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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高普《绝地通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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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0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孤鶴 于 2025-4-26 10:1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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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重要的是,它能将读者带往何方
听说人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就会陷入一种只剩一张嘴的窘境,虽然我自认还没到那个年龄阶段,但这几年我的确是靠一张嘴在吃饭(更正确的说是靠一副纸笔、一部电脑以及键盘),肠枯思竭的想像著,不断挖掘过往的人生材料。
有人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大概就是看准了这阶段心态上的沉溺。对往日过于怀念,确实是一件很打击积极性的事,然而对出书写自序来说,这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开场方式。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为这个开场感到抱歉),就已经是一个很爱看书的儿童了。小时候由于家里书多,十岁以前接触的多是各类童话故事,儿童读物,此外还有一套白话文版的《中国古典小说丛刊》。这套丛刊的内容是历朝各代的传奇话本─以今天的角度来看,应该都是些大众取向的类型小说吧?
我今天会走上写小说的路子,也许就是在当年那段时期种下的远因。
直到小学五、六年级,我才知道世上有一种叫租书店的文创产业,和大多数那个年代的男男女女一样,我与各种闲书结下的不解之缘,就是从租书店开始的。
那个年代的租书店,都是些很不称头的漆黑店面,书柜里弥漫着难闻的发霉味道,现代化的连锁租书店要几年后才会出现,但我们却在那读了一、二十年的武侠书,到如今,连最大的连锁租书店都要歇业了。
感伤的事晚点再说,总之我就是在租书店里认识了金古梁温黄等几位大家,还有司马翎、卧龙生、云中岳和李凉等诸多武侠前辈。
那时可没有甚么武侠征文比赛,也不需要办武侠征文比赛,整个社会的氛围就是一场大型的征文比赛:名家辈出,各逞笔锋,报刊与出版社蓬勃发展,只怕作者写不出来,不怕写出来没有人看,那是一个武侠真正的黄金年代。
如今时代不一样了,武侠的阅读风气大不如前,群众的注意力被各种媒体大量分散,写书出书的机会少了,所以我们这些创作者才要一次又一次参加各种征文比赛,寻求各种可能的曝光机会。
这部书的出版,就是一段追求、失落、砍掉重练、再次追求等过程的一个剪影。
我曾经在温世仁武侠大赛的感言里留下这一段话:写这部书的时候,我每天都在记录自己的写作状态,这过程对我来说十分有趣,十分艰辛,也十分重要,就仿佛一名武者在武道上做出探索……至于得不得奖,得什么奖,且都随他去吧。
会这样说并不是我比较豁达,我当然也想得奖,但是在一场竞赛中,参赛者除了要与不知名的对手竞争之外,更要与来自黑暗料理界的评审们的品味做出竞争,能操之在我的东西实在不多,豁达也是不得不然。
得了奖固然高兴,但在这一次次成功失败的过程当中,人往往会迷失自己,会以能否得奖为第一要务,忘了自己为甚么要创作。
那么,我是为了甚么而创作的呢?
好多年前我曾经在远方工作(这又是一个「当年勇」),在当时我面临了一个人生中的大低潮,那时陪在我身边的,是一套黄易的《大唐双龙传》,每天下班后躺在沙发里看上一两章,是我一天中最大的快乐。
这种快乐虽然短暂,生活中的琐事也不会因此消失不见,但我确实在阅读中得到了抚慰。好的小说就是有这种魔力,能让人随故事欢喜,随故事悲伤,从主角的奋斗过程中得到安慰。
我也由此知道,一部小说重要的不是书评家给它甚么勋奖,而是它能将读者带往何方,这才是一部小说的真正价值。
我希望我的创作也能有此价值,让读者有阅读上的享受,为这些故事而感动,让读者在想投入时能尽情投入,就像《大唐双龙传》带给我的东西一样。
而后才是把书一部部的写下去,如果可以,让这部书写得比上一部书更好,让下一部书写得比这一部书更好。
《绝地通天》是一部比较架空的武侠小说,没有特定的时代背景,武林的样貌也不像众多前辈那样遵循传统,然而不论时空怎么变幻,这都是一部在讲人的小说。
主角是一名有「学习障碍」的少年,对文字的辨别和学习能力很差,学文是肯定不成的,那么学武呢?
这一点很有意思,照说武艺和文事是两个极端,学文不成,学武总该不是问题吧?然而事情又好像没那么简单,到底是如何不简单,请大家翻开书后再慢慢体会。
包括主人翁在内,每个有学习障碍的人情况都经常不一样,主人翁的表现恰好是对文字的掌握有其困难,造成他学习上的自卑。
许多人对「学习障碍」这件事都不甚了了,连我也是在查过资料后才有一些体认,身处网路时代的我们都尚且如此了,更何况是在古代?
有学习障碍的人不一定就是笨,相反的往往还很聪明。只是我们的教育是以一种无差别的方式在对待所有学生,这是一种方便,但却也十分死板。
如果把主人翁比喻成一部电脑,那么这部电脑缺少的是一种文字输入设备,试想一部没有键盘的超级电脑,你怎么能要求它完成想要的各项计算工作?
因材施教,因地制宜,连服务业都能按客户的差异采用不同的客制化流程,为甚么教育做不到呢?
推而广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质和天赋,了解这些特质天赋,才是因材施教的基础。我们若都能更早更多的了解自己,这个社会不会发生那么多生涯规画上的憾事。
能生活在这个自由选择职业的时代,是我们每个人的幸运,我们不该辜负这种幸运,也不该把自己的固执强加在他人身上。
囉哩八嗦的话就说到这为止,再次感谢大家支持,更要感谢明日工作室的主编、编辑和美编们(我总是忘了在自序里做出感谢,但这次没忘XD),没有妳们这本书做不出来。
请大家慢慢看书吧!





 楼主| 发表于 10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壹章 鲁庄夺宝



《武经‧五武林考》
昔天有列宿,地有州域,武林诸路则以山岭为盘,江河为界,分天下为五地,各地以其风土陶贤养能,是故北武林刚健质朴,东武林风雅秀逸,中州武林中正平和,西南武林轻捷短快,海南武林奇险诡祕。


少年蹲在大树下,手拿树枝在沙堆中轻轻一横,往右斜切下去。
「鬼爪……刨棺,转……转尸横……遍野……。」
少年口中唸唸有词,左手伸爪,随着树枝斜劈出去。
「不对,这一手在势尽之前当有一个短停,否则容易为敌所乘。」
树枝在沙地上画的线条,看不出来是字还是图形,很凌乱,然而在凌乱之中,却隐然有一种流畅通透的逸气,与少年的气质十分吻合。
少年一边划线,一边随线条伸掌出爪,仿佛这堆沙就是他的祕笈一样?
他的手忽然停下,见到树枝尖端有一只蚂蚁,在粗糙的裂皮上跑来跑去,显得十分仓皇。少年刹那间笑了出来,温柔的在沙地上抖落那只蚂蚁,哂道:「快走吧,这里危险。」
此时晚风拂过,将少年的发鬓和浏海都吹扬起来,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脚步声接近,几个呼吸间便纵跃至他背后,少年似乎没听见,也没回头,仍然在大树下维持蹲姿。
背后那人冷哼说:「新来的,你还愣在那里干嘛,走啦!」
x x x
几名夜行人窜上树梢,藉著树枝的弹力跃进一排黑瓦砖墙之内。
这些人一个个体势非凡,有的魁梧拔硕,有的轻捷似猿,其中更还有一个挺著一肚子肥肉,每一纵跃,肚皮上的油都随身躯颠荡不已,好像是一团嫩豆腐一般。少年匆忙跟在他们背后,既没有落队,也没有追近,始终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他的双眼在黑夜里亮如星火,朝这些人背上扫啊扫的,仿佛在捕捉他们的动态。
最魁梧的那人,肩头扛着一只特别大的麻布袋,也不知里头装着甚么?
「三师兄体态虽然魁梧,可行动纵跃间法度严谨,尽管背一只大麻袋,奔速却绝不逊于矮瘦的五师兄呢。」少年心中思忖一会儿,又想:「然而若论轻功,还是四师兄的天分最高,纵跃之间浑不费力,可他偏偏生得如此肥胖?」
眼前是一爿连绵大宅,宅院里的格局极其错综,有好几重山墙在朱楼之间阻隔,复杂得宛若一座迷宫。几个人来到一处墙洞边,朝墙洞内窥伺了一会儿,见无动静,从墙洞蹿进内院。
正伏行间,忽然听到院落的朱楼里传来声响,木板门嘎叽打开。
几个人吓了一跳,同时垫步往几株老柏树上一跃─这一急跃,各人的轻功登时分了高下─身材最魁梧的壮汉,纵跃时几乎没把柏树压折了一根,连忙抱紧树干。矮瘦子急跃急停,在树枝上也有点晃荡。唯独那名大胖子,浑身油脂仿佛不带重量似的,轻飘飘的纵入树桠之间,好像二两棉花一般。
朱楼走出来两名护院,提着大红色的灯笼,往四下一照,见到毫无异状,按剑走出院落之外。
胖子见那两人越走越远,心中忖说:「那个愣小子呢?」他四下张望,一愣,定睛看着自己的脚下─只见少年像一头熊似的爬在老柏树的中段,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模样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护院走远了之后,院落里才又恢复宁静。壮汉从树梢上跃下来说:「大师兄呢,不是说好了在『听涛阁』等他吗?」
胖子摇摇头跃下树枝。
矮瘦子也跃了下来,不满道:「大师兄该不会爽约了吧,独自留下咱们几个?」他的声音十分尖利,说话快得像一串连珠砲似的,个性似乎也很急躁。
胖子眉头皱出了几叠折子,没回答他。
「不能吧?」壮汉压低声音,「大师兄说好了不见不散,这件事又那么要紧,会不来吗?」
「哼哼,难说。」矮瘦子道。
「师兄,你们看那块牌匾。」少年发出惊呼,在树上指著朱楼的楼顶。
这栋朱楼,拔地约有七八丈,一重楼挑出一重水簷,在第三重水簷之下,高挂著一块木头牌匾,牌匾上横书著「代代流徽」四个大字。右手边第二个「代」字上,隐现着墨绿色的萤光。
「是『青尸铜绿』!」矮瘦子诧异一会,横眉朝那少年冷笑:「臭小子眼睛倒挺利的?」
壮汉不明白说:「但……但这甚么意思,大师兄是要咱们在这等他吗?」
「应该不是。」胖子琢磨一会儿,也不很明白牌匾上的意思。
「右二……是不是指右边第二间院落?」少年忍不住说道。
「右二……对!那个『代』字不正是右边第二个字吗?」壮汉惊喜的捶了一下手心。
胖子深吸一口气,注视著少年像猫一般的大眼珠,脸部的表情有点怪,说不出是赞赏,还是疑猜?
矮瘦子忽地嗤笑一声,嘲讽说:「听这臭小子说的活灵活现,好像你是大师兄肚里的『交心虫』似的─我问你,那块牌匾写的是哪几个字,唸给咱们听听?」
少年愣住,没料到矮瘦子会突然问他这个?
「我叫你唸唸牌匾上的字!」矮瘦子厉声说。
少年脸色煞白,仿佛这对他是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就见他疙疙瘩瘩,一个字一个字哽在嗓子眼里,说道:「代……代代……代代……」他仿佛不认得字,可说不认得字,却又有点不像?
「代甚么代啊、那么多代!没看见后两个是不同字吗─剩下的呢?」
「代……代代流『微』……。」
矮瘦子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代代流微,老三、老四,你们听听……代代流微,哈哈哈哈!」
壮汉好像在看一出野台戏似的,也跟他大笑出来:「代代流微,嘿,这可不是代代流微吗?」
少年再怎么不懂,也晓得自己唸错字了,窘得满脸通红。
「好啦!」胖子冷峻的打断他们,朝院落外眺望几眼,小声说:「时候已然不早了,咱们若真晚到了一时半刻,瞧大师兄会怎么对付咱们。」
x x x
静思阁里,燻香袅袅缭绕,一股青烟从鎏金的红铜香炉里蜿蜒出来,缓缓流到梁架上。
黑檀木太师椅里,坐着一名锦带珠袍的壮年男子,冷著脸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令嫒姿容绝丽,艳冠群芳,兼是阴月阴日阴时生人,本座心向往之久矣,欲收其为堂前榻下之「停殡女」,望庄主不吝割爱。十日后本座将亲自派人前往相迎,特此谨告。
                                                                  鬼棺门门主符荫亲笔

「该死!」
壮年人怒拍桌面,震得八仙桌上一张白色信笺微微一跳,飘落到地上。那张信笺比一只手掌略大一些,正面写满了蝇头小篆,每一笔画都力透纸背,显得笔势颇为不凡。
他怒视地面上的信笺一会儿,握紧拳头说:「吴公,你怎么看?」
八仙桌旁,站着一名六七十岁的老者,缓缓拾起信笺说:「庄主,这件事不可视之等闲。」
「此话怎讲?」
「这个名叫符荫之人,是鬼棺门现任门主,而鬼棺门是近几年西南一支极兴旺的门派,势头之大,如日方中,如今居然有冒犯小姐之意,咱们不可不防啊。」
老者背挺驼,脸挺皱,瞧模样就像一名年迈的管事,可身上穿的却比壮年人还要华丽,金色缎带银锦袍,连说话时一口牙都是金的,仿佛他才是主子一般?
壮年人毫不在意这些,只说:「鬼棺门势大那是不错,但他们送这封信时鬼鬼祟祟,就以一根乌骨钉钉在偏厅侧堂的桌上,连送信人都不敢露面。堂堂一门大派,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方式?」他摇头蔑笑:「我瞧是假充的吧?」
「九成不是。」老者吴公上前一步说:「庄主您有所不知,鬼棺门是武林中有数的邪魔外道,没人清楚他们的底细,只知道这批人行事邪诡,越是有违武林常规之事,他们做来越是痛快。依老夫看,这般送信反倒坐实了送信者确是鬼棺门人,否则不至于如此鬼祟。」
庄主这才有些担心,喃喃自语说:「难道真是鬼棺门嚜?」他用指节轻敲桌面,想了一会儿,仍然无法理解,「倘若他们真这么邪诡,又为何那么明目张胆的说要掳走婥儿,这一手未免也太托大了吧?他当我们庄里无人吗?」
吴公也是满脸疑惑,沉吟了半天,提醒他说:「这些事且不忙慢慢去想,更重要的是,可不能让小姐真出了事啊。」
庄主一凛,点头说:「你说的对,其他事不妨慢慢再想─庄里的人都指派好了吗?」
吴公颔首,眼瞳里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老夫早已经安排好啦,要儿郎们近日加倍小心。不过老夫以为,光靠咱们庄里这些布置,恐怕……」
「怎么,我鲁庄百来名庄丁护院,个个都身负武艺,难道还不足以应付?」
吴公苦笑一下说:「庄主,咱们这些护院的身手虽说都不差,可拿到武林中和人一比,还真没法子搆得上台盘,就算添上咱们的机关器械,老夫也以为仍然不够,大大不够呢。」
庄主面色沉严下来:「那么依你看?」
「依老夫看,咱们得讨救兵。」
庄主整个人僵住,眉宇间隐含一丝怒意。
「庄主,咱们才迁来西南没几年,与西南武林各门各派,鲜有交情,纵有,对方也不可能为了咱们得罪鬼棺门,唯今之计,只有找南宫盟主─」
「你在胡说些甚么!」鲁庄主不知怎地发了火,一拍椅臂怒道:「要我去找南宫铁彦,这不可能!你忘了咱们当初是为甚么迁庄吗?」
吴公似乎早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也不争辩甚么,垂手说:「庄主,请以小姐的安危为重。」
忽然门外响起一把脆喊声,说道:「爹,不用找甚么帮手啦,咱们不需要别人帮忙!」
那把脆喊声推门而入。
x x x
跃过两重院落,师兄弟几个人无声坠地。
矮瘦子看了周遭几眼,万籁俱寂,院落中没有半条人影。「伫雨阁?」他抬头仰望着眼前阁楼,在拔茁中带着点秀逸,楼上突出的眺栏,通身都是朱红色的。「怪,大师兄也不在这里─难道臭小子猜错了?」
少年随师兄们高来低去,翻墙爬树,这时略有些喘。他听矮瘦子语气不善,连忙压低头。
「臭小子,你刚才说甚么右二,右甚么二?大师兄人呢?」矮瘦子语气越发阴沉。
「五师兄……我……我……。」
「大家噤声。」胖子从刚才一进到院落中,就发觉有点儿不对,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不浓烈,但确实存在着。他瞥了矮小的五师弟一眼,斥道:「师弟,你别没事老扯这些,入了敌庄别把敌人不当一回事─走,咱们进楼去探探。」
「大师兄会在阁楼里?」高壮的汉子看了阁楼几眼,咽了一口口水,「这里该不会就是那小娘儿的闺房,而大师兄他……他……啊呦不好,咱们快点进去瞧瞧,别叫大师兄一人占了先啦。」
胖子横他一眼,正想踏上阁楼的石阶,忽然有一道人影从树丛中窜了出来,站在皎洁的月光下。
这个人一身雪白,在阴暗的背景色里极其醒目,毫无夜行人的避讳。他不单衣服雪白,连脸色也极其雪白,与衣服不同的是,这股雪白里,似乎带着点浅青色调?
「你们来了?」白衣人和颜悦色说。
胖子和壮汉等人一见到他,脚步都是一顿,没来由头皮起了无数疙瘩,白衣人对他们而言,仿佛比这座陌生的庄园还要危险得多?
「大师兄,原来你早就到啦。」他们忐忑的围到白衣人身边。
白衣人嘴角往上一牵,一张俊脸绿幽幽的问:「你们刚才说我甚么来着,我听得不怎么真切?」
壮汉当场倒抽一口凉气,垮著肩膀苦笑,忽然见到大师兄垂落的两只手上,隐然有几抹血渍?他惊讶说:「大师兄,你的手?」
大师兄抬起双手,宛如白玉一般的手心和手背上,的确有几抹血渍,顺着他的手心,汇聚在掌纹中。他温柔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对这些血渍很感兴趣,轻轻一抹说:「刚才有几只讨厌的蚊子同我捣乱,现在没事啦。」
几名师弟不约而同瞄向他刚才走出来的那片树丛,树丛底下瞧不出甚么,却有两滩血水流了出来。他们望回大师兄脸上,见他笑得依旧十分温和。
「你们怎么找到这的?看到我的记号了吗?」
矮瘦子涌出一通冷汗,不敢回他,手指轻杵壮汉。
壮汉强笑说:「是那块牌匾吧,咱们见到啦。」
「好眼力。」大师兄眼珠一亮,「是谁猜到我在右边第二座院落的?四师弟,是你吗?」
胖子四师弟心中恶寒,总觉得大师兄这股笑容,像是不带甚么好意,连忙摇头说:「大师兄明鉴,我可没那么好头脑─是小师弟猜出来的。」
少年在众人背后站着,见他们忽然都看着自己,心中有些忐忑。
大师兄啧了一下舌头说:「是小师弟猜出来的吗,了不起!」
少年心中更忐忑了。
「师兄你还说他了不起,这小子目不识丁,竟连牌匾都唸错了呢。」矮瘦子不屑道。
大师兄冷冷瞅他一眼,随后才温和说:「小师弟,原来你不识字啊,这个我可不知道。」
少年窘迫得无以为继。
「不要紧,咱们鬼棺门可不是拿来考状元用的,不识字倒也无妨。」
少年听了精神一振:「真的?」
大师兄友善的朝他颔首,向其他人说:「东西都带来了吗?」
壮汉急忙把肩膀上的麻布袋卸下来,解开麻袋上的束绳,在大师兄面前扯开:「都带来啦,这些玩意可真不轻─大师兄,咱们这趟不是为那小娘儿来的吗?带这些玩意干嘛啊?」
麻袋里装着三五枝粗如儿臂的铁条,铁条底下压着许多凿锥和钻头一类的工具。
大师兄弯腰检视这批看来像是匠作时才用到的器具,好一会后满意道:「你一直提那小娘儿,但那小娘儿如今在哪,你可知道?」
壮汉搔著发量稀疏的脑袋,「小娘儿在哪,不就在刚才的『听涛阁』里吗?咱们早前才打听过,不然还能在哪儿?」
胖子举一反三,登时理解了大师兄的意思,「大师兄是说,小娘儿已不在听涛阁里,而在这个伫雨阁中?」
「哈哈哈哈!」大师兄肆无忌惮的拍手笑道:「好你个四师弟,师父常说你头脑清楚,是几名师兄弟中的智多星,瞧来确是不错─不错,不错,当真不错!」
他这把笑声把众人吓了一跳,众人急忙望向四周,就怕庄里有人听到。好在半天之后,甚么动静都没有,唯有蝉虫和树蛙在嘓嘓鸣唱。胖子怵然问说:「大师兄?」
大师兄夷然无惧说:「放心吧,刚才那小娘儿才从这里离开,带走了大部分人手,此刻咱们十分安全……」他像是想到甚么好笑的事,哄笑道:「嘿,此刻咱们十分『安全』,嘿嘿!」
其余人直到此刻才放松下来,矮瘦子随着他笑:「大师兄也真会说笑,鲁家庄算甚么,纵使惊动了全庄,咱们还怕走不脱吗─只是有个碍手碍脚的小子,麻烦一点罢啦。」他斜眼睨视少年。
大师兄将他的恶毒看在眼内,知道这个师弟自小猥琐,对俊俏的同龄人向来反感,偏生他在门中地位不高,能供他出气的对象还真不多,如今多了个小师弟,哪还不懂要好好把握?
「倘若真出事了,有你在他身旁,还怕保不住他吗?」他似笑非笑说道。
矮汉嫌恶的啐出一口唾沫。
胖子不想节外生枝,抢断道:「鲁家庄纵然有了警戒,但绝料不到咱们今晚就来,而不是等到十日后,所以情势对咱们十分有利。」
大师兄微笑不语。
壮汉也跟风道:「四师弟说得极是,亏这鲁家还以机关见长,整座庄园像是不设防似的,真可笑。」
大师兄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讲,机关消息,大抵都是设在屋内,咱们人在屋外,机关也拿咱们没用啊。」他看了几人一眼,又说:「其实对方也绝非毫无防备,你看鲁家小姐不就换地方吗?若非我早留意着他们,咱们这会儿还在听涛阁里纳凉呢,你说是吧?」
壮汉讷讷点头,兴奋说:「那咱们这就先进屋等著吧,等鲁家小娘儿一回来,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大师兄苦笑摇头。
壮汉不解,刚想问,少年忽道:「不能进屋。」
矮瘦子作势要打他:「臭小子你插甚么嘴,话挺多的嘛!」
大师兄闪电一般扣住他手腕。矮瘦子闷哼一声,好像被一枝铁钳给钳住了,骇异道:「大师兄,你……你……」大师兄手指一根根松开,看都不看他一眼,逐字逐句问:「小师弟,你说咱们为甚么不能进去?」
听他这话分明也是这么想的,却还要多此一问。
壮汉挠挠后脑杓,完全没寻思出甚么道理,胖子微一思忖,暗叫:「原来如此!」
就听少年说:「鲁家庄既然以机关见长,遇上事后,偏要将小姐迁来这……这座伫雨阁,想必是楼里另有玄机……说不定这座楼,正有甚么机关在?」
大师兄眸子里精芒毕露,击节道:「聪明!可惜,可惜……唉……」他的表情既是赞赏,又是惋惜,没人晓得他想甚么?
壮汉这才醒悟,讶道:「呀,不错,这栋楼里肯定有机关!瞧你不出─」他说到这旋即闭口,不想在众人面前褒美少年。
矮瘦子心里满不是味,也暗叫一声:「臭小子,瞧你不出─」若要他称许少年,简直比砍他一刀还令他难受,他干咳几下说:「那么咱们在屋外等行啦,又不是非进屋不可。」
大师兄笑得高深莫测,摇头道:「不,你们几个在屋子外等,我另外有去处。」
x x x
「爹,咱们不必找南宫叔叔,咱们庄里又不是没人?」
香风卷进静思阁里,一名美若谪仙的少女,绰然俏立在鲁庄主面前。这名少女容颜奇美,唇若点绛俏目流波,肌肤白得犹如初雪,一张标致的瓜子脸蛋,和庄主的宽下巴完全不像?她的容颜虽然灵秀,但眼神中却流淌著一股英气,绝不同于一般弱女子。尤其独特的是,她眉心上还有一道桃红色的纵纹,宛如春樱破初雪,美得不可方物。
鲁庄主一见少女,眉头忍不住向中央堆高,不悦道:「君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下,来静思阁做甚?」
少女唉声叹气说:「人家睡不着嘛。」她睨了门外尾随的护院一眼,心中烦闷,砰一声把门甩上,「爹,您下令把他们撤了好不,整天跟着人家,烦不烦啊?」
庄主朝身边的吴公望了一眼,无奈道:「派人跟着是为了保护妳,妳就先忍耐一阵,等这几天风头一过,爹一定帮妳把人撤了,好吧?」他的脸色虽然冷肃,但对女儿倒是有商有量。
少女忿忿哼了一声,搥手顿足说:「这鬼棺门究竟是甚么玩意儿,竟敢来惹咱们鲁家─咱们干嘛不出手教训他们啊!」
房间里两个男人都哭笑不得,心想这女娃真不晓事,鬼棺门何等门派,岂是妳说教训就能教训?谁教训谁还未可知呢?
驼背的吴公捋须说:「我的小姐,妳真懂鬼棺门是甚么『玩意』吗?他们不好惹,不好惹啊!」
少女和吴公感情似乎挺好,上前揽着他的手臂,嗔道:「吴公,你明知人家不懂,人家都快被他们给烦死啦!」
吴公被她逗乐了,伸手拍拍她手背。
少女眼珠一转,突然掐一个剑诀,袭刺往吴公脖子,「吴公看招!」
老者吃了一惊,当即往右方撤退一步。少女不依不饶,掐剑诀加速追击。老者肩不动手不抬,在原地侧转半周,以高耸的背脊接过她剑指。
少女没料他应变如此迅快,手指在龟壳般的骨头背上一杵,啊呦叫了出来。
鲁庄主斥道:「君婥妳做甚么,小孩子家这般没礼数!」
吴公见鲁君婥握紧手指,表情痛苦得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不妨事,不妨事,小姐考校起老夫武功来啦。」
鲁君婥咬紧下唇说:「吴公你真可恶,这招又叫甚么,龟背翻身吗?怎么从没见你教过我?」又说:「我一直奇怪你这背里到底藏了甚么,怎么总那么硬哪?」
鲁庄主和吴公都失笑出声。
吴公轻拍鲁君婥肩膀,十二分亲切里倒有三分怜惜,喟叹说:「妳这小丫头就爱胡闹,要是夫人还在─」他只说出一句话,庄主和鲁君婥的脸色就都一变。
吴公顿时哑了,掐著嗓子眼咳道:「我是说这鬼棺门的来头,当真不小,听说……听说……咳,咳咳!」
鲁君婥听他提起「夫人」二字,眼眶登时红了,难过得扫了父亲一眼。
庄主是甚么人生历练,哪会不懂得掩藏心事,深吸了一口气,笑道:「鲁公你说鬼棺门怎么了?」
吴公喉咙好像真卡了一块骨头,不住呛咳道:「听说那鬼棺门─咳!与海南武林─咳咳!与海南武林关系匪浅呢!」
庄主这时才真正吃了一惊,震撼道:「海南武林?那怎么会?」
鲁君婥也恢复了神气,吸了吸鼻子:「爹,海南武林不是『五武林』中,最古怪而又神祕的一支吗?」
庄主瞥她一眼,浩叹说:「谁说不是,海南武林地处南疆靠海,人物与武功俱都以奇诡称著,向来是五武林中的异数……吴公,怎么你说鬼棺门与他们竟有关连?」
吴公解释说:「老夫也只是听闻罢啦,江湖都在传言,说鬼棺门门主符荫的武功阴毒之至,一双鬼爪能断铁裂金,爪劲里更蕴著奇毒,与海南澹州某一门派的武学很近,极有可能是从该地来的,咱们不可不防。」
庄主低声说:「这批人近年已绝少在中土出没,几时出了这样一个邪人?还来到了西南武林?」
鲁君婥傲然说:「管他甚么海南武林、海北武林,咱们是中州鲁家之后,在五武林中大有名望,您又是南宫叔叔的结拜义兄,难道还怕一个小小的鬼棺门吗?」
「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吴公双手乱摇道:「鬼棺门不单武功奇诡,心术更加奇诡莫测,『鬼君』符荫不但武功高强,智计更是超卓,否则绝无法在这几年内如此声名鹊起─我看还是通知南宫盟主一声为好。」
庄主自晓得鬼棺门确实不好惹后,也不再坚持了:「但此地与中州相隔何止千里,只剩不下几日,来得及吗?」
吴公谨慎的瞄了门外一眼,见无动静,趋前小声道:「庄主,报讯是假,离庄是真。」
庄主心中一动。
「鬼棺门门主残忍好色,听说每个月都要在各地蒐罗年轻的处子,行那采补的勾当,小姐是西南一带出名的美人,会被他看上,也不出奇。然则此人确实狠狡,大剌剌投来那无耻信笺,故示大方,实则算准了本庄在西南孤立无援,就算要讨救兵,也不是十天八天能赶到的,一切都落在他们的计算之内。」
「这件事确实可虑,所以……」
鲁君婥忽然问道:「爹,甚么是采补的勾当哪?」
两个男人都被她问得一愣,见她一派天真,真不晓得该怎么向她解释才好。鲁庄主佯斥:「小孩家别问东问西,爹在和吴公议事呢。」
鲁君婥不悦的噘起嘴巴。
吴公干笑道:「唯今咱们只能将计就计,派人去各处求援。鬼棺门这几天势必也在暗中监视本庄,倘若他们对此并不拦阻,那咱们便让小姐易服改装,找一天随大队离庄一阵子,谅他们也无法发现。」
庄主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只要鲁君婥能离庄,任他鬼棺门本事再大,也不过夷平鲁庄而已,至少女儿是保全啦。他击掌笑道:「吴公不愧是江湖走老,这法子真高,那咱们还等甚么,快派人出去啊?」
吴公一张老脸咧笑开来,得意说:「老夫一早已经派出一批人啦,等冲出百来里地没事后,他们会放信鸽回来,到时咱们再看该怎么安排。」
「好,好,吴公真高!」庄主心头如释重负,开心得笑了起来。
鲁君婥埋怨道:「爹,咱们干嘛要这么鬼祟,咱们做错甚么啦─女儿不想离庄!」
庄主愕然望着这个平时娇宠惯的女儿,一时说不出话。
「小姐,这些都是为妳好啊。」吴公劝她道。
「这些邪魔外道,我宁死都不向他们屈服!」
「妳住口!」庄主终于怒不可遏,吼叫出来说:「这件事由不得妳,等咱们安排好一切后,妳便立即动身─现在回妳的伫雨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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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急追白影,踉跄的奔行在一片白墙矮树之间,如果说其他师兄身轻如燕,那么这道白影就像鬼魅、像幽魂,在偌大的庄宅里变幻无方。
但见白影的脚在树枝上一点,只一闪幌,就纵过了几丈外的山墙。
「大师兄表面上看似文秀,但这一手身法可着实惊人,如电似幻,纵跃间竟似全没有蹲低蹬高?」少年惊叹无以,加足了腿力狂奔。
转眼白影来到一处楼外,原地拔起身,在空中轻轻搭住水簷的椽角,藉力翻到楼顶上。
少年可没他这般本事,拚命跃起抓住廊底的檐饰,双手慢慢互勾,十分笨拙的爬到屋脊上。等上了屋脊,才发现白影早就优雅的盘坐在屋脊的最高处,遥望高楼背后。
屋脊上强风凛冽,吹得白影衣带纷飞,别有一股劲拔的况味。
「师弟,你进本门有多久了?」大师兄背着身问。
少年脸上奇窘,知道自己轻功笨拙,大师兄才有此一问。「回大师兄,我来鬼棺门有……有两个多月了吧……。」
「两个多月啊……难怪……」一身雪白的大师兄,不知兴了甚么感叹,「知道我为何让你跟来吗?」
少年摇头,随即想起大师兄看不见自己,才要说话,大师兄回头笑道:「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而我喜欢聪明的人。」他那抹微笑,在月光下好似有一股无邪的美感,脸庞晶润如玉,活脱脱就是一名浊世佳公子的格局─只除了那双眼实在太锋锐了一点。
「咱们鬼棺门下,算得上有资禀的人实在不多─就拿几名师弟来说好了,没有一个能称得上大材,四师弟虽然还不错,然而谨慎有余,权变不足,可惜哩。」他说著叹了一口气,「师尊择徒纳才唯本族人是用,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隐忧。」
少年完全插不上口,更不晓得大师兄对他说这些干嘛?
「你的轻功差了点,纵跃时试着将气机灌注到足三里与委中两穴,这样腿力会强健些。」大师兄出乎意料的指点。
少年蓦地有一丝激动,他加入鬼棺门这两个多月来,众多尊长只晓得使唤他做这干那,却无一人抽空点拨他,他学到的功夫,全都是靠自己两只眼睛偷学,一颗脑袋默记来的,然而有许多精微处,又岂是光凭双眼就能看出?
「大师兄!」他哽咽片刻,跟着又有些脸红,嗫嚅说:「大师兄,我不懂辨认穴位。」
大师兄一愣,醒悟道:「是了,你不认识字,自然没法读那点穴经─师门里没人教你吗?」
少年苦涩摇头。
大师兄叹气招他过来,用手按压他小腿侧面足三里及委中两穴,亲自教他。少年果然颖悟,试着将气机集中在这两个穴位上,原地蹲了蹲,脚力确实强健不少,喜道:「大师兄,我……我谢……谢……。」
大师兄一摆手,仿佛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这几个月都在北疆,久不入师门,没想到那帮家伙这般懒散,连师弟都不点拨啦?」说着眼里露出凶光。
少年低头说:「不关几位师兄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大师兄蓦地笑了出来,问道:「你入门这么久,我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说你叫甚么来着?」
少年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羞涩说:「我叫荆介。」
「荆介?好名字,其实你够聪明的,为甚么不设法多学得几字,省却练武时的麻烦?」
荆介哽咽,一时间很想为自己辩驳甚么,忍不住叫说:「大师兄,其实我不─」
「噤声!」大师兄掌风削过他脸面,蜷身翻出屋簷之外,察探片刻,朝荆介一挥左手说:「看到那间大屋子了吗,咱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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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躲在院落浓密的灌木丛间,静待护院巡逻出院外,火把消失在墙洞背后,院落由明转暗,色泽竟似比灌木丛还要更黑一些。
大师兄冷笑指著院内一幢看似不大起眼的楼宇:「看到了吗,别间院落一夜只巡更一次,可偏偏这间院落,每一个更次都巡逻一次─楼里明明没住人啊,你说这是为了甚么?」
荆介沉吟未答。
大师兄在树丛后自言自语:「这几夜里,我不断在这座该死的庄园内转来绕去,总算才弄明白他们布置─鲁家庄好生狡猾,排更时刻意打乱了巡逻的路线,让旁人查探不出─只是这般做法,防的似乎不只有外人而已,难道他们连自己人也信不过?」琢磨了半天,油然哂道:「还是师父高明,只送出一张小小的信笺,就套出了鲁庄的祕密。」
荆介心如电转,诧道:「难不成师父迎娶鲁家小姐是假,寻这幢楼才是真?」
大师兄似乎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快法,惊异的扫他一眼,眸光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意味,沉默一会儿,点头说:「你脑筋转得很快,确是如此─不过迎娶鲁家小姐,倒也不全是幌子─鲁家小姐美名远播,师父早就心向往之久矣,这次也只是刚好罢啦。鲁庄为了保护小姐,势必会调动庄内日常巡更的布置,然而再怎么调动,唯有一处地方不会被调动─也就是这幢木楼,一个深藏着鲁庄祕密的地方!」
他不待荆介说话,起身钻出灌木丛外,叫说:「来吧,我们还有一个更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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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君婥怒气冲冲离开静思阁后,对于乃父的斥责,仍十二万分不能接受。
她自小被娇宠惯了,从父亲到吴公,乃至鲁庄上上下下,哪一个不视她为掌珠宝贝一般捧在手里,呵一口气都怕燻臭了她。
也因此她分外受不得别人的气,即便这个人是她父亲。
她胸口剧烈的在穿廊间起伏,暗想:「我这是为甚么,还不是为了我鲁家的声誉?难道鬼棺门一来,我鲁家就只能望风而逃,避之唯恐不及?─这样岂对得住爷爷偌大的声誉?」
她一边走一边顿脚,看得背后七八名护院都面面相觑。有个年长的护院劝她道:「小姐,庄主是为您好,您可别使性子,又不去伫雨阁睡啦。」
鲁君婥横他一眼,心知他们都被父亲和吴公蒙在鼓里,没一个知道吴公的计策,真不晓得父亲那么提防自己人是为了哪桩?她忽尔一愣,给那护院提醒了件事,忖道:「父亲要我离庄走避,干脆我现在就离庄出走,也别回甚么伫雨阁啦─对,就这么办。」旋即拧身走往另一条廊庑。
年长的护院大叫说:「小姐,那条路不对啊!」
鲁君婥不理他,一个劲儿往那条挂满了大红灯笼的廊庑走去。
几名护院绕上前想拦她,说拦也不敢真拦,边退边恳求道:「小姐,这条路是往听涛阁去的,咱们要去的是伫雨阁啊?」
「我去听涛阁有事。」
「有甚么事咱们帮您办,小姐,您……您还是快回伫雨阁吧,那里安全得多。」
「我去拿几件贴身衣裤,这件事你能帮我办吗?让开。」
护院们都傻了,心想这位小姐还真敢言,寻常大姑娘家哪有她那么泼悍,亏她生得像广寒仙子似的?
鲁君婥不耐烦他们,几乎没用肩膀往他们胸口撞去。护院们哪敢和她对撞,跌跌跄跄的往左右退开。鲁君婥头也不回,逐渐淹没进点点辉煌的灯笼烛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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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听涛阁后,她哪是要拿甚么贴身衣裤,她将几件外衣叠好,用包袱包缚住,从厢房的墙边摘下两柄桃红色短鞘对剑,往肩膀后方一扎,打算离开。
几名护院都吓了一跳─这模样不像要回伫雨阁睡下啊?
年长护院惊骇道:「小姐,您……您若再不回伫雨阁,咱要去通知庄主啦!」
「你敢!」鲁君婥厉瞪他一眼,将包袱用香肩肩住,疾步走出听涛阁。
护院们还真不敢和她作对,但若要就此放她走了,那也是一万个办不到,他们喊说:「外面危险,小姐您千万别使性啊!」
鲁君婥脑袋热烘烘的,怒火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消去,根本听不入耳。
一行人就这么且劝且走了几个院落,忽然间,四周的蝉叫声一下子都收住了,整个天地都弥漫着一股诡谲的静谧。几名护院绝不是初出茅庐的青头鱼,刹那间已感觉到不对,连忙往四下扫射。
哗啦!一条庞大的身影从半空中坠落,双拳齐出,轰飞了离他最近的两名护院。这条黑影头大如斗,拳大如钵,发际线秃得好像猪鬃颈毛一般,手一抓,抓住一名护院脖子,单臂将他举在空中。
被抓住的那名护院极力挣扎,眼球都快凸掉出来。
「放手!」两名护院抽出刀,闪电一般朝黑影斫去。
黑影闪也不闪,振臂将手里人左右挥舞,把他当成盾牌。两名护院不敢强攻,生怕伤著自己人,骂道:「王八蛋,快点放手!」
黑影冷冷说道:「耗了咱们好半天时间,就知道其中有鬼─鲁家小娘儿呢?」他蓦地双眼一圆,像是见了甚么不可思议之物,呆呆望着鲁君婥。
被他扼著的那人,先前还极力挣扎,没半晌功夫脸皮胀得好似猪肝一样,嘓一声后,四肢软垂下来。
黑影手一松,任由那人啪哒掉落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
护院们都吓傻了。
年长护院显然是众人的头,应变力也在众人之上,立时拔刀喝道:「张二,放烟硝砲仗报信─其余人护住小姐,截杀来敌!」他从左腰背后抽出一柄小斧,一刀一斧往大黑影攻去。
这一手刀一手斧的招式十分古怪,攻中有守,连斩带劈,攻得黑影出其不意。另两名护院急忙抄刀,从侧翼夹攻黑影。黑影不出兵刃,空手与他们三人对放。
年长护卫怒道:「张二,还不放砲仗!」
那个名叫张二的,慌慌张张从怀里掏出砲仗、火折,途中还不断担心激战中的几人,火折差点没掉在地上。他才刚打着火石,还没来得及引燃火折子,就听鲁君婥在他背后尖喊:「张二小心!」
一条矮瘦的黑影鹳落在他身边,睁大眼珠瞪视他。黑影猛一看像一只树猴似的,短眉招耳,横出的眉骨上充满煞气。
「别急,我来帮你点火。」矮瘦子笑笑。
张二才刚想要警惕,嗓子眼一辣,涌出一股奇怪的温热感。他摀著脖子退后几步,摊开手一看,全是血,慢慢的软倒在地上。
鲁君婥尖声怒叱,拔出双剑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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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神!」
大师兄飞快拖住一枝行将要坠落到地上的横木。这枝横木扣在门板后,门板一开尽,横木便顺势掉落。荆介见大师兄身形一晃,已把横木接在手里,回头怪责的看他一眼。
「师弟,进了这幢楼后千万小心,手脚放机灵点,我不是才说过吗?」
大师兄小心将横木放回门后一个勾起的插梢之上,用手掂了掂横木,「你瞧,这枝横木造得多巧,杠尾系著一条长银线,银线若被扯断,势必会引发楼内的一切机关。外人不知道底蕴,进门后非著了它的道不可。」
荆介听得心惊惊,敬畏的望了横木一眼。
这幢木楼盖在僻静的院落里,周遭树影婆娑,看上去也就是一幢普通的楼房罢了,可偏就是这幢不起眼的楼房,教他们此刻心神加倍紧张。
两人往木楼中走去,绕过屏风,来到一间开阔的大堂,大堂内摆着一排花梨木椅,两张花梨木桌,几幅字画高挂在墙上,为大堂平添了一股雅逸。大堂的中墙,一幅挂画上白描著一位老者,髭须满面,体态粗壮结实,穿着一身工匠也似的直缀粗布,前襟凛然敞开。
虽然只是几条墨线,却已完全勾勒出老人的充沛活力,在微光中极有神韵。
荆介不由得痴痴望定住。
大师兄叹说:「这是『鬼斧神工』鲁仲卿,五武林中上一辈的奇人。」
「鬼斧神工?」
「你不知道吗?」大师兄瞥他一眼,往那挂画走近几步,「通天彻地生无极,鬼斧神工活鲁班─后一句指的就是这位鲁庄的先辈鲁仲卿,也是五武林中百年来第一位机关匠作的宗师─咱们今晚就是为他而来。」
「通天彻地生无极,鬼斧神工活鲁班……」荆介着迷般的诵唸。
「走吧。」大师兄不想多耽,带头在屋内巡弋起来。
这间堂室虽然不小,然而摆设却不很多,除了几件明显是装饰用的几椅和几幅字画明器外,并没有甚么特别之物。两人穿堂过室,巡看时小心翼翼,却也没再遇上甚么机关。
大师兄扫望四下一阵,把目光投落在楼左边的实木阶梯上。
那阶梯通往二楼,每一级格板都是由结实的桃花心木刨造,色泽是浓郁的茶褐色。扶柄也是桃花心木造的,一阶一阶通往楼上,被更浓郁的黑色所吞没。
两人来到楼梯前方,小心踏了一阶─
大师兄忽然停住。
「怎么?」荆介不解。
大师兄低头看着楼梯格板,好像格板上有甚么神奇之极的图画似的,一阵后他问:「你看出来了吗?」
荆介这才晓得要去留意格板,心想这些格板肯定不对,否则师兄不会这么说话─格板上没甚么特别,就只有一堆木头纹路,如水波一般往一个方向集中,纹路上还有几只灰扑扑的脚印─等等,那些脚印?
「那些脚印挺奇怪的,有些板子上沾了三、四个,有些却一个都没沾到,好像……好像刻意避开似的?」
大师兄虎视他一眼,缓缓比起大拇指说:「师弟,有你的……鲁家的机关果然奥妙,连阶梯上都能做出安排,只可惜仍是被咱们给识破啦,嘿嘿。」
荆介见他把自己与他相提并比,胸口一热,对这位大师兄顿时涌出无限亲近之意,低声道:「大师兄,我……我哪能和你比?」
大师兄露出微笑,往楼梯上踏了一步,经过没有脚印的格板时,刻意跨了过去─果然,甚么机关都没触发。
荆介背着那只麻布袋上楼,在格板上发出沉重的嘎吱声。
「这道楼梯应该不是鲁仲卿的手笔,否则不会如此轻易被识破。」大师兄似乎有点讥诮,又似乎有点感慨,「鲁家当年多大名头,可传到鲁中平这一辈后,那是没落多啦。」
两人又跨过几级格板,眼看将要跨到楼上,忽然一块格板发出「喀哒」一声,往下方一沉。
大师兄心叫不好,急切中无暇再想,连忙往上方急跃。
荆介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甚么事,只见脚下格板松脱,往底部翻开。他急忙抓住扶手,却不料扶手亦同时往外一翻,根本不给他借力的机会。
大师兄急跃至二楼,见荆介危急,心下犹豫了半刻,如鹞鹰一般倒翻至楼梯口,用脚钩住楼面。只一瞬间,对面二楼的楼底下猛推出一块铁闸,往两人横搾过来,几乎要搾中他们腰身。
大师兄猛吸一口气,吐气开声暴喝一声,一个倒铁板把荆介奋力提到楼上,脚底下轰一响,黑黝黝的铁闸,将楼梯口整个截断。
这一番变化兔起鹞落,快得几乎只在一眨眼间,机关触发后,一楼与二楼瞬间被上下格开。
两人几乎没跌抱在一块儿,彼此肩靠着肩,坐在地上好久都止不住喘息,过了半晌,大师兄才撑爬起身骂道:「好一个险恶的机关,完全算准人的心态,故意安排一个格板,在格板上沾上脚印,人以为看破机关,实则正落入机关的壳中─这肯定是鲁仲卿的手笔─活鲁班,好一个活鲁班!」
他们这时才留意到,不光是楼梯入口,连二楼的窗户,楼房的天顶,也都嵌著一根根坚韧的铁条和铁网,将二楼的对外出口完全封死,仿佛是随机关一块发动?整幢楼看似十分阴郁,空气中流淌著一股铁锈的味道。
大师兄心中栗六,转头望着楼内各处。
「大师兄,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咱们被这木楼困住啦!」荆介惊魂未定说道。
大师兄厉瞪他一眼,瞳孔中有一丝恚怒,随后才收敛了点,安慰他说:「这幢楼既有机关,便一定有机关的总枢,如我所料不差,机关总枢就在二楼的楼上……随我来吧,咱们先搞清楚环境再说。」
这幢楼大致呈长方形,边角有五六根楹柱抵著楼板,可奇怪的是,二楼的楼板上却见不到半根楹柱,仿佛楹柱都在楼板里被截断了。二楼的楼板极结实,连一点缝隙都摸不到,也不知是用甚么木料做的?
大师兄用脚踏了踏楼板,楼板噗噗有声,却不像一般楼板那么空脆,他凝重道:「楼板底下恐怕也有古怪,咱们小心些。」
二楼的格局不大,似乎比一楼更挤一些,以板墙隔开后,中央也盖有一间类似一楼的大堂。两人走进堂室内,一切如常,没有甚么可称道的发现。
「奇怪?」大师兄百思不得其解,用手扣了扣堂内的板墙─这次倒是清脆的木头声。
荆介自刚才被他瞪过一眼后,身上便有点发毛,扛着麻布袋不敢说话。
「七檩六柱,正心万栱……没理由会造得这般窄法……奇怪,奇怪?」大师兄沿着房梁测算步数,斜眼睨视荆介说:「师弟你看,以一般上架的营造法式,皆是由楹柱定梁椼,由梁椼定格局,再确定『材、栔、分』等工种用料。如今这幢楼却全然不是,不但楹柱不到楼上,连梁椼的工种亦并非依照既有的法式在走,格局明显太窄了啊?」
他的脸虽然朝着荆介,但心思却完全不在荆介身上,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
荆介当然听不懂他说甚么,嚅声说:「大师兄?」
大师兄忽然一步窜到大堂最里侧一面长墙前方,出掌一拍,长墙发出啪一声亮响,明显是用厚石头造的。
「找到啦!」大师兄兴奋的欢呼一声:「师弟你看,这下可让我找到啦!」
荆介张大嘴无言以对。
大师兄见到他这副表情,晓得自己乐过了头,莞尔笑说:「我倒忘了你……哈哈,告诉你吧,这趟师父派咱们来鲁庄,迎娶鲁家小姐是宾,拾拿鲁庄的祕密是主,而鲁庄的祕密,全都在这堵石墙背后。」
「石墙?」
「是啊,你没看出来吗?这是一堵石质厚墙。」大师兄又在墙上拍打几下。
荆介忍不住说:「但……但这是一幢木屋啊,怎么会有石墙?」
大师兄一声脆笑,五只手指在那堵抹满白粉的墙上一抓,抓出五坑浅痕。「这正是鲁仲卿高明的地方,木克土,土生金,金克木,五行生生不息─他在木楼里砌了一堵石墙,又把祕密藏在这堵墙后,最是稳当不过─你瞧这堵石墙多硬,连本门的黑爪劲都抓它不碎。」
「师父他老人家,到底要拾拿鲁家甚么祕密啊?」
大师兄不再隐瞒,对他娓娓说道:「那是一本祕谱,名叫『天工谱』。鲁庄上辈的庄主鲁仲卿天才横溢,乃是几百年一出的人物。他对机关消息有极高的天分,曾经创制出无数高明器物,小至工艺兵器,大至园林仗阵,任何人只要能得到他创制之物,习武者功力陡增十倍,操兵者战无不胜,当年曾有『万金虽贵,难买鲁公一械』的说法,由此可知其贵重。而他一身本事,全都写在那本『天工谱』上,你说咱们该不该拿?」
荆介只觉得人家的东西,该不该拿倒也难说,继而又有些不懂,问道:「然鲁家为何要将那祕谱藏起来,拿出来自家习练岂不更好?」
「哼哼─,」大师兄蔑道:「一方面是这一代庄主资质驽钝,先辈的本事学不了一成,另一方面嘛……」他若有深意的止住话,牵起鬓角上一绺发线,笑说:「师弟,你很聪明,但有些事不该你问,你还是别问的好……好啦,时间不多啦,咱们得快点动作才行。」
他望着那堵长墙,东拍拍,西摸摸,似乎在找寻甚么可依托的部位,却始终都找不到。他抱着胸口退开几步,狐疑说:「怪,怎么找不到半根榫头?」
他在墙前方呆站一会儿,眼角瞥向墙左边。长墙左边,涂画著一轮不挺大的太极图案,涂黑的那一半有个白点,涂白的那一半有个黑点,摆在大堂内非僧非道的,十分古怪。他走到太极图边,越看越觉得这幅图案有些碍眼,与堂内摆设很不协调?他搬开太极图边一张矮几,小心移走瓷瓶,在太极图上摸将起来,摸到小白点时,一愣,继而喜不自胜的运爪力钳住白点,奋力一抽,渐渐把白点抽拔出来。
原来这白点是可活动的,内部呈八角形柱状,像一颗榫眼一般深入墙里,从榫眼看进去,墙壁居然颇深,一时间看不到底端。
大师兄如法炮制,在另一半太极图的黑点上也这么抽拔,拔出另一根石榫,喜道:「鲁班锁!」
荆介惊讶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大师兄好像早就知道墙上有洞似的?
大师兄向他疾说:「快,快把铁条都取出来!」
荆介傻愣一会儿,连忙把肩膀上的麻袋放下,从里头取出几根黑黝黝的铁条,每一根都有七八尺长。大师兄接过两根,分别插入太极图两个榫眼之中,朝荆介挑眉:「听师父说你是天生神力,这可不派上用场了吗?来吧!」
他与荆介一人一边,手里各握著一根铁条:「使劲扳!」
两人同时往右旋方向施力,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荆介看来虽然只是中等身材,然臂力却着实惊人,两只臂膀上的肌肉、静脉,随力道一块贲胀,咿咿唔唔低吼著,连铁条都被他拗弯了几分─
可石墙上却不见动静?
大师兄也使尽了全力,热汗流将下来,但没办法,太极图连动都不动一下。
这幅太极图细看之下,边缘其实与石墙是错开的,中间有缝隙存在,照说应当能转动才是?
「往反方向旋!」大师兄不信邪道。
两人原来是一推一拉,这时改作一拉一推,奋力了老半天,太极图仍是不动一下。忽然啪一响,荆介居然把铁条给拉折了,登时摔倒在地上。
「怎么搞的,操!」大师兄愤怒的击打一下铁棍,也不知道是在骂荆介,还是骂那堵石墙。
荆介汗流浃背的在地上发喘,抓着半截铁条,手臂居然有些酸软?
「没道理,当真没道理!」大师兄抽出铁条,失望的仰靠在太极图上,「鲁班锁若能找到榫眼,断没有打不开的道理……难道……难道这里不是榫眼?」他怅然松开铁条,将铁条扔在地上。
荆介在旁边惊呼道:「大师兄,你看那根铁条?」
大师兄不明白这小子又在大惊小怪甚么?拾起铁条一看,赫然发现铁条的中央有一处甚浅的折口,若不细看,还真不会注意到。「这是?」他忘情抚摸那道口子。
荆介心中一动,把太极图里自己折断的铁条也抽出来,左看右看,却看不到有任何折口?
「难道不是?」荆介望着铁条自言自语。
大师兄接过他那根铁条,静静看了片刻,跟着又看向自己手中的铁条,看向那两个太极榫眼,仿佛痴了一般?
「六阴九阳……鲁班尺法……六阴九阳……对啦!」
他喊喝一声,迫不及待将自己那根铁条平放在地上,用手度了度折口位置,将手拉阔一些,「师弟,快,快将其他铁条拿来!快!」
荆介见他盯注自己,眼神中又是兴奋又是渴望,更混杂着一丝难以言传的焦虑?荆介有点害怕他这种眼神,好像有一丝本质上的疯狂?他不敢怠慢,从布袋取出最后一根铁条,双手递给大师兄。
大师兄一把抢过,将之与地上的铁条一比对,取了一个长度,用手执住说:「快,将铁条插入榫眼这么深,咱们再扳过!」
两人分别站定在原位,这次荆介将铁条插深了些,露出短短一截,正是大师兄刚才比划的位置。他站的地方是太极图的白色,但却完全不懂差别在哪?
大师兄脸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感,猛吸了一口气说:「扳!」
两人将铁条往右边旋,铁条变短了,手里更加不好施力。荆介咬紧牙关向右推,铁条刚有些弯曲,就听石墙里「喀哒」「喀哒」几声,似乎有了动静?跟着太极图奇蹟也似的转动起来,朝右方缓缓盘转。
大师兄胀红脸说:「再扳!」那张俊帅脸庞,这时看来竟有些可笑。
荆介也好不到哪去,脖子鼓得跟牛蛙似的,把太极图当成石磨,而他就是那头推磨的驴。太极图越旋越开,由直立变成斜向,再由斜向变成横躺,跟着喀叽喀嘎一叠声响,长墙的最中央,有一方巨石竟缓缓抬升上去,露出一条中空的甬道?
两个人都不敢妄动,仍维持扳住铁条的姿态,静默了半刻钟,大师兄才松开手,见无异状,朝荆介点了点头。两人放开铁条后,太极图仍然横躺在墙上,好像它原先就是这般躺法似的。
他们走到甬道口,见这条甬道宽约一臂,深不知道几许,里头漆黑得无以复加,大师兄燃起火折子朝甬道里一照,赫然在丈许深处发现一座石墩,上头隐约放著东西。
他再也遏抑不住,拿火折走了进去,抢到石墩面前。
荆介畏畏缩缩跟在他背后,越过他的肩膀,只见石墩向内凹陷,外观就像一个巨大的钵碗一般。钵碗里铺着细沙,沙上垫著一叠血红色的绒布,整治得十分干燥。绒布之上,横摆着一块扁扁平平的小铁块,铁块上放一部书,上头写着「天工图谱」四个大字。
大师兄的肩膀微微晃抖,小心捧起了书。
「天……天工……图……图……」荆介吃力唸著。
大师兄忽尔一愣,表情奇怪的看着他,「怎么原来你认识字吗?」
荆介赧然低头。
大师兄眼神时而锐利,时而阴冷,凝视了他好久,才问:「你知道那个太极图是怎么回事吗?」
荆介摇头。
「那叫鲁班锁,又叫阴阳二合锁,太极图上那两个孔洞是锁的榫眼,锁背后横架的木条,如不是六根,就是七根八根,又或者是九根和十二根,但不管是几根,只要找到了榫眼便能开启。然而这幅太极图却不一样,找到了榫眼还不够,还必须配合鲁班尺法,套算出阴阳之极数─阳之极数为九,阴之极数为六,由此决定榫眼深浅,方能找到开榫的位置─哼,好一个鲁家庄,当真奸诈狡猾之极!」
他不怪自己来别人庄里盗宝,却怪别人机关狡诈,也算很蛮不讲理了。
荆介沉默一小会儿,见那道火折的光渐渐转暗,提醒他说:「大师兄,那部书……」
大师兄温了温手里的火折,要荆介拿好,自己低头捧起那部谱册,小心翻了几页,书里密密麻麻都是字,偶尔还有几页简图。他将书阖起压在胸口上,心情似乎十分复杂。
或许是看不懂,荆介对书完全不感兴趣,只歪著脖子望着石墩上那方铁块。
铁块的构造十分独特,扁平扁平的,厚度就像一块薄砖,砖前方是圆弧形状,后端却是方形,表面光滑之至,反射出火折的光点,然而在光点下,却似乎有十来道直来横去的纹缝,不规则的切割著铁块表面?
荆介从没看过那么奇怪的器物,不禁有点入神,「啊呦!」他的手没留神被火折烫了一下。
火光暗了暗,渐渐才又亮了起来。
大师兄讪看他一眼,也留意到那方铁块,伸手在铁块上一抓,极冰凉,也不晓得是甚么玩意?他冷笑说:「怎么,你对这玩意有兴趣?」
荆介露出窘笑,脸庞在火光中显得很是清秀。
大师兄朝他脸庞凝视一会儿,用手按著石墩,石墩无意中发出「喀哒」一声脆响。他咦了一声,仔细检查那个石墩,良久后嘴角一牵,笑道:「师弟,且看我变个戏法。」他双手环抱住石墩,往上一提,石墩「喀哒」一响,他随即又将石墩往左旋动,喀哒喀哒喀哒……石墩被他缓缓旋了半个圈子。
唰嚓!唰嚓!
甬道外楼面各处,原先被封死的出入口,全都起了变化─楼梯的铁闸收回去了,窗櫺上的铁板收回去了,连房顶上张开的铁网铁线,也渐渐往中央收拢,没收到楼顶的板筑之内。
月光洒在楼板上,一切都显得如此安详。
可大师兄的眼神却绝不安详,他将天工谱塞进自己怀中,阴鸷的扫了荆介一眼,眼珠一转,笑说:「师弟,这玩意儿你拿去吧。」他将那个扁铁块递给荆介。
荆介双手乱摇说:「不不,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拿。」
大师兄扬起眉毛说:「这玩意儿是鲁家之物,来历必定不凡,不拿白不拿,就当我送你的一个见面礼─拿去。」他将铁块硬塞到荆介怀里,不容他拒绝。
荆介心中忐忑半天,有点感动,说道:「大师兄,你对我真好。」
「呵。」大师兄维持一贯的笑意:「你入门不久,师门功夫有好多都没学到,将来有空我教你。」
荆介大喜道:「但师父说,入门要满一年才能……」
「我私底下教你,不妨事的。」大师兄朝他眨眨眼睛,友善的一呶嘴巴说:「走吧,咱们出去吧。」
荆介不疑有他,转身准备走出甬道。就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刹那,大师兄笑靥突然没了,左手并拢成爪,指头遽地由白转黑,想朝荆介背心插下去。
甬道里嘎隆声大作,把两人吓了一跳,只见甬道口那块大石板迅速坠落,眼看就要将甬道封死。荆介大惊,窜上去拖住厚重的石板,叫说:「大师兄快走!」
大师兄呆了一呆,五只爪子还悬在荆介方才的位置上。
荆介豁尽全力,全身的骨骼都被石板搾得哔哩剥噜响个不停,连话都说不出,痛苦的朝大师兄使眼神。
大师兄真不晓得该如何自处了,前一刻还阴狠的想暗算此人,后一刻却异变陡生,自己的性命竟要靠此人搭救!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感激,而是耻辱,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耻辱,仿佛自己变得连屎粪都不如似的。
他恨不能立时下手杀了此人!
可笑的是他偏不能杀,此刻他的性命还要靠这人维系,他心中真感到欲哭无泪,勉强叫说:「师弟,你撑住,我马上出去救你!」
真是一句蠢话!
甬道里很窄,荆介挡在甬道出口,跨步托住了巨石,他实在找不着空隙,只好往荆介的胯下一钻,狼狈的扑出甬道。这下就别提他心中的羞愤了,牙根都快被他咬断,用力捶了一下楼板,爬起来怒瞪荆介。
荆介仍在苦撑,他气力虽大,但这道石板却实在太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大……大师兄……」他盼望师兄能来帮他一把。
大师兄只是怒瞪他。
忽然院落照进一排火光,一队人从院外冲到木楼前,喝道:「甚么人胆敢闯进本庄!快给我出来!」脚步凌乱,在木楼外响彻一片。
大师兄见火光越聚越多,审时度势后,一步窜到太极图旁边,撑住一根铁条说:「快点出来!」
铁条嵌住太极图,石门的下坠力道登时减小,荆介藉势一个驴打滚,滚出甬道外。
碰咚!
甬道的石门重重落下。
大师兄上前拉起荆介,拽他来到楼窗边,二楼的窗外火光点点,围聚了不知十几二十个人?荆介疲不能兴,靠着窗台不住喘气。
「撑得住吗?」大师兄冷瞅他。
木楼里传来脚步声。
「走!」
大师兄带着他一块跃下,左手一搠,搠中敌方一人的脸面。
院落里的护院家丁齐声譁叫,但见那人脸上多出五个血洞,一声不吭倒在地上。
大师兄早就一肚子火了,撒开荆介的手臂,上前大杀四方。他先往前一个跨步,双爪上下左右忽来骤去,瞬间抓破两人脖子,随后往人群中一跃,又抓破了一人的肩膀。
几把钢刀朝他斫来,他左手绕过钢刀,抓扣住刀的背面,手指头黑气狂卷。刀主人闷声一叫,钢刀被他夺走,扔飞到树丛里。
一名高壮的中年人从楼里抢出来,见他如此邪诡,提起红樱枪电搠而至,枪头洒下一片银光。
大师兄正想料理那名刀手,猛地背后破风声袭至,他看也不看,往横一倒,姿势极古怪的平贴着地面,好像吊著线的傀儡人一般。
中年人一枪落空,骇异莫名想回枪再刺,却不料下阴处剧痛无比,被敌方撩阴爪抓中。
大师兄仿佛真个成了傀儡人,重伤中年人后,四肢古怪的在空中扭转,爪臂停顿片刻,瞬间又疾动几下,停顿片刻,又疾动几下,真像上方有人正在拿线操控他。
众人都看傻了,胸中涌出一股寒意,只觉得眼前这名白衣青年不是活人,而是死物,是一个受人操控的傀儡木偶─甚至连他的表情,都像极了用木头刻出来那般死板─可一对眼睛却亮得吓人。
「傀……傀儡七……七杀?」荆介心里暗自惊骇。
大师兄忽一扑,扑到一名护院身边,将护院的头往背后狠扭,随即横移数步,闪开一柄钢刀,两指勾进了持刀人的眼窝。那名持刀人摀着眼睛骇叫,凄厉的叫声满是痛楚,显然知道自己眼睛瞎了。
所有人都发疯似的扑过去,脸上既是愤怒,又是说不出的畏怖,就像青年这几招是招呼在自己身上一样。
大师兄肩膀斜歪,左肩高右肩低,肩膀好像脱臼似的扣住后方汉子,扯破了那人的喉咙。一名护院抢上,他忽然也抢上和对方脸贴著脸,鬼白色的脸膛似笑非笑,双手抓拗,拗断对方的两只手腕。
杀伐声与惨叫不绝于耳,雪白色身影在人中穿梭,众人或是兵器或是血肉,不断被白影刨抓出来,那两只鬼也似的手爪,宛如丧神的两只刨刀。
荆介不断注意大师兄进退趋避的步伐,注意他奇诡的节奏,脑袋仿佛有一些东西贯连起来。他赫然发现在这种实战里,远比他从前听尊长口提舌点,纸上谈兵清晰得多。有许多从前听不懂的,在这一刻都懂了─鬼爪搜魂应当怎么使,往右能转成尸横遍野,不往右而往前也自有妙用。
他情不自禁出掌比划。
忽然他觉得脚边有个人在动,头一低,是那个刚才被师兄抓瞎眼睛的汉子,汉子跪在地上爬摸,血洞般的眼里溢出两条浓血,边哭边想找路逃。不期然,摸到另一名已经死了的同伴,脸上有五枚指洞。
汉子无助的大哭起来。
荆介心中酸楚,忽然觉得自己到底是在这干甚么?全然是助纣为虐,干下这些本来不属于他的杀戮?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吗?
杀戮仍然持续著,大师兄形若丧尸,状若疯兽,两只手大开大阖又变了招式,双臂像僵尸一般平举,在人群中嘎声怪叫。护院和家丁们越打心胆越寒,人数也越来越少,有几人伸手在怀里掏出砲仗,还没来得及放,被大师兄手指插入小腹,砲仗掉在地上。
那人小腹飞出的血珠,掉了一滴在荆介脸上。
「别……别打啦……」荆介说。
大师兄转眼又杀了一人。
「别打啦……大师兄,别再打啦!」荆介叫说。
大师兄转头怒瞪他一眼,凶狠如豺。
剩下的两名护院想趁机逃跑,他一跃而至他们背后,一手一个夹住他们后颈。
「大师兄,求你别再打啦!」荆介上前扣住大师兄手臂。
「滚开!」大师兄怒叫道。
荆介没有滚开,手反而越握越紧,手臂上筋骨浮凸。
大师兄感到手腕剧痛无比,好像套在铁箍中一般。他奋力一夺,竟没法夺脱那小子的握力,不得已松开了手,任那两名护院逃跑。
他恼怒至极,双手互圈格开荆介的手臂,眼中杀意遽盛。
正当他想催逼出黑死气之际,天边一道流光拔起,磅嚓,爆裂出灿烂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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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甚么,小姐没回伫雨阁!」鲁庄庄主大惊失色,双手抓住椅臂。
一名家丁在前方单膝跪地,点头犹如捣蒜说:「是啊!庄主,王婶她们在阁里等了大半时辰,仍没等到小姐回来,才来报信的。」
「听涛阁呢,她是否往听涛阁去啦?」吴公在一旁急得跺脚,上前揪起那名家丁,瞧他神情,似乎比庄主还着急几分!
那名家丁被他揪得挺疼,忙道:「听涛阁咱们也找过啦,还是没找著小姐……而且,而且连丁二爷他们也不见了人。」
「甚么,连老丁也没有见到?他贴身护卫著小姐啊?」吴公骇然道。
庄主两道浓眉接在一块。
「庄主,我带人到庄内去找找!」吴公不等他号令,狂风也似的卷出门口,在走廊上吆喝远去。
「吴公─」
庄主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被两名家丁接住,其中一人说:「庄主,您还好吧,要不咱们再带一批人找找去?」
庄主怒捶了一下椅臂,似乎在怪吴公毛躁,发了一会儿怔后,忽道:「冷渊阁呢,有人去看过冷渊阁吗?有事没有?」
两名家丁惊讶的对望一眼,暗想小姐都不见了,老爷还在关心那幢僻静的宅院?
「我在问你们的话!」
「按照更次,林四爷他们应该已经去巡啦。」
庄主紧张的咬着手指甲─他那双手粗厚已极,指关节长了好几片硬茧,不像一个养尊处优之人。他思忖一会后叫说:「让尉迟他们也过去一趟,尽快确认冷渊阁的状况,回来报我!」
家丁们都愣著没动。
他迫不及待说:「快去啊!」
一名家丁这时才匆匆走出去。
突然,远天边一枚烟花磅嚓爆开,淅淅沥沥洒在夜空。屋里几人都看呆了,发了片刻怔,庄主惶急道:「快,快推我的车子过来。」
家丁们都问:「庄主,您去哪儿啊?去找小姐吗?」
「不!我要亲自去冷渊阁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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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君婥舞起红鞘双剑,朝矮瘦子攻过去。
她的剑不但剑鞘和剑柄是红色的,连剑身上的血漕、血漕尾端的护锷,都隐隐泛著红光,挥舞时洒出一抹缤纷的艳色。
矮瘦子不畏不惧,步履矫捷的穿梭在鲁君婥的剑网中,时不时偷瞄女孩的脸蛋和女孩的胸腰,却从未瞄过那对红鞘剑一眼。
鲁君婥怒极,剑势从左上劈到右下,与另一柄剑交叉,划出十字形的剑网。矮汉只感到寒气扑面,至此再也轻松不起来,后退道:「好凶啊,小娘子想谋杀亲夫!」
鲁君婥持剑追他,务要让这名口舌之徒受一顿好的,却不料那人身影左晃右晃,往上一跳,忽然不见了踪影?
鲁君婥大惊,双剑疾疾舞住全身,跨步往周遭横劈两剑,却劈不到矮汉的半点油皮。「甚么邪门歪道!」她忍不住骂。
蓦地一条瘦骨嶙峋的身形从她背后贴来,双手环抱住她纤腰。她刚要回身,那双手迅速拿住她手腕,抓紧她说:「小娘子,咱们亲热亲热。」
鲁君婥既愤怒又恶心,想使头锤往后捶去,但那人极矮,比她还矮了半个头多,头锤竟捶不到他!
那人两只手像用精钢做的,钳得她手腕无法移动一下,更形恶劣的是,他连下半身都贴了上来。「乖,让老子香一个。」矮瘦子涎脸凑近。
这时就别提鲁君婥心中的愤怒了,愤怒中还带点恶心,同时她也真不懂,矮汉到底是怎么跑到她后面去的?但见矮汉越来越过分,她将剑柄略移,将柄头对准矮汉手臂,一按柄身,红鞘剑登时往剑锷处一缩,从剑把倒弹出来。
「哇啊!」矮瘦子惨叫一声,怎都想不到那柄对剑居然能倒弹,两只手分别被贯进一寸有余,痛得他无以复加。
他夹着双手往后逃开,端详手上的伤口,几乎没切开他小半只手掌。
一旁壮汉正与鲁庄的护院们鏖战,才刚轰飞一名使枪的,就见自己师弟龇牙咧嘴抱着双手,好像被人捅了两刀?「你干嘛啊?」他惊怪道。
「老三……我、我的手……被那个臭小娘……」矮瘦子脸上几无血色。
鲁君婥提剑追了过来,壮汉瞄她一眼,疑惑道:「难道是这小娘伤了你?」
矮汉痛苦点头。
壮汉大笑:「小娘儿长得跟一朵花似的,你还会被她伤到?肯定是你发痴了吧!─呔,小娘子,还不快随咱们回去!」他往鲁君婥迎上一步。
「回你个头!」鲁君婥举剑朝他劈下。
壮汉不闪不避,吸足劲将右臂一拦,双剑如中败革,居然被他手臂挡了下来。
周围的护院叫道:「小姐,这人一身横练,极是难惹,妳快退后!」
壮汉左手想抓鲁君婥,鲁君婥闪身躲开,绕回护院身边,「丁圮,来人是谁,是鬼棺门的人吗?」
中年护院愤怒说:「肯定是,瞧他们那副邪样,和那一身邪门武功!」
「大伙情况怎么样了,伤了几个?」
丁圮摇头悲戚道:「伤了七八个,陈松和沈成他们两人都……唉……」
壮汉又攻了过来,另几名护院拚命上前拦阻,每当有人想空出手向庄内求援,都教壮汉一轮猛攻阻住。鲁君婥看得暗自心惊,心想怎么光是这两个人,便让自庄的护院非死即伤?万一来了更多人,那岂不─
想到这儿,她忽然警觉到,别要还真有其他人潜入鲁庄,意图对庄里不轨?她越想越着急,忍不住叫道:「大伙别和他们纠缠,快结『百网阵』制敌!」
丁圮与同伴们都愣住,暗想百网阵虽然强悍,但施展时过程极其繁琐,最起码要一、二十人一块动作,光凭他们这几个,哪结得成百网阵?
鲁君婥干脆把双剑一收,跃到场边空旷处,廓清全场动向。她指挥若定说:「所有人听我号令,丁圮占震位,张忠占巽位,鲁勤和鲁义各占乾位及艮位,结网相连!」
丁圮等人迫于无奈,只好依这位大小姐的。几个人一散开,壮汉立即觉得不对,紧追其中最靠近的一个。那人惊骇无已,蹿跳着几乎没法抢占位置。
「鲁勤先退至坎位,其余人快点结网,快!」
众人见事已至此,都从怀里掏出一支十字形的铜管,好像两段竹节一般横直互啣。丁圮平举铜管,在朝前的一截铜管上按下机簧,一根银线由铜管中射出,被对面的护院一把抓住,那根银线上有颗铜球,护院抓住铜球后,往自己的管子里一塞,用机簧锁上,跟着由另一截铜管射出铜球,将银线射向第三名护院。
几个人就这么在壮汉外围不断射出银线,一人射,另一人接,鲁君婥则站在最外围。护院在她号令下进退有据,又掏出一对铜管,射网相结。
壮汉见这些人动作诡怪,不断朝自己周边射出网线,也不向自己进攻。每当他想追过去,对方总会使一些古怪步法避过自己,不与自己相交。那些网线就这么横三条竖五条的展开,看得人心中发毛。他低喊道:「老五,你到底还行不行,不行我可不管你啦!」
矮瘦子这时早抹了伤药在自己手上,扯下布条包裹住,咬牙点头:「死不了……那些银线古怪得紧,咱们……咱们可得小心。」
鲁君婥见机不可失,喝道:「撤网收线!」
护院们早在等著这条命令,一起拉扯手中铜管,互相往对方一抛,银线旋即密合,将上下左右都包起来。
「转坤卦!」
众人同时往右,将网线在壮汉与矮瘦子身上五缠八绕,紧紧绞在一块儿。
壮汉和矮瘦子大惊,空手去劈缠过来的网线,却不料网线坚韧之至,不是血肉能劈断的。等到他们发觉不妙,网结已从四面八方将他们死死缠绞住,连头上脸上都没放过。
鲁君婥知道这两人厉害,不敢掉以轻心,又喊:「腾网挂树!」
众人互相将铜管一抛,射出铜管中剩下的线球,拿着线球跃至树梢上,将网线挂在树上,务不让那两名强敌脱身。
壮汉被一簇网线勒住脸皮,脸上剧痛不已,但觉网线快把自己颧骨给切开了,每一挣扎,网线就像小锯子一般在肉里割,哪里还敢乱动。倒是矮瘦子有他这个大个儿挡着,只受了一点皮肉伤,就听他叫:「老三,咱们冲!」
「冲你个头,你给我站住别动!」壮汉连忙喝住他。
众护卫挂好网线后,像蛛网一般将网线结缠在树上,见两名敌人动弹不得,心中这份火的,忽然耳朵边咻─磅一声,一枚砲仗自树桠间拔起,在空中爆裂开。
鲁君婥施放信号后摇熄火折,忧心忡忡道:「得尽快通知庄里人,说不定还有其他恶贼。」
护院们这时都服了她了,没想到这位小姐平时娇惯到头上,可真遇上了事,却如此沉着,亏她年纪才这般大。「小姐,妳可真……真……」丁圮慨然比出大拇指。
鲁君婥并没有多少得意,从背后拔出双剑,凛然说:「咱们为陈松他们报仇!」
众护院都恨恨的抽刀拔剑,上前想搠进网里。
「老四,你再不过来就不用来啦!」壮汉扯直嗓门大嚷。
忽然半空中打出一枚乌骨钉,远远钉中一名护院,跟着一条肥蠢的身形,三纵五跃,从几根树干间弹射过来。
丁圮等人大惊,这才晓得又来了敌人,全都抢到鲁君婥身边戒备。
肥蠢身形纵啸一声,沿树干滑了下来,落地后停也不停,像一条大泥鳅般的游进众人之间。一名护院想砍他,他一增速,刀连胖子的油皮都没擦到,一刀砍在地上。
「这胖子身法好快?」鲁君婥心中暗惊。
胖子跃到两名同伴身边,皱眉问:「怎么搞成这样?」
壮汉脸一红,埋怨道:「我就说那小娘儿去了其他地方,偏生你要守在原地,害我们寡不敌众─还不快帮我们出去!」
他们旁若无人交谈著,胖子从腰间一只布袋里取出一对飞抓,油光瓦亮的,钩住网结上的银丝。
「好你个大胖子,当我们是死人啊,快住手!」一名护院持刀上前道。
胖子如闪电般倒窜至护院跟前,反手往他脸上一抓,那名护院惨叫一声,仰脸倒在地上。胖子转眼又纵到网结旁边,甚至全没转身。
鲁君婥等人骇然退出五六步,只觉得这胖子身手之高,似乎还在网中两人之上!鲁君婥朝丁圮使了一记眼神,两人同时出手,一下一上袭击胖子。她两人的武功远胜一般护院,一刀一斧在加上一对红剑,分别照准了胖子的腰背。
胖子无法再故作闲适,当即一个倒纵翻过两人头顶,从空中扑往其他护院。鲁君婥料不到他身法如此诡迅,应变如此机敏,不去硬撼最强的两人,反而去对付弱方。
只见一名护院的脸被抓出五道血痕,掩面在地上呼痛,另两名护院唰唰连斩了五六刀,刀刀都砍在空处。胖子蹬上高空,身法奇诡的在半空中一停,扑落至两名护院背后。
「贼子尔敢!」鲁君婥双剑舞成两条赤龙,席卷往胖子,胖子刚想抓袭护院,不得已回身一让,避开鲁君婥的双剑。这时丁圮也加入战局,胖子虽不想让他们包围,但这时也已避无可避。
激烈对放五六招后,鲁君婥注意到胖子的手是空的,刚才油亮的飞抓,这时早已不翼而飞。
她暗叫一声不好。
就听背后「铮铮」几声异响,网线被扯开了一大片─壮汉双手握著飞抓,怒不可遏的跨出网结之外─原来胖子早就将飞抓交给了壮汉,刚才一番缠斗,全是为了缓兵之计。
这一下形势逆转,在人数上虽然还是鲁庄这一方占优,但形势上却已经劣无可劣。
壮汉愤怒的擂打胸膛说:「老四、老五,你们对付其他兔崽子,把那小娘儿交给我!」他也不理师弟怎么回答,将两只飞抓朝胖子一扔,大踏步上前。
丁圮等人都畏怕极了,又担心小姐受伤,一个个硬著头皮护卫在鲁君婥面前。
矮瘦子受伤一阵,伤口好不容易收了血,也是一肚子恼火。他纵上前一记弹腿踢开护院的刀背,一边叫说:「老三,你可别玩死了那名小娘儿,我还有帐要和她算呢!」
这三人里就属胖子最是稳重,暗想三人早已露了行藏,沉声说:「别玩啦,快点办了正经事,快点离开!」
他心中同时也在暗自纳罕,到底大师兄和荆介去了哪啦,竟然去那么久?
壮汉虎吼一声,冲进护院的刀剑中。
这三人在一块练艺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彼此间配合极好,不消三五下就冲开护院们的包围,逼得他们各自为政。
鲁君婥形单影只,被迫独自应付那尊铁塔一般的壮汉,壮汉双手越来越硬,完全不怕她双剑击刺,好几回差点拿住她手腕,令她险象环生。
壮汉算准自己稳操胜筹,得意的大笑:「小娘儿,刚才叫妳跟本爷走,妳还不听,这下结果还不是一样?」
「结果是一样没错─结果就是你们三人都不得好死!」鲁君婥愤怒道。
她被壮汉越逼越后,香肩抵在一株树上,壮汉空手拿住她一柄红剑,用力一钳,将剑硬生生夺下,狂道:「小娘儿,妳说谁不得好死?」壮躯逼了过去。
「说你─」一把老壮的声音暴吼开,随声音过来的,是一颗像巉岩一般的肉球。这颗肉球由远而近,冲入壮汉腰腹间,把壮汉猛恶的撞开。
壮汉绝没料到有这颗肉球撞来,猝不及防下,整个人就像被岩石撞中一般,当场倒飞喷血。
肉球往后弹去,在空中滑了一道弧度,疾旋三五圈后才舒展开,重重跃落在地上─
原来是那名又老又丑的驼子。
「吴公!」鲁君婥好像见了亲人似的,悲喜交集,纵入老驼子怀里,委屈道:「吴公,这些人……这些人杀了咱们好几个人啦!」
吴公目眦欲裂,怒瞪场中的几名敌人,他低声宽慰鲁君婥几句,拉开她一把,往对方跨出一步。
鬼棺门几个门人这时都感到庄内有一股异动,在远处的建筑物里,隐约闪烁着火把,仿佛大多数人都活动了起来。这片树丛位于庄园北边,离庄外大约还有两箭地,倘若在这里被对方包围,想闯出去可有点麻烦。
胖子上前搀起壮汉,低声问:「你怎么样?」
壮汉按著小腹,几乎又想喷一口血,半天后才摇摇手说:「不妨事……但这老头不好惹……」
吴公仿佛听到了,狞笑说:「不好惹?不好惹你们偏要来惹,你们仗了谁的势头!」
胖子和壮汉都是一凛,没想到这老头的耳朵还挺灵便?矮瘦子这时也停了手,退到他们身边,急道:「怎么办,点子好像越来越多哩,要退吗?」
他们这时都看到远处火把汇聚,偶而有几道吆喝声,渐渐寻他们而来。
壮汉拿不定主意,苦恼道:「可那小娘儿还没到手,这就退了,师父他恐怕─」
「我最担心的还是大师兄,」胖子忧心忡忡道:「师父好像交待了他别的任务,半天都没见到他人,也不知他跑哪里去啦?」
「连那个臭小子也被他带走─哼,臭小子顶甚么大用,师兄不带我们带他!」矮瘦子想起荆介就有些火大。
壮汉啧了声说:「先别扯这些啦,管个屁用─我说咱们还是先联手解决那名老头,趁庄里人还没全来,劫了那名小娘儿快走,省得夜长梦多!」
鲁君婥这边也聚在一块儿,以吴公为中心。鲁君婥问:「吴公,其他人呢,其他人来了吗?爹呢?」
吴公朝她使个眼神,从容道:「放心,庄主他们马上就来!」可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不确定。
鲁君婥暗自着急,恨不得能立时倾全庄之力,一起围杀那三名凶残的恶棍,但眼下就只有他们几个,仍是难说胜败。
「小姐,您没事吧!咱们来啦!」
庄园里好多汉子推著板车往这处闯,嘴巴又叫又嚷。他们推的板车有半人多高,车两侧各有一面木板挡着,挡板外都用牛皮硬革严封好,架上几口大竹筒,斜斜竖在板车前面。
鲁君婥看了大是兴奋,招手道:「快,快来!」
树林里的鬼棺门徒本来还想动手,见了这些人车,心里嘀咕。胖子悄声说:「情况似乎不大对劲,瞧那小娘儿的乐劲,似乎是来了有力的助臂?」
矮瘦子恨鲁君婥恨得牙痒痒的,又见她婀娜的背影,七分恨里又有三分欲念,渴望道:「老三、老四,咱们还等甚么,快上啊,难道还等全庄人都来?」
「就你废话忒多。」壮汉横了他一眼,问道:「老四,你说咱们该怎么干?」他知道胖子在这几个人里最足智多谋,眼下情势陡变,当然得问他意见。
胖子见板车已推过来,庄丁正忙着转动车头,校准大竹筒的角度。他心想这些竹筒肯定不好惹,此刻危局已成,再多待下去也只是饶上,把声音压得极低说道:「三师兄,五师弟,咱们先撤了吧,撤到山神庙等大师兄回来,到时再看看情况。」
矮瘦子嚷道:「甚么撤了─」
胖子连忙摀住他的嘴。
吴公撇嘴冷笑:「这就想跑啦,哪有那么容易─儿郎们,结百网阵!」
树林里残余的护院,与后来的生力军们同时吆喝一声,往三人散了开去,人人都从怀中掏出铜管,和刚才结的阵式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阵式的范围大多了。
刚才被缠得乌七八糟的网线,仍怵目惊心的披挂在树上。
胖子当机立断道:「走!」
「往哪走!」吴公蜷身向空中一跃,弹射往胖子想纵起的空域,在林间踩住一截树枝,飞快又弹射回来。他在树林间忽来乍去,箝制得三人无法轻易纵跃。
「结百网阵!发连弩!」鲁君婥双剑往前方一指。
胖子三人头皮发麻,这才晓得那些竹管是连弩一类的武器,若教他们身陷网中,又遭到连弩的袭击,那也不用逃啦。他们极有默契,同时往对方击出一掌,磅地一下向四下散开,分别逃往不同方向。
众护院譁叫声四起,纷纷射出铜管里的银索和铜球,想缠住三名敌人。其中射向胖子和矮瘦子的银索多半都落空了,就只有壮汉个子最大,刚才又受了暗伤,被银索套住双腿,硬生生给扯住。
胖子和矮瘦子都窜到树上,银索落空,坠了下来。
忽然一团肉球和两道红影射去,胖子两人才刚站定,攻势就已经迫在眉梢。
吴公和鲁君婥见他们想逃,分别上前截击。两人的攻势虽然同时,但一个老练,一个稚嫩,带给对手的压力大不相同─
矮瘦子见肉球轰来,急切中运爪想与肉球硬碰。他将掌中蓄积的毒劲都逼到五只指甲上,抓出去时,好像抓在一颗急旋中的巉岩上一般,指甲登时迸裂,不得已往树下一避。
胖子见鲁君婥持剑攻来,暗中叫一声好,想一举先擒下这美娃子,藉以勒逼敌人。他双手微晃,飞抓不知从哪又变了出来,左右叉住鲁君婥的双剑,往两侧一分,把双剑紧紧扣死。
鲁君婥大惊,没想到一个照面就叫对方箝制住兵刃,脚尖一点树干,翻身钩住上方树枝,就这么高高挂著。
胖子哈哈大笑说:「有甚么用,还不是一样─给我下来!」他用力一扯飞抓,想把鲁君婥从树枝上强扯下来。
「老四,小心她的双剑!」矮瘦子在树下喊道。
胖子只感到飞抓喀嚓一声,双剑的剑尖暴长半尺,好像矢箭一般射向他双眼,吓得他拚命一扭头,耳朵热辣辣被剑尖洞穿,削掉一小爿耳肉。他痛吼一声,压根儿没想到鲁君婥连剑上也有机关,忽地上方一亮,两柄剑如游龙出海一般朝他削来。
他不得已,只好也跃回地上。
吴公见机不可失,叫道:「放连弩!快放连弩!」
「放你个头!」
几具连弩车背后,突然洒下一蓬艳绿色的小点,如流星,似鬼火,射向板车旁的家丁。家丁们猝不及防,被绿色小点射中,小点上好像具有腐蚀毒性,家丁们痛得都叫了起来,疯狂撕扯衣物,不断在地上打滚。
「是大师兄,大师兄来啦!」矮瘦子欢叫道。
果然一道雪白色的身影,从后方大步流星而来,步履潇洒,人也潇洒,就只一双眼里充满戾气。
大师兄奔到板车边,一脚踹翻一辆板车,板车又去撞上板车,接连毁了两部连弩。
「小贼尔敢!」吴公见这青年旁若无人,一上来就破了本庄的阵势,怒得气冲斗牛。他团身朝青年滚撞而去,哪知青年料准了他就这么一记绝招,不与他正面冲突,侧身在他背脊上一拍,拍往另一辆板车方向。
吴公轰隆哗啦撞上板车,将板车撞个稀巴烂,连弩又毁了一部。
大师兄毫不停留,如飞隼一般掠往护院之间,双爪连抓,抓伤了几名护院,十只手指一夺一握,将铜管握成扭曲状。
鲁君婥大怒,没想到此人一现身便破了己方的布置,双剑上前恨不能洞穿此人。
哪知人正想诱她过来,狰狞一笑,十根手指好像沾了墨似漆黑彻骨,不断在她剑上弹拨,弹拨出诡异的铮铮声。
鲁君婥心中恶寒,只觉这青年的气质与其他敌人完全不同,俊眉修目之中,似有一股庞大的邪恶力道,生下来就像要降祸人间似的,毫无道理可言。而他的武技也远胜侪辈,在自己双剑猛攻下,还能悠闲的用手指或弹或拨,浑没将自己放在眼内?
她不再留手,双剑故示技穷般在跟前胡挥,果然引得青年狎笑,她趁隙将剑刃激射而出,狠狠射向青年胸口。
几名师弟叫道:「大师兄留神─」
大师兄留神得不能再留神,双手一收一并─啪!将两支剑夹在手心里。
这一手可真吓煞了鲁君婥,也不见对方怎么戒备,莫名其妙就夹住自己双剑,手掌好像是用生铁铸的一般,连机簧都伤之不了?
她拚命抽剑,两柄剑却动也不动。
大师兄转头喝道:「还不出来!」
远树丛中,钻出来一条小小身影,遮遮掩掩从树林边绕过来─
是荆介?
荆介随大师兄奔到这里,见场中拼斗正炽,既不想伤人,也不想被人所伤,只好在树林背后躲藏。这时被大师兄叫唤,才不得不出来。
护院见旁边还有敌人,又惊又怒,又见他一脸稚气,欺生的扑过去,吼道:「小贼,去死!」
荆介见几柄钢刀挥过来,再不动手也没不是办法─他一个方步横移到右边,挥手往一把刀上一拍,纵跨一步,姿势古怪的躲过另两把钢刀─却是大师兄刚才用过的身法。
「小子学得真快!」大师兄暗自诧异。
荆介身法似乎只学了半套,步履间有点迟滞,有时脚下一跛,姿势难看的避过敌手,却不敢还击。
大师兄不由得暗笑:「这哪是甚么『傀儡游步』,分明就是乱来……咦?」他心中有些疑惑,见荆介迟滞的脚步里,除了师门的傀儡步外,似乎还带着一些他派身法,乍看下凌乱得很,然而仔细再看,却是运用得颇为应机,敌人每一刀、每一招,都几乎是贴着他的油皮划过去的,一点也伤不到他!
荆介古怪的跌抱住一名护院,不让他砍向自己,模样甚是可笑。
矮瘦子在远处哄笑:「这是甚么招数,真烂!」
大师兄这才省起场中状况,号令道:「大伙快往树林里撤!」
吴公从被撞折的板车中爬出来,衣衫沾满碎屑,朝大师兄怒叫:「臭小贼,爷爷我跟你没完!」
荆介将那名护院举高,就见护院在他头上哇啊大叫。荆介奋力将他扔向另两名护院,几个人唉唷抱倒在一块。
壮硕的三师兄喃喃说:「小子力气挺大的啊!」
大师兄对荆介愈发起疑,却见吴公扑来,他挟著双剑将鲁君婥带往左边,闪过吴公撞击。鲁君婥被他带得差点摔倒,暗想:「我干嘛不弃剑?」
她弃剑空手朝大师兄攻去。大师兄眼观六路,早防到了她这一手,扔开剑抓向她手腕,一把扣住,将她的手拗到背后。鲁君婥吃痛,一个肘搥往后撞,大师兄不想再和她纠缠,五指逼出黑爪劲,在她的大椎穴上一抓,教她无法动弹。
吴公从反方向怒冲回来。
大师兄瞥了荆介一眼,将鲁君婥一把推到他身上,命道:「看好这名小娘儿!」他心里想再试一试这名少年。
吴公来势奇猛,矮小的身体又缩成球状。大师兄这回不闪躲了,双手在胸前一环,手心由内往外翻,一团黑气汇聚在他胸口。他推出黑气叫道:「玄铁炼铜棺!」
他的手与吴公的驼背硬撼,吭隆一声,两方都感到剧烈的冲击力道,各自退开几步。大师兄右手按住左手腕,惊讶老头的驼背居然如此坚硬,他这一记「劈棺手」,练到极致时能劈开一口青铜棺材,破坏力至为惊人─但此时却劈不破对方那把老骨头!
吴公身上也很不好受,整个背骨都快碎了,落地后猛地喷出一口血,一跤坐倒在地上。
壮汉等人都跃过来,扶住大师兄说:「没事吧?」
大师兄摇手:「不妨事。」运气调息了半刻,遽地也吐出一小口血,用手抹去。「这个老头有两下子,他是谁,是鲁庄的『驼龙』吴风?」
胖子说道:「肯定是他,老驼子老归老,身手却如此之高,真不简单。」
「让我宰了他!」壮汉见吴公受伤,恨不得能报刚才的一撞之仇,跨大步往吴公奔去。他双臂互击,发出吭吭的金铁声。
大师兄忽道:「老三小心!」
只听黑暗里嗖嗖连声,好几蓬乌黑色箭矢激射过来,直取壮汉和鬼棺门人。壮汉大惊,发现箭的速度竟不比箭声慢多少,箭头由三个锐面铸成,色如镔铁,在黑暗中发出惊人的急旋声。
几蓬箭有高有低,高的直取他门面,低的则切开一道道草线,转眼射至他脚边。他急切下跃起格挡,锐箭的箭杆在他手臂上弹旋开,夺进一旁大树。
壮汉手臂一阵辣痛,蓄满劲力的手肘,居然被擦出一道血痕。
好劲的箭!
箭矢不只这一批,像一串连珠砲似的接射不休,鬼棺门几个门人个个狼狈,被这一轮黑色快箭攻得手忙脚乱。
「快避!」大师兄叫道。
一轮快箭后,鲁庄又从庄院里推出一排板车,车上竖着档板,皮革、竹筒,后头跟着许多家丁。家丁背后,有辆造型奇特的双轮推车悠悠而来,车体全由木头打造,中央一只座椅,座椅下安了两只轮子。轮车上浓眉方脸坐着一人,模样瞧来颇神气。几名家丁分别服侍在他左右,推著轮车过来。
车上的人十分焦急,等不到人把他推过去,喊道:「快,再发连弩,射下这些贼人!」
此人正是鲁庄的庄主鲁中平。
家丁们在竹筒后拉扯几条油黄色的软筋,固定在竹筒背后,嗖嗖嗖嗖,又射出一排黑箭。
这时鬼棺门人早躲到了大树之下,就听黑箭射来,夺夺夺夺,像钉棺材盖似的钉进树干里,有些劲道大的,矢头都透了出来。
「好家伙。」几名师兄弟相顾骇然。
荆介抱着鲁君婥,也仓仓皇皇躲在大树背后。鲁君婥从被人制住,落进荆介的臂弯后,意识始终都很清醒,这名少年刚才还不敢碰自己一下,等箭矢射到,竟毫不避忌的把自己抱起来,磨磨蹭蹭乱跑乱绕,才躲进一棵树下。
她又羞又气,又是恼恨,骂道:「放开我,你这个小贼!」
荆介这才注意到手还搂着鲁君婥的腰,另一只手则抱着她的腿。他连忙放手,鲁君婥啊呦一声,整个人掉在地上。
荆介急忙又抱住她,小心将她放好。
「小贼!」鲁君婥仍骂他。
荆介委屈一张脸,瞅了几眼这名似乎小自己几岁的女郎,那天仙一般的美貌,人间罕有,只可惜却凶得不得了。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鲁君婥刚才依偎他时,好像留了一丝体温下来。
「还不滚开!」鲁君婥又骂。
他发觉自己还挺讨厌这类型的女孩子的,摸摸鼻子想走。忽然一条黑影欺靠近,一拳击向他后颈。他身体反射性一躲,也是一拳回击过去,与对方的拳头相交,手指骨崩喀一声,几乎快爆裂开。
欺过来的人正是吴公,他趁敌人忙于应付弩箭,赶来搭救鲁君婥。
吴公一拳击出后,本想顺势补上一拳,为世间除去一条祸害,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轻轻,手上的劲力却不小,虽然不及自己气劲充沛,但一相交下,也震得他臂骨发疼。
「好你个鬼棺门,连一名虾兵鱼将也有这般能耐!」他不敢再耽,抱起鲁君婥便往外奔,省得夜长梦多。
大师兄远远见到这一幕,暗叫不好,以鲁庄当前的布置,实力之强超乎他们意料,如今再走了鲁君婥,对方正好能放手进袭,大不利于己方。
他当机立断追了过去,叫道:「想救人,先问过小爷!」
庄人这时已停止射箭,纷纷嚷道:「吴公快来,小贼在你背后!」
这两人轻功本来相去不远,但吴公手上抱着个人,行动远没有对方快捷,不片刻已被大师兄追上,鲁君婥惊叫道:「吴公小心!」
吴公暗叹,在原地急停急旋,像一枚陀螺般踢出一脚。
「来得好!」大师兄斜跃而起,不去攻击驼背的吴公,却一脚蹬向鲁君婥。
吴公果然心神微乱,一个旋踢没使完,连忙收势矮身一滚,抱着鲁君婥躲开。
大师兄打定主意,全不理会吴公怎么应对,攻势全朝鲁君婥身上打。这招围魏救赵,恰恰命中了吴公的要害,敌人拳脚若攻向他,挨个三下五下他也不惧,但鲁君婥可没他那么能挨,若受到了一拳一脚,哪还得了!
他受制于形势,怀里又抱着鲁君婥,十成功夫里施不出四成。
大师兄猛击几下,趁吴公应付得手忙脚乱之际,一脚踹在吴公腰际,把吴公踹飞。鲁君婥尖叫一声,从吴公怀里掉了下来。
大师兄毫不怜香惜玉,抓住她头发将她扯直起来,对鲁庄人吼道:「来啊,放箭,快放箭啊!」
他为了想让鲁庄人投鼠忌器,用力拉扯鲁君婥的头发。鲁君婥十分硬气,硬是一声不吭。鲁庄人你眼望我眼,当然都不敢放箭。
大师兄狂笑起来:「好一个鲁家庄,全是一群嬲种─你们既然不敢放箭,那么这个小娘我就带走啦!」
他这话虽然说得狂妄,但眼神却始终警戒著,没放过附近任何一人的动作,一步一步,谨慎的退到几名师弟身边,使眼说:「快走。」
壮汉、胖子和那名矮瘦子,亦步亦趋的从大树背后爬了出来,跟随在他身边。鲁庄人缓缓逼过去,有几个人抢上去扶起吴公。吴公那一张老脸上,都是泥土,模样十分狼狈。
荆介闷叫一声,也从大树背后爬起来,慌忙跟上师兄。
就在这气氛绷到最极致的一刻,鲁家庄的庄主忽叫:「─别让他们跑了!放箭!快点放箭!」
鲁庄家丁都是一愣,甚至连大师兄等人也都一愣,不信他会这么做?
「但……但小姐她?」一名家丁说。
「我叫你们放箭没听到吗!─快点截住他们!」鲁中平怒道。
家丁们不敢违逆,装模作样的在弩车背后填装箭矢,拉紧弩弦,朝树林里瞄准。
「谁叫你们动作的,别放箭!」吴公推开搀扶他的几人,气急败坏说:「庄主,这会伤到小姐啊!」
鲁中平朝自己女儿遥望一眼,脸颊胀红,激动道:「这批人自冷渊阁盗走了我家的图谱,我绝对─绝对不能放他们走!」
吴公悲叫道:「图谱丢了还可以再寻,但小姐─小姐的性命要紧啊!」
鲁中平大怒说道:「我就是不要婥儿落入贼人手里,你难道不懂吗!─快放弩箭!」
树林里,一群师兄弟心中都很忐忑,矮汉仓皇说:「这废人玩真的啊?大师兄,怎么办?」
大师兄怒横他一眼,回头估算离庄外的距离,伸手招荆介过来,命他押住鲁君婥,悄悄向众师弟说:「此处离庄门已然不远,咱们再退一阵,我就不信他们真敢放箭─带了『青尸铜绿』吗?」
师弟们都点头。
「待会儿退到林外上风处,听我号令,用毒粉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料他这话让鲁君婥听到了,鲁君婥也不管其他,奋力挣扎说:「爹,他们要放毒物,快放弩箭!」
几名师兄弟大惊,连鲁君婥的嘴都来不及掩住,大师兄临机应变说:「快,快放『青尸铜绿』!」
他率先从腰间夹囊里挽出一把惨绿色粉末,朝空中一洒,粉末遇风扩散开来,随风势往鲁庄人卷了过去。几名师弟也依样画瓢,挽出毒粉洒出。
鲁庄人一听鲁君婥叫喊,都怵愣一下,鲁中平急命庄丁说:「快放弩箭!」
一蓬惨绿色粉末洒来,在空中呈现诡异的雾状,仿佛连风都吹之不散?
吴公连忙将他扑倒在地上,叫说:「所有人用衣物掩住口鼻,不要放箭!快趴下!」
众庄丁们有的站着,有的趴下,有人用衣袖蒙住口鼻,也有人傻不愣登看着吴公,不晓得该干嘛好?
一团混乱之中,大师兄带着几名师弟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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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贰章 鬼棺门下



《西南旧闻抄撮》
相传蜀南乃瘴疠之地,奇蟊异草遍野漫山,土民亦以养毒为擅,围地自诩为苗疆。南苗疆人擅养蛊毒,北苗疆人擅养尸毒,并以奇毒入武,诡谲难防。


阴森冷肃的大堂里,鬼棺门门主从棺材中坐了起来。
这口棺材极肥大,从正面看像个姜黄色的大元宝,平置在大堂中央。棺材两边,都以深黑色的布幔当作帷幕,后方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大的「棺」字,由白色墙底和青色墨料染成。
鬼棺门主符荫是一名中年男子,脸庞清瞿,长髯飘逸,若不是一张脸的颜色实在惨白,倒真有几分文士的飘逸,不像是一门之主。
那口肥大的棺材前方,单膝跪着几个人,当先一人豹头环目,乱发像飞瀑一般洒将下来,遮住小半张脸。
娟秀的侍女捧来一碟浅盘子,盘上放了一碗清茶,符荫饮茶后润了润喉咙,放下茶碗说:「山都,北疆的情形如何,事情可都谈妥了?」
地上那人恭谨道:「启禀门主,北疆已答应咱们要求,等事成之后,咱们能统领西南一带。」
符荫眉尖一挑:「那么那个人呢,那个人能得到甚么?」
名为山都的男子赧笑:「门主,这些事武律王是不会和咱们说的。」
「嘿嘿,」符荫冷冷一笑,片刻后又问:「武律王对咱们有甚么指示?」
「武律王说,要咱们一切按照计画进行。」山都的头压得更低了。
「还是要听那个人的话啊……哼哼……。」
大堂外白光乍现,飘进来一名全身白色的身影,这条身影长发披面,瞧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停定在山都身旁说:「门主,鲁家庄……传来消息,说是庄里有了动静。」这人说话的声音既小,嗓音又哑到一个极致,若不仔细听,还真不容易听出他在说甚么。
「噢,鲁庄发现他们了?」符荫这才有些动容,扶著棺材悠悠站了起来,五根手指甲异样的长。「梁逍呢,可有消息传来?事情办成了吗?」
白衣人了无生气的摇头。
符荫有点气窒,晓得这些尸奴的话语能力低落,只得罢了。
山都跪在一旁说:「门主,您就这么信赖他们几个?」
符荫皱眉看他。
「属下是说,梁逍他们几人的武功虽然不错,可在经验上都欠了一点,您派他们去鲁庄,岂不挺危险吗?」
符荫笑说:「你觉得梁逍不足以胜任?」
山都仰视他,有点畏惧他这张笑脸:「梁逍聪明绝顶,武功也是本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但他终究不是……不是……」
「不是甚么……不是我六姓出身?」符荫接下他的话。
山都不敢回答。
「是啊,梁逍终究不是我六姓出身……但这不也挺好吗?梁逍虽然不是我鬼棺门六姓出身,但他入门既早,天分又高,如果真能立死志效忠于我,即便不是我族六姓,本座也不会亏待他……小娟……」
符荫跨出棺材外,那名侍女急忙捧来一盆清水,一条面巾。符荫慢条斯理的抹了抹头面,擦干手背,斜目瞄著那名侍女的脸庞。
侍女手一颤,脸盆里的水差点没泼出来。
「小娟,你很怕我吗?」符荫邪丝丝的笑。
侍女小娟苦笑看了他一眼,连忙摇头。
符荫伸手捏了小娟一把,指甲在她的嫩脸皮上,掐出了几道白痕。
「我晓得梁逍是中土雒县人,说不定与中州武林都有牵扯,所以才不断试练他,派他去北疆办事,又派他去鲁家庄─倘若这些事他都一一办成了,不就证明他确实忠心于我吗?」
「倘若他办不成呢?」
「倘若他办不成,哼,哼哼!」符荫眼中露出煞气。
山都唯唯诺诺一会儿,仍有些难以索解:「但门主这趟派去的人,还有那名新来的小子,那小子入门才没几个月,能成事吗?可别因他而坏了大事呢?」
「你是说那个姓荆的小子?」符荫笑得一派斯文:「你可别小看那个小子,那小子虽然看上去傻呼呼的,大字也不识几个,可真要说颖悟,可能连梁逍也未必比得上他啊。」
「他看起来不像啊?」
「或许这就叫大智若愚吧。姓荆那小子好练武功,膀子又有几分气力,若非看他还管点用处,我又何必收他入门?他也并非我族六姓之一呢。」
山都陪笑道:「门主所言极是。」
「这次任务,对他正好也是一个考验,我不趁这时候称量称量他们,要等到甚么时候?他们若没能办成事,哼,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命,怨不得人。」
符荫行若无事的掸了掸袍角,一身紫黑色长袍,把周遭空气也渲染出一股阴森色调,十二分的邪诡。
「至于天工谱和鲁家那女孩,本座是志在必得,有本座在此压阵,还怕跑了她们不成?你说对吗?」符荫森然的看着大堂之外。
天地间一片洞黑。
xxx
荆介背负鲁君婥,行高步低的在荒山野岭中奔跑。
鲁君婥就贴在他的背上,软玉温香,他平生还没有与一名女子如此亲近过,纵然在这等惊险时刻,也不免有一些异感。
大师兄在前方开路,不时跃上树枝,逡巡森林的四外,纤尘不染的从树上跃下。
「大师兄,情况如何?」壮汉和矮瘦子都道。
大师兄摇手刚要说话,远处的密林突然拔起一枚墨绿色焰火,在半空中啪啦爆开。墨绿色焰火将夜空照亮一半,在辉煌光灿中夹着几分阴森。
众人仰视天空,直到绿光褪去好一会儿,才说:「老四倒真机灵,走了那么远才放出砲仗,但愿他能远远逃开才好。」
大师兄笑说:「他轻功高,此番定能将对方引开,咱们不必担心他。」
荆介在后头想追上他们,忽然喉头一紧,被鲁君婥勒住了自己脖子。鲁君婥在他耳朵边说:「别作声,否则我捏碎你的喉管!」
他这才知道对方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当即不敢说话。
鲁君婥香喷喷的脸,凑近他的耳朵:「你不妄动我就不会杀你,懂吗?」
荆介忙点着有点紧的脖子。
鲁君婥压低声音:「现在听我命令,掉头,带我回鲁家庄去。」
荆介愣住,心想妳既然恢复了行动能力,还命令我干嘛?跟着才醒悟,她能动的只有双手,至于那两只能带她回家的脚,还是不能动的。
他心中好生踌躇,原来他就不愿意来鲁庄掳人,只是被强逼过来,后来才知道师父的目的其实是想盗谱。虽然仍也是偷盗,但心里至少好过一点,不用伤及旁人。哪知大师兄仍旧把鲁家小姐掳了过来?现下鲁小姐能活动了,这本来是件好事,她若独自逃了,自己大约是不会声张─可是她却要自己背她回家?背她回家有何凶险自不待言,就算没啥凶险,师门那里也无法交代,当真令他好生为难。
他脑袋正呼噜转着念头,鲁君婥掐紧手说:「你不听话我杀了你!」
荆介再蠢,也晓得鲁君婥不会杀了自己,否则谁来背她回家?况且此刻她的手指也有点在发抖,显然心情紧张之至。
「鲁小姐……我……我不是坏人,但我真的不能背妳回家。」荆介恳切说道。
鲁君婥大怒,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鬼棺门徒,放低声量说:「只要─只要你背我回去,我叫我爹赏你千金─一千两金子!」
荆介毫不动容,晓得这只是她情急之下的许诺,完全做不得数。他叹了一口气说:「妳自己能走吗?我将妳放在大树背后,等妳能走了,自己再回去好吗?」
鲁君婥愣住了,从刚才她就心中焦急,只想着该怎么平安脱身,浑没注意到这个从庄内就一直背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的少年,她这时才发现少年年纪不大,肩膀挺宽,梳理得稍微有点杂乱的中长发上,有一股不算难闻的味道。
她油然说:「你真的肯放我走?」
荆介窥望几名师兄一眼,点头,蹑足走到一棵特别阔的大树背后,将鲁君婥放下。「妳的脚还不能走,待在这里小心一点,我……我要走啦……」他说完转身就想走。
鲁君婥急叫住他:「喂,你这么走了要怎么跟他们说啊?」
「妳别嚷啊。」荆介紧张的要她别作声,悄悄把头伸出树外,观看了好一会儿,回头说:「我会想办法……也许,也许就说妳恢复行动,逃走了;或者你们庄人追了上来,把妳给抢走。」他苦恼的抓了抓头,「唉,我也不知道。」
看他那副烦恼样,不知怎么地鲁君婥竟有点想笑,抿唇忍耐片刻,想撑起身子,可两条腿却依然不听使唤,一跤又跌倒回去。
荆介连忙上前扶她,帮她靠在树边,问道:「妳仍没办法走动吗?」
鲁君婥咬著嘴唇摇头。
荆介突然想到,大师兄曾告诉他腿上有两个穴道,说不定对她有用?「得罪。」他拉起鲁君婥的裤裙的下䙓,曲起帮她的膝盖,找寻记忆中那两个穴位。
「你─你干嘛!」
荆介急忙「嘘」了一下,拇指在她膝盖外侧下三寸,以及膝膕中央等两个穴位上一按,登时痛得鲁君婥一颤,差点没痛出眼泪来。「好疼,快点住手!」她挣扎说。
「别动,会痛才算对症。」荆介格开她的双手,缓缓协助她推宫过血,安抚她说:「我娘从前老对我说,能通不痛,能痛不通,得了病最怕麻木不仁,晓得痛病才会好哩……唉!」
鲁君婥原来还很紧张,以为他心存歹念,急得连心儿都快提至嗓子眼上,这时见他提起娘亲,心中一动,说:「你也有娘亲吗?」
荆介皱眉看她一眼。
「不……我的意思是……唉!」她也叹了一口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同时开口:「其实我─」旋即同时闭口。
「你先说。」鲁君婥有点忍俊不住。
荆介黯然片刻,说道:「其实我当然也有娘亲,只是我娘亲她,唉……她不在啦。」
鲁君婥心中一悸,眼眶不期然有些泛红,低声道:「原来你的娘亲也……也不在啦。」
正说话间,她腿上的气血也渐渐活络,脚尖一时麻丝丝的。
「好些了吗?」荆介轻拍她腿胫骨外侧,忽然内心有一丝警惕,觉得自己实在待太久了。
鲁君婥全没留意到这些,只觉得眼前这名鬼棺门少年,似乎挺温良的,似乎不像个坏人。而他轻拍自己小腿的手掌,着实好暖。
「好你个臭小子,你在这里干嘛?」
大树上突然落下一条身影,一把揪住荆介衣襟,怒斥道:「臭小子,你带着这小娘儿来这干嘛?」
跃下来的那个人,身材矮瘦,站直了还不到荆介下巴的高度?「五……五师兄!」他骇然挣扎。
「你还敢叫我师兄?说!你是不是想带这小娘儿逃跑!」
「不是!」鲁君婥出人意表的叫,「你这个矮冬瓜,一肚子奸拐狡诈,够胆的就和我们鲁家明刀明枪对放,使奸使诈不是好汉!」她怒气汹汹瞪着矮瘦子,看了荆介一眼,「这件事和他无关,你少牵连旁人!」
矮瘦子和荆介都愣住了,没想到她那么硬气,到了这刻嘴巴仍不依不饶。
矮瘦子见她纵然在盛怒下,容颜仍是端丽无俦,像极了一位仙女似的靠在树边,姿态美丽极了。他越看心中越爱,恨不得立时能将此姝拥入怀中。
鲁君婥仿佛自知无幸,愤恨中又透著悲怅,绝望的看了荆介一眼。
矮瘦子见到她这眼神,妒意狂涌,真想她这眼神是给自己的。他突然放声大笑,拍打荆介的肩膀说:「好你个臭小子,哈哈,师兄真是服了你啦,哈哈哈!」
荆介心中既是错愕,又是恐惧,完全不懂他说甚么。
「你这小子果有一套,说给你半个时辰,铁定能降服这个小娘儿,让她对你服服贴贴。嘿,这可不真办到了吗?有你的,师兄输给你啦,哈哈哈哈!」
鲁君婥一听傻住,不信的望着荆介。
矮瘦子又说:「行,咱们的赌约一定作数,你要的那帖『烈女淫』,师兄回去就把方子给你─不过瞧小娘儿这副骚样,我看根本不用这方子,你早也能一亲芳泽啦,哈哈,哈哈!」
荆介这才晓得他打着甚么主意,惊叫道:「师兄,你─」
矮瘦子伸手用力扣住他肩膀,状似亲暱,实则一股暗劲由指尖贯透到他腹胸,要他说不得话。「别急,这个赌反正我输定啦,不会赖给你的。大师兄说了,这趟任务你功劳最大,这小娘儿等师父尝过鲜后,没准会赏赐给你,你急甚么?」
鲁君婥俏脸煞白,继而又愤怒得脸颊胀红,叫道:「你无耻!」
这话是冲荆介喊的。
荆介脸色忽白忽青,好似有条小蛇在他骨头里钻,看上去还真像是东窗事发后的窘样?
鲁君婥跃起搧了荆介一个耳光,跟着又搧一个耳光,可怜荆介肩不能动,口不能言,白白挨了她两下。
鲁君婥还想再搧,背后一只手掌切中她颈部。她哼都没哼,软倒在树边的青草地上。
「五师弟,放了他吧。」手掌的主人静静说。
矮瘦子厉瞪荆介一眼,不敢违逆,一把推开他道:「大师兄你看,这小子分明意图不轨,若不是想对那小娘儿先下手,就是想纵放她离开!」
来人正是大师兄,和那名壮汉站在大树之侧,瞥了地上的鲁君婥一眼,「荆师弟,是这样吗?」
荆介痛得满头大汗,一跤坐倒在地上。
大师兄淡然说:「算啦,一切等回去以后再说,走吧。」
壮汉来到鲁君婥身边,想抱起她,忽然见她仰躺在地上,曲线浮凸,诱人得不得了,嘓了一口口水说道:「大师兄,咱们真的要送这小娘儿回去?」
大师兄皱眉。
「你瞧这小娘儿美成这样,回去后肯定会成为师父的禁脔,实在太……太可惜啦!」
「三师弟,师父要的人你也敢动?」大师兄瞠目说。
壮汉怯懦的缩缩后颈,又看了鲁君婥一眼,窘道:「嘿……师兄,不是,我只是说,咱们……咱们辛辛苦苦这一趟,讨点赏也不为过嘛……你瞧……这小娘儿多美?」
大师兄斜睨他片刻,这才低头看着鲁君婥。昏迷后的鲁君婥,衣裳紧贴在胸腹,勾勒出全身美好的曲线,前胸峰峦起伏,腰际则臀线柔滑,白玉般的颈项极之撩人,睡容却有若婴孩─
这确实是一名罕见的尤物。
「这小娘儿此刻正昏迷著,咱们就算对她如何,她也未必知道,师父就更加不得而知啦,嘿嘿。」壮汉干咽了一口口水,「老五,你怎么说?」
矮瘦子朝鲁君婥痴望良久,深吸了一口浊气。
「师兄……别……别这么做啊!」荆介痛苦说道。
壮汉和矮瘦子都怒瞪荆介一眼,后者更上前踹了他一脚,骂道:「臭小子,刚才还想先拔头筹,这刻倒扮起好人来啦,去你妈的!」
荆介在地上打了一滚。
「好啦,快背起那个小娘儿,咱们还得赶路呢。」大师兄说道。
「大师兄─」
大师兄露出嘲讽表情:「哼,你们这两个家伙还想瞒我?我问你们,之前你们为甚么那么晚才来鲁庄?又不干好事去了,对吗?」
壮汉与矮瘦子一哑。
「你们这两个家伙,成天想着找女人,练武时反倒没这么用心过─你们这趟出来,会不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可不信!」
壮汉惊讶道:「师兄,怎么你─」
「你们闻闻自己身上,那么浓的脂粉味,难道自己没闻出来?」大师兄冷笑。
壮汉骇然望了他老半天,才有点发窘,寡廉鲜耻的比起大拇指:「大师兄你真行,我和老五这次的确……的确是掳了两名姑娘回来,嘿,你可别和师父说去。」
大师兄眼珠在两人身上转了好久,转得两人心惊肉跳,继而才问:「你们将人藏到哪儿了?」
「嘿嘿,嘿嘿,离这里也不很远。」壮汉讪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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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落的山神庙,在荒山野林之中显得特别寂寥。
庙前五六级石阶,有一半被风雨浸得圮了,红砖糙瓦搭建出来的庙基,在扑簌的寒风中摇摇欲坠,景况十分堪怜。
几个人在庙门口站着,昏迷的鲁君婥,仍然由荆介背负。
「人呢?」大师兄淡淡说。
矮瘦子风也似的卷进山神庙内,壮汉强笑:「大师兄,你……你该不会对师父说吧?」
大师兄不置可否,瞥了矮瘦子背影一眼,眼神中有几分讥诮。「那两名姑娘,你们是从哪儿掳……」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山神庙里发出惊呼:「咦,那两个人呢?」
大师兄与壮汉对望一眼,一起跨进山神庙内。
山神庙不挺大,也就三五丈见方而已,山神像在小庙里尘霜满面,蜘蛛网结缠在神像头顶,一张供桌脏兮兮的,桌布迤逦在地上。
小庙也不知多久没人供奉过了,破桌子上空无一物。
矮瘦子站在供桌前方,发呆道:「那两个小娘儿呢?刚才明明绑在这儿的啊?」
壮汉一把抢到神像左边的楹柱,抓着柱身说:「老五你看,这里还留有绑缚过的痕迹。」
矮瘦子往楹柱上一摸,毛冉冉的,明显有被麻绳勒绑的磨痕。
「可是那两个人呢?」他惊怪道。
大师兄波澜不惊的背手望着他们,藐藐然不置一词。
「大师兄,我们……我们真的将人绑在这的……哪知竟会……」矮瘦子急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在小庙里四下走绕。
荆介背负鲁君婥进来,谨慎的瞧了这座山神庙一眼。晚风徐来,庙顶的黄巾布随风摇曳,在清冷中透著凄楚,月光洒落在窗外,越过破烂的雕花窗櫺爬进庙中。
这景象让他有几分怵然感。
壮汉喃喃说道:「难不成这间庙里有鬼,呸!」
「噤声。」大师兄举手制止他们,庙内秋风萧索,隐约有一把嘶噜……嘶噜的低鸣声。
众人听见这把声音,不由得都汗毛倒竖─夜深人静,荒山古庙,即便他们来自鬼棺门,也不可能不怕。
大师兄和两名师弟绕到庙前和殿后,一阵后又走回来,完全没发现异状─然而这声音又是从哪来的?
「大师兄你们看!」荆介惊讶的指著庙内的供桌。
供桌底下,桌布垂到地面,甭管原来是甚么颜色,此刻都是难看的灰色。让人骇异的是,桌布的下䙓这时正随着嘶噜怪声微微筛抖,仿佛里头藏有东西?
矮瘦子倒抽一口凉气,上前想掀开桌布,却又有些不敢,回头望着几名师兄。
大师兄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供桌下有甚么可能性,正想叫矮汉掀开桌布,桌布里「唉呀」一叫,把他们几人吓了一跳。
「龟儿子……龟儿子啊……」那把声音低喃说。
矮瘦子一愣,立马上前掀开桌布,只见不挺宽的供桌里,一个人蜷身躺着。那个人约莫五十来岁,胸口抱着一只酒坛,粗手大脚,膀阔腰圆,微燻的模样就像一个喝醉的醉汉,躺在山神庙中打盹。
醉汉嘴里兀自喃念:「龟儿子……龟儿子啊……」
壮汉啐出一口唾沫,笑骂道:「搞甚么鬼,原来是一头醉猫,倒把老子吓了一跳。」
矮瘦子也松懈下来,回头笑说:「我还当庙里真有甚么山魈厉魅呢,哈哈!」
大师兄却没有一丝笑意,瞇眼说:「供桌下躺着个人,但你们说的那两名女子呢?」
「呀,不错!那两名姑娘肯定是被这人给动啦!」壮汉上前踹了供桌一脚:「醉鬼,给你老子醒来!」
他这破锣嗓子差点没把庙顶给吼开了盖,可醉汉却只咂了咂嘴巴,闭目打呼噜。
「王八蛋!」壮汉揉了揉手膀,抓住供桌的两个边角,想把供桌掀开。岂料他一发力,供桌却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他一愣,暗想这供桌能有多重,顶多一二十斤罢啦?敌慨之心一起,将力道都运进双臂里,喝道:「起─」
这声「起」拉了好长的一个音,可供桌却丝毫不领情,犹自在地上好好的。
壮汉双臂发抖,心想就算这供桌是铁铸的,自己也该抬起它了?怎地它却毫无动静?他胀红脸,拗得非要抬起供桌不可,忽地喀一声,大臂骨几乎脱臼。
他连忙松开手臂退开,骇异无已的看着供桌。
供桌下的醉汉,仍然没甚动作,甚至连仰睡的姿势都没改变。
壮汉惊怪道:「大师兄你看─」
大师兄挥手要他稍安勿躁,当即一揖说:「敢问哪一位前辈莅临,小子们礼数不周,多有得罪。」
醉汉无动于衷。
「小子等乃鬼棺门下,受师尊号令,来此地寻找几位朋友,倘若前辈知道她们下落,还望前辈告知,敝门派感激不尽。」
壮汉再怎么迟钝,这时也晓得了这名醉汉绝不简单,低喊道:「大师兄,这人是来找碴的吗?」
大师兄厉目要他闭嘴。
忽听醉汉说道:「鬼棺门……哼哼,邪魔外道……」他说话并不大声,眼睛也没有张开的意思,仿佛仍在醉中。
矮瘦子怒道:「臭酒鬼你─」
大师兄急忙使眼色制止,顿了顿,又拱手说:「既然前辈如此见外,那也没有办法,小子们就不打搅哩。」他倒行退出两步,向几名师弟说:「咱们走吧。」
壮汉等人都是一愣,待要反对,却被大师兄眼里的弦外之意给堵住,不得已,只好随他退后。几个人正想跨出山神庙外,就听醉汉喃喃说道:「慢著。」
几个人停下脚步。
「把那个女孩给我留下。」醉汉说的是鲁君婥。
矮瘦子与壮汉霍然转身,朝醉汉詈骂:「直娘贼你别太过分了,让你一寸你倒贪一尺,当爷儿们不会发火啊?」
「嘿,嘿嘿!」醉汉一伸懒腰,慢悠悠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蹲在地上说:「是便怎样?」
他满脸髭须,闭上眼时还不怎样,此时双目一睁,眼瞳里真好似透著冷电似的,眸光十分慑人。
壮汉与矮瘦子同时一凛,也不知怎么地,平常只有他们威吓别人,没有别人威吓他们,这时被醉汉一抢白,居然都有点不敢发作。
两人回头望着师兄。
大师兄打从刚才起,就意识到此人非比寻常,深山冷庙,也不知所为何来?只见他一双手特别粗硕,虎口上粗茧密布,仿佛是经年执握著兵刃。既然是武林中人,听了鬼棺门的名头却不畏怕,显然有其自恃之处。
方才那张供桌,分明是被他以暗劲给制得动不了一下,这手功夫也真了得。此刻他们仍未脱离险境,能少树一名强敌,便少树一名强敌,丢失了两名女子又算甚么。
然而这人却要他留下鲁君婥!
他本来就心高气傲,此刻退让反受对方要胁,不由得冷笑:「尊驾好大的口气,这位姑娘与我们是一路的,尊驾想留下她,凭甚么?」
醉汉扶著膝盖,缓缓站起来说:「凭甚么?就凭这个女孩昏迷不醒,就凭你们是鬼棺门人!」他这一打直,众人才惊觉他个头之高,体格之壮,像极一尊铁塔似的,比壮汉恐怕都高半个头。
荆介瞠目望着醉汉,但见他发量浓密,髭须里黑中带点星白,虽然有点年纪了,可体态却和青年一般健旺。最特别是,他的眸子正气凛然,与自己熟悉的鬼棺门截然有异,看得人不禁为之一慑。
他回头探视背上的鲁君婥一眼,见她犹自昏迷著,心想醉汉若真能把她救走,那不也挺好?当下脚步不敢乱动。
醉汉踏前一步说:「你们还不放人吗?」
大师兄朝师弟们眨眼,三个人左二右一,分三处朝醉汉袭攻过去。
醉汉趋退半步,左肩矮了一矮,一只左脚似乎有点跛,然而这毛病倒没有成为他的弱点,就见他双拳往左右一轰,直轰向矮瘦子和壮汉。
这两拳看似没怎么蓄势,可拳里却夹有极大力道。两师兄弟横臂一拦,登登登退开数步。壮汉向来以勇力见长,这时以力较力,居然接不下醉汉一拳,却教他情何以堪?他虎吼一声扑上。
大师兄这时已和醉汉激斗起来,只接了数招,便感到对方招式中力道极大,每一招都能开碑碎石。他不敢硬撼,以傀儡步横移到右边,忽上忽下的拍出十六记快爪。
醉汉叫了一声好,左掌抵住壮汉攻来的拳头,右掌朝大师兄随手挡拨。他每一根手指,居然都有诸般攻守妙用,或拨或点,或挡或挑,一只手当五只手用,大师兄的招式再快,也快不过醉汉的五根手指。
忽然后方怪叫一声,矮瘦子模样古怪的跳来,双手平抓,眸光似鬼,上下耸跳的凶厉模样,真好像僵尸一般。
醉汉分心三用,左边以虎力抵住一个海碗大的拳头;右边时拨时挑,用的全是手上的巧劲;再看到眼前矮子的怪样,心神微乱,飞步疾踢矮瘦子一脚,不想让他靠近。
矮瘦子原地一转,古里古怪的避开他左脚,顺着他大腿内侧贴靠而来。
醉汉收腿不及,眼看矮瘦子鬼爪攻到,而右侧的青年,更加快了攻击的速度,上八招,下八招,又是十六爪袭来。「好家伙!」醉汉暴喝一声,左手微缩,藉壮汉迅猛的推力拔地而起,单臂翻成金鸡独立状。
这么一个庞大身躯,说拔起身就拔起身,瞬间在庙内刮出一阵罡风。
荆介看得都呆了,眼见四名高手各显奇技,战况精彩纷陈,顾不得危险,走近几步细看。
醉汉这时已跃落到一旁,同时避开了矮瘦子和大师兄的攻势。他一拳击在壮汉腰侧,把壮汉击得与矮瘦子跌抱在一块。
「原来这样竟能反守为攻,这可真……真……」荆介忘情说道。
古庙里战况又是一变,大师兄身前,蓦地洒出一片银光。原来他自怀中掏出了一对师门飞抓,踏一步,一个旋身,像在使一对流星锤一般,盘旋射往醉汉。醉汉的脚步没大师兄快,站在原地以肉掌硬接飞抓。大师兄盘转到一半,还未接敌,立时扭身朝反方向旋转。
荆介心中愕道:「是师门的疾……疾甚么飞抓,但这么使岂不是慢了几分?好怪?」
醉汉大笑出手:「你这小子飞抓明明使得挺俐落,咱家虽然不惧,但应付时多少有点棘手,偏生你要耍这自以为奇的怪招,孰不知你的长处全在一个快字,这下慢了半拍,还想对付我吗?」说著右手横夺,夺下大师兄一支飞抓,「看你还有甚么把戏─」他话声一顿,惊讶的看着自己的手掌。
就见飞抓上,有几根银针刺进他的手心。
原来大师兄极攻心计,早料到了醉汉厉害,纵使用飞抓也难以抵敌,悄悄在飞抓上嵌入毒针,使抓时故意慢了一线,引醉汉伸手夺拿─果然醉汉一时失察,中了他的狡计。
大师兄纵笑:「这莽汉中了我的『青尸铜绿』,大伙快攻,别让他有时间逼毒!」说著扬起另一只飞抓扑跃过去。
壮汉与矮瘦子听了大喜,全都从地上爬来,矮瘦子叫道:「用『僵尸跳』!」
壮汉颔首将气劲运到脑后方玉枕与百会两穴,循任脉由前往下,贯得整块胸腹一片僵死,四肢坚如精铁,和矮瘦子疯狂耸跳。
古庙里充斥两人的厉叫怪嘶,蹦跳着想抓醉汉。大师兄施展蛇步,不断以飞抓游走在醉汉周身的空档处。
醉汉扔开飞抓,一拳轰中耸跳过来的矮汉,拳心一阵麻痛。
他大喝一声,拼著再中几下毒针,右掌劈向大师兄飞抓。大师兄不敢与之硬碰,也没必要与之硬碰,往后退开三四步。
荆介见醉汉危急,忽然升起一股不忍卒睹之感,只觉得自家人行奸使狡,实在不是好汉的作为。哪知他还没移开眼睛,就听醉汉叫了一声「得罪」,一拳砸垮神像供桌,在供桌底下,拾起一柄其大无比的铁剑。
这柄铁剑起码有一人多高,剑刃极阔,好像是战船两侧的分水桨一般,通身都是铁黑色的,握柄处的缠巾殷红如血,被醉汉双手握住,与醉汉身形匹配得无以复加,仿佛他天生就是要拿这柄重剑似的。
巨人加上重剑,威力果然无可匹敌,就见他横臂一扫,整间古庙几乎都快被他扫断。大师兄与壮汉虽然不在一块儿,却同时就地一滚,差点被剑锋给带到。这当口,矮瘦子的强项就显了出来,却见重剑呼一声,从他脑袋瓜上削过。
荆介被剑风一刮,登时觉得呼吸不大顺畅,连忙退到庙墙边。
醉汉将剑使开,简直是山河寸断,大地崩裂,蓦地滑过庙身楹柱,嚓一声将楹柱削断,梁架登时一歪。他这才改削为刺,将剑化为点点乌光。
大师兄等三人,至此简直是徒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功,甚么飞抓兵器全都没用,在重剑面前,跟几样废铁没甚么差别。
「小心!」几个人又一打滚。
「全都给我留下命来!」醉汉手掌越来越麻,料知毒性发作,将剑使得更加迅猛,想速战速决。
大师兄眼见不敌,再撑下去也只是饶上,从怀囊里掏出毒沙,朝大汉一洒说:「大伙快退!」说完往庙门口疾走。
几名师弟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了,跑得比他还快,夹三带五,抱头鼠窜出这间破庙。
醉汉自中毒后,一直在提防对方毒物,见那蓬毒沙绿幽幽紫歪歪的,肯定不是甚么好货色,当下退后捞起供桌上的布巾,朝毒沙一抖一包,将之全装进桌布里头,挥剑怒道:「哪里走!」
荆介背上背着个人,是几名师兄弟中走最慢的一个,还没来得及到庙门,醉汉的重剑已扫向他。
他从没有一刻那么接近死亡,见剑刃拦腰扫来,剑上浓重的锈铁味,扑入鼻里,咬牙闭目待死─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是这样一个死法?
醉汉见他一脸稚气,背上又背着鲁君婥,自己一剑扫去,怕不连女娃儿也一块扫断了?剑锋当即平拍在荆介身侧,把他给拍开。醉汉不稍停,连人带剑如飞梭一般投往庙门,喝道:「留下命来!」
庙门口殿后的大师兄,回头相顾骇然,从地上捡起飞抓挡了一招,五只爪被剑削断。眼看重剑又削过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荆介摔倒在地上,正好压着鲁君婥,鲁君婥蓦地闷叫一声,似乎被他给压醒了,他无暇理会,就见庙门口大师兄情势极险,那种惊骇欲死的表情,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大师兄脸上。他胸口一热,上前抱住醉汉的水桶腰,叫道:「师兄快走!」
醉汉受阻,剑尖在大师兄脸上削出一道血痕。大师兄惊望着与醉汉纠缠在一块的荆介,连血都来不及抹,一个倒纵翻出古庙,往庙外疯狂奔去。
醉汉将剑重重插在石地上,振臂想逼开荆介,哪知荆介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在此际更加不肯放手,双臂犹如铁箍一般收紧。
「这小子好大力气?」醉汉暗暗惊讶,怕荆介犹有其他狠招,手肘往后一撞道:「臭小子放手!」
荆介死都不放,打定主意要这样抱到地老天荒,忽然右胸剧痛,被醉汉手肘给撞中。他痛得连吸气都有困难,手却搂得更加紧了,就听对方身上发出喀吱喀啦的骨头怪叫声,随即脑袋匡咚一响,被一股大力击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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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
一股热辣感从他的耳轮边漫开,好像有人在他耳里生火似的,他剧颤一下,从昏迷的状态中醒来。朦朦胧胧,古庙里仍旧一片乌灯黑火,倒是明月在窗外偏斜几尺,透了一点光亮进来。他蓦地惊醒,想从地板上爬起来。
「别动!」好听的少女声音喝住他,他感到脖子一凉,有一柄剑横在他喉核底下。
那是一柄很大的剑。
拿剑的是鲁君婥,看似拿得十分吃力,剑锋上下抖啊抖的。
他惊讶的想挪开身子,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麻绳给绑了起来,绑得还挺紧,显然怕他挣脱。
壮年汉子盘腿坐在他对面,双眼紧闭,额角和头顶不断冒着蒸气,形成奇怪的水雾状。
鲁君婥瞪他一眼,眼神里既是鄙夷,又是愤怒,仿佛他是这世上最卑劣奸诈的人。
「鲁小姐,妳醒啦?」他背靠楹柱坐直。
「关你屁─关你甚么事!我叫你别动没听见吗!」鲁君婥将剑刃提高,下巴在俏脸上扬起一个弧度,从荆介的角度看过去,真美。
大汉吐出一口浊气,双手在胸前虚抱,手掌上几个小孔,泌出了一滴滴暗红色的血珠,血珠里带着绿色,神奇的漂浮在他两只手掌之间,等流出的血液里再也没有半点绿色之后,他才将双掌一阖一推,将毒血全推至小庙墙上。
「大叔,你怎么样啦?」鲁君婥担心道。
壮年大汉手一摇,又闭目调息片刻,头顶上的白雾才渐渐消散。「呔,好毒的鬼棺门。」大汉略显疲惫说。
「大叔?」
大汉咧嘴笑说:「不妨事,女娃儿不必担心。」他深吸一口长气,站起来,一拐一拐来到鲁君婥身边,「刚才多谢妳照看啦。」
鲁君婥将剑递还给他,强笑说:「我才要多谢大叔你救我呢,否则我……我……」说著忍不住瞪了荆介一眼。
大汉将剑的尖端拄在地上,斜眼睨视荆介:「瞧你不出这个小子,看上去没几两肉,气力居然挺大,老子的肋骨都快被你勒断啦……小子,你叫甚么名字?」
荆介至此才算真正体认到自身情况─师兄们走了,就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人,眼前两名仇敌,绑住了他手脚,还将一柄剑拄在他脚边。
「我在问你名字,没听见吗!」大汉喝道。
荆介打了一个寒颤,嚅声说:「我叫荆介。」
「你在鬼棺门多久了?是门徒还是帮手?」
「是门徒……两个月前才刚拜师。」
「呸,自甘堕落!」鲁君婥在一旁撇嘴。
大汉要她稍安勿躁,又问:「你在鬼棺门里才两个月,门中之事清楚吗?」
荆介眨了眨眼睛。
「你们鬼棺门,做甚么事都派你们去吗?」
「那倒不一定,我在师门里身分低微,有许多事我是不清楚的。」荆介坦白说。
大汉语带讥嘲:「你的身分低微?低微还跟他们杀人放火,不会吧?」
荆介抗辩说:「我没有杀人放火。」
「你没有杀人放火,你骗谁啊─难道我们庄的护院是自己死的!」鲁君婥气往上撞,想到这人的卑鄙处,上前踹了他一记绣鞋。
荆介想起鲁庄发生的事,包括大师兄在内,全都伤了不少人命,自己是绝没有动手的,但身为同门,也不能说完全无关。
他有些气沮说:「但我真的没有伤人……。」
大汉狐疑的看了荆介几眼,见他一脸青涩,不像是个心狠手辣之徒,又想他毕竟才入鬼棺门不久,虽入鲍鱼之肆,应该还不至于造孽太多。
只是以鬼棺门之邪诡,这些事也难说得很,于是又问:「那么刚才庙里两名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也是你们绑来的吗?」
鲁君婥愣道:「两名姑娘,两名甚么姑娘?」
大汉朝她摇手,问荆介说:「刚才我来小庙时,见到庙里绑着两名年轻姑娘,都是附近人家,说是被几名强徒从村中掳来的,已被我给放走─这两名姑娘的事,你不知道?」
荆介还没答话,鲁君婥已经痛骂出声:「下流!恶心!真不晓得你父母生你出来是干嘛的,好不知羞耻啊!」
她这一顿臭骂,骂到了荆介的隐痛,就见他胀红脸说:「人又不是我掳来的,我知道甚么?妳凭甚么骂我!凭甚么!」
大汉皱眉看了鲁君婥一眼,心想这个美貌的女娃儿,脾气怎地竟比自己还暴躁几分,倒也是一桩奇事。他温言说:「女娃儿,妳帮大叔到门口看着外头的动静,别要鬼棺门来了,咱们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笑:「等问完了话,大叔送妳回庄。」
鲁君婥晓得他是想支开自己,而她也真气坏了,跺脚走到门口。小庙外晚风轻拂,树叶婆娑的声音令她渐渐平静了些,她看着庙外的景致,忖道:「奇怪,我干嘛为了这个生气,这有我甚么事呢?」
大汉等她走开后,表情渐渐冷肃起来,小声问:「女娃说她是中州鲁家的后人,鲁家在武林中名望不小,你们为甚么惹她?」
荆介悄悄挣了一下手腕上的麻绳。
「符荫虽然是个狂妄好色的下流胚子,势力也不容小觑,但鲁家向来都和中州武林交好,与中州的盟主南宫铁彦,更是关系匪浅。符荫再狂妄十倍,也不会蠢得去动南宫铁彦的友人,他肯定另有图谋。」
荆介暗呼一声还真被你料中了─想不到这大汉模样看似粗鲁,可心思却一点也不粗鲁,反倒是玲珑剔透,像个江湖走老的豪客一样。他心虚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哼哼,那么你知道些甚么?你们前些时日派了人去北疆,是去干甚么了?」
他这番话急转直下,由鲁庄的事问到北疆,荆介才惊觉这个有了点年纪的汉子,来意似乎也不单纯。他虽然对江湖大势毫不清楚,但也知道北武林是边疆塞外,与中土武林向来不大对盘,怎么本门和他们有关吗?
「我不知道。」他打定主意全都推说不知。
「你不知道!」大汉不耐烦起来,从脚边拔起剑,照荆介的脑袋上用力砍去。荆介吓得往旁边一滚,被一根楹柱挡住了,眼看重剑斩来,大喊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重剑即将及体,门口的鲁君婥骇然惊呼,只差一寸剑锋便要斩中荆介,忽地剑势一停,停顿在荆介脖子旁边。这一柄剑急斩急停,需要多大力道,荆介只觉得脸上劲风狂吹,耳边凉飕飕的,发尾都被削下几绺!
大汉怒吼道:「小子,你不怕死吗,还不快说!」
荆介又一次死里逃生,两次都是这把重剑,真不知此刻该哭还是该笑,他脾气再温和,这时也完全豁出去了,吼叫道:「我怕极啦,但我真的不知道啊!」
两个人对吼之后,整间庙里陷入一片死寂,大汉不动,荆介不动,连门口的鲁君婥也不言不动,就这么安静对峙著。
片刻后大汉哄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响,连手上的重剑都随他一块抖动,笑到后来,荆鲁两人耳朵里都只有他的笑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他挥剑把荆介脚上的麻绳斩断,又一挥剑,把手上的麻绳也斩断,说:「你走吧。」
荆介和鲁君婥都呆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既然甚么都不知道,留着你也没意思,你走吧!」
「你不能便放他走!」鲁君婥尖叫起来,「这个人是鬼棺门徒,而鬼棺门,在我庄里做了那么多天理难容的恶事,你不能便放他走!」
「那么依妳说呢?」大汉淡然问。
鲁君婥喃喃说:「依我说……依我说……」她见荆介也看着自己,怒从中来,叫说:「依我说,应当杀了他为我庄人报仇!」
「好,那妳杀吧。」大汉将重剑往空中一抛,剑身滑了个弧度,巧妙的刺落在她绣鞋外缘。
鲁君婥错愕小半天,拔起重剑说:「好,看我杀了他!」她举剑上前想往荆介的脑袋上一斩,剑将及颈,突地偏往一旁的楹柱上,嚓啦,将楹柱砍透一半。
「女娃儿,杀人不容易啊。」大汉缓缓接过重剑,若有感触的说:「大叔过往杀人无算,总以为此乃豪侠平生之快事,哪知临到老来,越杀人手越软,种豆得豆,因果循环,唉。」他看了荆介一眼,疲惫说:「你走吧。」
鲁君婥咬著下嘴唇,悲愤道:「是我没用……但……但为甚么坏人能杀好人,好人却没法杀坏人!」
「不为甚么,只因为妳不是那种人,所以才杀不下手。」大汉举剑平视片刻,抚去剑上的尘埃,「再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那小子是坏人吗?」
鲁君婥听不明白。
「那小子做了甚么坏事我没看见,妳看见了吗?」
鲁君婥瞪视荆介好久,颓然摇头,但仍然不肯放弃:「但……但他之前骗了我……他……」说著有些羞惭,心想自己那时怎么会相信一个小贼的话?
「那不是的……那是……唉……」荆介真不晓得该怎么对她解释。
「但妳真的想杀他吗?」大汉喟道,「这小子是鬼棺门人,看上去却为恶不多,妳又焉知他将来不能改过?我曾经杀过许多恶人,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不过是以暴易暴罢了,我们又有甚么权力杀人?」
他走向荆介,郑重说道:「小子,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回去鬼棺门,也不知道你为甚么还回去?但我只奉劝你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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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鲁家那个女娃儿已经被人救走喽?」
鬼棺门分舵的大堂里面,回荡著符荫的话声。堂阶之下,山都等人都已由跪姿转成站立,分别退到大堂左右。大堂中间,改换成三四名男子跪着,仿佛在符荫的脚下,永远都需要有人伏跪膜拜。
三四名年轻男子里,有一人跪得最前面,长相也特别俊俏,穿着一身雪白色的袍服,哑声说:「是的,师父。」
「那么天工谱呢?」符荫瞇起眼睛。
几名年轻人你望我,我望你,眼神都很惶惑。他们去鲁庄是为了掳劫鲁君婥,虽然隐约猜到师父另有目的,但细节却只有大师兄一个人知晓,如今师父说了,他们才晓得是为了「天工谱」─但天晓得天工谱在哪儿?
唯一知晓的人,雪白色袍服颤了一下,一字一句说:「启禀师父,天工谱在荆师弟的身上。」
旁边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天工谱在荆介身上,那岂不……?
「梁逍,你入我师门多久了?」符荫从肥大的姜黄色棺材里走出来,下了台阶,来到白袍青年面前。
白袍青年梁逍─也就是鬼棺门的大弟子─冷汗从额头上流下,但仍然面不改色说:「回师父话,弟子入门已有十年。」
「嗯,你入我门下已有十年啦。」符荫仿佛回想起过往,悠悠说:「想当年,你可还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呢?」他将手压到胸口的高度,「时间过得真快,这十年来,你帮我灭了青蛇教,灭了五蛛门,智破黔州势力最大的六盘洞坛口……你虽然不是我门下待得最久,但功劳却是最大,自我儿子符轲失踪后,你就是我门中理所当然的大师兄人选,这一点从来没人有过争议。」
「那都是师父抬爱,众位尊长们成全。」
「没错,我的确是爱极了你,爱极了你的人才。」符荫伸手勾住梁逍的下巴,往上一托,「可你却将天工谱给丢失了?」
他那双黑若涂墨、利若僵尸的手指甲,一寸一寸抓在梁逍的下脸盘上,不片刻,梁逍的脸皮便被他抓出破口,鲜血顺势流了下来。
大堂里的人或跪或站,全都悚栗不已。符荫的侍女小娟更看得转头掩面,不忍再看下去。
梁逍痛苦道:「师父,徒儿……徒儿是不得已的……那时鲁庄已经识破了咱们的行藏,倾全庄之力包围住师弟……徒儿为了赶赴援手,才将天工谱暂时交予荆师弟保管,实在……实在没想到后来的事啊!」
符荫用力将手一抽,厉声道:「你这么聪明才干,怎会没想到后来之事!」
梁逍的脸血激射出来,抹都不敢去抹,只能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说:「求师父饶恕!求师父饶恕!」
符荫紫黑色的袍角沾了几点血珠,他漠视梁逍一会儿,负手望着堂外。梁逍脑袋一次又一次磕在地上,磕到后来,额头都磕出血了,仍在呼叫:「求师父饶恕!」
符荫冷冷说:「你就是把头都磕烂了,也磕不回我一本天工谱。」犹豫了片刻,才道:「算啦,起来吧,所有人都起来吧,跪在地上又有何用?」
梁逍把脸贴在地上,惊讶的看了符荫一眼。
「我说都给我起来!」
几名师兄弟用彼此的余光交流意见,终于三三两两,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退避在大堂的右边。梁逍满脸是血,模样狼狈的低着头。
符荫不再理会他们,唤道:「尸奴!」
大堂外飘进来一道轻若柔烟的白影。
「传讯给『五目鬼』,要他们立即赶赴山神庙,将庙里所有人都给我拿下!」
梁逍的嘴角暗自浮出笑意。
白影点了点枯槁的发线,也没转身,嗖一声倒纵出大堂外,没入一片黑暗。
「山都,带着你的人驰援庙里,务必要拿下那名不知死活的醉汉,夺回天工谱,以及鲁家那名女娃!」
山都拱手刚想走出大堂。
「慢!」符荫沉默了半刻,视线移往众弟子身上:「你们刚才说,那名醉汉长甚么模样?」
鬼棺门几位弟子对望着,梁逍略说了一下醉汉的形貌,又说:「那名醉汉身量极高,比三师弟还高出了半个头─对啦,他身上还有一柄极长大的铁剑。」
「极长大的铁剑?」
符荫和山都似乎都想到了一事,目光交会片刻,山都说:「门主,您想会是他吗?」
「八成就是。」
其余人都不很懂他们的话,只知道那名醉汉,似乎不是无名之辈。
「倘若真是他,那么这趟可不好对付啊。」山都瞇起折扇般的鱼尾纹。
符荫思忖了一会儿,说:「看来要叫醒『那个家伙』哩……小娟?」
大堂里的人全都愕住,山都惊讶道:「要叫醒『那个家伙』?但……但……」
这件事仿佛带给众人不小的冲击,尤其是小娟,秀丽的鹅蛋脸就好像刚去了蛋壳一样,变得煞白无比。她的嘴唇不停颤抖,望着门主符荫,没上前。
梁逍蓦地插口说:「师父,若是唤醒二师弟,再想要他睡下,就难啦。」
符荫阴惨惨的望了梁逍一眼,蔑笑道:「你管得倒挺宽?若不是你们办事不力,本座用得着唤醒那家伙吗?亏你还敢说话─小娟!本座叫妳没听见吗!」
小娟从布幔后踉踉跄跄的奔来,表情凄楚说:「奴婢……奴婢……」
符荫温柔的捻著山羊胡,笑说:「小娟,妳怕甚么,我又没让妳去唤他。」
小娟愕然道:「门主?」
「你是我最钟爱的侍女,我岂会害妳……厢房后进不是还有几名婢女吗?让她们去唤。」
小娟松了一口气,好像逃过甚么大劫似的,旋即又有些惶恐:「但门主,要找谁去啊?」
「随妳的意吧。」符荫挥挥袖子,不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山都,待会由你领『他』去山神庙,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将天工谱和鲁家那名女娃抢夺回来,听到了吗?」
山都点着十分勉强的头。
「鲁家那名女娃,我倒想看看她究竟怎么个美法,呵呵。」符荫的心情至此才算稍微好点,然而也并未维持太久,狎笑片刻,又对梁逍等人说:「至于你们几个,哼,就等著门规处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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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在荒山野林里胡乱狂奔,直到奔出三五里地外,才渐渐放缓脚步,回头看去,后面并没有人在追他─
难道那名大汉是真的要放了自己,不是耍弄他的?
树林里很是阴暗,一棵棵状若妖魈的奇松怪柏,向四周伸展枝桠,墨绿色藓苔从树的根部往上方浸漫,用其顽强的生命力,吞蚀树的表面。
草地上湿湿漉漉,荆介仰望天空,之前的月色似乎朦胧了不少。
一滴,两滴,雨水从茂密的树冠中滴了下来,滴落到荆介脸上。他抹了抹脸颊,在这片阒无人声的黑森林里缓步前进。
呱嘎!一头寒鸦从他头顶上飞起,把他吓一大跳,等到他镇定下来以后,他不禁问自己:「我该往哪去呢?该回鬼棺门去吗?」刚才那名大汉的话,一直在他耳朵边萦绕,「多行不义必自毙……多行不义必自毙……唉……」
他进入鬼棺门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对鬼棺门的一切,此前都是蒙蒙懂懂,今晚还是他第一次随师兄出来执行任务。眼中所见的一切,不外是鸡鸣狗盗,强夺凶杀,实在是大违他的本心。他入门只是想学武功,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做出一切可能的牺牲,但是要他作恶,甚至是杀人,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
「我该怎么办,离开鬼棺门吗?」
他握紧双手,焦虑得猛掐自己的手指甲,痛苦说:「不行,我不能便走,这已经是我所剩无多的机会……我不能便走……」他的内心充塞著挫折与委屈,想到伤心处,难过的跪坐在地上,「我不是一无是处的人……我不是……我不是……」
他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忽然,有一只冰凉手掌,轻轻摸抚他的后颈。他骇异之余,一个驴滚从原地翻了出去,惊恐的望着后方─
有一条白惨惨的身影,就站在他背后。
「是你啊,尸奴大叔?……还是尸奴大婶?」
那条白色身影,长发披面,站在森林里真好像幽魂一样,走动时轻灵灵的,难怪听不见脚步声。
人影并不说话,只朝荆介点了点头。
荆介这下可看出来了,这名尸奴头发细润,个子也比较娇小,「原来是尸奴大婶啊,妳吓了我一跳呢。」他松懈的拍拍胸口,跟着又有些狐疑,「是师父叫妳出来的吗?」
他知道尸奴是鬼棺门里的特殊「工具」,往往是两个人一对,一男一女,若不是情人便是夫妻,为的是能心意相通。
通常这一对人会由鬼棺门的尊长进行化炼,又称为「两尸交心」,化炼若成功,两人便会成为半人半尸的尸奴,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只听从鬼棺门号令。由于两尸能互通心意,故而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彼此交流,成为鬼棺门传递消息的工具。尤其奇特的是,两尸炼化后由于不知名的缘故,终其一生都不能再聚首,否则两尸必有死伤。
眼前这名尸奴,是两名尸奴中的女性,和男尸奴据说本是夫妻,昔年似乎还是一对武林爱侣,至于他们怎么会被炼化成尸奴的,荆介还真不晓得,但在得知他们的事后,总觉得他们十分可怜,有空总会拍拍他们的手背,表达亲近之意。
尸奴形貌虽然如常,但沟通能力都钝化了,脾气倒也温和。
女尸奴站在他面前,似乎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一个劲儿的低头。
「尸奴大婶,妳有东西要我递给大叔吗?」荆介温声温气说。
原来尸奴一生都无法聚首,虽然两心互通,彼此却不能相见,有时荆介会在两尸之间帮忙传递一些私物,譬如手帕头发之类的,聊解两人的相思。
女尸奴举手撩起自己的一撮头发,用手掌一划,将发尾切了下来,绑好厚交给荆介。
荆介小心把这撮头发压了压,收卷在怀中:「妳放心,我会把头发交给尸奴大叔的。」
女尸奴微微颤抖,伸出苍白无血的手背,摸摸荆介的头顶。荆介这时却没想到,他也许不会再回鬼棺门了?
扑通!扑通!
三五条人影纵落到树林中,激起地上老大一摊泥水。这几个人落地后恶形恶状,神情横慢的朝两人走来。当先一人是一名老者,头大如斗,满脸都布满苦纹,一双眼睛白得像豆腐脑似的,居然见不到黑眼球?老者手拿一枝龙头柺杖,用力杵在泥里,哑声说:「尸奴,门主找我们有何指示?」
荆介一见到这名老者,登时猜出他们大概就是鬼棺门中的「五目鬼」─五个人一共有五只眼睛,其中三个人是独眼,一人双眼俱全,而领头的这名老者却没有眼珠。
这五个人是鬼棺门著名的凶神恶煞,杀人如同杀鸡,等闲不受门规管束,只有在最重要的时刻,门主才会召他们出来办事─譬如说今天这种时刻。
「门主命几位立即赶去山神庙,捉拿住山神庙里的人。」女尸奴细声说。
五人中有一名汉子欢呼一声,一下子跃到尸奴身边,伸手想抓她。那名汉子生得极粗鄙,左眼带着一枚深黑色眼罩,脸颊下方有一大块紫色鳞斑,从左脸一直蔓延到脖子之下,和他那件用犀牛皮硝制成的短靠,倒很班配。他背上背着一件奇型兵器,金属造的长柄,带着弯曲的刺勾,像极了一根犀牛的角。
女尸奴被他惊得向后一仰,露出一张脸来,五官端丽肌肤细致,除了眼神略有点浑浊之外,倒真有几分徐娘之姿。
独眼汉见色心喜,一把想抓她手腕。
「住手!」荆介忍不住叫道。
独眼汉一愣,浑没把旁边这名少年放在眼里,却不料他敢喝止自己?女尸奴趁他一愣,抽手朝左侧飘退。
独眼汉横了荆介一眼,还想去抓女尸奴,笑到:「好妳个美娘儿们,躲甚么躲,还不快快给我过来?」
他手一捞,女尸奴一退,手又是一捞,女尸奴又一退,动作比独眼龙快上许多,但只敢退避却不敢反击。独眼汉拳掌相击,将腰间的水袋;背后的兵刃全往地上一扔,愤怒道:「老子不信抓不到妳!」
「好啦老四!你给我安分一点!」五人中的老者叫道。
独眼汉不得不停下手,委屈说:「老大,我只是跟这娘儿们玩玩,你发那么大火干嘛?」
「玩玩,现在是玩的时候吗?」
老者身边有一名像条蛇一般的中年瘦汉,摇晃脑袋说:「不是老大要阻你兴头,门主这次召出咱们,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咱们办,你搞不清楚轻重缓急,难怪老大骂你。」瘦汉瞄了女尸奴一眼,蔑笑:「你想玩那女人,等事情办成了,门主还不任你玩吗?」
独眼汉醒悟,朝泥地上唾了口唾沫说:「呸,臭娘儿们,回头我就去跟门主说去,到时妳还不是得陪我几个晚上!」
女尸奴羞愤的低下了头。
荆介听得目眦欲裂,怒火撩天的瞪着那名独眼汉。
独眼汉怪目一翻,怒道:「臭小子你瞪甚么?做死嚜?」
「我瞪你卑鄙无耻!」荆介怒道。
独眼汉嗤的吸一口气,犀牛皮制的短靠渐渐鼓涨起来,握著像熊掌一般的大手,跨步朝荆介走去。
「你到底想胡闹到甚么时候!」盲眼老者一把跃到他身边,扣住他左肩,落手的位置分毫不差,「给我马上给我滚到山神庙去!」
他发出一股大力,登时把独眼汉扯退了五六步,登登登登,退势被一名同伴给接着。那名颈细脸圆的同伴哈哈大笑说:「老四,你这几日争伐过度,脚步真虚啊!」
「去你妈的!」独眼汉一拳捶在那人脸上,腾身扑纵出树林,怒气冲冲往山神庙去了。蛇形瘦汉扶住那名挨打的人,朝独眼汉的背影苦笑:「这家伙还是那么毛躁。」
老者冷瞅了荆介一眼,说是瞅也不真瞅,只是空洞的望着他:「小子,我没听过你的声音,你是新入门的?」
「是……是的……」荆介对这名脑袋奇大的盲叟,有一丝莫名恐惧。
老者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迳自对女尸奴说:「妳马上回报门主,就说五目鬼已然出动,笃定能达成任务。」
女尸奴朝树林四周遥望,似乎在寻找鬼棺门的方向,随后朝西北方站定一会儿,静静望着树林的尽头,低声说:「已经传达到了。」
荆介极少看过尸奴们互相传递消息,对于他们为何能沟通,心中好奇无比。
老者挥手要剩下的「五目鬼」行动,又对女尸奴说:「妳也过来,随时将我们的胜况回报回去!」随即拄杖朝山神庙跨了一步,起落快得出奇。
女尸奴幽幽一叹,走到荆介面前,像一名慈蔼的长者一般摸摸他的脸颊,才朝五目鬼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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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姊,我真的好害怕!」
鬼棺门分舵中,婢女小娟拉着一名畏缩的少女,走到一间厢房门口。厢房的门半掩著,里头很黑,很静,门外廊柱上的灯笼投射进光去,照出了房中的摆设。房间里没有家具,没有床铺,就只在最里侧有一具极硕大的棺木,棺木是乌黑色的,不但钉造得特别宽阔,而且还特别高耸。
房里的空气弥漫着一股腥味,似乎是从棺木中散发出来的,说腐肉不像腐肉,却又闻不出是甚么味道─其实又有谁真的会想去闻它。
「娟姊,我真的不敢进去。」少女啜泣道。
这名少女一张圆脸蛋,相貌很甜,整个体型丰腴婀娜,有一种青春焕发的活力。她那对极细极淡的眉毛,这时整个苦斜下来。
小娟抓着她的柔荑,紧紧一握说:「妹子别怕,在咱们门里到处都见得到这玩意,他们练的就是这门功夫,别的没甚么。」她镇定的对少女笑说:「乖,快进去,我会教妳怎么做的。」
少女很不情愿,小娟半强迫的推了她一把,脸一沉说:「门主还在等呢,妳快一点吧。」
听到「门主」还在等,少女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这两个字比房里的棺材还可怕许多。她挣扎了老半天,终于往房间跨入一步。
「这就对啦,快,快到棺材那边去。」小娟在欣慰中带点紧张。
少女走了两步,脸色苍白说:「娟姊,妳……妳可千万别走,千万别……千万别把房门关上!」
「放心。」小娟微笑。
少女畏惧的走到大棺材边,其间还不断回头,像是在确认小娟是否还在门外?小娟一直都在门外的─因为现在还不是走的时候。
房顶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珠一滴一滴,顺着水簷滑落到簷廊之外,滴落在草地上。小娟平时最爱下雨,最爱雨珠滴落在草地上的声音,但在这一刻,她却浑然没注意到这些。
「妳看到了吗,棺材里面?」她急切问。
少女哪敢去看,根本是闭着眼睛站在大棺材边的。
「妳睁开眼睛看啊!」小娟不知怎地有点烦躁。
少女被逼不过,悄悄睁开眼睛,瞄向漆黑深阔的棺材里面,惊呼一声说:「娟姊,里头有人!」
小娟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紧张道:「对,有人才对,你看到那个人了吗?」
少女瞠目审视棺材的内里,整个人都被吸引住了,点头说:「那个人好……好胖大,像是睡着了似的……而且他的额头上,还贴著……贴著……」
「贴著一张黄符?」
少女惊奇的看了小娟一眼。
小娟抽了一口长气,茁挺的胸部更加茁挺,逐字逐句的吩咐:「妹子,从现在起,听好我跟妳说的每一句话,照着我的话去做,懂吗?」
少女咽了口口水,点头。
「好,现在先把那张黄符揭开。」
少女犹豫片刻,伸手进棺材里,将黄符缓缓揭了下来,一顿,恐惧的睁大眼睛说:「他好像动了一下?」
「这很正常,别害怕。」小娟语气舒缓说:「现在,渡一口气过去给那个人。」
少女怔怔望着她。
小娟指著自己的嘴:「渡一口气过去,快啊─」
少女恶心的看回到棺材内,瞧模样仿佛很不愿意,摀著嘴又看了小娟一眼。小娟疾一挥手,要她快点动作。少女没办法,强忍着恶心将上半身凑往大棺材里,蹎著的脚差点没搆住,整个人都快跌进棺材里了。
一会儿后,棺材里发出「嗤」的一道响声,少女惊声尖叫,想逃,却完全动弹不得,仿佛棺材中有甚么力量阻止她逃。她的双脚不断在棺木外挣动,大红色的裤裙,与黑色棺材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小娟看呆了,想用力把门关上,但这时却动不了。少女的尖叫声已经变成惨叫,突然啪嗤一声,死命从棺材中拔了出来,逃向小娟的方向。
少女的脸,被外力啃去了一大半,从鼻头以下整个都没了,骨骼筋肉暴露在外头,模样可怕之极─更可怕的是,她明明没有嘴了,却仍在大喊:「娟姊─救我─救我─!」好像声音发自她喉咙深处?
小娟惊恐的把门从外面关上。门板碰咚一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撞在门纸上,印出了半张脸形。
「娟姊,放我出去!求妳放我出去!」
小娟把门拽得紧紧的,怎么都不肯放手。忽然房里磅咚一声,有一样重物跃落在地上,跟着又磅咚一声,跃往门边。
少女叫得更大声了,简直像在杀猪一般,旋即一滩血洒在门板的窗櫺纸上,有几滴血渗透过门纸,飞溅到小娟脸上。小娟只感到脸庞一热,门板后的拉扯力道却没了。
少女仍在惨叫,仿佛怎么都不肯停止下来,啪嗤,又一滩血喷出来,洒在门板的窗櫺纸上。
小娟又是惊骇,又是愧疚,哭泣道:「妳别怪我!是门主要我这么做的,妳别怪我!」
她拚命抹脸,哭喊著冲出簷廊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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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娟奔出鬼棺门分舵,在滂沱大雨中痛哭,不断抹拭脸上的血。在她耳朵里,少女仿佛仍不断在惨叫一般,永远都停不下来?
「妳别怪我……是门主要我这么做的……妳别怪我……」她反复说著这一句话,又掩面痛哭起来。
「娟姊?」
小娟吓了一跳,还当是少女追了出来,急转头,才发觉不对。迷迷濛濛的雨雾中,站着一条身影,虽然有些形影模糊,但身量却明显比少女高得多?她大著胆子走近几步,颤声问:「你是?」
雨中人也走近了一点,全身都湿透了。「娟姊,是我荆介啊。」
知道不是少女后,小娟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感到震惊,叫说:「是小荆?但……但你不是……」
荆介脑袋转得飞快,知道自己陷落在敌人手中的事,已经传开了,难怪她会那么惊讶。大雨中的小娟,发线随雨水披垂下来,贴在她略高的额头上,而她纤细的身体,在雨水打淋之下,说多玲珑就有多玲珑,极富年轻女孩的魅力。
荆介不由得心跳加速。
「娟姊,我没事,我……我回来啦……」他望着那张俏脸说。
小娟仍然无法释怀:「但我……我听别人说,你应该没办法回来啊?」
她这说法就好像荆介不应该回来似的,荆介听了哂道:「说来话长,娟姊,我回来妳不高兴啊,呵呵。」
小娟勉强笑说:「我怎么会不高兴,但你知道吗,门主为此事生了好大的气,你可千万别……别在这时候去见他!」
荆介心中一凛─师父生气,为甚么生气?是气自己没办成事吗?
他之前在森林中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还是得回来,即便不是为了个人,至少也得为尸奴大婶把东西给带到。
他忐忑说:「我……我还是先去见师父吧。」
「别!」小娟急了起来,上前握住他的手说:「你别去见门主,先等一等,等门主的气消了,你再过去见他─快,你快点先离开分舵,找一个地方躲一躲先!」
荆介见她那么关切自己,心中一热,只觉得手心里的柔荑好软,同时也好暖。
「哼,外头是谁回来了?为甚么不快点进来见我?」
荆介和小娟都吓了一跳,隔了一重厚墙的分舵内院,传来一把阴柔的嗓音。
「是门主?」小娟脸色一变。
荆介见符荫听到了自己,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拍拍小娟的手背,朝分舵走了进去。
这个分舵是一处庄园,进门后一座前庭,一排砖楼,砖楼里无梁无柱,砖楼正面的门楣上方,刻写着「马家祠堂」四个黑字,原先像是附近大户人家的祖祠,后来不知怎地被鬼棺门给占了,成了他们在西南的一处堂口。
祠堂前庭,此刻伫立著十几来人,有站着的,也有跪着的,都在庭院中淋雨。砖楼正门的大门口外,有一名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睨视著前庭陪侍的人。
那名男子正是符荫,鬼棺门的门主,荆介的新科师父。符荫悠然站在雨中,门前一张矮几上摆着酒壶、酒杯,酒壶在小火炉上刚温过,壶嘴里隐约吐著热气。婢女们撑起油伞,在他头上遮著,瞧模样倒像个名士在此雨中赏景。
符荫一见进来的人是荆介,细眼登时圆张起来:「原来是你?─不错嘛,还晓得回来。」
荆介见庭院里那些淋雨的人,都是门中有分量的人物,其中一人如虎似豹,体魄十分剽悍,站得离符荫最近,一头乱发此刻都湿了。庭院的左边,跪着几张熟悉的脸孔,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扛着一口棺材,表情极其痛苦─是门里的几位师兄。
那几个人此刻似乎都在受罚,肩膀上的棺材,都是又厚又重的桐油木棺,质地密实,开口又朝上接着雨水,重量只会越来越重,不会变轻。他们膝盖跪在地上,可在膝盖之下,都是铺满小石子的砾地,其痛可想而知。
大师兄的脸色本来已惨青,看到荆介后更是剧震一下,棺材差点没翻倒。他不可思议的望着荆介,浑没料到这个人竟然还能回来?
「荆介,天工谱呢?」符荫终于问到了点上。
荆介愕然站在原地,完全不懂符荫问这话是甚么意思─天工谱不是在大师兄手里吗?
「叫人给抢走了是吧?」符荫冷冷说,「还是你献出了图谱,那人才放你回来的?」
荆介一团混乱的站着,看了看符荫,又看了看大师兄。大师兄梁逍扭曲著脸,透露出一丝恳求的神情。这神情荆介从没在他脸上见过,一个如此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么会有那种神情?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你该死!」符荫暴喝说:「你护谱不力,又从敌人的手中逃脱,说,你是怎么逃脱的?」
荆介扑通跪在地上:「启禀师父,那人……那人并未为难我,就这么放我走啦。」
「哈,哈哈!」符荫全然不信他的「鬼话」,朝左右笑说:「你们听听,他说那个『狂狮铁剑』没为难他,这就放他走啦,哈!」
剽悍的男子上前一步说:「门主,据说狂狮铁剑一生中杀人无算,在中州武林向有凶名,难不成现下转了性,做起好人来了?」
荆介一听「狂狮铁剑」这个名头,立时形象的想起山神庙里的那名大汉,那拔耸的躯体,豪情万状的气慨,可不就像一头狂狮吗?还有那柄大铁剑─狂狮铁剑,这名号委实贴切之极。
符荫皮笑肉不笑了一会儿,笑声渐渐转小:「他放了你,所以你才将天工谱送给他的?」他朝左右人呶嘴:「搜搜。」
旁边登时有人过去拉起荆介,伸手在荆介身上掏摸,掏摸一阵,朝符荫摊手摇头。荆介心中好为难,天工谱明明没有经过他的手,又何来丢失转送之事。只是瞧大师兄表情,仿佛这件事他只要一说破,后者立时大祸临头。
他到底说是说还是不说呢?
「可恨!」符荫可没闲情等候他决断,两手在胸前一抱,仿佛抱着一颗大球似的在胸口一扯一旋。小半座庭院立时生出感应,雨珠急停在空中,随着他的旋劲盘转起来。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力量拉扯自己,想把自己拉进雨涡似的。荆介首当其势,像被甚么给牵住一般在泥地上打滚,滚翻到符荫面前。
「师父─」荆介惊恐的叫道。
符荫杀气腾腾,五只手指刚想往荆介的头上抓落,门庭外晃进来一条白影,投落在符荫面前。「门主,山神庙来报,说五目鬼已经和敌人交上手了。」白影哑道。
进来的是那名尸奴,黑发白衣,身量比女尸奴更高一些,其余的形象则几无二致。
荆介瘫软在地上,想起自己怀中的那一撮头发,还未转交给尸奴大叔。他自己也很奇怪,在这种生死关头,自己怎么还有空想到这些余事。
符荫被尸奴一阻,五只手指抓不下去,又见到荆介脸上的恐惧表情,微一沉吟,说:「暂且留你一条小命,等山神庙之事尘埃落定后,再来处分你─倘若天工谱找不回来,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他狠瞪荆介一眼,也瞪了旁边的梁逍几人一眼,又说:「尸奴,随时传知我山神庙的情况。」
男尸奴点头退到庭院一角,仰头朝天际发呆。
剽悍的男子山都,见符荫发这么大火,有点不解道:「门主,这部天工谱虽然珍稀,但终究对能工巧匠们比较有用,您又何必动这么大肝火?」
符荫似乎已恢复平静,走回油伞之下,撢了撢身上的雨珠:「你不懂,重要的不是天工谱,重要的是『绝地通天』。」
这番淡然的话,却让山都犹如五雷轰顶:「绝地通天!」
庭院里稍微有点年纪的人,似乎都晓得「绝地通天」是甚么玩意,一个个悚然动容。反倒是像小娟或荆介这种年轻小辈,却一点也不明白。荆介暗自覆述道:「绝、地、通、天?」
梁逍咬牙撑高了棺材半寸,侧耳留神倾听。
山都猛噎下一口凉气说:「门主,怎么天工谱和绝地通天有关吗?但……但……」
符荫似笑非笑的望着众人,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世故,又向有些讥诮味道,众人一时间仿佛心事都被他看透了,全都压低视线,无一例外。
尸奴在一旁忽道:「门主,五目鬼刚才吃了个亏,潭鳖君伤了一条手臂,五鬼目前已结出了『二妖三邪阵』与抗。」
符荫眉头紧蹙,似乎在担心战情,继而又有些故作悠闲的说:「山都,这头狮子挺难对付啊?」
山都说:「门主请勿忧虑,五目鬼既然已结出阵式,对付那头蠢狮当不成问题。」
符荫点头笑笑:「但你想他与咱们作对,是为了甚么,难道也是为了绝地通天?」
山都只觉得这个问题极难回答,刚才见符荫眼神,连对他们这一干人都颇有揶揄,仿佛想和他争宝似的,天知道他问这个,有没有几分想试探自己的意思?「门主,这个属下就真的不知道啦。」他明哲保身说。
「不无可能啊。」符荫自言自语,「绝地通天是武林绝学,连当年的无极老人都未能尽悟,武林中谁不艳羡?这祕宝东武林想要,北武林想要,连中州武林的南宫铁彦也一样想要,凭甚么那头蠢狮子会是例外?」他从侍女手中接过面巾,缓缓擦拭双手,以及那几只尖锐的手指甲,「哼哼,你说等咱们抓到那头蠢狮子后,该怎么对付他?」
山都一时没听明白。
「那头蠢狮敢和咱们作对,抢了我要的人和祕谱,难道不应该教训?─依我说,咱们就用对付青蛇教教主孟元的法子对付他好啦─切下他的四肢和那话儿,油炸后让他吃下去,倘若他能吃得干干净净,咱们就饶他一命?你说可好?」
鬼棺门门众虽然都绝非善类,手底下也杀人无算,但听他口中说著酷刑,嘴角却斯斯文文的挂著笑脸,内心都不禁恶寒。
「还是这样吧,用对付『自然门』玉面鹫的法子─将棺材挖出一气孔,把他和几具腐尸钉在一块儿,他若想要活命,就得自己想办法找寻吃的喝的,里头可甚么都不缺啊,哈哈,哈哈!」
他抚掌大笑一阵,转头斜睨著荆介:「说到惩罚,差点就把你给忘了,该怎么惩罚你好呢?」
荆介被他看的头皮发麻。
角落的尸奴忽然插嘴:「门主,敌人勇悍,已经冲开二妖三邪阵,杀了五鬼中的一人。」
符荫震惊道:「甚么,那头蠢狮子已杀了一人,怎么会?杀的是谁!」
尸奴并不回答。
符荫如紫电一般扑纵到尸奴身边,掐扣住他肩膀,厉道:「我问你杀的是谁!」
尸奴没有喊痛,但全身已如筛米糠那般颤抖不停,显然疼痛难耐。他勉强宁定,朝天际遥望一会儿,说:「被杀的是……是五鬼中的潭鳖君,潭鳖君想偷袭那名少女,被……被大汉斩杀。」
符荫一把推开他,脸色阴晴不定,用力匀顺了几口郁气,又问:「那么现在呢,现在情况如何?」
尸奴被他推得砰咚撞倒在墙边,狼狈的爬起来,看着天际说:「目前『四鬼』仍在激战。」
「哼,四鬼……四鬼……」符荫转头叫说:「小娟,我叫你唤醒那个家伙,人呢!」
小娟一直都躲在其他门人背后,蜷起身不敢乱动,这时见躲不过了,连忙走到符荫跟前跪下:「启禀门主,小少爷他……他早已经醒啦……」
「符龛!」符荫扬声吼道,声音就像一道无形的排浪,在马家祠堂中荡开。
轰隆!
远处的楼房似乎起了异变,房倾梁塌,一物在砖瓦破碎声中冲了出来。那物一团乌黑,体积也十分庞大,纵跃到天上时仿佛能遮蔽天空,偏偏行动极快,像被投石器投出的一枚巨石一般,砰咚落在符荫身边,溅起一潭脏泥水。
符荫闪避不及,被泥水溅了一头面,怒道:「你这该死的白痴,没见到这里有一滩水吗?」
众人心里又是惊恐,又是好笑,那团乌影像一尊肉山似的蹲伏在雨中,仿佛像个怪物,全身赤条条的,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布巾,腰际上挤出来的肥肉折子,都快垂到地面了。怪物甚么话都没说,脑袋缩在肩膀里不断嚼啊嚼的,也不知道在嚼甚么?
「我怎么会有你这种蠢笨儿子,白痴!」符荫一掌拍开他的手臂。
食物咕咚一声滚到荆介脚边,荆介一低头,差点没骇叫出来─那「食物」是一条臂膀,雪白粉嫩,分明是一条极年轻的女人手臂!
怪物放声大哭,愤怒的想扑咬符荫,却又不敢,冲到墙边将一株车盖也似的大树枝连根拔起,远远掷了出去。
众人又惊又骇的躲开。
符荫跃起一巴掌甩在怪物脸上,气急败坏的落向地面─原来那个怪物身量太高,若不跃起根本甩不到怪物的脸─就听他叫:「你给我安分一点,否则我把你钉进棺材里十天十夜!」
这番威胁怪物似乎听懂了,畏惧的拱起上半身,缩退到墙根底下。
「山都,带着这个畜生立即去驰援五……五……他妈的驰援四鬼,听到没有!」符荫气到连粗口都骂了出来,再也顾不到身分。
「门主,敢问是去山神庙吗?」山都怯怯的瞥了那怪物一眼。
「废话,不然还会去哪─」符荫存疑的望向尸奴。
尸奴缄默了一小会儿,说:「敌人逃了,带着女孩逃离了山神庙,往东南方而去。」
「瞽目鬼他们到底在干甚么!」符荫顾不得生气,急令说:「山都,快带人追赶过去,务必要将那两个人给我拿下─否则你就别回来啦!」
山都凛然遵命,朝自己的部属一挥手,望着那个怪物。
「符龛,你随山都过去一趟,想怎么样都随便你,给我杀杀杀杀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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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祠堂里高高挂起灯笼,微弱的烛火,在泼瓢大雨中幽幽闪烁。
一群鬼棺门人,抬来了一口特别大的棺材。荆介跪在师兄们身边,等候棺材过来。
符荫站在楼门口说:「好徒儿,我晓得你气力大,特别挑一口大的给你。」
他的声音冰冷冷的,仿佛气已经消了,然而却挑了一口特别大的棺材。
尸奴静伫在荆介身边,一头披面的长头发下,看不出是甚么表情。就见他往右侧移开一步,拽了拽荆介,要荆介跪在他刚才站过的位置上。
荆介不明所以,听话的移跪过去。
大棺材瞬间压在他的肩上,他体内喀蹦一声,好像有甚么快被棺材给挤爆了。那口棺材极重,几乎比鲁家的机关石门还重一些,他扛起时脑袋一黑,简直快胀出血来,用尽力气咬牙苦撑。渐渐的,一口气才稍微缓和了点,神智也清醒了一些。
旁边跪着的三师兄,扛着一口和他差不多大小的棺材,膝盖被小石子狠狠刺破。「小子,这个滋味还好受吧?」他咬著牙龈怒笑。
符荫冷笑说:「不错嘛,还能闲聊─各加上十斤土包。」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棺材里各被扔进一小袋土包,噗咚,差点没哭了出来。
荆介苦归苦,然而又有点奇怪,怎么自己下盘没像其他师兄那样淌血,仿佛他的膝盖比石头还硬?他往脚下一瞄,才发现脚底下一片石子都让人踩碎了,难怪一点都不疼。
他感激的看着一旁的尸奴。
符荫则冷冷瞅着他们两人。
又过片刻,尸奴哑声说:「敌人脚程快,已经逃进了东边一处小村庄。」
「入村把他们给我找出来。」符荫冷哼。
「瞽目君伤了一条腿脚,在村庄外把守,其余三鬼已经入村。」
雨点在马家祠堂内泼洒而下,势头似乎更大了点。几名侍女将房边的灯笼取下,在上方套上雨遮,又将灯笼重新挂好。
庭院里风寒雨急,就听尸奴说:「三鬼走回村庄外,没找到人。」
符荫暴怒说:「混帐东西,那么大的两个人会找不到,再找!」
荆介一边苦撑棺材,一边心中暗自祝祷,求老天爷别让狂狮与鲁君婥被人找到,否则以符荫的个性,两人肯定生不如死。然而他却没想到,这两个人若找不出来,生不如死的恐怕会是他!
凄风苦雨之中,祠堂里仿佛与世隔绝,而尸奴则是他们唯一的对外管道。尸奴说:「山都和小少爷他们赶到了,已和瞽目鬼会合。」
「让他们也进村去找去,找不到人,全部都别给我回来!」
荆介突然有一个很奇妙的想法,说不定尸奴告诉他们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村庄,没有大汉,没有五目鬼和山都的存在,一切都是子虚乌有,都是尸奴自己的想像。
「山都等人已冲进村里屠村,想逼大汉出来。」
荆介心神剧震,暗忖说:「不,这些不是想像,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一切事都在发生著─但这些村民做错了甚么?只不过遇上一场江湖仇杀,便要落得被屠村的命运?」
「大汉仍没出来,村民们都被四鬼赶到了村外……山都正在咆哮……湖犀君撕开一名少妇的衣裳,想……想……」尸奴的声线有些发抖,仿佛连他这样身半死、血半干的人,也无法再说下去。
符荫讪笑道:「这家伙也真混球,这不是假公济私吗?」
荆介真想摀住耳朵,不想再听到这些泯灭人性,恃强凌弱的恶行,只可惜他此刻自顾不暇,这些事他非听不可。身旁的几名师兄,以及其他鬼棺门人,甚至是小娟,仿佛都觉得这种事司空见惯,就好像每天要劈柴挑水生火煮饭那样,没有甚么异样。
他们难道都不觉得良心不安?
「大汉……大汉从屋里冲出来了!」尸奴显得有点激动,加快了速度转述:「他轰飞一名门人,运剑将湖犀君逼开,把那名少妇救了出来─山都出手了,瞽目君出手了,小少爷……连小少爷也出手了……大汉以寡敌众,以一人力牵制住众人,要村子里的居民离开……」
符荫兴奋的拍了一下手心:「好,就放那些村民逃走又怎么样?我方人多势众,还怕拿不下那头蠢狮?」
「那名女孩也从屋里冲出来,拔剑加入战局。」
符荫紧张道:「小心,叫他们别伤了那名女娃,连一点油皮都别给我碰到!」
「山都……山都隔开了那名女孩,将女孩挡在旁边。」
符荫这才松了口气,两眼发光说:「美丽的女娃,妳可不能有事啊,呵呵。」
荆介心中想的,和符荫完全是两件事。他知道鲁君婥暂时无虞之后,又开始替狂狮担忧起来。
尸奴忽道:「战况有变,大汉的剑势暴张,将一柄重剑使得威猛无比,剑招既横且快,已杀了山都几名手下。」
尸奴不等符荫开口,抢道:「大汉剑势猛恶惊人,剑上的劲道无坚不摧,已斩断瞽目君的柺杖,溪蛇君一对飞抓,差点伤到小少爷。」
「该死,没想到那头蠢狮这么难对付─山都,山都呢?」
「山都正在对付那名女孩……呀,他拿下那名女孩了,正在以那名女孩的性命逼迫大汉。」
符荫怒骂道:「这头蠢猪,他以女孩的性命想逼迫谁啊,谁会蠢得在这时候弃剑投降,嫌命长不成!」
尸奴肃静了一会儿,低声说:「大汉……弃剑投降了。」
在场众人诧异声连连,都不信大汉竟会弃剑?这简直是陷自身于死境之中。
符荫脸上不期然一热,心中又恼又窘,跟着又有些错愕,暗想:「这头蠢狮当真转了性不成?竟变得如此婆妈?」
荆介听得又是感动,又是焦急难受,深恨自己无能为力,与大汉相较起来,自己的品格显得如此低劣,如此卑微─他胸口郁气一涌,忍不住喷出一口血。
「啊?」尸奴轻呼一声。
「怎么─想必是那头蠢狮刚才偷降使诈,此际发难了对不对?」符荫的表情里竟然有一丝期待。
「不,小少爷趁隙偷袭大汉,与大汉缠抱在一块儿,撞进一间民宅里。」
这番惨烈的战争,一切过程全是由尸奴转述出来的,众人绝未目睹过分毫。然而其中之惊险剧烈,激昂残酷,却都宛如目见一般。狂狮之豪侠刚毅,鬼棺门人之狠狡多诈,形象俱都鲜明无比。
「好不要脸─」荆介又喷出一口鲜血。
「你说甚么?」符荫愤怒的拔地而起,鹞落到荆介面前,举掌厉瞪他。
尸奴急呼道:「门主!」
「又怎么啦!」
「大汉与小少爷互殴成伤,撞破民宅之后,由村子的后头逃走了……而小少爷……小少爷的一只左手,被大汉硬生生给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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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荫挟狂怒之姿,率领十数名手下冲出祠堂,势要亲手擒回狂狮。
几名门人押著荆介,来到一间由柴房改建而成的囚室,将荆介推进囚牢里。荆介痛喊一声,两条手臂及肩膀好像废了一样,完全无力反抗。
他一头扎进牢里的茅草堆中。
「小子,给我安分待着吧。」把守人横他一眼后离开。
荆介蜷身趴在茅草里,抱着胸口侧身躺下,身体又是疼痛,又是恶寒,在狭小的铁栏杆内苦不堪言。他一边担心自己的处境,一边又担心狂狮─鲁君婥被人抓了,不晓得又是怎样的一番景况?
他既悲且倦,苦熬了小半炷香,牢笼外忽然现出一条白幌幌的身影。
「尸奴大叔?」荆介惊讶道。
尸奴孤独的站在囚牢外,没说话,似乎是来探视他的。
「你没有随师父出去?」
尸奴摇头,骨瘦如柴的五根手指,缓缓递来两粒馒头。荆介大喜,整个晚上都没进食,早就饿坏啦。他忍痛爬到铁栅栏边,接过馒头,将一粒塞在怀中,另一粒则狼吞虎咽起来。
尸奴仍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他,眼神中有一丝温暖。
荆介大嚼几口,鼓著腮帮子说:「大叔,我知道你刚才几次帮了我,否则……否则我早就被师父给……唉……」说到这儿,他沮丧的低下头去。
尸奴伸手摸摸他的头发。
荆介心中感动,晓得门中这一对尸奴,向来被门人使唤惯了,从来没人用正眼看过他们,只把他们当成不人不鬼的奴才对待。
然而他们绝不是毫无人性。
他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撮打了结的头发,递给尸奴。尸奴震了一震,仿佛知道这是谁的头发,颤抖着手接过头发,将发束凑在鼻子前方闻嗅,握紧在手中。
荆介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趟回来总算有点意义,也不枉了这一遭。忽然,尸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香包,递给荆介。荆介愣愣接过香包,只觉得这香包小巧可爱,绣工也挺精致,似乎是小娃儿用的?
「大叔,这是?」
尸奴悲怅的摇摇手,只管要他收下。
荆介料想香包对尸奴必有重要意义,说不定是他的至亲之物,直觉自己不能收下,才想还给他,牢房外传来一名少女的咒骂声:「放开我,你们这群人渣败类,找死不成!」
牢房大门一开,几名汉子押解一名少女,少女挣扎得很厉害,汉子们不敢伤她,反倒被她打了好几下─是鲁君婥!
鲁君婥手腕绑着麻绳,头发和衣裳又湿又乱,虽然仍是极美,但美丽中毕竟带着几分狼狈。她朝左边的汉子搧了一记耳光,那名汉子摀著脸退后。另几人连忙拉她到囚牢边,扫了尸奴一眼,打开另一扇牢门,将鲁君婥用力推进去。
脸受伤的汉子骂道:「这小娘儿还真他妈─」
「郎三,闭上你的嘴巴!」一名汉子喊喝道。
郎三似乎也晓得失言,登时闭嘴。尸奴悄悄从郎三背后掠了过去,悄悄离开囚室。
「怪物。」郎三喃喃咒骂。
等把守之人也离开后,整间囚室就只剩下荆介和鲁君婥。鲁君婥开始还没看清他的脸,兀自在铁牢里叫骂,骂了好一会儿,荆介才忍不住说:「鲁家小姐,妳还是歇一歇吧。」
鲁君婥愣住,觉得这把声音好熟,藉著囚牢外暴雨反射出的微光,看向隔壁那位囚友。
「原来是你啊!」她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你不是他们的人吗?」她终于认出了荆介。
荆介笑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苦涩道:「说来话长。」他忽然发现,浑身湿透了的鲁君婥,美好的曲线怎都掩藏不住。
「你活该!」鲁君婥毫不留情骂他:「谁叫你认贼作父,替鬼棺门效力,一辈子见不得人你懂不懂!」
荆介窘迫得抬不起头,但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只说:「我有苦衷。」
「呸!」鲁君婥鄙夷的瞪他一眼,扭头不想理他,旋即发现自己的衣裳都湿透了,大羞,连忙捧起一把茅草,塞在衣襟内隔着。
「饿了吗,吃点东西吧。」荆介从怀里取出馒头,觉得有点冰凉,用手掌煨了一会儿。
「不吃,谁知道里头有没有毒,你们鬼棺门的东西!」
荆介尴尬极了,伸出去的手缩不回来,只好把馒头放在两个囚牢间的铁栅栏上,退开几步。蓦地觉得怀中冷冰,一摸,赫然摸到一件扁平的铁器─是那件他从鲁庄拿到的东西。
他忍不住掏出铁器细看。
这铁器平整极了,偶尔有几道纹线纵横交错,在铁器表面上分布,好像可以掰开来似的?他浑然不知铁器是干嘛用的,比一只手掌大不了多少,既没有握柄,又没有扣环,十足是一件四不像。
铁器表面很滑,他一个没抓牢,把铁器摔落在地上─啪哒,一柄短剑从铁器前端弹出!
荆介吓了一跳,想都没想过铁器里居然有剑?这柄剑虽然略短,也就小半只手臂的长度,但却比铁器的周身长多了,真不知道是怎么装进去的?他触了触剑锋─好尖锐!而且剑身似乎有点软,说不定……说不定在铁器内能够卷曲?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铁器,敲敲铁器的表面,拿起来细看。
「喂,你,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拿的!」鲁君婥嘴巴里装满食物,在隔壁牢房中叫─原来她忍饥不住,那粒馒头仍是叫她给拿去吃了。
她指著铁器说:「这东西……这东西不是我鲁家的『神机五兵』吗,是我祖父的制作,你从哪里拿的!」
荆介这才想到鲁君婥在一旁,连藏都来不及藏,满脸窘困的看她。
「小偷!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偷!」鲁君婥气得大骂:「你不但在我们庄里杀人,还偷鸡摸狗,窃走我们鲁庄之物,你说─这件铁器你是在哪儿拿的!」她不但生气,同时心里也在奇怪,这件「神机五兵」是祖父鲁仲卿昔年的名作,祖父在生时她还见过几回,等祖父死了后,这器物就一直没再见过了。她原以为是丢失了,想不到竟在这间小小的囚牢中见到!
荆介急忙解释:「我没偷,这东西是大师兄……是大师兄……」他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自陈,只觉得千句万句,自己终究是闯进了鲁家密室,拿走了他们的东西,「我真的没想过要偷。」他垂首说。
鲁君婥鼻子哼了声,将剩下的馒头都塞进嘴里,伸出手心说:「拿来!」
荆介看着她那只纤美的手,又看着怀中的铁器,有点舍不得,但仍旧小心翼翼递了过去,让剑尖朝向自己。鲁君婥一把抢夺过,差点没割到荆介的手指。
就见鲁君婥在铁器上一掀一按,剑身嗖的收回去,隐没在铁器中。
荆介都看呆了。
鲁君婥瞅了瞅身子,想把铁器放进怀里,可怀中都是茅草,一时间挤不进去。「你看甚么看?」她横了荆介一眼,连忙把衣襟拉好,不让荆介看到。
荆介看是在看,但却不是看那里,奇窘的转头。
隔壁忽然传来一把难听之极的金属切割声,他耳朵奇酸,却见鲁君婥将铁器的剑刃又弹出来,使劲切割著栅栏。铁栅栏很粗,就算拿钢锥来凿也得凿上好半天,更何况是一把软剑?软剑虽然锋锐,但剑身却颇难受力,只锯开了一小个口子。
牢房的木门「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两名汉子,狐疑道:「甚么声音那么吵,里面在干嘛?」
鲁君婥手忙脚乱把剑收了回去,将五兵塞在草堆里。
「小子,是你弄出怪声吗?」汉子质问荆介。
鲁君婥心惊惊,暗想荆介这小子该不会出卖她吧,毕竟他们是一伙人,却听荆介说:「抱歉,两位师兄,请问……请问师父甚么时候回来?」
汉子们十分懒散,也没深究怪声到底是怎么发出来的,喝斥说:「臭小子给我安静一点─门主高兴甚么时候回来,就甚么时候回来,关你屁事?」他们骂的是荆介,眼角却瞄向一身湿的鲁君婥,兴许是受了严令,不敢多看,骂骂咧咧又走出屋外望风去了。
鲁君婥一颗心悬起了又放下,觑了荆介一眼,暗想:「算你小子有点义气。」然而仍旧不想理他,卧进草堆背着荆介躺下,不多时,似乎已然睡着。
淫雨霏霏,牢房外的雨点忽大忽小,打在薄木板铺成的房簷上,到处都滴滴答答。
荆介始终睡不安稳,一直梦见师父已杀了狂狮,正提着狂狮的头赶回来,想砍自己的头。大师兄随侍在侧,拽住了自己的头发等师父来砍,小娟则站在一旁欢笑。
他猛然惊醒,一头脸热汗,看着远窗外的大雨,已转成涓涓滴滴的小雨,可是天色犹自黯淡,自己仍处身在牢笼之中。
他往右边看去,但见鲁君婥绝美的背影,仍躺在茅草堆中,在这个悲凉苦涩的世界里,仿佛带给他一丝安慰。
他不禁静静凝望着那道背影。
呀咿。
牢房外的门开了,几名妙龄女子笑嘻嘻走了进来,跟在她们背后的,是那几名把守的汉子。五六名男女有说有笑,将鲁君婥那扇铁牢的门锁扭开,铁栅栏嘎叽有声,女子走进了囚牢内。
鲁君婥仿佛没有听到,连动都没动一下。
一名女子摇摇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动静,矮下身摸她额头,惊叫道:「好烫?」这女子脸蛋圆滚滚的,眼睛很大,急忙招来背后两名女伴,「快扶她出去,带她到东厢房里沐浴更衣。」
荆介知道这几人都是符荫的侍女,用膝盖爬近了点,关切道:「几位姊姊,鲁家小姐她……她怎么啦?」
女孩斜睨他一眼,有一名汉子喝道:「没你的事,躺下!」
荆介哪肯躺下,上前抓住囚牢的栏杆,朝隔壁叫说:「姊姊,鲁家小姐她生病了吗?」
汉子朝栏杆踹了一脚,瞪眼说:「臭小子,都自身难保了还管那么多,你躺不躺下?」
圆脸女子推他一把,瞋怪一眼说:「你凶甚么,就你脾气最大。」她不理那名汉子,抿嘴朝荆介笑说:「你是荆小哥吧,咱们要带走她哩。」
「为甚么?」
女子脸色红艳艳的,洁白的贝齿咬著嘴唇:「你还不懂啊,门主他……他要召鲁小姐作亲啦……咯咯咯咯……」她这笑声很甜,很腻,似乎藏着一种的隐讳意含,旁边的汉子忍不住掐了她的腰际一把。
「啊呦!」女子惊呼一声躲开,踹了那名汉子的脚背一下,「要死了!」她的心思也有一丝浮动,红著脸说:「荆小哥,难不成你也想一块来嚜?」说著噗哧一笑。
荆介骇然望着她们:「难道师父回来了?」
「还没呢,但也差不多快啦,要不咱们干嘛急着准备。」女子朝背后使了个眼神,侍女们扶起鲁君婥,一边一个出了囚牢。「她病了倒好,省却了咱们一番功夫。」女子自言自语道。
「慢─慢点,妳们不能带她走!她─她生病了啊!」
侍女们都笑了,还是圆脸女子说了话:「生病了又怎么样,门主可管不了这些呢……他啊……咯咯……」她飞了荆介一个媚眼,如柔烟一般走出囚牢外,领着众人走了。
「妳们别走啊!」荆介大叫。
没人理他,牢房外的木门砰咚一关,又将他与世隔绝起来。
荆介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不足两丈宽的牢房中走来走去,时而敲打铁栅栏说:「快来人啊!」牢房外的人仿佛都走远了,囚室内外,安静得像一座新坟一样。
他重重捶了自己大腿一下,再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无力。
「鲁小姐,我对不起。」他颓然跪倒在茅草堆中。
呀咿。
牢房门又打开了,荆介一惊,急忙冲到铁栅边说:「来人!快来人,快点放我出去─」他的喊声截断在空中,牢房门口探进一张小脸,纤细而娟秀,眼神中却带着无比的紧张。
是小娟?
来人正是符荫的侍女小娟,确定囚室内没别人后,从门外小心蹿了进来,手里握著一圈钥匙。她急忙走到荆介的囚牢外,想打开门锁,由于太紧张了,钥匙不断在锁孔之外铿啷乱响,好半天搠不进去。
「娟姊,妳怎么……」
小娟一会后扭开锁头,打开铁栅栏说:「先别说这些啦,快,快出来!」
荆介站在囚牢里看她。
「你快点出来啊,唉!」小娟跺脚道。
荆介毫无头绪的钻出囚牢,只觉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比他十几年人生加起来还要离奇得多!「娟姊,妳这是来放我的吗?」
小娟抓住他手腕,回头望着牢房外的门户。她的手心很冰,发梢上也带着水珠,显然外头还在下雨。牢房外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个进来查探的人都没有?
「那些守卫和迎春她们鬼混去了─快,你快趁现在逃走!离开鬼棺门,走得越远越好!」
荆介惊讶的望着小娟的脸,望着她的着急,不解道:「我为甚么要走?我好不容易才入了门,不能便走啊?」
小娟气苦道:「你还不知道哪?门主要杀你,等他一回来就要杀你,你不知道吗?」
荆介骇然说:「为甚么!」
「唉,」小娟一副深恨他脑筋转不过来的样子,咬唇说:「你还问为甚么?他怀疑你勾结外敌,怀疑你盗走图谱,这刻小少爷受了重伤,才刚刚送回分舵,等门主也回来后,他就要杀了你啦!」
「但─但我没勾结外人盗谱啊?」
突然,牢房外的远处传来一把极其恐怖的叫声,声音似乎来自内院,叫得十分惨烈,在惨烈中还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
荆介和小娟都胆寒片刻,一会儿后,小娟说:「听到了吗?那是小少爷的叫声,他现下受了重伤,一只左手整个都废了,门主快气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走吧,门主不一定甚么时候回来,等他一回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荆介心中惶恐之至,被小娟说得汗毛都竖在一块了,勉强宁定住说:「那个狂狮铁剑抓到了吗?」
「你还有空理这些啊?」小娟感到不可思议,「据说是还没找到,刚才分舵又派了一批人出去找……你别管这些了好不好?我跟你说,此刻分舵里的守卫十分薄弱,你若想逃,只能趁著这时候啦。」
荆介知道她的话不假,心中好生感激:「娟姊……妳为甚么这么帮我?」
小娟愣住,澄盈盈的眸子与荆介稍一接触,飞快转了开去,似乎是不好意思?「我……我……唉……我的心事你还不懂吗?」
荆介心头跳了一跳,悄悄握住小娟的手。牢房里一静如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心情,暖烘烘的,好像泡在温水里一样,「娟姊……」他柔声说。
小娟不敢看他,抽回手说:「你……你还是快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唉……」
荆介说:「我走了妳怎么办?」
小娟深吸一口气,回复了冷静说:「你放心,没有人知道我来过,我很安全的。」她拉拽了荆介几步,想把他拉出去,「你出门后,记得从祠堂右后方的那道偏门出去,今晚那处没人把守,是全分舵最安全的地方─切记,是祠堂右后方的偏门,千万千万别走错了,知道吗?」小娟郑重其事的交代。
「祠堂右后方的偏门。」荆介喃喃点头。
小娟这才放下心,催他道:「那你快走吧。」
荆介忽然想起鲁君婥,急道:「但……但那位鲁家小姐还没脱险啊,我不能便走!」
「荆介!」小娟突然厉叫一声,声音里带着奇怪的愤怒,仿佛她费尽了心思,荆介却完全不领情。她的胸膛怒伏了几下,勉强压抑住情绪,一字一句说:「荆介,你还不懂吗,你是救不了她的,我们都救不了她的─这个世间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惟力是视,谁的力气强点大点,谁就能对别人话事─门主一心想得到那个女孩,这就是她的命哪!」小娟似乎想到了甚么伤心往事,眼眶一红,强忍着泪水说:「你快走吧,别想要再救甚么人啦,我们都没有那么伟大!」
荆介愣住了,暗自思量她的话─我们都没有那么伟大?
这时,远处又传来了愤怒的嚎声,小娟急了,顿足说:「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走,要我跪下求你吗?我跪下来求你好吧!」她说著就想跪下。
荆介连忙扶住她:「娟姊,妳这是干嘛啊?」他眼见小娟失却了常性,而自己也真有点慌了,终于咬牙,狠心说:「好,我这就走,娟姊,妳自己千万小心!」
他前脚刚想走,忽然想起一样东西,钻进鲁君婥的囚牢,在茅草堆中摸出她藏在里头的铁器,揣进怀中,这才走出牢房大门。临出门前,回头又看了小娟一眼,悲伤说:「娟姊,我……这就走啦……」
小娟甚么话都没说,面带哀戚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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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在稀稀落落的雨中潜行,心情复杂极了。
马家祠堂黑得像被囚禁在永夜里的乱坟岗一般,远处微弱的灯火,就像坟岗上的几点绿燐。这些绿燐,本来是他深心向往的,强忍着恶臭他也想靠近,只要能习得武技,这点恶臭又算得了甚么?
并不是说他有多大的冤仇等着他去报─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许力气比常人大点,饭吃得也比人家多,但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甚至比普通人更糟。
练武是他唯一的出路,就算鬼棺门是一个如此险恶的门派,他也无所谓。
但此刻这个凄风苦雨的晚上,他却无奈的被迫离开,就为一些他从未犯过的错误─自己真的就这么走了吗?就这样空手离开?
他的心中十分犹豫。
他避开几处亮着明火的地方,溜到一片枣树下,疾风在树顶刮出唰啦的声音,偶尔有几颗青枣坠地。除去枣树的刮声,祠堂后方的右庭院里,安静得有些异样。
荆介在树下稍等了会儿,见确实没人,打算悄悄溜过去。忽然庭院边一间柴房里闪出光亮,稍纵即逝,似乎是甚么兵刃?荆介暗吃一惊,当即缩在枣树里不敢乱动。
又过了一会儿,柴房一扇窗户打开,一道缝里有个人不断往外偷看,瞧模样似乎有些不耐烦?
他知道不对劲了,小娟明明算准了这处没人,却偏偏有人躲在这里,这是怎么一回事?「糟了,一定是娟姊事机不密,这件事让人给发现啦?」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小娟只有一个人,又要查探消息,又要弄到牢房的钥匙,稍有不慎便会出事。自己能不能出去是一回事,但若小娟因他而发生事情,他怎么也无法安心。
他极谨慎极谨慎的退出枣树外,离开后院,返头往牢房处就奔。雨势变得更加小了,天顶上忧郁的乌云,也渐渐有飘退之势。来到牢房外,他悄悄绕到牢房背后的小窗户边,往里头一看─
娟姊走了,牢房里面没人,她肯定回自己房间去啦。
荆介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若要去找小娟,凶险恐怕比离开这里更大十倍,但若不去,小娟恐怕又有危险,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逍哥?」
荆介听到声音一愣。
「逍哥,你来了吗?」
是小娟,小娟还在附近?
荆介大喜过望,刚想叫她,一把俊朗的声音响起。「娟妹,我在这里呢。」
是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会来这里,而且还……荆介难以置信。
他小心往牢房外走动几步。
「逍哥,你总算来啦,我还当你忘了我呢?」小娟仿佛是掏心掏肺的觉得喜悦,纵入梁逍怀中。「逍哥,人家有多想你,你知道吗?」
荆介看得心血一凉,绝不想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刚才还对自己柔情依依的小娟,这刻却扑倒在大师兄怀里,情深意切!
梁逍雅俊的笑了,低头在小娟的额头上一吻,温柔说:「我知道,我也想着妳呢。」小娟叹了一口气,将脸颊贴在梁逍的胸口,仿佛是这个世上最快乐的小女人一般。
他们早就是一对了吗?荆介心中无比酸楚。
「那小子呢,放走他了没有?」梁逍忽然问道。
小娟不想破坏当前的温馨,只微微嗯了声。
「『嗯』是有还是没有,妳倒是说啊?」梁逍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开了些。
小娟嗔道:「当然有啦─你让我办的事,我会不帮你办到吗?」
荆介听在耳里,呆震一下,绝不相信小娟刚才来救自己,竟是……竟是听了大师兄的话!这怎么可能?难道她不是因为想帮自己吗?而大师兄……大师兄又为甚么要救他?
荆介简直就快疯了。
却听梁逍笑道:「那就好,我就知道妳听话,来,香一个……」
小娟似乎有点生气,扭头避开他的嘴,梁逍又哄又慰,双手还不断在小娟身上揉捏,安抚了好半天,小娟才嘤的一声,与梁逍热烈拥吻起来。梁逍将手探入她的衣内,还想更进一步,小娟按住他的手说:「别……别在这里呀……」梁逍不理会,右手不安分的蠕动,小娟蓦地抓了一下他的手臂,喘息道:「好哥哥,你先听我说啊?」
两人的浓情蜜意,全都看在荆介眼里。
梁逍罢手望着她说:「说甚么?」
小娟理了理衣襟,脸颊绯红,一会儿后才咬著嘴唇:「你……你几时才带我走,我实在厌恶极鬼棺门的日子啦。」
梁逍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说:「再等等吧,现在的时机不对。」
小娟叫道:「现在还时机不对?现在门里正乱,时机好得很哪─你是不是不想带我走啊!」
她这把声音叫得挺大,梁逍慌了,连忙按住她的嘴巴,看往四周。
「放开我!」小娟挣开他,气恼得不能再气恼。「你还在骗我!上个月你也是这么说,上上个月你也是这么说─你分明就是在骗我!」
梁逍见四外阒无人声,放下心来,把心思全用在小娟身上:「没这回事,妳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会不想带妳走,我也舍不得妳啊。」他一把环住小娟的腰,柔声说:「可现在真的时机不对,妳没见老头子今天是怎么对我的,下手多狠……这个臭老头,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他的眼光不期然凌厉起来。
小娟这才想起他受的罪,关切道:「你今天可真受苦啦,伤得怎样,不要紧吧?」
「死不了。」梁逍阴阴说,跟着觉得有点奇怪,回头望了祠堂的后院一眼,狐疑道:「怎么他们几个还没消息传来─妳确定那个小子会往那走?」
「当然,我特别交代过的。」
荆介身子凉了半截。
「逍哥,你安排那么多人手,是真的要置他─置他于死地吗?」小娟的表情有点不忍。
「哼,妳问这个不嫌多余吗?」
「但……但咱们有必要非治死他不可吗?你不是说,就算咱们不杀他,门主也会杀他?」
「那可不,老头子的性格我最了解,那小子丢失图谱,又当众忤逆老头子,老头子是非杀他不可的。」
荆介听到这儿,才认定他们确实是在谈自己,然而听他们的语气,仿佛把自己当成仇人一般─自己到底几时得罪过他们啦?
这两人明明都对自己挺好啊?
「既是这样,咱们又何必亲自动手─让门主杀他就好了嘛?毕竟……毕竟大家同门一场……」
「哼哼,同门一场,真亏妳说得出口,我若不设计杀他,他就要害到咱们啦,妳到底知不知道!」梁逍掐了小娟脸颊一把,「妳忘啦,之前我把天工谱栽在他身上─也真亏那小子当时竟然没揭发我,我见他回来时,还真骇了一跳呢─如今老头子认定图谱被那头蠢狮夺走,倘若蠢狮真被他逮到,他又搜不到图谱,妳说他回来会不会兴师问罪?」
小娟掩嘴说:「啊,对耶!」
「老头子若审讯荆介,问出他没拿图谱,那么妳想到时候倒大楣的人是谁?我若不先出手杀他,倒楣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我啦!」
小娟思忖了片刻,才幽幽叹了一口气:「左思右想,小荆也是非死不可,唉,小荆啊小荆,你可千万别怪我们哪。」
荆介从身子骨里透出寒意,这才明白他们的用心,只觉得人心险恶,莫此为甚。自己对天工谱本来绝没有贪念,甚至还帮过大师兄夺谱,替他担了罪过,想不到大师兄非但不感激他,为了自身的安危,竟想对他赶尽杀绝,布下了牢里牢外这一盘局?
最让他难过的,还是小娟的冷血无情,看似不想伤害自己,然而一顾及到身家的安全,甚么仁义道德都能抛开,把自己当成了挡路石一样。
是甚么样的环境造就出这两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实在不懂。
「说到天工谱,我交给妳之后,妳可有帮我好好藏妥?」梁逍凑近小娟的秀发,闻了闻。
「放心,不会跑了你的。」小娟吃吃笑道。
荆介忽然感到极度愤怒,恨不得冲出去揭发他们,与他们狠狠厮拼一场,然而一丝理智却告诉他不能,他不能出去,他得留下性命活着。
「大师兄─大师兄─」
这一声叫唤把三人都吓了一跳,荆介连忙躲藏好,梁逍和小娟也连忙躲好,三个人都见不得光。
叫唤的是高壮的三师兄,在附近的穿廊里奔来走去,不断喊著「大师兄」这三个字。梁逍见躲不过,同时也真怕他会搜到这来,一步纵出树丛外,轻咳一声:「师弟,你找我吗?甚么事找我?」
三师兄吓了一跳,呆望着夜里一身雪白的梁逍,手指树丛说:「大师兄……你……你怎么会从那里……」
梁逍不耐的重复:「你甚么事找我?」
三师兄好不容易压抑住惊讶,忙道:「大师兄,二师兄伤势太重,刚才痛得几乎就要疯啦,院里没人压得住他,这时已经快掀翻全分舵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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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冒险潜入了祠堂内院,沿着廊庑的动线,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推进。
他料定此刻内院已乱到了极点,同时心中也愤怒之至,潜入内院里,想趁这个机会将鲁君婥救出来─这个门派里没一个好人,鲁君婥落在他们手里,简直是生不如死。
果然内院的不远处,不断有可怕的嚎吼声价响,穿廊过院,也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大部分人都随符荫出去了,剩下的少部分人,全都在应付那道吼声。
这间祠堂显然有些年头了,院落里的院房,院房外老旧的廊庑,有很明显的色泽差。廊庑像一株行将凋零的残花,远不及院房艳红璀璨。
他很意外的发现一条矮小身影,偷偷摸摸拐了个弯,走在廊庑尾端。
他心中一动,翻身爬到簷廊顶上,从高处俯瞰矮子的动向。「五师兄他想干嘛,为何如此鬼祟?」那名矮子正是他排行第五的师兄。
五师兄小心的拐过廊角,挺直腰杆向前走着。走廊尽处有一间雅静厢房,房里烛光绮丽,映照出里头大红色的帷幕。厢房外伫立著两名汉子,瞧情况是在把守门户,不晓得是在防备外人进去,还是防备里头人出来?
「五爷,您怎么来啦?」两名汉子错愕看着五师兄。
五师兄一本正经说:「房里的情况怎么样,那小娘儿可还平静吗?」
两名汉子互望,左边那人答道:「情况还好,那小娘儿生病了,没有多大反应。」
「好,好。」五师兄看似十分满意,顿了片刻,道:「小少爷新刚伤了左臂,此刻奇痛难当,你们立即去丹炉室取几根『定魂针』到内院帮忙,再看看他们还有甚么需要?」仿佛是配合他说话似的,院落外的嚎吼声越来越大,听在人的耳里头皮发麻。
「还不快去?」他皱眉说。
两名汉子你看我,我看你,左边那人讪笑说:「但咱们还得守门呢,里头……」
「这边交给我吧,我正好有事要审一审那小娘儿,我来帮你们把守─你们快去。」
两人面有难色的捉耳挠腮,怎都没料到会有这情况。
五师兄不耐烦了,厉声说:「叫你们快去帮忙,你们听不懂是不?我的话都敢不听!」
两人哪敢和他正面冲撞,踟蹰了好半天,勉强朝五师兄的来处走了。
五师兄望着他们背影一会儿,深纳了一口气,推开厢房大门。进了门后,他立时把门带上,架上了门的拴锁,还在房里找来一张酸梨花木的椅子,抵在房门背后。
他脸热心跳,紧张的扫视房间。
房间里一大片红色,窗帘床帷,桌巾被褥,全都是绣了金丝绿锦的喜气红色。房中央的桌子上,点了一炉燻香,燻香的香线飘飘渺渺,淡色中居然带点粉紫。床帷之内,一名玉人慵弱的躺着,浑没意识到他来。
他趋前两步,望着床上被褥里的玉人,侧脸美若仙子,露在被褥外的肩膀竟是赤裸的,香肩以下,在被褥中峰峦起伏,诱人到了极点。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大力吸几口气,忽然感觉鼻腔一甜,惊异道:「烈女淫?」
原来桌上那炉燻香,早已被人加过媚药,明显是为了床上玉人而燃点的。
五师兄不由亢奋起来,又大力吸了几口香气,口干舌燥,朝床上的玉人喃喃说:「小娘子,妳可知我想妳想得妳多苦?这下倒好,妳被下了淫香,左右师父无法一时便回,咱们……咱们就先淫在一块儿吧。」说著,迫不及待解开身上皮衣,将襟扣一颗颗扯落,奋力在特别紧的裤腰带上解了又解,总算才解开了点,急忙褪下裤头。
碰啪!
厢房外的窗户发出巨响,大黑影扛着一截树枝进来,照他脑袋上就打。他裤裆脱到一半,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就势往地上一滚,叫道:「你─你是谁!」那人以布巾蒙面,似乎不敢让他看出本来面目,树枝匡一声砸在酸梨花木椅上,打崩了椅子的一角。
五师兄跳跳蹦蹦,拽著裤头在房间里乱绕,一面怒喊道:「小贼,你到底是谁,看我杀了你!」
那「小贼」真急了,将树枝漫天挥舞开,打得厢房内的傢俬磅啷乱响。五师兄将裤带一扎一束,单手拿住树枝的前端,另一只手飞快一抓,抓下了贼人脸上的半幅面巾,一看,呆愣道:「臭小子是你!」
进来的「贼人」正是荆介,他见五师兄模样,料他干的不是好事,果然见到他来厢房里作恶。但他心中颇是畏怕这些同门,非要蒙着脸才敢闯入。
五师兄裤头蓦地又滑下来,露出毛茸茸的一双腿,他反射性的松手,蹲下去抓住裤头。荆介手一轻,当即发狠将树枝大力夯到五师兄头上,喀嚓,树枝应声折断。
五师兄哼也不哼的倒在地上。
荆介狂喘几口气,蓦地吸进几口燻香,连忙摀住嘴巴。床帐里的玉人娇嘤一声,迷茫的睁开眼皮。
荆介抢到床帐边,见这名玉人肌肤赛雪,眉目如画,正是被侍女带走的鲁君婥。鲁君婥此刻全身都香喷喷的,头发带点濡湿,似乎才被人伺候过一顿热水澡?她的脸色异样的红,眸子里似乎有光在粼动,烁亮的瞅着他。
荆介心情激动说:「鲁小姐,妳还好吧?」
鲁君婥不答话,一瞬不瞬的瞅着他。
他没时间闲话家常,连忙扶她起来:「快跟我走,迟了恐怕来不及啦!」鲁君婥慵懒的被他拉起,被褥一下落了下来,露出一片惊人的雪白─
她竟然全身赤裸!
荆介几时见过这等阵仗,看得他目瞪口呆─鲁君婥的雪白色,是那种近乎象牙的诱人白色,小腹光滑平坦,可一对乳房却圆润而富有弹性,髋骨下带点淡青色,一条青筋也似的脉管,延伸到被褥之下。尤其诱人的是,她那如凄似慕的美丽眸子,朱唇里呵出的热气,仿佛有一团火焰在她身体里燃烧。
荆介体内不禁一热。
簷廊外的吼叫声不断响起,使他清醒了些。他连忙把鲁君婥的被褥拉起来,想兜拢住她,可她却奋力掀开被褥,把荆介拥在怀中。她忘情搂着荆介,朱唇猛凑向荆介的嘴,凑住了还不够,连丁香都暗渡过来。
荆介大惊,一时间挣脱不开,又兼之这等温柔滋味,生平还真没有尝过,不禁投入了一小会儿,旋即惊醒,忙将唇和脸都往后仰退,摇撼她说:「鲁小姐妳醒一醒,咱们不走不行啊!」
鲁君婥奋力搂住荆介的腰,媚眼如丝的喘气。
荆介见她真的神智糊涂了,把她强按在床上,脱去了自己的外衣,跟着又脱去裤子,急忙穿套在她身上。他从棉被一角拉出她的左腿,再拉出右腿,帮她套上裤头,在被窝里帮她穿上裤头,连同裤腰一块绑好。
其间鲁君婥一直想爬起来纠缠他,都被他给按倒。
鲁君婥穿好衣服裤子后,他可没得穿了。思忖了片刻,跳到昏倒的五师兄身边,开始脱他的衣裤。
他将鲁君婥从床帐上拉起来,屈起身子,背着她朝厢房的大门走去。
春季的雨势忽合乍离,折腾了一整夜,远天边的雨云早已渐次破开,露了一点月色出来。一见到月色,荆介的神经就有点紧张,逃亡的人,毕竟是见不得光的。
他背着鲁君婥由祠堂内院匆匆溜到外院。在酸枣树下躲了一会儿,想从后院走,又担心梁逍安排的人手还等在那里。想走前院,又害怕那儿人力最多,把守也最严实,真不知道该往哪去才好?
他考虑了片刻,决定从枣树上爬墙出去。
他背着鲁君婥刚想爬树,鲁君婥却在他背后不断蠕动,抓摸他的胸膛,小腹,闹得他树都不能爬了。「妳别再闹了好不好!」他心烦意乱说。
「王、八、蛋!」
背后两丈地外,一把磨牙声扎进他的耳里,回头只见一双光脚丫踩在枯枝上,发出喀嚓的碎裂声─
五师兄几近赤裸的站在他背后,连鞋都没穿,愤怒狂喘:「你个嬲种……你敢偷袭我……你个嬲种……」他胸膛起伏,干瘪嶙瘦的胸骨上,一点肌肉都没带,咬紧牙根说:「你想带走那个小娘儿,想抢我要的女人,你个嬲种─看我宰了你!」
他的双臂张开成诡异的展翅状,十指黑气涌现,刚想朝荆介扑去,后脑杓忽然剧烈的一震。想回头,脖子只转到一半,两眼翻白又匍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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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绝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又遇见这人。那一身惨白衣袍,在黑夜里特别怵目惊心,白晃晃的背影走在他前面,像一缕幽魂般的轻盈。
此刻在鬼棺门中,这条背影恐怕是唯一肯帮自己的人啦。
荆介忍不住问他:「尸奴大叔?你怎么─」
幽魂一般的背影正是尸奴,朝耳背后摇了摇手,要荆介别说说话。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祠堂,在尸奴的带领下,途中居然没遇到阻拦。
尸奴带他行经一片阔叶林,对这附近似乎极其熟稔,出了丛林后,步入一片草海之中。
荆介背负鲁君婥,脚步有点跟他不上。想起大师兄教他的提气方法,试着将气机一聚,登时觉得脚步便给,奔行起来轻松多了─大师兄纵有千般不是,但教他的法子仍然是好的。
他又一深想,今晚自己见到了如此多高手厮拼,若能择其优者而效之,集各家之所长,对自己武功岂不大有助益?他一念所及,兴奋的比手画脚起来。
尸奴见他带点傻气的在挥拳踢腿,不期然露出微笑。
鲁君婥在荆介背后似乎安分了许多,兴许是外头的凉空气,将她给吹醒了一半。
这时他们离分舵又远了几箭地,隔着好几重林荫,连分舵的黑瓦墙都再瞧不见。尸奴停定在草海之间,招了招荆介,一指草海,意思是要他快走。
荆介无法克制情绪,望着那张僵板的脸孔,完全不亲切和蔼,但却拥有他见过最善良诚挚的心灵,仿佛他的善意都已经内化,外表却永远看不出来。
「尸奴大叔!」荆介一把拥住他。
尸奴一震,畏缩的想避开荆介,仿佛自己身上有甚么污秽似的。然而他终究没避开,静默了一会儿,用手摸摸荆介的肩膀,摸摸他头发,流露出一股冷冰冰的暖意。那一双慈蔼的眼睛,隐藏在披散的头发之下。
荆介忽然有一种拥抱至亲的异感,忍不住说:「尸奴大叔,你跟我们一块走吧!」
尸奴摇头苦笑,凄凉的看着不知名的远方,仿佛在那有一个深切的羁绊,使他不能便走。
荆介当然晓得原因,振奋说:「跟我们走吧,把尸奴大婶一起带走。」
尸奴眼珠一亮,似乎也为了这个提议而动心。
就在这时,祠堂的方向发出厉啸,尸奴错愕的看着厉啸声的来处,一条黑紫色人影穿林而出,衣袍也湿了,头发也乱了,斯文的脸上满是煞气。
荆介随他目光看去,惊叫道:「师父?」
鬼棺门的门主符荫终于赶到。
「好你们这几个叛徒,哪里走。」符荫戾气纵横的跃落在地上。
在鬼棺门里,符荫就是里头的神,没有一个门人不畏惧这个武功深湛,性格飘忽的魔头,荆介虽然入门不久,但对于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师父,也是畏怕不已。
「你们想去哪,想背反师门逃跑?还带着我要的女人?」
符荫背后,十多名好手渐次掠出来,分散在符荫背后。「想背反师门,就得付出最大的代价─怎么样,你们谁要先过来?」符荫缓缓耸起臂膀。
尸奴的手往右一横,将荆介护在自己背后,坚定的上前一步。
「大叔?」
「哈哈哈哈!」符荫放声大笑,蔑然说:「白履冰,你从前在西南武林虽然也是一号人物,只是要和我斗,你还差得远呢。」
荆介直到这时,才晓得尸奴大叔的名姓,同时在江湖似乎也不是无名之辈?「白履冰?」他暗自覆述道。
尸奴不理符荫,朝天际默默看了一会儿,眼神里似有一丝不舍,一丝怜爱,蓦地浅笑了一下,回头哑声说:「我一动手,你们就走。」
随即头前脚后,朝符荫扑了过去。
荆介惊叫道:「大叔!」
符荫冷哼一声,朝后方袖袍一抖说:「所有人都别动,我要亲手料理这个叛徒!」
尸奴的身法快到极点,临近符荫时,突然摇晃出好几道白影,从左右四方包围符荫。在幽暗的夜色里,几乎看不出哪一道是真身,哪一道是幻影。
符荫冷笑,忽地一爪拍向左方白影,白影瞬间破去,在他的爪力下消散。白影一波接着一波,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爪而递减,反而越摇越频密,同时更加迅快。符荫似乎有点无法应付,一下瞅左,一下瞅右,断定不出哪一个才是真尸奴。
尸奴对自己的轻功极有自信,脚步越走越光,在夜色中仿佛异化成流体,又像白帛一般将符荫包围。他瞬间闪到符荫左边,又闪到符荫背后,见符荫背后露出一个好大空门,五指一并,狠狠往那空门插下去。
噗嗤!
白影和紫衣停定在原处,由极动转至极静,看得旁观人双眼雾花。荆介先是见到尸奴大叔竟占了赢面,心中大喜,等到白影消散后,定睛一看,他才骇然悲叫:「大叔!」
只见符荫和尸奴脸贴脸,一只右手搠进尸奴的腹腔,狞声道:「你以为自己的身法快极了,可惜我比你还快─刚才我不过是和你玩玩,应个景罢啦!」
尸奴两眼瞪得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小腹,符荫缓缓收拢五指,要他多受点零碎苦。「噗哇!」他一口血喷在符荫脸上,奋力往后方一拔,倒纵出三五丈,跌倒在草海之中。
荆介叫喊奔了过去,跪在尸奴身边。鲁君婥似乎受到药力的余威,在他背上昏沉沉的。荆介将她轻轻放下,抱住尸奴哭道:「大叔─你─你─」
尸奴腹腔里不断涌出鲜血,眼耳和口鼻里也都是血,沾在长发上,形貌甚是凄厉。荆介将他长发拨到一边,露出一张清瞿的脸。「快……快走……快走……」他握紧荆介的手说。
荆介见他伤得如此之重,转眼便不能活了,却还叫自己快走,他放声大哭,一生中从没有这么悲痛过。
「啊!」草海那头,突然钻出一条白白身影,身形略矮略瘦,但却和尸奴一般迅快。矮小的白影仿佛即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一样,叫声里充满绝望,从草海的那头飞也似的滑行过来。
白影奔到尸奴身边,一把搂住他,凄厉的号哭。
「尸奴大婶!」
矮小尸奴仿佛连天地都不在乎了,只搂着尸奴号哭。忽然间,她和尸奴同时喷出一口鲜血,双双倒地。
「哎,你们两个啊,我不是在炼化时就已经警告过你们,你们体内的『交心虫』绝对不能靠近,否则两虫必定会反噬其主─可惜啊可惜,这下一来,谁都不能活喽。」符荫背负双手,伪善的叹了一口气。
女尸奴一弹而起,生怕再触到尸奴,只会让他的伤势更重。她悲戚的,充满深情的看着尸奴,尸奴伸出左手,想在临死前和她一握。
女尸奴双手想捧握住他左手,但又有些犹豫。蓦地尸奴的手垂落地面,再也不动一下。女尸奴呆了,怎都想不到竟会和爱侣就此永诀,大哭扑在尸奴身上,口鼻又溢出血来。
「嗯,死了一个喽。」符荫摇头哂道。
背后十多名部属中,走上来一名光头的独眼大汉,脸颊上生著暗斑,就像一头犀牛皮那样丑恶。他抓耳挠腮的恳求说:「门主,这女人的丈夫既然死了,小的……小的想收了她做小,还请门主应允。」
符荫望着那名犀牛汉子,忽尔一笑:「这两个人的命是我救的,我想他们干嘛就干嘛,你要收她做小,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她命不久矣,你收一个将死之人做小干嘛?」
犀牛汉子一愕,旋即讪笑:「既是如此,做个露水夫妻也不错啊。」
符荫愣住,旋即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好你个无耻的东西,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妙,真妙,有何不可呢!」
女尸奴心痛之极,也愤怒之极,一切事都豁出去了。她将尸奴的身躯紧紧一抱,随即纵跃到符荫面前,想和他同归于尽。她的武功和符荫差得更远,狂怒中招数零乱,只动手数招,就被符荫单手给制住,长发全掀到背后。
符荫喃喃赞叹道:「不错,不错,『金丝玉缕』果然是自然门中的两位绝姝。『玉锦剑』颜玉奴昔年就是个美人,如今即便老了,也很不差,难怪湖犀君你心动,不错,不错。」他扯紧女尸奴的头发,一把甩向犀牛汉子,笑道:「赏给你啦。」
犀牛汉子大乐接住。
「你们给我住手。」荆介缓缓站起来。
符荫微愕,这才留意到刚才还躲在草中的小子,这时却满脸煞气。他冷道:「你说甚么?」
「我说你们都给我住手。」荆介一个字一个字说。
符荫忽然觉得,这小子的眼神非常古怪,仿佛真认为他能令自己住手似的,这样的眼神,令他十分厌恶,也十分愤怒,甚至十分……心怯?
他也不懂自己为甚么会心怯─这小子凭甚么能威胁他?他的武功和自己差远啦,完全不在一个境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为自己有这种畏怯感而感到好笑,好笑之余,怒气也逐渐升高。「这就是你对我说的话,一个叛徒,对师父说这种话?」他微笑踏前一步。
荆介说:「你不是我的师父。」
符荫又是一愕:「你说甚么?」
「我、说、你、不、是、我、的、师、父!」
荆介说完话,怒吼著冲向符荫,像一头愤怒之极的野兽。符荫面露冷笑,举手想往荆介头顶狠抓下去,还没抓中,五只手指头一凝,离荆介的头还有半尺。
他改变主意了,不想那么快杀死这个小子,他打算好好玩弄这个小子一下。「湖犀,你不说要和那女人做露水夫妻吗?快做啊?」他避开荆介的拳头大笑。
犀牛汉子愣住,讷讷说:「门主……就……就在这里?」
符荫嘿然笑道:「不然还在哪里,在洞房里吗?─这种调调你不是常做?」
荆介双眼赤红,横步一个抛拳追赶符荫,怒吼道:「你还是个人吗!」
符荫狠狡一笑,腾空翻落到荆介背后,手掌贴在他的背上,却不发力,想尽情羞辱荆介一番:「小子,你就等著看场好戏吧。」
荆介大怒,往前避开他手掌,一个跨步横移,姿势古怪的斜拧肩膀,左三步右五步朝符荫攻来。
符荫诧异道:「是傀儡步?你从哪里偷学来的?」
荆介右拳忽变成掌,由下往上切至符荫左胁。符荫往右横移一步,暗想:「好小子,这式『傀儡穿心』简直是胡来,全然不按章法使,偏偏力气够大,见机够巧,当真是乱棍打死拳师─不像话!」他往右又横移一步,心想:「然而这几步使得真好,却又不完全是傀儡七杀了。」
他是武学大行家,一面退避一面观察,总觉得这小子招数杂乱,几式鬼棺门的功夫里,又揉混著其他路数,十二分古怪。「你这是哪儿学来的四不像?是雁行门吗?还是长乐帮?」
荆介一拳一掌交互攻去。
符荫哈哈大笑:「你小子就爱偷学人武功,当初你偷学长乐帮的武功,是我在长乐帮手下救了你,我还不够好心吗?岂料你非但不感激我,还吃里扒外,你说,是谁更不像人一点?」
他一边说,一边轻描淡写的趋避,好几次荆介都差点碰到他的油边,却都教他给避开。荆介怒道:「你救人从不是为了好心,你只把人当作工具,所有人都是你的工具,如此而已!」他一式冲天砲攻向符荫头面,用得纯粹是臂力,「你把我当成工具,把大叔大婶当成工具,把所有的门人和弟子当成工具,你真的有为别人想过吗?」
符荫脸一沉,不想再和他纠缠,左手如铁钳一般飞扣住荆介拳头,冷哼说:「说得好,你们就是我的工具─只可惜有些工具已没用啦!」他蓦地大吼道:「湖犀,我叫你现在就上了那个女人,你听到了没有!」
荆介几次想抽回手,可对方那僵紫得有若僵尸的五根手指,动都不动一下。
湖犀搂着女尸奴,把心一横,撕下女尸奴的一片衣裳。忽然一阵风吹来,夹带着一股灰白色烟雾,众人鼻翼嗅了嗅,都嗅到了这股古怪的烟味,他们循四外的上风口想找烟的来处,勇悍的山都忽然叫道:「是分舵,分舵起火啦!」
只见树丛另一边,马家祠堂的方向,有一片红光冲天而起,映得夜空璀璨。
符荫忘情看着那片红光,愣愣说:「怎么会……怎么会……」蓦地手指一松,荆介的拳头猛击到他胸骨上。
他一口血几乎没喷出来,暗道:「这小子力气好大!」强压住气血翻涌,登登登连退三四步。
这时,一条大影子从阔叶林中扑将出来,钜力万钧的扑向湖犀鬼:「我那时没杀了你,就知道错了,果然你真该死!」
大影子身长九尺,虬须满面,一身粗布直缀上尽是血污─是那名大汉,狂狮铁剑!
大汉海碗大的拳头朝湖犀鬼轰过去,湖犀鬼虽然也很高壮,但比起大汉却差远了。一众同伴都愕在原地,被大汉宛如鬼魅般的行藏给吓蒙了,谁也来不及援手。
唯一能援手的符荫,此刻胸口却痛得厉害。
湖犀鬼被逼得只能独斗大汉,连忙推开女尸奴,从背后拔出「犀角勾」回击。大汉硬对硬、坚碰坚,用拳头击向犀角勾,刚要碰到角勾上的勾刺,由直击改为横托,将犀角勾拍击到空中,朝湖犀鬼一拳击出。
湖犀鬼骇然狂退数步。
荆介趁这时抢上将女尸奴抱住,退到鲁君婥身边。这时鲁君婥的意识已经清醒了大半,压按额头,表情仍不大好受。
荆介将女尸奴放在地上,哭道:「尸……尸……大婶,妳怎么样啦?」他想既然三人都已反出鬼棺门,甚么名称都该搁下,尸奴这两字也无须再叫。
女尸奴不语,气息奄奄的望着丈夫的尸身,伸手想握他。荆介见她鼻端里的血流淌不止,急得拿袖子帮她抹去,又将她抱到尸奴身边。女尸奴怔怔望着丈夫,爱怜的摸抚丈夫的脸,趴俯在他怀中。
「大婶!」荆介悲从中来。
女尸奴终于回头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摸摸他脸庞道:「我……我很快活……这一生,能和他生在一块儿,死在一块儿……我……我很快……快……」她的头颈一软,就此倒在丈夫怀里。
大汉如暴雨一般猛攻湖犀鬼,旁人只见黑光促闪,拳影疾飞,偶尔有一两道噗噗的肉击声,却看不出战况如何。他们纷纷上前道:「兀那蠢狮,快点过来纳命!」
狂风暴雨忽然消散,大汉猛转过身,再也不理会湖犀鬼,脚步一跛一跛的往符荫走去。湖犀鬼仍在疯狂挡格,犀角勾大开大阖,使到一招「百鬼纵横」时,忽然凝住不动,眼耳口鼻一块涌出血来,正面仆倒在地上。
众人看傻了,都不知道大汉用了甚么手法格毙湖犀鬼?五鬼中的瞽目鬼看不出情况,频频问旁人说:「怎么了,湖犀怎么了?」
符荫森冷的瞅著大汉,暗想:「蠢狮这一手好厉害,拳势精纯,但拳法招数刚中带着柔劲,不像江湖传闻中那么徒恃勇力─他的拳法几时变这么高啦?」他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对大汉施展出的手段甚感惊讶,纵笑道:「好你个狂狮,我们找了一整夜都没找到你的人,你反倒回来找我们啦,有种─本门的火是你放的?」
瞽目鬼大叫一声,似乎已由旁人的口中得知情况,冲上前来想和狂狮过招。
「给我住手!」符荫喝道,「这条蠢狮是我的,你们都别来搅和─还不快回分舵里救火!」
山都对狂狮的能耐颇是了解,担心道:「但,门主─」
「怎么,你信不过我的武功?」符荫横他一眼,冷笑:「山都,你认为我会输给他?」
山都头皮都麻了,对符荫那隐怀怒意的微笑,惧怕到了骨子里,强笑说:「怎么会,门主怎么会输他,不可能的。」他朝众人挥了一下手,命道:「没听见门主的话吗?还不快回分舵救火!」他向符荫一鞠躬,一步一步的退入树丛。
其余人互相望了几眼,心想连山都都退了,自己还有甚么好待的,也都一拜而退。瞽目鬼今夜接连死了几名兄弟,对狂狮恨之入骨,想上前,又惧怕符荫的威势,很有些进退两难。
符荫忽然柔声说道:「瞽目,我知道你的心情很不好受,但是你放心,我会帮你报仇的,回去吧。」
瞽目鬼咬紧牙根,几尺来长的胡须不住随身体抖动,叫道:「属下遵命!」他低吼一声,回头循众人的脚步声,也奔了回去。
一片广袤的草海里,就只剩下四名活人、三具尸体,狂狮犹如铁塔般的拦在荆介和鲁君婥前。他回头看了荆鲁二人一眼,迎向符荫宛若实质的目光。
这时鲁君婥愈发清醒,在草海里蜷起身子,虚弱的依偎在荆介身边。
符荫望向这名奇美的少女,眸光一灿,朝狂狮傲然笑道:「知道我为何要让他们离开,一个人对付你吗?」他不等狂狮回答,悠悠说:「你和我都很清楚,甭管我两人武技平日谁高谁低,但此刻你已是强弩之末,而我是新锐之师,你称手的铁剑又丢了─胜负之数已然十分明显,你说对吗?」
荆介这才注意到,狂狮的背有点驼,气有点喘,左胁和左肩下各有两滩很大片的血渍。这一夜下来,他似乎伤得不轻。
「大叔被一只怪物咬了两口,流了好多血。」鲁君婥悄悄对他说。
荆介暗想:「怪物?一定是指二师兄吧?」在这当口,他浑没意识到鲁君婥对他的态度已和以往大不相同,多了几分信任,几分亲暱。
狂狮冷冷说:「要打便打,少说废话。」
「好,果然够狂,好……好……好……」符荫忽然垂手向前一跃,由极静到极动,也就在几个「好」字之间。他两眼暴绿,长袍和发鬓同时向外胀射,瞬间由中等身材涨大成两倍,体形极有威势。而他的脸皮,也由原来的惨白色渐次转成墨黑浓绿,紫黑色的指甲,这时更是黑得发亮。
他伸爪抓向狂狮,指甲里竟有一股腐败的臭味,臭味随风势吹开,荆介和鲁君婥闻了,都忍不住有一股想要呕吐的烦恶感。
「是尸王劲?」荆介暗自悚然,猜到这是鬼棺门里至高无上的武学。这路武功极其阴毒,修练时也极其困难,必须持续百日与群棺同穴,与群尸同眠,不间断吸取尸气化炼,方才能有小成。练成后又不能有一日不睡在棺材里,否则便将前功尽弃,可说是鬼棺门最困难的一项武学。唯一旦练成后,全身都能随气机僵硬如铁,手指里更饱含着尸毒,威力可说奇大。当年符荫能从众同门中争得门主之位,这路武学居功厥伟。
狂狮虽然不识此功,但从符荫的惊人气势中,也感到此功不容小觑。他勉力奋起精神,刚拳直冲往符荫挥来的五爪,临碰到时,忽地转取他手腕,又是一记刚中带柔的招数。
符荫冷笑一声,五爪并拢,手刀对拳头和狂狮硬碰,并用手腕及掌缘搭在狂狮的拳面上。狂狮见他想硬碰,心里反而高兴,暗想你要和我斗力,我无任欢迎,就怕你兜兜转转的和我比快!哪知拳头一触到对方手腕,如中金石一般,一股刺痛感从他手指骨上蔓延开来,也不知是否受伤?
他和符荫同时退开几步。
「小心,他手上有毒!」荆介连忙提醒他道。
狂狮一惊,倒忘了鬼棺门这类伎俩极多,不但飞抓里藏有毒针,连手上也带有毒劲,连忙甩了甩斑黑的拳背,似乎中毒不深。
符荫知道自己的毒劲在指甲上最烈,手指与手掌上次之,到了腕骨,尸毒已是强弩之末,起不了好大作用。他怒瞪荆介一眼,暗想待会儿有你好的,运起鬼爪攻向狂狮。
狂狮见他手臂僵如木石,手上又带着奇毒,自己若铁剑在手,倒可以与他死拼一场,但这时却无此条件。
他一退再退,从草海里退到草地边,从草地边退到阔叶林内,背靠一株大树,全力闪躲符荫那快如鬼魅的双爪。
符荫不再留手,绕着那株大树追击狂狮,蔑笑道:「蠢狮,是男人就站出来死拼一场,别再东躲西藏啦!」
狂狮暗恼,心想你又是甚么男人了,召来大队人马追击了我一夜。他呸一声说:「你鬼棺门配称男人这两个字吗?一门子丧心病狂!」
符荫大怒,指甲不断朝他狂抓,噗嗤噗嗤,好几次都抓在大树的树身之上。说也奇怪,那株大树被他抓了几下后,原来还很翠绿的枝芽及叶片,渐渐的都枯萎起来,十分诡异。
狂狮见大树这般模样,暗想他好毒的十根指甲,若给他插中,恐怕连毒都来不及逼。不多时见到一根枯萎的树枝,灵机一动,跃上去一肘劈在树枝上,将树枝连枝带叶,和树干整枝分开。
他挥舞树枝,把枝桠当成自己的铁剑,朝符荫反攻回去。
这一下形势逆转,符荫以空手对上他的长兵刃,顿时感到压力倍增。他双爪上下左右不断阻截对方攻势,抓得树皮与杈枝漫天飞舞。狂狮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在方便我使剑吗?」将树枝舞得更加快了。
符荫怒极而笑,在原地撑开双臂,不断在原地旋动,快得有若疾电一般。
荆介扶著鲁君婥,远远躲在林子边观战,见到符荫这招,诧道:「好快?是『疾电飞……飞……』这一手使得比大师兄快多啦,也更威力得多。」他始终记不全「疾电飞抓」的招数名。
狂狮心想管你使哪一招,将树枝横扫出去,想把符荫拦腰扫成两段。符荫的旋势快到极点,忽然嗖一声,全身仿佛被手臂带飞起来,窜升到半空中,脚尖急点狂狮顶心。
狂狮大吃一惊,连忙侧身滚了开去。却见符荫连地都不点,诡异的又窜升起来,不住疾攻往狂狮脸面。这一手可真怪,仿佛不必借力就能拔身飞起似的,完全不像哪一家派的轻功!
荆介忍不住叫道:「他是借树梢之力!」
这一声叫让狂狮与符荫同感惊讶,狂狮经他提醒,果见到符荫的双手时不时会抓拍空中的树梢,藉力拔起身子。
符荫大怒道:「臭小子好毒的一双眼,找死!」他心中恼火,在急旋中朝树干一拍,身子向荆介弹射而去。
狂狮骇然追上去道:「别跑,我来会你!」
岂知符荫这一手正是要诱他上当,在空中又一拍树身,急旋回去攻他,忖道:「等我先解决你,那小子还不是任我宰割,急甚么?」
狂狮没料到他说回来便回来,一根大树枝抱在手上,来不及变化,只好将树枝往上一撩。这时符荫早跃进了他树枝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枝桠太长,挥舞时已伤不了他。他瞅准落脚处,在树枝中央一点,疾窜到狂狮面前。眼见符荫的脚尖如钻子一般点来,狂狮百般无奈,扔开树枝往后一退。
符荫不依不饶,落地后仍在急旋,身子就像多出了十几只手一般不断向狂狮猛抓。狂狮至此已顾不得毒性,双臂舞成合抱式,以肘臂挡住符荫攻势。
一时就见血花点点,他的双臂被符荫抓出了无数道口子。
荆介见两人激战至此,狂狮明显大落下风,将鲁君婥往树边一靠,从地上也拾一根树枝,想过去驰援。
鲁君婥拽住他说:「你想干嘛?你没看到那恶人如此厉害,你去了有甚么用?」
「没用也要去啊!」荆介急得想抽开手臂,「他是为了救我们而来,我们也得救他!」
「但你这样根本起不了作用,去了也只是送死你知不知道?」
荆介叫道:「那妳说该怎么办,眼睁睁在这边看吗?」
鲁君婥见他如此惶急,好像比自己的事还来得重要似的,瞅着他时有点愕然。
「妳怎么啦。」荆介急得顿了顿脚跟。
她蓦地转醒,自己也奇怪为甚么看他看那么出神,赧然低头,指著荆介的肚子说:「你衣服里那是甚么,硬鼓鼓的─是五兵对吗?」
一整夜忙乱,荆介早忘了自己衣服里藏了甚么,这时听她一说,若有所悟的将那件铁器掏出来,确然是她提过的五兵。他说:「这件东西妳忘在牢里,我帮妳带了出来,我可没有贪图妳的意思。」他将铁器递给鲁君婥,继而又有些奇怪:「妳怎么知道这东西硬梆梆的,难道妳看得出来?」
鲁君婥的脸蛋,红得好像布庄里的红染布一样,暗想之前摸遍你全身上下,怎会不知道这东西?她瞋怪荆介一眼,抢过铁器,将铁器的外缘一扳,神奇的扳出两片半弧形的铁板,从铁板中一拉,又拉出另两条铁把,较先前的铁板稍细,往两边一分,扳合成一组宛如十字一般的弓弩。
荆介惊奇道:「这……这是甚么?原来不是一柄剑吗?」
鲁君婥没理他,将铁器翻转过来,只见铁器底部的铁板被掀开来后,内部机件完全暴露见光─里头的构造极繁复,卡榫与支架五横八纵,紧紧勾连着彼此。当中有一柄剑刃,在铁器中弯成两截,然而并未被拗断。剑刃中央的血槽,这时看来就好像弩弓中置箭的箭道一般。箭道之外,有一条黄澄澄的粗绞筋,两端固定在铁器的上缘,似乎能往后扯。
鲁君婥在地上找了一会儿,找到一颗浑圆的石子,招荆介来说:「快,快过来我这。」
荆介怔然看着她。
「快点来呀,你这人!」鲁君婥气道。
荆介忙在她身边蹲下。
鲁君婥将石子放在五兵的箭道上,小声说道:「我的气力不够,你快将这弓张到最满,用这里的机簧扣好,夹住这颗小石头,以箭道的方向为方向,射击那个恶人!」她一边说,纤细的手指一边指点,告诉荆介用法,随即往树丛里探看,着急道:「他们已经斗到最激烈处啦,你快一点,对付这种高手,五兵只有一次机会!」
阔叶林中,狂狮在符荫的猛攻下且战且退,双臂早已鲜血淋漓,眼看就要抵敌不住。
荆介托起五兵,按鲁君婥的吩咐拉紧粗绞筋,不料这条绞筋抗力极大,嗖一下又弹回去。
「你怎么那么笨哪!」鲁君婥埋怨道。
荆介脸上发红,奋力将绞筋拉至定位,暗想:「这绞筋小小一条,竟然有如此大的拉力,石头若由它弹射而出,力量该有多大!」他战战兢兢的摆好石子,看了鲁君婥一眼。
鲁君婥松了一口气,全神贯注在林子之中。这时符荫已停止旋动,一昧以双爪猛攻狂狮,表情狠狞之极。
两人同时暴喝一声,狂狮飞撞上一株树上,摔倒在树身下。符荫的脸色比之前更加浓绿十倍,也更狂傲十倍,笑道:「蠢狮,看我送你上路!」
鲁君婥大叫:「现在!」
荆介轻按五兵右侧的机簧,就听嚓一声,石子以极奇怪的声音弹射出,快若流星飞电。
符荫转头见一黑物射来,极迅快,骇然将头往后一仰,却已经来不及了。黑物削过他左眼的眼袋,从他的眉头,一直削到他的额角,痛辣得好像被火烧灼一样。他放声痛叫,摀住左眼倒翻了一个筋斗,头下脚上的掉在地上。
他只觉得左眼奇痛,一瞬间亮得仿佛整轮日焰都坠入他眼球之中,旋即昏天黑地,再也看不见一丝光线─
他的眼睛瞎了?
符荫完全不能相信,从地上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跌倒后又爬起来,简直不像身负武功的强者。突然一颗拳头击中他左脸,好大一颗拳头,他脑袋一晕,挥爪狂啸著往后飞退,撞在一株大树上,踉踉跄跄的奔逃进树林中。
狂狮鼓起最后的余勇击出一拳,随即跪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荆介呆愣住,想都没想到自己手上这件兵器竟然如此强绝,只稍一使用,便重创了不可一世的鬼棺门门主。
这到底是件甚么武器?
他呆站了好久,鲁君婥用力推他一下,叫道:「你还呆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去帮忙大叔。」
荆介这才醒了过来,连忙跑到狂狮身边,用肩膀将他铁塔一般的壮躯给撑起来。「大……大……你没事吧?」他忽然想到,这条大汉之前还狠狠的修理过自己。
狂狮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竖起大拇指说:「小兄弟,刚才我都看到啦,你……你很好,我总算没放错人。」跟着冲他苦笑,「你小子是条汉子。」
荆介蓦地涌出一丝感动,好像这整夜的折磨,都有了代价似的。他暗想:「我是一条汉子……我真的是一条汉子吗?」他忽然眼眶一酸。
鲁君婥撑住大树爬起来,急道:「大叔,你还能走吗,咱们……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仿佛在呼应她似的,森林里发出一道极其愤慨的怒吼,声音如雷声隐动,轰轰然贯入天际。满天乌云,在这声怒吼的逼催下,竟然破出一轮如勾的明月。
狂狮强压住全身伤势,仰望着那一轮明月,说道:「快,我已经在树林外备了一辆马车,咱们即刻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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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参章 乐山风云



《蜀中凌云山游志》
乐山,古蜀王开明之故地,后隶于蜀郡,以其锦州之南故,亦名安南。昔蜀军出入岷江,至乐山,有龙开道,故又有龙游之旧名。县内山川秀发,田地清明,医卜星相等百业殊士,所在多有。


日升日落,星浮星沉,岷江在乐山县以东弯了一个江湾,又迎来一个明媚的早晨。
乐山县说大不大,但说小倒也不小,算是岷江流域在这一带最富饶的一处辖县。县内有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交会,会合后一齐往北方的锦州流贯而去。乐山县城就在三江岸左,市肆繁荣,街闾熙攘,正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气象。
县城里最热闹一条大街,祥升客栈开门揖客,往来的商旅络绎不绝。
一只手「啪」的拍在客栈桌上,嚷道:「小二,你他娘死了不成,爷儿们叫酒叫了半天,你还慢慢吞吞搞甚么鬼─当爷儿们不懂发火吗?」
拍桌叫骂的是一名粗汉子,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斜眼睨视柜台。
客栈里二十几张桌子,大部分都坐满了人,有的在品茗饮茶,有的在低声谈笑,也有老老实实在吃饭的,这时都被他给打断,皱着眉头看他。
粗汉挑高眉毛,朝看来的人一个个瞪回去。
他那张桌边斜靠着一把大砍刀,和他同桌的两个人,都是与他物以类聚的江湖汉子,十分不好惹之至。
众人一个个都低下头。
客栈里的伙计哪还不晓得情况,抹布一甩,拎着两壶烧刀子走了过去,哈腰陪罪说:「不好意思爷儿们,今儿个客人忒多,怠慢啦。」说完将酒一放,转身想走。
粗汉一条肥滋滋的臂膀,一把拽住伙计:「慢,小二我问你,怎么这几天乐山城里人那么多,每一间客栈都说客满,这是怎么回事,来的都是外地人吗?」
伙计手腕被他抓得挺疼,哼哼唧唧叫道:「爷儿,有甚么话您说就是,小的不像您练过把式,您再抓我,我的手就要断啦!」
粗汉放开一只熊掌,嘿笑道:「你小子说话挺逗啊,手哪有那么容易便断─说,到底是为了甚么?」
客栈里本来十分喧嚣,之前被他一喊,已然安静不少,渐渐的才又热闹起来。这时楼上的厢房嘎吱一声,走出来一对粉雕玉琢的男女,施施然下了楼梯。
这一对男女,男的俊、女的俏,两人的衣饰俱都光鲜,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伙计见这两人下楼来,一起吆喝说:「袁公子、袁小姐好!」
门口掌柜一见到他们两人,小跑步到他们跟前请安:「袁公子、袁小姐,您两位要出去啊,需要帮两位套辆车吗?」
左边的青年轮廓深邃,鼻梁直挺进眉心,瞅了那名掌柜一眼,没说话。右边的少女说:「客栈里太吵,咱们出去透透气,不必备车啦。」少女不但人长得标致,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婉,很能给人好印象。
青年冷冷淡淡,迳往大门外走出去。少女皱眉看他一眼,朝掌柜一欠身,也随青年跨出门外。
整间客栈鸦雀无声。
又过半刻,那名粗汉才嘀咕说:「好一个目中无人的狂妄小子,真傲!这不又是两个外地人吗?」
伙计觑他一眼道:「这位爷儿,甭说别人,您几位不也是从外地来的?」
粗汉嘿嘿哈哈的搔头,旋即觉得不对,瞪眼说:「臭小二你废话挺多啊,敢取笑爷儿们?我问你,刚才出去的那对男女是甚么来路,架子那么大,以为自己是武林盟主啊?」
稚气未脱的伙计,撇了一下嘴巴说:「您大概是从中州武林来的吧,难怪,咱们西南武林可不像中州有什劳子盟主,爷儿您真是言重啦。」小伙计对中州武林,似乎没甚么好感,啧了啧舌头又说:「最近乐山县确实来了不少外人,要说目中无人嘛,那可有得比喽。」
小伙计兴许是太过年轻,好逞口舌之能,不懂武林中多的是为一句话、一个眼神而闹出人命。就见粗汉一拍桌子,起身搧了伙计一个嘴巴:「臭小二,你嘴巴不干不净说些甚么?」
小伙计被他搧得原地转了一圈,正好跌到几名刚走入客栈的旅人身上。这几名行旅人,头戴头笠,脸蒙黑纱,一伸手就把伙计按定在身边。
小伙计脸上又痛又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哭了起来:「你们这几个泼汉,仗了谁的势来咱们乐山打人?凭你们那狗屁盟主,就能够无法无天了吗?」
「你还找打!」粗汉举起醋钵大的拳头。
小伙计吓了一跳,连滚带爬躲在那几名旅人背后,心惊胆战的偷看。
几名旅人个头都不高,有一个甚至比那伙计还要矮小一些。被伙计拿来当挡箭牌的那人,身材婀娜曲线浮凸,也没见她怎么动作,小伙计忽然「啊呦」一声,摔撞在柜台底下。
蒙面人施施然走到掌柜前面,说道:「来几间最干净的上房,要僻静一点。」这把声音很细致,虽然不怎么年轻了,但显然是一名颇有风韵的妇女,而她背后那几个人,似乎也全都是女性。
客栈里的人一听,都是一怔,没想到来了一批女客!
知道来的是一批女客后,粗汉和他两名同伴,眼珠都亮了起来,溜啊转的全盯着那几名女客看。
掌柜一见来了客人,也没深想是批甚么人物,朝地上的伙计喝斥几声,带笑说:「欢迎欢迎,您几位来对地方啦,本店别的没有,僻静的上房还真有几间,请问您们要几间呢?」
女客从囊袋内取出一锭银子,扔给他说:「连号的一人一间,前后两间也给咱们空下,咱们不习惯与人同住。」那锭银子还真不轻,十两八两大约是有的,掌柜好像接了个烫手的饽饽一样,两手抛啊抛的,喜道:「没问题,马上给您准备去,您几位请先看座喝茶吧!」
那女人头笠一点。
众食客见女人出手阔绰,却又不像甚么富商巨贾,暗地里都啧啧称奇。
那名粗汉忽然笑道:「老钱,你说咱们这趟远门,出来有多久啦?」
粗汉没头没尾问上一句,身边同伴都不明白,其中一个秃著脑袋的说:「出来多久?出来好久啦,没一个月也有二十多天吧,你问这个干嘛?」
谁也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那批女客也不知道,迳自找了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召伙计擦抹干净,连几张板凳也抹过一遍,方才坐下。小伙计不敢怠慢,连忙送上一壶热茶,几碟花生。
「咱们大男人,出了远门虽然寂寞,总还能找些乐子慰藉慰藉,可你想女人家出了门,心中寂寞,又该上哪找慰藉啊?」
秃头老钱这才懂了,鼠目瞄了那批女客一眼,狎笑道:「兴许人家自有办法,你操甚么心哪!」
几人就这么嘻嘻哈哈大笑出来。
附近人早就知道他们几个不是好路数,但这么口无遮拦,也未免太过分了点!一些端方之士,眉头都不禁蹙得更紧。
粗汉还没说够呢,又笑:「其实说来真算很巧,咱们几个刚到乐山,也还没找定住处,既然这间客栈那么热闹,咱们何不就住在这里,几伙人凑一块慰藉慰藉─哇啊!」他突然惨叫一声,抱着眼睛从板凳上跌来,重重摔在地上。
同桌的两人都呆了,一起站起来,秃头男绕过桌去探视粗汉,还当他失心疯,好好的椅子不坐,坐到地上!「王三你干嘛,发颠啦?」
「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啦!」粗汉在地上不停打滚。
秃头汉和同伴大吃一惊,连忙抢了上去,却被他一把推开。「是她,是她们!是那群臭娘们射瞎了我的眼睛!」王三摀著右眼嚎叫。
忽地一道黑影嗖一声射进王三嘴巴,王三骾住,掐著喉咙睁大一只右眼,模样既可笑又古怪。
秃头汉这下可瞧明白了,暗器确实是一名女客发的,但物件极小,速度又极快,看不出是甚么暗器?他和同伴对望一眼,同时从桌边拔刀脱鞘,从不同方向朝那桌夹击而去,刀虽然不怎么快,但默契倒是极好。
旁人一见打上了,都是一惊,稀里哗啦从板凳上弹起来。有几名胆子小的,早已溜出大门,剩下来的都躲在客栈角落,想看一场便宜热闹。
「喂,客倌,你们还没给钱哪?」一名伙计追出门外。
两名汉子刀光雪亮,这时已顾不得大庭广众,只想给那批女客一点颜色好瞧。秃头汉出刀削向女客脖子,另一人斫向女客的脚,要让对方手忙脚乱。哪知女客拿筷子一钳,先钳住秃头汉的钢刀,跟着脚往左边一踩,踩住了另一人的刀背,轻轻松松化解危机。
其余女客,仿佛都没见到这一场打斗,妳帮我添饭,我帮妳夹菜,显得雍容自若。
秃头汉使足了力气拔刀,可刀在竹筷里,就好像砍进一株千年老树的身上一样,动都不动一下!他急得脸红脖子粗,暗想自己这么大个,力道居然还不及女客一双筷子?晓得今天是撞见高人了,五行大概要糟。
一旁食客见了这等怪事,惊讶声不绝于耳。
女客发出脆笑,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脚一抬,汉子连人带刀往背后撞,乒乒乓乓撞垮好几张桌板。
秃头明知道遇上高人,嘴里却还不依不饶叫说:「臭娘们,使甚么妖术,有胆就明刀明枪与老子对放!」
女客蔑笑一声说:「姨,您真没说错,这些中土人物就爱逞口舌之能,我明明胜过他了,他却仍要嘴硬,还说我用了甚么妖术,真可笑─怎么中土都是这一类人吗?」
她这口话说得清脆短捷,带有浓浓的外地口音,一些见识广的,都在暗里寻思:「这是哪一地的口音啊,听起来好怪?」
那名体态丰腴的蒙面女,显然是女客们的头,听年轻女郎这一番言语,若有所思片刻,叹说:「彤儿妳终究太年轻了点,中土确实有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妳没见到罢啦……唉……」她低头感伤了一会儿,说:「放了那人吧,别惹事。」
女客「嗷」一声,松开筷子,秃头汉仿佛被弹弓夹住弹射出去那样,噌一声往后腾飞,眼看又要砸垮几张桌子。
这时有张桌子上还坐着一人没走,是一名年轻人,低头不断大啖一碗汤面,全没看到秃头汉,眼看就要被撞上。
「小兄弟小心!」客人们都叫了出来。
青年仍在吃面,蓦地伸出左手抵住秃头汉背脊,也没见他吐气发力,秃头汉呀一声被他往空中举,仿佛荡秋千似的,由横向力道转为纵向力道,登时把他的退势抵销。
秃头汉只觉得被人举起,好像练轻功似的往空中一浮,片刻后才落下来,双脚稳稳站在地上。
他糊里糊涂看着自己的脚,看着那名年轻人。
年轻人仍在大口吃面。
女客们这下都悚然动容,她们很清楚己方以筷子制住大汉刀身,其实蕴含了十二分巧劲,否则以一名女子之力,硬拼是绝拼不过那些大男人的─这一钳一放,起码积蓄了几倍秃头汉的力道,那名年轻人说拦下就拦下,臂力岂不更惊人─
年轻人到底是甚么来历?
「好小子,你是谁,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年轻的女客怒道。
年轻人看都没看她一眼,举起碗,把里头的汤都喝光。
女客们见他活像饿死鬼投胎似的,怎都不像个高手,暗想自己难道看走眼了?
躺在地上的王三,这时忽然坐起来,一只左眼又红又肿,看起来虽然丑陋,但显然不像瞎了的模样。
「王三,你……你的眼睛……」秃头汉惊魂未定说。
王三揉了揉左眼,掰掰眼皮,从地上检起一粒花生米,看了半天,说:「我……我没事……是这粒花生米……」
秃头汉心想你倒好,躺在这里只负责喊痛,咱们却差点为你丢了性命!他气得上前踹他一脚,扶起另一名同伴,狠狠瞥视女客一眼,狼狈离开。
掌柜的手招了一招,似乎想唤他们讨钱,最后只望着那三个人,一拐一拐的消失在大街之外,终究没敢说甚么。
「好饱。」年轻人放下汤碗,心满意足的拍拍肚皮。但见他疏眉朗目,面色澄莹如玉,略显浓密的头发披扎在肩膀上,十分富有活力。
女客们都暗自赞许,尤其是那名年轻女郎,黑纱里的眸子似乎都亮了起来。
他还是没看女客一眼,走到柜台边,小心掏出几枚铜板,结帐后向一名伙计问道:「小二哥,请问你乐山县城最有名的大夫是哪一位?」
那名瘦小的伙计,正是之前惹了不少麻烦的那个,张大嘴巴看着少年。
「小二哥?」
小伙计惊醒过来,愣愣说:「那……那甚么?最有名的大夫?那当然是县城南郊的再世华陀─刘静雪刘神医啦。」
少年喃喃自语说:「再世华陀刘静雪……又是这位大夫吗?看来就是了。」他点头称谢,刚想离开,客栈门口闯进来一条火红色的身影。
那条身影是一名少女,美得像天仙一样,刚闯进来就见到年轻人,嚷道:「总算教我找到你了,你跑哪儿去啦,打探个消息打探那么久?」
少女先是插腰,又是抱胸,像一团火焰似的一刻也静不下来。打从她一进来后,所有人都在呆看她,可她却只呆看那名年轻人,仿佛没把其他人当一回事。
体态丰腴的蒙面女咦了一声,满脸讶异的看着她。蒙面女虽然讶异,却仍掩不住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少女好奇的瞅她一眼,旋即对年轻人说:「荆介,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大力青年正是荆介,自与狂狮铁剑及鲁君婥,从黔州鬼棺门分舵逃出来后,一路上换车换马,取道往北,来到乐山已有数日。
鬼棺门在西南势力庞大,黔州一带更是他们大本营之所在。狂狮在救人之前,早就考虑到了这一节,逃出后一门心思想躲到鬼棺门势力不及的北方。
荆介没想到鲁君婥这么不忌口,大庭广众下竟然直呼自己的名字,万一有鬼棺门的耳目在,那还得了!
他连忙按住鲁君婥的嘴,把她拉出客栈外。
鲁君婥口鼻闷了一会儿,一把甩脱他的手道:「干嘛啊你,干嘛摀住人家的嘴?手不臭吗?」
荆介瞧了自己的手一会儿,也瞧不出哪里特别臭?眼见街上人流熙来攘往,压低声音说:「我不是跟妳说过,有人的地方别这么声张,妳就是不听?万一让鬼……让那些人探听出咱们,怎么办好?」
这条通衢大街又直又长,由远处一座不挺高的门楼,一路通往城中心。在街心尽处,矗立著一幢由木料搭架出的高耸朱楼,约三层高度,最上面一层是座瞭望台,台上有一面大鼓,能纵览全城气象。
大街上踅来踅去的路人,似乎都被这一对男女吸引,不断拿眼睛偷瞧他们。
「甚么叫有人的地方,这座城里哪个地方没人,到处都不能声张,闷也闷死啦!」鲁君婥埋怨道。
荆介见路人们都瞧上了,心里有些发毛,拉着鲁君婥走出十几来步,躲到一排棚布下的摊铺旁边,婉言央求她说:「我求妳别再嚷了好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咱们回去总行了吧?」
「不行!」鲁君婥赌起了气,「甚么叫『总』行了吧,显得我很无理取闹似的?来到乐山以后,我从来没有好好游逛过乐山,为甚我才上街就得回去,而你就能一去再去?我不乐意,我也要在街市里游逛。」
荆介真急了,低叫道:「游逛?妳当我是来街上游逛的吗?这座县城几日来不知多了多少武林中的人物,流品复杂得很,咱们可不能因此搅出麻烦。」
他斜瞥附近的摊商一眼,都是些贩书贩画,要不就是测字算卦的人,没有甚么特别。他小心的又说:「狂……大叔说了,妳和他的形貌都太过特别,看过了就不容易忘记,因此才要我出来打听,我哪是为了想玩啊?」
他这番话,间接也在称赞鲁君婥美貌,鲁君婥朝他皱了皱鼻子,内心却十二分欢喜,暗笑了片刻,说:「那你打探出甚么没有?」
荆介肩膀一耸:「尚无消息,看来这件事还没有传开,这其实是一道好消息,代表对方的行动不若我们想的迅快。」
「我真不懂,狂……为何总不肯听我的话,直接回我鲁家庄去,以我鲁家庄的实力,又有中……有南宫大叔做后靠,鬼……那批家伙根本就是一批跳梁小丑,来两个砍他一双!」鲁君婥气呼呼说。
「你家声势虽然不小,然而一山还有一山高,鬼……的实力,只有在妳们家之上,而妳们的后靠又远在千里之外,不是一时半刻能来的。这一节早在他们计算之中。」荆介颇有感触说:「他们算无遗策,早在行动之前便料到这一节了,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唉,大叔当没说错,他们肯定想过我们会回鲁庄,一路上必定险阻重重,咱们一路往北,可不就大出他们意料之外吗?」
鲁君婥气道:「那大叔为何不让我捎封信回去,连个口信也不让带,我爹他……他现在不知有多急呢?」
「这件事你真不能怪大叔。」荆介叹道,「他们之厉害我是深切知道的,绝不会忘了捎信或口讯这一节。妳若送信回家,不特咱们危险,连送信的人也同样危险,妳又于心何忍?」
鲁君婥无话可说,冥想了一会儿,悄声说:「你有没觉得,大叔似乎不大喜欢我家?」
「甚么?」
「大叔他似乎不大喜欢我鲁家,又或者不大喜欢我南宫大叔?」
荆介摊手说道:「有吗?这我倒真没感觉。」
鲁君婥蹙眉寻思片刻,也觉得自己想的没有道理,狂狮铁剑向来与自己家人无涉,又怎么会讨厌鲁家?更何况,自己的命还是他冒险救的,若说他讨厌自己家人,又何必甘冒这个大险?
她还没搁下心事,就听一旁的摊铺发出喝采,许多人都嚷道:「神,真神,又算中啦!」
两人同时发愣,看着右二铺那摊小小的铺位,有个老头坐在铺里,模样猥琐,一张老脸皱里巴啦,看不出实际的年岁。摊铺旁竖着一枝长竹竿,竹竿上挂著招布,布巾上用正楷写着「彭神算!相面批命」等几个大黑字。
想算命的客人还真不少,全都围在彭神算摊前,瞧说话口音,大多都是乐山县的县民,当间一人吆喝道:「彭师父果然神算,将俺的前半生都给算透哩─没错,俺的确是二十六岁那年娶亲,三十一岁生的胖大小子,直到前半年,俺家那口子才病死─」说话的人生得肥头大耳,一张脸瞧来特别红润,身旁依偎著一名妆容冶艳的妇女,亲暱的勾着他的手臂。
红脸男子击掌赞叹:「俺真他娘服了你哩!」
荆介和鲁君婥相看一眼,晓得这些走街串巷的,经常是两三人一伙,一个人主事几个人帮事,在客人面前烘云托月一番。遇上懂行的不值一哂,遇上不懂行的,往往就成了受骗挨宰的肥羊。
只听男子又说:「神算,请您再给俺算算,看俺今后这两年运程如何?」
旁边那名妖冶妇女磨蹭他说:「洪爷,也帮人家算算啦。」
「好,好,一起算,一起算─神算,请你帮咱们算算。」
坐在摊铺里的老相师,不单老丑,而且眼珠还有点老花,时而撑大,时而瞇起,拿起男子的八字批纸看了半天,才摇头说:「你啊,这两年运程不好,还是小心一点为上。」
男子听了不大乐意:「你刚才还说我正行着大运,怎么这会儿又运程不好─你倒给我说清楚点!」
老相师挠挠花杂的头发,对男子的恼火也不在意,迳自说:「你是行着大运没错,那是你祖上有德,生出你这头平额阔天仓满的福相。但你八字的日柱是丙午,午为南方属火,今年芒种以后,五行大运至此又是一变,之前走的是南方火运,之后走的是北方水运,你的五行是宜火木不宜金水的,再加上你后天又少积阴德,因此这两年要特别小心,从流年上看,不是刀兵,就是病符,小心,小心……」
听到这儿,围观者都觉得他的话深奥之至,又是甚么「五行大运」、「金水宜忌」的,玄妙得难以理解。荆介也觉有点奇怪,不晓得这名相师和男子是否真套好了招,连晦气话都说的出来?
「去你妈的,胡说八道!我怎地少积阴德啦?这几年本帮生意大好,舍粥施米从没少过,这还不算积阴德吗?」
「无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我问你,你舍粥施米可都是心甘情愿?没有旁人支使你吗?」
男子脸色红得发紫,表情瞧来颇有些怪异:「我……我怎么不是心甘情愿?你……你……乱七八糟!」
老相师仍然没紧没慢,不当一回事说:「这位倌人,咱们只谈相理,别的事绝非我老头子能置喙的……只是由你的八字看,你是克克正室的,至于是刑克还是其他克,一时间倒看不出来……你的原配是好好死的吗?」
男子脸色登时煞白,全然说不出话,反倒是那名妖冶的女人轻呼一声,嘴巴张成圆形。男子狠瞪她一眼,强硬道:「我刚不说过我那口子前半年病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老相师咂著嘴巴冷笑:「病死……未必啊未必……」他似乎直到此刻才考虑到对方脸面,无可奈何的说:「倌人既然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别提这个,您还有甚么想问的,不妨一并问问。」
「还问甚么问,趁早谁都别问─算这甚么狗屎命,我看你还是收铺回家去吧!」男人说完转身想挤出人堆。
「等等嘛洪爷,」妖冶女人拉住他说:「我都还没问呢!」
洪姓男子横她一眼,颇不乐意她这番拖宕,但真要对她发火,又有点舍不得。
女人也知道自己受宠,飞了男子一个媚眼,兴冲冲说:「老相师,你来算算我的批命。」
老相师瞄了她一眼,微微叹一口气:「这位夫人,咱们这一行论相说命不难,难就难在有些话不好听。好听话人人都爱,不好听的话,说多了可就会惹人嫌啦─而老头子我天生又只会说实话。」
听他意思,仿佛那女人在批命上有甚么挂碍似的,别说旁人听了好奇,就连女人自己,想不听都办不到了。她的俏脸沉了下来,冷道:「老相师,你是说我的命不好吗,你说我的命到底哪里不好?」
几人这么一来一往,倒把荆介和鲁君婥吸引住了,只觉这个老相师说话挺有意思的,不像和别人套好了招。
两人一齐走到摊铺边。
老相师朝旁边那名洪爷瞅了一眼,洪爷微一沉吟,朝老相师颔首。
老相师终于说:「女子无命,命在夫星,夫人妳少时孤苦,与六亲无缘,那是不消说的,即长后又颠沛流离,主因皆肇于妳命带桃花,兼且夫星不明之故。」
女人插嘴道:「你说我命带桃花?」
老相师说:「命带桃花人人爱,但这指的是正桃花─桃花有偏有正,夫人妳带的桃花却偏桃花,偏桃花不是成劫,就是成煞,偏偏夫人妳本命又不健旺,难免有妖冶难驯的毛病。」
女人脸色遽变。
「夫人别怪,我是就命相而论命相。」老相师仿佛说出瘾头来了,致了声歉又说:「依夫人刚才给的八字,是逢乙的流年犯煞:由乙亥年至乙酉年、乙酉年至乙未年,二岁至二十二岁之间,先是六亲亡故,继而又卖贩入娼;二十二岁后虽能赎身做妾,又不免被正室欺压。数度改嫁,仍求不得夫星正位,到了今年乙巳年,妳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了吧?」
女人只感到一股恶寒,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破膛开肚一般,再无一点隐私可言。
「我刚说过女子无命,命在夫星,就是说女子命盘里特别看重夫宫,妳与这位倌人,流年恰好都走到了坏运,两人凑在一块儿,正是所谓『两恶相济』的格局……嗯,不妥,大大不妥。」
洪爷在一旁越听越恼火,当场将老相师的摊桌往上一掀,詈骂道:「去你妈的臭狗屁,本爷来时还好好的,却让你一番话给说得好像马上要伸腿瞪眼似的─你那么会算命,你算过你自己的命吗?」
老相师的摊桌,说白了就是两片木板铺出来的桌底,一掀就没了,甚么算卦卜筮的玩意都散落一地,旁观者惊呼出来。
洪爷狞脸说:「不如我来给你算算吧─我算出你话中带刺,命里带煞,又兼之流年大大不利,近日恐怕会有血光之灾!」
老相师又急又惶,连忙趴在地上捡拾自己的谋生器物,急切中还不忘辩驳:「倌人你此言差矣,老头的命数老头最清楚不过,老头我命格中平,大富大贵虽然一生无望,但稍微大一点的灾劫,那是不至于的,嗯嗯,不至于的。」
众人见他都这当口了,还有闲情解说自己的命格,既是错愕,又都有些想笑。
后方一人哈哈大笑,挤挤蹭蹭的走进人堆里,拱手笑说:「老先生,您对相术当真是熟得不能再熟啦,然而在下却有一事不明,倒想请教。」
那个人中等身材,大约四五十来岁的年纪,体型与脸庞五官俱都十分清瞿,斯斯文文的,唯独在上唇生有两片浓黑的胡子,长在这张白净脸上,就好像熊头安在了马身上,显得颇不搭调。
也不知他是从哪冒出来的,在人堆中看似待了许久,这才悠悠走出来。「私以为算命看相,卜卦观色,皆是以有涯逐无涯之术,看似条陈条理,实则例外却实在太多了点,说白了不值一哂,老先生以为然否?」
老相师好不容易收拾好行当,铺平了两块木板,将白绸布细心摊好,抹匀,这才摆上书籍卦签等物。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胡须男说出这一番话,他忍气说:「先生爱怎么以为,便那么以为好啦,老头只知道相面算命,不懂得说话。」
胡须男颇有修养,也没再和老相师争辩,瞥了那名洪爷一眼,摆手说:「算命人说好不说坏,市井争端,许多皆由口舌肇祸,老先生,您还是向这两位多说点好话吧。」
老相师气苦道:「我乃就命相而论命相,许多话我还没全说呢─多说点好话?我说的话还不够好吗?」
洪爷似乎有甚么隐晦处叫他给说中了,狠瞪了老相师一眼,也狠瞪胡须男一眼,一甩肥大的宽袖子道:「还说甚么说,走啦!」
他拉着妖冶女人匆匆离开。
老相师不理他们,自顾自翻看算经,也不再招呼生意了。倒是胡须男颇有兴致,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说:「那个男人当真凶险之至吗,或许吧?」
他说话声音虽小,荆介和鲁君婥却都听到了,暗想:「这人刚才还出言不逊,说相术算命没个准头,这会却又附和老相师的话─难道他也懂看相?」
老相师抬头说:「你也懂看相?」
胡须男笑笑,撢了撢儒袍上的灰尘,说道:「我不懂看相,但我懂得望气。」
「望气?」
「刚才那男人脸色巽红,可两只手的手臂及衣领内的颈项,却都不是如此颜色。瞧他服饰像个养尊处优之人,应当也不是日头晒的,可见那是他肝气伤了,肝血上涌之故,肝属金,金伐于秋,只怕那人等今年秋天一到,便将一命呜呼矣,唉!」
老相师颇感兴味的眨眨眼睛:「你……您是哪一位人物,识见居然如此高明?可否请教?」
胡须男双手一摇说道:「这算不了甚么,至少我就看不出那名女子的际遇,不过瞧她眼带春水,脑骨后凸,禀性贪淫倒是无庸置疑,嗯,看来面相与医理,倒真有可以互通之处,有趣,有趣。」
「这么说您是一位大夫喽。」老相师若有所悟说。
摊档前一时无人说话,众乡民见没了盼头,甚是无聊,三三两两往大街外走。荆介悄悄拉了鲁君婥一把,示意她也走。
「急甚么?」鲁君婥嚷嚷道。
老相师听这一嚷如乳燕投林,转头看来,目光霎时间停定在荆鲁两人面上,移都移不开眼,过了好一会才惊叹说:「好相貌,真好相貌─」他忍不住朝荆鲁两人招手,「两位倌人,你们请移驾过来半步,老头子帮你们看看相好不?」
荆介和鲁君婥都是一愕。
那名胡须男也没走,见到两人时双目微睁,掐掐胡子,眼光中也有赞赏之色。
鲁君婥好事,拉着荆介上前两步,来到算命摊前:「老相师,你想帮我们看相吗?」
老相师愈是近看他们,愈觉得这两个人品相非凡,五官或俊逸或清美,神充气完之余,体态和动作也都自然好看,没有甚么不对劲之处,属于一清到底的贵相。然而不知怎地,两人的印堂额角竟似都有些晦暗,与其相格若有违背?
他不动声色说:「两位倌人相貌奇绝,是属于千中无一的上格贵相,但若要推算得准,老头恐怕还得问问两位的生辰八字,方能命相合参。」
鲁君婥之前见他论人断事,奇准无比,早动了一丝想上前请教的念头,这时见他主动提起,瞄了荆介一眼,有些害臊说:「那么……想算甚么都行吗?」
老相师阅人无数,平常来这的姑娘小姐,想算流年的除外,几乎俱都与感情事有关,便笑:「小姐的嗓音清而有力,声韵犹如涧水飞唱,那是才德兼具,旺夫相子的格局,这点老头敢拍胸脯担保。」他说著瞧了荆介一眼。
鲁君婥被他说破心事,子性再倔,也不禁羞红了双颊。
胡须男听出兴趣,在一旁笑嘻嘻看着。
反倒是荆介,心中一直牵挂鬼棺门的威胁,同时也真担心狂狮一人,负伤待在客店里,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他扯了扯鲁君婥的袖子,拱手婉拒道:「老先生谅解,我和我的朋友尚有一些事情要办,无法在街上多耽,等将来有空,再请您算一算吧─妹子,咱们走。」
鲁君婥十分扫兴,不依的瞪了荆介一眼。
「走啊?」荆介拉她说。
鲁君婥看似蛮横,其实心中也明白事理,知道荆介谨慎无可厚非,在这当口,他们确实不宜多露相,天晓得乐山县里有没有鬼棺门的眼线?
老相师平生极少见过这么好相貌的,尤其又有两个之多,颇想与他们深谈,听荆介婉拒,虽然感到惋惜,但却也莫可奈何。
眼看这场命算不成了,却不料大街上走来了一名横眉竖眼的蛮汉,袖子翻卷到膀口,张望了算命摊一眼,大剌剌过来。莽汉推开一名挡路的路人,伸手在算命摊上一拍:「老头,我听说你算命很准,准得不能再准─来,你给我算算,看我这两天运势如何?」那名蛮汉一包头巾,脸上有好几条丑陋的大疤,说话时疤痕随着脸膛扭动。
老相师一愣,认得这名蛮汉好像是城东一带的地痞,平时鱼肉铺肆,专门做些索讨要钱的勾当,却不知怎地跑来这儿了?
店小不拒四方客,他也没想这许多,问道:「倌人是要批命呢,还是要看相?」等他老花眼瞇清了这蛮汉的形貌,蓦地有点错愕。
蛮汉三角眼溜转,不怀好意说:「算甚么?就来算算我的前程好啦,这几日锦州『自然门』来我乐山招徒,我仰慕他们大名久矣,早就想投入这门派啦─你给我算算,我若应试,这档事能不能成?」
他提到「自然门」这三个字时,胡须男子眨了眨眼睛,似乎对这门派并不陌生。
荆介的见闻虽然不广,但对自然门的名头,依稀也有印象,「这门派我好像听谁说过……是谁呢?」他想了一会儿,暗叫:「是了,符荫说过这门派的,他说他杀过自然门的人,仿佛与对方很有些过节。」
想起这事,不禁又想起惨死在符荫手中的尸奴夫妻,一时心中抽痛。
鲁君婥听了喃喃道:「自然门,那不是西南武林的第一名门吗?怎么他们也到了乐山?」
各人心里的念头,老相师一概不知,只怔望着蛮汉眉间,望着他那对眼,「倌人……你……你这副相貌……」老相师舌头短了起来。
「我这副相貌怎么啦?」蛮汉小眼圆睁。
「你……你目露凶光,眼白带血,眉心间还生了几块暗红色的色斑……这……这若不是你心中妄起杀念,便是……便是逢凶横死的格局哪!」
摊档前早就走了没剩下几人,除了胡须男子,就只有将走而未走的荆鲁二人,他们猛听见「逢凶横死」,不免都瞥了蛮汉一眼。
蛮汉望着摊位边的招旗,忽然怪笑了起来:「彭神算?好,好一个彭神算,你算得可真准啊。」他狞脸从敞开的前襟中抽出一柄匕首,冷笑说道:「没错,我正是心中动了杀念,想杀杀你这个胡言乱语的算命师!」
老相师从矮凳上跳起来,惊呼道:「你这是干嘛,这可是光天化日,通衢大街上啊!」
蛮汉不理,绕过摊左边就想抓他。胡须男一见不得了了,急道:「兀那汉子,住手!」
蛮汉追着老相师,在摊子周围乱绕。老相师叫叫嚷嚷,登时惊动了附近摊商。摊商和过往行人都哑静片刻,旋即七嘴八舌叫:「怎么动起刀来啦,会闹出人命的!」
蛮汉伸手揪住老相师后领,举起匕首说:「正是要闹出人命!」突然手腕奇痛,被一只犹如铁钳的手掌给扣住。
「放下刀子,不得伤人!」荆介喝叫道。
蛮汉的手腕痛极了,骨头好像送进石臼被磨成碎渣似的,发出一阵喀嘎声。他怪叫着将匕首松开,用另一只手飞快接住,反手刺击荆介。
荆介哪容得他动手,手掌加力一扯,痛得蛮汉昏天黑地,就势往地上一滚。他也算勇悍之人了,人在地上,短匕仍没放手,往荆介大腿扎下去。
荆介松手退后一步,旋即起脚一踏,将蛮汉的手和短匕一起踏在脚下,使足了劲一转。
蛮汉的手才刚拿出石臼,这时又放进舂木底下舂,痛得他唤爹叫娘。铿啷,匕首终于掉在地上。荆介不让他有机会再拾起匕首,脚尖一勾一挑,将匕首挑起后接住,往蛮汉的脑袋上一插。
蛮汉大叫一声,闭上眼,一会后却没感到甚么疼痛,睁开眼睛,却见一支亮晃晃的匕首停在自己眼前。
「还不快滚!」荆介吼他道。
蛮汉翻身起来远远逃开,嘴里还一边怒骂:「臭小子你甚么玩意,敢管老子闲事,有种的报上名来!」
荆介作势上前,吓得蛮汉连连倒退,撞翻好几名路人。「你……你等著!老子不会让你好过!」他骂骂咧咧一番作态,这才钻逃进人中。
荆介凝望他一阵,见他真的跑了,这才回转。鲁君婥和那名胡须男子,这时早已扶起老相师,老相师惊魂未定,宽敞的领口被扯绽了一条好大的口子,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揉揉胸脯,面色如土的向荆鲁等人道谢,忽然见桌边签桶震飞出一支挂签,上干下兑,是一个「天泽履」的卦相,自言自语说:「天泽履,其势虽犹如虎尾春冰,但却有惊无险,嗯,有惊无险。」
荆介哭笑不得,将那把匕首远远扔开,笑道:「老先生您还好吧?」
老相师呆呆看着他。
荆介知道自己又惹了是非,不欲在此多待,拉鲁君婥朝老相师与胡须男拱手说道:「那么咱们就先回了,两位保重。」
胡须男看起来不像武林中人,但对武林中的若干礼数,倒也相熟,回揖道:「小兄弟保重,刚才那人绝非善类,小兄弟武艺虽精,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老相师忽然说了一句:「奇怪,你的相貌如此清朗,照说不做儒林便当做杏林,可如今你居然会武,这可当真奇怪?」
鲁君婥看了荆介一眼,噗哧笑道:「老相师,你说他应该去读书考状元吗?这怎么可能!」
「不然,我瞧他是有状元相的。」老相师十分固执己见,「这位倌人头角峥嵘,眉似远山,正是聪明绝顶的相貌,就算做不成状元,但进士及第是绝不成问题。」
「你说我能考进士?」荆介表情极怪。
老相师大点其头道:「行的,行的,倌人不妨将你的命盘给我,让我给您批批─我瞧你命盘中的四化,必定是文昌星化科!」
「哈哈哈哈!」荆介遽然大笑起来,指著自己的鼻子说:「我是文昌星化科?文昌星化科?哈哈哈哈!」他突如其来的大笑,把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但见他略脱狂态,一再向老相师问说:「你说我是文昌星化科?我文昌星化科?」
老相师愕然不知其所言。
「荆……荆……你干嘛啊?」鲁君婥害怕的拉他一下。
荆介甩开袖子就往外走,不断仰头大笑说:「我是文昌星化科?我文昌星化科?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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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破旧的「五福客栈」,座落在乐山城里最偏僻的小巷子内,小巷很窄,等闲不会有路人行经─为甚么一间客栈会盖在这里,荆介他们也很奇怪,或许这里原来是一间民宅,后来才顶让给人家的?
这么个地理位置,客栈的生意当然好不了,不过这也是他们选择落脚在这儿的原因之一。
客栈里很黑,日光都被左邻右舍给挡住,门口那脏污油腻的破柜台,和「祥升客栈」可说是一天一地。店里几张破桌子上,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一名老酒鬼趴在角落呼呼大睡,酒瓶横倒著,里头的酒都空了。
从离开算命摊后,荆介就始终一语不发,任凭鲁君婥怎么问他、激他,甚至骂他,他就是一语不发,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本日掌柜的是老板娘,招呼都不招呼一声,躲在柜台后抄写一本帐簿。老板娘三十来几岁,面皮白净,若不是那副好似晚娘一般的脸孔,几乎称得上美人了。
有时荆介也不免奇怪,以老板娘这般人才,配上店老板似乎有些可惜?这间客栈的生意,不知与她的待客之道是否也有关系?
鲁君婥分外忍不得这些气,一拍柜台问道:「老板娘,我昨天跟妳要的热水呢?咱们住进来都几天啦,还没好好洗过一顿热水澡,未免太离谱了吧?」
老板娘睨她一眼:「知道了。」低头又抄写帐本。
「知道了?妳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前天也是这么说,却从来没见热水到过─妳到底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啊?」鲁君婥发起脾气。
「好了好了,不过是一件小事,别为了这个发火嘛。」荆介劝她道。
「你倒终于肯开口了,怎么刚才又不开口?」鲁君婥越想越气,气荆介胳臂往外弯,不帮自己说话,她忿忿道:「没有热水是小事吗?你可以三五天不洗澡,本姑娘我可不行─我今天非要她们送热水来不可!」她用力一拍木头柜台:「写写写,老见妳写那本帐簿,店里明明没几个客人,妳还写那么勤快干嘛?」
荆介拦住她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啦。」
「你到底在帮谁说话!」
嘎叽。
大堂背后的木板门响了一下,走进来一个半驼背的中年人,跟在驼背身边的,是这间店铺的老板,五十好几的年纪,一张脸却像六七十岁,仿佛整天都在担著许多愁苦似的。
老板一见到荆鲁二人,一愣,没料到他们也在这里,旋即露出一口黄板牙说:「这不是楚少爷和楚小姐吗?您两位不刚去城里游逛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荆介为了避祸,在客店用的都是假名,他和鲁君婥都扮作狂狮的晚辈,跟狂狮一块姓楚。
可能是一张脸吃了亏,店老板虽然总是带笑,但笑起来却着实难看。荆介心想,无论如何这总比摆臭脸好得多吧?他敷衍说:「我们没有特别想逛的地方,想想还是回来的好。」
「是吗,也对啊,这小县城是没有甚么可逛的─不过东五里地的青衣江口,有一尊大佛倒是值得一看喔─贤叔姪不是来乐山游憩的吗?」
荆介打个哈哈,不晓得该怎么应付他。鲁君婥颇有兴致说:「乐山大佛吗?我闻名久矣,倒真要抽空去看看。」
他们正说著闲话,那名半驼背的中年人,一对四白眼不断往他们身上睇看,他的眼角贴著块膏药,实在不像端人。老板拍他肩膀说道:「老曹,你先回去吧,有空我再到你铺里泡茶。」
中年人唯唯诺诺,忍不住又瞄了荆鲁一眼,才施施然离开。其间老板娘没问候他一句,而那名食桌上的老酒鬼,更是一直都在原处趴着。
荆介不愿多谈,向老板告个罪,拉鲁君婥往后院走去。来到后院,敲了敲右二院的地字房,房间里闷应一声,声调十分低沉。他们侧身走进房间,将房门紧紧闭上。
「大叔?」
一尊铁塔般的大汉,躺在木板床上,被褥甚么的都挪了开来。大汉面目惨灰,有点年纪的一张脸上,这时更显老迈,胸口像漏了气没补上的风箱一般,发出咻咻的喘息声。
荆介一把托起大汉,帮他从床上坐起来。大汉手臂缠满伤布,被荆介托得挺疼,反射性缩了一缩。
「大叔,你的面色似乎更差啦?」鲁君婥担心道。
「死不了。」大汉忍痛往墙板上挪靠,脏兮兮的木板墙,被压得嘎吱有声,「外面情况怎么样啦,有那批鬼家伙的消息吗?」
荆介等他坐定,才放开他说:「没有鬼棺门的消息,依我看,他们并未追到这儿来。」
大汉正是狂狮铁剑,那晚与鬼棺门门主符荫殊死一战后,全身都受了重伤,尤其严重是符荫那一双蕴著奇毒的鬼爪子,几乎抓烂了他两条臂膀。若非他身子骨之硬,远逾常人,恐怕也挨不到这时候。
他听了略松一口气道:「大概是乐山城离锦州已近,而锦州的自然门,向来是鬼棺门之大敌,他们不敢妄动吧?然而咱们也不可以掉以轻心,哎─」
鲁君婥从桌几上拿起剪子,顺势剪破他手臂上缠的伤布,伤布一破开,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鼻而至,呛得鲁君婥连忙闭口。伤布之下,那两条粗壮圆硕的臂膀,布满了无数抓痕,抓痕里流淌黑血,附近的肌肤都烂光了,伤势十分险恶。
「不行,咱们得即刻去请大夫。」荆介焦急的站起来。
狂狮喝住他说:「没用的,别去!」
「但……」
「这伤势来自符荫的鬼爪,而符荫的鬼爪上,积聚著浸淫多年的尸毒,绝不是一般大夫能救,叫他们来也是白饶。」狂狮平平静静闭上眼皮:「老子昔年杀人无算,中这奇毒也只是……只是因果循环罢了,不冤枉的。」
「甚么因果循环哪!」鲁君婥不高兴道:「大叔你是为了救人,救人难道不是做好事?老天爷若真长了眼睛,甚么罪愆也都该两免啦─最多你以后多救几条人命就是哩!」
狂狮苦涩一笑,听她说得好像在买卖做生意似的?他举手试着凝聚功力,忽然觉得体内的气机比以往萎靡多了,一口气竟提不上来?他知道自己中毒太深,已经无法用内劲祛毒,心中黯然,表面上却不显露,说:「荆小子,我前些天教你的那些招式,你可都参悟透了?」
荆介见他难掩失落表情,也有几分猜到,便说:「大叔,我听说乐山有一位大夫的医术极其高名,不如咱们去请他来?」
狂狮两道杂灰色眉毛拧成一线,啧了声说:「我问你那些招数,你可都参悟透了?」
荆介黯然点头。
狂狮这才有点满意:「咱们到院子去练练。」
x x x
「这招使得不差!接下来拳势可以稍偏,朝敌人的左路进击!」
狂狮搬出一张板凳,在客栈后院的廊庑下闲坐,鲁君婥随侍在他身边,一双妙目,不断盯住院子里的荆介。
荆介双拳一错,在胸前左下右上分出一个半弧,往右一个垫步,朝假想中的敌人攻过去。
「好!接着可使『双岳并峙』,攻敌之侧,再接一招『雪漫横峰』破敌首脑!」
荆介脚步一顿,似乎在想甚么是「双岳并峙」?苦想片刻,赧然望着狂狮。
「真笨啊!」鲁君婥不耐烦的跺了跺脚,单脚在原地一立,双拳往左齐出。
荆介省起,也是这姿势往左一攻,旋即又接了下一个招式。数招过后,双拳才在胸口一抱,收式匀气。
狂狮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眉心却有些纠结,喃喃说:「奇怪……奇怪……」
鲁君婥挖苦道:「大叔,你看荆介这小子多笨,你教的这路拳,几天下来连我都能使七成了,他却仍然使得磕磕绊绊?」
狂狮歪著脖子,仍在喃喃自语说:「奇怪,没道理啊?」
「亏刚才街上有个相命的,还说他聪明绝顶呢。」
荆介脸色窘红。
狂狮招手说:「小子你过来。」
荆介畏首畏尾走了过去,有点自惭形秽。
不期然,狂狮一拳攻向他,虽然不带内劲,但拳头之大、力道之沉,声势足可惊人。荆介还当自己犯了大错,动都不敢动,准备硬挨他一拳。
鲁君婥先还在嘲弄荆介,这时见他挨打,叫道:「大叔你别打他啊!」
狂狮喝道:「接招!」拳势凝住,贴在荆介的胸口。
荆鲁两人这才知道,他是在称量荆介的武功。
荆介当即展臂抵住狂狮手腕,摆出较量的起手式。狂狮嘴角一牵,带笑疾攻荆介脸面,仿佛要在上头打出一记深坑,荆介反射性托住他手肘,另一只手削向他胁下。
狂狮叫了声好,稳稳坐在板凳上,屈起手肘挡住荆介另一只手,连消代打,又一记直拳轰出。
荆介微退半步,双手化拳为掌,卸走狂狮一条右臂,往狂狮左侧一跨,双拳横打,正是刚才使过的「双岳并峙」。
至此狂狮再不能只以右臂还击了,左手一托一卸,以巧劲将荆介的力道搬挪至空处,朝左侧一带。荆介差点被他带得跌倒,连忙稳住脚步,想接着再攻,却见狂狮摇摇左手,示意他停下。
狂狮仰头望了一会天上的白云,悠然说:「原来如此……唉!」
鲁君婥一颗心才刚提进嗓子里,这会儿又放下来,狐疑的问:「大叔,甚么原来如此?」
狂狮没理她,只说:「小子,我教你的那些招式,你领会得吗?」
荆介讷讷点头。
「那么那些招式的名称,你领会得吗?」
荆介奇窘,摇摇头。
「看来这就是你的毛病,记得住招式,却记不住招式的名称……不,这或许算不得毛病,能活学活用,总比那些死记招式的人强多啦……但你怎么会这样的?你不识字吗?」
他这话问到了荆介的伤心处,荆介握紧拳头,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识字,但……但我却读不懂字……」
狂狮和鲁君婥都很错愕─这是甚么意思?识字却读不懂字?
「甚么叫识字又读不懂字,你在开玩笑啊?」鲁君婥挑高眉毛。
荆介不晓得怎么跟他们解释,他从小就是这样,学字时困难不说,就算一个字一个字都学会,凑在一块却又读不出了,令他挫折无比。
倘若他只是一般农夫匠户的小孩,识不识字倒无所谓,但偏偏他不是,也因此这毛病更加令他苦恼。
他下巴抵著胸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但……但我确实就是这样,过往学招时,连招式的名称都记不大住。记不得招式名称,甚么武功都学不下去,像个废物一般。」
狂狮看得出他心中懊丧,虽然不很懂是甚么道理,但仍安慰他说:「不要紧,记不住就记不住吧,练我这套『龙象拳』,能不能记住招式名并不重要,使得出来才重要,或者─或者你就把这些拳招当成自创的,还没取名就是─噢─」他与荆介过几招后,头蓦地一晕,毒性又有些发作。
「大叔你快别说话,快进房间躺一下吧!」荆鲁两人都说。
狂狮摇摇蒲扇般的大手,勉强振作:「不妨事,我这套龙象拳,还有几招没教给你,趁今日天气不错,一块点拨你吧。」
荆介听他语气,仿佛有一丝自忖来日无多的况味,悲道:「大叔!」
「龙象拳招式简简单单,可真要学会,却一点都不简单,寻常人气力不够,学了也只是花架子,没多大用处,可以你气力学我这套拳法却是正好……只可惜我那柄剑丢了,要不连剑法也一并教给你,倒也痛快。」
荆介好难过,见对方那张本来就黑的脸,此刻更黑得厉害,锅黑中还带点瘀紫色,真好似一截烂透的茄子一样。
狂狮苦忍疲病,一招一式点拨荆介,心想反正他记不清招式名,干脆也不提了,只告诉他肢体该怎么摆,临敌时该怎么变化。荆介于招式名那是毫无办法,可学招却学得颇快,半炷香后已大致理解了那几招的精意,自行比练一遍,深觉得这几招里还有许多值得挖掘的妙处,有点喜不自胜。
狂狮见他招数学那么快,也颇有些惊讶,摇头苦笑:「你这小子真不知该说是聪明还是愚笨,连我也不懂了。」
鲁君婥竖起大拇指说:「是大叔你教得好,这几招很深奥呢,寓大巧于至拙,我的见识虽然不广,但好坏还是分的出的─这是你自创的吗?」
狂狮哑然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自创武功─这是一位武林异人教给我的,那位异人见我演示过拳脚,不到半天功夫,便创出这套龙象拳传授予我……他的武技之高,那才叫通天彻地哪,唉!」
荆介与鲁君婥跟着这位大叔许多天了,都知道他武艺精深,脾气豪迈中带点刚拗,平常甚少称赞过甚么人。对武技一事,更是有着无可言喻的自信,即便符荫那类惊人武功,他说起来也是有褒有贬,甚且贬多于褒,更别提其他的武林人了─可如今他却对那位异人如此盛赞,不禁令两人大感意外。
鲁君婥哪里忍耐得住,追问说:「大叔,你说的那位异人是谁啊?那么神奇!」
狂狮似乎有点不愿开口,又像在怪自己多嘴,打了个哈哈说:「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小子,龙象拳我已经都教给你了,教你拳法事小,但有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
荆介听他说得慎重,也郑重说:「大叔请说。」
「这套拳法威力奇大,虽不敢说真能降龙伏象,但与人对垒时稍有不慎,就能取人性命。我要你将来使这套拳法时,务必小心谨慎,不得胡乱伤人性命,你懂吗?」
荆介听了肃然起敬,他过往在各地学武,无论是鬼棺门亦或是其他门派,人人说的都是本门武功如何如何的好,能如何轻易破敌,要门徒慎用拳脚的,十中无一,如今他却从这名貌似凶恶的大汉口中听到这话!
「大叔你放心,我荆介在此向你发誓,不单使这套拳法会记住你的话,将来我使每一套拳法,都会记住你这番话。」
狂狮亮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继而又有几分感叹:「以拳头伤人只是下乘,能以拳头保护人、救助人,才是真正的好汉……咳,咳咳!」
鲁君婥心中默想:「能以拳头护人救人,才是真正的好汉?」她低头瞄了荆介一眼,不期然有些害臊,片刻后又想:「大叔性子虽然豪迈,万事都放不在心上,但他心底却似乎始终有点郁结,总有些类似的感慨,很奇怪呢?」
也不知狂狮是否注意到了,对荆介笑说:「就像你拚命救了鲁家小姐,不就是英雄好汉吗?」
荆介斜睨鲁君婥,想起数日前从厢房救出她的一幕,表情有些不大自然。
鲁君婥的脸更是羞得像根胡萝卜。
「哈哈哈哈,你们这一对想必有许多话要聊,我倦啦,我要先回去歇息啦。」狂狮蹒跚站起来,荆介伸手想扶他,被他推开说:「去去,和女娃说体己话去,别来烦我。」说著慢慢走回房间。
房间门砰一声关上,留下了两名不知所措的男女。
庭院里绿树欣荣,浅白色的茶花迎风招展,景致虽然颇一般,但落在荆介和鲁君婥的眼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鲁君婥个性虽然大方,可再大方,也万不能将那晚的事轻易抛忘,刚才被狂狮这一拨撩,变得加倍扭捏。
她不动,荆介自然更不敢动,两人就这么干耗著。良久后,鲁君婥才不耐烦的挪挪身子,转头望着荆介。
荆介不敢与她四目相接。
「你……」鲁君婥难得小声说:「你打算……打算怎么……哎呦,怎么那么烦哪!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我们之间』的事?」
荆介心里一突,暗想:「甚么叫『我们之间』的事?我们之间有甚么事了?」他讷讷说:「妳是指?」
鲁君婥恨不能一把掐住他脖子,再在上头打一个结。「你还说,难道─难道你不想认帐啊!」她跺脚嗔道。
荆介张大嘴巴。
「那晚你……你看了……看遍了人家……又和人家……你还不承认!」鲁君婥终于说了大白话。
荆介「咦」了一声,觉得自己好冤枉,那晚他急着救人,哪料到彼女身上未著片缕,而搂搂抱抱也绝非他主动的,就这么怪在他头上,实在很不公平。「但那晚我是为了救妳,我不知道啊?」
「到了现在你还跟我说这些?」鲁君婥咬唇怒瞪他:「我不管,你既然对我做出了那档事,你就得负起责任!」
荆介惶恐说:「我做出哪档事啦?」
鲁君婥偷看他一眼,见他一副就要被推出午门问斩的模样,整张脸像条苦瓜,七分气恼中又有三分好笑,换了一个站姿说:「我鲁家虽然是半个武林中人,于一切俗世羁礼,都不甚看重,但也不是毫无规矩可言的。你既然对我做出那档事,按我们家的规矩,就必须对我家有所交代……等此间事情一了,你须得……须得……陪我回家一趟……」
她越说声音越小,说到后来,其实就是要荆介自己晓事一点,上鲁庄登门提亲。
荆介从未想过这等事,在他心中,鲁君婥自始至终就是一位千金小姐,和自己一天一地。况且前一阵小娟的事,令他对女孩有一种深沉莫名的痛畏。如今听了鲁君婥的话,还当对方要他上门负荆请罪,暗想自己既然姓荆,看来这个荆是负定了,只是他扪心自问,还真没有甚么愧对别人的地方。
「好吧,负荆就负荆,我答应妳就是啦。」他坦荡荡说。
鲁君婥哪晓得他脑袋转甚么念头,甚么「负荆」不「负荆」?见他答得痛快,心中喜极,继而又很有点娇羞,斜睨这个表情有点凛然的「未来夫婿」,吃吃笑着。
她眼珠转了一圈,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铁板,递给荆介说:「这个你先收著,就当是……当是……哎,你先收著啦!」
荆介愣愣接过铁板,是他从鲁家带出来的那件兵器,叫甚么「神机五兵」?他完全不懂鲁君婥给他这个干嘛,难道连五兵的事,她也想一块追究?
鲁君婥指著五兵说:「这件『神机五兵』,是我爷爷仲卿公年轻时的制作,同一块钢胚里,有弓、有剑、有护臂,有手指虎,还有飞抓等五样长短兵器,每一样兵器都威力无俦,随时能由弓变剑、由剑变护臂、变手指虎、变飞抓。任何人拥有了它,等于同时拥有五样强兵,当年有哪个武林中人不艳羡我家这样兵器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将五兵的两侧一扳,扳出两条弓臂,翻了个面说:「这『第一弓』你之前已见过了,将侧臂展开后能成弓。收起后按下机簧,便成为『第二剑』─」她将弓臂收入钢体,将两侧一翻,翻出上下各一对半弧形的钢管,将手套进钢管内,一合,以钢管将她的皓臂牢牢箍住,固定在左臂上缘,「收紧钢管后,钢胚就成了主人护臂,绝没有任何兵刃能砍断它。以护臂之姿按下机簧,便能由护臂里弹出锐剑,也能变作手指虎,甚至变作飞抓─」
她掀动一个机簧,一柄三尺不到的利剑弹射出来,是为「第二剑」。收剑后将前端一翻,翻出五只爪套,爪套外锐利的钢爪银晃晃的,显得十分慑人。
她旋即将机簧一按,五只钢爪瞬间激射出去,夺中远处一株茶树的树枝,一把抓了下来─钢爪尾端连缀一根银线,是为「第五抓」。
五样兵器都演示过一遍后,她才将飞抓收好,重新交给荆介。「这神机五兵威力太大,阿爷晚年深深觉得不妥,若落到邪人手里,恐怕适足以济恶,因此才不许家里制作,那时他也没留下图纸,恐怕是当世唯一的一件啦……就像人儿一样,你可得好好珍惜。」鲁君婥羞怯说。
她满拟将神兵送给荆介,当成定聘的礼物,哪知荆介压根儿没领会到她的意图,心中栗六,不晓得她打甚么主意?「这东西太贵重,放在我这恐怕……」
碰咚!哗!
房间里突然传来倒地声,一只瓷器掉在地上,九成打碎了。
荆鲁两人互望一眼,奔进狂狮房间里─只见狂狮病气奄奄的倒在床铺底下,满脸黑气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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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快,快帮我备一辆车,我大叔病重啦!」
「楚少爷,备车没有问题,但你们想去哪啊?小巷里出出入入不大方便─不能请大夫过来吗?」
「唉,你不懂,劳你快去备车,我们─我们要去城南找位名医!」
「呀,是城南的刘静雪刘神医吧,老头我这就懂啦,我马上找人备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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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爷,老爷今天真的不在家,请你们上别处去吧。」
「别处?咱们之前才到过你们家药铺,说甚么刘神医本日公休,在家不看诊,如今来到神医家了,你又说他不在家─这不是存心耍咱们吗?」
清幽的深宅大院外,一群人站在石阶上,朱红色铜钉大门前方,横伫著一名神情冷漠的老者,老者一身素黑色仆服,扎绑腿,手里拿着一支扫帚:「是真的不在,你们别处请早吧。」
鲁君婥气坏了,她和荆介从客栈顾来马车,赶到刘神医位在县城里的药铺,被告知神医不在,又一个劲儿赶来神医在城郊的这处宅所,无论如何都想找到人。偏生这冷漠的老仆浇了他们一头凉水,也不知神医是真不在,还是不肯出来?
眼看马车里狂狮鼻息愈发短急,吁了好半天气,才短短的吸气一下,显然是人说的「出气多入气少」?她着急大叫:「我不管那狗屁神医到底在不在,不在你就去找他回来─今天若不见到他,咱们就不走啦!」
荆介见她出言不逊,忙把她拉到一把,上前说:「老大爷,我们有最紧急的病人,除了神医之外没人能治,请您无论如何帮帮忙,请神医快点回来吧?」
老仆一翻白眼:「真不知该怎么跟你们说话才好?都说了我们家老爷不在,你们还不信,我老爷平常就爱外出游逛,此刻到了哪了,谁会知道,又叫我们上哪儿去找啊?」
鲁君婥气道:「你说的这是甚么话!」
五福客栈的老板,借来马车后怕他们不认识路,亲自送他们一趟。这时也跳下马车说:「老大爷您行行好,咱们车上这位老爷,病得真的十分严重,要不您先让他进宅躺着,等刘神医回来了,也好立即施治?」
老仆探头朝马车内瞅了一眼,闻到一股恶臭,仿佛是一股腐肉的味道,皱眉说:「不成,随便让一个半死人入宅,那多晦气,要看病上药铺医庐去看,这是我刘府的规矩。」
他这副蛮不在乎的态度,就好像病人的死活与自己全然无关似的,完全没有一点医家慈悲的心理,连荆介也忍不住怒道:「你─」
这时,朱红色大门打开些,从里头走出一个人来,二十来几岁,一脸忠厚老实模样。那人走出来后,见大门口围聚了那么多人,疑惑道:「老严,门口都是些甚么人啊,那么吵?」
老仆还没说话,客栈的老板抢道:「刘神医您可出来啦,咱们送来病人,正想请您救治呢!」
那人一愣,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
老仆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不停下没准会撅了过去。他抽了半天的气,朝客栈老板笑说:「你在胡说些甚么啊,见了人就乱认神医─你见过我们家老爷吗?」
老板被他嘲得满脸通红,再怎么不懂事,也晓得自己认错人了,讷讷说:「我还真没见过刘神医,原来这位不是?」
「这位不是,那么那位刘神医呢,快点请他出来啊?」鲁君婥一门心思认定对方在骗自己,神医肯定在宅内,就是不肯出来。
老实青年这时才注意到鲁君婥,登时被她绝丽姿容给镇住了,一时间移不开眼。
「我说你快请神医出来呀!」鲁君婥抢前道。
老实青年惊醒,有一种魂魄重新归位的感觉,胀红脸说:「我……我师父他老人家不在,出门去啦。」
荆介和鲁君婥同时啊了一声,声音里既是惊讶,又是失望,暗想原来神医真的不在,那可该怎么办才好?
老仆露出一副「早说了你们还不信」的表情,捡起脚边的扫帚,悠悠扫地。
客栈老板颇热心,在一旁拿主意说:「要不这样吧,这位爷既然是神医高弟,医术定然也是高的,不如请这位爷出手先治治病人,等刘神医回来后,再请神医接手施治,可好?」
他这个主意还真不错,鲁君婥当即拍手说:「老板你还真有才,出得这好主意,那么就请……请这位……」她看着老实青年,「请这位小大夫先出手,我大叔真的不能再等啦!」
老实青年满脸为难,温吞吞的搓着手说:「这个恐怕不行……我虽然随我师父学医久矣,然而医术欠精,断脉和望气的火候都嫌不够,实在无法帮你们,你们……你们还是另找高明吧。」
他这番推诿言辞,听得荆介心里无比难受,暗想这座宅里的人怎么个个都那么冷淡,人说医者父母心,就算不是医者,见了伤病至少也该关切一下,尽点心出点力甚么的,可这些刘神医的家人,由头至尾没想过要去看伤患一眼,关心一下病家─这是医者所当为吗?
眼前这名青年,言语中似乎挺温文宽厚,可一副推三阻四、畏首畏尾的模样,着实让人厌烦,倒不如鲁君婥有话直说的明快性子,与狂狮大叔的豪侠仗义,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有余。
鲁君婥忍不住怒火中烧:「你说的这甚么死人话!我大叔病成这样,从城里拉到城外,还要从城外再拉回城里?你们做大夫的,都是这么折腾病人的吗?说甚么刘神医,我看都是狗屁!」
「嗯咳。」
众人背后,六七阶的石头阶梯下,站着一名中年男子。这名男子身材颀长,脸容瞿白,看似有点年纪了,但一张脸生得倒很年轻,一点胡须都没有。
男子咳嗽一声,背手看着大门说:「承恩,门口是怎么回事?」
青年一见到男子身影,小吃了一惊道:「师父,您回来啦?」
众人纷纷望定那名男子,却见男子慢条斯理走上石阶,意态十分悠闲,上了石阶,看清楚荆介和鲁君婥的模样后,表情显得有点惊讶。
「你就是刘神医!」鲁君婥又惊又喜,恨不得拿绳子把对方捆了起来,不让他再逃走。「刘神医,快,我大叔需要你的救治!」
这名男子正是刘静雪,乐山一带的著名神医,这日出外访友,无奈朋友临时出门去了,城中不遇,只好又溜达回家,却在自加大宅门口遇上荆介等人。
他怔怔看着鲁君婥,又看着老实青年,老实青年恭敬说:「师父,这几位倌人的家属病笃,上门想求师父救治。」
刘静雪这才恍然,回头看往台阶下停的马车,车里似乎躺着人?
荆介怕鲁君婥又说些莽撞话,抢道:「神医,车厢里是我大叔,此刻病得很重,请您……请您务必救救他!」
刘静雪似乎对荆介等人不无好感,笑了笑,摆手要他别急,自顾自走下台阶,掀开马车上的帘幕。
所有人都跟了下去,青年犹豫说:「师父,大宅内不宜望诊,是否要徒儿去药铺请张师父他们过来?」
刘静雪掀开帘幕后,立时感到一股极浓郁的恶臭扑鼻而来,用袖子微微一遮,俯身钻进车厢里探看,片刻后,伸出头吁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说:「好厉害。」他看了青年一眼说:「这位病人病得严重,张师父他们治不了。」
「但……」
刘静雪打断他说:「承恩,为师告诉过你宅内不宜施治,施治恐乱医家元神,于人于己无益。可为师也告诉过你事急从权,不必自囿于规条,你懂吗?」
青年无言片刻,点头:「弟子懂了。」
刘静雪朝荆鲁等人说道:「还愣在这干嘛,还不快帮我把人抬进宅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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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里一片嘈杂,几名仆役将两张床板卸下,左右接榫在一块,将狂狮放了上去。狂狮那一身不下三百来斤的分量,压得床板吱嘎怪响。
另一些人有的生火,有的搬来陶瓮,韭菜,甚至是牛肉,在刘静雪的嘱咐下异常忙碌。
「严忠,将韭菜与牛肉混入烧酒里煮开,三大碗煮成一碗,煮开后兑酒使凉,如此三遍后,拿来洗净患者的创口─记得,自己的手也得清洗干净,别触碰到患者的毒血。」
一听到患者有毒,所有人都加倍小心。
「刘福,去城里香烛铺买几斤紫檀香回来,我这里有用。」
荆介和鲁君婥听到治病居然要用到韭菜、牛肉、紫檀香,俱都愣住,不晓得这位神医葫芦里卖甚么药?
刘静雪知道他们不懂,笑说:「我还没问你们呢,这位病家一身如此凶险的尸毒,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怎么会拖了如此长的时间?」
荆介和鲁君婥对了一眼,暗想这位神医果然不凡,一眼便看出大叔身上中的是尸毒,至于尸毒从何而来,又为甚么久不治理,实在是无法回答。
刘静雪见他们有难言之隐,也不追问,又向手下人吩咐几句。
「老爷,请问那紫檀香要买哪一家,买多少呢?」刘福讪讪问。
刘静雪默想一下,说:「买十斤吧,哪一家都无所谓,只要是紫檀香木就行。」
一直躲在荆介背后的客栈老板,突然站出来说:「神医,我知道一家香烛铺,我……我可带您的家人去买。」
刘静雪和荆介等都瞅他一眼,他那张老脸赧然说:「那家香铺的老板,是我熟人。」
刘静雪恍然笑道:「也好,刘福你就随他去一趟,快去快回。」刘福答应一声。
荆介和鲁君婥见老板从头一路跟他们到尾,帮了他们不少忙,心中都很感激。荆介说:「老板,这一趟真是谢谢你啦,你请先回去吧,等晚一点我们再回去。」
鲁君婥更从囊袋里取出一锭银子,塞在老板手上,「这些银两你拿去用,打发一下车马之类的花销。」
老板窘著一张皱皮脸接过。
等老板和刘福离开后,刘静雪才对他们说:「身染尸毒之人,晒过太阳后会起红疹,身上更是恶臭难当─知道这一点不算高明,知道后该怎么救治,才是关键之所在。」
荆介拱手说:「愿闻其详。」
「夫尸毒者,人身本体之余毒也,人活着时余毒不发,死后卫气一失,外毒内侵,内毒外犯,人兽沾之则染剧毒。染毒者需以韭菜牛肉,配上烧酒煮水,洗净中毒的部位。只不过令叔中毒极深,已不是上述药材能消解尽的,必须燃上檀香,用檀香的灰烬趁热敷在患创处,缓缓拔除毒性才行。」
「檀香的灰烬居然有此妙用?」
刘静雪摸摸自己上嘴唇,忽然意识到唇上无须,把手收回来说:「这世上万物皆有其妙用,只是要看用在何处,该怎么用罢啦─真正的无用之物,那是很少的。」
荆介对有用无用这几个词汇特别敏感,不由得思忖起来。
「只不过香灰虽然有用,但拔毒效果仍究缓慢了点,我待会会儿先为病家刺血,逼出心脉里最毒的一部分毒血,让病家少受点苦。」
床板上的狂狮,仿佛在应和他的说话,被烧烫的酒水一擦后,在床上发颤,人始终昏沉沉的。
鲁君婥从刚才就见狂狮仿佛死了一般,在车马上哼也不哼一声,动也不动一下,这时会哼会动了,很是高兴,对刘静雪抱歉说:「刘神医,刚才我……我对你出言不逊,你可别怪我呢。」
刘静雪正对几名药僮指点药材,听她这么一说,哂道:「妳甚么出言不逊?……噢,是那句『狗屁刘神医』是吧?妳说的没错,刘神医本来就是狗屁,哈哈,哈哈!」
鲁君婥还当他在说反话,面红耳赤说:「刘神医,我……我……」
刘静雪真诚的摇手:「我说的是真话,我对『神医』这个称号,早就厌烦透了,我也觉得这称号不过是个狗屁,也是庸人自扰的虚名,从来没喜欢过……以后你们也别叫我神医了,叫我先生吧,这样我听了舒服一点。」
鲁君婥甚感惊讶,见对方顽皮的朝她眨眨眼睛,似乎不像在说反话?觉得这个人的性格真有点怪,好在人挺好的。
「妳的性子我略知一二,做人直爽也没甚么不对啊,哈哈,哈哈!」刘静雪笑了出来。
鲁君婥奇道:「你见过我吗?但……但我们才刚到乐山,并没见过你啊?」
刘静雪把两只食指横在自己嘴边,作出胡须一般的模样。鲁君婥和荆介一看,依稀有些模糊记忆。
刘静雪哑著喉咙说:「老头子依相论相,两位倌人将来必定是大富大贵,后福无穷的命格。」
鲁君婥大叫一声,把客房里忙碌的童仆们吓了一跳。「是你,相命摊那个小胡子男人!」她指著刘静雪的鼻子。
刘静雪大笑点头。
鲁君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深觉得这位外表看似严肃的神医,其实童心未泯,竟有这份闲情易容上街─那天他嘴上那两片浓得过分的胡子,分明是贴上去的─天知道他易容上街想干嘛?
「我在乐山住久了,又有点薄名,城里城外认识我的人多啦,每回上街都要招呼这处、应付那方,实在是麻烦之至,后来我学乖哩,黏上两片假胡子出门,甚么麻烦都没有,自由自在的走街串巷,多好?」
荆鲁望着这名古怪的神医,都哑然失笑。
客房里氤氲的酒气,缓缓蒸腾到房梁顶上,在房梁的横木之间不断飘移,飘散到客房外。
两日后,房间内的酒气依然蒸腾,可蒸腾的烧酒味道中,却另有一股檀香气味。
狂狮仍然昏迷著,在刘静雪配的清浊祛毒散的药力之下,发了两天大汗。荆介和几名男仆,每天都要帮他换上好几床被褥,好几套衣裳。所幸也因为如此,那张墨黑惨澹的脸庞,总算才有了点血色。
他偶尔也有些意识,但意识十分模糊,嘴里不断轻喊:「龟儿……龟儿子啊……」仿佛像在骂人。
这天晌午过后,刘静雪循例又来客房探诊。跟在他背后的,除了那名老实青年外,还多了一名小少年。小少年年纪极轻,脸蛋生得细致漂亮,约莫才十一、二岁,即便当刘静雪的儿子都嫌小了。
三人迆迆逦逦来到病榻前方,诊望了一会儿病患,低声交谈几句。
荆鲁两人都站了起来,鲁君婥担心说:「刘先生,我大叔的病况到底如何,怎么都两三天了,还没见他好转啊?」
刘静雪没回答,在床榻边如抚琴一般,按捺狂狮的手腕,片刻后点点头,要背后两人也来按过,他自己则转头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生病治病本来就是这样,想要药到病除,那除非是吃了妙药仙丹─这种丹药我可没有。」
荆介听他似乎有点不大乐意,打圆场般笑说:「刘先生医术如神,这两日下来,我大叔面色已好多啦,再有几天定能清醒过来。」
刘静雪不大领情说:「医术如神,未必啊未必……承恩,求药,这位病者檀香已投了两日,命虽然是保住了,但病势也未全好,依你们之见,该当如何治理?」
他身为神医,岂有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治病,反去问徒弟的道理?这一问分明是在考校两名徒弟。
大徒弟赵承恩帮狂狮切了一会脉,翻开他的右眼,触摸他手臂上的肌肤,笃定说:「师父,这位病者中毒不只一日,毒性已由表入里,深入脏腑。徒儿切他脉象后,发现他右手寸脉大而洪,那是肺经炙热之象,肺属金,外合皮毛,而其热也确散至皮毛,显是毒性已然侵入肺腑,当以清肺破邪汤为君,养阴活血方为辅,以甘草化毒和中,天花粉清痰降火,日服四趟治之。」
刘静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问那小少年说:「求药,你怎么看?」
小少年笑笑,嘴里露出两颗漂亮的虎牙,瞧上去就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可双眼却异常烁亮。「师父,我的看法和师兄不一样,我以为病者伤的是心经。」
「噢?」刘静雪饶有兴致,「怎么说是伤了心经,他左手的寸脉脉象平和,难道你没切出来?」
小少年求药又是一笑,童声稚嫩说:「病者的心脉虽然平和,但却周身火热,口出噫语,心属火,周身热而心脉却不洪大,此乃特异之征。这位病者乃习武之人,毒性入体后定会以气机护住心脉,是以心脉才不洪大,也因此心热无处宣泄,由火犯金,因而显得像是肺经伤了,实则伤的是心经。」
刘静雪双眼一亮,露出赞赏的表情。
「是故徒儿以为,此病当以清心泻火方为君,养血活血汤为辅,以乳香调气,托里护心,使毒性不致内攻,每日四次煎服之。」
刘静雪抚掌大笑:「好,求药你说得好,和为师的看法全然一致!病者乃习武之人,脉象病况需与常人不同,你两人千万要谨记。」
他说的虽是两人,但赵承恩却知他说的其实是自己,只是怕自己过窘罢了。而他也真窘红了耳朵。
「求药,看来你从你父亲那,真学晓了不少武学之道,由武入医倒也另辟蹊径。」听刘静雪此言,仿佛这名少年的父亲是位武林中人,而且武技还不低?
荆鲁瞧他小小年纪,居然能医懂武,惊讶之余又都有些佩服。小少年瞥了鲁君婥一眼,露出缅腼笑容。
刘静雪吩咐仆人们去抓药,又和两名徒弟谈了一会儿病况,说:「承恩、求药,你们随老严他们一块去熬药,帮着他们一点,这次咱们可不能不『药到病除』啦,哈哈。」
鲁君婥见他仍没忘了刚才的事,心里不免有些嘀咕。
等赵承恩和小少年都下去以后,刘静雪才对他们眨眼睛:「怎么样,我这两名徒弟都还使得吧?」
他言语中不免有得意之感,荆鲁两人岂会不懂,同声大赞说:「先生的两名高徒,大的沉稳、小的伶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定能传先生衣钵。」好在这些都是实话,两人说起来也不怎么违心。
刘静雪被两人捧得十分舒坦,哈哈笑说:「他们两个虽然都是人才,但若说能传我衣钵嘛,嘿嘿,嘿嘿……」说到这话声一敛,怪里怪气看了荆介一眼:「荆小兄,我听说你有一种怪毛病─于书中每一个字都识得,却偏偏无法读懂,是吗?」
荆介万想不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脸上火烫,有一种无处躲藏的不愉快感。他知道这必定是鲁君婥揭的底,旁人不可能知道。
他瞪了后者一眼,羞赧说:「我天生资质鲁钝,刘先生不必介怀。」低回了片刻,黯然说:「那是我上辈子不修,老天爷既然如此安排,我也早就认命啦。」
刘静雪习惯性摸著并不存在的胡子,缄默了一会说:「你说的不错,这毛病的确是天生带的,但是不是资质鲁钝,倒也难说。」
荆介迷惑的看着他。
「我曾听说有人和你有相同毛病,识字难,读字更难,这毛病是天生带的,而且十分罕见,但也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有了这毛病甚么事都干不了。」
「先生是说?」
「一条路走不通,就换另一条路去走,人生莫不就是这样。再困难你不也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刘静雪平静说。
「但……但读不懂字,我连武都练不好啦。」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罢啦。」刘静雪悠悠走到一排书架前方,拿起书架上一部药书,翻了翻,「文字是用来承载道理的,道理传达到了,文字就可以丢弃,重要的是道理而不是文字。你可以认命,也可以放弃,但是放弃文字就好了,可别放弃道理。」
「放弃文字,别放弃道理?」荆介默默咀嚼。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别人不是你,不可能帮你设想,但我总觉得你很聪明,智慧蕴得很深,千万别小看自己啦。」刘静雪露出笑容,对荆鲁二人说:「我瞧你们大叔的伤势,还要几天才能愈可─你们这几天仍住在客栈中吗?别住啦,去把行李搬来,我有房间让你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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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和鲁君婥由南边向阳门入城,走在城东的小巷里,一语不发,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荆介一直在琢磨刘静雪的话,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他打小就无法顺畅读书,学文是肯定不成的,于是才想学武。却不料学武也有学武的难处,譬如说拳脚刀剑,经络穴道,哪一样不得记上一串苦不堪言的字句?记不得这些字句,就毫无共通语言,连师父都没法往下再教下去,更别侈言甚么成就。
他为此一个门派换过一个门派,却总是无法摆脱这个宿命。到后来,谁都以为他是个顽劣不堪的傻小子,没有人愿意收他。他只能一门一门苦求,求不成就偷,但偷到的却都是一些形似而神不至的粗浅功夫,反倒把各门派都得罪光了,以致后来遭人追杀,被鬼棺门门主符荫所救。
而今刘静雪却告诉他,天无绝人之路─唉,天真的无绝人之路吗?
「喂,你到底在想甚么啊,叫了你几声你也不应?」鲁君婥推搡他一下。
荆介吓了一跳,望着鲁君婥那张嗔怪的脸,按著胸口说:「妳干嘛啊?」
鲁君婥气呼呼说:「我问你,你说大叔的伤到底能不能好,怎么医治了几天都没起色?─刚才问了你几次啦?」
荆介一愣说:「怎么没起色,大叔的脸色不是好多了吗,性命之危也解了啊?」
「你啊,」鲁君婥顿了一下小脚丫,「如果真有起色,现下大叔早就该醒啦,但有吗?」她的眉宇间透著一股忧虑,「我真担心……担心大叔他……」
「有刘神医在,妳又何必担心?」
鲁君婥横了他一记冷眼:「你就那么相信刘神医啊?」
荆介听出他话中有话,疑惑道:「慢,妳该不会怀疑刘神医他……他有问题?」
鲁君婥咬着手指甲:「我不知道,但我心中总感觉有些忡忡不宁,好像有甚么事不大对劲?」
「刘神医没问题啦。」荆介很有把握,「刘神医人很好、很直率,虽然太过直率了一点,但他是个好人。」
「呸,你又懂得相人了,跟谁学的啊你。」
荆介窘迫了一会儿,忽然郑重说道:「有一件事我拜托妳,以后关于我那些私事,请不要再对别人说了,这会让我很不舒服。」
鲁君婥脸一红,同时也有些惭愧,可惭愧之余,又带着一丝受伤,叫道:「我说这些还不是想帮你!你这毛病若能在神医的手里治好,难道不好吗?你却反来怪我!」
「我不是怪你,我只是─」
「只是甚么?只是想『提醒』我吗?想怪我还不敢明说,你还真婆妈啊?」
见到她无理取闹,荆介也火了,大声说道:「对!我就是想怪妳,怪妳多口多舌─这下妳满意了吧?」
鲁君婥没想到他真敢对自己大声,震惊了一小会儿,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正当两人龃龉间,小巷内一条岔路口上,探出一颗老人头,朝两人发出怪叫声:「嘘!嘘!」还不断向他们招手。
两个人都愣住,但见那老人十分干瘪,脸上布满了皱纹、黑斑,老态龙钟,一双半瞇的大眼泡里,却有一对看惯世态的澄澈眼神。
两人同时叫道:「是你!」
老头就是他们前几日在街上遇到的老相师,此刻换了一身袍服,不知怎地跑这儿来了?老相师朝四下张望好久,低喊道:「两位倌人,快过来!」
荆介看了鲁君婥一眼,鲁君婥却不看他,迳自走过去说:「老相师,你躲在这里干嘛?」她说话的声音挺大,老相师一听急了:「嘘嘘,别那么大声呀,外头有人追我!」
荆介小心看了一眼街头巷尾。这条巷子不挺阔,只比一人展开手臂阔那么一点,连马车都通行不了。巷子里就他们三个,他趋前关切道:「老相师您别怕,这附近没人─是谁在追您啊?」
老相师不很信任他的话,自己加意瞄了几眼,见真的没人,才缓过一口气。「还会有谁,还不就是上次那个找我麻烦的疯汉。也不知是为了哪桩,他这几天一直在找我─你们知道吗,他眼中带着红丝,近日内若不杀人,就会被人所杀,我哪敢再见他啊?」
两人想起来了,那天在算命摊上是有个蛮汉跑来捣乱,后来被荆介赶跑─怎么他还想来找老相师麻烦?
荆介经手过那名蛮汉,特别关心道:「甚么,那个人还敢来找您?他是怎么回事,想报复也该来找我呀?」
老相师一张老脸汗涔涔、脏兮兮,这几天大概吃了不少苦,就见他苦笑:「老头我卖货的不吃货,早知道会遇上那路煞星,先帮自己算一卦,趁早别来乐山摆摊啦。」
荆介听了想笑又不好意思,瞥了鲁君婥一眼。鲁君婥仍不理他,扬起下巴说:「老相师您别怕,有我们……有我照看着您,包保您顺水行舟,平安无事。」
「老头我倒还好,我已帮自己批过这几日的运程─东南方遇贵人,有惊无险─挪,你们看,我这不就遇见贵人了吗?我是不挺怕的啦,咯咯。」他像只老公鸡一般怪笑出来,「倒是你们,自己得小心一些噢。」
鲁君婥愕然道:「小心甚么,难道我们会有事?」
「其实你们前几日的面相,就已经有些晦气,比起来今日更重了几分,所以这晦气是『进』而不是『退』,这几日你们务必要小心,凡事少取啊。」
荆鲁两人都知道他相术奇准,说出来的话虽不敢说铁口直断,但断个七分八分还是有的,因此都有些紧张。鲁君婥怵然说:「能知道是甚么危险吗?」
老相师瞅了他们面相半天,歪嘴说:「不好说,真不好说,你们知道自己的八字吗,有了八字,批算起来清楚多啦。」
鲁君婥抢先把自己八字告诉他,荆介扭扭捏捏,迟疑了一会也说了─原来他大鲁君婥三岁。
老相师首先「咦」了一声,望着鲁君婥说:「妳这八字─可─可真─」
「真怎么样?好还是不好?」鲁君婥担心的抓着老相师的袖子。
「八字本身是好的,但奇就奇在妳的父宫与夫宫,俱都……嗯,女子无命,但看夫星,尤其是妳父亲,真乃是人中之龙,虽然不是天子格局,但气势逼人,万中无一呢。」
鲁君婥就像任何一个爱听好话爱算命的女子那样,两眼放光,若有深意的睨了荆介一眼,得意说:「那可不!」
老相师仍不断赞叹:「好命格,当真好命格,就算有甚么灾劫,也能逢凶化吉─对了,妳父亲八字能给我吗?老头我还真想见识见识,顺便帮他批算一下。」
鲁君婥听到他大赞自己,早高兴得把灾劫甚么的都抛诸脑后,报了一个八字给他,喜孜孜背着手。
却见老相师大皱眉头,疑惑道:「不对啊,妳是不是记错啦,这个八字不对啊?」
鲁君婥愣道:「没错啊,我去年才给父亲祝了生辰,是这个八字没错。」
「不对,不对,妳肯定记错啦!」老相师有点不耐烦,「这个八字缺金欠土,注定一生鳏寡,而且身上当有残疾重病才是,岂能称得上贵命。」
鲁君婥听他对自己父亲如此刻薄,愤怒道:「跟你说没记错,这就是我父亲的八字,你算不出来就别算,充甚么假高明啊!」她右脚虚踢一下,迁怒荆介说:「要算你们自个儿算吧,本小姐我忙得很,我要先走啦!」绣鞋巴哒巴哒踩在闾巷里,甩开手臂走了。
荆介和老相师望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荆介叫说:「等等我啊?」
鲁君婥独个走出巷子口。
登登登登!
小巷的另一头跑进来几人,扛着一名青年汉子,匆匆经过荆介和老相师面前。那名青年早昏死过去,脸上身上都是瘀伤,嘴角里还流淌血丝。
「快,快送他回家躺下,叫大夫过来治治,快!」扛着青年的人说。
荆介眼睁睁看那批人来了又去,在巷子里刮起一阵飙风,渐渐的风又没了,只剩下他两人孤单站着。
荆介看了老相师一眼,后者喃喃说道:「肯定又是参加应试的人,这些天看过好几回哩。」
「应试?」
「是啊,你知道锦州的自然门吗?听说是个武林名门,这几日广招天下英才,想入门者皆可报名赴试,有教无类,来者不拒呢。」老相师哑笑一下说:「这些名堂我是不懂啦,都是听人说的。」
荆介心中一动,暗忖:「有教无类,来者不拒……真有那么开明?如果是我这种庸才,也能够『有教无类』吗?」
老相师幽幽叹了口气,语带保留说:「小倌人,你救过老头一命,有一些话,老头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荆介一凛,料知他说的是自己的八字,对这些虚无飘渺的命理,他也不晓得该不该听,无奈说:「老先生请说吧,我听着就是。」
老相师油然一笑:「之前我说你是文昌星化科,果然我没说错,你确然是的。」他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一下便收起来了,缓缓说:「文昌星化科,主智慧与文采,命里才智高绝,这是无庸置疑的。」
荆介露出苦笑。
「只不过你命盘的主星是七杀,七杀者刑克父母,而你这几年大运迁移宫发动,难免要离乡背井,与父母背离,但……但你的父母还健在吗?」
荆介黯然片刻,说:「我父亲还在,但我母亲……唉……」
「你父亲八字如何?」
荆介照实说出来,老相师听了,惊异道:「你和你父亲命盘一金水,一木火,彼此大凶相克,只是你的相格是贵相,照理说应该是你克他,而不是他克你,怎地竟是你被刑克?这可有点奇怪……唔,等等,你的额角上似乎有一道疤?」
他伸手拨开荆介前额浏海,果然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难怪,难怪,原来你上停破相了。」
「上停?」
「人的面相,由额头到眉毛为上停,由眉毛到鼻头为中停,由鼻下到下颔为下停,分别主人的少年,中年与晚年的气运。你的上停破相,难怪年纪轻轻就这般愁眉苦脸,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吧?」
荆介这几年还真的吃了不少苦,难道真被他说中?
「你与你父亲刑克,而你又上停破相,难怪是他克了你,以致你如今颠沛流离─他也是文昌星化科,他的文才是否不错?」
荆介越听越心惊,只觉得自己好像真教老相师摸透了,只好又点点头。
老相师也点点头,喟道:「既是如此,那你的文昌星便被压过了,反而不利于文事。」
这番话压得荆介有点透不过气来,难道人的一切,当真都早有前定,一丝一毫都改变不得?他苦想良久,总觉得这件事好没道理,缓缓摇头说:「不,不对,这件事不对。」
老相师见他不信,恳切道:「这是就命理而说命理的,你可别─」
「不,老先生,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甚么可以相信?我知道自己是个庸才,甚么文昌星、父子刑克,我完全不懂─我从小就跟父亲学文,却总是学不得法,教父亲伤透了心,最后才逃出家来。我是一个不肖子,这没错,但我想走我自己的路,我只想亲身试试看,自己究竟能做到甚么程度?」
说到这,他的眼眶泛满泪水:「我真的不在乎命理怎么说了,我只能不断往前、不断往前,这是我唯一真正能倚仗的事物,老先生您懂吗?」
老相师见他真情流露,心头也一阵酸楚,胸膛深深纳了一口气说:「我懂哩,那么我就把话说到这吧。记得我师父曾对我说过,命理有尽而天道无穷,任何命理相法,都有其侷限,都不能尽窥天道和人事的变化……也许你才是对的……」
他低头喟叹片刻,又说:「不过有两件事我仍想提醒你─刚才那位小姐提到的神医,是否就是那天那名中年人?这一点从他的谈吐和面相中尽可看出来─我从他面相中看出,他最近客星凌主,手下将有犯上作乱之事,你们最好提防些。另外甭管你之后发生甚么,你只需记住一件事,无论如何一路往北就是了─你把手伸出来。」
「甚么?」
老相师一再催促下,荆介缓缓伸出手臂,老相师将他掌心正面朝下,掏出一根竹签,飞快在他手背上刺了一下,一点血溢流出来。
他反射性缩回手臂,表情中尽是惊讶。
老相师拿袍袖擦拭那根像是算卦用的卦签,娓娓说道:「依你的面色运程,近日内必有血光之灾,只盼今日这场小见血,能化解来日更行凶险的灾劫。老头子话说至此,倌人自个儿多保重,老头告辞啦。」
老相师说走就走,真的转身走往巷子口,荆介急道:「老先生,您这会儿要去哪啊?」
老相师朝背后摇了摇手,缓缓低吟道:

陵谷海桑移迁,天地悠悠幻变,
虚名浮沉春秋老,向晚清风拂面;
蒙童参机学卦,方外谊结百年,
观月亭外水连天,飞起孤鸿一片。

渐渐的,背影走出小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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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
鲁君婥匆匆步入客栈,看了看柜台,又走到饭堂和灶房,没看见半条人影─老板和老板娘都不在,连那名老是来店里买醉的老酒鬼,今趟也没见到人?
「有人在吗?老板?」鲁君婥又喊了一下。
通往后院的木板门,敞开了一小爿,鲁君婥自言自语说:「怎么搞的,难道客栈生意真这么差,连店都不需人顾?」她又是错愕,又是好笑,深深觉得这间店生意不好,绝不是毫无理由的。
忽然她后颈一凉,似乎有一条阴影掠过门口,倏地消失在巷外。
鲁君婥追出去一看,整条巷子空空如也,甚么人都没有。她不知打甚么时候开始,就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跟踪自己?倘若真的有,那么这人的轻身功夫一定高明极了,因为她始终都无法确定。
她在门口怔了片刻,耸耸肩,自顾自往后院走,还没推开木板门,就听到后院有一对男女在争吵─
「夫君,别再去找他们啦,就算我求你好吗?」
是老板娘?
一把苍老的声音斥道:「妳一个女人家懂甚么,甚么叫别再去找他们,好不容易有这机会,难道叫我眼睁睁放过?我找他们是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让妳有好日子过!」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但咱们犯不着啊,咱们勤勤恳恳,本本分分过日子不好吗?这种日子过得虽然辛苦,但是却心安理得,好过整天提心吊胆做人哪!」
苍老声音显然是老板,被老板娘说得一窒,恼羞成怒道:「提心吊胆做人,妳怎么提心吊胆做人啦?拿主意的人是我,干事的人也是我,我还没提心吊胆,妳反倒先提心吊胆起来啦?」
鲁君婥听了几句,仿佛老板想做甚么违心之事,但老板娘不同意?没想到那名冷若冰霜的老板娘,背地里倒不冷漠。
但老板想做甚么事呢?她忍不住好奇往下听。
「但─」
「别说啦,妳没见咱们客栈如今的光景,出帐多入帐少,再不想想办法,咱们趁早要喝西北风啦!」
说到这儿,两人一块静了下来。老板娘低声啜泣,像是在流泪。片刻后,老板软下来说:「淑君,妳别哭啦,我……我……唉……」
此刻鲁君婥心里,正在想像这对老夫少妻,在庭院中的身影,不协调的年纪中,又带着几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况味,心中默忖道:「原来老板娘名字里也有个『君』字,不知和我这君字一不一样?」
「淑君,这几年委屈妳,我年纪大妳那么多,又一直没能让妳过上好日子,我实在……实在……唉……」老板自责的叹了口气,一时间说不出话。
老板娘只是低声啜泣。
鲁君婥暗中点头,心想这对夫妻大概是为了钱的事在犯愁,推门说:「老板,老板娘,你们好啊!」
庭院外果然是老板和老板娘,脸色一黑一白,相貌一丑一俊,但惊愕的表情却都一样─尤其是老板,仿佛见了甚么鬼怪似的,瞪大眼一动不动,若说此刻他是用石头刻的,只怕也有人相信。
鲁君婥知道自己吓到他们了,笑说:「怎么你们那么快就忘了我啦,是我,楚玉芬啊?」她仍没忘记自己假名。
老板见她巧笑倩兮,不像有甚么兴师问罪的意思,心中忐忑,强笑说:「楚小姐是您啊,这可有一两天不见啦,楚大爷情况如何,病况都稳定了吗?」
提起这件事,鲁君婥想起前些天多亏了老板帮忙,便说:「我叔叔的病大有起色,那天多亏你啦,否则我们绝找不到神医治病。」
老板没口子谦逊,转头说:「淑君,还不快去泡一壶茶给楚小姐?」
「不不,别泡茶啦,我是来拿行李的。」
老板愣住。
「我们要走啦,这趟是回来拿行李的,好搬到刘神医那去。」鲁君婥从怀中掏出一锭不轻的银两,塞到老板手中。「多谢你几日来的帮忙,这锭银两是给你的,不用化开啦。」她又朝老板娘一笑,「也谢谢老板娘帮忙。」
老板仿佛没看见手中银两,尖叫道:「不,你们不能便走!」
鲁君婥皱了一下眉头。
老板自知没道理,立马换过一个口吻说:「我是说……你们……你们何必那么急着走呢?楚老爷这趟病那么厉害,你们这便走了,楚老爷受得了吗?……你们多留几天再走吧!」
鲁君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人还真糊涂,说话也语无伦次,都跟他说了,他还是不明白?「我们不是要离开乐山,只是要把东西搬走,刘神医有地方让我们住,照顾人也比较方便。」她难得耐著性子解释。
老板一时无话可说,老板娘把眼泪一擦,说道:「那太好了,妳们快点搬吧,越快越好。」
「妳说这甚么蠢话!」老板勃然大怒,挥手说:「这里没妳的事,妳给我回房里去!」
老板娘的话虽然也让鲁君婥啼笑皆非,可老板这一发怒,却也有些反应过度,她双手虚按说:「好了好了,两位不必吵了,我这趟本来就是来拿行李的,我们行李不多,收拾一下就可以。」
老板几乎没拉住她的裙䙓,砰咚跪在地上:「楚小姐,请……请您务必别走,您看咱们小店这情况,早就没几个客人啦,您再一走,咱们店随时准备要关张啦!请您务必帮忙,务必帮忙!」
老板娘悲叫道:「夫君─」
「妳住口!」
眼看着这对哀戚夫妇,鲁君婥心中好生为难,若要狠点硬点,也不必多说甚么,进房拿了行李就可以走了,反正钱也已经付了。可偏偏她刀子嘴豆腐心,又兼之和老板相处融洽,这种事还真做不出来。
「楚小姐,要不这样,您和您家人不妨仍待在神医那,您的行李,由小店帮您照看,等您要走再过来拿就是,您说好吗?」老板不住商量道。
鲁君婥为难好半天,只好点头答应他了。
x x x
又过了几日,经刘静雪与徒儿们细心诊治后,狂狮的病况果然好转,人也清醒了过来。刘静雪诊过脉后,确定他体内的尸毒已拔除七八成,再有几帖药便能愈可。
可奇怪的是,狂狮总说自己全身无力,双腿至今仍没有办法下床。
对此刘静雪也感到大惑不解,一时又查不出原因,只好唤人煮些固本培元的汤药,活络狂狮的气血,再看看情况。
这日午后,鲁君婥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整个下午都没见到人。刘静雪的徒弟赵承恩送来汤药后,在榻前问了一会儿狂狮病况,便退了下去。荆介陪在狂狮身边,将他扶坐起来,端来汤药给他喝。
狂狮没立即喝下,靠在床边喘了一会儿气,难受道:「这副身子不知怎么搞的,甚么气力都使不出,好像成个废人一样……可恨!」他似乎十分困倦,才刚坐起来说不到几句话,额头上居然冒出几点虚汗!
荆介看得暗自心惊,心想大叔之前身体勇得跟甚么似的,怎么这会儿病那么厉害,连说个话都好像要耗尽一身气力?他心惊归心惊,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劝道:「大叔,你先喝了汤药吧?」
狂狮仰头靠着床板,忽然说:「这几日辛苦你啦,你别看我昏昏沉沉,我心里可清楚。」
只见他铁铸般的脸颊肉上,有了些许凹陷,胡渣也更浓密了,荆介心里好难过,低头说:「这点事算甚么,大叔的伤,都是为了救我们才……这点事算甚么。」
房间里两人年纪不同,个性也大异其趣,若不是月多前那一场变故,恐怕八辈子也凑不到一块,如今却都生出一股休戚与共的情谊。
狂狮笑道:「你的龙象拳练得如何?」
荆介也笑了,说:「每天都在练呢,前几时日一拳能击裂一颗大石,到了今天,树干都击不破啦。」
他这个说法很怪,前几天能击裂大石,如今却击不破树干,那岂不是大大退步?可偏狂狮听了颇感满意,竖起大拇指说:「好!这说明你的拳劲已经能放能收,等到一拳击出,连纸片都击之不破,那才到真正收放自如的境界!」
荆介想像一下击纸不破的画面,深觉自己要学的还多着呢,不由得两眼发光。
就听狂狮轻轻叹了口气:「你学拳的本事,比我儿子强得多啦,唉。」
荆介从没听说过他有儿子,这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脱口道:「大叔?」
狂狮黯然摇头:「死啦,早已经死啦─」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摀著嘴,看上去就是一名老人的模样。
荆介这才知道他儿子早死了,难怪从没听他提过,不想他再伤心,便说:「大叔,先喝两口汤药吧?」
狂狮仿佛没听见他说甚么,双眼迷茫说:「你知道吗,我这两天梦见他了……他浑身是血,表情痛苦的看着我,可我却救不了他……」他的脸胀得通红,眼里泛著泪光,「乖儿,阿爹救不了你……我的乖儿子啊……」
他的声音充满痛苦与抱憾,这段事显然给他打击极大,同时荆介也终于听出来了,这些话他在昏迷时也都说过,而且一直都是「乖儿子」,而不是「龟儿子」,之前都听别了。
对于他这种伤痛,荆介不晓得怎么去安慰才好。
狂狮猛地抹去一把眼泪,朝门口喊道:「甚么人鬼鬼祟祟躲在门外,进来!」
门外有一条人影一晃,犹豫片刻,推门走了进来。那是刘静雪的小徒弟,个头矮瘦,窝在门背后还真不容易显露出真身,却仍叫狂狮听出来了。
荆介望着那张俊气脸蛋,记得他好像叫公孙求药,不禁有点错愕,想不出他躲在门后干嘛,一会儿后醒悟道:「小兄弟,你是来找鲁家小姐的吧,她不在,她一早出门去啦。」
原来自荆鲁等人入住刘府后,鲁君婥便对这位俊俏的小少年颇有好感,而小少年对她,似乎也有一份慕孺之意,尤其那天荆介与她发生争执,随后她便几乎不再与荆介说话了,反倒和这名少年有说有笑。
如今小少年躲在门外,自然是想找鲁君婥,而他们的真实姓名,自然也不会对神医有所隐瞒。
小少年看他一眼,大眼睛咕噜溜向房间角落,似是怀疑他把鲁君婥藏起来似的?
「她真的不在。」荆介皱眉说。
「我不是来找君姐,我知道她出门去了,她知会过我。」小少年又看了一眼房间,僵板著脸说:「我师兄呢,他刚才是否来过?」
他说话的口吻不大客气,仿佛没把人放在眼里。荆介也不计较,点头说:「是,令师兄来送过汤药,来了又走了。」
狂狮昏迷几天,醒来后才由荆鲁一一为他引介,哪位是神医,哪位是神医徒弟。这时他见来的是公孙求药,拱手说:「原来是公孙小兄到了,听说咱家能清醒,有一半是小兄弟功劳,未曾远迎,恕罪恕罪。」以他在江湖上的辈分,对一个小孩肯这么说话,那是真感激他帮了自己。
公孙求药勉强拱手:「这没甚么,其实师父早就备好了同样的方子,那时只是在考校我们罢啦。」
狂狮和荆介暗想这才合理,以刘神医之能,小徒弟能看出来的,他岂能看不出来。狂狮感慨道:「咱家这条命,还真多亏了刘神医哪。」说著捧起汤碗就想喝下。
「慢!」公孙求药叫道。
狂狮一口汤药定在嘴边。
公孙求药走到榻前,从狂狮手中接过汤碗,凑进一闻,喃喃说:「果然……唉……」
见他这副模样,荆介和狂狮都有些惊奇:「怎么,这碗药有甚么不对?」
公孙求药寻思片刻,把汤药都倒进盆栽之中,脸色十分不好看,「这碗汤药不能喝,你们等等,等会儿我再帮你们煎过一碗。」说著就想离开。
狂狮叫道:「小兄弟,有甚么事说清楚了再走─这碗汤药为甚么不能喝?」他久走江湖,岂会看不透公孙求药的举动,「咱家的命是你们救的,你们若想拿走,直说就是,咱家绝不皱一根眉毛,又何必在药里下毒?」
公孙求药一震,瘦小的脸颊有些惨白,颓然说:「不是毒药,是散功粉。」
「散功粉?」
他犹豫老半天,终于说:「我这几天和大师兄一块煎药,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大师兄行动有点古怪,总是设法支开我,又或者自告奋勇煎药,与平时很不一样。今早熬药时,我又被他支开,这才想到躲起来看他究竟在干甚么,却见他……他在药锅加了……加了……」
「加了散功粉?」狂狮闷哼一声。
公孙求药黯然点头:「散功粉不是毒药,却会让人手脚无力,是我师门密炼的药粉,但我真不知道大师兄为何要……唉……」
荆介愤然说:「难怪我大叔始终下不了床,原来是中了散功粉─不行,这件事我非跟神医说去!」
「别!」公孙求药大骇,满脸惊惶说:「荆大哥,你可千万别和师父说,你若告诉师父,大师兄他─他肯定完啦!」
「发生了这等事还不能说,那要甚么时候才说?岂有此理!」
公孙求药见荆介愤慨,转向狂狮恳求:「楚大侠,请您帮忙!」
狂狮的浓眉紧蹙在一块,神医的大弟子暗害自己,虽说不是毒药,但谁知道他是何居心,将来会不会又有其他手段?这件事非得告诉刘神医不可……但这名小少年……
公孙求药腾一声跪在地上,叩头说:「楚大侠,我师兄他……他定是一时弄错方子,请大侠千万别声张出去,更别向我师父说,我和我师兄朝夕相处,情同手足,实在不信他会害人啊!」
这开脱之词委实太过荒唐,堂堂神医的弟子,岂会弄错药方?狂狮心中好犹豫,就见公孙求药连连叩首:「楚大侠帮忙!楚大侠帮忙!」
狂狮叹了口气,摆手说:「俺答应你便是,起来吧。」
公孙求药怔望他,额头上肿了个大包。
「起来吧。」狂狮右手虚抬。
荆介叫道:「大叔!」
狂狮摇手要他别响。
公孙求药大喜,又多磕一个响头,才爬起身来拱手:「多谢大侠─尔后大侠的汤药,求药会亲自熬煮奉上,绝不至再有甚么意外啦。」他瞥了荆介一眼,又说:「那么请楚大侠早点休息,求药先告退了……荆大哥恕罪……」
小少年带上房门,退出房间,影子渐渐往长廊外走远了之后,荆介才怪道:「大叔,你真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神医,要任那个赵承恩胡来?」
狂狮以手撮唇,侧耳听了半天,才说:「你就这么相信那个少年的话?」
荆介愣在原地。
「这个小少年年纪虽小,但脚步轻灵,眸子里的神光亦很充足,似乎身负武功。」
荆介的见识远逊于他,寻思片刻说:「听说他的父执辈是武林中人,本来来自中州─应当是家学渊源。」
「难怪,」狂狮点头,但仍没能完全消除疑虑,「但这小子说话前倨后恭,虽然他说药里有鬼,但是否真的有鬼,你我都不得而知呢。」
「大叔是说……汤药里其实没事?是小少年骗我们的?」
狂狮想了想,总觉得赵承恩没有理由要害自己,可自己这两天全身无力,却又是个事实,心中委疑难决,忽然一拍大腿道:「那个赵承恩还在刘府吗?」
荆介举一反三,也拍了一下大腿说:「可要我把他揪过来,好好逼问一番?」
狂狮失笑道:「这里是刘府,又不是荒郊野外,咱们能怎么逼他─倘若他不肯吐实,难道咱们还真能拿他怎么样?」
荆介一想也对,发窘道:「那么大叔您以为该当如何?」
狂狮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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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肆章 阴谋策划



《武经‧正邪辨》
道分阴阳,人分忠奸,武学亦有白黑正邪之辨。正者之所以正,以其气阴平阳祕,阴平阳祕则正神乃至。邪者之所以邪,以其气阴阳离决,阴阳离决则正神乃绝。


大徒弟赵承恩走在街上,贼头贼脑,不时朝四下张望。荆介悄悄吊在他背后,见到他这般鬼祟,越发怀疑他心中有鬼。
他与狂狮一番琢磨,都猜不出这个人为何要害狂狮,到底他有何目的?难道他与鬼棺门另有勾结?但若是鬼棺门,又为何不干脆毒死狂狮,甚至冲杀进刘府的宅邸拿人?
种种疑窦,攸关着他们当前的安危,荆介不得不先弄明白。
赵承恩脚步不慢,又兼之大街上人多,一批背着布搭裢的行商乱烘烘走过后,已见不到赵承恩的人影。荆介大惊,快步追到对方消失的小巷口,小巷内人不多,有一股迥异于大街上的安静。一座大宅座落在巷子尽处,大宅之外,几乎见不到其他建筑物。
荆介奔到巷子尾,正好有两名汉子从大宅门口出来,一身青衫武士服,扎绑腿,似乎是甚么帮会人物?荆介与他们撞了一下,三人都退开几步。
「臭小子,莽莽撞撞做死啊?」其中一名汉子骂道。
荆介低头,装作没事人想走出巷子尾,就听那人叫道:「跟你说话没听见啊,还跑?」
另一名汉子说:「算啦,跟个二愣子计较甚么,洪爷让咱们办事,快走吧!」
两人咕咕哝哝走出巷外。
荆介看了那两人背影一眼,都挺粗壮,似乎有几下拳脚功夫。刚才见赵承恩往巷子里走,如今巷子里没人,巷子外也没人,那么赵承恩呢?
他望着那座占了足有大半条通巷的宅院。
日头偏西,宅院里显得暮气沉沉,曲折幽深的小径穿梭在古柏之下,落叶枯黄纷飞。
对这种潜入他人宅邸的戏码,荆介已不是第一次干了,据他的经验告诉他,一座宅邸最主要的部分,通常都座落在中轴线上:譬如说仪门、譬如说正堂,然而一些鸡鸣狗盗之事,往往又不会在这条线上发生。
他沿着树荫偏僻处,悄悄往大宅的偏堂搜去。
宅院挺大,虽然地处县城的交通要衢之处,然而却不甚吵。庭院的格局和布置都是好的,假山水榭,铺摆得十分风雅,唯独一栋木楼被漆成大红色,与其余的原木建筑物,格外显得不搭,就好像哪冒出一个暴发户那样?
荆介暗中品评,同时也晓得该往哪搜去了。
来到朱红色木楼边角,果然木楼里人影摇晃,有几人正在交谈,其中一个,正是刘府的弟子赵承恩。
「怎么洪爷还没来啊,都快挂申牌哩?」赵承恩不断望着木楼外,语气显得十分焦急。
「急甚么。」一人冷道。
赵承恩想申辩,踌躇了片刻,低头不语。
荆介躲在楼外的畸零角处,一株野茱萸树下。他晓得赵承恩担心回去晚了,会教刘府家人发现,因此才着急。
野茱萸气味很浓郁,他一面闻嗅树香,一面聆听。
最外一人古怪的拱著背脊,似乎是个驼子?他对赵承恩说:「承恩你别急,洪爷说下午会来,就是下午会来,他几时诓骗过咱们?」
那个驼子背对荆介,一时间瞧不清脸面,但荆介越看他这身形,越觉得印象颇深,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会是谁呢?
赵承恩似乎与驼子最熟,唉声叹气道:「曹老板你不知道,我师父今天在医庐挂诊,申正酉初就会回府,我到时不能不在啊。」
驼子曹老板宽慰他说:「别急,就来,就来啦。」
一旁那名冷头冷面的中年人说:「怕?怕还敢欠钱不还─赌钱的时候怎么不怕!」
荆介听了暗惊,心想难道这个看起来本本分分的老实青年,也会学人赌钱?瞧情况分明是他欠了一名洪爷的赌资,此刻是来说项的,而那名驼子老板,似乎是他的帮手,而中年人则是洪爷属下?
也不知那个洪爷,是否就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他越看那曹老板,就越觉得对方眼熟,尤其是那歪了一边的驼背,自己肯定见过。想了一会儿,暗呼道:「是他?」
那天在五福客栈,他遇见一人和店老板有说有笑,就是这个驼子─他跑到这来干嘛啊?
远远的院落外,传来一把带着浓痰的笑声,有两人哼哼嘿嘿走向木楼,其中有一个叫说:「康安,你又在叨念谁啦?」
曹老板脖子一伸道:「是洪爷,洪爷来啦。」
木楼里三人带着各自的情绪出门迎接,只见一名膘肥大汉,风疾火行走了进来,一身金银缕,俗呛得让人眼睛生痛。他身边跟着一个人,一身衣袍黑惨惨的,还披着一件暗红色的披风,看上去远没有肥汉光鲜。
肥汉刚踏进楼里,也不理众人,抢起桌面的茶壶仰头就喝,一边嚷道:「好热,好热,这鬼天气可真热!」
荆介躲在木楼外,暗想这人声音似乎也挺熟的?他口中说天气热,自己却浑没感觉,太阳西斜后,反倒渐渐有了些凉意。
「彝使者,我洪涛是个不懂礼数的粗人,招待不周,您请随便坐啊。」肥汉对黑衣人笑道。
黑衣人在厅中找了张椅子,坐下,阴恻恻说:「不妨事。」
荆介心里一怵,知道「彝」这个字是鬼棺门六姓之一,也被写作「夷」字,其他地方绝不多见,一时间内心有点惶恐。
肥汉洪涛转头问道:「康安,你刚才在对谁发火啊?」
冷头冷面的中年人,敬道:「是刘宅那个不争气的徒弟,爷儿您瞧,他是来求您宽限赌资的。」
洪涛皱了一会儿眉头,哄笑说:「你就是刘神医的大弟子?我在赌馆里见过你几回……怎么,又赌输了?」
赵承恩胀红脸说:「求……求洪爷宽限几天,等改明儿关了饷资,我一定立刻奉还!」
洪涛问:「他欠了多少?」
「这小子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欠了五十两银。」
「五十两银,玩这么大,这可不是小数目呢!」
赵承恩双膝一软,跪下道:「求洪爷宽限几天,宽限几天!」
洪涛瞇了康安一眼,康安的手交在小腹上,抿了抿嘴,那名半驼子曹老板则在后方忍笑。
洪涛嗯了一声问:「前几日让你去办的事,都办好了?」
赵承恩忡忡看着他。
「我问你那件事办好了吗!」洪涛突地吼骂一声。
赵承恩吓了一大跳,软跪在地上说:「都办好啦!已在那人汤里加了药散,这几日他绝动弹不了。」他低着头,似乎觉得十分惭愧。
「好,很好,」洪涛的声音转趋柔和,温言安慰他说:「你把事情办得那么稳妥,一切事都好商量的,放心吧。」
赵承恩苦笑一下。
「你确定是他们三个?没弄错人?」黑衣人突然插口。
洪涛似乎也无法肯定,看了看康安,康安则看着曹老板。曹老板笃定说:「是那三个人没错,一名极壮的壮汉,五六十岁,带着一名年轻人,还有……还有一名绝美的小姑娘,不会错的!」
赵承恩缄默了一小会儿,油然说:「是啊……那名姑娘真美……」
楼外荆介听到这里,几乎已能肯定对方是冲着他们来的,而赵承恩则是他们的一颗棋子。想到这儿,他忽然回忆起老相师说过的话─刘静雪迩来客星凌主,乃是以下犯上的格局─难道就是指这事?
「看来就是他们三个啦。」黑衣人喃喃道。
洪涛好奇说:「使者,怎地贵门这趟没多派人来,不是说这三人极其重要?」
荆介再也忍耐不住,由茱萸树下贴著朱楼的壁板,透过窗櫺雕花,悄望进楼里。
洪涛此时站在圆桌旁,黑衣人当间坐着,康安和曹老板都陪侍在洪涛身侧,而一脸苦相的赵承恩,仍然跪在地上。
他一眼扫过那几个人,差点没惊噫出声,暗想怎会这般巧法,此刻屋里的五个人,他最少就见过四个─除开赵承恩和曹老板不计,那个洪涛,和那个鬼气森森的黑衣人,也都与他有一眼之缘。
洪涛一身肥油,脸膛赤得好像猪肝颜色,不久前在街上算命时,还与老相师不欢而散。而那名黑衣男子,更是鬼棺门中几位护持的使者之一,经常往来各地,入门后他也仅仅见过一面,连话都没有说过。
这一番难以言传的巧遇,令他心中极感惊怪,总觉得冥冥中似乎有甚么力量,要将这些人拉在一起?
黑衣人彝使者扫了屋内几人一眼,嘴角一牵,洪涛闻弦歌而知雅意,挥手说:「曹老板你们先回去,等两天后再来一趟。」
曹老板没甚么,倒是赵承恩愣了一愣,急道:「洪爷,我那赌资─」
康安不悦道:「闭嘴!洪爷说了两天后就是两天后,你再囉唆,瞧我怎么对付你!」
「好啦。」洪涛气定神闲的喝住康安,上前把赵承恩拉了起来,撢撢他的袍服说:「只要你好好听咱们的话,咱说甚么你做甚么,那点赌资又算甚么─往后我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多着呢。」他在赵承恩肉实的脸颊上用力一捏,拍他说:「回去吧。」
赵承恩傻傻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曹老板推他一下,他才移动一步。
洪涛不再理他,对彝使者说:「使者,请移驾到楼上一谈,那里清静些。」
彝使者似乎十分欣赏他机敏稳妥的处事,细长的眼缝露出笑意,起身随洪涛出厅。康安目送他们两人离了正厅,回头对赵承恩怒道:「臭小子,洪爷对你客气,我可不会对你客气,你要是惹毛本爷,我会叫你后悔生在这个世上做人─还不快滚!」
他这叫一扮白脸,一扮黑脸,吃得赵承恩死死的。可怜赵承恩这不谙世事的老实青年,就为了一个赌字,落到这般田地。
荆介无暇多想,急于想探究鬼棺门在乐山的布置。此刻天已近晚,远处两三层楼高的院落外,都已悄悄点上风灯。天色虽晚,但灯火犹未通明,正是他登高窥探的好时机。
他从怀里掏出五兵,将底处箍在手腕上,扳开五兵的飞抓,对正上方的屋脊一按机簧,噌一声,飞抓电射往三楼水簷,铿啷一下,勾住水簷外的脊檩,牢牢抓实住。
一条坚韧无比的银线,从底处连向飞抓。荆介沿着银线,无声攀爬到二楼,趴俯在水簷上。
洪彝两人上了楼后,走入一间风雅的厢房,一时间言笑晏晏。
荆介将飞抓一抛一收,瞬间收回五兵内,沿水簷移动到厢房外的窗户蹲下,心中忖道:「这五兵当真神妙之至,能作弓、能成剑,甚至连飞抓这等长兵器都有办法变化,能攻善守,当真不可思议!」
他摸抚五兵表面一会儿,忽然想到,倘若人的武技也能像五兵这般变化,远近攻守和合一体,那可该有多好!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大妙,五兵能由弓作剑,由剑变盾,使用时尚且要操扳机簧器械。可人本身就像一副大机件,有身有臂,有手有脚,灵活度绝不是五兵可比。只是寻常人练艺不是单练拳脚,就是独练称手的兵器,久了虽然熟极而流,施用时终究缺乏本质上的变化,不能像五兵这般多变。倘若能按五兵的设想,以拳脚远攻,以肘膝近打,人体就仿佛是一具特大号的五兵,岂不就能面面俱到?
这想法就像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一般,令他手舞足蹈起来,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忽然手背上一抽,那道被老相师刺破的伤口隐隐生痛,令他心中凛然:「荆介啊荆介,你当真糊涂啦,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他登时冷静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在房里。
就听彝使者说:「您这趟真帮了本门一个大忙啦,门主知道后定然感激不尽。」
洪涛谦虚道:「彝使者哪的话,贵我两方一向交好,我们香烛铺的生意,一向受到贵门棺材行生意照顾,这趟帮忙也只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罢啦。」
彝使者嘿嘿一笑,冷道:「举手之劳?本门近月上天入地想找那三名逃囚,却怎也找不出来─堂主您举手就将他们找到了,怎能不令人佩服!」
洪涛笑说:「这都是一个巧字,敝帮有人撞见他们,若不是贵门早放出消息,敝帮纵使是地头蛇,也完全无法相帮啊?可见是贵门天助自助,符门主洪福齐天,哈哈!」
荆介这才晓得,原来洪姓肥汉是乐山城里的帮会人物,而这个帮会,大约是经营香烛铺生意,因此才与鬼棺门来往─他晓得鬼棺门在西南一带,一揽通包了大小城镇的棺材铺生意,而自己三人的消息,应该也是透过这层关系传出去的,则符荫对三人搜捕之殷,不问可知。
「符门主洪福齐天?嘿嘿嘿嘿!」彝使者笑得有点古怪。
听到这道怪笑声,洪涛打了个激灵,讪讪道:「使者,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使者指教。」
「说吧。」
「您之前告诉我,说那三人是符门主亟欲得到的人物,我帮前数日就发现他们,直到他们进了刘府,才肯定是那三人没错。本来刘府的赵承恩,早因赌资与本帮有纠葛,纵使咱们让他帮忙毒毙那头蠢狮子,只怕他也不敢不听,可您却三令五申不准,说只要治得那蠢狮无法走动,千万别治死他?难道符门主不想他死吗?」
彝使者冷冷一笑。
「还有符门主他到底甚么时候到啊?我与咱们帮主谈过,他想亲自见符门主一面,与门主话事呢。」
「他不能来。」彝使者阴阳怪气的睨着他,「谁告诉你符荫会来的?」
洪涛大惊,一方面是为符荫不来,自己于帮主不好交代,另一方面,这阴森的怪人居然直呼自己门主的名讳?「使者,你─」
彝使者眸光骤盛,一股阴气鼓荡至洪涛的脑门、背心,洪涛原来还挺燥热的脸,这时也都变凉了。「洪涛,你在金炉帮那么多年,和本门的几位使者也接触过不少吧?你可还记得他们?」
彝使者没头没脑问出这句,洪涛心眼再多,也猜不透他是甚么意思,忐忑说:「这几年乐山形势大好,我与贵使者也真接触许多趟啦─像黎使者、端木使者,从前都是常一块宴饮喝酒的─哪天彝使者有空,也请来我这喝两盅吧,在下作东。」
彝使者没理他,续问:「你可知黎江和端木婴,他们如今去哪了吗?」
「他们……他们不是调回贵门总坛了吗?」洪涛暗里惊疑不定,心想这两个人去哪,你怎么会来问我?
「总坛,哼哼,」彝使者嘴一撇,「如果这个世上真有鬼府,那么他们的确是回『总坛』去了。」
洪涛几乎站了起来,惊道:「甚么,你是说他们……他们都……」
彝使者到这才点头叹了口气,不再嘲讽。
「怎么会,他们一向都挺硬朗啊,难道是遇了强敌,莫非……莫非就是那头蠢狮?」
「哼,如果是死在强敌手里,那倒也还像条汉子,可偏偏他们死得都好冤哪!」彝使者咬紧臼齿,一掌拍在桌面上,那张桌子被他一拍,依他掌形陷了进去,连点声音都没出。「他两人在我门中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都被那喜怒无常的符荫,胡乱找个因由杀啦!─你知道吗,我鬼棺门这些年死在符荫手上的人,恐怕还远多于死在外人手中,再这样下去,没准哪天你连我都见不到啦,嘿!」
这一下情势逆转,原来荆介以为鬼棺门设计好一切,想和洪涛里应外合,却不料中间又另有一番变故!听这位彝使者说话,似乎鬼棺门里另有一股反对符荫的力量,悄悄在运作?他回想门中情况,符荫的确是刻薄寡恩之人,兼且又贪残好杀,如果真有人想反他,倒也不是甚么奇怪事。
「使者,你……你跟我说这些话是……是……」洪涛背脊生出一股凉意。
「我是甚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彝使者冷冷一笑。
「帮主,您老人家怎么来啦─」
楼下突然传来康安的喊声,声音嘹亮,显然有意提醒楼上。一把雄浑的嗓门吼道:「洪涛呢,叫他出来见我!」
这把声音音质老迈,并非刻意发吼,但吼声却震得人耳膜生痛,仿佛天生就有一把好喉咙。「叫洪涛出来!」老迈声音又叫。
屋子里的洪涛,仿佛非常忌惮这把声音,站起来时连桌子都碰歪了,忙说:「使者,咱们帮帮主到啦,我……我下去看看!」
彝使者也站了起来说:「我和你去。」
两人先后走出厢房,下了楼梯。荆介眼珠子一转,由二楼水簷倒翻出半个身子,从高处俯视楼下。正厅之中,一名粗壮豪迈的老人敞胸站着,双手插在腰际上。他一袭青衫短靠,裤管扎上绑腿,装束和荆介在门口遇到的人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他前襟的排扣连扣都不扣,露出一撮白茸茸的胸毛,老态中显得十二分精神。
那张红脸膛,与洪涛的红脸完全不一样,是一种血气畅旺的红色─就听他叫:「洪涛,你还不出来!」
洪涛踉踉跄跄的奔入正厅,进门时差点跌了一跤,半跪在老者面前说:「是岳父大人到啦,小婿有失远迎,请岳父大人恕罪!」
老人瞪他一眼,浓眉往外飞成两条斜线,还没说话,目光移到刚踏进正厅的彝使者身上,双目一亮说:「这位就是鬼棺门的使者?」
彝使者从未见过老人,趁机把老人上下看了一遍,暗赞此人豪迈,拱手说:「敝人彝纵天,向毕老帮主请安。」
老人拱手笑笑,瞪了洪涛一眼,脚尖虚踢道:「还不起来,跪在这里很好看吗?」
洪涛连忙从地上爬起,拉出一张太师椅说:「岳父大人,您怎么临时来啦,您请上坐。」
老人没入座,冷冷看着他说:「我不临时过来,怎会知晓你在搞甚么古怪?连鬼棺门有使者过来,都不通知我?再说这宅院是我买的,难道我不能来?」
洪涛困窘得不得了,赧笑说:「岳父大人爱说笑啦,您当然随时能来。」
老帮主看了看这间木楼,以及木楼里的家私摆设、花瓶挂饰等物,叹道:「自从淑青去后,这通宅院是愈发冷清啦,唉!」他的眼眶忽然有点泛红,「若非有事,我是不愿再过来的。」
洪涛顿时显露出悲戚,低头说:「是……淑青她……她……唉……」
老帮主不愿在外人面前掉泪,克制了一会儿,向彝纵天笑说:「使者,我这个女婿不懂礼数,你来了既没通知我,也没有好好款待,毕某实在惭愧。」他拱起筋骨浮凸的一双大手,「将来在符门主面前,还请使者别说我毕雄坏话,哈哈!」
彝纵天一直在观察他们翁婿间的互动,见毕雄客气,佯笑道:「不敢,其实彝某也才刚到,正想稍晚去向帮主请安,没想到帮主反倒先过来啦,彝某礼数不周,请帮主别怪。」
两个人你谦一句,我让一句,好片刻才切入正题,毕雄问:「使者,您这趟来可带了符门主甚么口讯?对我金炉帮有何指教吗?」
「说指教不敢当,我们门主常说,金炉帮的毕老帮主,是我鬼棺门在乐山一带最重要的盟友,两派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不知帮主以为然否?」
毕雄捋着花白的胡髯:「很对啊,我帮与贵门向来在生意上互通有无,近几年在西南各处,两家势头大好,这正是合则两利,毕某人怎会不同意?」
彝纵天轻轻一拨长发,若有深意的笑:「这是在生意上的合作,但是在其他方面呢?譬如说……武林中的名声?」
「武林名声?」毕雄惊讶的眨眼,瞟了低头的女婿一眼,问道:「使者说的是甚么武林名声?贵我两方,在西南武林一向被人贬为左道,本人对此虽然嗤之以鼻,但也从未想过要争甚么名声。」
彝纵天不屑道:「那些门派自命清高,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实在是占尽了天下便宜,充其量不过是家底丰厚,拳头比别人硬一些,哪来多么正派可言?帮主难道不觉得吗?」
「觉得甚么?觉得不公?」毕雄似乎有点好笑,「这世上不公的事多啦,又岂止是这一桩?我帮在乐山虽然人多势大,但该约束帮众的地方,也没少过,只是门众一多,有些人不知检点也是有的,但就此说我们是左道……嘿,没甚么道理啊。」
彝纵天对他的淡漠有些不以为然:「依我说,这不过是那些武林名门排挤人的托辞,西南武林三峰并峙─自然门、雁行门与元罡派─哪一方不是彼此勾心斗角,表面却还得维持着和谐?三方结盟打压各派,实在是无耻之尤─他们能结盟结派,咱们为甚么不能?」
「使者是说?」
「本门六姓早有定计,要结合西南左道势力,与这些假仁假义的门派正式决裂─合我鬼棺门、金炉帮、六盘洞与青衣帮等势力,反制西南诸门,就算不能压倒他们,至少也要与他们分庭抗礼,不再担这左道的恶名。」
毕雄听了怦然心动,他对金炉帮长年屈居左道,心里始终有疙瘩,这时听鬼棺门有此宏图擘划,不禁很有些向往。然而身为一帮之主,他一个决定往往牵涉到百千人的性命,不是他一人之事,到底此事可不可行,心中也颇有疑虑。
荆介在房簷上骇然,原来鬼棺门野心如此之大,图的不是一时一地,而是整个西南武林?以鬼棺门之险狡,又在暗里策划,没准真能把西南武林闹个天翻地覆?
毕雄说道:「贵门的想法毕某很感兴趣,但我身为帮主,有些话不能不问─贵门打算如何着落这些计画?」
彝纵天似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笑说:「首先当然是纠合群力,这一点本门早已在进行啦,贵帮若能加入,咱们统并西南左道之计就已大致实现─至于跨出的第一步,正好就着落在乐山!」
毕雄吃了一惊:「在咱们乐山?」
「是,自然门在乐山大举招徒,全没向贵帮打声招呼,既没有拜帖,也没人登门请示,显然不把贵帮放在眼里─帮主难道都不生气?」
毕雄暗想这件事你倒知之甚详,连自然门有没向我投拜帖,你都知道?他瞪了洪涛一眼,苦笑说:「自然门甚么门派,来乐山又怎会通知于我?不来挑我金炉帮,我已经万幸啦,嘿嘿。」
彝纵天哼哼冷笑:「他不来挑贵帮,咱们倒要去挑他!」
毕雄大惊说:「甚么,要挑自然门!─彝使者,你当真晓得西南诸门的实力吗?别的不说,光就自然门,别说我金炉帮挑之不了,就连贵门……贵门符门主武功虽强,但自然门可不是一般门派,几百年的基业啊,我以为……我以为……唉……」
「帮主是说,就连我鬼棺门也挑之不动?」
「不是挑不动,是不能挑,惹了自然门,等于惹了整个西南武林,谁挑得了啊?」
「我鬼棺门挑它不了,那么北武林呢,大燕朝百万雄师呢?」
毕雄整个人惊慑住,这条消息,已经远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他脸上连眉毛和胡髯都不再动作,仿佛停止了呼吸一般。
彝纵天轻声细语,像在对情人吐露情衷那般说道:「大燕朝南院统帅武律王,已然和本门联手,等拿下中土的天朝后,咱们每个人都能加官赐爵,拜将封侯,到时还怕那小小自然门吗?」他说著瞥了在场的几人一眼,掠过洪涛后,视线落在目瞪口呆的康安身上。「这件事机密之及,万万不能有消息走漏,毕帮主和洪堂主我是信得过的,至于其他人嘛,哼哼,哼哼。」
他暗红色的披肩无风自动,一股阴寒气劲,缓缓漫至康安身上。
康安的脸色本就鬼白,再被寒气一逼,简直是白里带着紫青色,血都不知跑哪去了?「彝……彝爷饶……饶……」他连一个「命」字都说不出。
荆介知道这是黑爪劲,没想到他不用使爪,也能将气劲逼出,这份功力可真不容小觑。
毕雄往前一跨,横臂拦在彝纵天与康安之间,筋肉纠结的臂膀,登时消化了黑爪劲。康安逃过死劫,砰一声仰坐在地上,老半天爬不起来。
彝纵天微退半步,暗惊这名老头竟能行若无事的挡下自己气劲,勉强笑说:「帮主勿怪,这件事机密之极─」
毕雄面无表情摇摇手,朝洪涛问:「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吗?」
洪涛一愕,畏颤颤的点头。
毕雄也点点头,向彝纵天道:「彝使者不必再说,请回吧。」
「甚么?」
「贵我两方合作之事就此作罢,彝使者请回吧。」
彝纵天还没说话,洪涛首先悲鸣起来,哀求道:「岳父大人,您可别─」
「你住口!」毕雄刹那间怒气爆发,指著洪涛詈骂:「你这贼厮鸟,我当初真是瞎了狗眼才招你作女婿,咱们金炉帮再没出息,好歹人人都是条汉子,这种卖祖求荣的鸟事,亏你也干得出来─你滚!从此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的手指著洪涛鼻子,显然气愤到了极点,话骂的虽然是洪涛,但彝纵天的脸上也不好看,等于当面被他骂了一般。
彝纵天哈哈干笑:「毕帮主,你是拿了朝廷甚么好处,还是受封甚么官啦,这么帮朝廷说话?你想这天下江山,本来就是有能者得而居之,当今大燕朝明君在位,贤王辅政,国富民强至于极点。反观天朝羸弱,君臣个个都逊于大燕朝远矣,难道形势还不够明朗吗?」
他见毕雄并不说话,还当自己说动他了,进一步说:「即便纯论武林之势,自十六年前中州一君无极老人仙逝后,五武林情势丕变,北疆倾天教以秀异之姿茁起,横扫北陆一十三州。圣教主澹台灭明武功绝世,又兼之雄图远略,隐然已成为五武林中的第一人。此刻他正匡助大燕朝南下,眼看不日便能攻破朔州,直擣天朝昊京,五武林中无人能与抗─这等武林大势,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是啊岳父,此乃不可抗拒之势啊。」洪涛几乎快哭了出来。
毕雄傻傻站在原地,仿佛痴了似的,朱楼外此时早已经洞黑一片,房梁上的风灯,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挂起,照亮他那张老脸。
他望着风灯里飘摇不定的烛火,好像在自己也在灯里飘摇不定。
「彝使者,我老毕是个粗人,平常只知道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许多事都没有你想的深远通透。」毕雄忽然说。
彝纵天听了暗喜,笑说:「帮主何出此言,能识大势者,才是真正的好汉,我彝某人─」
毕雄不让他说完,迳自接了下去:「正因我老毕是粗愚之人,对这些甚么天下大势,江湖小势的全然不感兴趣,我只想……只想……那句话叫甚么来着?对,今朝有酒今朝醉,闲来听听戏文,搂搂小娘,有余粮就舍些粥米,别的甚么出将入相,对我来说都是狗屁。」
「你─」
「所以你若想用形势说我,那你是对瞎子抛媚眼;你若想用财货诱我,我的财货这辈子也够了;你若想用武力威胁勒逼我,哼,哼哼,我老毕打架可从来没有怕过谁?贵门若执意要斗,请尽管放马过来,且看是谁先撂倒了谁!」他虎目陡然一张,透露出两点精光,「来者是客,我老毕绝非不懂待客之道,只不过话不投机半句多,就请彝使者今夜在此歇下,等明儿一早,立即离开我乐山县境,若迟至明天中午前仍未离开,哼哼,我们金炉帮几千帮众,可不是好惹的啊!」
他说著厉瞪了洪涛一眼,忍怒道:「你这贼厮鸟,看在淑青面上,我留你一条狗命,下次再有甚么风吹草动,我定要砍了你的脑袋!」说完,转身走出木楼,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
荆介简直快要欢呼出来,对这位粗鲁豪迈的老帮主,佩服到五体投地─这帮主有为有守,虽然帮声似乎不怎地高清,可是他无畏利诱,无畏威势,为人对得起天地良心,比他见过许多有名望的门派硬气多啦!
谁说左道之中没有好人?
「王八蛋!」彝纵天抓起厅中的圆桌,用力摔在墙壁上,怒气不息,举起一张太师椅,在空中一拆,将木头座椅拆成两爿。
洪涛见他双目红赤,一副很想找人来杀一杀的狠样,畏缩的退到墙边。他不敢惹彝纵天,彝纵天却瞄到了他,纵前一步勒住他的脖子,叫道:「你说一切都没问题,这就叫没问题!」他的手越勒越紧,洪涛肥蠢的颈项,快被他捏成一根软面了。
洪涛胀红脸,噎噎唔唔的恳求。
彝纵天又勒了他几把,见他就快要噎气,才终于松手,用力推他一把道:「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洪涛重重撞在墙壁上,跪倒在烂桌子和破椅子间,康安摊坐在他身旁,想伸手扶他,却又不敢。好半天后他才又能重新回气,嘴巴呼嘶、呼嘶的狂喘,「使者,我……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嘎声说。
彝纵天手一伸,好像还想上前勒他,洪涛主仆吓得二佛出世,不断往烂桌子里挤。彝纵天犹豫片刻,哼的放下手臂,左思右量,知道金炉帮有毕雄在的一天,自己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唯今之计,只有……
「洪堂主,」他不期然放缓声音,甚至连表情都放缓下来,「你在金炉帮,也有不少年了吧?」
洪涛见他和之前简直像换了一张脸皮似的,不由自主心中发毛。
「毕帮主垂垂老矣,膝下又无子息,将来金炉帮帮主的位置,想必会交到你的手中,对吧?」
平常若有人和洪涛谈起这个,奉承他一两句,他往往要高兴上半天。可如今这种情况,由彝纵天那对阴森冷漠的嘴唇里说将出来,却听得他周身都打起寒颤。「使者,我……我何德何能,您太抬举我哩。」
彝纵天眸子像一团燃烧中的鬼火一般,盯着他说:「难道你不想坐上帮主之位?」
「也……也不是,唉!」洪涛沮丧了一会儿,「我岳父不可能把位子交给我的。」
「怎么说?」
「您刚才也看到了,我岳父是怎么对我,金炉帮里人才济济,他又怎会传位给我?」
「但你不是他的女婿?而毕雄一生最爱的,不就是他那唯一的掌上明珠?」
洪涛叹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如今情况又不同哩……我的妻子已于半年前去世,自那以后,帮主对我……又是一番光景哩。」
彝纵天盯紧他,一个字一个字问:「我听说令妻性格刚烈,那时是生了一场怪病死的,病死后不久,你就又续了一房小妾,是吗?」他说到「怪病」这两个字时,刻意顿了一顿。
洪涛脸色骤变,惊骇无已的瞪着这名黑衣男子,数息后,像一颗僵硬的大石头一般苦笑:「甚么怪病,也就是特急的风寒罢啦,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使者,您打算今晚住哪儿,可要咱们帮您备一间房?」
彝纵天不让他转移话题,进一步追问:「听说毕帮主为了你续絃之事,和你闹得很不愉快,是吗?」
洪涛越听心中越惊,同时也真急了,叫道:「彝使者,您老是追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作甚?这些事再问一百趟,我们帮主也不会回心转意,您不如趁早歇下吧!」
「无关紧要?哼,在我看来却是至关重要!」彝纵天不再拐弯抹角,朗声说:「洪涛,还记得我一早跟你说过的话吗?我鬼棺门六姓,符彝山海端木黎,本就是轮流接作掌门,一代传换一代,照说上代由符姓的掌过门后,便该传交给我们姓彝的作掌门,可上一代掌门无道,硬是将掌门位传给儿子符荫,符荫此人武功虽高,但为人刻薄寡恩,门中没有几个人服他,这掌门之位,早就该换人坐一坐啦!」
他越说越是亢奋,厉目瞪着墙壁边的洪涛:「更生迭代,吐故纳新,才是万物生生不息之道─我鬼棺门如此,你金炉帮又何尝不是如此!洪涛,你若肯跟我合作,不但我能坐上鬼棺门门主之位,就连金炉帮帮主,又何愁不是你的囊中物?你怎么说!」
洪涛张大嘴巴。
彝纵天似乎是渴望之心甚殷,见他不答话,愤怒的往墙板上一抓,轰,抓出一个大洞,叫说:「成或不成,一句话!」
那堵墙虽然是木头造的,但墙板的质地极硬,这时破了一大块,木屑甚么的四处纷飞。洪涛惊心动魄,点头说:「成,成─使者您说甚么都成!」
彝纵天终于舒了一口气,带笑上前把洪涛拉了起来,顿了顿,又把康安也拉起来,拍拍他们肩膀:「既是如此,大家往后就是同道中人啦,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你们说对吗?」
洪涛满脸汗热的望了康安一眼,勉强微笑。
彝纵天出手如电,疾点往他们肩膀和胸口几处要穴,制住他们,跟着往怀中一摸,摸出两粒白白小小的密蜡药丸,捏开后,塞进他们嘴里。等到他们把东西都咽下,再也吐不出来之后,才拍打他们胸口,解了他们的制缚。
这一番变故突如其来,别说洪康两人大惊失色,就连楼外的荆介看了,也呆了一呆,全然不懂彝纵天的意思?
洪康两人齐叫:「使者,您这是─」
「别急,这只是权宜之计。我这两颗虫血丸,平时服了绝无害处,你二人只需时时记得咱们的约定,血虫就不会发作,等将来咱们坐上了派阀高位,我再帮你们化解血虫。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你二人妄念过多,不利于大事。」彝纵天说著笑了出来,「这还是我认可你们,才会用上一对血虫,你们若只是寻常的废料,我早就……嘿嘿!」
洪涛完全没有受他看重的喜悦,掐著喉咙说:「使者,我都说了一切听你,你怎么还─」
彝纵天戏谑的拍拍他的脸颊:「洪涛,你是想吃我的血虫,还是想让毕帮主晓得他女儿是怎么死的?嗯?」
洪涛听他又提起了这事,心中一寒,不敢再吭声了。
「放心,这件事咱们赢面极大─在咱们背后,可是有许多强而有力的后靠在啊,哈哈哈哈!」彝纵天的大笑在木楼里轰响不绝,笑了好一会,才收敛住,「好吧,我得先走啦,今晚的事就咱们几个人知道,我若发现你们走漏风声,哼!」
他横了两人一眼,转身就想离开。
洪涛叫住他说:「使者,那咱们……咱们这会儿该怎么做啊?」
彝纵天亮出温和的微笑:「我会再给你们指示。」说完,才真的离开了。
洪涛和康安站在桌翻椅倒的大厅内,茫然若有所失,两人对望了好久都没出声,突然洪涛猛甩康安一记耳光,愤怒道:「该死的东西,那个姓彝的怎会知道─知道我家的事?说,是不是你泄漏出去!」
康安今晚可真是倒大楣了,不但刚才差点被人宰了,好不容易活回来,又被喂了一条血虫。主子洪涛还能说是有得有失,自己却绝无半分好处,此刻挨了一巴掌,心里简直快崩溃了,哭道:「洪爷,我……我没泄漏甚么出去啊?」
「那他怎会知道那些,还如数家珍一般?」
「我真的不知道啊!」康安痛抹一把眼泪。
洪涛既担心自己肚里的血虫,又担心彝纵天从何得知自己妻子的事,两下交煎了好久,蓦地尖叫:「我叫你让黄三去杀那个相师,到底杀了没杀啊!那个死老头,不知怎地竟似晓得我毒杀婆娘的事,当真是见鬼了─黄三呢!」
「黄三还没回来,大概……大概还在找吧?」
荆介这才晓得老相师躲了几天的那个地痞,原来是这两人派出去的,说老相师揭破他的祕密,真是哪跟哪啊,全然是他自己心中有鬼。
洪涛苦恼的抓扯头发,胡乱拔下几根道:「难道是黄三走漏消息?─快,你快找人再去追那相师,连黄三一并杀了,千万别留下活口!」
「杀谁,杀黄三?」康安错愕。
洪涛显然失去常性,又愤怒甩了康安一个嘴巴:「你一定要我把话说两遍啊?我说杀了他们,就给我杀了他们,他们不死,你就得死!」
x x x
「这件事确实可虑,但你确定他们提到了北疆?」
当晚,刘府后院的客房之中,狂狮与荆介正在祕密商议。
「没错的大叔,那个姓彝的使者说,鬼棺门确实已和北疆的大燕朝有所勾结,意欲图谋中土。他还提到北疆一个……一个叫甚么五六王的?」荆介记不清那词汇。
「是武律王。」狂狮面色凝重说。
荆介有点发窘,又见狂狮眉毛压得低低的,仿佛心中有事委疑难断?他一心向武,对武林间的纷争不甚了了,只知道北疆大燕朝向来是中土一支仇敌,但几个武林间有甚瓜葛,他则一概不知。
「这件事很严重吗?」
狂狮瞅他一眼,双手握成了两个拳头,「小子,你了解当今的武林大势吗?」
荆介摇头。
狂狮从床板上缓缓坐起,不等荆介搀扶,自行移靠在床头边,「五武林的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除了西南武林外,其余北武林、东武林、中州武林和海南武林,长久以来都是以地域为界,彼此间虽无明显的界标,但是东、是北、是中州、是西南,各家各派都分得清清楚楚,那是绝不至于会有错,对吧?」
这点荆介倒也知晓:「是啊,像咱们西南武林,虽然和中州接壤,却一向不乐意中州武林的人来我西南境内,都说中州人蛮横霸道,素来瞧不起我们西南人,是这样吗?」
狂狮听了失笑:「中州武林蛮横霸道?我可也是中州人哪……」
「我不是说大叔。」荆介窘道。
狂狮不在意的摇摇手:「中州武林自诩为天朝正宗,若说多了几分傲气,那也是有的。然而武林中纷纷扰扰,向来与朝廷没甚么牵连。当今朝廷由谁当家,武林中人未必有何好处,这一点五武林人都知之甚详,百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唯独在二十年前,北疆大燕朝龙兴之后,五武林中的局势也随之起了变化。
「大燕朝乃北方戎族之后裔,骁勇善战,与天朝在边境不时有龃龉,所幸北方戎族支系复杂,彼此间也往往互有争杀。直到大燕朝明君蒲善在位,一匡北疆诸部族,势力大张之后,才与天朝正式决裂。」
「蒲善?」
「是啊,那是戎族的名字。」狂狮喃喃说:「北疆人一向勇武,北武林位于北疆境内,武功也以拙劲刚猛见长,初时还不明显,但大燕朝愈发壮盛后,北武林便全数投往大燕朝去啦。」
荆介轻噫一声:「投往大燕朝,这岂不是背叛了朝廷吗?」
「背叛朝廷?嘿,北武林大多本就与戎族很近,有些甚且就是戎族人,又有甚么叛不叛……只是这样一来,难免与其余武林渐行渐远啦。」他无言了一会儿,又说:「其余人倒也罢了,但北武林中有一支倾天教,其教教主武功盖世,出面襄助大燕朝,为蒲善整军经武,出谋划策,对天朝的威胁极大,后来更于十六年前,亲率大燕联军南下,要与天朝正面交锋。」
「倾天教教主?─就是那个澹甚么灭明吗?」
「不,不是澹台灭明,是澹台灭明的师父!十六年前,澹台灭明恐怕还只是个二三十岁的青年呢?只不过这样一来,可惊动了中土一位神仙般的传奇人物!」
荆介兴奋道:「哪一位传奇人物?」
狂狮疾挥一下手,要他别响,加倍倾听客房外的动态,见客房外阒无人声,小声说:「小子,咱们说话别太大声,当心隔墙有耳。」
荆介不解道:「这里是刘府,也要提防吗?」
狂狮哼哼笑了:「刘府归刘府,该提防的还是得提防点,你瞧,我的药不就被人动了手脚吗?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荆介听了默然。
「你听过『通天彻地生无极,鬼斧神工活鲁班』吗?」
荆介一愣,登时在脑海中省起这幅联句,详细的记不清了,七拼八凑后好像就是这几个字?活鲁班指的是鲁家的先祖鲁仲卿,而生无极是……?
「呀,是无极老人!」他忍不住脱口而呼,自觉太过大声,急忙掩嘴。
狂狮浑然没意识到他,瞇著双眼,眸光里充满崇敬,「是,是无极老人,神仙般的传奇人物……也只有这样的神人,才能教出这样的弟子……。
「无极老人乃是当时中土的第一人,五武林中冠绝一时的人物。江湖耆老都说,十六年前他以一人之力,在辛夷关外邀战倾天教主慕容美,盘关大战三昼夜,先败后胜,以半式绝地通天击碎了慕容美的元神,惨胜而归。」
「半式绝地通天?」
狂狮恍若未闻道:「当晚大燕联军匆匆退兵,可无极老人也受了极重的内伤,返归后半个月,他老人家就此仙逝啦。」
荆介轻呼一声。霎时间,房间里听不见其他声音。狂狮说了这一通话,额头上汗水都冒了出来,显得有些疲累。「大叔,你歇会儿,有甚么话明天再说。」荆介从床边站起来。
狂狮笑道:「死不了,才说了这会儿话。」他双掌在胸前打横托起,匀了一会儿气,缓缓将手放下,「我感觉自己体内的尸毒已去了十之八九,等完全逼出了毒性,功力大约可以恢复七成。」
荆介惊讶道:「大叔,你今天有进汤药吗?」
「汤药?发生了那种事,我哪还敢喝?天知道刘府还有没有别人会毒我?」狂狮不想把话岔开,按著荆介的肩膀,拍打床边:「你先坐下,我的话还没说完。」
荆介见他心意甚坚,只好又坐到床头。平常这个时候,鲁君婥都会向刘府讨来几碗甜汤茶水过来,与他们一块分享,可这会儿却没看到她人?「也不知鲁家小姐去了哪了,到现在还没回转?」荆介有点挂心。
「怎么,担心啦?」狂狮若有深意笑着。
荆介窘得捉耳挠腮。
狂狮收起笑意,喃喃说:「这女娃的祖父是鲁仲卿,和无极老人关系匪浅啊。」
「哦?」
「鲁仲卿与无极老人昔年是极好的知交,一长于武艺,一长于机关消息,经常有往有还,都是当年武林中顶尖的人物。」
荆介十分惊讶,没想到鲁君婥的祖父,和那位无极老人交情那么深,而自己和鲁君婥也有交情,这岂不是说,他和无极老人之间也有那么点「交情」存在?─想到这儿,他不禁有些洋洋得意。
狂狮哪知道他想甚么,自言自语说:「真要说来,这女娃的相貌还真有点像……但,是巧合吧?」
荆介也不明白他想甚么,好奇道:「大叔,无极老人奋身阻住了大燕联军,那北疆的兵劫是否就此化解呢?」
「化解了,但也可以说并未化解。」狂狮感慨道,「大燕朝退兵之后,有许多年都不敢再动,至于倾天教更是元气大伤,群龙无首了好多年。也是中土武林劫数难逃,这十数年来,倾天教又出了一位百世罕逢的武学奇才,据说武功之深湛,更在当年的慕容美之上。这人与大燕朝一拍即合,而大燕朝的武律王,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眼看两人又将重演一遍十六年前的兵灾─而这次中土,可没有另外一位无极老人啊!」
他忧心忡忡,突然抓住荆介的手:「不行,咱们不能坐视不管─小子你帮我个忙,明儿一早去找自然门主事之人,把鬼棺门阴谋都告诉他─不,先别提北疆的事,提了也没用,就告诉他说鬼棺门打算与西南左道联手对付他们,阻住了鬼棺门的策划,多少能稍稍遏止住北疆的气焰……这事……这事我得另想法子通知『他』才行!」
他一急,差点没从床板上滚下来,荆介连忙顶住他蠢重的身躯,极力安慰他道:「大叔你别急,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哧!」房间外突然发出笑声。
「甚么人!」狂狮紧张道。
客房的门一下打开,一道火红色人影窜了进来,笑道:「我回来哩,你们两人在这干嘛?」那道人影窈窕之极,脸蛋也端丽无方,眉心一点桃红色纵纹,似有若无带着笑意─
是鲁君婥。
狂狮和荆介几乎一整天没看见她人,这时骤然见到了,都有一种突兀感受!
「你们刚才叫叫嚷嚷吵甚么?荆介,怎么你换了套衣服啦?」
荆介之前为了跟踪,特意换了一套不扎眼的黑衣裤出去,没想到给她认了出来?「没……没……是啊,我……」他有点语无伦次。
狂狮悄悄按著荆介手背,要他别说话,笑说:「别说旁人,妳自己一天都去了哪啦,整天没见到妳,上街买东西去了?」
荆介古怪的看他一眼,不懂他是甚么意思。
鲁君婥左手往右后方背,右手往左后方背,齐齐一捞,像变戏法一般捞出一对黑铁色的双鞘短剑,手法俐落之极。那一双短剑,大小轻重就和她在鲁庄的红鞘双剑一个样,只除了颜色不同之外,连握柄的型制也几无二致。「这对剑是我让打铁铺打的,我指点他们好久,全依我那付对剑的样子,就只颜色差了一点,但也马马虎虎。」她言笑晏晏说。
狂狮和荆介对望一眼,没想到她出门一整天,就是为了打那一付对剑?
「我还去找了一个人,让他出城帮我办点事。」
荆介说:「谁?」
鲁君婥将双剑细细瞧了好几眼,珍而重之又缚回背上,白了荆介一眼:「不告诉你。」
狂狮语重心长说:「女娃儿,大叔不是在说妳,但咱们现下可不是来乐山游山玩水的,鬼棺门对咱们索求甚殷,此刻虽然没多大事,但妳就这么四处走逛,这可……」
「唉呀大叔,人家知道啦!」鲁君婥有些不耐烦,打断他说:「人家哪是去玩啊,人家是去打剑,为的是防身!再说,老相师也说我的相格逢凶化吉,不会真出事啦。」
荆介惊奇道:「老相师,妳去找老相师了?」
鲁君婥转头不看他,对空气说:「有人想找老相师麻烦,我让他出城避祸,顺便帮我办一点事,岂不一举两得。」
荆介大喜,暗想自己正担心洪涛一心想找老相师的麻烦,老相师这下出城了最好,等这阵风头过了,再回乐山。至于鲁君婥要老相师办甚么事,她怎都不肯说,只道:「别光说我,你们刚才在聊甚么那么起劲?」
荆介哂道:「我们聊的那位人物,妳肯定认识。」
「谁?」
荆介瞄了一眼狂狮,见他没甚么表示,便说:「我们在聊无极老人,聊他老人家当年的丰功伟绩。」
鲁君婥啊一声,双手掩住小半张脸,表情甚是惊讶。「你们聊无极老人?无极老人他……他……唉……」一会儿后点头说:「他老人家我的确认识,我不但认识他,还认识他徒弟呢。」
狂狮剧震,在床板上发出喀吱一声。
鲁君婥奇怪的瞅他一眼,续道:「中州的武林盟主南宫铁彦,是我爹的至交,更是无极老人的徒弟。」
「南宫铁彦?」狂狮不断咀嚼著这个名字,眼神十分迷惘,「他老人家还有另一名徒弟,妳认识吗?」
鲁君婥脸色突然窘红起来,不知道是羞赧,还是恼火,甚至是万分不屑?就听她嗔道:「狂狮大叔,你在说甚么呀,那人是武林中极恶的败类,当年……当年……呸,那种恶棍不提也罢!」
狂狮发愣说:「武林中……极恶的败类?」
「难道你不知道?无极老人一生中最大错误,就是教出那个败类,那人─唉,我真不愿提他的事─五武林中,又有谁不知道他那些恶事?好在他已经遭到报应啦,苍天有眼!」鲁君婥打从心底嫌恶说。
「妳胡说八道!」狂狮怒吼一声,把荆鲁两人都吓了一跳。他们两人不是没见过狂狮发火,这一路结伴逃亡,狂狮对鬼棺门恶徒早愤过不知多少英雄怒了,可这回发怒的对象,却扎扎实实冲著自己,那副发鬓戟张的恶相,着实吓到他们。
尤其鲁君婥,一路上狂狮都对她都十分客气,这么怒火撩天的,还是头一遭,而她也分外忍受不得这种气,大声说:「本来就是!我爹说那人恶极了,南宫叔叔也说他恶极了,我认识的每一位武林前辈、端方之士,全都说他罪大恶极,难道还会有错?你对我发甚么火啊!」
「我放妳的─」狂狮怒极,一句粗口差点没喷出来,好不容易哽住,却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了。
鲁君婥又叫:「我听说那人偷尽了天下武学,又骗尽天下女子,毁了无数对武林中的爱侣,终于惹得群雄激愤,天下共击之─若说这不是报应,甚么才是报应!」
「出去,妳给我出去─滚!」狂狮一拳捶向床板,居然把铺着一层厚被褥的床给捶出个大洞,威势极其惊人。
鲁君婥怒瞪他,眼眶像被雨淋过的浅池一般,泪珠泉涌而出,她头也不回的推开房门,冲出房外。
荆介呆望着房间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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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晨,荆介又换回一身轻简装束,扎好了腰带、缠臂、绑腿,来到隔壁院子鲁君婥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里没人回应。
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回应,他忍不住轻声说:「鲁小姐?」
里头不晓得是真没人,还是鲁君婥不理他,死活没人答腔。他搔了搔头皮说:「我要出门啦,大叔要我到县城里去,去找自然门的─」
「滚!」
鲁君婥怒叫一声,跟着门板砰的一下,似乎是一个枕头飞了过来。
荆介尴尬了一小会儿,小声说:「妳就别生气啦,大叔脾气是大了一点,但他其实─」
「我叫你滚!」鲁君婥不留情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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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在大街上问明了方向,往城北的「冲虚观」大步而去。
冲虚观是自然门在乐山县城的驻锡之所,观主人清慎道长,早年曾在自然门习武,武艺的成就虽不高,但却与门中好多师兄弟情谊甚深。他后来在乐山设观,自然而然成了自然门在此地的一个落脚处。
自然门此次在乐山招徒,早就传遍了乐山一带,甚至连西南武林南方诸路的武人,这次也来了不少。荆介之前也听人说过,知道自然门是西南武林的名门,私心非常向往,但听说这些名门正派,入室弟子若不是千中挑、万中选,就是各地的望族子弟。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偶尔在心中想想也就罢了,倒没真敢有拜师之举。
如今他居然有机会去自然门看看,虽然只是传个话,心里终究颇为兴奋。
走出城郊后,突然背后马啼声哒哒,有几匹骏马由官道尽头奔驰过来,马上的人喝道:「闪开,闪开,踩着踩伤了谁可不管啊!」
那条官道并不宽阔,除了荆介之外,还有三五名商旅慢悠悠走着,见到有马匹过来,纷纷叫道:「小心!」
几匹马奔得极快,蹄哒喀哒就冲到他们面前。荆介不动如山,在马匹临靠近他时才就马势让了一步,让马行经自己。当先一匹马风一般掠过他身边,反被他吓了一跳,往左前方耸跳几下,差点没把马主人摔下马背。
马主人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几岁,急切中一拍马鞍,足不动、腿不抬、腾身而起,跃落在后方马上。刚一落定,便即凌厉的瞪了荆介一眼。
荆介见他一身浅素色袍衣,扎头巾,背着一口十分平阔的铁剑,顾盼时双目凛然有威。事实上这一伙人个个都背枪挂剑,体态魁伟,不像是寻常马客。
几人见那匹马乱了,也不慌张,一人伸臂勒住那匹马的马缰,往自己马边一拽,那匹马滴溜溜随那人跑在一块儿,渐渐的也稳定下来。
一伙人停都没停,仍往官道的北方急赶而去,一会儿后不见人影。
荆介沿着岷江的江岸走,一路青翠,好不容易才找到冲虚道观。还没进观,就望见观门口挤了起码有三四十人,扰扰攘攘的朝观内探看。
他惊讶的走上前去,只见道观正门,是一座三开间的褚红色砖砌厚墙,正中央中门洞开,门楣上高挂著「冲虚观」一块直匾。直匾底下,几名知客道人拦住中门口,不让外边人进去。
人群中有人骂道:「为甚么不让咱们进去?刚才那几人,骑着马匹都能进去,却偏我们不让进去,岂有此理!」
知客道人模样惫懒,其中有一名发髻油腻,满脸都是胡髭的道人说:「那几人是犍为郡伍老爷子的家人,江湖中都有名声。伍家公子昨个一早就通过考校,今趟是来赴邀的─你们是吗?」
人群中那人一窒,抗辩说:「这几日自然门招徒,总不会只收有名声的人吧?既然是招徒,难道不该有教无类吗?」
胡髭道人嘿一声:「有教无类?那也要看您是不是那块料啊?人说不看今朝看明朝,那指的是少年人─您看看自己都几岁啦,还说甚么有教无类?来得及吗?」
那个人脸上一抹沧桑,是不怎地年轻,当即无话可说。旁边有几人叫道:「我们还年轻,总该可以进去吧?」
道人瞄了那几人一眼,个顶个都是年轻人没错,便说:「行啊,之前不已经说过,只要你们能在三才阵中通过两阵,就能入观进殿不是?你们要选哪两阵呢?」
荆介在一旁听了老半天,没想到进自然门还真麻烦,暗忖好在自己不是来拜师的。正想说明来意,忽听到「三才阵」这几个字,不免有些好奇。
几名年轻人登时哑了,跟着又有些恼窘,质疑道:「你不过是冲虚观里的知客道人,又不是自然门下,凭甚么你说怎样就是怎样?自然门当真定下了这规矩吗?还是你阳奉阴违,帮别人来排挤我们?」
这番质疑很快便收到效果,三四十名被拒之门外的,齐心协力道:「对对,这其中定然有鬼,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自然门的人!」
「门口是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是谁在扰乱本观的清静?」
冲虚观硕大的中门洞里,悠悠走出来几名道士,当先一人发鬓斑花,几绺白胡子里有三分是黑色的,在老态中显得精神。
「观主,您来啦?」众知客道人一起合掌。
门外众人见观主人到了,慑于冲虚观的令名,疏疏落落的闭嘴,彼此面面相觑。
老观主扫视众人一眼,说:「玉恒,门口甚么事那么吵?」
别看观主老归老,两只眼睛也泡鼓鼓的,眼袋中的眸光却着实精亮,扫过众人时,比较胆小的人头皮都麻利了一阵,不敢再胡乱喧譁。
胡髭道人恭敬道:「观主,这些人都是来拜师的,但不是年纪太大,就是通不过三才阵,这才在门口鼓譟不去。」
「谁……谁鼓譟不去啦……咱们是为了争一个理字!」某个躲在人堆里的人说。
老观主一瞥人群,找不到那个说话的人,负手笑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知客道人们一怔。
「开中门,将左右龙虎二门也一并打开,让他们进观。」老观主施施然说。
观门外几名知客,以及随观主巡视道观的几名道士,全都愣在当场,一时间把握不住观主的用意。在老观主一再催促下,才边抓头边把道观的三道门户全都打开。
「都进来吧。」老观主负手走进观内。
观门外三山五岳的好汉哪晓得他想干嘛,刚才还嚷着要进观,这时观门洞开了,知客道人也不拦阻了,他们反倒不敢贸然进去,窃窃私语说:「这牛鼻老道搞甚么,难道……难道他暗恼咱们吵闹,想诱咱们入观一网打尽?」
有人张口呸了一声:「你有甚么好一网打尽,人家动动手指,你就原地躺平啦─还一网打尽呢。」那个人满不在乎,大剌剌从道观大开的中门底下,一把抢进去。
其余人见他都没在怕了,自己又有甚么好怕,一股脑也挤进道观。剩下来最胆小的几人,犹豫了老半天,才后脚跟前脚的进去。
荆介本来就想入观,当然也随他们进去。
道观里颇开阔,离观门口最近的大殿也有四五十步之遥,大殿之后还有大殿,显然规模不止于此。这个应是前庭的大院落中,松柏峥嵘,沿着石头小径生长在左右,很有一股清幽的野逸。
大殿前方是一处相当空旷的广场,广场上铺着石板,石板上用石灰粉隔画出三个区块─最左边那个区块,架了一座高耸的立台,全由粗木竹管叠架上去,几乎有四五丈高。中间区块,放了四五座巨大的鼎镬,每一座都一人多高,铁沉铁沉,好似用生铁浇铸出来的一般。最右边的区块甚么都没有,白线里就站着两个人,一身月牙白色装束,眼神十分锐亮。
老观主带着众人来到广场,先向那两名月牙白的汉子合十,才悠悠回头:「玉恒,把规矩再对他们说说。」
胡髭道人来到石板中央,右手往三个大区块一比,说道:「怕你们有人刚才没听清楚,这会儿小道再说一遍─这个「三才阵」是专为你们所设,有人想入自然门,头一关就得先过这个三才阵。本来依自然门钧座的意思,是要三阵都通过了,才算过了头一关,可这几天来几乎没人能三阵都过,钧座思前量后,决定放宽标准,三阵里通过两阵便算过关─你们谁要先来?」
众人大部分早就知道三才阵的典故,而且也一再试过,却没人能过两阵,有几个人抱怨:「这三才阵设那么难,一阵考校人轻功,一阵考校人臂力,最后一阵更离谱,一次要对上两名自然门的高手,还要撑过二十招─咱们若真有那么高明,还来拜师干嘛,太难啦!」
大多数人都同声附和。
胡髭道人咧笑:「各位好汉,你们当自然门今趟是来挑砍柴扫地的厮役,人人都能入选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自然门乃西南武林第一名门,每天想入山拜师的,多如天上的繁星,说白了又岂有出山招徒的必要?今趟来到咱们乐山,那是门里尊长体念我西南各路地偏路远,等闲没有机会习武,纵有机会,也只能习到那末流武学,极不利于我西南武林发扬光大。可惜人力犹有时穷,自然门再有心,也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位想入门的人哪,考校还是必要的,这是为了择其优者而教之,不是为了刁难人。」
他这番话虽然不能让每个人都心服,但喧喧扰扰之声,终究是小了不少。荆介心中想道:「原来自然门招徒的立意如此良善,那倒真让人佩服了。」
道人见大部分人都安静下来,朗声说:「可有人愿意接受考校?」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几名之前才赶到的青年,没经历过这三个阵仗,兴致勃勃的挽袖说:「有点意思,我来闯闯这三才阵!」
道人上下瞧了几名青年一眼,一个个脚步浮虚,实在看不出有何惊人艺业?他不为意说:「几位少侠要闯哪两阵?」
一个身型最痴肥的青年,看到左边的高台,讪笑说:「这台子可真高啊─怎么样才算过关,赤脚爬上去成吗?」
背后的人都大笑起来,有个人叫:「胖子,光脚爬上去能成的话,咱们早就上去啦,还晾在这陪你干嘛?─你得凭轻功纵上去!」
那胖子吓了一跳,退后三五步说:「纵上去?开玩笑吧,这台子起码有五丈高吧?」
「是四丈七尺三寸高。」胡髭道人笑道,「这是三才阵里的『天字关』─普通练提纵术的,能跃上这份高度,没个五七年苦工是办不到的。」
荆介抬头看了看高台,晓得提纵术是自己的弱项,也不知自己是否跃得上?他想了片刻,哑然失笑─自己又不是要来拜师,有甚么好细究的!他从人堆中走出来,想和那知客道人说话,一名年轻人道:「我能跃上这座高台!」
那人一身劲装短靠,脚上的靴子油得发亮,从人丛中蹿到竹台前一跃,身形如鹞鹰一般拔起,姿态颇为潇洒。
「好!」众人都不是外行,见青年在提纵术上果然有两手,纷纷报以采声。
青年纵了三四丈高,身形一窒,眼看就要掉下竹台,极快的出掌在竹台竖起的竹管上一拍,想藉力再往上跃。
底下人看了都哎呀一声,纷纷在心里暗骂,骂的不是青年,而是自己:「真蠢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在竹管上借力,岂不就上去了吗?─那牛鼻子又没说不许人借力?」
他们自怨自艾没两口气,就见青年啊一声,咕咚从竹架上掉下来,摔落在地上。
「竹管上有油!」青年摊开手掌大骂。
旁观者这才晓得原来整座竹台都被涂了油脂─至少最上面一半被涂了油脂─滑不溜手的,难怪老道们根本不怕。
有些人想:「这些贼牛鼻老道真诈。」
另一些人却想:「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没上了他们的当,否则,哼,哼哼。」仿佛他早有预见似的。
那个最先出来的胖子,眼看是跃上不去了,来到中央那区的大铁鼎边,扎马步,抹了把唾沫,虎吼一声将铁鼎抱住,口中喝道:「起!」
他的力气似乎挺大,铁鼎微微摇晃一下,有了点动静。
「胖子加油!」旁观的闲人鼓励道。
「抬起铁鼎后,得沿着石灰白线走上一匝,才算过了地字关。」胡髭道人提醒他说。
最右边两名自然门汉子,见胖子举鼎举得脸红脖子粗,而鼎的三支脚却只抬起了一支,相识一笑,轻松的抱着胸口看他。全场人都在为胖子加油,也不知胖子听进去没,蒜头鼻高耸,脖子涨得像只癞虾蟆似的,但皮可全都是红的,两只眼球外凸。
荆介趁这时候,悄悄走到知客道人面前,拱手说:「这位道长,请问自然门的尊长在否,小可有一事想传达。」
胡髭道人愣了一下,往两边下垂的眼皮眨了眨,怪道:「你是哪位?」
「我……小可姓荆。」
「你有甚么事想传达?」
荆介大感为难,鬼棺门之事,绝不适宜在这里明说,狂狮大叔千交代万交代,要他务必将此事亲自转给自然门尊长,而不是随便甚么人。他只好含糊说:「这件事与西南武林的兴衰……不,与整个中土的兴衰都有关系,十分要紧,等见到自然门尊长后,我就会说的。」
「噗哈哈哈!」道人蓦地大笑起来,抚摸大肚腩,唾沫差点没喷到荆介脸上,「你这小子,这趟话是我近几天听过最有意思的话啦─与中土的兴衰都有关系?噗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伸袖抹去一把,肩膀发颤,「甚么事与整个中土的兴衰有关?让我想想?莫非北疆大燕朝举兵南下,行将灭了各武林不成?」
荆介一愣,暗想还真被这名道人给猜中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时广场上「噗哇」一声,那名胖子力不能胜,铁鼎没举起来,自己反倒受了重伤,鲜血从口鼻中狂涌而出。
众人惊呼声连连,本来已走出广场外的老观主,这时犹如一道疾电般蹿了回来,飞快点住胖子几个穴道。胖子摀住口鼻,虚软的跪在广场上,趴靠在铁鼎旁边。
众人都涌上去关切胖子的伤势。
胡髭道人远远一看,见胖子似乎伤得不轻,对荆介说:「小子,别想这些旁门左道啦,是汉子就堂堂正正的过了这关,抬头挺胸做人─懂吗?」
荆介冤枉道:「我不是─」
「好啦,等你过了关再说吧。」道人不耐烦挥挥肥大的袖子,疾步走入广场。
广场上老观主扶起胖子,将右掌贴在胖子背心,默运了一会儿玄功。胖子的脸颊由红转白,渐渐有了些血色,脑袋上几缕白烟,将他的虚汗蒸发出去。良久后,老观主才收回手掌,淡定道:「没事啦,待会儿起来走走活动活动,将胸口的瘀血化开,再回去歇息两天。」
胖子睁开小眼,虚弱的朝老观主看望,半天说不出话。老观主摇摇手,要他别响。
「唉,怎么来的老是这样的人,乐山县没人了吗?」
所有人一愣,只见广场最右边的自然门门人抱胸而笑,下半身犹如一枚酸枣钉一般,钉站在石板上,其势有若古松。
「话也不能这么说,至少前几日有几个人不错,今天就差了一点。」另一名硕壮男子,眼神如刀锋一般扫过众人,一双眼珠亮得出奇。
两人出言不逊,听得老观主在一旁暗皱眉头,暗忖这两名师姪年轻气傲,又不知要惹出甚么乱子。
果然人群中有几名脾气大的,站出来说:「你们刚才说甚么?」
两名自然门人相识一笑,前面那人个子较矮,下巴也较一般人短,笑起来有一股孩子相,圆圆的脸颊上甚至带有笑涡。「我们只是实话实说,你不必生气。」
他叫人不必生气,可那副轻漫样却让人根本无法不生气,一名大个子怒道:「实话实说?你们实话实说甚么啦?分明是瞧不起我们乐山人,自然门了不起吗?」
孩子气的男人耸耸肩膀,似乎不想与他一般见识,朝后方同伴说:「师弟,我都说了今天不会有人,你还不信,都最后一天喽。」他慢悠悠转身想走回去。
大个子虎吼一声,张臂上前想拦住他,忽然眼前飙风骤起,孩子气男人倒纵回来扣住他的咽喉,快得像风一样。
这时的孩子气男人,脸上的笑容全没了,眉心有一股煞气涌现。大个子呼吸一窒,只觉得脑袋里的血液不知都流到哪去了,几乎快晕死过去。
「钟贤姪,快放手吧。」老观主按住孩子气男人的手腕。
钟姓男子横了老观主一眼,迟疑片刻,手指一根一根松开。
大个子波一声吐出一口浊气,一时间竟站立不住,往后方跌坐下去。
几名同伴立时抢过来扶他。
钟姓男子恢复常态,对老观主礼貌性的一揖,拍拍师弟的肩膀:「师弟,走吧,咱们回后殿去吧。」
他的师弟一愣,有些不解的望着他,胡髭道人叫住他说:「钟师兄、杨师兄,此刻前殿还在较艺,两位可别忙着回去呢。」
钟姓男子目光徐徐掠过广场上三四十人,蔑笑道:「还需要等吗?这些人连一关都过不了?玉恒师兄,请你等有人过了关后,再来通知我们吧……只是我看机会不大啊。」他一边笑,一边摇头。
众人都气炸了,可偏偏他说的不错,众人里是没人能跃上那高台,也没人能举起重鼎,各人心里都很是恼恨惭愧。
「起!」
广场上众人背后,惊天霹雳响起一道吼声,只见后方一名青年,奋力扛起重鼎,一步一步绕着石灰白线行走。
他们呆看着那名青年,见他年纪不大,身材也不如何高壮拔硕,偏生一双手臂竟能扛起重鼎,还安步当车的走着!
青年人脸色巽红,青筋从手臂和额头上涌冒出来,显然是纯凭气力扛的,稳步走满一匝后,轰一声把重鼎放下,震得满广场都在隐隐摇撼。
一群人鸦雀无声,半晌后有人嚷道:「这小子扛起巨鼎了!」嚷开的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在嚷喊:「这小子扛起巨鼎了!这小子扛起巨鼎了!」嚷喊声之大,连远处大殿里的道士们都跑出来偷看。
老观主又是欣慰、又是惊讶,原先安排三才阵时,举鼎这一关只是备而不用。事实上之前闯过三才阵的那几名英才,全都是先过了提纵术那关,才闯过双人联手这关,能扛鼎过关的,都是些身负神力的巨汉,可这些人灵活度太差,在联手这关个个被打得极惨,没一个人能连过两关。
三才阵的安排,实际上是在考校纵跃、力量以及敏捷度,三者中能具备两者,已经算是不可多得的英才了,能三者兼具的,更可说是绝无仅有。
「希望这少年能再过一关。」老观主心中忖道。
大胡子知客道人瞪大眼球,全然不信这个刚才还想「走后门」的少年,竟然能通过一关!
他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老观主轻轻咳嗽,他才醒了过来,唱喝道:「这位……这位荆公子过了地字关啦,只要再过一关,便算通过三才阵─这位公子,你第二关想闯那个?」他指著高台和两名自然门门徒。
荆介审时度势,知道想进后殿非得再闯过一关不可,暗想自己轻功差了一点,只能选联手那关─他一方面想见自然门尊长,另一方面,也真想试试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到底有多少长进?跃跃欲试说:「道长,我想闯联手那关。」
两名自然门人面面相觑,瞇眼瞧着这名最多二十不到的清俊少年,一脸兴奋样,好像挺期待后续似的。两人轻蔑中都带点好笑,暗想这人是否乐过头啦,不过臂力大了一点,就以为能技压全场?
他们把守这关时,受了钧座的交代,务必要担负起选汰良莠的责任。如果是年轻的良才,不妨在过招时稍让一下,给对方登堂入室的机会;如果是心术不正的高手,那自然是非淘汰不可。如今这名少年,瞧模样倒是好资质的,但这副表情着实让人生气。
两人互望一眼,都晓得了对方的心意。
钟姓男子露出笑容,手一翻,向荆介勾了一勾:「英雄出少年,如此便请上来过招吧。」
他这般手势可以说颇不客气,荆介虽然没怎么发火,背后一群人却都火了,嚷道:「人说自然门是名门大派,门里多么好修养,我看也不过如此!」
「谁说不是,好在咱们有幸不得其门而入,省得受他们这等鸟气!」
更多人帮荆介加油:「小兄弟,上啊,打他们一个七窍生烟!」
钟姓男子全不理会,和师弟同时踢起袍尾,探手接住,往背后的腰带上用力一扎。这几下动作既整齐又美观,颇收慑人之功。
荆介有点畏怯的走进石灰圈内。
胡髭道人再次报唱:「荆公子第二关开始,由自然门的钟献瑞师兄,杨致和师兄把关,过关的条件是,在钟杨两位师兄联手下撑过二十招,既不倒地,亦不离开圈外,便算叩关成功!」
荆介在石灰圈里暗自琢磨,觉得有一事不明,追问道:「道长,请问若这两位倒地或离开白圈,是否也算过关?」
胡髭道人一愕,没想到有人会问这个问题。众人哈哈大笑,起哄道:「小兄弟有种,你若打得他们趴下了,那自然也算过关!」
荆介原想问得清楚一点,却没想到这样一来,得罪人更大了─钟献瑞仰天一声长啸,沉肩降肘扎起弓箭步,冷肃说:「打倒我们自然算你过关─进招吧!」
他的师弟杨致和微退半步,两只手一前一后,左掌在上,右掌在下,一言不发的蓄势。
这会儿人人都看出来了,这两人并不是闹著玩的,这等认真表情,恐怕与敌对决也不过如此。除了一些人显然是想起哄,其余人都有点为荆介担心。
「几位贤姪小友,切记点到为止啊!」老观主连忙提醒他们。
钟献瑞咧笑,看都不看老观主一眼,两眼平视荆介。
荆介见两人这般威势,不敢怠慢,左拳在胸口微屈,另一只拳头平举向右,是为「龙象拳」的进手式。
钟献瑞前脚踏地,在石板地上发出磅一大声,闪电般窜前几尺,跟着吐气开声,在荆介脸前咄的一吼,攻出一拳,旋即又呔的一叫,又攻出一拳,每一吼叫都像雷霆般爆炸开,拳势之猛,更是与吼叫声配合得丝丝入扣,犹如狂风中夹带雷电。
「风雷十七击?钟贤姪!」老观主没料他一上来就是这项绝技,这哪是与后辈过招,简直是生死拚搏了!
一旁的杨致和似乎也晓得厉害,这时并不上前夹攻,任师兄施展招数。
荆介身在场上,最能深切体认到钟献瑞拳势之猛,吼喝之威,仿佛刚才还是风和日丽,天顶上一朵云彩都没有,转瞬间便风云变色,风雨雷电交相轰来。他一下子慌了,先退两步,又退两步,闪躲过对方猛拳,等他想再退后时,却发现脚已快踩着了石灰白线,退无可退。
旁观者吓了一跳,心想自然门那矮小斯文的钟姓男子,明明就不很硕壮,使出来的拳招居然刚猛如厮,倘若是自己身在场中,非得认输投降不可─看来这小子要糟!
哪知场上钟献瑞惊呼一声,两条人影交错而过,等再定下来时,荆介已躲过了钟献瑞的攻势,重新站回到场中央。钟献瑞满脸错愕的看着自己的左手,拳背上有五条爪痕,甚至流出了一些血来。
「你……你这是甚么武功?」他惊讶道。
荆介心中惴惴,知道自己在情急下,使出了最熟悉的鬼棺门武学。他先以傀儡步绕开钟献瑞攻势,又使出黑爪劲,抓伤了钟献瑞的拳背。可狂狮大叔千交代万交代,要他别再施展这些邪门武招,免得日后越发无法抽离,同时也让人认出他来。
他虽然晓得不妥,但施展了终究是收不回来。
「好!小兄弟胜了一招啦!」旁观众人齐喊。
钟献瑞原想一上来便施狠招,几招内打趴这小子,让他没脸做人,哪想到这小子邪门得紧,居然另有奇招应变,看来自己实在太过轻敌。
「姓钟的,亏你还是把关人,这么不济怎么帮自然门把关?还是开中门让大伙都入门去吧!」一名闲汉纵声大笑。
钟献瑞奇窘,怒瞪人堆里闲汉一眼,跨步进招说:「师弟,一起上!」
他晓得荆介不容小觑,这次出手,已不像刚才那么莽撞,每招每式都只使出七成力,留下三成防备,不让荆介再出怪招。
这一来可苦了荆介了。只见对方进手时法度严谨,招招绵密无俦,找不着半分拳法上的破绽。有时一拳攻来,拳到一半却留力不发,让他横臂格了个空;有时同样一拳,却一力刚猛透底,攻得他措手不及。尤其另一名好手也抢攻过来,虽说出手时还有些顾忌,不愿真个以二打一,但也已对他形成了空前的压力。
这两个人一个使拳、一个使掌;一个刚猛、一个阴柔。身法与招式上默契十足,实在是极好的联手搭档。他的龙象拳威力虽大,无奈对方脚步轻灵,怎么也打不到对方。
他这才晓得自己与这些名门子弟的差距。若纯比气力拳劲,他自认不会输给这两个人,但一招与一招间该怎么搭配,后续有哪些变化,这些精微到极处的关键,却不是单靠他自身的领悟力能参透的。
光靠狂狮数日点拨,毕竟是力有未逮。
自己终究无法成材吗?他一边招架,一边苦叹,钟献瑞一拳重重击在他腰间,痛得他弯下腰。
他的拳势虽然力道猛恶,可对方都不是初哥,总是不与他拳力交接,只施展轻功在附近走绕。
那个杨致和还好点,不大怎么凶狠对他,可钟献瑞就狠辣多了,只要逮著机会,照他身上就是拳脚交击,伤了他胸背好几处地方。他闷叫一声,左肩又给钟献瑞击中,正想返身追击,对方却远远避开,不与他正面交手。
旁观者都看不下去,纷叫道:「姓钟的,有种与小兄弟单独对放,两个人联手不算好汉!」
「是啊,不是说二十招吗,都几招啦现在?」
钟献瑞狞笑说:「刚好满十招!」随即又上前猛攻。
旁观者叫叫嚷嚷,荆介耳朵里却听不见半点声音,全副意念都集中在两名对手身上,只觉得这两人拳掌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人主攻,另一人负责扰敌,轻功俱都极好,叫自己追击不到。突然当一声响,他的小腹又受了一记重拳,然而击打他的钟献瑞却龇牙咧嘴退开,不断揉搓手背。
他愣了半刻,才想起怀中藏着五兵,这一拳刚好打在五兵上。想到五兵,也不知这里能否施展兵刃?见两人都空着手,大概是不能?然而这件事却给他一丝启发,之前他就想过人体若能彷效五兵,能及远,能攻近,威力肯定不小?
想着想着,杨致和一掌袭来,想切他右肩膀。他格挡不及,想躲又躲不开,正想咬牙硬挨这一掌,忽地想起五兵的护臂,肩膀就势一低,绕过对方手掌,用肩头朝他手臂上一顶。
杨致和愣了下,没见过有人拿肩头当武器的,一下子被他撞开。荆介又一个肩膀过去,逼得他往后一跃。
钟献瑞怪叫:「师弟,你干嘛不攻?」
荆介大喜,暗想这等临机应变实在很合自己脾胃,干脆龙象拳也不使了,双手自然而然垂在身边。
钟献瑞双拳化做龙形盘蜒而去,攻往荆介胸口。荆介不挡不格,等到他双拳用老,堪堪离自己胸口还有半尺之时,双手才在胸前一合一错,以肘臂错开他双拳,一个头锤过去。
钟献瑞这辈子没见过那么怪的打法,又是肘臂又是头锤,偏生来势又那么凌厉。他手被荆介一分,中门大开,头锤重重撞个自己满怀,痛得他连退六七步,差点没退出石灰线外。
荆介见头锤建功,忖道:「我用双拳追击,他们总不愿和我硬撼,但我化攻为守,再转守为攻,他们反倒招架不住,这岂不正是我这人体大五兵的奇妙变化?」他越想越觉得有趣,上前向钟献瑞道:「再来!」
钟献瑞一股莫名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仿佛对方才是名门子弟,而自己是受他玩弄的可怜虫一般?「臭小子你少卖狂!」他左拳钻右拳崩,在空中发出霹雳一般的快速击打声,交互往荆介逼去。
荆介稳住心神,在他双拳快击打到自己身上时,往左转了半圈,背对着钟献瑞,用肩胛骨一顶。这一记肩胛骨怪招在场恐怕谁也没见过,好端端谁肯将背后卖给敌人?然而也正因为如此,钟献瑞想都没想到,居然被他肩胛骨顶开,还没回神,荆介起脚反踢中他的腰际,痛得他远远退开。
「师兄!」杨致和连忙接住他。
钟献瑞气极了,用力推开杨致和,咬牙还想再上,忽然眼前横插入一道青色人影,阻住了他的动向,「钟贤姪,够啦。」那人沉声说。
冲虚观主见他打出了真火,跃进场中制止。钟献瑞一怔,十根手指一根根握紧,忍气片刻,又一根根的松开,低头不语。
老观主回头对荆介说:「荆小兄,你过关啦。」
荆介愣了片刻,本身倒没有特别高兴,广场上的人却好像自己亲自过关似的,发出了如雷的采声,不断拍手叫好,惹得大殿里的道人又探出头来偷看。
这时,大殿极远处传来了一叠撞钟声,好像在报讯一般,响了十几来下。老观主扬眉说:「小兄弟,快随钟声赶到后方的玄武殿去─自然门收徒就要结束啦!」
荆介暗想可别弄假成真,自己只是来报信,不是真的想要拜师,他窘道:「老道长,我……其实我……」
钟声又响了几下,回荡在整片冲虚观内,老观主挥手断喝:「先别说那么多,快去,钟声一停就没机会啦!」
众人仿佛都成了他的知交至友似的,纷纷催促道:「小荆,听到了吗,机会难得,你可要为咱们争一口气啊!快去吧!」
连那个杨致和都说:「荆小兄,我瞧你挺有潜质,快去后殿见钧座吧!」
荆介拗不过众口,心想还是先见了自然门的钧座再说,于是朝众人报拳拱手,提气往大殿后方奔去。
冲虚观占地疏阔,一座大殿勾连着一座,好在钟声在道观里仍然响彻不绝。他随钟声逢院过院,遇殿过殿,渐渐奔到了道观最僻静的后方。
一座苍青色大殿矗立在眼前,大殿外的门楣高处,高挂著三个篆刻的「玄武殿」竖匾,金色字青色衬底,在朝阳底下融融放光。
古朴沉郁的钟声,从大殿内进悠悠传来─看来就是这儿了。
荆介在这座五开间的恢弘大殿门口,犹豫了好几个钟次,硬著头皮走进去。
大殿内宽敞幽静,红烛火在两旁的烛台支架上缓缓燃烧,照得殿内澄黄一片。大殿中的神龛,有一尊玄武大帝的塑像,一只脚踩着蟒蛇,一只脚踩着灵龟,凛然有威的俯视众生。
神龛之前,有三名男女闭目安坐,右边那人是名女性,似乎有点年纪了,但坐在椅子上的身段却依然姣好,脸上戴一条暗青色面巾。左边的两名男子,都是四五十来岁年纪,上首那人面白无须,手握一把文士用的折扇。下首那人骨骼粗横,不像同伴那么风雅,脸上赫然有一条纵疤。
三人之下,有四名青年悠悠站立,其中有两名是男性,两名是女性,姿态或挺拔或秀逸,精气神形俱都充足。
荆介踏进大殿后,愣愣望着这一群人好久,不晓得该对谁说话才好。
这时钟声已然戛然止住。
坐着的三人,眼皮同时睁开,大殿里一瞬间像是多了六盏蜡烛似的,油润晶亮之至。「时辰到了?」右边的女性说。
「看来是的,欸。」文士模样的男人叹道。
「就只有这几人通过考校?」刀疤汉子有些失望,从左手边第一名青年,看到右手边最后一名少女,眉头蹙紧,跟着伸长颈子问:「小子,你也是这趟过关的人?」他问的是站在门口的荆介。
荆介抓抓脑袋,不晓得该怎么答他才好。
几名青年男女都回过头去,最左边的那个,身材最是高大挺拔,见了他一愣:「是你!」
那名高大青年,原来就是今早在城郊官道上,与荆介有一马之争的那名青年─怎么他也是来拜师的?
青年又惊又愕,又像是余怒未消,然而身在大殿中,也只能对荆介怒目相对。他右边也是一名青年,再右边则是一名绿衣裳的少女,长得和青年有点像,高鼻梁大眼睛,不知是青年的姊姊还是妹妹?
这一对人儿也是荆介见过的,是在县城里某间客栈,这对姊弟或兄妹出客栈时恰好见过两眼,好像是姓袁还是甚么?
最右边的少女他就真的没见过了,个头娇娇小小,脸蛋圆润可亲,雪白的肌肤被一身黑霓裳一衬,越发显得晶莹剔透。他虽然没见过少女,但少女却似乎见过他,一双妙目不断在他身上溜转,仿佛对他颇感兴趣。
「小子,我问你是否也过关了?」疤脸汉的脾气似乎不好。
「……算是吧。」荆介只好应他一声。
「天意如此,今趟来乐山招徒,本想能多找到些良质美才,岂料人数竟如此之少,倒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中年文士忧心忡忡说。
「周师兄,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事勉强不得。」戴面巾的女人轻叹一声,音质柔和好听极了。
「但只招到五个人,数目是否太少了点?」疤脸汉咕哝说。
荆介听他们对话,觉得他们对这趟招徒似乎颇有盼头,然而设了这么难的关阵,还希望能多招到人,这岂不是有点自相矛盾?
「五个人便五个人吧,咱们尽力而为就是。」
站在殿前方的青年男女,都有点丈二金刚摸不著脑袋,互相望了一眼,袁姓青年说:「三位钧座,我们……?」
疤脸汉摇手说:「你就是巴东袁阀主的公子袁剑声?旁边那位是你姊姊还是妹妹,叫……叫袁……袁甚么来着?」
「我是他姊姊袁剑舞。」旁边的绿裳少女,脸蛋略红说。
「你呢,你就是伍老爷子的二儿子伍维扬?」他又问那高大青年。
伍维扬双拳一抱,精神壮旺的大声答道:「回这位钧座的话,小可正是!」
「不错,嗓门倒挺大的。」疤脸汉喃喃说。
最右边娇小少女噗嗤一笑,似乎被他给逗乐了。伍维扬见有人在笑,脸上奇窘,不由得讷讷低下头去。
疤脸汉问道:「小姑娘,妳叫甚么名字?有甚么好笑吗?」
娇小少女抿著嘴说:「我叫符彩彤,我也不知道有甚么好笑,想笑就笑喽。」
大殿上几名男女,在自然门三位尊长面前,无不显得戒慎恐惧,就怕出了一星半点岔子,让自己的拜师功亏一篑。偏偏这名少女蛮不在乎,说话也随意得很,仿佛这趟师能不能拜成,她并非很在意。
疤脸汉惊奇的望了少女几眼,暗自纳罕,又问荆介说:「小子,你又叫甚么名字?」
「我……我叫荆介。」荆介畏首畏尾说,「但我不是来拜师的。」
「你说甚么!」疤脸汉几乎没站起来,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问:「你刚才说甚么,你不是来拜师的─那你又说闯过了关阵?」
荆介更窘了,搓著十只手指头说:「我是闯过了三才阵,但,但我不是来拜师的。」
「岂有此理!」疤脸汉重击座椅把手,发出啪一大响,「小子,你闯了关阵但不想拜师─你是来这搅局的是不!」
中年文士诧异的睇了荆介几眼,见他聪明内蕴,姿容隽秀,诚恳中透著几分老实,颇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忍不住问说:「你不想拜师又为何要闯阵,还跑来这间玄武大殿?」
荆介暗想自己也不愿意啊,还不是那名知客道人不放他进来?「这是一场误会,我来这不是为了拜师……我……我是……」
面巾女似乎在这三个人里地位最尊,话虽然说的不多,但在说话之时,其他两人都不敢打岔。就听她说:「少年,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我是前来报信的。」荆介嚅声说。
自然门三个人都愣住,暗想少年是来报信的,报甚么信?一名少年有甚么信可报?这样一来,好不容易招到的徒弟,登时由五人变成四人,口采之差,简直就就像一场笑话。
面巾女脾气甚好,也不着恼,淡淡说:「你来报甚么信?」
荆介刚想说,猛见到大殿上几名青年都在听他说话,不免有些犹豫。
「说吧,这里没有外人,入我门来,甭管之前来自哪儿,全都不是外人。」面巾女望着眼前的青年男女,仿佛笑了下。
众青年虽然性格迥异,论脾气粗暴者有之,高傲者有之,柔顺者有之,精灵古怪者亦有之,然而听到面巾女温婉的话语,信人不疑的大度,一时间心中都生出一股亲近感。
荆介见她都这么说了,不再顾忌,说:「钧座,鬼棺门正计画要对付贵派!」
他脱口说出这句话时,本预期对方会有剧烈的反应,哪知并没有,面巾女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另外两名同门一眼,蹙眉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荆介知道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只好说:「是啊。」
疤脸汉呿一声,嚷道:「天,你就是为了这事来的?还闯了我们的三才阵?─这些事我们早就知道啦!」
荆介愣住,他们早就知道了?那……那自己岂不是白来一趟,还费尽了力气闯关。
文士模样的中年人说:「小兄弟,西南武林谁不知道鬼棺门与咱们自然门不睦,大大小小冲突不断。本门在黔州一带的庄院,有几座就是叫鬼棺门给挑了,还伤了咱们好多人手─所以这真的不能算『报信』啦。」
疤脸汉越想越怒,磅的在一张桌几上捶了一下,怒道:「那个符荫老贼该死之极,他若真敢上门挑衅,我头一个不放过他!」
面巾女眼神中露出哀戚,压抑住情绪说:「少年,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啦,你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荆介一刹间晓得他们误会了,以为自己在说陈年往事,忙说:「不是的,我是说最近的事─最近鬼棺门与西南一批左道结盟,势力大张,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眼前在乐山招徒的各位啊!」
这条消息就价比万金了,疤脸男和中年文士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一脸震惊说:「甚么?他们和左道之人结盟,和哪些人结盟,来到了乐山吗?」
荆介昨晚和狂狮琢磨了半天,才一一确定与鬼棺门结盟的门派,甚么青衣帮六盘洞等等,这会儿一股脑都说将出来。
两名自然门男性脸色忽白忽青,中年文士握紧折扇,喃喃说:「金炉帮、六盘洞、青衣帮,果然都是左道大帮?这件事倒是可虑。」
大殿上的青年,每一个都熟知武林情势,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倘若是真的,只怕这座冲虚观随时都将面临左道的攻击,不由得全数侧耳倾听。
「少年,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面巾女的语气一如既往,既没有特别紧张,也没有多少担心和恐惧,只是柔声问道。
荆介哑了一会儿说:「我因为一些事,恰巧听到鬼棺门与金炉帮谈话,因而知道了这事。」他晓得这件事关系重大,便把自己怎么跟踪赵承彦,怎么探得彝纵天与洪涛对话,都说将出来。至于金炉帮帮主毕雄之事,由于涉及到北疆阴谋,被他刻意隐瞒去。
众人听他说得在条在理,宛如目见,才由半信半疑转为八九成信,疤脸汉更是握紧拳头叫说:「好啊,这些妖魔鬼怪全走到一块啦,很好,就看是你们这些妖魔狠些,还是咱们自然门强些?」
中年文士仍有疑惑:「但我听说金炉帮帮主毕雄,人虽然粗鲁,却也算得上一条好汉─怎么他也和鬼棺门搅在一块了?」
「这些左道人物能有甚么好人,还不是彼此沆瀣一气!」疤脸汉鼻子哼了一声,说:「师妹,妳说对不?」
面巾女仿佛没听见,怔怔看着自己素色的锦绣鞋面好久,两名师兄都不晓得她在想甚么,疤脸汉刚想问,忽听她说:「少年,我问你一件事,你怎么会那么清楚鬼棺门的事?你说的那名鬼棺门使者,不可能事事提及,但你对鬼棺门的一切却如数家珍,鬼棺门行事向来隐蔽,你是怎么晓得这些事的?」
她这一下问到了荆介的要害─荆介是鬼棺门逃徒,自然对鬼棺门的一切「如数家珍」─可是这身分却万万无法宣之以口,倘若他一说,别说之前的报信没人肯信,就连他自己,恐怕也无法完好的走出大殿之外。
众青年男女,直到此刻才晓得自然门明明人才济济,今趟的首座却由一名蒙着脸的女子担任─这女子在人人都为鬼棺门事担忧时,还能静下心思索疑点,实在是一等一的智慧。
袁剑舞与符彩彤都是女子,见面巾女如此高才,心中既是佩服,又是倾慕。
然而荆介可就惨了,一张嘴像被塞进几条臭袜子,不能张也不能闭,苦脸说不出话。这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有问题,疤脸汉和中年文士,疑惑心越来越甚,疤脸汉说:「小子,你有甚么难言之隐吗?」
荆介的确有难言之隐,含糊说:「那是因为……因为我有一位长辈对鬼棺门的事知之甚详,才……」
「哪一位长辈?」面巾女追问。
荆介不得已,只好把狂狮与鲁君婥通通拖下水,将事情合盘托出,只保留自己逃徒的身分。
中年文士咤异道:「是他,狂狮铁剑楚定石─他怎么会来西南武林?」
疤脸汉却不管这些,面色凝重说:「这些事不妨稍后再议,眼前的第一要务,是要先防范鬼棺门的图谋─师妹,妳怎么说?」
面巾女凝视荆介良久,似乎想洞悉他话里的真伪。荆介虽然不是说谎,但终究没有说出所有真相,心中难免有愧。
片刻后,面巾女朗声说道:「冯鶱何在?」她声音虽不高,但也远远传了出去。不多时大殿外奔来一名青壮男子,骨架远比一般人大,站在娇小的符彩彤身边,几乎能抵过她两个肩膀。
那名男子拱手说:「弟子冯鶱在此,师姑有何吩咐?」
「我之前让你安排人手去县内打听消息,回来了吗?」
冯鶱愣住,讪讪说:「启禀师姑,尚未回来。」
面巾女皱起修雅的黛眉:「去多久了?」
「去了一天一夜啦。」
疤脸汉忍不住插嘴:「甚么,一天一夜都没回来?是启疆他们吗?你为何不早点回报!」
冯鶱高耸的颧骨都燥红起来,畏怯说:「启禀师叔,那……那是……弟子以为他们今天也该回来了,哪知到现在都……」
「派人出去找过吗?」中年文士疾道。
「天一亮就派出去啦,但……但也是还没有消息回来。」冯鶱低头说。
大殿上三名尊长都晓得事有蹊跷,以自然门的严规,断不致有门人明著打探消息,暗中却有逗留玩乐之事。倘若真个有事,当是门人遭遇了变故,抽不出身回来。但这趟派出的明明不少,就算真遇到变故,也该遣命一人回来报信吧,怎地如今却─
面巾女当机立断说:「马上鸣急钟燃青烟,发出示警,并着人火速前往找寻!」
冯鶱瞠目望着面巾女,并未立即动作。面巾女摆手说:「快去!」
冯鶱这才急急跑出大殿,不多时,大殿外的配殿,巨钟「当─当当」这么一长两短的鸣响起来,响彻了冲虚观内外。
除了鸣钟,大殿的远边还冒出一股狼烟,暗黄色的烟雾聚而不散,直冲入蔚蓝的天际。
稍待片刻,玄武大殿外便熙熙攘攘跑来了一大批人,大多都是冲虚观的道士,也有几名在观外把手的自然门人。所有人都在嚷叫:「怎么啦,发生了甚么事吗?」
老观主清慎道长,连同在前殿摆阵的钟献瑞、杨致和等人,一起奔进殿来,老观主紧张问:「常师姐、周师兄、王师兄,大殿发生了甚么事吗?为何要鸣急钟?」
面巾女和文士都没答话,姓王的疤脸汉抢道:「大殿里没事,有事的是大殿之外!」
一群人更听不懂了,疤脸汉还想再说,周姓文士拦着他说:「守全,让我来说吧。」他晓得疤脸汉说话时特别夹杂不清,可此刻却不容他多说,「道长,这位年轻人来咱们这示警,说鬼棺门联合了西南左道,正要赶来对付咱们,咱们因此放急钟、燃青烟。」
疤脸汉王守全咕浓道:「我不正要说嘛。」
老观主看往垂手站立的荆介,心中无限诧异,情不自禁望着面巾女。
「这位少年来历甚奇,对他的话咱们也没多大把握。」她这话无疑是说荆介的说词也未可尽信,态度十分保留。
荆介满脸通红说:「小可的信已经报啦,小可另外有事,这就先告辞了。」手一拱,想就退出大殿。
「慢!」面巾女和周王一齐开口。
荆介不理,只想越快离开这个地方越好。他前脚才刚走几步,四五只手掌同时向他抓来─包括钟献瑞、杨致和─甚至在殿内枯站的伍维扬和袁剑声等人,也都懔遵自然门尊长的号令,为未来师门办起事来。
荆介心中有气,暗想我好心前来报信,又不是来这为非做歹,你们凭甚么留住我?难道这年头好人真不能做?他心中不忿,手脚自然起了反应,左臂往后方一扫,扫开伍袁两人抓来的爪劲,跟着藉力跃起双脚连踢,踢中钟献瑞猛击过来的拳头,往大殿门口一纵。
「好小子!」伍维阳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双爪在空中忽高忽低,一个箭步上前抓他。荆介眼见他爪势雄奇,在空中隐现出雪花六出的虚形,敌慨之心一起,喝道:「你也接我一抓!」
他右手在空中盘转,由外围转向中央,登时将雪花破开,跟着左爪一冲,扣住了伍维扬的手腕,叫他发不了劲。伍维扬惊呼一声,起飞脚袭踢荆介胸口。荆介暗想:「我还当你爪功如何了得,比鬼棺门的黑爪劲差得远啦。」他不理飞脚,将伍维扬手腕用力一推,推得对方踉跄而退。
正在这时,一把快剑电刺过来,差点没刺中他手臂。他惊险中双臂疾旋,旋得那支剑尖端被风压一阻,顿了一顿。荆介急忙跃开,持剑的人也退开一步,英姿俊朗的攫视他。
那人是袁剑声,手拿一柄靛青色剑柄、亮银色剑身的宝剑,将剑朝天一指,掐个剑诀说:「钧座们要你别走,我看你还是别走的好。」
他那一脸傲然,一副打小便过惯颐指气使的日子、人人都要看他脸色度日似的,荆介问心无愧,本来也不是非走不可,但这时却拗性发作说:「如果我非要走呢?」
袁剑声道:「那我只好将你留下。」
周姓文士见他们剑拔弩张,绝不想两人闹出意外,叫道:「你们别─」忽然手臂被面巾女拉住。
他错愕看着那对翦水双瞳,只见对方摇摇头,别有深意的望回场中。
周姓文士晓得她的心意,叹了口气,不再阻止了。
「得罪!」袁剑声气劲一吐,高举的剑尖立时往左右微晃,发出嗡嗡的颤鸣声,跟着剑随身走,剑势大开大阖在空中横划,发出嗤啦的厉响。
周姓文士看了王守全一眼,两人都心中暗惊:「好家伙,虽然说这是一柄锋利宝剑,但他能让剑上的破风声如此之响,可见他气机充沛,当真是后生可畏。」
他们旁观能看出来,荆介身在场中,感受更是十足深刻。他只觉眼前剑势如飞,剑上轰鸣声连响不绝。闪避几招后,想不出该用甚么拳法应付这样的快剑。突地胸口一凉,上衣前襟被利剑割开了一道口子。好在他退得够快,否则此刻已经开膛破腹。
他顺势抓起一把太师椅,嗤啦,一张挺厚的楠木座椅竟被剖成两段,可见宝剑锋利。不得已,只好伸进怀里掏出五兵,套在左肘肘上。
「你还是不肯留下吗!」袁剑声又刺三剑,忽然铿一声,剑尖抵在荆介的左手臂上,刺不下去?
他咦了一声,见到一面亮油油明晃晃的金属钝物,像护臂一般挡住了剑。「这是甚么玩意?」他忍不住暗惊。
荆介将五兵朝他那柄银色宝剑照头砸下,宝剑的剑刃与五兵摩擦,发出了难听的切割响,星火四射,好像在打铁一般。袁剑声骇然退出三四步,举剑一看,剑锋上居然缺了一片小口,竟是宝剑输给了那块废铁!
荆介才吃过他宝剑的亏,扬起五兵又是一阵砸打,铿啷啷,铿啷啷,五兵的表面仍旧完好如初,倒是袁剑声那把宝剑,益发惨不忍睹。
旁人见荆介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怪兵器,尽皆相顾骇然。
袁剑舞晓得这个幼弟没别的,就是心爱自家宝剑,此刻宝剑受创,恐怕会打击他临阵对敌的士气,于是抽出自己的剑,一把扔出去说:「声弟,接剑!」
袁剑声下意识接过姊姊长剑,晓得了姊姊的用意,一手握住一柄剑,朗声喝道:「看我的两仪破邪剑法!」
他双剑一展,剑势立时扩张成两倍,两柄剑如龙似蛇的绞缠成一个剑圈,一条呈亮银色,一条呈青绿色,横来纵去攻向荆介。
荆介只有一支左臂、一件五兵,两柄剑以各种角度刺来,十分难以抵挡,银色与青色剑尖不断刺在五兵表面,发出一串铮铮脆声。忽地右边挡慢一线,银剑刺透过来,刺在他的右手臂上。
他痛叫,赶忙用五兵格开,还好银剑剑势已弱,没有伤到他筋骨,但也流出了一道鲜血。
就听符彩彤轻呼一声。
他无暇去看,事实上在袁剑声双剑展开后,大殿上的众人,都感到压力倍增,退出一块老大的空地。
袁剑声得势不饶人,双剑时而分离,时而交错,让荆介的左臂极难防御。跟着就听嗤嗤一声怪响,袁剑声把剑势催鼓到极致,银剑与青剑之上,竟隐然有光华在流动,瞧来十分诡异。
「袁公子手下留情!」
「声弟,别─」
面巾女与袁剑舞都连忙呼唤,但袁剑声双剑已发,再也管不住自己,就见两柄剑电光石火的激射向荆介胸口,跟着喀嚓,喀啦两声,双剑突然凝住不动,谁也不晓得发生了甚么事?
只见荆介的五兵,在前缘处多了五根钢抓,像一排老虎的利牙似的扣住双剑。荆介大力一扯,登时把袁剑声手中双剑一块扯脱下来。
袁剑声双手虎口剧痛,惊叫道:「你─你这护臂─」
荆介不等他说完,飞起一脚,将他踹回同伴身边,旋即虎视所有人一眼,眼神之锐利,镇得所有人都不敢妄动。
他把握机会,一个倒纵纵出大殿,蹿到院墙边一蹬,蹬出了围墙之外。
「好一个古怪的小子,我去会会他!」王守全不怒反笑,朝殿门口追去。
「慢!」面巾女突然喝住他,静静望着荆介翻出去的围墙,一个字一个字说:「让他去吧,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x x x
荆介离开冲虚观后,不敢多耽,循着来时的路拚命奔跑。
他这时已将五兵收进怀里,暗想今趟若不是它,自己恐怕早躺在那座不知道叫玄甚么的大殿中啦!想到这儿,不禁由衷感激鲁君婥,她赠五兵给自己,等于赠给他无数次活命机会。
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吗?
一抬眼,日头都已经升到头顶了,看来晌午已过。他疾奔了好一阵,肚子都快饿瘪了,才见到一座低矮的城门遥遥在望。穿过那道「北拱门」后,他登时发觉县城里有一些不对,整条北大街空空荡荡,居然见不到半条人影─连大街上的野狗似乎都销声匿迹了?
他生出一股不祥之感,仿佛这是山雨欲来前的征兆。
咿呀!街边一户人家悄悄拉开门板,露出一只老人的眼睛。
他上前招手说:「老大爷,请问城里─」
砰!门板重重关上,任他怎么拍门,都不肯再开。
几匹烈马突然从大街尽处冒了出来,见他待在街上,马上的汉子拉马人立,朝他冲过来叫:「小子,你是哪条道上的,竟然还敢在街上乱晃?」
那些汉子一身青色武士服,扎绑腿,分明是金炉帮的人物。可奇怪的是,他们一个个都头绑白巾,双目红肿,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其中一名带头汉子,见他瞠目不语,唰就是一记鞭子过来。
荆介岂能让他击到,侧身一避,鞭子啪啦击在背后的门板上。
汉子怒瞪他几眼,不为己甚,策马滴溜溜打了个转,回头说:「赶快回你家去,没事别在街上逗留,听懂了吗!」说完,几匹马并骑越驰越远,消失在大街尾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荆介喃喃自语。
隔着门板,一把老迈的声音说:「怎么回事?金炉帮帮主毕老爷子归天啦,今早被人刺死在街上,到如今凶手都没找到─金炉帮的人此刻都疯哩─你还不快回家躲去!」
荆介周身如坠冰窖,没想到竟发生了这等变故,惊问说:「毕老爷子死了吗?是谁下的毒手?」
老人再也不肯说话了。
他呆站好久,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甚,急忙朝城南方向奔跑而去。
他疾奔到刘府后,赫然发现刘府的大红色府门洞开,门板上几只脚印,几道砍痕,门板的闩杠碎断在地上。他惊骇无已,推阔了门板急跨而入,想冲进里头寻索,哪知还没走下石阶,门背后突然有一把鬼头刀朝他直劈下来,想将他剖成两半。
他听闻风声,急切中往阶梯下一跃,鬼头刀斩空后一个疾旋,从左下方斜斜劈来。荆介向前一冲,往右侧避开刀势,这才有机会回头。他与后方那人一朝相,两个人都很错愕。
「是你?」后方那人惊道。
那人剃了一颗光头,头皮里一块块瘌子,容貌丑陋,却与荆介说过几回话─那是鬼棺门的门人!
「海……海……你怎么会在这里?」荆介讶道。
那人一见来的是荆介,先惊后喜,狞笑说:「怎么会在这里?真个废话,也不想想自己干了甚么好事!」他越笑嘴巴越开,不知心里转甚么念头,热切说:「你来得正好,走,和我见门主去!」
荆介大骇:「门主他也来了?」
那人不屑道:「抓你还用得着门主亲来,有我海元一人就够啦─你走不走!」
荆介双目扫向刘府的前堂内院,内院里并无别人,但几株相思树被砍得乱七八糟,枝桠披散一地。靠近前堂的石阶上,甚至还有一滩血渍。
他心中焦急,料想定是鬼棺门追兵赶到,自己昨晚才听见密议,没想到今天他们的追兵就到?来得好快啊!
姓海的见他眼神闪烁,似乎在做甚盘算,心想这小子能从分舵逃出去,大概真有些能耐,不要八十岁老娘倒蹦了孩儿,自己被他给耍了?「荆小子,跟我回去!」他伸手想制住荆介。
也是他太托大,还当荆介是那个刚入门的青头小子,任人捏圆捏扁?这一手出去既没有蓄势,又没有运劲,还真是客气得过了头。
荆介五爪反扣他手指,就势一拗,将他手臂拗到身后,就听那人「哎呦喂呀」叫个不停,急道:「你敢还手,当真活得不耐烦啦,还不快放开我!」
荆介担心府内人的安危,哪理会他叫嚷,但要撇下他嘛,又怕他与自己为难,杀了他又不愿意。于是掌缘一切他脖子,顺势放倒了他。
他追着地上纷乱的血迹脚印,沿石板路进入内堂,内堂里桌椅木柜全翻倒了,一只木柜底下,压着一个看不清脸面的人。他大吃一惊,抢过去把木柜搬开,才发现这人面皮蜡白,并不是刘府的家人。
这人胸膛凹陷一大块,显然是被人用极刚猛的拳劲所毙─
狂狮大叔!
他急不及待,冲出大堂往刘府的内院跑去,庭院深深,阳光顺着树梢从林荫中透出来,洒在幽静的穿廊里。可穿廊边的实木围栏,穿廊下的刨木底板,到处都被斫砍过,情况十分惨烈。
一个鬼棺门人吊挂在一株树上,耳洞里溢出鲜血。那是龙象拳里的一式狠招,招名他记不起来,能由双耳处取人性命。
突然,内院隔了一幢朱楼背后,发出一声怒吼,这道吼声他熟悉异常,伴随吼声,空气中磅啷一下,两三个人惨叫着,砰咚摔在远方。那把声音也闷哼一声,有几人喊道:「好,伤着他啦!别让他有机会喘息,快接着猛攻!」
荆介热血上涌,大踏步从朱楼边廊绕了过去。朱楼背后,一片晒药场上站着十几来人,躺着的也有十几来人,许多生地,野参一类的药材给踢得乱七八糟,散落在场子周边。
那几十人分成两拨,一拨是刘府的家人,有许多家丁都躺平了,身上带伤。刘静雪和他那小徒弟正在救治伤病,帮家丁包扎伤势。
另一拨是鬼棺门人,一个个人强马壮,带头的人剽悍修长,像一头花豹般双目炯亮─正是符荫最得力的手下山都。
山都带来一批鬼棺门人─其中有他的三师兄、四师兄,有五鬼中的瞽目鬼和溪蛇鬼,以及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人─这些人此刻都在围攻狂狮!
狂狮一夫当关,挡在刘府家人面前,他不知何时已恢复了气力,居然能和人对放!荆介一时间不晓得该为他高兴还是担心才好?说他完全恢复了,好像又未必,只见他动手时脚步迟缓,左手不停按著胸口,而他的前胸和后腰,各有一片暗红色血渍,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鬼棺门凶残异常,不断以车轮战围攻狂狮,丝毫不给他有喘息机会。瞧他们的样子,在放倒狂狮后恐怕便将屠尽刘府中人,这种夷村灭门的恶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
只是鲁君婥跑哪去啦?
荆介遍寻不著鲁君婥,心中更急,却见山都从腰际抽出一把极长利的苗刀,刀身在阳光下窄若苗杆,亮如明镜,趁狂狮分神应付瞽目鬼与溪蛇鬼时,将刀一偏,阳光循刀身折射进狂狮眼中,刺瞎他视力一小会儿。
山都暴喝一声,举刀向狂狮劈斩过去,刀势之猛,狂狮不用眼也能感受到。他骇然瞇眼疾退一步,山都的刀势毫不稍停,双手握满刀把,朝他腰间横斩而去。
狂狮铁剑没了,这刻手上拿着一支临时找来的拨火棍,全力格挡苗刀。那苗刀锋锐之极,拨火棍嚓一声从中截断,狂狮急切中将腰一拧,被苗刀扫入肉中几分。
山都杀红了眼,根本不给他再退的机会,苗刀往后一抽,如一杆枪似的朝狂狮捅去。
「住手─」
一把飞抓随吼声而来,扣住了山都的苗刀,以苗刀之利,居然削不断飞抓的爪棱,反倒被飞抓带得一偏。
荆介见狂狮危急,掏五兵射出飞抓,人随飞抓之势投纵出去,一下射进战圈内。
这一下把山都吓傻了,眼看强敌将灭,哪知突然杀出一名帮手!
狂狮一生与人鏖战不下百回,除了之前与符荫那次,就属这回最凶险,命可说是从鬼门关中救出来的。他临战的经验极其丰富,哪会不晓得抓准变机,一拳朝山都轰去。
这下轮到山都倒大楣了,后有荆介致肘,前有重拳轰来,而周遭的同伴却发著呆愣。他情急下将刀一扔,重拳对重拳,和狂狮硬碰起来。
轰咚!
两颗大拳头撞在一块儿。山都感到指骨剧痛,食指和中指好像快裂成两段了,知道拳头不及狂狮那般硬,想藉势退开。
狂狮一拳轰在他脸上,然后是胸口,然后是小腹,把山都轰得脑袋发昏,噗咄喷出一口鲜血。
同伴们这才转醒,一齐上前阻住狂狮,把山都抢救回来。
荆介这时也已纵到狂狮身边,见狂狮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实在是耗了极大的力气,连忙扶住他。
狂狮扫视群敌一眼,勉强朝他微笑。
壮硕的三师兄见荆介来了,愤怒中又带点不屑,从怀里掏出一对银质飞抓说:「你这叛徒,亏你还有脸露面,过来和咱较量较量!」
荆介见到一张张熟悉面孔,有点心怯,扶狂狮退后几步。狂狮附着他耳朵说:「我体内余毒未及逼出,刚才施全力应敌,毒性已然发作,半炷香内无法再动手,你……能撑过这一阵吗?」
荆介吓了一跳,见狂狮那张倦乏的大脸蛋,朝自己苦涩一笑,也不知他一生陷入过多少次这样的危局,又多少次苦撑过来?从前总是他扛下一切重担,保护其他人,如今他病弱了,老迈了,体力大不如前,又有谁来保护他呢?
想到这儿,荆介的心情至为激动,大声说:「大叔放心,有我!」
狂狮表情古怪的看着荆介,好像从荆介身上,看到些令他感怀的事物,从许多年前,就已经离他远去了。他忍不住鼻酸道:「好,有你就好。」
三师兄哈哈一笑,阴阳怪气道:「怎么,老的不能动了,换小的上场?有你?你几时变那么行啦?」
鬼棺门一干人都看出狂狮倦了,山都摀著歪半边的鼻子,怪叫道:「瑙(老)的动不了啦,还不快上─将这些人泥鬓(一并)都杀啦!」
刘府的家人惊道:「不干我们的事,你们要找的是他们两人,不是我们呀!」有些胆小的仆役,吓得都哭了出来。
「哭甚么哭,全都给我闭上嘴巴!」刘静雪厉瞪这些仆役一眼,朝荆介叫道:「小兄弟千万小心,这批人狠毒之至,伤了我们好多人啦!」
荆介百忙中看他一眼,发现他倒挺镇定,不像其他人一般怕事。除他之外,那名俊秀的小徒弟公孙求药,看上去似乎也无惧色,颇得他师父的真传。
「算了吧,荆师弟,光只你们两人是斗不过我们的。」四师兄放缓声调说:「你若放弃反抗随我回去,我保证帮你向师父求情,大家都是同门,没甚么事不能商量。」他那张胖脸,笑起来充满诚意,似乎是真心这么帮人设想。
荆介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为的只是要自己弃械投降,他深吸一口气说:「四师兄,当初门里几位师兄,人人都教训过我,对我动辄拳脚相向,唯有你绝少对我这么做过─你虽然并非对我多好,但也没帮别人欺负我─这一点我十分感激你。」
四师兄一愕,听荆介直承感激自己,心中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师命在身,这些违心话只能硬著头皮说下去:「是啊,说到底大家同门一场,你何不─」
荆介打断他道:「我伤了师父的眼睛,师父绝对不可能饶我,四师兄要怎么和师父说去?」
四师兄又是一愕,漫应道:「嗯,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肯定有法子的。」他脑中飞快转着念头,想说动荆介,却听山都摀著鼻子叫道:「白痴,他在傲(耗)我们时间,你看不出来吗?还不快上!」
四师兄这才醒悟,暗想荆介果然是在耗他时间,想不到这名看上去如此老实的青年,使起诈来居然挺高,连自己都上了他当。他想荆介上当,却反倒上了荆介的当,脸皮都丢到泥地上了,愤怒道:「好你个狡狯小子,你就是这么感激我吗?」他脚尖一垫,纵向荆介。
荆介见狂狮在一旁动也不动,似乎在运功疗伤,不退反进,双掌拍向如砲弹一般袭来的四师兄。四师兄急停急跃,由前冲转而升腾,起脚飞踢荆介。
荆介晓得这是鬼棺门中的一式妙招,不敢硬碰,踏方步斜里避开。
三师兄喝道:「跟这个叛徒客气甚么,大伙一块断了他!」他力大招雄,舞动飞抓逼向荆介,挡住了荆介的退路。
荆介一个疾旋拔身跃起,以五兵格挡住他的飞抓。
「好小子,是疾电飞抓,你几时偷学到的?」三师兄也变招跃向空中。
荆介不及多想,脚尖疾点中三师兄右臂,反向旋了出去,又避过他递来的两只飞抓。
就在这时,一条粗而圆的龙头柺杖猛砸过来,风压盖得荆介顶心一凉─五鬼中的老大瞽目鬼,执柺杖也攻过来,加入围剿荆介的行列。
另一名溪蛇鬼,亮出一支青蛇般的竹杖,在外头掠阵。
荆介刹那间压力倍增,使龙象拳护住周身,横击挡推,同时应付三方夹击─他感到压力极大,手脚几乎忙不过来,岂知对方的惊讶程度更远胜过他─才短短一个月多不见,这小子的武功居然精进至斯,当真让人不可思议!
山都止住鼻血后,拾起苗刀也加入战局,务要让这个坏他大事的小子活不下去。
这一来荆介再也支撑不住了,急切中趋退一步,举起左手一扭一拍─喀哒!从五兵里翻出手指虎以及飞抓,一把扣住苗刀。山都出其不意,苗刀被他夺住,无法动弹。
荆介再拍一下,五兵前端射出短剑,电射往山都的脸。山都大骇,从没见过这么个奇怪兵器,猛地倒纵出去,苗刀又一次脱手。
荆介夺下苗刀,一手刀,一手五兵,向两名师兄攻过去。
山都接连两次丢刀,都是败在荆介那把奇怪的兵器下,怒不可遏,正要命令所有人一拥而上时,院落外发出呼呼几声,跃进来几条黑影。当先那人脸上一条大疤,功力远在其他黑影之上,跃地后双手拍夹,夺下鬼棺门人手中的钢刀,顺手一甩,钢刀如弩弓一般激射出去,钉贯在远处的石墙上。
山都心中一凛,仔细端详这一伙人。
这伙人除了疤脸汉之外,大多数都穿道袍,一名看起来油腻腻的大胡子说:「全都给我住手!」这把音量还真不小,仿佛经常这么喊喝似的。
所有人都住了手,被突如其来的这伙人闹得心神不定。瞽目鬼目不能视物,知道有人来了,忙问:「谁来啦,是六盘洞的人吗?还是青衣帮?」
没人答他,此刻鬼棺门众人,都猜到了这批人是甚么身分,猜不到的,也晓得对方肯定来者不善,不会是甚么好路数。
「是你们?」荆介疾退两三步说。
来人正是自然门的三位尊长之一─疤脸汉子王守全。他同几名弟子,以及熟悉乐山形势的冲虚观道士,尾随荆介追到刘府,正巧撞见这场凶杀。
王守全冲他一笑,目光转向场中最魁伟的狂狮,目光微微一缩。
狂狮双眼紧闭,头顶的蒸汽时而浓郁,时而稀疏,渐渐的才由白转淡,不再那么汗出如浆了。
片刻后他悠悠舒了口气,睁开眼睛。
「这位可是在自然门中有『纯阳掌』称号的王守全王大侠?」他朝王守全微笑。
王守全晓得自己面部特征明显,点头拱手:「尊驾就是『狂狮铁剑』楚定石吗?久仰久仰。」
狂狮也拱起手,还未说话,院子里的山都冷笑一声:「甚么『纯阳掌』,『狂狮铁剑』─先别忙着认亲!王守全,你不在你的冲虚观招你的徒,跑来这里干嘛,莫不是想破坏本门好事?」
王守全由头到脚打量这名原来应该生得很英挺的男子,此刻鼻血横流,头发乱得不能再乱,冷哼说:「你又是哪一号人物?『鼻血满面』刘不停吗,还是『蓬头乱发』贾疯癫?我来这里干嘛,难道还要请示过你?」
这番嘲讽,逗得几名道士哈哈大笑,原来他外表看起来凶狠,实则私底下十分健谈,经常语带诙谐,让门下诸人听得喷饭。
山都面子过不去,又暗恨他装作不识自己,好像自己是无名之辈似的,忍怒道:「人都说你是口舌之徒,我原来还不大相信,如今算是见识到啦─废话少说,你想跟我鬼棺门作对是吗!」
两人针锋相对,刘府的家人却都晓得救兵来了,呼喊道:「大侠救我,他们……他们是恶人!」
山都大怒,从属下腰间抽出一柄钢刀,朝说话人掷了出去,眼看要洞穿那人身体,另一柄刀掷来,不偏不倚将他那柄钢刀对撞开,齐齐插入地下。
后一名掷刀者正是王守全,他见刘家人性命危急,也连忙掷刀救人。山都见他眼力既准,手劲又大,这才能后发先至救人,心知此人不是好惹之辈,眼看那头蠢狮似乎又恢复了气力,再加上荆介,己方未必真能讨好。
王守全怒道:「邪门外道就是邪门外道,这就想动手杀人啦─告诉你,你鬼棺门打甚么主意,对本门完全无效,趁早滚回你们黔州去吧!」
山都大惊,暗想己方绸缪许多时日的计画,怎地竟似被对方给识破?瞧他模样,似乎不像在虚张声势?然则他们到底知道多少?
他顾忌之心一起,敌对之心便淡了下来,只想快快赶回去和同门商议,就听他说:「打甚么主意?本门来乐山追几名逃徒,你也能有话说?好,这次本门且放过他们一马,待到来日,看你能护他们护到几时?」
他回头喝道:「走!」带头窜上高墙,纵出了刘府之外。
王守全见对方都随山都跃出了刘府,总算才松了口气,对刘府之人说:「你们没事吧?」
狂狮运了小片刻气,自觉体内的毒性又减了几分,摇头笑说没事。刘府的家人们捡回一命,都瘫坐在地上,有哭泣的、有呆愣的,一会儿后才在刘静雪的号令声中,把受伤的家人背回屋里救治。
刘静雪对自然门人感激不尽,对狂狮与荆介更加感激,惨然说:「当真是飞来横祸,幸亏有几位侠士援手,否则……唉!」
狂狮惭愧道:「说甚么援手,这批鬼棺门人本就是我引来的,先生你是无妄之灾啊,唉!」
荆介呆呆看着王守全,直到这刻才说:「钧座,你们跟踪我来的?」
王守全朗笑:「这是师妹的主意,我们若不跟踪你,怎能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看来鬼棺门这趟是来真的!」他忧心忡忡一会儿,又说:「对方人强势众,我得赶回去告诉师妹,及早准备才行。」
狂狮晓得「准备」二字只是好听,说白了就是要逃。自然门的主力都在锦州,只要能往北逃上三百里地,一旦进入锦州地界,鬼棺门就再也威胁不到他们。
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身边少了个人,狐疑道:「荆小子,鲁家那娃儿跑哪去啦,她不是随你出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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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策马在大街上狂奔,赶往那间五福客栈,他和狂狮想来想去,都觉得鲁君婥必定是回那个客栈去了,否则再没有其他去处。
荆介人轻马快,早狂狮几步驰到客栈巷外,跃下马背,抢进客栈之中。
他心中担忧至极,不晓得为甚么,就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果然客栈里如秋风扫落叶,桌椅和柜台倒得乱七八糟,杯盘四散一地,几乎没有一处完整。
那本老板娘经常抄写的帐本,这时掉在地上随风翻动。
「鲁─鲁小姐!鲁君婥!」他头一次叫出鲁君婥的全名,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冲进客栈的饭堂、灶房,里头全都没人,喊叫几声,往客栈的后院搜去。
木板门呀一声推开,后院一静如斯,连半点悠闲的蝉鸣鸟叫声都听不见,刚推开一半门板,就被地上一名穿着粗布袍的老头挡住了,动都不动一下。老头身边,还躺着一名几近全裸的女性。
荆介呼吸一断,头脑麻胀得无法思考,呆呆挤出木门外。
老头是客栈老板,身体僵直,看似已经死了许久。女性是老板娘,品貌端方,肌肤像软玉一般滑幼,胸口微微伏动……
她还有一口气在?
荆介连忙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老板娘身上,不敢朝那丰白诱人的身躯看上一眼,然而还是扫到了她肌肤上一片暗紫色,显然遭遇过非人的对待。
「老板娘!」荆介完全不敢碰她。
老板娘眼皮微睁,见到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孱弱说:「是……是你……那个……女孩……被……被人抓走……」
荆介早有预感,难过点头说:「老板娘妳别动,我去找人救妳!」
老板娘不知哪来一股力气,抓住他的手腕,「我和我夫君说过,叫他别……别和那些人来往……他不听,那些人……要他……要他帮忙对付你们,但……但……」
荆介心中一凛,想起老板和那名香烛铺的驼子,驼子和金炉帮的交情,洪涛和彝纵天的祕密谈话─原来这些人全是一路,难怪自己总躲不过鬼棺门的跟踪!
「我要他别那么干……他不听……我……我对不起……对不起……」
老板娘在他们入住后,对他们始终冷淡,好像极不欢迎他们似的。现下想来,恐怕是想早一步先气走他们,这副良善心肠,可比热情的老板好多啦。
「老板娘妳别再说啦,这不是妳的错,妳是好人,我知道。」荆介哽咽说。
「我……我是好……好……我……」老板娘忽然螓首一歪,不再说话了。
荆介心都凉了一半,摇她道:「老板娘……老板娘……」
他心神骤乱之际,背后突然响起一道破风声,仿佛有一对爪子,朝他背心凌厉抓来。他来不及回头,顺着那股风声往前一滚,惊险的避过扑抓。
偷袭者毫不留手的往他窜来,双爪直上直下,好像非要在他身上抓出几个血洞。他一闪再闪,根本抽不出空回头。他伸手将五兵取出来套在手上,原地疾旋,以护臂挡住对方爪力,跟着第二剑弹射而出,直取对方咽喉。
他料想院中既然有人,则这人必与老板娘之死脱不了干系,如此歹毒淫恶的恶徒,他根本没打算留他性命。
偷袭者大骇,矮小的身子急停住,想往后纵,第二剑却如一杆枪一般电射至他额心,躲都无法躲开。
荆介一看到那人,连忙将五兵往下一撤,但还是削中了那人的脸了,停在那人脖子上。「五师兄,是你!」荆介惊喊出声音。
偷袭者正是他的五师兄,身材矮瘦犹如少年,全身都光溜溜的,只穿着一条短裤头,满脸惊惶。
「五师兄,你……你……怎么会是你?」荆介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五师兄偷袭他时是甚么表情已不得而知了,此刻只剩下恐惧。他瞄著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嘎声说:「师弟,我……我刚才不知道是你,你……你行行好,快把这剑移开吧。」那张瘦小的脸,一条血线削划过左颊,一道鲜血流出。
「老板娘……老板娘是你……」
「师弟,求你把快剑移开吧,是我错啦!」五师兄突然痛哭出来。
荆介哑了,没想到平常对自己疾言厉色、动辄打骂的五师兄,居然会在自己面前痛哭!他不知道该感到悲哀还是错愕,看了看他,看了看老板娘的尸体,苦想了一会儿,终于把剑移开。
五师兄似乎松了一口气,狂抹汗水说:「师弟,我……我谢谢你……唉!」
荆介不晓得该怎么答他,忽然问:「那位鲁家小姐……已经被你们抓走了?在这间客栈?」
五师兄毫不迟疑说:「是啊,唉,师父这趟派了好多人手过来,说是务要将那个小娘儿擒到手中,如今可不擒到了吗?……师弟,个把月不见,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啊!」
荆介没空理他的闲话,急道:「那么她人呢,你们把她擒到哪啦?」
五师兄耸耸肩膀:「我不知道啊,几名长老擒下她后,便将人给带走啦,还留下我来善后─哼,那几个臭老头倒很轻松。」他故作悠闲状,指了指荆介的五兵,「你这把剑真奇怪,居然能从护臂中弹出来,我平生从未见过,那是甚么?」
荆介心中急得不得了,这才发觉鲁君婥对自己来说,已经是个割舍不掉的存在。他脑子里急转念头,暗想还是该问问狂狮大叔,再决定怎么行止比较好。
哪知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五师兄,突然发难,一把扣住他的五兵,反手猛扯过来,厉道:「臭小子,你去死吧!」
荆介猝不及防,五兵被他就手夺了过去,还被他一拳打在脸颊上,踉跄退后。
五师兄哈哈狂笑,学他那样将五兵箍在左腕上,得意的挥动几下,「好一把锋利的剑刃,妙!正好拿来剖开你的肚皮。」他怒瞪荆介一眼,用手一擦脸颊,「臭小子,你敢削伤我的脸颊?还敢拿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他得了五兵,迫不及待朝荆介逼过去,第二剑狂挥,也想在荆介脸颊上留下几道剑疤。
荆介左闪右避,好几次都叫五兵从脸皮上险削过去,削飞几绺发丝。他的轻功不如五师兄,又兼之骤不及防,转眼已被对方逼到院墙角落。
五师兄眼中闪动仇恨的快意,狞脸说:「小子你在分舵里和我抢女人,在这里又来坏我好事─你是跟我前世人有仇是不!不要紧,甚么仇都让我们在今天了结!」
他在墙角逼住荆介,荆介往左他也往左,荆介往右他也往右,就是不让他逃开。他举起五兵,将五兵刺了出去:「你去死吧!」
荆介起脚踢中五兵腹部的机簧,第二剑嚓一声收回腹中。五师兄满拟这下非杀了荆介不可,哪知道剑突然没了,五兵的前端戳在荆介身上,却偏偏伤不了他。
荆介抱住五兵,与五师兄激烈抢夺起来。
两人正僵持不下,院门外一把吼声暴起:「小贼尔敢!」
五师兄一颤,回头看向那道怒吼的声音,突然五兵嚓一响,一股凉意射来,咽喉被第二剑贯穿而过。
他和荆介一起退后几步,看着自己手上的五兵,剑身平滑镜亮,反射出一张丑恶的脸。
他砰一声倒在地上,就倒在赤裸的老板娘身边。
这还是荆介生平头一遭杀人,杀的又是自己的师兄。他望着自己的手,惊恐得说不出话。
狂狮一把抢过来说:「荆小子,鲁家女娃呢?」
荆介仍在看着自己的手,看着五师兄。
狂狮掀住他的衣领摇撼:「我问你鲁家的女娃呢!」
「大叔,我杀了人啦!」荆介答非所问。
狂狮扫了一眼客栈内院,看到几具尸身后,立马就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叫道:「你杀得好!」
荆介一愣。
狂狮指著老板娘的尸体说:「你看看他干了甚么恶事,这样的恶人,难道不应该杀吗?」
「但你不是说,没有人能决定谁该杀、谁不该杀?我们凭甚么杀他,就凭我们武功比较高吗?」荆介难过得掉下眼泪,「这难道不也是杀人?」
狂狮愣在原地,良久,发出深沉的感慨:「是,你说的对,杀人的人总有千般道理,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杀人到底对不对。」他一双手轻轻摩擦,手掌看起来十分粗糙,干涩,「大叔是个浑人,不懂甚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有时候我们真的不得不杀人─能不杀人当然最好,因为要狠心杀人真的不容易,只是一旦教我们遇上了,我们就不能回避。」
他表情苦涩道:「当出手时就出手……当出手时就出手……唉。」
一阵迷惘充斥在荆介胸中,他望着血泊中的五师兄,不晓得自己到底做得对不对?忽然间一股凉风拂面,吹得他猛醒过来,叫道:「糟,鲁家小姐被他们抓走啦,咱们快去!」
他把刚才听到的一切都告诉狂狮,说:「咱们快去救她!」
狂狮定在原地不动,思忖片刻,神情凝重说:「不,不是『咱们』去救她,是我去救她,你快点离开这里。」
「为甚么!」
「你忘了吗?鬼棺门的阴谋,北疆虎视眈眈的大敌,咱们不能都去犯险,一定得有人把这条消息告知武林才行─那个人就是你!」
「但……但就我一个人?」荆介心中惶恐。
「这是最紧急的情况,小子,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狂狮抓他的肩膀轻轻一摇,「记得吗,我之前和你说过,有一位武林异人多年前曾搭救过我,还传授过我龙象拳,你还记得吗?」
荆介完全不懂他提这个干嘛,急道:「大叔,我记得,但─」
「你先听我说完!」狂狮不耐烦的打断他:「那位异人,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他是无极老人的首徒,也是当今中州武林盟主南宫铁彦的师兄。」
荆介一下便被他的话给吸引住─无极老人的首徒?南宫铁彦的师兄?─那岂不就是鲁君婥说的那个极恶之人!
「你别听她胡说八道!」狂狮很不高兴,「这位异人武功之高,智慧之深,是当今独一无二的人物,尤其他仁义胸怀,为天下苍生做了许多大善事,绝不是别人口中说的恶人。」
荆介不懂为甚么同样一人,在不同人嘴里,会有一天一地的评价,这简直把他搞糊涂了。
「有些事你将来就会明白,那位异人,也曾经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我受了他帮助后,就一直没再见过他,直到数月前,他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信中要我帮他留意几桩事,说是与五武林的安危有关。其中一桩就是鬼棺门在西南武林中的活动。我接到信后,一路从中州尾随鬼棺门人来到西南,到了地头却跟丢他们,一路寻找,才在山神庙里撞见你们,得知了鬼棺门的下落。」
荆介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些,暗想难怪大叔明明是中州武林人,却跑来西南做甚?原来是受人之托。
「那位异人的师父无极老人,正是当年阻住大燕朝南下的关键,异人想当然尔也与大燕朝势不两立。如今鬼棺门与大燕勾结,想必就是那位异人急于知道的消息,咱们一定得通知他!」
「但咱们该怎么通知他呢?」
狂狮笃定道:「我虽然无法和他取得联系,但我知道五武林中,一定有他的同路人存在,只要咱们能把消息转给武林中的重要人物,就必定能通知到他。」
这番推测还算合理,只是方法笨了一点,荆介说:「为何不直接告知南宫盟主,他不就是异人的师弟?」
「万万不可!」狂狮紧张道:「南宫铁彦虽然与异人是师兄弟,却也是这个世上最恨他的几个人之一,咱们万万不可通知此人!」
听到异人与自己的师弟关系复杂,荆介心中好生不解。
「还是那句老话,慢慢你就会知道啦,唉!」狂狮望着他出神一会儿,又说:「总之你相信我,这件事关系到五武林甚至天下的气运,非常重要!你愿意挺身而出吗?」
荆介不期然有一种任重道远的感觉,头一次被人倚重,心情十分复杂,好像自己在一夕间变成一个有用之人似的。他心中有一丝激动、一丝紧张,用力点了点头。
狂狮一把拥抱住他,激动的拍打他背部,好像拍打自己儿子那样。
「大叔!」
狂狮忙放开他,模样有点窘,赤黑的脸膛既是高兴,又有些担心,看了他片刻说:「你马上去冲虚观找那个王守全,他要咱们随他北返,有了他们保护,鬼棺门需动你不得。等到了锦州,你便设法把这条消息传出去,让越多人知道越好,一方面通知异人,一方面叫鬼棺门和北疆都不敢妄动,一举数得!」
他忽尔提醒荆介:「然而未到锦州之前,你可千万别提起这件事─鬼棺门倘若知道你晓得他们的祕密,必定会全力截杀你─另外你也千万别提那位异人的名字,他昔年因为一些错误,在武林中很不被人谅解,还是别提他的好啊,唉!」
这也不知道是他第几回叹气了,荆介苦笑:「大叔,你根本没和我说他名字啊!」
狂狮一愣,自嘲的拍拍后脑杓:「对,对,我倒忘啦,不知道才好,不知道才好,总之你一路往北就是了。」
这句「一路往北」,登时让荆介想起老相师的话,他当时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却不知道鲁君婥究竟把他遣到哪里去了?
狂狮沉默了老半天,勉强一咧嘴巴,语重心长说:「小子,这一别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再见,你自己好好保重。记住,能不打就别打,打不过逃就是了,你的日子还长得很,这种事没有甚么好可耻的,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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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伍章 包藏祸心



《西南旧闻抄撮》
北苗疆有尸占之术,能视死尸以占验吉凶。尸若七孔流血,则言死者含冤负屈;尸若不能瞑目,则言死者恨事未了。


荆介将气机循着会阴穴、督脉、百会穴、任脉,一周天后回到丹田。气机之所出,气机之所入,全身上下都暖烘烘的,与鬼棺门的冷冽气劲截然不同。
他头一次领受到这种阳刚真气,真个是通体暖畅,忍不住多运了几个周天。
「怎么样,本门的纯阳劲还使得吧?」
他身旁站着个人,方形脸膛,左颧骨上有条大疤,是自然门中有「纯阳掌」称号的王守全。
此间是一处深宅大院,林荫森森,环境十分清幽。王守全似乎在教荆介运功调气的方法,手掌贴在他背心上,直到这时才抽回来:「我这番输功,已贯通了你的奇经八脉。你小子资禀极好,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可惜之前太过勤于习练外功,于内息上似乎着墨不深。」
荆介赧然点头,心想无论是鬼棺门,亦或是狂狮大叔,在武技上的确都是以外功居多。
「武学在流派上虽然有内外家的分野,但外家功夫若深,一样可以由外而内,相反的内家也是这样。但若没人教晓你这个道理,往往会失之一偏,想再矫正过来,就千难万难啦─这点你可得务必留意。」
荆介这几天经他指导,早感觉到自然门在这方面的根底,不愧是西南武林中的名门。自己的武功由外而内,在气机通达之后,反过来照顾到种种外功。从前许多力不能及,使起来别扭的招法,此刻都豁然开朗,迈入到另一重境界了。
想到这儿,他不禁对这位认识才几天的长辈心怀感激,恳切道:「王师叔,你教我纯阳劲,又没非要我拜你为师,我……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王守全摇摇手说:「别跟我说这些客套话,听了怪不舒服─我教你内劲,一是看你是块材料,二是你冒险示警本门,怎么说我也欠你一份人情,至于第三嘛……」他的阔嘴咧笑一下,「第三是因为你够胆量,当初在刘宅中打死不退,眼前武林正是多事之秋,有越多你这样够胆的好汉,对侠义道就是件好事!」
荆介心中震动,暗想:「他说我是够胆的好汉?但……但我哪够格啊?」想到这儿,眼眶有些发红。
王守全似乎很怕他的婆妈,连忙乱摇双手:「好啦好啦,总之纯阳劲我已经教给你啦,经脉也助你贯通啦,往后你好生习练,别辜负我今日一番心意。」他故意不去看荆介,望树兴叹说:「不过若论教人,我输常师妹老大一截也不只─她若能亲自教你,你的进境会更大,只可惜─」他摇头苦笑:「常师妹似乎不喜欢你,我说过要招你入门,她也不同意,唉。」
荆介沉默了一会儿,平静说:「大叔何出此言,能学到纯阳劲,我已经很感到满足啦,又何必非要占尽好事不可。」
王守全愕然说:「瞧你不出还这么豁达,倒是我太执著啦,好……好……」他负手仰望天上白云,眼角有一丝阴霾,「启疆他们已经有好多天没消息了,鬼棺门如此狠毒,我真怕他们……」
荆介见他忧心,想起数日前与他分开的狂狮,如今不晓得救到鲁君婥了没有?问说:「大叔,咱们非离开乐山不可吗?这一连数日赶路,岂不离几位师兄越来越远了?」
王守全晓得他的心情,无奈道:「我也不想便走,但师妹受了掌门严令,必须以大局为重,离开乐山也是不得已啊。」
他忽地看往林荫稀疏的方向,过不多时,一条人影匆匆奔来,脚步声极其轻捷─是钟献瑞,之前在冲虚观与荆介比试的那人。
钟献瑞似乎仍没忘了几天前的事,冷瞅了荆介一眼,说:「师叔,师姑代行掌门谕令,召集所有人至平和堂的堂内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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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堂内,黑压压站满了自然门二十多位门人,大多数人荆介都没见过。
地位比较低的站在下首,真正能坐在大堂中的,也就只那名姓常的中年女子,还有那名周姓文士。
荆介还没站定,就见人堆中钻出一名娇小少女,笑嘻嘻说:「你叫荆介对吧,你好。」
荆介一愣,见那名女孩娇俏可亲,是那天在冲虚观见过的符彩彤。他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尤其是这么一个陌生女孩,讷讷说:「我……妳好……」
符彩彤掩嘴偷笑。
另一名清秀少女走了过来─是袁剑声的姊姊袁剑舞─她可比符彩彤斯文多了,和荆介生疏的点个头,把符彩彤拉走了。
王守全到后,众门徒都朝他问好,让道让他进入堂内。荆介站在大堂外,见自然门门徒虽众,但却都不譁不躁,颇有名门正宗的风范。
周常两人都站起来,等王守全入座后,才又一块入座。王守全说:「这么急着召集大家,可是启疆他们有消息了?」
常姓女子仍蒙着面,不以真面目示人,一双俏目水涟涟说:「正相反哪,启疆他们仍然没有消息,唉!」
「怎么仍然没消息吗?」王守全默了一会,又说:「那么妳召集大家是─」
面巾女悠悠站起来,朝大堂内外的自然门徒朗声说:「众位弟子们听了,本门今趟在乐山招徒,至此功行圆满,眼下乐山有一批左道人士汇聚,咱们虽然不畏,却也不愿多生事端。前几日咱们便已离开乐山,来到漹城一带,不日内便将取道眉山、彭山,一路往北返回锦州师门覆命。各人下去后,且将一切车马行囊都整治妥当了,等稍晚辰牌一挂,咱们便即出发。」
她这条命令听得众弟子一愣,王守全也是一愣,想问,又碍于她正在说话。周姓文士摆摆手,要他稍安勿躁。
「咱们这一路或许仍会有些鼠辈打扰,各人在车马行宿时,需得加倍留心,别要被鼠辈们所趁。」面巾女看了众门人一眼,挥手说:「都下去吧。」
众人依言各自下去准备,荆介站在门口一会儿,见人都走了,也想随他们走。
「荆介,你慢点走。」王守全叫住他,对面巾女说:「师妹,我想收这小子入我门下,妳觉得如何?」
大堂里,此刻就剩下他们四个,荆介和常周两人听了都是一呆。周姓文士看了荆介一眼,不无疑虑说:「这位荆小兄来历仍未十分清楚,似乎不……」
王守全打断他说:「世鸣,我看人从不问来历,这一点你又不是不清楚。」他仍是那一句话:「师妹,妳觉得如何?」
周世鸣把了把扇子,不再说话。
面巾女温言说:「守全师兄,这件事晚点再说好吗?此刻出发在即,我还得向冯鶱他们交代些事呢。」
王守全碰了个软钉子,真要追问下去,又有些小题大作了,只好说:「难道咱们真要离开,不等启疆他们了?」
面巾女眼神带着难受,复又坚定说道:「咱们已经等了数日,始终等不到他们追来,恐怕……咱们不走不成啊。」
周世鸣叹道:「启疆是鋺师妹的亲弟子,如今下落不明,师妹肯定比谁都着急,离开又岂是她心中所愿。」
王守全当然也明白这点,内心也是一片怅然。
「师叔、师姑,你们看谁回来啦!」
平和堂外,杨致和那把高亢嗓子大叫大嚷,从门口奔进来。他是王守全的弟子,这般毛躁轻漫,惹得王守全很不高兴:「致和你叫叫嚷嚷做甚么,师门礼数都放哪啦?全没半点─」一句话还没说完,登时哑然。
只见杨致和左手拉着个人,兴高采烈奔进堂内,被他拉着的那人个头不高,浑身都是污泥,形容极其狼狈。
王守全和常周等人都叫了出来:「启疆!」
那名狼狈青年正是钱启疆,面巾女常鋺的徒弟。前数日被常鋺派到乐山打探消息,没想到竟变成这副模样!常鋺心中先是欢喜,继而才皱眉说:「启疆,怎么就你一人回来,其他人呢?」
钱启疆那张脸甭管原来是甚么颜色,现在都是黧黑色,他语带哭音说:「师父,弟子……弟子……」
常鋺沉声说道:「别哭,一桩一桩事说清楚来─其他人呢?」
「其他人……其他人……其他人都没啦!」
大堂的几人都剧震一下,王守全拔起身,跃落到钱启疆身边,把这名腿软得就快要趴下的青年一把抓起,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没了?」
钱启疆掩面哭泣出来,抽抽噎噎说:「我不知道啊,那晚我和几名师弟进城打探消息,才刚在一间客栈内歇下,就来了十几人伏击我们,个个都武功不弱。我们寡不敌众,一边打一边逃,还来不及出城就死伤了好几个人!」
「是鬼棺门!」周世鸣惊呼。
王守全和常鋺对了一眼,心中惊怒交集,同时又有些疑惑,王守全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和师弟们被冲散啦,我一人在闾巷间逃窜,好不容易才躲过对方追击,但师弟他们……他们都……都……」
常鋺上前将他伤势检视了会儿,身上有几道砍伤,似乎被包扎过伤口,她蹙眉问:「知道对方的身分吗?他们可有报上名号,又或使用过甚么特别的招数,譬如说手指,或是飞抓?」
钱启疆这几日似乎给吓傻了,咬著嘴唇看着地面,一会儿后才说:「对方没报名号,也没使用甚么特别的兵刃,就是一般的刀剑棍棒。」
常鋺的疑惑愈形加深,低问一句说:「有那两人的消息吗?」
钱启疆一怔,旋即摇头:「没,没打听出来。」
常鋺愀然不乐。
带钱启疆进来的杨致和,在一旁看了半天,悄声说:「师姑,外面还有一人在等著。」
钱启疆「啊」了一声,叫道:「对,差点把梁少侠忘啦─师父,这几天要不是有梁少侠救我,帮我治疗伤势,我……弟子恐怕早没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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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惊得呆住了,望向那名一身雪白,宛如浊世佳公子一般的青年走入堂内,行经自己身边。
那名青年一见到他,也是浑身震动,像是绝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中与他会面!不过他的震动,掩饰得十分之好,连脚步都没有稍停片刻,迳自走过荆介身边,朝常周三人施礼说:「小可梁修,向自然门三位钧座问好。」
梁修……不,梁逍,符荫的首席弟子,鬼棺门排行第一的大师兄!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那晚小可见钱兄遭人追杀,情势危殆,忍不住出手相救。这几日偕钱兄在乐山四处躲藏,并打探贵门消息。而后在冲虚观观主的指点下,追到漹城一带,总算才追上了贵门马车。」
梁逍不疾不徐解了众人的疑惑─
只除了荆介之外。
梁逍淡淡扫他一眼,又说:「所幸钱兄终于平安抵达,小可也算不辱使命。」
他所表现出的冷静,与钱启疆简直是判若两人,自然门三位尊长看了,都暗暗点头,不晓得这位青年到底是哪一号人物,竟能有如此风度仪表。
「小可藉藉无名,只学过几天三脚猫功夫,闯荡江湖这许多时日,居然没死,也真是奇事一桩。」
他这番话显然是自谦,能在强敌环伺下救走自然门弟子,又岂会是只三脚猫?
钱启疆忍不住说:「师父、两位师叔,梁少侠的武功比我高多啦,那几名黑衣人截杀我时,若不是梁少侠出手相救,弟子肯定……肯定……」说着他又想哭。
王守全不悦的瞪他一眼,觉得他软弱过了头,也不好骂他,只好朝梁逍竖起大拇指说:「这么说来,梁少侠的武艺是很高啦,敢问梁少侠师承何处?」
梁逍抱拳谦逊几句,对自己的师承却不愿多谈。江湖中讳谈自己师承,也不是甚么罕见之事,周王等人当然不会见怪。周世鸣笑说:「不过听少侠口音,应当是中州一带的人士呢。」
这点梁逍倒不避讳,点头应承了。
荆介在一旁看得头皮发麻,不晓得这个心思险狡、武艺高强的大师兄,如今又在玩甚么把戏?难道……难道他是来对付自己的?
梁逍又看了他一眼,笑笑。
常鋺似乎对这名外型雅俊,说话得体的青年颇有好感,同时也有一些好奇,进一步探询道:「梁少侠,你既然久走江湖,对那晚偷袭启疆的几名黑衣人来历,可有甚么想法?知道他们是甚么人吗?」
梁逍低头苦思片刻,修长的眉毛都快接到一块儿了:「这批人个个蒙面,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甚么的,然则他们有的使刀、有的使剑,出手围斗时各打各的,似乎不像同一个门派。」
「不像同一个门派?」
「由他们招式上看,走的大多都是阴柔行险的路子,路数上颇不光明正大。」梁逍做了总结。
常鋺寻思好一阵,与周王交换一个眼神,似乎都心中有数,片刻后笑说:「梁少侠之后可有甚么去处?可需要咱们帮你备车?」
她这话似乎有赶人之意,钱启疆听了讶道:「师父─」
梁逍似乎也有点愣住,不片刻洒然一笑,言道:「说来很巧,小可这几月来都在西南游荡,想看看蜀都各处风光,如今南边都看过了,这几日正要北上。听说锦州乃西南几大名邑之一,小可正想去锦州看呢。」
王守全没常鋺那么多心眼,听了这话,高兴道:「那太好啦,咱们也正要回锦州,少侠是否愿意和咱们作一路走,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梁逍露出雅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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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众人赶了约莫有五十里路,在一处僻静的山神庙中歇下。
山神庙是甚么地方,孤寂荒僻,一阵风吹过兴许就能把屋顶掀开,哪是深宅大院能比。众人食过粮水后,女眷们在庙里休息,男弟子则比较辛苦,在庙前庙后平坦的实地上,钻进了马车就睡。
荆介离开那座山神庙里许,练了几趟纯阳劲,独自坐在树下─不到一两个月前,他也是这么坐在一棵树下,也是在一间山神庙边,等候师兄们召唤。
他朝天叹了口气,拍拍衣裤刚想起身,一条黑影从树梢上跃下,出掌向他袭击。
他大吃一惊,一时间看不清对方脸面,也来不及看清,当即回了一掌。偷袭者掌到一半,瞬间变掌为抓,往左前方疾转半圈,朝他脸上抓来。
荆介也变掌为抓,想抢先一步扣住对方手腕,没想到对方早料到他的变招,肩不抬肘不动,收抓出腿疾踢,像要在荆介的小腹上踢出一个洞来。
这一下荆介可有点乱了,没料到对方机敏至斯,瞬间提气跃起,在对方将要踢中自己小腹时,抢先踢了一脚,和对方脚尖碰脚尖,噗啪闷响一下。
两人交手数合,直到这刻才算真正对上一招。
「好!」偷袭者赞了声,双手狂风骤雨般攻向荆介,时而拳贯,时而掌劈,更多的时候则是十指如勾,上下左右抓他下盘。
荆介人在半空中,变招是肯定来不及了,纯阳劲一发动,向上拔高数尺,抓住了一株低矮树枝,藉力往外一跃,将脚下那一连串猛攻全数避开。他落地后双拳环抱,以龙象拳守住正面。
没想到那人动也不动,背手站在原地笑道:「师弟,你武功大有长进啊。」
荆介藉著月色,终于看清楚他了,那一身雪一般的白衣,正是鬼棺门的大弟子梁逍。
「是你!」他极是惊讶。
梁逍兴起一丝感慨,仿佛从荆介身上看到无数过往的痕迹,怀念道:「我们又见面哩。」
荆介背脊整个发毛,晓得这名大师兄性格之阴险,手段之狠毒,自己当初差点没死在他的手下,如今又遇上他了,恐怕不好易与。「你……你想怎么样?想抓我回去吗?」他心里急思应变之道。
哪知梁逍见他这模样,叹了一口气说:「你别这么怕我,我若要对付你,刚才就能出手─你信不信?」
荆介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自己的武艺,虽然大大胜过从前的自己,甚至不输给其他师兄,但较之于梁逍,自己还是比不过他的,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
然而要他相信梁逍并无恶意,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维持原姿势道。
梁逍向前一步,见荆介双拳作势欲发,往后又退了一步,苦笑:「我知道从前我对不住你,但……但那终究是从前的事,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荆介愣住。
「我背叛鬼棺门哩。」梁逍平静说:「或者应该说,我『也』背叛鬼棺门哩,嘿嘿。」他露出惨澹的微笑。
荆介难以置信:「你背叛,鬼棺门?」
「是,我叛逃师门了,就跟你一样。」
「为甚么?」
梁逍不答,澄明如镜的深邃眼眸里,蓦地闪爆出怒火。「符荫那该死的狗种,他杀了小娟!」梁逍恨极说道。
荆介脑袋里一片发白,「娟……娟姊死了?」
梁逍痛苦悲叫,一掌劈在荆介刚才坐过的树上,将树干劈出一道裂缝。
小娟在荆介心中,是一个形象极其复杂的存在,一方面是他情窦初开的憧憬,一方面又深深伤害了他,令他痛苦万分─也许他逃离鬼棺门,有很大成分就是想逃离小娟─如今小娟死了,他却无法找出自己真正的情绪,不晓得应该哭好,还是应该笑好?
「娟姊死了?」他只能反复说著这一句话。
梁逍的手抵在树上,额头贴着手背说:「师……符荫他瞎了一只眼睛后,心性大变,比从前更加疯狂凶狠十倍,他……他怀疑小娟背叛他,而小娟又是他最宠爱的婢女,他分外不能容忍,终于残忍的杀了她!」
梁逍和小娟的对话,荆介那晚都历历在目,知道梁逍偷了符荫求之不得的「天工谱」,还要小娟藏起来。如果符荫会杀小娟,那么肯定是为了这事─但符荫的眼睛却是自己射瞎的……
「是因为天工谱吗?」
梁逍吓了一跳,惊疑不定的望着荆介?
「我那晚听到你们的对话。」荆介将那天晚上的偷听,对梁逍娓娓道出。
梁逍默然良久,摇头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唉。」他垂头丧气片刻,坦承说:「是,是为了天工谱没错……那晚其实是我拿了天工谱,却嫁祸给……给……纸包不住火,终究叫符荫给查出来!他找著了天工谱,又杀了小娟,小娟死得好惨,好惨。」说完,靠着树干低声啜泣。
梁逍哭了!那个冷血无情的梁逍哭了?荆介实在无法相信─然而眼前一切又令他不得不信。
他见梁逍啜泣许久,黯然说:「大师兄,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梁逍背着他擦去眼泪,问说:「你还肯叫我大师兄?」
「我不知道,唉,有一阵子我很恨你,也恨娟姊……但……但或许就如你所说的,就让一切都过去吧?」
梁逍大喜,红着眼眶上前,想握住荆介的手。荆介手一缩,很不习惯对方的亲近。梁逍讷讷说道:「抱歉,我是太高兴了,眼下鬼棺门里,恐怕也只有你……唉。」
他似乎已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在大树下来回走动,击掌道:「我想过了,鬼棺门最痛恨叛徒,他们不会放过我们。而西南武林中,唯一能对抗鬼棺门的就只有自然门啦。我们若想真正逃脱,就只能庇荫在自然门下,此外别无他法。」
荆介惊呼道:「所以你救钱启疆,其实是早就设想好的,为了想接近自然门!」
梁逍俊脸一红,辩解道:「也不能算设想好,刚巧遇到罢啦─我听师父说要对付自然门,暗想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跟来乐山─救了钱启疆,那的确是一场机遇,而不是我事先的策划,你别误会。」
他这种有商有量的说话态度,令荆介很感到意外,仿佛他真打算和自己剖心交谈似的。「那之后呢,你打算加入自然门吗?」
梁逍感叹道:「也不是我想就能加入,人家是名门大派,未必会看得起咱们啊,走一步算一步啦。」
他这番话倒也中肯,至少荆介就觉得自己加入不了─虽然他也并非十分想加入。他无奈说:「既然对方─」
「噤声!」梁逍突然按住他嘴巴,将他拉到大树背后。荆介紧张一下,还当这位师兄「老毛病」又犯了,想使甚么阴毒诡计?
不料树丛外远远走过来几个人,脚步声很轻,直到这刻他才听到。
他暗想大师兄毕竟比自己机警多了,当即缩住身子不动。
只听一女声说:「师兄,我说还是等回到锦州,再由掌门做决定吧─掌门师兄素来爱才,说不定会破格收下他,你又何必着急?」
女声旁边,有一道粗野的声音叫道:「破格!破甚么格?他不早就在冲虚观通过本门的考校,怎地剑声和维扬他们,又不见妳这样说?」
那名女性默不出声。
「守全你别这样,师妹她有苦衷。」另一把男声说。
荆介和梁逍听到这里,知道是自然门的三位尊长来了,女声是常鋺在说话,而另外两名男性,当然是王守全和周世鸣。
「师妹,我晓得妳这次代行掌门事,一切都以求稳为要,但妳不觉得这件事咱们太过拘谨了吗?」王守全油然叹说:「本门这次来乐山,为的就是要广纳天下英才,难道你看不出来,荆介的资质比剑声、维扬他们高得多吗?就是那名姓梁的少侠,依我看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可妳却偏将他们拒之于门外─我真不懂?」
常鋺淡淡说:「本门招徒首重心术,资质尚在其次。」
「心术?妳是说他们心术不正?─别人我不敢说,但荆介那名少年心术极好,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荆介听王守全话里有一丝隐怒,心里既是担心,又是感激,只盼他别为了自己伤了师门和气才好。
常鋺轻叹道:「我没说他们心术不正,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王守全哈哈一笑,意气说:「甚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妳当他们是『柳君绝』吗?」
「守全!」周世鸣勃然大怒。
这一声暴怒之后,树林里一下安静下来。王守全不响,周世鸣不响,面巾女常鋺更是连半点声息都未发出,仿佛化成了空气一般─如铅一般沉郁的空气。
荆介从没听过「柳君绝」这个名头,也不晓得他是甚么来历,但从树林里三人的反应看来,这个名字似乎十分特别,连提都不该提一下的。
他甚至注意到,连身边的梁逍似乎都知道这个名字,呼吸整个停顿住。
柳君绝到底是谁?
树林里沉郁了好久,王守全沮丧说:「师妹,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唉!」他用力击了一下自己胸口。
周世鸣闪电扣住他的手腕,埋怨道:「守全,你别再闹了好不好!」
「两位师兄,明早咱们到青神后,便即往东向仁寿去,不走眉山那一路了。」常鋺仿佛恢复了常态,连声音都没怎么变化,但仔细听,却仍能听出她声音里有一丝极细微的颤抖,说明了她并非真那么平静。
周世鸣讶道:「往仁寿去,那岂不是要绕大远路?为甚么不直接北走眉山?」
他这声惊讶里有一半是真,而另一半,却是想转移两人的注意力,把刚才的话题带开。
常鋺岂会不知他的用心,深吸一口气说:「人人都想我们会由眉山、彭山,一路往北返回锦州,鬼棺门当然也不例外。他们如要生事,必会在这一段路上埋伏,可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由仁寿、籍田一路往东边绕,就算他们发现,也来不及追赶,咱们当可包保一路无忧。」
周王这才知道她心里的盘算,暗自赞她高明,尤其她在乐山与漹城时,对门人都宣称要走眉山一路,就算鬼棺门埋有奸细,恐怕也会落入她的盘算里─不,或者她说那些话正是要给奸细听的,好让对方扑一个空,己方则轻轻松松北返,一举数得。
常鋺似乎笑了笑:「走这段路还有一个好处,籍田的『百胜庄』与咱们向来交好,方老爷子更是本门熟人。等到了籍田后,咱们便在百胜庄好好休息一晚,岂不远胜那露宿荒山的滋味─两位师兄以为然否?」
至此两名大男人才算真服了她了。
王守全苦笑说:「掌门师兄是对的,妳安排的这些方策,我这个大老粗无论如何是想不出来的。」
常鋺和周世鸣都被他逗笑了,一扫先前的阴霾。
周世鸣不期然问:「师妹,妳让启疆去打探消息,可是为了白师弟和颜师妹他们?」
常鋺蓦地收起笑声,轻叹说:「他们两个都是苦命人,逃离师门那么久,掌门师兄早撤了『捉拿令』,他们也不知道─尤其是玉奴妹子,一定想极了清儿啦,唉!」
三人现下谈的,荆梁两人一句都听不懂,只听出好像自然门里也有一双逃徒,远遁在外─这一点和两人倒还真像。
荆介在心里想:「白师弟、颜师妹……玉奴……怎么我好像在哪听过?」
「谁!」
王守全暴喝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荆介想站起身,却被梁逍一把按住,极轻极轻说:「不是我们。」
大树外,嗖嗖三道风声追了出去,过了好一阵,才又唰啦跃了回来。周世鸣说:「那个人身法好快,一转眼就瞧不见了,似乎是名女子?」
王守全狐疑说:「看那身法好像是海南武林的『地角天涯』,奇怪……会是谁呢?」
常鋺无言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古怪说:「我已大致猜到那人是谁了,两位师兄,这档事咱们先别声张,等我晚点再探探。」
王守全惊讶道:「等妳晚点再探探?那个人现下在哪,难不成妳还知道?」
常鋺似乎有点疲倦,答非所问说:「我倦啦,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两位师兄,请恕小妹要回山神庙歇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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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自然门车队由青神转往仁寿,再由仁寿转往籍田,果然一路上都稳稳当当,没遇上甚么凶险。
众弟子见车队舍近求远,不走眉山和彭山,一路上都议论纷纷。有些头脑清楚的,暗暗猜到了尊长们的用意,但却不敢声张,甚至于不敢求证,只在心中忐忑。
其他人则无知无觉,日子过得倒也轻松愉快。
荆介和梁逍固然是一清二楚,但也不会傻到逢人就说,自暴那晚的形藏。
两人自那晚谈开后,虽然不能说心结尽解,但至少不会你防我、我防你,镇日过得提心吊胆。只是荆介犹记得老相师所言,对车队不往北行转而往东,心中难免有疙瘩。
这一日车马将到籍田,常鋺等人先向众弟子开导一番,提醒他们道:「待会儿到了籍田后,咱们便将入住『仁义无双』方老爷子的庄里,到时大家务必谨守分寸,该干嘛就干嘛,不得无故生事,懂吗?」
众人几日来,吃的、住的都很寒伧,有时为了赶路,甚至于要露宿荒郊,令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们都很不习惯。这时听到有庄子可住了,而且还是西南武林中颇有名声的百胜庄,一个个喜上眉梢,小脑袋像大花鼓似的点个不停,差点没把头给点掉。
尊长们离开后,几名年幼识浅的小徒弟嘀嘀咕咕:「仁义无双方老爷子?这又是哪一路的帮会人物啊,听都没听过?」他们在乐山见多了帮会,以为一路上都是这种小帮小会,等著讨好自然门。
人群里年纪稍长的杨致和,呸了一声说:「你胡扯些甚么,要让钧座们听见这话,非扒了你一层皮不可─谁跟你说方老爷子是混帮会的?乱七八糟!」
那名年幼徒弟,武功和资历差杨致和老大一截,当即红著脸闭上嘴巴。人群里有名俏姑娘问:「致和师兄,方老爷子是甚么人啊?我都没听说过?」
杨致和和几名年龄相仿的师兄弟,闻言讶道:「彩彤师妹,妳不知道方老爷子是谁?那怎么会?」
问话的女郎是符彩彤,自然门在乐山招到的徒弟。她在冲虚观与人较艺时,无论轻功武技,都让杨致和等人惊艳不已,直觉认为她家学渊源,肯定是位名门之后,就好像袁氏姊弟那样─
想不到她竟不认识方老爷子?
杨致和讷罕了半天,符彩彤身边的袁剑舞拉拉她的衣袖,困窘说:「彩彤妹子,怎么妳连方老爷子是谁都不知道吗?真是。」说著似乎颇以为耻。
「我应该知道他吗?」符彩彤浑没在意,笑说:「五武林中我知道的人还真不多,除了中州武林的无极老人,北武林的澹台灭明,就只有柳君绝和南宫铁彦这几个人物─怎么这位方老爷子也那么有名望?我得好好认识一下。」
她这话一出,立时镇慑住在场一干同伴,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想这位师妹好大的口气─她说的那几人都是五武林中的绝顶人物,别说武林中人,就是穷乡僻壤的贩夫走卒、黄口孺子们,恐怕也没有不认识他们的。
而她却说得好像跟自己很亲似的?
荆介本来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对那甚么百胜庄的方老爷子,也只是无心听听,岂知这会又一次听到「柳君绝」这个名字,心中暗惊,对这人的好奇心骤然升高。
「符师妹,妳别随便提这几人的名字,在我自然门中,有些名字可不是说提就能提的。」一副娃娃脸的钟献瑞,扳起脸说。
「噢,譬如谁?澹台灭明─柳君绝?」符彩彤笑问。
钟献瑞冷哼一声。
相貌清秀的袁剑舞忽然轻呼一下,眸子骤亮的看着左边。左边一名白衣男子踱了过来,朝几名女弟子礼貌一笑,向钟杨二人拱手说:「钟师兄、杨师兄,请问启疆兄到哪去啦?小弟这两天一直在找他,却找不到,似乎他另有要事?」
那人正是荆介的大师兄梁逍,风度翩翩、仪表不凡,在一众女弟子里很受欢迎。然而钟献瑞对他却绝无好感,斜眼望着天空,并不回答。杨致和笑说:「启疆是有点事,师姑派他去籍田啦─梁兄找他有事?」
梁逍其实早就知道钱启疆外出,临时藉个因由,来向钟杨两人攀交情,当然不会没事找事。「小事小事,既然他不在,那么到了籍田再说无妨。」
「哼,甚么玩意儿那么鬼祟。」钟献瑞不屑道。
众弟子见他这么当面落梁逍面子,都有些错愕,觉得他未免不近人情。梁逍也是一愕,心中暗恼,表面上当然不会有甚么表示,淡笑道:「如此就不打搅各位做事。」说著转身。
「慢著。」他想走人,钟献瑞却没那么轻易放过他,「这几天启疆老和你混在一块儿,对我们说话时,总把你捧上天啦,说你武艺似乎天上少有,人间几回─梁少侠,敢问您这么强的艺业,到底出身哪一门哪一派啊?怎地从没听您提过?」
他最后几句话,嘲讽的意味甚明,实则根本不信梁逍有何本事。
杨致和见情况不对,在一旁劝说:「师兄算啦,大家都是……都是……」他原想说「大家都是同门」,但实际上却不是,若说「都是好朋友」,似乎又乡愿了一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都是甚么,都是男人吗?」钟献瑞连同门师弟也取笑上了,「但你确定他是男人─瞧他一脸娘们样。」
梁逍眼中怒芒一闪,脸皮上青气陡生。
「献瑞,你在这胡说八道些甚么!」人群外发出怒斥,一双大手分开弟子,从人群外挤进来。
来的人是王守全,他有事来找杨致和,见众弟子都围聚在这,好奇走近了点,却不意听见钟献瑞在此拿人开涮。「你常师姑才说过要你们别多生事,你就抢着生事─你就是这么做本门的首徒吗?」
钟献瑞一见王守全来了,当即不敢吭声─来的若是周世鸣或常鋺,他说不定还会辩上一两句,但王守全脾气火爆,越辩他火气越大,当然不能自找麻烦。
「改天我定要和掌门师兄说说,让他好好管管你!」王守全气呼呼又骂了几句,站立一会儿,朝梁逍一拱手:「梁少侠,我师门御下无方,让这头畜生冲撞了你,请你千万别怪。」
梁逍说不怪是假的,但这时机会难得,毫无怒容的拱手说:「王师叔说哪儿的话,贵门各处皆为武林翘楚,小可向贵门请益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见怪,王师叔言重,言重啦。」
王守全哈哈一笑,无可无不可的听他奉承,扫了周遭弟子一眼,瞋怪道:「怎么,这会儿大家都没事做了是吧,待在这纳凉啊,还不快下去准备准备。」他特意瞅著钟献瑞:「献瑞,你还杵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分派师弟妹们下去做事。」
钟献瑞忙不迭答应,低头暗骂了梁逍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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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当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周师兄、王师兄、常师妹,久违啦!」
百胜庄门口,一名体态臃肿,满面红光的老人拱著双手,一一向自然门三位尊长问好。这名老人精神壮旺,一头长发与胡须居然半黑半白,越靠近根须处,发鬓的色泽越接近墨色,看上去十分特异。
周常王三人相对一眼,似乎都有些不认得老人了,常鋺首先宁定下来,拱手说:「方庄主久违哩,这么些时日不见,您似乎……似乎气色年轻许多啊?」
她这个说法很怪,甚么叫「气色年轻许多」,好像有点文理不通?
弟子们躲在三人背后嘀咕。
老人哈哈大笑,捋着白中带黑的胡髭说:「常师妹的意思我懂,妳是看了我这把胡须和头发,奇怪怎么原来苍苍发鬓,如今竟变成了这般模样?其实我也不懂,兴许是这几年吃多了灵芝与何首乌,才令我白发重黑呢!」
群弟子这才晓得周常三人在惊讶甚么,敢情这头发半黑的老人,之前竟是一头雪白?白发重黑虽然不是说没有,但能亲眼见到,仍是令人感觉不可思议。
王守全惊讶道:「原来如此,方师兄老当益壮,真是恭喜恭喜!」
他说的本是好话,哪知方姓老人脸色一变,似乎不喜欢听到一个「老」字,片刻后才霁然说:「王师兄客气啦,各位远道而来,想必都累坏哩,有甚么话待会儿再说,请三位师兄先行入庄,众位自然门的高弟也请入庄,请!」
百胜庄地势开阔,从庄门口开始算起,一直算到庄尾和庄外,足足占了小半片籍田县郊。
方老爷子十分热诚,亲自率领全庄的家丁排排站欢迎众人。这些家丁多半高壮剽悍,瞧模样倒也不好易与。他们人手提一桶水,各泼洒一些在地上,意思是为众人洗尘接风。
进客房后,房间里早备好了脸盆面巾、新衣新裤,男的女的一件都没弄错。
众弟子自出乐山以来,一路上虽不能说悽悽惶惶,但这么安逸舒适的客房,还真没待过几天。人人都在房中梳洗了好久,全身舒畅干净得不得了,出来时都面带微笑。
袁剑舞和符彩彤这两名女孩,同时入门,感情也特别好,连客房都被安排在一块儿。袁剑舞梳洗完后牵着符彩彤的手,走在百胜庄曲折的簷廊底下。
「彩彤妹妹,妳觉不觉得……那位梁公子好像……好像刚才在对我笑呢?」袁剑舞嚅声问。
「哪个梁公子?……梁阿宽梁师兄吗?」符彩彤皱眉。
「唉呀,不是啦!」袁剑舞跺了跺娇羞的小脚,「谁说梁师兄,妳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符彩彤聪明可人,当然不会真不知道,她嗷了一声说:「我懂啦,妳是说梁修梁公子啊,他怎么啦?」
「哎,不理妳啦!」袁剑舞又跺了一下小脚,神情扭捏的玩弄衣带。
符彩彤噗嗤一笑,不再逗弄她了,正经说:「剑舞姊姊,我当然知道妳的意思,但,妳不觉得他对很多人都是这么笑吗?」
袁剑舞心中一惊,紧张道:「真的吗?妳……妳……他对谁也是这么笑的?」
「多啦,像白师姐、曾师姐她们,我看到的可多啦。」符彩彤叹了一声气,提醒她说:「依我看,那位梁公子像是位风流人物,妳最好还是别……唉,我也不会说,总之我姨娘告诫过我,这种人遇上了千万要离他远点,否则……否则……我姨娘就是最好的例子。」
袁剑舞浑没关心她姨娘怎么了,自顾自咬著指甲:「真的吗?他……他真的挺风流吗?唉!」
两人就这么各有心事的走着,庄园里的美树名莳,全都没有看在眼内。忽然袁剑舞叫了一声:「呀,是他!」
符彩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一方小土台上,站着一名雪一般的漂亮人物,于是也叫了一声:「是他?」
小土台上站的,正是让袁剑舞心不神属的佳公子梁逍。
这方小土台,就铺展在几座院落之间,地面都拿黄土夯实了,不挺大,也就三五来丈见方,土台中央插著几支黑色桩木,每一支都有小树那般粗阔。梁逍就站在桩木面前,好像发痴一样,愣愣的看着桩木。
符彩彤不晓得他为何看那么入神,朝他高喊道:「梁大哥!」
「妳别喊啊!」袁剑舞惊道。
梁逍听见了,转头望了她们一眼,一怔,露出迷死人的笑容。
符彩彤强拉着脸颊像熟虾一般的袁剑舞走过去,在梁逍身边看了看,好奇问说:「梁大哥,你在看甚么啊?」
梁逍笑笑挪开一步,露出那几支粗阔桩木。符彩彤瞄了桩木一眼,惊讶道:「咦,这是─」她上前凑近桩木,见桩木上靠近她胸口的部位,有五个极深的小洞,小洞粗若手指,分布开来的位置也像极了手指,简直就是用手指插出来的!
「很奇怪吧?」梁逍看着她好奇的侧脸,似乎有一丝赞赏,继而又皱起眉头说:「这些桩木看来应该是庄里人练功时的把式,但……」他歪了歪头,没往下说。
符彩彤把手指放进五个洞里,倒抽一口凉气,「难道这是用手指插出来的?好硬的五根手指?庄里人有那么高的武功吗?方庄主人那么老,看起来不像啊?」
梁逍哈哈一笑,似乎觉得她的话挺有意思。
符彩彤脸一红,晓得自己闹了笑话,顾左右而言他道:「对了,荆介那个小子呢,怎么没见他跟你走在一块儿?」
梁逍脸色遽变,盯着符彩彤说:「荆介,我不知道啊?为甚么他要跟我走在一块儿?」
他和荆介本是同门,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两人自然都不会蠢得向旁人透露,平时甚至也鲜少交谈过,可是这名女孩,却向他问荆介的下落?
符彩彤失望的嗷了声,根本没意识到他的紧张。梁逍缓和一口气,暗想这名女孩应该只是随口问问,绝非看破了甚么─然而又有点不大放心。
袁剑舞被他们两人晾在一边,始终插不上嘴,这时突然冒出一句:「你们觉不觉得,那个方庄主嘴巴好臭?」
梁符两人都呆住了,符彩彤愣道:「妳说甚么?」
袁剑舞见他们表情古怪极了,大窘,暗恼自己说这句蠢话干嘛,恨不立时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没……没有啦!」
符彩彤心想这个小姑娘准是在意中人面前乱了方寸,连说个话都那么患得患失,连忙帮口说:「听妳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没错,那个方庄主说话时口气确实很重,好像有甚么烂肉没嚼干净,真臭呢。」
袁剑舞见她这么体恤自己,感激的看她一眼,又害臊的看了梁逍一眼,却不料梁逍呆滞在原地,低喃说:「桩木……口臭……白头重黑……」他不断反复唸诵这几个字句,仿佛痴了一般。
两名女孩妳眼望我眼,都不晓得他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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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百胜庄设宴款待自然门所有师徒。首桌当然坐着自然门的三位尊长:周世鸣、王守全与常鋺。三人让座半天,有说要以入门的先后排班,有说要以执掌的尊卑论辈,最后还是由年龄最大的周世鸣坐了主位。
百胜庄庄主方敖,陪坐在周世鸣身边,王守全和常鋺则分别坐在他们左右。
一干自然门弟子,则由百胜庄的几名管事在外堂相陪。
庄主方敖十分客气,举起酒杯先在外堂绕了一圈,向晚辈们说了些话,这才施施然携周王等人进到内厅。
符彩彤仔细闻过,这位庄主的嘴巴果然甚臭。
荆介由于不是自然门人,被安排在最堂外一桌。他对于这些酒食饮宴全无兴趣,闷头吃了会儿菜,垂首想着自己心事。
忽然啪哒一声,门外有一粒小石子投在他背上,他望着食堂边敞开的大门,外头空荡荡的,似乎没甚么动静。门外嗤一声,不知从哪又投来一粒小石子,被他一把抓住。
他告了个罪,假装起身去解手,偷偷溜出门外。
树丛里钻出一个人来,向他招手,旋即隐没到树丛背后─是大师兄梁逍?
他悄悄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百胜庄无声疾走一会儿,梁逍才停下脚步,等荆介追上后说:「师弟,问你一个问题,咱们之间的事你曾经告诉过别人吗?─我是指自然门的人。」
荆介见他脸色有些阴沉,似乎担著不小的心事,直言说:「当然没有,这种事怎么能说,毕竟不是甚么光彩的事。」
梁逍笑了:「不是甚么光彩的事?嘿,也对。」随即面色有些凝重,自言自语说:「难道当真只是误打误撞?」
「师兄,到底是甚么事?」
这件事无须瞒人,梁逍把白天符彩彤问他的话又说了一遍,并说出自己的疑虑。荆介愕然说:「我当然没告诉她,我有甚么理由要告诉她?」
「我想也是。」梁逍无奈说:「算啦,这件事且不去理它,但另一件事,可能比这事更严重十倍!」
「甚么事?」
梁逍讶道:「你难道完全没注意到?这座庄院,和那个姓方的庄主人?」
荆介这几天全神贯注在练武上,进境颇速,偶尔有一点空闲,都拿来想鲁君婥和狂狮去了,对于外界的一切,几乎都充耳不闻,过目即忘。
「我不知道啊,他怎么了吗?」
梁逍双眼抵在修眉之下,似乎在探究荆介的可信度,隔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说:「来吧,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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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厅,几名西南武林的大人物们推杯换盏,互话久别后的情事。
百胜庄庄主方敖,又敬了周王两人一杯酒,面巾女常鋺滴酒不沾,一切宴饮的相关礼数,都交由两名师兄应对。
「周师兄、王师兄,你们多吃点菜!」方敖瞥了一眼常鋺,赤著脸膛笑说:「常师妹不进酒水,这可有点麻烦,待会儿本庄送来的百年陈酿,常师妹无论如何都得尝两口啊。」
常鋺不置可否,看着桌面的菜色,肥鱼大肉,有几道鱼鲜在西南更是少见,烹调得油香四溢。
她忍不住说:「庄主肉吃得挺腥啊,记得当年在锦州玄妙观时,庄主说爱吃清淡,还让鼎玄道长多准备些素斋呢。」
方敖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讷讷说:「倒是,这几年不知怎地,肉越吃越腥,当年的忌口早搁下啦,哈!」他笑声中有点干涩。
周世鸣瞧了厅内一眼,笑说:「嫂夫人呢,嫂夫人的烹调手艺西南有名,有她掌杓,方师兄又何必担心每日─」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见方敖脸色大变,好像听到了甚么很不对劲之事,再看同桌的几名庄中管事,人人都表情古怪。
「怎么,嫂夫人她……」周世鸣惴惴说。
方敖忽然疾饮了一杯酒,酒水入喉,摀著嘴巴咳呛了好几声,叹道:「拙荆……拙荆她数个月前,不幸亡故啦,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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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几根桩木,你是否有点印象?」
梁逍负手站在小土台边,比了比土台上几根桩木。
荆介踏上土台,就著月色,在桩木上细细探视一遍。见到那几个小孔时,不禁伸手用五指一抓,讶道:「这好像是本门的黑爪劲呀?」
梁逍点头也踏上土台,在另一根桩木上一抓,「我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瞧这指深,瞧这桩木受劲后的色泽─浓黑似墨,墨黑中还透著点青色─有九成可能是本门的黑爪劲。」
「但,谁会在百胜庄中练这爪劲?」
梁逍不答,回头遥望远边一幢最高大而阴森的八角木楼,在黑夜里张牙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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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嫂夫人的身子一向健朗啊!」
周世鸣和王守全都站了起来,脸上惊讶无比。常鋺虽然仍端坐着,但面巾飘飞,内心显然也很惊讶,频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放下筷箸,再也没了用膳的心情,「庄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为当事人,方敖的心情比所有人都低落,放下手中的酒杯,用手摀著额头:「是风寒急症,拙荆几个月前去彭山进香,回来后就染了风寒,她的身子骨原来挺好,没想到这一病却一病不起,三日后就……唉……」
众人见他一把年纪,老年丧妻,都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同桌百胜庄的几名管事,也都压低了头,不敢让人看见他们表情。
最后还是常鋺开了口:「庄主,你……唉……请你节哀顺变。」
方敖摀著半张脸苦笑一下,不期然大力拍桌,震得桌上的酒菜都跳了起来。「还提这些事干嘛,都已经过去啦,来啊!」他大声嚷叫,「快去把庄里窖藏的『千岁寒』给我抱出来,今晚咱们喝个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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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逍和荆介悄悄潜入那栋八角木楼,一踏进楼里,登时掩住口鼻─这栋木楼中有一股异常难闻的尸臭味,淤积在整栋木楼里,连风都吹之不散。
梁荆两人对望一眼,生怕臭味里有毒,各自掏一块帕巾蒙住口鼻,将木楼的边窗带上。
木楼里很黑,仿佛有一股流体在空中流动,和尸腐味混在一起。雅致的木质桌几、椅凳,像幅画一般摆放在厅堂各处,搭配起来完美无瑕。
只可惜楼里实在太臭了一点。
他们一连搜了几户房间,自己也不晓得想找到甚么?荆介忍不住问:「师兄,咱们这是?」
梁逍摇手要他噤声,嘴一呶,要他紧跟自己。不多时他们来到一道木楼阶梯前,楼梯幽幽往上,没入无尽的黑暗里。
梁逍忽尔一笑:「我想这次不会再有机关的。」
荆介知道他是指之前他们在鲁家庄的事,心中浮出一丝回忆─多少日子啦,那时候?
正在这时,他发现楼梯背后有个房间,里头隐隐透著光亮,光是青绿色的,很怪,不像甚么烛火灯笼的颜色。他轻拍梁逍肩膀一下,指道:「师兄你看。」
梁逍也看到了,咦了一声,与荆介悄悄移到那个房间外面,往内探看,房间里没人,缓慢推门进去。两人一进去差点没都呕吐出来,原来那股难闻的臭味,就是来自这个房间!
但那是甚么呢?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答案─房间靠墙的一角,横放著一口肥大的棺材,抬头一道横梁压在上面,从方位上看,恰恰压在棺材上方。
他们紧张的对望一眼,对方眼中的疑惧,也正是自己心中的疑惧。房间里实在太臭了,臭到这种程度,这棺材里看来并不是空的。
他们不约而同把面巾紧了一紧,逡巡一遍这个房间。房中央有一张桌、一张椅,然而却没有床铺─这很合理,因为没人会想在这种地方过夜。
绿光是从墙上来的,他们往墙壁上看去,赫然见到几颗特大的夜明珠,被半剖嵌在墙上,一个个大若鸡卵,不用说也知道价值连城。
怎么会有人舍得花如此本钱,将夜明珠和这口棺材放在一块儿?
梁逍顿了顿,一个跨步抢到那张桌几前方,桌几上堆满了药草─有鱼腥草、金银花、牛黄、王不留行等等,他一味检视过一味,低诧说:「难道真是─」
「是甚么?」荆介忙问。
梁逍转头看着那口棺材,眼神有些犹豫,旋即踏着坚定的脚步来到棺材一边,对荆介说:「师弟,过来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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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坛的弥封一开,酒香四溢,似乎带着点花蜜的香味。
方敖狂放的将头发一拢,叫道:「来,给几位贵宾都斟上一海碗,咱们今晚不醉不归!」他快意的著庄丁们撤去酒杯,换上一只只海碗,两眼亮如星辰。
常鋺见了他这副模样,心中一动,暗想:「人道人老如残灯,说的是一对眸子老来难免昏黄,可方师兄这对眸子,看起来哪像花甲之年,难道真有甚么灵药能让人返老还童?」
她见自己的海碗也满上了,忙道:「庄主,小妹不胜酒力,不能喝酒的。」
「哈哈哈哈!」方敖豪气的一拍大腿,「常师妹,难道连妳也要和我过不去?难道师兄我请妳喝一碗酒,妳都不喝?」他一双亮眼睨著常鋺,似乎有些生气。
常鋺怔怔看了他好久,暗想:「方师兄变化好大,从前的方师兄处事多么温良,又岂会勉强人喝酒……难道真的是丧妻之故?」想到他才刚死了老妻,心中软了下来,端起海碗说:「如此小妹先干一口。」撩起面巾,浅浅喝了一小口酒。
她喝酒之时,下颔露了出来,下巴尖润,朱唇艳红,十足的大美人一个。方敖似乎看呆了,盯紧着她的脸蛋不放。
如此踰越的表现,让常鋺和周王二人都有些尴尬。王守全咳了一声,举起海碗说:「方师兄,我也敬你一碗!」咕噜噜喝了一大碗酒,将碗口在空中一扣,一滴不剩。
方敖大赞道:「好,还是王师兄海量,我敬两位师兄一碗!」他咕噜噜也饮了一海碗,将碗口在空中一扣。
周世鸣没他们这份酒量,苦笑喝了小半碗酒。
这酒不但香醇,而且后劲极强,王守全登时感到有一股热气从喉管里冒了出来,呛得他难受之至。常鋺更是一脸酡红,当真不胜酒力。
「如何,这坛酒够劲道吧,哈!」方敖忍不住又睨了常鋺一眼,问属下说:「堂外的师姪们呢,也都斟上了吗?」
一名长脸蛋的管事说:「都斟上啦!老爷。」
「你叫我甚么!」方敖凶狠的瞪了管事一眼。
管事一惊,立时发觉到不对,颤声更正:「不……不是老爷……是庄主……」
众人听了都奇怪,老爷和庄主差很多吗?
另一名管事连忙上前:「庄主,堂外的公子和小姐们都斟上酒啦,只有两位不在,兴许是去了……去了……」
方敖皱眉想了片刻,不耐烦道:「算啦,你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都下去吧。」
管事们点头如捣蒜,如蒙大赦的离开。
常鋺喝了酒后,小脑袋有点晕眩,揉着纤白的额头想:「为甚么每个人都要斟上,走漏了人还要回报?」她心中隐约有一丝奇怪。
方敖打了一个颇失礼数的饱嗝,对常鋺笑道:「常师妹,可要再来一口酒?」
「不,我喝不了啦。」常鋺忽然觉得,方敖那一双眼直勾勾的,老往自己身上打量,不禁秀眉微蹙。
方敖似无知觉,和他们说说笑笑,几句之后忽然问:「听启疆师姪说,几位师兄妹是去乐山招徒,回程不走眉山却取道籍田,莫非是特意造访我庄来着?我问过启疆好几回了,他都支支吾吾,不肯说呢!」
周王暗里埋怨钱启疆不懂应变,他们取道籍田,真实原因是为了避祸,可这话若明讲,一方面弱了自然门的面子,一方面于方敖也不好看,显得自己造访没甚么诚意。
周世鸣思忖了一会儿,说:「方师兄说哪儿的话,甚么特意不特意,百胜庄与自然门交情非同一般,互相互往是常有之事,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可我听人说,鬼棺门与青衣帮到处打探各位消息,事情似乎不简单呢?」
王守全震惊道:「甚么,他们四处打探我们消息,方师兄从何得知的?」
「我在乐山有几位朋友,知道这件事后通知了我─这么说是真的喽,各位与鬼棺门真有嫌隙?」
常鋺朝两位师兄使个眼神,要他们别响,自己笑说:「不过是一些意气之争,癣疥之疾,不足道尔。」
「癣疥之疾?」方敖的表情似笑非笑,「但我听说鬼棺门的门主符荫,武功出神入化,是西南武林近几年极厉害的一把好手,几位和他交过手吗?」
常鋺一愕摇头:「不曾。」
王守全忍不住道:「甚么武功出神入化?不过是邪门外道、跳梁小丑罢啦!」
方敖喃喃说道:「邪门外道……跳梁小丑……」他忽然用力一拍桌面,发出啪一声亮响,大笑:「好,说得好,符荫可不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吗?」他肆意哄笑良久,笑到几名自然门人都觉得他言行怪异,举止反常,心中都很感到不安。
只见他戛然停止住笑声,说道:「对自然门来说,武林中有哪些门派不是跳梁小丑?是东武林的圣剑门吗?还是海南武林的琼英派?亦或是……亦或是无极老人和他两位门人弟子?」
常鋺听了惊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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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盖砰咚一声坠地,发出了巨大声响,荆梁两个人都来不及去扶,瞪大眼球,惊愕的看着棺材里面。
棺材里有一名富态女人,盛装打扮,珠翠耳环等配饰一样不缺,静静躺在棺材里,各方面看似都很完好,但任谁都能看出这个女人死了─死了不知已有多久,那股恶臭,简直比阴沟粪槽里还要臭上十倍,完全是最腐败的尸体才有的味道。
女人本来就胖,脸上又涂满一层厚厚的白粉,一张脸僵胀开,整个面相极之难看─最可怕的是,女人的眼睛是睁开的,仿佛死不瞑目般睁著,浑浊的瞪着房梁。
荆介和梁逍都惊呆了,他们虽然出自鬼棺门,但这种阴森诡谲的场景,却也从未见过。
荆介倒吸一口凉气,只吸到一半,急忙憋住,「这人是谁?怎么会?」
梁逍茫然说:「这栋木楼据说是方庄主的寝居。」
「甚么?」
梁逍强忍作呕感,蹲下去从棺材里挽出一把铺在女尸身下的细沙,一粒粒闪烁著异样的森青色。他望了一会儿,将沙粒洒回棺材里。
荆介问:「那是……青尸铜绿?」
梁逍点头叹道:「难怪尸体能这么久都不烂光。」
「但……但这是为甚么啊?」
梁逍一个字一个字说:「为了修练『尸王劲』。」他走到屋里那张桌子旁边,指著桌上的药材,「这些药材,全是为了修练尸王劲用的:鱼腥草、金银花、牛黄是为了化解练劲时的尸毒,王不留行是为了活脉通经,而那副棺材,就是修练时的鼎炉。」
「鼎炉?」
「修练尸王劲时,必须吸纳死人的尸气,越是亲近之人,收效越高……我在想,棺材里的女人,说不定是方庄主的……的……」
「甚么?要靠亲人的尸气练功,那……那么师父他……」
梁逍心中恶寒,畏惧的看着那口棺材:「你知道吗?我总怀疑师父的大儿子─也就是二师弟的大哥符轲,其实,其实……」
「师父的大儿子,他不是失踪了吗?」荆介一愣,惊呼道:「你是说─」
梁逍点头:「我想他也许不是失踪,而是……成了师父练功时的……唉。」他惨白色的脸上流出冷汗,「师父曾说要传我尸王劲,但我总是推托,我实在怕,到时我要拿甚么人当作鼎炉?」
荆介见他面露愤恨之色,料他是想起了小娟,心中也很感慨。忽然望见棺材中女人的面容,五官和七窍中都隐泛著一丝暗红色,似乎是流出过血,被人给擦拭抹去,但又无法完全擦抹干净。
他心中一颤说:「师兄,你想棺材里那个女人,会不会……也不是好好死的?」
突然间,就听房门砰一声被撞开,门板反撞到一旁的门框,发出碰啷巨响。
一把声音跃进来说:「小子你倒挺聪明的,你说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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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全不高兴道:「方师兄,你没的提这些事干嘛,难不成你真醉啦?」周世鸣急拉他一下,被他挣开,他气呼呼的又说:「也罢,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看这场酒席也好结束啦。」
「守全,别说啦!」
「哈哈哈哈!」方敖仿佛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甚么,两手一摊,「谈论这些有甚么不妥?我辈习武之人,不谈武论艺,难道要吟诗作对?」他瞟了一眼脸色俏白的常鋺,笑道:「方今武林大势,自无极老人死后又是一变─中州武林每下愈况,东武林我慢贡高,西南武林积弱不振,而海南武林则远在地角天涯,兼之不入中土久矣─至尊何在?霸主何在?─总不成是那个不成材的南宫铁彦,亦或是柳君绝吧?」
常鋺气得全身发抖,一推桌子道:「小妹不胜酒力,要先回房─噢!」她本想推桌而起,忽地头一晕,又坐回椅子上。
方敖大笑说道:「小心,我的心肝宝贝,摔坏了妳我可是会心疼的啊!」
这句话一说出,满座皆惊,这分明已是极露骨的调笑,绝不是寻常应有的待客之道─方敖到底怎么回事?
「庄主,你醉啦,请你说话放尊重点!」常鋺又惊又怒,只感觉脑袋更晕了几分。
「好,好,我放尊重点,咱们今晚不谈风月,只谈武论剑好吧?」方敖指著三人面前的海碗:「几位再来一碗酒吧?」
这时王守全与周世鸣也感觉到了,周身空荡荡的,丹田之气提不上来。尤其是王守全,刚才与方敖干了一大碗酒,这刻手脚虚乏,连纯阳劲都还给了师门祖宗。
方敖面色一整说:「无极老人已死,这天下第一的位子也只好换人坐坐,迩来北武林倾天教拔地而起,澹台圣教主武功绝世,俨然已是武林中的第一人物,如今更与大燕互盟,试问天下谁能与抗?」
周世鸣再天真,这时也无法不信方敖变了个人,颤声说道:「方师兄,你怎么突然说这些话?你……」
方敖缓缓起身,不挺高的个子,压迫感却无与伦比。他慢条斯理扫过三名自然门高手面上,悠悠道:「三位都是聪明人,自然门的谢掌门也是聪明人,这个道理不会不懂。」
王守全喝道:「方敖,你想投靠大燕朝!」
「是又如何?」方敖冷笑,说话时再无顾忌,「大燕朝君明臣贤,国富民强,难道还比中土的天朝不过?」
王守全一窒,虽然知道这个人卑鄙,但对他拿大燕朝与天朝相比,还真无法反驳。周世鸣喝斥道:「方师兄,你当真要反背中土!」
「我是为了中土好!」方敖怒道,「天朝衰矣,对大燕朝只能负隅顽抗,这般连年战乱下来,苦的还不是生民百姓?我依附大燕,就是盼大燕朝越早定鼎中原,越早能解了百姓们的痛苦─有越多像我这样的人,百姓们就能越早解脱!」
王守全痛骂说:「满口胡柴!你分明是为了一己之私,还扯出那么大一串道理,简直是无耻之尤!」
方敖的脸一下子狞恶起来,厉道:「少说废话,你们都中了我『千日倒』毒药,若没有我的解救,等著成为废人吧─一句话,你们加不加入我倾天教!」
「好狗贼,果然是北疆的走狗!」王守全朝他吐了口唾沫。
方敖侧身避开,大踏步来到王守全面前,凑近他说:「你加不加入我倾天教?」他的脸膛越来越黑,连剩下一半的白胡子白发,也渐渐有变黑的趋向。
王守全又吐他一口唾沫。难得方敖那么胖身躯,避开他唾沫时像电闪一般,闪过后又闪了回来,「有种。」他缓缓举起右手。
王守全这才发现,他手上指甲好长!
方敖背后一声娇叱,常鋺如飞燕一般扑近,双手并指分袭方敖大穴。原来常鋺早几刻就留意到方敖不对,又兼之毒酒饮得不多,适才一直运功想逼毒,无奈酒毒厉害,一经入口就难以逼出,只能勉强压制住。这番偷袭,实已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
方敖出其不意,颈部大椎穴与身柱穴几乎被常鋺点中。他挠痒似的将手掌横在肩颈要穴上,玄功一运,掌臂立时枯如朽木,被常鋺点出噗噗声。
常鋺骇然退开,只觉得手指好像搠在烂木头上一样,竟有一丝痛感!方敖纵声大笑,转过头来睥睨常鋺,展开双手道:「好师妹,来,我来陪妳玩玩。」
常鋺大骂:「无耻之徒,亏你在武林中还有仁义称号!」
「仁义?哈,告诉妳吧,我恨透了仁义这两个字啦,为了这两个字,我这辈子活得真苦,想干的不敢干,该宰该杀的不敢宰杀─做人做到这般地步,还有甚么乐子可言?」方敖苦笑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皮粗爪利,「还是这样比较好,想干甚么就干甚么─来吧,好师妹,听说妳十多年前是武林中有数的美人,在自然门有个甚么『金丝玉缕』的称号─妳就是那金碧辉煌的一缕柔丝,来,亲哥好好疼妳!」
常鋺耳听对方无耻之言,明明是个花甲老头,居然还说出这等浑话,满脸鄙夷道:「你无耻!」
「无耻!我无耻?」方敖指著自己鼻子,「对,我无耻,我早就想好好无耻一下啦!来,好师妹,让我看看妳面巾下的脸容─当年妳被柳君绝狎玩,又被柳君绝抛弃,发誓不再以本来面目示人,何苦来啊?人生苦短,这个道理我太清楚啦,来吧,妳没了男人,我没了女人,咱们两个正是一对!」
「方敖,你在说甚么死人话!」周世鸣和王守全都听不下去,纵然身不能动,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方敖冷冷说:「你们还是多操心一下自个儿吧,你们和你们那群弟子,此刻就像我砧板上的肥肉,任我宰割!」
常鋺怒叱抢攻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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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与梁逍惊骇无比,朝房门口疾旋半步,回掌护住全身。
门外一条黑影站定在门口,负手望着他们。这人一头长发,面皮惨青,黑色缎面红色衬里的披风,在锁骨处系紧,下䙓披垂到地上。
「你们这两个小子挺机灵的,居然找得到这里!」
荆介一看这人,登时在心底涌出滔天巨浪,刹那间明白了许多事,但有更多事却不明白。
梁逍叫道:「彝纵天!」
黑袍冷面男子,正是荆介在乐山见过的彝纵天─当时他到金炉帮,与金炉帮帮主毕雄不欢而散,后来又与毕雄的女婿达成祕议,互相间有勾结。金炉帮帮主没多久就遭到刺杀,以致乐山全城大乱,难道这件事与他有关?
如今他又到百胜庄干嘛?
梁逍惊愕的看着对方,知道对方是鬼棺门六姓中的高手,讶道:「你是来追捕我的吗?」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人与符荫早就面和心不合,甚至有取代之心,一见到他,想到的便是此事。
彝纵天冷笑:「追你?怎么你犯了事吗?」也不见他抬脚伸腿,一步就跨进房间,离荆梁二人不足几步。
梁逍心中惊疑不定,看他似乎不晓得自己叛出师门之事,急转着念头说:「那么你来百胜庄做甚?」
彝纵天古井不波扫了他一眼,跟着又扫向荆介:「我是为了拿他!」
荆介一听吓了一跳。
梁逍若有所思望着荆介,皱眉道:「你是为了荆师弟来的?」
彝纵天颔首说:「姓荆的是本门叛徒,人人得而诛之,又岂止我想追他─你既然也在这里,又为甚么不动手?」
他这话仿佛真不知道梁逍已叛出师门?又或是时间不长,消息还没有传开?只听他阴恻恻又说:「你不动手,难不成是和这叛徒有所勾结,不怕门主知道吗?」
荆介一股寒意冒了出来,这姓彝的一到,立时逼梁逍对付自己,倘若梁逍真听了他的话,自己以一敌二,在这个小房间里恐怕全无赢面。
梁逍会出手对付他吗?
「梁逍,你还不动手!」彝纵天暴喝。
梁逍面向荆介,缓缓扬起双手,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黑爪劲在十根手指上流窜。
荆介见他面色铁青,显然是一副已经做出决定的表情,叫道:「大师兄,你真要对付我?」
梁逍吸一口气,一双手已经黑了八成,只见他表情充满了抱憾与歉疚,痛苦的说:「师弟,我这是逼不得已─」忽然大喝一声,如狂风骤雨般朝彝纵天猛扑过去。
彝纵天震了一下,连忙出手格挡这个意外的攻势。
梁逍以快打快,上八爪,下八爪,一共十六记快爪锁紧彝纵天,爪劲如刀锋一般划破彝纵天的衣袍,一时间布絮纷飞。
两人瞬间斗在一块,看得荆介都呆了,怎都想不到原先还说要对付自己的梁逍,下一刻已和敌人缠战起来?又过片刻,梁逍与彝纵天同时闷哼一声,齐齐退开四五步。
荆介扶住梁逍道:「大师兄,你怎么样?」
梁逍额头冒汗,摇摇手示意没事,双眼仍毫不松懈的瞪着敌人。
彝纵天脸色恶悍,披风和衣袍被梁逍抓得乱七八糟,模样有些狼狈,但在狼狈之中,呼吸却仍不紊乱,仿佛没受到甚么伤势。
他狠狠瞪了梁逍一眼,沉声说:「好小子,人都说你是本门年轻一辈的第一好手,果然不差,你的武功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梁逍淡定说:「彝使者武功之强,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不愧是本门六姓高手。」
彝纵天深吸一口气,「你是怎么识破我的?」
「彝使者这条二虎争食之计,本来用意甚好,只可惜使得太急太快了一点。我其实早已叛出师门,彝使者却故作不知,见我们共处一处却又毫不惊讶,这未免也太不合理?你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最后再坐收渔人之利,请恕弟子无法上当。」
「哈哈哈哈!」彝纵天突然大笑起来,指著梁逍道:「好,好一个聪明的小子,我可真是佩服你啊!」他抚掌大笑了好久,渐渐的收起笑声,肃容说:「梁逍,你的武功与才智俱佳,原是一个大好材料,待在符荫身边实在太委屈你啦……怎么样,加入我们这一方吧?」
「加入你们一方?」梁逍奇道,「你们是哪一方?」
「北疆倾天教,当今武林中第一大教,也是明日五武林的霸主。」彝纵天傲然微笑。
梁逍大感愕然:「但……但你不是……」
彝纵天横挥一下手臂,耐著性子说:「良禽择木而栖,符荫对手下刻薄寡恩,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若论武功智慧、心胸气度,他哪一样比得上我教的圣教主澹台灭明?他差得远啦!」
梁逍这才有点明白,对符荫之狠毒,他亦有切肤之痛,缄默许久,又问:「但咱们与北疆,岂不一向都关系良好?倾天教又岂会在背后做这挖人墙角的勾当?」
「哈,哈哈!」彝纵天露出嘲弄表情,「梁逍啊梁逍,你终究还是太嫩了一点,符荫虽然与北疆合作,但这可与倾天教无关哪。」
梁逍皱眉。
「符荫与北疆合作,只是想与大燕朝合作,与武律王合作,却并非想与倾天教合作─以他的狂妄,又岂会自甘居于倾天教之下?事实上他也的确在暗中图谋一些事,妄想取我圣教主而代之!」
「使者是说?」
「你想他好好的,为甚么要叫人去夺天工谱,难道他想改行刨木做匠吗?─压根儿不是!告诉你吧,一切都是为了『绝地通天』!」
「绝地通天?」
「绝地通天是上一代武林的传说,都说是天底下最神奇的武学功法─相传天地初始,太古间一片混沌,盘古神以无比威能开天辟地,分出了天上与地下,而绝地通天,就是盘古大神授予凡人的绝世武功,威力之大,能通天地,役鬼神─」
荆梁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他这番话太过夸大,极度神话了这门武林中众说纷纭的绝学。
荆介已不是第一次听到「绝地通天」这门武学,狂狮之前也对他说过,说无极老人曾凭此绝学,击杀了上一代倾天教的教主。
他忍不住说:「但这不是无极老人的玄功吗?与那些神话又有何相干?」
彝纵天仿佛直到此刻才留意到有荆介这个人存在,瞇着眼睛看他,眼神里隐藏着说之不尽的恶意。「小子你都自顾不暇了,管得还挺多啊?也罢,且将事情一次说清楚,好让你能明明白白。」他阴森道:「无极老人神功无敌,乃近百年来第一位武林人物,可是又有谁知道,他年轻时也不过是个在武馆里帮忙的小厮,全无一丝惊人艺业。」
荆介咦了一声,感到非常震惊,他自听过无极老人的种种事蹟后,对这位武林异人便一直心向往之,总把他当成神话般的人物,哪知这位绝顶高人,少年时也曾经贱过?
他想到自身际遇,对老人突然涌出了一股亲切感。
「老人少年时也贱,武功更是平平无奇,然而据说他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曾经整整消失在人世有五年之久。等他二十五岁那年又出现后,艺业突飞猛进,神功奇技宛若天授一般层出不穷,也因此声名鹊起,当世无人能与抗─有人揣测那五年间他定是有了极大机缘,甚至是寻获甚么祕笈宝典。─而绝地通天更是他奇技中的奇技,是他一生武学精华之所在。可这奇技到底是一本祕笈,还是一套功法,外人谁也说不清楚,一些好事之徒,总把这些武技扯到太古的神人身上,倒也不是甚么奇怪的事。」
梁逍心荡神驰,他对绝地通天早有耳闻,知道符荫对之极其渴望。他也是有雄心壮志之人,对这套功法岂会不动于心,之所以会对天工谱动歪脑筋,也是为了这层缘故。然则天工谱到底与绝地通天有何关系,他也只知之泛泛,殷切道:「到底鲁家那部天工谱,与绝地通天有何关系,还请使者解疑。」
彝纵天见他两眼发光,显然对这份祕宝颇有热望,哂道:「梁逍,你对这件事挺关心啊─听说鲁家那趟任务乃由你带队的是吗?」
梁逍强笑道:「使者说笑啦,我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哪来甚么关心。」
「那么是我误会喽,好,咱们就别再提这件事啦,另外换个话题说说。」
梁逍见他表情充满讥嘲,明显是戏耍自己,冷哼道:「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们,使者又何必问我们意见。」
彝纵天哼哼哈哈的蔑笑:「算了吧梁逍,你我不妨把话说将开来─你若想知道一切,我就告诉你一切,只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梁逍略一思忖,已知道他其中一个条件,但另一个却想不出来,便道:「使者请说。」
「第一当然是加入我倾天教─等你真正成为我们的伙伴,我自然会对你言无不尽,你说对吧?」
梁逍不由得有些意动,他叛出鬼棺门,一直都在担心门里终有一天会追截到他,加入自然门,也只是想求个庇护─如今若加入倾天教,后靠当然比自然门更加强硬,尤其吸引他的,还是那个绝地通天的祕密─好处简直无比诱人!
他不动声色说:「你第二个条件是甚么?」
「这第二个条件嘛,」彝纵天斜睨荆介一眼,「第二个条件,就是杀了你身边那个姓荆的小子!」
荆介和梁逍同时一震,梁逍屏住呼吸,缓缓望着荆介。
「师兄?」荆介再一次的陷入惶恐,而且他感觉这次恐怕……
「这小子和狂狮铁剑是一路人,而狂狮铁剑,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探究本教在中原的许多布置,圣教主早欲除之而后快。那头蠢狮一时杀不了,先杀他身边这傻小子,挫挫他的锐气也好。」彝纵天目光逐渐凶残起来,「本教在中土早已发展多时,各门各派都有许多教中耳目─自上一代教主强攻失利后,本教早已懂得从中土的内部进行分化,好过硬碰硬的强攻。可怜符荫还当自己是大燕朝在中土唯一的盟友,孰不知中土乃至五武林中,早有许多门派已是我教的囊中之物啦─梁逍,你还不快点动手!」
他这番话等于间接告诉梁逍,倾天教的势力早已遍布中土,无论梁逍躲到哪去,都有办法把他揪出来,甚至密告鬼棺门。
梁逍目光始终锁紧荆介,眼神有时明亮、有时黯淡,一片心思似乎都镌刻在黑眼瞳里,心情无比复杂。
「师兄?」
梁逍的眼终于宁定下来,仿佛心意已决,他淡淡说:「我拒绝。」
这三个字重逾千钧,一声一韵的透入荆介心里。
「师弟,你知道吗,你曾经舍命救过我两次……不,连在分舵符荫面前也算的话,那么一共救过我三次,而我也有三次想害你,甚至想杀你,可你甚么错事都没对我做过。我有时想想,也觉得实在惭愧得紧,这么做还算是个人吗?」梁逍低头苦笑,点点头说:「然而你放心吧,我向你保证,这件事不会再有第四次。」
他的话并不大声,语气甚至也不激昂,但听在荆介耳里,却有一股诚挚,有一股值得信赖的坚定感。「师兄!」荆介不知何故,内心毫无保留的相信他。
两人换过一个心意相通的眼神,甚么话也不用多说。
梁逍转头看着彝纵天,荆介也转头看着彝纵天,一时之间,这名自诩为极受倾天教重用的鬼棺门人,忽然有一种快被两人压扁的感觉。
两人的武功并不可怕,他刚才试过梁逍,虽然武功不弱,但还不至于能威胁他,纵使再加上荆介,大致也是半斤八两,然而这股压力并不来自于武功,而是来自他两人的信念─当一个或两个人认为自己是为所当为的时候,就会生出这种信念,这种信念会将自己巩固住,风雨雷电都摇撼不动,甚至能摧折敌人,让敌人的自信心大起动摇─而现在的彝纵天就是这样!
他又气又恼,兼且更有一股挫折感,仿佛自己这一辈子的追求,在这两名青年面前全都不值一哂。「梁逍,你想清楚!我教能给你想像不到的权势与财富!」
他逼诱梁逍的话,究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梁逍的眼神益发清明,仿佛这一生都未如此清明过。他看着彝纵天,看着那张仓皇惧怕的脸,就好像看到从前的自己。
他低头审视自己双手,喃喃说:「我真傻,我从前真的是太傻啦。」他将两只手紧紧一握说:「你不必说了,我不会被你说服。」
彝纵天从梁逍眼神中看到怜悯,蓦地刺痛一下,咆哮道:「那就陪他一块死吧!」他几乎是等不及的双手交握,掐了一个指诀,口中疾念一串咒不似咒、诵不似诵的怪异字句,暴喝道:「幡竹来尾尾来长,随我法谕杀四方,起─」
荆介还没搞懂他嚷甚么,就听梁逍悚然道:「留神,控尸术!」
两人背后的棺材里,有一道奇怪的声音,嘶嘶嘶嘶,好像那边泄了气,旋即砰咚一声巨响,有一物从棺材里跃了出来,急扑向荆介背后。
荆介头皮发麻,一道凉线从脚底板直到顶心,背后那股劲风中,夹带着惊人的尸腐味,燻得他脑袋发晕。
「师弟快躲!」
这实在是极中肯的建议,荆介想也不想,往前纵了几步,然而那物却似乎锁定他似的,唰的疾窜过来,尾随荆介不放。
荆介来不及看背后是甚么玩意,但从梁逍那一对惊骇,作呕的眼神中,他已经不必回头。
那物似乎穿着极累赘的衣服,在地上唰啦拖行,除了唰啦声外,那股嘶嘶、嘶嘶、嘶嘶、嘶嘶的透气声,也在响个不停。
彝纵天的手仍维持握诀,口中疾念咒语。梁逍大喝,出爪抓向彝纵天。彝纵天往后一跃,跃出了小房间外,仍是不断念咒。
荆介背后仿佛被他的咒语所控,只要他不停止念咒,那物就不会停下。
嗖、嗖嗖,梁逍和荆介都跃出房间。梁逍追着彝纵天出去,荆介则是闪躲那物,不得不也出了房间。那物在房门口的门扉上一撞,轰哗,似乎把门整扇撞烂。
彝纵天这时已纵出楼外。
梁逍回头叫:「师弟,这控尸术除非施术的人停止,否则僚尸不会停止,你尽量四下躲避,我去阻住彝纵天─百胜庄已非善地,咱们到时在饭堂前方会合,示警所有同伴!」话罢,一个长纵身穿窗而去。
这下可苦了荆介了,身陷险地,孤立无援,背后还有一个异物耸跳追来?他发现那物行动如风,尤其是直线冲刺时更加快绝无伦,楼内的地板砰咚乱响,家具哗啦、碰啪,被那物一件件撞烂。
他在屋内盘绕,想学梁逍那样穿窗而出,又担心那物一旦脱出木楼后,会在庄里大开杀戒,只好待在屋内提纵、蹬足、翻滚,拚命躲避追袭─由头至尾,他都没勇气回头看上一眼。
忽然八角楼大门哇一声被人推开,有几名庄丁,冲进门来大喊:「甚么人那么狗胆,敢来我百胜庄犯事!」
这几人一冲进八角木楼,虎视了荆介一眼,旋即掩住口鼻:「抄,甚么味道那么重,做死啊!」
荆介急忙向他们大喊:「别过来,快点出去!」
一名庄丁一愣,狰狞道:「好你个臭小子,闯进咱们庄主居所,还敢叫咱们出去─你倚仗甚么?」说著拔出腰刀。
另一名庄丁认得荆介:「咦,他不是自然门那个小子吗?怎么跑这来啦?」
「管他怎么来的─先拿下了他,再交由庄主发落!」之前那人跨出两步。
荆介前有狼、后有虎,都不知该先理哪一桩好了?灵机一动,腾身踢中一根楹柱,往上方高高窜起,攀住了木梁横桁。
庄丁抬头朝他痛骂:「躲在梁桁上就没事啦?给我下来!」突然前方一团黑影,夹着恶臭扑至,一名身穿锦衣寿服的女人,十指向自己插来。那女人脸容鬼白,双目圆凸,指甲利得像十把利戟似的,在地上不断耸跳。
荆介跃到高处,这才看清背后跟的,果然是那名妇人,之前躺在棺材里,身上哪处不知都腐败了,每耸跳一下,就会有一些秽物落到地上,十分恶心。
庄丁们放声尖叫,腰刀要砍不砍的挡在自己面前。女人一直线冲到庄丁前面,被腰刀刺进寿服里,从背后透了出去。
她一只手插进一名庄丁小腹,庄丁哼也不哼,软倒在地上。其余庄丁又叫又跳,挥刀往女人身上狂砍,女人的肩颈,脸部,被刀砍得横七竖八,却一点也不知道痛,疯狂抓袭庄丁。
庄丁们连滚带爬冲出木楼,女人想追,荆介从梁桁上跳下来说:「我在这里!」
女人倏地转身,朝荆介猛扑而来,没有迟疑、没有思忖,仿佛只是一具见人就杀的怪物。荆介不想让这个杀人怪物从庄内走脱,佯叫道:「来啊!」又在屋里盘绕,甚至连梁桁都不敢再上去。
想到梁桁,他心生一计,放缓脚步朝屋里一根最粗大的木柱奔去。女人越追越近,跳耸声砰咚、砰咚在他耳背后响。前方就是木柱,他勾手朝木柱背后一绕,只听嚓一声,女人的十只手指插进木柱里,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荆介见计得授,绕回柱子前方,只见女人十指深陷进木头柱里,疯狂的在原地耸跳。她浑浊的眼球不断斜睨荆介,齿牙外翻,仿佛极想扑过来。
荆介完全不懂这名可能是庄主最亲的女人,好端端怎会活过来?鬼棺门的控尸术,听说只流传在彝姓一族之间,如今却真让他见识到了。
突然那女人全身一僵,低头靠在楹柱上,动也不动一下,荆介见她姿势古怪,小心的上前偷瞧她,只见她鼻孔和嘴角里,都流出像是清水一般的液体,看样子是真死了?
他想起梁逍的话,出楼后连忙往款待自然门的饭堂跑去,远远见到饭堂内杯盘狼藉,饭桌和椅凳东倒西歪,还有几道娇叱声传出?
百胜庄内没有女眷,这几声娇叱自然是自然门喊出来的。
冲入饭堂后,却见里头早就开打起来。十来名庄丁,正在围攻两名少女。两名少女一个是袁剑舞、一个是符彩彤,肩并肩与庄丁们缠斗。她两人背后,躺着一整排自然门人,一个个都不知死生。
「怎么回事?」荆介惊叫道。
袁符两人见他来了,精神都是一振,手中武器使起来都多了几分劲道。符彩彤叫说:「这些人在酒里下毒,其他人都倒啦,就我们两人没倒!」她身法奇诡,一双匕首不断在敌人的兵刃上刺出亮响,阻住了大部分攻势。
袁剑舞使一把长剑,抵敌住两名也是使剑的庄丁,纵使情况危急,说话仍细声细气的,温文说:「荆小哥请快帮手,这批人个个厉害,光我们两人抵敌不住。」她厮拼一会儿,胀红脸问:「你……你见到梁少侠了吗?」
庄丁中有个大汉骂道:「直娘贼,先料理那个小子,不怕再有人来!」他旋舞一对流星锤,每一颗都有西瓜那般大,也亏得他出锤不快,否则光这一对锤子,袁符两人就应接不了。
然他臂力之大已无庸置疑。
荆介见那些庄丁身手,又见到那对流星锤,不禁暗惊百胜庄哪来这许多好手?
「小子,纳命来吧!」流星锤猛向他掷出。
荆介僵站不动,好像在等流星锤把他砸扁似的。
袁符两人惊道:「小心!」
等流星锤贴面而至,风声刮得荆介脸皮生痛之际,他才一闪一冲,瞬间冲到流星锤的中段,握住束著铁锤的锁链。锵啷啷,一颗西瓜般大的铁锤,宛如魔术一般定在他手里,攻势立消。
壮汉拉扯铁链,却不知怎地硬是拉扯不动─难道这名看来不胖不瘦的青年,居然有那么大力?─他怎都不相信,将另一颗铁锤用力旋转,舞出一片黑光,高速中脱手掷了出去。
荆介早等着他另一颗铁锤,将自己手上的铁锤,也学他一般盘旋射出,两颗铁锤在空中发出锵啷巨响,几乎没把房顶给掀翻。
堂里堂外的人都震撼住了,停下手望着他们。只见两颗铁锤不分先后掉落在地上,又发出锵啷巨响。
荆介趁他们震惊,冲进十几人中施展拳脚,每一拳都带着纯阳劲,击倒了最靠近他的几人。其余人大嚷,各使兵刃护住全身,不敢让荆介过来。
荆介一招「象耳搧风」拍掉一把钢刀,一招「龙岫出云」击飞两名剑手,每一招式都威力奇大,寻常人无法与抗。
那名使流星锤的,直到这刻都还怔愣在原地,仍没有清醒过来。
转眼敌人倒下一半,荆介回头说:「门里几位尊长呢?」
符彩彤使匕首刺伤一人虎口,叫道:「仍在堂内没出来!」
荆介心叫不好,堂外发生了那么大事,怎么样堂内也该听到,里头没人出来,肯定是那里也发生了事!他一个「龙游象舞」转「象跃龙翻」,又轰飞两名庄丁,急道:「我先去堂内探探,妳们─」
符彩彤停都不停,飞快应答道:「你快去,这里有我们顶着!」
荆介暗想这位姑娘还真是干脆俐落,行事比自己爽快十倍。他不再迟疑,由东便门穿廊过院,直往后二进的内堂闯去。
就听内堂的花厅里有人大笑:「好师妹,妳再不答应我,我可要扒妳衣裳啦!」
荆介听出那是方敖的笑声,大惊失色,加紧脚步狂奔。
「都说妳是武林里一大美人,我倒要瞧瞧妳究竟怎么美法─呀?妳─妳怎么?─我呸,好一个武林一大美人,原来竟是─」
荆介砰咚冲进花厅,花厅内一张圆桌,五六张椅凳,周世鸣与王守全瘫坐椅凳上,连眼睛都睁不开。
方敖一只手扣住常鋺,以躯体压制住她,另一只手掀起她的头巾。荆介不说分由,龙象拳如狂风骤雨一般攻向方敖。方敖措手不及,霎时被他攻得手忙脚乱。
荆介一拳击在方敖多肉的腰上,忽地一股暗劲反弹,把他弹退一步。
方敖终于回过气,双掌在胸口与小腹间板板一拍,发出铿锵的铁石声,十根本来就长的指甲,在这一刹那,似乎又暴长了几分。
「尸王劲?」荆介悚然动容。
「你倒识货!」方敖恼极了荆介,也恼极了常鋺,更恼极了在花厅里的每一个人,意欲大开杀戒。
他首先想杀的竟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周王二人。
就见他跳到二人面前,一手一个,扼住两人颈项,可怜这两位名动西南的武林高手,在方敖的淫威下,竟全无还手之功。
荆介岂能让他就此杀人,照他背后大穴,全力轰出一拳。方敖对自己的尸王劲极有信心,几乎认为是刀枪不入,哪知荆介拳一及体,他便觉得不妥,拳头上一股极阳刚的热劲,与自己的气机正好相克!
他噗地喷出一口血,不信这名年纪轻轻的小子,竟能伤了自己,甩开周王二人道:「臭小子,我杀了你!」
荆介追随符荫几个月,也只见他使过一次尸王劲─正是对付狂狮那次─晓得这路功夫既邪门,威力又极大,当即往后退开几步。
常鋺本想自己今趟绝无幸理,势必要受这恶徒污辱,却不意荆介及时赶到,救了自己性命是小,更救了自己的名节,不由得对荆介好生感激。她恢复行动力后,先把周王两人扶到一旁,免得又受方敖凌辱。
王守全这刻几乎说不出话了,连眼皮都睁不太开,斜眼看着她,又看看荆介,意思是要她去帮忙。
常鋺凝目关注荆介,知道他足可支撑到百招以上,又见方敖武功邪门,暗想:「这一路邪功好厉害,叫甚么尸王劲?难道是鬼棺门的武学?」她一时间心中疑窦丛生,「可荆小兄怎么知道这门武学?」
她又看片刻,晓得荆介确实是一块极好的练武材料,体格与悟性俱佳,只可惜武功驳杂不纯,施展时未免欠缺条理。她出言提醒荆介:「荆小兄,施展拳脚时切记周而不破、连而不辍,敌强则从敌固守,敌弱则我力发动─你比这姓方的年轻得多,等到他锐气一过,就是你反攻的机会!」
荆介差点没叫方敖一爪抓中,疾退了四五步,心想:「周而不破,连而不辍,敌强则从敌固守,敌弱则我力发动……这种以守为攻的道理,狂狮大叔没提过啊?」
原来常鋺的武功在武林中虽非绝顶,但却眼光独到,寻常人看不出来的种种关键处,她往往能一眼看破。只是她性格孤高,等闲不愿与旁人亲近,众弟子虽然知道门中有她这块瑰宝,却总是无缘蒙她指点。
她一见荆介武功,立时就看出他除了那套龙象拳外,其余要不七零八落,要不殊无可观,还不如纯用龙象拳招应敌。然而龙象拳威力虽大,却能攻不能守,遇上强敌时便只能硬撼,看谁更硬一些,欠了点阴退阳进的互补道理。
荆介确实颖悟,早在几场实战中感受到龙象拳的不足,然而到底不足在哪,有何补救之道,却不是他当下能够破悟的。这时一听常鋺所言,登时有了想法,出拳时不再一劲到底,而是随方敖的力道,强则让、弱则攻,随机调整拳势。
他由十成力转成时而七成,时而三成,感受最深的就是与他对放的方敖。原先尸王劲专破各家内功,逼得荆介倒退连连。可后来对方有时一沾即走,有时却如排山倒海袭来,让自己出手时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陡然累了好几倍,忍不住骂道:「臭小子,临阵学招管个屁用,看我废了你!」
他双爪直上直下,一昧朝荆介抢攻,荆介以守为攻之势登时不支,急叫道:「常师姑,我双拳守不住啦?」
常鋺叫道:「别怕,柔不能守,刚不能久,以圆破直,以步法破爪法!」
荆介想了一下,暗叫:「是了!」当即展开步法与方敖游斗,在方敖身边大绕圈子。
方敖是个胖子,转动本就不甚灵活,追逐了荆介一会儿,额头上都跑出了汗水,詈骂道:「臭小子你跑甚么,给我站好!」
常鋺心中好笑,提示说:「以攻破攻,力强者胜,以守破攻,力长者胜─姓方的此刻犹如风中残烛,荆小兄还不抢攻!」
荆介这时早对常鋺心服口服,登时急停变招,双拳一错反攻回去,以十成力施展拳法。
方敖此刻虽不至于是「风中残烛」,但一残半残却跑不掉,气喘吁吁说:「去你妈的,谁是风……风中残烛,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他硬接荆介一拳,胸口气息一窒,暗想这小子几时变那么大力啦?
原来并不是荆介大力,而是他气力不济,当然没能像之前应付如裕。
荆介这时也发觉了他气力将尽,龙象拳毫不保留,全力朝方敖连打出去─他经此一战,于两阵交锋时的奇正之道,有了深切的体会,功夫等于又进了一阶。
反观方敖,心儿越打越虚,不时转头朝堂外投以目光,暗想:「怎么我那批手下现在都没来帮手,他们死哪去啦?」
他此刻就算不分心,也是输面居多,更何况是分心?荆介一拳突破他的爪网,重重击在他胸骨上。
方敖接连退出七八步。
花厅大门这时被人一脚踹开,娇小的符彩彤抢了进来,叫道:「荆介,里面怎样?我来帮你!」
方敖惊上加惊,差点没喷出一口急血,进来的既然是自然门人,则堂外的情况不问可知!这时他战意全消,两眼溜转,亟思脱身之道。
「姓方的想逃,别让他得逞啦!」常鋺恨声说。
就见敞开的花厅外,一溜彩炮直冲天际,在远天边爆开。花厅里的人都是一愣,但见那彩炮莹光点点,残像久久都灭不去。
方敖趁众人发呆,穿出花厅的窗櫺,在花厅外哈哈大笑:「我教大军到啦,你们准备领死吧!」他一刻都不敢再停,拔身窜出花厅外的院墙,往彩炮的方向遁去。
「狗贼别跑!」符彩彤对这庄主恨得牙痒痒的,穿窗就想追出。
「算啦,别追啦,穷寇莫追。」常鋺喊住她,站在雕工精致的缕空窗花前方,扶窗远望。
符彩彤看了看天际,突然惊道:「不好,那个老头说他们大军到啦,咱们快走!」
常鋺似乎对这女孩,比对甚么倾天教的大军都感兴趣,凝视她一会儿,摇头说:「倾天教大军来了?未必啊未必……」
荆介和符彩彤一时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x x x
百胜庄庄外,浩浩荡荡走进来一批武林豪士。一行人约莫有十几个,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飘逸出尘的中年男子。男子面目英俊,上唇留了一撮小胡子,彰显出一股成熟男人的风范。
「师妹,妳没事吧?大伙全都没事吧?」男人语气带着焦急,与他沉稳的形象有些不符。
常鋺静静看了他一眼,福了一福说:「掌门师兄万安,小妹和周师兄、王师兄,以及门下诸弟子大都安好,只是……」
听说他们安好,男人一口气松懈下来,听到「只是」二字,一颗心又提起了一半,「怎么了,是谁出了事吗……还是……还是师妹妳……妳……」
这真的叫做关心则乱,堂堂一名自然门掌门,当然不会是毛躁之人,可是见到门人涉险,弟子危殆,自然没法多镇定,连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还是他另有关心之事?
常鋺叹气说:「幸亏师兄来得凑巧,咱们的人目前倒是挺平安的,只是除了小妹和两三名弟子外,周王两位师兄,以及大多数门人,都中了百胜庄主方敖的毒酒,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和醉死之人没甚么差别,只怕……只怕……唉。」
男人是自然门这一代的掌门谢铮,六年前接了掌门位后,把自然门治理得有声有色,在西南武林素有「一剑定岳」的美称。
他随常鋺进庄以后,直趋安置门人的大堂,大堂里躺满了人,都是自己得力的师弟子姪,不禁心中悸动。
他上前探视一会周世鸣和王守全的状况,果然就如常鋺说的,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浑身充满浓郁的酒气,和醉死之人真没甚两样。
他无奈的起身说:「这趟若非妳提早送来信鸽,我也不会来籍田接妳,我若真来晚了,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真想不到方敖竟会是这种人,投靠倾天教,于他到底有甚么好处?徒然毁了他一生清誉!」
「这种事恐怕只有问他啦,而今第一要务,是将周王及一干门人都救活,但这毒酒我闻所未闻,救治恐怕十分不易,唉……」常鋺又叹了口气。
谢铮怜惜的看着她:「妳别急,这件事我或许能有办法。」
常鋺有点畏怕他的眼神,转头小声说:「你有甚么办法?」
谢铮淡淡说道:「办法不在此地,在锦州,等咱们回锦州后妳就知道哩。」
咻,磅!
天际外又爆开一朵彩炮,青油油的,像雨点一般洒下来。
「咦,他也到了?」谢铮突然露出笑容,向常鋺说:「走,我带妳去见个人。」
「甚么人?」
「中州正气盟的公孙先生。」
x x x
荆介朝百胜庄外狂奔,循着梁逍和彝纵天离去的方向,着急的追过去。
梁逍始终都没回来,这点令荆介感到非常不安。彝纵天武功虽强,但与梁逍当在伯仲之间,即便梁逍打他不过,但自保逃命是绝不成问题的。
可梁逍他人呢?
他回想起梁逍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梁逍的音容笑貌,对于这名大师兄,他有着极其复杂的心情,这种心情是爱是憎,是尊敬亦或是仇恨,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他很清楚一件事─
他不希望梁逍出事,绝不希望!
一条白色的身影倒在草丛里,很安静,就这么静静倒卧著。
是梁逍。
荆介像是呆了一般,踉跄的走上前,将梁逍缓缓扶到自己身上。梁逍的脸很白,比平常更白,但也很干净,几乎没受到甚么伤害。
受到伤害的是他的身体,两枝尖锐的翎箭,从他背后直贯到腹腔,小腹处的箭头,被他用力折断扔在地上,露出黑油油的箭杆。
荆介几乎能想像,梁逍是怎么与敌人周旋,背后又怎么有人以暗箭射他。他中箭后折箭再战,又中一箭,折箭再战,终于支撑不住。
一记深邃的掌印,把他雪白色的胸衣震碎一片,也震碎了他的心脉。
梁逍还有气息,他艰难的睁开眼睛,见到是荆介,似乎并不感到惊讶,甚至还很安慰,仿佛是荆介才好?
「你……你来了?」
荆介点头。
「大家……都还好吗?」
荆介点头,眼眶里蓄满泪水。
「好……好……好……」梁逍剧烈咳嗽起来。
「是谁干的─是彝纵天吗?」荆介一个字一个字问。
梁逍苦笑,洁白的牙缝里全是血,「不是他,他还要不了……我的命,是……是……唉……算啦,你不需要……为我做些甚么……」他又咳出一口浓血。
「是谁干的!」荆介仍问。
「是……是北疆……唉……算啦,我这一生杀过的人……也不算少……算啦……」他看着自己的左腿裤管,喘道:「那里有……有……拿出来……」
荆介依言摸向他的裤管,有点鼓涨,里头似乎包著东西。他将那截裤管提起来,一叠褐黄色的油布紧缠在腿上。他解开油布,拿出里头一本书籍,外表十分陈旧,上头写着「天工图谱」四个大字。
梁逍一把抓住荆介的手,苦笑道:「你看……我……我也不是好人,我……我又欺骗了你……天工谱,在我手上……小娟……小娟拚死交给我的……我……不是好人……听着……你不需要为我报仇……小娟……小娟……」
他大咳一阵,气息越来越衰弱,他说:「我只可惜……可惜咱们见面太晚……否则,咱们一定能做好……好朋友的……你说……对吗?」
荆介反握住他的手,终于哭了出来,「我们早已经是好朋友啦,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对……对……我们是……是最好的朋……朋……」
梁逍一句话就此中断。
荆介紧紧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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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孤鶴 于 2025-4-26 10:09 编辑

第陆章 地宫历劫



《武经‧总纲》
书笔诸文事,唯工于一字曰勤,武学之道,也唯重于一字曰勤,勤为用心之本,心为务业之源,能知勤与心之二字……


锦州城位于西南武林的腹地中央,乃巴蜀有数之通都大邑,往东沃野千里,往西往北则有岷江的支流流贯,四季繁花似锦,故又名之为锦城。
荆介静静坐在树荫下,遥望锦州城舟车辏辐,街闾繁华,百姓一片安和乐利─
和乐的背后,是多少人用血汗换来的?而在安详之下,又躺着多少个为安详而牺牲的无名俊彦?
这个答案恐怕没人知道?
大部分人或许也不想知道。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脑中浮出一抹雪白色的身影。
「荆介,你又在这里发呆啦?」
大树背后有人走过来,脚步声很轻,是一名少女,「你在想甚么?是绝代的佳人,又或是绝世的武功?」少女迳自在他身边坐下,两手抱着膝盖。
少女是符彩彤,自那晚与荆介并肩作战之后,两个人便逐渐熟络起来。荆介瞅了这名古灵精怪的女孩一眼,摇头苦笑。
经过这些时日的历练,他变得成熟了不少─如果成熟是指人心中伤疤的数目,那么他确实成熟不少。
「都不是?那可真怪,我遇到的每一个武林中人,脑袋里若不是想着美女,就是想着绝世武功─你总不会是例外吧?」
荆介皱眉说:「妳遇到的每一个武林中人?妳遇到过多少武林中人,妳还那么年轻?」
符彩彤微笑不语,将脸枕在手臂弯里,侧着头看他:「你难道从没想过这些事?譬如……譬如说绝地通天?」
荆介暗自一惊,心想妳懂得可真不少,连绝地通天妳也知道?「我对这些武林祕笈从不渴望,我没有这个命。」他淡淡说。
他说的其实是实话,此刻就算真有一本绝地通天的祕笈摆在他眼前,他也读不了。
符彩彤默默审视了他一会儿,又问:「那么绝代美人呢?譬如之前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孩?」
荆介几乎要站起来,惊讶无比的看着她:「妳是怎么知道的,妳在哪边见过她吗?」
「之前在乐山的一间客栈,我见过你们一面,当时我蒙着头巾,你应该没见到我吧─唉,你可真在乎她呢?」
荆介没意识到她最后一句话里的苦涩意味,回想了一会儿,惊讶说:「原来妳就是那几名黑纱女子之一?太巧啦,妳是为了自然门招徒来的?」
符彩彤欲言又止的笑了笑。
「荆小兄?」
一条柔若清烟的身形,嬝嬝走向他们。
荆介和符彩彤见了那身形,一愣,连忙都站起来。「常师姑,您怎么来啦?」荆介致意道。
来的人是常鋺,仍蒙着面巾,不过颜色与之前不大一样,是深紫色的,明显换过一条。
荆介有时也不免会想,怎么这些女子高手,个个都那么喜欢蒙覆头巾?难道这是武林人的惯例?
常鋺来找荆介,见到符彩彤也在,有点错愕,静静望着这名女孩。
符彩彤与常鋺似乎总有一道若有似无的隔膜,无论如何都亲近不来。她朝常鋺躬身道:「常师姑妳好。」朝荆介一笑,翩然离开这棵树下。
常鋺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发呆。半晌后,荆介侷促的问:「常师姑,您是来找我的吗?」
常鋺点头笑了出来,当然面巾里看不清楚,但那对月儿般的眼睛,说明了她在笑。她说:「我想问你一些事。」
如果常师姑把面巾拿掉,想必会是位很美的人吧?─荆介心中胡思乱想。
「荆小兄,你来自鬼棺门对吗?」
荆介一震,剧烈的咳嗽出来,摀著嘴巴看她。
常鋺见了他的表情,心中好笑,表面上却古井不波,「你来自鬼棺门对吗?」她重复道。
荆介心里翻起滔天巨浪─她是怎么晓得的,难道自己露出破绽?自己应该应承吗?如果应承,她们会怎么对付自己?还是……还是打死不招,又或者干脆一走了之算啦,再也别踏入锦州城一步?
然而他又能逃到哪去?
他不禁觉得这样好累,难道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永远得防东防西,一世人担受恶名。他忽然不想再躲藏了,点头说:「是,我是来自鬼棺门─至少曾经是。」
他这么坦承不讳,倒叫常鋺有点惊讶,惊讶之中又有点惋惜,有点佩服,说道:「你别怕,这只是我们私底下的谈话,我不会说出去。」
常鋺会不会说出去,荆介都已经不在乎了。他不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暗想:「出身鬼棺门又如何?做错过千般事,就用千般事来弥补─大师兄,你说对吗?」他想起梁逍,难过中又带着点激动,带着点骄傲。
他们绝非一无是处。
常鋺完全不晓得他脑中转的念头,缄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在鬼棺门,可曾见过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他们……他们……」
荆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迷惘道:「两个四十多岁的人,一男一女……鬼棺门里有很多这样的人啊?」
常鋺强笑一下,知道自己说的不够清楚,「这两个人都身负武功,是本门……本门中的高手,十年前逃……走出了本门,据说有人在鬼棺门中见过他们,你知道吗?」
荆介如丈二金刚摸不著脑袋,抓头说:「两名自然门的高手,十年前逃到鬼棺门?─常师姑,我在鬼棺门时日很短,有许多事都不清楚,如果大师兄还在─」他一顿,心中又酸楚起来。
常鋺颇感到失望:「仍然没办法吗?唉,我找了他们好久。」
「如果知道名字可能好办一点。」荆介殊无把握道。
常鋺摇摇头说:「你既然毫无印象,那么他们也未必便在鬼棺门……他们是我师弟师妹,男的叫白履冰,女的叫颜玉奴,原是本门中的……唉……」想到经年寻找,却仍旧一无所获,她沮丧得无以复加。
荆介心中一动,喃喃道「白履冰……颜玉奴……白履冰……颜玉奴……」有一股很强烈的感觉,告诉他自己曾经听过这两个名字,但是是在哪呢?
他用力敲打自己脑袋。
常鋺一见到他这表情,心儿都快蹦出来了,急道:「怎么,你有他们两人的印象?」
荆介咬著嘴唇苦想:「白履冰……颜玉奴……」
常鋺道:「他们原是本门中的一对爱侣,后来因故离开,我一直都在找寻他们!」
这一句「一对爱侣」,立时在荆介的心湖中投下了巨大石块,激起万千的浪涛─一对爱侣,四十多岁,逃亡,解救,炼化,两尸交心?
是尸奴大叔和大婶!
他心中剧痛,想起了那段从鬼棺门分舵逃亡的经历。大叔为了救出他,死在符荫手里。大婶不愿独活,也死在符荫手里─白履冰,颜玉奴─就是他们两人的名字!
这又是一段伤心往事。
他眼眶透红,伸手在怀中取出一只小香包,平托在常鋺面前。
常鋺拈起香包,在香包绣工精细的朱红缎面上,找到一个「白」字和「颜」字的篆体,又在香包背面,找到一个穿着肚兜的胖大婴孩,脸蛋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她悲从中来,点头握紧了香包,紧紧按在胸口。
在荆介把白颜两人的事都告诉常鋺以后,常鋺痛哭流涕,不断说:「师弟、师妹……你们俩过得好苦……我的好妹子……」
常鋺泪涟涟的述说两人在门里的一切─原来他们两人本来就是自然门里一对青梅竹马,将来男婚女嫁,任谁都不会觉得不对,坏就坏在自然门有一套剑法叫「归元剑」,必须以童男之身习练。可白履冰当时怎都无法练成,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早便破了童身,更有甚者,连颜玉奴都怀了身孕,并产下一个胖大娃儿。
自然门当时的门主大怒,立即要严惩两人,两人只好连夜逃走,从此不知下落。
「要是清儿知道这条消息,可不知会有多伤心哪。」清儿就是白颜两人唯一的骨肉,当时被门主扣了下来。
荆介听白颜两人竟然还有骨肉,真不知道该为此欢喜还是难过才好,哽咽的指著香包:「这香包本就是大叔之物,既然他们仍有骨肉,就请常师姑将之转交给清儿留念吧─我想大叔大婶都会高兴。」
常鋺感激的看了荆介一眼。
不期然有一名弟子远远跑过来说:「师姑,掌门师伯请您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x x x
「道法厅」中,两名中年男子正喁喁交谈,一见到常鋺进来,同时站起来迎接。
左边那名气派男子,正是自然门的门主谢铮,唇上一排齐整的胡须,梳理得十分得体。
他一见常鋺进来,两眼遽亮说:「师妹妳来得正好,我和公孙先生都在等妳呢。」
右边那位公孙先生,单名一个缺字,也是一名斯文人,面白无须,皮肤竟似比少年还要紧实许多,就可惜一双眼睛又细又窄,看上去颇有几分心机。
他朝常鋺拱手说:「常师姐久违哩,那晚在籍田一见后,已有数日不见,师姐这几日可是在忙着教导弟子,授业解惑吗?」
常鋺还礼笑道:「公孙先生取笑了,小女子无德无才,哪有甚么可教给弟子─本门中另有他人授业。」
公孙缺洒然笑说:「常师姐不必过谦,在下刚才与谢掌门在议事之时,掌门不断赞妳高见,说门中有许多要事除非妳在,否则无法定夺呢。」
常鋺听他话中有话,表面上在褒美自己,暗里却在说谢铮身为掌门人,门中之事无法定夺,居然要问一名女子的意见。
果然谢铮脸一红,不自在的咳嗽几声。
常鋺知道公孙缺来自中州,是中州武林盟主南宫铁彦的亲信,这次来西南,颇带来了南宫铁彦的口讯。前几日在籍田时,他正巧赶上谢铮驰援自己,便随谢铮一道南下。
自然门虽然隶属于西南武林,但与中州一向交好,十多年前更曾随无极老人一同北上,力抗大燕朝的联军。
然近几年来,南宫铁彦令不出中州,和其他武林的关系便渐渐淡了,之所以还有面子可卖,那也是冲著无极老人的面子,他这个中州武林盟主之位,早已经摇摇欲坠,实力大不如昨。
如今一个过气盟主的亲信,居然也敢欺上门来,是当我自然门没人吗?
常鋺淡淡说:「本门师兄弟一向和睦,兄友弟、弟敬兄,有甚么事大家一块相商,也是常有之事─确实不如正气盟凡事都定于一尊,全凭南宫盟主使唤便是。」
她这话一方面是解释,一方面则在暗指你不过也是传声筒,又能高明到哪去?
公孙缺听了一窒,暗忖对方反应之快,应对之高,自己还真小瞧了她。
谢铮观察到两人间气氛不佳,连忙打圆场说:「师妹,公孙先生这趟可真是帮了咱们的大忙了,周师弟和王师弟,以及献瑞、致和他们所中的毒,说不定都有救了!」
常鋺大感惊讶:「此话当真,之前咱们请了好多位大夫,都救治不了啊?」
谢铮欣慰道:「寻常大夫当然救治不了,可『西南华陀』难道也救治不了吗?」
「西南华陀?─莫不是乐山县的刘静雪刘神医?」
「不是刘神医是谁!」谢铮抚掌笑道:「公孙先生早请来了刘神医,此刻正帮众人诊治呢。」
常鋺怔怔看着公孙缺,忽然恭敬的福了一礼:「公孙先生,小女子向您道谢啦,您请来刘神医,若能救活我师门一干徒众,那可比救了我的性命还令我感激─刚才是小女子无礼,这厢向您请罪。」
公孙缺连忙也回了一礼,摇手说:「常师姐果然是外冷内热之人,贵我两方一向交好,救人乃是分内之事─刚才在下言语中也多有不当之处,常师姐别怪,谢掌门别怪!」
三人这一说开后,之前的芥蒂都就此揭过,坐下不再提了。
常鋺好奇道:「请恕小妹多问一句─乐山县离咱们锦州有三四百里,就算日夜疾赶,也得四五天才能赶到,咱们门下中毒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怎地公孙先生竟如此神算,那么快便帮咱们请到神医?」
公孙缺瞥了谢铮一眼,暗想谢掌门说的果然不错─这名女子才思敏捷,纵使在大喜之下也能保持冷静,见人所未见,确实是一名女中诸葛。他回答时登时多了三分谨慎:「说来惭愧,在下并未料得甚么先机,这位刘神医,实在不是为了贵门请的,而是为了敝上。」
这件事连谢铮都不曾听他提起过,谢铮讶道:「为南宫盟主请的?怎么回事,南宫盟主身体有恙吗?」
公孙缺仰天叹了好长一口气,并不回答,闭目摇头一会儿,才说:「谢掌门,您可知在下为何一直央您发动门下,甚至登高一呼,号令西南武林动身吗?」
常鋺这才知道他的来意,愕道:「动身─动甚么身啊?」她眨著深邃柔灿的大眼睛。
谢铮不安的看了她一眼,勉强笑道:「师妹放心,我这个做掌门的可没答应─公孙兄,你这要求实在太大了一点,恕本人─」
公孙缺不等他决断,抢道:「谢掌门别急,且容在下把话先说完。」
谢铮的话被他打断,不免有点些着恼:「本人身为一派之长,门下多少弟子的安危是由我一言而决─总之这件事任你舌灿莲花,本人也无法答应。」
「倘若是东武林陷落,圣剑门全体覆灭,掌门也不答应吗?」
谢铮和常鋺大吃一惊,椅子都还没坐热,双双跳了起来,「公孙兄,你在说哪门子鬼话─甚么东武林陷落,圣剑门全体覆灭!这不是信口雌黄吗!」谢铮喝道。
「信口雌黄?倘若真是信口雌黄,那我可真要拜谢天地啦!」公孙缺伸手在桌几上拍了一下,叹道:「谢掌门、常师姐,请先入坐,且听我把事一桩桩说清楚来。」
谢常两人正要他把话说清楚,骨子里虽然无法置信,但终究是依言坐下。
「一个月前,本盟总坛收到急信,信是从青州圣剑门捎来的,内容旨在求援,说北疆由喜峰口关大举东犯,在教主澹台灭明率领下,邀战圣剑门的门主于玉皇顶上。门主凌云霄受激不过,与澹台灭明赴顶恶战,十招内惨败于澹台灭明手下!」
谢铮悚然道:「澹台灭明─十招─」
「澹台灭明击杀凌云霄后,血洗圣剑门于玉皇顶峰,进一步南下并州、冀州,踏平了东武林诸路─东武林的求援信几乎是一日一告急,本盟派了好几拨人往东查探,却没一个能回来。」
「这怎么可能?」常鋺惊道:「难道东武林会被倾天教杀得一人不剩,否则再怎么惨烈,也不至于逃不出一人啊?」
公孙缺愁容满面的摇手,要他们接着续听:「半个月后,我正气盟又收到一封来信,除了来信外,还附来一口小木箱子─」
「又是东武林的来信?」
「不,这封信是倾天教送来的。」
谢常两人惊噫一声,谢铮问:「信上怎么说?」
「信里头甚么都没说,就寄来了一张空纸。」
「空纸?」
「空白的信纸上,印着一只斗大的血手印,其余再无他物。」
「血手印,难不成是倾天教的挑衅?」
公孙缺脸颊的肉抽动一下:「这确实是一个挑衅没错,但也因为这只血手印,令我主上一病不起。」
谢铮和常鋺对了一眼,都觉得这档事十分诡谲,单单一只血手印,即便是挑衅,也不至于令一位堂堂的武林盟主一病不起?
果然,公孙缺从怀中小心掏出一方帕巾,将帕巾的四个角揭开,取出一张白纸来。谢常两人见他如此小心翼翼,都料到白纸便是那封信纸。就见公孙缺将白纸摊开展在桌上,露出一只血腥苍劲的血手印。
谢常骤见血手印,两个人四只眼睛一齐定住,仿佛这只手印里有甚么难以言喻的威能,将两人的魂都给摄走一般?这只血手印,比一般人的掌印硕大,五只手指指结浮凸,宛若一颗颗弹丸一般分布,掌中的纹理清晰无比,几条犹如血槽般的纹路,说明了手主人强大的生命力量。
尤其惊人的是,掌印明明是印在一张极薄的纸上,但是却深邃异常,仿佛有人一掌劈进了岩层中,将整块岩面切下送来一般,震撼住谢常两人的视线。
那奇邃的掌势,那轻描淡写的拙重深沉,在在令两人惊心动魄,常鋺头一晕,当即闭目不敢再看。良久,谢铮的汗水溽湿背后好大一片,仿佛虚脱了一般,「好厉害……好厉害……」他茫然看着公孙缺,「这血掌是谁印的?澹台灭明?」
公孙缺点头:「正是澹台灭明─他送来掌印后,我主上不言不动,呆看了一昼夜,最后吐血倒地不起,就仿佛被这只掌印击中胸膛似的。也因此我这趟才来西南请刘神医出手,为我主上医治,唉!」
谢铮骇然望着血手印:「这掌印真有那么厉害,能让南宫兄一病不起?」
「厉害的不是掌印,而是这只掌印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甚么意义?」
「绝地通天─」
「绝地通天!」谢常两人惊叫,尤其是常鋺,惊叫声中更带着一股难言的激动。
谢铮急扫常鋺一眼,很是担心她这种表情。他质疑说:「怎么说是绝地通天,难道这掌印就是绝地通天?公孙兄又是如何而得知?」
公孙缺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事,苦笑一声说:「谢掌门,难道你忘了我主上师承何人,所学何处吗?」
谢铮这才想起,南宫铁彦的确是无极老人的徒弟,而无极老人,正身负著绝地通天武学。他苦涩说:「难道真是绝地通天?澹台灭明学成了绝地通天?怎么会?」
常鋺脸色苍白道:「为何说是澹台灭明使的,这世上……这世上难道没有别人会这绝招?」
「师妹!」谢铮怒叫一下。
常鋺转头不愿看他。
公孙缺淡淡说:「这世上是否还有其他人能使绝地通天,我不知道,不过这只掌印确实是澹台灭明送来的无误。」他不等两人再问,迳自说:「只因另外一口箱子里,装的是圣剑门门主凌云霄的头颅。」
常鋺掩嘴惊呼。
「谢掌门,所以您该清楚我是以甚么心情来找您啦。」公孙缺低头看着那张血手印,从血手印里,仿佛看到了五武林的未来,「澹台灭明乃天纵之才,此刻又学得了绝地通天,倘若再结合大燕朝的势力,中土危矣。」
谢铮汗水涔涔而下,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思忖一会说:「贵盟要我怎么帮忙?」
公孙缺舌弊唇焦,又是诤言又是手印,才终于说动这位自然门门主,他心中大喜,但又不敢冒然表现在脸上,勉强宁定说:「我主上说,想邀西南武林的各门派北上,与我中州武林会师,共商抗敌之大计。中州各门派我盟都已周知过了,但是在西南武林,还想请谢掌门登高一呼,玉成此事。」
谢铮手指骨敲打椅臂,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件事有点麻烦,毕竟西南武林与中州隔阂已久,武林中人成见又多……」
公孙缺急道:「正因为这事不易办,咱们才想求掌门人您啊─以自然门在西南武林的威望,掌门一封信去,雁行门和元罡派等派阀,定然无不懔遵,则其余门派便能闻风景从─望掌门玉成!」
谢铮见他焦急,心想大燕朝若真个南下,首当其冲的固然是中州武林,但西南武林也很难偏安,两方实是唇亡齿寒之势─如今东武林既灭,谁敢说西南武林不会是下一个?于是点头说:「好吧,这件事我全力去办,还望各门派都能赏面才是─但,南宫兄打算在哪聚会,在中州正气盟的总坛吗?」
「不,就在西南武林的东北方,离中州也不很远。」
「就在西南武林,那可方便得很了─具体位置是?」
「剑门蜀道明月峡。」
谢铮轰一声站了起来,差点没撞翻背后的太师椅,惊叫道:「剑门蜀道明月峡!为……为甚么选在那里……那里……那里是……」他忍不住瞥了常鋺一眼。
常鋺大奇,绝少见过掌门师兄如此震惊失度,「师兄你……」
公孙缺露出澄澈的微笑:「之所以选在那里,仍是为了绝地通天。」
「绝地通天?明月峡和绝地通天有甚么关系?」常鋺哑声问。
公孙缺有意无意瞥了常鋺一眼,常鋺的脑袋里轰轰然,霎时间似乎有点预感。
「明月峡和绝地通天没甚么关系,但却和柳君绝很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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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小兄,我们这可又见面啦,哈哈哈哈!」
自然门东厢的演武厅中,一整排花梨木椅摆好,十几名门人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仿佛都睡着了。几名弟子在厅中走来走去,照顾著众门人。演武厅的角落,一名中年男子望了一会儿诊,回头对荆介笑道。
「刘先生,怎么您也来锦州啦?」荆介惊讶的看着那人。
中年男子正是乐山县的神医刘静雪,被公孙缺请出门后,随大队来到锦州。他笑盈盈说:「还说我,你不也到了锦州吗?」他仍不改其爱开玩笑的本性,帮一名门人扎了几针,才松了松袖口。
小徒弟公孙求药抱了一罐酒坛进门,见到荆介也在,一愣,默默朝他点头,对刘静雪说:「师父,毒酒拿过来哩,您可要试尝一下?」
荆介和这名小少年一直都半生不熟,说隔阂也不至于,但就是说不上话。他见刘静雪忙着诊病,而王守全和周世鸣等人,像个醉汉般的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担心说:「先生,这些病人能愈可吗?」
刘静雪接过坛子,一闻,点点头说:「果然这毒酒不是毒酒,而是苗疆的奇花『千日开』─花名叫千日开,采摘后酿成了酒,就叫『千日倒』─在苗疆要嚼它的叶子才能配酒,可不能随便乱喝。」他拍拍酒坛子笑道:「毛病是能治,只是一时三刻没那么快好,我已命人上山摘采苦藤去了,虽然没有原花的叶片那么见效,但慢慢的也能苦醒过来,荆小兄别慌。」
荆介一听放下了心,深知刘静雪的本事,他既然说能治,那定然能治。想到王守全等人终能无恙,心里好过了许多。
刘静雪缄默一阵,问道:「仍是没有楚大侠和鲁小姐的消息?」
荆介黯然摇头。
刘静雪叹了一口气,忿道:「都怪我那个不成材的徒弟─他好赌畏死,又积欠了赌馆钜资,受那些帮会人物的要胁,才会招凶人上门─当真是该死之至!」
荆介的心情沉到谷底,强打起精神说:「鬼棺门势力庞大,纵使没有贵高弟,他们也总能找到咱们的,先生不必过疚。」
大厅外突然传来一把笑声,说道:「说的对,那一干左道中人恶业太深,当真是天理难容!」大厅外,一名气宇非凡的男子走了进来,面澄如玉,精气神俱都十分壮旺。
公孙求药一见男子来了,上前喊道:「爹!」
男子容光焕发的进来,脸容与公孙求药确实有几分相似。刘静雪见了他也很高兴,上前说:「公孙兄,你们议完事了?」
来人是那公孙缺,他与谢铮、常鋺商议到一个段落,便来演武厅探视神医,问问自然门诸人状况。荆介经刘静雪介绍,才知他就是公孙求药的父亲,中州名门正气盟中的要角─果然是武林高士,难怪公孙求药如此家学渊源。
公孙缺对荆介笑道:「你就是荆介荆小兄吧?我听常师姐提起过你,说你前些时日立了大功,对你赞不绝口呢!」
荆介不善言语,红著脸谦逊几句,觉得这个人挺和气的。
公孙求药忽然嘿了声,似乎有点妒忌父亲对荆介的褒美。
公孙缺蹙眉苦笑说:「我这个儿子啊,天生体质弱,学武总欠了那么点资质。我送他到刘神医那,一方面是希望他将养身体,另一方面希望他学医,总好过文不成武不就呢。」他伸手挠挠公孙求药的头发。
演武厅外走进来一人,一张脸坑坑疤疤,疾步来到公孙缺的耳朵边说:「先生,鲁大爷吵着要见您,我百般劝他不过,这会儿─」
「公孙缺,你在哪里,快点出来见我!」演武厅外有人大声咆哮,没一会儿,三几名壮丁推著一辆两轮木车进来,车上坐着个残疾人,方面大耳,下巴上蓄了一把神气的胡须,叫道:「原来你在这啊!」
公孙缺见了这辆车和那名男人,暗皱一下眉头,上前恭谨道:「鲁爷,好端端您怎地又跑出来啦,有事让家人通知我一声,我立马去见您,您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说的好听,我叫人找了你半天都找不到,我若不亲自来找,恐怕还见不着你人呢!」男人冷冷道。
荆介一看见这名残疾人,登时呆了,暗想他怎么也来锦州啦?
公孙缺陪笑:「鲁爷说哪的话,您是我主上的结拜义弟,对我就如同主上一般,您的吩咐我岂敢怠慢─今趟真的是为了与自然门议事,分身乏术呢。」
男人冷笑说:「讲那么好听干嘛,我只是个残废人,当然不在你公孙先生的眼内!」这个男人原来就是鲁家庄现任庄主,鲁君婥的父亲鲁中平。
荆介那晚在鲁庄见过他一次,对他的这辆两轮车印象深刻─却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他!
公孙缺修养甚好,被鲁中平这么当面斥骂,也不着恼,倒是他的小儿子不乐意了,回骂道:「老跛子,你凭甚么这么骂我父亲,我父亲他─」
「住口!」公孙缺之前没发火,这时却真的火了,一巴掌搧在公孙求药脸上,怒道:「畜生,你敢对鲁爷那么说话,还不快跟鲁爷磕头赔罪!」
公孙求药当众被搧一巴掌,又窘又气,红着眼眶瞪了父亲一眼,又怒视鲁中平一眼,疾步跑出演武厅外。
「你给我站住─」
这一下搅得所有人都有点尴尬,眼见公孙求药跑得无影无踪,各人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呆呆看着公孙缺。
难得公孙缺这时还能行若无事,摇头喟叹道:「这个小畜生好生无礼,我非找时间好好修理他一顿不可─鲁爷,请您别怪!」
鲁中平也有点怔住,原先还怒气冲冲,这时反倒维护起小孩子来了,直说:「算啦算啦,小孩子不懂事,公孙先生别太苛责他啦。」
公孙缺唯唯诺诺说:「鲁爷这番来找我,可是又有急事?」
鲁中平这才想起前来的目的,忍不住焦虑:「你说要帮我找女儿,找到人了吗?」
公孙缺与那名坑疤脸面面相觑。
「我女儿之前派人传信给我,说她在乐山县的刘府,人平安无事。我迫不及待赶去乐山,却在刘府扑了个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来后说要帮我寻找婥儿,至今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光见你在锦州城乱逛─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找啊?」
公孙缺倍极无辜道:「鲁爷,我可是处处都帮你留上心啦─令嫒被鬼棺门带走,我在乐山找过,在籍田找过,在锦州也请了自然门找过,只是都没消息呢。」
鲁中平脸都急红了,苦恼说:「怎么会这样,没理由找不到啊,那老相师明明说婥儿这趟有惊无险,怎么会找不到?」
荆介听他一说,登时醒悟,原来鲁君婥派去传信之人,就是那名老相师,难怪没在乐山再见过他。
公孙缺见他竟听信卜命算卦这套,心中暗哂,思忖了一会儿说:「这几日在下正要和西南武林商议些事,鲁爷若能与会,说不定能央得各派出手相帮,一同找寻令嫒下落?」
鲁中平大喜道:「那你还等甚么,走啊,快点带我去啊!」
公孙缺苦笑:「鲁爷别急,聚会的地方不在锦州,这几日谢掌门会广发武林帖,纵使能立时送到各派手里,一时三刻,他们也没法赶到呢。鲁爷权且再稍等几日,再稍等几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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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自然门后院的僻静处,常鋺与掌门师兄谢铮吵了起来。
「为甚么,为甚么这件事你们从来不告诉我?」常鋺双眼泛泪,叫道:「你们瞒得我好苦!」
谢铮心中五味杂陈,看着这位自小和他一块长大的师妹,为了另一个男人和自己发急,内心既是苦涩,又是妒忌。「师妹,这件事不是我不和妳说,是师父千交代万交代,要我等守口如瓶─若不是今日公孙缺说了,我此刻仍是不能对妳说的─妳明白吗?」
「我不明白!」常鋺哭了出来,按紧胸口道:「柳郎,你……你好冤哪,就这么被人给关在那里,永世不见天日……柳郎!」
谢铮再也忍耐不住,怒叫道:「妳还叫他柳郎!若不是这个柳郎,妳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吗?─他害得妳还不够苦吗!」
「不够!一生一世都不够!」常鋺激动说道:「就算他害了我,那也是我心甘情愿!你们─你们凭甚么这么对付他!」
「这种邪淫之徒,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谢铮一拳击中身旁一株大树,磅一声,将大树树干击出一个凹洞,「他淫辱了圣剑门门徒,淫辱了琼英派门徒,甚至淫辱了他师父无极老人的养女!我……我若不是当年功力未到,必也要随师父他们一块铲除那名恶徒!」
常鋺叫道:「为甚么,就因为他也淫辱了我!」
她这话一出,谢铮立时停顿住,仿佛连呼吸都不通畅了,话都无法再说。
常鋺胸膛一起一伏的缩涨,隔了好久好久,才逐渐平复下来,平静说道:「师兄,他并没有淫辱我,他也没有淫辱我们任何人,那都是我们心甘情愿,是我们─」
「妳住口!」谢铮大怒甩她一记耳光,发出响脆的亮响,「我真没想到妳是这样一个女人!妳─妳好不要脸!」
常鋺摀著脸不说话。
谢铮叫道:「告诉妳,柳君绝死啦,早死在明月峡底的天机洞内!他不但淫恶无耻,私底下更与大燕朝暗通款曲,意图覆灭中土。五武林中,人人都欲除之而后快─圣剑门出手了,琼英派出手了,自然门出手了,连他正气盟的师弟,南宫铁彦也一样出手了─他这是死有余辜!就算不死,被困在天机洞里那么多年,也早该死啦!妳还忘不了他吗?」
常鋺冷漠的望他一眼,转身想走。
「妳站住!」谢铮绕过她的身子,想拦下她。
「让开。」常鋺冷冷道。
她目光中的绝决,叫谢铮心中恶寒,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如果此刻他真让她走了,她将会永远离开自己,不再回头。
「不……不……我不让开……」这个早已步入中年的男子,此时比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年,还要急乱,几乎没跪在地上恳求她,「师妹,我……我对不起,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们忘了过去,让一切重新来过好吗?我会一生一世待妳好……我保证!」
常鋺心思细腻,岂会不晓得这位平素寡于言词的师兄,对自己是甚么心意?她并非铁石做的肝肺,心中岂能无感,深深望了谢铮一眼,轻解下自己面巾。面巾之下,是一张如玉一般的娇颜,然而在娇颜上,竟有一条丑恶无比的大伤疤。
「师兄,我当年做错事,在师父面前自毁容貌,以示悔错的决心─从前武林朋友们抬爱,把我和玉奴师妹美称为『金丝玉缕』。如今一个毁容,一个身死,这几年我心如灭烛,已经回不到过去啦─我们都回不到过去啦,你懂吗?」
赫然见到常鋺脸上的伤疤,谢铮颤了一颤,甚至连晚风中的树梢也同样一颤。他不晓得该说甚么,双拳紧紧握住。
常鋺柔声说:「我晓得你不愿我去明月峡,但我一定要去,希望你能了解。」说完,一转身。
谢铮从腰际「锵」一声拔出剑来。
「你想杀了我吗?杀吧,我活得真的有点倦啦。」常鋺悲笑道。
「你偷听得也够久了吧,给我留下命来!」
谢铮突然发喊,纵起身跃向大树树梢。一道娇小黑影窜起,想往院落外逃跑。谢铮的身形闪晃出三五道虚形,黑影跃落到哪,他的虚形就追逐到哪,剑势快逾流星。
正当他想一剑洞穿这名听尽他们祕密的黑影时,常鋺忽然叫道:「别伤了她!」
谢铮的剑势由刺而拍,拍中黑影几处要穴。黑影啪一声软倒在地下,谢铮用剑尖一挑,挑去对方蒙脸的头巾,头巾下是一张讨喜可人的圆脸。
「是妳?」谢铮轻呼一声。
黑影是符彩彤,身躯被谢铮制住以后,自知绝无幸理,咬紧双唇一语不发。
「妳为甚么来这偷听!说!」谢铮在空中抖直长剑,发出嗡一声。
符彩彤打定了主意不说话。
常鋺看了她好一会儿,忽道:「是符伶素要妳来的?」
符彩彤一震,脱口道:「妳─妳怎么─」
谢铮讶道:「符伶素?那是海南琼英派的人物啊,这女孩难道是……」
常鋺叹了一口气,上前拍开她穴道,「妳走吧。」
符彩彤呆了一呆,一时间摸不清她的心意。
「妳不想走吗?不想走就得挨我师兄一剑噢?」常鋺居然和她开起玩笑。
谢铮也不明白她的心意,见她笑颜逐开,看了也自欢喜。
符彩彤揉了揉被剑尖点中的肩井要穴,暗想这个掌门刚才又哭又嚷,丑态百出,没想到一把剑居然如此之硬?
她倒退几步作势要走,对方两人都没拦阻,她忍不住问说:「常……妳怎知道是谁派我来的?又为何要放了我?」
常鋺这时早将面巾又掩了回去,叹道:「符伶素她好吗?这一晃,也有好多年喽。」
符彩彤气恼她答非所问,大声说:「不好,我姨娘这几年一点都不好,每个月总要哭上几回─没妳那么风流快活!」
「小丫头胡说甚么!」谢铮怒道。
常鋺挥止他,又叹了一口气:「原来她……她也苦着呢……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妳这些时日探过我不少回了,该探的也都探到哩,妳回去吧。」
符彩彤暗暗吃惊,原以为自己这些时日对这位自然门高手几番查探,对方都没知觉,还真有几分看不起对方之意─没想到自己的行藏早就被她发现?「常师姑,妳怎么知道是我?」
常鋺苦笑:「妳的姓氏,妳的武技,妳的轻功身法,最重要的是,妳那双从不更换的双面彩绣花鞋─这本是海南一带的特殊女红,妳自己反而不知道吗?」
符彩彤低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面,终于服气了,嚅声说:「那……那我走啦……」
「等等,」常鋺叫住她,「帮我向符伶素问一声好,就说……就说我和她一样,都是个愚笨的女人,欸。」
符彩彤转身,临走前轻声说:「妳们不是愚笨的女人,是那个柳君绝太过混蛋。」
她点足远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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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提运纯阳劲,分两路在双拳上施展开来,拳风鼓荡,将周身一丈之内都围守住。
自常鋺指点过他后,他懂了攻守合一的道理,这几日抽空就练上一练,使拳运掌间,一招一式都连绵不辍─
这一手武技似乎又深了一层。
几日来他时时都能见到公孙缺、鲁中平等人,由于先前之故,他对鲁中平一直有一丝愧憾,虽然对方似乎认不出自己,但与他视线交会时,总忍不住想到那时闯庄夺宝之事─天工谱和五兵,照说也该还给对方才是─然而他要拿甚么理由还呢?
背后一道娇叱声响起:「使拳最忌分心,意在力先方致胜!」他精神一振,双拳如龙象般大开大阖,偶而变换出爪,却是鬼棺门的爪法。
来人正是常鋺,她见荆介使拳时不拘一格,已渐渐能将龙象拳和其余杂学揉混在一块儿,不着痕迹,赞了声:「好!」
荆介将龙象拳二十四式使完,双掌在胸前一合抱,吐气收势。
常鋺走近了点说:「你的进境极快,大是出乎我的意料,再不用多久,武林中定能有你一番名号。」她两人由于白履冰、颜玉奴的缘故,近日来已无话不谈,有时常鋺指点荆介武功,荆介就说一些白颜两人的旧事给她听。
「你现下已懂得招与招之间要连绵不辍,接下来,可以想想招与招之间的中断。」
「招与招之间的中断?」
常鋺笑道:「你定是觉得奇怪,我先前还说你的招式不够连贯,怎地如今连贯了,我反倒要和你说中断,对吗?」
荆介挠头傻笑。
「道理其实很简单,之前你连连贯都做不到,我若和你说太多,你肯定要迷糊的。如今你既懂得连贯的道理,我自然能和你再往下说,你说是不?」
「请常师姑再说。」
「就拿人说话作比方吧,你有否注意到,人说话时虽然是连贯的,但一个段落一个段落间,总会有些字急,有些字缓,有些地方更是得停顿才行,否则说出来的话没人能懂。」
荆介想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笑道:「我说了一辈子话,也没注意到这点,常师姑当真很细心呢。」
常鋺睨了他一眼说:「甚么说了一辈子话?你才几岁?」跟着也笑了出来:「这道理就跟武学中的招式一样,有些字要放一块才说的清楚,有些招式也是这样,像你使『力劈太岳』时,跟着使『横岭成峰』,拳法总是顺畅些……」她说到一半,掩嘴笑道:「我忘了你记不住─是这两招。」说著中宫直进,向荆介虚劈一掌,又侧步横掌削向荆介头颈。
这一来荆介可明白了,想了一想,点头说:「确实是这样,这两招一块使好些。」
常鋺收掌道:「明白了吧,招与招之间有时当连、有时当断,和人说话全然一样……其实又何只是连断,包括快慢、包括轻重,每一处有每一处的变化,这就是武学中的阴阳之道。」
「阴阳之道?」
「能知阴阳,才能懂变化,每一样变化都有其颠扑不破的道理存在。这种种道理掺和在一块儿,就是武学中的至理,你能懂吗?」
荆介喃喃说:「能知阴阳,才能懂变化……能知阴阳,才能懂变化……」他仿佛被一道清雷灌入顶心,惊叫道:「我懂啦,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重重变化搭配在一块儿,就能生出无数组变化!」他自觉想通此事,欢喜得不断抓耳挠腮。
常鋺见他也是个武痴,噗嗤一声取笑他:「你啊,可别走火入魔啦,还是得一步一步来才好。」她从囊袋中取出两粒小红丸,递给他说:「收下吧。」
「这是?」
「这是本门的培元补气丹,」常鋺说道:「你练气不久,根基总少了些稳固,这两粒丹药能补足你的内息,服用后只要勤于习练,武功当有尺进。」迟疑了一会儿,递给他说:「就当我帮师弟、师妹送你礼物。」
荆介大是感动,红着眼眶接下。
常鋺感慨道:「其实你读不懂字,也许更好,不用成天钻在文字堆里,也许能更无挂碍一点。」
荆介一愣,暗想自己为这毛病烦恼过不知多少回了,常师姑还说「这样更好」?
「也许你生来就是要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喔?」常鋺带点鼓励意味的笑着。
十几丈外,跑来一名俊俏的少女,对常鋺说道:「师姑,掌门师伯问您要乘车呢,还是骑马,咱们就快动身哩。」
常鋺道:「骑马吧,省得麻烦。」
少女鞠躬走开。
荆介忍不住问:「师姑,听说妳们就要出远门去了,真的吗?」
常鋺没答话,思绪飘飞到十多年前,飘飞到千万里外。
「师姑?」
「你觉不觉得每一记招式背后,都有一个深奥的故事?」
「甚么?」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对我这样说过,而那个人如今……恐怕也不在哩?」常鋺忽有悲意说。
「那个人他怎么啦?」荆介好奇说。
常鋺摇头苦笑:「他自命不凡,仗着是无极老人的徒弟,曾经妄想要一匡五武林中所有武学,破悟连他师父也不能破悟的绝艺。他……他号召各派的有志之士,一同参研武学,哪知这却犯了武林中绝大的忌讳,老一辈人对他恨之入骨,结果找个因由,将他困死在谷底,独自悟他的绝地通天去……连他师弟都反背他了,唉!」
荆介问:「是柳君绝?」
常鋺惊异的看他一眼:「怎么你也知道……柳君绝吗?」
对柳君绝,荆介怀有无比的好奇心─这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物?是正,亦或是邪?他神情迷惘的望着常鋺。
「你和我一块去好吗,去见柳君绝?」常鋺脱口说道。
荆介愣住,用力点头。
「好,好!」常鋺笑了,拉他走了几步,「去见柳君绝之前,我要你先去见一个人。」
那是一名小女孩,约莫九岁十岁,脸颊上有两个酒窝,十分可爱。
「她就是清儿,白师弟和颜师妹的女儿。」常鋺对小女孩说:「清儿,这位就是荆大哥,是妳父亲母亲的好朋友。」
小女孩怯生生看了荆介一眼,咬著嘴唇不说话。
荆介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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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门蜀道,起点位于锦州之北,靠近广元南面一百多里地的地方,自古就是中原进入蜀地的唯一孔道。该处地势险而狭,四面高岭深沟,由嘉陵江的支流所贯穿。沿江铺设的栈道,时而毁、时而建,建了之后又毁,史不绝书,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明月峡在剑门蜀道之南,形如弦月一般曲曲弯弯,实乃蜀道险中之最险,危中之最危之地。
荆介沿江走在栈道上,但觉强风袭来,吹得他衣襟发带一块翻飞。脚下一片片板筑,由栈道下山壁内的木枋支撑住,险一点的地方甚至不设栏杆,当真惊心动魄以极。
走在他前方的常鋺,有一股暗香随风送来,似乎是秋菊的香味。
自然门在谢铮带领下,一行约二十来人,先在梓潼与元罡派会合,两派一并往明月峡发进。雁行门位在北方,由广元开拔南下,等到了明月峡后再与其他门派会合。
至于中州武林各派,据公孙缺的说法,早在数日前就已经在明月峡底等着他们了。
王守全和周世鸣毒刚解,手脚依然无力,这回没有跟谢铮来。刘静雪当然也是没有过来,这种场面不适合他,不过他的小徒弟公孙求药倒是来了,兴许是离不开他父亲。
一路上,荆介都十分寡言,之前与他相熟的杨致和及袁剑舞等人也都没来。为了不知名的原因,符彩彤也离开了─令他十分孤单。
除了常鋺外,他对其余人一概鲜少说话,闷头练著自己的功。自服下丹药后,他自觉内息大增,而常鋺说的阴阳之道亦深深吸引着他,可更吸引他的,则是柳君绝这号人物。
此刻他已从旁得知柳君绝的过往,知道此人天才横溢,姿仪绝世,乃无极老人后最受人注目的一位英才。
只可惜他性子太过孤高,得罪人多称呼人少,人缘远不及他的师弟南宫铁彦。最不该就是他风流成性的毛病,无极老人在世时,他犹自懂得收敛,老人仙去后,他号召武林年轻一辈聚首中州,共同参研无上武学。这个想法本来见仁见智,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在这时与好几派女弟子有了暧昧,其中有几人甚且怀孕,这便引发了全武林的公愤。
也恰恰在这个时候,武林中哄传他与大燕朝往来密切,甚至有几封暗信被人截下,亟言称许大燕。
有些人觉得此事来得太巧,然而大多数人,早欲除之而后快,于是连成一气向他动手。他寡不敌众下,逃至明月峡底一处山洞,被群雄从洞外封死。
而这座山洞,正是无极老人当年闭关修行的地方。
令荆介感到困惑的是,每个人对此人似乎都有不同看法─譬如常鋺、譬如谢铮,甚且是狂狮大叔,爱恨交织之余也有崇敬,彼此充满了不相容的矛盾?
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荆介只能苦笑。
「各位,明月峡峡谷到啦!」
前方带路的公孙缺父子,将手高举说。
跟在他们之后的,是那名坐轮车的鲁中平,鲁中平似乎直到此刻才晓得他们的目的地是明月峡谷,诧异说:「慢著,你带咱们到明月峡谷来干嘛?不是说要武林聚会?」
他那辆轮车,构造当真是精妙之极,连在狭窄的栈道上,也能够进退转动。
公孙缺笑说:「正是要武林聚会,就在明月峡谷底下!」他到了明月峡之后,心情似乎放松许多,连对鲁中平说话,也没有之前那么处处小心了。
「开甚么玩笑!」鲁中平愤怒道:「怎么会在明月峡谷聚会,为甚么要在这聚会─这里甚么都没有啊?」
「这里当真甚么都没有吗?」公孙缺得意的眨眨眼睛,「至少峡谷里有个地洞,地洞里有个人哪。」公孙求药见到他父亲逗趣的表情,又见了鲁中平的愤怒,噗嗤笑了出来。
鲁中平愕然说:「不,我不下去,我要回去,我不下去!」他回头冲庄丁们喊:「推我回去,我不想去那个地方!」
公孙缺也不拦阻,冷冷说:「那么令嫒呢?说不定令嫒也会来这呢?」
鲁中平的轮车嘎吱停住,似乎怕极了他这种说法。他颤抖说:「你说甚么,为─为甚么婥儿会来这里─你说!」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说说不定嘛。」公孙缺无奈耸肩。
鲁中平天人交战了好久,终于重重捶了一下轮车把手,不再嚷着要回去了。
公孙缺喜孜孜的朝所有人叫:「各位,请随我循小径下到谷里吧─我们中州武林的好汉,早便在谷底等得不耐烦哩!」
家丁们扛起鲁中平,由一名最硕壮的背着,紧随在公孙缺父子背后。
谢铮见他们争议已了,不为己甚,招呼元罡派和自己的门人也跟上去。
这绝岭的栈道如此之险,却没想到谷底居然甚是平坦开阔,一条小溪弯流着,几株叫不出名堂的绿树,就沿着溪边生长。
一踏到谷底,就有三四十名劲装结束的大汉,惊嚷着围拢过来。
人群中一名高大老者,拄著一柄斩马刀喊道:「那不是公孙先生吗,公孙先生来啦!」
群雄们吱吱喳喳,看样子似乎都有久候下不耐,好些人绷著脸,或许是在这里受了不少活罪。
等谢铮他们都下到谷后,公孙缺才拱手说:「众位中州武林的朋友,请容在下替各位引见,在下身后这几位,都是统领西南的人物─这位是自然门的谢铮谢掌门,这位是元罡派的皇甫掌门,这位……」
他向群雄一一介绍,介绍完了又向谢铮等人介绍谷底群雄。两方都是五武林中威名素著的人物,虽然不属于同一边,但一报名号,大家都知道,武林中没有甚么事能瞒得了人。
两方打过照面后,拱了一个不甚热络的抱拳揖。
荆介一下到谷底,便觉得谷底的地势十分奇特,左右被两条山崖包夹着,天顶犹如一轮勾月。崖底下有溪流,有滩地,形势险要,被前崖后壁一阻绝后,形成了一个纳水藏风的袋状形空间。
若是老相师在此,大概会有一番勘舆学上的见解吧。
只听那名高大老者说:「公孙先生,你说盟主邀咱们来此商议北疆犯边之事,还说此事与绝地通天有关,但……但盟主他人呢?」老者是中州玉泉派的掌门人,善使一柄长马刀,有「一刀斩马」的称号,名字叫做盖叫天。
西南武林一听到绝地通天,心神都是一凛。公孙缺笑着抽出一柄折扇,展开后摇了摇说:「盖宗主且先别急,咱们还有人没到呢。」
「还有人没来吗?是谁?」
谢铮若有所悟:「是了,雁行门的张门主仍未到呢─奇怪,他们从广元下来,一路应该比咱们快捷许多才是,怎地直到这刻都还未到?」
常鋺靠近一步说:「师兄,张门主并不知道这里有条小径,会否错过了?」
谢铮自那晚与常鋺吵了一架后,有许多天都没能和她说上话,行路时也是一个带头,一个押尾,仿佛刻意避开似的,好不容易常鋺过来说话了,他大喜,居然露出笑容:「也对,我这就找人上崖去找找。」
公孙缺笑道:「谢掌门无须担心,在下早已派人在崖北等著啦,一方面也看顾四周,除非张门主不来,否则拉也要把他拉下来呢,哈哈!」
谢铮虽然觉得他这个玩笑不大得体,但也不以为忤,放心说:「如此甚好。」
「公孙缺,你说你是甚么意思?」被家丁背着的鲁中平,胀红脸皮说:「你明明说是武林聚会,怎地这会又与绝地通天有关─你到底在打甚么主意!」
公孙缺下了山崖后,便不大理他颐指气使这套,点头说:「也罢,既然鲁爷问起,在下就作一次把事情说清楚吧─各位武林同道们听了!」他扬起喉咙,山谷四面都回荡着他的声音,任谁都能听清楚,「在下公孙缺,奉了我主上正气盟南宫盟主的命令,邀集武林同道聚会。近一个月来,五武林中形势丕变,倾天教教主澹台灭明,在半个月内扫平了青州圣剑门,连同崂山淮海等几个门派,等同灭去了东武林。同一时间,本盟收到澹台灭明送来的血手印,夸言他已练成绝地通天。这事说来可笑,自从当年无极老人仙逝后,武林中应该已再无一人知晓绝地通天的才是,这门武技,连当年老人家都未能完全破悟,更何况是澹台灭明?然则此事关系到咱们中土的气运,到底是或不是,咱们可不能有半点错漏。本盟盟主思前想后,认为唯一有可能存在绝地通天的,只有这座明月峡谷─当年柳君绝多行不义,被武林正道逼进了峡底的天机洞内,如今十多个年头过去了,柳君绝绝难活到今天。但他是否留有甚么绝地通天的祕笈,着实难说,咱们今趟正要把此事给弄清楚来!」
「甚么,难道你想进天机洞!」鲁中平大叫。
公孙缺肃然说:「正是!当年天机洞,就是鲁爷您设下石锁锁住洞门,如今若要开锁,仍是非由您出马不可呢。」
鲁中平这才醒悟,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在诓骗自己,说甚么帮他找人,说甚么武林聚会,全是为了骗自己来这明月峡谷─此人知道若对自己明说,打死他也不会过来─如今却拐弯抹角的大绕圈子,要自己来开这锁!
他气得全身发抖,手指公孙缺说:「是……是南宫铁彦要你这么做的?」若不是他这个结拜义兄,没人知道自己这段伤心往事。
公孙缺笑而不答,敢情是默认了。
「你别想─你们全都别想,有种就拿刀把老子给断了─我绝不帮你开这门锁!」鲁中平咆哮。
突然,一把阴冷的声音飘过来:「你不开锁是为了甚么,是因为你的女人被柳君绝玩了,你咽不下这口气吗?」
众人大惊,一方面是为了这话之无礼恶毒,另一方面,人人都没发觉这把声音几时来到这的,就仿佛贴在众人的耳朵背后!
如果说众人是大惊,那么荆介便比他们惊上十倍,这把声音他太熟悉,在惊恐中又带着满腔的愤怒─那是鬼棺门门主符荫的声音!
符荫并未踏入谷底,而是攀附在崖侧的羊肠小径上,可他的声音却像是已到了众人面前。就见他一个纵跃,从崖侧的中段朝谷底盘旋而下,就如一道水龙卷一般旋转至地面,连一点飞泥都未溅起,声势极其惊人。
众人见他如此气势,都暗惊这人是谁,轻身功夫竟这般了得?西南武林中有几人认得他,纷纷惊叫:「鬼棺门门主符荫!」
其余人吓了一跳,心想来人竟是符荫,武林中有数的大魔头。一些人想他来这里干嘛,难道也是为了绝地通天?又有一些人想,传闻都说此人武功高绝,早已超越了许多名门大派的高手,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小可!
只怕今日又将多事矣。
自然门向来与鬼棺门有隙,常鋺更因为白履冰夫妻之事,恨透了这个魔人,愤恨说:「你这个邪魔来这做甚,本门还没去找你,你倒先过来送死啦!」说著探手拔出一名女弟子的配剑,就想上前。
谢铮喝住她说:「师妹,先听听他说甚么?」他以暗劲传音给常鋺:「这人来得奇怪,说不定另有图谋,此刻山谷里武林正道极多,他既然来了,不怕他能往哪里逃。」
常鋺暗自称是,心想还是师兄见事稳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这么个山谷地,倒也不怕他逃跑,于是凝住不动。
符荫纵到谷底后,一眼便扫遍了全场,从谢铮看到常鋺,又从常鋺看到鲁中平和公孙缺等人,等到看到荆介时,眼珠一亮,恶狠狠的紧盯他─此刻他的左眼覆著一只黑色的麂皮眼罩,名副其实成了独眼龙─这些都是拜荆介所赐!
他点头笑说:「好,好,看来这里真聚了不少人啊?好!」这一连串好字,听得荆介暗自发毛,握紧双拳,随时戒备。
符荫似乎不理荆介了,望着常鋺和谢铮说:「恕符某眼拙,却不知两位是哪一号人物?怎地天下之大,符某人要上哪去还得问过你们几位?」
鲁中平才刚被他出言讥讽,气得差点没噘过去,知道他是符荫后,新仇旧恨一起涌出,怒道:「你这邪魔,自然门这两位师兄姊哪里有错?就凭你作恶多端,天下再大也无你容身之地─还我的女儿和天工谱来!」
符荫皱眉觑他一眼,怪道:「还你的女儿和天工谱来─天工谱在哪我不知道,但你女儿嘛,不是应该去问你女婿吗?怎么又来问我?」
小径后方发出哗哗哈哈的大笑,有一二十名鬼棺门人,也从小径上走了下来─其中,山都在笑、瞽目鬼在笑,另外一个极胖大的肉团也在哄笑─正好赶上符荫这番嘲讽。
各家派见符荫果然有备而来,都凝神注意四周。又过了好片刻,小径处再也没人下来了,暗想,如果只是这十几二十人,威胁倒也不大。
鲁中平气得七窍生烟,刚才被他嘲讽一番,这回又嘲讽一番,妻子女儿都牵扯在内,怎不令他着恼。他还没反唇相讥,就听谢铮喝道:「符荫,速速说明你的来意,这里如此多正道之士,容不下你这邪魔!」
符荫见这名男子威风凛凛,一句话就把所有人和他拉在一块,冷笑说:「这位是自然门哪一位兄台,你自然门是正道之士,怎地我鬼棺门就不是,正不正道是谁封的,是你自然门封的吗?─就因为这里是正道的聚会,我才来呢。」
他这话简直是强词夺理,滑天下之大稽─倘若鬼棺门是正道之士,那么天下还有谁不是正道之士?
当场有几名自然门人痛骂出来:「你鬼棺门在西南多行不义,恶事做的多啦,还敢说是正道之士?我呸!」
符荫冷瞅了那几人一眼:「我们做了甚么恶事,你们亲眼见到吗?你哪一年哪一月见到了,说给大家听听。」
那几个人一哑,虽然知道鬼棺门无恶不作,但真要说亲眼见过,那还真不好说─鬼棺门行事向来邪隐,又兼之心狠手辣,为恶后活口还真不多。
几个人互相看一眼,都说不出话。
「看吧,灶王爷上天,全凭一张嘴,说我们鬼棺门中有几粒老鼠屎,那是难免的,但若说我们作恶多端,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得拿出真凭实据才好。」
「你还敢狡辩!」鲁中平气往上撞,「你们在我庄里杀了那么多人,还劫走我女儿和我的图谱,还敢说没有作恶?」
「哈哈哈哈!」符荫哄笑出来:「我早说过,你那甚么天工谱我没见过,你的女儿在哪我更不知道,你这么一意诬陷我,我才要问你的存心呢─难不成是我刚说了你两句闲话,你就记恨我了,非要把我诋毁灭绝不可?」
鲁中平一窒,不知该怎么反驳他这死不认帐。
公孙缺突然插进来说:「这位爷可是名震西南的鬼棺门门主符荫?在下乃正气盟执掌公孙缺,这厢有礼了。」
符荫笑笑还礼。
公孙缺正容说:「关于符爷的事,老实说我在中州也略有所闻,名声是不大好的,然而在下深知江湖纷扰,传闻与事实之间多少会有出入,如今的景况,在下也无暇分辨这许多,只想请教符爷来此究竟意欲如何?可有甚么指教吗?」
大多数人听他这问法,虽然觉得礼貌太过,不过也并非全无道理,原来许多不悦的,这时也都隐忍下来。
符荫似乎很满意对方的态度,也一改先前的慢侮,正色说:「公孙先生客气哩,我鬼棺门虽说一直地处西南,但对五武林中的事务,却都始终关心。如今北疆图我日急,符某日思夜想,总觉得身为天朝子民,需当为中土和西南谋一些福祉才是,恰巧知道群雄在此聚首,便马不停蹄赶来,公孙先生如有需要,符某以及敝门下都愿意效犬马之劳。」
他这话让荆介心中一颤,暗想原来他是打着这个主意,明明是北疆的伏兵,却偏要来这搅风搅雨,用心实在险恶。
公孙缺沉吟未答,常鋺立时叫道:「公孙兄千万不可听信这人馋言─这人乃是北疆奸细,是衔命来混乱咱们这趟聚会的,大伙千万小心!」
「呔!」符荫抖了一下衣袖,深紫色袖袍在空中席卷,「妳这女人,之前见妳是女流之辈,事事都不愿与妳计较,想不到妳这刻变本加厉,竟诬陷起我符某人来啦─妳说我是北疆奸细,妳凭甚么,妳有甚么凭证吗?」
「这……」常鋺听他又要凭证,而自己还真没有凭证,一切都是自身的遭遇,要不就是听荆介转述,哪来甚么凭证?她心念疾转,击掌说:「我有凭证─本门在籍田百胜庄中,亲眼见到百胜庄的庄主方敖,与倾天教连成一气,而方敖背后,就是你们鬼棺门指使的─这件事你总推不掉吧!」
公孙缺咦了一声,问道:「百胜庄的庄主方敖,背后是由鬼棺门指使?」
常鋺重重点头道:「正是!那指使之人叫彝纵天,正是鬼棺门的使者,符荫,你敢说彝纵天不是你们的人?」
公孙缺狐疑的看着符荫。
符荫悠悠叹了一口气,点头。在旁人看来似乎都觉得他默认了,哪知他朝背后一招手,后方有一团肉实实的玩意,一下子人立起来,身量之高大,简直跟一座小山似的。
那块肉团原来竟是个人,刚才还看不清楚,此刻站起来了,益发让人觉得这人怪异无比,身上赤条条,只在裤裆间围了一条布巾,整身肥油,左手却去了半截,在手肘处装着一只大铁勾。
他的右手拎着一只布袋,在符荫指示下,将布袋掀开一滚,从里头滚出一个人来。
那人肥蠢蠢的,满脸斑白胡须,衰迈孱弱的趴在地上。常鋺和荆介见了那人,都大呼一声,常鋺更是叫道:「方敖,是你!」
众人一听那个人就是百胜庄的方敖,俱都凝目看去,有些人依稀认得他的相貌,却觉他老了许多。常鋺和荆介更是惊讶─原先他那颗半黑的头发,此刻全都没了,就剩下一头粗糙,白里透黄的花发!
还是公孙缺首先说出疑问:「符爷,请问这个人是─」
符荫叹说:「这人就是百胜庄的庄主方敖,他确然与彝纵天勾结北疆,然而这彝纵天是本门叛徒,暗里图谋不轨,早就被符某革了他的身分,此刻一直追拿他─而这个方敖,私自练了本门武功,如今也被符某给废了─现下交给公孙兄处置。」
方敖虚弱看了众人一眼,又趴下去。
「彝纵天不但勾结方敖,还勾结了金炉帮的堂主洪涛,沿途不断骚扰自然门人,令符某感到十分愧疚─前些时日,我也已经拿下了洪涛,将之关押在分舵的牢里,各位若想看他,符某随时能押他过来。」
常鋺真的震惊到了,没想到此人行事如此高明,将一切都推得一干二净,连替死鬼都找好了。如果不是她深知此人险恶,只怕连她都要上了大当,信以为真。
果然公孙缺的眉头舒了又皱,皱了又舒,最后终于叹服:「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符爷如此苦心孤诣,将一切事都查得清清楚楚,在下若再不信你,就当真说不过去啦!如此便请符爷一道加入,共同商议对抗北疆的大计!」
许多人都点头表示赞同,尤其是中州武林,距离西南太远,完全摸不清鬼棺门是甚么路数。
「好你个符荫,死的都能让你说成活的,本座当真服了你啦!」
山径上,有几条窈窕身影跃下来,全都是一身黑裳黑裙,戴头笠,头笠下一围黑纱,完全看不清脸面。
这几个身影分明都是女性,领头的那人,身材丰腴有致,全身散发出一股成熟女人的风韵。另几人看上去都很年轻,脚步轻快,跃下小径时如瑶池仙子一般飘逸。
最后的两名女性,一左一右押著一名男人,男人双手被反绑着,跄跄跛跛的从小径上跌下来,模样颇是狼狈。
符荫本是不速之客,却不料自己之后还有不速之客,兼且对他语带嘲讽,不晓得有何来意?
荆介暗噫一声,心想这群人分明是乐山客栈中那些女人。听符彩彤说,那些人与她有关,难道符彩彤也来了?
他的视线在那批黑袍女中溜转一圈,却见最后两名女子,直勾勾望着自己,不知是否是符彩彤?
领头的女性走到群雄面前,施施然说:「符荫此人奸狡无比,分明是坏事做尽,却还装出一副好肚好肠,大家千万别上了他的当了!」
符荫冷哼一声说:「妳是谁,妳背后这一群人又是谁,这么藏头露尾的,见不得人吗?」
黑纱女转头冷瞅了符荫一把,面纱里的怒意,透著纱绫布都能看到。「符荫,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符荫心中疑猜,暗想这女人对自己似乎恨之入骨,但他左想右想,也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了这批女人,他朗笑说:「我符某相熟的女子虽然不少,但妳不肯露面,却教我如何猜法……这隔纱观脸的功夫,请恕符某没有练过,嘿。」
他这口吻近乎调笑,逗得自己的门人大乐,群雄中有几名不庄重的,也随之笑了出来,惹得一些庄重之人暗自皱眉。
黑纱女不言不动的扫视他们,也不生气,待那些人谑笑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趣后,一个个才止住了笑。半晌,黑纱女说:「你不认得我,总该认得这个男子吧?」她指著后头被綑绑的男子。
男子被几名黑纱女推撵过来。
符荫瞇眼望着男子,但见他脸色巽红,神情惊慌,好像一块受惊的生猪肝一般,眼神中似有一丝哀求。符荫说:「这人是谁?世人如此之多,我符某岂能个个都识得?」
黑纱女眼睛一亮:「你不识得他,你当真不识得他吗?」
符荫有一丝不安,仿佛自己已经落入了对方壳内,但话既已说出,只得硬著头皮说:「不识得。」
黑纱女笑道:「告诉你吧,这人不是别个,就是你刚才说过与人勾结,此刻正被你关在牢里的金炉帮堂主洪涛─你当真不识得他?」她一把牵住男人手上的绳子,将男人拽倒在地上,「洪涛,你自个儿说说!」
洪涛像个大葫芦一般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仰头哭道:「别杀我……别杀我啊……」
黑纱女冷哼一声说:「符荫啊符荫,你带了人来,却没想到我也带了人来─洪涛,把你对我们说过的话,向这里所有英雄都说一遍!」
洪涛的脑袋似乎有些糊涂了,只不断哭道:「别杀我啊!」
「快说!」黑纱女愤怒踹了他一脚。
洪涛这时才有点被吓醒,嗓子沙哑说:「我……我……我说,鬼棺门与北疆勾结,要和青衣帮、六盘洞,以及我们金炉帮一道结盟,想在西南有所斩获。彝纵天要我听他的话,助他夺取门主大位,但……但我帮帮主不许,我只好……我只好找人杀了他啦!」
众人里认得洪涛的还真没几个─其中荆介就是一个─他见黑纱女推洪涛出来,立时便了解了对方用意,暗想这可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场揭发了符荫的谎言─只不过,黑纱女是怎么晓得洪涛此人呢?
黑纱女狠踹了洪涛一脚,踹得洪涛在地上哎呦叫痛,骂道:「杀主求荣,你也不是好东西!」随即对符荫说:「符荫,你自以为神机妙算,能骗得天下人都信服你,可偏偏事机不密,和手下人的设计,早叫我们给探知啦─你还有甚么话好说!」
符荫大怒,心想这批黑纱女分明已经算计了自己多时,否则不会对自己的事了若指掌。自己是螳螂捕蝉,却没想到黄鹊在后,打乱了他一番精心策划。他恶向胆边生,厉道:「妳以为妳随便找个人来,就能陷我于不义?看我先杀了他─」一记鬼爪抓出,堪堪要抓中洪涛的脑袋。
黑纱女早就在防他这招,也是一记爪劲抓出,横挡下符荫鬼爪。两只爪掌一交会,齐齐一震,各自退开数步。
符荫大吃一惊,登时看出对方的武学,诧道:「妳是海南─」
群雄一见打上来了,纷纷惊诧,一刀斩马盖叫天叫:「怎么动起手啦,我说这场聚会还办不办啊?」
公孙缺在一旁琢磨半天,这时上前喝道:「符爷,这位女侠,请你们两方且慢动手,咱们这是场武林聚会,却不是擂台比拼,您二人有甚么恩恩怨怨,还请出了这座峡谷再说!」
黑纱女一听他这话,登时有气,仿佛自己是为私人恩怨来的─私人恩怨是有,可自己揭发了符荫的阴谋,怎么说都对中土武林有益。她忍气道:「这位是正气盟的公孙先生吧?先生来得正好,就请先生为这件事主持公道!」
公孙缺一听头大,毕竟他也不认得地上的男子是否真是洪涛,苦笑道:「女侠请了,在下也实在无法对此事公断,您两人各执一辞,而在场又没有人识得此君,这事难办得紧,难办得紧啊!」
「我……我识得此人,此人的确是金炉帮的堂主洪涛!」
众人心一跳,都往那名从人群中挤出来的青年身上看去。黑纱女中有人轻呼一声,却听不出是哪个?
公孙缺皱眉说:「荆小兄,你确定没看错人,这个人真是洪涛?」
站出来的正是荆介,他见符荫狡猾,公孙缺糊涂,眼见接下来又是一场迷糊仗,忍不住跳出来说:「他的确是洪涛没错,我在乐山见过他的。」
黑纱女大喜,目光炯炯的望着荆介。
公孙缺抿嘴思忖片刻,转向符荫。
符荫阴森森瞄了荆介一眼,真的就只是「一眼」,叹息说:「荆介徒儿……难道你就这么恨为师我,非要致为师于死地?」
其他人听了都啊一声,心想:怎么他们竟是师徒,那么那个小子岂不也是鬼棺门人?
荆介望着符荫凶狡的独眼,心中惊悚。
公孙缺讶道:「符爷此话怎讲,难道荆小兄是您的徒弟,那怎么会?」
符荫暗幽幽把目光从荆介的身上抽回来,难过说:「咳,说来话长,我这位徒儿本来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我门下习武,却不知怎地误交匪类,卷了本门的财货私逃,连符某这只眼睛,都是教他给射瞎的。」
徒弟私卷师门财货,还射瞎师父一只眼睛,这等事在武林中简直闻所未闻,群雄们听了都大譁出来,纷道:「徒弟射瞎师父眼睛,这还得了?」
符荫叹道:「好徒儿你说,为师的这只眼睛,是不是叫你给射瞎的?」
荆介当场说不出话,虽然事情完全不是那样,符荫只是咎由自取,瞎了一只眼活该。但他曾在鬼棺门下习武,又射瞎了他师父的一只眼,那却是半点不假。
公孙缺见他不答话,问谢铮说:「谢掌门,这位荆小兄的来历你清楚吗?他不是你自然门的门人?」
自然门掌门谢铮看了荆介一眼,迟疑说:「这个……」
常鋺抢道:「荆小兄确曾蜗居于鬼棺门一阵,但那时他年轻识浅,不懂得人心险恶,实则他的叛走另有原因,全然怪不得他!」
符荫阴笑道:「这位夫人,敢问这些事妳都是亲眼所见,还是听这小子说的?这小子能言善道,妳可别被他给蒙蔽喽?」说来说去,他都在暗指荆介说的没一句真话,说穿了仍是在打迷糊仗。
「我亲眼见到,就是你这个恶人作恶多端,分明是自己坏事干尽,还要诬赖别人!」一名黑纱女站出来,叫声犹如清瓷击罄,声音好听极了。
荆介和鲁中平一听到这把声音,一齐啊叫一声,鲁中平激动道:「妳……妳……」
符荫见这些人接二连三,仿佛约好了似的要与他为难,气得大骂:「妳又是甚么东西─一样藏头露尾,凭甚么资格说话!」
黑纱女将头笠一卸,撤去黑纱说:「谁藏头露尾啦,就是要教你看看!」她黑纱一掀,脸蛋一露,所有人心中都震了一震,暗叫道:「好美!」
那名脸色苍白的绝美女子,正是失踪多时的鲁君婥,被鬼棺门掳走之后,不知怎地竟又和黑纱女走在一块,还来到了这里。
鲁中平一见爱女,大叫:「婥儿!」
「爹!」鲁君婥回应一声。
至此符荫真个是头大如斗,不知该怎么应付这接踵而来的麻烦。他一方面暗惊鲁君婥的美艳,一方面又想,此番涉险来这明月峡谷,真不知是做对了还是做错?
他打定主意说道:「妳说我恶事做尽,妳凭甚么,就看妳和那些女人走在一块,谁能相信妳的话!」
公孙缺喃喃唸道:「难办……当真难办……」
黑纱女哈哈大笑,指著公孙缺说:「我已经有多年未到中土,还道中土这些年总该有甚么长进了吧,想不到堂堂正气盟里一位要角,连这么点小事也逶迤难决,要凭甚么和北疆争锋?可叹啊可叹,中土自无极老人仙去后,当真没人才啦!」
她这番话虽然是有感而发,却骂到了在场所有人,公孙缺脸皮发红,怒道:「这位女侠好利的一张嘴,中土向来人才济济,且不说其他门派,光咱们南宫盟主就是无极老人座下,女侠说话可得留点神哪!」
「南宫铁彦?哼,哼哼,我就不觉得他是人才。」黑纱女忽地喟道:「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倒还……唉……」
公孙缺终于动怒:「女侠好大口气,倘若女侠当真觉得中土无人,便请亮一亮名号,瞧妳是否够格说出这等话!」
黑纱女不屑的别过头。
「海南琼英派符伶素的大名,公孙兄难道没有听过?」
说话的人是常鋺,她油然浩叹一声,上前一福:「素姊,咱们这可有许多年不见啦。」
公孙缺暗叫原来是她,怎么她竟也到中土来啦?
在场众豪客里不乏见多识广之士,听到琼英派的大名,都暗自惊诧:「那不是海南武林的第一名门吗?可他们不是早就退出中土,立誓不再踏入中土一步?」
海南武林原是五武林之一,地处偏僻,武功以险奇称著,各派皆不敢小觑,尤其是海南澹州的琼英派,更是各门派中的翘楚。十六年前柳君绝一事后,琼英派阀主怒率海南诸路退出中土,从此不问中土之事。
符荫早就知晓她是琼英派的人了,这时低喃道:「符伶素……符伶素……」
符伶素望了常鋺一眼,心中悲切,咬牙切齿的上前:「符荫,你十多年前仗着是我海南符家分支,来澹州骗得我父亲的搜魂爪,还盗取几味祕药,凭此夺下鬼棺门门主之位。此后倒行逆施,种种恶行传到我父亲耳里,令他老人家痛悔万分,终至一病不起─你对得起他老人家吗?」
符荫回想起过往,才晓得是这一桩事。
「我曾经在我父病榻前立誓,要拿回他教给你的一切,你还不认帐吗?」
符荫冷冷睇她一眼,又睇了鲁君婥一眼,暗想:「好你个符伶素,咱们在乐山掳得鲁君婥,却遭人横加抢夺,伤了门里好多好手─原来就是妳们下的手啊!」他强硬道:「妳既然承认与我有深仇,说的话谁还能信?趁早别提了吧!」
「呸,不像话!」元罡派皇甫掌门是个疾恶如仇之人,在西南早就看不惯鬼棺门的作为,又见符荫阴险,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向群雄说:「本人向来不屑与这种奸邪为伍,各位若要与此人议事,请恕本人不奉陪啦,告辞!」
他手一拱,领着元罡派众弟子往小径上走去。
公孙缺急道:「皇甫掌门且慢!」
皇甫理都不理他,领头踏上小径。就听嗖一声,一枝响箭射来,皇甫骤不急防,一箭给射中肩膀。这一枝箭由上而下,力道甚是强劲,箭头当场贯穿出皇甫的左肩。
皇甫大叫一声,跟着崖上又嗖嗖射来好几枝箭,钉贯进元罡派门人身上。
群雄大惊,顾不得各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一起伏低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见如月儿一般弯曲的悬崖栈道边,不知道何时已经站满一列军士,扎青袍,披黑甲,在山崖上不断放箭。
这列军士,革甲上都绣著一只狼样的徽纹,狼头朝左咧张开,露出两只尖利的獠牙。
「是大燕朝的青狼军!」好几人放声大叫,「怎地大燕的军士跑到明月峡来啦,冲破了大盘关吗?」
大盘关是中土西北与大燕交界最重要的隘口,位于西南武林最北方。大燕朝的军队时有犯边入关之事,但如此深入内地的,实属罕见。
「快!快贴靠在山壁上,别让他们的箭矢射到!」
众好汉醒悟,当即朝明月峡西侧的崖壁躲靠。栈道就在崖壁上方,怪石嶙岖,箭矢等闲射之不到。
自然门几名高手,在谢铮的带领下,一起抢出去抱回元罡派数名中箭之人。元罡派皇甫掌门左肩上一箭,后背上一箭,箭箭都深入肉里,受伤不轻。
有几名运气不佳的弟子,箭中要害,早已经气绝身亡。
中州好汉盖叫天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北疆的兵马,咱们被包围了吗?」
箭雨噗嗤射在他脚边,仿佛在以另一种方式回答。
栈道上的碎步声此来彼去,由北方越聚越多。也不知道公孙缺派在上头的人怎么样了,连一声示警都没有,恐怕是凶多吉少?
不期然,明月峡谷的另一侧,也星星点点露出好几顶大燕军士的头盔,头盔上衔著羽翎,在崖壁上飘来晃去。
群雄们心头一紧,暗想莫不是连对面崖壁也埋有伏兵,若两侧山崖一块放箭,却教他们往哪里躲好?
鲁中平在家丁护持下,拉着鲁君婥躲在一方凸出的巉岩底下,他见女儿容色清减,白玉般的面上颇带风霜之色,心疼道:「婥儿,妳……妳没事吧?这些天来,妳可有……可有……可有甚么事吗?」除了女儿的安危,他还担著另一份心事,以鬼棺门人之淫邪,有些话他还真难以启齿。
鲁君婥听懂了他的意思,脸一红,摇头嗔道:「爹!人家没事!」她嗔怪了几句,看着四下:「咦,吴公没陪你来啊?」
「在庄里把守呢。」鲁中平的表情甚是欣慰。
荆介骤见鲁君婥,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这时依依不舍跟在她的背后,担心道:「鲁……鲁……妳没事啊?」
鲁君婥冷漠的瞅他一眼,嗯了声,语气十分冷淡。
公孙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震惊住了,背靠在山壁上,似乎有点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对面的悬崖果真又冒出了一长列军士,一个个将弓从弓袋中取出,抽抓箭筒。
小儿子公孙求药拽着他的袖子,躲在他袍袖后方。
盖叫天叫道:「公孙先生,对面也有大燕贼军,你快想想办法啊!」
公孙缺见大燕军士取箭,见大燕军士张弓瞄试,而己方的英雄好汉们,全都徬徨的握紧兵器,一脸绝望。
他忽然大叫说:「快!所有人快退到天机洞内,快!」
众人连天机洞在哪都不晓得,公孙缺抢到鲁中平身边,抓着他说:「鲁爷,快,快指点咱们进天机洞!」
鲁中平大骇摇头:「不可能,我说了不会帮你开洞,我说不开,就是不开!」
对面悬崖上的军士射来几箭,都叫旁边盖叫天的马刀给扫开。
公孙缺摇撼他说:「鲁爷,请你行行好吧,你要咱们这近百来人都死在山谷里吗?」
鲁中平急扫悬崖上一眼,冒出头来的军士,此刻益发多了起来。忽地一排箭雨射下来,群雄挡开大半,却仍有一小半透射而入,伤了好几名侠士。
群雄中有人怒斥,有人惨叫,还有人倒在地上一声不吭。鲁中平望着敌军,又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心中犹豫极了。
「爹─」鲁君婥心中也自着急。
「鲁爷,咱们快被箭给射死光啦!」公孙缺朝他吼道。
「该死!」他重重一捶山壁,指著右边一片低矮的山崖裂隙说:「快往那去,洞的入口在那边!」
好汉们又惊又喜,一窝蜂挥舞兵刃,往裂隙处且战且走,功力最强者如符荫和谢铮等人,落在后方挡箭。
符荫一双大袖如铁布一般挥舞起来,当真是箭不能透,风不能过,劈里啪啦扫断了无数枝箭杆。
只听谢铮纵啸一声,拔剑在空中点出无数精光,每一道精光,都点在一枝箭的尖端上,风声中铮铮不绝,阻住了射过来的一排快箭。
「好剑法!」符荫大赞,「谢掌门这一手『万星拱辰』,快而不乱,连而不断,当真是自然门的无上武学!」他将两只袖子一卷一托,一排箭雨像被虚力托起来一般直冲天际,刺落在无人的山壁上。
谢铮横了他一眼,对这人的品行虽然十分不耻,却也暗自赞他武功了得。
其余高手如常鋺、符伶素等人,也都各逞奇技挡箭。
群雄抢到山壁裂隙,见裂隙都让一丛爬山虎给盘据住了,到处枝蔓横生。鲁中平心有不甘道:「还不快砍枝斫叶,不想进天机洞了吗!」
众人暗想这还真是一处绝佳的天然掩蔽,一丛荒烟蔓草,又有谁会想到里头别有洞天。瞧这番光景,洞口分明已经有许多年无人出入了,则柳君绝又在哪里?
他们飞快将爬山虎铲除,只见裂隙中隐约露出一个石头门的形状,有人急忙推了又推,却全然纹风不动。
「这道门原来是内外都可以开的,否则出来或进去之后,岂不都被困在门后?十六年前我改过门锁,将外间加了一道鲁班锁─这道锁除我之外没人能开,非把柳君绝这个无耻的小人困死在里头不可!」他提起这桩往事时,犹自恨得咬牙。
公孙缺劝他道:「鲁爷你放心,十六年都过去啦,柳君绝定无生还之理,您请放心开锁吧。」
鲁中平狠瞪他一眼,由家丁背着,上前探查了一下洞门情况。洞门虽然旧了,但因为是厚岩石造的,并没有腐朽损坏。他拍打洞墙边一方有若石盘的突起物,石盘中央,有两块圆形与石盘很不搭嘎。他叫家丁敲碎圆形,露出了两个黑黝黝的小孔。
鲁君婥也颇通各式机窍,上前说:「爹,这就是榫眼吗?」
鲁中平叫家丁在群雄的武器中取两枝长棍过来,师法鲁班尺法,一个洞搠得深些,一个洞搠得浅些,叫群雄来扳。群雄中几名力气大的,扔下了兵刃就来扳这石盘。
荆介看见这幅画面,思绪回到多月前的鲁庄之内,当时他和大师兄梁逍,也是这么扳转石盘的─
可是如今梁逍安在……
「动了,石盘动了!」许多人在他耳边大叫。
那方掩藏在裂隙中的洞门,突然喀吱咯嚓往左方移动,缓缓收进石盘所在的那侧山壁。
「大家快躲进去。」
「站住!」鲁中平大喝,「想死的不妨就进去试试!」
一名汉子叫道:「臭老头你─」
公孙缺上前挥了他一记嘴巴,厉瞪他一眼,然后才问鲁中平:「鲁爷,洞中仍有机关吗?」他想既然门有机关,里头有甚么厉害机关也只是常事,一切依鲁中平的便了。
鲁中平蔑笑道:「公孙先生好像不很熟这座天机洞啊?这是无极老人的闭关之所,又怎么会有机关?─难道南宫铁彦没跟你说吗?」
公孙缺脸一红,心中暗骂:「你这个死残废,当众损我,等进去后看谁才是正主。」他干笑说:「既然没有机关,那么鲁爷您是?」
「这地方封了已有十多年啦,里头的空气定然浊恶,需先叫风吹一吹,才好进入。」
众人这才恍然。
「怎么洞门还没开吗?敌人势大,已有两队弓箭手逼过来啦!」符荫在崖隙外大喊。
「哈哈哈哈!」远处山边,有一名瘦高的汉子纵声大笑,一身红黑色披肩,在对面山崖上猎猎飞舞。「众人听了,我北疆大燕朝青狼军在此,目前已将峡谷都包围住,识相的就乖乖扔下武器,跪在滩岸上等候发落─如有违者,下场有若此头!」他拎起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山崖上一扔下来,落地后咕噜滚向众人。
那东西停在五六丈外,五官俱全,竟是颗被人斫断人头,脖子犹自淌著鲜血!有人大叫说:「是雁行门的张门主,张门主叫他们杀啦!」众人这才惊觉,原来北方一直未到的雁行门,早被青狼军给袭杀。
荆介一见到山崖上那人,心中大怒,只听符荫痛骂道:「彝纵天,你这个叛徒,这就投靠北疆啦─你不是一直想拿下我的位置吗?来啊,我就在这等你,咱们就来决一死战!」
崖上那人正是鬼棺门的使者彝纵天,自梁逍身死后就不知下落,没想到今日竟领着北疆大军南下!
彝纵天哈哈大笑,佯惧道:「原来符大门主在此,我好害怕啊!符门主也跑来这送死了吗,真是天助我也─放箭!」
一排利箭嗖射下来,全往符荫身上招呼,符荫一边挡避,一边怒骂:「彝纵天,亏你还是鬼棺门六姓之一,有种就下来,咱们决一死战!」
彝纵天此刻胜券在握,当然不会傻得和他硬撼,笑道:「符老鬼,你狂,但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告诉你吧,本教圣教主很快就会来到,等他一来,看你还能狂到几时!」
符荫错愕道:「好啊,你加入倾天教了是吗!」他忽然一震,惊骇说:「你说甚么人要来,澹台灭明吗?」
他们的对话群雄都听到了,耳中听闻「澹台灭明」这四个字,全都愣住,不信这传说中的人物当真会来!
「大家快点进洞!」鲁中平终于发出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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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洞出人意表的开阔,除了鲁中平外,谁也没想过在剑门蜀道的明月峡里,居然有一处这么广袤的空间。
鲁中平对这里也不挺熟,多年前来过一趟,但却从未深入过里间。
众人狼狈的在这个大空间中歇坐,精疲力竭。各派弟子均在帮忙包扎,短短一场接战下来,各门派中都有死伤─连鬼棺门也不例外。
符荫恨道:「谁还敢说咱们与北疆有私,我头一个和他拚命,看看本门死伤了多少人?」
他说的是实话,鬼棺门二十来人里,死了三五个,伤了三五个,失踪不见的也有三五来个。
连方敖和洪涛都被人射死在崖下。
黑纱女符伶素与同门低声交谈,同为女性的常鋺,走向她说:「素姊,依您看符荫的话有几分是真?」
符伶素轻声一叹,对这位也蒙着面巾的女伴说:「鋺妹妹,妳别您啊您的称呼我啦,我们本是同辈。」
两人一起沉默,都想起了昔年相处,甚至是相互竞争时的往事,望着这座不知底蕴的洞穴,心情都有些异样。
良久后符伶素才说:「符荫的话也许是真,他总不会让门人白死,然而他与北疆勾结,也不会是假的,关键还是在那个彝纵天。」
常鋺对彝纵天并不熟悉,符伶素解释说:「彝纵天虽然是符荫下属,但一直想取符荫而代之─对北疆来说,鬼棺门由谁统领都无所谓,符荫是个不甘久居于人下的人,就算是澹台灭明,恐怕也不会信任他。」
「也就是说,彝纵天刻下反倒成了北疆属意的人物?」
「两人都是走狗罢啦。」符伶素不屑道。
「符女侠所言极是,可现下的情况,咱们需得同舟共济。」两女背后,英挺的谢铮走了过来,「此际北疆青狼军压境,倾天教的澹台灭明甚至可能亲自赶来。即便他不亲来,这些贼军也够咱们瞧的,刻下这座山洞里甚么门派的人都有,若再分别敌我,恐怕不用青狼军杀至,咱们自己就先打起来啦。」
符伶素对这名自然门主没有恶感,然而要她与符荫合作,实在大违她的本心,她皱眉说:「就算这里的人能精诚合作,又能撑得多久?这座山洞无粮无水,青狼军也不用强攻,光在谷外把守数日,饿也饿死咱们,渴也渴死咱们啦!」
「这个……」谢铮也正在烦恼这一点。
「师兄,你的手臂流血了,止一止吧。」常鋺掏出帕巾,绑在谢铮被箭矢划伤的左手臂上。
山洞就像一个被剖开一半的葫芦,出口处位在东边,除了把守洞口的六七名人手外,其余人都聚在洞的西边。由于洞外的微光,这洞里居然不怎地晦暗,洞左右都有通道,也不知道是谁挖的,一直绵延往无尽的幽玄之中。
从某个方面说,公孙缺带他的小儿子来还真是来对了。公孙求药医术精湛,为伤者包扎用针时,颇有几分刘静雪的味道。
公孙缺望着洞口浩叹一口气,安慰众人说:「大伙先休息一阵,青狼军不熟此地,会有好一阵子不敢强攻。」至于之后要如何打算,他连提都懒得再提。
几名最首脑的人物聚会在一块,低声商议。
「我已派人到各处去找了,只希望能找到其他路出去。」这是公孙缺的说法。
「如果这里有路出去,柳君绝早就出去啦,可实情上明明不是啊?」符荫抱持疑问。
「那也难说,这山洞是谁建的咱们也不知道,柳君绝找不到,咱们未必不能找到!」盖叫天仍不肯轻言放弃。
「但……但若咱们没法在这一两天内找到路出去,洞里没水没粮,光靠咱们身上带的食水,恐怕……」谢铮最后也加入了他们。
「这倒是个难题。」公孙缺双唇一抿,转头道:「鲁爷,鲁中平鲁爷,请您过来商议一下可好?」
从入洞以后,鲁中平就一直蜷缩在洞里一角,毫不理会洞外的状况。他抚摸洞壁,拍打一根地面上凸起的石笋,仿佛这座山洞勾起他甚么回忆似的。当他看见山洞里空空如也,既没有食水,也没有柳君绝,反倒松了一口气。
「鲁爷,请过来商议一下好吗?」公孙缺略显不耐烦的催他。
鲁中平咒骂一声,叫一名家丁背他过去。
同样在一个角落,荆介正在和鲁君婥喁喁交谈,讲述两人一别后的遭遇。提到梁逍时,他心中充满感慨,将天工谱和五兵都拿出来,递给鲁君婥说:「大师兄已经死了,现在东西物归原主,当初我们所犯的过错,希望妳们能原谅。」
鲁君婥接过天工谱,随手翻了几页,望他说:「我问你,你说在乐山知道我被鬼棺门掳去,但为甚么来救我的人是狂狮大叔,不是你?」
荆介哑了半晌,说:「那是狂狮大叔的主意,我听大叔的话。」
鲁君婥用力把五兵扔在地上,发出锵一大声。「大叔的主意,大叔的主意你就听吗?连我也不来救!」鲁君婥怒道。
附近人都在看着他们两个,荆介难免有些尴尬,琼英派里一名女性,一瞬不瞬的望着他。荆介自知理亏的低下头。
「你走开,别靠近我!」鲁君婥骂道。
这场面还真不光彩,好像自己是登徒子,被人给撵走似的。荆介摸摸鼻子,挪到一旁。
「荆介,你过来。」常鋺温婉的向他招手,「我介绍一位师姨给你认识。」
荆介木讷的走过去,符伶素拉着他说:「你就是荆介,我听彤儿提过你几回─刚才多谢你啦。」
她是说指认洪涛之事。
荆介谦逊道:「举手之劳而已,师姨妳们才真够高的,能抓洪涛过来。」
「可惜终归是无用唉。」符伶素狠瞪符荫一眼。
那名一直盯着他看的黑纱女,这时把头笠一掀,露出了本来面目,「荆大哥你好。」是符彩彤,笑笑的看着他。
「果然是妳。」荆介拍手笑道。
远处发出锵啷一声,鲁君婥瞪了他们一眼,又踢了一下五兵。
常鋺与符伶素相视而笑,都想:「荆介这小子将来可有苦头吃了。」她们一时都没想到,「将来」这两个字,对她们来说已经变得十分遥远。
「公孙先生,大喜,咱们找到水啦!」地洞内有一名汉子远远跑过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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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看傻了眼,不相信在地洞深处,居然会有这样一个所在!
那是由好几间甬室并排而成的储藏室,其中一间储藏室内,居然有一口泉水汩汩涌出,流淌到储藏室的低处。泉水明显是来自地下,很可能是在挖这个地洞时,就已经挖出泉眼,正好拿来当水源用。
有了这处泉眼,他们起码能够多支持几天。
「你们快来,其他甬室内还有东西!」
众人随声音奔到隔壁的储藏室,里头一名矮个子,指著室内叫说:「你们看,这里摆的全是兵器!」隔壁的储藏室,比刚才的甬室大上少许,地面一整扎一整扎的矛枪,用粗绳捆绑好,矛枪下垫著羊毡,枪头上包裹油布,通体乌亮。其他还有一大批强弓、箭矢,都是一整扎绑缚好了,在室内摆放整齐。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不是无极老人的闭关之所吗?」盖叫天喃喃说。
众人点数眼前这批兵器,足够供应一个千人队的劲旅了。
「莫非这些兵器是无极老人放的?」谢铮说:「无极老人心系家国,对北疆的武事一向关心,若说他在入蜀的栈道口,备了一大批弓矢兵器,这也不是甚么不可能的事─你们瞧如今北疆大军,不就沿着栈道南下了吗?」
公孙缺等人暗暗点头,心想若是无极老人放的,事情就合理多了。
「我想应该不是。」常鋺上前检视一綑矛枪,从中抽出一枝,扯下枪头上的油布,布巾底下,铁铸的枪头表面都已经锈蚀。「你们瞧,这批矛枪早已锈蚀,显然在这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会是无极老人放的吗?」
公孙缺抓抚下巴说:「枪头锈蚀,也不能说明甚么─无极老人死了近十五六年,这批兵器定然更早,十几年下来,枪头当然无法完整。」
「枪头容易锈蚀,但弓矢呢?」常鋺又取出一把弓来,弓臂两端绷著弦线,线的外缘都脱毛了,露出内里的绞筋。她稍一拨动,绞筋应手而断。
盖叫天惊道:「这是?」
「这些弦线早便濡烂了,绞筋都韧性不再,这可不是十年二十年能这样的,依我看,这批弓矢起码放置了有五十年以上。」
「五十年以上!」公孙缺不可置信:「但……但这些矛枪可都还挺新啊,这可不像放了五十年?」
「或许不是同一个年代放的?」符伶素悠悠走进来,「矛枪是一个年代,弓矢又是一个年代,几批兵器相隔久远,当然新旧也不一样。」
「这怎么会,两批兵器相隔了几十年?这有甚么意义吗?」
常鋺轻叹一声:「也许本来就应该这样─蜀道乃是北方入蜀的唯一孔道,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处地洞,兴许就是历代兵家们的藏兵地窟,一代代窖藏下来,就成了这幅古今兵器交融的场景。」
众人听她推测,都觉得这想法极其大胆,但又极其有道理,以这座地洞之雄阔,显然不是一人一代之力能凿穿的,倘若是历代豪杰帅将的经营,代代开凿,代代深挖之下,那么便十分合理。
一直躲在众人背后的荆介,忽然有一种心神揣飞的异感,仿佛地洞是个最最奥祕的场景,历来不知道有多少豪侠,曾经进出过这座宝洞,进出这间藏兵室内。
这种事想想也让他觉得兴奋。
「妙,想来必是如此!」久未开口的符荫,突然拍手:「人都说无极老人武功来得出奇,在年轻时必有奇遇─这个地洞不就是一个奇遇吗?说不定─说不定连绝地通天,也是他在这个地洞学的啊!」
众人心头剧震,越想越觉得这话有理─这座地洞既然经过百十载豪侠的经营,连无极老人也进过地洞,若说里头深藏着武功,也绝非没有可能,只是武功藏在哪呢?
他们的心不由得都火热起来。
有几人眼光如炬,把视线投注在最有可能知道的人身上。
鲁中平倒抽一口凉气,见符荫在看他,公孙缺在看他,连老大一把年纪的盖叫天也在看他,目光里说不出是甚么意味?
他自从听见洞里有水,心中便担起了心,生怕一世的大仇人能凭此生存下去。若这么多年还关不死那人,甚至走脱了他,那么他这一生可就难受得紧了。
他摇头叫道:「我不知道,我只进过这地洞两回,两回都是在洞口,我不知道!」
公孙缺暗咽了一口唾沫,笑说:「鲁爷,此刻洞里唯有您一人最精通机关消息,咱们若要探洞,非要靠您不可呢。」
鲁中平大怒说:「你要我随你们探洞,那除非是我死了─这里是那个姓柳之人的死所,我绝不会进去!」
之前符伶素一心对付符荫,嗣后又遭逢北疆大军,一直没好好听他们说些甚么,这时听鲁中平一叫,心中一紧说:「你……你说甚么姓柳之人的死所?哪个姓柳之人?」
鲁中平横了她一眼,不说话。符荫哈哈大笑:「还会有哪个姓柳之人,当然是柳君绝啦─妳总不成不认识他吧?」他察情观色,猜到了符伶素与柳君绝之间定然有旧,说不定还颇有私情,自然乐得打击她。
符伶素脚步摇晃,背后的同门连忙扶住她。她按著额头好一会儿,问道:「鋺妹,这是真的吗?柳郎他……他死了?」
常鋺悲戚的看她一眼,点点头说:「是,十多年前他就被人关在这个洞里……彩彤没告诉妳吗?」
符伶素看着身边那道娇小身影。
符彩彤黯然说:「姨,我怕妳受不了,这才……这才……」
符伶素再也站立不住,几欲跪倒,符彩彤扶着她悲叫:「姨!」
符伶素苦苦强抑了一会,反手推开她,掩面奔出藏兵室外。
符彩彤等人都急追她出去。
符荫喃喃叹说:「可怜……可怜……」表情却仍然在笑。
公孙缺不理这些,命属下舀满清水,将弓矢矛鎗抬到前洞入口处据守,青狼军若是靠近,便拿矛矢击杀他们。若叫青狼军由正面攻进来,甚至由外边关上洞门,己方这近百人就算完了。
等一番安排停定,藏兵室被清出大半之后,他似有所觉,从袖袍擦破的破口处扯下一小截棉丝,缓缓往空中抛放。
棉丝经受风力,悠悠朝藏兵室门口飘飞。
盖叫天奇怪道:「这是?」
公孙缺不答,循着棉丝的反方向迈前几步,被一批捆扎好的矛枪挡着了。这批矛枪斜倚墙面,他抱着枪杆移开矛枪,居然移之不动?
他呆站许久,弯腰检视矛枪,只见矛枪的尾杆一根根全都深入石头地板内,与地板竟似一体的!
其他人都问:「怎么?」
公孙缺试着去推两旁同样捆扎好的矛枪,矛枪东倒西歪,露出背后粗砺的石墙。
唯独这一捆枪怎都无法推动。
他摸索墙面,果然在背光的粗石墙背后,摸索到一丝缝隙,他悚然动容说:「这面墙有鬼!」
其他人都看见了,隐藏在矛枪背后的分明是一道暗道,又或者是一间密室?墙缝里吹出一丝丝的凉风,似乎是一条暗道多点!
难不成这是另外的出口?
人同此心,所有人都抢到那面墙边,与公孙缺并肩而站。
公孙缺试了老半天,别说暗门开不了,连那几杆长枪,也拔都拔不动,看来不像是开门枢纽。忽然他发现几杆枪尾杆间,空着一个空孔,深入到石头地板下。
他从旁处取来一杆矛枪,照准空孔一插,插至最深处时,地板下发出沉郁的挫动声,喀啦喀啦,仿佛有些异样?
鲁中平始终都在留意该处,听见声音后,轻轻噫了一声。
公孙缺以眼角余光扫他,晓得找到点上,连忙隔着矛枪推那石墙。盖叫天抢过去帮忙,两人联手一推,缓缓旋开墙面一个长方形的开口,仿佛是一道暗门。
暗门背后,是一条深邃得无法看透的甬道,高逾一个成年人的身量,可边角却十分粗糙,像是临时用锄铲凿出来的,与地穴里其他齐整的门洞截然有异。
「这个洞……好怪?」盖叫天退开几步说。
在场的各路好汉,都晓得这个洞好怪,然而想到地穴外的青狼军,想到绝地通天,再怪的洞都变得诱人了起来。
公孙缺摸摸洞口错落的岩面,回头说:「鲁爷,您看这个洞究竟有甚么玄机?」
鲁中平闭眼不予理会。
公孙缺淡笑说:「鲁爷,我说您也别那么死心眼,柳君绝被关了那么久,早就应该死啦─这洞说不定另有出口,咱们这就去探探吧?」
鲁中平冷笑:「我瞧你也挺精通机关消息,又何必求我?」
「我这点雕虫小技哪值一哂,这洞穴如此神祕,没有您这位大高手,不成啊。」
「我的话已说得一清二楚,要我随你们探洞,除非是我死了。」
公孙缺气窒,真不晓得该拿这个倔强的鲁中平怎么办才好。其余人见鲁老儿强硬,也不知谷外的青狼军是否已逼近山洞?心里这份急的,恨不得上前勒住他的脖子,要他帮忙。
公孙缺看了符荫一眼,符荫会意,上前叫说:「鲁老儿,这件事攸关到所有好汉的性命,你若不从,我可要对你不客气啦!」
鲁君婥一直跟在父亲身边,怒道:「符荫,你也配称作好汉?还敢这么威胁我爹!」
鲁中平瞄了一眼藏兵室的人,不屑说:「好汉?你去问问藏兵室里这些好汉,哪一个心里想的不是逃命,想的不是绝地通天?倘若符荫真要逼我,他们又有哪一个会上前制止?你问问他们去吧!」
这句话说得所有人心中一愣,扪心自问道:「倘若符荫真要逼他,我是否会上前拦阻?不顾自己的安危?」跟着又想:「这老儿探不探洞原是他自己之事,可如今这番景况,又不能不逼着他去探洞,行侠仗义固然重要,但若要赔上自己一条性命,那岂不十分之不合算吗?」
其他好汉尚且会想上一想,符荫却是想也不想,忖道:「这老儿好倔强,看来不使强不行。」他冷哼,探手朝鲁中平抓去。
「慢著!」常鋺不忍见鲁中平受辱,一掌拍向符荫腰侧,要符荫回爪收势。
「常师姐且慢!」公孙缺见她出手,也是一指点向她手腕,逼得她不得不撤手回防。
常鋺怒道:「公孙缺,你─」
公孙缺一指没点实,退了两步说:「常师姐且先别动手,先听在下一言。」
常鋺不理,又一掌拍向符荫。她拍一掌,公孙缺便出一指,点向她必救的地方。
谢铮见了大怒,拔剑上前一步说:「公孙缺你别欺人太甚,当我自然门没人吗?」
公孙缺武艺颇高,一只手用来对付常鋺,居然还能分心向谢铮说项:「谢掌门息怒,在下绝无意思与贵门为难,只是这件事关系到洞内近百人的性命,在下不得不有决断─倘若谢掌门是在下,又当如何处置?任这批武林好手都困死在这吗?」
谢铮愣住,一把剑递不出去。公孙缺又拦住常鋺几招,慨然说:「谢掌门请再想想,青狼军此番急袭,目的显然是要挫折我中土武林的元气,明月峡里几大门派,都是中土对抗北疆最力的几个门派,倘若就此都覆灭了,对中土的打击有多大,对天朝的打击又有多大?掌门您都想过吗?」
谢铮一凛,出手之心当即缓了下来。
公孙缺叫道:「盖宗主、欧阳掌门,你们几位说是吗?」
藏兵洞内几派掌门听了,心下都各自同意,本来还有些良心不安,现下也已经变得极淡极淡。
「师兄,你别听他满口胡柴!」常鋺气得大骂。
公孙缺的目的只是绊住她,当然不会跟她吵,叹气又使出几招。
符荫没了后顾,一双爪力登时发动,要把鲁中平尽快拿制在爪下。鲁君婥朝他怒攻过去,他哈哈一笑,哪会将这女孩看在眼内,横掌在她肩头上一推,算是轻放过她。
鲁中平被家丁背着,想逃,符荫的双爪在胸前一盘,一股拉扯力道,拉得那名家丁摔倒在地上,将鲁中平也摔落下来。
突然一只拳头从暗处攻过来,把符荫吓了一跳。他横爪一拍,满拟能将拳头逼退,再上前将鲁中平抓扣在手。哪知这颗拳头不退反进,加速轰向自己手腕。他一个变势不及,差一点被拳头轰到,当即退开两步站定,一见拳头主人,又愕又怒道:「臭小子是你!」
拳头的主人正是荆介,逼退符荫后,连忙把鲁中平扶起来,拦在鲁中平前方。
这时就别提符荫心中有多惊讶了,才不见这个小子三数个月,万没料到他的武艺居然精进至斯?刚才那一拳之劲,变招之快,隐然有大家风范,完全不是自己熟悉的荆介!
他一方面惊,一方面又有点发窘,暗想自己居然叫门下的逃徒给逼退两步,也算丢尽颜面了。他怒极反笑说:「小子你很有长进啊,来,咱们过两招!」
他晓得荆介决不至于敢向他主动递招,当即跨步一拳轰去。本来他善用爪,可与荆介对放时,用爪简直是低了身分,干脆也随他用起拳头。
荆介心中仍是怕他的,可在害怕之中,也有想试试自己能耐的心意,想到尸奴大叔大婶,愤怒之心也冲撞上来,鼓起勇气向符荫抢攻。
两人拳头一交,发出磅一声震响,荆介卸力转身一记回劈,使出自然门的「风回掌」。
符荫但觉他拳头里力大劲足,一股阳刚之气更克制着鬼棺门的阴劲,心中愈发不能容忍,弃拳改掌也是一记回劈,意欲和荆介硬碰。
荆介已不是从前那个纯仗臂力的毛头小子了,在多人调教下,他已领悟到许多武学的道理。落招时有刚有柔,时快时慢,敌可趁时则进,不可趁时则退,见符荫又想与自己硬碰,当下步法一变,和符荫游走过起了招。
符荫这才真正惊讶,暗想臭小子果然大不同于以往,自己由爪变拳,由拳变掌,想激起他年轻人一股傲气,和自己近身搏战,想不到他居然不求胜,先求稳,和自己游战起来。
他不耐烦再多耗下去,掌势一变,用起了自家最熟悉的爪功,黑爪劲一逼入手,周遭登时阴风惨惨。荆介见他终于用出了爪功,双拳在头顶上一交,也使出最熟悉的龙象拳。
拳风在爪影之间鼓荡,有时劈里啪啦一串疾响,连交了十几来招,有时却一声不出,闷著头无声对战。
其他人这时才注意到有荆介这号人物存在,见他与符荫激战,都暗自吃惊,心想哪冒出来一名少年高手?
谢铮不想常鋺再斗,一剑逼退公孙缺,把常鋺拉了回来,「师妹,别再斗啦,妳看!」
常鋺怒视公孙缺一眼,见荆介的武艺又有尺进,心中甚是欣慰。
众人压抑住的惊叹声,悄悄传到符荫耳中。符荫暗想自己连一名逃徒都对付得扎手扎脚的,若传扬出去,也不用在武林中混了。他把心一横,立时将尸王劲催鼓出来。
鲁君婥一直在旁边关切两人恶斗,这时见符荫脸色转青,变成了藓苔一般的浓绿色,知道他用了全力,急道:「荆介,接住!」
荆介往空中一跃,接住鲁君婥扔过来的一块铁板,晶油油而冰冷冷,正是神机五兵!
就在这时,符荫也厉吼著扑过来,单爪朝他一挥,当,荆介用护臂挡住,却挡不住爪上蕴满的尸王劲,腾腾腾连退三步。
符荫这时就好像厉鬼化身一般,眼若冷电,发鬓齐张,一身衣袍涨鼓得宛若气囊,正是尸王劲发动时的骇人模样!
荆介暗运纯阳劲,好不容易才消解掉凛冽的寒气,当即在五兵上一捺,第二剑嚓一声弹出来。
这一老一少的对决当真是各逞奇能,看得人惊心动魄,藏兵室里十几来人,一时间都呆住了,屏息望着他们。
就在两人一触即发的这刻,公孙缺朝众人朗声叫说:「所有人都给我住手!」
却见他不知道何时,已拿住鲁中平的一只手臂,向所有人说:「此刻的第一要务,是找出这座洞里的所有机窍。各位平日有甚么深仇大恨,等出了这座地穴,脱了青狼军的手心后再打不迟,此刻不是斗殴的时机!」
鲁中平看似已经被他点了穴道,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横眉竖目的怒瞪他。
「爹!」
公孙缺哈哈一笑,拍开鲁中平的穴道说:「得罪啦鲁爷,在下这是逼不得已,请您别怪。」
鲁中平气极,一口气波的喷涌出来,朝他吐了口唾沫。
公孙缺平平静静的躲开,拿着鲁中平的右臂,发力收紧:「鲁爷,你可别逼我太甚了,时间有限,咱们这就去探洞吧。」
鲁中平痛哼一声,咬紧牙根不肯示弱。
「住手!」鲁君婥和荆介想冲上前去。
「你们才给我住手!」公孙缺将手按在鲁中平头上,留力不发,「鲁爷,您还是与大家合作些吧,省得多受零碎苦呢。」
鲁中平咬牙不发一语。
鲁君婥又悲又愤,朝几名中州及西南武林的成名好汉,一个个扫过去。
这些人视线与鲁君婥对了片刻,心虚的移开。
鲁君婥绝望道:「洞里有无玄机,进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在洞外又叫些甚么!」说著当先抢进那条甬道。
「婥儿!」
公孙缺原想拦她,迟疑片刻,仍是让她抢进去。荆介不想让她一个人涉险,也跟着抢进甬道内。
常鋺望着周遭这批道貌岸然的武林同道,当真遇上了事,才揭去了他们一张张虚矫面孔,一顿足,也想抢进甬道内。
谢铮抓住她说:「师妹,妳可别轻举妄动!」
常鋺挥臂甩开他,冷笑:「甚么轻举妄动?大家不都想找寻出路,想找老人的绝地通天,说不定都在里头啦,还说甚么轻举妄动?」
其他人暗想话这也不无道理,适才他们找遍了整座地穴,别说没见到其他出口,连个储物室也见不到?如今这口洞来得虽然古怪,但若地穴内真有异宝,也只剩这个地方才有可能。
盖叫天瞄了其他人一眼,拽起马刀就想进去。符荫忽然叫:「慢,要进大家一起进,可别分了先后。」
他伸手想捞马刀,被盖叫天横步躲开,怒道:「你想干嘛!」
谢铮看着这几个人,心中既惭愧,又感慨,摇摇头闭上眼睛。
眼看两人又将动手,公孙缺连忙做和事佬:「别忙,待会儿大家一块进去,没甚么先后可分。」
岂料藏兵室外,踉跄跑进来一名高举火把的汉子,叫道:
「公孙先生,不好啦,栈道上的青狼军拨兵入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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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缺自知道青狼军发动后,眉头就始终没舒开过。他与群雄商议片刻,提议各派拨出大半人力把守入口,别都逗留在这。
盖叫天不悦道:「公孙兄这话是甚么意思?甚么叫别逗留在这,那么到底谁该离去,谁该留下,你可得把话说清楚!」
公孙缺似乎早有定计,说道:「咱们各门各派好手虽多,但留下一人也就够了,顶多再找一名弟子帮手,任谁都能信得过。其余人到前洞帮忙把守,别只顾著找出路,连后路也断送光啦。」
众人左思右想,觉得也只能这样,毕竟前洞的安危更形重要,便说:「那好吧,那么正气盟要留下谁?」
公孙缺为了证明自己毫无他念,正色说:「正气盟就我一人留下,其余请各位自行决定。」
其他人讨论了会儿,挑选出各自的人手留下。
谢铮对常鋺说:「师妹,那么由我进去,就请妳在前洞协助─」
常鋺截断他说:「不,师哥,我去,请你让我这一回吧。」
谢铮一愕,眼神有点不大对劲,「妳……妳毕竟仍是忘不了那个人嚜……唉。」他垂头丧气说。
常鋺知道他在想甚么,摇摇头,忽然羞涩一笑:「不,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为了……」
「甚么?」
常鋺越说声音越小:「你的心意我早就知道……这次,是我将过去都斩断的一次,你就让我一回吧。」
谢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自语道:「将过去都斩断……过去都斩断……」
「素姊的事让我想了许多,我想我已经有决定哩。」她缄默了一会,提醒他道:「师兄,我感觉前方洞外的青狼军固然要防,但还有一些人物,咱们也不得不妨。」
「谁?」
常鋺靠近他嚼了一会舌根,说:「待会儿我带荆介进去。」
谢铮有一丝错愕之感,旋即释然:「荆介很好……荆介很好……」
「鋺妹,咱们一块进去吧。」符伶素幽幽从藏兵室外来,「我就一人进去,我……我要去找柳郎。」
众人都已议定,盖叫天和中州的欧阳掌门各带一名徒弟进去;符荫带符龛进去;至于其他门派,非死即伤,也无暇和他们争这些了。
符龛巨大的身躯钻进藏兵室内,往甬道口一站。盖叫天嘲弄说:「符老儿,我瞧你带错人喽,要不要换一个啊?」
符荫看了看甬道,看了看符龛的身形,晓得他太庞大,挤进去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便道:「咱们自有办法。」
符龛愁眉苦脸,巨躯忽然发出哔哩啵囉的怪响,蓦地众人眼睛一花,感觉符龛似乎缩小了点,但身形依旧大过甬道!
符龛痛苦的怒吼,身形似乎又缩小了些。
众人这才瞧清楚了,符龛像是在用内力将自身的脂肪都吸进脏腑间,身形确实小了不少。
然而仍旧比那个甬道大。
符荫不耐的纵到符龛身上,双手全力倾压他,似乎在帮他缩小。
符龛在符荫的倾榨下,倍极痛苦,猛地喷出几口鲜血,鲜血里还带着油黄色的脂肪,终于身形又小了些。
看到符荫如此绝决,众人心中都感到一阵恶寒,深觉此人未免也太不爱惜子弟的性命,这般强挤猛搾,一时就算能成事,事后也必会受到不轻的内伤。
有些人更想,万一入洞后符龛又肿了回来,岂不要卡在洞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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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龛没有卡在洞中。
甬道的地势有点向下,像能穿过嘉陵江的支流,通到对山去似的。不久后,众人脚下涌起湿泥,符龛那副大身体在洞内挤挤蹭蹭,吃了不少苦头。
很快脚底下的湿泥没了,又换成干燥的碎沙石地。
甬道外头仍是甬道,但却古老沧桑许多─粗砺的岩面,漉湿的青苔,几乎连空气中都带有一股浊味,仿佛千百年来就是这副样貌,直到甬道挖进来,才挖出了这个自成一格的天地。
众人惊疑不定看着四周,心头扑扑然跳。
「女娃儿她们呢?」不知谁叫了一声。
公孙缺扬起火把,朝这条明显比较低矮的甬道照亮。
「在那!」
鲁君婥和荆介,呆站在这条老甬道的尽头,一面厚实的石墙挡在他们前方。
众人都抢过去,望着那方用像是极厚的岩盘打磨出来的门墙。
公孙缺自言自语说:「就算是侯王之墓,也不过穿三泉,竖中羡门及外羡门而已,像这样叠户重门的,难不成来了甚么帝王的陵墓?」
鲁中平由一名汉子背着,皱眉望着这道石墙。
「鲁爷,请教我们开这道门吧。」公孙缺道。
鲁中平看了那道石板墙好久,摇头说:「我没办法。」
公孙缺脾气极好,笑说:「鲁爷,您若是普通人,我还真当您没办法,谁教这石板墙那么厚呢?可您姓鲁,您祖上是活鲁班,连无极老人的养女都配给了您,您说这道门开不了,谁肯信呢?」
鲁中平脸色骤变。
鲁君婥听到他们对话,错愕道:「甚么无极老人的养女?」
公孙缺笑而不答,符荫听了,嘿嘿然蔑笑一声。
鲁中平惭愧的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又怒瞪他们两人一眼。
「请您快点帮忙开门吧。」公孙缺朝他眨眨眼睛。
鲁中平愤怒之余,又有些悲哀,想起伤心往事,只觉得一切事都如梦幻泡影一般,没甚么可争的。
「放我过去吧。」他低声对背着他的人说。
那人把鲁中平抱近石板墙一些,鲁中平在地上爬著,摸摸石板墙左侧,又摸摸墙的底部,爬到墙边观察。
鲁君婥舍不得父亲,上前想搀扶他,被符龛左手的铁勾给格开。
鲁君婥怒道:「滚开,你这怪物!」
符龛哇哇吼叫起来。
「别吵!」符荫喝道。
鲁中平不理他们,问说:「婥儿,还记得我说过造门的机关有几种吗?」
鲁君婥一愕,没料到他会挑这时间问这问题,讷讷道:「有……有三种……不,应该有四种吧?」
「哪四种?」
「呣……有『斜柱式』、『平梁立柱式』、『多层平梁式』,还有……还有……对,还有『千梁无柱式』!」
鲁中平点头,也不知是否认同,拍打石板墙说:「那么这道石墙上的门,是属于哪一种法式?」
这下可考倒鲁君婥了,但见这道石墙平滑无缝,分明是设有机关,可机关在哪,是甚么机关,她完全看不出来。「爹,我看不出来。」
众人见鲁中平忽然考校起女儿来了,都有些不解,公孙缺笑说:「鲁爷,您还是有空再指导令嫒吧,咱们时间不够。」
鲁中平横他一眼道:「婥儿,去前洞取一碗水来。」
鲁君婥愣住。
「快去啊!」
鲁君婥还没去拿水,公孙缺拦下她说:「这点小事何劳小姐出马─平二,拿你的水袋出来。」
那名叫平二的汉子,连忙在腰间摸索,解下一只麂皮水袋。
鲁中平气得浑身发抖,怒视公孙缺。
公孙缺朗朗笑说:「鲁爷,我劝您还是别打甚么歪主意,大家合舟共济才是正经。」
鲁中平忍气接过水袋,将水往石板墙边一倒,水往下流湿一片,隐隐约约,一个小四方形显透出来,似乎是墙里有根石柱。
公孙缺看着这根石柱,惊叹道:「好神妙的设计,这根石柱与石墙的质地截然不同,平时绝看不出来,非要沾了水后才能看出来,若不是鲁爷高才,咱们一辈子都找不到呢─接下来呢,接下来是要转还是要推?」
「推开吧。」鲁中平气沮道。
公孙缺挪开火把走到墙边,运手力推那石柱,把石柱缓缓推了进去。
符荫赞美说:「公孙兄好手劲,这是哪一派的武功?」
公孙缺微窘说道:「甚么武功,符爷取笑啦。」
小石柱虽然推进去了,石墙里也喀啦响了一声,可那面厚重的石板墙,却并无开启。
蓦地,众人处身的甬道背后,有一面石板从顶端露了出来,缓缓往地面坠落。
这面石板来得十分突兀,从时间上看,分明就和方才的机窍有关,公孙缺惊道:「怎么回事!」
石板越落下越多,过不须臾,已经落下一半,再有一点时间,马上就能将他们几人堵死在里头。
中州武林几名弟子大叫,从石板下抢了出去。盖叫天和欧阳掌门也很仓皇,抢到石板旁边。
符荫和公孙缺互投一记眼神,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符龛自持勇力,奔到石板处拖起石板。石板竟真叫他阻了一阻,然而不旋踵,又继续倾落下来。
鲁君婥着急的扶起老父,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荆介和常鋺抢过来相帮,想在石板落下的前一刻,一起冲出去。
鲁中平是所有人中最感错愕的,对于墙上的小石柱,他有十足把握就是开门的机窍,却没想到会引发另一道机关?
他在鲁君婥抱起他来的那一刻,脑中灵光闪现,低叫说:「婥儿别动。」
「爹,咱们快走,石板要落下来啦!」鲁君婥急道。
她和荆介正想强行把鲁中平抬走,鲁中平一挣,从她们怀里滚到地上,不肯离开。
鲁君婥叫道:「爹─」她忽然注意到,鲁中平不断对她大使眼色,要她千万听自己的,不由得愣在原地。
她不走,荆介当然也不会走,急得频频在石板门和她父女之间扫看。
盖叫天和那位欧阳掌门这时已钻出石板门,而石板门下,也只剩五尺多的空间,再落下一会儿,恐怕符龛这个大胖子都出不去。
符荫冲到石板门边,不甘心的用力击了一下石板,纹丝不动,他回头怒叫说:「还不走!」
常鋺抢到符伶素面前,摇她道:「素姊,咱们也走啊?」
符伶素缓慢,但却坚定的挣开常鋺的手,摇头说:「鋺妹,我不走,妳们走吧。」
「为甚么不走?」
「我……我想去会一会柳郎,我不走。」符伶素神情迷惘,不晓得是否刚才刺激过甚,神智仍未见清醒。
符荫掌掴符龛一下,恨声说:「咱们走!」
「慢!」公孙缺叫住他们,回头凝望鲁中平。
石板门仅剩下三尺空间。
「你不走还在这里等甚么!」符荫暴喝。
公孙缺满头热汗,眼神从挣扎怀疑,逐渐转为深信宁定,沉声说:「鲁爷,您可是看出了有甚么蹊跷?」
符荫这时才想到要关注鲁中平─鲁中平虽然狼狈的趴在地上,脸上沾满泥灰,然而表情却似乎并不畏怕,没有即将要被石板门困死的恐惧。
鲁中平骇然望着公孙缺,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穿的寒意。
石板门还剩两尺,还剩一尺,就听门背后有人吼叫一声,间不容发的从门隙里穿了回来,轰隆,石板门重重落下。
那人全身沾满泥土,花白的胡子不断抖喘,叫道:「不对劲,你们这几个家伙,不对劲!」是一刀斩马盖叫天,不知怎地也钻了回来,愤怒道:「你们到底在搞甚么鬼!」
公孙缺哈哈大笑,朝盖叫天比了一下拇指,似是赞他有种,才问鲁中平说:「鲁爷,你到底在搞甚么鬼,可以对咱们说了吗?」
石板门关上没一会儿,就听原先那面石墙,喀隆一声,由下方往上缓缓抬起了一道门。
石板门一收到顶后,众人揉揉眼睛,竟感觉有星光从门背后透出来!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在门外待了好久,最后公孙缺才叫:「好家伙,这是甚么机关!」
鲁中平见事已至此,自己终究没能逃过这趟劫数,叹道:「难道这是天意?」一会儿后才感慨:「这两道门叫子母锁,也叫做互锁,是一种极高明的防御机关。」
「子母锁?」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鲁中平一脸疲惫的撑坐起身,在鲁君婥扶持下,指著开启的那道门:「这道门是母门,关上的那道是子门─母门若闭,子门便开,反之子门若闭,母门便开,这才能成为互锁啊。」
盖叫天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马刀拄着地面:「互锁,互锁又怎么样?搞得那么麻烦干嘛,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根本甚么都不懂。」鲁中平难过的说:「这互锁设置得高明之极,寻常人若不知其底蕴,想开母门时见子门落下,必定要远远逃开,如此便可保母门无虞。知晓者离开时放下母门,子门便回复原貌,自然可以安然离洞。如此兵不血刃的把守洞门,又不必用上一丝歹毒暗器,实在是一等一的高明设计啊!」
众人越深想,越觉得鲁中平的话大有道理,如此高明的设计,完全摸透了人性中畏死贪生的深刻本质。
公孙缺和符荫同时喊道:「既然有如此高明的设计,那岂不是说,门洞背后─」
盖叫天发出一声大叫,几个人一块抢进那道洞门。
洞门背后,是一座十分开阔的壶状穴,几乎有前洞那么开阔。与前洞不同的是,里头居然微微亮着光点。光是淡绿色的,一颗颗嵌在穴顶一面大石盘上,猛一看还真像星光。
除了「星光」之外,壶穴中央还有一棵像树一般的黄铜金属物,身量极其高。之所以说它像树,那是因为它的中央直通通就像一枝树干,由洞底部一直通到洞顶。
「树干」周遭,有好些左横右杈的「树枝」,有的树枝比较高,有的树枝比较矮,树枝尖端各嵌著一具形相相异的小小铜兽,算一算一共有七只,猛一看十分古怪。
尤其惊人的是,树底下镌刻着一整幅立面的山川地形:有高山、有河流、有大海,高低起伏纵横流贯,极尽工巧之能事。
所有人都看呆了,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鲁爷,这又是甚么机关吗?」公孙缺忘情说。
鲁中平进到洞里,也惊讶的说不出话,惊讶之中,更还有一丝外人能难以理解的感动,「奇蹟!这简直是个奇蹟……太美啦!」
鲁中平在五武林中,声望比他父亲差得远了,总被认为是中人之资。然则他对于机关器物,似乎有一份真心的热爱,这一点与资质无关。
荆介背着他刻意在这个空间里小绕了一下圈子,来到那棵黄铜树下。
鲁中平说:「小心,别采著了这些山川,它们全都是无价之宝!」
那些山川地形,活脱脱就是一幅天下的地形图。荆介甚至可以指出哪一处是黔州、哪一处是锦州,剑阁和明月峡又在哪里─他忽然注意到,明月峡的位置正好在黄铜树的管柱之下,不晓得是否是个巧合?
常鋺不无感慨说:「上具天文,下具地理,这真是罕见罕逢的匠造奇景,建造这地宫之人,好大的胸襟气魄!」
鲁君婥说:「上具天文,下具地理─等等,若说这幅地图就是天下的地形图,这我能懂,但……难道天顶上那些像星星的玩意,也跟真实的星宿一样?」
「想来定是如此。」鲁中平肯定道:「这壶穴顶上的星图,东有角亢,西有昂毕,南有翼轸,北有斗牛,分明暗合著四象二十八宿之星位。至于正中央的位置,当然是三垣和北极星位啦。」
其他人这才晓得要去关注那幅星图,只见到处都是一团团光点,有的疏、有的密,确实很像天上的星宿?
「难得造这星图的人能找来那么多颗夜明珠,在暗室里都熠熠生辉,手笔不可谓不大啊。」
公孙缺望着鲁中平良久,又望着身旁的符荫和盖叫天,不由得说:「然而建这地宫之人,到底是为了甚么?」
这个问题恐怕谁都无法答他。
「你们听。」入洞后,一直没甚么声息的符伶素,侧耳在地洞倾听一会儿,缓缓蹲下来。
众人见她蹲在地形图的前方好久,仍然不发一语,不由得都上前问说:「符女侠,怎么了?」
「有水流声。」符伶素在黑暗的地上摸索。
众人一凛,也学她蹲在地图前方,这面地图甚宽广,四个边角足有两三来丈。果然在地图底下,有一股潺潺而流的水声,就在地图正下方。鲁君婥好奇的伸手在那些江河流经处捞了一下,惊呼道:「有水,这些江河里真的有水!」
众人大吃一惊,暗想能造出这地图已十分不易,却不料江河湖海中还真有水?盖叫天往那片黑漆漆的东海探手一舀,哗啦之声不断,还真被他舀出水来。「绝了,原来这片海里还真有水!」他抖了抖手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鲁中平一见到有水流动,登时回到老本行来了。他在这幅地图上逡巡片刻,目光落在黄铜树上,眼珠越睁越开,就好像黄铜树上挂满了无数珍宝,等着他采摘似的。
众人早在留心他的一举一动,见他注视黄铜树,也睁大眼睛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甚么。
公孙缺狐疑的走过去几步。
鲁中平收回视线,颔首说:「看来这里就是地洞的主室了,刚才那道子母锁,已然是最后一道门锁,内羡门既开,往后就没有我甚么事啦,各位请自便吧。」
公孙缺扬眉笑道:「鲁爷,你若是想我放你回去,那可─」
「我不回去。」鲁中平静道:「我就在这陪着你们,哪也不走。」他对荆介说道:「小子,放我下来。」
荆介轻轻将他放到地下。
「我是个残废人,走不了的,你们放心。」鲁中平屈脚盘坐在地上。
公孙缺和符荫一想也对,自己又不是死人,难道走脱个残废人还怕追不回来?于是放下心说:「各位,这座洞穴挺大的,咱们先四处去看一看再说。」说著都散了开去。
此刻的壶穴,除了鲁家父女、荆介和常鋺、符伶素外,就只剩下公孙缺及符荫父子,以及最后一刻才钻回石板门的盖叫天等人。
这几人心中,有的想找出路,有的想找祕宝,更有的人甚么都想找。然而符伶素与旁人不同,她之所以进来,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鋺妹妹,妳想……他会在这个洞穴中吗?」
常鋺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暗想这位姊姊可真痴情,都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对柳君绝仍念念不忘─而自己呢,自己忘得了柳君绝吗?
「素姊,咱们也一块找找吧。」
这座壶洞极大,也极幽深,黄铜树上的星光仅能约略照出洞穴的梗概,难以照亮各方。
突然洞穴里大放光明,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洞穴一角有人点了一支蜡烛,蜡烛的火苗亮如明炬,在洞穴几面晶莹如玉的石壁上反复折射,居然照亮了洞穴。
「怎么回事!」公孙缺疾瞥那人一眼道。
点蜡烛的那个人,正是一刀斩马盖叫天,这时吓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般,颤道:「我……我不知道啊?」
这时其他人都是一叫,指著两人背后。公孙缺和盖叫天同时回掌护住后方,以为有甚么凶险?等回头看清楚后,旋即愣在原地。
两人背后是一面平台,平台左右,各立著一尊一人多高的深青色铜人像,铜人的样子极怪,身材极瘦,两只手相较于其他部位,大得不成比例,在胸前握著一根权杖。
铜人的头都戴高冠,眼睛铸得极圆大,其中一尊的眼睛特别诡异,竟是整副凸出来的,好像两根短棒一样。
公孙缺见了这两尊深青色铜人,整个人都呆了,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奇怪的玩意。
「墙壁上有字!」盖叫天蓦然叫说。
公孙缺沿着平台上一面晶莹的石壁往上看,只见壁上刻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文字似图而非图,外观是五角形状的,倒像乌龟的背纹多点─完全不明白是甚么意思。
所幸怪字之旁,由上到下写了十多个汉文,即「巴蜀蚕王,石为棺椁,五星连珠,天门洞开」等十六个大字,然而语意也很模糊。
一行人都走了过来,不可思议的踏上小平台,抚摸两尊青铜人像,抚摸如玉石一般的石壁。
符荫怪叫道:「这里到底是甚么地方?」
公孙缺望着石壁说:「巴蜀蚕王……巴蜀蚕王……」
常鋺忽有所悟,叫道:「那肯定是指蚕丛王─即上古位于巴蜀一带的王者,年代据说能远溯至商周以前!古史都说,巴蜀一带有蚕丛氏,始居于岷山的石室内,其目纵,死后作石棺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
「蚕丛氏?其目纵?」公孙缺瞄著那尊铜人怪异的眼睛。
「也就是说,这个地穴是那个叫甚么蚕丛王的墓穴?就在明月峡谷底下?但『五星连珠』和『天门洞开』,又是甚么意思?」盖叫天道。
常鋺无奈的摇头。
一道道谜团在众人心里漫开,天晓得这座洞还有多少怪事在等着他们?
符荫等人目光灼利,见到另几面光滑的石壁上,似乎也刻着字。移动几步,有一面石壁的最后几个字是这么写的:「气既通贯诸穴,则天地阴阳之力皆为我用,此技洵可称为绝地通天。
一看到「绝地通天」这四个字,他们霎时间都呆了,脑袋里轰然发响。
「绝……绝地通天……」符荫反复覆诵,惊呼一声,推开众人抢到那面石壁前方。
其余人大呼小叫,也都随他拥上前去,全心看着那面墙壁─

余自童蒙习武以来,十二岁通拳脚,十五岁通刀剑,二十岁加冠以后,自西南武林声名鹊起,大小血战百余场,至今未尝一败,深知武学之道在心胆、在体势、在悟性。故拳术欲猛狠刚霸,当由身使肩,由肩使臂,臂使指,发阳劲贯力于阳溪、曲池两穴,收阴劲还力于径渠、列缺两穴……

此后的一大段文字,全在讲述拳法,刀兵之要旨,言简意赅,神妙到了极点。众人看了惊心动魄,喃喃说:「绝地通天─这肯定就是绝地通天─我找到绝地通天啦!」
公孙缺也很激动,强压下心中血气翻涌,疾道:「这篇武学要义如此高明,是谁写的?总不成是那甚么蚕丛王吧?」
「一定是无极老人!」盖叫天兴奋道:「唯有无极老人,方能有这等绝妙武技─他上头不是说,血战百余场未尝一败─除了无极老人之外,谁还能够?」
众人一听都觉得有理。
「未必!」常鋺不怎么赞同,「你看上头写到鹊起于西南武林,与无极老人的事蹟不符。更何况无极老人二十岁左右方始习武,上头这人童蒙便习武了,怎都不像无极老人。」
盖叫天哑口无言。
「哎,大伙快看,这一面墙上也有绝地通天!」鲁君婥指著右边一面石墙。
众人都迷糊了,抢过去看那面石墙,上头是这么写的─

余钻研武道凡五十年,生具异秉,与东武林圣剑门、北武林龙骧门皆有旧游,自创一百零八路回风剑法,七十二路伏魔腿法,冲中州,闯西南,足迹踏遍武林南北诸路,与各派高手应证武学。及至中年,剑招收发由心,应敌时随处可创新招,无招不能镇慑贼寇,降服群魔,已臻绝地通天之境。以剑法论,意在先,剑在后,招招应机而发,如水之就下,不可扼抑……

盖叫天道:「这面墙也说自己是绝地通天,但……但说的却是剑法?难道那位大高手,连剑法也通晓吗?」
公孙缺皱紧眉头说:「只怕这两面墙不是同一人写的─你看,这面墙上的字迹秀而直,语带蕴藉,刚才那面则很粗犷,不但字迹不同,恐怕连刻字的工具,都很不一样啊?」
「不一样的又何止是字迹。」常鋺细细推敲道:「这面墙上提到的龙骧门,早在一甲子以前就被倾天教给灭了,则这位高手大约不会晚于那个时候。另一面墙的字迹更加模糊,恐怕还是更早年代的人呢?」
这一番推论,让人更加摸不著头脑,真不晓得这洞内是怎么回事?
他们沿着壶洞,把所有石壁都看了一遍,有刻字的地方居然就有十几处,处处都在谈武论艺,慨言自己才是绝地通天,叫众人无所适从。
正当他们摸不著头脑之际,却见符荫两只眼一直瞪一面石壁,石壁上讲的功法,似是以阴柔的指力破尽天下气劲,凌驾百家的绝学。他似乎看呆了,良久后欢呼一声,在石壁前演练起来。
这一来登时提醒众人,暗叫:「管他是怎么回事,至少石壁上确实都是罕见的武学,不练白不练,若让其他人先练成了,自己岂不糟糕?」想着想着,也都跑到各自觉得合适自己的石壁前方,开始细细参研。
可笑那一派宗主盖叫天,觉得这个既好,而那个也不差,竟在几处石壁之间跑来跑去。
荆介一看到石壁就晕了,完全看不明白,就算有人念给他听,他也无法领会,苦笑道:「眼前有景道不得,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唉,这一定就是命吧!」
他走到最角落一处石壁前方,但见这面石壁冷冷清清,没有甚么人光顾,原来石壁上的字早已斑驳,许多字都脱漏不清,难怪没有人要来。
他轻抚壁身想道:「刻字的这位侠士,想必也是一位极高明的能人,武技就此湮没了,岂不是很可惜?」
他突然想到常鋺对自己说过,每一个武招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他看着这面墙,越想越觉得没错,这十几面墙壁岂不就藏着许多再也无法讲述的故事吗?随着墙主人的凋零灰飞湮灭,想想也让人神伤。
继而又想,老前辈们凋零了,自己岂不也是这样,留下自己的故事后,灰飞湮灭?
忽然山川地图处扑通一声,鲁中平掉进水里,他似乎是想取水解渴,不小心掉到「东海」里头,在水中载浮载沉?
鲁君婥不会水,急得在旁边想抓他,叫道:「爹,手给我!」但这东海居然挺深,一时间没法捞到?「来人啊,快救我爹,他─他掉进水里啦!」
讽刺的是,公孙缺等人之前将鲁中平看得多紧,但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忙于习武练功,一个肯来帮手的都没有,甚至没人肯回头看他!
荆介马上跑过去,扑通跳进海中,把鲁中平拉了上来。鲁中平趴坐在水池边,喘了好半天的气,说道:「果然如此。」
荆介和鲁君婥都错愕不解。
鲁中平模样狼狈得不得了,忽然问荆介说:「小子,你很中意我家婥儿吗?」
荆介听了奇窘,鲁君婥也奇窘,嗔叫说:「爹!」
鲁中平却不觉得这有甚么不对,正色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甚么不可说的,年轻人就是脸皮薄─小子,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荆介满脸臊热,若说不中意嘛,那是违心之论─有谁会不中意鲁君婥呢?但若说中意嘛,也实在太坦白了一点,很不符合他低调的作风。
他结巴道:「我……我……我……」
鲁君婥娇羞一会儿,由期待到不耐,由不耐到怒火上涌,叫道:「你甚么你啊你你你的,你倒是说啊!」
「我……我……我中意。」荆介话说得像一只蚊子,低下头。
鲁君婥也低下头,就听鲁中平问:「婥儿,看来妳也中意这小子喽?」
「爹─」鲁君婥不依道。
「好,好,既然都是自己人,一切事都好说啦……我瞧你这个小子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不像个匪类,有些话不妨摊开说。」鲁中平瞟了四外一眼,见其他人都呆站在石壁前方,有人半天不动一下,有人挥一挥手后,又呆看着石壁。
他小声说:「刚才你们说的那个『蚕王』『天门』的,都是甚么意思?」
荆介一听就窘了,嗫嚅说:「我……我不识得。」
鲁中平吃了一惊:「甚么,你小子不识字?」
「爹,不是!」鲁君婥连忙帮荆介缓颊:「他识得字,只是字凑在一块儿,他就不识得了。」
鲁中平咕哝道:「还不就是不识字。」他忍不住盘问:「你小子到底是甚么来历,你父亲还在世吗?他是务甚么事的?是武林中人吗?」
「我父亲不是武林人,他是书院里的塾师。」
「塾师!」鲁君婥惊奇的看着他。
鲁中平看似还算满意这个答案:「塾师!那也不错啊,不是武林人也好……对了,那排字到底写着甚么,是说这座洞穴吗?」
鲁君婥抢道:「爹,那上头写着『巴蜀蚕王,石为棺椁,五星连珠,天门洞开』─你知道是甚么意思吗?」
鲁中平道:「巴蜀蚕王,石为棺椁,五星连珠,天门洞开……五星连珠,天门洞开?」他不期然震了一震,扭头望着黄铜树,「五星连珠,天门洞开?」
时序仿佛凝结在他脸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抽进一口长气,握拳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鲁君婥抱着他的拳头问:「你想到甚么了吗?」
鲁中平撮嘴示意她小声,说道:「这件事咱们自己人知道就好─这座地洞,确实与前洞大不相同,里头大有玄机在哩。」
「甚么玄机?」
「妳看那棵黄铜树,看树顶和树底的天星地貌,妳想这难道会是建树者吃饱了没事,造著好玩的吗?」
「爹是说─」
「告诉你们,黄铜树底下有水流贯,水力激发树底下的机簧,使黄铜树上那七根枝桠都能转动─妳看那面嵌有夜明珠的大石盘,是否也在转动?」
荆介和鲁君婥大奇,瞠视树顶的石盘一会儿,果见到石盘上无数颗晶润光点,正随着石盘缓缓转动。
「真的耶,」鲁君婥按住嘴巴,「那面石盘真的在动─爹,这代表甚么吗?」
「那七根黄铜树分枝,代表天上的七曜,也就是日月水火木金土等星辰,对应到石盘上的二十八宿,三垣诸天等,便是一副完整的星图─除了日月之外,其余五星移动得都很缓慢,是以外表看不出来。」
荆鲁又去看那树枝,比较上面的五根,几乎都没在动,构造上也枝枝杈杈,分枝上还有分枝,循着不同轨迹移动。
「好怪,建造者花那么大心思干嘛啊?」
「我原以为是为了计时─实际上也没错─建造者利用源源不绝的流水,激得黄铜树转动,这一转不知转了多少年啦,瞧它的精巧,只怕五星七曜的星位与真实也不会偏差太远,时辰准得很呢!」
鲁君婥瞪大眼睛:「这洞穴那么古老,难道都没有偏差吗?」
「目前还看不出来,等半个时辰后,午尽未交之际才好确认。今年是乙巳年,岁星落在玄枵,也就是二十八宿中的女虚危等三宿,等未牌一挂,便知铜树走得准不准哩─不过重点还是在『五星连珠,天门洞开』这两句话。」
荆介听得头脑发胀,这些天相学中的知识,距离他实在太远,鲁君婥对此也不十分熟稔,只好接话说:「五星连珠却又如何?」
「当铜树上的五根杈枝走到一线时,就叫做五星连珠,由此对应到天象中的五星贯串─我相信这对那名建造者一定有十分特别的意涵─每当五星连珠,洞内的机关必会随之发动,而那所谓的天门,很可能就是地宫中对外的另一条通道!」
「那太好哩,那我们不就有救了吗?」鲁君婥叫了声,连忙又压低声线:「爹,那五星甚么时候连珠啊,咱们还要再等几个时辰?」
「再等几个时辰?」鲁中平苦笑说:「若要严格到二十八宿的同一个宫室,没有一百来年,哪能说遇到就遇到?就算宽泛一点看,也要三五十年啊。」
「三五十年?那还要等多久啊?」她望着黄铜树上参差不齐的杈枝,连成一线的机会似乎不大。
鲁中平自言自语说:「人说五星连珠主明主出,难道是为了这个原故?」他摇头寻思道:「地宫中的机关,想必与仲卿公有关,我仿佛听他在哪提起过这事;而刚才那支蜡烛,分明是用人鱼油膏做的,否则不可能会如此炬亮?」
鲁君婥拍手笑说:「有啦,爹,咱们爬上去将那五根破铜烂铁都扳到一块儿,不就五星连珠了吗?」
「胡说八道!」鲁中平恚怒说:「妳当造机关那人会没想到这一节,妳若乱扳,当心会有不测之祸……走,带我到四处瞧瞧,说不定还能找到其他蛛丝马迹。」
鲁君婥吐吐舌头,推荆介说:「还不快背上我爹!」
荆介背起鲁中平,在这庞大的地宫内细细观察。
群雄们仍伫在石壁前方苦苦冥想,公孙缺甚至坐了下来。荆介经过常鋺身边时,见她苦皱眉头,关心道:「师姑,妳还好吗?」
常鋺摇头苦笑:「这门功夫与我的路子虽近,但就中仍有好些疑难,不好懂呢……绝地通天,绝地通天……唉……」
荆介不敢打搅她,又带鲁中平往其他石壁走去,只听鲁中平蔑笑说:「这些武林高手,总想着能凭祕笈仙药练成绝世神功,也不想想这可能吗?」
荆介愕然说:「鲁爷,你以为不可能吗?」
鲁中平沉默一会儿,叹道:「我不知道,但我阿爹告诉过我,速成之道未必是件好事─人练把式三年才习成一技,正是要用这三年把自己身体与脑袋都适应此技,你若十天就练成了,身体受得了吗?」
这个道理荆介从未想过,不由得认真思考了起来。
「停,就停在这面石壁下!」鲁中平忽然叫说。
荆介望着眼前的石壁,并不起眼,字迹也歪七扭八,刻得特别矮丑。
鲁君婥也看了石壁一眼,奇道:「爹,这石壁上的字写得乱七八糟,简直文理不通,一定是旁人胡乱刻的,你干嘛停下?」
只见那块石壁上写着─

余中仲是也,机巧合此洞,此得亏机关消奥,实生平之。据估,此洞成已有,洞中关绝,尤以洞永堂雀金乌,水激象为最……

鲁中平瞠目望着那片石壁,越望越不能移开眼睛,喃喃说:「这石刻上的字迹,还真有点像仲卿公的字哪,而且……而且……这些句子我仿佛在哪看过,不会错的。」
鲁君婥叫道:「仲卿公,那不是爷爷吗?」
鲁中平痴迷般的喃念:「我一定看过这些句子,但……但是在哪呢?」他双眼圆瞪,有些想起来了,「是了,是天工谱,我在天工谱上看过这样的字句。」说著仰天叹息,狠瞪了远处的符荫一眼:「可恨天工谱被符荫那狗贼给抢了过去,否则─」
他们望着符荫,却见符荫状甚奇诡,一只脚翘著膝盖,双手并拢贴在额头上,仿佛正在膜拜眼前的石壁?
他那个胖大儿子,慵懒的趴在地上看他。
鲁君婥眼珠一转,笑嘻嘻说:「爹,我若能拿回天工谱,你怎么谢我?」
鲁中平瞪她一眼说:「别开玩笑啦,难道妳想去惹那个魔头?」
鲁君婥微笑,像变戏法一般,朝背后转了一个圈子,转回来时,捧起一本籍册递给父亲。鲁中平一愣,几乎没尖叫出声:「这是─」他急忙收煞住声音,小声问说:「妳─妳怎么会有─」
鲁君婥咬著下嘴唇说:「就当……就当是荆介这傻小子送你的……大礼吧。」说著脸蛋窘红。
荆介嘿嘿、嘿嘿的赧笑。
鲁中平怔怔看了他们一会儿,翻看天工谱,翻到其中一页时,停下,望了望石壁上的字,又望望天工谱,眼眶一红,点头说:「没错,这面石壁的字,确实是妳祖父留下的,欸……当初妳祖父总说天工谱与天机洞关系密切,要我务必收好,而我却差点丢失了谱子……原来如此……」
「爹,甚么原来如此啊?」
鲁中平还未答话,就听站在不远处的符伶素,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上。
荆介大惊,放下鲁中平,抢到符伶素身边。常鋺这时也抢了过来,一只手挽著符伶素的腋下,想扶起她。
荆介担心道:「师姑,符阿姨她是?」
「走火入魔。」常鋺面色凝重的按著符伶素的背,帮她推宫过血。片刻后,符伶素似乎好些了,婉拒了常鋺的好意,摇摇晃晃又站起来。
眼前的石壁,似乎是一门以柔克刚的绝学,符伶素看了石壁一眼,脑袋又有点晕眩。
「素姊,别练啦,这石壁上的功夫太难,会出事的。」常鋺苦口婆心道。
符伶素汗流满颊,对她笑说:「鋺妹妹,妳还记得柳郎当年号召咱们共创武学的事吗?我想这面石壁,一定是柳郎刻的,柳郎知道我会来,特意刻给我学的,我─我一定得学成!」
她这副模样,离走火入魔实在也不很远了,常鋺心惊,央求她道:「素姊,我求妳别再练啦,这门武功以柔功见长,不是柳郎那一路啊!」
符伶素死心眼说:「不,他定然另有突破,这肯定是他留给我的!」
「哈哈哈哈!绝地通天,我练成绝地通天啦!」地宫里突然发出吼笑,老迈矍铄的盖叫天,一手攥握马刀,一手指天斥地,大叫道:「我练成绝地通天啦!」他双眼透红,手臂奇异的涨大了一倍,好像原来长在符龛身上的手,被接枝到他身上一样。
他呼吸急短,不断逡巡地穴里的其他人,见公孙缺、符荫等人都在抢练绝学,喝骂道:「我都已经练成啦,你们还练甚么练,都别练啦!─只有我才是绝地通天!」他原地狂挥马刀,刀身上的刀风,竟然连十几丈外的荆介也能感受到!
公孙缺和符荫都不理他。他怒得一跃而起,在四周几面石壁上狂挥乱砍,将字迹刨下来,旋即蹿到公孙缺面前,也刨下了他的石壁。
那枝斩马刀,刨石壁如同切豆腐一般,威力大得惊人。
公孙缺激站起来骂道:「老匹夫,你他妈作死不成!」他正练到紧要关头,几乎要有突破,却意外被盖叫天给打断,恼火得只想杀人。
盖叫天大笑说:「你还练甚么练,我才是绝地通天!」他瞥见符荫犹在摆着怪异姿势,哈哈笑说:「你看那个蠢人,还在傻练,假的,我练的才是真的─看我毁了那面石壁!」
他想上前找符荫,赫然被一团大影子给挡住。原来是符龛跃过来阻拦。盖叫天一拳轰在符龛的腰上,痛得符龛龇牙咧嘴,拿左手铁勾想扫他,又被他轰了一拳。
盖叫天力气极大,两拳竟把小山一般的符龛轰退好多步,磅咚倒在地上。
盖叫天本已肿胀的手臂,这时似乎又肿了一些,执起马刀一跃而至,正想用刀削下符荫那面石壁之时,一只手飞快握住马刀。
这几下兔起鹳落,马刀由极猛之势变得极静,看得众人心中一惊。
只见符荫阴沉脸,以单手攫住马刀的刀柄,刀柄的另一头,盖叫天使尽了吃奶的气力,刀也不动一下。
此时的符荫,隐然有股妖邪气,墨黑色的气机竟脱体而出,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团忽缩忽胀的流体。「你刚才说谁是绝地通天,嗯?」
符荫一个字一个字说话─嗓音似乎也和之前不大相同了,阴柔中带着点嘎哑声,声音十分古怪。
盖叫天犹然未觉,怒吼道:「废话,当然是我!我才是真正的绝地通天!」
符荫眼中厉芒一闪,比夜晚的星辰更加烁亮,猛地将盖叫天连人带刀甩出去,磅隆一声,重重撞在石壁上。
盖叫天撞脱一片石壁,仰摔在地上,从地上爬起来,愤怒的擂打胸膛,攥紧马刀往壶穴的顶端一跃,跃到五六丈高的洞顶时,头下脚上朝洞顶一蹬,像一颗砲弹一般冲向符荫。
符荫厉啸一声,人竟从平地直直拔起丈余,漂浮在空中。盖叫天马刀一刀斩落,斩空在符荫刚才站的地方。
符荫周身疾旋,双足的足尖像一枚大铁锥一般,往下刺中盖叫天顶心。盖叫天整条脊髓骨喀啦啪啦暴响了十几来声,哼也不哼一下,像一摊烂泥似的倒地。
众人惊骇无比,见符荫以强绝诡绝的手法格毙了盖叫天,旋即发出刺耳大笑,嘿嘿哈哈举高双手,看着自己的手心。「我练成绝地通天啦!我是绝地通天!我是真正的绝地通天!哈哈哈哈!」
他厉目扫向众人,洞穴中的人与他独眼一触,似乎都感到脸皮冷刺发痛,不由得毛骨悚然。
公孙缺退后一步说:「绝地通天……你……你练成了绝地通天?」
符荫冷视他一眼:「你不同意?你想上来试试?」
公孙缺周身宛如坠入五尺冰窖之中,用力摇头。
他不敢答腔,可符荫却没打算放过他,笑道:「你表面上顺服,心里却一定不这么想,在你心里,恐怕只有澹台灭明才是天下第一吧?」
公孙缺飞快扫了其他人一眼,表情十分慌张。
「你奉了澹台灭明之命来中土作间,目的是甚么,是想取我而代之?还是想在暗地里与我为难?武律王那个老糊涂,竟然要我听你号令,当真是岂有此理。」符荫似笑非笑,「明月峡一役,你可算立了大功啦─把中州和西南武林众高手一网打尽,连我都得陪你死上几人。」
所有人大惊,常鋺喝道:「公孙缺,真是这样?─你真是北疆大燕朝的奸细?」
公孙缺又急又怒,又似乎有点哀求,叫道:「你少胡说!」
符荫嘿嘿一笑,毫不在乎公孙缺的急怒:「你怕甚么,这洞穴里的人一个都走不脱,你怕甚么?」他纵身疾跃至公孙缺面前,一把扣住他的脖子,「说,谁才是天下第一,谁才是绝地通天!」
公孙缺的武功虽然不弱,可是这时竟无法反抗,他猛力格打符荫的手臂,可符荫手臂却像钢铸的一般,格都格打不开。他趁脑袋还有一丝灵智,还没晕死过去之际,胀红脸叫:「是你,你才是天下第一!你才是绝地通天!」
符荫大笑,手掌握紧,旋即将他往外推甩在地上。
公孙缺气息仍在,抽喘了几口空气,屈辱道:「澹台灭明就在明月峡谷外,你那么有种,为何不直接过去找他!」
他这话等于间接承认了自己是倾天教的人,常鋺大骂说:「好你个公孙缺,阴谋诡计,害了这许多人!」
公孙缺难受的掐著自己的脖子,不敢朝她看一眼。
符荫仰望着洞顶的夜明珠:「澹台灭明……澹台灭明……我一定要宰了你!」他怒吼道:「我才是天下第一!我要有天下第一的权势,天下第一的地位─还要─还要有天下第一的美人!」他双目骤亮,骇人的瞪着鲁君婥,「妳这小娘儿,好几次都教妳给跑了,妳跑─这次我看妳还能往哪跑!」
他狞脸大步踏出,朝鲁君婥走去。
鲁君婥心都凉了半截,反射性躲在荆介背后。荆介上前一步,神情紧张的瞪着符荫。常鋺喝叫说:「符荫,你别乱来─否则我们不客气啦!」
她这色厉内荏的一声喊,听得符荫大笑:「不客气,妳要怎么个不客气法?妳也想来陪我吗?─听说妳在自然门里素有『金丝玉缕』称号,和颜玉奴向来是一对。那个『玉缕』我早就玩过啦!倒是妳这个『金丝』,今日可得好好品尝一下!」
荆介见他出言恶毒,恨得将五兵里的第二剑弹射而出,纵跨至他面前。
符荫见了那具五兵就心头火起,詈骂道:「臭小子,你用这玩意瞎了我一只眼睛,今天正好与你算帐!」
他双臂一展,黑气像一团狂浪一般涌卷出。荆介运剑疾刺,却不料那团黑气有若实质,卷缠着第二剑不放。他大骇,回剑想将黑气斩断,但这时黑气却又虚不著物,一斩即过,根本无法劈除它。
常鋺抢过前来帮手,与荆介一前一后夹攻符荫。符荫练成奇功后,体内的潜能整个被激发出来,一举手一投足,威力都巨不可当,从前普普通通的一记挥爪,这时都像能扯破天地一般,杀气无限。
常鋺仍是空手,攻势都让荆介的护臂挡下大半。荆介每接符荫一招,护臂就仿佛被巨石擂中一下,从手腕到胸口,疼痛得不可开交。接了二三十招后,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荆介!」常鋺大骇,鲁君婥也惊叫,十二万分担心荆介的伤势。
荆介一抹嘴角,咬牙说:「死不了!」又冲上前去厮杀。
符荫越挥洒越觉得武招变得强横无比,从石壁上习得的心法,简直有开天辟地之能。他欣喜若狂,不断拿荆介和常鋺试招,想更早一些摸透自己的潜能─若非这个目的,他早施全力将两人格杀去了。
忽然他眼角一瞥,见公孙缺在他那方石壁前苦苦思索,显然在钻研石壁上的武学,他怒道:「公孙缺,你别妄想学我的绝地通天!」
他拔身电射过去,轰然降在公孙缺面前。公孙缺大骇,摇手说:「没有,我没学你这武功,只是好奇看看,好奇看看─」符荫狠瞪他一眼,生怕又有人来偷看这面石壁,纵身跃到石壁上,沿着壁顶挥出十几来爪,抓得石壁上的字迹全部都灰飞湮灭,从此不复见于人间。
符龛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这时抱头说:「怕……我怕……」
符荫对这个智力低下的儿子,一直很感到厌烦,然而在厌烦之中又有些愧疚,这时柔声说道:「龛儿别怕,看我把这些人全都杀啦!」
他这副温柔中带着血腥的口吻,令公孙缺等人都为之一颤,暗想:「怎么他想杀光我们吗?」
「符荫,纳命来!」
他还没杀人,已经有人上前来杀他─是他的老仇人符伶素!
符伶素似乎也练出了一点心得,又或是练出了偏差,总之这时厉若凶鬼的窜到符荫面前,藕臂一错,一手爪,一手掌的猛攻符荫。
符荫和她交了几招,顿时觉得她的气机狂乱如麻,显然有走火入魔的先兆,然而在走火之际,一番攻势却极不好应付,就好像想和他同归于尽一般。
他不与符伶素硬接,展开脚步四处闪晃,大笑道:「符伶素,妳还是快救救妳自己吧,还来攻我?」
符伶素不理他,目光中带着仇恨,全力扑击。
常鋺和荆介对了一眼,也上前围攻符荫。只有公孙缺患得患失,一方面想攻符荫,一边又怕符荫事后迁怒自己,始终在原地踟蹰。
鲁中平和鲁君婥一直心惊胆战的看着他们的战局。鲁中平见多识广,注意到尽管兵凶战危,但符荫的嘴角却始终带着一抹微笑,应付时似乎颇为如裕。
他心知不妙,忙转着念头想救出女儿,忽然见到洞穴的门仍开启著,悄声对女儿说:「婥儿,背我到地洞门口。」
鲁君婥一呆,讶道:「爹,就我们两人逃走?没用的,那邪人一下就能追上我们!」
鲁中平来不及解释,低叫道:「听我的话!」
鲁君婥没办法,背起父亲,悄悄溜到地洞门边,想溜出地洞外。
「慢,先把我放下。」
鲁君婥依言把父亲放了下来,鲁中平在地上挪啊挪的挪到门边,朝门旁的石壁摸索,果然摸到一个四方形的突出石柱,他紧张道:「婥儿妳听好,待会儿妳先出洞,为父会把石柱推进榫眼。等母门落下后,外头的子门自会开启,妳即刻往前洞跑,告诉他们这里的事,要他们立马带人来救我们,懂吗?」
鲁君婥点头又问:「但……但爹你呢?我背你出去吧?」
「不必啦!」鲁中平十分坚决,「那符荫对妳没好心眼,只要妳离开了,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妳快走,我要推石柱啦!」
「但……但符荫若一着恼,伤了你们怎么办?这个法子不好,咱们另外再想法子!」
「鲁老头,你们两人想逃吗?」符荫远远叫说。
鲁中平剧颤,推了女儿一把说:「妳快出去,迟了恐怕来不及啦,快!」他晓得符荫功力陡增,这里没人能拦住他,心一横,用力把石柱抵进一半。
中空的洞门上方,石板门渐渐重压下来。鲁君婥见事已至此,只好自己先去讨救兵,再回来救大家了。她急叫说:「爹,那我先走啦!」
符荫大怒:「你们谁也别想走!」
常鋺等人苦苦拦阻符荫,不让他抽身。荆介大叫:「婥儿,妳快走,自己保重!」这还是他头一次叫鲁君婥叫那么亲暱。
鲁君婥忧心忡忡看了他一眼,矮身想钻出门洞。
就在这时,鲁中平在身边捡起一颗大石子,用力往石柱一砸,石柱当即应声折断。
鲁君婥叫道:「爹─」石柱一断,这面石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开启,除非有人攻门而入,否则眼下这些人将永世被困在里头。
「快走!」鲁中平悲戚的看了女儿一眼。
「谁也别想走!」符荫大喝,伸手拗断了一根指甲,嗤一声激弹出去,正中鲁君婥腰部穴道。鲁君婥啊呦一声,跌倒在门洞中央。
石板门渐渐往下压。
「快出去!」
「回来!」
洞里同时有人发喊,鲁君婥听是都听到了,但却无法做出反应,眼看即将被石板压中。鲁中平惊骇的想爬过去,但却为时已晚。
嗤!一条飞抓疾抓住鲁君婥的左踝,将鲁君婥拉了回来。
轰隆!厚重的石板门落下。
洞穴的地面隐约残留着石板的震荡,各人都安静下来,呆呆看着门板。
鲁君婥没事,手一撑,从地面爬了起来,除了衣裳脏了一点,头发乱了一点,浑身没见到半点伤害,惊骇中带着美丽。
「婥儿!」
鲁中平和荆介都发出叫喊,荆介跃到她身边,双臂将她搂住,「婥儿,妳……妳没事吧?」他露出了十二万分的担心。
鲁君婥在惊吓中,隐隐有一丝甜意,横他一眼说:「你叫我甚么?」
「我……我……」荆介又恢复成了老实状态。
「呀,爹!」鲁君婥不再理他,跑到鲁中平身边,把他扶起来,「爹,你为甚么要砸断石柱,这一来咱们岂不谁也出不去啦?」
「甚么!」荆介跳了一下说:「咱们再也出不去了吗?」
「安静!」鲁中平厉瞪他一眼,又扫了符荫一眼,后者与常鋺两人又斗了起来。鲁中平轻声说:「这件事别让符荫那邪魔发现,否则他凶性大发,天晓得会做出甚么事。」说著,难过的望着鲁君婥:「婥儿,我真没想到会这样,反而害了妳。」
「咱们真的出不去了?」荆介始终都无法相信。
鲁中平歉疚说:「出不去啦,石柱被我砸断,外头不能推,里头不能拉,这石门当然也开启不了,唉!」
鲁君婥似乎没紧没慢,笑说:「是吗,不是还有一个五星连珠,天门甚么的?」
鲁中平一愣。
「就算出不去,其实也和之前的情况没两样,只不过先前阻着我们的是青狼军,现在是石门罢啦。」鲁君婥愈发乐天起来。
鲁中平始终呆愣,看着自己的袍服,把里头的天工谱抽了出来,翻到最后几页,望着刚才那面墙,喃喃说道:「是了……是了……」
「甚么是了?」鲁君婥狐疑的望着那本谱子,「我才想问你,这图谱是怎么回事,和这座地宫有甚么关系哪?」
鲁中平仍在发呆,似乎是在思考图谱里的记载,一会儿后才说:「你祖父曾经来过这洞……不,应该说就因为有这座地洞,他才能成为活鲁班的!」
荆介和鲁君婥大奇。
「许多年前,你祖父还年轻的时候,和另一个人无意中发现此洞。两人在地洞中逗留许久,一个人习武,一个人习匠,出洞后都成了冠绝当代的人物……奇缘,真乃是奇缘。」鲁中平不住叹道。
「祖父和另一人一块来的,那人习武,还冠绝当代?谁啊?」
「莫非是无极老人?」荆介直觉说。
鲁中平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点头说道:「还真教你小子猜中了,当年仲卿公和无极老人交好,无意中进到此洞,才造就了江湖上流传的『通天彻地生无极,鬼斧神工活鲁班』呢!」
荆鲁两人听得心旌动摇,隔了一会儿,鲁君婥忽道:「难道这地洞中也有一本机关祕谱─就好像绝地通天的武学那样?」
「这点仲卿公倒没说。」鲁中平浩叹,「仲卿公把这段往事,拆成了两折分别写在洞里和天工谱内,各自都写了半句,让外人无法一见得知─其中还提到这个洞的机关总枢。」
「机关总枢?」
「大凡机关装置,甭管设计得再深奥,一定会在某处设置总枢,越是高明深奥,越是这样。这个总枢是总承机关的首脑,可令机关启,可令机关闭,最是要紧不过,依天工谱上的记载,再依我的观察,这总枢密室肯定是设在─」
他还没说完,远处符伶素惨叫一声,不知是给符荫伤了,还是自身的毛病发作,接连退出三五步。常鋺一人独斗符荫,别说符荫武功大进,纵使是从前的符荫,她也不是对手─她旋即陷入危局。
荆介见了立时想上前帮忙。
「等等!」鲁中平叫住他。「小子,这邪魔武功大进,你去了也只是饶上─看见那支油蜡烛吗?」
荆介挑目望去。
「把『第一弓』祭出来,射灭那根油蜡烛,我有大用!」
荆介愣住。
「快啊!」他的准岳父叫道。
荆介不敢怠慢,忙把五兵撤下手腕,扳开臂弓,翻正箭沟拉出胶弦,鲁中平早拿了一颗石子在他手上,递给荆介说:「快射熄蜡烛。」
荆介望着符荫的脸,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再偷袭符荫一次。
鲁中平看透了他的心思,叫道:「没用的,以符荫这时的武技,距离又那么远,这把弓伤不了他─快射蜡烛!」
荆介收敛心神,举弓平置好石子,朝蜡烛瞄准,噌一声,石子电射出去,瞬间射熄了蜡烛。
整个壶穴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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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总枢的密室居然不小,不但不小,内容物还颇有可观─只见密室里有桌有椅,有书籍有字画,还有一箱箱看似存粮的油纸弥封物。
放了那么久的存粮,恐怕早已干臭光了。
「这是甚么怪地方啊?」鲁君婥在惊奇中带着好笑,翻翻书,翻翻字画,瞅著那一捆捆存粮。
鲁中平却没她这份闲情,要荆介背他到密室的各角落。其中一个角落里,有一面很大的水池,水池上有一注水孔,清水汩汩流泄出来。
水池下缘,又有一个出水孔,清水潺潺流泄进去。
水池此刻是满的,左侧的池壁稍微矮点,多出来的水都由那面池壁导开,另由一处分水孔排出。
鲁中平赞叹道:「你们看这面池子设计得多巧─清水由外处供给,由池子流至铜树底下的秤杆斗轮之上,稳定的带动铜树转动。水池的进水若多于流出的水,则由水池侧面导出,令池水始终都能这么满,这样一来,黄铜树也能有序恒常的转动,这正是『水运仪象台』之法啊!」
「鲁中平,你死到哪里去啦,快点给我出来!」密室外发出吼声,符荫似乎已燃亮蜡烛,见到他们三人溜了,气得大骂。
三人对望一眼,在惊骇之中都有点好笑。刚才他们摸黑,在鲁中平的指点下,躲进了这间机关总室─原来地洞的机关总室,就位在离黄铜树最近的那一面石墙背后。
「你们快给我出来!」
符荫怒骂一会儿,声音小了下去,已然透不过石壁。
鲁中平暗暗思忖道:「瞧这地宫的规模,其他石壁背后说不定仍有密室?至少那个蚕丛王的石棺,这个密室就没见到?」
三人在密室里寻觅,想寻觅出离开的办法。鲁中平探索半天,却都找不到甚么蛛丝马迹。忽然鲁君婥一声轻呼,从桌案一本书里翻出一叠白纸,展开后,全是一幅幅美女图画!这些图画栩栩如生,不知是哪位名家所绘,每一幅美女图无论体态容貌,霓裳饰物,全都绘得丝丝入扣,仿佛就要从纸中走出来一般。
鲁君婥一边惊叹,一边翻动画纸,忽然间叫道:「爹你看,这……这不是!」
荆介背鲁中平过去,只见画笔略勾形象,轻轻几笔已勾勒出纸中美女的气质出来,杏眼弯弯,巧笑倩兮,分明就是鲁君婥的样貌!
图纸左下角,写着「风燻丽人醉,最负望舒情,错,错,错」等几个楷字。其中三个错字,越写越大,显见绘图者心中的懊丧。
「爹,这画像中的人好像我噢,而且……而且……望舒这个名字,不正是娘……」
她话未说完,一叠纸已经被鲁中平抓去,一边看,一边浑身都在颤抖,激动道:「可恨,是柳─柳─那个王八蛋,居然还敢将之画出─」他用力一拧画纸,想将之全数撕毁。
「爹!」
鲁中平顿住,又看了最上方那页画中人一眼,颓然松手,任图纸掉在地上。
荆介看不清画里的字,但画中人个个都是名符其实的美人。其中一幅,眉宇间颇有常鋺的气质,然而常鋺具体长甚么样子,连他也没真切看过,暗想:「难道这些人都是柳君绝的红粉知己?但……但怎地竟有婥儿在呢?而庄主又那么生气?」
鲁君婥将图纸都捡起来,折好,不敢再让父亲看到,抱着图纸走开。
荆介环视这间不挺大的石室,颓然道:「看来咱们逃不出去啦。」
「你在胡说八道甚么!」鲁中平突然怒吼,胡须发鬓都颤抖起来,「只要咱们还有一口气,只要咱们还能走动,就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鲁君婥惊讶说:「爹!」
鲁中平悲愤的握紧双手,用拳头压住自己的腿,似乎是深恨自己,片刻后,平抑住怒气说:「小子,你看看我这双腿,残废了都几十年啦,往后也会一直残废下去,像我这样的残废人,都没有放弃希望,你凭甚么放弃希望?」
「爹……」
「你不是说要好好对待婥儿吗?我养育婥儿十几年了,未来的十几几十年,婥儿都要看你养活,你能不好好打起精神,帮婥儿度过难关,能在这里就放弃吗?」
荆介心中惭愧,见鲁中平那双残废的腿,筋骨萎缩,细瘦得仿佛是两根薪柴一样。忽然觉得眼前这名凶巴巴,老是对自己没有好脸色的残疾老人,在这刻突然高大了起来。
他嚅声说:「庄主,您别生气,我懂您的意思啦。」
鲁君婥难过的红了眼眶,转头不想让人见到她落泪,不期然觉得身边一面石壁上,似乎有些暗影,好像是一排排的字。
她取出火折子一照,但见石壁上写着─

余入洞七载有余,日夜参详洞中无上武学,深觉其中有太刚烈者,有太阴毒者,有言过其实者,有夸夸其谈者,虽说各有其深湛幽微之境地,然而功力未到,习之却极其有害,至此才了解吾师用心。吾师无极老人,曾欲铲除洞中之绝地通天武学,唯不舍前辈心血,只好听任由之。不让余入洞,只因绝地通天非人所能授,唯人所能自学尔。自学者在其秉赋,在其心性,斯言信哉。余尝终日立于洗心台前不言不动,竟数日,方得顿悟老人所言,破悟武学中真正之绝地通天,虽言破悟,然武学之道岂有尽境,唯心而已矣。

鲁君婥看着这面石刻良久,忽然叫道:「绝地通天?洗心台?」
荆介被她吓了一跳。
鲁君婥高兴得不能再高兴,又知道荆介看不懂,解释给他听:「这面石刻,像是……像是某个人写的,说外面那些自称绝地通天的武学,全都是一家之言,做不得准,只有他才是真的!」
荆介皱眉苦笑:「这不是和外面石壁上说的一样?大家不都是这样说?」
鲁君婥想了想,补充说:「好像是一样呢……不过他说,外面石壁上的武功不能学,学了只会出事,绝地通天是别人教不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地通天。」
「妳说甚么?」荆介仿佛给这句话刺了一下,发愣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地通天……自己的绝地通天?」
他心中早就隐隐有一个念头,知道自己读不通祕笈,没法与人一招一式的学艺,只能自走自路,一点一滴慢慢摸索。人家有师门绝技,自己没有,学也学不来,但自己难道不能创吗?
这个念头只偶尔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毕竟武林中有武林中的一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狂妄自大。然而这时听鲁君婥一番言语后,他喃喃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地通天?」
鲁君婥见他像痴了一般,不断重复这几句话,心中有点惶恐,挥挥他眼前说:「喂,醒来,你可千万别走火入魔!」
荆介突然抓住她手:「快,快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有自己的绝地通天,快说!」
鲁君婥大窘说:「你疯啦,快点放手!」
荆介愕然放手,但脸上仍旧充满期待。
鲁中平见他们似乎在打情骂俏,干咳一声说:「婥儿,我看你还是把石刻上的字,好好说给这小子听,也好有个始末。」
鲁君婥一想也对,便一句一句解释起来,解释到最后,心想:「这人说他是无极老人的弟子,难道会是柳君绝?」
荆介痴痴唸道:「洗心台……洗心台……」他摸不著头脑,「洗心台在哪啊?」
三人转头看着密室,密室的角落,有一座小小台阶,台阶上有一面光如脂玉的石壁,悠悠反射出他们三人的形象。
荆介和鲁君婥走上台阶,望着那一片光滑的脂玉。
「这就是洗心台,能让人学会绝地通天?」鲁君婥不信道。
荆介也不相信,但他想既然石壁上说了,反正此刻闲著也是闲著,就试试看呗。
他请鲁君婥先下台阶,自己一人坐在脂玉前方,盘腿看着石壁。
鲁中平父女实在不信这面石壁能变出甚么花样,但荆介既然想试试,也只好由他了。
父女俩又搜了一会儿密室,鲁中平无奈道:「再也没有甚么看起来像是机关总枢的玩意了,难道真没法子出去?」
鲁君婥抿唇苦思一会儿,突然拍手说:「我们怎么那么笨哪,当然有地方能出去─爹,你忘啦,这个洞十多年前关着一人,前洞已然不通,可这个人却没有死在洞里,那肯定是逃出洞外啦─这个地洞其实另有出路,这不是很明显吗?」
「妳是说柳君绝!」
「对啊,爹!柳君绝肯定找著了出洞方法,咱们只要找上一找,说不定有他的蛛丝马迹?」说着她站了起来,想翻看桌上书籍。
「不准找!」鲁中平大怒,「就算那姓柳的真有法子出去,咱们也不能用─用他的法子谋生,我活着也和死了没甚两样!」他是真怒了,不断在座椅上用力喘气,还捶了桌几一下。
奇怪的是,就在不远处的荆介,好像入定了一般,连理都没理他们。
「爹,你为何那么恨柳君绝啊?就算他是恶人,但咱们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啊?」
「给我住口!妳若要跟柳君绝去,那─那妳以后就别作我女儿好啦!」说出这种话,他确实是恨透了柳君绝。
「鲁老儿,鲁先生,算我怕了你啦,你快点出来好吗?」密室外又传来符荫的呼喊,阴柔的像一把钻子,钻进了密室之内。「鲁先生,你们快点出来吧,我保证不伤害你们。」
鲁中平望了女儿一眼,心想:「我若相信你的保证,我是你儿。」
「鲁先生,你不肯出来,难道是躲在哪个洞里,和你那美丽女儿行那苟且之事?」符荫恶毒笑道。
鲁君婥摀住耳朵,真不相信有人竟说出这种话,难受道:「这恶贼,我……我去杀了他!」
「站住!」鲁中平的脸色也很难看,强忍一口气说:「他说这些,正是想激妳出去,妳还真要上他的当?」
「可那些话─」
鲁中平一挥手,要她别理。
「怎么,常师姐、符师姐,妳们都这么看我干嘛?我可不是胡说八道啊,你们以为我有病吗?鲁君婥又不是鲁中平的亲生女儿,闲来无事做这勾当,又有甚么好大惊小怪?」
鲁君婥听了一呆。
「鲁中平甚么德行,就算他老婆再美,还能生出这么个大美人来?哈,难道我说错了吗?」
鲁君婥激动道:「这恶贼实在该死,到处造谣生事,我非─」她突然哑住,见到鲁中平脸上露出了一丝惶恐,却不是愤怒。
「你们都看不出来吗?鲁君婥与鲁中平一点都不像啊,她比较像她母亲,而且更像那个人啊,别说妳们都看不出来!」符荫越说越高兴,大笑说:「公孙缺,你说我这话说的对吧?」
其他人的对话,密室里全听不见,仿佛只有符荫运著功力在说话。「哈,妳们看,连公孙缺都同意我哩!她不是鲁中平的女儿,她是柳君绝的女儿呀!」
鲁君婥一震,直勾勾望着父亲。
「鲁君婥之母程望舒,是无极老人的养女,原是许配给鲁中平没错,后来被柳君绝诱奸,怀了身孕。柳君绝倒是聪明,坚决不认这个帐,鲁中平只好做了这个便宜老爸啦,哈哈!」
鲁中平浑身发抖,看也不敢看自己女儿一眼,紧紧咬著牙根。
「爹,他说的……都是真的?」
鲁中平不言不动。
「爹─」
鲁中平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个不是他女儿的女儿,发现了真相,然后就要离他而去,离开他们鲁家,连他的姓氏也都要抛弃了!
但……但天知道他有多么疼爱这个女儿,从小就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照顾著,如果不是有人恶意揭发,连他自己都几乎都忘记这个真相。
而现在,他只能看着女儿离开他吗?
其实在鲁君婥心中,早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个真相─从母亲对父亲的态度,到两人对她名字中「君」字一直的争执。母亲终年郁郁寡欢,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而父亲,对她始终在过于严厉与纵放的两极之间摆荡,不像一名真正的父亲。
他对柳君绝的深恨,柳君绝风流的令名,在在把真相剥成了一个只差没人揭发的浅皮,一揉搓就破了。
而今日,所有事都将有个答案吗?
鲁中平沉默好久,十只手指抓进手背:「是,妳不是我亲生的女儿,妳的父亲,是柳君绝。」
鲁君婥出奇的没有甚么太大反应,她忽然注意到,父亲两鬓的白头发多了许多,看起来仿佛更老了。
「原来真是这样。」她静静说。
鲁中平很感到意外,原以为女儿会暴跳如雷,要不就是大哭大闹,但这种平静法,反而令他更加担心,他轻声问:「妳会离开这个家吗?」
「我……我不知道。」鲁君婥说的是实话,她虽然表现得十分平静,但是在她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针线球。
「鲁中平,你还不出来吗,你当了一辈子王八乌龟了,还想再当多久?」
符荫骂得越来越难听─奇怪的是他骂得越难听,密室里的两人反倒越好过些,仿佛这是一个缓冲,能转移他们之间的注意力。
密室外发出磅一大响,符荫在击打石壁,叫嚣道:「你出不出来,你出不出来!」他根本不晓得密室的方向,只能不断在各处击打,有时击打远了,声音是啵啵的叫,有时击打近了,声音是磅磅的叫,十分容易区别。
鲁中平觉得呼吸有点气闷,思忖了片刻,心中叫苦:「不好,这间密室的空气越来越浊,只怕要不了多久,咱们三人都会闷死在这,还是得出去才行的,唉……不过就算出去了又怎么样,外头的空气虽然充足些,但也撑不了太久,再有几个日夜,咱们所有人都得完蛋。」
他看了鲁君婥一眼,不晓得该不该告诉她这件事?
符荫停止击打,骂道:「好,你就是不出来吗?你想困死我,想困死我们,那么我就先杀了这两个女人让你瞧瞧─不,在杀之前,我要先好好玩乐一番才行,哈!」
就听常鋺大骂:「符荫,亏你还是一派之主,这种话都说的出口!」
符荫哈哈大笑:「我们鬼棺门本来就是邪魔外道,甚么话说不出口─岂止是说,连做都做的出哪!」
接着就听到一串肉掌相击的声音,常鋺和符伶素同时喊喝,似乎被符荫逼得很紧。
「好,一个已经被我点中穴道啦!鲁中平,你还是不出来吗?」符荫大叫。
鲁中平双手抓着自己的发际,深恨自己是个残废人,根本没机会习武,否则此刻就算是被殴死,也好过在密室里受这活罪!
「符伶素,妳再泼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来,让我看看,看看妳生得甚么模样─哈哈,真俊呢,难怪当年柳君绝心动,就连我也心动,可惜我只有一个人,妳们可有两个人哪!─对,公孙缺,你也来陪我一块享用吧,哈哈!」
符荫只想尽量折磨两名女性,好激鲁中平等人出来,果然就见鲁君婥激站而起,铁青著脸说:「我出去会他!」
「站住!妳去会他,妳拿甚么会他?妳只是出去送死!」鲁中平叫道。
「我宁可送死,也好过在这里气死!」鲁君婥头也不回的想走。
「我叫妳站住!」鲁中平大叫说。
忽然有一道沉着声音,从密室的角落嗡响起来:「开门吧。」
荆介从名为洗心镜的小台阶上走下来,表情特异,好像明白了许多事,又好像有许多事仍不明白,低望着地面,像在思考一个亘古以来的难题。
鲁君婥讶道:「你……」
「开门吧。」荆介仍然是这句话。
壶穴里两名女性的怒叫挣扎之声越来越盛,符荫则放声大笑。
鲁中平道:「小子,你可别逞能,你这样会害了我们大家你知道吗?你─」
「我说把门打开!」荆介难得露出怒容。
鲁氏父女吓了一跳,互相望着,没想到这个脾气温和的少年也会发火!
鲁君婥连忙背起父亲,来到密室的门口,鲁中平犹豫片刻,操著一支像石榫一般的玩意,把机关门打开。
荆介一闪而出。
「啊哈,你们总算出来啦,怎么,不怕我杀了你们吗?咦,是你这个小子,来得正好,看我毙了你!」密室外传来一叠拳爪交击的声音,符荫哈哈大笑,纵声说:「你小子虽然进步了,但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敌得过我?」
鲁君婥心中着急,也想闪身出密室。
「别动,我们去了也没用!」鲁中平叫说。
「咦!」符荫突然叫了一声,「你这是─」
「呀!」这次叫的是常鋺。
「好……好怪……好厉害……」符伶素也叫了起来。
跟着外边几个人一起放声大叫,就听磅一声,符荫痛呼出来,重重撞在石壁上。
鲁君婥再也忍耐不住,背着父亲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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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介闪出密室后,但觉眼睛一亮,被蜡烛的反射光刺得微微生痛,就听符荫讶道:「咦,原来是你这个小子,来得正好,看我毙了你!」
符荫早就在洞外挨得不耐烦了,这会儿见荆介出来,大踏步走了上去。
荆介一瞥常鋺几人,发现她们其实都没甚么事,只是衣服有点脏,头发有点乱。符伶素的头笠被摘掉了,好一张苍白秀致的脸。
公孙缺和符龛都躲得远远的。
他放下了心,也大踏步迎上去。
符荫怪笑:「小子有种,不过你虽然进步了,但你真以为能敌得过我吗?」
荆介一语不发,挺胸走到他的面前。
才多久不见,符荫猛感觉到这个少年似乎已不是之前那个少年,仿佛经历了许多事,死战过许多回,眸中蕴了一股沉着与自信,更还有一股洞见,仿佛知道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一般,十分讨厌。
他最讨厌有人看轻自己,哪怕那只是无知,他也想粉碎这种无知。
所以他一爪猛抓向荆介。
这一爪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毫无花甲,毫无变化,单调得不能再单调,但是却威力无俦。他看了那面石壁之后,惊觉自己过去的武功实在华而不实,许多东西都是虚的,于是才有了这一爪─他想将这一爪称做「定江山」!
定江山,一爪定江山!
荆介看见这爪疾袭过来,心中赞一声好,看出这爪大巧不工,就这么平凡无奇的抓向自己,食指照准自己的咽喉,中指照准胸口,无名指和小指照准小腹,最有力量的大拇指,却曲而不伸,保持着无比的弹性。
他从这一爪,看到了符荫的故事,看到他早年的孤苦寂寞,徬徨无依,镇日生活在许多族兄的庞大压力下。他看到他如何勤奋练爪,如何将一招招祖创师传的爪功运用熟烂,进而修改精进。他看到他不满现况,到海南琼英派骗夺爪功,与自己的爪法融会贯串,成了鬼棺门里的第一人。有多少人的血溅在他的爪下,而他的爪中纠缠着多少冤魂……。
如今他毫不节制,强练一门他无法驾驭的武学,一门与他资质秉赋完全两样之人的武学,妄图做出突破,而这个突破,就展现在这一爪上。
这其实是个毫无生命力的爪法。
荆介也不知道他为甚么能看出那么多事,仅从这单单一爪,从这短暂的一瞬间中看出。
刚才在洗心台上,他有一段很奇特的遭遇,仿佛只有一瞬间,又仿佛经过了千年万年。他甚至怀疑一切是否都只是自己的幻像,然而他真的把自身武学,从源头到流变,从流变到完满整个都观照了一遍─每一个招式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这就是洗心台告诉他的事。
从自己的一招一式,他了解到自己的不足,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如果老天还肯让他走的话。
且回到这一爪上吧,这是一记威力强大的爪功,但施展的人缺乏自信,这一爪大概是他头一次使,如果遇到别人,他还可以慢慢建立出自信─纵然这仍然是个毫无生命力的爪法─但只可惜他遇到了自己。
荆介迎上前,把胸口卖给符荫。符荫大骇,他几乎想像过这一爪出去后,敌人会怎么拆解,怎么趋避,但却从没想过有人会迎将过来!
他顿了一顿,荆介抓准机会,一掌切散了这一爪的气势。
定江山就此破碎。
符荫完全不能相信,叫道:「小子,你这是─」他只怔了半刻,马上就恢复心神,黑爪劲狂涌而出─一爪制不了你,那我就使出十爪,使出百爪!
他使出几爪也没用,在荆介的眼里,这一爪爪都是破绽百出的招式,每一爪抓出,荆介都抢在爪势前劈散了爪劲,每一抓都是如此。
不但符荫大骇,连常鋺也啊叫一声,符伶素更叫:「好……好怪……好厉害!」她从未见过这般武学。
荆介知道自己并不厉害,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只要他们能洗清自己的双眼,洞见自己的心灵─
明心见性,这就是洗心台的真意。
符荫心慌意乱,爪势越发使不对地方,被荆介一拳突破,轰中了他的胸膛。他惨叫一声飞撞在石壁上,正好是密室旁边的那面石壁。
鲁君婥不巧在这时跑了出来,背着自己的父亲。
符荫战意全消,心想这小子准是学到了甚么极厉害的武学,难道……难道他学到的才是绝地通天?
鲁君婥跑出来,一见到他,惊叫了一声,想躲。符荫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抓住她的头发喝道:「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居然要用这种手段保命,要胁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前任徒弟。
他心念急转,拖着鲁中平父女退回密室,叫道:「绝地通天呢,绝地通天在甚么地方?啊,在那!」
他见到桌上有一本图谱,大喜,拿起来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天工谱,心中大失所望。这本在数个月前还能令他喜上眉梢的图谱,如今却只能让他失望。他想扔开图谱,一转念,将图谱收进怀里,又四处翻找。
荆介冲进密室,符荫对他喝道:「你进来一只脚,我便扯落这父女两人各一只脚,你进来两只,我就扯落两只!」
荆介不得已退出密室,焦急探看。
「他那么焦急,一定是绝地通天在里面。」符荫以己度人的想,忙着四下翻找。桌面上到处都没有绝地通天,一抬头,望见了那面镌著字的石墙,喃喃说:「绝地通天……洗心台……甚么洗心台?」他寻找半天,望见那一方小小的脂玉平台,「难道那座破落台子就是洗心台,洗甚么心甚么台啊?」
他怒瞪门口一眼。荆介更着急了,在门外不断跺脚。符荫心中一动,拽著鲁君婥的头发踏上石台,望着那面平滑如镜的脂玉。脂玉中反射出他的形象。他望着自己狞恶的脸,披头散发,一愣,暗想自己几时变这样了,自己年轻时候,可从来不是这模样啊!
渐渐的,他看到一名美女依偎在他身边─竟是他的妻子!他妻子背上背着一名婴孩─竟是他的长子!他好高兴,自己终于有了儿子啦!
他往儿子脸上亲吻,吓了一大跳,儿子的脑袋大得惊人,双眼外凸,跟自己完全不像,他好生气,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妻子怎会给他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妻子愁容满面,但仍然是很美。
渐渐的,儿子长大了,妻子也变得不那么美了,他渐渐疏远了她们。然后他开始练尸王劲。这门功夫,是他能掌握鬼棺门的关键,他一定得练成─然而他练不成,始终有一道关卡无法突破。他听长老们说,练这门功夫要绝六亲的……要绝六亲的!
于是他杀了妻子,在妻子的尸体旁练这功夫,只差一线仍未突破。于是他杀了儿子,终于练成尸王劲。但他永远也忘不了儿子死在他手里之时,那副可怕怨毒的表情。
往事一幕幕涌上他心头。紧接着,他的妻子带着儿子从洗心台走了出来,七孔流血,满脸怨毒的凝视他。在他们背后,跟着一大批死去的亡魂,许多人的面目他都依稀见过,都是惨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他心中剧震,揉了揉眼睛,妻儿和亡魂们仍在,缓缓朝他走来。
「你们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否则─否则─」
亡魂不理他,怨毒无比的靠近。他一掌击向他们,一股反弹力道激荡回来,激得他胸口一痛。他大骇,接连打了无数掌在他们身上,反弹力一重接着一重回来,他终于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他抛下鲁家父女,发了疯似的跃下洗心台,奔出密室之外。
荆介躲开他,不晓得他到底在洗心台上见到甚么,整张脸都扭曲得不成样了!
符荫大吼大叫,一边跑一边回头,想看看那对母子是否追了上来。还好,背后没人追他。突然一双手抓住他肩膀,他转头,一张丑陋的大脸盘说:「爹……爹……」
那张丑陋的大脸,吓了他好大一跳,他又惊又怒道:「为甚么你不肯放过我,为甚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他朝那张脸轰出一掌,又轰出一掌,每一掌都轰进肉里,轰得那张脸血肉模糊,凹陷进去。
那张脸轰然倒地,呻吟说:「好痛……爹……我好痛……」
常鋺和符伶素都呆了,放声大叫道:「住手,那是你的儿子啊!」
符荫凶狠咆哮:「就是我的儿子,我才要杀!」他忽地一愣,看着光明暖和的洞穴四周,忽然转醒过来。他缓缓低下头,见到符龛倒在血泊之中,再也动不了一下。
符荫呆了,蹲下来,捧著符龛的脸,放声哭号起来。他对这个儿子从来也无甚好感,那副丑恶的形象,根本不是自己的形象,但,但他却是自己的儿子。
他哭得呼天抢地。就在这时,一支斩马刀从他背心搠了进去,刀尖从前胸突出来。
他剧痛回头,只见公孙缺斯文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你─」符荫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你这个恶徒,人人得而诛之!」公孙缺的微笑转变成狞笑,将斩马刀用力一扭,见符荫颓然倒在地上,才上前在他身上掏摸,低声说:「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在里头嚷着绝地通天,你找到了甚么,是祕笈吗?」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声音里却充满渴望,随即轻呼一声,从符荫怀里掏到了天工谱。只看了一眼,急忙塞进自己怀中。
他起身对常鋺等人叫说:「这魔头恶毒之极,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人人得而诛之!大家千万别相信他之前的鬼话,其实我早就听说他和北疆勾结,意欲对中土有图谋!」
他正想侃侃而谈,常鋺惊叫道:「小心!」
公孙缺虎躯剧震,一只手爪穿透自己的胸口,从胸前冲出来,握著一颗血红跃动的心脏─好劲的一只手爪─
定江山!
他和符荫一起仰倒在血泊里。
x x x
「爹,洞里越来越气闷啦,咱们快点找找,说不定能找到柳……柳……找到那人出去的方法!」
「胡说,那人有甚么方法能够出去,我精通机关消息,都想不出方法啦,他哪里想得出方法!」
「但他在这里好多年啦,好多年每天都想,总能想出方法的。」
「妳觉得他好,那妳认他作爹好啦,反正─反正我终究不是妳爹!」
鲁君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老人家使起性来,真比小孩更拗十倍。她嚷叫道:「爹,你才是我爹,我想过啦,你虽然没有生我,但是却养我、教我,我是您老人家养大的,你才是我的爹呀!」
鲁中平一愕,小声说:「但……但柳君绝呢?妳不想见他,问问他一切的事?」
「我想见他,也想问他,甚至想骂他、打他,但─但你才是我爹,这一点我已经想清楚啦!」
鲁中平心中狂喜,表面上却绝没有半点笑意,哼哼然说:「真的?」
「爹,现在咱们可以找了吧?」鲁君婥瞋他一眼。
「是该找找……是该找找……」鲁中平赧然搔头,「五星连珠,天门洞开,可这刻又不能把硬把五星扳在一块─呀,糟啦!会不会柳君绝当初之所以能够出去,正是因为那几年五星连珠,因此才─」
鲁君婥惊叫道:「倘若真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没救啦!」
「别急,别急,也未必是这样。」鲁中平安慰她道:「说不定他另有出洞方法,与五星连珠无关,五星到底何时能连珠,还真……」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整个人呆了。
「怎么啦!」
鲁中平呆愣了老半天,喃喃说道:「我想到要怎么出去哩。」
x x x
荆介和鲁君婥悄悄从山崖的另一面钻出来。山崖背后,有一个隐蔽得极好的门洞,门洞里有一条阶梯,曲里拐弯的延伸往那座地宫里头。
荆介仰头吸了一口空气,胸怀畅快说:「真没想到鲁伯伯如此聪明,竟能想出那么妙的法子,让天门洞开!」
「你甚么意思?我爹能想出法子,让你很不可思议吗?」鲁君婥瞪他说。
「没……没……只是鲁伯伯的法子真高,凿阔机关室里那方下水孔,让池水大量注入机关,五星转得快了,自然能尽早连珠呢!」
「那当然,也不想想是谁的阿爹。」鲁君婥自鸣得意了一会儿,催他道:「快点走吧,前洞的情形不晓得怎么样了,那些死青狗军,也不晓得攻进山洞了没?」
荆介也很忧心:「走,咱们快过去看看!」
「我也去。」常鋺从天门洞中钻了出来,模样还不算怎么狼狈,「没想到这个天门居然开得那么高远……天门……果然是天门……」她回头望着洞口。
鲁君婥问:「符阿姨呢?她没出来吗?」
「她练功练岔了气,我要她随妳爹在洞内休息一阵,晚一点再出来。」
三人伏伏藏藏,潜行至明月峡栈道外的崖背上。一大批青黑色军士持弓伫立,在崖边守望。
他们又绕远了一点,来到一处崖壁的山坳,这才看清峡谷情况─只见青狼军有几队人已经进到谷内,在彝纵天号令下,朝天机洞猛攻─天机洞门户既窄,洞内又有一批好手护持,不时射出矛枪箭矢等兵器,杀伤了许多青狼军。
彝纵天甚是焦躁,不断派军士冒险强攻,往往数回合不到,军士们的尸首就被抛扔出来,狼籍在洞外。他们射了好几趟弓箭,可真能射进洞的不多,射进洞还能伤到洞里人的更少。
彝纵天喊道:「还没拿来吗?」
山崖上常鋺与荆鲁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常鋺小声说:「敌人势大,正面交锋定无幸理,唯今只能攻其不备,伺机擒下那名为首的男子,逼他退兵!」
荆介点点头,忽然说:「对啦,那个公孙缺既然是倾天教的人,则他的部众里,是否也会有倾天教的奸细,这点咱们不能不妨!」
常鋺笑说:「放心,我早瞧出那个公孙缺有些苗头不对,虽然没料到他是倾天教的走狗,但我已经叮嘱过师兄,要他特别注意正气盟门下,尤其是他那个小儿子,更要多加留心。」
荆介愕然说:「公孙求药?那怎么会,他才那么小年纪?」
常鋺摇头叹道:「难说,公孙缺如此攻于心计,做事不会没有道理。他让自己儿子来这赴险,而他的儿子,又精通医理药理,是否会……唉,难说得很呢。」
荆介这才心中恍然。
就听峡谷里彝纵天叫道:「来人,堆柴火,浇桐油,烧他们个一佛升天!」
三人听了大骇,果然见到峡谷底下已有军士抱来一批薪柴,扔到天机洞的门口,扛几罐桐油木桶砸过去,将薪柴整个浸湿,随时都能点上火苗。
常鋺叫道:「来不及啦,若教他们火烧薪柴,浓烟窜进洞里,只怕洞门就要被攻破!荆介,你快下去擒下那名黑袍人,咱们帮你掠阵!」说着她纵身跃到栈道上,劈翻了两名军士。
荆介与鲁君婥也跃到栈道上。荆介晓得情势危急,不能有耽搁半分,当即以五兵扫开几名弓箭手,射出飞抓,抓住崖边一棵特别高大的树木,顺势纵了下去。
青狼军的弓箭手大乱,浑没料到悬崖上也有敌人,情急之下射了几箭,却射中同僚的身体。「别放箭,拔刀应敌!」一名带队的军官大叫。
常鋺这时已抢得了一把腰刀,几道刀弧洒出,削中了附近攻来的几名军士,又往那名军官攻去。
峡谷下,荆介藉著树枝的弹性,从空中荡向另一株大树,往彝纵天扑去。彝纵天小吃了一惊,但仍旧沉稳如常,喝道:「别停下,继续堆柴,我来对付这个小贼!」
他原地双手环出一个大圆,照准荆介的胸口,就是一抓。
这两爪可比符荫差多了。荆介一凝目,便看出他狂傲有余,内劲不足,仿佛练功时总想着权名利禄,美酒温香,远没有符荫那种杀伐狠劲。
荆介朝空处拍了一掌,正拍在他双爪突进时的必由之所。彝纵天一愣,登时不晓得该怎么接这怪招,只好往后退一步。
这一步,正是荆介跃落在地上所需之位。他落地后双拳齐出,轰中对方气势已弱的两只手爪,手指骨喀哒裂响。
彝纵天痛叫,暗想这小子不是前不久才在百胜庄见过,当时功夫只是尚可,几时变那么强啦!
他一退再退,登时兴起走避的念头。荆介岂会容他走避,又一拳击中他小腹,扣住他肩颈要穴。
「叫他们停手,否则我杀了你!」荆介翻出五兵的手指虎,深深抓进他的咽喉部位。
「你放屁!」彝纵天色厉内荏的叫。
荆介怒极,想起了百胜庄的事,手指虎使劲抓入他脖子。
彝纵天脖颈奇痛,被五兵扎进肉里,啊的惨叫一声。
「叫他们停手,否则我杀了你!」荆介一个字一个字说。
彝纵天见他双眼充满愤怒,绝非跟他闹著玩,心中颤栗一下,叫道:「停─停手─全部停手!」他怕青狼军听不懂,又用北疆的蛮话叫了一遍。
青狼军忙得如火如荼,几个人点起火把,正打算扔到薪柴上,这时都愣住不动。
「我叫你们停手!」彝纵天又喊叫一下。
荆介回望四周,见附近的青狼军似乎都真停下手了,但仍旧不敢放开彝纵天,怕他暗中弄鬼。
彝纵天汗流浃背说:「我已叫他们都停手啦,你还不放我?」
荆介凝视他的双眼,见他时而皱眉,时而舒眉,两只眼珠转来转去,仿佛在耍心机,「你最好别乱来─我问你,那天晚上在百胜庄内,是谁杀了梁逍?」荆介沉声说。
彝纵天似乎没听清楚他说话,愣了一下说:「甚么……唔,你说那件事啊?他……他不肯入教,又苦苦追我不放,我……我们只好杀了他啦。」
「你们是谁!」
「是倾天教的几名高手,还有……还有……」彝纵天眼珠忽地一圆。
荆介心中恼恨,注意到彝纵天似乎没那么害怕了,反而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连眼珠都亮了起来!
他凝视他的黑眼珠,在他的黑眼珠上,映照出背后山崖的虚影─只见山崖之巅,渐渐露出一匹高头大马,那匹马极其硕壮,马背上坐着一名无限挺拔的男人,身形伟若崇山,两道深邃威霸的视芒,缓缓投注过来。
男子身边,有一名高度略逊于他的弓箭手,优雅的举起弓,抽出箭,将弓弦一瞬间张满。
弓箭手弓弦一放,箭如电光石火般射来。
一切都倒映在彝纵天的眼里。
荆介大骇闪躲,忽然觉得右臂一辣,被一枝箭削刮过去,箭势不辍,洞穿了彝纵天的胸膛。
这枝箭箭势之快,简直迅若流光,若不是他先见到了弓箭手弯弓,只怕这时死的是他!
彝纵天哼也没哼,随着那箭倒飞出去。他甚至没感到多少痛苦,惨白的脸蛋上,甚至还带着一抹微笑。
荆介连忙以五兵回护住背后,果然铿铿两声,又有两枝翎箭被他击落。这几枝箭不但势快力大,箭身更带着旋劲,若非有五兵维护,根本无法抵挡。
山上的两人似乎都咦了一声,弓箭手挺起腰杆,一次从箭筒里抽出三枝翎箭,朝他张弓瞄准。
马背上那崇伟的身形,横臂一拦,令弓箭手垂下弓。
荆介就这么和山巅上那道崇伟的身形遥遥相望,其时山风徐来,阳光正升在那道身形的正上方,晕开了一抹黑暗。
不知道甚么时候,青狼军已然跪倒了整片明月峡谷。
他低头看着那几枝箭,箭棱锐而长,箭杆直而黑,箭的尖端略成奇异的螺旋状,正是洞穿梁逍的几箭!
荆介这才晓得那些人是谁,马背上人物的身分,不问可知。他心中恨怒交迸,暴吼一声,往那座山崖的洼处扑过去。
弓箭手又想举弓,却仍被那道身形给拦下。那道身形深深吸一口气,似乎将天地都吸入他的腹中,正要下马之际,明月峡左侧突然射出一道烟火,淅沥沥爆开,洒落下一片光雨。
马上的身形一顿,仰头望着那道烟火。
烟火之下,一群慓悍矫勇的武林豪士,带着一队官兵杀到。领头那人异常高大,手持一柄巨剑,对付人像斩瓜切菜一般,一瞬间把栈道上一批青狼军扫下崖去。
这群人似乎是中土的武士,官兵也是中土天朝的官兵,而领头的那个人,左脚跛跄,竟是荆介的大熟人─
狂狮铁剑!
荆介错愕的望着突然出现的狂狮,还带着许多军士?
山巅上的身形不为所动,稳稳坐回马背上,也不下达指示,任青狼军与来袭的敌人厮杀。左后方又闪出一条人影,摇晃一面黑色锦旗,指挥青狼军与敌冲拼。
青狼军渐渐重整旗鼓,有序的接起战来。峡谷底下的军士,也缓缓朝谷外移动,沿小径登崖想支援友军。
眼见双方缠战之势将成,忽地山巅外极远处,又射出一枚烟火,烟火是绯红色的,在空中爆裂开。不久又有一道青色的狼烟升起,笔直燃窜至空中。
崇伟的身形至此才震了一震,回首眺望那道狼烟,一勒马,缓缓离开山巅。
弓箭手也随他离开山巅。锦旗手则拿出一面青锦旗,左右交错,如此摇晃了三次,才追着同伴退下山去。
青狼军一见摇旗,军心登时也有些摇撼。由最后方起,一个个往北撤离而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完全撤出了明月峡谷,再也不剩下一人。
剩下来的只有一具具尸体。
豪士和官兵们在栈道上观望一会儿,有几名斥候朝北方追去,其余人坐在栈道上不动。
狂狮铁剑冲下山崖,奔跑到荆介面前,笑道:「好小子,终于又见到你啦!」他一把抱住荆介。
荆介被他的胡渣扎得挺疼,惊奇道:「大叔……怎么……怎么你……」
谷底下的天机洞内,群雄们探头探脑,最后在谢铮的带领之下,一个个溜出洞口,对两人叫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老天,青狼军撤退了吗?」
常鋺和鲁君婥也奔下栈道。常鋺朝狂狮望了一眼,惊讶道:「这位……这位高士,你们是……」
狂狮哈哈大笑说:「我知道你们心中都充满了疑问,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是我恩公的意思,我完全没有功劳!」
「你恩公?」
狂狮喟叹道:「我的恩公是柳君绝,也就是你们心目中的仇人。」
「─柳君绝,怎么他还活着啊?」好几人大叫出来。
「呸,你们几个都死透了,我恩公他还活得好好的呢,说的甚么蠢话!」狂狮吹胡子瞪眼,知道再不解释,群雄们准会被当场憋死,便道:「我恩公早就在监视北疆的一举一动,得知青狼军要来,已暗中知会了朝廷,并联络一干武林同道,准备随时予以痛击─若不是他,你们这批人早死绝啦,哼!」
常鋺自从知道是柳君绝后,心儿便怦怦直跳,头脑发热了一会儿,又问:「这位高士,但……但柳……他怎么知到北疆要来?咱们与北疆的边界如此长阔,连守军都未必知道,柳……柳……他又怎么能知道?」
狂狮说:「我恩公是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他真正关注的只有一个人。」
「甚么人?」
「自然是澹台灭明啦。」狂狮咧笑,「北疆最难缠的人物,在朝是武律王,在野是澹台灭明,两人都以拿下中土为心中大愿。我恩公为了对付北疆,这几年不断在监视这两人的行止动作,只要他们两人一出,中土必将危矣─你们看,这次不就是了吗!此番澹台灭明南下,勾结了中土武林的一撮败类,意图覆灭各门派。如果不是我恩公,澹台灭明的奸计定能达成!」
群雄放声叫道:「甚么,澹台灭明南下!那么他─他真的也来了明月峡?」
「你们没看到吗?刚才骑马伫在山巅上的家伙就是他!格老子,那家伙倒生得一副好模样!」
群雄们心胆俱寒,没想到澹台灭明居然真的赶来对付他们,如此超卓的人物,他们真不知该感到荣幸还是畏惧才好?
荆介忍不住说:「但大叔,你不是之前才去追鬼棺门,怎地……怎地……」
狂狮点头咧笑,安慰的看了鲁君婥一眼:「恩公派人通知我,说鲁家女娃已有人去救了。他要我另外去办这件事……天幸女娃儿没事,很好,很好!」
群雄一听,感到好像一切事都已经在柳君绝的掌握中了,他一声号令,一纸信去,甚么事都能办得稳稳当当─而他们却连柳君绝的一片衣角都没见到?
鲁君婥心情十分复杂,本来对柳君绝,她是恨大过于爱,毕竟当年也是他遗弃了自己─然而这时再看,柳君绝似乎也并非全不在乎她的,至少在暗中,他有关切自己的安危?
有人起起哄道:「那澹台灭明呢?以澹台灭明的智计武功,难道会比不上柳君绝,他们很可以一拼哪!」
这时前去斥候的官兵奔了回来。片刻后,栈道上欢声雷动,所有人都呼叫起来。狂狮见了,也兴奋的呼叫起来,举手振臂高呼。
「怎么啦?怎么啦?」群雄们忙问。
「澹台灭明图我太急,这回可栽了一个大筋斗啦!」狂狮神情激昂的看着远方,骄傲说:「我恩公已成功格杀了武律王,北疆举国大震,如今已是自顾不暇啦!」
x x x
山崖上,荆介默默挽著鲁君婥行走。
鲁君婥的脚踝,刚才在激战中扭了一下,受了点伤,这时低头想着心事。她不说话,荆介也不敢说话。
两人依偎来到天门洞口,鲁君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我原先一直把他当作恶人,却不料他……他这么……这么……」
荆介也感叹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妳爹爹确实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我爹爹?」
荆介笑说:「怎么,妳还是不肯认他作爹?」
「不是。」鲁君婥苦恼的蹙著眉心,「只是,我……我还有一位爹啊?」
荆介点头说:「嗯,也对,那么妳现下有两位爹爹啦。」
「两位爹爹?」鲁君婥仿佛从未有过这个想法,惊讶说:「两位爹爹……两位爹爹……对,我有两位爹爹啊!」
她仿佛在心中解了一件困扰她不已的难题,抓着荆介的手说:「对,我有两位爹爹啊!」
「妳还算好,不像我,连家都不敢回去……唉,我也有爹爹呢。」荆介显得十分感慨。
鲁君婥笑道:「你不说你爹爹是一位塾师,应该很明事理吧?」
荆介苦笑。
「你早点成为武林名侠,不就能早点回去,光宗耀祖了吗?」
「武林名侠啊……嘿嘿!」
鲁君婥帮他出主意说:「别担心这个,等待会儿回到那座地宫,我帮你把剩下的绝地通天都抄录下来,你一门一门的练,还怕没机会练成武林名侠?」
荆介摇头,正色说:「不,我想过啦,我不会去练石壁上的武功,我要走我自己的路,创出我自己的绝地通天……这是你爹爹的想法,应该也是无极老人的想法。」
鲁君婥噗嗤一笑,暗想你这不是自比无极老人或柳君绝吗?然而见他一脸认真,在平和中又透露出一股庞大的自信,不禁很有些倾倒,红著脸说:「那……那你将来要不要自己写一部祕笈,也叫绝地通天甚么的?」
荆介明知道她在开自己玩笑,却一本正经说:「当然要,有甚么不可以的?我虽然不能写字,但总能请人把想法都誊写出来啊……嗯……也许开头就是这么写的……」

余自幼资质驽钝,平生于书笔等诸文事一窍不通,唯工于一字曰勤,武学之道,也唯重于一字曰勤。勤为用心之本,心为务业之源,能知勤与心之二字,可谓绝地通天。

(全书完)



附录:

《武经》
〈总纲〉余自幼资质驽钝,平生于书笔等诸文事一窍不通,唯工于一字曰勤,武学之道,也唯重于一字曰勤。勤为用心之本,心为务业之源,能知勤与心之二字,可谓绝地通天。
〈五武林考〉昔天有列宿,地有州域,武林诸路则以山岭为盘,江河为界,分天下为五地,各地以其风土陶贤养能,是故北武林刚健质朴,东武林风雅秀逸,中州武林中正平和,西南武林轻捷短快,海南武林奇险诡祕。
〈正邪辨〉道分阴阳,人分忠奸,武学亦有白黑正邪之辨。正者之所以正,以其气阴平阳祕,阴平阳祕则正神乃至。邪者之所以邪,以其气阴阳离决,阴阳离决则正神乃绝。

《蜀中凌云山游志》
乐山,古蜀王开明之故地,后隶于蜀郡,以其锦州之南故,亦名安南。昔蜀军出入岷江,至乐山,有龙开道,故又有龙游之旧名。县内山川秀发,田地清明,医卜星相等百业殊士,所在多有。

《西南旧闻抄撮》
相传蜀南乃瘴疠之地,奇蟊异草遍野漫山,土民亦以养毒为擅,围地自诩为苗疆。南苗疆人擅养蛊毒,北苗疆人擅养尸毒,并以奇毒入武,诡谲难防。
北苗疆有尸占之术,能视死尸以占验吉凶。尸若七孔流血,则言死者含冤负屈;尸若不能瞑目,则言死者恨事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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