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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姚民哀《山东响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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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16 14:36: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回
泰安府中欣逢前辈
山东道上初识异人

离开滕县三十六里光景,有一个小镇,叫作龙门观。以前津浦铁路未通的时候,此地乃是苏鲁交界,从徐州府上兖州府的要道。自从火车一通,再也无人走这条路的了。
民国十年的四月里,小子奉了公司内洋人之命,从泰安府动身,专诚到这条路上的乡村僻地去调查烟叶。我未尝不知这种地方,真所谓天荆地棘,遍地萑苻,盗贼出没所在,但是为职务关系,不能不去。幸亏泰安府分公司的总理乃是中国人,沧州静海县人氏,前清中过武举,年轻时候也是一条走关东、闯关西的英雄好汉,在直鲁交界地方,提起他大名“刘小辫子”四个字,可称得无人不知。他在青帮里头,乃是钱祖爷麾下悟字辈,江湖上提起二房香的悟字辈和三房香潘祖爷麾下的大字辈差不多,有老官资格。他在红帮里头却是多宝山的看家三爷,他的山主大爷曾国璋昔日在长江一带、黄河两岸都很有手面,后来被徐宝山开招宝山和聚宝山时候并吞掉的。刘小辫子就为曾大爷被徐宝山并吞之后,他看破江湖上混饭一样强吞弱食,说什么义气为先,故而立志洗手,规规矩矩做生意人。他进公司的资格比小子要老十多年,知道我到兖沂一带乡下去调查烟叶,一定要坐骡车,所以他就荐一个赶脚给我,叫我一路上遇着什么困难,不妨请问请问这赶脚。
我听了很为奇怪,怎么叫我请教他呢?一上路,我就和这赶脚有一搭无一搭地瞎交谈,才知这赶脚的姓史,虽然赶车为业,他的爸爸却是历城县有名的大夫,无论疑难杂症,经他调治,可称手到病除,名震晋、豫、鲁、直四省,一生也不知救活了多少人。而且天性怪僻,专医穷苦之人,所以缙绅先生淘内并不推重这史先生,越是贫民小工,无不知道史先生是天医星下凡。年过知非,才得一子,取名叫作宝宝。史先生是晚年得子,自然要欢喜,可是欢喜过度,未免近于溺爱,再加宝宝天资聪俊,十二岁读完四书五经,十三岁幼童进学,虽然末科,终究是秀才。史先生更加快活得不得了,逢人便道自己养着一个好儿子,无论甚事都让宝宝任心妄为,不去禁止他,所以宝宝进学那年,鸦片已经抽上了瘾。他妈极力要管束儿子,被丈夫霸住了,不许管,因此一气就气死。宝宝虽遭母丧,毫不在意,等待明年十四岁,人道一开,简直嫖赌吃着四桩人生大病,宝宝没有一桩不犯。到那时,史先生要管也来不及了,一条老命活活在宝宝身上气死。
宝宝两年里头连遭大故,却毫不介意,在爸爸丧中狠狠地挥霍,不上三年,把史先生一生积蓄和着祖上传下来一些薄薄的产业都断送干净。后来因为实在没有法想生活,宝宝就投到鞭杖行里做赶脚。有人知道了,告诉他们的老亲周子翼,子翼就派人来把他找寻了去,劝他不要干这劳苦营生,既然读书识字,何必干这赶脚生活,岂非玷辱先人?几次三番地劝他,他勉强在天津周子翼家内住了半年不到,又私自逃了回来,仍旧干他老事业。人问他:“为甚不在周家享福,反而回来受苦呢?”
宝宝笑道:“什么叫作享福?简直是文明囚犯,无论起居饮食,都受别人支配。与其过这种不自由的日子,一些做人的生趣没有,不如我一根鞭子、四个蹄子、两个轮子,今天上东,明天往西,高兴赌就赌、嫖就嫖,要吃什么就吃什么,爱穿什么就穿什么,适意得多。况且大丈夫第一贵重是自立,去依附了他人,自己放弃自立精神,也枉为一世哩。”
这句话传到那些禄蠹财奴耳朵里,自然不赞成,都说他们祖上造孽,所以养出这样不肖的子孙。实在宝宝的话也有理由,不是真正下作坯的口吻。从此以后,他也不去求人家,也不承认他的那些高亲贵眷。自族中一概断绝往来,他过他的快活日子,始而在历城东门外赵家老店做赶脚伙计,后来到底嫌帮人家不自由,自己存心积蓄了近百块钱,买了一条顶好的骡子,名字叫作钻云青,打了一辆车,相依为命。连一定的住址都没有了,有时在泰安,有时又到德州去了,万一到了陌生地方,或者身边没钱投宿,他就把车子当作客寓去停在人家屋旁边,也就过了过去。每天所赚的钱,只要黑白两饭够了,没有别的用途,就顺手散给那些贫苦之人。
而且他脾气的古怪,又是一时找不到第二个的。带重行李的客人不载的;不讲交情,雇了他的车,不以友礼相待,他又不载的;女人、和尚、道士、外国人都不载的。人家问他不载的缘故,他说:“和尚、道士是异端,所以不载;女人是祸孽的媒介,所以不载;外国人是非我族类,谁愿意去伺候他?因此也不载。我不过借这赶脚为名,消磨后半世有限岁月,谁真愿意赔着笑脸,热气换人家冷气,想人家多给些车饭钱啊?老实说,我手里整千整万用过,谁把几块几角放在心上?不过借此结交结交四海朋友,性情合适了,不要说争多嫌少,就是不拿钱也不在乎此。倘然费了这一些些,就要摆出上人凌压下人的脸子,那可不愿意。就讲到实际上,我的牲口、车,加上我一个人,尽了趱路义务,也应当享受相当代价的权利,怎好把上司对付下属眉眼来对付吾辈?所以声明在前,不以友礼相待,还是不做这票交易为妙,否则彼此要伤和气。至于重行李为甚不载呢?一来害那牲口负重,太觉不忍;再者我和方圆二千里以内的绿林好汉交情都够得上说话,有的呢还是这人的祖上害了怪病,经咱们的老人家医治好的,也有我赶脚经过他们山头,替他们医治好的,这是一种交情。更有那些未曾据山为王的时节,曾经受过我一宿三餐的周济,又是一种交情。我若载了一个轻装客人,在路上安安稳稳,彼此不犯疆界,太平无事而过;如果载了一个重行李的人,财帛动人心,一时闹出乱子来,三面不讨好,所以不载。”
听了他载客条件,就可以知是一个江湖异人。论他气力,并不见怎样了不得,至于他的体格面相,乃是个五短身材,面貌神气和唱戏的盖叫天相似,不过抽了大烟,面色还要黑些,身体还要瘦瘠狭小些。他虽非镖客,可是坐了他的车,比雇用了保镖还好,山东省内提起“赶脚史大爷”五个字,或者“钻云青史傻小子”七个字,那下流社会和秘密团体的人物没有一个不知道,所以刘小辫子特地替小子雇定他的车,还叮嘱我,遇了困难事情去请教他。我探听明白了他的历史,自然也不敢小觑着他,一路上两个人相交得很觉投机。


第二回
风狂雨急暂息征鞭
夜静更阑同倾客话

在兖州道上行了半个月,那天我记得是四月的二十八日,车子到滕县打尖,赶脚史预算这一天要赶过草帽子山,到沧浪洲投宿。谁知午牌时候乃是光天化日,很好的天气,我们将近未牌离开滕县,赶了一程,望得见右面凤凰岭左边龙爪崖两处的最高峰顶,天忽然打起雷来,一霎时狂风大作,乌云四合,四野昏暝,雨点儿接一连二地打下来。那匹钻云青也长嘶乱跳,我和赶脚史几乎连车都被它掀翻倒地。
又赶了一会儿,地下沙泥湿透,我们身上多溅满了泥浆,车轮被湿泥污遍,再加路上有那断菅腐草砌满了车轴,简直像钉住在地上一般,寸步难行。好容易赶脚史赤了足,下地去牵了骡子,一步一滑挨到龙门观,已经酉末戌初,再也不能赶路,就在这龙门观一家许家店住下。
这家店一共五开间三进,黄石的墙头,芦柴盖顶,后面一个枣园,约有二三十棵枣树,因为这里人只知采取枣实,不知培植的方法,所以那树的颜色也憔悴可怜。我住的十二号在第三进,算是最好的超超等房间,在许家店里,这一间屋好比北京东方饭店的三十一号和十六号,最好的了。黄泥饰的墙头,居然用洋松的护壁板,不过只装了离地三尺光景,板上段的泥墙上边涂满了许多歪歪斜斜的字迹,多是“斜月三更门半开”的玩意儿,不知道的还看不懂是什么用意哩。在炕面前的墙上又有一行字迹,写的是:
堂堂中国之民族,不能自决何生存,不能自决何生存?坐令百怪海波翻,海波翻,日出入,时将去,嗟何及!
四十个字,下面留有“青州诸葛亭补壁”款识,写得一笔苏字,翻腾飞舞,精神饱满。不料在这个地方看得着这样笔墨,虽然不知诸葛亭是何等样人,想必也是无聊羁旅,遇着磐云如墨,醮柝宵严时候,卧听那羸马残刍,慨然悲感而作。对炕是四扇木板窗,推窗一望,就是那个枣园,远望望得见斗山山顶,景致很好。可惜窗外靠左面硬搭出三间草棚,一间是灶间,一间是车间,一间是马厩。灶间里头,炊烟滃蔚,但闻刀勺声音。这种蜗居蛮屋,骤然间人喧骑嘶,灯火明荧,和平日间的荒凉寂寞景象大不相同,怪不得店中人手脚忙乱。因为雨尚没有停点,那炊烟和着雨丝,跟着那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往屋内直钻。我住的那间十二号的窗户又是朝南的,所以实在受不了,只好把窗关着,顾不得地下潮湿,那沙泥被人畜杂沓滑澾,类乎膏药,脚都踏不下。炕的后面用两张芦帘夹开着,那一边是八号散铺,我在那芦帘缝内一张,那边横七竖八搁着五六张板铺。本来此地没有包房的规矩,客人投宿,板铺是半吊三十文,炕铺是一吊,每一间房间至少要卖五个客人。小子一个人住一间,还是赶脚史的面子,和掌柜再三商量,叫我一个人出了一张炕铺、两张板铺的钱,才得一个人住了一间,但是床席茶水扇子油盏等等,尚要另外加价,饭食是不必说,当然在外的了。预算一间房住宿一宵的代价至少要两块有零些,比较斜阳古道、官柳行尘的什么旅社、什么饭店的代价,相差也不远了。所以我的房内只有一张炕,那一边就颠横倒竖搁了无数的板铺了。
落店不多一会儿工夫,已经开过晚餐,晚餐之后,大家都准备睡觉。明日但求天晴,大家各奔前程。那时,雨势略觉小些,檐头但闻淅沥之声,不似傍晚时候澎湃直泻了。那天,这许家店里至少要止宿三十多人,这三十多人里头,恐怕除了我一个人是介乎中上社会之外,其余大概都是劳动苦力,或者做金皮利赞走江湖吃空心饭的(金皮利赞,即医卜星相,江湖上切口,以此四字代之)。天下客中的通病乃是岑寂,今天如果投宿的人都是天下贤豪长者,一旦东西南北之人会合一堂,必定大家抵掌高谈,互道奇闻逸事,以消雨夜。那时,我在旁边默而听之,决计趣味弥永,不知道要增我多少学问,添我多少小说资料。如今同客店的多是舆佁厮卒,向来日图三餐,夜图一觉,不会谈今论古,就算有甚交谈,一定不堪入耳之言,就是听到了也乏味得很,哪里知道结果与我的理想适成一个反比例,增长了不少阅历。这是我所预料不到的。而且阖店的谈锋,只有我那间壁八号房间里头最最雄健,因为我的车夫赶脚史是抽烟的,另外再有一个穿一件很短竹布长衫,不过垂到膝盖骨下面,蓬蓬松松的头发,多像晒僵蚯蚓耸了一头,脸色黑内泛青,瘦得石猴似的。他自己说是戳小黑(即测字)出身,现在得了辰州红莲居士的秘本,改卖飞张了(即卖伤药膏),名字叫作先机子,也是鸦片有瘾的。又有一个年近花甲的老汉,一身好筋骨,他自己说是从前济南镇守使署的差遣,复姓鲜于,官印志强,世籍甘肃兰州,神气像很有些蛮力,万不料也是黑籍冤魂,而且瘾头最大。有了这三位烟兄在一起,而且都是三年江湖毒如砒的老相甫,所以格外谈得出些名目。我先听他们布置烟具,点火通枪,忙碌半天,又互相谦让了一会儿,然后次第抽了几口,先谈了半天大家的生意经,又唱几支小曲儿山歌,再说到吴佩孚是白虎星下凡,张作霖是青龙星下降,所以两人是死冤家,一辈子谁不服谁的。这些话多是那个先机子和鲜于志强说的,赶脚史尚没有开口。谈到前清西太后宫闱里头和李莲英的那桩事,赶脚史方才接嘴,毕竟秀才口吻与那二人各别,他讲李莲英是北城剃头出身,被梳头房弄他进宫,如何如何得法起来,都是有系统、有对据的谈话,不像那两个所道的齐东野语,可称不值一笑。
李莲英历史方讲完毕,忽然又走进一个人来道:“赶脚史,老崔你认得的吗?他已死了。”
赶脚史道:“是不是赤鼻头广肩膀的临清老崔吗?”
那来人道:“不错,还有一些驼背的。”
赶脚史道:“前月我和他登州碰头,一同宿在通聚福栈房里,我请他喝了两角白干,他请还我四个烟泡,说是青岛带来的大土,怎么说已经死了呢?”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我对你讲吧。”


第三回
窥玉手崔老儿被害
盗灵参贾小子遭殃

赶脚史又急问道:“老崔是得什么病死的?”
那人道:“恐怕与你在登州分手之后,不满十天便死了。生病死的倒也罢了,老崔总算在外边跑了也有三四十年,为人也很讲义气,会这样死法,真料不到。他从即墨县接一注长行生意,上定陶。那客人是个大个子,身装很好,随身一个铺盖、一个大蒲包。上路的时候,老崔问那客人,蒲包里是什么东西,那客人说是腌鲤鱼。老崔并不在意。一上了路,那客人不谈别的,单讲什么‘黄三太镖打窦二敦’‘九花娘建造迷人馆’那些绿林故事,不然就谈及河南毛子前辈王天纵手下红旗老五刘大炮,现在不但做什么军的总司令,还兼了什么省的省长,做强盗土匪做到这般地步,也对得住祖先了。那客人越谈越有劲,谈得老崔有些疑惑了。
“一走两天,那蒲包内发出一股稀奇古怪的臭味来,老崔更加多心。那天晚上落店的时候,乘客人不备,戳破了蒲包一角,望内一瞧,倒说里头是两条女人的臂膊,一条臂上还戴着一只很粗的文明金镯、一只金手表。老崔瞧见了,吓得手足战栗。其实呢,就好舍了那票车钱,和那客人分手了,也好保全一条老命。他偏又看不穿,第三天还是送这客人上路,心上是很想不要露出什么痕迹,被那坐车看破机关,致干未便。可是脸上终究隐藏不住,再加那蒲包内的秽味比第二天更加厉害,那些苍蝇小虫四处地飞集上来,包内的血水也渐渐地浸润出来。一到正午,太阳一晒,血水竟然点点滴滴洒洒流出。老崔脸上更加不对。那客人已看出破绽,一味地向着老崔冷笑。
“那天将近傍晚,定陶县快到了,那条路不是在陶山九龙峪口,拐东不到七里,就是定陶的北门外首。谁知车到九龙峪口,客人恶狠狠地叫老崔向西拐弯,老崔哪敢违拗,便向西进了九龙峪。又不知走了多少路,已经将交三更,山路越跑越窄,老崔只顾走路,也不管高低。忽然路旁有一座黄石破窑,客人勃然吆喝道住,老崔自然把车停住。客人下车,向着破窑嘘嘘两声,那窑里钻出两个人来,那时虽有星月光辉,却辨不出那两个人的状貌,帮着那客人把铺盖和着包裹在车上卸下来,拿进破窑里头,那客人也跟了进去。这破窑黑沉沉的,也不知有多少深、多少阔。他们一进去,老崔应该走了,倘然带了车子累赘,连车都丢了。唉!也叫注定他要死了,不知道他有什么丢不下呢,还不知尚想车钱哩,呆候在窑门口。
“隔不多时,那客人又回出窑来,抡眉鼓目,向着老崔道:‘你已经偷看着我们秘密,我若饶了你,你回出去到定陶县一报告,明天这时候,我们受了你的累哩。总之,有了你没有我,对不起。’到这个时候,老崔要想逃也逃不了,被那客人的一把匕首前胸穿透后背,可怜死了尚没有人知道。直到前三天,博山县捉住一个响马叫杨大胆,受刑不起,供招出来。这杨大胆就是雇老崔车子的客人,他一共犯十二桩血案,第九桩是福山一个土娼,第十桩就是老崔。”
赶脚史叹道:“老崔大约上了年纪,风色都看不出,莫怪要送命。倘然窥破了蒲包内是女人臂膊,就算不嚷出来,也该和客人分手了。”
鲜于志强道:“总为舍不得几个车钱,所以送命。常言道‘人为财死’,一些不错的。”
先机子道:“现在世路真是危险万分,我认得一个做铁板算命的朋友,他专在此地兖、沂两府跑码头,不晓得怎样认识了峄县白庄的孙明甫,跟到吉林去采人参。采参有规矩的,跟去的时候,由领头人供给衣食和盘费。到了那边,然后各人分头到山里头去采取,领头的人是不去的,采着了参拿回来献给领头人,由他估定价目,一半钱归领头人,一半钱给采的人。我那朋友头一回出马就被他采着一支和小儿手指粗细的灵参,好卖两三千块钱。他存了一些私心,藏了起来,没交出去。等到回来时节,大家自然散伙了。不知怎样,被孙明甫侦探着我那朋友得了灵参不报告,到临时分别的那天,照例领头人备了几席酒和大家痛饮一醉,算是纪念。席间,孙明甫忽然指着我的朋友向大众道:‘他得了灵参,一个人独吞,不拿出来散福,你们道该罚不该罚?’我那朋友慌忙抵赖说并没有得着什么。孙明甫冷笑了几声,吩咐手下人搜一搜,自然搜着了。我那朋友跪在地上磕头认罪,孙明甫一毫不动心,厉声道:‘参你尽管拿去,可是我的垫本须得还我。’你们道还本是还什么?原来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单刀,把我那朋友一条左臂血淋淋地剁了去了。你们想,这不是惨无人道吗?听说这孙明甫后来投到军营里去,居然也做了官哩。这种人会做官,真是天无眼睛。”
鲜于志强道:“斩去一条手臂,这算什么事?不要说男人有这样辣手,就是女人,现在也不比从前了。张少轩在徐州时候,手下有个心腹叫田子忠,这人也很热心的。袁大总统将要做皇帝时候,子忠有一回奉了大帅之命到天津公干,他带的一棚兄弟驻扎在独山湖附近,故而他由徐州动身,先到驻防地方交代了营里的事,然后渡过独山湖,到沙沟上车。谁知在路上瞧见麦田里头有个一丝不挂的少妇蹲在那里,子忠因为见了奇怪,特地脱了一件大褂子,先丢给这少妇遮了身体,然后盘问她为何如此。那少妇说,适从夫家回到母家去,在此间遇见两个妇人,彼等自云卖高粱子的,夫家正需此物,所以令彼等将筐暂停路侧,伊便俯身筐上拣选。彼等篮面上用一幅花布手巾盖着,一妇伸手将花布掀去,少妇的目光刚才注及筐内,被掀布的妇人将布望她面上一盖,两眼完全遮没,旁立的女人便把棉花塞住伊的口,由她们俩将伊摆布,所以上下衣裳统被剥去。子忠听见了,怒气勃发,吩咐那女人:‘速去唤了夫家和母家人来,我先替你追上去,把那两个强盗婆追着了再说。’那女人感激万分,急忙去招呼了娘家和夫家的人,一共男男女女有十余个,循着大路寻过去,谁料两个女强盗没有追着,在十余里外光景反发现了田子忠的尸首倒卧在麦田里。手枪袋还在身上,里头的手枪没有了。再往前进一里多路,路旁谁丢一副空高粱子担在那里,想来一定是田子忠追着了那两个女强盗,被她们两个打一个,夺了手枪,就把手枪送了子忠的命,又把子忠的马牵了去,牵了一里多路,嫌那高粱担子累人,就丢在路旁,把抢得来的东西分开袋了,一马双驮地逃去。这件事直过了两年,才知道田子忠确是被那两个女强盗结果的性命。那两个女盗,内中有一个饽饽刘六的妻子,所以下得落这条手。刘六是历城县卖饽饽的,他的饽饽里头和着胡椒,人家吃了它,自然要发咳,刘六趁人家咳得上下气连接不牢之际,便趁势挖人家褡膊。后来案犯得多了,官厅出赏格捉他,他索性跑到江苏、山东、安徽三交界的独山湖内,效学当初猴儿李佩,做水路上的英雄。他的妻小常在鱼台、全乡、城武、沛县、萧县、砀山那几处地方出入,专干三人欺两的事情。你想一个女人尚且杀人不眨眼,何况你说贵友遇见那个孙明甫是个男人,斩掉人家一条手臂,也值得什么?”
赶脚史忽然问那先机子道:“你说峄县白庄的孙明甫是不是崔翰林的女婿孙老大,名叫美珠吗?”
先机子道:“这倒不仔细。”
赶脚史又道:“贵友是不是叫贾金彪?”
先机子道:“是的,你怎样会知道呢?”
赶脚史道:“那孙明甫一定就是飞虎大王孙美珠无疑。你可知虽然斩断了贾金彪一条臂膀,祸是惹得不小,恐怕飞虎大王的性命迟早要断送在贾金彪的手内……”
那时,小子在隔房听见了这一番说话,头绪越理越清,正打足全副精神想听赶脚史讲出孙、贾两人的仇雠不解原因,偏偏后面槽上那匹钻云青和一匹枣骝马争斗起来,嘶声乱叫。赶脚史慌忙奔到后面照料,等到照料舒齐回到房内,那两个人已睡着的了。鸦片也吃完,雨也停了,天也快亮了,他们的谈论也就此终结。



第四回
闻鸽翎仓皇来草冠
答春典谈笑退英豪

那一晚我隔房听他们三人消夜闲话,恨不能要求老天慢一点儿发白,好等赶脚史把白庄姓孙的事情讲个明白。但是天也亮了,雨也止了,大家要预备登程,只好暂把这条好奇心肠搁起。
赶脚史把钻云青牵出店门,喂了一顿细料,招呼别人帮忙,把车子在车房内推出去套好,然后走到我的十二号房门口来,伸头一张,见我已经结束妥当,他就说:“爷,咱们算了账,上路吧。赶半个早站,穿过了草帽子山,到红门去吃牛肉粉条儿,那是我们敝省兖沂一带有名的东西。”
我笑道:“著名的东西我倒并不稀罕,可是像你昨天晚上在八号房内和那同房各位讲的绿林好汉,我很想见一见。”
赶脚史道:“爷要见土码子,一上道也许就看见。”
当下我算开了账,便登车就道,出了龙门观,一路向东北前进。赶脚史终究一晚未睡,坐在车沿上,前仰后合地打瞌睡。起初的路倒很平坦,越走越窄,那地也七高八低,不全是泥土,里头多含着石质,两旁种满着高粱子,可是也不见得丰茂树木,虽有粱条异常。那草帽子山并不见高,和我们江南昆山城内马鞍山那样的高低大小,一共有三个峰头,多是像乡下人莳秧戴的箬帽相似,所以唤作草帽子山。山脉呢还是泰山脉,所以石头的形势生得崚嶒得很。我们车子经过的地方,好似过了很高很高的桥梁,原来是在头峰二峰的夹道里头特地开辟着的这一条路,上去进西南方的山口时节不觉得怎样,等待走过夹道,出东北方的山口,自上而下,山势难免有些嵼巉,而且三四里路光景,只有六七尺广阔,直泻下去,一毫没有回折的坂坡。两旁又是二三丈深的山沟,全山山泉和春潮带雨似的往下流着,耳边厢但听得潺潺汩汩在乱石堆中箭一般冲将下去。万一骡子滑一滑足,或是车轮向何方侧重一些,那车出了什么毛病,便宜些,人从岗上直掼到坡下,一个不留神,连人带车往山沟内一个倒栽葱跌了下去,决计没命活的。所以我不住地喊那赶脚史道:“你不要老是打瞌睡,此地险窄得很,当心着车。”
赶脚史张开眼来,向两边瞧了一瞧,微笑道:“爷的胆门子太小,此地哪里算得险峻?如果经过日观峰,真比此地要险上万倍哩。孔夫子不是说过的吗?‘登泰山而小天下’,这句话真有意思。”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丝缰一理,拿起长鞭来,在那骡子背上拂了一拂,口里打了一声哨子。那匹钻云青好似懂得赶脚史呼哨的意思,两只长耳朵一竖,嘶叫了一声,把头往下一低,四蹄放开,趁着下山势往前没命地趱跑,耳边厢但闻呼呼风响,直似腾云驾雾一般。我坐在车厢里,好比坐在外洋船上遇到了风浪一般的,倏高倏下,或左或右,颠簸得坐也坐不稳,只好趁了势前仰后合,洒荡不定,三四里的巉岩,呼吸之间已经从岭上跑下了山坡。到了平地,赶脚史方把缰绳一收,口里又是一声呼哨,那骡子的脚步便放缓了。
赶脚史回过头来向着我很得意地道:“我这匹脚力可是不坏,它这一趱趱发了性,一个辔头要一二十里路哩。今天不过小走走。”
我想回答他:“算了吧,小走走已经把我心魂惊颤,若是发性大走,怕不要吓丢命吗?”
话没出口,忽然头顶上一阵鸽翎声音喤喤地打从逆面而来,在我们车上飞过。赶脚史顿然笑容尽敛,失声道:“哎哟,发利市哩!”赶紧跳下车沿,把一根长鞭子绾了三个抽解结,左手执了,把鞭杆头望着后面,右手搭在车梗上,慢慢地往前进行,一刻不停四面探看。
我道:“干什么呢?”
他向我摇摇头道:“爷,我不回到车沿上来坐,千万莫和我多说话。少停瞧见什么、听得什么,万万要忍耐,莫管闲账。爷也是老出门,总该明白江湖上‘开口洋盘闭口相’一句话啊。”我听了,心上猜透了八九成,大约那话儿来了,故此点点头,假装瞌睡样子,闭了双眼,由他牵了骡子,一步步挨上前去。心上却难免有些忐忑,但是已到如此地步,也顾不得什么了,不过时时刻刻偷眼觑探着。
约莫又走了三刻钟时候,路却不过半里有余,我张眼往前一看,我们走的那条路线尽头是一个拐弯,这弯头左右栽满了合抱不交的枫、杨、榆、枣四种植物,起码总要近百年的古树,不然树身不会粗到如此。那树底下站着七八个彪形大汉,都是山东土布短衫裤,有的秃着头,有的用黑布捆扎着脑袋,见了我们的车子,内中一个最最短小的人走在当路一站,口内高声道:“懂规矩吗?”
赶脚史不慌不忙把右手一松,顺便移过去,在钻云青的颈里一拍,那匹钻云青真乖巧,顿然四蹄像钉住了一般,车子一动不动。赶脚史踏前一步,向那人剪拂道:“大哥,咱有多大胆门子,敢栽着油子来闯道。咱一向河海不犯,今天不知大哥们在此地开弓,壳子内装的是瘦骡,可怜做买卖的人也没法闯辕门。大哥能够当家,最好放个洞,让他钻了吧,咱能保得定樱桃不敢畅一点儿半点儿,卖一竿半竿风火,让他吓痞了吧。”
那短小的人道:“不成不成,叫我们喝风?”
彼时那几个也蜂拥上前。我依赶脚史的话,忙把眼闭了,由他们上前来呼喝,只是不开口。有一个伸手在我腰里边摸了一摸,又听一个人道:“史大少爷老是哭穷,看在他的放皮手段分上,开了网吧。前头去遇见刘,少不得要你挂彩哩。”
又嘟哝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车子又动了。张开眼一瞧,那七八个大汉都望着我们车的后面,兴冲冲地道:“有孤雁、肥羊来哩!”那神情都不理会我们一辆车哩。
赶脚史乘这当儿,拉着车辆便走,约莫离开了两箭路光景,料想说话他们总听不见了,我方道:“好险呀,不是你天生的赞盘巧江,今天恐怕闹乱子。”
赶脚史奇怪道:“爷怎么也懂得春典?你是空的呢,还是有门槛的?”
我说:“空的。”
他道:“江南人本来玲珑空子多得很,但是今天这件事算不得什么,真的遇见了刘,那才讨厌哩。”
我说:“这般是土地码子,贵省吃了好汉饭的,怎么连规规矩矩的土人都干这勾当呢?”
赶脚史道:“一言难尽,待我把镖旗收拾好了,省得前面再啰唆,然后同爷细讲。”
只见他把那根绾结的长鞭杆在那匹钻云青的背上横着一搁,然后在他车沿坐身的褥子底下拿出一根棕绳,把那鞭杆缚住着。可是缚的里头大有讲究,他左一绞,右一绞,缚到那根绳子将完的时节,恰巧在骡子的背上头打的那个结,好似一只蝴蝶躲在那鞭杆头上,和鞭杆上的三个抽解结呼应得着。我虽没有问他用意,可是看也看了出来,明知有缘故的。他缚好鞭杆,重复爬到车沿上坐定,在车棚旁边抽出一支旱烟袋来,装了一袋旱烟呼着了,然后和我细细地开谈,详述山东省里匪源不靖的缘由。


第五回
穷源尽委细述盗踪
追根溯由畅谈匪祸

赶脚史道:“苏、鲁、皖、豫四省交界的土匪,自从前清乾隆嘉庆年间一直到现在,好比人身上的疮疗似的,这边好了,又溃那边,简直这一二百年里头没清净过。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方,风气本来刚劲的,无论上中下三等人家的男女,大约多习练些拳脚,凡是年纪轻、血气方刚之际,懂了什么金枪手、武松脱铐、杨家十八掌、黑砂、红砂那些拳法,多是好勇斗狠,走在路上好似头上出了角的一般,动不动就要开打。不但青年力壮的人如此,连八九岁、十多岁的小孩子都是强凶霸道,三人欺两。往往东村和西村为了小孩子斗口起衅,闹得大人出场,临了大家结了帮械斗起来,结果难免要闹出些人命。生死关系,始而总免不了要法律解决,报官相验,悬赏缉凶。倘然凶手为人恶一点儿,平素人家看他不得,少不得要捉了去论抵结案。或者苦主方面人缘不好,也有势力不够,凶手虽没捉到,可是官厅方面明欺瞒苦主三分,这件事始终变成悬案,也就完了。有时恰巧遇到凶手人缘好,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苦主铜钿多,势力大,财势压人,这乱子便闹大哩。一面公事没有出,人倒先走得无影无踪;一面非但必获正凶,还要罗织大狱。但是正凶跑掉之后,免不了株连无辜,正凶一天不到案,株连的人一天不释放,甚至屈打成招,瘐毙狱中。这些事一发生,就激起了乡愚的反抗,再加鲁豫交界地方乃是白莲教、天理教、天地会、八卦教的出产地方,凡是迷信神道、名隶那些教会的乡愚,无论怎样顽悍,他对于本教的信仰和受主教的指挥心却非常坚决的,只要地方上出了什么株连案子,或是遇着了荒年,这些人聚众滋事,便养成了匪患。那些临民官吏大抵尸位素餐,掩耳盗铃,初时哪里放在心上,渐渐事情越闹越大。常言道得好,‘涓涓不息,流为江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所以那时积久祸作,酿成林清一案,震动朝野,耸人听闻。不过当时那班封圻督抚一个个抱着门罗主义,只要自己境内肃清,再也不想彻底会剿办法。山东余匪窜入了河南,鲁省方面大臣便不顾问的了,河南土匪跑到了山东,豫省文武官吏也不复措意。因此上,我们本省的曹州、兖州两府属和着邻省河南的卫辉、归德两府属竟变了民匪不分家,以强为胜,成为风俗。这一边和安徽、江苏交界地方,淮河南北两岸,西起桐柏,东至灌云,南连英霍,北接曹兖,这一方区域里头,山穷水恶,毫无生产,而且近年来不是水灾便是旱荒,莫说乡民不勤工织耕垦,就是人人思治农桑,无奈没有农桑给你治。数百年因果相循,都是天生成的无业流氓,只要进一步,便是土匪了。行旅出入一定要去求教此辈保护,而且还不能当他们赤眉、铜马看待,须得尊他们一声镖客。他们并不知道自身作奸犯科,还一味地自负英雄好汉,这是地理和人事的各方环境造成这一块产匪之区,天生这一班亡命之徒,青纱帐起,哪一年能太平过去啊?
“讲目下这班码子,势力倒也很发展呢,河南省里分作三大股:豫南一股,南侵商霍,西至嵩洛,他们的老家大约在确山、信阳一带;豫西一股,时常出没潼关内外;豫东一股,老家在归德永城虞邑,一条陇海路线是他们的交易市场。安徽的颍川亳上和河南毗陵,那里有一股,就是河南的分帮,没甚大不了。倒是商夏、霍山、巢湖一带,凭山负固,密菁丛莽,那一股既占地势,人数也最多。江苏的徐州乃是苏省码子的通商埠头,东连淮海,下接镇扬,再加清江浦是青帮的根据地,十二圩和吴淞口外的铜沙洋面海道弟兄都是遥相呼应,盐枭私贩在两淮和长江流域的团结可称根深蒂固。表面是总称江苏一大帮,把徐州府旧府属的砀山、铜山、萧、沛、邳等地做老家,其实四散分布,共有五大帮十三小帮。
“讲到山东本省的码子,也分三大帮口,比较起来,猛悍剽犷要胜过豫、皖、苏三省同业,不过地势险要不及安徽,心计规划不及河南,开生码头的卖相不及江苏的出面包漂亮,所以都是守土的多,走线的少。时常在鱼台、全乡、城武一带放哨的乃是水旱两路英雄,老家在微山、独山两个湖里头居多。如果旱路上买卖清淡,那么跑底子、抢顺风、挂招牌全要干的,一股沿胶济路做营生的,在我们本省里头尚要推居第一把交椅,遇到鹰爪、风紧、开鞭起来,做当家的个个身临前线,没命地冲锋。不过他们老家是在青岛,从前是德国人的殖民地,现在日本人所占有,他们靠着租界做护符,平日间倒也安富尊荣惯了,所以锐气一尽,便存隐居享用思想,要四散奔溃,不及别处经久耐苦。一股便在这一条路上,靠那一边的嘉祥、郯城、城武、蒙阴、定陶、曹州、单县,靠这一边的邹滕、费峄、荷泽、沂水,都算是一家的,大约把逾山、抱犊峪两处山崖当作他《水浒》内的梁山泊、《隋唐》里边的瓦岗寨一般看待。里头的人才,别省的不用说,单说我们本省的胶州一路,以前薄子明在博山,吴大洲在周庄,纵横一时,声势浩大,并且有办理外交的专门人才,确是有王业霸图气息。后来薄、吴胆门子小一点,先后踬在上海,孙百万推升了当家,声名虽没减小,可是姓孙的是个亲日派,已经好几回做了日本私人的傀儡,国际交涉幸没有酿成,但是在江湖上的信用就不如从前了。
“那一股水陆并做的码子以前着实出过风头,如今老当家死了,归着砀山孙矮子、徐州的范明新遥领着,也没甚出色人才。至于曹兖和帮里头的人才,可真有些能人。孙大王美珠乃是名声颇大的了,以前冯卯村有个郭泰胜,算得孙当家前一辈好汉,民国七年份上,受了张敬尧的招安,把手下弟兄编成第二混成旅第二团,一同开发到湖南长沙。听说张敬尧给赵恒惕撵走之后,郭泰胜退到湖北。那时,王子春做督军,便把郭团编入湖北省军第三混成旅,嗣后武汉兵变,郭团遭了嫌疑,被王子春指名缴械解散。郭泰胜有了几个钱,不回家乡了,在天津买了住宅过日子。
“郭走了之后,就要推着孙美珠算第一名了。美珠之下,尚有褚思振、郭起才、杜云廷、孙美松、阎守聚、张传德、王守业、刘守廷(即刘六)、李廷臣、陈金斗、王继香、王如德、董福楼、胡先胜、周天松、周虬龙、周天伦、孙美瑶、孙桂枝、孙玉乾、白老太爷、赵德志、王文钦、郝三怪、阎振山、尹士兴、朱朝圣、丁三、王孝礼、王守义、赵有、徐光西、戎换银、徐大鼻子、刘清源等三十六人,分据着抱犊崮、小马庄、瓦屋北、虎门关、豹虎山、下虎山等许多地方。本则各霸一隅,不通声气,他们也不懂什么叫作大群集合、揭竿发难的字眼儿。自从民国政治不依轨道以来,北方执政发展殖军政策,募匪作兵,于是各省土匪反而见重当道,把他们改编国军或省军之后,受了某师某旅的节制。但是某师某旅总难清一色的嫡亲同乡,一定五方杂处,各殊籍贯,他们一同相处,便又懂得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再加明白了临阵编制方法,目击那些上级官长往往利用成群通电要挟对手方或元首,以及植党营私,都是狼狈而行。那些码子从此多了一种合作容易奏功的经验,有的在伍之际已经互相联络聚众滋事,等待退伍以后,无以为生,也有因为别种关系被迫解散的,又有携枪掳械哗变回来的。只消有一二个小有诡诱的人从中游说,便拥戴着一个稍有名望之人,各个人输出在军经验,部勒队伍,号召同类,互相倚重。本则匪即是民,民即是匪,如今进了一步,变成兵即是匪,匪即是兵,军队不良,便成个土匪教养所,于是土匪潜势力逐渐蔓延出去,竟和明末的流寇要先后媲美起来。那些当局的非但不采取明末联省抚剿办法,并且不似清朝的封圻清境自保主义,只要不引起外交,由得那些苦百姓去填刀头。那中枢握政诸人也多忙着子孙温饱基业,并不注意各省匪患。你想明末流寇初起的时候,孙传庭扼守潼关,防匪西窜,左良玉稳固荆襄,禁阻南下,遥相呼应,背腹夹击,明社尚且因之倾覆,何况现在土匪结帮肇祸之初,上下官吏悉置不闻不问,等待毒焰渐张,依然粉饰太平,随便使拨积欠数月饷糈的军队,枵腹从公,半真半假地剿抚一回就算完了。但是这种军队反足以增加匪势,养大匪胆,毒焰非但不杀,并且因之加甚。那高上位置的军事当局至此地步,不得不派遣一部分留以自壮的亲信军队实行痛剿。可是亲信军队的战斗力虽然充足,无奈匪势紧张,而且狡狯,扼西则窜至东,防南则逃向北,于是亲信军队也疲于奔命。要知道官军有疲乏时候,匪军却依然如故,以致又闹,出兵匪互助的奇局。百姓们又觉得兵不如匪,尚有留爱,更加年年政变,甲乙两党之尽具利用悍匪的乖谬主见,就范则等于添招劲旅,不就范则以少数勾买之金耗对手方无限兵力财力,于己总之无害。由是枕戈荷甲之士常常一变而为山林啸聚之雄,田塍果腹之徒亦多相率而为潢池弄兵之盗,环境相逼,胜负早判。即使真有果敢善战的军队分路痛剿,彼因粮于人、因械于敌之土匪,始则遇锐则避,遇弱即扑,奔驰排突,无往不可,沿途裹胁,皆为羽翼。间有占得一未残城郭,则一城之人皆匪党;夺得一要塞巨镇,则一镇之人尽匪类。实在追迫到山穷水尽地步,则匪又退散为民,使兵无从而得匪迹,‘抚剿'二字都无从着手。这是我数年来在匪窟里头闯进闯出得来的实地经验,所以连年来匪源不靖,匪毒曼延,我们山东省固然多匪,其实天下皆然,不单是我们一省如此哩。所以要真正肃清匪患,军队的切实痛剿固不可少,但是各种环境上也得有相当纠正,匪患方可消灭。”
当下我听赶脚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出这一段匪患总论来,不由我暗暗佩服,不由不肃然起敬道:“足下竟是个军事家,对于历史嬗蜕、地势险要、人心向背、行军利害,说得有条不紊,就是议论政局,也切中时病。而且处处有悲天悯人之语常常流露其间,不失仁人之意。兄弟哪敢再把视舆佁厮卒的目光来视足下呢?”
赶脚史听了这几句,扑哧一笑道:“实不相瞒,我当初落魄之际,也曾干过这劳什子,因为我冷眼瞧这匪党里头也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资望地位不到,无论请到了大财神,抱了凤凰雏,购到了一等一的快车票,也是替小当家白忙。小当家何尝不是大当家、总当家的功狗?虽然口头讲义气,其实一样的强吞弱食,势利狡诈,绿林中也大不比从前了。总之,叔季之世,山林朝野都是一样不可收拾,所以我丢了那没本钱的营生,来干着餐风嚼雪的生活,倒是自食其力,无求于人,只要当心了我那匹代步就不愁什么。我那匹钻云青虽则说是畜类不通人语,但是我和它交际,只消管好了饥渴两字,别的不用操心,如今要在人类里头寻一个像它那样毫无机械作用的,恐怕不可多得。它享用我一天喂多少料的权利,就尽还我多少相当义务,要它多尽些力,须得多喂些料,一毫不事虚伪,可以放心托胆,不必时刻提防有甚变诈,这个生涯比随便什么事业逍遥自在。爷不要看轻了我那老伴,它四个蹄子可称踏破名缰,踹碎利锁,说什么盖世英雄,夸甚的河山锦绣,大约都和它蹄子上钉的铁灶一样,迟早要被它踏烊了完事。”
我听了,益发觉得这人可爱,大有相见恨晚的情形,因此又问道:“足下既然投身线上过的,你心目中对于这一辈人才里头可有赏识的人呢?”
赶脚史长叹一声道:“人是我看对一个。”
我说:“叫什么名字呢?”
赶脚史道:“我们昨天晚上尚还谈及此人,乃是白庄孙老大。这人倒很讲义气,可惜好人不长寿,好一条汉子,断送在一个走江湖做算命的手里,真是天道不公。除了这人之外,还有一个孔明先生,我也很敬重,第三个却没有。”
我一听这话,暗暗喜悦,可以归结到昨晚的话上去。正打足了精神听他,赶脚史蓦地扭项一瞧,笑道:“红门已经到了,我们打个尖,喝他个痛快,回头上了路再谈吧。”


第六回
遵古训避道去危邦
冒朔风轻身来客地

等待红门打尖之后,赶脚史问我:“出了红门,有三条岔路,一条一直往东,穿过黑峪到雾家后,北拐上大西庄,渡下十里河横线东北岸,出山南庄,再向东上周村;一条出红门便向北,穿斗山进黄龙岗,今天到索庄歇夜,明天过解牌岭,到北庄西庄,也归到大西庄那条路上;一条乃是出红门便向东南,过润谷山,在梁庄东面、管里西面绕道,到陈家岩,穿北溪山东北方,到羊搁,也是渡下十里河直线,从上下观到周庄,路这条最远,而且最荒凉,不过最太平。请问爷走哪一条路?”
我道:“西桥在哪里?上村在哪里?这两处也有敝公司的分销处,要去走一趟。”
赶脚史把舌头伸了一伸,连道:“远了远了,西桥在此地极北,到了索庄还要朝北,过胡家沟大安才到。西桥路倒顺的,到了西桥,如果有胆量,我们就从西桥向东,越过抱犊峪的前山,到东山嘴再折北,便到上村了。由上村往南,经过龙凤寺莲花山,到周村倒不远,顺道还可去赏鉴赏鉴响水泉。倘说稳健些,那么由西桥再朝北,到张家店折东,到东红门也可到上村。不过天罡党的总柜在那里,一年到头进出的人看看不少,实在都是那几个熟脸。我是不妨的,我的钻云青曾经载过青山饮牛河两处都总管周二霸天解过柜,可是爷的陌生脸子跑到这一条阎王路上去,我保不住那班初出猫儿活手骱同我开玩笑。况且刘的老柜就在那里附近赵家庄,不要把爷当作江苏派来的侦探,那乱子闹大哩,我可担当不起。”
我被他说得毛骨悚然,暗想:“西桥、上村虽则销路甚佳,论不定担任分销的掌柜也就是绿林好汉,小时候读的《孟子》,记得有一句‘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孔夫子也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冒这一冒险,有些不上算。”故而依了他,出红门便向东南那条路上走。赶脚史还觉得不妥当,索性出卓山,走雷村尚岩,往东北进发,所过的峨山口、铁山沟马庙皆有军队驻扎,然后到周村,那是一条驿路,一些小惊吓都没有。但是经过的村镇少,错了打尖,非带干粮不成。路线一长,便觉得途中寂寞,幸亏问他白庄姓孙的话,他便详详细细、一一二二讲出来。他讲得非常细到,很有研究,便不觉路远,不过我记这一节,却要变更体裁,把它装头装脚,做成一篇短篇小说的格局,使读者诸君换换眼光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头上戴了一顶小窃也不贪的青灰呢秋帽,身上穿了件天津爱国布棉大褂,下边已经摘了一个洞,所以棉絮拖在外头,好似人颏下的胡须一样。胸前烧了手掌般大一个香烟焦洞,背心上打了一块蒲扇大小的补丁。居然穿着一双玄色缎子的薄底靴子,但是靴筒倒了,靴帮的线脱了寸半光景,那缎子变成整容匠的磨刀布,油得亮晶晶发光,左足的大脚指头早钻在外面乘凉。
那时正是十月下旬天气,北地苦寒,此地是峄县该管,小地名唤叫白庄,三面是山,一面是水,所以冷得格外厉害。白庄这地方也是个小村集,要不是这样寒冷,绝不至集上的铺子都关紧了门不做生意,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往来。目下乃是冬天,再加可爱的日光已向西了,好久被那飒飒的朔风吹送来许多墨黑的乌云,一层层地将阳乌遮盖住了,莫说暖气莫有,连光都没有一丝。那西北风又和深山虎啸一般,鼻子、耳朵都要被它吹得并起来,所以男男女女一个个躲在屋子内烤火,街上便鬼都捉得出来。独有这破衣男子,忍着饥寒和朔风奋斗,冒风前进,行路慢得好比蛩爬,一步步挨前来。走到白庄街上的中部,经过一家大人家门口,实在受不住了,一个头眩,身子便软绵绵地倒下去。恰巧倒在这家人家当门口,直挺挺地僵卧着,跌下去时候,尚想挣扎起来再往前去,可是身子一着地,又被风吹了两阵,眼花缭乱,非但爬不起,而且冻得僵了。可怜天一刻暗一刻,又没一个行人经过,越吹越僵,不到半小时,竟昏厥了过去。
又隔了一会儿,将近到断亮时候了,这家人家的门本来关着,此时呀的一声,那门开了,走出个中年男子来。头上戴一顶海龙四喜拉虎帽,身上穿一件玄色华丝葛的麦细尼毛皮大褂,并没纽好,裹在身上。腰里边一条玫瑰紫色湖绉束腰,露出一些青灰鸡葛绉裤管儿,趿着双玄缎薄底快靴。左手掌内托了两个响铁弹,不住地抡着,但听得咯啷咯啷之声一刻不停,右手拿了一根生漆漆的头发丝围绕的藤竿,足有饭碗口粗细。他是预备出来察看一下,若是没有人了,要放狗哩。
这个人是谁呢?那是峄县一带有名的小孟尝君孙美珠,至于他的历史,下回再说吧。


第七回
孙玉振延师课爱子
周天松踏雪递盟书

白庄上孙家也是有名的大户,美珠的老子叫孙玉振,一生忠厚,做参贩子的,每三年到关东去趟,采办些货色,勤俭起家,手里头却着实积蓄了些起来。一共养五个儿子,美珠最大,名字叫作明甫,自小就欢喜练练拳脚,讲究讲究枪棒。老二、老三、老四三个兄弟,天性懦弱,吃炒豆怕牙齿响的。只有第五个小兄弟,名叫明亮,表字美瑶,虽然年纪最小,却和老大的志愿、脾气都很相投的,十四岁时候就使得好单刀,走得好拳棒,他们的武艺都是一个湖北人姓毛的教的。
那姓毛的从前保镖为活,乃是大刀王五会友镖局出身,和马永真是师弟兄。自从交通便利,人货往来,不是走海道用轮舶装载,便是从火车上挂了货车输送,把他们的保镖一项行业无形取消。姓毛的年纪又大了,改行也来不及,只好带了一个儿子在江湖上闯闯,有时卖卖伤膏药,有时设一个拳场,教几个徒弟,这种生活是很苦的。
那一年,恰巧武汉起义,山东道上风声鹤唳,不太平得很,因此上各乡镇的大户都动了公事,得着地方官许可,领了几支老式枪,召集二三十个人,办起团练来。有的取名民团,有的取名公安局,也有称自卫团的,也有称保安局的,居然请了教练,举了团董一样,有条不紊地办理着。那孙玉振虽只一个负贩商人,因为他手头里有钱,再者大儿子已定下了一门亲事,那是峄县城内崔翰林的侄孙女,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做了翰林的亲家还了得。
白庄居户一共也有六七百家,生命财产合算起来倒也着实可观,别庄上都已募练勇壮,那么白庄上也不得不练了。公推玉振做了领头人,一切听头儿调度。玉振便先到城内去,仰仗亲翁吹嘘,县署照例批准备案,领到三支前膛枪、一支抬铳。回到乡下,借关王庙做了机关,先定了一个守望团名义,然后端正公函,邀请四十里方圆内的各庄团总,请他们吃了一顿,席间讨教了许多创办的暗关节以及团丁满额以后进行手续。大家还说了多少交换识见、联络感情的套话。第二天,召集本庄大户讨论一切,聘请两个教练,也都是本庄人,一个叫董福楼,一个叫郭其才,而且年纪都是很轻,福楼只有三十岁,其才只有二十四岁,年长的当了正教练,年轻的做了副教练。自己的堂房兄弟孙桂枝管理银钱出入。桂枝儿子美松充当侦察,自己大儿子美珠和美琨、美瑛、美琼都在局里办事,连十二岁的小儿子美瑶也加入在内。
有人嫌董、郭的年纪太轻,恐怕不能肩负重责,玉振笑道:“你们知道福楼和其才的履历吗?大清光绪三十三年份上,他们俩一同到苏州投效新军,福楼做过江苏第二混成协炮队炮目,其才当过江苏陆军第四十六标排长,一同在宣统二年二月份退伍,军事教育和经验都很好的了。我办这个局子,取公开制度、人才主义,不管年纪大小,只论他的资格如何。”
人家听了,也无言可难。开局了不多几天,竟招了二百多人。恰巧那湖北毛老头儿穷无所归,路经此地,里外里要寻饭吃,所以父子二人便也投局来当团勇。美珠和这一对父子相见,也是天缘前定,觉得非常莫逆,并且和毛老头儿儿子尤觉讲得投机,竟做起拜把子弟兄来。后来,又知道姓毛的好拳脚,美珠即便拜他为师,请教武技。玉振得了这个信,觉得自己儿子拜在团丁门下,面子上不好看。恰巧山东防营里有郭其才的朋友写信来,邀其才去当差使,所以其才辞职走了,玉振就破格超擢,将毛老头儿升为副教练。
民国二年,玉振得病死了,自然贩参事业美珠继续做下去。那时节,守望团撤销的了,董福楼也走的了,只有毛家父子,为着师徒关系、把弟兄关系,被美珠弟兄们苦留在家。美珠虽然是玉振大儿子,可是玉振在日,从未曾带他出过一回门,故而美珠第一次出门还是和师父同去,知道老毛是久闯江湖,与他同去不会吃亏。老毛年纪大哩,邀他出关,他非得把儿子带了同去不可,果然一到东省,老毛终究精力衰迈,受不了风霜劳顿,可怜身死他乡。临死之际,他叮嘱儿子,到陆军部直辖第七师里去投奔一个姓刘的,图个出身,老是在白庄耽搁,衣食虽然不愁,可是自己埋没了自己,今生今世没有出头日子的了。
等待老毛一死,小毛果真依了父命,辞别了美珠,到大同去投奔姓刘的。姓刘的是会友镖局学生出身,那时在第七师师长张敬尧处当一名差遣,因为他和四大人张敬汤很要好,故此在大帅面前也算得一个红人。小毛投奔他,他倒没有忘却江湖上的义气,就替他取名毛思忠,补上一份口粮。毛思忠投效了不多时,第七师便奉着袁世凯的命令入湘图桂。其时谭浩明的前锋马济统率着久胜之师长驱而下,这一股锐气很难抵挡哩。第七师和他在资江流域相持好久,不分胜败。有一回张敬尧察看阵地,只带一百多个护兵,毛思忠也在其内,谁知被敌人得报,用一中队的人来包抄,自然众寡不敌,张敬尧也有些慌了。
毛思忠首先说道:“今天拼命是死,不拼命也是死,不如大家拼命,能够保得大帅出险就是了。”
众人身临绝地,被毛思忠这几句话一鼓励,真是以一当百,结果到底被他们冲破了济军东北阵地,安安稳稳地回转大营,一百多个人只死了五六个,伤了三四个,济军却死去近千名,第七师的威势就在这一阵上出名。自后济军真是望风披靡,不多时就被张敬尧把湘南边境肃清,济军只好退守桂边。论功行赏,倒是毛思忠第一,因此上便渐渐地受大帅知遇,一天抖似一天。其时曹锟和蔡锷也在那里相持不下,虽然有从湖北宜昌方面进攻的军队牵制蔡军,无奈蔡锷的滇军都久经训练,本人的资格又饱受日本士官学校的军事教育,曹锟的第三师哪里是他的对手。故而老袁又命张敬尧统率所部移兵鄂西,越武陵山,渡大泸江,攻蔡军的左翼。毛思忠便首告奋勇,领前队渡泸,不到半月,已经连下宜宾、庆苻,直抵泸州。张敬尧这一喜非同小可,便把毛思忠认为义子,改名张继忠,允许他招募一混成团兵士,受他指挥,张继忠居然是个团长身份了。
等待袁世凯死后,黎元洪被督军团所迫,闹成复辟,冯华甫入主白宫,和段芝泉为了和战问题大闹意见,范国璋反戈吓走傅良佐,那第七师又奉调定湘。张敬尧未开拔之先,决定添招三个补充旅,把张继忠那一个团也扩充成旅,派人上山东招募军士。继忠想起白庄孙家当初友谊,便专诚差人送信,招呼美珠弟兄们到来。美珠接了信,不知道张继忠是谁哩,一问根由,方才知道是小毛。当下便把家中诸事委托兄弟和堂叔桂枝,他便和桂枝儿子美松一同到泸州投效。张继忠派他们一个做团副,一个做稽查。
又过了将近一年半光景,张敬尧已做了湘督,因为防备湘南的刘林赵起见,再要招兵,委美珠做了招兵专员。美珠回到家乡,和太叔丈一商量,想出一个收抚土匪,改编为军的办法。凡是当土匪的决计略谙军事,便于训练,家乡地方又可以减少劫掠焚夺之事,真是一得两便。好在以前守望团当副教练官的郭其才,因为投效防营,立下许多缉捕功绩,都被别人冒了去,他气愤不过,即私下掳了军械,开小差跑掉,一跑跑到黄龙洞,聚了二三百个人,往那里落草为寇。美珠便首先托人去招抚他,郭其才听说是孙美珠派人来招抚,小毛在那边已做了一等一的红人,自然一口允许。并且代美珠介绍了双槐谷的诸恩崇,马山的栗凤语,冯卯村的郭泰胜、郭安,都次第受了招安,一同到湖南听张敬尧的节制,当团长的、营长的、连排长的都有,居然都算是官了。
谁知民国九年份上,直皖两派不和,张敬尧的督军生生被吴子玉用了一个釜底抽薪之策驱逐掉了,结果张继忠溜之大吉。这许多匪兵退至湖北,依照王占元本心,立刻就要把他们解散,经不起他们苦苦哀求,一共四团人,本来多是隶属湖南陆军第二混成旅一二三四团,王占元减编作一三两团,受湖北陆军第三混成旅旅长节制,分驻黄冈、武穴、罗田、安陆等几个地方。同样当兵,不如在湖南时候适意,处处受人监视,什么都不便,他们这班人是散淡惯了,哪里有真当兵的决心,故此受编了不多时,渐渐变叛。总之,没有一个人还想什么升官发财,尝过了滋味,方知道当兵不如做匪的自在。大家陆陆续续回来,仍旧干他们的土匪生涯,除了郭泰胜在湖南多弄了几个钱,已在天津造好住宅,可以不理旧业过日子,其余还是分据各山,照样做他们的没本钱生意。
谁知道一下苦了孙美珠一家了,因为他是白庄上面有名首富,地方上早就有人眼红,再加到湖南去做过官的人,别人说起来,一定说他掳饱,并且他既经和这班土匪做过同事,外边谣言莫有一个不说孙美珠是坐地分赃的好汉。这消息传到那班侦探耳内,便时时来缠扰不清,说什么通同匪类、接济军火、扰乱治安,许多罪名,总之有心寻事,要美珠拿些钱出来买账买账也就没事了。可是一次两次已经应酬过了,他们非但不罢,并且把孙美珠当作好户头,三天两头来索诈。美珠虽然怀恨在心,但也无可奈何。
他自从湖南回来之后,仍旧做他的参贩。他在东三省学来的方法,带了雌雄两头小狗回来,自小就派定一个专人管理和教练,把柴草扎了人的模型,将生牛肉塞在里头,每天两回,教这两头狗,要拖翻柴人才能在这柴人的心口内挖肉吃。心口练会了,再教它咬头部、腰部,总之拣人的要害咬着。那关东一带狗种又大都是长毛尖嘴,没有一个村集不请了一个狗师,养着二三十条猱狮狗,专为防备小股马贼和小窃的,一到晚上人静了,狗师先敲锣警告,人家知道放狗了,家家闭户,不能再在街上游荡。然后把这二三十条狗都放了出来,在村前村后巡逻着,到天明时节,再敲锣示众。好在那些狗晚上听得这锣声,一条条努目耸耳,都齐集在狗房门口,预备狗师来开门出去,到将近黎明时候,锣声一响,那些狗一条条会回进狗房去的。那狗房大抵是把庙宇后院改造,四周用黄白石堆砌了围墙,四面开了八个一尺有余高、七八寸宽的狗窦。因为这一种狗,大的真像我们江南的驴子,所以那狗窦要如此高宽。没事的时候,只开一窦,让它们鱼贯出入,万一有小股马贼来侵犯,必定叫这些狗挡头阵,把四边的门都开了,那些狗窜出去,被它近了身,比人都难敌,而且不怕死的。如果马贼开枪击毙了正面几头,他左右包抄来的一毫不知退让,依旧张牙舞爪上前乱咬,被它咬着要害,人的性命也难保的了。不过关东的狗只认定狗师一个人指挥,如今美珠家里的两条狗,除了狗师之外,美珠和美瑶也可以指挥得动。到了晚上,一条前门蹲着,一条后门蹲着,真的比人还要忠心。
这日,美珠瞧见天晚了,又有雪意,料想这种寒冷天气,不见得再有人夤夜拜访,就是那班胥吏爪牙,大约在这几天里头不见得光顾,故此想开门一望,回进去便要放狗了。谁知开门出来,见当门地上横躺着一个人,美珠赶紧走出门口,跑到那人身畔,俯身下去,就把玩弄铁弹的那条左手手背在这人面上一按,觉得鼻孔中还有一丝微气出入,他就赶紧招呼手下人出来,把这人抬进了房门。一面把门关了,一面吩咐生了两个火盆,亲自动手,把那人破衣服卸光,然后先用好高粱在他身上一喷,再用丝棉蘸了姜汁在他周身摩着。摩擦了半天,那人渐渐地周身和暖了,再按摩了一会儿,只觉得那人呼吸动了。美珠吩咐拿两床被卧把这人裹住,又添了一只火盆,自己进去吃晚饭。一顿晚饭吃了,再跑出瞧看那人,恰巧那人苏醒过来,浑身是汗,四肢百骸都已如常,那汗已把被卧湿透,先嚷:“一件棉大褂呢?”
美珠吩咐拿给他看。那人见了这件大褂,好似见了珍宝,接过去往身上一披,又赤着身躯坐起来要水喝。美珠吩咐把大碗盛了酒,拿出来给他解渴。那人一口气喝了十分之四,嚷肚子饿了,美珠再关照手下:“到里头去拿衣服给他穿,端整面饭给他吃,一切舒齐了,领他到屋子里见我。”
手下人自然答应,分头办理。美珠先走了进去。又隔了一会儿,下人们领着他进来,和美珠搭话,那件破棉大褂仍当着衬里小袄般穿在里头。
美珠道:“我看你熊腰猿臂,气宇不凡,不像个落魄之人。这种寒冷天气,你单身独自到我庄下何事?你的名字叫什么?快说个明白。”
那人道:“足下便是人称小孟尝君的孙美珠吗?巧极了,在下名唤周天松。”
美珠听他说出名字,不觉愣了一愣。若说周天松,以前乃是靠赌吃饭的赌棍,带做断跨,与他哥哥周天伦齐名的,唤作乱把老三、乱把老四。赌赢了和人家很和顺,与寻常赌客无二,若是输了,吹火抢台面、倒脱靴、翻天印,什么都做得出,抢案血案犯了不知多少,靠着生性机警,交游广阔,从未曾破过一回案。在近三年以来,他们弟兄俩索性召集了四五百个游手好闲之徒,往抱犊峪落草去了。今晚到来做什么呢?一面筹思,一面站起身躯,抱拳带笑道:“原来是周四哥,少敬少敬。”
天松道:“尊称不敢,兄弟今天特地访贤到此,我们弟兄俩平日间的所作所为,想来早在孙大哥的心目里头,不用去说它。我们现在抱犊峪混饭吃,因为人少势孤,常怕鹰爪来抓人。我们那山寨,名是家叔小罗成周上虬下龙管着,做主都是家兄一个人。为了巩固势力,保全我们绿林义气起见,所以想和各山寨的寨主联合起来,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互相救应。这件事已经筹备好久,到现在方有眉目,但是咱们弟兄俩的资格够不上做头儿,征求多数意见,尽说非得邀请大哥去主持一切,除了大哥,别人也当不了这家。家兄说恐怕孙大哥清白良民,不肯污秽一双手,徐州独山的徐大鼻子说,大哥自从湖南回来之后,受尽官府的肮脏,那张继忠又被政府通缉,四帅被王子春在武昌枪毙,少帅存亡未卜,只要我们大家具着一片至诚去邀请,孙大哥无有不答应。兄弟就是恭请虎驾的专使,还带一纸盟书在此。大哥要是不答应呢,莫怪我们抄袭吴学究相邀卢员外的法儿,也许要大闹大名府哩。”一面说着,一面在破大褂里取出那张盟书,授给美珠。
此刻美珠如遭了晴天霹雳,真觉得进退两难。答应吧,真是辱没祖先;不答应吧,唯恐他们真的串起大名府来,愈加不上算。故而一面接那张盟书,打开观看,一面自己以心问心,想个方法补救。但不知美珠终究行止如何,那张盟书上又写些什么,著书的却要告个罪,休息休息,再行叙述了。


第八回
聚英豪寨中同结义
说俊杰庄上细陈言

却说孙美珠在周天松手里接过那张盟书一看,只见一块杏黄绣龙的袱子,包扎成一个小小的四角包儿,那袱子的一角系着两根秋香色琵琶头飘带,把这包儿牢牢地拴着。美珠便把绾的那个蝴蝶双飞结亲手打开,展开袱子里头,却是一本一英尺长、八英寸阔、紫酱色回文地绫裱木簿面的一本册子。簿面上一条白绫,上盖一条红缎子的标签,签上写着“替天行道”四个魏碑,乃是模仿清道人的张猛龙笔法碑,骨肉停匀,力透纸背,真和天台山农的笔气功夫可以并美,请马子贞写来,恐怕写不到这地步哩。
美珠生平也是最要练字的,当初跟张继忠在湖南当差使时节,和督署副官处杨处长俩闲空没事做,便赌写字玩儿,所以虽则鲁莽之夫,却懂得一些永字八法,没口子赞道:“好笔法,是谁的法书?”
天松道:“乃是诸葛老三写的。”
美珠道:“是不是做过县知事的那位诸葛亭先生?”
天松道:“一些不错。”
美珠说着,把那本簿子打开来,里头乃是海月笺纸,用红线格着,每页十行,每行二十五字,写得一笔工楷。美珠暗想:“怪道人家称那临沂兖济一带的土匪叫作梁山弟兄,真有能人在内呢。”停睛把那簿子一看,只见上写道:
同人等素具爱国热忱,原不以抢架为本能,然值此无信用之政府、不正当之时代,不得不铤而走险,暂为草泽之雄。目下韬晦蓄养,冀有日之得能扬眉吐气也。
同人多军界同胞、家门弟兄,民国成立之初,大多数受官家招安,开拔湘省,为国干城。当此时也,吾等弟兄未尝不额手相庆,欣然色喜,互相告语曰:天生我等以铜筋铁骨,今而后可以效忠于国家,名垂于竹帛矣。
初不料勋帅下台,立将吾等遣散,同人等皆一时豪杰,自然郁而不平,不过衡情则然,度势难抗,虽不甘心,而尚冀回籍安度也。不料又被一班人面兽心、衣冠败类之万恶绅董妄造黑白,信口诬讦,一则曰谋为不轨,再则曰治安有碍。昏庸官吏又只图自己邀赏立功,逼迫同人,至于无处可以立足,有家不能归去地步。人非木石,不得不重入大海,而作蛟螭矣。故同人等已分据各山要塞,结队自卫,并将钟山抱犊峪改名君山保主谷。此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乃天授我等之根据地,故公认之为总柜,彼此联络声气,互相保卫。好在同志同胞皆属父老兄弟,将来官家有真诚无伪之优待,俾同人得大展其志,则同人等当为中国造极大幸福,断不似现军人之贪生怕死,鱼肉乡民也。
苟政府若长此无诚意以待黎民,军人长此无统绪以欺士庶,则同人等枕戈待旦,秣马厉兵,既不畏内,又不惧外,丈夫处世,敢作敢当,进退自如,有何慊顾,不特泰兖沂曹永无宁日,行将与中国有志之士共谋王霸之业。倘赞同同人之志愿者,则请签名于后,有渝此盟,明神殛之,忠肝义胆、铁血热心之士,盍归乎来?
山东君山保主谷忠信堂公道保卫盟书
龙飞丙辰年月日
底下已经签名在上的,则有小马庄的褚思振、杜云廷、张传德、陈金斗、戎换银五条好汉,赵家庄刘守廷、阎守聚、王守业、王守义四金刚,青山饮牛河的周二霸天周天松、周天伦和着堂房叔父周虬龙,南芦塘桥大王徐大鼻子,长城狗儿赵百万赵成志,涝坡村骑驴妈妈赵氏和着两个亲生女儿金仙女、银仙女及干儿子高廷举,板泉崖回教教主赵青山和着两个把弟张学礼、张学善,独山湖落马龙王窦二墩、马连山、李廷臣、谢清和、董福楼、严振山、严丙山、郝三怪、丁三七弟兄,外号七煞大王,曹州王家六、虎将王文钦、王孝礼、王继香、王如德、王学理、王景龙和着把兄弟黑白无常尹士兴、朱朝圣、蓬头儿徐光西、开路神刘清源,周村缺鼻子柏老太爷、儿子死不怕柏江、内侄无敌大将靳广志,沛县独脚罗汉胡先圣。这四十三人,孙美珠都约略知道的。以下尚有徐州老英雄范明新、河南老洋人张国忠、红线女韦凤娘、四川的二十六大帮、两湖的十八小帮,孙美珠所不甚知晓的,故此也不再细看,将盟书掩了,依旧包好,交还周天松。
天松道:“这本小小册子上头署名的,孙大哥莫轻瞧了,都是三山五岳的好汉、四海八方的英雄。我们自从联合之后,大家也义气为先。那些吃粮不管事的脓包军队也不够和我们开火程度,只有我们军械不敷的时候,向他们去通商些枪支马匹,他们怎敢奈何我们。不过我们好比一家人家,妻儿老小都有,却少一个做主的当家人,因此上我们屡次会议,想举一个替大众担负责任的头儿,像梁山上的宋三爷那么一位执管总柜钱粮,实在我们自己伙伴里头拣不出这样一位竖大拇指的角色。上回诸葛老三自己不远百里投来入伙之后,那是我们的吴加亮先生,论他这一肚子大才,实在可以配得上穿八卦袍、摇鹅毛扇子资格的了。我们便想推举他做总当家,偏偏他不肯担任,说什么随陆无武,万难独当一面。他酸溜溜的说话尚不止这两句,我们爽快人学舌不来,总之说是无能担任,恐误大局。他另外推荐一位茶亭的郭其才郭大哥,说他天生大胆,前清光绪三十三年就在苏州四十五标当兵,后来又进过本省的防营做过第七师补充旅的连长,真是见多识广,去请出来做总当家再配也没有。谁知郭大哥为人很客气,他说,这出入很大,不是当玩的,他不敢挑这一担。那么由他想出孙大哥来,说孙大哥是当今的孟尝君、民国的楚霸王,要是肯答应出山带领兄弟们,真可横行天下,所向无敌。所以兄弟特地不揣冒昧,到府相邀。孙大哥也是在江湖上走走,扛过八斤九两的洋炮,吃过沙泥拌和黄糙米的大锅饭,不像那班笔管生(读书人谓之笔管生),开口诗云,闭口子曰,孔子、孟子、儿子、老子,子一个不清楚的,大概孙大哥不会如此吧。干脆一句话,赞成的就请入伙,不赞成的立刻回绝,让我们毕了心念好,另请贤人。不过像这种有强权无公理的时世,像孙大哥这样一表人才,埋没掉了,着实可惜。莫道我们是啸聚山林专门打家劫舍,做没本营生,毫无出息,可知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三国志》里头的甘宁甘兴霸不是长江一带有名的锦帆贼吗?《隋唐》时候的响马二哥秦叔宝、混世魔王程咬金,起初不都是一家草寇,后来一个个辅佐李世民,双锏打成唐世界,单鞭镇定李乾坤,这些人皆变了开国元勋,封王的封王,拜帅的拜帅,凌烟阁上标名,武英殿中图像,腰金衣紫,荫子封妻,何等荣耀!孙大哥正好干一番事业,兄弟鲁莽之言,还请大哥三思。”


第九回
闻密谋弱弟诘阿兄
泄密语主翁责侍仆

当下孙美珠听了周天松这一番说话,自己思忖道:“我自从湖南回来之后,常被官府敲索,一会儿说我勾结土匪扰乱治安,一会儿又说我私藏军火谋为不轨,家中弄得时常鸡犬不宁。那班狐假虎威的万恶侦探时常跑来骚扰,用掉些钱呢,倒也不在这上头计较,可是花钱买罪受,心上总有些不愿意。幸亏我的脾气自己晓得,可算得是中华民国的好百姓,如果我和我家老五(美瑶)、大房里的老二(美松)一般生性,早已闹了大乱子,走了这条路哩。如今弄假成真,多蒙郭师父的情,举荐我去当麻子,那不是小孩子游戏的事。想着了祖上都是安分守己的清白良民,轮到自己,军前投效也当过差使,也称过老爷,自己的丈人又是前清的翰林,如今倒去做那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勾当,不免划算不通。但是要一口就回绝他,使他有兴而来,败兴而去,这种人也是不大好相与的,不要真的像戏上梁山兄弟邀请玉麒麟那样,实做一回大名府,闹得家破人亡,结果还是落草为寇,那也非上策。如果要把从长计议,往后再说这些套话去拒绝他,那我又变了不漂亮了。他既已经说过干脆一句话,用不着世俗浮文,我仍玩着这一手,岂不是变了个不识时务的私裤子,惹他们笑我耳聋眼瞎吗?”
想了一会儿,早已得了一个主意,便满脸堆笑,站起来向着天松唱个大肥喏,重行归座,开口道:“孙某不才,一来蒙郭师父的举荐,二来蒙众兄弟的推爱,三来里头有一半英雄多是跟勋帅在湖南时候的老同事,四来我本被这一班赃官恶吏三天两头出花样地恫吓敲诈,我不趁这种好机会出一出胸头冤气,简直没有报复的时候。常言说得好:‘有仇不报非君子。’难道说天生成了我孙美珠六尺之躯,连这些些小事都不思报复吗?这点胆子都没有,还想做甚大事?不过没有退步,不能造次。如今周大哥到此相邀,天缘凑巧,进身有路,再好也没有。依理今晚就该跟了周大哥上山入伙,做一个雪夜奔山的林教头,无奈内人现有身孕五月,不便行动,娘儿们动身已经讨厌,何况再是有孕的人。兄弟年过三十,膝下尚无男女,所以要求周大哥带信给众家好汉,最好让内人临盆之后,兄弟方才心定,再行自己投效前来,倘嫌日子距离太远,也得容我安顿妥了家眷,然后上山。这一个要求,想必能如我所愿,全仗周大哥帮忙。”
说完这一套话,又站起来一躬到地。周天松到底是个莽汉,一听此话,信以为真,便道:“既然如此,那么请孙大哥慢慢地安顿宝眷,兄弟改日再来奉邀便了。”说时,便要夤夜冒雪而行。
美珠哪里肯放,道:“无论如何,周大哥总得过了一宵再作道理,这种寒冷天气,如何好放大哥登程?客房早已齐备,不嫌怠慢,请住过一宵,明日一早上路。要是不答应呢,便不把我当作朋友看待。”
周天松听美珠说出这种话来,未便再辞,况且滴水成冰的天气,雪深三尺,北风吹得房屋都吱吱地响,雪片好似鹅毛般飞下来,口内虽说上路,心上倒也有些害怕呢。既蒙美珠再四地邀留,而且出乎至诚,自然也答应了,不过说:“孙大哥,兄弟在山是在法外,下山乃是在法内了。我是个犯法之人,不要有累孙大哥,这是不当稳便。”
孙美珠哈哈大笑道:“不是孙某夸口的话,俺虽不能如郭解、朱家那样豪侠,但是复壁藏人,莫说周大哥一位,就是再多几位也不妨。况且在这滕峄两县地界之内,多不敢说,方圆二三百里,兄弟说一句话,还有一点儿小信用,要做什么事,便毅然决然地做,一毫没有顾忌。周大哥在此,莫说耽搁一宵两宵不会出什么乱子,就是十天半月,也没有妨碍。倘有一点儿半点儿风吹草动,姓孙的担负完全责任如何?”
天松忙道:“孙大哥何出此言?小弟不过说句玩话,怎说认真发急起来呢?孙大哥要是没种,郭大哥也不会佩服到五体投地。”
美珠又笑道:“我要是半吊子,早已趁周大哥冻得人事不省时候捆送官厅去讨赏哩。”
当下两人又是相视一笑。美珠便站起身躯和周天松挽手,一直送到客房里面。周天松安歇了,美珠方回到外间,吩咐那些庄客道:“你们不许多话,第一要守口如瓶,免得传扬出去,多生枝节,就是西庄也不准通风,千万不可说给五爷知道。谁走漏了消息,留心狗腿,非把它打折不可。”
手下人自然诺诺连声,都说不敢多话,美珠方才进去睡觉,手下人也各自安息。一到第二天清晨,风雪虽止,冷气逼人。依着美珠,还要留天松住到了光天化日,再行动身,天松哪里肯依,决计要去。美珠见留他不住,那么请他吃了一顿早饭,另外又送了三十块钱程仪,方才分别。
天松走了之后,美珠再叮嘱家中上下,不可走漏一些风声出外。其实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这等大事。美珠本来恐怕最小兄弟排行第五名的美瑶知道,谁知偏是他先晓得,隔不到两天,特地从西庄赶来,质问他胞兄,说:“我家受那猎狗式的侦探骚扰得也够受的了,如今既有这样路,何妨就暂且走他一走?将来羽毛丰满,势力养成,借此和官厅好开对等谈判,一样可图出身。若说不赞成呢,不应该沽名钓誉,论甚江湖义气,就该把周天松押解到峄县城内,表明心迹,一来省得他们缠绕不休,二来也可使官厅明白我们是清白良民,不干这掳人勒赎的买卖的。大哥为甚走路不拣这两条正的路走?照你这种想两方讨好的手面,简直就是姑息养奸,不要后悔莫及啊!”
美珠叹道:“五弟,你可知官厅方面何尝不知我家清白?但是他们想法要我们的银钱,就不得不这样地诬蔑我们,若不给钱给他们用,你说捆送一两个人去,非但得不到功,倒反惹起了军警两界醋意,买通了解去之人,反被咬一口,就算得罪了青红公口三界弟兄。我们住在这种强盗窝内,闯下了这种滔天大祸,真个有灭村赤族之殃,不是我家一门受害而止,连累片庄、茶亭两处生灵涂炭,因此上为兄的不得不如此周旋。五弟,你哪里知道处世的难处啊!倘真的去落草为寇,又污秽了祖宗地下的清白。”
美珠虽苦苦地譬解,美瑶却不住地摇头。等待少停,美瑶走了,美珠立即召集庄汉,查问是谁嘴快去告诉五爷知道。一查,查出一个喂马的小马夫,名唤大根子,今天朝上,美瑶习练马箭,恰巧大根子遛马,在茶亭、白庄交界地方一片广场上碰头,有人瞧见大根子指手画脚和五爷俩大交谈。美珠便厉声诘问大根子,可曾在五爷面前说明此事,大根子口内推说不曾,面色却立时变了。
美珠恨恨道:“我因为五爷性子暴躁,肚子内留不住隔宿话,恐怕闹乱子,故此不许你们告诉他。你这小杂种,偏不肯听我的说话,要你假小心瞎殷勤多嘴!看你的神情,哪怕冤枉也不相干,免不了一顿狗腿。”
当下,美珠亲自动手,将大根子揿倒在地,抽了二十下皮鞭,抽得大根子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美珠因为他始终忍痛没有讨饶,打开之后,余怒未息,又吩咐把大根子撵出门去才休,自己回到上房,还是怒气勃勃。美珠妻子崔氏见丈夫动怒,便慢慢地询问何事生气,孙美珠便将此事根由一五一十告诉崔氏。崔氏虽是女流,颇有见识,忙道:“你为着五叔口不紧,所以要瞒他,大根子口快受责这是该打,一些不枉,但是撵了他出去,难道保得定大根子不怀恨在心,不再多话吗?万一遇到了机灵鬼,就把大根子带去做了见证,到衙门出首,闹出祸事来,岂非更不得了吗?”
美珠一听妻子之言不错,赶紧出去唤人分头寻找大根子回来。辰光相差不过半句钟,可是大根子影踪全无,哪里找寻得着?打听到市梢头一家茶棚子内,好容易听那开茶棚的报告说,是亲见大根子跟了一个走江湖的医生出市梢去的。那庄汉回来,依言告诉美珠,美珠听说找不到人,只有茶棚子掌柜瞧见刁奴跟着走方郎中去的,想来不会有甚意外之事发生,不过心上却仍时时提防着。过了一二十天没动静,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哪里知道,这走方郎中却是个很有关系的人,阅者诸君想必尚记得小子第三回书内,先机子口内所说的话,不是有个为了隐匿灵参被孙明甫斩断一条左臂的贾金彪其人吗?按孙美珠的号叫明甫,那贾金彪的臂膀虽断,幸亏灵参到手,就仗了卖去灵参的款子,捐得一个都司虚额,如今投在兖州防营里头,已做了领哨。始而知道孙美珠到湖南去做新军教练官,运道亨通,奈何他不得。后来又知道解散回籍,靠山倒了,贾金彪想着报仇的机会来了,别人攻讦美珠,志在金钱,贾金彪却是简直要美珠性命,以报断臂之仇。志在金钱的,用不着小题大做,只要一角公文,便好达其目的。如今贾金彪暗中对美珠布置的手段完全和什么警署、侦探、新军、稽查等进行方法截然不同,顶要紧是得到真凭实据,然后告发,好把美珠置之死地。所以他不时派人在此踩缉,这个走方郎中就是贾金彪派到白庄、茶亭一带常去侦探孙家动作专员之一,一个月之中必要来几次。孙美珠家中下人有甚感冒,经这人治好的已不知有多少,好在这人诊金有无不计,有时向他买药,药本低昂不算,故此孙美珠家男女下人都和他感情很好。今天大根子被撵来,便去找此人医治腿伤。此人一探听被打被撵原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便推说药料不齐,要和大根子一同上兖州城内配药,方能医治这腿上伤痕。大根子里外里被撵出外,无处存身,自然一口应承,便跟了这走方郎中走了。但是此一去,管叫有大事发生。要知孙美珠如何抵抗,贾金彪怎样报复,请阅者诸君看下几回全武行打出手的热闹剧吧。




第十回
征尘滚滚递得飞书
墨印油油传来隐语

那一天朝上,天霁云开,雪已融净,那时正是仲冬天气,北道上最最严寒时候那有枝无叶的枫树、榆树上栖着六七只饥鸦,一声高一声低地噪着,山中多年的老鹘也飞出来觅食。白庄一共不过三四十家人家,茅舍竹篱上罩着一层浓霜,茅屋檐边结着二三寸长的冰条,颜色都是惨白异常,映得当空的一轮红日也发不出威来,所以日光也变了白淡淡、黄澄澄的了。太阳照得着的墙角边,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席地而坐的,倚墙而立的,蹲在一处不动的,走来走去不定的,种种不一。内中一个老者用手向庄桥外一指道:“你们大家各凭目力,瞧到尽头,不是天和地衔接的了?那云看上去还不及我们晚上轮流守望的那座碉楼高呢……咦!你们瞧上西庄的那条岔路上,老早就有不怕冷的弟兄打猎哩。”
大家留神一看,那条上峄县的大道一望平阳,不见个人影,那条上西庄的小路上果然有一个人,背了支鸟枪,全身穿了猴毛的猎衣,蹬着鹿皮靴,跑得很快地向白庄方面而来。大家疑心是土码子的踩盘,所以格外注意,始而距离太远,看不清楚面目,及至行近,仔细一看,原来是孙家美珠老大。正想到庄桥东堍跟首去迎他首去迎他,那条大路上忽然随风吹来一阵鸾铃声响,留神再一瞧,原来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银蹄雪尾的乌云骓,四蹄放开,正是踏破严霜、踹飞塞土,如同火车一般开过来,风驰电掣,一眨眼已经到了三岔路口。恰巧美珠从小道过来,特地迟行一步,让马先过。谁知马上之人一见美珠,即便勒住马匹,滚鞍下马,走上一步,走到美珠面前,在身畔摸出个信封,一声不响授给美珠。美珠伸手接了那信,那人便退过去,带转马头,扳鞍上骑,只见他两腿一扇,那马又飞一般循着原路去了。这般事情,局外人虽瞧得清清楚楚,却不知此人从何而来,这信是谁寄给美珠,又疑心不是信札,总之莫名其妙。
书中交代,这马上之人乃是美珠太叔丈人崔翰林的护院镖客,唤作一阵风屈德,本来是东三省马贼出身,因为犯了血案,逃入榆关,发誓洗手,在崔家住了四五年了。本来胡子全仗马上功夫,所以骑得出这样好马,这样迅速。此次是崔翰林叫他前来送信给美珠,叮嘱不许多话,恰巧在途中相遇,故此他把信送掉,便翻身而去。美珠见屈德这样匆匆,心上万分疑惑,把那封信姑且在左胁下挂的那口豹皮猎袋内一塞,因为在路上拆观不便,回到家中开拆未迟。两只眼睛却望着马上屈德的背影,也好算是目送飞鸿,直送到看不见了,才向着护庄桥行来。从西边上桥,那东面桥堍上这班曝日闲谈的白叟黄童、村姑农妇,好比接新官上任的衙役三班相似,排列得整整齐齐,有的脱帽弯腰,有的笑嘻嘻道:“大爷今天该是一早就往西庄打牲的吗?听说西庄羊角洼的野兔子和山鸡比着往年多上一半,爷背上口袋里饱满满的,敢莫就是那里的行货吗?”
美珠强笑摇头道:“不就在三里墩打的?”
有一个人接口道:“怪道东方发白之际,被枪声惊醒,吓得我睡都不敢睡,一味提心吊胆,留神碉楼上的钟声。如此说来,就是爷掣着鸟枪上的火绳哩。”
美珠又点点头。一个老年妇人道:“这种天气,五更三点,正下霜时候,爷该保重身子就得了,牲畜值得多少?”
一个壮男忙道:“呸!你认道大爷为了区区银钱起早啊,错了,爷是好玩,借此练熬练熬功夫。若不相信,我们跟爷到府上,爷就把得来的东西赏给我们吃喝也许哩。”
美珠道:“少停煮熟了,便派人分送到各位府上尝尝新,恐怕不好吃。”
说时,已下了东桥堍。这班无事忙的男女便让开一条路,美珠匆忙地进了庄门,一直回到家中,到书房坐下,衣服都不及换,只把鸟枪牲袋等等卸了下来,便在豹皮袋内拿出那封书信观看。却是一个黄色笺纸裱背的信壳,正面用红墨印的一枝梅花,靠上部左角印就一行小行书,乃是“江南无此物,聊赠一枝春”十个字,另外“吉羊楼仿古监造”七个小字。正中间却写着“救急良方”四个铜字大小的黑字,细看笔迹,乃是太叔岳所书。反过来一瞧,并没封口,心中早已十分纳罕,然后把里头所套的一张信笺抽出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千手千眼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救急神方,求得者,照方服药,迟恐不及,切勿自误。
延胡索、胡桃、常山、恶实、人中……白木鳖、菜油、柴胡。
柴胡底下又把朱笔圈了三四个连环圈儿。美珠看了半天,真个莫名其妙,顺手向台上一丢,自言自语道:“敢怕老头儿读书读出了神经病来发疯哩,这算什么呢?我家又没病人,承老头儿的情,一笔工楷,亲手抄录,着派了专人送来,真是倒霉……”忽又转念道:“不,我家太叔岳年纪不能说大,向来做事条清理白,家内无论甚事,务必亲理,大小不行有丝毫错讹,怎会无缘无故来这一张什么救急神方呢?其中定有奥妙。”所以拿起来再看一两遍,还看不出什么道理。姑且向怀中一塞,正想到里面去更换衣服,外边庄客却领了一个人进来了。



第十一回
告当道贾金彪修怨
别娇妻孙美珠吞声

这人进来之后,美珠向他一问,说是奉着饮牛河周家二霸天天伦三爷、天松四爷之命,前来有机密信面递。美珠听了,心上暗想:“这班人又来胡闹。”表面上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当下便把来信受了,一问要等回信,就唤引进来的庄客陪了周家来人到外厢酒饭,自己便拿着书信,回到上房,更换衣服。崔氏见丈夫进来更衣,忙亲自端正美珠家常穿的大褂子、坎肩、马褂儿,家常戴的狐腿四喜帽儿。美珠将手内的那封信在梳妆台上一搁,然后把猎衣脱了,先穿上大褂,罩上坎肩。崔氏瞥见丈夫宽下猎衣的时候,却从胸前掉下一封黄色信壳的书信来,她便一弯身拾起来。美珠却正罩坎肩,崔氏便把信一扬道:“敢是替你装在坎肩袋儿里头吗?”
美珠一见此信道:“你家叔祖不知什么用意,来一封没头没脑的叫作什么救急神方,你倒也瞧瞧,看懂不懂?”
崔氏毕竟大家出身,规矩很重,无论什么东西,是吃的,丈夫不叫她吃,她总不吃,无论怎样好看的,丈夫不叫她看,她不行偷看。地上拾起来的这封信,如今美珠开口叫她看,她方才用目一瞧。她肚子内的学问就是叔祖所教,所以一瞧这笔迹,认定确是叔祖亲笔,然后把里头的信纸抽出来观看,不觉也摇头说奇。那时,美珠一面纽衣服,一面在梳妆台上拿起周家兄弟来信,拆开细看。里头一张如意笺上,高低粗细、歪歪斜斜、潦潦草草地写了洋洋一大篇,写的是:
前者三次踵府,鲁莽无诽谤,既扰清兴,又叨郇厨,私衷深抱不安,别后尤耿耿未敢或忘也。
承示机宜,谓须先设法侦知鲁省军队长官名姓,及所辖各军军额、器械、驻在地点,以备参考,俾异日之易谋抵制。此医家缓症治里之法,深佩宏见卓识,非吾辈所及。顷得确讯,本省军官有陆军第五师师长郑士琦,统辖九、十两旅,九旅旅长张培荣,十旅旅长孙宗先。五师夙有善战之称,故中级军官如九旅十七团团长吴可章、十旅第十九团团长杨长义、马五团团长岳曙云、炮五团团长孙家林,皆为小站下级军官出身,富有军士学识及战斗经验。此外又有陆军第四旅旅长张建功、第五旅旅长李森、第六旅旅长兼兖州镇守使何丰钰、第七旅旅长胡翊儒、第二十旅旅长吴长植、第一混成团团长梁世昌、步兵第一团团长任居建、第九十四团团长董鸿达等,亦皆能征惯战者。此就国防军方面言。省军方面有山东第一师师长兼济南镇守使施从滨、山东第一混成旅旅长潘鸿钧、山东第二混成旅旅长兼烟台镇守使张怀斌、山东第三混成旅旅长兼曹州镇守使徐鸿斌,亦都为有名人物。其余防营、卫队宪兵等等,皆不在此列。综计有国军一师、五旅、三团,省军一师、三混成旅。至于兵额几成、器械如何、饷糈若干、服制如何、驻在地点,另有详表,容面时奉告。
就表面而言,一省中有六七万时常训练之兵,吾辈乌合一二千人,真如蜉蝣撼树,螳臂当车。但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逞勇,吾兄如允攘臂入山,登高一呼,四山响应,王霸之业不难图矣。无如吾兄不愿玷污累代清白,屡次与弟等虚相委蛇,口头亲善,弟等亦明知之,而莫可如何也。
顷闻一事,颇不利于兄,则防营中有贾金彪其人者,昔年亦浪迹江湖,据云旧与吾兄曾共营业。吾兄后因有事憾彼,断其左臂,渠现已为缉私领哨矣,久欲得兄而甘心,苦无佐证。月前由其部下勾引得兄家斥仆大根子为证人,在省中高级机关出首控兄,主谋虽为贾金彪,而具结原告则为大根子,闻已密札兖州水陆军警,及滕峄两县各机关,不日将来会捕。吾兄苟不早为之计,则昆岗火作,玉石俱焚,以吾兄之鸿才,当必有自全之道,毋庸弟等喋喋。倘蒙不弃,单骑来会,则弟等恭率四方豪杰,虚左以待,把臂快谈,想当不远。
若善若绌,请兄自择。伏乞朗照不宣,阅后即付丙丁。
伦松等心叩
月日即申
美珠看了此信,不觉呆了。
那崔氏忽道:“爷,我家叔祖这方儿上为甚每味药名的末一字写得格外大些?人中白的‘白’字又悬空一段,倒是这‘中’字大些?”
美珠听了,灵机一动,便把崔信又接过来,将末字并在一起一看,却是“索桃山实中鳖油胡”,再把那周信后半段报告的消息两下一参考,暗暗吃惊道:“这明明是‘速逃,三日中必有祸'八个字的谐声。”美珠参透哑谜,知道祸已燃眉,不能再缓,便把天松的来信和太叔丈人的秘方叫崔氏划根自来火起来,一股脑儿烧去了,心中暗想:“这妻子是三把梳头的妇道人家,如何安置呢?”瞪着两眼觑着崔氏,呆呆地出神。
崔氏动手烧过了书信,弯身下去,把字纸灰拾起来,正想往外去丢在天库里头,却见丈夫一眼不眨地看定了自己。她毕竟翰林侄孙女,书家出身,虽没受过新教育,谈不到“解放”“限制生育”“参政”等诸大问题,但是生小聪明,什么《闺门训》《列女传》《女孝经》《内则篇》这些书籍也都读过,明白一些守经达权的道理,而且具着鉴貌辨色的可能。当下一瞧丈夫这种情形,心上早猜着了八九分,便强打精神,装作笑容道:“爷,敢怕不认识我吗?要这样地认定了?”
美珠叹道:“这真是一件困难事情。”
崔氏道:“爷的困难可能说一些给我听听?也许可以代想个解决方法,那就不难哩。”
美珠冷笑道:“不难吗?你简直在那里说梦话,告诉你听了吧,你到我家做新媳妇那年,不是我爸爸刚归天吗?”
崔氏道:“这事我记得,因为老太爷病重才叫大媒到我家商议,要我过门来冲喜。我叔祖父答应了,我妈不答应,好容易磋商再三,才得我妈的同意。正要过来,却得信说老太爷升天哩。此议作罢。到了那年的下半年,你要到关外去做买卖,二叔、三叔都跟你上东省,家内留着四爷、五爷,年轻不能管事,那么三房内叔老太爷做主提你我的亲事,也不管我懂得事懂不得事,当得了家当不了家,就娶了过来。”
美珠道:“对呀,你还记得我那年到了关外几个月才回?”
崔氏想了想道:“你是九月底出门,好像到了明年,不晓得是三月还是四月才得回来,大约出门总有六七个月光景。”
美珠道:“乃是九月二十七出门,第二年四月二十九到家,在外足足地过了半年,但是你还记得那年是几时散福的?”
崔氏道:“不错,你出门半年,老太爷升天之后,头一回出门,虽不十二分地得利,也还过得去。我记得是五月端午谢节代散福。”
美珠点点头道:“散福时候,我干过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情没有?”
崔氏打了个寒噤道:“想起了这事就怕人。你在散福席上,为一个初上跳板的伙计不守咱们家规,私藏了一个灵参起来,被你斫掉了一条膀臂,是不是这一桩事吗?”
美珠道:“一些不差,你可知道这个残废的东西现在怎样了?”
崔氏笑道:“叫我哪里矩道?”
美珠咬牙切齿蹬足道:“他现在已做了山东全省缉私营右营八标标下第四十五哨的领哨,就是贾金彪那个狗男女。”
崔氏道:“怪啦,他不是好出身,哪里来人照应,会在营里头当差使混饭吃呢?”
美珠叹道:“现在的官场还论什么资格,莫说吃粮当兵,就是文官也不问龟奴盗贼,只消有了七钱三分的袁头,哪怕推车赶脚的,做大总统都成。那贾金彪个混账王八羔子就把那灵参脱售之后,售下来参钱弄了个领哨。他老跟我作对,我却尚没留神到这王八蛋,老实说,这芝麻绿豆大的前程,谁把他放在眼里?不料这王八蛋倒先下了毒手,买通了前回被我赶出去的那个小马夫大根子做了见证,说我私藏军火,谋为不轨,通同盗匪,掳人勒赎。风是我早有了,不过这王八蛋在省会告发,没有知道批得准不准。如今看来,一定批准了,派兵要来兜拿我哩。想是公事已到城内,所以你家叔祖父得信得早,送这么一个哑谜的方子来,这是他老人家仔细之处,恐怕查抄我的家私,发现了他写来的书翰,不当稳便。我本则清白良民,不愿意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如今却逼得我要走这条路,但是你打算怎么样呢?”
崔氏一听,也呆了一呆道:“我吗?逃不了两条路,不是跟着你一起走,便立刻就寻短见,免得你牵心挂肚。”
美珠不住摇头道:“不妥不妥,你腹中不是据你自己说,天癸五月未转,觉得肚中掀动,有了身孕,这是我们孙家一块肉。如今我落草为寇,你快收拾了细软东西,仍旧回娘家去,天可怜的,我的沉冤得白,有日受了招安,一家仍可团聚。如其不能,那么肚子内的一块肉全仗你哩。我在孙家祖先分上,向你下个全礼。”说时,眼泪汪汪地竟跪了下去。
崔氏也慌忙跪下,止不住也哭了,哪里肯回娘家,要和美珠生死厮守一块儿。美珠费了不少唇舌,好容易劝得她听了丈夫的话,抚育孤雏要紧,勉强答应大归。当下就去收拾细软,凡是值钱之物,美珠都叫妻子带去。里头安排好了,美珠往外边来。自己把左手捏了个拳头,向鼻梁上狠命地打了一下,鼻子打破,鲜血直流,他顺手一掳,掳了一面的血,假作怒气冲冲地跑到外面,吩咐手下赶紧套车送奶奶进城。回头崔氏出来,带了个箱子,满脸愁容。
美珠有意避开,崔氏一面簌簌地掉泪,一面上车。那班庄客只认他们夫妻斗口,所以大爷冒火,奶奶含泪归宁,谁知其中玄妙。


第十二回
决生死阖族齐开会
定去留诸仲各陈词

崔氏走了,美珠兀是装着怒气勃勃的,便有人送信到西庄老宅。美珠的四个兄弟得信,都带了媳妇前来慰藉,连隔房兄长美松夫妇俩,和着美松妈妈、小房长辈孙桂枝等,恰巧都没事情,都赶来想从中解劝。美珠一瞧,暗想:“今天倒也巧,约会了怕没有这样齐整,正好发表我的意见。因为祸已燃眉,不及还闹什么世俗浮文。”故此便先招呼他们一齐到了上房,美珠把房门关了起来,便先开口道:“目前许多男女,除了咱们二爷、三爷、四爷、五爷四个亲同胞,四位贤弟媳那是自己人之外,其余诸位也都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字的孙家人,尽是孙膑仙师的后人,而且皆在五服之内的。大约白庄、茶亭两处的本家,男男女女全在眼前,我当着叔老太爷面,先表明一句。今天我那媳妇回娘家,并不是为咱们夫妻俩斗口,是为了咱们家有灭门之祸,才把她打发走的。”
美琨的妻子二奶奶插口道:“大伯不用说谎,既不是和嬷嬷闹脾气,大伯脸上哪里来的血迹?”
美珠道:“这是俺自己拍破的鼻子啦,淌一点儿血,遮外人耳目的。因为咱从湖南回来,自己知道不是骑在马上的人哩,所以处处地退让,受尽那班贪官污吏的鸟气,一向忍耐。可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如今咱再不自卫,连累眼前之人都得受罪啦。”
众人便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美珠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老四美琼便问道:“大哥,那么你打算怎样呢?”
美珠道:“为兄的脾气,四弟你该知道,叫我一辈子低头服小,在情理之中尚可忍耐,要说是在情理之外强迫着,咱做一回半回矮人,那就办不到。你们记得咱在湖南的时候,有一回子带了兵出去清乡,开发到湘桂边疆的南山地方,我曾经在那里发生过一种感想,恰巧寄家书,就把这感想写在上头,告诉你们四位弟弟,你们还想得出这信上所说的话吗?”
老五美瑶接口道:“这事正合我意,所以我还完全记得。”
美珠道:“五弟既然记得,你姑且把那大略说一遍。”
原来湘桂边疆在湘省的绥宁、城步,桂省柳州、桂林四县交界的地处有一座山岭,绵亘五六十里,土人唤它作南山,又叫作篮山,因为那山势好似一只篮子,所以称作它篮山,其实就是民国二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舆图》内第十二图,经一一零度与纬二六度交线。那座大山正名唤作竹鸡坡,据说就是杨祖救贫之地。山内出产龙头竹杖,而且四面峻岭峭壁,里头却凹下去有块平地,面积广长各四十里,地土沃饶,无论种稻、种麦、种豆都行,一年到头的山水又足供灌溉,不到山巅,还瞧不见这块地方。但是要上山巅,除了从柳州方面骑脊而上,没有第二条路可想,不比生长在那里的土人矫捷如猱,好爬跃而上,若是离远一二百里的人,就没这能耐。人说雁飞曾不渡衡阳,总当衡州的回雁峰险峻极了,谁知竹鸡坡比回雁峰更险,四山合抱,外表好似陕西的八盘山,内中尚有这样一块平阳之地。在太平盛世,住居此间的多是安分守己的,可以说是世外桃源,可是一遇乱世,天心酿祸,人心思乱。这一处便成天生的匪巢,什么梁山泊、瓦岗寨都比不上它。前清康熙时候,此处即为土匪盘踞,用兵十八年,才得平靖。在那《永庆升平》小说上所说的小竹子山,即此是也。
到了乾隆年间,恐怕再有歹人据作地盘,就在此地设一个长安营,驻军防守,指定一个同知领军治事。民国以来,改定官制,长安营同知自然裁撤。谁知不到一年,便被土匪占作老家,啸聚到六七千人,四处劫掠,掳人勒赎,小民被害,不计其数。后来到了民八,周伟做了湖南二区司令,和广西督军陆荣廷商量妥洽,周由湖南武岗出兵,陆由柳桂出兵,合围封锁了八个月,里头断了食粮和盐水,才分窜滇蜀,并不能说湘桂联军战胜的功绩。周伟即便提议组织南山垦殖公司,官商合股开办,请一个德国教士蓝贤森做工程师,入山视察。据云,山中富有金银矿苗,正要着手进行,那长沙程潜为了陆案,单身赴粤,周伟乃是程潜旧部,所以谭畏公便遣张辉缵、吴剑学、谢国光三军,把周部包围遣散,从此竹鸡坡又无人注意。
民国九年的春天,孙美珠奉了清乡督办杨缵绪之命,开发到此地,一瞧南山形势,除了柳州骑脊而上之外,无他法可想,就算到了岭上,还有三重进口的天然要塞,真个和张载《剑阁铭》所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般。如果到了这山内,赶紧分耕治田,积盐存米,凿池引水,只消安居三年,那么里头有一二千人,一半有军械,便可进攻退守,就是有十师兵力也奈何不得这一二千人了。所以美珠写信回来,想移族而治。话刚提起,张敬尧被湖南人赶走,美珠也跑了,可算是有志未偿。现在提起旧话,孙美瑶老五却记得清清楚楚,便当着众人面前陈述一遍。
美珠等待美瑶说完,忙道:“我的山居志愿并不是清高隐逸,我实在不愿意置身在这些混账王八蛋势力圈内,动辄强吞弱食,还套着狗屁的法律面具蒙人。但是中国地方真大,好地方尽多,不一定要到湖南,就是我们这里,离县城六十余里,不是有座君山吗……”
说到这里,那老三孙美瑛乃是前清捐过监生,肚子内有点儿墨水,最喜旧学的,他就开口道:“大哥差了,不是叫君山,原先叫楼山,乃是泰岱的支道,脉络相通,汉朝的钟繇曾在此间学书,所以改叫作钟山。山高九里,周围四十里,顶上宽平,广约数顷,有池可以蓄水,自山坡至山巅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只容一足伸缩,可是山坳之内可以耕种,不过戽水非牛不成。曾经有个王某到山坳种田,但是牛不能牵上,怎么办呢?因此想出个方法,抱了一条初生的小牛到山上把它豢养大了,助他耕田,可是这条牛抱了进去之后也不能再下山的了,故此又叫作抱犊峪。峪内有一所巢云观,观内向来供的葛仙翁,就是晋朝年间的葛洪在此得道,所以又改名叫仙台。到了齐建元三年,又改称固城,《五代史》上所载,淮北民桓磊魄叛魏,破魏师于抱犊峪,又梁天监五年,刺史桓和击魏,拔固城,都说的是它,却从来没听过叫君山。大哥说错啦!”
美珠顿足道:“到了这时候,谁和你咬文嚼字?还用得着考据学问吗?”
孙桂枝道:“大侄少爷,你何必和三书呆子去论这个,你也要变呆子。如今远话近说,请问你,这君山与我们孙家有甚关系呢?”
美珠道:“我现在打算要不受那班赃官猾吏的鸟气,除了落草为寇,也没第二条路。好在前面青山饮牛河的周天松曾经到过我家里,邀我去入伙。我因为不愿意干这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玩意儿,因此巧言周旋,并没给他切实的表示。如今事情闹僵。逼得我上这道儿。我那媳妇已从了我的主见,叫她回娘家去。不过对于阖族之人,也该商议商议。现在我的话已表明了,赞成的跟我走,不赞成的也得赶快收拾细软,远行避祸。此地是万万不能再住,大约不上三四天,一定要有军队来骚扰,故而劝不赞成跟我一块儿搭武班子的也得动身避难才是。事不宜迟,限十分钟之中,请大家给我一个答复。”
孙美瑶不等美珠说完,第一个拍手道:“少林寺拳派,内山门打到外山门,吾们也是这意思。请大哥先问问二哥、三哥、四哥,赞成呢,还是反对?至于俺小兄弟,绝对赞成大哥办法。哪怕做了麻子,将来失了疯,被鹰爪抓去,劈了六阳,也没懊悔,我至死也得跟大哥在一起。”
美琨、美瑛、美琼三人都是胆门子只和芥子般大小,一听要有军队前来抄家拿人,大哥索性还要去做强盗,吓得他们二十四个牙齿成对地打战,三对夫妻十二只眼睛面面相觑。
美珠又道:“五弟最爽快,你们三人老是这样优柔寡断,事到而今,用不着之乎者也,难道还要做了四六文章,绕大弯儿吗?是否一个字,便好解决,快请说吧!”
他们六个人又你看我、我看他地愣了半天,好容易被美珠、美瑶俩前后催逼,总算逼出了美琨一句话来道:“我自有去处。”
美琼也道:“我本来打算到扬州去做买卖,不过日子未定,既然如此,我就趁这当儿带了媳妇南下避灾。”
美瑛依然书腐腾腾地道:“家门不幸,一至于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今而后,各行其志可也。”
美珠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他们都不愿入山同隐,便催他们快快回去,各自收拾,准备动身去吧。于是美琨等三对夫妻自去料理一切,出门远避,表过不提。
当下美珠又问桂枝和美松道:“叔老太爷和松大哥打算怎样呢?”
桂枝笑道:“你难道忘怀了咱们爷儿俩以前的事业吗?现在到保主谷总柜上去做当家,比巡阅使都舒服,做老百姓有甚舍不掉,倒不去干势焰通天的山中皇帝吗?你们弟兄俩既诚心走这一门的了,那么凭我们爷儿俩几十年的阅历,再共你们小弟兄熬一回苦。美珠方才不是说青山饮牛河周二霸天曾经来过,如今要实行入伙了,应该先去访道,然后就托他们引见拜山,实行做麻子生涯,新上跳板的手续。”
美珠怔道:“小侄尚没明白拜山是怎样拜法。”
桂枝道:“你别忙,让我来细细地教导于你,踏到线上,无论多少门槛,都包括在拜山、开堂两桩大典里头,你且静心听着,让我好一一地说明白来。”
要知桂枝说的什么,都在下几回分解。


第十三回
传秘诀几句口头语
拜山门一张铁胎弓

却说孙桂枝听说侄儿美珠有心落草,心上暗暗喜悦。他本来是脚踏三槛,青红公口都有他的大名,从十三岁出道,在江湖上混饭,寻师不如访友,总算打光棍也打出头了。现在恰巧四十岁,他是跟潍县缺鼻子柏老太爷当踩盘伙计出身,后来升红旗,再升看家,一直升到掌柜。因为柏老太爷的嫡亲儿子柏江和吴大洲、薄子明在周村扯起讨袁军旗号,土匪居然变了革命军队。那柏江在吴营内充当了团长,劝爸不要再干这无本经纪。
柏老太爷本人也为年纪已周花甲,常言道:“年满花甲,已成世外之人。”再加幼年间玩土娼,染了梅毒,致于开天窗,鼻子都烂去。年轻之际不觉得,如今年纪老了,逢春必发,吃不了多少苦。儿子既然做了团长,趁此洗手,弃邪归正。自然蛇无头而不行,柏老太爷一不干,孙桂枝也只得不干。
其时的孙桂枝只有三十多岁,正是有作有为的当儿,从打溜当光蛋当成了土匪,再从扒山老幺扒起,好容易扒到看家老三,升作当家老二。正是一帆风顺、渐入佳境的时候,一旦洗手不为,真好比青年女子嫁了丈夫,不满一年便寡居,你想多少难熬,勉强忍耐着。
回到家里,心上屡次地跃跃欲试,再想下水。幸亏隔了不久,他儿子美松上湖南谋差使,得了陆军部直辖国军第七师补充旅旅长毛思忠的提拔,也做了稽查员,故此桂枝倒也未便再背包上线,跟儿子去抬杠。后来,张勋臣败出湖南,势力根本铲除,美松自然也开差回来,赋闲无事。桂枝忍不住了,私下便去单身干了几件买卖,和周天伦、周天松的堂叔周虬龙俩都是独脚好汉,大买卖不做的,专走狭道戳小黑(戳小黑,即俗名背娘舅,而江湖上称测字先生亦名戳小黑)。戳了些时,被儿子瞧破了,便在费县辖境双槐谷开了所黑店,专欺落禽头的孤雁(单身客曰孤雁,下栈房曰落禽头),已经好久了。
如今听美珠一说,自然第一个赞成,故而便开口告诉美珠道:“常言‘店有店规,行有行规’,当土码子也有土码子门道,正所谓盗亦有道。你且静静心,听我告诉你一个拜山和挂招牌的法门。”
美珠自然诺诺连声。当下桂枝把这两桩秘诀粗枝大略传授了美珠一遍。美珠本来是个戤山门的半通角儿,只要桂枝一提醒几件紧要的手续,自然心领神会,听完以后,也就让桂枝等自去。美珠立刻到外面,把周二霸天差来的下书人唤来交代。恰巧那人方才酒醉饭饱,一听呼唤,自然上来参见。
美珠便道:“你赶紧回去,拜上你们当家,说咱们哥儿两人随后就来拜山入伙哩。”
那人听了,甚为欢喜,便说:“好极啦,这才像自己人讲义气,不丢人。那么请大爷给俺一张名片,俺好先回去销差。”
美珠点点头道:“五弟,你去拿张名片给他吧。”
看官,你们道真的是纸质的卡片吗?非也。那是美珠平常吊膀子熬炼膂力的一张十三个半劲的铁胎弓,这是拜山的规矩,不比过堂是自己服小的这种摆场,就是不肯示人以弱。由美瑶去把那张弓的弓弦卸了劲,再用蜡皮在弦上擦了一阵,然后拿出来,授给那人。那人接了,在左肩上一背,向孙大、孙五拱拱手,匆匆地去了。


第十四回
率党入山中途遇警
呼徒纵火半道获奸

那人去后,美珠便又把阖宅的庄客都唤到面前,宣布自己的宗旨。愿意的跟主子走路,不愿意的给发工资,让他们自去谋生。他家中庄客一共有五十多人,散去的不过十四五个人。美瑶便把情愿跟着一起走路的三十余人名姓都录了下来,那些多是兖州、沂州、曹州三府属农民,听见“做土匪”三个字,好像情窦大开的淫娃,闻得有人做媒,对了婆婆家一般欢喜,没有一个不是笑逐颜开,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语的。
本来山东省内这兖、沂、曹三素称匪薮。那沂山的山脉,北起青州,南至沂州,绵长三百五十余里。恰巧泰安府的泰山山脉蜿蜒南下,和沂山衔接,自然深山巨谷,丰草长林,随处可以藏匪。那曹州府呢,虽则一坦平壤,但是莽荡数百余里,南与苏省徐州府属的丰、沛、萧、砀各县境界毗连,恰好包围着南阳、微山两个大湖的南北岸,郓城县属之梁山泊也在其内。这是盗匪历史上有名险要,港汊交错,芦蓼丛生,又是天生的土匪安乐窝,况且自古迄今,该地的居民最最强悍。山东人有句土谚,凡是性子强硬撒泼、不受人劝、打死不讨饶之人,人家提起此人叫作“这是曹州府人贼脾气,一辈子改不过来”。本省别一府人尚且如此说法,这行为也就可想而知。倘然贫穷失业,便都靠掏乱把吃饭(吃赌铜钿饭者匪,谚曰掏乱把),万一站码头守不住,土开码头守不得烘隆,那就免不了作奸犯科,弄得乡里不容,那么不是投身行伍去当兵,便是揭竿聚众为土匪。现在直系的军队,无论何师何旅,总有山东人在内,山东人里头不问可知,兖、沂、曹三府属人最多。在孙美瑶家中做长工的,曾经在居正吴大洲的部下吃过粮,民国五年改编之后,这一支军队分驻曹州、济宁州等处,不久便哗变的哗变,遣散的遣散。这个当儿,便造成一个匪中大人物范明新。
范明新军事学识很好,为人也慷慨好友,所以资格声望都比别人高些,那班游兵散勇便即推他为首。范明新老实不客气,自称山东全省忠义军司令,用军法来编练成了一股人,总数也有五六百名,私下派人上青岛,向日本人购买了精利的军械,专门在单、曹、巨野、郓城三四县地方横行无忌。又有一个淮安盐贩子顾德林,军械不如范明新,手下弟兄可比范明新多上一半,不过民国七年份上,被张树元用全力痛剿一回之后,元气大伤。后来跟平原匪首没耳朵老刘磕头,两帮合为一股,声势稍振。去年禹城几酿巨案,蹈临城覆辙,就是顾、刘二人所做的。兖、沂两府地界上最有名望、弟兄最多,要算那大鼻子徐三狗子第一。徐是沂县乡下芦塘人,出身是卖糖球、烧饼的,他是跟前清著名光蛋吴二和尚磕过头的,所以门里辈分很大,做小买卖不得利,便染了手面,干着好买卖。手下已啸聚了七八百人,把临沂南境的泉源头南桥和他出身所在的芦塘做了大本营,弟兄们的军械也是向日本人购买,一半毛瑟枪,一半毛瑟手枪,沂州府界,算他头把交椅。兖州府属的坐头位土匪,那是一个女人,唤作赵妈妈,和着两个亲生女儿,手下也带着六七百弟兄。她另外练成一百多个护卫亲壮,也都是有力妇人,出来做生意时节,都跨着骏马,佩着双盒子炮,哪里看得出是女流之辈?两个女儿许给矮脚虎孙继远和高廷举做妻子。孙继远是另外一股,三百多人据着泰安肥城山做山主。高廷举是登州府蓬莱县人,前清贡生,很有家财,曾经自费出洋,也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他的落草,乃是看上赵妈妈第二个女儿,所以才拜赵妈妈做了干娘,上跳板的。论他身家和人格,哪一桩输给人家?据说和从前做过交通总长的高铁头还是同族,乃是赵妈妈帐中谋士,又号称护国军师。
去年五旅旅长李森想去攻打赵妈妈的老巢马连山,在石门、里潇两处地方开火。赵妈妈死守着涝坡村,足足战了两个月,结果还是李森败退,这就是高廷举运筹帷幄、指挥攻守的功劳。所以当地的谣言,说是李旅长打不过一女子,其实赵妈妈是没有战略,完全是这位干殿下二驸马的布置,总算献点儿能耐给丈母和妻子瞧瞧。因此上板泉崖刘家庄一带回教杀牛大司务赵青山,刘家庄开茶棚子的张学礼、张学善弟兄俩,徐州独山湖水路英雄窦二墩,虽都有二三百个弟兄,却都佩服赵妈妈,不但声气相通,有攻守同盟之约,并且推她做了师娘,有时还听她的指挥哩。
这一班投到孙家来做长工庄客的已经算是安分守己循良之辈,不过眼中瞧见、耳内听得,当年同营哥儿弟兄上了跳板,都吃好穿好,又有烟抽,又有钱用,怎么叫他们不眼红?现在闻说主人也上跳板了,他们岂有不愿之理啊?所以有人说山东的匪祸完全是被军阀滥招兵招了去,又随便遣散,或者开了小差,也不严究,才酿成这么大的。至于剿匪军官大都投鼠忌器,恐怕真的土匪肃清,自己的军队也就被淘汰,所以不愿出全力痛剿,留点儿余地,保保自己饭碗的险。军官如此,部下的军士越发兔死狐悲,谁愿意把自己身子效命疆场,打了胜仗,给上头人得功加官晋爵?乐得留一点儿交情在绿林,将来自己截汰,或是改编退伍了,好来寻寻生路。这也不单是山东一省如此,天下十八省大约都如此的,故此土匪哪里会有肃清之日,简直狼狈为奸,彼此利用。就中苦熬了我们小百姓,弄得家破人亡,男啼女哭。唉,我也不忍说下去了。
单说当时孙美珠、孙美瑶俩把跟去庄客点名之后,便由五爷领他们到后面新盖的那只西式船厅里头,把大菜台底下的地板揭起,下面是个很深地坑,藏着四箱子弹、三十杆六咪哩九的日本步枪,都拿起了散给众人背好了。他们弟兄俩也就换了轻装扎束。好在细软值钱东西,有的是崔氏带了去,有的美珠、美瑶俩随身带了,便立刻出离家门。临走的时节,依着美瑶,索性放一把火把庄子烧了干净。美珠却极力阻挡说:“留着不讨粥饭吃,也许将来我们还要回来呢。”
美瑶听了哥哥的话,缩了手,然后一行人众离开白庄,一直往青山饮牛河进发。那时节,正是腊将残破的时候,北方冬尽春初天气,有时竟和南五省的二三月相似,温暖非常,有时滴水成冻,寒冷得人擞擞抖。总之,不起风有太阳就暖和,只要乌云满天,狂风匝地,哪怕六月里,也许冷得穿皮衣裳。美珠离开白庄那天,上一日还雪花飘舞,这一天无风而有太阳,便好似春天一样。孙家弟兄俩对于白庄、茶亭两处地方,究竟旧时游钓之地,多少总有一点儿桑梓之情,一朝离开他去,难免依依不舍,所以在马上不住地回头观看。二人之中,美瑶年纪轻,尚没有如何的感触。美珠俯仰身世,料定前途绝没有良好结果,又想起了妻子崔氏,伉俪平素情深,如今为势所迫,不得不分飞两地,心上愈想愈难受,不住地唉声叹气。倒是情愿相随落草的那班人,一个个兴髙采烈,摩拳擦掌,好似一做码子,立刻可以发大财一般,有说有笑,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
又行了一程,直待回过头去,瞧不见白庄的东西两庄形迹,美珠才死心塌地地赶路。赶到未末申初时候,美珠正要想跟兄弟商量今晚投宿的方法,耳边厢猛听得一阵鸽翎声响,美珠便知道有同道的来碍路了。美瑶哪里明白就里,仰面一望,顺手在左胁下抽出一杆七咪喱六三口径日本大正三年仿德国最新式制造的毛瑟手枪来,觑准了第三只鸽子,将机一拨,砰的一声,那只鸽子便饮弹坠地,翅膀扑了一扑,便不动了。
美瑶口里嚷道:“大哥,我们开青龙就得彩,往后去一路顺风哩。”
美珠尚未答言,谁知左边树林里有许多人高喊:“此山是我们开,此树是我们栽,不论双单雁,快献油水来。”
喊声未绝,跟首一排朝天枪,而且有一枪对着美瑶的乌蹄银背小川马射来。幸亏美瑶眼明手快,忙把左手将缰往上一提,那马的两条前蹄向上一掀,这颗子弹在颏下嘘哩的一声穿过。美瑶身子向马的前身一磕,马蹄重又着地,恰巧又是一枪向美瑶上部射来。幸亏美瑶身子没有挺直,在后脑门上边又飞过一子,美瑶趁磕伏之势,把右手的毛瑟手枪弯过去,在马颈下开出一枪。只听树林内哎哟一声,便有另一个人声道:“王第五,足背上挂了彩吗?”
此刻孙家庄客都已伏地散开,准备开枪,向左首树林总攻击。美珠却双手乱摇,禁止庄客开火,自己却对着树林内高声道:“线上的合字,俺孙美珠也,是道儿上同源,要上青牛河探访周二霸天,川资未带,衣帽不周,所以未曾拜山验关。至于合字三光透顶,多多冒犯。姓孙的不是无种杂物,两下免伤江湖义气,缓日加倍补送给合字换季……”
美珠话未说完,林内枪声顿息,路上早雁翅排开,拥出一中队人来。左臂都扎着一块红色兜肚,这种天气却还是把袖口卷起,露出半条臂膊。美珠一瞧,晓得是红缨枪会的好汉,此会乃是大刀会的分支,宗旨是聚众自卫。红、白两缨枪会乃徐州、兖州一带一种有势力的团结,会中不设会长,调度一切悉听老师指挥。老师承传祖师法术,会员身上各带一道符箓,相传可以祛邪却病,枪炮不入。会员每日照例练运气功夫一小时,随身均带标枪一支,哪怕良民入会,下田耕种,此枪亦插置身畔。会中有三大戒律,一不抢夺,二不奸淫,三不怕死。那些走江湖卖膏药糊口的,该会会员居多。内中分长房、二房,在枪缨上区别。枪缨红的是长房,所以叫红缨枪会。枪缨白的便叫白缨枪会,乃是二房。照了会律,那是绝好组织。可惜在这种乱离时世,这种秘密会党又在此山野村庄上混合,绝不会是地方公正团体,安分守己的小百姓多少不论,总得受些累啊。
闲言休絮,书归正传。那队人排开之后,拥出一个首领来上前答话。美珠一瞧,不是外人,乃是长清的赵志成。他本是有名的杀牛好手,在济宁州专管杀牛,他小名叫作阿狗,所以人家都叫他杀牛狗。每月的收入也很大,可惜爱赌,手彩不佳,又没有偏财运,大赌大输,小赌小输,输得连一个妻子、两个女儿都输去,还不觉悟,甚至于被卧替换的小衫裤也都当净输去。后来无人可卖,无物可当,他便约了几个下手,合伙了到济宁州四乡去偷牛,偷了来便杀了变钱。始而呢,人家不觉得,绝不疑心到他是偷牛贼,可是赵狗头一回得了手,胆门子一天大一天,最先一月之中,合伙出去偷条把牛,后来因为同淘分赃不匀,时常窠里反,他便丢了同伙,一个人独自偷去。偷的心念一天狠一天,由一月偷一条变作半月偷一条,再进一步十日偷一条,七日偷一条,五日、三日,甚至按日偷一条,方方团近的牛也被他偷来杀干净了。市面上牛肉一多,行盘也跌了,最先和他合过伙的瞧见他做这样的好买卖,看了眼红,由羡慕化为妒忌,渐渐地替他宣扬出去了。乡下农民也有瞧见过他偷牛时候情形,出头做了见证,先报告堂董。堂董始而不信,但是一来乡农有人证,再者调查堂里,这几月内并没有宰杀多少牛,两下一对,赵狗果然靠不住了。那么先就把他歇生意,然后将他交给这班乡农,由他们处置。那班乡农将赵狗先带到乡下,关在一所武圣庙里,然后商量对付方法。可是他不单偷这一个村庄,别的市集上得了信,都赶来加入主张,有的要把他送官办,有的主张把香烫死他,有的说活埋,有的说活烧,七张八嘴,议了二三天,没有议妥,可是便宜了赵狗儿了。到了第三天晚上,被他挣断了捆住他手足的绳,深宵逃去。一逃逃到滕县该管的凤凰岭地方,聚集了一二百个青皮混混,老实不客气做起土码子来哩。
这还是前清光绪三十年间的事情,直到交了民国,他的案子取消了,他方才算弃邪归正,把历年所积蓄劫夺下来的非义之财做了资本,在峄县地界泥沟和铁山沟两处地方开了两爿三合义成记客寓,自己又入了红缨枪会,算是做正当经纪人了。实在呢,他的两处宝号虽不像《水浒》上揭阳岭李立,十字坡张青、孙二娘等所开的黑店,专售人肉馒首和蒙汗药酒,可是相差也不远,而且时常借着梭巡为名,带了许多会员到各处去遛腿。好在方圆四五百里,里头的土码子跟他都有老交情,他若遇见了小帮客商,硬指他们是土匪,把东西留下来完事。
今天他又是出来放哨,远远瞧见了孙美珠等,他认作买卖来了,故此放鸽翎探信。不料被美瑶打死了一个鸽子,他又认是保镖的达官,那是这一队人必定有有油水的西商在里头,决计是好买卖,故此下了个经风令,就冒冒失失地开火。现在美珠一挂招牌露了相,才知道一条线上的人,故此停止开枪,上前答话。美珠瞧见是赵志成,赶紧地滚鞍下马,上前拉手。
赵狗道:“孙大爷,你不在府上享福,带了这许多弟兄出来混事,替你想想身价和留在外头的交情,如今来做这件事,未免不合算吧。”
美珠叹道:“赵爷不是外人,好表表我们弟兄心迹。我们走这条路,真个是不得已而为之,只为……”接着,美珠把自己的遭遇一一诉说出来。
赵志成一听,跷起大拇指道:“还了得,指日间您要作保主谷总柜当家,总算咱们弟兄俩虽然认识了好几年,可从来没有嘘过。常言道,‘不嘘不亲,嘘嘘也许骨肉至亲’,往后矗风行剪口开爬,仰仗地方正多哩。”
美珠忙道:“赵爷言重了。愚兄弟身入玄门,正要拜山归标,向各香主求讨海底和腰平,烦恳众大哥替愚兄弟掌舵,怎说反这样赐万笠给愚兄弟戴,那不是活活丢人,怕不放马就砸吗?”(按:土匪自称其业曰矗风,行剪口乃上阵冲锋,开爬即动手抢掠。土匪共分十大帮口,玄门乃十帮中之一种,拜山是与土匪往来,归标为实行当土匪,有声名及前辈之土匪曰香主。土匪以票布为自家人互认之标志,腰平者即票布之别称,掌舵代为做主之谓,以高帽子套人曰万笠,失面子曰丢人,第一次出手掳人曰放马,失败曰砸。)赵狗笑道:“海底道情,烂熟得如此,还这样地谦逊吗?缓日上总柜叨扰喜酒,今天时候不早,各走各道,改日再聚吧。”
当下便和美珠们分手。赵狗存心不良,连夜把手下弟兄统进了白庄、茶亭,他的心思原想在孙家的两所宅子里搜刮些值钱东西,谁知一毫贵重东西没有,白费了一番手脚。恨得牙痒痒的,无可发泄,吩咐手下放了一把火,将孙家新旧两所宅子都焚成了一片瓦砾场。所以三天之后,贾金彪会同水陆两警到来拿捉美珠,不料扑了个空,连房子都火烧掉了。贾金彪认是美珠自己烧去的,谁知实在是赵狗做的事。
赵狗烧了孙家两所庄房,无精打采地打算回泥沟,半路上绑着一个男票,仔细一盘问,就是孙美珠家的小马夫大根子。赵狗很为欢喜,把大根子看押起来,预备孙美珠举行开山大典时候,把这大根子送去祭神,倒是一件绝妙礼物,也就呼群啸党,管自回去。


第十五回
护庄桥前初试身手
聚义厅上大显神威

却说孙美珠弟兄俩率了许多不怕死的庄客,在路不止一日,足足走了四天才到青山饮牛河。天伦、天松俩早已得信,把附近一步登天的新爷、正副龙头大爷、心腹大爷、访贤二爷、看家三爷、红旗管事五爷、福禄六爷、巡查大爷、大满九爷、幺满十爷,早都召集自己家中,准备欢迎新总当家。如算上本堂名下的五堂、五执事等等,人数约在五百名以上。天天地在那里盼望美珠到来,直到接着了他拜山的一张铁胎弓,方知真的指日可到了。
那一天手下报到,说孙家兄弟俩带领手下,离庄不远,将次到了。天伦、天松便同着预约来的高高矮矮绿林好汉一齐出接,知照手下小幺,一律武装站班,装点些威严给美珠瞧瞧。安排停当,然后步行到庄门外护庄桥跟首。只见孙美珠当先,已到庄护壕的外岸,一瞧天伦弟兄当头领着一班人站在护城壕里岸,明知欢迎自己而来,所以赶紧滚鞍下骑,抢步过来,自然美瑶也跟哥哥一样离鞍步行。这边周家弟兄也是满面春风,抱拳带笑,迎上前来。恰巧在护庄桥上两碰头,彼此介绍,拉手相见。因为美瑶和周家弟兄是初会,就是美珠跟天松是认识了,和大爷天伦也是初交。况且尚有那一班赶来道喜、参与开山大典和着周家弟兄特地邀来当执事的附近山主等等,自然一一上前寒暄。由周家兄弟两方介绍,嚷了一阵子,然后天松和美珠携手,天伦跟美瑶携手,一同进庄。美珠留心一看,只见从庄门里头站起,一望之间,两厢都站立着长大汉子,手内都拿着军械,标枪、单刀各色俱全,身上都佩着盒子炮。美珠一瞧,这班人见了自己并不行军礼致敬,不过一足才踏进庄门,暗中好似有人指挥似的,即见各人把手中兵器一霎时都搭了起来,真个是枪林刀洞,人要从军械底下经过。美珠明知这是示威,他何等乖巧,忙把自己身上的手枪盒除下来,交给周家的跟人,然后和天松步入庄门,神色不变,谈笑自若,大踱三步地前进。那班绿林中人暗暗称赞。
老五美瑶的态度就不对了。天伦呢,也存心试试美瑶的胆量和腕力,表面上是手挽手地走着,暗中却用力去握美瑶。美瑶本来见他们武装欢迎,心上已经不快,偏是天伦又有意来试他膂力,他是从小就练沙包和马鞍石功夫,所以是有巧劲可借,天伦不过凭一点儿蛮力,哪里握得过他?美瑶一面走着,一面步步加工,越跑越紧。开场天伦还熬得住,后来渐渐不济事,那条手好似上了拶指一般,痛入心髓。加之美瑶年轻好胜,将到周家的聚义厅上,索性用尽平生之力,把天伦那条手一拶,天伦顿然间满身淌汗,莫说手指,连那条膀子都被美瑶按着寸关尺三步锁住,也由痛而麻了,不觉冲口吐出“哎哟”二字。美瑶微微一笑。那时大家已踏上大厅,美瑶就借劲一松手,天伦几乎栽倒,晃出了四五步,还是立脚不牢。两边都是惯家,都明白大周受了小孙的暗亏。可是天伦虽丢了一点儿小面子,从此却跟美瑶留了一点儿心迹。后来,美瑶的性命就断送在今天占了人家一点儿小便宜上。
大家到了厅上,彼此又谦逊一回,然后归座。他们虽然都是盗匪,可是十八句头的一个帽子跟官场一样,美珠把在座诸人一一敷衍过来,然后再提本人目前之事。
天松道:“孙哥,您毕竟是安居的良心,哪里有闲空工夫留神杂七杂八之事?咱们这里乃是胶县大珠山,老王八、李疤眼、曹二虎三位大锤前辈带来的信,他们那边是薛家岛的孙百万从线上跑进了公门,改编过了,和官场接近。贾金彪在省里控告的消息就是打从他那一边来的,这也是我们洪门有福。当初响马党秦琼秦二祖爷,要不是老杨林把他背灯游街,也不会上瓦岗寨做混世魔王殿前元帅。这一回贾金彪这狗入的不跟孙哥作对,孙哥哪里肯和我们三界弟兄往来呢?”说完,哈哈大笑。
美珠谦逊了一回。天松又开口道:“保主谷总柜当家,这一把交椅除了孙大哥,简査没有人够格,咱们弟兄斗胆,已经代为择定黄道吉日。今年一来隆冬岁底天气严寒,有风雨霜雪的关系,远道弟兄不能到来;二来跟前都是一家人,说句不多心的话,我们做买卖的全仗这时候做几件大买卖,存积好了,明年的荒三苦六,不致闹饥荒,所以不便开山去耽误人家黄金时代。要是不大规模举动,马马虎虎地行开山典礼,莫说亵渎了你们贤昆仲,一辈子要奇才不显,就是我们对于保主谷,这么大一个总柜地势上也太轻慢了,故此今年不举行。咱们叔老太爷定的明年元宵佳节,请孙大哥登山创业,接手办那保主谷总柜。”
美瑶忙摇手道:“二哥不说这话,小弟荒唐记不起,二哥一提,小弟可以想起了。令叔虬龙太岁四海闻名,咱们做小辈的当得扶助这位老人家当总柜。”
天松道:“家叔代理了三年,一毫进步没有,故此命小弟访贤,一定要推贤让能。我们当盗匪的自知甚明,干事也干得痛快,做事要做得服众。不像那些混账王八蛋的什么官,不问人才的好坏,第一要义只消会吹牛、会拍马,哪怕昏庸贪墨,不是人做的东西,也尸位素餐,老是盘踞要津不走。说句夸口话,咱们当绿林好汉,义气行为胜过这些狗官万倍。况且家叔常记着我们祖师爷的训诰,祖师爷不是说‘十里青山一色幽,前人世界后人收。后人收得须留意,还有收成在后头’吗?所以这把交椅请孙大哥不必让吧。”
美珠道:“兄弟出身草野,那开山大典一点儿不明白。”
天伦接口道:“这不要紧,横竖明天跟诸葛老三会面了,他自会替您调度。”
当下厅上已预备开饭,请孙家弟兄的一桌格外考究,四素六荤,其余的都是二荤二素。大家入席,今天是头次请美珠,所以规矩格外严肃,由保主谷陪堂执事执行。此人就是双槐谷的褚恩崇,胸前抽出一把明晃晃雪亮利刃,手下端过一大盘高粱和着一只大雄鸡,恩崇便把那只鸡提在手中,在它颈上抹了一刀,那血淋下来,正淋在盘内酒中。然后各人过去,身边摸出小刀,有的在臂上,有的在手指上,划开了些,挂些血出来,滴在那酒内。那褚恩崇丢了鸡,又走到美珠的正席上,把刀举在那只红烧牛蹄碗内,剜了一块,却对准了美珠的咽喉直刺过来。那边美瑶见了,顿然变色,直站起来要掏枪扳机。毕竟美珠艺高人胆大,毫不慌张,静等他那块刀上肉戳过来,离自己不远,口内才说声:“劳驾!”张开口来,把刀头上那块肉望口内一噙,两条手在台子上一掀,一点儿虚劲一借,上下三十六个牙齿都像钢的一般,噙着刀尖,将头往上一昂。褚恩崇冷不防这一手,手劲一松,被美珠连刀噙了过去,然后从容不迫地把刀尖牛肉用舌卷了下来,一伸手把利刃在口内抽出,用劲一拗,拗成个弯形,顺手向地上一掷,笑道:“这东西太没用。”
那边美瑶方才放心,当下在座诸人一个个目定口呆。褚恩崇第一个跷起大拇指道:“有种!这才是好汉!”
合席之人都同声喊道:“好汉!有种!”
从这一席散后,大众对于孙美珠更加信任威服了。到了来年元宵,美珠便接手抱犊峪的总柜。开山的那日,赵志成把大根子送来,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非但把他撕票,而且将他开膛祭山。但是,贾金彪存心要报前仇,究竟被他买通了赵志成,把美珠骗到兖州,枭首示众。那抱犊峪的总柜便归美瑶执掌,要替兄报仇,才闹出去年临城那件惊天动地大绑票的案子。其中详细情形,当时各报上早已沸沸扬扬地登载,诸位想来都已知道,我也不赘述了。

第十六回
帮外教赶脚遇危机
规良朋故人持正义

小子作了这篇《山东响马传》,曾在《侦探世界》上分期登过,没有登到一半,却接到泰安分公司总理刘小辫子的一封来信。那信上头开场是照例的寒暄,慢慢叙述到我作这篇小说问题,据说他也见过,很有几句赞美之词,以下又道:
赶脚史于今年九月初送客赴安丘,路经高密县该管庙户庄地方,为走票者挂红。(不常为匪,有时遇单身客而见财起意者谓之走票,杀人名为挂红,皆匪中之春典,即切口也。非学习戏剧之票友,偶然袍笏登场,亦称走票之谓也。)
赶脚史本玲珑空子,与各帮英雄好汉皆有交情,依理不会失风。究其失风之理由,因开武班子之当家者,责其不应家帮外教,往往在隔教之人面前放龙。近且有形诸笔墨,将线上情形拓成黑头,于弟兄们买卖上很有阻碍,故劈之以灭其口。(非个中人而知个中事者曰玲珑空子,出事谓之失风,专门劫掠为事者曰开武班子,以个中情事告之外人则曰家帮外教,道不同不相为谋者曰隔教,泄露机密为放龙,书籍及信札则名黑头,杀一名劈,此皆匪徒隐语也。)
胶东绿林本以高密、诸城、安丘三县为最甚,不过皆属零星小股,或三十一队,或五十一群,其力量至多不过架票勒赎,实无攻城略地之能力与野心。倘官厅派兵攻剿,则殊难下手,盖兵来则去,兵去则来,究其故,土地麻子居多,不比客帮之大队人马也。其中稍稍著名者,则有王贵卿领班之三百五六十人,专在高安交界,沿滩河两岸活动,其势力范围约占三四十个庄镇村集。其次则有杨大神之二百余人一股,在诸安交界活动;曹二虎一百二十余人一股,在安丘、南乡一带活动;高二虎二百余人一股,在诸城北乡活动。高密西北则有李玉龙等二百余人一股,高密城子村则有田老九二百余人一股,高密西乡则有钟斗之一百五六十人,高密凉台一带则有黄九江之一百二三十人一股,安丘景芝镇附近则有李平头、王一百四五十人一股,高密贾哥庄一带则有于光有八九十人一股,高密距城河一带则有李二杆子一百余人一股。其势力所及,有布达三四十村落者,起码一二十村庄。
杀赶脚史者则为董裤腰一股无疑,其部下弟兄约有一百七八十人,专在高密、庙户庄一带出没,亦资格老练之麻子,非新上跳板者也。彼辈绝非不知赶脚史平素为人,所以欲戕害之主因,舍传闻之恨其放龙以外,谅无别故。赶脚史生平心直口快,对于麻子情形固异常熟悉,所谓“在隔教之人面前放龙”一语,理势所不免,不过将线上情形拓成黑头,除足下(指著者)之《山东响马传》外,尚无其他有关系之文字。再者,孙五已受中央政府之招抚,其部下改编为独立混成旅,驻防临沂等地。据弟(刘小辫子自称)之鄙意,足下之佳著何不即不了了之?盖在足下,不过以谠论规人,亦知身干法网者,是否受绳则直,而况啸聚长林丰草,久处深山绝壑之徒,今多南面而握虎符钤韬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岩墙之下,明哲保身者尚且不立,况复为捋虎须、拔龙角之完全危险性质之事耶?一得之愚,幸三思焉。
小子读过了这封信,仔细一想,刘小辫子的确是阅历有得之言,但在我讲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仍旧把它作完。不过想起了赶脚史,不免有些黯然神伤。至于孙美瑶后来忽被山东兖州镇守使张培荣、山东新军执法劳务处处长吴可章俩骗到枣庄中兴煤矿公司斩首,其部下周、郭两团,全旅缴械解散,这倒是我所料不及的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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