他在铁券里面记载圣谕,如果朱棣有谋逆之心,就可以拿着御笔亲批的圣谕,号召仁人志士,声讨朱棣。
这四种不同的传说,引起各种人等热烈的关切。
武林中人对于稀世武功秘密口诀是可以舍命追求的。
无论是黑白两道,对于武功的追求,自古已然,于今尤烈!
至于身具武功的人,如果能够获得一柄古物神兵,断金切玉,无坚不摧,何异于如虎添翼!
至于财物的追求,那又是次一等的欲念。
除了江湖上在追寻这副铁卷之外,还有的便是锦衣卫。
锦衣卫遍布罗网,寻找这副铁券,是不是当今已经坐上金銮宝殿的皇上的意思呢?没人知道。
如果以锦衣卫如此大肆搜寻的情形来看,朱棣真的相信了这副铁券,就是太祖高皇帝当初就设定好要惩罚他的底牌。
任何人都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而自己的父亲知道得最清楚。
如果铁券里面记载的正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此时此地公开出来,那是十分不好的事。何况建文至今下落不明。
万一铁券传说是真,那是建文朱文允炆翻身最好的机会。
如果永乐真的是这么想,锦衣卫如此大力索寻,也就不足为奇了。
任何事,只要经过辗转传说,内容就会失真,有时候失真得离谱。
这一副“丹心铁券”,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银狐拿着铁券说道:“这副铁券惊动了整个武林,但是,实质上的意义,今天在此一显露,就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将铁券分开三块,摆在桌上。
他望了一望大家都带有奇特不解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按说,能持有这副铁券的,只有铁公的独子铁福安。”
福安正要说什么,立即被上官文以眼光制止住。
银狐说道:“事实上铁券的意义除了纪念之外,已经没有其他。既然如此,何不让铁券多做一些事情呢!”
他拿起铁券,按照顺序,分别交给铁福安、方欣芸和陈人凤三人。
他们三个接在手里,都有一种莫知所措的感觉。
盲扁鹊忍不住说道:“银狐,你到底在弄什么鬼?”
银狐笑道:“稍安勿躁,立即就要揭晓。”
他说到这里,神情一变而为十分严肃。
“我们今天在绿杨小筑分别,每个人都预期着未来的重逢。人生本是雪泥鸿爪,谁能知道未来是如何?何况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岁月如流,是不饶人的。”
盲扁鹊说道:“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银狐说道:“把这份交情,留给下一代吧!”
公孙三娘微微地点着头。
银狐说道:“他们三个……福安、欣芸还有人凤,上一代本是好友,只是……”
他没有忍心说下去,因为陈瑛如今位列朝堂,和铁铉、方孝孺的下场,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上一代的关系是真实的。
盲扁鹊笑笑,显然的在他的笑声里,带有几分淡淡凄凉之意味。
他说道:“银狐是如何意气风发的人,如今竟也说出如此夕阳无限的话来。”
银狐“哈”了一声说道:“人总是要老的,明知老之已至,而又偏偏不肯承认自己是老,这又何必呢?再说,下一代长大了,也该负起他们自己的责任,交给下一代,这并不表示就是我们夕阳无限的意思。”
公孙三娘点点头说道:“很有道理,不过,这与铁券又有什么关系呢?”
银狐说道:“今日分手,再见面时不知是何月何年?而且,我们几个老的,是不是还能像今天一样,到得这么齐全?”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老瞎子又要说我为什么这么颓丧,其实我的意思是老一辈的人,你我也都有自己的事,也不能够永远跟年轻的一代在一起。他们三人……”
他指点着铁福安、方欣芸、陈人凤。
“再见时,也许是十年八年之后,也许是在敌我难分的场合,以什么作为凭证?凭这个。”
他将那丹心铁券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分开来,分别交给铁福安、方欣芸、陈人凤。
然后,他沉着脸色,郑重地说道:“人生际遇无常,变化难测,将来你们见面的时候,看到这一块丹心铁券,就可以记得你们上一辈的交情,以及你们自己这一番生死际遇。”
铁福安双手接下,眼泪不禁流下来。
银狐望望大家,忽然说道:“令尊老大人铁铉虽然死得很惨,还有方欣芸的令尊方孝孺方大人,都是一样。不过,像他们二位为人,一生所求的,无非也就是求仁,如今求仁得仁,应该是了无遗憾……”
盲扁鹊在旁边接着说道:“话是不错,只是由你银狐口中说出来,叫人觉得不伦不类了!。
银狐大笑,再度拱手。
公孙三娘忽然说道:“司徒兄请再暂留一步。”
银狐一怔。
公孙三娘说道:“你们夫妇此行是赴慧槃大师之约,何不携带着人凤和冷翠,这孩子出污泥不染,十分难得,而且,又是一块习武的璞玉,勤加雕琢,必能成器。”
银狐想了一下,慨然道声:“好!”
上官文却及时说道:“何不趁着此时,让他们三人就此结拜金兰,在铁券之外,更添一分佳话,上一代的交情,历经生死,到了下一代还能延续下去,岂不更好?”
连站在一旁半天没有说话的公孙大娘,此时也鼓掌说道:“真是好主意!”
她推一推方欣芸。
“你们还等什么呢?”
于是铁福安、方欣芸、陈人凤三人就地撮土为香,朝天三拜,再向在场的众人一拜,结成了金兰兄妹。
一拜之后,陈人凤就要随银狐夫妇离开绿杨小筑。
三人六只手互握在一起,不胜依依,连互道珍重的话,都说不出来。
银狐笑道:“我方才不是说过吗?别离是另一次相聚的开始,何况你们都年轻,来日方长,前程无限,用不着今日如此伤别。”
他和柳芜君和大家一抱拳,就此飘然携陈人凤和冷翠姑娘而去。
一场由铁券所引起的恩怨,到此以三人金兰盟好,而告一段落。
人生本是雪泥鸿爪,谁又能料到这三个年轻人未来的际遇究是如何?
不过有一点是我们相信的。
以铁铉和方孝孺这两位大忠臣,死节之烈,他们所遗留下来的唯一骨血,断不至绝后,如果忠良无后,苍天无眼,岂有此理!
正是:
曲直是非,后人自有评论!
忠奸善恶,老天岂无安排!
(全书完)
附录
《废都》过后是《蓝城》
最近,胡小胡的长篇力作《蓝城》,受到文艺界的极大注意,人们纷纷给予好评。
“读《蓝城》,就仿如理查德?克莱德曼优美的乐曲在心田流淌:庄严、华贵、和谐、流畅。”
——邓荫柯语
“《蓝城》最自然地表现了当代两性之间的关系,透露了中国人对待婚姻、婚外恋以及性问题的观念上的转变。”
——李大年语
“《白鹿原》是厚重的,深刻的;《废都》是灰色的,复杂的。《蓝城》呢?它是温馨浪漫的,刚柔兼济的。”
——雪龙.语
“上至国务委员、市长、手眼通天的将军的女儿;中至大型企业的厂长、高级律师、日本富商;下至家产几千万元的个体大亨、三流作家、白领丽人。中国已经形成的或正在形成的上流社会,被表现得自然而生动。”
——吴尘语
→ Q群7649715中华武侠小说 未来OCR,一校,2025年04月14日完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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