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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马修·斯托弗、罗伯特·E·瓦尔德曼《战神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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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7 20:43: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游戏改编小说

战神Ω

作者

马修·斯托弗

罗伯特·E·瓦尔德曼


序章


他屹立于无名峭壁的边缘,如同一座石膏雕成的巨像,灰败得像遮天蔽日的云层。在他身上无论是刀削斧凿般的猩红刺青,还是因铁链撕扯而皮肉残碎化脓发臭的手腕——完全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色彩。他的脸比海浪摔碎在礁石上腾起的浮沫更苍白,他的双眼就像峭壁之下汹涌咆哮的爱琴海水一样漆黑。灰烬,只有灰烬。极寒的雨和极寒的绝望轮番抽打着他。这就是他十年来侍奉诸神的回报:灰烬、衰败、腐烂、孤寂冰冷的死亡。

现在,他唯一的奢求只有湮灭。他曾被人称作斯巴达之魂。也曾被称作阿瑞斯之拳与雅典娜之骁杰。他被称作一位勇士,一个凶手,一头怪物。所有那些名号他当之无愧,却又与它们毫无关联。他的名字是奎托斯。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怪物。他双臂乏力地下垂,粗壮虬结的肌肉如今再无用武之地。他的手掌空余磨硬的厚茧——不仅仪由斯巴达人的利剑与标枪磨砺而出。

混沌之刃,波塞冬之戟,甚至还有传说中宙斯的雷霆,都让那些茧子层层加厚。这双手杀死的人数多过奎托斯一生呼吸的次数。现在他两手空空,曾经持握的神兵如同从不曾存在过。他甚至无法再次将手指握紧成拳。它们所能感觉到的一切,只有血浆慢慢流淌,脓液缓缓滴落。他的手腕与前臂最能体现他对诸神的侍奉。破布般的皮肤被冷酷的风翻弄着,残碎的肌腱暴露在外,腐坏发黑,连骨头上也满是刮痕。

这些全来自于混沌之刃的锁链。为他焊上锁链的神如今又将其强行夺走,这些锁链将他和混沌之刃融为一体,强大的禁锢更让他不得不委身于诸神之下。但侍奉已经结束。混沌之刃随着那些锁链一起,从他身体中消失了。现在,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是。如果还有什么不曾弃他而去,也早己被他自己亲手弃绝。没有朋友。他被整个世界所畏惧和憎恨,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会在仰视他时心怀柔情,或哪怕一点点善意。

没有敌人,他们都已被赶尽杀绝。没有家庭——家庭。即便在当下,这也是他心中一块不敢面对的地方。然后,终于要说到那些迷失与孤独者的终极庇护,也就是,诸神……恰恰是诸神在玩弄他的一生。他们攫取了他,铸就了他,把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容忍的造物。现在,最终,他甚至无法再次燃起怒火。

“奥林匹斯的诸神遗弃了我。”他举步走到悬崖尽头,细碎的砾石被他的鞋底擦到从崖边滚落。三百米之下,阴沉的云雾纠结成一张蒙胧的网,横亘在他和被爱琴海终日撞击的嶙峋礁石之间。一张网?他摇了摇头。与其说是网,不如说是他的裹尸布。他成就的功业远超任何凡人。即使诸神本身都无法完成他的壮举。但从没有一件事情能削减他的伤痛。与他同行的唯有回忆,那些煎熬着他的回忆,无法逃离,令他疯狂的回忆。

“如今,已经没有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希望--—但在死后的世界里,哈迪斯的国度被壮美的冥河【冥河:希腊神话中环绕冥界的河流,共有四条。本书中所提到的冥河为Sryx,守誓之河——译者注】环绕,忘川在幽境中流淌。传说那种深暗之水可以抹去死者们的一切记忆,只留下那些灵魂永无止境地游荡。没有姓名,没有归属……不再回忆。

这份期望驱使他踏出最终而致命的一步。他跌入云中,下落时被云絮包围。原本在海浪间躲藏的礁岩突然出现,巨大而坚硬,飞快地迎向他,并准备粉碎他的生命。一声令夜空为之摇颤的惊人巨响中,他的一切过往,-切功绩,一切曾承受过的和曾施予过的,全都被海水慷慨地吞没了。

女神雅典娜【雅典娜: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宙斯与聪慧女神墨提斯所生,掌管工艺与智慧,以及正义的战争——译者注】身披全套铠甲,站在一面光滑的铜镜前,搭弓上箭,缓缓拉开弓弦。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挑剔着镜像的每一个动作。她微微提起右肘,调整到最正确的姿态。微至毫末的角度误差,也会使飞箭方向错偏,苛求完美巨细无靡才符合她女战神的身份。她紧紧扣住张开的弓弦,确认着肩膀和手臂肌肉所传来的拉伸感。这感觉促使她变得更加敏锐,使她能察觉到周遭的一切。镜子对面挂着一副描绘特洛伊陷落的巨大挂毯,镜中的女人回转身略略调整瞄准姿态,箭支掠过她的手指笔直飞行,精准地刺穿了挂毯中的帕里斯。

帕里斯,好一个不完美的英雄,她若有所思地想着。迄今为止,她尚未作出过这样的错误决定。阿瑞斯的失控使奥林匹斯的命运悬于一线,为了挽回局面她不惜甘冒奇险。奎托斯,她又想起了奎托斯,他的飞箭离弦之时,是否也曾有过片刻犹豫?或者质疑?还是他根本毫无顾虑?想到这里,一丝陌生的焦虑感刺中了她。她所有的深谋远虑是否都已成为空花幻影,从阿瑞斯手中夺取了奎托斯的侍奉,会不会只是一场自作聪明的闹剧?

雅典娜轻轻吸了一口气,拉回思绪,搭上另一支箭,再次拉开弓弦,直到被拉满的金色弓身发出呜咽悲鸣。她在思索中缓缓放松弓弦,没有射出那支箭。一个令人目眩的美少年懒散地靠在雅典娜那由酒红色云朵制成的软榻上,泰然自若地半裸着身体,脸上魅力十足的坏笑并未因雅典娜用箭尖对准他的额头而褪去分毫。

“真高兴见到你,”他说道,“庆祝胜利,对吧?知道什么能让这一时刻真正值得纪念吗?那就是脱去你那永久的处子之身。别那么正经,别总是当没趣的家伙。咱们一起去探索那未开垦的领地。我可是个很棒的探索者,我能带领你找到你从未去过的小径。”

“赫尔墨斯【赫尔墨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拥有蛇杖和翼靴,是宙斯的传旨者和信使。他也被视为行路者的保护神,是商人的庇护神,雄辩之神。传说他发明了尺、数和字母。他聪明狡猾,又被视为欺骗之术的创造者——译者注】,”这几个字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我警告过你不要窥视我。”

“你当然警告过我,”这位诸神的信使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光溜溜的后背在软榻上磨蹭,身体像蛇一样满足地扭动。“哎,真妙。我可是痒得厉害。说真的,亲爱的姐姐,我身上还有个地方在发痒-—你能帮得上忙,也只有你能帮我止痒,因为你就是我……‘发痒’的原因。"“是吗?”雅典娜的表情有如大理石雕刻而成,“或许我该用剑替你抓痒?”她手中的长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极为锋利的长剑。赫尔墨斯往软榻里靠了靠,枕着双手望向奥林匹斯的天空。

“如欲摘星,求之不得啊。”他深情地说着,叹了口气,“这种残酷的命运,还是留给凡人吧。”数个世纪以来,雅典娜早已了解赫尔墨斯的自恋程度,也知道他的调情游戏一旦开始,只有扭转话题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她把剑顶在他的鞋子上。“你穿着翼靴。有正式的消息要传达?”

“正式的?噢,不,不,宙斯他……出去做事儿了。”他的笑容变得不怀好意,“或者说很可能是去做’人了。又是个凡人女子,我敢肯定。这只有命运本身才知道。说真的,我实在猜不透他到底看上那些凡人女子什么地方。要知道。所有神只都甘愿献祭自己神躯的一块儿,甚至是两块儿,去换取跟赫拉来一次……."“那个消息,”雅典娜说道,“也就是你闯入我房间的借口呢?”

“噢,是有个信息。”他变出蛇杖对着她挥舞,"真的。看到吗?我还带着我的小拐棍呢。”

“你的美使你显得魅力十足。而你的行为毁了它。”

“哎,你在跟我开玩笑,是吧。是吧?我心爱的战争之处女?我真挚地提出这个问题,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理解您这句话。"“既然如此,我重复一遍问题。这个消息的重要性,是否足以让:你在屡次激怒我之后还能保住性命?”

“哎,拜托。我们的父亲曾下令禁止任何神只对同族下手…”充分体会到她灰色双眸的冰冷凝视所带来的不快之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雅典娜,我亲爱的姐姐,您知道的,我毫无恶意,真的。”

“到现在为止,我也不断这样告诫自己。”

“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最不起眼的那种。逗我最亲爱的姐姐开心一下。您觉得挺高兴,对不对?这能让您不去想……哦,你知道的。”

“我的确知道。而你也该铭记于心。”她的目光越过赫尔墨斯,望向他身后的梳妆台。那上面摆放着一副镶嵌着珍贵宝石的黄金头环。城里有-个野心勃勃的手艺人以她的名义所献上的无用祭品。就人类来说,这东西的做工相当精良。她猜想或许她应该响应他的祈求—她可能真会那么做,如果她费神记下了他的名字的话。与阿瑞斯之间的明争暗斗古据了她的全部精力,使她无暇顾及这些即使死后也信仰着她的凡人。这情况必须改变,除了那些残垣断壁,还有更多事情亟待修补。

“还有,我……哦,我为我的窥探之举道歉。在奥林匹斯的所有女神之中,您绝对是最美丽的一位。您引弓满弦的姿态如此优雅——不,我该说,完美。那是应永远珍存的美景。您的任何敌手都将因您的身姿而颤抖,而一切盟友都将紧紧依附于您的身边。”赫尔墨斯从软榻上起身舒展肌肉,充分展示他那年轻柔韧的体格,“但您得承认,在诸神之中,我,我个人,可是最最英俊的那一位。”

“要是真有你所想象的那份英俊,只要分出一半就足够让太阳失去光辉了。”

“你瞧?根本就没有人比得上我——”

“我倒是很乐意瞧着你在阿波罗【阿波罗:希腊神话中十二主神之一,是主神宙斯与暗夜女神勒托所生之子,阿尔忒弥斯的孪生哥哥。主管光明、医药、青春、畜牧以及音乐——译者注】面前说出这番话。”

赫尔墨斯傲慢地摇晃着脑袋:“噢,他的确挺漂亮的--但他可真是个无聊鬼。”

“下一个从你嘴里迸出来的词儿,最好是关于你所带来的那个信息。”她的身体略略前倾,剑尖轻轻抵在了他的胸膛上,“我相信,你最近已经见识到了某些人将我惹火的下场。”神之信使看了看抵住他肋骨的锋刃,又看了看战争女神古井无波的灰色双眸。他坐起身来,带着过分戏剧化的庄重表情整了整自己的短斗篷,用一种清澈嘹亮的声音宣讲道:“这件事关系到你的凡人宠物。”

“奎托斯?”她皱了皱眉。宙斯曾亲口承诺,他本人将会关照奎托斯,直到记忆终焉之日,“他怎么了?”

“嗯,鉴于他为你提供过的所有服务,以及你时不时对他表现出来的关心,我想你可能会乐意得知……”

“赫尔墨斯。”

他畏缩了一下,小小的一下;“好吧,好吧。来。眼见为实’。”他念出箴言,举起蛇杖在空中一指。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副山峦耸立的画面,那山高得超出了画面所能容纳的范围。还有一座爱琴海上的悬崖,陡峭高远得令人难以置信。在那悬崖的边缘,奎托斯静立不动,看上去正在喃喃自语,却没人能听到他在说什么;“你的宠物选择了一条危险的道路、这条路会将他带往幽冥地府。”雅典娜能感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失去血色;“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看来如此。”

“他不能这样!”这离经叛道的凡人!还有,宙斯在做什么?很显然,他并没在“关照”奎托斯——还是他那句话的意思是,她怀疑,他是要“关注”这个斯巴达人?这两件事的意思可是截然不同。她心念电转,思索着所有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画面中的奎托斯身体前倾,抬起的一只脚已经踏入悬崖外的虚空中……之后他向下坠落。就那么向下坠落。没有挣扎,没有尖叫,没有呼救。下方的岩石为他奉上死亡,他头部先着地,而脸上仅有平静。

“没想到吗?”赫尔墨斯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不也是预见之女神吗?"雅典娜的视线移到他身上,他急忙咳嗽一声止住笑声。

“下次见面时,”她说,声音低沉而致命,“我会告诉你,你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我,呃……我是说着玩的。”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声,“只是说着玩……"“而那就是为什么我还没有真的准备干掉你。目前为止。”她的剑锋划过赫尔墨斯鼻子前方的空气。他相信自己没有畏缩。至少,没有畏缩太多。她振作心神,随着一阵精神波动冲出了大厅,将目瞪口呆的赫尔墨斯留在身后。仅仪一念之间,雅典娜已从奥林匹斯山来到了大雨倾盆的悬崖。她来到崖边,奎托斯将自己投入层云之中的地方。信使可能说对了一点。她丝毫没有察觉这次自杀将会是奎托斯一生故事的终结。她怎么会盲目至此?宙斯又怎会允许这一切发生?更重要的是:奎托斯怎会如此离经叛道?船之坟场,她想。那里才是奎托斯真正开始坠落的地方。爱琴海中的船之坟场……


第一章

一场寒冬的风暴正在爱琴海最深远的区域中肆虐,奎托斯的船发出触礁般的震颤呻吟声,被风暴吸入其中。他在倾斜的船头处用双臂紧紧箍住雅典娜的神像,野兽般的咆哮从咧开的双唇间迸发出来。主桅杆上的最后一片帆像被霹雳撕扯过一般残破不堪,在狂风中摇摇欲坠,桅杆上方盘旋着一大群生物:肮脏、瘦削,像是长着蝙蝠翅膀的狰狞丑女。她们渴求着人类的鲜血,翻飞俯冲时发出愤怒的尖叫声。

“鹰身女妖【鹰身女妖哈耳庇厄:希腊神话中的一种怪物、长着女人的头,却有着秃鹫的身体、翅膀和利爪,性格残忍凶恶——译者注】。”奎托斯低吼道。他恨鹰身女妖。两只这样的有翼怪物忽然俯冲下来,惊怖刺耳的尖啸足以压过风声,用结着血痂的利爪再次抓向风帆。那面帆又裂开了-些,然后彻底破碎,碎裂的风帆像鞭子一样扫过甲板,抽中了那两只半空中的鹰身女妖。其中一只立刻被风暴掀起的巨浪攫住,消失在汪洋之中。

另一只女妖的邪恶利爪嵌入船上一个划桨手的头颅。倒霉的水手尖叫着被提上半空,一阵脏污的血雨洒向甲板——女妖的利齿撕开了猎物的脖颈,饕足于这血之盛宴,一阵脏污的血雨挥洒开来。这只鹰身女妖看到了在一旁观战的奎托斯。她先是狂怒地号叫着扯下水手的脑袋。猛地砸向奎托斯。他轻蔑地将这骇人的玩意儿拍开。

然后,这只鹰身女妖又使出足以杀死一个普通人的力道将剩下的尸身向他掷来。不过,她的目标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奎托斯轻巧地侧身闪开并一把抄住了那尸体的腰索。腰索吃力不住,瞬间断裂,尸体落入了海中的漩涡。那只女妖猎鹰俯冲而下,张开刀锋般的利爪直取奎托斯的眼球。

奎托斯本能地将双手探向肩后,触到了背后锋锐无匹的利刃。这双神兵由铁匠之神赫菲斯托斯【赫菲斯托斯:希腊十二主神之一,宙斯和赫拉之子,隐居在埃托纳山,联合独眼怪族开发丰富的矿山,专门打造精良的器具。有人说,赫菲斯托斯每一次敲打,都伴随着一次地震与火山的喷发——译者注】亲手锻打,地狱熔炉与神匠之锤造就了这巨大而邪恶的弧线,混沌之刃,他赖以成名的武器。剑柄上的锁链缠绕在他的手腕上,烙蚀进他的血肉里,直至熔焊在他的骨骼中-—但在最后一刹那,他却收回了双手。

鹰身女妖不配在混沌之刃面前领死。奎托斯猛地挥起那条腰索,它像一条皮鞭般飞缠住正俯冲而来的女妖的脖颈。他从神像处跳向甲板,突如其来的重量把那畜生从天上拽得直坠下来。奎托斯一脚踩住她的身子,将腰索轻轻向上一拉。以他的力量来说,只是轻轻一拉便足以将这女妖的头颅撕拔下来,弹向空中。他一手抄住这颗首级,向上空仍在盘旋惊叫的群妖晃了晃,冲她们吼道:“下来吧!有种就试试看!”

他以致命的精准度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将断裂的头颅抛射出去,为这次挑战画上了注脚。飞掷的头颅砸在离他最近的鹰身女妖脸上,她像是吃了一记重斧的殴击,尖啸声戛然而止,翻滚着从空中坠入激荡的暴风。奎托斯已经转头看向别处。干掉这些恶心的畜生连乐子都算不上。毫无挑战。

他的视线越过风暴,瞥见了那艘他一直在追赶的商船。那艘大船上仍擎着两面完好的船帆,乘风破浪,遥遥领先。而他落在后面的原因显而易见——怯懦的桨手们惧于鹰身女妖的淫威,只顾在座板下或排桨间任何有遮蔽的地方找寻藏身之所。奎托斯无言地咆哮-声,顺手拉过一个惊慌失措的桨手,抓着他的颈背单手将他举过头顶。

“你们唯一该害怕的怪物只有我!”他一甩手腕,将那个懦夫投入海浪之中;“快划!”生还的水手们儿乎是迫不及待地抄起排桨。如果说还有什么能比鹰身女妖更令奎托斯厌恶的,那就是懦夫。“还有你!”他冲着舵手晃了晃自己巨大的拳头,“要是我还得上这儿来替你把舵,我就拿你去喂那些鹰身女妖!”

“看见那艘船没有?”他公牛般的嗓门儿把舵手吓得不轻,“看见没有?”

“距船首右舷四分之一里格。”舵手回应道,“可它上面还有帆!我们不可能追上它!”

“我们会追上它的。”过去的几天里,奎托斯-直在追捕这艘船。对方的船长是位老辣娴熟的水手,在逃窜中使出了奎托斯所知的所有伎俩,甚至还有几个新花样。但在过去的每一天中,奎托斯都在将这艘商船驱赶向同一个目标,一个从未有船只生还的危险之地:船之坟场。奎托斯知道他的追捕即将完成。进入那片被诅咒的海峡将会是任何船长所能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

前方,犹如礁石般盘踞的浓重阴影堆积在狭长的海峡之中,那是难以计数的船只仅存的巨大残骸,由于测算失误或是单纯的霉运而走向自己的坟墓。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遇难船只-———成百,或许上千。它们的船身随日久经年的潮起潮落碰撞磨损,直至坍塌破碎,或因船身进水就此沉没。即便如此,这仍非此地最可怕的危险。数量庞大的残骸沉积在海底,彼此积累堆叠,高度几乎延伸至爱琴海的水面。它们如同人造的暗礁,静静期待着将任何不幸经过的船只剖开。

这些暗礁永不会在海图上标出,因为没有船只能够离开这片坟场。无数水手葬身于此,腐烂的尸身使这片海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看到前方的商船为掉头所需而降帆停桨,奎托斯心中暗自点头。换作其他任何一片海域,这艘商船都即将——至少有望逃出生天。但如今,它已经过于靠近船之坟场。就在那商船开始试图掉头时,一颗庞大的头颅突然从深海中破水而出,重重地砸在商船的甲板上。它强健的脖颈蜷曲扭动,试图绞碎甲板上的桅杆。

风暴的肆虐之声稍息,奎托斯便能听到商船上传来的惊叫和呐喊。那是水手们几近疯狂地用短剑和斧头劈砍着这头海德拉【海德拉:希腊神话中的怪兽,由百首巨龙提丰(Typhon)和女首蛇身怪艾奇德娜(Echidna)交配所生,身有九首,砍掉每一个头都会再生。后被宙斯之子海格力斯所杀。以九头蛇的形象频繁出现于各种奇幻文学和游戏当中——译者注】的脖子。但却有更多的巨头从海里蜿蜒升起。奎托斯命令舵手向对方直线前进。他们不太可能重获自由了,与海德拉的激战使他们无暇分心,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正在被拉入船之坟场。

在这片荒芜的海域中漂浮的毁坏船只,要么是忘了请求诸神庇佑,要么仅仅实在是运气不好。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一艘船显然抵达不久,比奎托斯和他的猎物早不了多少。至少一打的水手钉在主桅杆上—-被一根巨大的长矛穿成一串。鹰身女妖啄食着他们的尸体,绝大多数水手都变成了仅余些许碎肉的血腥骨骸。但紧贴着桅杆的水手竞有一息尚存。勉强注意到全托斯的驶来,他的双脚踢蹬儿下,伸出手来无声祈求对方结束他的痛苦。

奎托斯对那根巨矛更感兴趣——它的存在表明附近或许有一个独眼巨人【独眼巨人:希腊神话中的着名怪物,身躯庞大,只有一只眼睛长在额头中间。它们强壮、固执,并且感情冲动,很会制造和使用各种工具和武器——译者注】。“少管闲事。”他踏前一步,挡在舵手和那艘弃船之间。

“阿瑞斯大人唾弃了我们。”那水手呜咽着说道,“鹰身女妖、海德拉,这些怪物都听命于他!所有这些都是!你敢蔑视战神的权威吗?”奎托斯一拳将舵手打倒在甲板上。“那艘商船上有干净的水。除非我们能在它沉没之前拿到它们,否则大家都得渴死。忘了阿瑞斯吧,你该担心的是波塞冬【波塞冬:希腊神话中掌管海洋的主神,十二主神之一,宙斯的弟弟,拥有强大的法力。他是伟大而威严的海王,掌管环绕大陆的所有水域。用令人战栗的地动山摇来统治他的王国。波塞冬经常手持三叉戟,当他愤怒时海底就会出现怪物,他挥动三叉戟就能引起海啸和地震——译者注】。”

他把那家伙拉起来扶到舵柄旁边,“就算波塞冬吓不倒你,别忘了我总可以。”他们已经断水两天了。他的口中比失魂沙漠【失魂沙漠:宙斯的父亲,克洛诺斯受流放的沙漠——译者注】更加干燥,舌头也因脱水而水肿。奎托斯其实十-分乐意做一笔正经的交易,但商船的船长恰好在交易进行前瞥见了奎托斯的形貌,然后十分聪明地掉头就跑,就像哈迪斯的地狱犬们全都追在他身后一样。奎托斯会让他知道自作聪明的下场。

他篦了篦自己尖削的短髭,将上面凝结的血块梳理下来。无法分清这是赝身女妖还是人类的血,反正他也不在乎。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一个人有时会由于战斗的狂热而忽略致命的伤情,糊里糊涂地丧命于此。一切正常,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脸上的红色刺青,这片红色在他的脸上蜿蜒而上,划过他剃得干干净净的头顶,一直向下延伸至后背,与他惨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鲜血与死亡。这就是奎托斯所换来的全部。那些在战斗中见过他,甚至仅仅听过关于他传说的人,都绝不会在人群中将他错认。又一次撼动使奎托斯和舵手撞在一起。船身震颤作响,不断发出惊心动魄的嘎吱声。舵手摔倒在地,奎托斯握住舵柄——但它却在他手中无力地摇动。

“是舵!”舵手喘息着叫道,“船舵掉下去了!”奎托斯弃掉了无用的舵柄,遥望着大船的尾部。一座巨型船礁像鱼枪般刺入了他的船——足有他身子那么厚实的船桁从船尾下方贯穿了船体,并将尾舵整个切了下来。

“右桨手!倒划!快!”奎托斯吼道,“左桨手!给我拼命正划!”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动,船体挣脱了那根船桁。奎托斯下令右舷舵手全速前进,继续追赶被逼入绝境的商船。他拧住舵手,冲他吼道:“喊号子!给我快点!”

“可是—-可我们正在下沉!”

“干活儿!”奎托斯又转过身来对桨手们喊道,“要是哪个没用的蛆虫敢停下,我就要了他的命!”船员们愣愣地注视着他,如同此人己不堪诸神压迫而终致疯狂:“现在!划船!”虽然船身还在不断下沉,大船却开始破浪前行。被追赶的商船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一股逆流而起的巨浪将他的大船抛起,下落时重重砸到一块巨大的残骸并卡在其中。这艘船已经无路可去——除非沉没海底。

“觉得行,就跟上。”奎托斯告诉他的船员们。跟不上的,就不配活下来。奎托斯顺着船索滑下,轻巧地落在一块布满淤泥的木板上。他伸开双臂保持平衡,一路向前滑行。木板在海浪中沉浮,每一阵浪涛都带动那些弃船的船身互相倾轧,如同木制的磨盘。跌入这样的水域中无疑意味着死亡。另艘船漂浮在距他15米的前方。它的桅杆断裂垂下。从表面覆结的藤壶和缠在船身上腐烂发黑的海草可以看出,这艘船早已是船之坟场经年累月的囚徒。

相较他自己的船而言,这艘船起码还浮在水上。而且上面也听不到哭爹喊娘的求饶声,还有来不及逃走的水手大合唱般的惨呼。没过多久,这片海域便仅余海浪的拍击声和渐缓的风声发出的唏嘘。奎托斯敏捷地越过弃船的残骸,来到那艘空无一人的大船旁边。巨大的弧形船体上沾满了滑腻的淤泥,即使对他来说,想要攀登上去也难如登天。

他回头看了一眼,想知道是否有船员跟了上来。只有极少数人幸免于难,没有随船体一-起葬身海底—一头海德拉从深海中破水而出,野蛮地将大部分船员咬成了血肉模糊的肉块。奎托斯沉默着,看着他的船员们挣扎死去。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一根他赖以维系平衡的桁梁出人意料地在他脚下滚落。奎托斯毫不迟疑地跳开,用手指抓住了弃船覆满藤壶的锚链。藤壶割破了他的手指,但他只是咒骂一声将链条握得更紧。他蹬住船体的表面,小心翼翼地借助锚链一路向上。最后,他轻轻一荡,腾身跃到甲板上。

这艘大船显然已经废弃多年,折断的桅杆如今只余风化腐朽的巨大残片。他转过身去,想再看一眼那艘曾属于他的座驾。但除了如他肤色一般惨白的浪花和泡沫外,那儿什么都没有。嗅到一阵腐朽发黑的不祥恶臭,他心中忽生警兆。紧接着,焊在他腕骨上的铁链变得红热发烫。阿瑞斯是个残酷的主子,即使想起他都会使奎托斯感到厌恶。更重要的是,就是阿瑞斯将混沌之刃烙入了奎托斯的双手。

这对深埋在他手臂之中的铁链正在熊熊燃烧。刀锋上滴落的火焰灼蚀着他的背脊,但他仍未将双刀抽出。他转过身,摆出战斗的架势,双手大张预备撕碎一切敌手。那股恶臭的来源从下方爬入奎托斯的视野,腐烂的味道更加浓烈了。那是三名阿瑞斯的士兵——亡者军团的腐烂尸体。曾经的战神如今只能指挥这样的战士。他们的眼眶中燃烧着冰冷的绿色火焰,骨头上挂着褴褛的肉屑。他们毫无声息地向奎托斯冲来。

尽管身为亡灵,这些士兵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其中一名将长矛向奎托斯迎头掷来,意图迫使他躲向一边,好让另一名僵尸挥来的锁链击中他的双腿。奎托斯用双手攫住飞掷而来的长矛,顺势向下一挡,呼啸而来的锁链便和长矛缠在一起。他随手扔掉长矛,一只手探入最近的僵尸士兵腐败泥泞的腹腔,从里面抓住那家伙的髋骨。那块骨头瞬时被他非人的巨力压碎,失去支撑的僵尸也就此分崩离析。奎托斯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他寻找着下一个对手。

挥舞锁链的士兵又一次发动攻击,奎托斯抬手格挡,任由那锁链缠上自己的手腕。他对此毫不介意:他手腕上早就缠着自己的枷锁了。当那家伙跳向他时,奎托斯敏捷地将混沌之刃的锁链套上它的脖颈。他粗壮的双臂一扭,那士兵的脑袋便飞离了肩膀。第三具僵尸则被他一拳打碎了头骨。他寻找着下一个可以摧毁的对象,却一无所获。他可不相信这些怪物会乖乖地销声匿迹。但他聪明地利用起自己赢得的时间,试图找出一条通往那条弃船的途径,它将能够带他走完通向商船最后大约五十步的距离。一个在不远处沉浮的木质雕像吸引了他的目光。

“雅典娜!”他曾将她的神像置于船上,就立在船头,以纪念他过去十年来侍奉诸神的功勋。他不敢确定那位将他送上这无境任务的神明是否在庇佑自己,或仅仅是运气作祟。好运气或是坏运气。这都无所谓,双刃在手,足矣。这雕像不过是一大块雕琢粗劣的顽木,并不比那些从船之坟场漂来的其他废料好多少。至少奎托斯自己这么认为。木质的雅典娜在波涛中浮沉,然后从水中升起,停在一堆纠缠盘结的梁柱边上。

后方传来一阵潮湿的震动,提醒奎托斯从那水中坟场中逃出的可不仅仅只有那座雕像。他跳了下去,有惊无险地抓住一根漂浮的梁柱。他试着爬上去——但某种冰冷滑溜的东西顺腿而上。他咒骂一声,用力将身体向上吊起,用腹部支撑自己爬上坚硬的梁柱。正当他尝试将脚从水中抽出时,一只亡灵的爪子忽然从下方抓住了他的脚踝,并猛力将他向下拉去。

奎托斯将梁柱向下压,借助那条被僵尸抓住的腿轻轻一荡,跨坐在梁柱上面。然后,他将手伸入海中。海水瞬间被炽烈的锁链化为蒸汽,那名努力将奎托斯拉向死亡深渊的士兵也就此焚作焦炭。奎托斯抽回脚来。不到三米之外,雅典娜的神像仍浮于波涛之中。它几乎脱水而出,并忽然像被磁石吸引般毫不迟疑地向远处的商船漂去。

奎托斯不需要更多的预示。他闪转腾挪,越过纠结的梁柱,向一艘还算完好的废船处前进。那商船上的不少船员肯定躲在那里,以逃离海德拉的攻击。宽阔的木板搭在商船的围栏之上,两艘船之间仅余有限的空隙。如果他能接近那艘弃船,就可以轻易爬到商船上面—就在他即将靠近弃船围栏之时,海水忽然在他面前分开。

一颗巨大的爬虫类脑袋从无尽的深海中升起,眼睛好似燃烧的盾牌,牙齿则像磨亮的利剑。它的双颚足以咬碎爱琴海上最大的船只,多刺的耳朵摆动时如同风帆,鼻孔中喷出令人窒息的冰冷浓烟。它拱起庞大的脖颈,双眼冒火,对下方的斯巴达之魂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炸雷般的巨响震得奎托斯站立不稳,单膝跪地。当然,只是一下而已。奎托斯站起身来。终于,来了个值得一杀的玩意儿。他今天已经赤手空拳地杀了不少鹰身女妖,足够了。这头海德拉将是下一个猎物。带着残忍的满足感,奎托斯将双手伸向背后,混沌之刃脱鞘而出。


第二章

“宙斯【宙斯:希腊神话中的主神,第三代神王。克洛诺斯与瑞亚之子,乌拉诺斯与盖亚之孙。众神之神,奥林匹斯山的最高统治者。以雷电为武器,维持着天地间的秩序——译者注】,我主……”雅典娜抬起头来,望向那坐在雪白王座上的伟大天父。众神之王悠然倚在他象征着权力的巨型座椅上,威严而自在地享受着身居至位的权力。

“宙斯,我敬爱的父亲。”她改口道,狡黠地重申她是他最喜爱的女儿。“阿瑞斯【阿瑞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十二主神之一,被视为尚武精神的化身。在奥林匹斯诸神中,战神阿瑞斯是最招人憎恨的,他被形容为“嗜血成性的杀人魔王以及有防卫的城堡的征服者”。他也是宙斯与赫拉唯一一个毫无争议的儿子——译者注】对我的个人误解的确不值一提。但处心积虑地对付我的人类侍臣——这可是您早在特洛伊战争时就已明令禁止的恶行。”

“而阿瑞斯从那时起就不怎么在乎这条旨谕。据我所知,你也一样。”

雅典娜可不会被这些言辞击倒;“难道您就允许这杀戮之神如此蔑视您神圣的旨意?”

“我的旨意?”宙斯的笑声穿过觐见大厅,在整个奥林匹斯山上回响;“你对这个人类着实不薄。他叫什么来着?噢,是的。奎托斯。你是否已变得……同情这个人类?”雅典娜没有轻易上钩;“我向来听取信徒的祈求。奎托斯也不例外。”

“但你确实对他更加在意。我能从你眼中看出这一点。”

“他……很有趣。仅此而已。”

“我的确欣赏他的能力。尤其是他还在为阿瑞斯效命的时候——想想吧,征服整个希腊!他的力量堪称传奇。但这之后,这些力量就被收服到你那狭小的神殿之中,毫无用处……”

“我们不是又要在那件罪行上浪费口舌吧,对吗?父亲?”

宙斯捋着他云朵编成的长长胡须:“我曾不止一次想要阻止奎托斯,但是……”他望向莫名的远方,雄浑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似乎迷失于沉思之中,“似乎总是未到合适的时机。”

“需要被阻止的人不是他,父上。您深谋远虑,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如果其他神只敢这样对宙斯进言,很可能会因此被从奥林匹斯山永远放逐,被抛入人间的肮脏尘土,此后的一两百年中还要留神躲避宙斯的雷霆。雅典娜对宙斯表现出的傲慢态度,完全只是仗着自己是宙斯最宠爱的女儿。即便如此,诸神之父的宽容也是有限的。宙斯坚毅的眉宇间聚起一丝皱纹,奥林匹斯山深处因为他的微怒而传出隆隆雷声,阴云在他的眉头上聚拢,为他云朵堆积而成的头发和胡须染上了一层紫灰色。

“要懂得好自为之,孩子。”

雅典娜对此泰然自若,只有一丝波动掠过她平静的双眼:“父上,如果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冒犯了您,您会惩罚它吗?”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木偶。”宙斯的微笑泄露了他对女儿的宠溺,雅典娜知道危机已经过去了,“当然,这也要看是谁在操纵它。”       

“奎托斯在我手下时从未行差踏错,执行我指令的方式也可圈可点。”雅典娜更加胸有成竹,她知道诸神生活在漫长无限穷极无聊的烦恼之中,就像下界的凡人一直生活在对瘟疫的恐惧之中,“他百般挣扎的搏命演出,难道已经不能给您带来观赏的乐趣了?”

“不,他很出色。孩子,确实出色。”

“那么,父上,您为何允许我那残忍的哥哥,战争之神阿瑞斯对他处以如此的凌虐?您知道,阿瑞斯一直试图杀死奎托斯。”

“是啊,是啊。”宙斯回应道,“但阿瑞斯至今也并未得逞,不是吗?奎托斯为此倒真演了不少……好戏。”

“奎托斯有令人惊叹的天分,混沌之刃更让他如虎添翼。但您不觉得您的儿子正要亲手毁了他吗?那可是您最中意的凡人玩物。”

“我最中意的?”宙斯又抚了抚自己雷云织就的胡须,看上去兴味盎然,“嗯,我确实挺中意他。事实上,奎托斯是个很有用的角色。要以诸神之王的名义去处理克里特岛上那些令人不快的麻烦事,他是最佳人选。是的,如果指令正确,使用得当,奎托斯的确有用。安心退下吧,雅典娜。下一次战争之神觐见时,我会勒令他停止对奎托斯的追杀。这样你满意了吗?我最宠爱的女儿。”雅典娜恭顺地低下头,借以掩饰她按捺不住的得意笑容:“我岂敢再奢望求得更大的荣宠啊,我的父上。我确信阿瑞斯绝不敢冒犯您的天威。”

“是吗?你终于满意了?”王座上的宙斯双手按着膝头,将身子向雅典娜凑近了一些,“你还隐瞒了一些事,我的小滑头女神。你没把你自作聪明的小小计划全告诉我。你脸上这种笑容我见过,你自以为得逞的时候就会这样笑——就在你怂恿我说,如果特洛伊人无法守护你的神像,便将他们全数毁灭的那次……你和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是希腊西部伊塔卡岛之王。曾参加特洛伊战争。出征前参加希腊使团去觐见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以求和平解决因帕里斯劫持海伦而引起的争端,但未获结果。也是史诗《奥德赛》的主人公——译者注】,还有狄俄墨得斯【狄俄墨得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阵营的着名英雄。同时也是阿尔戈斯的国王——译者注】一起耍弄的卑鄙伎俩。”

众神之王饱含哀伤地叹息一声:“我曾经钟爱特洛伊。我那几名子嗣——包括你那半人的兄弟——都在那场保卫它的战争中丧生。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谎话了,孩子。”

“父上,我岂敢对您说谎?”我又何必说谎?她想,事实已经足够支撑我的意图。“我是智慧女神,我也是正义女神。敬爱的父上,现在我在您的王座之前呼求正义。奎托斯早已在我兄长的手中受够了折磨。”

“正义,”宙斯低声说,“弱者创造了正义——”

“用它来锻造枷锁,束缚强者。”雅典娜接口道,“我曾听您如此教诲。”上千次了,她这样想着,却不敢说出这句不敬的评论。

“并非奎托斯在呼求正义。自从在对抗野蛮人部落时当面祈求阿瑞斯的拯救之后,奎托斯便再未寻求过诸神的援助。是我本人需要正义,父上。而且时间紧迫,”雅典娜说着,伸出手指向王座旁汩汩喷涌的金色喷泉,“请看。”泉水中幻化出的画面中显现出因风暴而翻腾着的爱琴海,无数船只残骸漂浮其上。画面中央,火焰与闪电正从闪亮的钢铁上喷涌而出,那是奎托斯正将混沌之刃钉进一头巨兽粗大多鳞的脖颈。他像使用钩爪那样凭借混沌之刃一路向上,试图在对手的脑袋上多开几个口子。

“一头海德拉?”宙斯不解地皱眉,“这畜生不是早就被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他神勇无比,完成了十二项英雄伟绩,被升为武仙座。其名字原意是“因受赫拉迫害而建立功绩者”——译者注】除掉了吗?还有,它以前也有这么大的块头?”

“这是全新的海德拉,刚刚出生,我的父上。这头海德拉由提丰【提丰:提丰为地母盖亚和冥渊神塔尔塔罗斯的幼子。有百个龙头,巨大无匹,是希腊神话中最强大的怪物之一。提丰子嗣众多,都是非常着名的怪物——译者注】和艾奇德娜【艾奇德娜:艾奇德娜是希腊神话中的怪兽之母。她的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是蛇。据说众神因为无法忍受她的丑恶,因此强迫她住在地底的洞穴中。她在希腊神话的怪兽界担负着重大责任。最后当她在睡眠时被百眼巨人阿古斯袭击,很轻易地被杀害了——译者注】所生。这两头巨大的泰坦曾被您亲手击败,并将他们囚禁在比幽冥地狱更深远的囚笼中。它们是所有扭曲堕落的生物的先祖,而我的兄长则利用它们制造怪物,加害奎托斯。”

宙斯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因不悦而变得阴沉:“你的兄长的确犯了错。他不该未经允许就派遣这些畜生对付奎托斯,但我现在也无法为奎托斯提供援助。那片海洋是吾弟波塞冬统领的王国。即使只是用我的雷霆炸死那头怪兽,也会被视为对他王权的侵犯——波塞冬在这方面可是相当敏感,我相信你不会忘记这一点。”

“我记得,父上。相信我,我真的记得。但我并没有祈求您在这一场战斗中助他脱困。即使没有您的援手,奎托斯也能对付这头海德拉。”

宙斯挑了挑眉头:“你对他的能力真是充满信心。”

“我的父上,我相信他已近乎不可战胜。但我要拿他另派用处,如果他始终都不得不分心与我兄长的怪物军团战斗,就无法再去完成我的要求了。我只祈求您禁止阿瑞斯在这之后的所有攻击行为。”

王座上的宙斯坐直了身体,王者气概让雅典娜为之一凛。他向金色喷泉喝令道:“阿瑞斯何在?”水雾中的霓影旋转着,聚合为正如火山降临般跨越荒原的阿瑞斯。永不熄灭的火焰在他的发须中飞扬,漆黑的战甲吸收着周围的光线,使太阳也为之失色。他每踏出一步,都会有无数凡人被他浸满鲜血的战靴碾碎,就像凡人踩踏一群蚂蚁一样。

“这是哪儿?”宙斯问,“他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埃及荒漠里做什么?”

“散播恐惧,还有毁灭。”

“这我看到了。”宙斯带着欣赏的笑容说,“真可惜,我得打断他的自得其乐了。”奥林匹斯之主扬起巨大的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整个地中海为之风云变色。然后,他缓缓地吐出了一个词:“阿瑞斯。”幻象之中,战神的身躯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无言地回头,投来一束阴沉的目光,接着从容不迫地继续享受着碾杀人类的乐趣。

“他竟敢无视我?”宙斯再次深深吸气,这一次神息使得万物结霜,天降冰雨。

“吾儿,奥林匹斯传汝觐见。”战神再次颤抖,但他置若罔闻,只是阴沉地垂下头。

“立即召回那些海德拉,奎托斯还有用。阿瑞斯?阿瑞斯!你无权忽视我的旨谕!”宙斯的眉头拧在一起,他云朵胡须上弥漫着黑色阴影,像是在酝酿一场凛冬风暴。雅典娜退在一旁,即使她不使用未卜先知的神力,也能够预料到这一刻的来临。她可不想阻碍这好事来临。

宙斯举起手,掌心向上,一支由能量凝聚成的短矛闪耀着在他手中出现。他手腕轻轻一抖,犹如只是轻描淡写地挥挥手赶开一只小飞虫,那道雷霆顺应他的动作带起巨大的能量激飞而出,在空气中划出的焦灼痕迹越过了雅典娜,瞬间飞入空中消失不见。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闪电击中了幻象中的荒漠,在阿瑞斯身边炸开,阿瑞斯猝不及防,只得慌张地避开那些在爆炸中融化的岩石和沙土。

战神仰起脸来望向天空,五官因怨恨和讥讽而扭曲,雅典娜能从他周围那片被闪电肆虐蹂躏的荒漠中感受到战神的愤怒;“我父,您因何阻挠我行使神责?”

“你无权过问,”众神之王的语声如滚滚雷鸣,“只应服从。到奥林匹斯山觐见,跪于我的王座前乞求宽恕。”

“不。那个背信弃义、谎话连篇、冷酷无情的婊子,那个您强迫我称她为姐妹的贱货,只要她还在您身边,我就不会如您所愿。她那腐败的臭气让所有正直的神明颜面无光。”

“你胆敢违抗神谕?”宙斯站起身来,闪电在他眉间飞舞。

“您的雷霆不足为奇。我不会再轻易屈服于您的威吓。”阿瑞斯将巨大的拳头抵在腰间,佩带的武器相互碰撞,发出充满战意的铿锵声,“随时欢迎您纡尊降贵,离开您舒适的王座、温暖的宫廷,到这片俗世中来面对我。”

“小心说话,阿瑞斯。我的雷霆无坚不摧,即使是你,也无法抵抗它的威力。"阿瑞斯轻蔑地摇摇头,如火的髫发随之飞扬。“您真的以为我会害怕那小小的光线和噪声?我!堂堂战神!您以为我是个阴暗、禁欲、怯懦又假正经的娘们儿,只会匍匐在你的王座前,在您耳边散播谗佞和谎言?吾乃阿瑞斯。如果您有意与我开战,我父,别忘了,战争是我的领域!”

“您看。”雅典娜柔声道,“正如我之前所言,他的疯狂与日俱增。若他已胆敢违抗神王的圣谕,便早已对任何神律都毫无顾忌。我父,我们可能不得不——”

“不,”宙斯语气冰冷地打断了她,“不,阿瑞斯不会愚蠢到向我挑战。”雅典娜知道,天父言不由衷。不过只要能将奎托斯置于宙斯的庇护之下,即使时间再短,也能为她创造大好良机。

“他藐视您的权威,这种罪行只能以死亡来惩罚。'“我已严令诸神不得彼此征战。神明之间不得互相残杀。这道律令不容违抗,即使是我也受到它神圣的制约。我和我的兄弟们之所以能够击败泰坦族,正是因为他们沉浸在无休止的内战中,给了我们机会。他们不知疲倦,永远被仇恨驱使,直到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挽回。奥林匹斯绝不重蹈泰坦族的覆辙。就算阿瑞斯必须被……毁灭,我也不会亲自动手。你也一样,雅典娜。”雅典娜低下头,再次掩饰唇边露出的笑意:“谨遵您的旨意,父上。长兄的鲜血非我所求。”

“他会对你抱有同样的仁慈吗?我很怀疑。”

雅典娜无助地摊开双手:“自从我与他对决并获胜之后,所有的凡人军队,还有奎托斯,现在都归附于我麾下,而他如今只能指挥那些不死军团,还有提丰和艾奇德娜的黑暗后裔们,这一点阿瑞斯无法接受。但我绝没有在这场对决之中施行诡计,也没有使用任何不公平的手段。这一切是您亲眼所见,父上。您为那场比试作了见证,也看到阿瑞斯自觉自愿地接受了我的条件。”

“是啊,我还见证了其他的事。你那时流露的眼神和现在完全一样。他可想不到你那些条件的意义——而你很清楚,他事后很快就会反悔。”

“我兄长冲动莽撞,刚愎自用,这尽人皆知。是他自己被杀戮的渴望冲昏了头脑。就算我把所有预见和盘托出,你也不能指望他会将这些放在心上。”

宙斯摇摇头,虽然这话题令人背后发冷,他却仍对女儿露出一丝爱怜的笑容:“即使是奥林匹斯之王,也难以在争辩中胜过你这谋略女神。说说你的打算吧。”

“他不能被杀害。”雅典娜谨慎地说,“但仍然可以被羞辱。”

“鉴于他藐视我旨谕的狂妄行为,我可以允许你去教会他何为耻辱。”宙斯思索着说道,“你想怎么给你的哥哥上这一课?”

“教他领会耻辱的导师不该是我。”雅典娜说道,言语间仍然没有半点不实,“只要父上和您的兄弟波塞冬谈谈,请海洋之主接纳我的觐见,聆听我的话语,这堂课就会如期而至。”

“是吗?”宙斯的眉宇间再次闪耀着电光,他的瞳孔因怀疑而收紧,“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对于一个算不上什么的结果来说,你在这上面可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我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的哥哥陷于耻辱。”雅典娜说。这句话同样是实话,毫无谎言的成分。只让这位兄长陷入耻辱的窘境根本不是雅典娜的真正目标。自从奎托斯持刀闯入雅典娜那间村中的神庙,她便发现了另一个事实,一个其他奥林匹斯诸神几乎毫无察觉的事实:阿瑞斯的问题早就不仅只是刚愎自用的性格和离经叛道的行为,也绝不只是残忍的野心和对杀戮的饥渴那么简单。

这位战神已完全堕入了疯狂。战争与智慧的女神袅袅婷婷地自奥林匹斯山走来。她的金色铠甲在艳阳之下熠熠发光,优雅的步伐吸引鸟儿在她身边流连歌唱,这甜美的歌声与流水拍岸的鸣响合为一处。瀚海之滨的氤氲晨雾润湿了她的脸庞,在她的发梢凝为晶莹的水珠,如钻石一般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她终于来到海岸边的沙洲上。这片海洋的辽阔超越所有人类的想象,海面从雅典娜的脚边开始无限延展,与遥远的天际一线相接,即使神明也望不到它的尽头。她放眼观望着面前无垠的大海,禁不住感叹它的广博与浩瀚。

“啊!伟大的深渊之主,海洋之王,战争女神雅典娜在此请求向您觐见。”她朗声诵道,“请您遵循我的父上,神王宙斯的旨意,并屈尊聆听我的话语。”通报之后,雅典娜在海岸线上等待着。这场与波塞冬的会见,是否能如她所愿,顺利达成对阿瑞斯的羞辱计划?她和波塞冬这位叔父关系一直不佳。在雅典还是一座无名城市的时候,她曾与叔父争执过应以谁的名号来命名这座城市,从那时起,他们之间龃龉不断。

波塞冬是否还在为特洛伊的败亡而耿耿于怀?之前在他们之间或有心或无意形成的种种怨恨,会不会在今天结出恶果?——或许应该带上些礼物。就在她犹豫着探看天际线时,那遥远的天海相接之处,海水像是响应召唤一般顷刻间沸腾起来,水流涌上半空形成一注巨型涡流,它翻涌着急速推进,撕裂了整片平和的海面,如离弦的长矢般冲向雅典娜站立的岸边,几乎瞬间便来到她面前。

怒吼的海潮激荡分开,庞大无比的巨浪推挤着涌向天空,暗蓝色的水墙顿时遮天蔽日,居中一道高如山岳的柱形浪涌上,矗立着气势威严的瀚海之主宰,海神波塞冬。他头顶由藤壶结成的海神王冠,粗壮的手臂横过肌肉厚实的胸前,巨大的三叉戟如同他手臂的延伸,锋利的戟头正滴落着内脏和鲜血。雅典娜深深鞠躬:“我代表奥林匹斯向您致敬,波塞冬大人。”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雅典娜。”海洋之主没好气地将三叉戟担在肩头,“我很忙。我正驱浪前往遥远之处,那可是在赫拉克勒斯之柱【赫拉克勒斯之柱:在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之柱意味着人世间的“天涯海角”。“赫拉克勒斯之柱”以内属于人世范围,以外则是一片未知的、没有人迹的、由诸神管辖的神秘海洋——译者注】之外的地方。”

雅典娜同情地点点头:“又是亚特兰蒂斯【亚特兰蒂斯:传说中由波塞冬创建的大洋之国。波塞冬将其分为十区,分别由十个儿子来统治。其时达到了非同凡响的繁荣富强。但其后逐渐堕落,受到宙斯的惩罚而一夜之间沉入海底——译者注】?”

“这帮家伙总能制造无穷无尽的麻烦。”波塞冬嘟哝了一句。

“您的耐心实在令人敬佩。”

“让你敬佩了吗?这些杂种也真快把我的耐心磨光了。我哥哥命令我来听取你的祈求,出于对他的敬意,我正在听。”海神带着一壁狂涛向她倾下身子,“有话直说。”雅典娜高举双手,诚恳地开口:“尊贵的叔父,恳求您能摒弃我们之间以往的嫌隙。那些不值一提的旧怨理应随时光消逝,已在往日了结的小小争吵,不应在今日激起怒火。”波塞冬脚踏翻滚的波涛腾身而起,水柱将他托得更高,三叉戟横扫过一片激荡的水雾直指雅典娜,怒吼声甚于浪击的巨响:“那应该是我的城市!是我击碎了雅典卫城的岩石,是我——”

“是您让岩石中涌出清泉,也是您向市民们展现了神迹。那泉水喷珠溅玉,可惜尝起来却像是咸涩的眼泪。”雅典娜流露出惋惜的语气,"相比这座咸水泉,他们更青睐我的橄榄枝,我左右不了那些市民的想法。【雅典娜和波塞冬的争执:当雅典首次建成时,波塞冬与雅典娜争夺为之命名的荣耀。最后达成协议:能为人类提供最有用东西的人将成为该城的守护神。波塞冬用他的三叉戟敲打地面变出了一匹战马。而雅典娜则变出了一棵橄榄树——和平与富裕的象征。因战马被认为是代表战争与悲伤,因此雅典就以女神的名字命名——译者注】”

“雅典这个名字难听得要死。”海神沉着脸说道。

“如果它叫波赛地亚,可能确实悦耳动听。”她表现出坦诚的姿态,认同了波塞冬的说法,“有一件无可置疑的事实,想必能让我亲爱的叔父稍感宽慰,雅典人——感谢叔父大人的宽宏原宥和慷慨赐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水手。雅典的强大海军纵横七海无人能与之匹敌,日日夜夜都在为他们的海洋之主增添荣耀。”

“唔……”波塞冬的嘟哝声像是波涛在拍击峭壁,“这你倒是没说错。把那些误解抛诸脑后吧,我的侄女。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无尽之岸来了?”

“叔父大人,我来致歉。我兄长在您领地上犯下诸般恶行,我在此诚表深切歉意。”

“什么?”波塞冬积聚着浪花的眉头顿时堆皱在一处,雅典娜脚下的海岸线立时开始危险地隆隆摇颤,“你的哪个兄弟?”

“当然是阿瑞斯。还有哪个神明胆敢冒犯您的神圣威严?”

“比如你?”

雅典娜假装没有听到叔父的讥诮:“我了解到您最近因亚特兰蒂斯的事务而无暇他顾,于是阿瑞斯的怪兽们在您的海洋中畅游无阻,肆意妄为——还是它们其实得到了您的允许?”

“在我的海里——”波塞冬转头望向身后的海面,目运神光,他看到的景象使他像一头鲸鱼那样发出厚重的喘息,“一头海德拉?在我的船之坟场有一头海德拉!这不识好歹的——我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宙斯,他再对自己的那些孩子滥施宽容,总有一天他们会闯出大祸阿瑞斯应该像西绪弗斯【西绪弗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曾一度绑架过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西绪弗斯的行为触怒了众神,被惩罚将一块沉重的巨石周而复始地推上山巅,永无止境——译者注】一样永世受罚!我可不像我兄弟那么宽宏大量。波涛之手会将他碾碎!他在哪儿?在哪儿?”

“他预见了您的盛怒,已经逃离了您的国度,叔父大人。他现在正安全地躲在遥远的沙漠里。”

波塞冬咆哮着扬起拳头,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人们称我为海洋之主,但别忘了我也有着大地震颤者的名头!”

“叔父大人,请求您!”雅典娜奋力呼喊道,“请求您不要将怒火直接降临到他身上!他不配被万物三之有二的主宰者伟大的海神波塞冬亲手毁灭。对抗三位主神中任何一位的机会对每个神明来说都是难得的荣耀。如果您真的有意惩罚阿瑞斯,就必须剥夺他的骄傲。"大地的颤抖渐渐平息。“言之有理。”波塞冬重新冷静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比如,让诸神得知,连一个凡人都可以粉碎阿瑞斯的计划,违抗阿瑞斯的意志。”雅典娜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道。

“嗯,这倒不错。”波塞冬说,“但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凡人呢?巨力的赫拉克勒斯?他还在克里特岛上,无暇分身;胆大包天的庇里托俄斯【庇里托俄斯:伊克西翁之子,希腊着名英雄,曾经与忒修斯并肩作战——译者注】已被哈迪斯收押在亡者之国;忒修斯【忒修斯:传说中的雅典国王,曾有许多着名的英雄壮举,其中包括解开米诺斯的迷宫并铲除了米诺陶洛斯——译者注】虽然智勇双全,却已经年迈昏聩;还有帕修斯【帕修斯:天神宙斯的儿子,半神英雄之一。曾经杀死过美杜莎并将其头颅献给了雅典娜。由此得以晋升天界,成为了英仙座——译者注】——他倒是个好人选,但谁也不知道他身上还背负着什么神罚和莫名其妙的厄运,我可不觉得他能用得上。”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雅典娜说道,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哪怕一丝情绪上的波动,“叔父大人,您是否听过这位凡人,一个被称为‘斯巴达之魂’的男人?其人名为奎托斯。”

伟大的波塞冬躬身向前,凑近雅典娜,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你是指阿瑞斯之拳?”

“不再是阿瑞斯之拳了。他现在是侍奉于我座前的斯巴达之魂。您可曾听闻过那场战神间的竞争?”

波塞冬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嗯,是的,听说过。我没太在意这件事——你知道,你们那些陆地上发生的争端,与我所统辖的海洋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事实上,在我在竞争中胜过阿瑞斯,从他手中赢得奎托斯和所有人类军队之前,‘阿瑞斯之拳’本人就已经不再侍奉阿瑞斯了。”

“噢,是啊。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个奎托斯攻打过你那座小家子气的神殿。他背弃阿瑞斯跟这件事有关,对吧?”

“是的,叔父。那件事对奎托斯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恐惧。直至今日,他仍沦陷其中。”

“你认为这个奎托斯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您明察秋毫,令人拜服,我的叔父大人。现在的奎托斯仍在不断战斗,以期向阿瑞斯这位杀戮之神讨还血债,这复仇的渴望才是支撑奎托斯继续挥舞双刀的动力。即使诸神都无法体会阿瑞斯对奎托斯的倒戈究竟有多愤恨,再没有什么事能比被奎托斯击败更能让阿瑞斯感受耻辱的痛苦了。”

“你指望一个渺小的凡人独力对抗阿瑞斯的庞大军团?”

“我指望上天注定的命数。”雅典娜答道,一丝喜悦的光芒闪过她灰色的双眸,“此外,我还有一个计划……”


第三章

一连数个小时,奎托斯都在船之坟场中厮杀。混沌之刃带着永燃不息的火焰上下翻飞,与刀身连接的锁链坚不可摧,在它们长度的极限范围横扫挥贯,撕扯开不死士兵的腐肉,斩剁它们发黄脆弱的骨头,击碎海德拉头部的坚硬鳞甲,挖掘它的巨眼,割断它的舌头,扯碎它的喉咙。混沌之刃所过之处燃起熊熊火光,这对在幽冥熔炉中锻造的刀锋上迸发着地狱的烈焰,贪婪地熔解一切触及它们的生物。

混沌之刃无法被破坏,也不会因长时间的厮杀而崩口或磨钝。暗裔的毒血和腐肉也无法在它和锁链上凝固结痂,它们被超越凡俗的火焰蒸发,转瞬之间消失无踪。奎托斯也沐浴在这火焰之中,混沌之刃结果的每一条生命,都顺着铭焊在奎托斯腕骨上的锁链流入他的身躯。这窃取而来的生命能量滋养着他的肢体,补充着他的力量,使他不知疲倦,催动生息不绝的战意。除了在扑向下一个猎物的间歇之外,他一直没有停止杀戮。他甚至没有分毫放慢过速度。

奎托斯在浮于海面的船脊上保持着平衡,在船身的残骸间穿越砍杀。那些木船骨架周围的水下遍布凶残的鲨鱼,它们永远饥饿狂躁,奋力争食被奎托斯砍断、落入水中的残碎肢体。无数撞毁的船只碎片拥堵在狭小的海域中,甲板断层和桅杆撞嵌交错,风帆的碎片和兜网的绳索绞缠,潮水将它们反复拆散拼合,形成了梦魇般的迷宫。成群不知疲倦的亡灵士兵狂乱地扑向奎托斯,不管他怎样绞杀,这些嗜血的亡灵仍无穷无尽地从迷宫各处涌出。更多鹰身女妖在迷宫上空聚拢盘旋,俯冲着试图用恶臭脏污的爪子抓住他。

迷宫被潮水推转着分裂,又以诡异的方式重新拼合,奎托斯早已弄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接近那艘被他驱入这片汪洋地狱的商船,他也已经对此毫不在乎了。他不去想这件事,不去想任何事。他不假思索。杀,杀,杀。他如饮甘醴,全心沉醉地享受着屠杀带来的饕足。奎托斯挥刀前行,直到又一颗巨大头颅在他面前破水而出。每一次,他面对的海德拉头颅都比之前的大上许多。这庞大的怪兽头颅张开足有奎托斯两倍之大的血盆大口,亮出锋锐如刀的黄色利齿,从它咽喉深处发出一声咆哮。

奎托斯一眼望进它的巨口,顿时感到自己似乎被推入了一个内壁黏湿、散发着恶臭的黑暗坑道。他双手向肩后一探,握住混沌之刃的剑柄。海德拉巨蟒般长到没有尽头的粗壮脖颈蜿蜒着翻波破浪,奎托斯佯攻迎上,闪身晃过猛地咬向自己的利齿,顺势将混沌之刃的锁链套住海德拉的脖子,双臂抱紧,肌肉发力贲张,将锁链绞在一起,试图扼杀这头畜生。海德拉愤怒地咆哮着胡乱摇摆脖颈,想将奎托斯甩开,锁链在它的颈上滑动,奎托斯的手臂也被它身上倒竖的鳞片刮得血肉模糊。

奎托斯用力蹬踏,继续像使用登山带一样绞合锁链,借助它猱身爬上海德拉的脖子。但他的下一步却踏错了时候,海德拉毫无规律地抽搐着,使奎托斯失去落脚点,被自己蹬踏的力量推落半空,固定住的锁链将他抡飞起来——而海德拉倏然凌空转头向他咬来,轻松得如同经验老到的蟾蜍捕食一只粗心的飞虫。

海德拉一咬即中,颚骨紧紧闭合,利剑般的牙齿贯穿了奎托斯的前臂。换成其他人,双手早就跟身体分家了,但混沌之刃的锁链由战神本尊亲手铭焊在奎托斯的臂骨,这条锁链坚不可摧,牢牢连接着奎托斯的肢体。这次成功的啃咬只是咯到了怪物自己的牙齿,但海德拉没有松口的意思,仍然固执地挫齿磨啮坚硬的锁链,品尝着奎托斯的血肉。

挣扎之中,奎托斯意识到这头怪兽可能真的会将自己送入冥府之王哈迪斯的怀抱。他忍痛收紧双臂上的肌肉,发力试图将它们从海德拉紧咬的双颚间拽出来。然而瞬间他便停下动作,在被海德拉撕甩的视角中慌乱地望向自己脚下狂啸奔涌的海水。他的血让挤挨在水下的鲨鱼群陷入了疯狂,它们在水中撕咬着奎托斯的脚,甚至撕咬着彼此。一只巨大的鲨鱼猛地咬住他的胫,小腿顿时传来剧痛。

哪边才是更紧迫的威胁?奎托斯分心想着,胃里好像打了一个疙瘩。一边是疯狂嗜血的饥饿鲨鱼群,一边是硕大无朋的怪兽海德拉,两方都很适合让他与死亡结姻。双手抽不出来。越是用力拉扯,海德拉的牙齿就嵌得越深,手臂上被海德拉咬住的地方传来骨折般的疼痛,一直传到肩膀。他只得抬起双腿避开那些贪得无厌的鲨鱼,并试图找到支撑。直到海德拉开始晃动头颅,像猎犬玩弄老鼠一样甩动奎托斯时,他终于发现了机会。

他蜷起身子,将膝盖顶在自己受制的双臂之下,利用一次海德拉疯狂的甩动将双腿穿过胸膛和手臂之间的空隙,紧接着,还能自如行动的双脚便狠狠踢到海德拉脸上,使这畜生因疼痛和愤怒而低吼。奎托斯的用力一踢足以撼动一艘战舰。他踢得更快更狠,绝望和疼痛同时驱使着他。被咬住的手臂因失血而发冷麻木,他无法使出重拳,只能靠双脚连续疯狂踢击,其中一脚恰好踢中海德拉的眼睛,这一脚给海德拉带来的剧痛使它松开巨口放声惨叫,放开了奎托斯的双臂,并将他高高抛起。

当他飞向半空时,海德拉的头颅再次双颚大开扑咬过去,好像奎托斯只是一块它随意抛出的肥肉。在那一瞬间,奎托斯同时感到了命悬一线的恐惧和绝境逢生的喜悦。随着下落之势,他流畅地将混沌之刃挂在背上,然后把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落入那畜生的巨口之中,任由它的利齿在自己身后咬合,但在海德拉吞咽之前,奎托斯及时用双脚抵住了它的颌骨,后背贴着它口腔上方黏腻多皱的颚壁站了起来。

然后,他开始用力。奎托斯奋力伸展身体,犹如赫拉克勒斯从阿特拉斯【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的擎天神,泰坦之一,被宙斯降罪用双肩担负苍天——译者注】肩上托起天空。那畜生的嘴巴被顶着开始张大,它使出所有怪力想再次闭合颚骨咬下去。但海德拉所不知道的是,一旦斯巴达之魂站稳脚跟,大地上便没有任何力量能击溃他。奎托斯渐渐伸直双腿,举起双手承受起肩上的重量,接着仅凭手臂的强大力量将海德拉的嘴巴继续撑开,直到一声如船桁开裂的脆响从怪物颚骨连接处传来。

奎托斯从不心软。奎托斯无可阻挡。恐惧已在瞬间潮退,取而代之的是冷血的胜利感。随着又一波澎湃的力量,奎托斯猛地将双手举过头顶,海德拉双颚间发出潮湿皮革被碾压扯碎般恐怖的声音,它的整副颚骨和颧骨都被奎托斯撑断了。这头海德拉抽搐着发出一声扭曲刺耳的哀号。奎托斯双脚一蹬,跃上附近船只的甲板,而怪兽的庞然巨颈和破碎的硕大头颅缓缓沉入爱琴海的深暗水面,鲨鱼们蜂拥而上,贪婪地争食这场意料之外的血肉大餐,将海水翻搅得更加浑浊。

奎托斯向他落败的强敌看了最后一眼,鲨鱼们正食腐鸦群般涌入海德拉松弛的巨口中,从随水流漂浮的肥厚舌头上撕下血淋淋的肉块。对它们来说没有人类或怪物的区别,淌血的肉都是食物。鲨鱼群被无休无止的饥饿驱使着撕扯海德拉的头颅,将它从涡流涌动的水面拉向更深的海底。这头颅诚然巨大,却无法满足所有的鲨群,几百只鲨鱼,上千只鲨鱼,鲨鱼追逐着从水下飘散的血气组成永无止境的圆环,围着食物在海中盘绕回旋。它们蜷曲着流线型的身体,头尾相逐地狂啮乱咬,看上去似乎想连自己身上的肉也不愿轻易放过。

奎托斯很乐意为这些不知不觉成了他盟友的鲨鱼带来一顿额外的大餐。他的鲜血顺着双腿流下,染红了足畔的水面,只要有一两只鲨鱼被这些血吸引而凑近奎托斯,混沌之刃便能屠杀它们,从它们那里得到足以让奎托斯身上这些小伤痊愈的能量。奎托斯抓住锚索,攀上可怕的倾斜着的甲板。但他才刚刚抽出混沌之刃,盘旋的鲨鱼群便一哄而散。它们刚刚又找到了一顿自己的盛宴。字面意义上的“自己”的盛宴。

奎托斯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漂浮的鲨鱼尸体。它们的黑色眼珠失神地瞪视着水面,其中一些刚刚开始变得肿胀,而另一些肚腹已经爆开,内脏喷洒而出,引得其他鲨鱼蜂拥争食。而吞吃了同类毒尸的鲨鱼们,没过多久一个个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窜游,直到终于肚皮朝天。吃掉一头海德拉和被一头海德拉吃掉,基本上是一个下场。

他花时间在脚下这块断裂的船身里搜寻。酒桶、木盆,或是任何可能有水的容器。就算是一只洋铁桶也有可能储存着一些雨水,能暂时熄灭他喉中火烧火燎的干渴。但他没能找到哪怕一滴淡水。甲板上没有。船底舱室里也没有。接着他看到了船舵旁边放置的木桶,那是大多数船舶上给舵手供应清水的装置。奎托斯一个箭步冲到桶边,将头深深地探入水中鲸吸了一大口。

苦味顿时在他喉咙中炸开,他猛地后退,使劲把还留在嘴里的水吐掉,咸涩的海水灼烧着他的嘴唇。他又啐了一口,这次顺嘴加上了一句咒骂;“愿海水都变成沙漠!我从没喝过比这更糟的东西。”这句话刚说出口,他脚下深不可测之处突然升起一束神奇的光芒。方才他面前脏污陈腐几乎快要朽烂的船舱板壁全都被这道光芒淡化了,呈现出一道雪白石膏点缀珍珠的拱门。这道门大约有两个奎托斯那么高,比他完全伸展手臂的长度还宽一些。这道拱门的门框勾画出一张巨大的脸孔,放射出太阳般平和的光芒,照亮了渐趋平静的海面。这像是一张人类的脸,只是他的胡子上堆积着海浪拍打出的泡沫,乌黑油亮的发辫则与摇曳的海草编织在一起。

“你对我的领土就那么缺乏敬意,奎托斯?”一个庄严而不失风度的洪亮嗓音隆隆响起,像是潮水拍打着满是洞窟的崖壁,“你受命在我所管辖的海洋上航行了十年,船难从不会找上你,风暴也总是躲开你的航线。你就不觉得,我这是在对你以礼相待吗?"“瀚海之王,水手的庇护者,波塞冬大神。”奎托斯的言辞中充满敬意,但却并未垂首低眉,“不知您来此有何示下。”

“那头海德拉听命于你曾经的主子阿瑞斯。它竟敢在我美丽的爱琴海上肆虐,用死秽的血肉玷污我的领地。我命令你去除掉它。”

“我正要去。”

“要知道,到现在为止你只不过给这头怪兽造成了一点小小的擦伤——你只干掉了它的几个附生首级而已,这种附生首级在海德拉身上不计其数。它很可能根本没察觉你伤着了它。”

“那我该怎么杀了它?”

“必须摧毁它的主首。主首比其他首级大约大十倍,拥有近乎无限的力量——主首中长着这头怪兽的大脑,捣毁大脑它才能被彻底消灭。”

“它在哪儿?”奎托斯不在乎它有怎样的力量。

“我会带你过去,并借给你一点我自己的力量,助你一臂之力。”奎托斯知道,如果自己一口回绝,很可能会触怒这位喜怒无常的海神。

“什么力量?”他探问道。

“你知道,我的一丝怒意都会让大地为之颤抖,而在我的盛怒之下,风浪会呈现出最狂暴的姿态,吞没在所有海域中航行的船只。你只要走进这道映着我圣像的大门,我会给你现在你最需要的东西,并赐予你超越以往所知一切的力量——我把我的一簇怒火交给你来掌控。”无论波塞冬的怒火是什么,总不会比那焊在他臂骨中时刻都在熊熊燃烧的混沌之刃锁链更糟糕。

“好。”他说,“我们去杀了那畜生。”走进拱门的瞬间,一阵刺眼的强光向奎托斯袭来。他感到全身骨骼都被这强光点燃,火焰从他身体里面向外燃烧着。再踏前一步,奎托斯走出了强光笼罩的区域,落入一片幽暗之中,四周潮湿腐败,处处散发着人类汗水和尿液混合的恶臭。脚下地板的起伏让他明白过来,自己仍身处一片船甲板上。他耐心地等待双眼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周遭那些用绳索捆绑系牢的货物轮廓缓缓浮现出来。

就在前面,他听到前方货舱中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是成年男人的声音,却哭得像个小崽子。他正哭泣着祈求有人来救他。奎托斯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他步步为营,俯低身子,以适合作战的姿势走进舱门,哭号声变得清晰了,偶尔还有尖利的号叫从前方传来。他继续前行,越来越靠近船舱另一头的光源,这才终于看清那些在阴暗中看起来像是一堆堆货物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人类。病弱不堪,饥渴交加,无力行走的人类。

借着光亮,他又注意到这些人类的脚踝上扣着已堆积起绿色锈渍的镣铐。他再次推翻了自己的判断。不仅仅是看上去像,这些人类就是货物。一艘贩运奴隶的船。奎托斯暗自点了点头,看来波塞冬已经履行了一部分承诺。有奴隶,就意味着附近必定有新鲜的淡水——奴隶们可相当值钱,奴隶贩子不会放任他们死于干渴。当他经过时,一些濒死的奴隶挣扎着打起精神,向他哀求呼救,但奎托斯没有理睬他们。

在另一头的舱口前吊着一个奴隶,双腕被粗绳捆在一起,拴在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铁链上。这名奴隶大概正在受罚,他的身体被链条和绳索拉伸成一条可怕的直线,连脚趾都痉挛着伸直,以求在船身摇晃时勉强接触到地面,分摊一些折磨着他的体重。奎托斯走近一些,听清了他时断时续、几不可闻的抽噎声;“求求你……求你别把我扔在这儿……求你了……”看到奎托斯向自己走来,奴隶的抽噎变成了豁出性命的嘶喊:“诸神在上,发发慈悲吧!请帮帮我!”奎托斯走到他身边:“想让我救你就闭嘴。”

“噢,祝福你——愿诸神,因您的正直善良,而赐福于您……”这个奴隶突然看清了面前这位救命恩人的样貌,没说出的后半截话变成了一个拖长的尾音。

“……是你!”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涩顿,“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也知道你,犯下的罪孽!斯巴达之魂——诅咒你!我就算死在这儿,也比被你这种人救了要好!”

“如你所求。”奎托斯单手抽出混沌之刃,例行公事般地手腕一抖便削掉了那个奴隶的脑袋。混沌之刃从这名濒死的奴隶身上抽取的生命能量已经微乎其微。奎托斯回头瞥了瞥那群铐着枷锁的奴隶,盘算是否该杀掉他们来恢复一些体力,但这些家伙全都奄奄一息,就算全杀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根本不值一杀。

奴隶牢笼的正前方有一条通往船舱的宽阔过道,一道道舱门排列在过道两旁。上方传来的尖叫声渐渐变得微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咆哮,这些咆哮声此起彼伏,形成一阵恐怖的和声,整条船体都为之震颤,奎托斯意识到上面等着他的肯定不只是一个海德拉的头颅,不管是什么人正和那些怪物战斗,但奎托斯听得出来,他们立刻就要遭受惨败了。他举目四顾,想看看身边还有没有前来送死的倒霉蛋——现在的他急需恢复力量,即使只是一丁点,他也不会放过。

他在甬道尽头发现了两道相对的舱门,它们看上去与其他舱门不同,不仅用料厚重,四周还镶着黑色铁框,看上去坚不可摧,甚至结实得连奎托斯都很难砸破——这念头倏然腾起的时候,背后的混沌之刃嗡嗡作响,锁链也跟着开始升温,给奎托斯带来一阵微妙的刺痛。他抽出一把刀掷向面前的大门,而巨刃却被门前一道无形的障碍所阻挡,溅起一片明亮的光芒,刀锋连舱门的木头表面都没碰着——这道门被魔法封印住了。

奎托斯暗自颔首。不错,他的面前有两扇门,不但牢固得足以支撑一座要塞,还带着一道神秘的魔法封印,除了这些,可能还有更多自己没能发现的防御措施。这艘奴隶船的船长要用这么安全的宝库收藏什么样的宝物?这门一定守护着远比俗气的黄金更有价值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都可能会派上用场。

他离开舱底,登上主甲板。那儿现在完全成了一个屠宰场,而这场屠杀还远未停止。无论奎托斯往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水手们在亡灵士兵面前勉强抵抗,或挥舞着长矛想要戳刺海德拉的庞大头颅。船身的每一寸木料上都溅满滑腻的鲜血,涂抹着不死士兵的腐肉,在甲板上形成一摊摊暗红色的泥泞。这片杀戮之地弥漫着恶臭,充斥着尖叫、恐慌与绝望,将他带回了自己年轻时的岁月,那段他率领斯巴达人征战四方的好日子——远在他对那位神明宣誓效忠之前,在将自己交入那位神明手中之前。

当然,那时候他身边倒是没堵着这么多亡灵士兵,而海德拉只会出现在斯巴达人给孩子们讲的睡前故事里——就算赫拉克勒斯出身太糟糕,他几乎算是一个底比斯人,但他曾力助斯巴达合法之主廷达瑞俄斯王【廷达瑞俄斯:斯巴达国王,被兄弟希波科翁驱逐出国,后在赫拉克勒斯的帮助下夺回王位——译者注】,这壮举仍使他成为了斯巴达人心目中的英雄。

奎托斯走到甲板中央,亮出混沌之刃。他根本没把那些亡灵军团放在眼里,就算那些水手斗不过它们,起码也足够让这些怪物忙活一阵子。奎托斯眼中只有前方那三颗海德拉的头颅。它们配合默契,像一支训练有素的战斗小队,合力攻击着这艘奴隶船。即便是两旁较小的头颅,也足有之前与他战斗过的那些头颅两倍之大——而主首那令人难以想象的雄壮使得它们全都相形见绌。主首眼中燃烧着恐怖的暗黄色光芒,弯曲的脖颈比这艘船的主桅杆更高大,看上去只消一口就能把整条奴隶船吞下去。两颗辅首如毒蛇般左突右冲,使那些持矛的水手们疲于应对。

“呃——你是神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瞅着有点儿像个神。我们现在正缺个神来帮把手!”奎托斯转过身来。一盘系船锚的铁链后面蹲着一个水手,正用自己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打量着奎托斯。他的另一只眼睛只剩一个黑窟窿,一道伤疤从这水手的额头到脸颊蜿蜒而过,正穿过那只眼睛,就像是奎托斯自己眉骨间的那道长疤一样。水手的独眼骨碌碌地转动着,好像他自己控制不住这只眼睛到底要看哪儿。

“船长在哪儿?”奎托斯问道。

“你找他干什么?”

“要他投降。”奎托斯轻蔑地看了一眼狼藉的甲板,“这艘船是我的了。你们怎么叫它?”

“它是‘神之殇’号。”水手回答,“你想抢走它?”

“它已经是我的了。”奎托斯说道,“现在它叫‘复仇’,我的复仇。”

“愿诸神会因此发笑——如果他们没因你的狂妄而揍你一顿的话。”

奎托斯俯视着这名水手。这家伙疯了吗?竟敢当面冲撞斯巴达之魂?他接着看清了这水手身上脏兮兮的皮短靠,还有他丢在身边空空如也的紫色皮面酒囊。他意识到,这家伙不过是喝得烂醉,根本没认出他究竟是谁。

“船长在哪儿?”奎托斯重复道,“我再问最后一次。”喝醉的水手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在那儿,桅杆旁边。那个脖、脖子上戴着个大钥匙的家伙。瞧、瞧见了?”

“跪在那儿的那个?”

“嗯哼。跪着呢,就是他。”

奎托斯的嘴唇不屑地翘起:“求饶呢?”

“祈——祷呢。”水手纠正道,“向波塞冬祈祷……求他从海德拉那儿救出我们的船……”

“他的祈祷已经得到回应了。”

水手直勾勾地瞪着奎托斯:“你要救我们?”

“不,只救这船。”奎托斯转身面对战场。就在此时,海德拉巨大的主首直向俯冲主桅杆的基座,重重地砸向跪在地上的船长。就在瞬间,船长不见了——他和那把钥匙一起被吞了下去。主首扬起头来,发出一声得意的咆哮,船帆都因这咆哮而飘零坠落。奎托斯对此无动于衷。要知道,如果你长了一个像海德拉那么长的脖子,想吞下什么东西可要花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三颗头颅离得太近了,奎托斯很难单独面对其中的一个。可要是他径直攻击主首,就不得不同时抵御两侧的辅首发动的攻击,而先攻击任何一个辅首的策略则会将他的后背和侧翼暴露在主首巨大的利齿之下。如果没法逐个击破,就得一次干掉它们全部。他像一发炮弹般冲过甲板。离他最近的一颗头抡了过来,想把他就这么砸碎在甲板上。奎托斯高高跳起,跃过这怪物的脖子,一只手挥刀下劈。

这一刀砍碎了海德拉的骨头,牢牢地卡在它头骨和一只犄角的接合处。刀后的锁链如缆绳般绷紧,带着奎托斯如风车般荡起。他随着这颗头来回摇摆,顺势将锁链一圈圈绕在它的脖颈上,最终跃上这怪物头顶。只是一闪念间,另一把刀出现在他手中,与它的兄弟一起深深刺入怪物眼中,精准的戳刺使眼球爆出一股黏腻的透明体液,双刀上顿时裹了厚厚一层这种恶心的黏液。这颗头在剧痛之下盲目地乱甩起来。

一片阴森的黑影在他头顶上出现,黑暗犹如墨汁一般笼罩了他。海德拉的主首庞大而迅捷,像一只足有一座房屋那么大的猎鹰般朝他疾冲而下。奎托斯在辅首上站稳脚跟,沉静地面对着将颌骨张到最大的主首。尽管像猎鹰一样拥有绝对的速度,但它实在是太大了,不可能有太精确的准头,就算他站脚的这颗辅首一动不动,它也很难一举将他从上面咬下来,这辅首还在疯狂地摇来摇去,速度越来越快,想把奎托斯甩下去。他的腹部和侧肋果然如刚才他所预判的那样空门大露,主首硕大无朋的双颚在整个辅首的周围咬合,尖利的长牙像军舰撞角上的尖刺般深深插进辅首脖子上的鳞片铠甲,想要咬断辅首,连同奎托斯一起吞入腹中。

但奎托斯深知海德拉多鳞的皮肤究竟有多硬。当主首咬紧牙关,并开始像一头饿狼试图撕下一条鹿腿那样摇头晃脑时,他有充裕的时间穿过那些巨大的牙齿间的缝隙。奎托斯将一把刀刺入主首的下牙龈,利用锁链将自己荡到这怪物的下巴底下,并将另一把刀刺入了那里的鳞片,之后抽回了自己的第一把刀。突如其来的疼痛使主首咆哮起来,它松开被自己嚼了一半的辅首,任凭那东西颓然坠入海中。

奎托斯继续着自己的活计,这次他将刀刺入那怪物的下巴附近,它的嘴巴够不到的脖颈处。剩下的那头辅首如毒蛇般从奎托斯后方突袭而至——然而刺入它鼻子的一把混沌之刃却令它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战术的正确性。锯齿状的刀刃正卡在这怪物鼻间的软骨上,当奎托斯试图将刀抽回时,那怪物发出一阵奎托斯闻所未闻的尖利怪叫。就在这时,主首停止了将奎托斯咬成两半的尝试,这次它使劲将脖颈砸向了桅杆,把奎托斯压在自己的鳞片和巨大的桅杆圆木之间。
奎托斯被这强大的压力挤得眼前发黑,主首整条脖颈都压了过来,主桅杆上发出危险的崩裂声,奎托斯的脊椎也一起格格作响——但还是木质的桅杆先支持不住,“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段。

主首再次扬起,准备着下一次攻击,而辅首则自顾不暇,直往后缩,但混沌之刃一直像个鱼钩似的卡在它鼻端,无论如何拉扯,都只会让那利刃陷得更深。而仍插在主首喉部的另一把刀也一样无法挣脱地勾进血肉之中。这双刀和上面的锁链自地狱的烈焰中熔锻而出,尘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它们摧毁,而这锁链正要命地焊在奎托斯的双臂上。当海德拉的主首与辅首朝着相反方向搏命拉扯的时候,在它们之间会被扯裂的东西就只剩下了一个。奎托斯。

当这两颗巨头试图将悬在空中的他扯成两片时,奎托斯痛苦地尖叫起来。他雄壮的肩膀上肌肉贲起,但就算以他超人的力量也难以与海德拉的巨力抗衡。换作之前,奎托斯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但他意识到,这头海德拉听命于阿瑞斯。想到将要被自己敌人的喽啰干掉,一股狂暴的怒火登时席卷奎托斯的全身,那不是单纯的愤怒,也不是单纯的暴躁——而是被这狂暴的念头点燃的神明之怒。

就像头一次见到波塞冬,进入那道拱门时那样,奎托斯再度感到全身的骨骼都从骨头缝里着了火,这火穿过全身,从内向外将他整个都包裹在熊熊烈焰之中,流动的电光在他周身闪耀,甚至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暗蓝色的模糊幻影。嵌在主首脖子上的那把刀像一个被火烤裂了的野火罐子似的突然爆炸,冒着烟的肉块在爆炸中四散飞溅。

卡在辅首鼻骨上的利刃制造的效果更为壮观:辅首的鼻骨内膜发生了爆炸,炸裂的碎骨冲入了海德拉的眼窝,强大的压力直接把这怪物残破的眼球喷了出来。碎片四下飞溅,穿透了那团恶心的辅首大脑,奎托斯猛然意识到波塞冬之怒的威力远远超过他的预期。辅首的脖颈失去控制,轰然垮塌,奎托斯随着它一起砸向下方甲板。腥风从奎托斯耳边呼啸而过。

他发现自己正跌向从当中折断的粗大主桅杆,于是将手腕发力一抖,混沌之刃激射而出,牢牢地钉在桅杆上面,他的身体随着锁链流畅地划出一条抛物线,飞行一般冲向海德拉。巨大的怪兽发觉他向自己飞来,于是张开足以吞掉半艘战船的血盆大口,迅猛地迎向奎托斯。海德拉的主首虽然庞大,但脑子并不比它的辅首更聪明。奎托斯满意地确认了这一点,又借着锁链摆荡之势轻松跃上主桅杆的“顶部”——主桅杆断裂之后,顶端布满尖锐的碎片和峥嵘的木刺,歪斜的角度很难立足。

奎托斯找准重心,将混沌之刃从头顶抡起,试图吸引海德拉的注意力。他感受着在体内燃烧的波塞冬怒火,屏息等待,直到主首终于瞄准了他。巨型头颅像是整个月球极速陨落一般飞击下来,张开利齿暴露出黏腻湿滑仿佛深暗洞穴般的口腔,打算把他和桅杆一起囫囵吞掉。即使在这根主桅杆完整无损的时候,它的木料也远不及海德拉辅首的脖子那样结实。

奎托斯当然知道,海德拉能轻松地把桅杆嗑成两段,于是他对准这怪物正快速逼近的大嘴,再次释放了爆热而无坚不摧的海神之怒,这次攻击将主首的内颌炸得血肉模糊,整条脖颈都因痛苦而剧烈痉孪起来。奎托斯再次挥刀剁进怪物的鼻软骨,靠锁链拉着自己穿过大片大片布满泥泞烂肉的湿滑创面,一直爬行到达海德拉的主首顶部,趁怪兽还在抽搐挣扎而来不及继续攻击时,奎托斯高举混沌之刃,将刀身插入了它的头骨之中直至没柄。

接着他拔出巨刃,干净利落地再次戳进头骨,用尽全身力气搅动头骨下的大脑。一下,又是一下,直到冒着恶臭的浓稠脑浆从头骨的裂口中涌了出来。他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时间,直接借助锁链荡回海德拉的口腔里,骨肉外翻的腔洞四壁仍在轻微颤抖。海德拉的躯体实在太过庞大,即使脑部已经死亡,它的身体部分却还没来得及接收到这个绝命的信息。

他穿过混乱成堆的肉浆筋管和软骨一路向下滑行,从怪物大张的嘴外面照进来的光线逐渐转暗,这才听见一个微弱的抽泣声:“救命啊……有没有人……伟大的波塞冬,求您拯救您的水手……”奎托斯将刀深深插进一块狭长多筋的肌肉,用锁链固定住自己,走进那片滑脚的阴暗处。在最后一丝光线也要被遮蔽的地方,奎托斯分辨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抽出另一把刀轻轻一挥,混沌之刃上腾起些许火焰照亮了周围,奎托斯终于看清了正在呼救的船长。

“祝福你!愿波塞冬永远庇佑你的旅程!”船长呼吸急促,语无伦次,“愿奥林匹斯的诸神对你微笑……”船长伸长双臂,僵硬的十指死死抠住一块软骨,身体绝望地来回摆荡着,看上去马上就要坠入海德拉深不见底的胃袋。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皮绳,绳子上有把金色的钥匙,微微反射着混沌之刃的火光。奎托斯把锁链又伸长一些,向下探出一只大手。船长的眼眶里涌出泪水,冲开了他脸上的污血。

“祝福您!”他几乎无意识地念叨着,“谢谢您回来救我,祝福您!”奎托斯的手指勾住了船长脖子上的皮绳。

“我回来拿这个。”他说着顺手一拽,把皮绳从船长脖子上拽下米。船长被这力道从软骨上震开,身体陡然失重,尖叫着掉进了海德拉还在缓缓蠕动的胃囊。奎托斯紧握钥匙向海德拉尸体的出口走去,把船长正在被消化的声音留在身后。主首仍然钉在破碎的桅杆底部,奎托斯走过去挥动混沌之刃,将主桅杆连根斩断,巨兽随即被自己的身躯拉离了船舷,滑进漆黑的海面,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水中,永远地消失了。奎托斯打开手掌看着钥匙。这场恶战只是为了打开一扇门。无论那门后有什么,最好能值得他如此苦斗一番。


第四章

“奎托斯拥有一簇海神的震怒之力。您送给他的。”阿瑞斯紧攥腰间的剑柄,臂膀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显然正在极力压抑自己越涨越高的怒火,“您帮助一个凡人——对抗您自己的血亲!”

“那些提丰后裔无耻地玷污我的国度,我必当除掉它们。”波塞冬的声音犹如无底深海般冰冷黑暗,“至于你,我的侄儿,你胆敢释放那些怪兽,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是的,神王宙斯,我的兄长,你的父亲,他的确禁止诸神之间白相残杀——但千万别低估我的坏脾气,否则,你会恨不得让我亲自动手杀了你。听懂了吗?”阿瑞斯拔剑出鞘:“这些废话可挡不住我的剑锋。”

“战神,谨记这一点:吾乃海洋之主。步入吾之领域,必尊吾名为圣。诸神亦如此。”两位神明配立在埃及海岸上怒月相对。凡人无法看到他们的神体、而他们的身躯高大无匹,法洛斯岛上参天的灯塔在他们身侧石上去只代一根短杖。阿瑞斯打破了无言的对峙:“我们不必这么剑拔弩张。”

“你的海德拉——”

“海德拉的确是我的。”阿瑞斯痛快地承认了,“但是谁让它去侵扰您的海洋?我并没派它前往您的领域。”波塞冬眨眨眼:“哦?”

“告诉我,尊敬的叔父。谁将关于这海德拉的消息透露给您?我敢打赌,肯定是雅典娜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婊子。”

“嗯……是她。”波塞冬点头,“不过——”

“在她哄骗您把力量送给她的凡人宠物之前,您知不知道这海德拉的存在?”

“哄骗我——”

“您知道,我已经很少造访奥林匹斯了,只要我父上还在纵容雅典娜——我那位妹妹-—那些卑贱把戏,我就不会再去奥林匹斯。我一直待在离奥林匹斯万里之遥的地方,不知道她对那些信任她的人灌输了多少谎言。”战神阿瑞斯凑近了海神波塞冬,近到他燃烧的头发将海神的胡须灼成缕缕蒸汽,“问问您自己,我的海神叔父,就问问自己这一个问题:为什么?”海神没有回应,但他眉梢浮起一丝疑云。

“我为何要冒犯您的国度?我因何要玷污您的大海?我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吗?”

“雅典娜说,你要杀死奎托斯。”

“那么,就算我下令让这头海德拉去杀死他,我又为什么偏偏派它埋伏在船之坟场?难道我会指望着奎托斯自己找到去那儿的路?”阿瑞斯冷笑一声,“我根本用不着特意召唤一头海德拉去对付奎托斯。他渺小如同虫豸。我想要熄灭他的生命之火实在太轻松了,比凡人吹熄一盏蜡烛还要轻松。我让他活着,不过是因为看他挣扎受苫给我带来了很多乐趣。”

“可是……如果那头海德拉不是你派到我的国度……”

“我不会仅凭推测去指控他人。”阿瑞斯说道,“但是,谁会从这件事中获益最多?谁唆使您将尊贵的矛头调转向我?又是谁骗取了您的力量,仅仪用来取悦一个蛆虫般卑微的凡人?”波塞冬略略退后,打量着他那好战的侄儿。

“我可不能把那份力量从奎托斯那儿要回来。”

“如您这般重视荣誉的神明,永远不会收回已然赐下的馈赠。”战神说道,“我不会请求您如此行事。我之所以在这里,与您这样面对面地交谈,除了出于对您的尊敬之外,再无别的原因。而且我知道,您还一直……关注着那座叫雅典的城市。”

“你说那儿啊。”海神哼了一声。

“宙斯禁止诸神之间直接开战——但就像您刚刚警告我的那样,我们总能找到别的方式来对不忠者施以惩处。此刻我的大军正开往雅典。”

“你来找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出于敬意,我的叔父。我知道,您一度想要占有那座城池。只要您仍有此意,我会将雅典完璧奉上。而且我很认真地告诉您,即使您决意相信雅典娜所说的每一个字,而认为我口中吐出的全是谎言,我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我与我那位善于欺诈的妹妹不同,奥林匹斯的每一位神明都熟知我的坦诚。”

波塞冬深吸了一口气,深到使得地中海的温和天气瞬间变得如极北之地的克里特岛。犹豫片刻他终于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两兄妹中的哪一个在欺骗我——说不定你们全是骗子。不过……那座城市与我无关。把它夷为平地或是化成荒漠,我根本就不在乎。”说完,他长叶一声、飘然离开。

“我会的,叔父。这正是我要做的事。”战神阿瑞斯说着,在燃烧的胡须下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乘风直奔雅典而去。

遥远的奥林匹斯山,雅典娜寝宫中的水池正映照着此刻战神与海神会晤的景象。雅典娜猛地将手砸向占卜池的水面,狠狠地拍打着醇厚芬芳的池水,好像这样就能透过池水击中阿瑞斯和波塞冬这两个家伙。而从千里之外的雅典城传来了她的信众们的哀号,她不再向池水撤气、转而侧耳倾听,那模糊的哭喊声渐渐清晰了,他们正哀求着自己的守护者雅典娜施以慈悲和救赎。阿瑞斯的怪兽军团已从天边降临,战神本人随军亲征,指挥着成百上千的怪兽向雅典席卷而来。

阿瑞斯亲自前来督战。迫于宙斯关于诸神不得自相残杀的禁令,雅典娜无法自己走上战场,面对这场浩劫,拯救自己的信众。雅典娜愤怒地紧抿双唇。根据她刚才对那场谈话的监视可以得出结论,波塞冬没有理由立刻调转矛头针对她。至少波塞冬暂时没有以行动支持阿瑞斯,她这样告诉自己。或许……是的。她可以将这一点转化为自己的优势。

只要波塞冬不兴风作浪,奎托斯可以在数日内航行前来她面临浩劫的雅典城。再次利用奎托斯来阻挠阿瑞斯,这计划十分公平。但他会在路上耽搁不少时间,雅典城能坚持到他终于抵达吗?——阿瑞斯,你怎敢让我的信众遭蒙此等苦难!雅典娜匆忙地走出寝宫赶往永恒之厅,大步流星地穿过厅堂,径直向自己的日的地走去。在走上一条长廊时,她的步伐变得谨慎起米,像走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一样轻踏着大理石铺就的地面。长廊尽头绿树掩映之下,一只小鹿正啃咬着青藤上的嫩芽,它身后是一片笼罩在永恒夏日之中的美丽林地。

雅典娜略略整理衣冠,保持着优雅的站立姿势,安静地等待这里的主人发觉自己的到来。阿尔忒弥斯【阿尔忒弥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月神。奥林匹斯主神之一,同时也是阿波罗的孪生妹妹。亦被视为野兽的保护神——译者注】可不喜欢受到惊吓,而且她手中的神弓也向来例无虚发。没过多久,雅典娜近旁的长春花丛里传来一阵树叶摩擦的沙沙声。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从虚空中现形而出。她肩上挂着月之弓,腰上斜悬一只箭壶,彰示着她森林守护者和狩猎女神的身份。

雅典娜庄重地颔首致意:“向您问好,阿尔忒弥斯,我的姐妹。”狩猎女神一向对神明见面时要互相行礼这种繁文缛节不感兴趣,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金光闪闪的雅典娜:“平时都没什么客人会来这儿。刚才我还以为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来了。”“阿波罗也要来吗?我非常希望能在这里见到他。我与他那些小小的纠葛已成往事,而诸神开明的智慧则永恒不灭。”

阿尔忒弥斯仍一副不加掩饰的好奇表情,好像雅典娜是一只误入猎区的牡鹿,而她则在衡量自己的射程:“你怎么有空来这儿?鹿和熊都告诉我了,我们那位火爆的哥哥正带着战争赶路,他要去的是那座以你而命名的城市。”雅典娜回应道:“阿瑞斯率领着一支由地狱生物组成的大军。如果他只出动亡灵士兵军团和弓箭手,雅典人还能够抵御它们的猛攻。但他的部队里还有其他的生物-—那些真正的怪物,凡人的力量无法抵挡它们。”

“狩猎的时候,”阿尔忒弥斯绕着雅典娜踱了一圈,从各个角度审视着这位女神,然后缓缓说道,“谁是猎手谁是猎物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条简单质朴的真理。而你和你哥哥阿瑞斯之前的那些事儿,全都不单纯。”

“我并非来请求你判断我和兄长之间孰是孰非。我并非来向你请求任何事,我的姐妹。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传达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

“我还是不知道你来这儿干吗,雅典城都快完蛋了。它可是因你而命名的,除了它名字所代表的意义之外,你到底有多在意那座城市?”

雅典娜的表情变得如石雕般冰冷。她几乎忘了阿尔忒弥斯的言辞有多么直白犀利,有时简直比她所拥有的锋利箭矢还要锋芒毕露。

“我当然在意我的凡人信众,”她说道,“但我想你同样也有很在意的东西。”

“阿瑞斯的军团到处破坏我的森林,我和他永远没法好好相处。不过,我可不能当面跟他对着下,宙斯大神不准我们那么干。”阿尔忒弥斯轻轻一挥手,将月之弓从肩膀上取下来握持在手,搭弓上箭。飞箭离弦破空,牢牢地钉进一根树干,“要不是因为有这种禁令,我早就用猎神之箭把他活活射死了。”

“你的森林,”雅典娜轻声说,“你的动物们——全都是我哥哥那军团的猎物。”

“可你城市的住民们,”阿尔忒弥斯答道,语气中又带上了些讥诮,“那些雅典人,也在破坏我的森林。”

“雅典人与森林和动物结姻,而阿瑞斯则毫无怜悯地毁灭它们。”雅典娜指出这一点,“他的不死士兵可不是为了吃饱肚子而捕猎,也从不会将猎物留出一份献祭给狩猎女神。它们的存在,只为在苏醒时的每一秒为阿瑞斯带来杀戮和死亡。”

“真恶心。”阿尔忒弥斯深表赞同。

“我的城市会将你的野兽奉为英雄——如果它能存活下来,”雅典娜说道,“雅典人,我的信众,他们尊敬你,他们崇拜你。”她更进一步地说道,“他们编演了一幕戏剧来为你增添荣耀,这戏剧还获得了去年酒神节的大奖—-猎手阿克特翁【阿克特翁:希腊神话中阿里斯塔俄斯和奥托诺耶的儿子;他是维奥蒂亚的英雄和猎人。据奥维德的《变形记》记载,他在基塞龙山上偶然看到女神阿尔忒弥斯(掌管野生动物、生长发育和分娩的女神)在沐浴,女神因而把他变成了一只鹿,这只鹿被他自己的五十只猎狗追逐并撕成碎块——译者注】的悲剧。”

“悲剧?”阿尔忒弥斯反问,“我还觉得那件事是在彰显生命的价值,那怎么能算是悲剧呢?”雅典娜对阿克特翁的悲剧有一些私人见解——就因为阿克特翁打猎的时候不小心撞见你在沐浴,他只看了你一眼,你就把他变成了一只鹿,还让他自己的猎犬把他撕成碎片,这也太极端了。但她还没有坦率到对狩猎女神说出这话,现在说这个完全是自讨没趣。

“真可惜,我和阿瑞斯之间的事情不能……”雅典娜谨慎地说,“用这么风雅高尚的方式解决。”

“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阿瑞斯根本不怕我的弓箭,他也不怕你的剑锋。"“宙斯也不会允许我们因愤怒而自相残杀。”雅典娜点头,“但是,阿瑞斯的军团将碾过你在雅典城外那片神圣的森林。即使是最善良、最美丽的生物在他麾下那些脏污的畜生手下,最终也只会变成一具具尸骸。”雅典娜将手伸向前方,双掌合十,再轻轻分开双手。掌心向上。一副栩栩如生的幻象出现在她和阿尔忒弥斯面前。

“这种大屠杀……”阿尔忒弥斯从幻象中看到了怪兽军团践踏森林的场面,一滴泪珠滑出她的眼眶。雅典娜将双手张得更开,浮在空中的画面也随之放大;“溪流中满是鲜血——那些属于你的生灵们的鲜血。阿瑞斯的杀戮不是为了得到食物,他也不享受狩猎的愉快。就连死亡带给他的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快意。没有技巧。没有优雅。只有无穷无尽的野蛮屠杀。溪流中满是鲜血。小鹿、大麋、兔子,还有飞鸟——它们的鲜血。”

画面再次延展,显现出护卫着雅典的长墙,卫城外几公里处的森林也出现在画面中,目之所及处满是小鹿或狐狸的破碎尸骸,一直延伸到画面之外。一个独眼巨人笨重地迈步前行,挥舞着一条粗大沉重的棍棒四处乱砸,把那些已经倒毙多时的动物砸碎。独眼巨人身后跟随着数百名受诅咒的军团士兵,紧跟着它们的是一支由不死弓箭手组成的队伍。

“多么卑鄙啊。对森林和它的居民们毫无敬意。”雅典娜戏剧化地顿了一顿,“曾经的居民。阿瑞斯征讨雅典的路上只留下死亡。而雅典,是一座像尊崇我一样尊崇着你的城市。”她偷眼看看阿尔忒弥斯,而哭泣的女神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在雅典,阿瑞斯的军队将像屠杀动物那样屠杀平民。这场战斗将在阿瑞斯的走狗与你我的信众之间展开-—也许雅典终将覆灭。但我将尽力保护你的森林,让它保持圣洁,不受玷污。”

“你和阿瑞斯真是太不一样了。”阿尔忒弥斯哽咽着说,“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样杀过我的牧场和森林。”雅典娜又将画面展得更开一些,好计阿尔忒弥斯看到更多,被狩猎女神引为领地的一片片森林都没有逃过阿瑞斯其他军团的碾压蹂躏;“他只在意屠杀。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军队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当她注意到狩猎女神的表情已由悲伤变为愤怒时,她才继续说道,“由于我们父上的禁令,无论是我,还是你,我的姐妹,我们都不能与阿瑞斯战斗。但那条神圣的禁令却无法阻止我们的兄长残害我们的人民。”

“你愿起誓维护我的森林,使它不坠圣洁?”

“我愿起誓。如果你率领森林的居民,一同对抗阿瑞斯的爪牙,我便立下此誓。而且我将下令,让所有雅典人朝拜你的林中神殿。”雅典娜抖擞精神,激情洋溢,“我们必须阻止他继续践踏你最神圣的殿堂:那住满了奔跑着、飞翔着的生灵们的森林。"阿尔忒弥斯转过身去,再次从箭壶中抽出箭来搭在弦上。她向后拉弦,直到弓身因张力而颤抖。飞箭带着响镝刺破天空,带着如同一颗新生的太阳般的愤怒炸开,耀眼的火花如同雨点般四下飞溅,光芒足以与她的孪生兄长放在天宇的烈日争辉。

阿尔忒弥斯面色阴沉地说道:“阿瑞斯的军队马上就会发现,它们永远不可能穿过任何一片在我庇佑之下的森林。”说着,狩猎女神转身走向林地,片刻之后,她经过时轻轻摇动的树叶恢复了静止—她已与自己的领地融为一体。雅典娜计算着这次胜利的价值。为自己赢得一个潜在的盟友,小小的性利。但只要有阿瑞斯在,雅典就不可能安全。有阿瑞斯在,奥林匹斯也不可能安全。是时候进行她计划的下一步了。奎托斯。他必须变得更强。他必须得到更多试炼。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被武装起来。


第五章

奎托斯站在船长室门前掏出那把来之不易的钥匙,打开了那被魔法封印的门锁-—一声撕心裂肺、几乎能穿透灵魂的惨号突然从船长室内传来。他一脚踢开大门,满心期待着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奇珍被如此郑重地保护起来。从这一点来说,他没有失望,奎托斯在这里找到的东西的价值的确远超宝石和黄金。房间里有三个他曾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儿。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们正被亡灵士兵干枯的爪子紧紧抓住,比起那一张张腐烂发黑的丑脸,即使是普通女孩看上去也会显得更美。

奎托斯怔住了一秒,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离奇的一幕。这儿怎么会有亡灵?它们不可能穿过那道紧锁的大门!这些亡灵是怎么进来的?它们怎么穿过了那道紧锁的门?唯一的答案是,这只可能是奎托斯自己闯的祸。在他使用钥匙解除门锁封印的同时,也释放了这房间中用于对付入侵者的亡灵魔法。船长本人一定知道如何在打开门的同时避免将其触发。奎托斯的贸然闯入,把这些姑娘们推入了危险之中。

他只怔了这一秒,疑虑就像落叶被狂风吹走那样消失了。战斗就在眼前,他可没有闲工夫琢磨已经不可挽回的事。两个皮开肉绽的腐朽亡灵挥舞利剑向他冲来,那剑尖上还带着邪恶的弯钩。奎托斯将双手伸向肩后,混沌之刃只一挥就将它们从肩到胯斩断。他一个箭步冲进房间,来到一个被亡灵士兵扼住脖子的女孩身边再次挥刀,砍掉它一条腐烂见骨的大腿。这家伙失去重心,与女孩一起跌倒在地,仿佛没感觉到自己的腿已经离开身体,还是紧紧掐着女孩的脖子不放。

奎托斯利落地剁下它的双臂,接着举刀砸碎它的脑袋。尽管这名士兵的身体支离破碎,但它断骨的爪子却将女孩扼得更紧,眼看就要把她掐死了。奎托斯低吼一声,俯身扯掉那对蜷曲攥紧的爪子,却发现女孩儿的脑袋和身体扭成了一个疯狂的角度,她细长的脖子像一根小树枝似的被折断了。奎托斯猛地转身面对另一个亡灵,它立刻举起一个挣扎着的女孩,把她当作人肉盾牌举到自己和奎托斯之间。

“可惜她不是铁打的。”奎托斯鄙夷地哼道,一刀贯穿了女孩的前胸,混沌之刃刺透肌肉和内脏时几乎没有感觉到阻力。长锋透体而出,干脆地刺中藏在女孩身后的亡灵。他一拉锁链,女孩和亡灵倒在一处。

“不要让它伤害我。求求你,不要——”第三名亡灵士兵只剩枯骨的爪子插入了最后一个女孩的胸腔,扯出了她还在泵涌鲜血的心脏。女孩的哭喊声拖出一个湿漉漉的尾音,她溢满血浆的喉咙咕哝作响,然后无力地倒在地上。奎托斯飞身上前,刀锋精准地一刺。直到那亡灵被肢解时,它手中的心脏还在跳动。亡灵颓然倒下,残肢四散,那颗喷血的心脏也随之落入尘埃。它又固执地跳动了几下。奎托斯眼睁睁地看着这颗心脏的搏动渐渐减缓,最后终于静止,和它曾经的主人一样变成了一团死肉。

奎托斯后退一步。这场屠杀让船长室变成了一片血海,周遭的景物正绕着他飞速旋转。他伸出手试图扶住墙壁稳住自己,却仍然眩晕着站立不稳。“停下!”他对自己狠狠地吼叫。奎托斯痛恨软弱,他对待自己的软弱与对待其他任何人同样严苛,“这不是……不是…”他曾亲眼目睹数千次更恐怖的惨剧。他曾亲手为数万人带来残忍的死亡。而他对此可从未有过半点愧意。相比那些来说,这三个女孩的死算不上什么。

但这间舱室却在眼中渐渐消隐。他无力抗拒向自己席卷而来的黑暗,只能任凭自己陷入了幻觉。刀刃斩断脆弱的脖颈。刀尖刺穿绽裂的腹腔。刀柄砸碎颅骨,脑浆顷刻四溅。死神发出恐怖的喃喃私语,伤者痛苦地哀号恸哭。一个老到近乎枯朽的女人,挥舞着瘦骨嶙峋的弯曲手爪,凸出的喉管里发出尖利的笑声,那笑声仿佛带着被诅咒的邪祟。

“不,”奎托斯嘶喊道,“不!”尸横遍野。成堆的断肢绝望地指向天空。鸦群为争食那些暴睁却无神的眼珠而厮打,兴奋的蛆虫在翻绽的皮肉里钻进钻出。尸体堆满神庙的地面,鲜血汇聚成河—尸体和鲜血——鲜血……——还有那疯狂的笑声和干朽的、挥舞的手……
“不!”奎托斯奋起最后一丝理智,挣扎着睁开双眼,全身脱力地大声喘息。此刻他并不在那神庙中,那个村落中的祭司也并没有在他眼前狂笑。他现在站在这里,站在一艘奴隶船的船长室里,站在这漫长十年的尾声。横尸在地的那些女孩并不是……并不是——“雅典娜!”奎托斯猛地转身逃出这间斗室。

“雅典娜!”他叫喊着冲出舱门直上甲板。

“雅典娜!”

一踏上浸满鲜血的木质甲板,他便再次看到了那尊雅典娜雕像。那正是他曾经供在自己船上,祈求恩泽庇佑的女神像。而这雕像就矗立在这艘新船的船头,就在与他那艘早已沉没的船上相同的位置。精致的木雕还原了这位女神生动的神态,但那双眼睛不带丝毫情感,仿佛在审视悉数着奎托斯的每一桩罪行。

“雅典娜,十年了!我满怀虔诚,侍奉了诸神整整十年!究竟到什么时候你才肯消除我的梦魇?什么时候!即使不眠不休,我也没法逃离这该死的幻觉!"仿佛响应着他的呼号,一道如水中月光般黯然的微芒掠过雕像,那对冰冷空洞的木刻眼眶中渐渐显露出女神充满威严的灰眸。

“你将领受诸神交付于你的最终使命,奎托斯。终极的挑战就在前方-—就在雅典城。那里正在遭受吾兄阿瑞斯的攻击。”新一轮的幻觉让奎托斯的身体瞬间僵硬,鲜血和生肉的刺鼻气味涌上鼻端。他看到遍野尸骸正被烈焰焚烧,听到火焰中尚传出濒死者破碎的哭喊,甚至尝到了尸灰的苦涩滋味。奎托斯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仍无法逃离这幻象。每一个被杀害的雅典人临死时的痛苦都在他身上重现,他的灵魂也像那些牺牲者们一样,尖叫着被剥离出自己的肉体。这些雅典人并非死于刀枪兵刃痛快干脆的一击,而是被阿瑞斯那些恐怖的奴仆用凝结着血痂的利爪所撕碎。

“雅典已濒临毁灭。”雕像直视奎托斯,吐露着神谕,“阿瑞斯想要看到我伟大的城市就此沦陷。”奎托斯只能咬紧牙关强受着更加黑暗,更加恐怖的幻象,一轮又一轮向自己侵袭。

“而宙斯却禁止诸神之间相互征战。”

奎托斯感到自己的身躯被无形的火焰熔炼到骨肉沸腾-—他的残骸被一道狂猛的旋风带入高空,在痛苦的翱翔中如猎鹰一般俯瞰雅典城中的惨象。此刻幻象猝然释放了他,灵魂转瞬之间跌回肉体,所有力量都被顷刻抽离,他在奴隶船甲板上颓然跪倒。

“这就是你被选中来完成这项使命的原因,奎托斯、只有被神明之手训练出的凡人,才有机会击败阿瑞斯。”

“如果我能做到,”奎托斯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努力挺起身躯,靠着令人惊叹的意志力站了起来,“如果我真能弑神,这些幻象……就会终结?”

“完成最终的任务。你将从那毁灭你的过去中得到救赎。要有信心,奎托斯,诸神从不会忘记那些曾在自己座前虔诚侍奉的人。”那道神光渐渐消隐,雕像的眼睛失去了色泽。奎托斯在原地-动不动站了很长时间,以适应着在心头奔涌的强烈情感。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陌生的情感,他甚至被这情感带来的热流所震撼,他已记不起上一次品尝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了。他不知道,这是否就叫作希望。

不久之后,奎托斯开始沿甲板巡视,仔细检查船体的受损程度,确认亟待修整的部分。既然雅典娜授命让他从阿瑞斯的地狱军团手中拯救雅典,那么在他到达比雷埃夫斯【比雷埃夫斯:希腊的重要港口和海军基地,雅典外港。位于希腊雅典西南八公里的萨罗尼科斯湾畔——译者注】的港口之前,这条船就是他的。

船舱里有一整笼可用的奴隶,奎托斯以加入部队的条件释放了他们。从那间曾被锁住的船长室—三名女孩惨遭杀害的地方——很容易看出前任船长大人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奎托斯命令奴隶们从船长室里拖出尸体,彻底清扫,但他再也没有踏入那个房间一步,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哪怕只是看那扇门一眼。他不敢再冒险经历一次那样的幻象。

在检查船体的时候,奎托斯发现船上还有另一个房间,门扇上同样施以魔法封印,不同的是这扇门没有普通的门锁。前任船长将他的性奴们藏在船长室,那么,在连他自己都接触不到的地方,究竟又会藏着什么样的宝藏?奎托斯没有胡乱猜测的时间和耐心,想弄清那房间里到底有什么鬼东西,他所认为最好的方式就是——破门而入。

奎托斯侧身走过船长室门前,来到仍存在魔法封印的房间门口。他还是打算花时间想想办法,找到既不破坏大门,又能把它打开的方式。毕竟如果这扇门锁着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他可能也会需要重新把它们锁在这里。门上没有把手、握柄,甚至没有钥匙孔,他双手抵住门板,双肩肌肉因用力而虬结隆起,但除了格格作响之外,那扇门未动分毫。奎托斯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他低吼-声,混沌之刃脱手而出,重重砸在门上。一层魔法产生的金色光环挡住了双刀,门上甚至连一道刀痕都没留下。

怒火在奎托斯心中燃起,又沿着他的骨骼一路向体外涌出来笼罩全身,他引导着波塞冬之怒,直到这力量使他感到自己无可匹敌。喷涌而出的狂怒力量贯穿了大门上的魔法光环,将它燃烧殆尽——接着只是轻轻一推,门便顺从地打开了。奎托斯站在门口,惊讶和赞叹将他钉在原地。

房间中央站着一位奎托斯见过的最美的半裸女子。他甚至都找不到任何一种自己所见过的美丽事物与她比拟。她的双手在浑圆小巧的臀部上交叠,火红的长发比太阳的光芒更辉煌。但奎托斯在意的却不是这些。他看到,她的腰部以上一丝不挂,下半身只裹着一条短裙。她裸程的双乳结实挺拔,小巧的粉红色乳头骄傲地冲他翘着,恰似一个狂放的邀请。

“你是这船上的奴隶?”

“船长死了吗?我希望他死了。”那年轻的女孩说着伸出手,柔媚地指向奎托斯,“我比较喜欢你的样子。”舱房的板壁发出不祥的嘎吱声,好像整条船立刻就要散架。奎托斯转过身看着四周,却惊讶地眨起了眼睛。他竟然在船舱的另一角再次看到那个女孩,双手叉腰,狂野的红发光芒四射。但她的上半身却不再赤裸。事实上,她没穿短裙,只着一件夹衫,下半身赤裸如婴儿。但这距刚才却不过只有不到一眨眼的时间……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关在魔法牢笼里?你是个女巫?”

“这话也太难听了。我们才不是女巫呢!”

“我们?”奎托斯眨着眼睛,看着两个女人一起走向他。是的,这是两个女人,拥有同样惊人的美貌,只是一位裸着上身,另一位则光着下体。

“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们是双胞胎。”她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船长是个残忍的主人。他只给我们一人一件衣服。”姐妹中穿夹衫的那个说道。穿裙子的女孩撅起了小嘴:“我们从来都一起分享自己看中的东西。你不喜欢我们这样吗?”

“不,我喜欢,我——”

“真的?”她们同声叫道,“那我们就不穿这麻烦的劳什子了!”她们的确这么做了。奎托斯乐意承认,这时船舱里更加春光旖旎。"我现在知道船长为什么把你们关起来了。你们俩连痣和胎记都长得一模一样。”

“也不完全是。”左边的那位说,“劳拉的痣长在她左边大腿根的内侧,看到了吗?”奎托斯看得很清楚。

“佐拉和我根本就完全不一样嘛。”另外一位说道。

“你们什么事儿都一起做吗?”双胞胎交换了一个眼神,大胆地走上前来。她们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回答了他的问题——脱下他的衣服,把他推到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奎托斯唯一能抱怨的,就是在这场疯狂的双重激情当中,他笨拙地打翻了一瓶好酒。奎托斯一觉醒来,他的左臂弯中躺着一个赤裸的美女,右臂弯中则躺着另一个——他实在分不清究竟哪个是劳拉,哪个是佐拉,但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去查看她们标志性的区别。否则那美妙的探究只会再次将他引向又一番云雨,而在甲板上,他还有一支部队需要训练和指挥。他必须完成雅典娜的旨谕,而且得尽快。因为从那番幻象看来,她的城市过不了多久就会只剩焦土。“我得再来点酒。”他说着,探手越过一片美丽的红发去够地上的酒瓶。

“我们心甘情愿做你的奴仆,奎托斯船长。”她们中的一个说道。另外一位补充:“只要你能一直让我们这么满足。”

“船长在他的房间里养着性奴——”奎托斯开了个话头。

“噢,是啊,他给自己弄了些女孩。”双胞胎之一声调中略显伤感,“他从来都不碰我们。”

“从来没有?”

另一位叹了口气:“他胆子太小了,根本算不上男子汉。不过是死了两三个船员,他就把我们关在这里。”

“他们……死了?”奎托斯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船长不是藏,而是把你们关起来了?他们……对你们做了什么?”

“爱。”其中一人欢快地答道。另外一位得意地点头:"他想保证他船员的人身安全。就让我们远离他们。我们一直都非常孤独。”

“明白了。”奎托斯缓缓地说。

“能遇到你实在太让我们开心了……而你没死掉则更令人高兴。真的。”

“我也一样。”奎托斯说。他开始意识到,去往雅典的旅途或许会比预期的更加有趣。左边的女孩拍了拍他肩膀上隆起的肌肉:“你是一位——”

“——国王吗?奎托斯大人?”右边的女孩接口问。

“我只是个士兵而已。”他说。

“一位伟大的士兵。”一个说道。

“一位英雄。”另一个赞同道。

“诸神交给我一个任务。”

“那听上去——”

“——很危险。”这对姐妹花再次异口同声。

“我们要驶向雅典。我会在那儿让你们自由。”

“我们不需要自由。我们想做你的奴隶。”

“永远做你的奴隶。”另一个说道,“至少也要到你死的时候。你非常强壮,主人。”

“而且还那么大哦。”

奎托斯一时语塞。

“我们才不想去——”

“——阿提卡。那是个可怕、寒冷的地方,至少-——”

“———听说是那样。”

奎托斯心里暗自诅咒着诸神。他真希望自己能像其他人那样,让自己在肉欲的欢愉中彻底沉迷。但即使是劳拉和佐拉也无法驱除他的梦魇,抚平他的癫狂。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雅典娜能履行诺言,驱除他的幻觉,平复那些无时无刻不像瘟疫般追逐着他的可怕回忆。只要能够驱散那些死亡与恐惧,罪愆与卑劣的痛苦幻觉,便远超劳拉和佐拉所能给予他的全部,无论她们的技巧有多么高超。

“我们得把这艘船弄出船之坟场。”他说着坐起身,之前脚底沾上的美酒已经变得浓稠如血,他想把脚底擦干净,双胞胎却抢先一步轻巧地跳下了床榻。

“让我们来吧,奎托斯大人。”她们温柔地为他擦脚,但他却顾不上享受这些。海德拉已经死了,但战神为了对付他还会送来什么样的怪物?奎托斯不想知道,至少在这个尸体和弃船围绕的地方,他不想知道。

“你们可以到甲板上来。”奎托斯拉住双胞胎,“但要穿好衣服。”“这儿没有我们可穿的衣服。”她们齐声说道。

“好好找找。”他敷衍一句。他犹豫了一刻,想着是不是该让她们去船长室看看,那三个死去的女孩肯定有不少衣服,但把这些衣服从她们的尸体上扒下来可不像是这对双胞胎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们一会儿就上去。”她们说。

奎托斯走上甲板、雅典还很遥远,而且等他到了那儿以后,他还得杀死一个神。光是要将这艘奴隶船从堵在周围的船骸中弄出来,就已经是一件足够头疼的活计了。急骤的海风和飘零的雨点预示着一场风暴正在逼近。这将是一场巨大的风暴,足以把这艘受困的奴隶船高高抛起,像敲核桃一样让它在附近的弃船残骸上摔个粉碎。他走进底舱,来到装奴隶的大笼子前,透过铁栏打量着这些可悲的家伙。他们哭泣乞怜,直到他打开笼子放他们出来。或许自由能让他们记起身为一个人的尊严。

“我现在放你们出来,而你们要为我干活儿。”他说,“比任何时候都更卖力地干活儿,我们现在去雅典。"“放了我们!”

“我不需要奴隶。我要船员。有人在船上呆过吗?”他看到一只手犹豫不决地举了起来,“你是大副了。其他人,听他的,跟他学。他的话就等于我说的。跟我们俩对着干,我就拿你们的下水去喂鲨鱼。乖乖听话,等到了比雷埃夫斯,我说不定就会让你们彻底自由。"笼子里的奴隶们一阵骚动,但他亲自选出的大副站了出来,代表其他人发问:“我们会得到自由?”

“只要我活着,你们就会自由。”奎托斯允诺道。

“那就让我们出来吧。船现在晃成这样,意味着风暴要来了。”“你叫什么,大副?”

“考伊斯。”

“带所有人上甲板就位,考伊斯。你说得没错,风暴来了。”或许是因为恐惧和陌生,有些奴隶竟然不愿离开笼子。奎托斯连踢带打地把他们赶了出来。等到最后一个奴隶走上甲板时,狂风已发出可怕的呼啸声,雨点也像细小的弹丸一样砸在他们身上。

“拉住绳子,把帆升起来。只有这么着才能离开这块见鬼的坟地。”奎托斯大声吼道,“我们得比风暴跑得更快,否则就等着完蛋吧!"他注意到考伊斯知道怎么升起帆、怎么捆好帆索以固定它不让风吹跑,他做得很好。但他没法在这样的狂风中教会其他吊在高处的“船员”该做什么。船索上响起一声尖叫,奎托斯转头看见一个人从桅杆顶上掉下来,瞬间消失在波涛之中。他没受什么罪就死掉了。

船身晃个不停,仿佛—匹闹别扭的马驹,因为不愿出赛而在起跑线前胡乱扭动。考伊斯能做好自己那一份就已经够吃力了,奎托斯必须得给自己找个舵手,好控制住左摇右摆的尾舵。他揪住一名奴隶的胳膊,把他拉到船尾摁在舵盘上:“抓住它。听我的号令往左或者往右转。"这奴隶立刻照他说的做了,像个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性命都押在舵盘上的赌徒般紧握舵柄,他明白松开手就会被奎托斯扔下海。等他扑在舵上,尝试着自己把握与波涛对抗的方式以后,奎托斯抽身来到雅典娜的木雕前。这雕像死气沉沉,僵直硬挺,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危机所动。

“我们上路了。”他在狂风中轻声说着,弓起身子将固定船身的巨锚从海中拉起。他的后背因紧绷而刺痛,手臂上的血管如粗绳般虬结贲起,在这股巨大的力量下,沉重的船锚被寸寸拎起,锚底终于离开水面时,船身向前一荡,自由地漂浮起来。

“向左!全力向左!”奎托斯吼出的号令被一阵疾风压了回去,但那初学乍练的舵手看到了他的手势,开始拧转舵轮。阻力比他预想的强劲得多,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攥着舵柄再次向左转动。狂风瞬间灌满船帆,奎托斯发出一声咆哮,船终于昂首前行,但船体在风暴中嘎吱作响,从底部传来阵阵触礁般的可怕震荡。忽然一道巨浪在奎托斯面前冲天而起,重重砸在他的头上。他瞬间失去平衡差一点被冲出甲板,这时一只强壮的手穿破成块的水抓住了他。他抬起头像个傻子一样瞪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考伊斯。

“小心脚下,头儿。”这位大副说道,然后转头继续大声指挥着那些爬在绳索上、正在努力为船帆加强固定的船员。奎托斯稳住身子,从心底感激雅典娜为他送来了一位真正可靠的水手。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将船从浪谷中托起,让它获得了奇迹般的速度,看上去简直如同贴着水面飞行。船首撞击着每一峰扑面而来的波涛,仿佛要一头扎进无尽的幽深海底,却又每每安然从中穿行而过。

“架好帆!”奎托斯叫道,声音被饥饿的狂风瞬间吞没。帆布最中心的部分在持续不断的风压之下已出现绽裂,“再系得更牢些!”

“那还要上去更多人!”考伊斯几乎是凑在他的耳边叫喊,“得把帆收起来,不然我们就全完了,风太强了!"“别管船帆了。”奎托斯吼回去,奴隶船在船之坟场的波涛中跌撞着前进,无数弃船残骸撞击着船体。

“桅杆会被吹断的!风暴会毁了我们!”

“满帆全速前进。”奎托斯斩钉截铁地下令,看向那位新上任的舵手。这可怜的人正拼命攫住舵轮,但在强大的阻力面前,他一人之力根本做不了什么。考伊斯还想争辩,但奎托斯一把推开他,一手抓过一个奴隶,拽着他跑向尾舵。

“不,不要,别管我了。”奴隶哭叫着被他拖着跑,“我们都得死。我们挺不过这场风暴。波塞冬会让我们统统葬身在这水中的坟场里。”

“你得帮着舵手,帮他扶直船舵。”

“我们都得死!”奴隶跪跌下去,“诸神在上,救救我们。求求您,奥林匹斯的诸神,救救我们!"“要么搭把手,要么滚到海里去!”奎托斯将这奴隶甩开。奴隶将双竹高高举过头顶,好像要作出祈祷的姿势,紧接着一阵强风迎上他仲展的身体,将他卷上半空。奎托斯亮无怜悯地看着他像只海鸥似的被风吹向远方。他给过这家伙一次机会了。

“帮我一把,头儿,我实在没劲儿折腾这船舵了。”舵手全身都攀在舵轮上,绷紧身体全力对抗着烈风,以维系船身的平稳。

“等你不行了再说。”舵轮像个活物般挣扎蹦跳,将那人的双脚带离地面。他狂乱地攀附在上面,腿脚蹬踹着想要再次稳住。奎托斯伸手帮他扶住舵柄,两个人同心协力再次将尾舵摆正。船身在两股对抗的力量间嘎吱作响,有那么一会儿,奎托斯深信这艘船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突然间、宙斯的霹雳划破天宇,船桅上方耀起一片多彩的电光,球状的闪电在桅杆和风帆之间来回游走。

奎托斯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休整的机会,雅典娜正在帮助他对抗这恶劣至极的天气,那些虽在燃烧却没有焚毁任何东西的小火球就是她传来的口讯。混乱看似永无止境,奎托斯手臂酸痛,背脊几乎断裂,而奴隶船终于坚持着驶过了船之坟场边缘的最后一块残骸,轻巧地划入宽广的海洋。海风仍然疾劲,但暴雨已渐渐停歇。

“是阳光,奎托斯船长,我们看到太阳了!”他的水手喊道。

“赞美阿波罗。"奎托斯跌坐在甲板上,轻声念着,“赞美雅典娜。”他明白,至少有三位居于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在庇佑着他。波塞冬在之前就赐予了他自己的神力——而且这次没有把这条船和水手们永远留在他的海洋国度中。登上这艘船以来,奎托斯头一次相信,自己真的能再次踏上结实的陆地。而当这一时刻真的来临,他必将完成雅典娜女神交托的使命。

“保持航向。”奎托斯下令。

“就算死在舵上,我也一定保持航向,头儿。”舵手宣布,“我怀念漂亮的原野。越早靠岸,我就越早能在高高的草从中打滚。”奎托斯丢下舵手,再次走下甲板,来到劳拉和佐拉的门前。他-头扎进舱室,将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主人。”她们齐声叫道。他本想告诉她们他有多么疲惫,但却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姑娘。

“你们违抗了我的指令。”他说,“你们没有好好地穿上衣服。”两位姑娘都只穿着一件小衫,没有裙子,也没有裤子。

“那我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喽,主人。”她们同时说,“你会惩罚我们对不对?惩罚我们吧,求你了!”与双胞胎在床上度过的时光并没让他得到多少休息。但通往比雷埃夫斯港口的旅途仍然充满了乐趣,沉浸在两位女孩的温柔乡中,他暂时远离了梦魇的困扰。就在这次航程只剩下一天时,地平线遥遥在望,那座伟大城市的轮廓渐渐明晰,那里升腾着一道漆黑浓重的巨大烟柱,无法预知的危机正在前方等待着他。雅典在燃烧。


第六章

奎托斯登上比雷埃夫斯城边的高塔,从这里俯视着4.8公里之外,直通雅典港口的宏伟长墙。作为一个斯巴达人,他一直觉得雅典人全都是些软弱、怯懦、一无是处的废物。但今天,他的心中却不情愿地升起一丝对这些雅典人的敬意。尽管在这里充当守军的全是民兵,但双子城墙迄今为止仍在激烈的战火中屹立不倒。即使把攻城的力量换作正规军队,这样的成就也会使人印象深刻。而现在,面对阿瑞斯麾下的鹰身女妖、亡灵军团、独眼巨人,还有其他从哈迪斯的幽冥国度涌出的恐怖怪兽,雅典人勉力守城至今的战果简直值得惊叹—若非亲眼所见,牵托斯断然不会相信这样的事实。

“我听说,在城外攻打我们的,是战神阿瑞斯本尊。是真的吗,斯巴达之魂?”高塔守卫队长瞪着无神的眼睛问道,他在塔上坚守数日,早已疲惫不堪。奎托斯没理会他的问题。他才不想让这些可悲的临时士兵又多出一个抱头鼠窜的借口。他正想着另一件若非亲眼所见便不会相信的事。他遥望着海面,想再看一眼那艘船上的风帆,但那艘曾一度属于他的奴隶船,此时早已消失在天边了。

考伊斯和其他人向他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要是这些勇敢的人们还在身边,尽管无法更改这里的战况,但那位接替他的新船长和他的船员们却能得到一个光荣战死的机会。而此时他们驾船飘然离去,只不过是另择死日。除非阿瑞斯燃起的战火永远不会蔓延到雅典城外。就在今天,牵托斯正准备借着黎明前的深重夜幕独自离船,立于船首的雅典娜雕像再次现出灵光,向他传达了神谕。雅典娜提醒他,阿瑞斯之死会使他所背负的罪愆消弭于无形。

奎托斯早就将她的承诺牢记在心,根本无须提醒。而神谕中还提到了雅典娜在城中的一位祭司,她将为奎托斯提供击败战神的方法。奎托斯再次俯瞰笼罩在战火中的雅典。阿瑞斯的军团只是在攻打城市本身,攻势也显得杂乱无章。奎托斯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些怪物正避开城市周围星罗棋布的树林和洞穴。他摇着头疑惑不已,一把火烧光这些树林不是更有利吗?——不过,木来就没有人能真正参透战神超卓的战术。

不似雅典娜的那种向来以精妙超凡的布局而负有盛名的作战方式,阿瑞斯更热衷于翻涌起铺天盖地的死亡之潮,直接挥师迎头掩杀,一路上屠尽所有活物,直到军团最终粉碎敌人的防线。奎托斯太了解这一点了。多年以来,他的军队一向如此,犹如血肉筑成的攻城巨锤一般在他的指挥下奋勇前进。多年以来,他就像一头嗜血的怪兽,狂笑着欣赏他的部下焚烧整座城池。其实他现在也本应如此,如果不是那座小小的村庄,那座微不足道的雅典娜神庙——还有那些在神庙里避难的平民。

奎托斯从回忆里挣脱出来。这疯狂一直存在于他的心底,就像流沙一样能够轻易地紧紧攫住他的心智,把他拖进无边的梦魇。他冷静地分析战局,理智重新占了上风。就比雷埃夫斯如今的形势而言,绝大多数用于运输的牲口都被宰杀充饥了,长墙之间的大路上只有几辆零星的马车仓皇经过。长堤之外,十几艘还没烧尽的船只正涌着焚烧水手尸体时产生的滚滚浓烟,所有试图接近这片水域的船只都远远地接到警告,根本没有船只能够到港输送补给。

奎托斯认为,城市中升腾的火光和烟雾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阿瑞斯的怪物军团想出了把希腊火投过城墙的办法——又或者,它们可能只是简单地利用鹰身女妖直接从上空扔下那些装着易燃物的罐子。一旦阿瑞斯的军团突破了长墙,任何重组阵线或是调度支援的希望都会落空——或许更糟,这支怪物大军届时将会铺天盖地长驱直入,占领制高点并且集中攻打城市防线最薄弱的环节。战神的军队将会迅速推进,并沿途杀光一切活着的东西。雅典的陷落将成为毋庸置疑的事实。经验丰富的奎托斯下了结论,这座城根本支撑不到清晨的来临。

“雅典娜没有遗弃我们。”队长听上去正竭力想要说服自己相信这些话,“灰眼女神将会击溃这些军队——她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城市沦陷!”

“拿出全部勇气守住这里。”奎托斯阴沉地说,“雅典娜听到了你们的祷告。”

“她——”队长的声音因这突如其来的希冀而噎了一下,“你是说,有救兵?她什么时候会来援助我们?”

“今天。我这个斯巴达人就是她派来的救兵。”奎托斯说着跃出高塔上的窗口,轻巧地落到墙下。他再次纵身一跃,跳上大路,弯着腰小跑起来,在战场上他曾无数次命令士兵们用这种姿势跑动就位。长墙冰冷的影子投在道路上,头顶上方掠过弓箭手们射出的密集箭雨。奎托斯根本不用去看他们在射什么,只要听就知道了。低吼声、咆哮声、猛兽特有的咕哝声——全是那种一听就知道不是人类发出的尖啸和嗥叫。

奎托斯没有理由把时间浪费在城墙上的战斗中,傻子都能作出正确的预言——今日此城必破。一名雅典弓箭手从城墙跌落,摔在奎托斯前方的路面上。一柄巨大的长矛贯穿了弓箭手的身体,他的脸也被鹰身女妖的利爪扯得稀烂。但直到他撞在路面上时仍然高举长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着自己的武器。奎托斯对此十分赞许——这名士兵几乎有着和斯巴达人一样的操守。当然,只是一个十分拙嫩、尚未经过调教锤炼的斯巴达人。无论如何,奎托斯还是走向这名士兵,在他身边屈膝俯身,倾听这雅典人的遗言。

“带上我的弓。守卫这城市!”弓箭手用带血的喉音挤出几个字,他的灵魂便永远地离开躯壳,向冥河岸边等待着他的卡隆【卡隆:希腊神话中的冥府渡神,通常被描绘成长满胡须的人或老者。他不仅是在冥河上摆渡,还肩负着分辨来到冥河岸边的是死者的亡灵还是不应进入地府的活人的任务,因此他也是分辨之神。神话中,卡隆是四条冥河之一阿喀隆(Acheron)河的摆渡人。而本书则将他与西提斯河联系在了一起——译者注】飘去。

奎托斯掰开弓箭手僵硬的手指,把弓取下来,又从尸体上卸下还剩十几支余箭的箭壶。虽然更钟爱挥舞混沌之刃,或是用双手撕碎敌人。但事实上,奎托斯精通于使用所有武器。他试着拉紧弓弦空射了一发。看来这名弓箭手臂力惊人,这张保养精良的强弓或许真能派上用场。像是在回应着他脑中所思一般,前方的平民马车那边传来惊恐的尖叫。整面城墙轰然倒向大路,石块和弓箭手们跟着像雨点一样坠落时,尖叫声变成了痛苦的哀号。就在一瞬间,五六米长的一段城墙坍塌崩毁。

奎托斯不假思索地引弓发箭,这支羽箭径直飞向一名正从城墙缺口处爬进来的亡灵士兵,把它的脑袋牢牢地钉在城墙残存的墙基上。又有两个穿着青铜盔甲的亡灵出现在缺口前,同样得到了利箭穿身的下场。飞箭虽然没能杀死这些怪物,却把它们像烤架上的兔子一样固定在城墙上,连雅典人都能轻松地肢解这些没有还手之力的家伙。

“快滚!”他冲那些尖叫不已的平民吼道,“别挡着路!”他大步踏入废墟,前行中不停手地放箭。连珠六箭皆无虚发,亡灵士兵们被箭穿透身体穿作一堆。但随后涌上来的亡灵们只是将这些挡路的同伴撕成碎片,并没有停止入侵的脚步。他又射出三箭,结果了五六个士兵,这时两个挥舞着长剑的亡灵挤过城墙缺口,他探手抽箭,却发现箭壶已经空空如也。

奎托斯扔掉长弓。没有了箭,这弓连个没卵子的废人都不如。而那两个浑身腐烂的怪物又不配得到死在混沌之刃之下的殊荣。奎托斯快速地迎上前去,双拳齐发同时砸进它们腐败的胸腔。他抓住了它们的脊骨,像抖落手上的灰尘一样甩开它们的残躯,将两根长长的脊椎从腐肉里扯了出来。亡灵的残尸委顿于地,奎托斯则像挥动连枷般甩着那对脊骨,把它们的亡灵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打翻。缺口两边城墙上的弓手们很快重新投入战斗,一排排的飞箭再度射向下方的群怪。

一头怪物向他疾冲过来,奎托斯前臂上缠绕的锁链骤然发热。他抽出混沌之刃,在身前挥舞着抵御刺来的长矛。这带着火焰的锁链灼烧着他的骨头。刀刃切开了亡灵的腐肉,断壁残垣上溅满怪物们被撕裂的残肢。他的双刀在身边旋舞,如一道暴虐的车轮,将阿瑞斯的军队从城墙缺口逼退回去——但亡灵士兵们尽数逃窜之后,一个独眼巨人从缺口爬了进来。

这独眼的怪兽足有三个奎托斯那么高,体重则是他的十倍,前进时地面被它震得隆隆作响。它手中挥舞着一根布满长钉的巨大棍棒,即使一次近距离的空扫,这棍棒造成的风压也足以击倒一个凡人士兵。而它挥舞这根沉重巨大的棍棒时显得毫不费力,好像那只是一根柳条。这独眼巨人只有两种渴望,杀人,或者被杀。这种渴望驱动着它向前冲来,双手将棍棒高高举过头顶,以千钧之势向奎托斯当头砸下,试图将这个斯巴达人像钉木桩似的砸进地里。

奎托斯将混沌之刃交叉挥过头顶,迎上向自己砸来的棍棒。冲力几乎压弯了奎托斯的膝盖,但他很快双足发力站稳了脚跟,双刀同时一绞,像剪刀般向那巨大武器的握柄处剪去。棍棒顶端登时碎裂,断片像投石器投出的碎石一般崩飞出去。独眼巨人难以置信地咆哮着扔掉了断棍,奎托斯在身边断碎的城墙残垣上站稳了脚跟,趁机绷紧身子猛地向它扑去。这充满弹性的一跃闪过了巨人笨拙的撞打,手中双刀顺势刺入了它滚圆的肚皮。

他没有理睬巨人的惨嚎,在它的肚腩里将双刀绞错,发力将它的整副肚肠都连着刀拽了出来。巨人并没就此倒下,而是继续野蛮地猛扑,奎托斯前跃一步,翻滚着穿过巨人的双腿,从它宽阔多毛的背后回过身来,纵身跳起抓住了巨人身上的皮甲带扣,脚尖猛力踢进它的血肉之中,在它身上站稳。独眼巨人发出一阵怪叫,疯狂地乱踢乱打想把奎托斯从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上抖下来,为了甩掉背上这可怕的对手,巨人甚至原地旋转起来,但奎托斯揪着巨人的头发爬到了它的脖子上,手中的刀柄向巨人脸上猛砸。

巨人仅有的一只眼被他砸中,剧痛让它狂乱起来。奎托斯一手抓着巨人的鼻子,另一手找到了那只破损的凸眼,狠狠一抓将这只眼睛从眼眶里扯出来,从破口里顿时喷涌出一道黏腻的脓液。已经陷入疯狂的独眼巨人高举双臂,仰首望天向诸神狂怒地尖叫。要想干脆地杀死它,这是奎托斯唯一的机会。借着独眼巨人仰头的机会,奎托斯赫然出手。他双脚踏在那怪物的肩头,将混沌之刃举过头顶,狠狠地捅入了巨人只剩一个血洞的眼眶中。

渐渐地,巨人原本力道十足的挣扎开始变得微弱,它硕大的眼眶里正汩汩冒血,生命也随之离开了它的身体。最终它双膝跪倒,面朝大地轰然倒下。在确定这头怪物已经死亡后,奎托斯从那宽厚的背脊上一跃而下,随手抖落刀锋上的血迹。上方的城墙上,那些雅典的守城将士们都在盯视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奎托斯一个人杀死了怪兽。一名士兵首先打破沉默,发出了一声狂野的喝彩。顷刻之间,雷鸣般的欢呼便此起彼伏地响彻长墙:“怪物必死!”

缺口处又出现了一整队亡灵士兵,城墙上立刻射下一片骤雨般的排箭,将它们射得体无完肤,守城的士兵们又一次士气大振,欢呼声响成一片。但站在城墙下的奎托斯看见了下一批敌人——阴魂,它们仅剩骨骼的手臂上生长着邪恶而锐利的刀锋,腰部以下没有双腿,只有一团凝聚萦绕的黑烟。这些阴魂佯装轻慢地靠近奎托斯,在他四周飘忽不定,紧接着陡然发动凌厉的偷袭,这种战术紧凑而有效,奎托斯几乎来不及抽出混沌之刃来保护自己。

来自城墙上的箭矢无法击退这些怪物。箭雨直接穿过了这些阴魂由烟雾构成的身体,却没能对它们造成任何伤害。奎托斯将那对在地狱熔炉中铸就的武器挥舞得密不透风,他只斩下了一条长着刀锋的手臂,其余的几团阴魂又趁机逼近。他沉着地抵挡着退回城墙的缺口,想给自己找个有利的位置——能迫使这些怪物单独面对他的位置。

“诸神在上,让我们挡住这些怪物!”两名持剑的士兵冲过来支援奎托斯。他们用剑身敲击着熟铜盾牌,向敌人发起挑战。这些士兵的作战技巧恐怕略逊一筹,但勇气可嘉,即使面对阴魂,他们仍然可以助奎托斯一臂之力。

“堵住缺口。”奎托斯迅速下令,说着刀锋一转,从面前骷髅般的胳臂上砍下一只刀状怪手,“你们在这里守不了多久的。”阴魂们劈砍着城墙崩坏的边缘,想继续扩大缺口以便大军出入。要是任凭它们继续破坏城墙,雅典士兵就更没有可能守住这里了,而奎托斯不希望自己在这座城里行动时还要防备来自背后的袭击。

“我不认识你。”一个从后面赶来的年轻士兵说,“你怎么不穿盔甲?”

“去找工兵过来,蠢货!”奎托斯吼道,“要是这些怪物突破了这里,雅典可就露出肚皮只等挨宰了!”年轻士兵赶紧叫喊着递出命令,而其他的雅典士兵因为有了主心骨,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离他最近的士兵们奋力冲到缺口里,用盾牌和血肉之躯筑成一道防御之墙,将那些生于地狱的怪物军团挡在外面,其他人拖来了沉重的木料和石块,还有其他能暂时作为屏障堵住缺口的东西。在奎托斯看来,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敌人的攻势非常猛烈,而他这边人手太少,阴魂和亡灵士兵们仍在继续破坏城墙,无法立刻进行彻底维修的缺口只可能被进一步扩大。

城墙外的亡灵弓箭手也在不停地放箭,没多久城墙缺口上的雅典士兵们便尽数丧生于箭雨。六七个亡灵冲进缺口,向四面八方纷乱地射出火矢。每一支箭都挟着一团火球带走一名雅典士兵的生命。奎托斯再次拔出混沌之刃,在这些火矢造成更大的伤亡之前干掉了两个骷髅般的亡灵。其余的亡灵弓箭手瞄准了那些刚刚赶到缺口处的雅典士兵,战局变得十分惨烈。奎托斯忙于应付缺口处的亡灵弓箭手时,阴魂们已经把那缺口挖得更大了些,另一个独眼巨人挤了进来。

奎托斯冲上前去,凭借自己超凡的膂力扳住了这个巨人,硬是把它推回了缺口外头的怪物大军之中。巨人手中的大棍挥舞几下,从一群群阴魂和亡灵中给自己开出一条道来重新冲向奎托斯,它的大棒所落之处,亡灵们被碾成了碎片,阴魂也被撞得四散纷飞,而更多的亡灵士兵涌向缺口,填补了那些死去的鬼怪们留下的位置,继续杂乱无章地破坏着城墙,每一次砸击都让缺口变得更宽。

奎托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估量了一下巨人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他挥舞着双刀冲向对手,利落地将刀锋咬进了巨人的喉咙两侧,接着奋力向后一拉,双刀弧形的锋刃便从后往前将巨人的脖颈彻底削断。刃尖血光乍现,独眼巨人的头颅便从肩部滚落,在地上一弹,滚到奎托斯脚边。一股鲜血像泉水一般从怪物的腔子里冲天而起,奎托斯仰起脸来,任由那暗红色的血泉喷洒在自己身上,仿佛正沐浴着一场清凉的春雨。他垂手一把扯出怪物变得暗淡无光的眼珠,伸长胳膊轻蔑地将它丢向那些还在往缺口里冲的阿瑞斯的爪牙。

“来吧!”他向缺口外的群怪吼道,“来啊!来送死啊!”他一脚把巨人委顿的尸体踹进缺口。这硕大的障碍物显然有效地阻挡了那些还想往里爬的怪物,城墙上的雅典弓箭手们疯狂地倾泻着箭矢,把一堆堆亡灵士兵穿在独眼巨人的尸体上。换作平时,奎托斯会很享受这样的胜利。不过现在他没时间仔细回味战胜对手的快感。两个独眼巨人已经逼近了缺口,正从越堆越高的尸山中抓起亡灵士兵扔到一旁,为更多的怪兽开路。阴魂这时候也飞到半空中,用它们恐怖的手刀肢解着附近的雅典弓箭手,血肉模糊的尸块正不断落下城墙。

面对这种局势,奎托斯作出了冷酷的判断。他不知道雅典娜希望自己怎么拯救她的城市,但他能确定的是,这位女神肯定不想让他把自己这条命扔在远离城市1500米之外的城墙缺口上。他收起混沌之刃,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在他释放出怒火时,一股力量正在他体内升腾翻滚,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充盈着足以与神力匹敌的奇异能量。他仍然能够驾驭波塞冬之怒。

奎托斯立刻推开那些还在苦苦挣扎着抵挡入侵者的雅典士兵,爬上独眼巨人尸体的顶端,俯视着阿瑞斯成千上万的爪牙,它们正在缺口处集结,随时准备从越来越宽的城缺处杀进来。奎托斯伸出双手,像是要单凭一人之力把它们全部推开,当波塞冬之怒在他身体里渐渐成形时,他甚至因这力量的翻涌而微微一晃。他抬起手臂,双肘并拢,闭上双眼集中精神。

湮灭一切的巨大冲击力骤然从他周身迸发而出,在他面前15米的土地上冲出一道比战壕还深的宽壑,他伸展开双手,沟壑随之扩大,变成了一个巨坑。他再次收拢心神,将这股力量释放得更远、更深。几乎就在最后一次爆发的同时,他浑身脱力,跪倒在地。独眼巨人的尸体消失了,燃烧的力量强大到让它甚至没能留下一缕灰烟。不光是它,剩下的巨人、所有阴魂、数百名亡灵士兵,还有长达几米的城墙和上面的雅典弓箭手也遭遇了同样的下场。

奎托斯和阿瑞斯军团剩余的怪物之间,只剩下一个方圆30米、深度也近30米的巨壑。阿瑞斯军团必须先下到这深坑的最底部,再爬上坑壁才能再次发动进攻。这道坑的内壁陡峭险峻,而且积满灰土,滑不留手,更关键的是,这里完全暴露在雅典弓箭手的射程之中。但怪物们看来并不觉得这状况有多棘手,它们已经在大坑那边集结完毕,从坑边往下滑落,奎托斯猛然想到,它们也许正要用自己的尸骸将巨坑填满,为后面的军团铺平道路。这些怪物生于黑暗,数量何止成千上万,它们能填平巨坑,也能像潮水般淹没整座城墙,什么也阻挡不了它们。奎托斯紧握双刀,面色阴沉地站在城墙的残根之上严阵以待。这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战斗。


第七章

一片嘈杂声打破了森林中的寂静。亡灵士兵们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腰间的武器与盔甲随着行军的步伐互相磕碰,发出铿锵的响声。它们用巨镰和钉锤在林莽中开出一条路,赶往长墙方向,去支援正在攻打城墙缺口的先头部队。突然之间,长龙前端的一名头领停下了脚步,扬起一只空余白骨的手臂,示意它身后的队伍暂停前进。

前面的一丛灌木正发出沙沙声。几名亡灵士兵抽出武器,向灌木丛缓步逼近。就在这时,一头巨大的灰狼从它们背后一跃而出,冲着头领低吼了一声便扑上去把那些士兵咬翻在地。灰狼强健的下颌咬住一根瘦骨嶙峋的脖颈,只一仰头就把这脖颈上连着的脑袋撕了下来。巨狼飒飒转身,为下一次攻击作好了准备,接着它伸长脖子发出一声长嚎,呼唤着埋伏在林中的其他同伴。

这些来自幽冥地狱的怪物试图反抗,但狼群作战时的凶猛与狡猾超过任何猎人的想象。只是片刻之间,这片树林间便遍布断腿的散架亡灵。这些骷髅般的怪物抽出大刀巨斧和长剑攻向群狼,而这些有着柔顺灰色毛皮的杀手却敏捷地闪避着它们的攻击,这些亡灵们的武装被迅速地瓦解,同时被“瓦解”的还有它们原本就残破不堪的身躯。群狼消失在森林之中,像它们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它们鬼魅一般巡视着属于自己的领地,搜索着下一次狩猎。当林莽恢复了静谧,两位女神的身影在这片屠场中央缓缓降临。

“你的子民真是优秀的战士。”雅典娜颇为赞许地说。阿尔忒弥斯仰起头来,望向林木之间显露的天宇,凝视着翱翔的雄鹰和慢悠悠盘旋着的秃鹫。

“鸟儿们给我传信了,它们带来了下一次突袭的消息。”女猎神轻蔑地说,“我们这位哥哥根本不懂得吸取教训。”

“那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快给他补上这一课。”雅典娜说,“就算把全世界的狼群都招来,也不足以摧毁他的大军。不过我们至少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远离你的森林。”狩猎女神回敬给她犀利的一瞥:“我们?”雅典娜还没来得及回应,阿尔忒弥斯便消失了。雅典娜叹了口气,身子一凛便跟随着阿尔忒弥斯来到一片巨大的沼泽。

这片沼泽显然已被阿瑞斯的军团所盘踞,任凭什么人都能想得出这些怪物碾过这里的时候造成了什么样的混乱。怪物们集结在这里,它们的指挥官气急败坏地尖叫着,想让这些家伙排出一个适合作战的阵形。就在它们乱糟糟地试图列队穿越沼泽时,阿尔忒弥斯伸出手,指向一片距离它们不到15米处的树荫。

“来。”一头庞大的雄性麋鹿倏然从树丛后冲出来,它低头亮出坚不可摧的犄角,向亡灵弓手的方阵发起冲锋,锯状的长角一下子刺穿了四只亡灵。只是一摆头,亡灵的残骸便四下飞散。麋鹿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吼,转身正要再次攻击,但亡灵弓箭手们已经拉开了弓弦,十几张弓整齐划一地同时击发,带着火焰的箭头深深刺入了那头雄壮野兽的胸膛。它蹒跚地横踏了几步,看上去还想继续作战,但膝盖一软冲跪在地。

雄鹿的尸体还没完全倒下,狼群便从四面八方突然出现,那群弓箭手根本来不及搭上一支新的箭,就被狼群迅速插入队伍的中段。亡灵们腐烂的肌肉在狼的利齿下寸寸断裂,暴露在外的筋骨也全都被狼的下颚碾碎。狼群们像是赢得了一场胜利,但树林深处传来一阵恐怖的震动,树干断裂的声响正预示着新的威胁。

“独眼巨人——很多很多独眼巨人。”雅典娜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把手搭在她姐妹的胳膊上,“即使对我的奎托斯来说,这些怪物都危险得很。你的狼群对付不了它们。”

“它们不用对付独眼巨人啊。”十个独眼巨人冲到空地上。它们比普通的独眼巨人庞大许多。这些巨人挥动着强力的战锤,整棵树木都在这锤下化为碎片。其中最大的一个走在最前面,奔雷一般冲向狼群。但它还没冲过一半的距离,动作突然变得僵硬不堪,翻起了白眼,接着突然向前摔倒,丑陋的大脸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可别以为我的子民只有毛皮和犄角啊。这些不是它们最致命的武器。”阿尔忒弥斯的语气带着一丝阴暗的满足感,“独眼巨人又怎样,蛭蛇很容易放倒它们。”

“的确如此。”

就在其他的巨人犹豫着该不该踏着自己头领的尸体走过去时,空中突然传来雄鹰饱含愤怒的尖唳。这些雄伟的金色的猛禽如利箭般自云霄俯冲而下,巨大的利爪直取独眼巨人的单眼,锋锐的鸟喙猛啄着它们脸上的血肉,一时间树林里到处都是粉碎的眼珠和血点碎肉。一击得手,这些鸟儿便再度振翅高飞。

“是时候该赶它们走啦。”阿尔忒弥斯指指森林,三头巨熊从她手指的方向冲出来,狼群驱逐亡灵军团的时候,巨熊们则忙着撕扯独眼巨人的肚肠。恐惧攫住了这些怪兽,阿瑞斯的军团开始分崩离析。巨大的狼群、冲锋的公鹿,还有巨熊、雄鹰和毒蛇,它们共同将那群怪兽赶向长墙的方向。

“阿尔忒弥斯,我的姐妹。”雅典娜说着,“你如你的言辞般善良而且智慧。现在,我那些雅典的子民将可以——"“嘘。”阿尔忒弥斯好像有些紧张,她手指微微一动,长弓便出现在她手中,一根金色的羽箭也随之出现,她搭弓上箭,摆出迎敌的姿态,“找地方藏好。”雅典娜微微蹙眉:“怎么?”就在这个瞬间,天空被狂莽地撕开,阿瑞斯从天空的裂缝中走了出来。他是如此巨大,燃烧的须发几乎要将云层点燃。

雅典娜意识到,她姐妹的直觉如她的箭法一样精准。阿尔忒弥斯是明智的,她决定接受这个提议。她优雅地挥动手臂,将自己藏身在一团迷雾之中,雾气消散之后,雅典娜的身影也随即消失无踪。阿瑞斯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他沉着脸降临在自己那惊恐不堪乱成一团的军队上空。

“你们折腾什么?”这位神明的话语使大地为之震动。阿瑞斯弯下腰来,庞大无匹的手掌猛地一挥,那些巨熊、公鹿和狼群便被扫了个精光。

“动物?你们被这些小动物赶得像牲口一样?我来告诉你们该怎么对付动物!"他合上手掌,用力攥紧。

“住手!”阿尔忒弥斯扬声道。阿瑞斯仿佛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似的畏缩了片刻,只是片刻。他好战的本性很快再次占据了上风:“是谁胆敢向战神下令?”阿尔忒弥斯褪去了丛林的伪装,身形仍保持着常人大小。她一手紧握着弯曲的弓身,另一只手则扣着箭尾,将弓弦紧紧拉在自己的烦边:“轻一点,我的哥哥。把我的子民们,轻轻地,放回地上。”比她高大数十倍的阿瑞斯在半空冷哼道:“我凭什么要那么做?”

“我的手可没以前那么准喽。”阿尔忒弥斯冷静地说,“要是我跟咱们的父上说,我一不留神,让箭在弓弦上滑了一下,就那么射出去了,而我就那么不巧,正用它指着你的鼻子。——哎呀,我真不愿意那么跟他说。”

“你没那个胆子。宙斯的禁令禁止我们——”

“自相残杀。”阿尔忒弥斯接口道,“要说起这个来,要是你眼睛上多了一支箭,那也不会有多大的问题。十年、二十年?你也就是十年二十年当个半瞎的战神而已。”

“你要帮着雅典娜,那个背信弃义的婊子,来和我作对?”

“我是在——”阿尔忒弥斯说话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眨动分毫,“保护我的国度,保护在这里居住的我的子民。你赶紧放了它们,我们就各走各的道儿。”

“你不敢攻击我,你不能攻击我。我所毁灭的只有凡物。”他把拳头渐渐攥紧,直至血浆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出,“我可以碾碎世界上所有这些住在树丛里的畜生,而你连我的一根汗毛都不敢动。”

“既然你先对我的子民出手,”阿尔忒弥斯手中长弓瞄准的方向略略一低,“那就看看我吧,你看看我会怎么对付你那些怪物。”她松开手指,那支箭便如流星般划破长空——而在它击中目标之前,另一支箭倏地紧随其后飞射而出。无数疾飞的箭影笼罩了整片沼泽,把它变成了一个嗡嗡乱响还闪着金光的巨大蜂窝。

不过瞬间,阿尔忒弥斯放下长弓,斜睨着阿瑞斯道:“看见了吗?”战神在半空中俯视着他的军队。在这片沼泽中,他军队中所有那些曾是活物的家伙现在都死得不能再死,所有那些本就是行尸的怪物现在则搅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东西,而狼群、巨熊和公鹿们全都毫发无伤。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雄鹰嘲弄的鸣叫声在空中回荡。

“的确,我可能有点儿性急了。”过了好一阵子,阿瑞斯才开口说话。

“或许吧。”

“要是,要是我和我的军团不再打扰你的森林?”

“那我和我的子民就没理由袭击它们啦。”

“那,成交。”

“嗯。”猎手之神回应道,“成交。”躲起来的雅典娜在不远处的树丛中摇头叹气。她心里清楚,阿瑞斯和阿尔忒弥斯之间的和平协议其实相当脆弱,任何一点最细微的小摩擦都会打破这项协议,但她仍然不想看到自己这些家人出现哪怕是非常短暂的融洽关系。不过,她花在阿尔忒弥斯身上的工夫并没有白费,这场树林里发生的战斗,足以为远在长墙的奎托斯分担很大一部分压力,能给他制造进入城内的机会。奎托斯在长墙屠杀怪物的确是件好事——这也给雅典娜带来了很多乐子——但长墙可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雅典娜做了个深呼吸,树林中松枝和泥土的清香帮助她稳定了情绪。她轻轻合目,进入一种轻微出神的状态,让预见的力量充盈自己的身体。接着,她向无尽的未知之处投去了窥视的一瞥。睁开双眼时,一股寒意向她袭来,方才所探视到的未来让她不禁微微喘息——他们终将落败。即使联合了阿尔忒弥斯和神威无限的海洋之主波塞冬来一同对付战神,这败局也早已注定。

阿瑞斯已经变得太强大了,他的疯狂也将愈演愈烈。他的所作所为会将奥林匹斯的基石化为瓦砾。但宙斯永远不可能撤销他关于禁止诸神彼此残杀的禁令,雅典娜也不可能说服他。而她知道,就在她和别的奥林匹斯神明们——包括神王宙斯——都在严格遵守这条禁令,受到它制约的时候,阿瑞斯却对这禁令置若罔闻。

野心总与疯狂同行。如果雅典娜不能亲自杀死阿瑞斯,那奎托斯必须替她动手。他怎样才能做到这个?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杀死神明?她必须借助祭司的力量,将这甚至不为众神所知的秘密传达给奎托斯。这是唯一可行的途径,奎托斯得尽快去面见战争女神的祭司,揭晓这难解之题的答案。雅典娜希望这个秘密能帮助奎托斯获得成功——他必须成功。

她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了。雅典娜轻轻转身,心念电闪间再次回到奥林匹斯山上,穿过自己的寝宫径直赶向永恒之殿。想让奎托斯及时赶到祭司身边,她就必须想办法让奎托斯得到另一件神器。雅典娜来到距大厅几步之遥的一道拱门前。这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拱门被蒙胧迷幻的烟罗轻纱掩映着。她撩开纱帐,步入一间希巴利风格的厅堂中。

这是一处淫乐奢靡的温柔乡,四处可见宣讲肉欲欢愉的雕塑,墙面上的纹绘图案也让人看了就面红心跳,厅堂里陈设着无数精致的镜子,青铜、黄铜甚至银质的镜子里映照出雅典娜曼妙的身姿,那些相互重叠的倒影如此美妙,甚至比她自己那一面置于寝宫中心爱的铜镜还要让她暗觉欣喜。厅堂里设着一座软榻,榻下的一泓清池泛着紫丁香的芬芳,池水映照出另一幅摄人心魄的景象。

“欢迎你,雅典娜。”雅典娜右方的挂毯后传来一句绵软而充满情欲的问候声,如同爱人的私语般温柔诱人。

“向你问好,阿芙洛狄忒【阿芙洛狄忒: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爱与美的女神。罗马名为维纳斯,一向被认为是女性美的最高象征。在神话中与铁匠之神赫菲斯托斯和战神阿瑞斯都有着爱人关系——译者注】。”雅典娜对着那张巨大的挂毯深鞠一躬。挂毯上描绘着至少数十副凡人与神明的交媾画面,她相信那位女爱神就藏身在那后面。这两位女神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有点紧张,一方面是因为身份,一位是性欲女神,而另一位是处女战神。而另一方面,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让她们身上总有着一些无法确定的天性。

乌拉诺斯【乌拉诺斯:最初的天空之神,由盖亚所生,同时又与盖亚生下了十二泰坦、独眼巨人和百臂巨人。后被自己的儿子克洛诺斯推翻——译者注】之子克洛诺斯【克洛诺斯:第一代泰坦十二神的领袖,也是泰坦中最年轻的一位。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与地母盖亚的儿子,他推翻了父亲的残暴统治,并领导了希腊神话中的黄金时代。直到被自己的儿子宙斯推翻——译者注】——也就是宙斯的父亲——曾亲手扯下了自己父神的阳具,将它扔进地中海。乌拉诺斯的伤口淌出的血滴化作三位复仇女神——雅典娜一直觉得这些女神的降生非常合乎情理——而那团阳具则转生成为这位支配着无尽肉欲的女神。

以常识来说,生于海浪泡沫之中的阿芙洛狄忒根本不能算作是奥林匹斯诸神家族的一员,但她和雅典娜的兄长、火神与铁匠之神赫菲斯托斯结成了夫妻,从这层婚姻关系来说,她是雅典娜的兄嫂。不过,她的出生归结于克洛诺斯的行为。这是一种相当特殊的意义,使她的身份相当于是宙斯、波塞冬和哈迪斯的妹妹,这与雅典娜兄嫂的身份可就大不相同了。最后,阿芙洛狄忒事实上是由乌拉诺斯,也是宙斯的祖父之阳物转生而来,而这就使她成为了宙斯的姑母。

阿芙洛狄忒本人拒绝澄清她在这复杂的家谱中扮演的角色,而雅典娜本人也一直尽可能地与这位性欲女神避免接触。她们之间有一道难以弥平的鸿沟,雅典娜的剔透心思阿芙洛狄忒是猜不透的,但阿芙洛狄忒的行事方式雅典娜也休想搞懂。

阿芙洛狄忒掀开那幅描绘着无尽交媾的挂毯,袅袅婷婷地走到雅典娜面前,那美艳不可方物的身姿立刻使整个厅堂平添暖意。不只如此,随着她的出现,奥林匹斯山上的每一寸空气都变得情意绵绵,而且洋溢着一股燥热的骚动。“我能从你的声音里听出来,”阿芙洛狄忒巧笑着说道,“你到我的领域里来,肯定是有事找我,但不像是要谈什么公事。”

雅典娜颔首道:“我带来了令人悲伤的消息。”

“竟然不派赫尔墨斯来传达,看来你很中意这条消息。”阿芙洛狄忒俯下身子,慵懒地躺到她那张撩人心神的软榻上,“赫尔墨斯最近……到这里来过……他倒是没跟我说起过什么消息。”

“那可能是因为他的心思都花在别的地方了。”雅典娜答道。她非常清楚阿芙洛狄忒与那位神之信使打得火热。神之信使时常造访阿芙洛狄忒的寝宫。众所周知,他给这位女神带来的可不仅仅是消息而已。

“你在暗示什么?一点点肉体欢愉就足以让他置职责于不顾吗?”

“我没有暗示任何事。”雅典娜故作无辜地说,“我指的是那对年轻人,就是你最近花了大工夫去教导,而且为你带来不少快乐的——"“你是指在迈锡尼的那对?”

你说是,那就是吧。雅典娜这样想着,她本来没有挑拣过什么确定的人选,只是从阿芙洛狄忒的一贯作风上动了动脑子,这位女神总是对成千上万对情侣遍施慷慨。

“有传闻说,他们这对小情人开放得有点离谱,这可把美杜莎【美杜莎:福耳库斯与海妖刻托之女,本是美丽的凡人女子。因在雅典娜神殿与海神波塞冬私会(也有传说为其与智慧女神比赛美丽)而触怒雅典娜。被后者变为满头蛇发,双眼视线能将人变作石头的怪物。后被帕修斯所杀——译者注】惹火了。”一条我刚刚捏造的传闻,可传闻本来就是那么一回子事儿。雅典娜心里这么想着,继续说下去,“据说她已经放出狠话来了,说她不但要对付这两个人,还要把你所有的信众统统变成石头。包括你本尊,一位奥林匹斯之神,她也不打算放过。”

“我才不担心美杜莎呢。”阿芙洛狄忒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一个尖酸刻薄的老婆子,有什么值得我费神的?”

“她可不是什么老婆子,而是一位蛇发女妖【蛇发女妖:又译戈耳工。在希腊神话中,蛇发女妖共有三姐妹,都是远古海神福耳库斯的女儿。她们的头上和脖子上布满鳞甲,头发是一条条蠕动的毒蛇,长着野猪的獠牙,还有一双铁手和金翅膀,任何看到她们的人都会立即变成石头——译者注】。”雅典娜纠正道,“她或许正计划着,要除掉所有投身于你那……求欢之道的信徒。”

“看来你还在对她耿耿于怀啊。”阿芙洛狄忒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戏谑,“她和波塞冬在你迦太基的神殿里幽会,这事儿你就是忘不掉,对吧?”

“我对叔父选择约会对象的品位丝毫不感兴趣。”

“你可能不感兴趣,不过肯定是吃了一惊,”见雅典娜一时语塞,阿芙洛狄忒对她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调皮笑容,“噢,要是你知道他和她有多少次——在多少个地方——都干出了——"“现在的问题是美杜莎。”雅典娜一边说一边斩钉截铁地一挥手,仿佛自己的手掌是一把利剑,可以将这个话题就此截断,“对你的信徒来说,她可是个巨大的威胁。"“她凭什么要做这种事?她和她那几个姐妹可是没多大本事。”

“对瞎子来说,她们的确没什么威胁。但她们却能只凭无心的一瞥,就把她们的爱人化作石像。美杜莎的怒火已经积攒了千百年,现在已经到了要爆发的时候了,而她会把这愤怒全都倾泻到你身上。”

“我去跟她谈谈好了。我们可以——”

“等等,阿芙洛狄忒,我还没说完。她会伤害你的。她现在就是有那么愤怒。你应该知道,最近你已经失去了很多信徒。”雅典娜再次巧妙地进行推测。战争总会带来动荡和死亡,她自己在一天之内就失去了几百名雅典的信众,阿芙洛狄忒的信徒们也一定在战争中惨遭波及。有这点事实就够了,即使杀死他们的是阿瑞斯,而不是美杜莎。

“她不能这么干。要是她胆敢如此,宙斯会对她施以最严酷的惩罚。”

“如果被永世囚禁在幽暗地域的人是你,你就不会在乎这小小的惩罚了。”

阿芙洛狄忒来回踱步,试图理清思路。而雅典娜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大厅四周的镜子上了,这些镜子将她的倩影无限交叠,她正满心欢愉地欣赏着自己。这间厅堂能给人带来的欢喜感受简直无可抵挡,阿芙洛狄忒和她的爱侣们一定很享受这些景象,雅典娜虽然没有爱人,但她独自一人的倒影就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了。

“我不能杀死美杜莎,你也不能。宙斯禁止我们这样彼此争执。”

雅典娜差点笑出声来。杀死另一位神明的举动,在阿芙洛狄忒的眼里不过是“争执”。

“的确如此,但是谁也没说过,一个凡人不能杀死蛇发女妖。”“这种事从来都行不通。”

“只要用对合适的人,这事儿就能成。”

阿芙洛狄忒摇着头:“不,不。这不对劲。我不该在幕后策划美杜莎的死亡。无论她对我有什么样的误会,我们都是能解决的。”

“美杜莎嫉妒着你的美貌。”雅典娜说,“她渴求着一位——随便哪一位——哪怕技巧仅仅够在你床榻上春风一度的爱人。”雅典娜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耳语般地说下去,“她认为,是你从她那里抢走了赫尔墨斯。”

阿芙洛狄忒无情地笑了起来。

“赫尔墨斯,他愿意睡在哪儿就睡在哪儿。”一抹微笑闪过这位女神的脸庞,“我的寝宫永远欢迎他的到来。不过,就算蒙上眼睛,我也想不出他和美杜莎同床共枕会是什么样子。”

“赫尔墨斯总是为美丽所吸引,丑恶无疑只会冒犯他,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偏好,美杜莎却因此迁怒于你。”

“她怎么能奢求赫尔墨斯违逆自己的天性?”阿芙洛狄忒说,“这会把邪恶带向世界,这个世界只应该充满爱意才对。”

“这就是她的嫉妒心,也正是她恶毒的地方。”雅典娜看到阿芙洛狄忒略略坐直了身体,这位女神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

“赫尔墨斯被一头蛇发女妖惦记着,这真让我受不了。”

“而我受不了的是看着美杜莎用她那些阴谋诡计对付你,亲爱的阿芙洛狄忒。让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解决这件事……"没过多久,雅典娜就离开了阿芙洛狄忒的寝宫。她十分确定,在面对阿瑞斯的最终一战开始前,奎托斯的性格会得到进一步磨砺,他的作战技巧也必将提高至巅峰——只要他能够找到祭司,找出杀死一位神明的方法。


第八章

奎托斯爬到一座尸山顶部,俯瞰着维修工作临近完成的城墙。工兵们用坚实的横梁顶住墙体,又将楔子深深砸入地底,将这些梁柱钉牢固定。这道做工粗糙的屏障有效地挡住了阿瑞斯的爪牙,至少避免了被这些家伙一拥而入的下场。既然不用再担心那些骷髅般的亡灵弓箭手在身后追赶,他就可以安全地赶向市区了。他没有对附近的防御者们留下只言片语便跳上大路,向城市的方向疾奔而去。

夜色笼罩了雅典城。粗大的烟柱直冲云霄,只有四处燃烧的火光为他在城市中照明。透过盘桓在城市中的烟幕,奎托斯偶尔会看到阿瑞斯的身影,那身影高如山岳,几乎遮蔽了雅典的卫城。希腊火【希腊火:希腊火是一种以石油为基本原料的物质,是拜占庭帝国所利用的一种可以在水上燃烧的液态燃烧剂,主要应用于海战中,“希腊火”只是阿拉伯人对这种恐怖武器的称呼,拜占庭人自己则称之为“野火”、“海洋之火”、“流动之火”、“液体火焰”、“人造之火”和“防备之火”等——译者注】自战神本尊手中喷涌而出,那些巨大的火球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铺天盖地地落向城市的每个角落。

大路上挤满了避难的居民。趁着城市还没被战火摧垮,剩余的城墙还能勉强支撑御敌的时候,市民们紧紧抱着那些值钱家什,没头苍蝇似的胡乱逃窜。整条大路上不过百米的距离之间,就有一群熙熙攘攘的难民堵住了奎托斯的去路——拥堵没持续多久,奎托斯干脆利索地用混沌之刃给自己开路,难民们血肉模糊的断体残肢在这个斯巴达人掠过的路旁四散,而其他目睹屠杀的雅典人立刻明智地给他让路。奎托斯没有在这些不幸者中浪费片刻工夫,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混沌之刃在啜饮无辜者的生命力时与对付敌人同样轻松。每一次杀戮都将更多的生命之力传递给他,让他跑得更快,看上去简直像是穿着赫尔墨斯那双带翼的神靴在飞奔。

越是靠近城市被捣毁的大门,散发着剧毒恶臭的烟雾就越是漆黑浓重。他永远抹不掉脑海中那些焚烧尸体的记忆。在无数场战斗之后,尸体不可能得到掩埋,因为死者总比掘墓人多得多。因此奎托斯下令,要士兵们把尸体堆在一处,点燃火化。第一场火葬开了先例,随之而来的就是几百场这样的火葬,多年间他一直是这么干的。

城市大门已成废墟。一小撮难民挣扎着爬过了那些残垣断壁,但从天而降的火焰却像雨点般落在他们身上,于是这些人也成了无数火葬堆的一部分。城门附近唯一还屹立不倒的建筑物只有卫兵的军营,房子结构还算完好,但看上去早已遭人废弃。奎托斯从那里经过,却突然听见从阴影遮蔽的窗口处传来什么人的叫喊声:“你,就是你!站住!”那声音中夹杂着虚弱的喘息,奎托斯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他显然是个士兵,但已经奄奄一息,枯瘦得几乎撑不起身上那套盔甲。

“报上……报上你的……呃,你在这儿干吗?”

“我在找雅典娜的祭司,老头儿。”

这风烛残年的卫兵瞪起一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找祭司?干什么?”

“她在哪儿?”奎托斯耐着性子问道。

“她住在帕提农的神庙【帕提农神庙:雅典卫城主体建筑,为歌颂雅典战胜波斯侵略者而建。是供奉雅典娜女神的最大神殿。也译作“巴台农”、“巴特农”等——译者注】里,就在卫城【雅典卫城:希腊最杰出的古建筑群,综合型的公共建筑,宗教政治的中心地。希腊语为“阿克罗波利斯”,原意为“高处的城市”——译者注】的东面。可是……”

这老人痛苦不堪地摇晃着脑袋,“那儿着火了。全烧着了,祭司死定了,自从打起仗来就没人再见过她。有一次,她给我算了命,你知道吗?说起来,那是老早以前的事儿了。她说我会光荣战死——"奎托斯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不让自己把这老傻瓜的脑袋拔掉。他从喉咙里吼出几个字:“去卫城怎么走?”

“呃……这里禁止通行。”

“什么?”

“城堡的大门被那些火球砸烂之前,我从指挥官那儿接到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允许从这道大门通过,不管城里发生什么,都不能放人进去。”老人颤抖的手里紧握着一把匕首,“还有啊,你到那儿去干吗?城里现在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亡灵,独眼巨人,还有更糟的——我在那儿甚至看到过一只牛头怪!"奎托斯摇了摇头,琢磨着在下方长墙进行的战斗。又是白费工夫,阿瑞斯的军团早就打进城里了。

他留下了那个独自嘀咕着的老人,投向幽暗的街道,融入只闪耀着零星火光的夜色之中。奎托斯穿过昏暗的城市,一边诅咒自己的愚蠢。混沌之刃高唱血腥的战歌,在阿瑞斯的爪牙群中制造着无以计数的尸骸,亡灵士兵瞬息间在他所向披靡的攻击下飞散零落,骷髅弓手们在他奔行时射出冒着火焰的箭支,却没有一支能擦到他的身体。他敏捷地避开狂暴的独眼巨人,手臂轻轻一挥便将犹如鬼灵的阴魂击得烟消云散。

而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正如他在长墙的缺口处进行的那场屠杀一样徒劳无功。从一开始,阿瑞斯的军队攻打城墙就不是为了要进入城市。它们的目标只是驻守在那里的士兵。怪物军团以杀戮为生,要是雅典士兵能将防御圈延伸到比雷埃夫斯之外,这些恐怖的怪物也会把那里当作攻打的对象。它们从来都不需要越过城墙,在奎托斯奔行的途中,越来越多的怪物直接从地面下冒了出来,如同虚幻中的地狱向现实世界张开血盆大口,在雅典的街道把那些生于幽冥的暗裔吐了出来。

自己竟然像对抗人类那样去对抗那些怪物——奎托斯不停地咒骂自己的愚蠢。他不再停下脚步去杀死这些怪物。这纯粹是浪费时间,他无法在阿瑞斯的毁灭之手下保卫雅典和它的人民——神的军队是无法摧毁的。就像龙的牙齿一样,奎托斯杀死的每一个怪物都可以瞬间在任何地方再次重生。除了为双刀提供能量之外,杀死它们根本毫无用处——而他不需要这些能量。让战斗见鬼去吧。他得找到祭司,弄到她所掌握的秘密,去办他自己的正事。他从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

前方拐角处传来粗重的鼻息和低沉的咆哮,还有人类发出的小崽子般的尖叫声。很快,两名丢盔弃甲、跌跌撞撞的雅典士兵就进入了他的视线。“它就在后面!”他们这样惊叫着催促奎托斯赶紧逃跑。紧接着奎托斯就看见了是什么在追他们——一头拥有人类身体,却长着硕大的公牛脑袋和四只蹄子的巨型怪兽。

那是米诺陶洛斯【米诺陶洛斯: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原生于克里特岛,是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之妻帕西法厄与波塞冬派来的牛的产物。拥有人的身体和牛的头。米诺斯在克里特岛上为它修建了一座迷宫,后被忒修斯杀死——译者注】——本应被忒修斯在克里特岛上杀死的怪物。奎托斯哼了一声,看到这玩意儿还活着实在没什么可惊讶的。忒修斯可是个雅典人。

米诺陶洛斯挥舞着一柄大得出奇的拉伯瑞斯———种克里特岛上常见的双面战斧。这种斧头锋刃的长度比得上一个男人的身体,拎起来有两个人那么重。这头庞然大物将拉伯瑞斯高举过头用力一抡,战斧旋转着脱手飞出,划破了愈加浓重的夜幕。其中一个士兵惊恐万状地回头望去,恰好看到飞来的巨斧并及时闪到一旁。另一个就没这么机警了,他对这斧子最后的了解就是它干净利索地削掉了自己的脑袋。飞斧并没有因击杀一人而减慢速度,仍然向奎托斯持续飞旋过来。奎托斯在心中估算着斧子飞行的速度和距离,接着毅然踏前一步,恰好赶在斧柄而不是浸血的锋刃飞至眼前时,间不容发地握住斧柄。在疾速飞旋时,握柄处也带有足以杀死一个凡人的冲击力,但奎托斯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就稳稳地接住了它。

“快跑!”还活着的那名士兵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冲他吼道,“快跑啊!”

“斯巴达人,”奎托斯的声音中带着灼人的轻蔑,“只会跑向他们的敌人。”

米诺陶洛斯打了个响鼻,低头竖起头顶的双角发起了冲锋。奎托斯掂了掂手中的拉伯瑞斯。“你肯定很想要回这个。”他说着猛地把斧子向冲过来的怪兽飞抡回去,米诺陶洛斯咆哮着刹住脚步,想要模仿一下奎托斯刚才展示的高妙技艺,但它立刻发现自己根本不具备这一手所需要的技巧。米诺陶洛斯以半步之差错过了接住战斧的时机:斧锋在下一个瞬间切断了它的手掌,从鼻尖处将它的脑袋削断,继续回旋着消失在烟雾弥漫的夜幕之中。

只剩半个脑袋的尸体摇晃着站在原地,奎托斯从地上捡起雅典士兵滚落在地的头颅,像扔石块一样把它丢了出去。头颅砸中怪物的胸口,它的尸体随之倒落尘埃。奎托斯讥诮地看着地上死去的士兵。经过米诺陶洛斯的尸体时,他摇摇头,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忒修斯,真是个英雄,他只杀了这么一个不足为奇的怪物。只有雅典人,才会把忒修斯这样的人奉为英雄。还好奎托斯用不着去救这些人,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们一眼。

但他还没走到拐角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刚才他杀死的并不是克里特岛的米诺陶洛斯,而只不过是一只牛头怪。他突然明白了这一点,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又有三头半人半牛的怪兽高举着斧头向他冲来,巨大的蹄子踩得大地隆隆作响。奎托斯一步不退,沉着脸抽出混沌之刃。又是无意义的浪费时间。他得分秒必争地接着赶路。

三只牛头怪分散站开拦住他的去路。但奎托斯奋起双足像疾驰的烈马般向它们冲了过去。就在距离那些怪物几步之外,奎托斯单手将混沌之刃高高抛起,缠住了邻近阳台上凸出的边缘。手中的锁链一紧,奎托斯顺势腾入空中,从那些惊讶的怪物头顶上跃过。接着他将另一只混沌之刃抛向更高的阳台,带着自己一路荡到屋顶上。

从这里望去,他能清楚地看到帕提农神庙,以及远方战神那高耸入云、正向城市投掷着爆裂火球的身影。即使只是这片刻的停歇,阿瑞斯的爪牙便再次发现他的行踪。一大群鹰身女妖向他所在的屋顶席卷而来,阴魂们也飘过附近的城墙向他逼近,他脚下的整个楼房传来可怕的震动,牛头怪和独眼巨人正在下面敲砸墙壁,房子已经摇摇欲坠。

“阿瑞斯!”奎托斯怒吼着,挑衅地激发出混沌之刃那不熄的火焰。高如险峰的战神转过头看着奎托斯,他的双眼仿佛饱浸鲜血的满月,在那燃烧的虬髯之中,阿瑞斯的嘴角弯出残忍的笑意。他将一只熊熊燃烧的手掌伸向天空,像是要举火烧尽满天层云,之后将一团比整栋房屋还大的火球扔向奎托斯。炽烈的飞弹挟着狂风以无匹的速度向自己袭来时,一个念头在奎托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傲慢和自负要让他付出代价了。

这么急躁地挑衅战神本尊的确过于轻率……他飞身而起,跳出了敌人布下的包围圈,落在了附近一座更高的屋顶上,双足再次一蹬跃过一片宽阔的广场,迎面撞上了一根高大的石柱,他便攀附在柱子上回头看向自己刚才所在的屋顶。眼前的景象使他愣住了。那座房屋已被熊熊火焰吞没。鹰身女妖的尖啸,独眼巨人的哀号,牛头人的吼叫声饱含着被焚烧致死的痛苦,那凄厉的巨响在空中回荡着。

突然间一团凝结的火焰飞溅到他的颈背,他自己也失声大叫起来,顿然松开手指从石柱上滑落,重重地摔在街道上。他满地打滚,想熄灭那团带着恶意吞噬他血肉的火苗,但这丝毫不起作用。更多的火焰向他呼啸而来,广场顿时被怪物挤满。奎托斯奋起全部意志力,咬紧牙关对抗着后背传来的无尽灼痛,向着前方,向着帕提农,向着雅典娜神庙的方向狂奔。疼痛永远无法阻挡斯巴达之魂。他跌跌撞撞地跑着,跑向那位祭司,跑向她那个能够杀死神明的秘密。

背上的疼痛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奎托斯尽可能地奔跑着,只有在不得已时才放手搏杀。他步履蹒跚地穿过街道,越过屋脊,趟过连接着无数地穴如迷宫一般的地下水道。那些污水带来的灼痛感超乎他的想象,但离开水面时,阿瑞斯在他背上留下的烧伤却稍稍缓解了一些。他的皮肤绷紧发脆,微微一动都会开裂渗血,即使如此,他还能奔跑,还能在必要时战斗杀敌。不知跑了多久——他甚至觉得已经过去了很多个日夜,奎托斯终于来到了卫城外宽敞的大路上。这条路直通帕提农神庙,而他却在这里遇到了新的挑战。

这条大路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半人马【半人马:希腊神话中一种半人半马的怪物,有很多分类。其中有的曾身为英雄的导师,但大部分都与酗酒、暴力和色情联系在一起——译者注】。这些半人半马的怪物高大狂野又桀骜不驯,以凶猛善战而着称,而奎托斯十分清楚它们绝非浪得虚名。他曾经面对过这些畜生,知道它们的确是些不好对付的敌手。但它们活不了多久了。阻挡斯巴达之魂的家伙没有一个能活得太久。

最近的一头半人马透过烟雾发现了他的身影。它发出一声战吼,扬起前蹄掉转方向,毫不迟疑地冲向他。奎托斯拉开架势,等着它冲上前来。半人马四蹄踏起滚滚烟尘,霎时间逼到近前。奎托斯意识到自己后背的皮肤传来阵阵撕裂的刺痛,每个动作都会造成新的痛苦,这时候他不能跟这怪物比拼速度。他迅速地把握住了跟半人马之间的距离,在最后一秒飞身避开了怪物的冲刺。

所有的四蹄动物都无法在全力冲锋之后立刻改变方向,半人马也是一样,但半人马的优势在于它们有着可以灵活转动的上半身。冲锋落空的半人马回转身来用长矛捅向奎托斯,差点在他身侧开出一个大洞,幸好他及时撤刀格开了这攻击。半人马用后蹄扒住地面,想再次挪开前蹄掉转方向,但这样一来它便露出了空当。奎托斯看准时机,趁着半人马前蹄落地,整个身体的重量向前移动时发动了攻击。这个时候,要是这头半人马像驴那样扬起后蹄炮他一蹶子,他的把戏就彻底失败了。

奎托斯翻身越上半人马的脊背,混沌之刃划出死亡的弧线。右手刀身深深埋进半人马的脖子,而左手刀刃将半人马的半边身子横切开来,双刀同时平分了这次杀戮,支离破碎的内脏在城市广场上流了一地。奎托斯失去平衡,一脚踩在半人马的血泊中,和那具尸体一起跌倒,好一阵子都只能躺在一片狼藉之中。后背上的皮肤像鼓面一样紧绷着,牵制着他的动作,但他强迫着自己找回哪怕一点点力量,重新站起来挺直腰杆。环顾四周,他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阿瑞斯的大军渗透进了市区,而两头半人马正风驰电掣地向他逼近。

其中一头半人马将一根长枪般巨大的战矛夹在腋下,另一头挥舞着一根末端系着沉重铁球的锁链。它们攻上前来时奎托斯将身一俯,铁球和锁链从他的头顶空挥而过,矛尖却戳进了他的胳膊,要不是那条熔烙在骨血中的锁链保护着他,他恐怕就要失去这条手臂了。而这次猛烈的攻击并没有让奎托斯变得迟钝,他迅速回手反击。但此时的他不是完整的奎托斯,如果他的肌肉和强劲的后背能像往常一样听从控制,这次反击本该完美而精准,可是现在他这一击却无功而返,半人马在他刀下毫发无伤地闪了过去。

奎托斯心念电转,像忏悔似的双膝跪倒,反手将混沌之刃向身侧挥出,两头夹击着他的半人马顿时都被斩断了前蹄。它们向前扑倒,身子还收不住向前的冲势,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血迹。奎托斯挺身站起,刀锋飞舞着砍掉了它们的头颅。他抖落刀锋上的鲜血,寻找着下一个敌人——下一个牺牲品,但眼中所见只有烈焰和屠杀后的尸堆。熊熊烈火像秽草般蔓延生长,整个城市都被吞没其中。

他重新踏上通往帕提农神庙的道路,迈出的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有力。混沌之刃攫取的生命滋养着他的身体,让他得以更快恢复体力。后背上仍未完全消除的僵硬感一直在提醒着他,逼着他一再反省自己的不理智行为——擅自挑衅神明,这真是愚不可及。脚下的石阶越来越陡峭了,奎托斯不时需要将混沌之刃当作拐杖帮助攀爬。那个老兵说过,雅典娜的祭司就在那里——在他正不断接近的那座宏伟建筑中,在漫天烟尘和满城火光中时隐时现的神庙之中。

一阵熟悉的呼啸声越来越近,转眼间他便头朝下从石阶上摔落,掉在一堵矮墙后面,间不容发地躲过了又一记战神的火球。火球在墙上砸得粉碎,流焰在他头顶上四散飞溅。被那火焰灼烧的痛苦让他心惊胆战,他跑向矮墙后的庭院深处,在雕梁画栋的檐壁之间寻找着新的掩体。院子里野草丛生,他在草丛里发现了半潭浅水,于是跳进潭子,在潮湿的烂泥里打滚。污浊的积水散发着死鱼的腐臭味,但还是熄灭了他背上挥之不去的最后一丝灼痛。

“诸神在上。”他咬着牙说道。最后一阵疼痛穿过身体,他长身而起,准备好继续战斗。为荣誉而战。为雅典娜而战。——这便是他所知的一切。不能往平整的大路上走,那里麻烦更大。接踵而至的火球占据了每一条通往山巅的道路,将它们变成一道道火焰的河流。阿瑞斯仿佛早就知道奎托斯的目的地,将所有的去路都一一堵死了。奎托斯咒骂着全力奔跑。他绕着整个雅典卫城狂奔着他相信,战神的火焰之环一定会留下几处缺口。

力量逐渐在身体里复苏,支撑着他来到雅典城中一个还算平静的区域,看来这里被浩劫遗漏了,很多人正在家里的窗户后面哆嗦着向外张望,奎托斯经过时还没有在街头看到一具尸体。这种平静肯定持续不了多久,就在这片区域边缘,他跟一支亡灵的巡逻小队撞个正着。这些恐怖的骷髅沿路搜索,手里挥舞的镰刀巨大到简直能砍断帕提农神庙里的石柱。奎托斯同时注意到,这一队怪物身上穿着盔甲,甲片虽然被烟雾熏得发黑,却没有被火焰破坏的痕迹。这些盔甲似乎能保护这些亡灵免受阿瑞斯的火焰所伤,这对他来说可是再有用不过了。

他绕过这些全副武装的骷髅,飞快地从后方接近它们。邪恶的直觉使这些怪物警醒地发觉了他的迫近,它们转过身来扬起手中致命的巨镰,那狭长而邪恶的刀锋正渴求着斯巴达人的鲜血。奎托斯左手一刀架开最近处挥来的一击,混沌之刃与镰刀的长锋交格时,犹如松枝投入营火一般爆开无数火花。他闪身绕过一名亡灵士兵,把它——还有它的盔甲——挡在自己和其他怪物之间。

亡灵士兵们将他团团围住,长镰不断向他劈砍而来,奎托斯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他不想错手损伤了这些盔甲。他花工夫干这一架就是为了把这盔甲弄到手。刀锋对撞时不断溅起雨点般的火花,奎托斯背后的房子被火花点燃,烧了起来,而他对此浑不在意,凌厉的眼神瞬间捕捉到了敌人的破绽。他身形一动收起混沌之刃,向前一跃抓住了近处一个亡灵的巨镰握柄。房屋燃烧时溅出的火焰落在他赤裸的背上,熟悉的疼痛让他一个激灵——他需要这副盔甲。

奎托斯没有从怪物手中夺下那把武器,而是把它和亡灵的身子一起拔离地面,甩手将它抛进了周围的攻击网中。一柄挥过来的致命巨镰收势不住,长刃一下子咬进了这怪物的上身,奎托斯回手抽刀脚跟一旋,以舞步般的流畅甩出混沌之刃,削断了周围一圈亡灵们的头颈,那些白骨森然的脑袋像弹出去的石块一般飞落,而亡灵的身子还在痉挛似的挥舞着镰刀。没有了头颅,这些盲目攻击的怪物丝毫不具威胁。奎托斯轻快地肢解了这些残骸,砍掉它们的手臂和双腿,只留下躯干。

这些亡灵可不是斯巴达人。至少得有三件胸甲才能把奎托斯雄壮的胸膛装进去。他踢开无用的残肢,捡出一副几乎完好无损的胸甲,解开系带捆在自己背上,又把另一副稍微有些龟裂的护甲绑在自己胸前。这绝称不上是完美的防护,看起来简直有点滑稽,但奎托斯不会靠它们抵挡怪物军团的攻击。只要它们能挡住战神之火那让人发狂的高温就足矣,他耸耸肩膀,把身上这些甲片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

就在他准备动身寻找到山顶的通路时,他又看到了另一队亡灵。两个亡灵士兵趁他系紧甲片系带的当口向他袭来,奎托斯怒吼着发起反击,混沌之刃却在领头那个亡灵手中的盾牌上弹开,奎托斯甚至被震开了几步。——这些亡灵手里的盾牌看来带有魔法。他失去平衡的瞬间成了那两个亡灵进攻的机会,它们高举着金光闪耀的盾牌再次冲上来。

奎托斯拼命战斗。那些盾牌不仅能挡开混沌之刃的攻击,同时还在汲取他的力量,落在盾牌上的每一击都在侵蚀他的体力,他不断后退,直到后背顶上了一堵破烂的石墙。两个亡灵士兵轻巧地分开,从不同的角度逼近他。奎托斯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怒吼,身子向着前方两面盾牌间的空隙处弹射出去。一个翻滚,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这次轮到亡灵们背靠墙壁了。

盾牌的魔力对他来说极为不利,就连他的混沌之刃都无法撼动这盾牌分毫,而且他还得面对那些盾牌后舞动的长矛。他俯身前冲,顺势将双刀收回背上。那个面对他的亡灵将闪耀着魔法之光的盾牌向下一砸,奎托斯早料到它有这一手,他在最后一秒猛地刹住脚,盾牌砸在地上,爆发出一片令人眩晕的强光。奎托斯趁势伸手牢牢扣住了亡灵的脚踝。

身后就是墙壁,亡灵士兵无法退却。奎托斯使出全副气力攥紧拳头,亡灵的腿骨顿时被他挤成面粉,它举起长矛刺向奎托斯,矛尖刺入手臂时他完全无视了那点痛楚。矛尖不可能穿过混沌之刃的锁链扎得更深,这种攻击不会给他造成真正的伤害。奎托斯低吼一声,在另一个亡灵从后方冲来之前拎着那条断腿把对手摔在地上,抬起脚踩爆了它的脑袋,紧接着将身一闪,避开了另一个亡灵的突刺。它用力过猛,把长矛插进了土墙。看来想要穿透那面魔法盾牌是不可能的,它会一直吸取敌人的力量。

奎托斯抓住亡灵士兵拼命想把矛头拔出来的机会,捡起上一个敌人丢在地上的那块盾牌,像掷铁饼般将它飞旋着掷了出去。魔法盾牌的边缘切断了亡灵的双腿,它垮倒在同伴的残肢里,奎托斯的拳头如暴雨般击打在它的后脑上,直到它的脑袋像烂泥一样和尘土混在一起。奎托斯一脚踢开那些盾牌。他正要上路,身边一座房屋中突然传来尖利的叫声。他从打开的门缝看进去,一个亡灵士兵握着双刀,将一对靠在一起的男女赶进墙角,正准备把他们开膛破肚,这对男女的恐惧显然让亡灵士兵十分享受。

奎托斯用混沌之刃刀柄的末端敲了敲门框,亡灵回过头来瞥了一眼,没把他当回事,径自转回身去继续对付那对男女。当它再次转过头来面对斯巴达之魂时,它眼中所见的便只有混沌之刃的刀锋。瞬间它便从肩到胯被劈作两块。奎托斯退后一步,任由那两片尸体倒在地上。亡灵的双腿冲着他无力地踢蹬了几下,他对此视若无睹。

“感谢诸神庇佑我们!”那男人叫道,“你救了我们的命!”

“你们还没得救。我不过是把你们的死期往后延了一小会儿。”奎托斯转身要走,“你们最好抓紧想办法逃命。”

“我们本来正在向阿芙洛狄忒女神进献贡品。”女人对他说着,把一个木头雕成的小盒托在掌心上展示给他看,那里面装着一瓶瓶香油。

“你们应该到城墙上去,扞卫自己的城市。”

“向神明敬献永远都不是浪费时间。”她说着看向自己的男人。那男人显然不是士兵,倒像是位艺术家。

“随你们的便!”他从喉咙里吼出这几个字,迈开大步走向街道。就在他的靴子踏上石砌的路面之前,雅典城忽然在他眼前消失不见。他眼中的整个世界闪着微光,自己似乎正在飞向天空。一道亮光突然在他眼前爆发,闪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绚烂光芒。在那奥林匹斯式的神圣光辉之中,一个完美无瑕的女人走了出来。这幅画面如此美妙,简直比他曾面对过的任何敌人都更凶猛地震击着他的心房。奎托斯连着清了两次嗓子才能说出话来:“阿芙洛狄忒女士。”

“你好,斯巴达人。因你拯救我信众之义举,我愿以谢意赐福于你。”

“女神在上。”奎托斯抑制着自己有些干涩的嗓音,垂首说道,“能为您效劳是我的殊荣。”他又咳嗽着清了清嗓子,“无论您有何旨意。”

“奎托斯。”阿芙洛狄忒轻柔地说出他的名字,那声音如同爱人的呢喃,“佐拉和劳拉对我说起过你的天赋异禀。”

“佐拉和劳拉?”奎托斯眨眨眼,“那对双胞胎——她们对您说起?”

“她们本该多跟我聊聊的。”这位女爱神像猫一样咕哝了一声,“不过呢,我猜这恐怕是每个做父母的都喜欢抱怨的事儿。”

“您是她们的母亲?”这一下子解释了很多关于那对双胞胎的事,而奎托斯发觉自己越发找不到话头了。女神伸出纤长秀美的手指,轻轻划过他嘴唇的弧线,温柔地让他安静下来:“雅典娜请求我赐予你一件我自己的礼物,来协助你完成使命。”

“要达成使命,我所需要的唯一礼物就是自由。”

她的笑声如同银铃轻响:“你需要的是心怀感激,斯巴达人,不管神明赐予你什么礼物。”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手指触到他的皮肤时渐渐变得冰冷,“你还需要为我去做一件事。”

“可我现在正——”

“你要去杀死蛇发女妖之王。”

奎托斯皱紧眉头:“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现在?”

“你真是太可爱了。”女神慵然一笑,“所以我不会因你胆敢质疑我而挖出你的内脏——就这一次哦。你得去杀死美杜莎,把她的首级带回来交给我。我要赐予你的礼物来自蛇发女妖,我会赐予你将人变成石头的本领。”女神做了个手势,随着一阵波动,她便回到了平静的奥林匹斯山。奎托斯想开口说话,却无法呼吸。他想看清周围,却只看见漆黑。他想要移动,却不知他正经受的那份狂野而扭曲的混沌究竟是真实的,抑或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也许,两者皆有。

他蹲伏在一片寒冷和黑暗之中,耳畔隐约听到蛇群发出的嘶嘶声。他站直身子。阿芙洛狄忒渴求着蛇发女妖的鲜血,自己越早满足女神的愿望,就越能早点返回雅典,找到那名祭司。蜿蜒游走的巨蛇就潜伏在他周遭的暗影中,他脚下是没踝的积水。他摸着黑向一侧走了几步,手掌触到了一面黏滑的墙壁。他俯耳于墙,透过许多缓慢而规律的呼吸声静静倾听,侦测着任何可能的警兆。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叹了口气。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阿芙洛狄忒会那么简单地指路给他,然后把美杜莎扔到他面前?

眼睛终于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奎托斯探看着四周。天然的岩石中掘出三条低矮的坑道,那位女神就将他送到了这三条地道的交叉处。坑道顶端是一片巨岩,天光被毫不留情地遮挡在外面,他所能感受到的一点点光线来自那些生长在石缝中的苔藓,它们正发出靠不住的蒙胧荧光。正对前方的坑道是一条死路,奎托斯一直走到底才发现。他用力击打着那堵住去路的石墙,怒火在胸中直往上蹿——他真的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祭司正面临着致命的危险,要是她被阿瑞斯抓到,后果只会更糟。奎托斯不在乎祭司的死活,他只想得到祭司手中掌握的秘密。这时奎托斯鬼使神差地想起,在战前他与部下们曾在营火旁闲聊,有几个大逆不道的家伙曾经猜测,神明需要人类对他们的信奉,就像树木生长需要阳光的照耀。要是没有了信徒,神明是否还能存在?要是雅典的局势像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奎托斯认为他很快就能搞清这一点。

雅典娜的力量会衰弱吗?还是她会直接消失掉?宙斯下令禁止神明之间彼此杀戮,但看起来阿瑞斯似乎已经找到了绕过这道禁令的方式。在从前,相对狡黠的谋略,阿瑞斯总是选择残忍直接的杀伐。他也可能会接受一些教训。尽管对雅典的围攻看似只是阿瑞斯的老把戏,但他的脑海中却很可能以此盘算着一种新的策略。杀死那些雅典人,使雅典娜失去信众,如果杀得够多,其余的信众也许会弃她而去,转而信奉别的什么神明——为什么不去信奉那位战神呢?别忘了是谁击败了他们曾信奉的女神。

在这善变的世界中,将人们带入阿瑞斯神殿的,恰恰是那些宣讲力量的故事。很久以前,奎托斯就曾是被这些故事所征服的人之一。他自己书写过很多那样的故事,而且成了阿瑞斯那伟大力量的活生生的象征。奎托斯的部下们相信,失去信众的神明,将会像雾气遇到朝阳般消散不见。如果雅典娜遭遇了这样的命运,他向自己那位前任主人复仇的机会,也将和她一起随风而逝。

那些把他的理智消磨殆尽的梦魇,也将永远无法驱除。抡着拳头又捶打了几次石壁之后,奎托斯意识到就算自己力气再大,也摧毁不了这道障碍。他只能折回去找别的路。回到他一开始出发的地方时,前方的水面突然泛起不祥的涟漪,千钧一发之际,奎托斯被迫弯腰俯低身子,才勉强从背后抽出混沌之刃,将它们护在身前。

突然间,一条巨蛇从他面前漆黑一片的水面中疾弹而出,脑袋足有奎托斯的拳头那么大,甚至还要大一些。它咬来的利齿也一样令人猝不及防。从那些利齿尖端滴下的毒液在一团昏暗中冒着烟,落入水中时整片水面都变得起泡沸腾。奎托斯单手持刀挡住这一击,另一只手中的利刃反击回去,这条蛇的头颅和一段脖颈在半空中被斩落,已死去的身体还在地上胡乱翻滚,被斩掉的脑袋不可思议地弹动着迅猛地向他咬来,黑色的眼珠散发着恶毒的光芒。奎托斯将两把利刃的尖端钉住毒蛇的头部,等待着它结束怨毒的挣扎最终死去。

他及时地抬起头,看到水面上泛起了更多涟漪:是游动的群蛇在翻动着黑水,数量之多令他无从躲避。其中一条逮到了机会,将毒牙狠命咬住他的护胫,卖力地紧闭双颚,好像这样就能用牙齿刺透坚实的青铜。奎托斯没有放任它继续验证自己的牙齿,便一刀刺进它脆弱的头骨,但毒牙和颚骨却仍然牢牢嵌在护胫上。

前方沸腾的水面预示着更多毒蛇正向他游来,他漫无目的地将混沌之刃挥舞起来,将这片飞舞的刀网当作一块致命的盾牌,就这样冷静地一路前进直到自己回到岔路上。身后的水面因毒蛇的鲜血而搅动着深红色的泡沫,过了一会儿,水面恢复了平静。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水滴从石壁滑落的轻响。

奎托斯望向水中,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但那不是蛇。他抬脚踩下去。不管那是什么,奎托斯都想踩烂它。他感到自己的脚滑进了一个凹坑,那轮廓像是靴子在泥地里留下的足迹。带着一丝好奇,他把另一只脚探进水中,同样也感受到了相似的凹陷。他双脚踏在这水中的足印里停留了一会儿,再次想要向前行进时,他觉得周围的环境似乎在轻微地震颤,这震颤一路传向前方,变得越来越清晰,直到使他手腕上的锁链都开始晃动。

奎托斯看见墙壁上那些发光的苔藓正在蠕动翻腾。他抬起一只压在水中足印上的脚,那些苔藓便安静下来。而当他再次踏上那个足印,苔藓又开始扭动。他好奇地伸出手,想摸摸那些苔藓,它们突然像蛇一样蜿蜒着逃离了他的手指,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吼,吼声顿时盖住了水珠的滴落声,在洞壁之间回荡着。他的手在墙壁上移动,迫使那些好像有着生命的苔藓绕过他的手指。它们转着圈子围着一片被他按住的墙壁转动,像是在为他指出这平淡无奇的坑道中另一个不存在的出口。他轻轻地靠过去,往墙上用力一按。

什么都没发生。他将脚迈出水下的凹陷,那些苔藓的动作平息下来。他又踩踩坑道的尽头,发现这就是一块光秃秃的石壁。他细致地检查了一遍这面墙,结论却是这条地底坑道根本没有什么出口——就算有他也找不到。他双手探向背后的混沌之刃,然后忽然一怔。

“两只手。这玩意儿说不定是要同时用上两只手才行。”他重新走近水中凹陷的轮廓,将双脚踩在里面,接着伸手探向右边的墙壁,直到那些苔藓圈出了一个明显的空白,然后按下去。一片平静。他又将手伸向另一面墙壁,重复着之前的动作,让那面墙上的绿苔翻腾蜷曲。这一次向墙壁更高的地方移动着手指,苔藓的翻腾在那里停住,为他标示出另一片空白的位置。奎托斯双手同时用力按下,手指摸索着两面墙壁上这被苔藓画出的圈。

“伟大的宙斯啊。”他看见坑顶有个地方正在往下移动,忍不住脱口赞颂神明,双眼也睁圆了。他没有跳向后方摆出防御的架势,而是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暗门打开,一道向上的扶梯降到他面前。他抽回手飞身向前,赶在那扶梯往回缩之前抓住了它。奎托斯吊在上面,任由这道暗门把他带进坑道上方的空间。石室中有一道石块筑成的浅渠,就在30厘米之下,一条水流缓缓淌过水渠。他抖落身上的水珠,在胫甲上打磨刀刃,顺手把那副仍然咬着护胫的蛇头刮掉。他真没想到这东西咬得这么牢,直到现在还挂在上面。

这些剧毒的水蛇与他将要猎杀的对手根本无法比拟。只需要无心的一瞥,看见了蛇发女妖的面孔,人类就会在这个瞬间变成石头。而奎托斯不仅仅要面对这些怪物,更要从三个蛇发女妖中找出特定的那一位。美杜莎是蛇发女妖之王,她的确统御着她那些姐妹,但是,除非她戴着王冠或是权杖之类的东西,否则奎托斯根本无从分辨三个女妖中哪一个是美杜莎。

一阵鞋底摩擦地面的声响传来,有什么人从坑道干燥的那端走过来。他扬起刀刃,但直觉提醒他暂时不要攻击,要静观其变,就像他之前找到那坑洞中的密门一样,为了胜利,就谨慎这么一次。奎托斯小心翼翼地退后,摸到石室的墙壁上凿出来的一排排凹槽,这些凹槽十分规整,像从里面挖空的橱架一般布满了墙壁。他仔细一看,发现石室的每一面墙壁上都是这样的橱架,不过大多数都搁置着物品。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空着的凹槽,从头到脚都缩进去藏起来。

不难猜出,无论来人是谁,都会从那些摆着物品的橱架里找东西,而不会浪费时间查看他们知道空无一物的凹槽。而且,就算他猜错了,他还有双刀傍身。这些家伙将会发现,他所在的这个凹槽里只存放着迅速而血腥的死亡。走进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驼背,另一个上了年纪,眼睛上遮着一条脏兮兮的眼罩。他们从墙洞和角落里挑选着货物,驼背让瞎子扛了两个箱子——其中就有他自己该扛的那份。

“我搬东西的时候弄伤了后背。”驼背抱怨着,“帮我扛上吧,怎么样?”

“我都快站不住了,渣儿。不过你还是摞上来吧。咱们可没那个胆子搬上两趟。要是不赶紧着,美杜莎女王就又要降罪了。"“我再说一遍。”渣儿说,“一天一次都够我受的了。上次我被她打出来的伤,到现在都还没长好呢。”他又把几个沉重的箱子摞到同伴已经很可观的货堆上面,自己挑了一对看着就很轻的箱子。

他们离开了这间石室,奎托斯悄无声息地挪出凹槽跟在他们身后。瞎子被那些货物压得直不起腰来,而驼子则步履轻快。奎托斯才不在乎这个。很显然,在这个地下迷宫里只有两种人:一种人要干所有的活儿,而另一种人长着眼睛。作为长着眼睛的人,奎托斯懒得去破坏这样的安排。

奎托斯小心翼翼地跟踪着这对搭档,除了鞋底的水被挤得轻微作响之外,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一路走着,一路在发着微光的苔藓上刻下记号。就算成功了,他也得自己找条路出去。阿芙洛狄忒也许能直接把他送回雅典,但就算这样,他或许也得回到她一开始把他丢在那儿的岔路口去。更何况,他从来都没有松懈过,时刻都在准备面对背叛。尤其是来自神明的背叛。

“快把我的晚餐拿来,你们这些恶心的蟊虫!”前方的厅堂里传来一个奎托斯从未听过的声音。那厅堂里点着一盏小灯,照破了洞穴中无边的黑暗。奎托斯停住脚步,潜伏在门洞外面的阴影里。这声音听上去低沉强硬,简直像在用石头敲打铜罐,但他还是从那声音的语调中捕捉到一丝痕迹,说明这个说话的家伙很可能是个“女士”。如果他猜对了,那他可得控制住自己,不要轻易地往里面偷看,否则他就会变成奎托斯石雕,在这幽暗的地洞里永远承受蛇发女妖们的嘲笑。那个叫渣儿的引路人立刻回应道:“马上就好,美杜莎陛下,我已经给您带来了晚餐。”

“你?”那个瞎子嚷嚷着,“是我带了——”

“嘘。”

“闭上你们卑劣的人类嘴巴,快给我干活儿!我和我的姐妹们每一秒都感到更饥饿,也更愤怒!”她的音调提高到一个危险的边缘,“那会让我很有心情治你们的罪!”

“噢噢噢。”瞎子压着嗓子抽泣道,“噢,求求你,宙斯,在她又要对付我之前,赶紧弄死我好了!”

“至少你看不见她的长相,你这个幸运的杂种。”渣儿同样压低声音吼回去,“你是不知道那些镜子,她卧室里那些该死的镜子!不管她把脸往哪儿转,她都想看见自己那副恶心样子。”瓶罐叮当作响和生火时拨弄柴火的声音传了出来,奎托斯探出头去趁机观瞧。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扫视了整个厨房。瞎子正把窖藏在罐子里的肉块倒进一口简直和澡盆一样大的大锅里,渣儿在一旁生火。看起来,蛇发女妖之王对春季的羊羔肉倒是情有独钟……不,这些不是羊肉。奎托斯立刻反应过来,胃里像是打了一个冰冷的结。

那些是人类小孩的肉。奎托斯攥紧拳头,真想跳出去大闹一场终结这恐怖的一幕。孩子,人类的孩子,像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的孩子,被——他都已经迈出去一步了,又强逼着自己退回藏身处。时机未到。这生煮人肉的一餐激怒了他,让他对这些蛇发女妖的杀欲越涨越高。虽说是阿芙洛狄忒命令他带回美杜莎的脑袋——但不管有没有什么神谕,他都会非常乐意这么干的。不一会儿,那个瞎子把还冒着热气的炖婴儿肉装满一个巨大的盘子,端起来一步一拖地走进一条穿过厨房的拱道。渣儿看着他离开,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锅边,抓起一只长柄勺子,从锅里满满地舀了一大勺,放在鼻子前贪婪地闻着那香气。

“那个老杂种到底学会该怎么做饭了。”渣儿自言自语地说着,将勺子举到嘴边。还没等他尝到这口炖肉,一只大手便抓着他的后颈把他拎到了半空。他惊得一松手把勺子扔回了锅里,张大嘴巴想要叫嚷。但抓着他脖子的大手突然一攥,那声音被挤回了喉咙,只冒出咕嘎一声轻响。渣儿两条腿拼命踢腾,还用指甲抓挠着大手,但那只手灰白色的皮肤好像比青铜还硬。很快,他的身子就被扳了过来,斯巴达之魂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眼睛陡然睁大瞪圆,被奎托斯掐住的喉管里发出一阵哽咽嘶哑的杂音。

“美杜莎。”奎托斯尽量轻声地说,“她在哪儿?用手指出来,指出来我就松手。”渣儿惊恐地挥舞着双手,终于指出了一个确定的方向。蛇发女妖之王的寝宫就在那座漆黑大殿中右边的第一个房间。奎托斯点点头。他轻巧地捏碎渣儿的喉管,把那些尖叫和可悲的哀求全都一把掐断。奎托斯把这位烹调婴儿的大厨举到装着滚烫炖肉的大锅上面,像他承诺过的那样,松开了手。

一旦进入蛇发女妖之王的寝宫,他就将陷入极度危险之中。奎托斯想到之前他听说的那些镜子,意识到只要他错将美杜莎本人当作了房间内的某个倒影,那当自己发觉已经看到她面孔的时候,一切就都太晚了。命运青睐于勇者。他这么想着,像猎豹般迅捷地一跃,身子弹向对面的拱道,紧跟在瞎子身后来到美杜莎寝宫的门前。瞎子一只手端着摇摇晃晃的盘子,正要用另一只手去推门时,他听见了后边奎托斯发出的动静。

瞎子转过半个身子:“渣儿——”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奎托斯便从他手中夺过盘子,一脚把他踢得飞了起来,掉进了寝宫里面。奎托斯没空管他到底掉在哪儿了,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天花板上。渣儿倒是没撒谎,但事实比他说的夸张多了。这里墙壁上布满镜子,天花板上嵌了更多,那些镜面正清晰诚实地映出瞎子一路滑行的情景,他扑倒在房间中央那丑陋的怪物身前。

瞎子和怪物都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那些盘踞在女妖头上的毒蛇便猛然弹起,齐刷刷地咬向瞎子。它们相互缠绕着裹住了他,就像那条水蛇咬住奎托斯的护胫般咀嚼着瞎子的身体,在他身上蠕动着,直到他的痉挛也渐渐停止,这些蛇虫蜷卷着将尸体带离地面,卷到美杜莎的面前。看着这令人胃中翻腾的一幕,奎托斯决定自己用不着制订什么计划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越过瞎子的尸体和蛇发女妖。她愤怒地尖叫着,想把那个倒霉的奴隶从自己脸上弄下来。

这可不容易,她最后总算把尸体推开,火冒三丈地扬起头,从墙上的镜子里,她刚好瞧见她的死神就站在自己身后。奎托斯跃起身来,双脚同时向下一踢,把那怪物踢了个嘴啃泥。就在同一个瞬间,混沌之刃交叉一闪,从两边连肩带背将蛇发女妖切开了一个整齐的大裂口。奎托斯收刀回鞘,弯下腰把双手伸入这个伤口,手指插进那些黏腻的筋膜,从一大堆血肉中找到她的脊椎,用力一扯将这根脊椎连着脑袋一起揪下来。

她头上的毒蛇啮咬着他的手臂,但这攻击虚弱无力,它们对付瞎子的时候就把毒液用光了。他把那恐怖的头颅举到镜子前,注视着她在镜中映照出来的致命凝视: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睛,獠在唇外的尖牙,还有满头仍然活生生扭动着的蛇发。奎托斯弓起脊背,感到一股力量将他高高抛起,又在半空中接住了他。这种力量将他带出万丈地底,仅有苔藓的微光照明的幽暗地域,送到了一片令人眩晕的明亮白光之中。

“你做得很好,我的斯巴达人。”

我不是你的斯巴达人。他这么想着,但说出口的却是:“阿芙洛狄忒女神?”他用一只手遮在额前,透过那片光芒,他猛然发觉这位女神身上只披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纱,那曼妙的曲线诱人欲火中烧。她从奎托斯手中接过那颗沉重的首级,拎住早已死去的蛇发,把它提在手里。

“阿芙洛狄忒,我完成您的旨意了吗?”

“哦,是的——还有最后一件事,你确实完成了我交付的任务,这是你的奖励。拿着。”她说着,小心地把那东西的脸扭向一边,将美杜莎的首级递回给他,“抓住那些蛇发,对,就是这样。千万留神,不要看向它的眼睛。现在,把它挂到你肩膀后面,你平时是怎么收起那两把大得吓人的长刀的,就怎么把它也收起来。”奎托斯将那首级挂向肩后,发现蛇发在自己手中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事?那玩意儿哪儿去了?”

“当你需要时,它就在那里。把手伸到背后,它就会出现在你手中。它会随着你的心思转动方向,把你的敌人变成石像。”

“那是怎么做到的?”

“啊,只是魔法而已。对了,还有件事。你要记住:死亡将会削弱美杜莎的力量。”

“你是说,人们不会被她变成石头?”

“噢,他们会。不过他们不会一直是石头。”

奎托斯直勾勾地瞪着阿芙洛狄忒,等她作出全面的解释。

“整个暴露在美杜莎的视线下的话,他们会石化短短的一小会儿,足够你打个哈欠,搔搔痒什么的。还有,无论你拿它干吗,千万别弄丢了。”阿芙洛狄忒摊开双手,凑近一些凝视着他,“你完成任务之后,雅典娜想要这玩意儿。她要这个东西派上用场,好像是要用它去做一面盾牌……还是斗篷什么的?嗯,随便她好了,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杀死了蛇发女妖之王,而现在她的力量归你所有了!"女神的身躯倏然在他面前变得高大,直到如同高山般屹立在他面前。她的发丝几乎能擦到月亮,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座巨大的铜钟在鸣响:“以美杜莎之瞳冻结一切,摧毁一切!”女神的声音渐如雷鸣,“诸神伴你左右,奎托斯。以奥林匹斯之名一路前行!”

没等他深吸一口气作出回答,他便再次回到了雅典。阿瑞斯巨大的身躯仍凌驾于雅典卫城之上,将一团团房屋大小的希腊火投向四面八方。奎托斯渐渐找回了方向感,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城里那片平静的区域,也就是女神将他带走的地方。他仍身处卫城之中,离雅典娜的帕提农神庙很远——离她的祭司很远。他低下头开始狂奔。如捕猎羚羊的狮子一般奔跑,如猎鹰一般迅捷,如疾风一般不知疲倦。他必须奔跑。

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得到了什么?他只得到一份根本不需要的力量,一份完全没法帮助他找到祭司,或是击败战神的力量。要是阿芙洛狄忒真想帮忙,她就该把他送到雅典娜的神庙门前,然后把祭司放在他的膝前。他恨透了诸神和他们的游戏。等到他杀了阿瑞斯,就一定要彻底与这些神明,还有他们那些疯狂的要求一刀两断。而那些在他闭眼时的每一秒,行走时的每一步都在折磨着他的梦魇,也将消失无踪,永远,消失无踪。


第九章

滚滚浓烟顺着风向从雅典卫城的高处飘散开来,将依山而建的帕提农神庙笼罩在一团漆黑油腻的帷幕中。如今奎托斯也在这团黑烟中奔突着。从那些亡灵士兵手中夺来的坚固铠甲保护着他被阿瑞斯灼伤的后背,也在高热的火焰中使他免受焚炼之苦。但这铠甲无法帮助他呼吸,他的喉咙一直被窒息感扼制着,对空气的渴求使他不得不折返回头,寻找另一条烟雾不那么浓的路。

虽然还没有被战神的火焰所波及,但这片区域仍遭到了阿瑞斯怪物军团的关照。路面上游荡着成帮结伙的怪物,它们简直千奇百怪,牛头怪骑在半人马身上组成的骑兵队,独眼巨人组成的重步兵队,骷髅弓箭手,亡灵士兵,鹰身女妖,阴魂以及……等一下,那是什么?这些怪物看上去就像是丑得要命的女人,只是该长双腿的地方生着一条长长的蛇尾,它们的头上盘踞着蠕动的毒蛇,而眼中则正在射出噼啪作响的诡异绿色光线…看起来,女王之死似乎使蛇发女妖的族群加入了这场战局。

只是……所有的希腊人都知道,世界上只有三头蛇发女妖:丝西娜、尤瑞爱莉【丝西娜和尤瑞爱莉:在三头蛇发女妖中,只有美杜莎最初是凡人。而她的这两位姐姐则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不折不扣的丑陋怪物——译者注】、还有刚刚丧命的美杜莎,但奎托斯却看见了十几个这种恶心的生物。他也非常确定,就在此时一定还有更多这样的怪物散布在城市之中。

虽说杀死这些怪物能宣泄他的怒火,同时也能让他得以在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他的梦魇中分心片刻,但这会浪费更多时间。而时间,则是他,还有那个祭司最缺少的东西。能够永远驱散那些梦魇的方法就在前方等待,他从蛇发女妖身上移开视线,继续寻找能将自己带到雅典娜的祭司身边的无烟路径。奎托斯悄然潜入一条小巷,抓住房屋的雨檐借力将身子荡到露台上,一路攀上屋顶。雅典已成火海。

除了周围这片区域之外,整个城市都陷在熊熊烈火之中。长墙在烟雾中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那上面还有武器在挥舞着,反射着火焰的光亮。那些闪光说明士兵们还在徒劳地付出自己的生命,试图守住这道已经无法保护市区的城墙。不过,人总会死的。如果守卫那些无用的墙壁能给予他们光荣战死的错觉,他又何苦去戳破这英雄的美梦呢?这样他们至少不会被奎托斯亲手挥刀杀死。

奎托斯在屋顶间缓步穿行,寻找着一条上山的路。他的一举一动都倍加谨慎,以免那些在上空浓烟中盘旋巡视的鹰身女妖察觉到他的踪影。那个守在城门的老兵说过,祭司的房间就在帕提农神庙的东侧。越过雅典卫城,他看见一些褐色的凸缘若隐若现,那可能是一段台阶,但这条路的其他部分却被翻涌的烟雾掩盖着。

他刚刚将身子挪到屋顶的边缘,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一支飞箭便破空而至擦过他的耳际。奎托斯连忙俯身卧倒,躲过了更多飞来的利箭。他找机会抬头越过屋檐瞥了一眼,发现足有五名亡灵弓箭手占据了露台上的有利位置。下面有人冒险跑上街头,一支箭带着呼哨射中他的腹部,箭镞在进入他身体的瞬间炸开,残碎的内脏就这样喷洒在这男人自家的房前。那些弓箭手只有在找不到可杀的新目标的时候,才会短暂地停火。

又一团希腊火在距他四百米外炸开。他探出身子,看见那火球爆裂的位置恰好在他刚认为可以通往卫城顶端的路上。看着这一幕幕惨状,一幅残忍的画面在他心头渐渐拼凑成型。当城市遭到战神的袭击时,雅典娜的信众自然而然地选择逃向帕提农神庙。阿瑞斯在全城散播着火焰,却唯独放过这个角落,这个一路通往卫城顶端的角落——雅典娜的信众就像苍蝇飞向粪便般向这个角落拥堵过来,而这位战神便紧接着在这条路上部署了怪物军团,为他下一步的行动作好准备。

奎托斯很明白:战神故意将那些最为虔诚的雅典娜信徒聚集到城市的一角,让这儿看上去像是城中最安全的地方。更何况,要逃往他们所敬爱的那位神明的神庙,这里也是唯一的必经之途。这样一来,这些人就不会向荒野中四散奔逃——即使对阿瑞斯的爪牙来说,追杀荒野中的逃亡者也是件令人气馁的艰巨任务。而现在,安全的假象却驱使着他们向这片绝境赶来。

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一劳永逸。场面不会再变得乱糟糟,也不需要穿过森林或是钻进山洞去把人们抓出来杀掉。雅典的市民们就像是一群奔向屠宰场的牲口,自行集中到了自己最容易被杀害的地方。这是个相当残忍的计划,而奎托斯知道,这计划的确行之有效。像这样的事,他本人早就干过很多次了。突然,一幅比太阳更炽烈的画面燃过奎托斯的脑海,他头疼欲裂,不得不用双手紧捂额角。

不!这不会是……那些死者,那些他在雅典娜的神庙中杀死的人……他有罪!他亲手杀死了——奎托斯剧烈地喘息着,迫使那些恐怖的景象远离自己。这些梦魇的每次来袭都更加有力,但他不能放任自己在这恐怖的记忆中沉沦,这无法打通他前往帕提农神庙的路。他必须征服自己的梦魇——即使只有片刻也好。下方的街道上集结的怪兽已经堵塞了他的去路,他也知道那些亡灵弓箭手不会忘记他就在上面。时间紧迫。他必须行动,尽快行动。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倒是没理由放弃这个不错的制高点。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屋檐边缘,奋力一跃跳过街道,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下方的亡灵弓箭手一时措手不及,错过了这将他射杀的大好时机。他在屋脊上全速奔跑,听到一只牛头怪正在咆哮着发令。他意识到,下方的大部队已经发现了自己。

他再次起跳,引来新一轮乱射的火矢——没被射中全凭运气。亡灵士兵们跨上了半人马的后背,在下面街道上平行地追赶着他。跳向下一处房檐时,原本在半空中盘旋的鹰身女妖也开始向他俯冲。他俯身疾奔,闪转腾挪,脚下却丝毫不慢。有时,他会甩出双刀,像利用抓钩一样荡过距离过宽的巷道。其他时候则将它们挥过头顶,驱赶那些缠人的鹰身女妖。

他飞快地穿过一道道屋脊,以鹰身女妖难以追赶的速度全力奔跑但下方怪物的喊叫和咆哮却来得更快,就连奎托斯都无法赶超它们。阿瑞斯的怪物如潮水般向他逼近,而他正从这片区域中的最后一所房子上起跳,再一次跳进这座城市的火焰和浓烟里。一个牛头怪想出了一个聪明的点子。它下令让所有的独眼巨人、半人马和其他牛头怪都停止追捕那个奔跑的斯巴达人,不,别追了,它们应该去捣毁那些正在燃烧的屋子,捣毁那个奔行者必经之路上的每一座建筑。

奎托斯在令人窒息的烟雾和足以将人烤熟的火焰中抓爬翻滚,接着跳上一座房顶,但那儿立刻被他压塌了,他胡乱扑打开粉碎的房檐瓦片,将混沌之刃向头顶上飞抛出去,让它嵌进前方屋顶更结实的部分。他借力攀升上去,飞快地瞥了一眼下面的街道,形形色色难以计数的敌人拥堵在那里。他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不幸掉落下去会发生什么,发现自己完全想不出来。

他努力冷静了一下头脑,继续奔跑,深知自己脚下的每个屋顶都会比前一个更脆弱易碎。而且,就算他能这样一路从屋顶上一直跑到卫城脚下,到时候还是得下到大街上,要么干掉所有追赶着他的家伙,要么就像其他那些没用的雅典人一样被杀。就算在船之坟场中不为人知地死在海德拉的腹中,也好过让自己的尸体与斯巴达人最鄙夷的敌人的尸体混在一起,在同样的火焰中焚烧。

在雅典卫城下方陡峭的悬崖脚下,奎托斯沿着岩壁一路奔向街道的方向。这里的建筑物更结实,因为它们依山而建,背后有岩壁的支撑。他贴着悬崖跑动着,抡圆双刀,逼退四周追堵他的敌人,并从中杀出一条血路。——路在那儿!浓重的烟雾中显露出一条缝隙,他看到了前方宽大的石板路。奎托斯精神顿起,气力好像比之前又大了一倍,猛地向那里疾扑而去——在他与自己的目标之间,只差着三座房屋的距离。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屋顶突然碎裂,烧得发脆的墙壁在他身周坍塌下去。被火焰烧焦起疱的后背也突然在同一刻背叛了他。他感到平时的力量逐渐流失,转动身体时肩膀上也好似被人捅了一刀。他就这么无所凭依地跌落下去,整座屋子都砸到了他身上。就在他试着爬出那片废墟,一边试着抖落身上的焦土时,敌人找到了他。

亡灵士兵们利剑出鞘,冲在最前头。混沌之刃的刀柄跳入他的掌中,刀刃随即飞向了敌人的脖颈。更多怪物从后边扑来,奎托斯也冲向它们,仿佛那些怪物不过只是土地,而他则是一名矿工,混沌之刃是他开矿用的铲子和锄头。斯巴达之魂何畏冲锋陷阵!他轻蔑地跨过那些被开垦的尸体,一路前行。在道路宽阔处,他遇到了更多的亡灵士兵。干掉这些家伙用不了什么工夫,但他却一边狂砍乱杀,一边叫苦不迭,深知这毫无意义的杀戮又浪费了自己更多的时间。

他冲到街上,迎头撞上了大门前的又一群怪物。三个独眼巨人咆哮着,舞起巨大的战锤,若是被任何一击砸中,他就只能落得个脑浆迸裂的下场。但相比这些,奎托斯更加担心别的事情——挥空的战锤在墙壁上凿出一个个大洞,使这些房屋本已脆弱的结构更加摇摇欲倾。庭院上方的屋顶上,骷髅弓箭手嘎吱作响地各就各位,开始射出带着火焰的箭雨。

撤退已经无望。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危机感更加强烈。六只牛头怪跑来支援这些独眼巨人,它们分散站开,堵住了包围圈的所有空隙。它们倾巢而出,目标明确。奎托斯被群魔乱舞的亡灵弓箭手、独眼巨人和牛头怪堵在中间,看不到任何出路。但他并未准备就此赴死。至少不是现在。

“那就来吧!”他吼道,“前来受死!”奎托斯挡下牛头怪挥来的斧头,顺势猛冲,切开了一个独眼巨人的腿筋,使那怪物移动的脚步变得蹒跚缓慢。但它立刻一瘸一拐地后退,另外两头挤过来填补了它的位置。奎托斯避过一个独眼巨人几乎能撼动大地的锤击,沉着地作出反击。那些牛头怪丢开斧头,换上了更顺手的长矛。

这样一来,它们既能偷袭到他,又不会妨碍那些独眼巨人。只要稍有疏忽,这些长矛就会像刨奶酪一样把他戳得满身窟窿。它们显示出惊人的配合能力,攻击连贯有序,像是一支训练有素而且经验丰富的作战小队。奎托斯以一介凡人之躯,力抗无数从地狱爬出的怪物,但他这个凡人却仍然占尽了上风。

“不滚开,就得死!”他的吼声如雷鸣般炸响。这句话初听时只是不足为奇的威吓,但瞬间过后,它便成为了一个简单平实的陈述。奎托斯从两个独眼巨人之间闪过,双刀斩入离他最近的牛头怪胸口。刀刃畅饮着这怪物的生命,新的力量顺着锁链进入他的身体。他挥舞刀刃割向一个独眼巨人的腿筋,但这巨人却比看上去更加敏捷。它手中的巨大战锤一竖,精准地挡开双刀,随即便将战锤随手扔掉,双臂一展抱住了奎托斯的前胸。巨人用力收拢手臂,直到斯巴达人的肋骨开始咯吱作响。一层黑云笼罩了奎托斯的视线。

独眼巨人咆哮着宣告胜利——直到他的独眼看到了斯巴达人的表情。奎托斯在微笑。双刀陡然向下插入独眼巨人的脖子和肩膀,斩出一个鲜血飞溅的V字形开口,直到它们在这怪物的心脏处重新汇合。奎托斯放开双刀抓住独眼巨人的脑袋——那只独眼还在惊讶地眨着——把它连同怪物的脊椎一起扯出。然后将这团肉块扔向了挺着长矛的牛头怪群之中。随着独眼巨人尸体的其他部分颤抖着颓然倒地,奎托斯一跃而下,落向这笨重尸体和石墙间的一小块空地。

他的胜利不会持续多久。尽管他与独眼巨人的战斗已经相当紧凑,但这段时间却仍足以使牛头怪们将他团团包围。奎托斯四下环顾,看到十几只跃跃欲试的牛头怪,就连混沌之刃也无法同时对付这么多怪物。而单独对付其中的一两只则会将他毫无防备的后背留给更多的怪物。他俯身躲在独眼巨人庞大的尸体后面,将它当作掩体,接着探手摸了摸背后——手中立刻攥满了一大团蠕动的毒蛇。牛头怪群从四面八方冲向他,他挥起美杜莎的首级,亮到这些怪物面前。

翡翠色的光柱噼啪作响,从蛇发女妖的死眼中射出,被它波及的每一个敌人都瞬间僵住,化作冰冷的灰色石头。一只牛头怪的冲刺戛然而止,惯性使庞大的身躯向前扑倒,撞倒在另一只石化的牛头怪身上——它们双双倒地,摔成碎块,就像两只失手滑落的陶壶。奎托斯纵身而起。他只有片刻时间。

双刀疾闪,刀锋过处雕像纷纷碎裂。奎托斯跳上剩下的那个独眼巨人的肩膀,脚下用力一蹬,借着反作用力再次腾空而起,同时也踢倒了那化为石像的怪物。这沉重的怪物撞在它断了腿筋的兄弟的身上,还压倒了最后两只牛头怪。美杜莎的力量很快消失,那些碎裂的怪物石像留下的残骸重新变回了骨肉和血浆,将整条街道弄得一片狼藉。

“阿芙洛狄忒女神。”奎托斯喃喃祷祝,“我从来都不该怀疑您的恩赐。”他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戏谑的低语,不会比这场骚乱中的一阵轻风更明显,却仍然清晰可闻。

“说不定哪天,你会有机会向我道歉。就你和我。”

他把美杜莎的首级收回肩后,双刀还鞘,继续奔跑,就像整个地狱都紧追在他的身后。事实也的确如此。他踏上了上山的路。却根本无法找到一条可以轻易接近帕提农神庙的捷径。整片群山看上去都在燃烧,雅典卫城上数十亩的区域都被笼罩在狂暴的烈焰之中,如同一轮新生的太阳。

“赫利俄斯……”奎托斯惊讶地大声喊道,“你也加入我敌人的阵营了吗?”雅典娜为自己招募了强有力的盟友,但阿瑞斯或许也有来自奥林匹斯的援助。诸神的政治阴谋对任何被卷进其中的凡人来说都是神秘而致命的。奎托斯不是太关心这个,早在十年前他就立下誓言,任何胆敢挡在他和他的复仇间的事物都会被摧毁,无论是人类、野兽,还是神明。任何想活命的家伙,最好都别挡他的路。

他走上一条狭窄的小道,看上去能走得通。但就在一瞬间,前方却忽然弥漫起一阵无中生有的迷雾。他用右手的刀刃驱赶着雾气,但他够不着的那些地方,雾气却愈加浓重。奎托斯紧握武器,摆出随时应战的姿势。不管这是什么新的威胁,他都会摧毁它,就像他之前摧毁过的一样。流转的雾气形成了一道细长的云柱,他用尽全力挥刀而出。刀刃划过雾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思忖着是不是该释放波塞冬之怒来驱散雾气,或是用美杜莎的凝视把雾气变成他能击碎的固体。在他还犹豫着的时候,雾气渐渐凝结,显露出一个高挑美人的形态,她穿的不多,只有一件云雾织就的短裙和一道仅能遮住双乳的抹胸。这女人的形体开始时就如雾气一般蒙胧,但她却在奎托斯的注视下变得更加真实。

这是某种魅魔【魅魔: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形象多为长着翅膀的美丽女子,诱惑男性并吸食他们的生命——译者注】?还是塞壬【塞壬:希腊神话中的怪物,传说她们看似鹰身人首的女性,以动人的歌喉引诱过往船只触礁,并享用落难的水手——译者注】?——这都不重要,她现在看起来已经足够结实了。奎托斯奋起足以将一个凡人斩作两段的力量一刀砍向那女人的身躯。而她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将手指向山巅。

“不要惊慌,奎托斯。我是雅典娜的祭司,为助你抵御阿瑞斯而来。我的占卜昭示了连神明都不得而知的秘密。向东走,到我的神庙来,我会告诉你,怎样才能杀死一个神明。”

“祭司!等等!”奎托斯甩开刀,直瞪着面前再次空无一物的道路。他向着山上望去,望向那位祭司刚才手指的方向。那手势和雾气一样迷蒙,还没明确便被模糊不定的气流冲散了——这让他怎么能明白?前方的道路变得越来越狭窄,而他坚持着向上攀登。半途中,他回头看了雅典城一眼,然后沮丧地摇了摇头。战斗几近尾声,阿瑞斯带着邪恶的欢愉咆哮着口吐烈焰,犹如一座爆发的火山。他的军队狂潮一般淹没了雅典的每条街道。

“战神。”奎托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我不会忘记你。为了你在那一夜的行径,这座城市必将成为你的坟墓!”一波地震撼动了城市的中心。奎托斯不得不停下脚步,靠住山岩站稳身子。燃烧的建筑物里冒出的浓烟消散了片刻,使他得以直接看到了阿瑞斯本人。

这巨大的神体跨过长墙,迈开大步走向城中大道,每一步都把那些逃避不及的雅典人碾成肉泥。战神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俯下身子抓起一名士兵,像扔掉一只烦人的臭虫一样将他抛出。那男人发出尖利的惨叫,然后砸上了一间宙斯神庙的屋顶,声音也随即消失。阿瑞斯转身继续践踏着他眼中所见的一切,肆意发泄着他的神之震怒。战神狂暴地穿过整座城市,砸烂建筑物,踢飞广场上的人群。这座城市乞求着战神的慈悲,而阿瑞斯的慈悲与他的同情心和自制力同样稀缺。对雅典人来说,这可真是个糟糕的夜晚。

奎托斯是个斯巴达人。他有些怀疑,雅典人真有过什么不糟糕的夜晚吗?他转身背对阿瑞斯,继续向卫城奔去。又一波地震将他震倒在地,迫使他翻滚着避开一堵在他背后坍塌的石墙。奎托斯爬起来,再次回头眺望城市。阿瑞斯抽出一把足有十艘战船那么大的巨剑,把它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大力挥剑而下。周围被这一剑殃及的房屋纷纷倒塌粉碎,一股震波传遍整座城市。阿瑞斯再次挥剑,这一次奎托斯有所准备,没有受到牵连。他得抓紧上路赶往帕提农神庙。

“它们来了,它们已经来了!”附近一座神庙的屋顶上站着一个女人,她尖声对他发出警告,然后便爬下一道歪斜梯子向着圣器室逃去。一名追踪奎托斯而来的亡灵弓箭手射出一箭,将这个女人钉在了木质门框上,箭头炸开时引燃了熊熊火焰。奎托斯又听到了他熟悉不过的扑打翅膀的噪声。他迅速俯身躲向一旁,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是这只鹰身女妖的目标。这恶心的怪物扑下来抓向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一下子抓起孩子,把他带向空中。女人尖叫着捡起石块向女妖掷去,但女妖径直飞上了几十米的高空。然后它松开了爪子。

“不——!”奎托斯狂吼道。他冲上前去,张开双手,徒劳地试图救下这个孩子。他自己那最亲爱的女儿突然出现在他的眼中——然后一片血海将女儿的身影淹没。幻觉再次袭来。女人疯狂地试图接住自己的孩子,她拼命伸出手臂跑向孩子跌落的地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在另一座神庙的废墟上摔得脑浆四溅。鹰身女妖又一次俯冲,这次抓向那个女人,她尝试回击那飞行中的怪物,却不慎被一块残破的石板绊倒在地。

奎托斯疾冲几步,飞身一跃,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的手指从鹰身女妖的翅膀上滑落,却抓住了它长着利爪的脚。鹰身女妖愤怒地尖啸着,奋力挣扎。孩子的惨死激起了奎托斯的怒火,他一心一意,只想扯落这只鹰身女妖。这丑陋的怪物被他一把甩在地上,距离孩子的尸体仅有几步之遥。奎托斯的拳头照着鹰身女妖脸上任何能下手的地方砸了过去,他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转。他一直挥拳砸着,直到那怪物的脸只剩一团肉酱。他喘着粗气抓住那瘦骨嶙峋的脖子,把尸体扔了出去,以免孩子的鲜血被那怪物留下的腐臭秽渍所玷污。

“帮帮我,帮帮我!”那被夺走孩子的女人向奎托斯叫喊,“这里面有一道暗门,很安全。要是你愿意帮忙,咱们就能有个避难的地方。”其余的鹰身女妖看到了同伴的下场。它们在半空中聚在一起统一了意见,向更容易杀死的受害者——那个女人——发起攻击,奎托斯对鹰身女妖所犯下的罪行正痛恨切齿,混沌之刃顿时挥向那些女妖。第一刀削下了一只翅膀,第二刀切掉了一只脚爪,双刀齐挥,一只女妖的脑袋从它鸟一样耸立的肩膀上滚落。

“走吧,”他对那女人说,“逃命去吧。”那女人没有求他一起逃走。又是一只鹰身女妖尖啸着像猎鹰般俯冲下来。奎托斯飞身而起,连人带刀扑向那怪物,但他离得太远,够不到它。那女人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承受了鹰身女妖的飞扑。恶毒的爪子撕开了血淋淋的伤口。女妖双翅一扇,将这女人的脊椎从身体中扯出。她失去脊椎的尸体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

奎托斯奔跑起来,一脚踩上一个翻倒在地的木箱,然后像弩箭一般跃入空中。他的愤怒爆发了。一刀从嘴到耳切过了鹰身女妖的脸,另一刀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就切开了胸骨,刺破它畸形的心脏。一股黑色的污血洒落在下方的街道上,他与怪物的尸体同时重重摔落。奎托斯翻身而起,猛地将锁链收回自己的前臂,混沌之刃带着破空之声回到他的手上。

“那儿!他在那儿!杀了他!为了阿瑞斯大人,杀了他!”十几只牛头怪向他跑来,后面紧跟着六个独眼巨人和五十多名亡灵士兵——它们身后还有更多的怪物军团。它们堵住了大路,而他永远都没法把它们全部杀光。看起来,他的任务就要以失败告终。这失败来得突然,不过一定血腥万分。奎托斯是个斯巴达人。他抽出刀来。不过是赢不了而已,还不到放弃战斗的时候。


第十章

雅典娜凝视着宙斯王座下方的预见之池。从奥林匹斯群山中穿行而过的微风划过宽阔的池水,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雅典娜做了一个手势,让水面重新变得像天空一般明澈平静。奎托斯释放出美杜莎的凝视时,雅典娜弯低身子靠近水面,想看得更清楚些。

“你的凡人挺有能耐。”

雅典娜抬头望去。她的父亲在王座上现身,也将身子倾向池水,聚精会神地端详着水中映现的画面。这是不是宙斯正在显露出含糊其辞的满意态度?就连雅典娜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读懂奥林匹斯之主的表情,但她有的是猜测的胆量。

“我没想到您也一直在关注着战事。”她说着迈步走到池子另一边,找了个既能偷眼看清宙斯的全部表情,同时也能观察池水的最佳位置。

“屠杀,”宙斯说,“是非常有趣的消遣。上一次看到这么恣意妄为、让人心满意足的破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阿瑞斯把这种破坏带向了我心爱的城市。”雅典娜的声音中有一丝哽咽,“奎托斯的凶暴也全都来自于阿瑞斯。他现在的样子是我那位哥哥一手打造的。”

“奎托斯简直是青出于蓝啊。”奥林匹斯之主喃喃道,“要知道,雅典城的战局已经成为史诗。你真应该请阿波罗为此写一首长诗来纪念这场浩劫。倒是不用像荷马的特洛伊史诗一样那么长,那么精益求精——毕竟特洛伊与整个希腊坚持对抗了十年,而雅典还没撑到十天。不过,长诗里可以歌颂一下你那些英勇赴死的士兵,而且,你的奎托斯必将是这诗中流光溢彩的一笔。”

天父指了指预见之池,池中倒映出奎托斯与飞行的鹰身女妖作战的画面:“他那对于复仇的狂热——小小的凡人,斗胆对抗战神?不错,真不错。就算是我本人恐怕也没法办得更加漂亮。”

“您过奖了,我的父上。我岂敢接受如此盛赞。”雅典娜这样说着,却并没有把宙斯的称赞放在心上。因为奥林匹斯诸神之首一向深谋远虑,她情不自禁地猜测起自己这位父上的真实想法——他真的感兴趣吗,还是在酝酿着别的精妙计划?无论他在计划什么,她的奎托斯都会是其中的重要角色。

“他的挣扎让您这么有兴致,我真的很高兴,父上。请容许我斗胆一问——您是否真的只是在享受这挣扎本身?”

“我亲爱的女儿,这与你无关。最好与你无关。跟这事儿有关的只有阿瑞斯从冥府的渣滓里捞出来的恐怖军团,还有跟它们对抗的奎托斯。让很多神明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凡人居然活到了现在。的确很有趣。”

“您喜爱奎托斯吗?”

宙斯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捋过自己的云朵胡须。雅典娜试图读出他眼神后隐藏的真实想法,却只是徒劳无功。雅典娜屏住呼吸等着父亲的回应,而他再次开口时语速变得十分缓慢,显然在小心地斟酌着措词。

“让我苦恼的是我的儿子。他表现出的不敬越来越变本加厉。不过我之前也想到了,他必定会杀害许多你在雅典的信众。”雅典娜严词指出,阿瑞斯同样在屠杀着宙斯的信众,不但捣毁了天父的神殿,还玩闹般地玷污供奉给宙斯的祭品。但她立刻察觉到,宙斯早就了解这一点了。

“每一次胜利都使阿瑞斯变得更加狂妄自大。如果奎托斯为阻挠阿瑞斯而做的那些事,真能给阿瑞斯带来更大的耻辱,那你就继续尽力支援他吧。”

“这样的方式阻止不了我这位兄长的行为。”雅典娜脱口而出,立刻就又后悔了,她不该让激情主导自己,这与她真正的意图背道而驰,“起码这不是最直接的方式。奥林匹斯山上的每一位神明都知道,当英勇的战士面对着不可能完成的使命时,作为他们的守护女神,我会施以怎样的援手。他们的胜利来之不易——想想发生在温泉关的战役吧,可怜的老列奥尼达斯【列奥尼达斯:斯巴达国王,曾与希腊结盟共同对抗入侵的波斯军队。在温泉关仅率三百斯巴达勇士与波斯十万大军对峙。坚守三日后英勇阵亡——译者注】,在最后一刻遭到的背叛——但他们当中,在万具枯骨之中,终有一人会成就伟业。而那时……就连奥林匹斯之主都会去彰显这位英雄的荣耀。”

“那你认为奎托斯会胜利吗?你有什么提议?”

“我没有任何提议。”雅典娜说,“除了奎托斯在他的挣扎中将会需要来自神明的帮助以外,我没有任何提议。”

“不管阿瑞斯有多么无礼,多么莽撞,我都不会公开地针对他。”宙斯使劲捋着胡子,电光在他的云须之间飞舞,在他的每一根手指上跃动。雅典娜又一次探究着她父亲的情绪,却仍然徒劳无功。她不甘心地等待着父亲再次开口说话。

“一直在困扰我的是,那个祭司知道一项重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我,奥林匹斯之主,就算是使出全部神力都无法得知。”

“或许那样最好。”雅典娜说。

“对谁来说最好呢,亲爱的女儿,对谁来说最好?”宙斯的视线回到了预见之池,他注视着阿瑞斯给雅典的城市和人民带来的巨大破坏,身子仍然微微前倾着,“事情刚开始变得有趣啊。”阿瑞斯走上城市的废墟中,用战靴碾压着雅典人。这幅惨状使雅典娜屏住了呼吸。宙斯挥挥手,将画面转向别处。他们看到奎托斯在通往雅典卫城顶端的大路上全速狂奔。画面又一转,一个女人出现在画面中央,她没能从鹰身女妖爪下救回自己的婴儿,而另一只鹰身女妖正凶残地伸直利爪向她飞扑过去。

“那个女人是一名您的信徒!”雅典娜指着那个血淋淋的女人,“您看到了吗?”宙斯蹙眉:“的确。事实上,她还是个女神官——她那所小小的房子是个旅店,里面供奉着博爱之宙斯【博爱之宙斯:宙斯化身的多个形象之一,原文为ZeusPhlioxenos,希腊文意为“对陌生人的爱”——译者注】的神像。”

“阿瑞斯现在的目的是要杀光我的信众。”她说,“您确定您这位神官的死只是一个意外?这可能只是他野心的冰山一角。”

“好了,亲爱的孩子。”宙斯伸出手指,就在鹰身女妖扯出她脊椎的同时触碰了那个女人的影像。众神的统御者叹息着收回手指,从预见之池中带起一滴水。他转身一挥手,将水滴高高地弹向空中。它捕捉到一缕阳光,变成了一道彩虹,转瞬之间便消失了。

“这就行了。”他满意地说,“幽冥地狱的埃阿科斯【埃阿科斯:宙斯与河流女神艾奎娜之子,阿克琉斯之父,以公正着称。地狱的三大判官之一——译者注】会给她一个很好的判决。”

“您会对一个凡人信徒如此眷顾,为什么就不允许我为我成千上万的信徒出头?”

宙斯眨眨眼:“因为我能。”他迎上雅典娜的目光,直到将她的视线逼开,紧接着他又被预见之池里变换的画面吸引过去:“看啊——看那儿,你看见他了吗?他杀了那只鹰身女妖,现在又要对付整个怪物军团了!这可真带劲啊!”

“是吗?”

“告诉我,到现在为止,奎托斯已经杀了多少怪物?”

雅典娜皱眉道:“差不多有四百头,怎么?”

“只有四百?”宙斯看上去有些恼火,“他怎么回事?这样下去他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你的祭司。”雅典娜对奎托斯的勇力很有信心。只要宙斯不出手干预,她会更有信心。


第十一章

怪物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一只牛头怪大声咆哮着冲在它兄弟们的前头,将一根带着铁球的锁链挥过头顶。十一只牛头怪和六个笨拙的独眼巨人紧跟在它身后。而它们后面则是五十多名亡灵士兵组成的重步兵团。牛头怪手中的锁链被混沌之刃的一次疾挥切断,锁链末端那沉重的铁球随着惯性飞了出去。奎托斯瞥了一眼铁球的落点,希望它会击倒另一个阿瑞斯的士兵——它正巧砸中了最近的一个独眼巨人的眼睛。

那个牛头怪想要向他逼近,但奎托斯却控制着最佳的攻击距离。他旋动铁链,双刀划出炫目的光环,其中一把划过牛头怪的喉头,另一把割开了它的肝脏。那怪物双腿一软,脸朝下栽倒,双脚和犄角最后抽搐了几下,然后躺在血泊里断了气。奎托斯将双刀同时插入它的头骨,强劲的双肩发力一拧,绞碎了那怪物的头颅,它周围那些同伙身上顿时溅满了脑浆。

独眼巨人们高举着笨重的棍棒向他杀来。奎托斯俯身前冲,就地一滚,钻过了那个被铁球砸瞎了眼睛的巨人两腿之间的空隙,任凭击空的棍棒砸在地上,使得整个大地为之震动。混乱中,一根棍棒砸中了瞎眼巨人的左脚,这力道太大了,直接敲断了它的骨头,一大团血雾喷涌而出,受伤的巨人号叫着抬起脚来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还捂着自己冒血的眼睛,这怪物失声痛叫着单脚乱跳,而从不错过任何优势的奎托斯立刻把握机会,围着这可怜的怪物滚动腾跃,吸引更多的棍棒打向这里。大棍飞舞着不断误伤这只因愤怒而发出响亮长嚎的怪物,它腾出一只巨手劈头盖脸乱挥,终于从另一个巨人手里抢过棍棒,用尽全身怪力抡圆了手臂,结结实实地给了它的同伙们一顿暴打。

奎托斯冷静地控制着他与对手之间的距离,双刀过处从不落空。霎时间他戳破了那怪物的心脏,另一把刀的锋刃割开了另一只独眼巨人的膝盖内侧,它踉跄着倒在奎托斯身上。他神速地反应过来,自己被那庞大的身躯困住了。阿瑞斯的怪物们在他周围发出狂野的吼声,而他在那颤抖着即将死去的独眼巨人下面什么都做不了。一开始他还奋力想要挣脱,很快他不得不奋力想要呼吸,独眼巨人的身体正把他肺里的空气挤出去,他尝试了所有办法,就是喘不上气来。

奎托斯猛地撑起身子,但那怪物的尸体就像流沙般吃进他推动的力量,流动着填满他身侧的空间。肺部传来一阵灼烧感,他吐出一声闷重的咆哮,再次尝试推开巨人的尸体——他推不开。愤怒和独眼巨人的烂肉一起吞没了奎托斯,他咬住脸前那让他窒息的多毛的肚皮,奋力用牙齿撕开血肉,又咬向大概是巨人胃部的地方,黏液喷涌而出,让他陷入了更窘迫的境地。

他快闷死了,肺里的空气即将告罄。他再次用牙撕开胃壁和肠子,就算有人说他像一条在巨人内脏里蠕动的蛆虫他也不在乎了,凭着求生意志,他真的像蛆虫一样屈身弓背,把头颈肩膀钻进怪物身体里的脓血和黏膜中。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他奋力转动头部使劲一撑,撞在一根粗大的肋骨上。他转向另一边,使出最后的力气一口咬下去。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牙齿缠在粗壮的筋腱里。他快死了。

鼻端是一团腐臭的空气。他无力吐出嘴里黏稠的涎水,只能让它顺着嘴角流出来,血肉和内脏的碎片也跟着往外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眼好像能看见东西了,他仔细分辨着,终于看到那是他用牙齿在独眼巨人身体里撕出的缝隙中漏下的一道天空。奎托斯左右挪动身体,来回扭转肩膀,终于从那具独眼巨人的尸体里腾出一只胳膊。他努力伸长手去抓住一根肋骨——用力拉!他从尸体内部撕开了一片恶心的血肉,带着满身鲜血和黏液手脚并用地继续向上挣扎,终于爬出那个血窟窿,顺着尸体的边缘滑了下去。

他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可惜的是,阿瑞斯那群杀伐劫掠的怪物军团不会就这么放过奎托斯。刚站起身来他就得继续面对六七个牛头怪,而在独眼巨人腹腔中的短暂旅行还在让他虚弱地颤抖,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绝不可能赢得这场战斗。奎托斯的左手向肩后伸去,绝望之中,他喘息着再次摸到了美杜莎的头颅,那些蛇发正回应着他的手指迅速化出实体。他将蛇发女妖的首级甩向前方,那双眼射出翠绿色的火光,牛头怪们似乎学乖了,纷纷掉转了视线。

奎托斯再次腾身跳起,一脚踢中离他最近的牛头怪耳侧,这一击的力道把它的脑袋踢得向前一冲,甚至把它的一只角插进了边上另一头怪物的身体里。奎托斯把这个麻烦留给它们自己,他落地时顺势一滚拽住又一个牛头怪的脚踝。他用两手用力扳住这怪物的蹄子,将它扳倒。要是他能恢复全部力量,这怪物的腿早就断了,而现在那牛头怪带着一声听着就让人觉得很疼的闷响摔倒在地。只是听起来挺疼,这比奎托斯想要的效果差远了。

他站起来把那牛头怪的脖子抻住,全身使劲扭断了这条脖颈。其他牛头怪迅速重新部署,确保奎托斯无法再对它们使用魔法。对策就是它们统统歪着脑袋迎战,准备好在他祭出美杜莎首级时能立刻扭头。但对奎托斯来说,这时候挥刀肯定比用魔法强得多。他抓向混沌之刃,牛头怪们却突然向后退去。

“懦夫。”他喝骂道,紧接着就发现亡灵士兵们举着标枪摆好了架势。锐利的枪尖像雨点一样向他落下来。他咒骂一声跳进旁边的房屋废墟,刚才那个不幸的女人好像说起过这里有道暗门。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奎托斯退进了那女人指给他的小旅店。撤退这个词像是白热的钢铁灼痛着他的心脏——但这并不是撤退,他只是必须抓紧时间完成任务,找到祭司,探得她的秘密。

他退进小旅店,一脚把门踢上,找东西堵住它。还没等他喘口气,牛头怪们的斧子就砍进了门板,它们反复挥击,这扇门很快就要撑不住了,这时一支标枪挟着风声穿过窗户钉穿了几米外的一张桌子。屋子里有个石头和灰浆砌成的烘炉,里面还噼啪燃烧着欢悦的火焰。要是外面没有发出怪声的敌人,桌子上也没插标枪的话,这倒真是个值得花上一两个小时,享受一下人生的地方。

奎托斯扫视着房间,发现这里是个货真价实的旅店。墙上挂着许多画像,宙斯在画像中伸展宽厚的手臂,向宾客们欢迎致意。壁炉边的祭台上供奉着一尊奥林匹斯之主的雕像,这雕像和壁画中一样,健美的臂膀向两侧伸展,表现出热情迎接的姿态。那女人的确提到了暗门,但这儿没有什么明显的通道,也没有地毯或是地砖之类能隐藏这种通道的地方。

奎托斯眯缝着眼睛看向烘炉。这屋子里供奉着宙斯费奥克斯西诺斯,这是博爱神王的形象,他授权予人,承诺对一切来客施以亲切的款待。而这屋子的别处,会不会也供奉着宙斯卡塔克斯奥尼欧斯【宙斯卡塔克斯奥尼欧斯:宙斯的另一个化身,地狱与一切秘密的守护者——译者注】,守护秘密的神王?

奎托斯收起双刀,弯下腰往炉子里面看去。跟所有的普通旅店一样,烘炉建在房间中央,由一圈石料和灰浆构成,底部是厚厚的石灰岩板,这样可以阻隔炉火的高温,使木质地板避免受损。炉子本身和底部的石板都是固定住的,奎托斯尽力推拉托顶都没能移动这个烘炉。往沉重大门上招呼着的斧头突然砍得更快更猛了,旅店外的火焰燃烧发出的橘黄色的光芒透过被劈开的洞孔依稀地透进房间,奎托斯知道时间紧迫,再找不到那道暗门,他就得继续投入战斗。他焦躁地再次扫视房间,喃喃地祷祝道:“宙斯……宙斯……请赐予我您的智慧!”

“神王与你同在,奎托斯。”奎托斯猛地抬起头,转身环顾四周。那声音,那声音是他真的用耳朵听到了,还是只在他脑海中响起?他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因为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没有仔细察看那尊宙斯雕像上的细节。那雕像的手腕上垂下一段锁链,它和奎托斯自己的锁链非常相似。奎托斯抢到雕像面前,看见热情伸展着的手臂与神王雄奇的宽肩连接处有一条平顺的裂纹,雕像上的肩膀像真正的人类一样有一处关节。

奎托斯跳上祭坛,腾身跃起抓住其中一边的锁链,荡过雕像前方,抓住另一根,绷紧手臂和后背上的虬结肌肉,同时拉动两根锁链。他总算明白了,那个女人不可能带着她的孩子通过这暗门。至少得七八个成年男子同时拉动这两根锁链,否则博爱神王的手臂根本不会移动分毫。七八个男人——或是一个斯巴达之魂。那双手臂随着关节的运转向下转动,这样一来那双热情的手合在一处,掌心向上,手指指向奎托斯身后的烘炉——那炉子正从地板上垂直升起,下面露出一个用厚实的垂直木料构筑的漆黑洞口。

他手里的两根铁链仍然吃着劲,奎托斯知道只要他一松手,这烘炉就会落下去关闭暗门。不过他以前对付过类似的机关,他用双脚顶住宙斯雕像的大理石双腿,竭尽全力把身体向外绷紧,把锁链拉到极限。他深吸一口气松开双手,那烘炉的底层石板像是从悬崖上掉落的巨石般往下砸落,奎托斯在同一个瞬间弹出身子,头部先投进了洞口,随着他跃进暗道,落下的石板在他靴底擦蹭了一下。

他重重地摔在黑暗中的潮湿岩石上。上方的石板严丝合缝地盖住缺口,没透下任何一线亮光。就算那些牛头怪比他想象得更机敏,或者比目前看来还要迫切地想要找到他,它们也永远不可能弄清楚奎托斯是怎么凭空消失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时间庆祝自己这场小小的胜利。他还没有找到祭司。

奎托斯猛地站直身体,一阵眩晕随之袭来,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的肺正在胸腔里燃烧,生满燎泡的后背传来持续的剧痛。他需要时间去恢复,去修补自己的伤势,还有——他不能耽搁了。上方传来斧头砍砸宙斯雕像的声音,牛头怪可能没法找到机关打开暗门,但不知它们是怎么弄清奎托斯是如何离开房间的,它们正在捣毁雕像,尽最大努力继续追踪奎托斯。

他用手心抹了一把脸,无声地笑起来。那些牛头怪不需要多少智慧就能跟上他。他身后留下了独眼巨人的血迹,只要跟上这血迹,他的去向便昭然若揭。他的足迹把牛头怪引向宙斯的雕像,锁链上的血手印展示了他逃脱的方法,要不了多久,怪物们就会追来。他试图站起来,但双腿拒绝蹬直。奎托斯只得喘息着坐在地上,承认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一股决绝之意从他心底最深最坚硬的部分涌上来。他是个斯巴达人。

——阿瑞斯利用了他。那幻觉张牙舞爪再次扑向他。奎托斯尖叫起来。那座神庙。那个老太婆和那些在里面的避难者……那些在里面的女人和孩子……而他——而他!一股力量猛然喷涌,奎托斯几乎是跳了起来。他靠着墙壁支撑着身体,闭着眼睛在黑暗中缓缓转身,直到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脸颊。他仍闭着眼睛,犹豫地走向气流吹来的方向。走过数十步都没有撞在墙上,他只得睁开眼睛让自己适应黑暗。很快他就发现,从前方一个狭窄、低矮的隧道尽头传来了一线光明。

奎托斯谨慎地朝着光亮的方向走去,一路提防着是否有陷阱。如果由他来建造这个逃生通道,他肯定会设个陷阱,让那些没有防备的入侵者摔断一条腿。要是这通道的建造者野心再大一些,这里就该有绊索和落锤,还有其他只有旅店主人和值得信任的客人们才知道如何避开的危险陷阱,把那些令人不快的惊喜留给追捕他们的人。

光明正在他眼前扩大,这光明是如此诱人,而他没有碰上任何陷阱。于是他加快了步伐。那声音开始呼唤他名字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跑了起来;“奎托斯。”他以为阿瑞斯找到了这条通道,亲自到这里来抓他。他克制不住双手的颤抖,但仍握住了刀柄。他转身将刀尖对准黑暗中的一个放着光明的小点。

“站出来!我们就在这儿做个了断。”他的肌肉因疲惫而颤抖,但若此刻真要面对自己最终的敌人,奎托斯情愿像个斯巴达人一样战死。一阵突然爆发的光芒迫使他将一只胳膊挡在眼前。眯着眼睛,他看到一个肌肉强健的男人从空气中的浮光中走出,恰如盛夏时节明亮蓝天中的烈日。灰色雷云编织而成的蜷曲须发让奎托斯立刻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就算他不是刚刚才从他尊贵的雕像上跳下来也一样。

“宙斯陛下!”奎托斯鞠躬,“我太惊讶了。我还以为您是阿瑞斯。”

“我那与众不同的儿子现在还在雅典的另一边,享受着他狂暴的乐趣。”宙斯说。奎托斯无法从宙斯的语气中分辨这位神王对阿瑞斯的攻击行为到底持什么样的态度,他也决定不去询问。

“我该如何侍奉众神之王?”

“奎托斯,你在旅途中变得越来越强大了。但如果想要成功完成使命,你还是需要我的援助。”

“宙斯陛下,您的旨意是?”

“我给你带来了所有神明之中最强大的力量,奥林匹斯之父的力量。我将会给予你——宙斯的力量!”诸神之王伸出手,“孩子,把你的手给我。”奎托斯让混沌之刃滑入鞘中。一股溢满整个通道的光彩温暖了他,而且这光彩越来越炽烈,似乎有把他的血肉烧离骨头的危险。奎托斯抬起手臂,把手伸向众神的统御者。

“接过我的武器,奎托斯。”宙斯扬声道,“接过我的力量,摧毁你的敌人!”通道的顶层瞬间大敞四开,点缀着云朵的湛蓝天空豁然出现,一道撕裂晴空的霹雳陡然飞落,在奎托斯伸展的双手前爆裂开来。他畏缩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要他把双手插入一炉熔化的钢铁。他抽回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毫无灼烧痕迹的皮肤——不可思议之处在于,这双手正在散发着肉类燃烧的烟气,但只有他的右手手掌上有一处灼伤凸起,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白色伤痕,这个灼疤正在散发着犹如太阳般的光辉。

“您的雷霆,霹雳之箭?”他向上望去,但那位神明前来此处的通道已然关闭。他头顶上的不再是蓝天和翻腾的白云,目之所及只有泥土和穿过泥土生长下来的植物根茎。他还在那条逃生通道里。但他右掌上的疤痕如此明亮,让他自己都无法直视。奎托斯的手探向右肩后方,就像要扔出标枪时收紧手臂的姿势一样。

当一道实实在在的光箭出现在他掌中时,他惊讶地咕哝了一声。他将这道光箭向前投去,它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光箭沿着通道飞行,爆炸使通道的尽头土崩瓦解,露出了雅典卫城上空一抹暗银的夜色。奎托斯朝那里奔去,却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究竟来自耳畔还是心中,他说不清楚:“回去,去战斗!”奎托斯停住脚步,仍因早先时候的战斗而虚弱不堪:“可是祭司——”“再剿灭三百怪兽,你就会到达祭司面前。”

奎托斯早就恨死了像个连站都站不起来、只会啼哭的婴儿那样在地下躲来躲去。他又一次探向肩后,当他将手向前掷出时,一道炸裂的光芒照亮了整个通道。这束霹雳摧毁了本来作为壁炉底板的木料,整个暗门装置掉下来摔成了碎片,通道外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燃烧的余烬。他对自己用力点点头。雷霆的力量将他的心灵从无助中拯救了出来,同时身体的一部分虚弱也被弥平了。这近乎于神的力量使他再次焕发了生机。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真正的敌人,去试试看这宙斯雷霆所包藏的无限神威。


第十二章


奎托斯再次投入旅店外的屠杀中。杀死这些阿瑞斯的爪牙比预想的更让他感到愉快。宙斯将雷霆赐给他的同时,很明显地加强了他身体中的其他的魔法力量。波塞冬之怒爆裂时产生的伤害比之前更加致命,美杜莎的凝视所能波及的范围更广,只需一瞬就能将十几个怪兽同时化为石像,而宙斯的雷霆则能把一大堆石像利索地轰成碎片,这方式真是太让他满意了。

奎托斯释放出这些时察觉到了更大的惊喜,这强大的雷电之力从他掌心喷涌出来的同时,他的伤势也得到了恢复,屈身转体重新变得轻松自如,他被阿瑞斯之火严重烧伤的后背已经完全复原,最后一点点轻微的不适都消失了。他充满斗志地又投出几束霹雳,阿瑞斯的爪牙们终于开始溃退,甚至给他留出了一点时间找到一处泉水,把身上那些独眼巨人的血浆内脏清理一下。

他尽量把自己清洗了一番,确信自己现在的状态可以随时继续投入战斗,就算阿瑞斯使出最坏的手段,他也有信心取胜。这场战斗又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他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连贯战术。怪物们总是成片涌来,他可以先突入怪群中释放波塞冬之怒,让那海神赐予的力量将怪物们全都震慑住,一时无法移开视线,这时候只要拿出蛇发女妖的首级一晃,这些家伙就全跑不了了,他有宽裕的时间继续突围,冲进另一群亡灵士兵当中,然后顺手朝后面扔一束霹雳,怪物的石像们就会分崩离析,而他早已在下一场战斗中故伎重施。

不久之前他还在被这大批攻来的敌人困扰着,而现在敌人们已经成了他刀俎上的鱼肉。不仅如此,奎托斯还发现了鹰身女妖的新用途。他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驾驭美杜莎的凝视,与那些从空中扑来的鹰身女妖们擦身而过时,奎托斯能将它们迅速石化,这些女妖石像简直是制作最精良的投石,它们就像尖端锋利的石制攻城弩箭,扔出去一支就能砸烂六七个亡灵士兵。

而在宙斯的雷霆面前,这些亡灵士兵身上的青铜铠甲不但起不了任何防护作用,反而让它们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因为这些盔甲显然能传递霹雳产生的电流,它们总是群体行动,互相站得很近,这就让那闪电从一个亡灵身上向另一个亡灵传导,把它们像火堆里的栗子一样电得到处乱摔。怪物军团再次溃退,奎托斯志得意满地欣赏着自己一手“打”造的满地狼藉,这时一阵急切的蹄声让他突然警醒,半人马正在逼近。

他转过身准备面对这位新的敌人,但他看到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大群半人半马的怪物。它们奔入广场,在他面前迅速摆开阵形。奎托斯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面前的半人马军团吸引,没提防有一头半人马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背后,用健壮的手臂从后面擒抱住他,把他举到半空中。奎托斯猝不及防,视野中突然只剩一片天空,他挣扎着想要抽出武器,什么武器都好——但他不能总是依靠这些武器。这么想着,他猛地蜷起双腿向后仰翻,挣脱了半人马的钳制。

他翻上了半人马的背,双腿像跨骑战马一般夹住了怪物的侧腹,那怪物发现自己正被骑着,愤怒地嚷嚷起来:“你就是阿瑞斯大人在找的家伙!”半人马拧过上身朝奎托斯挥拳,这个斯巴达人全然没把这一拳放在眼里,只是轻松地俯下身子闪开拳头,肩膀一送,焊接在他前臂骨上的锁链甩开了一截。他没有抽刀,而是紧抓住锁链绞住了半人马的脖子,钢铁绞索猛地陷进怪物的血肉中。

半人马徒劳地撬着喉咙上的锁链,重心后移,扬起前蹄想把身上的骑手甩开,而奎托斯用力向后拉着链子,好像那不是要绞死敌人的武器,而是他要驯服一匹烈马所需要的笼头和缰绳。他在怪物背上往前挪了挪,贴住那怪物像人类一般的上身,脚跟狠狠地踢在马腹上,半人马长嚎一声向前飞奔,奎托斯紧勒锁链,驱策着它朝着前方那一大群半人马中冲去。他们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就在冲入大军之前的最后瞬间,奎托斯松开锁链右手一伸,手掌上那星状的灼伤放射出耀目的强光,宙斯的雷霆从中激射而出。

他没有瞄准半人马的身躯,而是对准它们站立的地面放出霹雳,地面在神力之下陡然熔化,烫得这些怪物纷纷提起前蹄,相互挤撞着倒成一片,奎托斯不等它们作出反应便再次出击,这一束霹雳落在了它们的马蹄铁上。就像亡灵士兵的铜甲一样,金属制成的马掌冒着火花崩裂开来,沿着蹄子一直向上燃烧,直到这一群半人马全都遭受闪电波及。没有一个怪物能够完好无损,其中还有几个四蹄直到膝盖全都被闪电崩飞,刚才还阵容齐整的半人马军团几乎在顷刻间便失去了全部战斗力。

奎托斯翻身落地,一脚踢开那头驮着他跑了一程的半人马,还没等他抽出刀来把这怪物大卸八块,它就没命地扬蹄狂奔开去,像是要把绝对强烈的恐惧抛到身后似的怪叫着逃跑了。宙斯赐予了他具有绝对力量的珍贵礼物。奎托斯心怀感激地向神王默祷了一番。在他寻找祭司的路上仍然危机四伏,到最后再没有怪物冲出来拦路的时候,他已经弄不清自己到底杀死了多少敌人。大路上铺满了尸体,路面比以前高出了三倍。奎托斯懒得去清点了,就算宙斯作出了保证,他还是得抓紧时间。

奎托斯大步流星地向大路的上坡跑去,奔跑时整理着思绪,想要理清他的所作所为终究会带来什么样的可能性。但所有的想法归结的终点都是那位祭司。祭司。还有祭司所掌握的,能让一个凡人杀死神明的神奇秘密。他想得太出神了,跑过一个拐角时毫无防备地跟一个亡灵士兵撞个满怀,奎托斯及时控制住了身体,而那全副武装的骷髅武士摔得四仰八叉,剑和盾牌在它骨头上撞出尖锐的响声。奎托斯比它的反应快多了,混沌之刃刀光一错,亡灵的头颅被剪离了身躯。

奎托斯笑了起来。没有人能与斯巴达之魂对抗。十二个亡灵组成的小队循声而来,想看看这儿发生了什么,奎托斯看着这群新来的猎物笑得更加开心。这些亡灵士兵身着做工精良的铠甲,青铜头盔上装饰着青铜羽毛,在头盔的眼孔下,一簇簇赤红余烬在亡灵们空洞的眼窝中燃烧。不只如此,它们的武器也让人印象深刻,每个士兵都配备嵌有黄铜大钉的圆盾,小部分手持巨大的镰刀,其余全部携带长剑。这是一支精锐部队,正以紧凑有序的三角阵形向前推进,它们身后还有更多怪物正朝这里进发。

不过,一束霹雳就能粉碎它们全部。爆裂的电光像是贪婪捕食的凶猛活物一般在怪群中闪现,这霹雳与奥林匹斯山上的闪电同样货真价实,飞驰着在空气中划出锯齿状的弧光,领头的亡灵士兵第一个被劈中,弧光在这阵形中迅速连接起它身后的每一个成员。这次战斗十分短暂。奎托斯小心地跨过闷烧的骨头,亡灵士兵们身上炸出的其他部分也还没完全熄灭。

熔化的利剑和碎裂的甲片撒得满地都是,闪电行经的路线旁落着一只青铜头盔,黑羽毛只剩秃焦的残端,还冒着黑烟,里面的头骨也一样。奎托斯发出一声充满惊异的赞叹,仔细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白色灼伤,然后飞快地挪开手。要是他凝视自己手心的时候不留神放出一束霹雳,那他就死定了。会死得很快,而且会死得很可笑。

奎托斯心无旁骛地继续赶路。即使是在越来越险峻的山路上,他也习惯于这样迈开大步奔跑。这是一条朝圣之路,在一些普通人难以徒手攀爬的地方,辛勤的前人为后来的祈愿者凿出了粗糙的石阶。奎托斯渐渐感到呼吸困难,这一天之中他不知疲倦地奔袭了五十里路,现在双腿正因过度用力而酸痛难忍。他只觉周遭景物好似梦境,仿佛自己脚下不是雅典卫城通往帕提农神庙的通路,而是在几千米高空中承接着呼啸疾风的山脊。

他并不是这条路上唯一的行人。前方不远处有一座跨越深谷的吊桥,他看见桥上有五十多个雅典人,每个人都背着巨大的柳条筐,正向雅典娜的神庙行进。奎托斯的思绪豁然开朗,他想通了为什么祭司所在的神庙能够在战神的攻击下屹立至今。朝圣之路只为虔诚者而存在,它通向哪一座神庙都不重要,关键是它一直被信仰的力量保护着,只有信仰坚定的人才能看到它并踏足其上。

奎托斯风风火火地往桥梁跑去,此时空中掠过一阵呼啸声,他抬头一看,一团火球正从天而降。他有些无奈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战神的射程之内,根本就是个活靶子。阿瑞斯也许看不见这条神奇的路和它通达的那座神庙,但显然他始终都能看见奎托斯。斯巴达人往边上一跳贴着地面翻滚闪避,那团凝结的燃焰没伤着他,却飞向前方的桥梁,在桥身上爆裂开来。

那些信徒遭遇了突然袭击,尖叫声立刻响成一片。有人浑身燃烧着从桥上跳了下去,笔直坠向几百米下的岩石,炽烈的火光随他划出一条直线。桥上那些被希腊火直接命中的人们皮肤已经被变成焦炭,身躯蜷缩成团,奎托斯能听见那些凝固在喉咙里变得沉滞了的叫喊,那些躯体还在尸衣一般的硬壳里燃烧。他们还没有死,但残存的每一秒对他们而言都是永恒的痛苦。

也许还有神明——雅典娜,或是宙斯本尊——在怜悯着他们,青铜在岩石上碾磨着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这条桥断裂开来掉进深谷,谷底的巨石为那些燃烧的雅典人带来了仁慈的死亡。奎托斯冲过最后一段弯路,双眼凸出瞪着峡谷,一时间以为阿瑞斯的火球已经把桥梁完全摧毁了,其实情况比他想的稍好一些,一大半桥身得以幸存,但断裂的桥头向上空倾斜着。他定睛细看,发现桥头正被峡谷那头的一座巨大绞盘向上方绞升,一个个头不高但很粗壮的男人正挣扎着扳动绞盘,竭力想要固定住把手。

“住手!”奎托斯冲他大声吼道,“把桥放下来!我要过去!”

“走开!”守桥的男人冲他吼回去,“桥那边到处都是怪物,你身后那条路上堵着整整一个军团,要是你真的敬爱女神,就来帮我一起毁掉这座桥!”奎托斯向峡谷边缘跨出一步:“我侍奉雅典娜!她命令我找到她的祭司!快放下桥!”

“就算我放下来这也只剩下半条桥了!没有桥的地方你怎么过来?你要是会飞,还要桥干吗?”

“我再说最后一次。”奎托斯咆哮道,“放下桥!”

“我愿为女神而死!”

“很好。”奎托斯伸出右手,一束固态的闪电出现在他手心里。守桥人眯着眼看向峡谷这边。“嘿,我说——嘿。”他不确定地说,“你拿的什么?”

“你自己看吧。”他猛地掷出那束霹雳,把守桥人脚下的平台炸得粉碎。尖叫声在整个深谷上空回荡了许久,那具破碎的躯体翻滚着落入峡谷边缘,在巨石上撞了好几次才落到底。奎托斯火冒三丈地瞪着对面的绞盘。他总算结束了和守桥人的争执,但跨越峡谷的问题还是没解决。他现在真需要一个驯服的鹰身女妖,不然,雅典娜的巨枭【雅典娜与猫头鹰:在希腊神话中,猫头鹰是雅典娜的象征。因此,希腊人也将猫头鹰敬为智慧之鸟——译者注】也可以。要是女神真希望他找到祭司,那起码应该派出一对神鸟帮他克服眼前的障碍。

奎托斯不能一直空等奥林匹斯的神奇猫头鹰,更不能指望这时候会突然出现助人为乐的鹰身女妖。他伸手唤出另一道霹雳,把对面的大绞盘击成了碎片,粗大的铰链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滑擦声,吊桥轰然落回原位,这下子奎托斯终于听不到守桥人惨叫的回声了。判断失误等于跳崖自杀。桥梁断口约八米,最多不会超过10米,他站在峡谷边缘反复估算着距离,接着退后一些给自己留下助跑的余量,横下一条心向断口奔去。起跳!

奎托斯腾空而起,把身子投向残碎的桥端,在无所凭依的空气中滑行时他又听见头顶上传来的呼啸声。他的手刚好抓住断桥边缘,手指立刻攥住破碎的木料和石棱,荡起身子向稍远些看起来更结实的桥身攀去。呼啸声越来越近了,奎托斯一抬头就看见一团希腊火划破天空直奔他而来,就算他没被火球打中,这桥也一定会被彻底捣毁。

奎托斯可不愿意和那个守桥人葬身于同一条峡谷。他的手心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住了一束霹雳,将它扔向夜空中燃烧着飞近的火球。闪电划亮夜空,与火球一起炸得粉碎,细碎的火团爆裂着四下飞溅。他赶忙转回头,避开那些像沥青一样向他洒落的火球残片,免得它们在自己脸上造成更多伤痕。

落在桥面上的火团得到了新的燃料,再次熊熊燃烧起来。奎托斯攀上桥身跳过火堆,狂奔着想要超过火线吞噬桥体的速度,还没等他赶到另一端坚实的岩地,整条桥就在他脚下剧烈地晃颤起来,紧接着从另一头的铰链处全然垮塌。奎托斯在燃烧的木质桥板上爬梯子似的向上攀升,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上岩石地面,这时桥身被火焰灼得四分五裂,落进就在他身后一步之下的峡谷中。

仍在残桥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谷底,奎托斯转过身俯视着峡壁上峥嵘的岩石。那个守桥人现在身处哈迪斯的地狱,但向上看的时候也许会露出微笑,因为他的愿望达成了——除非可以飞行,否则没有任何怪物能跨越这道峡谷。

陡峭的小路变成了径直通向山巅的阶梯,绝顶上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多层建筑,规模比他下方的帕提农神庙大出三四倍,而高度足有帕提农神庙的十倍,整体由大理石筑成。这座结构精雅考究的神庙表面整个镀着一层最纯的黄金。奎托斯仰望着那座金光灿灿的建筑,感到一阵强烈的震撼,就在这时,他听见神庙中传来打斗的声音,于是稍作整顿,握紧双刀放轻脚步走进神庙。

混沌之刃似乎在回应着利剑交格的响声,在空中划出嘶嘶作响的火花。奎托斯循着那声音,尽量隐蔽着自己继续往神庙里面走,发现神庙中心一片宽阔的祈祷区域上洒满了新鲜的血迹。大厅远端有一尊雅典娜雕像,两名士兵蹒跚着从雕像后面走出来,他们正面对五六个亡灵重步兵的攻击,已经彻底陷入绝望了。奎托斯对自己点点头。既然战神已经发现了这座神殿,他那些污秽的地狱暗裔自然便会出现,即使是在这女神最为神圣的地方也是一样。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这片空地,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砍断了四个亡灵的腿,跟上几刀将它们完全肢解,一名人类士兵已经牺牲了,鲜血带着他最后的生命染红了女神圣所的地板。另一名雅典人向奎托斯冷峻地一点头表示谢意,接着发出一声坚定的战吼,朝雅典娜雕像的背面冲回去。转眼间他的头颅滚了出来。奎托斯不太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也许雅典人并不全是懦夫。

雕像后走出另一个亡灵士兵,看起来正是它把那名英勇的士兵送入了地狱。这家伙比一个牛头怪还高,身披一套坚不可摧的铠甲,两条手臂的末端生长着锋锐致命的巨镰,空洞眼窝中的灾祸之火紧盯奎托斯,仿佛在发出无声的挑战,紧接着它以令奎托斯吃惊的急速逼近过来,巨镰的利刃瞬间便闪到了眼前。

奎托斯惊险地挡开那道邪恶的刀锋,几步退回神庙中心。这片开阔的地方显然更适合施展混沌之刃,亡灵士兵再次冲向他,立刻就丢了一条腿。它摔在神庙光滑的地面上向前滑动,奎托斯送出第二刀将它的双臂同时斩断,一对巨镰呛然坠地。这亡灵看起来的确凶猛,却没什么真本事。奎托斯冷冷地看着它挥出了最后一刀,亡灵的头颅迎着刀光飞脱开去。

“支援我!”雕像后传来叫喊声,“若是你敬爱雅典娜,就来与我一同抗敌!"第三名雅典士兵正独自在雕像背后与两名亡灵士兵缠斗,他还在坚决地挥砍着,但身上十几道皮开肉绽的伤口已经让他非常虚弱,有一些伤口非常深,甚至足以致命。英勇的雅典人实在罕见,罕见到奎托斯认为自己应该向他伸出援手。他立刻来到雅典士兵身边,以自己强大的实力将那些亡灵逼得连连后退。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道暗门,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士兵要在雕像后面迎敌。

暗门外部的遮挡物已被捣毁,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奎托斯猜到它一定通往祭司的住所。这些亡灵士兵并不比刚才那个大块头更具威胁。奎托斯向它们挥出一片充满杀机的刀幕——而一切都在他眼前炸开了。火球砸碎了神庙一角,在房顶上留下一个可怕的洞,露出一大片天空。一大团希腊火正落在那个雅典士兵身上,瞬间夺走了他的生命,而刚才与这位英灵战斗的怪物们也被这灼眼的火光送回了地狱。

也许在被火烧到之前它们已经被奎托斯杀死了,一团拳头大的火球落在其中一个亡灵的头盔上,那火一直向下燃烧,直到骨角外露的肩膀上方只剩一团熔化的青铜。奎托斯也被洒下来的火雨溅到,之前从敌人身上缴获的铠甲四处冒着火光,他迅速挥动混沌之刃割断他胡乱拼凑绑住的铠甲束带,甲片落在地上,很快被火苗咬得千疮百孔。奎托斯跨过那雅典士兵还没燃尽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进入暗门后的狭窄通道。

“我是斯巴达的奎托斯。”他朝里面喊道,“我奉女神之命来寻找她的祭司。”那个曾在雅典城中在薄雾中如同鬼魂一般现形的女子,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她质料轻薄的抹胸强调出女性上身的美妙线条,那曲线即使是在静止时也如此引人遐思,而她下身裹着一束半透明的绿色丝绸权作短裙,随着她迈步的动作,整条玉腿和纤美的腰胯时隐时现。她的美丽让奎托斯一阵触动,甚至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你来了。”祭司的声音如呼吸一般轻柔,其中传达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也饱含催人奋进的激情,“我真怕你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这神庙不安全。”他应道,“阿瑞斯的暗裔已经杀进来了。”祭司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深沉忧郁的叹息,丰满的酥胸随之轻颤。

“我其他的守卫者们都已丧生。愿他们的英灵直升净土,在那里与他们的爱人尽享重聚之欢。"斯巴达人觉得这不太可能。但他管住了自己的舌头。

“只有你了,奎托斯。我只剩下你了。”祭司睁开双眼直视着他,那双眸仿佛盛满月光的湖面,这个斯巴达人瞬间坠入她眼中的美景,全然忘记了周遭仍在持续的战斗。这恍惚大概只持续了几秒,也很可能是几个世纪,直到他终于重拾意识,甩甩头把自己拉回现实:“有我就够了,赶快吧。”他环顾祭司居住的小屋,只看到一张床和几件日用品。她显然远离虚荣和罪孽,一直过着单纯质朴的日子。

但在奎托斯看来,这里集中了一切战略劣势,要是阿瑞斯的爪牙追进来,他可无法在低矮的屋顶和窄小的墙壁间尽情施展混沌之刃,空间过于局促,施展任何一种神力都会把自己也牵连进去,更糟糕的是,通向神庙的短小通道是这房间的唯一出入口,他们俩就像是飞进瓶子的苍蝇,只要有足够的兵力,把他们俩在出口处抓住简直易如反掌。

“我们必须谈谈,你和我。”祭司说着指着她床边的一只三脚凳,“坐下,我会告诉你那些你必须知道的事。”

“我要知道怎么杀死阿瑞斯。为什么雅典娜不自己告诉我这些?”

祭司不为所动,等他安静下来才又开口说话:“她让我把我看到的事情告诉你。有时我能看到非常清晰的幻景,不过有时那些幻景会很模糊,就像我要透过一面纱帐……更确切地说,像是要透过一层尸衣去观察。”她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抖落了焦虑,整个人进入空灵状态,奎托斯看到了她天赋的力量—而这究竟是她的天赋,还是她受到的诅咒?

“诸神广有无边智慧,但这世上仍然存在着一些连他们都不知道的事。”祭司轻声道,“我从那幻景中,窥得了神明亦无从知晓的天机。”奎托斯感觉自己在她平静无波的凝视之下仿佛全身赤裸,毫无秘密。但祭司似乎并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的身体,看着更远的地方。

“幻景存在于我走过的每一步。幻景盘踞于我梦中的每个瞬间。幻景昭示于我你所必行之事。”她的声音渐渐低如耳语,“幻景彰显于我,如何弑神。”神庙的廊柱间回荡着熟悉的尖啸声,奎托斯转过身拔刀在手:“这屋子是个活陷阱。阿瑞斯想杀你。快跟我走,我保你活命。”奎托斯冲向暗道滑过雅典娜的神像。空旷安静的大厅里遍布鲜血和尸体,一群密集如云的鹰身女妖正在破碎的屋顶外飞旋。

他跑到神庙中央的空地上,给自己腾出全力战斗的空间,一只鹰身女妖像猎鹰般穿过屋顶的破洞向他俯冲而来,被他一刀刺中前胸,鲜血喷进了他的眼睛,他手腕一抖便肢解了这个怪物。视线一片血红,更多鹰身女妖尖啸着在他周围集结,他一边用力眨眼把血挤出来,一边挥舞双刀在面前胡乱劈砍,刀刃不止一次砍进那些怪物的身子,但那些锐利的脚爪从四面八方抓过来撕扯着他的皮肉。

他终于抽手擦干双眼,看到那些受伤的鹰身女妖正在地板上挣扎,它们奋力扇动着革质双翅想要拉起身体,而脓液汨汨地从那些伤口里涌出来。其中一只发现他已经恢复了视力,立刻发出尖叫向同伴们发出警告,更多女妖摩擦着交错的利齿围攻过来。奎托斯最后抹了一把眼睛,上前一步准备迎战。

“奎托斯!”祭司的喊声饱含恐惧,他不得不回身冲向雅典娜雕像。她被两头鹰身女妖的肮脏脚爪攫住了。这一瞬间,那个摔死在雅典城中碎石上的孩子又出现在他眼前,怒火在他胸中燃烧起来。奎托斯太清楚了,即使只有一只鹰身女妖,也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一个凡人,他一步跳上前准备挥刀。但这两个鹰身女妖对这次的猎物另有打算。它们把强劲的脚爪深深抠进祭司的肩膀,鼓振双翅飞速将她拽到空中,尖啸声流露出恶毒的欢乐。

“奎托斯!”她在鹰身女妖的利爪下摇晃着,声音因为绝望而变得微弱,“救我,奎托斯!”奎托斯绷紧全身纵跳起来,但另一只鹰身女妖趁机猎鹰扑兔一般撞到他背上。他咆哮着转身,只一刀削掉它的一只翅膀和一片头骨,刀势之快让这怪物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受了致命伤,它愤怒地朝奎托斯伸出脚爪,双刀再次疾风般挥舞,这对爪子也被削落在地。

他只耽搁了短短一秒,转身发现再次蓄势起跳已经太迟了,鹰身女妖奋力拍击着翅膀,带着祭司飞出屋顶的大洞,女妖军团也跟着尽数飞走,奎托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祭司消失在笼罩夜空的层云之中。神庙里只剩下他了。他转身面对着庄严肃立的雅典娜雕像摊开双手。奎托斯不是在向神明祈求。他是在诅咒神明。


第十三章

无论是祈求还是诅咒,女神都没有回应奎托斯。他还是得像往常一样,自己制订一个计划。神庙的天花板被烧穿了。他透过那边缘还在闷烧的破洞向外面看去,徒劳地寻找着鹰身女妖和被它们带走的祭司。他什么也没看到。他走出去,一面围绕着神庙仔细搜寻,一面愤怒地思索着。既然根本看不到那位神圣的女祭司被带到哪儿去了,那他该怎么去救出她来呢?如果她还被女妖们悬吊在半空中,奎托斯觉得自己的所有能耐都派不上用场。

释放宙斯的霹雳,先知会和鹰身女妖一起被烤熟。美杜莎的凝视或许有用,但他得先找到合适的落点,好在祭司从空中掉下来的时候接住她,这已经很难做到了,而更有可能的是,先知会变成石头。跟一对鹰身女妖一起,变成易碎的石头。波塞冬之怒更是无用武之地,他先得亲手抓住那些到处乱飞的鸟人娘们儿——要是他真能抓到它们,根本用不着魔法,赤手空拳就能把它们撕碎。这些根本算不上是计划。

一张弓,奎托斯想到。他怀念地回忆起,在长墙的缺口战斗时,有一名后来光荣战死的雅典士兵,曾赠予他一张做工精良的长弓。只要一张弓,两支箭。两支箭足够他射破天宇。他绝望地仰望天空时,神庙一侧传来几不可闻的寒窣声。他绕到神庙后面的乱岩荒地,那儿有个刚挖出来的坟坑。坟坑里突然扬出一锹新土,好奇和紧张同时向他袭来,他不觉后退了一步。这时一只干枯的手从坑里伸出来,攀住坟坑边缘的岩石,奎托斯瞬间抽出混沌之刃,作好战斗准备,接着走上前向坑里看去。

坟坑里有个穿着破衣烂衫的糟老头子,拄着一把铁锹在墓穴里喃喃地嘟哝着,努力想把自己干瘦佝偻的身子拖出坟坑。他抬起头,用一双被岁月蒙上了暗翳的眼睛看了看奎托斯,接着把铁锹扔出坟坑,两只手攀住坑边奋力撑起身体,但显然力不从心。老人愤愤地又看了他一眼:“你就打算一直站在那儿,眼看着我这位老人家被困在坑里吗?”奎托斯更吃惊了。区区一个凡人——暂不提他简直像个从远古而来的人——是怎么在这乱岩密布的荒地上挖出坟坑来的?

“快帮我一把!”老人厉声道,“怎么,斯巴达之魂怕我吗?我比泰坦胡子上掉下来的土块儿还老,你会怕我这种老朽吗?”奎托斯定定神,收起双刀,把手伸给坟坑里的老头,像捞起一根稻草似的把他从坑底拉了出来。

“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有那对双刀,皮肤惨白得像月亮一样。没错,你就是那个人。你说不定真能保住雅典!”这个掘墓人笑了起来,“但你得留点儿神。我可不希望你在我挖好这个坟坑之前死掉。”

“外面正在打仗,你却在这儿挖坟坑?你打算埋谁,老头儿?”

“埋你啊,埋你这小子!”掘墓人上下打量着奎托斯,从他的靴子一直到他剃得干干净净的光头,好像在比量他的身高,“曜,我还真得再出把力气,把这儿挖得更大才成。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把一切都搞砸了之后,奎托斯,我也会帮你一把的。”

“我在找祭司。”奎托斯说,“你看见她了吗?她被鹰身女妖带走了。”

“哦,当然,我看见她了。”掘墓人捡起铁锹,以让奎托斯震惊的巨力猛地把它插进坟坑边的土地,“要是我有那个心思,倒是能告诉你不少关于她的事儿。"要是这个干瘪的老傻瓜真有那个心思,这次谈话早就结束了。奎托斯耐住性子说:“我只想知道,它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老迈的掘墓人转向斯巴达之魂,雅典城中燃烧的火焰映照在他的眼中,之前他所表现出来的衰老和孱弱之态全在此刻不翼而飞。

“动动脑子,你觉得鹰身女妖们会把她带到哪儿?”老人的语气变得傲慢轻蔑,“你连跟鹰身女妖有关的最重要的事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怎么杀死它们。”

“那是跟鹰身女妖有关的最后一件事,小子!最重要的是,它们喜欢在什么地方抓到就在什么地方吃。同样重要的是……它们住在高处!”奎托斯瞪着他,强压着越蹿越高的怒火。老掘墓人冲他咧嘴大笑,接着突然沉默下来,转过身,目光直指神庙破碎的屋顶。那里传来鹰身女妖的尖啸声,还有一个女人疼痛的哭喊……混沌之刃找到了他的手。

奎托斯冲回神庙,靴底在一摊鲜血上打滑,强大的冲力让他单膝半跪着滑过了布满血迹的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再次来到神庙破损的穹顶下,看到那两个鹰身女妖就在距离神庙顶端最多一两层的上空悬停着,它们好像正在争吵——其中一个想要把祭司带到安全的地方去,这样就不用担心混沌之刃会突然降临,粗鲁地打断它们享用大餐,而另一个则不想费那事,就在神殿里面—一它们抓住猎物的地方——把祭司利索地吃掉。

吊在空中的祭司唤起了所有的求生意识,竭尽全力挥拳捶打那些怪物,手指用力掰着嵌进她肩膀里的钩爪。鹰身女妖们不痛不痒地抓着她来回旋飞,伤口里涌出的鲜血从胸前淌过身体,顺着脚趾往下直滴。她的挣扎变得越来越微弱,不管她的身份有多么神圣,但归根结底仍是个凡人。奎托斯深吸了一口气,把双刀收回背上的鞘中。只有宙斯的霹雳能到达鹰身女妖的高度,而且只要他打中,祭司也会一起被烧焦。

——除非他没打中。他不可能打不中。不过,故意失手可能是个好主意,值得他花点心思这么干。他得再仔细想想。他默念神名,在右手中聚集起闪电,瞄准高处霍然将这团电光投射出去。闪电在两个鹰身女妖的头顶上炸开,击中了它们正上方的露台,大块的白色大理石轰然碎裂,雨点般向女妖们砸落。它们立刻发现这顿独特的大餐绝无可能轻松下肚,而且事情比它们之前预期的更危险了,它们不再争吵,松开脚爪奋力拍打着翅膀,在神庙穹顶下乱飞乱撞寻找掩护,祭司像块碎布头似的掉了下来。

奎托斯飞快地估算了一下祭司下落的速度。他只有一次机会。闪电再次在他手中成型,飞出后瞬间将两个鹰身女妖烤成了焦肉。下一秒他已经冲到了祭司的落点,好整以暇地张开手准备接住她。但她并没有落地。阿瑞斯不断倾泻的希腊火已经将这座神庙摧残得支离破碎,而支撑滑轮升降机的拱架很有可能是被奎托斯自己的闪电击毁的。祭司没有顺利落向地面,而是被挂在了半空中一根吊起石料用的粗缆绳上。

“救救我!”祭司在距离地板几百米的高处命悬一线。更糟的是,那根缆绳在危险地甩动,绳端的祭司在半空中划着不稳定的弧线,她越是挣扎,绳子摆动的幅度就越大,如果这时候她脱离了绳索,就会被绳子甩动的势头抛到神庙外面去——抛到神庙外的万丈悬崖之下。奎托斯知道,要是她那么摔下去,他再有多少力量也无济于事。他扫视着神庙的残存部分,想至少再靠近她一些。为了修缮巨型雅典娜女神像,工匠们搭制了攀高使用的木质脚手架。尽管这架子有些倾斜了,但足以让他攀到更高的地方。

“奎托斯,救我!快!”祭司在高处尖叫着。就算她不说,奎托斯也知道他必须尽快完成这次营救。他像持匕首那样反手握住混沌之刃,爬到架子顶端,绷紧大腿肌肉奋力一跳刀刃插进了神像腿部他所能够着的最高点。用大理石雕琢神像真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作为梯子它也足够坚固。混沌之刃在光滑的石面上为奎托斯开拓了攀爬的道路,他像使用登山锥那样将刀身深深地刺入雕像,把自己的身体一段一段地拉上高处,当抽回刀来重新向上戳刺时,之前在雕像上留下的插口就成了极好的踏足点。他在巨大的雕像上不断攀高,短短几秒就抓到了女神高举过头的托盘。

“奎托斯!我撑不住了!”

“你不用撑了。”奎托斯说着,脚下生风在托盘上跑了三步,最后一步踏着托盘的边缘将身体投射出去。他一直向外飞去,就在缆绳向他荡回的最后一个瞬间,他像在摔跤混战中擒抱对手那样用肩膀撞上了祭司,这冲力使她脱离了缆绳末端的吊钩,和奎托斯一起向下坠落。奎托斯一手环抱住祭司的纤腰,腾出另一只手去抓向滑轮边的另一根绳子。他的手指触到了结实的绳子,五指合拢——有那么一秒他以为安全了,直到绳子顺着上方的滑轮迅速滑脱。

奎托斯低吼着扭动身体,猛力一扯绳子,这突如其来的力量从滑轮中拉出一大截松弛的绳索,顺势缠住了边上的一个钩子,坠落的势头陡然停止,奎托斯和祭司像钟摆一样向前荡去。他略略松手,顺着渐渐稳定的绳子滑下去,终于站在了神庙的地面上。他松开祭司,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奎托斯!就像雅典娜预言的一样。但是你来晚了——或许已经来不及救下雅典了。”她向奎托斯靠近,直到她的脸距离他只有数寸。她伸出手捧住奎托斯的头,温暖的手掌紧贴他的两侧太阳穴。奎托斯试图挣脱,但她的双手出乎意料地有力——而他的力量却在出乎意料地潮退。

“还有,你真的是来拯救雅典……的吗?”

“不!我—-”奎托斯喊了出来。他猛地想要挣脱祭司的手,拼命闭上眼睛试图后退但这都太晚了。祭司的力量无法抗拒地流过了他的脑海。一簇簇针尖在他的大脑中舞动着。刺痛感越来越密集,一开始的不适很快变成了剧痛。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随时都可能爆炸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出现在了别的地方。

血染的战场上,野蛮人军团在奎托斯面前集结。他将一柄长剑高举过头,将手中长剑高举过头,催动胯下战马在阵前巡梭,斗志激昂地向部队高喊:“跟着我,斯巴达的子民!我们仅有五十勇士,但我们会如千人的大军一般奋战!杀死他们!杀光他们!不受降!不俘虏!不留情!”他的呼吸犹如火焰般从鼻孔中喷出,他的心脏如赫菲斯托斯的风炉般鼓动。血与死的气息将他充盈,使他狂暴欲裂。今天将有一千条生命死去,这死亡将归功于他,而且只归功于他一人!

他率领将士开始冲锋————并且在千名斯巴达将士受命杀入敌阵时冲在队伍最前头。他是一个英雄。他是一个传说。斯巴达人争先恐后地以能追随传奇的奎托斯为荣。随着他的每一次胜利,都有越来越多的战士加入他的麾下。他作战时总携带两把剑,当第一把剑被敌人的骨肉磨钝时,他就扔掉它换上第二把剑,直到第二把剑为他杀死数十上百个敌人后也步上被磨钝丢弃的命途。接着他会拾起那些死去或逃窜的敌人落下的武器继续作战,他的杀戮盛宴永不渐缓,亦永不停息。

他英勇的士兵们渴求着他的指引——只有那种传奇将领才能提供的指引。他把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教给这些士兵。他教导他们如何杀戮。“不受降!不俘虏!不留情!”这场战斗完全变成了奎托斯一个人的舞台。他为战神而杀,他为斯巴达之荣耀而杀,他为看着别人死在自己剑下的全然愉悦而杀。无论是盟友还是敌人,他们全都畏惧于他…………除了一个人。他冷静而耐心的妻子。他唯一的妻子,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有勇气面对他怒火的凡人。

“要多少才能足够,奎托斯?何时才能停止?”

“当全世界都知道了斯巴达之荣耀!”

她摆摆手,就像挥去一只烦人的苍蝇:“斯巴达之荣耀。”她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挖苦之意,“那到底算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是真的了解,还是只用它来当作满足你嗜血欲望的借口?”她将女儿拥在自己裙边,之前的怒气消弭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听天由命的黯然,“你并非为斯巴达而战。那些事,你都是为了讨自己开心。”

在奎托斯回应之前,他看到妻子的容颜变得苍老下去,她的眼中淌出血泪,这泪水滚落她脸颊时燃起火焰,落下时引燃了一道火墙,这火墙隔断了奎托斯和他的妻子——就像他自己的部队为驱赶前方的敌人,聆听他们的女人绝望的哭喊而点燃的熊熊大火。那火焰灼瞎了他的眼睛,烧焦了他的血肉。但他的妻子!她在另一面……另一面之于——雅典娜的祭司将双手从他的额角抽回,她面无血色地看着他。

“诸神在上!雅典娜为何会派来一个你这样的人?”奎托斯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整个人举离地面:“从我脑袋里滚出来!”这一瞬间,想要折断那精巧脖颈的冲动席卷了他。他脑海中的那些记忆——战争的号角,敌人的恐惧,绝望至极的尖叫——那些记忆连他自己都不允许碰触,遑论他人?他将祭司扔开。祭司跌坐在神庙的地板上,两手撑在身后,抬头怒视着他。接着她站起身来,毫无惧色地面对斯巴达之魂。

“选择敌人时要明智一些,奎托斯。”她在奎托斯面前转过身,走向神庙的一侧墙壁。奎托斯随着她看过去,发现那面墙壁上有个模糊的门状轮廓。祭司停在墙前,那轮廓变得清晰了,可以看到上面雕画着一个奇特的纹章。

“仅凭你残暴的力量不足以摧毁阿瑞斯。”祭司说着,用手掌按住纹章,解除了上面的魔法。墙壁渐渐消失,门扇悄然洞开。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你击败一个神明。”打开的入口处倾斜出明亮的光芒,奎托斯不由得眯起眼睛。那光芒越来越亮,他不得不用一只粗壮的手臂遮挡住视线。他的前方传来滚滚热浪,仿佛他正站在一座炉门大开的熔炉前。他困惑地想起,这道门本应通向神庙外面,通向夜幕之下岩石嶙峋的陡峭悬崖。但当他的眼睛适应那光芒之后,透过那扇门,他看到了正午的阳光和盘旋飞舞的黄沙。

“潘多拉【潘多拉:希腊神话中赫菲斯托斯(也有传说为宙斯)用黏土捏制的地面上第一个女人。作为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惩罚,被送给人类。诸神各施法力,赐予潘多拉诱人的魅力。潘多拉打开了埃庇米修斯(普罗米修斯之弟)的魔盒,将一切灾厄释放出来。但盒子里最终却留下了“希望”——译者注】之盒。它远在雅典的城墙之外,被诸神藏匿在东方的沙漠之中。”就算祭司对他的反应颇不以为然,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语气坚定而平静地说下去,“得到它的力量,你才能击败阿瑞斯。”

祭司踱到门的另一侧,再一次用她那深不可测的双眼凝视他。奎托斯不惧怕任何凡人、任何神明,而此时却避开了雅典娜祭司的眼神。她已经进入了他脑海中隐藏的那个部分,目睹了他的耻辱;“警醒些,奎托斯。许多人都踏上了寻找潘多拉之盒的旅程,但没有一个能够回来。”她伸出手,指向门外,“穿过大门,进入沙漠吧,奎托斯。这就是通向潘多拉之盒的道路。唯有如此,你才能击败阿瑞斯并拯救雅典。唯有如此,奎托斯。唯有如此。”她的声音消隐成一阵耳语,在呼啸的沙漠之风下几不可闻。

奎托斯从这扇门跑出神庙,环绕四周的神圣群山仿佛在注视着他奔跑的脚步。前方渐渐显露出一道高大的蒙胧阴影,奎托斯不停步地继续奔跑。那是一扇崩坏的大门,近旁有一尊全身甲胄的巨大雕像守护着它。他穿过大门,迎面撞上一阵暴烈盘旋的强风。这风夹带着如同无数细小尖刀般的飞沙,无情地抽剜着他的脸颊。而当他转过身,想要看雅典城最后一眼时,那座伟大的城市根本不在他身后。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孑然一身。四周唯有无边无际、无限永恒的黄沙。此刻的他,比他生命中的任何时刻,都更加孤独。



第十四章

“没剩下多少啊。”神之信使赫尔墨斯悬停在预见之池的上方,看向池中显示出的雅典城。他那双翼靴带起的微风吹皱了池水,使雅典城的毁灭景象变得模糊了。他弯下腰,用一根手指搅动着池水中的幻景,触碰出的涟漪让一座之前还算完整的建筑也变成了废墟。“我们打个赌如何?就赌你的城市多久之后会以阿瑞斯之名重建。”

“拿开你的手!”雅典娜厉声说道。

“哎呀,你就是赢不了阿瑞斯。”神之信使发出一声坏笑,“你觉得那城市能在他的攻击中幸存?他可没想给你留下什么。就算他想,现在也没什么可留的了。”预见之池前响起一阵突如其来的雷鸣,主神宙斯在这对姐弟面前现身而出。他的双手拢在长袍里,紧皱眉头冲赫尔墨斯瞪了一眼,看上去怒不可遏:“那简直不是我认识的阿瑞斯。他一向蛮横粗野,漫不经心,不管到了哪儿,都像个闯进陶器店的牛头怪那样胡乱打砸。我真没想到他能干得这么好。"“比你预期的还要好?”雅典娜立刻尖锐地质问父亲,“你选择支持我这位哥哥了吗?”

“不。”宙斯显然更生气了,“他捣毁了很多我的神殿。而且好像是故意挑选出来砸掉的。是我弄错了吗?我还以为他只是要杀你的信众呢,雅典娜。”雅典娜吞下嘴边的话,只回以愤怒的眼神。

“啊,我至高无上的父神。”赫尔墨斯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假装没看到雅典娜正冲他瞪眼,“现在看来,您在这场交易里大获全胜啊,对吧?”

“你想说什么?”宙斯声如雷鸣,电光在他的胡须间咳磁作响。

“您不是在庇护奎托斯吗?”赫尔墨斯好像有点畏缩,他小心地往远处挪了一点,向雅典娜递了个求助的眼神。但雅典娜不想搭理他,她信不过这位机灵又多嘴的弟弟。赫尔墨斯早晚会弄明白奎托斯为什么要深入失魂沙漠,而且他肯定会扭头就把这事告诉阿瑞斯。这么干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只是太无聊了,唯恐天下不乱。

“他是雅典娜的宠物,不是我的。”宙斯说。

“哦,对!肯定是。我刚才是乱猜的,因为雅典有人在使用与您的雷霆十分相似的武器对抗阿瑞斯的部队。”

“你到底是真有证据,还是又在造谣生事,想挑起两位神明之间的对抗?”雅典娜问道。

“你指责我——我!——我在煽动奥林匹斯的内战?怎么会!”赫尔墨斯立刻反唇相讥,紧接着转向宙斯,“我是您忠诚的儿子和子民啊,神圣的父上!我从来都无意伤害任何人,我只是因职责所在,确认大家都能得到消息。”

“然后找点乐子。”宙斯说,“为了不让自己无聊,你什么都干得出来。”赫尔墨斯打起精神,向宙斯点头微笑。他飘到稍高一些的地方,让自己悬停在预见之池上空,严肃而正式地俯首躬身,手臂一挥摆到胸口的位置:“吾王父上,我的忠诚是无限的。您的命令就是我的荣耀。”

“很好。”宙斯咬牙切齿地说,“去找阿瑞斯,告诉他,我命令他立刻停止对我的神庙和信众施暴。”

“阿瑞斯?”赫尔墨斯顿时面露难色,雅典娜差点被他的窘态逗笑了,但她立刻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阿瑞斯永远不会听从宙斯的旨意,这旨意反而会让他变本加厉,对她和宙斯的信众施以更残酷的手段。

“父上,没必要让赫尔墨斯去打扰阿瑞斯。那位战神只是循着他的天性而为。”雅典娜毫不畏缩地直视着宙斯充斥着雷电的眼睛。如果宙斯执意降旨,好奇心重于一切的赫尔墨斯肯定会发现,奎托斯正在追寻潘多拉之盒。她太了解这位神之信使了,他管不住自己的嘴,要是他知道了一个秘密,又发现阿瑞斯对此一无所知,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顽皮,一定会向阿瑞斯泄露消息。——阿瑞斯的确鲁莽,但绝不傻。他很快就会察觉雅典娜的真实意图。潘多拉之盒。雅典娜暗自揣测着它的分量,不禁感到一阵动摇。在阿瑞斯意识到这个危机之前,奎托斯必须分秒必争,找到潘多拉之盒。

“你不必将这信息传达给阿瑞斯了。”宙斯的回答令雅典娜惊愕,却让赫尔墨斯松了一口气。

“我还能为您做点什么,我神圣的父上?”赫尔墨斯顿时如释重负,这种脱离了大麻烦的轻松感让他几乎变得语无伦次,这位神之信使通常很喜欢传达这种含有恶意的消息,但阿瑞斯热爱杀戮,就算是要忤逆宙斯不允许诸神自相残杀的禁令,他也甘冒风险,乐意杀掉自己这位神之信使。

“父上,”雅典娜小心地选择着措词,“凡人们正承受着我那位兄长的怒火。如果赫尔墨斯能去警告我们的神官和女侍,为他们指出最好的逃生之路,他们至少能救自己一命。”

“嗯,那就这么办吧。”宙斯说,“这事儿总得有个结束的时候。”他又揪着胡子嘟囔了一会儿,然后严厉地看着雅典娜,“你没有想法子诱导你哥哥去摧毁我的神殿,好让他看上去是在羞辱我吧?是不是你在捣鬼,女儿?”

“不!父上,我永远不会将毁灭加诸我的城市之上!”

“即使是为了拯救你的凡人宠物?”

“奎托斯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雅典娜强迫自己的语气尽可能保持平静。自己煽动阿瑞斯去追猎奎托斯,又设法为奎托斯求得宙斯的庇护,完全是为了让这个凡人去杀死一个神明而且这个神明还是他的儿子阿瑞斯,要是宙斯知道了这些,雅典娜可想不出他会是什么反应。

“还不快去。”宙斯用雷鸣般的声音对赫尔墨斯说道。赫尔墨斯受惊似的在大厅里飞快地盘旋了一圈,带翼的神靴把他送上了将奥林匹斯山层层环绕的云朵中。

“他总算走了。这孩子从不放过偷听的机会。”宙斯坐到自己的王座上,语气中不无感激。他重新把注意力转向智慧女神,王者凝重的威严使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不会在赫尔墨斯面前说出这些话——你知道大家是怎么评价他的。但我越来越担心你了,雅典娜。阿瑞斯作出了令人惊讶的彻底破坏。再给他一两周的时间,你的信众就会被尽数剿灭,一个不剩。”

“情况很棘手。”她承认,“这一局是他赢了——但也不出我的意料。而我要赢得的是整场战争。”她看向宙斯,想从父亲的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丁点许诺援助的微妙表情。

“你能赢吗?”宙斯有些忧伤地问道,“我相信你是位强有力的女神,我的女儿,但至今你甚至没有作出任何反击。”要是她承认自己就那么放任阿瑞斯肆意妄为,宙斯定会生疑。以雅典娜的作风,绝不会什么都不做。宙斯对她显示出来的关切是如此真实,她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对父亲忏悔。而她更担心的是,如果父亲得知竟然有什么办法能让凡人杀死一位神明,一定会阻止奎托斯的。退一步说,就算宙斯仍然在雅典娜和阿瑞斯之间保持中立,奎托斯也会失去宙斯的援助。这很冒险。但为了不再横生枝节,她必须冒这个险。

“我就要扭转局势了。”雅典娜眯起眼睛看向空中高悬的赫利俄斯战车,它辉煌的光芒维持着奥林匹斯的永恒夏日,“我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在雅典的祭司刚刚为奎托斯打开了通往失魂沙漠的界门,他已经在沙漠中了。”

“奎托斯在找什么?”

雅典娜再次停顿,揣测着她父亲的力量和他突然翻脸的可能性。终于她打定主意,决定将一切向父亲和盘托出。她对宙斯坦然吐露了祭司所预见的秘密。宙斯猛地坐直身子,声音哽住了:“那盒子……”

“是的,父上。”她带着冷酷的满足感说道,“潘多拉之盒。”


第十五章

目中所及只有黄沙。沙漠里无法分辨方向,奎托斯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的口鼻里塞满了粗沙与尘土,双眼却像浸泡在海水中那样持续地淌着眼泪。奎托斯低着头艰难地踯躅而行。他强烈地感觉到,这沙漠中只存在一个正确的方向,其他方向只通向失败和死亡。他希望这种感觉是对的。到底有没有真正正确的方向呢?他也无从知晓。

那名雅典娜的祭司曾召唤出梦魇般的画面,那幻象至今仍在折磨着他。她洞悉他脑海里种种血雨腥风的回忆,那些画面让她的漂亮脸蛋露出深恶痛疾的表情。奎托斯发现自己正在狂乱地想着,祭司很可能在翻阅了他的记忆之后,觉得奎托斯这样邪恶堕落的男人没有资格活下去,于是她作出了决定,将他送进这片可怕的沙漠,送进死亡之中。更有可能的是,祭司决定将他放逐到这片可怕的沙漠,让他求死不能。

沙漠广袤无际。黄沙被狂风驱使着无时无刻不在抽打着他的脸。这无尽的酷热和无尽的干渴,都让他想起那些传说泰坦们在塔尔塔罗斯【塔尔塔罗斯:分裂于最初神卡厄斯(Chaos,混沌),相当于卡厄斯的变体。因此,尽管在希腊神话中“地狱”一词常以冥王哈迪斯之名指代,但真正的地狱深渊却是古神塔尔塔罗斯——译者注】所承受的永无止境的刑罚。

他与沙漠搏斗着继续前行,心里不停地诅咒着众神。没过多久,他的诅咒中加上了那些神的祭司。沙漠风暴遮天蔽日,如果偶然能在这成片的沙子中遇到一道裂谷,也许他还能感觉时间的流逝,或者至少他能感觉到这见鬼的尘埃废墟之中真的还存在着流动的时间。他担心自己真的已经进入了塔尔塔罗斯,像被囚的泰坦们那样遭遇了永恒的命运—酷热难当、狂风肆虐、黄沙飞扬,而他必须独自一人承受这一切。

不知走了多久,在奎托斯头顶上呼啸的狂风送来一阵尖利刺耳的锐响,他的双手触到了刀柄,但并没有立刻拔刀。他缓缓地转过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这很可能是阿瑞斯的诡计,在剧烈的风暴中战神可以设下上百个圈套让他陷入窘境。尽管如此,奎托斯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想找到声音的来源。这是他除了风沙作响之外听到的唯一声音,这让他觉得在风暴中踉跄着前进的并不只有他这一个可悲的灵魂。

像是在回应他的期待,前方一道明亮的光束突然闪现,直射到了他的双眼。那光又闪动了一次,释放出比沙暴中模糊的阳光更值得信任的光芒。无论前方是什么在发光,都可以成为奎托斯的指引,不用再这样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在沙漠里乱窜了。他循着光束的方向前行,直到确认前方远处有一座雅典娜雕像,雕像的双眼正像双子灯塔一般投射着耀目的光芒。他抹掉眼里的泪水,三步并作两步向雕像奔去。

“雅典娜。”他终于来到雕像前,怒气冲冲地抬头直视女神灰色的双眼。这位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刚刚利用完他,转眼间就把他抛弃了,“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雕像开口说话了:“奎托斯,前方正有重重灾厄等待着你。但如果你对拯救雅典仍抱希望,就必须完成这趟旅程。”

“那个祭司说起过什么潘多拉之盒。她说的是真的?”

“潘多拉之盒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它是凡人所能够握持的最强武器。”

“我能用它打败阿瑞斯?”

“那盒子的力量,将为世界带来诸多可能的变化,所以它才被秘密地收好,埋藏在无尽的失魂沙漠之中。”电光石火的一刹之间,奎托斯眼前的滚滚沙尘消散开去,他突然看见了地平线。几乎与此同时,沙尘再一次弥漫了他的全部视野。

“想要穿越这致命的失魂沙漠,确实有一条最安全的路径,但只有那些听到塞壬之歌的人才能发现它。因为只有塞壬才能指引你找到那个泰坦——克洛诺斯。宙斯让他背负着潘多拉神殿在这无尽的沙漠中徘徊,直到风沙将他的最后一丝血肉磨噬殆尽。”

“我怎么找他?”

“紧紧追随塞壬的歌声,奎托斯,你的旅程自这里而始。祈祷它能让你带着潘多拉之盒回到雅典。记住这一点:全力攀向顶点,向下只有死亡。找到盒子,你才能从此处脱身。”

“我怎么才能对付那危险的塞壬之歌?”他大喊着问道,可是雅典娜的雕像没有回答。那双眼睛已变成毫无生机的大理石珠,女神之灵已经离去——他又被单独扔下了。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又是暗示,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暗示!当他离开雕像时,发现女神高举右臂,手指前方。他顺着女神指引的方向进发,很快就再次听到了那时隐时现的尖锐高音。他在风中挺直身子,侧耳倾听。那就是沙漠塞壬的歌声。

奎托斯咬着牙继续往前走。他的母亲曾对他说过,凡人既不应该,也不可能理解诸神行事的方式和理由。那年他刚满七岁,被带离家园开始接受战士的训练。他总觉得这句话就像“闭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一样毫无意义。没错,他现在总算知道往哪儿走了。但是跟往常一样,女神根本没告诉他怎样制服前方的敌人,也许女神相信他自己能应付。如果他在面对挑战的时候智慧不足,那可以用他的残暴天性和混沌之刃的力量来弥补。

奥德修斯曾在海上遭遇塞壬。奎托斯一边分辨着风传来的声音,一边回想着所有自己对塞壬的了解。那位勇敢的漂泊者想要听听塞壬的歌声,于是用蜜蜡封住所有水手和战士的耳朵,把他自己锁在那艘船的主桅杆上。但是奎托斯没有船。他什么也没有,完全无法阻挠这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魅惑人心的歌声。虽然离歌声的来源还十分遥远,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剧烈了,每一股血液都在响应歌声的呼唤。他同样清楚的是,只要他屈服于歌声,就会成为塞壬的食物。

奎托斯只能用双手捂住耳朵继续前进,但那险恶的歌声仿佛就在他头颅里面唱响,他发觉自己正在加快步伐,穿过沙暴寻找着那些塞壬。他想要它们。这欲望压倒了一切。头顶上传来沉重的扑打翅膀的声音。他抬起头,透过挟裹着尘埃的云雾看见一个鹰身女妖。它的脚爪上抓着一具瘫软的尸体,从他上方不远处掉转方向,飞进沙暴深处。奎托斯知道,它是要把这尸体运送给塞壬。

很久以前,在斯巴达之外的战场上,奎托斯曾偶然遇到过两只塞壬。那些塞壬当时正在激战留下的尸堆中享用人类的血肉。她们贪婪地撕咬吞吃,任凭鲜血溅满自己的身子。奎托斯命令手下一起放箭射杀它们,而塞壬濒死时发出的尖啸是致命的,那尖锐的高音让经验老到的弓箭手们因头颅爆裂而送命。奎托斯下令把塞壬的尸体剁碎,直到每片碎尸都太过细小,连乌鸦都懒得置喙一食。然后,他们把这些尸块扔进狂风中,以使那些怪物的灵魂失去归属,永无休止地在大地上彷徨游荡,也永无休止地受尽折磨。

风渐渐减弱了,塞壬的歌声清晰起来,也变得愈发美妙诱人。奎托斯徒劳地用力捂紧耳朵,而那委婉的调子仍在节节升高,在他身体里引导着无法抗拒的欲望。他极目远眺,越过被风之手抟成的层层沙丘,远处的沙波峰谷之间出现了一座古老神庙横卧的废墟——那里很可能已经被塞壬占为巢穴。奎托斯缓缓接近废墟,看到四只高大阴沉的怪物,正在废墟神庙的广场上空巡弋飞行。

塞壬们诱惑的歌声削弱了奎托斯的意志,只剩下无法排遣的性冲动推动着他前进。脚下的地面仿佛在晃动着,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缓呆滞,就像一个步入哈迪斯冥域中的幽魂那样,正拖着脚步走向哈迪斯的摆渡人卡隆的小舟。其中一只塞壬嗅到了凡人血肉的气味,她的声调立刻开始升高,旋身向他飞来。

奎托斯的本能在催促他抽出双刀,但手却不听使唤。他怎能用混沌之刃杀死如此甜美可爱的生物?那只塞壬在空中滑翔着靠近他,向他露出微笑。她的脸那么美,美得让人心痒难耐,那嘴角露出的黄色利齿非但不会显得难看,反而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她竟能美到如此地步,而且当她愈是靠近一分,她的美艳就愈是增加一分。

“到我这儿来,爱人。我好想要你,就像你渴望着我一样。”她的声音高亢婉转,用塞壬之歌的调子吟唱着。奎托斯心里非常清楚,这旋律将给他带来灭顶之灾。但他仍然无法反抗。快,否则就迟了!他猛地聚起一股意志,强迫自己举起一只手探向肩头,指尖碰到了刀柄。塞壬没有畏缩,她深知自己歌声的魔力:“别这样,爱人。快到我怀里来,来占有我。我爱你,我想抱你,我想要你!”他放弃反抗,走向这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用双臂环绕着她,把她拢进怀中。这时颈间的刺痛让他猛地挣动了一下。

“爱的吻痕,我最亲爱的。”她的声音如此轻柔曼妙,“你喜欢这样。你是想让我咬你的,你很想。你想让我不停地咬你。再咬你。”他感到鲜血从脖子上的伤口流下来,流到了胸口,但他就是知道她爱着他——他渴望得到的只有她,她已经在他的心中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甚至高于那对阿芙洛狄忒的孪生女儿,高于劳拉和——他挣扎着向后退去,挣脱了这个他视如珍宝的女人的怀抱。

“不。”他嗫嚅着,“我不能……”但他的耳际仍充盈着歌声,先是尖锐凌厉,转而变得悠长委婉,动人得让他想哭。他的爱人在为他歌唱,她唱着一首萦绕不散的爱欲之歌。为他而歌唱,而且只为他一人而歌唱。

“又一次,爱的啄食。”她说。又一次。他的脖颈另一侧喷出鲜血,刺痛感让他向后退去。鲜血。鲜血应泼洒在战场上,而不是爱人的幽会处——他伸直手臂用力一推,那头塞壬因纯粹的愤怒而发出一声尖啸,暂时打断了它的咒语。奎托斯看清了那塞壬丑恶的原形,而她立刻继续歌唱,凄美动听的旋律瞬间抚慰了他,让他重拾爱意,感受到她对他的渴望高于这世上的一切。

“但她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和女儿……”即使在他感受到更多的“爱之咬”时,这些回忆也在捶打着他的心灵。痛苦抵消了欢愉。他了解何为痛苦。他身怀至深至烈的痛苦。他隐隐察觉这痛苦能救他一命。他努力地回忆着,咀嚼着这些痛苦。他挚爱的妻子。还有躺在他脚边死去的女儿——他再次用力推开塞壬,但这一次他听到了别的声音。

“我也要!你不能独吞!”

“饿!我们都饿!你得把他给我们!”这声音变得刺耳了,在他耳际萦绕的动人歌声也开始变淡——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奎托斯举起双手感受着能量的流动,宙斯的雷霆在他手中凝聚成型——但他竟然要将这毁灭之力投向他的爱人?他美丽、温柔的爱人——他做不到。他不能……塞壬们忙着争吵如何分吃他的血肉,这吵闹越来越激烈,而歌声则渐渐消失。

奎托斯得到了宝贵的时间,他迫使自己陷入心灵的最深处,大口吞咽着可怕的梦魇。痛苦应在这一刻得到称颂,这使他痛下杀手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不及多想,霹雳已从他掌心迸发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猛地把他从地面上拔起来抛向高空。他翻滚着摔落在沙子里,摔在一片被炸得四处飞溅的塞壬的碎尸中。

他强打精神,站起身来,明白自己只是使用宙斯的力量,杀死了区区一小撮怪物而已。又有三只塞壬冲到他面前,奎托斯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可人的生物——但他没有陷入她们歌声中的咒语。他已经醒悟过来了。那些塞壬刚才吵着要分吃掉他。他触摸着脖颈,碰到了那些还在流血的新咬痕。是他痛苦的梦魇破解了塞壬的甜蜜咒语,催动着他去战斗。而当他用霹雳轰碎塞壬时,那霹雳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他想起了奥德修斯的蜂蜡,现在他已经找到另一种方法来抗拒塞壬之歌了。不过,他已经恢复了听力,塞壬们仍然有机可乘。

奎托斯的身体在努力背离着战斗意识。他的手颤抖着不肯举起来,僵硬的肌肉拒绝握住那道闪电。塞壬们围住他,向他诉说着甜言蜜语,哄骗他放下武器。放松,她们太爱奎托斯了,他不是也爱她们吗?他不是也渴望着得到她们吗?他的意志依然没有放弃挣扎,但奋起所有气势也只让自己的手指略略弯曲了一点。无力的手臂根本无法向上投出闪电,那束霹雳从手中滑落开去,轰然将他面前的沙子熔成了玻璃。雷击的巨力将他震退了几步。他定定神,又发出一道霹雳。电光爆闪,这一次他几乎没听到爆炸声。

“嗯,那好吧。”他也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了。他走向那些沙漠中的怪物—步伐坚定,但绝不轻率。塞壬们再次冲向他,互相交换着眼神,好像在互相探问,这个凡人为何能抵抗住她们的能力。塞壬显然在怀疑奎托斯是否真的只是凡人,她们对他低吟高唱,调整声调形成了复杂多变的和声——其中一个和音就能让一个男人欲火中烧,再来一个就可以让他目盲头晕,第三个和音足以让他的头颅像篝火上的栗子一样爆裂。

奎托斯还在向前走。他甚至没有费力去抽出双刀。塞壬们警觉地散开,想要包围他。不幸的是,这完全是场一边倒的对抗。奎托斯已经识破了塞壬的伎俩,而这些塞壬可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奎托斯——这个人不是应该一直缓慢笨拙地蹒跚而行吗?塞壬们困惑地紧盯住他。她们不知道奎托斯竟然能移动得这么快。她们对奎托斯到底能有多快也毫无概念。奎托斯任凭她们渐渐围拢,直到他确定这些塞壬已经落进了他必将得手的范围。他突然间以让人反应不及的速度迈开双腿,像捕猎山羊的猛虎那样扑向其中一只塞壬。

他大手一伸揪住了塞壬飘动的长发,另一手握拳砸向她的胸膛。这巨力的一拳不但打碎了她的胸骨和锁骨,还将她的胸椎砸出了后背。奎托斯拧掉她的脑袋,抓着头发像挥舞连枷似的打出去,距离较近的那只塞壬结结实实地用脸迎住了这一击,两颗头颅猛地对撞,她的头骨全被砸得粉碎。看到她摔倒在沙子里,最后一只塞壬转身就逃,但奎托斯攥着头发把手里塞壬脑袋剩下的部分在头顶上抡起,像扔链锤那样向她掷出去,这件可怕的武器咬进了塞壬的肩胛骨之间,脊椎应声碎裂,骨片插入了她的肺,使她疹人的惨嚎声戛然而止。

奎托斯走上前去,毫无怜悯地俯视着地上的塞壬尸体,一脚踩碎了那颗脑袋。接着他快步穿过广场,登上破损的台阶进入神庙废墟。奇怪的是,尽管这里已经衰败损毁,阶梯和穿廊的两旁却点着成排的灯炬。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回廊,穿过重重楼梯和厅堂,终于再次走入阳光之下。这是神庙顶端一处高得令人头晕目眩的露台,在这可以俯瞰失魂沙漠的高处,掠过沙漠释放着狂怒的沙暴也清晰可见。

奎托斯转过身,看着背后墙面上镌刻的粗糙浮雕。其中一幅描绘着神明在珀西欧斯·维尔德斯三世的面前现身,命令他建造一座伟大的神殿,用来存放这个世界——包括奥林匹斯——最强大的武器。其他几幅则清晰地显现出这座神殿被宙斯拴在了克洛诺斯背上。这些浮雕讲述了克洛诺斯和宙斯这对亲生父子的仇怨,在这位未来的神王刚刚降生时,克洛诺斯就想将他吞掉,而宙斯则使用更加不敬的方式来回报了父亲。

奎托斯惊叹着走过这些生动的浮雕,一直来到露台的远端。那里有一块巨石,上面用沉重的锁链将一支巨型号角紧锁在露台边缘,这号角比奎托斯整个人还要高大,末端镶嵌着一圈世所罕见的灿烂珠宝。奎托斯走到号角的吹口处,凑上嘴唇,鼓起一口气,吹响了它。号角的另一端发出一声绵长震耳、回响不绝的轰鸣,奎托斯前方飞旋的沙尘一时被这巨响所驱散。号角声在他面前延展出一条道路,他极目远眺,看到了这蜿蜒长道的尽头。

那是另一座神庙,更加雄浑壮丽,也更加神秘莫测。他凝足目力想要再看清楚一些,发现那座神奇的庙殿正在迅速向他靠近。当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时,奎托斯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到了弓着脊背的克洛诺斯。那巨大的泰坦正用双手和膝盖在地上爬行着,拴在他背上的潘多拉神庙随着他的移动而颤抖着隆隆作响。

奎托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扭转方向,向奎托斯置身的神殿露台爬了过来。奎托斯不假思索地从露台边缘腾身豹跃。他仿佛在空中飞行了片刻,手指抓住一根在泰坦身侧摇晃着的锁链。顺着克洛诺斯转动身体的势头,奎托斯在锁链上高高荡起,和潘多拉神庙一起消失在了无尽的沙海深处。


第十六章

奎托斯在废墟神庙的露台上吹动号角,雄伟如山的巨大泰坦便响应召唤,从失魂沙漠深处来到他的面前。克洛诺斯背负着与自己的身躯几乎同样庞大的山峰,在这沙漠里游荡了千万年,泰坦的荣耀早已被时光和风沙磋磨殆尽,仅留下深刻而平顺的风痕,其中镌印着永恒的忧伤。奎托斯攀登了整整三天,才终于到达泰坦背脊的顶部。刚刚开始攀登时,他以为泰坦移动的速度并不快,而他越是爬到更高处,就越能感觉到克洛诺斯到底有多快。

即使克洛诺斯只是用双手和膝盖贴地爬行,步幅却大到能够卷起狂风,奎托斯攀在他身体边缘时,不止一次差点被风吹走。他的双手被克洛诺斯粗粝的身躯磨得血迹斑斑,每攀爬一步,他都能感觉到四肢发出的抽痛。最近的这一整天,奎托斯都在克洛诺斯背负着的山峰中开石辟路。这是一场艰难漫长的登高之旅,他用锁链把自己在泰坦身上捆牢,断断续续地睡过几觉,但那算不上真正的休息。更严酷的是他没有补给,比起疲倦,饥饿和干渴更让他备受折磨。

这些痛苦完全成为了他继续搏斗的理由,靠着被痛苦所鼓舞的意志力,他终于攀到这座山峰的顶端。奎托斯在顶峰刚站稳脚跟,就发现自己正与一只巨大的秃鹫面面相觑。秃鹫没有理睬突然出现的奎托斯,而是好整以暇地继续啄食爪下一具士兵尸体的眼睛——这儿有个死掉的士兵?奎托斯皱紧眉头,直起身来环顾四周。这里高可攀天,视野辽阔,如果没有一直四处横行的沙漠风暴,他甚至能看得到沙漠的边缘。不过,他还是对不远处矗立着的沙石山丘更感兴趣。他攀上这片丘陵,便看见了那座瑰丽的神殿。

神殿之前的大门是用未经雕饰的青铜和木头制成的。而进入大门之后,一片令人惊叹的胜境在他眼前展开——这里的高墙由金砖砌成,广场上铺满硕大的钻石,人世间所有的财富仿佛都会聚于此。奎托斯对这些财宝视而不见。他大致看清了神殿的外防结构,便继续向前走去。一只鹰身女妖在奎托斯头顶上方的天空划出一道长弧。他本能地抽出双刀备战——但这长着双翅的怪物只是继续着弧线的轨迹,飞向神殿中。

他小跑着穿过宽阔到难以置信的广场,发现鹰身女妖们像环绕着钟塔的蝙蝠那样在神殿前聚集盘旋,它们就在一片石质高台的上方。那高台上闪着一片火光,飘移不定的风将浓稠漆黑的烟雾吹到了奎托斯的鼻端。奎托斯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这是焚烧人类尸体产生的浓烟。他不得不继续攀爬,而这高台边上几乎没有能当作落脚处的结实石头。

他一步一滑总算爬了上去,发现台子上燃烧的并不是火葬柴堆,而是一个巨大的火盆。它由青铜和巨石熔铸而成,足有两个奎托斯那么高。鹰身女妖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奎托斯抬头便看见那丑陋的怪物张开脚爪扔下一具尸体——看上去像是一名士兵。尸体所穿的青铜铠甲在下落时反射着午后的阳光,锵的一声砸在火盆上。

“总有一天你也会被扔进去的。我也有那一天。”奎托斯的背后传来说话声。他飞快转身,双刀在手。一个老家伙拄着根长长的木棍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奎托斯走来。他的脑袋上没剩下多少头皮,骷髅几乎整个暴露在外面,一侧光秃秃的肋骨像笼子似的,勉强还能拢住体腔里剩下的器官不至于洒出去,不过里面只剩下破皮子一样的肺和一颗乌黑蜷缩的心脏。

如果仔细看的话,这颗心脏还在非常迟钝地搏动着,那节奏甚至比他的脚步还要缓慢。他没拄拐杖的那条胳膊末端露出开裂的骨节,右边膝盖下面空荡荡的没有小腿也没有脚,只有拄着木棍才能撑住身体。这木棍被火熏得发黑,朝上的那一头已经烧焦了。奎托斯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见过不试图杀死自己的亡灵,会说话的就更没见过了。

“你是什么东西?”他问道。

“我以前是个士兵。现在嘛……”他将脑袋转向火盆,“我守着这个。”上空又传来了鹰身女妖盘旋时激烈扑扇翅膀的声音,又一具尸体从空中落进火盆。老亡灵骷髅眼窝里的眼珠微微转动,眼神像巨盆里的火焰一样明灭不定:“除了我,这儿的每一个人都会掉进这火盆。”

“每一个人?”奎托斯皱眉问道,“这儿还有其他人?”

“活的?恐怕没有了。但是谁知道呢。”

“我走了很远的路——”

“却哪儿也没能到。你到不了。宙斯把潘多拉之盒藏在这个废弃的神殿里,就是为了不让凡人把它弄到手,得到它的力量。多少年了啊,我为多少人打开过这扇门,就看到过多少人掉进这个火盆,但人们还是越来越多。”

又一声尖啸,另一只鹰身女妖出现了。它扔下一具看上去还新鲜的尸体,扔的时候没瞄准,那尸体挂在了火盆边上。女妖并没有飞下来想办法把尸体弄进去,仅仅恼怒地尖啸了一声,就振翅准备飞走。太阳晒热了山岩,鹰身女妖捕捉到石头散发的上升气流,在天空盘旋几圈便越过神殿顶端消失了。

“这些废物。”守火人啐了一口黑色的浓痰,“你,过来帮我一把。”他带着奎托斯走向火盆,把长木棍交给斯巴达人,用臂骨的末端顶住焦热的火盆站稳身子:“帮我把这小伙子弄进去,行吗?”奎托斯用长棍顶住尸体,把它推进火盆里。这回他明白这手杖的顶头是怎么烧焦的了。

“你说你会打开那扇大门。”

“我让它开,它就开了。”

“那就打开它。”

“斯巴达人,我心里有数。你觉得你能征服这诸神之神殿?你知道没人能成功。那些鹰身女妖早晚会把你剩下的东西带来让我烧。我要是你,现在就离开这儿。”

“我会离开的。”奎托斯说,“带着盒子离开。”

“那就祝你好运。”这老朽的亡灵发出干咳般的笑声,“你要水吗?吃的?盔甲?我这儿没太多东西,不过你可以挑挑看。”

“为什么?”

“为什么要给你补给?”他抬起一侧破损的肩骨,做了个耸肩的动作,“为什么不呢?我留着那些也没用。”他用臂骨末端指了指自己的腹部——那里本该是他的胃、肝和肠子,这会儿只有一个边缘破烂的大洞,“好多年前我的下水就让秃鹫叼走了。”

“吃的在哪儿?”

“这儿呢。”老亡灵说着带他走到一堆破烂边上,“我从尸体上找来的。”

“你弄到什么了?干吗费这个劲?”

“他们带的所有东西我都弄到了。我的活儿很枯燥,总得找点乐子。其实这也差不多是我唯一的乐趣,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找到点什么。”奎托斯翻拣着杂物堆,拈出一个半满的皮制水囊,里面的水闻着一股羊膻味。“喝了吧。”老亡灵说道,“这儿还有些肉,挺不错的,几乎没生蛆。我一天前才刚刚从一具尸体上弄到。呃,还是两天来着?五天?在这儿总是搞不清时间。这一天和那一天没什么区别,今天和明天也好像全连在一起。”

奎托斯一滴不剩地喝掉了皮囊里的水,把能吃的东西全吃了,还意犹未尽地最了一遍手指,跟那些烂肉相比,蛆的味道甚至更好一点。老亡灵毫不在意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挑挑拣拣。他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奎托斯想着,这儿有些珠宝、钱币,但有用的东西很少。他又从剩下的杂物里找出一件青铜盔甲披在身上。他准备停当,皱着眉看向这位慷慨招待他的老家伙。

“你很好奇,对吧?你想知道我的事儿。你有一肚子问题。你们都一样。疯子想要力量,傻子想要荣耀。我清楚得很,太清楚了。你看看我还剩下些什么?"守火人说着指了指自己残破的躯体,“我并不比其他那些人走运。其实不如说我比他们更不幸。至少他们得到了火葬,灵魂投向了冥府之王的怀抱。而我只得到了这些。”他用木棍的一头拨弄着奎托斯挑剩的破烂,敲打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财物,接着杖头一转,指向巨大的火盆。

“你也是来征服这座神殿的?”

“我那么想过,现在非常后悔。我是第一个进入这座神殿的凡人,同样的,我也是第一个在这儿死掉的凡人。宙斯为了惩罚我的狂妄自大,判我在这儿照料火葬堆直到永恒——或者是直到有人带走潘多拉之盒。那跟永恒没区别,因为没人能弄到那盒子。”守火人冲着耸立的大门点点头,长叹了一声:“铸造者——也就是建造这神殿的人——是个狂热的疯子。他活着只为侍奉神明,就因为这个,他也得到了跟我一样的奖赏:令人疯狂的永恒。据说他还活着,就活在这神殿里,诸神千百年前就抛弃了他,可他还在想尽办法折腾着想要满足那些神。”奎托斯走近火盆,仰头看着那燃烧的火,里面的尸体被烧得咳啦冒油,噼啪作响。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一天要烧掉多少尸体?你接着问啊。最开始的几年里,我的确数过。大概到第十年我就放弃了。一天五个?还是一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知道,因为太多人这么问过我。是不是每个人都杀掉了沙漠塞壬,都吹响了号角,他们才到达这里?我会不会也是这么到这儿来的?”奎托斯哼了一声,视线越过守火人的残躯探究着那扇大门,想知道怎样才能打开它。要是想不出办法来,他也能翻过大门边上的围墙。这么做肯定很危险,因为数不清的鹰身女妖就在大门上空聚集飞旋,它们正饥肠辘辘地等着他上前。

“你可别想太多了。那些想法会把你逼疯的——话说回来,你既然站在这儿,那肯定早就疯了。”守火人大笑起来,他的笑声让奎托斯猛然提起了警惕,“你怀疑我了,这很好。我知道你身上发生的事儿,因为你从来不怀疑众神。”恐惧犹如一只巨手攫住了奎托斯的心。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守火人。

“我知道你就是斯巴达之魂。”守火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骷髅眼窝里闪着微光,“我知道你的皮肤为什么像灰烬一样惨白。”奎托斯猛地上前一步,扣住了守火人的咽喉:“你已经丢了一只手和一条腿,干活儿很吃力吧。想想看,要是没了脑袋,这活计会变得有多难。”

“我不开门,你就别想进这神殿。”守火人嘲弄地说着,但奎托斯并没有因此松手,“你也想想看吧,斯巴达之魂。你只为了满足自己毫无意义的嗜血欲望,就有胆子冒这个险吗?发生了上次那件事以后,你还敢这么蛮干?”奎托斯充满挫折感地咆哮了一声,把守火人狠狠地甩在地上。

守火人干咳地笑着,用一只独脚敏捷地跳了起来,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块头骨,以一个残肢破碎的亡灵根本无法做到的速度和精准向上方的岩层发力一掷,将头骨掷向高台另一侧的岩层。头骨在石头上砸得粉碎,一对鹰身女妖受了惊吓,扑腾着向下方飞来。它们飞向那扇大门顶端的机栝,用脚爪紧抓住门上的装置,疯狂地拍打翅膀,使出全身力量拉动铰链。大门缓缓向上滑升,露出了可容人类出入的入口,然后稳稳地被机栝固定在原地。

“我们会再见的,斯巴达之魂。”守火人嚷道,“在你被鹰身女妖扔进火盆的时候。”奎托斯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扇门,大步跨入了神殿。


第十七章

那是一扇仿佛神之眼的巨型大门,门上端的拱券上雕饰着一个神秘的符号,门前的基座上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不过它不是真正的书——没有什么书能在失魂沙漠里暴露着存在数千年,那是一座精美的岩石书册雕塑。它是什么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铭刻在这石质书页上的文字:

此神殿以神尊宙斯之名,并奉其旨意建造。

唯至勇之英雄能解此谜,并在危险中幸存。

唯此一人能得终极之力,余者皆必遭灭亡。

珀西欧斯·维尔德斯三世首席铸造者诸神最忠诚的造物。

奎托斯绷着脸阅读着这些铭文。铸造者特意指出潘多拉神殿将会被“至勇之英雄”征服,他鄙夷地哼了一声。奎托斯曾犯下血腥谋杀的重罪,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但他绝不会在这里灭亡。他对阿瑞斯的仇恨,以及诸神答应帮他消除梦魇的许诺,终将带他走向胜利。巨大的神殿大门在奎托斯身后轰然关闭。奎托斯闻声转身,但他回头晚矣,退路已被断绝。他环顾四周,只见一道布满了神秘符号的大门指引他继续前行。这扇圆形大门的边框上镶嵌着四颗硕大的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浑浊沉滞。

奎托斯伸出手,轻触一大块未切割的金刚石。那石头在颤抖。奎托斯疾转回身双手拔刀,一个三米高的重甲亡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将双刀交举过头,挡开亡灵砸下来的巨型重剑。这一击的力量如此强大,奎托斯虽然挡住了剑锋,却被压制得单膝着地。他将计就计,突然撤刀蜷身向亡灵的双腿之间滚翻过去,一手猛地抓住它只剩骨头的脚踝奋力一拽。重甲亡灵向前栽倒,给奎托斯腾出了挥刀的空当。

他跳起身用尽全力挥砍,那亡灵的脑袋从脖子上滚落,这一点正在意料之中。但奎托斯没料到的是,门上那颗他刚接触过的金刚石开始发光,他大步跨过对手的尸体,用遍布厚茧的手掌按住那颗滚热发亮的石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移动脚步,将手伸向下一块冰冷无光的宝石。紧接着他便发现下一个对手正在自己身后飞速现形。那是一个恐怖的独眼巨人,奎托斯立刻与它展开激战,他利用一次佯攻使独眼巨人弯下身子的机会,左手利刃深深刺入了怪物头上唯一的眼珠,黏液和脑浆从刀口里喷涌而出。

奎托斯转身便看到门上那块刚刚被触碰的宝石发出耀眼的红光。他冷酷地笑起来:“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钥匙,铸造者。鲜血就是你的钥匙!”他上前同时触摸了余下两块暗淡的宝石,召唤出守护这扇门的其他斗士。此刻他已经了解到开门的方式,于是毫不留情地手刃这些怪物,把它们送回了哈迪斯的怀抱。连接着守护怪兽的橄榄石和蓝宝石释放出耀目的光芒,将圆形大门笼罩在一片斑斓闪耀的光环中。大门随之缓缓开启,进入潘多拉神殿的通道展现在奎托斯眼前。

这是一条弧形的悠长的回廊,两侧排列着一扇扇紧闭的大门,奎托斯沿着廊道向神殿深处走去。廊壁上用于照明的火盆里跳跃着明亮的火光,这可能是一种魔法——当然,这里的一切都是魔法——但这些灯盏肯定不是铸造者安设的。如果铸造者不想让人入侵神殿,那他完全不必在这里布置什么灯火。如果这石头建造的神殿里一团漆黑而不是灯火通明,闯入者不管做什么都得花更大的力气才行。所以,想要夺取潘多拉之盒,就必须在这些灯火燃尽之前得手。

这无疑正是铸造者的意图,突然出现的怪兽们一定会让闯入神殿的人惊恐万状,恐惧会侵蚀他们的力量,恐惧会摧毁他们的意志,恐惧终将给他们带来死亡。闯入潘多拉神殿的人们不但得不到那盒子,还会因放肆地走入这里而心胆俱裂。奎托斯残酷地笑了起来,他甚至有些欣赏铸造者的作风了。就像阿瑞斯曾数度向他耳提面命的那样,在夺取敌人生命之前先击溃他们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杀戮。

奎托斯向甬道深处走了几步,略略估测回廊的弧度。如果这条长廊是呈环形围绕着内殿,这内殿一定非常巨大。神殿中任何一处角落都会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变成战场,他必须看清这里的地形。于是他沿着弧形甬道一直向前跑,等他绕了一圈回到起点时,之前的那扇圆形巨门已然关闭。所有尝试重新打开这扇门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出不去了。对此他并没有感到意外。无论面对何种困境,他都绝不撤退。他只会大步向前,迎接他的胜利,或是死亡。

他再次沿着环形的甬道察看整条回廊,发现有一扇门不知何时悄然开启了。他警惕起来,提醒自己不久之前他第一次经过的时候,这门肯定还是关着的。门廊里的景象引起了奎托斯的兴趣,这里的墙壁上遍布巨大而锐利的尖刺,相对的两面墙壁正快速向彼此靠近,在走廊的中线上碰撞在一起,撞击时的巨大力量绝非人力所能抗拒,甚至足以使他落脚的地面剧烈震颤。如果贸然冲进去而被这两面墙壁夹住的话,死状一定会非常恐怖。

铸造者为了阻挠人们通过而建起如此庞大的障碍,真称得上是煞费苦心,看来这里正是他进入内殿的第一步。他在反复开阖的刺墙前估算着它们闭合的时间,奋起脚力一举冲刺,毫发无伤地通过了这道危险的廊道。这很可能只是潘多拉神殿的第一个关卡,之后的重重考验必将更加沉重。但奎托斯没有太多时间回顾自己刚刚通过的险境了,门廊尽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墙壁上遍布之前他在外面见过的那种神秘符号,这里聚集着的怪物们显然早就发现了他。

奎托斯回手抽出混沌之刃用力一抛,双刀疾速围绕着他旋转起来,飞旋的锐利锋刃形成了一股毁灭的飓风,将两个贸然靠近他的亡灵士兵卷入了风眼。亡灵士兵的腿骨霎时被斩成碎片,只能徒劳地挥动着武器摔倒在地。不过接着冲过来的敌人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他沉住一口气,将所有的作战技巧都依靠混沌之刃发挥出来。

手握刀柄之时他才是真正的奎托斯,多年间在战场中积累的经验让他的突刺更加有力,劈砍更加凶猛。他强烈地感觉到,每摧毁一个敌人,他就距离自己击败阿瑞斯的最终胜利更接近了一步。这股怒火催动着他的战意,全心全力地拼杀到石室的尽头,在身后留下一片狼藉的尸堆血海,而他自己只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擦伤。石室尽头的圆形门扇似乎并没有隐藏什么危险,随着一阵低沉的蜂鸣声从房间中央响起,这扇门隐隐地放射出纯净的白光。

奎托斯仍然紧握双刀不敢怠慢,直到这里被那白光所充满,一幅鲜明的画面展现在拱道中,画面中的火焰显现出生命的活力,勾勒出一位女神脸庞的轮廓。这位女神不像是阿芙洛狄忒那么明艳照人,也不像雅典娜那么庄严肃穆,她带着一副天真好奇的可爱表情,奎托斯从她脸上看到了只属于单纯少女的永恒青春。这只能是那位女神。奎托斯出于发自内心的敬意而低头行礼:“阿尔忒弥斯女神。”阿尔忒弥斯没有回应他的礼节,而是直接开口:“奎托斯,诸神向你提出了更多的要求!"奎托斯只是点点头。诸神总是在要求更多。

“你的技巧很不错。”这位奥林匹斯的女猎手说道,“混沌之刃你用起来也挺顺手的,不过它们还是不足以应付这场狩猎。我给你带了件礼物,这是我亲手用来屠杀过泰坦的利刃。现在送给你,拿着吧。这才真是一把派得上用场的好剑。”奎托斯伸出手,那把剑在他手中现出实体。这是一把巨大而且笨重的武器,长度超过奎托斯的身高,弧形剑锋突兀地伸出握柄,整个刃面比他手掌伸开的长度还宽。而且它也不像任何诚实的斯巴达之剑那么锋利,倒更像是那些野蛮的埃及人喜欢使用的阔剑。

“感谢您,阿尔忒弥斯。”

“与诸神同行,奎托斯。”阿尔忒弥斯的幻像撇撇嘴角,例行公事似的说着客套话,“以奥林匹斯之名前进!”随着这句话,女猎神的影像消失无踪,只留下一扇洞开的大门,通向神庙更深处。阿尔忒弥斯的利刃触感冰凉。奎托斯握着剑柄靠近那扇门,仔细分辨着门框上的铭文。他能认出其中一些单独的符号,但大多数都是陌生的,这是一种他没接触过的异族文字。

说不定这些铭文能对他即将面临的未知挑战做些提示,可惜的是奎托斯完全读不懂它们。他穿过这扇门进入了里面的房间。这只是间空无一人的门厅,但看起来富丽堂皇,简直能与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国王觐见室前面的门厅媲美。这里诚然有可能遍布陷阱,但奎托斯放眼看到的全是华丽的挂毯和精美的雕塑,就像在为了斯巴达的荣耀而发起的战争中被破坏掉的那些艺术品一样。

门厅没有其他出口,只有一道楼梯通向上层。奎托斯沿着台阶一直向上走着,发现楼梯两侧的墙壁变得越来越狭窄,走到梯顶时他的肩膀已经擦到了墙壁。楼梯尽头的走廊窄得只容一人侧身通过,这对身躯健壮的奎托斯来说只能算是条墙缝。他在缝里缓慢地移动着,终于重新回到了宽敞的地方。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他的落脚处是一片高悬在半空中的平台,墙壁上仍点着灯盏,奎托斯借助昏暗的灯光,看见下方的空间里布满复杂咬合着的齿轮组和链索,在机栝沉重的嘎吱声中,隐约还能听到痛苦的尖叫。

这绝不是可堪久留之地,他迅速跑向一段伸向另一片平台的天桥。天桥末端正站着他的下一名对手——一个巨人。这怪物身躯庞大,一柄沉重的巨锤安装在它本应是左手的地方。还没等奎托斯跑到面前,它便发出一声挑战的怒吼冲过天桥,扬手用巨锤猛地向桥面上一砸,原本看来还算结实的天桥顿时摇摇欲坠。

混沌之刃应声跳进了奎托斯的双手,他打算正面迎敌。这绝不是奎托斯第一次与巨人对战,而他很快发现这个对手与以往战胜过的那些全然不同。它不仅身强体壮,更是诡计多端,奎托斯通常都先利用自己灵活的优势削弱对手,再用利刃捅穿对方的咽喉,但这一招对这个巨人不管用,它的敏捷甚至让奎托斯感到诧异,无论是多么快速的突刺和削砍它都能轻易避开,还有余力施展出沉重的捶击,迫使奎托斯步步后退。被那巨锤砸中必死无疑,而巨人更像是要挥锤砸断天桥,阻止奎托斯通过。

“诸神在上,你真让我大开眼界。”奎托斯说着再一次向后跳开。巨人不给奎托斯留下任何喘息之机,一直在横扫的巨锤顿然收势,硕大的右拳带着风声打向奎托斯的眼睛,奎托斯利落地向侧面一闪,那一拳刚好从他身边擦过。但这巨人还有精打细算的后着,奎托斯的身体是闪过去了,混沌之刃却被左边的锤柄挡住。对手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它打算和奎托斯肉搏。两人之间仅隔数寸,它一记猛烈的头锤正中奎托斯的面门,而奎托斯能做的只有撤回双刀,用刀柄狠狠砸向巨人肌肉暴涨的肩膀。

巨人一击得手便跳出了奎托斯的攻击范围,那躲避的动作比他所面对过的所有冥界暗裔都要灵巧。他们在平台上对峙着伺机而动,彼此都在寻找着最佳的攻击方式,等待对方暴露弱点。奎托斯舔着从脸颊流到嘴角的鲜血,浓重的锈味仿佛在提醒他,对手绝非泛泛之辈。此刻,他突出眉骨下的双眼突然一亮,一个绝好的主意在脑海中灵光乍闪。

尽管这巨人对战术深思熟虑,动作也充满技巧,但它之前从没有面对过斯巴达之魂。奎托斯没有继续坐等良机,他怒吼着向前一冲,将巨人推得后退了一步,接着顺势在平台躺低身子踢向对手。青铜护胫猛地撞在巨人的膝盖上,使它失去了平衡,奎托斯绷紧全身,另一只脚再次重踢同一个部位,巨人摇晃得更厉害了。奎托斯猛地一拧身子,狠狠地绊住了巨人的腿——胜负已经水落石出。

巨人失去重心向一侧歪倒,跌撞着扑到平台边缘,奎托斯紧攥锁链将混沌之刃抡飞出去,这柄在哈迪斯熔炉中锻造出的利器结实地刺进了巨人暴露的后背。这一刀的冲力把正试图找回立足点的巨人朝前推了一步——前方无路,它一脚踏空,咆哮着跌落下去,这咆哮随着一声碰撞的巨响夏然而止。

奎托斯并没有感觉到胜利的欣喜。他站在桥边向下张望了一眼,便大踏步地走上了天桥。挥锤的巨人的确是个不错的对手,但在寻找潘多拉之盒的路上,它不过是奎托斯必将跨越的一道障碍而已。这桥面比他的靴子宽不了多少,从天桥到巨人摔死的地方有上百米高,奎托斯仍然充满自信地大步越过天桥,来到房间中央带有一根控制扳手的方台上。

他已经看见了这巨大房间的出口,那是一扇大门,就在平台对面的墙壁下方大约15米处。但在平台和那面墙壁之间只有一根水平悬挂的缆绳。缆绳一头系在平台下方,一头连着对面墙壁的门,正随风颤悠悠地晃动着。奎托斯在平台上来回走了两趟,确定能让他到达大门的路只有这条缆绳。这不算坏,至少不是毫无办法,只要抓住缆绳,他就能一手一换地爬到门的位置。

但就这么跳下去抓住缆绳绝不是个好主意。万一抓绳子的时候手上打滑,或是没能算准起跳角度和落点,那他只会掉进正在缆绳下方嘎吱转动的大齿轮组,这简直就是自杀行为。奎托斯又仔细察看了平台中央的那个控制杆,发现这根杠杆连接着一条铁链,可以把一个悬挂在房间顶部的巨大铁球降下来。这铁球和锁链看上去很牢靠,只要降到足够的距离,他就能爬到锁链上伸手够着那个缆绳,这办法显然安全得多。奎托斯打定主意,扯开固定杠杆的栓口,握住扳手用力一拉,上方的齿轮和滑轮立刻动了起来,大铁球开始缓缓下降。

他看准时机,在铁球经过自己面前时跳起来抓住了铁链。他的重量使带着铁球的链条晃动了一会儿,不过杠杆装置仍然在持续松开上方的铁链,让站在铁球上的奎托斯继续接近缆绳。他尽量稳住身子,在铁球晃过缆绳时屈起双腿用力一跃,牢牢地抓住那根粗重的绳索,缆绳略略一沉,很快恢复了稳定。这就成了。奎托斯挂在缆绳上,倒换着双手向另一端爬去,迫使自己双眼紧盯着缆绳尽头的那扇门,不要向下看。

机械齿轮正在他脚下深处铿锵作响,手只要一滑,他就会掉进那些齿轮组,被咬合滚动的巨齿碾成无数碎片扔进哈迪斯的怀抱。他咬紧牙关迅速攀爬,爬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突然觉得缆绳又沉了一沉。奎托斯立刻像猿猴般灵敏地转手调换方向,看向自己之前爬过的那一段绳子。果然,绳子那一端上挂着两头贪婪的怪物,正发出窸寇窣窣的声音向自己逼近。

它们动作娴熟地荡过缆绳,跟它们的速度相比,奎托斯的攀爬完全像是在蠕动,不一会儿他就看清了它们正滴落着黏液的牙齿。奎托斯松开一只手拔出背后的混沌之刃,考虑着要不要切断缆绳把那些怪物甩开,而把自己这段绳子荡到前面去,等他撞在墙上,总能顺着爬到门上去的。他这么盘算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割断绳子了。怪物们已经争先恐后地抢到他身前,伸长利爪想要他的命。

奎托斯向后一荡,抬起双脚踢向它们,想遏制它们继续逼近,这种权宜之计很快就不再奏效,在缆绳上,怪物们比他灵活得多。奎托斯一手攥着缆绳,另一只手豁出去似的挥动利刃,但出刀的角度太尴尬了,几乎没伤着他面前的这头怪物,反而把持刀的手臂送到怪物的爪子下面,他的胳膊上立刻多了几道又长又深的伤口。

紧接着后面的那头怪物从缆绳上一个翻跳越过了同伴,攻到奎托斯面前,这简直是比疼痛更糟糕的威胁,奎托斯只得放弃了继续挥刀的念头,因为这一头怪物的目标是他握着缆绳的那只手。它野蛮地龇出利齿,咬着奎托斯的一根手指一甩头,差点把这根手指从他手上扯下来。奎托斯愤怒地狂吼一声,把自己交给了陪伴他整整十年的嗜血本能。

他猛地翻身腾起,用双腿夹住了这头咬住自己的怪物,用力一绞把它扯下缆绳,整个身子随着惯性向前一挥,接着松开钳制把怪物甩了下去。怪物没有撞上地面,而是被抛进了两个转动的齿轮中间,那无情的巨齿牵带着怪物的身体毫不停顿地钳进咬合,看上去简直就是为了把尸体碾成肉酱而建造的。这时,剩下的那头怪物暂停了攻击,伸长脖子向下张望着自己死去的同伴,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奎托斯一手抓紧缆绳,另一手收刀回鞘,疾挥出去攥住了怪物空门大露的咽喉。

他前臂上的肌腱根根贲突,将那怪物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挤出去。怪物的挣扎很快就停止了,奎托斯却没有放手。鲜血涌出他胳膊上的抓痕,顺着紧绷的手腕流到了怪物的尸体上。这血迹必将永远留在这怪物身上,即使是它在冥府徘徊之时,所有的灵魂都会认出是谁杀死了它。奎托斯带着报仇雪恨的恶毒快感这样想着,心满意足地松开手,看着它被下方的齿轮组绞得支离破碎。

解决了缆绳上的威胁,奎托斯没能松一口气。他努力想在绳子上稳住自己,但从伤口里涌出来的血让他的手指又滑又黏,差点没抓住绳子掉下去跟怪物们作伴。他的力量并没有随鲜血流失,但缆绳已经变得好像涂满了油脂,竭尽全力也无法抓牢。就算这会儿擦干双手,很快伤口里就会渗出更多鲜血。他又试了一次,结果右手完全滑脱了。单手吊挂在缆绳上坚持不了多久。他只有一次机会。

奎托斯深吸了一口气,蜷起身来用脚跟缠住缆绳。他无法阻止血从惨白的肌肉里渗出来,但至少可以用双腿固定身体,免遭那些怪物同样的命运。他在缆绳上倒吊了几秒,接着手脚并用地继续前进,一鼓作气到达缆绳的末端,飞快地一拧身,伸手够着了大门下方突出的岩壁。他尽量清理了手上的血迹,顺着岩壁爬进大门,继续前进。他穿过一段短小的回廊,想弄清自己是不是已经到达了潘多拉之盒所在的位置。很快他就知道了。路还长得很。


第十八章

“我知道那把剑。”宙斯望着预见之池,喃喃地说,“那把剑是所有造物之中最强大的武器之一。你是怎么唬骗阿尔忒弥斯的?她竟然把那剑送给了奎托斯。”

“唬骗她,父上?”雅典娜摇摇头,“她和阿瑞斯达成了停战协议——但她早已见识过阿瑞斯在得到胜利之后表现出的疯狂与暴虐。她绝不是简单地出让了这把剑,我相信她这是决定了要支持奎托斯,帮助他进入潘多拉神殿。”

“我也见识过我儿子的嗜血行为。”宙斯阴沉地低声说着,“几乎整个雅典都被他烧成白地了,只有主广场周围还有几座残存的建筑,也只有雅典卫城上的神庙没被摧毁。就连你的帕提农神庙都被火焰中升腾的烟雾熏黑,你的信众们已经陷入了绝望。”

“您的神庙也没有几座能幸免于难。他在屠杀您的信徒时,并没有比屠杀我的信徒时表现得更仁慈。”

“这场战争已经一团糟了。而且,阿瑞斯再次拒绝向我觐见,也不肯解释他为何如此狂热地攻击我的信众。将雅典夷为平地和以这种方式向我炫耀力量、试图激怒我可不是同一回事。除非——”宙斯说着露出思索的表情,“除非对战争的激情已经把他的脑子烧坏了。”

“他这是在自取灭亡。”雅典娜一贯能集中注意明确重点,她将谈话引回了自己的正题,“父上,奎托斯现在赢得您的荣宠了吗?”宙斯没有立刻回应她的问题。他避开了雅典娜的眼神,将视线转向预见之池,从水面的倒影中探看着她的表情:“我很好奇,亲爱的女儿。我一直在注视着你,发现你对你的斯巴达宠物提供了相当出格的保护和支援。”

“他是雅典最后的希望了,父上。”

“真的?不过,你在游说我的时候,除了我,还有其他的几个神明,你游说我们的时候可从来没有为其他人说过半句好话。你的信众,你的祭司和神官,你的整座城市——你说奎托斯是它们唯一的希望。看来你对奎托斯来说也是唯一的希望啊。你为什么不把你这出众的口才和深远的谋略用在更管用的地方?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去请求更为直接的援助?赫菲斯托斯只要挥挥手就能熄灭所有的火焰;阿波罗可以治疗一切伤患;而我,你的父亲——”

“是的,父上。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有权质疑我。您总是能比其他人看得更加深远。”雅典娜深吸一口气,在心底作出了决定。在这困境当中,就在此刻,她最好把自己最终的目的和盘托出。

“我的父上,我,我的城市,这些都不是阿瑞斯真正的目标。”宙斯凝视着她,那钢铁般稳定的表情隐藏了他的真实想法。

“父上,他的目标是奥林匹斯的王位!”

“这么说,这就是真相?你一直以来做的这些,都仅仅是为了保护我?”

“请原谅我的自以为是。”雅典娜说道,“您对自己的孩子们惯施宠爱,这一点在奥林匹斯众所周知。我唯一惧怕的就是这样的爱会蒙蔽您的阿瑞斯的判断。"“是啊,是啊。我对孩子们那众所周知的宠溺,同样会蒙蔽我对你的判断。”宙斯仍然面无表情,但雅典娜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无奈的怒气,就像他得知阿瑞斯摧毁了雅典城里所有宙斯的神殿时一样,“这就是你的目的?只是为了拯救我,从我自己的手中?你以为我忘记了那个沉痛的教训,那个就发生在我自己生命中的教训?”

“奥林匹斯的所有神明,都愿意看到阿瑞斯的死亡。”

“他们会吗?依我看,他们倒是更可能因此各分阵营,结党营私,然后在一场撼动奥林匹斯的动荡之后伺机搜罗那些可为己用的残余力量。”

“父上。在泰坦之战结束后,您判决了您的亲生父亲。您要他永生永世以双手和膝盖在失魂沙漠中爬行,而不是杀死他。”雅典娜坚定地说,“正因为太了解血亲之间彼此残杀的后果,您才禁止奥林匹斯的神明永远不得出现这种行为。但或许阿瑞斯早已为您安排了与克洛诺斯相似的命运。父亲,永恒的折磨、坚不可摧的锁链、捆绑与游荡。永生永世——除非阿瑞斯能克服自己的疯狂,重新找回自制力。”

“你从什么时候得知了阿瑞斯的野心?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这些计划,要利用奎托斯作为你毁灭的工具,将你的哥哥逼入死亡?”

雅典娜再次只陈述那些发生过的事实:“自从我的兄长戏弄了奎托斯,将他骗入我村中的神殿,导致他血腥疯狂的那一天。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阿瑞斯的癫狂已经失去了底线,他那狂妄自大的野心也不受任何束缚。您觉得他对奎托斯的计划又是如何?他为什么要给予他的凡人造物以近乎于神的体格与力量?他又为什么要把混沌之刃烙入奎托斯的手腕?那件武器来自混沌——那是被您的祖父乌拉诺斯所征服、所统治的最初的世界!”

她腰杆挺直,长身玉立,面向她的父亲:“奎托斯最初就是作为弑神的武器而生。这是我所曾知晓过的最寒冷的恐惧——父上,您就是那位本应在奎托斯刀下受戮的神明!盖亚曾立下神之诅咒,用于惩罚任何胆敢手刃血亲的人,为了在弑神的同时免遭诅咒,阿瑞斯和我做了同样的事——为弑神而继续锤炼奎托斯。父上,您必须帮助他!奎托斯并不是雅典城唯一的希望——他是奥林匹斯本身的希望!我的父上,我曾在自己最黑暗的梦魇中预见过这样的未来,奎托斯如果倒下了,奥林匹斯也将同时倾塌……”预见与谋略的女神屏住呼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抛出了自己仅剩的真相和爱。

“父上,我恳求您。”

“我的禁令仍在。神明间不得彼此残杀。”

雅典娜一时语塞,只能无声哽咽。

“奎托斯也许可以到达回忆竞技场,去面对他的终极挑战。但那还不是完结。”宙斯的语气变得冷酷无情,他的雷云胡须中爆发着滚滚电光,“我亲爱的女儿,那仅仅是开始。之前他还要克服诸多困境,面对他自己的天性发起挑战。如果他能做到——如果他能做到。到那个时候,我才会认为他是值得的。”

“值得什么,我的父上?”

宙斯没有回答。


第十九章

累累岩石堆积而成的坑道突然向右急转,最终的洞口正对着一面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峭壁。奎托斯抬头打量着这难以征服的障碍,又向下看了看,下方就是只会奉上死亡的万丈悬崖,他只能依靠峭壁上的岩缝和石棱翻越过去。他在大腿上擦掉手上的最后一点血迹,作好了攀爬的准备。手臂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甚至开始痊愈了。奎托斯曾在面对野蛮人之王时祈愿,而阿瑞斯回应了他的祷祝,从那一天起,奎托斯所杀死的对手都能让他得到更多的力量,也能让伤口更迅速地愈合。身体的伤损的确会很快消失,但这些战斗和杀戮在他灵魂上留下的缺口,永远也不会复原。

“毫不留情!”奎托斯在他麾下的勇士们进入那微不足道的村落时如此下令。远处矗立着一座向雅典娜献祭的神殿——一座嘲讽了阿瑞斯大人,让奎托斯也感到愤怒的神殿。无论是什么激怒了战神,它也一样会惹恼他的仆人。奎托斯头一个点燃火把扔向神殿的茅草屋顶。熊熊火光照亮了夜空,而对在他体内燃烧的愤怒和嗜血欲望而言,这不过是流着蜡泪的烛火而已。不光是神殿,这整个村子的存在都是奇耻大辱。

“杀光他们!”他狂吼着,用混沌之刃向他的手下们演示何为杀戮。从村子的一头到另一头,他毫不犹豫地屠杀一切。那对利刃挥舞出致命的弧线,将那些用农作的镰刀和锻冶的铁锤试图与他对抗的人送入死亡。就连那些仅仅在祈求宽恕、丝毫不做抵抗的人,也被他送入了死亡。奎托斯不知宽恕为何物。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把宽恕赐予那在神殿前蹒跚而行的老女人。他将她推向一边。神殿里的所有人都将死在他的刀下。

“留点神,奎托斯!”她用粗嘎老迈的嗓音叫道,“这神庙比你想的危险得多!”他发出刺耳的笑声。他是奎托斯。他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他更不畏惧神殿里那些侍僧软弱无力的乱戳乱刺。他挥起强大的混沌之刃四处劈砍,恣意杀戮,直到牺牲者身上喷出的鲜血在他眼前张开了遮蔽一切的暗红帷幕。这时他突然看到两具新的尸体躺在自己脚边的地板上,那是他嗜血欲望最新鲜的受害者。奎托斯看着他们。然后尖叫。

阿瑞斯无情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神殿:“你已经达成了我的全部希望,完全成为了我想让你成为的那样,斯巴达人……”阿瑞斯如此卑鄙地利用了他,每一次回忆都让他再次充满愤怒。奎托斯深吸了一口气,逼退了那些险些将他淹没的黑暗狂潮。除非他能完成雅典娜交付的使命,否则这幻象将永如跗骨之蛆纠缠他一生一世。

诸神将会抹除他这段梦魇般的记忆,他将会重拾独自一人的宁静。而他要做的,就是要越过这陡峭峥嵘的岩石峭壁。他抬起脚,将靴尖踢进一条狭小的岩缝,伸长手臂去够一道石棱。任何一点能够扣住指尖的凸起都能利用起来,岩壁再高也绝非无法跨越。他曾多次攀爬群山去包抄敌人,这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新挑战。

“诸神在上,不!”他陡然看见岩壁上方一块凸起的石头正在膨胀变形,这些话脱口而出。那石头越胀越大,直到变成了一个成年人大小、生着蝎子尾巴的怪物。怪物飞快地顺着岩壁爬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必须得站住脚才能抽出混沌之刃,但这峭壁上缺的就是立足点。他纵身一跃,一只手抠住了一条石头的凸缘,另一只手抓向蝎尾怪物。它的尾巴甩动着抽向奎托斯,喉咙却被奎托斯给扼住了。

他猛地发力扳过怪物的身子,那足以致命的尾击顿时落空。奎托斯低吼着使出全力,挤碎了怪物覆盖着喉部的甲壳,它因痛苦而剧烈扭动着身体,胡乱挣动的尾巴变得更危险了,奎托斯在那尾巴狂甩着掠过他眼睛时抽身推开,尾螯尖刺上渗出的毒液溅在了他的额头上。一阵燎痛让奎托斯猛地松开手指,毒液流向他的眉骨,灼烧着他的眉毛,马上就要流到眼睛里了。

奎托斯赶快抬起手臂,在毒液烧瞎眼睛之前把它擦掉,却把手臂上的鲜血揉进了眼睛,视线顿时一片模糊。他在战斗中早就领会过遮蔽双眼的鲜血,这血幕仿佛地府中漆黑的帐幔一般让他目不能视。他带着怒气使劲眨眼,想把鲜血挤出来。快点,快点,这血幕的遮蔽不过是暂时的,总比被毒液致盲要好——但他听见自己下方传来爪子抓挠岩石的声响。他刚才松开手把岩蝎往下扔了一段距离,它现在爬回来杀他了,他的眼睛却看不见。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暂时看不清和永远失明根本没什么差别。

他用力挤压着眼皮,整个眼珠都开始疼痛起来。这个瞬间他倏地想起雅典娜神殿中那两具尸体——暴烈的愤怒和泪水一起从眼眶涌出,冲开了鲜血的屏障。他的视线再次变得明澈清晰,看见岩蝎与他仅隔数米,还在不断逼近,尾螯的尖刺充满毒液准备致命一击。奎托斯手臂暴伸又一次抓住岩蝎的脖颈奋力一扭。尾巴划出一条弧线越过它的头顶,擦着奎托斯的身体刺入了岩石。

他咆哮着将充斥全身的怒火化作极度的力量,狠狠地合拢手指用力挤捏那岩石巨蝎的喉咙,举着那破碎的喉颈把它从岩壁上扯下来举在半空中,这时候他即使看不清东西也能彻底结果这怪物的性命。它在奎托斯的手中无力地抽搐了几次,终于死透了。他松开手,看着那具尸体在岩壁之间来回碰撞,终于消失在下方的烟尘中。奎托斯一边擦干手上的污血继续向上攀登,一边使劲眨着眼想抹开视线前的阴翳,他刚爬了没几米,甚至还没有爬到可以翻过凸出岩壁能往上爬的地方,头顶上便又传来一阵抓挠声,又有岩蝎出现了。

“雅典娜,这可真是强人所难啊。”他自言自语着,想快爬几步赶到上面一点的小径上,那条小径可以穿过岩层表面,直接爬到崖架上面去。几乎是刚到达小径的一头就看见了两只岩蝎,它们在垂直的陡峭岩壁上如履平地,飞速向他爬行过来。奎托斯迅速扫视身边的岩壁,找到一块凸起的石棱作为立足点,将两只脚都踩在上面,左手抠住岩缝,右手从另一侧掰下一块松脱的石头,抡起手臂用全力扔了出去,石头像一枚攻城飞弹那样飞向岩蝎所在的地方,离奎托斯更近的那只蝎怪被这颗石弹惊扰了,本能地挥起弯曲的尾巴向一旁闪避,这就给了奎托斯第二次掷出石头的机会,他精确地砸中了怪物的头部,怪物再次有力地甩动尾巴,想要挡住这块石头——它的确挡住了,而且把蝎刺扎进了自己的脑袋。

没等这被自己误杀致死的怪物从岩壁上摔下去,奎托斯就朝剩下的那只岩蝎扔出了第三块石头,怪物弓起脊背,石块在他背上砸得粉碎,细碎的石片如密集的针尖般溅向奎托斯,他护着脸孔,徒劳地寻找别的立足点,但身边已经没有能利用的坚实石棱了,他只能继续向悬崖顶端爬。那岩蝎径直跟着他,以他望尘莫及的速度在岩壁上疾速逼近。即使奎托斯再怎么努力向上攀登,也不可能逃脱岩蝎的追逐。

距离崖顶只剩下短短数米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岩蝎正伏在一片极为光滑陡峭的地方,即使它的身体比奎托斯更适合在峭壁上攀行,在这片平滑的石面上也得用上自己全部的八条足肢,保持身体一直贴附岩壁。奎托斯突然从石棱上松开手,任由自己的身体往下落——他顺利落在岩蝎的脑袋上。岩蝎的尾螯立刻向上方卷起,挥舞着想要毒杀掉在自己背上的敌人,一小滴淡黄色的毒液从它尾刺的尖端流下。奎托斯及时转身,一把抓住袭来的尾螯,眼看着这头被他砸得头晕目眩的怪物原本紧抓岩壁的足肢一条接一条地离开了岩石表面。

奎托斯一把抓住了那条来回翻卷的长尾,把自己整个吊在上面。他看准了这只岩蝎将要从岩壁上滑脱的一刹那,双臂猛地一绞撅住它的尾巴,把它的身子从岩壁上揭起来扔下悬崖,又同一个瞬间向上一纵,手指插进了一条狭小的岩缝。岩蝎的威胁暂时解除了,但现在奎托斯的所有重量都挂在一只手的指头尖上,他落手的岩缝太窄了,根本无法把手指再往里面挪一些,而且缝里满是灰尘,他只是稍稍一动,指尖便在粉状的岩灰上打滑。

奎托斯向下看了看,几乎能想象到自己会怎么跌落,下面一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拿捏着力道踢击着脚前面结实的岩壁,没踢几下疼痛就沿着脚趾爬到了膝盖,而脚趾也终于在石面上刨出了一块能落脚的缺口。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缺口,手指终于支撑不住,从那缝隙处滑脱,但只是身子一沉,双脚就支撑住了他。

这落脚点真是来之不易,他稍作休整,一路攀援到了悬崖顶端。到达宽敞的岩台之后,奎托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双膝跪倒,默默地向诸神祷告。事实上,诸神没有给他提供哪怕一点点援助,他能活下来全靠自己,一向如此。面对着他的山崖一侧有个洞穴,里面正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嘈杂声响。奎托斯仔细分辨着,那金属碰撞发出的铿锵之声像是来自许多正在运转的机械。

他抽出混沌之刃,穿过洞口走进了里面的隧道,发现了一条从岩壁下伸出的传送带。奎托斯挥起巨大的双刀劈砍着岩壁,但即使混沌之刃中封印着无法想象的强大魔力,都无法从这面石墙上削下半片碎石。他顺着传送带的方向看去,之前听到的铿锵碰撞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传送带通向洞穴的深处,那上面安装着一道道从两侧向中间合拢的巨大铁板,它们互相碰撞,表面布满锋锐的长钉,这钢铁牙关在传送带上有节奏地一张一合,准备将任何从它们之间通过的人咬成碎肉。

看来要继续向前走就只能从这里通过了。奎托斯收起双刀,跳上传送带,但他没能在这短短的一刻之间适应它向后滚动的速度,脚下稍稍一慢,立刻被甩在身后的岩壁上。这道岩壁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石头,但会在被碰触的时候带来熔化钢水一般的白热高温,他被烫得一阵刺痛,忍不住瑟缩着尖叫了一声,在传送带上奔跑起来。

要跟上传送带后退的速度并不难,但他还要穿过前方张开咬合的关卡,必须跑得更快才行。第一道关卡渐渐近在眼前,在这次冒险中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前方。不能迟疑,哪怕是最细微的差错都会把他夹在两面钉板之间,被千百根长钉穿透身体。而停步不前的话,就又会被传送带送到石墙上承受那灼烧的痛苦。他横下一条心猛地加快脚步,成功地将第一道钢铁牙关甩在身后。这一次,他更加后退不得了,只能集中全部精神一次次调整着跑动的脚步,去避开那些相互撞击的尖钉,趁着两面钉板分开时冲向前方。

他以这种方式一路向前,直到发现传送带尽头的最后一道牙关将会给他带来更多麻烦——它与之前的那些完全不同,开合的动作杂乱无章,毫无节奏可言,就在奎托斯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穿过它的时候,那两道钉板突然紧紧闭合,一根细长的钉刺扎进了他的上臂,把他钉在原地。停在这里不动只会陷入更难以摆脱的危险,他毫不犹豫地使劲一甩胳膊,硬是从横穿的尖刺上把血肉模糊的上臂拽了下来。

他顾不得这伤口正血如泉涌,继续沿着传送带往前跑去。前方裸露着一角岩台,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不禁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但一时间又被更沉重的铿锵声所包围。沿着隧道走进另一间洞室,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暗暗咒骂了一声。铸造者是个疯子——诸神已经把他逼疯了。洞室四壁之间的空地上嵌着纵横交割的双排凹槽轨道,每一条轨道上都有一具与奎托斯差不多高的双排轮锯,它们沿着这些轨道来回游走,圆形边缘滚着残忍的锯齿,从轨道上飞速转动而过时,锋锐齿刃上闪过令人胆寒的冷光,甚至让奎托斯无法直视。

房间另一端,一道紧闭的铁门拦住了去路,他环视着整间洞室,猜测着如何才能打开大门。空场中心被轨道圈出的方形地面上立着一根可以扳动的把手,扳下它就可以触发铁门的机关,使它向上升起。奎托斯刚看到这根扳手,一具轮锯便从他眼前疾疾滚过。想要到达那里,他得穿过好几条轨道,比起刚才在传送带上的钢铁牙关,想要越过轨道需要更精密的估算和更超凡的胆量,任何失误都会让他葬身齿刃之下,不得全尸。

他看准面前轨道上的轮锯,在它滚过面前时用力一跃,稳稳地落在前面的一块方形地面上,他判断着另一条轨道上轮锯的转速,在它刚经过时踏出一步,进入更靠近扳手的地方。那些轮锯滚动的速度本来已经够疯狂的了,而随着他一步步接近扳手,它们的转速居然还能变得更快,他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快得过这些精密设置而且冰冷无情的利刃,双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背后的混沌之刃。

——不。铸造者也许对这一手早有防备。打造轮锯的金属呈现银白色的光泽,看起来比奎托斯见过的任何金属都更为坚韧,混沌之刃很可能无法斩破这轮锯,尽管这对神兵利器由地狱之火熔铸进了无穷的魔法,阿瑞斯也从没有提到过它们是否会被损坏,但奎托斯的直觉告诉他,这对双刀并不是对付眼下情况最合适的武器。

战神本人将混沌之刃焊入奎托斯的手臂,而他用它们以阿瑞斯之名杀戮了整整十年,在与阿瑞斯最终的决战当中,奎托斯固然可以使用任何武器,但他最想要刺入战神心脏的武器仍是混沌之刃。这原本是一件令他蒙受了屈辱的礼物,他将用这双刀带着无边怒火去反噬阿瑞斯。为了这一刻,他不能让它们毁在这诡异的轮锯上。他收回手,攥着拳头往前猛冲,凭借自己身经百战而锻炼出的惊人协调性和天生的敏锐直觉去躲避那些飞驰的刀轮,慢慢地接近扳手所在的方格地面。

最后一次冲刺惊险得令他冷汗直冒,那道轮锯的冰冷触感久久停留在他背上,但他还是成功地扑倒在扳手前。就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扳动杠杆扳手的同时,房间远端的大门发出机簧转动的艰涩响声徐徐升起。奎托斯看见那道门在升到机簧顶端之后又开始以同样的速度下降,他没有多少休整的时间,必须在大门再次关闭之前跳过他与门之间的轨道离开这洞室。

“真是个混账东西。”奎托斯火冒三丈,对铸造者甩出一连串恶毒至极的咒骂,悻悻地看着那扇门落到底,又再次扳动扳手,默默地数着呼吸来计算他有多少时间越过半间洞室的致命轨道。也许很勉强,但绝不是做不到。奎托斯振作精神,扳下扳手随即跳向相邻的方格,又保持着速度和节奏跳向另一个。

在那道门降落的过程中,时间转动的速度似乎也像那些轮锯一样愈发加快了,奎托斯在轨道之间横冲直撞,突破自身的极限越过一条条轨道,任凭一道轮锯在自己冲过的同时划过前胸,在肋部割开两道浅伤。他利用这次碰撞的冲力和疼痛给他带来的怒火再次加速,从阻挡去路的最后一具轮锯上面高高跃过,贴着地面一个滚扑,从离地几乎不到30厘米高的大门空隙里扑了出去。

他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瞪着回廊里低矮的拱顶等着力量一点一滴地恢复。不过几秒,那扇大门便铿锵有声地撞在了门底的岩石上。他沿着甬道走进洞穴深处,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圆形石门。这石门中心有一道裂缝,他凑过去贴住缝隙往外看去,那外面就是暴露在阳光下的沙漠,这道大门正对着一座祭坛。

奎托斯立刻动手撬动这条裂缝,但无论他怎么咒骂着又推又扳,都没能让这条缝再裂开哪怕一寸。阳光从缝隙里投射进来,他用脸孔接住这束阳光,再一次凑上缝隙,束手无策地看着那座祭坛。目标近在眼前,却无法打开这道门?他不死心地又撬了几下,狼狈地在门前来回走动着,才发现甬道另一侧有一座巨厅。

他跑进大厅,仰着头惊奇地看着高大拱顶下一条条突出的椽子和天桥,这大厅里的雕像他曾经在别处见到过——雄健的巨人扛着一颗巨大的圆球,这是一座表现泰坦阿特拉斯用健壮的肩头扛起世界的雕像。泰坦之神殿,这里只会是泰坦之神殿。奎托斯沿着雕像四周的支架跑到离地面大约六米高的地方,仔细察看着神殿。

在这雄伟的擎天者神像前竖立着一座绞盘,奎托斯决定先从这里试试看。阿特拉斯被整个世界压得弯腰低头,也许绞盘能解除这重负。他跳回地板,跑到神像前握住绞盘手柄谨慎地推下去,手柄稍稍转动了一下,绞盘里的转齿吃住了劲。他要么现在就停下,要么就得继续转动它,于是他又看了看神像周围,发现自己刚刚通过的天桥上有一根杠杆的扳手。他看向这些机关的连接部位,迅速作出了决定,继续发力转动绞盘。

把手一点一点地移动着,绞盘上传来的阻力越来越大。奎托斯加了一把劲,把绞盘转了整整一圈。他已经看到那肩扛世界的泰坦正随着绞盘的转动而慢慢站起身来,而他现在也像这身负重担的巨人一样肌肉紧绷,而且挥汗如雨。他又将绞盘转了一圈,现在那座神像虽然仍然弯腰低头,但已经变成了半踞半站的姿态。奎托斯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弯下腰去用强壮的双腿撑住身子,以稳定的速度一圈圈转动绞盘,每转一圈,阿特拉斯肩上的世界都会被抬得更高一些,直到那座神像终于伸直腰背,站立起来。

绞盘转不动了,奎托斯又使出全身力气推动了一次,看来它已经被推到底了。他松开把手,回头看着那条跨越整座巨厅的天桥,杠杆就在那里。奎托斯双腿一蹬冲上墙壁,一翻身跳到天桥上,转头便看见了阿特拉斯的双眼。雕像的双眼像是在与他对视,奎托斯觉得自己从那双冰冷的石头眼珠中看到了一丝宽慰。伊阿佩托斯之子,普罗米修斯与厄庇米修斯之兄,泰坦擎天者阿特拉斯,似乎正在以眼神向为自己解脱了重负的奎托斯致以谢意。

奎托斯扳下天桥上的杠杆。看到阿特拉斯背负世界的雕像之后,扳动杠杆所费的这一番力气真是不值一提。他松开杠杆,畏惧地看到那座神像站得更直了——它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似的,向后稍稍扬起身子,将一直托举着的巨大球体掷向奎托斯——无路可逃。竟然会是这样?奎托斯瞪着那巨型石球,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但世界之球并没落在奎托斯头上,神像没有活过来,只是那石球从它手中脱落了,在地板上弹跳着滚向天桥下方。奎托斯连忙转过身,看着这巨大的石球滚向那道之前他一直撬不开的大门,石球和大门的圆形边框大小刚好一致——阿特拉斯为他打通了继续前进的道路。他看向大门外面的祭坛,那里安置着一座华丽的石质棺椁,鎏金表面在骄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奎托斯跳下天桥穿过大门,准备看看铸造者在前面还给他准备了些什么陷阱。


第二十章

一轮烈日高悬在沙漠上空,向下方释放着让人几乎炸裂的滚滚热浪。奎托斯缓缓抬起头,感受着阳光的炽烈,从那黑暗迷宫里的重重陷阱中逃离出来之后,沐浴在阳光下真是一种享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那焦灼的空气充满整个胸膛。他试着挥了挥手臂,满意地感受着力量再次流遍全身肌肉。身上的伤口全都愈合了,之前差点让他失明的毒素也已经完全清除掉了。

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目不能视的可怕遭遇——还好这段回忆并不像别的回忆那样让他难以脱身。不能再耽搁了。阿瑞斯对雅典所犯下的罪行历历在目,而他对阿瑞斯的恨意也在同时驱使着他。就像雅典娜警告他的那样,时间万分紧迫,要是他继续像条蜥蜴似的趴在发热的石头上晒着太阳打盹儿,那可就全完了。

他跑上一条沙石小路,向着一座反射着阳光的祭坛基座跑去。那座祭坛上停放了一具巨大的棺椁,刺眼的反光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奎托斯走到祭坛边上,探起身子打量着装饰华丽的棺盖。作为放置尸体的地方而言,这棺椁也太奢侈了,装在这里面的家伙一定地位不低。他抓住棺盖,提了一口气用力把它掀开。这棺材里装着一具干尸。

“就这样?”他仰头望着天空伸开双臂,“你就为这个把我送来?”奎托斯弯下腰抓住骸骨的头部,猛地一使劲,那颗脑袋很轻易地就被扯了下来,尸体上顿时扬起大团大团的尘土。他手臂一甩,把头骨扔向高空,好像这样就能把这破玩意儿连着自己的轻蔑一起砸到奥林匹斯山上去。头骨如箭矢一般飞进天宇,又顺着之前的轨迹落回奎托斯向外伸着的手心里。

他再次把头骨往外扔飞,发白的头骨在阳光下飞出去一段,下落的过程中又划出一道圆弧飞了回来。奎托斯捏着头骨准备再扔一次,而他心头血腥的愤怒中浮现出一线理智。看起来这头骨不愿意被扔掉,那干吗不暂时把它留下呢。他在棺椁旁蹲下来,用手指摸索着壁板的金色表面,擦掉上面积攒的沙尘。复杂的花纹和文字渐渐在沙尘下显露出来。他突然站起身,盯着手心里的骷髅头。

“你是铸造者之子?你父亲为什么要把你可悲的尸体放在这么好的棺材里?”

石头之间互相摩擦的钝响从他身后传来,他转身便看见祭坛基座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口。他甩甩头发出挑战的怒吼,纵身跳进洞里。这洞非常深,坑壁在他身边飞速掠过,简直要一路坠进幽冥地狱。坠落仿佛永无止境,但一瞬之间他毫无防备地重重摔在坑底。他俯低身子扫视四周,发现了一条可供出入的甬道。奎托斯举起头骨,看向它那空洞的眼眶。

“你以前到过这里吗?你父亲是不是也背叛了你,就像阿瑞斯背叛我那样?”他不期待头骨会回应他,这头骨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保持着戒备跑进古旧的甬道,直到一座刻有骷髅纹章的巨门挡住他的去路。奎托斯奋起蛮力推了推门板,但它纹丝不动。他蹲下身子把手指伸进门扇和地面的空隙里使劲往上举,但直举得后背几乎要撕裂了也没能把它抬起来。

蛮力不起作用,得想别的办法。他往后退了两步好看清门上的图案,但没过几分钟就控制不住一直在上蹿的怒火,飞快地抽出混沌之刃冲到门前挥砍起来。猛烈的重击也没撼动这扇门,而钢铁撞击发热时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让奎托斯更加暴躁,他咆哮着使出更大的力气横劈竖砍,朝这门倾泻着怒火,直到理智重新战胜了愤怒。

“头骨。”他对自己说,“门上刻着一个头骨纹章。”他举起铸造者之子的骷髅,用它比对着门上的头骨纹章,接着走近一些,看到门上那个纹章的重心有一个凹洞,大小尺寸与手里这个骷髅刚好契合。他把骷髅放进凹洞,觉得也许这只是个巧合,但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正把骷髅从他手里拉开,他松开手,看着骷髅渐渐陷进那个凹洞,在门板里越嵌越深,直到门上只剩下一个骷髅轮廓的洞。

奎托斯俯下身去再次鼓起愤怒的力量,门被他一寸一寸地抬了起来。他一直把门的下沿举到自己胸口的高度,接着蜷身贴地一个滚翻穿过了大门。他从另一边站起身时,这扇厚重的巨门轰然砸回原地,将奎托斯留在一团漆黑之中。他突然被一阵毫无来由的狂怒攥住,咆哮声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在神庙里对付阿瑞斯的爪牙时,他已经习惯了被黑暗蒙蔽视线的感觉,但此时,在这样的黑暗中,那些噩梦般的回忆像一条裹尸布一般在他身边铺展,要将他整个收裹进去。

他摸着瞎在甬道中跌撞着前进,好像那些回忆就在身后追赶。他一路埋头狂奔,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摆脱那些梦魇,不让它们再控制自己的心智。他挣扎着抑制住回忆的侵袭,直到他注意到前面有一具挡路的尸体。这位死去的勇士身着雅典风格的铠甲,已经僵硬的手仍然紧握利剑,从那浸染他全身的,还冒着热气的黑色鲜血来看,他显然与亡灵经过了一场殊死搏斗。

奎托斯跨过这具尸体,随即发现前方向上的坡道通向一处拱门,而这段坡道上遍布尸骸。他穿过洞开的拱门,看到一幅地狱般的景象——这是一座被火光照亮的巨大厅堂,充当火把灯炬的全是些正在燃烧的尸体,焚尸的恶臭黑烟比亡灵的血液还要熏人作呕。那熊熊舞动的火光围绕着厅堂中央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金字塔,在四壁投下狰狞跳跃的高大暗影。一千颗骷髅。他知道确切的数量。他曾亲手堆砌过这种东西,用野蛮人的头颅。那时,阿瑞斯响应了他的召唤,成为了他的主人。而不是死敌。

奎托斯竭尽全力抵抗着向他奔涌而来的回忆,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克服眼前的幻觉,这些鲜明的记忆如冲破堤防的怒潮一般咆哮着将他扑倒淹没。这间厅堂,这座神殿,还有他必须找到潘多拉之盒的使命所有的一切都被这记忆的怒潮推翻抹除,而那些从多年之前就纠缠着他的幻觉重新占领了他的脑海。他也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他还是最年轻的斯巴达军官,在战斗中不断壮大着队伍,率领着这些将士们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战场上一片死寂。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远方那些乌鸦和秃鹫的叫声。倒下的士兵为这些凶禽提供了一顿饱餐,它们吃足了血肉,发出满足的嘎嘎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了。甚至连垂死挣扎者的呻吟声都没有。奎托斯本人下令,杀死所有活着的敌人。所以此战对方没有生还者。不受降。不俘虏。不留情。他率领的斯巴达人长驱直入,冲破了敌人脆弱的防线。对方的指挥官试图投降,奎托斯当场杀掉了他们派来的使节。

那些身受重伤而无法离开战场的士兵都被他的随从割断了喉咙,因为奎托斯会以杀敌的数量来分配奖赏——一只耳朵换一份奖赏,耳朵越多奖赏越多。大地饱浸鲜血。只有鲜血。填满所有土壑的鲜血。万人惨遭割喉穿心时流淌汇聚的鲜血。成堆的尸体倾洒出鲜血的暴雨,地面因之变为污腥的泥淖。他感到一阵眩晕。而再次清醒时,他骑在马背上,挥舞着染满鲜血的长剑,喉咙里喷出一声激昂的命令——“冲啊!”

奎托斯的部队响应着他的战吼,冲向前方。他弯下身子挥舞长剑,横扫着骑经之处遇到的一切。他的剑锋为一个又一个的勇士带来死亡,尸体在他身后堆成了山。他放声大笑,眼看着他的斯巴达队伍冲向…………冲向他们的败亡。奎托斯仰面躺在地上,瞪着战场上空泛着淤青的天空。翻涌浓重的层云之下,那些野蛮人在狂妄地屠杀他的部队,他最好的士兵们正在野蛮人的屠刀下发出最后的嘶吼。奎托斯知道他们正在他身边被杀害,而他自己的一只手臂被野蛮人的长矛钉在地上,根本无法起身。

他伸出手想把那长矛拔下来,而就在这时,高大健壮如一座铁塔般的野蛮人之王出现在他面前,斯巴达人的血液正从他手中那柄巨大的战锤上滴落,他的牙齿也在撕咬斯巴达人脖颈时沾染一片血红。他大步走上来,举起那柄无坚不摧的大锤,砸向奎托斯这位斯巴达人最伟大的将领。在梦魇中,奎托斯狂乱到无法自制地大叫出声。—十年之前,那个黑暗的日子,他也是这样喊的。

“阿瑞斯!战争之神!”这些话语在他耳边再次回荡着,直到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为一,“摧毁我的敌人!我将这生命献祭给你!”一道明亮的光芒划过这片屠场,野蛮人之王高举战锤的手猛地顿住。他回过头,向上空看去接着,他恐惧地尖叫起来。奥林匹斯之手拨开了厚重云层,天空的裂口中显露出一个男人。他的雄躯比山峦更高大,他的须发中尽是跃动的火焰。

他向下方的战场伸出一只巨手,随着他的动作,野蛮人之王身边的士兵们纷纷惨叫起来,他们的眼睛突然像沸水般翻腾着喷出眼眶,黑色的血从嘴里、耳朵里汩汩地往外冒,身体蜷成一团在地面上翻滚着直至死去。很快,远处的士兵们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死亡在野蛮人之王的周围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着,直到所有斯巴达人的敌人全部死去——正像奎托斯所祈求的那样。

除了一个人。奎托斯突然尖叫起来,前臂传来的剧痛扭曲了他的声音。混沌之刃缠上了他的双臂,白热的锁链穿过血肉一直焊在了他的骨骼上。他将这对在地狱最底层铸造的尖刀举到眼前,注视着它们闪耀着火光的锋刃,随即毫不犹豫地冲向前方挥出混沌之刃,两道刀光闪过,在野蛮人之王的肩颈间V字相切。他用力拉回锁链,口中爆发出一声胜利的尖叫,野蛮人之王的头颅随之从肩头落下,滚过了战场。

阿瑞斯的巨大阴影渐渐前移,将他这位新的追随者笼罩其中……奎托斯尽力稳住不断颤抖的双腿,察觉到自己仍然身处潘多拉神庙,而此时双手正紧握着阿尔忒弥斯送给他的巨剑。他抬起一只手,哆嗦着擦掉额头上的汗珠。那些幻觉总算适时而止,真是谢天谢地。奎托斯不知道下一次被幻觉突然袭击会是什么时候,他也不想知道。

“雅典娜,你承诺过要消除这些记忆,终结这些幻觉。”他喘息着喃喃自语,“你不能辜负我。”焚尸的火焰仍在燃烧,血肉焦灼的恶臭让奎托斯又恍惚了片刻。这一切仿佛让他回到了那段侍奉阿瑞斯的岁月,所幸这恍惚并没有让他再度陷入幻觉。他手握正闪着幽蓝微光的巨剑保持戒备,俯低身子走向大厅的另一边。那里正传来沉重的鼻息和磕碰声,仔细分辨还能听到咕哝和咂嘴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贪婪地进食。他蹑手蹑脚地绕过那座骷髅塔探头窥视,看见一个蹲在地上的独眼巨人。

——它正卖力地嚼吃着一具尸体,用扭曲发黄的长牙咬碎一根腿骨,啧啧有声地吸着里面的骨髓,接着随手将碎骨扔开,拽过尸体想再撕下一条肥美的大腿来啃,而这时它突然停止咀嚼,放下尸体抬起头来,转动独眼观察着周围,似乎有种野性的直觉使它感觉到周围正有强敌在逼近。

奎托斯举起阿尔忒弥斯的巨剑,继续向它靠近,而它松垮地张着大嘴四处张望,腐烂的牙缝里还塞着几缕死尸的碎肉。在远古时代,独眼巨人拥有精湛伟大的雕刻和锻造工艺,但眼前这啃食尸体的独眼巨人与它们相比只是头野兽。它太蠢了,大概连什么是金字塔都不知道,面前这座骷髅塔不可能是它自己堆起来的,它肯定还有同伙。

“你那些同伙在哪儿?”奎托斯闪身出现,大声喝问道。独眼巨人曜地站起来,抄起一根比奎托斯整个身子还长出一大截的铁棍,准备用棍棒回答他的问题。这铁棍呼啸着破空挥来,奎托斯举剑相迎,铁棍顺着巨剑的锋刃滑向剑颚,被护手挡住落势。随着刺耳的金铁交鸣,巨剑从铁棍上削下来一块巴掌大的铁片。

独眼巨人瞪着那块顺着地板滑开的铁片,眼睛都瞪得凸了出来,接着掉头就跑。但在奎托斯面前逃跑意味着它只会死得更快,奎托斯跟上几步,将阿尔忒弥斯的巨剑挥过头顶,剑刃斩向巨人的右边肩膀,巨剑毫无阻力地轻松划开那团笨重的骨肉,冗厚的巨大手臂和指节生瘤的手立刻飞脱开去。他没有给独眼巨人衡量自己伤势的时间,再次挥起这闪着蓝光的巨剑,向怪物的脑袋和肩膀之间砍去。满溢着魔法力量的锋刃一路割开肌肉与骨骼直达脊椎,独眼巨人双腿一软,轰然扑倒在地。

奎托斯绕过尸体来到大厅尽头的门前,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差点燎焦了他的胡须。面前这间屋子比之前独眼巨人大嚼尸体的大厅大了两倍,房间大部分的地方都被一个巨大的火坑占据着,像神殿大门外面的青铜火盆一样,这火坑里也充满了熊熊烈焰。而在火坑上方用锁链吊着一只铁笼,里面躺着一具尸体。锁链正缓缓放长,把笼子降到下面剧烈燃烧的火焰里。

他往房间里踏了一步,立刻感觉到腿碰到了一条纤细的障碍。他随即顿住脚步,但没有往后退。这也许是一种精密的机栝,最细微的动作都可能会触发它,贸然退开显然会引起细丝的微小颤动。他用巨剑的剑身捋着这根细丝,发现它通向一面墙壁下方的支撑石垛。他谨慎地让剑身贴住细丝,接着把巨剑插入自己腿边的石板地面,使细丝保持绷紧,这才抽身后退。

石垛上果然布置着机关。那根细仅纤毫的丝线是从石垛上一个小孔中引出来的,而整个石垛内部都被挖空,里面放置着一个陶罐,那根细丝系在罐子的软木塞上。刚才奎托斯再前移半寸就会拉开细丝末端的塞子,陶罐里的东西也会随之倾泻而出。他觉得应该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陷阱,于是回到大门前拔起巨剑,猛地一拨那根细丝,软木塞立刻弹开,石垛里涌出一摊浓厚的黑色液体。

奎托斯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这也算是个陷阱,就算这黑浆带有剧烈的毒性,那触发陷阱的人们也不会上前去舔它,只会耸耸肩走开而已。但那冷笑随即僵在他脸上,因为那些黑浆正在嘶嘶地冒着烟,沿着石地板燃烧起来,空心石垛几乎立刻就被烧碎了,下一个瞬间整面墙失去支撑,全都坍塌下来向地面砸去。就算身手敏捷的奎托斯能躲开塌碎的墙壁,他能闪躲的地方也只有那片被黑浆烧穿的大坑。这种黑浆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石头燃烧殆尽,那它会对血肉之躯造成什么伤害?

奎托斯觉得自己还是不知道为好,现在他得面对别的情况。黑浆烧过的石头上冒着泡,释放出一股股黑雾般的烟团。他的手接触到一丝飘散的烟雾,那里的皮肤立刻开始发黑,他眼看着水疱从皮肤上顶起来,破溃时钻出一簇簇火苗。要是把这烟雾吸进肺里会怎么样?他顿时又觉得自己仍然不想知道,新的情况又出现了,那黑浆沸腾着流进了地板缝,正在熔化他脚下站的这片地面。

奎托斯连忙抬头环顾四周,看到三四米外有一扇门,门旁竖立着另一座石垛,支撑着神殿中随处可见的照明火盆,他伸展出全部锁链甩出一把混沌之刃,让带着利刃的链条缠住火盆,接着使出全力借助链条跳了起来。他收拢锁链拉动身体,随着一道紧致的弧线从烧熔石板的黑浆表面上掠过,安全地落在远处的地面上。但他作为着力点的火盆显然也暗藏杀机,当他借力荡过来的时候触发了支撑石垛里的机栝,使这个房间数十米的地面上也布满了同一种黑浆。

奎托斯绝望地投出另一把刀,将刀刃深深嵌入石质的天花板上,把自己固定在半空中,接着他猛地一拉锁链,将整个火盆从墙上扯下来,借助这个拉力荡过脚下那片渐渐蔓延开的黑浆。—却恰好飞向房间中心的巨大火坑。每一个斯巴达男孩在十岁时都要经历一个仪式。仪式要求他们走过火焰,确认这位未来的勇士能够驾驭恐惧,而非被恐惧所主宰。如果换了其他人,第一反应很可能会是立刻转身逃开眼前的火坑,但这只会再次陷入黏稠黑浆和焦灼毒气的困境中。

奎托斯让身体随着锁链摆动到最大的角度,借着惯性直冲向悬挂在火坑上面的铁笼。笼子上的铁条顿时烫伤了他的手指,但这个冲击力让他和笼子在铁链上高高荡起,越过了火坑。奎托斯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自己刚刚脱离的绝境,肺部还在因那诡毒的烟雾而灼痛着。他休息片刻,调整着呼吸。然后他猛地转向笼子。那个他一开始以为是尸体的人从笼子里爬了起来,抓着栏杆盯着他。“还没完呢,你心里有数。那些墙,还有黑油,只是个开始。”

那是个佝偻着身子的干瘪老头,嗓音粗嘎刺耳,奎托斯立刻反应过来,这老头肯定吸入过那种毒气,而且不止一次,“我劝你快点逃走,要不是因为我先被抓住,关在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了。”奎托斯抓住栏杆,挺直身体俯视着笼子里虚弱的老人:“我可不会像耗子似的被陷阱抓住。”

“是吗?那你继续往前冲吧。为了抓住你这样头脑发热的家伙,前面肯定还有更多陷阱。”老人的头发被火焰燎得只剩短茬,衣服上满是灰烟留下的黑渍,整个人像是刚从火堆里爬出来,他用下巴指指火坑,“你早晚会回到这儿来。”

“你是在这儿被抓的,知道些什么,快点告诉我。”奎托斯看向坑里的火焰,发现坑壁外露出螺旋状管道的轮廓,他看不懂这些装置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不了解这装置的功能就贸然前进显然很危险。

“我的确在这儿待了很久,有的是时间去学习和思考。铸造者用高温把水烧沸,制造出蒸汽,这些蒸汽可以驱动巨大的引擎。就像希罗造的那个,你知道,亚历山大里亚的建筑师希罗【亚历山大里亚的希罗:托勒密时期的古希腊数学家、工程师,居于亚历山大里亚,被认为是古代最伟大的实验家,他的着作于希腊化时期文明(Hellenisticcivilization)科学传统方面享负盛名——译者注】。”

“你是说汽转球【汽转球:已知最早将蒸汽转化为动力的机器,在西元100年时由亚历山大里亚的希罗(Hero)发明。汽转球主要是由一个空心的球和一个装有水的密闭锅子以两个空心管子连接在一起,而在锅底加热使得水沸腾,然后变成水蒸气,然后由管子进入到球中,最后水蒸气会由球体的两旁喷出并使得球体转动——译者注】?用它驱动什么?”奎托斯问道。

“一个安提凯西拉装置【安提凯西拉装置:1901年于希腊安提凯西拉岛的一艘古船残骸中被发现的随船静默2100余年的钟形装置。极为精密复杂,被认为是古时的天体计算机——译者注】。它控制着整个潘多拉神庙。”

“我听说过有些装置用蒸汽做动力,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安提凯西拉。要是这些火全都熄灭,它是不是就会停止运作?”

“这儿肯定有很多这种火坑。”这已经快被烤成人干儿的老头说着,但奎托斯不准备听信他的话,“即使这里不再产生蒸汽,你也到不了神庙的内殿。"“那要怎么进去?”

“够胆子的话,从那里走吧!”老人指向一扇锁住的大门,门上雕饰着宙斯的符印。奎托斯认为这次老人没撒谎,但他没把实话全说出来,“我已经帮了你的忙,现在你该打开这笼子把我放出去!”奎托斯稍微想了想,手脚并用地晃着笼子让它荡起来,幅度越来越大,直到他能够着火坑的边缘。

“感谢诸神!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你完成了诸神的旨意,现在去神明座前领赏吧。”奎托斯说着松开手,双脚落在坚实的地面上,身边就是一根控制着铁笼吊索的杠杆。他拉动杠杆手柄,使笼子再次回到火坑的上空。

“不,快别这么干!我只想活下去!”

“诸神索取活祭。”奎托斯说道。这是出于他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只有将这个活人当作祭品献给诸神,通向内殿的神庙大门才会打开。

“求求你,不要啊!求你了!”奎托斯拉动杠杆,铁笼缓缓下降。笼子下方的火焰跳跃着,熊熊火舌舔上了底部的铁条。老头惊惶地尖叫着,连同笼子一起进入了那毁灭一切的火团中。

“接受我的献祭,宙斯陛下。”奎托斯吟咏着,“护佑我踏上前路。”火坑中传出恐惧与痛苦参半的惨号声,而奎托斯充耳不闻,只是阔步走向带有宙斯印记的大门。潘多拉之盒近在咫尺,他几乎已经咂到了阿瑞斯的鲜血。


第二十一章

“他向您献祭以求荣宠,我的父上。”雅典娜说,“您会回应他的祷告吗?”

“莽撞无礼的家伙。”宙斯捋着他云朵凝成的胡须,将视线从雅典娜身上转回预见之池,“这次献祭太草率了,丝毫不合规矩。”这并没有回答雅典娜的问题。

“他的确有些莽撞,”她赔着小心,“但我敢说,他的鲁莽总能取悦您。”

“而你的鲁莽,女儿,你的鲁莽总是激怒我。”宙斯没好气地应道。父亲端详池中的专注神情被雅典娜尽收眼中。她正抑制着几乎让她热泪盈眶的喜悦,努力不在宙斯面前表露出情绪的波动。奎托斯竟然这么快就接近了潘多拉神庙的核心地带,前方仍然危机重重,但他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雅典娜的期待。更让雅典娜感到鼓舞的是,铸造者利用人类的愚勇和轻率而设置的陷阱都没有困住奎托斯,他正抗拒着自己的嗜血欲望,学会了冷静思考。尽管步步凶险,他还是在坚定地向潘多拉之盒靠近。

“阿瑞斯杀死了我那么多信徒。权衡之下,这次献祭的确让我愉快。”宙斯拧紧眉头,斟酌着措词,“奎托斯展现了他的本色。”

“那个笼子里的家伙,是阿瑞斯的信徒?”宙斯没有答话,但雅典娜揣摩到了父亲的心思。阿瑞斯的野心比她猜想的还要庞大,他的傲慢会席卷整个奥林匹斯,而摧毁雅典只是这傲慢的小小注脚。他派遣一个凡人到神庙去寻找潘多拉之盒,因为它能将极为强大的力量赋予一个神明。但只有雅典娜的祭司从幻景中窥得天机,了解到它的力量也能杀死一个神明。在奎托斯拿到那盒子之前,必须得瞒住阿瑞斯,不能让他探知这个秘密。想到这里,雅典娜不由得忧心忡忡。奎托斯已经竭尽全力了,但他的速度还是不够快。

“你的凡人很擅长战斗。看,看见了吗?”宙斯招手将她唤到身旁,与自己一同观赏奎托斯的奋战。铸造者殚思竭虑创造出的那些精妙陷阱,暂时还没有任何一个能捕获奎托斯。“他确实天赋异禀。”宙斯沉思着说,“可惜的是他有些疯癫——那些幻觉太混乱了,他居然能忍受这么久,真让人吃惊。”

“父上,他无时无刻不希望挣脱这幻觉。我之前跟您提起过这件事,您亲口答应,只要他能成功,您就宽恕他的罪孽,抹消他的梦魇,您还记得吗?”宙斯大而化之地挥挥手,他正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奎托斯奋勇战斗的场面。面对一支由亡灵、蛇发女妖和牛头怪组成的军队,奎托斯施展着那对出自冥府熔炉的巨大双刀,砍杀中又换上了阿尔忒弥斯赠予他的巨剑。

“这是我永世以来最带劲的消遣。”

“父上,是不是可以把奎托斯的梦魇——”

“快看,看那儿,女儿。”宙斯再次指向预见之池中的激烈战斗,根本不打算回答雅典娜的问题。为了她的奎托斯。雅典娜不再开口,沉默着与宙斯并肩站在池前注视着这位勇士搏命的画面。那是她的奎托斯。


第二十二章

大门在奎托斯身后落下,隔绝了他的退路。铸造者的狡诈设置没有让他气馁,只会让他更加愤怒。这不公平,铸造者把所有好牌都发给自己,只给奎托斯留下一大堆麻烦。他已经在脚下这条环形回廊上转了整整一圈,再次回到了起点,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奎托斯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向内环墙壁,那面墙却应声向一边滑开,他有些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穿过墙壁暗门可以进入更内侧的一道环状回廊,看来这些环廊圈出了一个个围绕着神庙中心的同心圆。奎托斯意识到他正在接近目标,这让他的怒火渐渐平息。他穿过暗门,墙板立刻在他身后合上。通往神庙内部的路总是有去无回,他已经渐渐适应了。

这道环廊与前一道环廊大同小异,只是弧度更加明显。奎托斯摸索捶打着墙壁,想找到继续通往神殿内部的路。他能感觉到潘多拉之盒就在附近。但他更清晰更能确定地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颤抖。

奎托斯回头看到了一块巨大的滚石。它庞大的柱形两端紧紧顶住回廊的墙壁,沿着廊道向他滚来。一开始,这东西的速度还不算太快,但奎托斯眼看着它不断加速,擦着墙边碾向自己。他不可能伸开手臂迎上去顶住这块巨石——它的重量太惊人,自己的能力绝对阻挡不了它滚动的势头。巨石不断撼动着地面向他逼近,他转回身子沿着廊道跑起来。

每跑过一段,他都能看到环廊两侧墙壁上嵌着的梯子,但只瞥一眼他就断定这些梯子都是圈套,那些横档能让他爬高一段,接着在节骨眼上再让他来个一脚踩空,恰好摔在碾来的巨石下面粉身碎骨。

铸造者在神殿外的石板上刻下谶言,揭示说必有一人能解此谜,说明即使这条环形廊道非常危险,但绝不会是条死路。奎托斯边跑边仔细察看着环廊两侧,很快发现了一道顺着外侧墙壁向上延伸的狭窄石阶,他纵身一跃跳上自己能够得着的一道台阶,身体迅速贴住墙壁,巨石瞬间擦着他的胳膊肘碾过去,继续沿着廊道滚远了。

奎托斯在原地贴墙站着,朝上方的台阶看了一眼,没有立刻往上爬。他在心里默数着呼吸的次数,估算出了巨石绕着廊道滚动一圈的时间。不能再回环形廊道里跟滚石赛跑了,只要稍一松懈或是脚下打滑,滚石就会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碾压过去。他几步跨上石阶跑到窄梯顶端往环廊中心看去,那里有一座巨大的水池,同时他也看到在环廊的另一边,有一道天桥通向神庙中心。

想到达天桥那里可不容易。刚才跑过那里时奎托斯已经察看过了,从回廊地板通向上方天桥的梯子很不可靠。这时巨大的滚石擦着墙壁从他脚下滚过,他顿时有了主意。

奎托斯再次调整呼吸,振作精神,等待着滚石再一次经过。他瞄准角度跳到滚石顶端,脚下立刻跟着巨石旋转的速度调整好步伐,以杂耍艺人一般精湛的技艺踏滚着它穿过环廊,接近天桥时他在石头上挪了个位置,紧绷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向斜上方一纵,手臂伸长出去,却以毫厘之差从天桥边沿擦过,他乱挥着双手抓到天桥下的梯子,但正如他之前料到的那样,那梯子只是个圈套,手指刚抓上去木档就全都坍塌了。

电光石火间奎托斯抓住混沌之刃的刀柄往高处投去,刀刃弯曲的尖端咬进结实的石头。他又往下掉了几米,终于依靠焊在手腕上的锁链止住落势,脚尖顶着墙面向上爬去。滚石的速度似乎加快了,这时又隆隆作响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奎托斯猛力一拉把自己拽上天桥,滚石从他腰背下面一闪而过,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了被压死的命运。

天桥尽头转弯处的甬道通向一条狭长的阶梯,奎托斯毫不松懈地跑上石阶,突然之间好像感觉到了一线微风。这在层层紧闭的潘多拉神庙中实在太不同寻常了,他犹豫着停下脚步,怀疑是不是因为离开环廊而错过了通过神庙中心的正确方向,正在往神庙外面走。但这段阶梯的高处陡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他抬头看去,上方出现了一个背对着苍白光线的高大剪影,那是一个身穿刺铠的亡灵士兵,手握一把长剑。

奎托斯不可能容忍自己在这个对手面前转身逃走。他冲上一段台阶,混沌之刃在身前舞出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幕,而让他吃惊的是,亡灵士兵举剑将双刀弹开,灵活地放低肩膀突刺过来,长剑转眼要穿胸而过,他赶忙闪向一边。亡灵士兵怪叫一声再次发动,但它的那些招数显然抵挡不了奎托斯的暴怒,一退一进之间被奎托斯逼着连续后撤,一直退到了阶梯尽头的阳光中。

这受诅咒的亡灵士兵身后是一片宽阔的空地,中央摆放着一只巨大的箱子。猛然看到这箱子,奎托斯的心脏几乎停顿了一拍——这就是潘多拉之盒吗?他手上一紧,逼着亡灵士兵继续后撤,但这顽强的对手相当敏捷,动作也极为迅速。它突然使出巧妙的剑招砍向奎托斯的腿,剑身在他的护胫上重重一震,将他击倒在地。

长剑满是缺口的边缘卡在青铜护胫里面,给奎托斯创造了反击的机会。他扭身重重一脚踩向剑身,剑柄呛然脱手,他腾身而起站稳脚跟,甩出双刀直指对手。亡灵士兵挥起枯骨双拳扑过来,用肘部继续猛攻,它护肘上镶嵌的长钉仿佛尖锐的巨齿,从两个角度同时袭来,不管左肘还是右肘都能轻松挖开奎托斯的内脏。他猛一转身,亡灵士兵扑了个空,但那肘刺还是在他肚子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亡灵士兵一击得手,继续左右挥拳想使奎托斯失去平衡,好寻找机会夺回还卡在他护胫上的长剑,而奎托斯已经重新控制了距离,他收起双刀朝亡灵士兵挥出一连串重拳,一直打得它双膝跪倒,接着他敏捷地挪动脚步闪到它背后,从肩甲尖刺间伸进双手,掰住它戴着头盔的脑袋发力一拧,扭断了这怪物的脖子。

奎托斯弯腰把护胫上卡着的长剑撬下来扔开。这剑四处卷刃,简直是破铜烂铁,但这怪物穿着一身精良的盔甲。也许不算太精良,但比他自己身上穿的好多了。他穿着这套胡乱拼凑起来的铠甲一直从雅典杀到这里,甲片早就磨损碎裂到无法修复了。奎托斯草草清理皮肤上的鲜血和硬痂,准备换上他的战利品,而视线却很难从自己的红色文身上移开。

这文身代表他是一支斯巴达军队的领袖,也连接着他不堪回首的记忆。不断审视那文身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那段记忆正在脑海深处酝酿着狂潮。奎托斯积攒起全部意志力抗拒着幻觉,不让自己再落进深沉的抑郁和战栗梦魇中。他把结实的青铜板甲从尸体上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发现对于他的强健身躯来说,这套盔甲甚至比以前那些特意为他量身打造的装备更加合身。披挂停当,他转身走向空场中央那只巨大的箱子。

“诸神在上,我找到它了吗?”这箱子有三个奎托斯那么高。如果这是一件强大的神器,那它应该会散发出相应的力量。奎托斯把手放在它未经雕饰的石质表面上,但什么都没感觉到。他跳起来抓住箱子边爬了上去,打开箱顶上的搭扣——箱子是空的。一只空荡荡的大箱子。这是什么样的恶作剧啊!诸神先是赐下盲目的希望,又迎头泼给他一大盆冷水!

还没等他开口咒骂,一支火矢就撞在他穿好没多久的青铜甲上。箭镞没有穿透甲片,但让他浑身一晃,他在狭窄的箱子边上刚挪开脚想站稳,一转念间跌到了箱子后面。就在同一个瞬间,十几支燃烧的火矢全插在他刚才站脚的地方,箭镞紧接着爆开,石箱的碎片哗啦啦地从上方洒下来。奎托斯低头看看他的新铠甲,箭镞击中的地方被炸崩了一些,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凹痕。一队天杀的弓箭手来支援那个亡灵士兵了。奎托斯谨慎地抬头环视巨箱周围,看见至少六个弓箭手站在空场一侧的岩壁上。

“前进。”他喃喃地说,“以宙斯之名,绝不撤退。”他从箱子后面站起来,脚趾紧紧抠住地面,使出全身力气推动箱壁。箱子底部发出一阵轧碾声,不情愿地往前挪了几寸。奎托斯继续用力往前推,箱子在他的怪力之下屈服地快速滑动,为他挡下一排排飞箭。每一支箭都带来一次小型爆炸,暴露在这样密集的箭雨下,就算是奎托斯也活不了多久。他推着箱子越跑越快,一直推到弓箭手小队所在的岩壁下方。那些弓箭手占据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箱子虽然巨大,从这个角度也只能给奎托斯提供一小块安全地带。

斯巴达之魂不可能一直站在这一脚长的地方什么也不干。他抽出混沌之刃,右手把锁链甩到最长,将一把刀向上方甩去。它没造成什么伤害,但稍微转移了这些弓箭手的注意力,一排火矢顿时射向混沌之刃出现的方向。奎托斯趁着它们搭上第二轮箭的空当瞬间爬上箱顶,利用双刀当作攀钩爬到岩壁上,闯到弓箭手小队眼前。双刀带着锁链旋出一个散射着死亡气息的圆环,一个轻率的亡灵立刻丢掉了腿和手臂。混沌之刃的攻击变得直接了,转眼间又砍翻了三个弓箭手。

其他亡灵退到几米外朝他射箭,在这么短的距离面前再无力的箭矢也能致命。一支箭在他铠甲上爆开,他被那冲力推倒在地,往后滑了一段,幸运的是另一名弓箭手没能射中这个移动的目标,但从他现在的位置无法投出混沌之刃,而且已经成了那些飞箭的活靶子。他心念电转,向后伸手抽出美杜莎之首,光芒从蛇发女妖的眼中激射而出,亡灵们变成了持弓的石像。

奎托斯知道自己时间有限,他迅速起身挥圆了锁链。手上传来反复敲击产生的震动,他扫了一眼自己造成的屠场,战斗显然已经结束。类似的战斗也会留下类似的场面,他对眼前这一切简直习以为常了——他的敌人们零零碎碎撒了一地,两张长弓被砍成了柴火,这儿几条断腿,那儿一堆胳膊,还有一颗脑袋孤零零地掉在几米外的远处。只有奎托斯一个人还活着。

他再次身处克洛诺斯背上的山峦中。这可悲的泰坦承受了风沙千百年的摧残,这风沙磨蚀他血肉的同时也在山上雕刻出一条条崎岖险峻的小径。奎托斯找到一条通向山腹的甬道,远远看见甬道尽头有个大厅,一个牛头怪武士正把守在大厅门口。这怪物的左臂末端本该长着手的地方被装上了一柄战锤,它显然也发现了奎托斯,正威吓地捶击地面。震荡从岩石传过来,爬上奎托斯的腿,轻轻震颤着他的膝盖。

“挡我的路,你就得死!”奎托斯大声朝牛头武士喊道。他当然不指望放句狠话就能让那武士抱头逃跑——它肯定会成为奎托斯的刀下亡魂。牛头武士也在甬道尽头吼叫着威胁道,只要他蠢到胆敢再上前一步,这柄挥舞的大锤就要把他的脑袋捣成糨糊。但奎托斯只喊了这一句,然后侧耳听着自己声音的回声,以此测算着牛头武士身后的房间到底有多大。接着他站开双脚,等待着必将出现的一幕。

如他所料,那武士喷着粗重的鼻息朝他冲过来,奎托斯弯腰躲开了这次猛扑。但他没料到的是这个牛头怪的反应如此之快,几乎是在扑空的同时便转回身子有力地一跳,从空中挥起锤子准备给他迎头一锤。奎托斯贴地滚开,沉重的锤头擦着他的头皮挥过。他与怪物错身而过时挥出刀来,也没能从对方那里讨到什么便宜。他站起来与那怪物对峙片刻又斗在一处。普通的牛头怪在战场上已经算是令人胆寒的顽强战士,而眼前的这名牛头武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它的动作超乎寻常地协调稳定,挥锤攻击的时候也兼顾着防守,奎托斯一面躲避着那柄大锤,一面盯紧它露出的细微破绽不断出刀,砍向它的手腕、膝盖和侧肋,唯一一次称得上是得手的攻击斜着削掉了怪物一只黑檀色的牛角,但它却只是飞快地甩甩头,立刻就从那冲击的震荡中恢复过来。这是个难对付的家伙,无论奎托斯使出什么手段,都无法将它一击致命。甬道中能战斗的地方并不宽敞。他们在有限的空间里游走跳跃,你来我往地缠斗着。奎托斯一直没有占什么优势,但还是步步为营地削弱着这头怪牛。

他再次避开一记重锤,想要铤而走险,滑出一步闪到对方的防御盲点把刀子插进它的身体,谁知不等他伸展开步伐,上臂便被牛角顶了个对穿。伤口里顿时汩汩冒血,右手也被震得一阵发麻,甚至松开了混沌之刃的刀柄。牛头武士显然认为是时候结束战斗了,它低着头猛冲上前,想要再施展一次自己得意的独角冲撞,但它立刻就知道了奎托斯的厉害,就算无法挥动那对地狱铸造的双刀,他也绝不会任人宰割。奎托斯挪身避开这一撞,踏前一步伸出左臂缠住对手的脖子。

牛头武士扬起身来猛地将头一甩,奎托斯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手臂却缠得更紧了。他无视自己的伤痛,冷酷地举起右臂架在牛头怪肌肉虬结的肩膀上支撑住身体,左手摸索着抓住一根邪恶的牛角用力猛地一拉。第一次尝试没能伤着这怪物一根汗毛,它只是被激怒了,甚至想用大锤砸碎奎托斯,但这种愚行反而误伤了自己。趁着它挥起左臂捶打自己肩膀的空当,奎托斯向上一蹿,两只手都使上了劲,右臂勾住这雄健公牛柔软的喉部,左手攥着它的犄角,奋力弓着腰背收拢双手。

“诸神在上,死吧,死吧,死吧!”牛头武士最后一次猛地甩头,奎托斯旋转着撞上远处的墙壁。他飞快地站直,脑袋里一阵眩晕,但还是准备继续战斗。不过,战斗结束了。他赤手空拳地扭断了牛头武士的脖子。这巨大的怪物抽搐着躺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悲惨的咳咳声,直到死亡终于降临的那一刻,它的双腿还在踢蹬着,好像还想挣扎起来继续搏斗。

奎托斯喘着粗气跨过尸体走进大厅。除了他走进来的入口之外,大厅还有另一扇圆形的石质大门,上面纹饰着波塞冬的三叉戟。奎托斯走上前试着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侧移的尝试也失败了。他摸索着大门的边缘,将手指插进底部的缝隙,终于将它逐寸抬了起来。他将石门托到齐腰处,大吼了一声,像那些竞技的健儿一样猛地发力把它直举过头,接着一个滚翻穿过门洞,起身时门在他背后重新落下去关住了。他再次审视门底,发现自己身处的位置比之前稍高一些,门底落在地面以下,手已经伸不进去了。

不过奎托斯不在乎这个。他只会继续前进。这是一条穿过山腹的狭窄坑道,远处仿佛有一线光芒,他朝着亮光的地方跑着,渐渐看清那是一只在大厅里燃烧的照明火盆。而当他终于跑进大厅时,之前几乎快要熄灭的火盆中突然大放光明,炫目的光芒比正午时分赫利俄斯的马车还要耀眼。奎托斯抬起胳膊护住眼睛,直到觉得这光不太刺眼了,才忍受着双眼的刺痛看向四周。一座刻有波塞冬符印的巨门就在他正前方。门前的一方石地上插着一柄长戟,即使在亮如盛夏白昼的室内也能看到那长戟上放出的光。

“波塞冬的三叉戟。”奎托斯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戒备着走上前去。这种谨慎救了他一命,一道突如其来的红色光束从他面前扫过,他从三叉戟前贴地向后滚翻,起身时发现面前飘着一只阴魂。他把手伸向肩后,摸到了混沌之刃,但闪念间又换手抽出了阿尔忒弥斯赠予他的巨剑,横过宽大的剑身,用光滑的金属平面反射那道阴魂射出的危险红光。随着他转动剑身的角度,红光缓缓地移动着,而光束扫过之处即使是石头也立刻发出嘶嘶的燃烧声。如果刚才他在这红光的凝视下犹豫片刻,血肉就会沸腾着从他的骨头上剥离。

奎托斯发出一声令一切强敌血液冻结的战吼,冲向面前的阴魂,而阴魂轻飘飘地闪向一旁,下半身飘忽的黑色薄雾在它移动时留下一道轻烟般的轨迹。只是这一次失败就让奎托斯醒悟了应该怎样与行动迅捷飘忽的阴魂作战。他手持阿尔忒弥斯的巨剑,迅速地预判着阴魂移动的方向,将剑锋挥到这怪物下一秒会出现的地方。

他很快便一击得手,女神的巨剑扫过阴魂墨雾般的腿脚时,那怪物发出一声撕裂耳膜的痛苦尖叫,令人恐惧的红色光线再次从这阴魂的眼瞳中闪现出来,奎托斯转身跳起,伸长手臂刺出巨剑,这外形古拙质朴的剑突然变得轻薄如纸,像捕食的蛇一般飞射出去。但那神奇的剑刃仍然保持锋锐,剑锋深深刺入阴魂的手臂,引发了它更加尖锐的痛苦号叫。他撤回剑来再次突刺,阴魂倏然从半空中降至地面,想将烟雾般的身子缩成一团避过刀锋,巨剑过处蜷缩的阴魂裂为两半,残尸落地之前奎托斯再次挥剑将它们割裂,这些碎片随即发出爆裂声消散成了几片烟雾。奎托斯看着手中那把微微泛着蓝光的巨剑。无论敌人是实体还是虚灵,它都是一把强大的武器。在今后他与阿瑞斯的战斗中,这把剑会派上大用场的。

周围没有其他敌人了。奎托斯走到三叉戟前,这神器一直在放射着光芒,他只能眯缝着眼睛靠近它,伸手轻轻碰了碰长戟的柄。虽然光芒极盛,但这金属握柄手感一片冰冷,也没有再触发什么防御的机关。他将三叉戟双手握住,奋力想把它从地上拔起来。即使奎托斯能举起重过千钧的巨大石门,却无法撼动这柄神器分毫。

他叉开双脚,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又拔了一次。蛮力是行不通的,奎托斯松开手绕着大厅走动了一圈,这波塞冬祭坛上除了三叉戟就只剩下那扇刻着符印的巨门,右面还有一座石质矮台。他衡量了一下这台子的大小,再次检视大厅的每个角落,发现一根粗大的石柱后摆放着一只箱子,看来和平台大小相仿。他弯腰把箱子推向祭坛右边,最后一使劲把它推上平台。平台上方突然投下一道明澈的金光,箱子在金光中沐浴片刻,将平台压进地面。

奎托斯再次上前,握住三叉戟缓缓向上拔,它像餐刀滑出一轮奶酪那样从石头之间滑了出来。他将三叉戟高举过头,就着强光端详着它,接着将它放到后背,与其他神明赠予他的礼物一起收好。奎托斯举起右手,看向手心里小小的白色灼痕,那是宙斯的赐福。他放下手掌,环顾着波塞冬的祭坛,如果这三叉戟是海洋之主为他准备的另一件礼物,那他为什么不亲自现身赠予呢?

“接受我的谢意,宙斯陛下。”他说着,声音变得轻柔了一些,“也感谢您,雅典娜女神。”——现在可能还不是向诸神致谢的时候。奎托斯有些犹疑地想着,前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他伸展着四肢努力让肌肉恢复弹性,不管面临的下一个挑战是什么,他都希望能把身体调整到最适合战斗的状态。

他把手按在圆形石门上的波塞冬符印上,大门毫无反应。混沌之刃冒着蓝色火花从石门上弹开。诸神真的就这么厌恶他吗?他这么想着,手指在背后摸到了海神的三叉戟。这时石门在他齐眼的高度上出现了三个凹洞,他将三叉戟的尖端凑了上去。那些凹洞与三叉戟的尖刃严丝合缝地对上了,笨重的石门向上移开。他刚抽回三叉戟,这道门立刻开始下落,他只得俯身冲过巨闸一般的石门继续往前跑。门后的小屋里只有一座圆形水池,没有其他出口,而来时的大门也打不开了。在潘多拉神庙中他只能前进,无法后退。

看来现在要继续前进,就得跳进这清澈的水池里了。奎托斯半跪在池边,洗去一身的征尘与血迹——这些都是别人的血,没多少是他自己的。想到这里,奎托斯不禁感受到一丝冷酷的快意。洗干净之后他再次伸展腰背,放松身体,检查自己是不是能够随时投入战斗。很多次他进入战场的时候状态比现在糟糕得多,但眼前的情况非比寻常。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固然简单,但这池水看起来深不可测,他能屏住呼吸一直探到池底吗?现在恐怕只能试试看自己一口气能潜到多深,再想办法解决别的问题。

他跳进水里,吸进一大口空气,接着一头扎进冰凉沁骨的水中,四肢用力划着水越潜越深。水体很清澈,上方仍有光线投入水中,他看见池壁内刻满了奇妙而神秘的符文。在潘多拉神庙的征途中,他不断地看到这样的符文,熟悉的疑惑再次袭上心头——要是能读懂这符文,他会不会少走些弯路,更轻松地穿过重重陷阱,到达潘多拉之盒的所在呢?

他一路下潜,直到在池底找到一处巨大曲折的甬洞。肺部已经出现了轻微的灼痛感,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点点水泡从他鼻子里冒了出来。这些水泡猛地向上蹿升,但想要升到水面还得有好一阵子。他现在缺乏空气,肺里越来越火烧火燎,继续前进太勉强了,应该先浮上去大口大口地吸饱新鲜空气再做打算。就在他掉转方向上浮时,突然看见上方池壁四周伸出无数铁条,这些铁条纵横交错着越过他头顶上的水体,这时候用力踩水想要穿过铁条已经来不及了,它们已经像个笼子盖似的穿插在一起,就在水面下方的浅处堵住了整个水池。

奎托斯绷直身体,使劲把手臂伸过铁条间的方形空隙。他的手穿过水面伸到了空气中,但他是要用鼻子呼吸,而不是用指尖呼吸!他用肩膀顶着那些铁条不停踩水,但脚下的水卸走了他的力量。奎托斯挪到池边,一手扳住池壁给自己找了个着力点,肩膀继续往上顶,但坚固的铁条仍然不为所动。他的肺已经憋到了极限,像个憋满了尿的膀胱似的快要炸开了。无数水泡从他口鼻里冒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水泡在他头顶上几寸高的地方消失了。

这些铁条的位置未免过于残酷,他能看见空气,他能摸到空气,但他呼吸不到空气——即使这宝贵的空气离他只有15厘米。他向背后伸手摸索着混沌之刃,这动作让他在水里打了个旋,肺部最后的空气也涌出口鼻。这丝毫没有减轻他的压力,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耳朵里响起海潮轰鸣的隆隆声。海潮轰鸣。海洋之神。波塞冬——波塞冬的三叉戟!

奎托斯挣扎着把手探向肩后,摸索着三叉戟冰冷的长柄。肺里的空气已经全用光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抽出长戟,想用它撬动铁条。他快要淹死了,身体在违抗意识作出本能呼吸的动作,将水吸进肺里,而那些水中溶解着透明冰冷的死亡。但是,当他终于脱力,不再抗拒清澈的池水涌入肺部时,他只是觉得被呛了一下。这种不适非常突然地消失,他的眼睛又能看见东西了,而且这双眼睛仿佛适应了水下反复折射的光线,比之前看得更清晰了。肺部的运作富有节奏地将池水吸进排出——就像鱼类——就像海神本尊。

三叉戟使他感到自己已经被水接受了。奎托斯再次舒展开身体推移那些铁条。就像神殿中的其他门那样,池中的铁条门一旦关闭就再也无法打开了,不过,有海神的三叉戟在手,他总会在池水中找到出路的。他一翻身又潜下去,踢着水一直游回池底,水体仿佛在推着他前进,沿着被水流充满的曲折甬道往里游的时候,甚至比他穿着靴子走路还要轻松。

他一直坚定地向前游,直到看见头顶上出现了另一座池口,于是他双腿一剪,向上猛地弹出身子,很快破水而出,翻出水池,双脚踩在了地面上。一时间他有些担心自己,他已经习惯了在水里呼吸,而回到空气中的时候会不会像被捞出来的鱼那样窒息而死。一边这样想着,他把三叉戟收回背上,立刻咳嗽着吐出一大团水,接着,他的呼吸再次恢复了正常。

“这就是神的感觉吗?”奎托斯大声自顾自地问道。他不太想再使用那把三叉戟了,但他也知道,自己很有可能遇上别无选择只能使用它的情况。水池所在的房间不大,只相当于一个前厅,他走到水池对面,那里的墙壁上有一道狭长的裂缝,从缝里能看见向下倾斜的坡道。他听到下面传来水声,还有些像是高调杂音和低沉回音混在一起的古怪声音。

奎托斯钻进墙缝,用一只脚试探着踩了一下斜坡。不出他所料,这路和他在神庙里通过的其他路一样无法回头。坡道很陡,地面又湿又滑,如果他顺着斜坡走下去了,就不可能从原路再走回上面的前厅。在探路的时候,他一直无法忽略来自下方的声音。那声音既让他感到吸引,又觉得十分厌恶,听起来又不像是塞壬的声音。

不是塞壬,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正在下面等着他。奎托斯朝斜坡迈了一步,这一脚突然踩空了,他随即跌坐在陡坡上径直往下滑去。滑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绷紧身体将双脚往下伸,刚调整好就落在水面上。他快速下潜。水底传来水精灵的呼喊声,战斗迫在眉睫。


第二十三章

水精灵们像水母一样透明,身体内部发出的幽光勾勒出它们的形体,身体曲线仿佛在随着水流的波动而蜿蜒。它们在他周围轻松优雅地游动着绕成一圈,奎托斯紧握三叉戟准备迎战,水精灵们已经进入了他的攻击范围,其中一只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他游近,还朝他轻轻地招手。奎托斯掂了掂三叉戟,想要像渔夫使用鱼叉那样扎住它,却犹豫了一下没有动手。这个水精灵想做什么?它赤手空拳,好像没有要发起攻击的意思。不过,它很可能长着水母一样的刺腺,会释放出危险的毒液,即使不能立刻致命,最少也会带来一阵剧痛。

水精灵在他身边温婉地歌唱着,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同样唱着歌的沙漠塞壬,它们的歌声真是截然不同。那个水精灵还在不断地靠近,它伸出修长的手指向他探来。奎托斯接受过战神阿瑞斯的锤炼,他所经受的考验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在那些他侍奉诸神的岁月中,每一次他人的碰触所带来的都是鲜血和死亡。他只要用三叉戟干脆地一刺,就能结果这可爱精灵的性命。

但他放下三叉戟,向在他面前漂浮着的水精灵伸出一只手。它纤长飘逸的身体呈现出完美适应水下环境的流线型,奎托斯却隐约看出了它身形上充满诱惑的特征,某些曲线说明,这个水精灵是一名女子。他伸长手臂,指尖与水精灵的手指接触在一起,随即像被刺伤了似的突然跳开。手指完好无损。水精灵的触摸充满温柔抚慰,不会带来丝毫伤害。是陌生的温情刺伤了他,那疼痛来自奎托斯的心底。

水精灵伸出双臂。奎托斯终于抛却自己天性中的怀疑,解开身上沉重的青铜板甲,同样伸展手臂环抱住这优美的生物,用身体与它摩挲交缠。他亲吻着水精灵,渐渐在脑海深处听见了它歌声般的话语——你终于来了。请从这水牢里将我们解救,让我们回到大海,享受自由的遨游。

“我该怎么做?”——从神庙中带走潘多拉之盒,我们就能得到解脱。我们会再次心怀感激地回到大海,将你写入我们的诗歌。奎托斯笑了。这笑声经过水体,在他自己听来好像变成了一段陌生奇特的曲调。水精灵受到他情绪的感染,也露出微笑,把自己紧紧地贴向奎托斯。他们再次亲吻。水精灵在他的脑海中继续说下去——拉下杠杆,踏上台阶,无须到顶。跳入左边的水中,我们即得解脱之机。

“还有什么?”奎托斯又亲了亲它。他感受到欲望撩拨的同时,也觉得心灵受到了平静的抚慰。如果可以,他真想和这个水精灵永远在一起,就在这水下世界里长相厮守——到潘多拉之环的中心,从水中到达地狱。这个水精灵传达话语的时候在他怀中簌簌发抖,随着脑海中那声响的消逝,它与同伴们同时摆动着身体飞一般地游开了。奎托斯非常清楚,无论三叉戟在水下有何等神奇的威力,无论他有多么强壮,他都追不上那些在水中迅速消失的水精灵。他永远也不会像它们那么优雅——他不属于这水下的世界。他的使命也不是和水精灵一起留在这儿。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在水中大喊,话语变成一片咕噜声。没有人回答他。他又一次孤身一人。深感孤独。跟那些水精灵相比,他用力踩水的招式简直笨拙得可笑。但他还是就那样向前游去,从上方找到另一座池水出口。他冲破水面,发现这是一个极为宽阔的大厅,头顶上方有一座巨大神像,那是波塞冬的妻子安菲特里忒【安菲特里忒: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的妻子,威权极大,被认为是与波塞冬并列的海洋统治者——译者注】。

他踩着水来到房间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个带着杠杆的基座,水精灵向他说起过一道台阶,但迄今为止,他还什么都没看到。这杠杆说不定就是解答问题的关键。奎托斯凑上前去,用力拉动杠杆的把手,忍不住有些惊叹。不久之前他还在水下窒息着挣扎求生,又依靠三叉戟的神奇能力在水底自如地呼吸,而在水中用力作出的动作和现在在空气中的感觉真是大相径庭。那杠杆被扳下去,大厅里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轧碾声,水面正中升起一道通向巨大神像的翡翠台阶。

这里是安菲特里忒的神殿。奎托斯登上翡翠台阶,但没有走到神像前去,而是停下脚步看向阶梯左侧的水池。水精灵要他从这里跳进水中。他舔舔嘴唇,那上面留有池水的咸味,还有与水精灵嘴唇相叠时的触感。它很可能是被人指使着来将奎托斯引入毁灭的。他已经太久没有信任过任何人,现在他为什么要相信这个水下生物呢?

他干脆地跳进台阶左边的水中,没有拿出三叉戟,只是飞快地划着水游到神殿的巨池边,在浅水中找到了一具铁笼。他毫不犹豫地游进笼子,笼子发出一阵铰链转动的咔咔声向上方升起,很快又把他带出水面,升到另一个房间中。奎托斯觉得这房间有点眼熟,从房门向外看时,果然又看见了之前他曾经踩踏过的巨大滚石,它还在沿着环形回廊隆隆作响地滚动着。水精灵提到的潘多拉之环,指的一定就是这道环廊。

奎托斯默默地向水精灵表达着谢意。他必须再次面对那块要挤碎他骨头的滚石,因为对环廊地形已经有所了解,这一次他轻松地跑在石头前面,找到了之前攀登过的石墙窄梯,一头扎进了环廊中央的圆形水池。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他认为这池水暗藏杀机,所以才换了别的方向,而现在他拥有了海神的三叉戟,也得到了水精灵的指引。他紧握三叉戟,任凭一股强大的暗涌将他卷进池底,来到一道刻有骷髅符印的门前。

奎托斯没有费力去砸打这扇门,他转身游向水池另一边,找到了其他的水道,很快来到另一座水池的池底。水面上方的光线闪烁舞动,看上去仿佛地狱的鬼火在燃烧——从水中到达地狱。水精灵的指引明确无误。奎托斯必须找到潘多拉之盒,他要阻止雅典被毁灭,要杀死战神,除此之外,他更要承担起水精灵的嘱托,要解救它和它所有的姐妹,将它们从千万年的禁锢中释放出去,重新回到无忧无虑的大海中。

他用力踩水浮上去跳出池子,转身穿过一条廊道,这走廊虽然宽敞,上方的石笋上却有岩浆在流动,那些熔化的石头释放出炽烈的高温,冒着火光从柱头喷出,他站在走廊尽头的大门处往前面的大厅里扫了一眼,大厅的拱顶高达三十米,流火一般的岩浆正从天花板上滴落,他头顶上的岩石门券在岩浆下正发出嗤嗤的闷燃声。大厅左侧矗立着一座冥王哈迪斯的神像,右侧则安放着一个让奎托斯更为好奇的装置——那是一座设在天桥上的弩炮。

奎托斯躲避着岩浆跑向天桥,从下方找到一处梯子爬到弩炮的位置。他冲动地扳动了弩炮的控制把手,脚下的天桥顷刻间颤动起来,几乎与此同时,一支巨矢裹挟着火球喷出弩炮的射口,直冲远处的冥王雕像飞去。这一炮显然触发了神殿中的机栝,一道旋转着的明亮光圈从神像基座的地板上升起,他看清了地板上刻着的符文,自从他进入潘多拉神庙,这些符文就一直困扰着他。这些符文脉动着闪出蓝色的光芒,四头半人马从环形符文中标示方向的基点中出现,它们手持长矛走进了光环圈出的巨大斗场,奎托斯立刻拔刀在手。

混沌之刃的手感十分熟悉,它带来一阵舒适的安全感。但奎托斯本能地意识到他需要的是更强大的武器,这念头一转,闪光的阿尔忒弥斯之刃便带着低吟声出现在他手中。他纵身跳进斗场落在半人马战士们面前,领头的半人马刚上前一步,巨剑便瞬间挥出,从下方切断了它的蹄子,奎托斯让身体跟着巨剑的挥势回旋了一圈,剑锋的光芒再次从上方闪过,这领头的半人马被利落地斩首,地上的环形符文中的一个基点立刻喷涌出明亮的蓝色火焰。

奎托斯贴着地面滚向一侧,另一头半人马挥来的长矛从他头皮上擦了过去。同伴的落败显然激怒了这剩下的三头半人马,它们前后夹攻过来,奎托斯挥动着女神赠予的武器将它们逼退。但这绝不是斯巴达之魂战斗的方式,一旦陷入持续防御的状态,死亡也就离他不远了,即使是搏命也必须奋勇出击。奎托斯狂吼一声向前冲去,巨剑的挥砍愈发精准有力,另一头半人马被砍翻在地,他跳到马身上将巨剑直插进对方的咽喉,符文光环的另一个基点也腾起火光,与之前的蓝焰遥遥相对。

剩下的两头半人马显然更加谨慎,同伴的尸体削弱了它们的自信。不过谨慎救不了它们,随着奎托斯每一次的旋舞挥刺,那闪烁着魔法蓝焰的巨剑将凌厉的死亡带到了它们面前。地面上旋转的符文光环剩余的两个基点也被点燃了,大厅周围的石门在雷鸣般的隆隆声中打开,露出一条廊道。一阵紧迫感袭上心头。奎托斯跑进廊道里如地狱一般的橙红色光芒中,任由石门在他身后关闭。通道狭窄的地面上遍布铸造者安排的陷阱,暗门下尽是硫黄味扑鼻的沸滚岩浆。

他躲避着这些陷阱踏上通道,又险些被墙壁上爆射的飞镖钉死。他敏捷地穿过急雨般的飞镖,杀死四处潜伏的阴魂和亡灵士兵,一鼓作气地穿过廊道,势头一直不曾渐缓。他心中有种念头在隐隐催动,一丝冷笑从嘴角浮现。他就要接近最终目标了,这目标就在廊道尽头,那将是他最后的对手——为了到达这里,他早就经历过更严酷的试炼。潘多拉之盒很快就会成为他的掌中之物,他将杀死战神,让诸神永远消除他的梦魇。

廊道在他脚下伸展,他跑到了拱顶下方的天桥上,回头就能看见之前他发射弩炮轰击神像胸膛的地方,而脚下是一片满是岩浆的熔火之池。奎托斯直视着脚下,那片暗红涌动的熔岩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冒出来——那里缓缓升起一个长着犄角的脑袋,暗铁打造的肩膀和交叉的手臂也随之出现,奎托斯立刻抽出双刀,但随后又将它们收回背后,他分辨出那是另一尊巨大的冥王雕像,正背对着他破火而出。一条梯道从它脖颈后方伸向奎托斯的正上方,只有到达冥王的梯道,他才能继续向上攀登到达拱顶。

奎托斯攒起力量猛地向前一跳,险而又险地抓住了神像肩膀处的黑铁边沿,他蹬着腿蹿上去爬上梯道。梯道一侧有个把手,看起来很像是大型战舰上的锚绞盘,奎托斯弯下腰用肩背顶住把手的长柄,像个经验老到的水手一样绷紧身子推动了它,冥王雕像的巨大头部随着把手的运作转动起来,嘴唇上下分开,向巨厅一角射出一道令人目眩的金光。奎托斯继续使劲推动把手转动神像的头部,把那束金光对准了巨厅远端那座燃烧着的神像。

光束持续灼烧着远处的神像,直到它变成橙色,转而成为红色,那座神像并没有融化,随着温度持续升高,它像钢水般出现白热的状态。奎托斯几乎无法直视那滚烫的光芒,即使它在那么远的地方,发出的热量也烤得奎托斯浑身冒汗。那座神像的前胸发出钢铁软化的闷响,露出了中空的内部。

奎托斯知道自己接着该往哪儿走了。他从脚下巨型雕像的身侧滑下去,几乎刚踩到地面就又遭遇了铸造者设下的恐怖陷阱。一颗巨大的石球正沿着过道朝他碾来,更可怕的是这巨石由熔岩凝成,表面的岩浆还在流动。没时间吃惊了,他奋起脚力往前跑去,熔岩石球就在他背后追赶,灼烤着他灰白的皮肤,奎托斯感觉到自己的背在熔化,但仍然继续加速奔跑,一旦慢下来他便必死无疑。

不止如此,过道上的地面出现了熔岩坑,前方甚至连落脚的空地都很难找,他奔跑着,抬头看到约15米的前方有一扇门嵌在过道左侧的墙壁上,门上刻着冥王哈迪斯的嬉笑面孔。奎托斯在渐渐遍布岩浆的过道上翻滚跳跃来到门前,伸手插进门底的缝隙。这时过道对面滚来了另一颗熔岩石球,与之前追赶他的石球越滚越近,眼看就要把他夹在中间。奎托斯骤发一阵猛力,在石球碾过他之前将门托举起来,滚过了下方的空隙。

长长的甬道在他脚下延展,他坚定地一路向前走着,发现自己还在之前的巨厅里,但已经落在巨厅内侧坚实的地面上。这里是冥王的神殿,而顺墙流淌的岩浆正发出诡异的明红光亮,将这里映照得如同地狱。在这恐怖大厅的尽头有一头巨兽把守着前路,他从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怪物——一头足有10米高的牛头巨怪。它披挂着全套铠甲,随着巨大的响鼻声,浓重的黑色烟柱滚动着从它的鼻孔里往外喷着。

巨怪突然张开大嘴,奎托斯瞬间作出反应,蜷起身子向前翻滚,怪物嘴里喷出一柱地狱的火焰,要不是他躲闪及时,此刻后背和手臂恐怕已被烧成焦炭。他抽刀在手迎了上去。不管这全副武装的怪物是个活物还是个亡灵,它的体形都过于庞大,移动时笨重缓慢的动作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台机器。奎托斯有很多贴身攻击的机会,他运用着自己灵活的优势,一点点削掉怪物的铠甲,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么做永远没个完,它巨大而且强壮,绝对扛得住奎托斯最野蛮的攻击。

他换上阿尔忒弥斯的巨剑,但这把神器在这巨怪面前也只算一把小刀,完全不足以杀死它。奎托斯再次翻滚着避开怪物的重拳,套着装甲的巨大拳头将一整片地面砸成了碎石。他挥刀便砍,只在那装甲上留下了一个小豁口。这个庞然大物仰起身子,护颈上放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强光,这些光束扫过的石墙上顿时出现了一个个大洞,怪物咆哮着摇晃脑袋,双拳同时从上空砸落,想把奎托斯砸成肉饼,他架起刀来挡开一只覆盖着铁甲的粗大手腕,贴着地面翻身滚向前方,抽出混沌之刃当作钩索甩出去,刀锋弯曲的部分牢牢地卡在怪物的铠甲中,他拉紧锁链把自己拽到牛头怪背部的钢甲上,他的脚掌陷入怪物的后背,双臂扣住它肌肉雄健的脖子用力往后拉,想要削弱它颈部的力量,把它的脑袋拉起来露出下面的咽喉。

怪物发出一声不屑的吼叫,再次用双拳猛击地面,把奎托斯从身上震飞。他落下来的时候后背着地,仰视着装甲巨怪,怪物的眼中凝起红光,地狱的注视再次射出,嘴里也同时喷出火柱。奎托斯狼狈地在碎石之间翻滚着,及时起身躲过这毁灭的吐息,紧接着向巨怪的左腕弹跳起来挥刀,这一次他成功地割断了怪物臂铠上的系带,怪物并没受伤,但这是个新的开端。

奎托斯后撤几步,迅速制订了计划。他瞄准目标发出双刀,巨怪被他有目的的攻击逼迫着站直身体,而奎托斯一个筋斗翻到巨厅一侧,沿着天桥往弩炮处跑去。怪物咆哮着掉转身子,双眼放射出凶残的红色光芒,张开的大嘴即将涌出火焰,就在这时,奎托斯拉下弩炮的控柄,火矢正中巨怪前胸,炸飞了几块铠甲铸板。那怪物全身一震向后仰去,随即又稳住了双脚,伸手摸摸被炸到的地方,紧接着便怒吼着向他冲过来。他从天桥上往下一跳,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刀上向怪物砍去,这次他切开了牛头巨怪的半边左手腕,怪物吃痛的惨叫几乎震破了他的耳膜。它的确很强,但奎托斯确定它不是铁打的,只要会受伤,那也一定会被杀死。

而这微不足道的胜利让他充满了错误的自信,上前准备挥出下一刀时,他变得疏忽大意了,巨怪挥起右拳砸在他的刀刃上,锁链缠在它拳头的重甲上,它手臂一伸,奎托斯被锁链扯到了半空中。他不但没法继续攻击,连逃都逃不掉了。牛头巨怪用燃烧的双眼紧紧盯住他,恐怖的血盆大口就在他面前张开,好像要把他丢进嘴里咀嚼一番。奎托斯知道怪物正在体内聚集着火焰,他会被吊在自己双刀的锁链上活活烧死。

想到这里,他猛地一挣,扯住锁链用力荡起身子,绷紧身子双脚奋力蹬开,靴尖踢中了巨怪肩甲上的凸刺,借着这股力量,他在怪物口中喷出烧焦一切的火焰时荡了开去。奎托斯把双腿缠在巨型装甲的长刺上,尽量固定住身体猛拉锁链,终于把链条从甲片上扯开。他一路躲避着盔甲上的倒刺从巨怪背上往下滑,到达腰部的时候他伸手抓住一根凸刺稳住身子,混沌之刃脱手向上飞出,扎透了怪物的护颈,刀尖深深插在了它的血肉中。

牛头巨怪咆哮着腰身一挺,想再次甩开他,但奎托斯拒绝放弃攻击,同时也拒绝着死亡,一直顽强地吊在上面,双脚踩在怪物身上积攒起全身力气把双刀从怪物身体里拽出来。钩状的刀尖撕扯着怪物的脖子,大块大块血淋淋的肌腱被带了下来。它看起来已经变得十分虚弱了,硕大的脑袋往下垂着,全身空门大露。之前被他斩破铠甲露出肌肉的左腕看起来格外脆弱,奎托斯握住刀柄对准了这个易于下刀的地方,从它身上跳落时在这条左臂上又留下了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也许这并不足以置它于死地,但至少可以进一步削弱它。

牛头巨怪发出一声狂吼,它没能碾死斯巴达之魂,自己反而受到重创,这吼声中充满了挫败感。而接踵而至的是它狂怒的拳头,它一心想把奎托斯砸成一摊血泥,却又一次以毫厘之差没能击中灵活的目标。奎托斯攀附在它身上四处下刀,切开了这半人半牛怪物左臂上的一条动脉,血浆喷涌而出,怪物咆哮着,致命的光芒同时从脖颈和双眼中射出,但这次光线击中石头时已经无法造成多大破坏了。

他翻滚着避开怪物带着愤怒的重拳,飞奔到天桥上抓住弩炮手柄。牛头巨怪仰起身子朝天空怪叫,想要发泄出胸中狂燃的怒火,却刚好给奎托斯提供了完美的目标。他用力一拉手柄,巨大的火矢向前飞去,火光尚不及炸开便穿过了巨怪的脸部,尖端钉住它背后的大门,把怪物挂在了半空中。它全身剧烈地抖动着,死亡的痛苦在它身上蔓延开去,渐渐地,那雷鸣般的吼声也停止了。

奎托斯以为那扇门会就此打开,但门还是紧紧关闭着。在激烈的战斗之后,大厅拱顶上流落的岩浆瀑布发出的嘶嘶声反而让巨厅显得更加寂静。牛头巨怪的尸体就那样悬挂在门前,身体在熔岩的灼烤下痉挛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用自己的死亡嘲弄着奎托斯。他顿时火冒三丈,之前以为发射巨弩可以炸开那扇门,但这一发只是帮助他杀死了强敌,并不能为他打开出口。奎托斯环顾巨厅,发现这里只有一座弩炮,他想要从别的地方再次发弩的计划也落空了,这使他的怒火更加高涨。

他挥舞着混沌之刃像一阵暴风般跳下天桥冲向大门,双刀划破空气发出锐响。他要把怪物的尸体大卸八块,然后在那门上开出一条路,无论是什么都挡不住他!而当他靠近了尸体时,却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新的危险。牛头巨怪破碎的头颅上仍在滴着鲜血,每一滴血都在石质地板上留下了灼痕和黑烟,像活物一样沿着地板蔓延着,那一大摊血迹侵染的范围越来越大了,奎托斯赶紧在它涌到自己脚下之前跳开。

他往上一看,发现在尸体的重量之下,长着犄角的脑袋正从紧钉的弩箭上开裂滑脱,创口被撕得更大了,刚才只是在滴落的血液此刻变成了一道瀑布。奎托斯向前疾冲。斯巴达人永不撤退!他穿过那道强酸血液形成的瀑布,后背、手臂和腿上都溅满了血,这灼烧之血让他疼得龇牙咧嘴,但这疼痛也激励着他一路狂奔,直到整个人摔倒在大门下。他气喘吁吁地转回头仰视着巨大的尸体,它从弩箭上掉了下来,更多的血从裂开的伤处喷涌着流下来。

但奎托斯已经不在乎这个了,挡住他去路的大门上有一道裂缝,他沿着这道缝向上看,发现正是那支弩箭射裂了大门。他瞬间感到希望充满了胸膛,抽出双刀插进狭窄的裂口用力撬着,双肩因剧烈发力而肌肉贲张。但他撬不动这裂缝。双刀移动不得,裂口也没有变宽,他仍在继续用力,上方剧毒的灼血瀑布仍在往他身上倾泻。

这毒血灼烧着他,撕咬着他濒临断裂的肌肉,无数细小的裂痕从双刀下向四面八方伸展,那条裂缝在他胜利的狂吼中爆开,石板断片像冰屑一般四处飞散,大门中间裂出了一个足够他健壮身躯通过的缝隙。他侧着身子把自己挤到门的另一边,跪着落在地上。牛头巨怪的血仍在门后流淌着,甚至从门缝里溢到他的脚下,他这才贴着地面往前翻滚了一段站起身来。

他像一阵疾风般继续往前跑着,在一条曲折回廊的尽头,他发现了另一座华丽的石棺。这与他之前在神庙入口处看到的棺椁相差无几,一旁竖立的石质基座和书页上刻着一段铭文,说明这是铸造者次子的棺椁。奎托斯粗野地号叫一声,跳上棺椁推开盖子,从里面那具干尸上把脑袋扯下来。他把这颗骷髅举到眼前,这次他可不会再扔掉了。他知道这东西能做什么,也知道该去哪儿使用。这就是潘多拉神殿的钥匙。他沿着原路返回潘多拉之环,避开滚石跑上石阶毫不犹豫地跳进环廊圆心的池水里。

他用力踢着水往下潜,那座刻着骷髅符印的门就在这池子下面。将那头骨按进大门上的骷髅凹陷时,中心池的水位飞速下降,池水很快就被全部抽空,他伸出手,推开了这扇大门。门后是一只可以升降的铰链铁笼,他刚踏进去,这笼子就像从高空摔落一般往下掉,速度快得甚至让他窒息,而它的顿然停刹也是一样突如其来,奎托斯被这冲击力震得整个人都跪倒在地。面前的门大敞四开。他顿时醒悟自己正身在何处。他踏过这道门,走向潘多拉之盒。


第二十四章

奎托斯置身于一个圆形大厅中。圆厅的直径两端各有一道拱门,门后都通着一条延伸的廊道。他从房间中央戒备地退向一面空墙,警惕着其中一道门中突然涌出敌人,更坏的情况是两道门同时出现敌人,但奎托斯十分警惕,他等待着铸造者向他再次发难。他等了很久。直到他带着挫败感再次环视空荡荡的圆厅。这厅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在这片永恒之地,古老的神殿之中,竟然会有这样空无一物的大厅?没有敌人。没有恐怖的陷阱。没有难以逾越的障碍。

只有两个出口。来到这座神庙之后,奎托斯第一次感觉到一丝忧虑。他走到一扇拱门前往里面看了看,只能看见几米盘旋的下坡路,墙壁阻断了视线。他耳朵贴墙听了听,也没听到任何声音。他握着双刀猛一转身——身后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什么也没出现。他又跑到另一道门前查探,这边的走道是向上盘旋的。直截了当的选择。二选一,上或者下——全力攀向顶点,向下只有死亡。

雅典娜的暗示此刻回响在他耳际,原来她指的是这里吗?现在去怀疑女神的说法未免有点过分。他小心翼翼地走进那条向上的螺旋廊道,紧握双刀俯低身子缓缓登高。他时刻准备着面对任何状况。几乎是任何状况。除了他现在遇到的这个。他沿着廊道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露台,只有午夜的天空充当屋顶,繁星如随手洒在黑幕上的银屑般难以计数,漫天闪烁着冰冷无情的光芒。露台上也能看见光。

火光。这是一座燃烧的城市发出的火光。这是一个神明的发须上放射出的火光。这位神明高如山岳,全副武装,他的发须间尽是跳动的火光。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流遍了奎托斯的全身。他颤抖得像一片被凛冬寒风拨弄着的落叶。他开口说话,那声音变得像一声呓语,一丝叹息:“阿瑞斯……”即使只是在人们的睡梦中。即使是远在世界的另一端。即使是远在世界另一端的人的睡梦之中,只要呼唤神的名字,神都是能听见的。战神听到了奎托斯的呓语,转过身来。奎托斯仿佛正目睹一场雷暴在自己面前旋转。

“奎托斯……”阿瑞斯的声音如同山崩一般震耳欲聋,“我就知道,你蠢到连从我面前逃跑都不会!"——如果这就是一切的终结。奎托斯发觉自己已经为此作好了准备。“逃跑?从你面前?”奎托斯深深吸气,咆哮着吼道,双臂倏地展开,混沌之刃带着火光在他身边起舞,“这是你自己教我的——这是我从你那里学到的!我永远不会逃跑!”阿瑞斯抽出一把战舰般长短的利刃,出鞘时的摩擦声像是幼儿遭屠杀时发出的尖叫。这位神明向他迈步走来,燃烧的发须向奎托斯上空抖落一阵火雨。

“这话说得倒是像个男人。但你抖得像个娘们儿。你老婆也是这样发抖的吗?”奎托斯的愤怒瞬间白热,一切自制力都被这怒火燃烧殆尽。他积攒起身体里每个角落里蕴藏的力量,将自己抛向那个神明。他在半空中收起混沌之刃抽出阿尔忒弥斯送给他的神剑,掉转那锐利无比的长锋,让它带着自己冲落下去捅穿了那位神明的足铠。阿尔忒弥斯之刃刺入奥林匹斯之神的肉体,直没至柄——阿瑞斯笑了起来。

“谢谢你,斯巴达人。沙漠跳蚤真是弄得我非常痒痒。”

“这只是个开始!”奎托斯吼叫着从巨大的足铠上滚过,一路跳上阿瑞斯的膝盖,高举阿尔忒弥斯之刃切向战神的筋腱——但战神巨剑一闪往下拍过来,就好像斯巴达人不过是一只气冲冲的马蜂,或是烦人的苍蝇。奎托斯横着飞了出去。他从空中翻滚着往下掉,在一堵墙上撞得头晕目眩。岩石在他背后崩塌,他终于落在地上,竭力想要甩开眼前的云雾和耳边的雷声。战神给了他一下子。用刀背。斯巴达人的孩子如果淘气,父亲就会这样教训他们一下。阿瑞斯对他毫无敬意,甚至懒得亮出刀锋。

“我为什么要用刀锋呢?”这位神明说道,仿佛他能知道奎托斯在想什么,“要不是我救了你,你现在不过是一堆碎骨头和乌鸦屎。你记得吗,斯巴达人?你记不记得自己跪在地上,脸上挂着泪珠,向我哀求——像条挨了鞭子的野狗一样哀求,像个奴隶一样哀求——求我救下你那毫无价值的生命?要是任何一个你的手下像你自己那样摇尾乞怜,你一定会亲手处决他,因为他玷污了斯巴达的荣耀!”

“你应该杀了我。”奎托斯大吼,“我的脆弱玷污了斯巴达——如果当时我死在战场上,整个世界现在都只会变得更好!”

“那是你的斯巴达荣誉。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向我哀求,我听到了,我也回应了。我从奥林匹斯山的睡榻上起身,降到下界去替你擦眼泪。去替你打你自己的仗。去赢回你失去的东西。去把你失去的胜利拿回来,放到你手里。”这位神明抬起一只房屋一般大的脚向奎托斯踩过来,他碾死奎托斯就像踩碎蚂蚁一样容易。

奎托斯刚想跳开,而神明拥有绝对的速度。奎托斯面朝下被战神的靴底压在地上,嘴里满是泥土和鲜血的味道。在那一刻他再次看见了自己。被野蛮人之王那巨大战锤打垮的奎托斯。跌倒在饱浸鲜血的土地上的奎托斯。他听到奎托斯的声音在呼喊。奎托斯在祈求战争之神的庇护,并发誓永远臣服。

“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了什么?你记不记得为了保住小命扔出了什么筹码?说出来,奎托斯。说啊。"战神的巨大战靴变得越来越重,奎托斯听见自己的肋骨咔咔作响,他已经窒息了。而记忆中响起那一天他自己曾说过的话——我的生命属于您,阿瑞斯大神。我发誓。但此时此刻,他无法让自己的嘴唇吐出这些字眼。他试过——他曾经试过,告诉自己这短短几个字算不上什么,让战神小小地得胜一次,他就能赢得另一个找到潘多拉之盒的机会,就能在平等的条件下面对这嗜血疯狂的奥林匹斯之神——但他无法说出这些字眼。

他甚至无法去想象这些词。他陷入了梦魇。神殿中空旷的露台。战神想要碾碎他的脚。他几乎要粉碎的肋骨。——全部消失在梦魇中。消失在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梦魇中。消失在将他的生命变成一片血海的梦魇中。在梦魇之中,他不仅仅用剑侍奉阿瑞斯,用自己的全心全意侍奉他,更是在用自己每一丝无法阻挡的残忍天分去侍奉他。

斯巴达的军队变得不可战胜。当奎托斯的斯巴达人踏入战场时,与他们对阵的勇士会因恐惧而颤抖;在斯巴达人投出第一根标枪,他们的敌人就会丢下武器,跑回家里躲在妈妈的裙子后面哆嗦。阿瑞斯之拳毫不留情。逃跑的士兵将会被斩首,祈求和平的使团会被屠杀,当奎托斯站在他们面前发出斯巴达人的战吼时,整个世界都会为之震撼。

不受降。不俘虏。不留情。许多王子恳求奎托斯接受他们的投降,不要将他们的军队斩尽杀绝,不要将他们的城市夷为平地,即使是在斯巴达人的厨房里做奴隶也好。奎托斯拒绝听取这些恳求。任何形式的投降他都不接受——非胜即死,这就是战斗。即使是对自己的士兵,奎托斯的要求也是一样的。

奎托斯告诉他的士兵们,他为阿瑞斯的旨意而杀戮——但事实是,他因自己的喜好而杀戮。杀戮是他的天赋,杀戮让他满怀激情。鲜血的气味,死亡的尖叫,一整支军队的尸体在战场上腐烂的样子。除了这些,他什么都不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战神把他踩在脚下,雷鸣般的话语声从上方传来,“你至今仍然是大地上的阿瑞斯之拳,就算只是一句斯巴达人即将出征的谣言,也仍然会让世界为之颤抖不已。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还没有把自己完全奉献给我。奎托斯,因为你的心仍然在向你的——”

“不。”奎托斯挤出最后一丝声音,“不……”梦魇的狂潮再次将他没顶。他看到了自己侍奉战神的最后一夜。

“这些村民竟敢跪在雅典娜之前祭拜!他们在祭拜的是雅典娜!这地方简直就是对阿瑞斯的当面侮辱!把它烧成平地!”奎托斯抓起一支火把扔出去,它旋转着划过夜空,落在一座茅草屋顶上。细小的火苗变成了熊熊大火。房顶几乎是立刻就烧毁坍塌了。小屋很快被火焰全部吞没。奎托斯发出一声战吼,率领他野蛮凶残只会杀人的属下闯进村子。

有一些村民跑出来,用铁锹和锄头当作武器守护他们的家园,面对他身经百战的勇士,这些村民丝毫没有胜算。奎托斯大步在人群中穿行,像农民割麦子似的收割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村里一片混乱,甚至有人不等奎托斯挥起手来就自己胡乱撞向他的刀锋。他一路随手挥砍,根本没注意过他都杀了些什么……直到他来到了那座村中神庙。雅典娜的神庙。

还有那神庙里年老乖张、枯槁干瘪的祭司。像个巫婆似的,自以为能挡住他的路……一座座茅草房被焚烧时冒出的黑烟和血肉燃烧的恶臭混在一处,让他的胃纠结作痛。眼前这座神庙看上去早就被荒废了——某种黑暗的预感使奎托斯停了下来。但是……这是一座祭拜雅典娜的神庙。它的存在就是引起这场大屠杀的原因。这神庙还存在,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所有人都出来!”他吼叫着,用剑柄底端狠狠地砸着厚重的木门。没有人应门,他后退一步,用混沌之刃将这门砍成碎片。一个矮小驼背的努比亚女人蹒跚地走出来,她穿着一件闪亮的绿色长袍,前襟上绣着字母欧米伽。

“亵渎。”她冲他摇晃着一根手指,“这是亵渎。小心你那渎神之举,奎托斯!不要踏入这个地方!"奎托斯将这老太婆的手臂扭到身后,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你永远也不能命令一个斯巴达人。”他闯进神庙。两名向他走近的神官在混沌之刃下接受了凶暴的死亡。神庙中的其他信众们乱作一团,奎托斯狂怒地咆哮着挥刀上前,看都不看地左挥右砍,身边的人们尽数倒下,他继续冲向那些还站着的人。何须自控?何须留心?鲜血、死亡和胜利,这就是奎托斯的一切。他沉浸其中,心满意足。

所以他也没有留意自己的最后一个受害者。他毫不犹豫地屠杀了这村中神庙里最后两个信徒:一个女人和她幼小的女儿……极度的震颤。这就是他所犯下的罪行。梦魇瞬间为这震颤而破碎,他的意识回到了神庙露台下的竞技场上,神明的脚就在他背上,他就快被压垮了——而下一个瞬间仿佛发生了奇迹,他背上的重量消失了。阿瑞斯抬起脚来走回了巨大竞技场的中央。

“来啊,你这微不足道的下贱坯子,你这疯狂的凶手!你想要战斗——那就来吧!”奎托斯从地上撑起身子,摇晃着发蒙发雾的脑袋,突然看到面前地上有一道剑痕。战神踩着他的那只脚,被他用阿尔忒弥斯的巨剑刺穿过,他看到的就是那柄魔法之刃刺穿身体后留在石头地面上的凹痕。但这个凹痕和外面的失魂沙漠一样干燥。没有血迹。奎托斯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墙壁,周围无处不在的火盆将无数个他的身影投在墙上。他又看向阿瑞斯后面的墙壁,战神身躯巨大,却没有半点阴影。这不是阿瑞斯。这位神明不是真的。

“噢,我是真的,真到足够碾碎你,斯巴达人。你想杀了我?来试试吧,你这个可悲的凡人!”他的肋骨仍然因战神的碾压而作痛,他头上被战神的刀背敲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即使站在眼前的不是真正的战神阿瑞斯,奎托斯也无法逆转这样的局势。

“你在等什么?你想杀死一位神明,现在你明白这希望是多么渺茫了吗?”奎托斯的确想要杀死阿瑞斯。他渴望着战神的鲜血,这种渴望如同太阳的火焰般燃烧着他的血管。但这并不是阿瑞斯。怪不得这个神明似乎能看穿他的思想——这是存在于他脑海中的阿瑞斯,这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战神的幻影。就像他在幻觉中看到的野蛮人之王。就像他梦魇中的妻子和女儿。

要毁掉这个阿瑞斯的幻影,奎托斯必须坚强到足以压倒自己的意志——但这样的坚强足够让他断绝他那些罪行留下的回忆,亲手征服自己的梦魇。他太清楚了,十年来,他一直侍奉诸神,就是为了平息自己脑海中的声音,祛除总是横在眼前的记忆。如果他真有这么坚强,从一开始就不必侍奉雅典娜了。阿瑞斯的幻影是他永远无法击败的敌人,除非他能够征服自己。然而,他能吗?奎托斯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战神,转身逃走。


第二十五章

晨光用玫红色的手指轻柔地抚慰着东方的沙漠,似乎也在那爬行的泰坦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位悲惨的泰坦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惩罚,他背上用铁链捆缚着一座山峦,永远在失魂沙漠中徘徊不止。一座巨大的建筑坐落于山峦之上——这就是潘多拉神庙。奎托斯此刻正站在神庙的屋顶上,眺望着从神庙中心升起的山峰。那山巅矗立着三个巨大的身影,正在赫利俄斯的马车【赫利俄斯的马车:指太阳——译者注】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投来的第一缕微光下渐渐显出身形,随着那马车越升越高,那些身影也开始闪耀发光。

——神像。那是一组高达数百米的神王兄弟雕像,宙斯、波塞冬,还有哈迪斯呈三角形间隔而立,每一座都伸展双手,共同托举着一个千人竞技场那么大的圆盘,它看上去像是一个马车的车轮,中间有一个轴洞,与神像本身以同种材质雕成。这种神秘的材料比冰块和水晶都更加剔透,使得神像的每个弧度都反射出夺目的光辉。金色马车还没有照亮这组神像的下方,神王兄弟的雕像仿佛只有飘浮在空中的上半身,其余部分完全隐藏在空气中。

奎托斯向那组雕像奔跑。雅典娜说过盒子就在神庙的顶峰,而显然这神庙里再没有比这些雕像更高的地方了。但一直跑到该是雕像基座的地方时,他才发现那基座和神像的腿部并非隐形,而是完全无形——它们只会出现在晨光之下,否则这些神像就全然不存在。他皱着眉头望向上方几位神明的形象。在晨光消逝之前他必须到达神像托举的宝盘上,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宙斯站在晨光的东面,所以他的神像显露出来的部分更多一些。奎托斯跑向奥林匹斯之王的身影,想要跳起来够着神像被照射到的边缘。他的确够着了,甚至摸到了神像表面。那里很结实,带着一股暖意,但又像涂满了油的水晶一样滑不留手。他抽出一把刀来向上甩去,刀身撞在神像上,连一丝刮痕都没留下,却让神像如同巨大的水晶钟那样被敲响了。

如果只是只水晶钟,那它的鸣响应该会渐渐止息,但这雕像发出的钟鸣声远比水晶钟更为深远悠长,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让人难以承受,奎托斯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跑开。波塞冬的神像距离屋顶东边也不太远,他打起精神忍住耳孔里的剧痛,再次在晨光中跳起来,全力挥出混沌之刃砸向波塞冬。

这次的钟鸣声更加深沉厚重,而且比起前一声来,它提高音调的速度更快。地狱之王哈迪斯的神像在距离晨光最远的地方——这的确与他的身份相宜,奎托斯这样想着冲向它挥出一刀,而它发出了愈加黑暗低沉的音调。神王兄弟的组像仿佛被奎托斯演奏出了奇特的和声,它们相互契合不断回响,音调渐次升高,直到奎托斯感到全世界一无所有,只剩下这些声音。

捂住耳朵也挡不住这强劲的声音了。他蹒跚着走到三座神像中间,终于不支倒地。而当升起的太阳终于照到他蜷成一团的地方时,他发现自己脚下有一块原本平淡无奇的圆形石板突然间充满魔力,变得像上方的圆盘一样透明清晰。奎托斯爬起身来,看到自己的下方就是铸造者之厅。他看到了铸造者的王座,还有王座之上披挂着全身盔甲的身影,那个身影稳如泰山,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上方这一组能够毁天灭地的和音。

这窗口一般的石台好像和雕像是同种材料制成的,也就是说,即使他施展浑身解数,也休想在上面刮出一条细纹。奎托斯想到这里,突然记起了一个传说——罗兹的黄铜巨钟。在传说中,这只钟强大无匹的巨响可以使方圆一里格,甚至更远的范围内的玻璃全部碎裂。而现在如果他动手敲窗,发出的声音恐怕会让他自己的头骨裂开。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决定试试看,于是俯下身子,对准那个透明的圆窗飞快地砸了一肘。

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碎声,圆盘瞬间化为无数细如尘埃的碎屑四散纷飞,那几乎让奎托斯崩溃的和音也在同一个瞬间猛地消失了,奎托斯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寂静推了一把,像石头掉进井里似的从圆形的缺口处骤然跌了下去。他在半空中猛地一拧身子调整了下落的位置,接着两只脚分别踩着王座两边的扶臂,稳稳地站在全身包覆着盔甲的铸造者身前。那王座立刻发出齿轮彼此碾磨的嘎吱闷响,带着他缓缓旋转起来。他立刻从扶臂跳上王座前矗立的平台,王座随即恢复静止。

“你就是铸造者。”奎托斯对着王座说道,“你预言了我的死亡。可现在我就在你面前。"那套全身甲中的科林斯式头盔稍稍抬起了一些,头盔的眼缝中露出幽冷的暗绿火光,好像在盯着奎托斯。

“从来都没人能从回忆竞技场中生还。”

“直到现在。”

“但你永远无法得到潘多拉之盒。”

铸造者抬起一只厚重的手甲,推开自己膝头盒子上的滑盖。奎托斯一把握住铸造者的手腕,使出任何凡人都无法挣脱的力量牢牢攥住那副臂甲。甲片上传来令人震惊的温度,那绝不是体温。

“别再耍花样了,”奎托斯说,“告诉我怎么拿到盒子,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死人不需要生路,死人也不需要盒子。”奎托斯手上一紧,铸造者手腕下的铠甲在他猛攥之下扭曲了:“你鲜活着呢,既然能说话,也一定会喊疼的。”

“请便。”他咆哮一声攥紧了拳头,像揉碎一片枯叶般将臂铠捏成一团。但那臂铠中没有鲜血—只有炙热燎人的蒸汽,奎托斯咒骂一声,甩起被烫伤的手扭下铸造者的整条胳膊,它就那么从肩膀上脱落下来,关节断开的缺口处涌出了更多嘶嘶作响的滚烫蒸汽。这时铠甲肩部滑出一片护甲,挡住了那个缺口,蒸汽不一会儿就消散了。奎托斯愤怒地看看手里的臂铠,里面没有血肉骨骼,但填满了精密的齿轮组和黄铜管道。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我是。”那个声音好像不是从面甲下面发出来的,更像是来自王座的基台,“铸造者的遗物。我是铸造者最后的机关。”奎托斯瞪大了眼睛:“安提凯西拉装置……”

“我控制这座神殿,我守护它的终极挑战。你看看我膝头的盒子。”奎托斯走上前,看着那已经打开的盒子。盒底装满无数细杆,奎托斯立刻意识到那些都是针,而且针尖朝上。这些针密密麻麻地竖立着,但它们高度不同,有些地方针点较低,凹下去的部分显露出一个圆形,恰好与造物主铠甲的手指尖端部分吻合。奎托斯猜测,这些针点的高度和排列组合很可能控制着整座神庙中不断变换的机关。他随即看见盒子四面内壁上也水平地满嵌着无数同样的针点。

“按一下,随便按。”奎托斯思索了一下。这盒子里装的显然不是简单的针,针尖已经变色了,是毒药吗?什么毒药能在千万年后还能致命?如果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是铸造者本人。他没有用自己的手指,而是举起臂铠上的手指护甲按了一下那些针,瞬间,内壁上的针点便疾速伸出刺向金属手指,针尖纷纷弹在青铜甲片上,又退回了原位。

“若是你用自己的手指去按,手被那些针钉死。你会死得极其痛苦,每一根针尖上都涂有勒拿海德拉之血。”

“所以呢?是要猜怎么按这些针才能弄到潘多拉之盒?”

“不。”铸造者——不如说是安提凯西拉——回应道,“我告诉你怎么按。按出一个人脸的形状,按在针尖上。”奎托斯顿时回想起遍布整座神庙的塑像与浮雕——当然是那些长着人类头部的神像。

“只能用有血有肉的人脸去按。这些针尖必须全都按到底,不能弹回去。”那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想拿潘多拉之盒,就得有人去死。”奎托斯立刻想起了那个笼子里的老头,一时间他十分后悔自己把他献给了宙斯。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这些针尖的组合机关能起作用的时间很短。等到赫利俄斯的马车主宰天空的那一刻,上方的窗口,那些神像,还有神像支撑的圆盘上的盒子——都会在正午的阳光下消失。你一个人,走了这么远,到达了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了。再也没有别的机会了。”这就是终极陷阱。奎托斯很欣赏这巧妙精致的复杂性,他点点头:“但你从来都会留下一条出路——我是说,铸造者,也就是制造你的人。”

“直到现在。”奎托斯眯起眼睛,透过窗口抬头望向那神王兄弟们托举的圆盘,它高高在上,沐浴着阳光。现在他看到了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黑点,那就是潘多拉之盒!他心中立刻满是怒火。他一个人,走了这么远,到达了这里,他绝不是来寻求失败的。在这儿,在这个已经能看到盒子的地方,他决不允许自己失败。

“雅典娜本人告诉过我,要是没有潘多拉之盒,就无法走出这个神殿。”他说,“那我要么成功地死在这儿,要么失败地死在不久之后。”

“不会太久。”

“既然我死定了,那你就没必要再保密了,对吗?”奎托斯说道,“告诉我这座神庙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每一个陷阱都有漏洞,每一座迷宫都有出口,每一道谜题都有答案?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用这么神奇的防御网保护着这最强大的武器——又故意在这网中留下唯一的漏洞?”

“宙斯命令我这么做。”

“宙斯?”奎托斯蹙起眉头,“但是为什么?”

“我是诸神忠实的仆从。我从不发问,我只服从。”一切都清楚了。宙斯下令修建这座神殿,他要所有谜题都能得到回答,所有障碍都能被人突破,而铸造者狂热地忠诚于宙斯。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最后这个终极陷阱也必然会有解决的方法。铸造者把他的两个儿子扔进了棺材。这也因为宙斯的旨意吗?而在那些越来越危险的挑战中,他们的头骨也成了继续前进的关键钥匙。两个儿子,两把钥匙。是铸造者单纯滥用自己儿子们的生命吗?还是……

“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你也一样。奎托斯想着,“最后的问题是,安提凯西拉是一个终极的机关,但无论它被设置得多么巧妙,终究只是一个蒸汽驱动的机器,它究竟是怎么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又怎么能无论我说什么都能给出回应?”他没有给对方回应的时间,便像捕猎的黑豹般扑到王座背面,两手攫住那个科林斯头盔。

这头盔卡在高高隆起的肩甲之间,看来比那手臂固定得更牢靠,奎托斯不得不使出全部力气,凶狠地拧转了几圈又使劲往上拉扯才把它从肩膀上拽下来。他把头盔夹在胳膊底下,另一只手探进去,像从壳子里挖蜗牛一样掏出了头盔里的东西。那是个人类的脑袋。无论在许多年前它的头发曾是什么样,现在都已经化为尘土了。但这颗头还有着明显的生命力,转动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嘴巴无声地张合着,而这一次基台下的声音终于表现出了一丝情绪。恐惧。

“住手!你在干什么!你不能这样!”

“我能啊。”奎托斯想起了神庙门前那个看着火盆的老亡灵。他证明了守火人所说的话——那个建造了潘多拉神殿的疯子真的还活着,像个幽灵那样,活在他这座与时光纠缠着的不世杰作之中。他手里这颗脑袋,就是最后一道机关的钥匙。奎托斯毫不犹豫地举起它。

“不!不不不不要啊——”他握着铸造者的后脑,把面孔对准盒底按进去。对应的针尖立刻刺出,基台下发出的空洞声音变得恐慌绝望,终于尖叫起来。那些剧毒的针钻进他的面颊和下巴,穿过太阳穴刺透眼球时盒底发出脓包破裂的声音。他的嘴唇被针钉在了牙齿上,现在,安提凯西拉制造出来的叫喊声只剩下了扭曲的呻吟和呜咽。

大厅的墙壁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哀鸣着在奎托斯四周下降。瞬间奎托斯意识到,那是他脚下王座的基台在向上升,它被一个不断升起的圆柱托着持续升高,恰好通过了天花板上那个破碎的窗口,它伸出屋顶,升到了大厅外的空气中,将奎托斯和那王座托到数百米的高处,托着他穿过那巨大圆盘重心的轴孔,才终于停了下来。

奎托斯站在原地,感受到神王兄弟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在他面前十几步的地方矗立着一只巨大的箱子,和奎托斯一样高,宽度是他身高的三倍,金属箱体放射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灿烂光辉,周身嵌满比奎托斯脑袋还大的闪亮珠宝。这就是潘多拉之盒。他终于找到了。但奎托斯还是没松一口气。他没感觉到胜利,因为他的使命还没有结束,这只是他旅程中的又一个节点,他必须把盒子带回雅典城。

他向神王兄弟的雕像看去,发现宙斯神像额头以上的部分已经不见了,太阳正冉冉升起,晨光离开了之前的角度,就在他注目的时候,宙斯那卷曲的云眉、波塞冬的头顶也在渐渐化为乌有。奎托斯立刻在透明的圆盘上跑向潘多拉之盒,随即他就发现自己碰上了新的困难——构成这圆满的神秘物质仍然滑得像涂了油的玻璃,他停不下来,无论怎么试图刹住脚步,他还是滑了出去,劈头盖脸地撞在箱子上,不仅如此,这一撞还把箱子推得离王座之柱更远了几步。

他扶着箱子小心翼翼地挪开脚,绕到箱子的另一端,有些绝望地环顾四周。箱体表面蕴藏着火焰,箱顶覆盖的金色珠宝中涌动着能量,但这些毫无帮助,地面这么滑,他连站稳都很困难,更别提移动这么巨大的箱子。除非他能朝箱子扔出点什么,用这样的冲力把它往前推移。但是挥动双刀也需要他有个稳定的立足点才能发力,该扔出什么才能有足够推动箱子的力量呢?

像是有什么击中了他,他的脑海中突然电光一闪,这箱子在圆盘上的位置绝非巧合——它位于圆盘半径的中点上,而且它所在的半径正连接着宙斯神像和王座之柱。这最后的考验像是为他这个人量身打造,他不禁抬起头看着上方正在缓缓消失的天父神像,意识到宙斯本人早已将移动箱子的唯一方法授予他手。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这不可思议的光滑表面上推走箱子。

他谨慎地向前踏出几步,向那尊神像抬起头:“宙斯陛下,您是否预知了这个时刻的来临?您是否就是为了这个赐下了您的神力?”宙斯的神像保持着沉默。奎托斯转回身,右手取出宙斯钦赐的那道闪电。他分开双腿保持着平衡,向着王座之柱的方向朝箱子扔出霹雳,那令人惊叹的爆炸果然符合了奎托斯的设想,箱子朝王座之柱挪了几米。他瞄准方向不断释放出霹雳,终于将箱子推到了王座之柱的边缘。奎托斯踏上坚实的柱头,用脚蹬住铸造者王座的背面。

“你那么敬爱诸神,”奎托斯一脚把王座踢开,它在盘面上旋转着滑向哈迪斯的神像,“那就永远和他们在一起吧。”他转过身拉住箱子表面的一块凸起处,将这承载着阿瑞斯毁灭命运的箱子拉上柱台——柱头顿时一沉,带着他和箱子往下方降去。降落的过程十分漫长,奎托斯凝视着箱子陷入了沉思。祭司告诉他这箱子是一件武器——唯一一件能让凡人弑神的武器,而宙斯却下令让铸造者建造这样一座神殿,使一个凡人可以在经历终极挑战之后获得成功,得到它的力量。

他想起了雅典娜说过的话。宙斯禁止神明之间自相残杀,即使是宙斯本人,也不得违反这条禁令。宙斯下令留下这神殿中唯一的通路会不会是因为,即使是在千百年前,他就已经预见了这一天?——一个神明,将在这一天,被凡人诛杀。


第二十六章

预见之池忠实地显现出铸造者王座之柱缓缓下沉的情景,宙斯看上去很高兴:“你看人的眼光真不错,我的女儿。很会挑选嘛。”

“人是阿瑞斯挑选的,我只是加以提纯淬炼。”雅典娜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奎托斯,直到斯巴达人带着潘多拉之盒到达神殿入口的那一层,“我那位哥哥不了解奎托斯。他不知道奎托斯的身体里包藏着什么样的力量。”

“所以他亲手弃置了自己这最强大的武器。”

“如今这武器已变得比所有阿瑞斯能铸造出来的都更加致命。”雅典娜应答着父亲,心里却想起另一件事。当她的凡人来到那坐落于雅典城后群山之巅的神庙时,宙斯就一直和她在一起观察着奎托斯的一举一动,“父上,我想知道——这一切都在您的计划之中吗?”宙斯从她面前转过身,伸出手指拨弄着预见之池的水面。

“父上……”她再次开口,但奥林匹斯之王只是向池水点着头,画面中,王座之柱还在匀速下沉,带着奎托斯穿过神殿中的无数楼层。

“你的斯巴达人就快到达神殿前厅了。”宙斯说,“在他重返外界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您的意思是……”

“一旦他把盒子带出神殿,或许就到了全面摊牌的时候。”雅典娜凝视着预见之池,那柱子已经很快就要到达前厅了。它穿过一道道天花板,一直向下方的地面陷去,整个神殿都因此而震动不已,而它所栖身的群山也为之摇颤,整座建筑正在机械的压力下坍塌崩裂,巨大的石块雨点般落向克洛诺斯的头颈和肩背。她集中精神,瞬间将自己从奥林匹斯送到了潘多拉神殿的前厅。

她隐匿了身体站在原地等待着,终于看到王座之柱带着奎托斯和潘多拉之盒降到了这里。斯巴达人的表情看上去异常沉重。他用肩膀顶住箱子,推着它走向神殿庞大的正门。在他的碰触之下,箱体上巨大的宝石正喷涌着磅礴的力量。雅典娜聚起那噼啪作响的能量之光,将它变幻成自己脸部的样子。

“奎托斯,你的使命到达了终点。你是创世以来第一个获得了潘多拉之盒的凡人。还来得及拯救雅典,你必须把这盒子带回到我的城市,并用它杀死阿瑞斯。”奎托斯抬起头来,眼神与她交会。雅典娜从他那双眼睛里解读着他的改变。寻求潘多拉之盒的征途上,他嗜血的鲁莽被淬炼成为深思熟虑的智慧,这层灰白的皮肤下仍然没有慈悲,但他已经被打造成了一件更强大的武器,强大到可以使阿瑞斯震惊。

“回到雅典去,奎托斯。”她说道,“回去,并且拯救我的城市。”当她再次集中精神将自己带回奥林匹斯时,雅典娜最后听到的是奎托斯发出的喉音。他弯腰低吼,竭尽全力推动着那沉重的箱子。她重新现形在宙斯的王座前,出乎意料的是,宙斯还在那里,双眼注视着预见之池。

“他要打开那扇门了。看着。”宙斯不抬头地说,“开始了。”“父上,我必须把奎托斯和潘多拉之盒送回——”

“别担心那个。”

“但是,父上,至少把那箱子从克洛诺斯的后背上降下来也——”

“我说了。”宙斯打断她,“别担心那个。”

“每过一秒,我的城市就有更多的地方在燃烧!”

宙斯冲着预见之池中的画面挥挥手:“看着。”奎托斯将潘多拉之盒推出神殿,在千万年中,它第一次沐浴在失魂沙漠的晨光之中……宙斯做了个手势,池中的画面改变了。雅典城火光熊熊。阿瑞斯大步穿过街道,践踏着逃窜的雅典人。他一边大笑着,一边用神剑将整条街道化为废墟,夷平周围的所有房屋,那邪恶的笑声在群山与海港之间回荡不息。当战神举拳砸向另一座房屋时,拳头停在了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看向东方。

“小斯巴达人,看来你找到了宙斯的宝贝盒子。”阿瑞斯的火焰发须如太阳般闪耀,双眼在爆发的狂怒中燃烧,全身肌肉都在怒火中绷紧震颤,“但是你不会活着看见它打开的!”阿瑞斯弯腰从帕提农神庙中拔下一根巨大的大理石柱。他手托巨柱的样子好像这只不过是小孩玩的轻木标枪,不一样的只是这一根带着狰狞的尖端。他向前疾跨四步,周围一阵地动山摇,巨大的标枪脱手掷出。它如流星一般划破天宇,带起一阵雷鸣,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阿瑞斯转过身躯,嘴唇在虬髯下扯出一丝讥诮的笑容。他背对着自己发出的毁灭之击,根本懒得去看它到底打中目标没有。

“一路走好,斯巴达人。你会在地狱的最深处慢慢腐烂,直到永恒。”他的笑声在雅典的废墟上空轰响,如同哈迪斯本人吹响的毁灭号角“父上,快阻止他——”

“雅典娜。”宙斯冷酷地再次打断她,“你的谋划可以停止了。在这一切全部终结之前,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情,父亲?”雅典娜垂下头,为奎托斯和雅典的命运忧心不已。

“看着。”


第二十七章

奎托斯的脚一直在打滑。他把身体贴住潘多拉之盒,双腿撑住地面用力推着。这只巨箱重得难以估量,即使是在潘多拉神庙前厅光滑的地板上,他也无法轻易推动它。地面在不断震动,每每让他在刚稳住脚步的时候又失去重心。等他终于把箱子推到那扇巨门前面时,更多的建筑就在他周围坍塌了。

奎托斯在门前喘了口气,聚起力量最后猛力一推,把箱子推出前厅的大门,抬起头凝视着美丽的沙漠天空。天顶一片明澈的淡蓝,渐渐浸润出蓝色由浅到深的所有色调,直到在西面的天际浓成一线靛青。广袤的天空中点缀着形状奇妙的云朵,他的视线追随着那些云朵划过天空,一时间觉得灵魂深处一片澄明。但他很快看见了别的。四个污点在空中高高地浮游着,偶有轻软的云朵遮住它们,但云朵飘过时,那若有若无的黑污仍然粘在天空上,危险正在迫近——那是鹰身女妖!

他不再观赏天空,将注意力收回到潘多拉之盒。奎托斯全然不知该怎样把它搬下克洛诺斯的后背,更别提拖着它穿过整个失魂沙漠了。他伸长手臂抓住盒盖,不管用上多少力气去推拉,那盒盖硬是不肯动摇。这盒子里不知藏着什么具有强大力量的东西,要是能把这东西掏出来,把箱子带回雅典可能会更方便。就算它不能让他刹那间飞过失魂沙漠,那其他的什么能力应该也能给他提供些帮助。

他不死心地抓住盒盖继续又推又抬,但无论是什么锁住了箱子,他都拗不过这股劲来。或许他只有把箱子送回雅典之后才能打开,要么就是这箱子必须送到雅典娜的神庙里,让祭司打开箱子,把里面的力量赐予他。奎托斯希望自己能再多知道点什么,但他不能一直蹲在潘多拉神庙门口打哑谜。他站起来继续推箱子,走出潘多拉神殿只是他的第一个目标。他终于把箱子推到神庙的围墙之外,庞大的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地闭合了。

他调整着呼吸,在神庙门口张望着,想看看自己该往哪边走,抬头便发现那些鹰身女妖正在飞向地面,它们掠过一朵低垂的云,就在他视线扫过时,像是宙斯伸出手指捅破了这朵云,云团中心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洞周似乎泛起一圈波纹,就像是石头投入水中时水面上的涟漪一般。奎托斯不禁皱紧了眉头。

瞬间有一道白光从他眼前闪过,像是有一个无形的泰坦抡起无形的巨锤倏地击中了他的胸膛。在他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之中,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如此重击,那冲力将他从地面上拔起来向后扔出去,整个身体倒飞着砸进了潘多拉神庙巨大的石门。……他被钉在石门上了?奎托斯眨着眼睛,不解地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截巨大的白色大理石柱露在胸膛外面。他虚弱地抬起手想抓那根石柱。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这根大理石长矛来得太快,他什么都没看见就已经被击中了。

他往下面看了一眼,意识到自己真的没剩下多少时间。他不能呼吸是因为肺部被从身体里砸了出来,不只是肺,还有心脏和肝脏。也许还有些别的,但他看不清了,残存的生命力正在衰弱的身体中迅速流失。他知道自己在这最后几秒还能保存意识,只是因为脑中还残留着最后几滴血……死亡正扑面而来。梦魇竟紧随其后。他看到自己的一生正在眼前飞速掠过。他作为一个人的一生,他作为一件被战神紧握在手的武器的一生。他看到自己获得了不计其数的胜利,也犯下无法想象的谋杀罪行。

其中只有两件谋杀他觉得自己不必再重看了。因为在每一个夜晚的每一个梦中,他都会看到。他看到那老朽干瘪的村中祭司,再次听到了她的尖叫声:“小心你那渎神的行为,奎托斯!不要踏入这个地方!”要是他能再明智一些,听从她所说的话……村中神庙里的大屠杀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清晰起来,就像整整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他狞笑着杀害了神官们。雅典娜信徒们被他狂屠一番,尸体挤成一团。

最后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他把这神庙和村子里所有的房子都点燃了,她们在火光的映射下,视野里只留下了浓黑的剪影……这最后的两片影子一直坚强地站立着,没有逃跑,没有跪倒哭泣,没有为求活命而哀叫乞怜……奎托斯再次感觉到自己挥动的双刀燃烧着切过她们的血肉,清楚地看到她们的灵魂飘忽着投向冥府。他对多少人做过同样的事啊。他是一个勤勉的士兵,勤勉地杀死了太多的人。太久了,他太勤勉了。

他最后的两个受害者一直坚强地站立着,没有逃跑,没有跪倒哭泣,没有为求活命而哀叫乞怜。因为那是奎托斯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不相信,自己深爱的丈夫、自己慈祥的父亲,会伤害她们分毫。奎托斯再次感到自己跪在地上。他变成了那个哀哭的人,那个乞怜的人,那个希望自己能从一切中逃开的人。又一次,他被这场挥之不去的梦魇纠缠住了——他心爱的妻子、疼爱的女儿,像羔羊一般被他亲手屠杀,躺在她们自己的血泊中。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怎么会?”这些话语扼住了他的喉咙。这是他最后的问题。悲惨的是他并不是在向任何人发问,因为在这座即将崩毁的神庙之中,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她们被安全地留在斯巴达啊……”神庙中燃烧的火焰回答了他——那是他自己的主人在说话。

“你已经达成了我的全部希望,成为了我想让你成为的那样,斯巴达人……现在,你的妻子和孩子已经死了,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你会变得更加强大,你将会变成死亡本身!”

就在那一夜,奎托斯终于醒悟了。他奉上全部信仰去追随的那位神明,才是他真正的敌人。他在这世界上曾经爱过的人也因此死在他自己刀下。以他妻女那两具冰冷的尸体之名,奎托斯立下了重誓——在战神被毁灭之前,他将永不安息。在他立起柴堆,火葬他心爱的妻女时,那位老朽女巫找上了他。这老太婆就是村中神庙的雅典娜祭司,就在那唯一的一刻,她老态龙钟的喉音变得清晰有力,那是诸神本身在对他说话。

“从这一夜开始,你可怖的罪行将会烙下印记,为众目所睹。你妻子和孩子的骨灰将在你肌肤上存留至死,永不褪去。”

那两簇骨灰从她们的安息之地升起,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涂抹在他的皮肤上。奎托斯木立在原地吞咽着自己的悲伤。他接受了神明的判决,也接受了将会被所有世人一眼看透的诅咒——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会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血亲的骨灰将他的肌肤涂抹得一片苍白。他成为了斯巴达之魂。但梦魇中从没有出现过这一幕——他死在了失魂沙漠。死在一支大理石柱投枪之下。死在潘多拉之盒的面前。

华美灿烂的潘多拉之盒越来越模糊了。这是他在人世间所看到的最后景象……他竭尽全力透过死亡的黑幕向外看着,四只鹰身女妖拍打着翅膀飞来,伸出脚爪抓住潘多拉之盒,将它拽向空中。它们向西方飞去。向雅典飞去。真是一败涂地。早知如此,真不如不看。奎托斯微弱地颤抖了一下,生命就在此刻离他而去。但对斯巴达之魂来说,死亡远非终点。


第二十八章

坠落。飞翔般的坠落。奎托斯和周围数百名男女一同背向天空飞翔着,他们朝着幽冥地府中的一片血雾中飞去,冥河就在那蒙胧幽暗中默默流淌。他知道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这里。当他还是一个活人的时候,曾经入侵过这亡魂的世界。而现在,他本人也成了一个亡魂,而一个亡魂,无论它生前曾是个多么伟大的英雄,都无法从哈迪斯的国度逃脱。前路似乎无穷无尽,他仍在飞坠。

但这感觉真不坏,他和生前几乎一样,皮肤一样灰白,文身一样鲜红,手臂一样强壮,血肉一样坚实,那对巨大的武器也仍然就在他背后该在的地方,并没有从他凡人的生命中被夺走。这就是死亡吗?妻子和女儿就在冥府前方等待着。奎托斯想到,他会得到永恒的惩罚,在无尽时空中再次杀死她们,再一次杀死她们,无数次反反复复杀死她们……永无休止。

就像坦塔洛斯【坦塔洛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科林斯的国王。他藐视众神的权威,想测试神明的全知,便烹子以宴众神。宙斯震怒,将其打入地狱永世受罚。他被判站在没颈的池水中,但他口渴想喝水时,水便退去。他头顶还有果树,却永远摘不到果子充饥——译者注】永远够不着面前鲜美的水果和清凉的水那样,他也将永远不得安息。

阴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他的心底渐渐浮现起一股钢铁般的决心,作为一名曾经的斯巴达勇士,直到他被卡隆的小舟带过冥河,真正进入亡者国度以前,他都不会放弃。而现在的状态到底算是死了还是仍然活着,他丝毫不感兴趣。这种抽象的问题最好留给无聊的哲学家去回答。奎托斯不在乎死亡,但他一定要确认,阿瑞斯抽泣的幽魂比他先渡过冥河。

他仍在向下方飞坠,地狱的景象已经在他眼前展开了。他离那里还太高,看不到冥河,但已经能在惨淡的血雾中分辨出一片废墟的轮廓,那里看上去很坚实,像尸骨一般惨白,他看不清那是矗立的巨柱,还是横跨的长梁,或者只是一片浓厚的云雾。他持续坠落着,渐渐离那片构造越来越近,直到他终于明白了是什么让它们惨白如骨。那就是一整副巨大的骨骼。

这些骨头太大了,连诸神都无法留下如此庞大的残骸。他坠落着越过一排肋架,上面的每一根肋骨都比海德拉的主首更粗大,肋骨下方有一段脊椎,每一节脊柱都像整个帕提农神庙那么宏伟。奎托斯将双臂紧紧贴住身侧,伸展双腿保持住自己脸部向下的姿势,下落中微微调整四肢的角度,让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那段脊椎笔直坠落。他不在乎自己落地时会摔成什么样,反正再重的撞击也不会让他再死一次了。

想到要落在这骨架上的亡魂绝不止奎托斯一个。他看见很多小小的亡魂身影——有一些幸运地找到了不错的落点,可以在骨面上或躺或坐,而更多亡魂绝望地吊挂在那些骨头上,它们最终还是会落入冥河,这只是时间问题。离一道骨骼只剩最后几米了,下落速度快得让他头晕目眩,撞击只让他看到一道破裂的白光——没有疼痛。这一点他猜到了,但他没猜到自己会被弹起来。

他一路磕碰着继续往下掉,又撞上另一段脊柱,但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就从边缘滑开了。下落的速度非常快,眼看就要到达这段脊椎的尾骨末端——标志着冥府边界的黑色河流就在他脚下缓缓流动着,他与河之间再没有别的障碍了。他绝望地双手乱抓,想抓住身边飞速掠过的东西,随便什么都好——最后一个瞬间,手指终于勾到了什么,奎托斯立刻紧紧攥住那里止住掉落的势头,随即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他一只手吊住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往上看去,发现自己正握着一根皮包骨头的干瘪脚踝。

“松手,蠢货!”那个被他抓住的男人嘶声叫着,“我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坚持住。”奎托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抓紧,我们都能得救。”说着,他冷静地单手拉起身体,又伸起另一只手抓住那男人的膝盖。

“胳膊!”男人哀叫道,“我胳膊要被你拉脱臼了!快松手!”奎托斯觉得自己很走运。这男人骨瘦如柴,斯巴达人能用一只手攥住这家伙的大腿。男人双脚乱蹬想把他踢下去:“我抓不住了,你会害我掉进那条该死的河!"“上面的事儿还没完呢!”奎托斯吼道,“我会上去的。”

“我不管!松手啊!”男人尖利地嘶喊着,奎托斯不为所动,继续攥着那条大腿拉高自己,手指像标枪一样深深地插进这男人的骨肉,勾住他的臀骨往上爬,接着抓住他的肩膀,摁着支棱在皮肤下面的肩骨往上一蹿,终于够着了头顶那根巨骨上凸起的部分。到了这里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奎托斯轻松地爬上这条脊柱,转身看着被当成梯子爬上来的男人。他是船之坟场中那艘商船的船长。

就在同一个瞬间船长也认出了奎托斯,一股纯粹的恐惧扭曲了他的脸:“噢!不!你!你这个灾星!”他踩着脊柱边缘走上去一脚踢开船长的手,眼看着船长尖叫咒骂着像翻滚的车轮一般摔落下去,消失在冥河上空的血雾中。奎托斯扫视着这片嶙峋的白骨,开始向上攀登。时间在此处停滞不前,光线仿佛冻结。他沿着一节又一节脊柱一路向上攀行,不去想自己到底爬了多久。

从出发点行进数里,他终于来到了曾经看到过的成排肋骨上。他在这光怪陆离的白骨场中又看见了新的景象——亡灵、骷髅、士兵。这些家伙不是一丝不挂的亡魂。它们身披重甲,装备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而且渴望着鲜血,与在上方生者世界中毫无二致。它们发现了奎托斯,立刻分散开来拦住他的去路。他发现这支军团中除了亡灵士兵,还有两头握着战斧的牛头怪和一头高大的半人马。这半人马挥舞着一把跟奎托斯一样高的巨剑,看上去很眼熟。

“我认识你,斯巴达人!”半人马咆哮起来,“几天前就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在雅典的街道上。”

“这么来的可不止你一个,对吧?你们这些刀下鬼。”

半人马大声狂笑着张开手臂,像是在热情地欢迎奎托斯:“是啊!我们所有人都是!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奎托斯举目四顾,发现自己被团团围困。这些曾经死在他手下的敌人盘踞在每一块通向上方的骨头上,将退路全部堵死。它们显然在这里等他很久了,他微微冷笑着迎上前去。那头半人马低吼一声,将巨剑挥过头顶。可能只有几小时——也可能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奎托斯不知道自己战斗了多久。

他从未逃避过任何一个敌人,只是在永恒中战斗,在永恒中前进,在冻结的光线中继续攀登,直到他终于跳上白骨之巅,看见一根顶天立地的高大圆柱,一环环邪恶的利刃在柱身上旋转,奎托斯往后退了几步,仰着头想看清这巨柱究竟有多高,但上空血红色的迷雾遮蔽了视线,仍有无数男男女女正穿过迷雾,哭喊着坠向哈迪斯的怀抱。那些飞旋的利刃发出飒飒破风之声,却无法掩盖周围这些凄厉的哀号。为了来到这里,奎托斯已经走过了遥远到无法想象的路程,而如果他想要诛杀一个神明,前方的路会比这更加漫长。

奎托斯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审视巨柱周围旋转的刀环,盘算着自己还能不能留个全尸——这些旋转的刀刃绝不可能成为安全平稳的落脚点,但想要爬上柱头,他必须以身犯险。刀环转动的速度参差不齐,中段有几道环转得更快,上下两头则稍慢一些。这是要从冥王哈迪斯的手心里逃离。一旦他开始攀登就不可能回头,也不会有休整的时间——甚至容不得半点犹豫。他飞快地疾奔两步跳上柱子,最下面一圈回旋的刀刃差点把他左脚的靴子削掉半边,再次起跳的时候他几乎都要傻乎乎地往下看。

——不能休息,不能停下。他在永动的刀环中冷静地攀爬着。上方的利刃就在眼前闪过,他脚下一蹬,用力推着柱子向上跃了一截,逃过了被斩首的命运。稍停半刻他又跃向上方,手指摸索着柱身找到合适的抓握点避开下一环刀锋。有惊无险地穿过两三段之后,他抬头猛然发现上方的刀环正在反方向旋转,又不得已向下退了一小截。他心急如焚,但只能盯着那些刀锋寻找着机会,一旦发现了漏洞便又朝上蹿去。

他在刃风四溢的刀口间穿梭着爬动,好像已经掌握了攀登的步调——这些转动的死亡之环看似杂乱无章,但其中存在着规律,只要他……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嚎,那是一头从背后袭来的鹰身女妖,他没有转头,而是继续攀爬,任凭那怪物一击得手。一旦将注意力从这遍生利刃的巨柱上转移到别处,他只有死路一条。

鲜血从他背后喷涌而出,汇成一道血河在他身上蜿蜒着往下流,那鹰身女妖带着轻率的得意继续攻击奎托斯,没有注意到相反方向正有一圈利刃向它旋削而至,这粗心大意让它付出了代价,奎托斯飞快地一瞥,看见鹰身女妖无头的尸体一路跌进下一圈刀锋。他没去细看那怪物的脑袋在哪儿,那样只会让他自己也遭遇同样的命运。

就算是这样集中全部精神,他也有两次险些身首异处。刀锋在他身边旋舞,带起的风吹干了他努力攀爬而渗出的汗水,使他感到遍体冰凉。这一路上他早就受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伤,但就在已经看见这死亡巨柱的顶端时,他的肋部突然被刀锋撕开,伤口顿时血如泉涌。奎托斯咬着牙望向柱头,那个安全之处激励了他——已经接近顶点了。

面前只剩下一道刀环。他任凭一道锐利的锋刃划过大腿,搏命向上一蹿,把自己扔上巨柱的顶部。他平躺在地,还没来得及擦汗,立刻发现柱头上有一名高大的亡灵战士,它披挂着冒火的铠甲,正朝奎托斯走来。他贴地一滚,站起身来抽出双刀。这一番攀爬使他脉搏加速,还在冒血的伤口也让他的每个感官都更加敏锐,面对混沌之刃的飞快劈砍,他的对手根本毫无机会。奎托斯突然敏捷地跃入高空,双刀在前猛地下落,其中一把刀的尖端狠狠插进了对手的脑后,这个亡灵战士铠甲上的火焰顿时腾跃而起,把它烧成了一团火球。

奎托斯看着对手在最终安息之地留下的一堆灰烬。死亡是何等轻易,但又是何等艰巨。他抬脚把灰堆踢下柱头,它们在巨柱周围飘散,最终将会落回冥河之中。这柱头上根本无路可走。奎托斯环顾四周,又不得不回头看向柱子下方。那些盘旋的利刃仍在舞动,幻化出一片模糊而致命的光影。如果没法找到其他的出路,就只能从这里再爬回去。而如果要回到上面必须经历这些,他会这么做的。

他走向柱头边缘想往下爬,头顶上突然传来沉重的风声,甚至连那些落入地狱的不幸者发出的呼喊声都被这阵风吞没了,奎托斯急忙跳开,一座厚实的石质台座就砸在他刚才站脚的地方。奎托斯看着台座,嘴角浮现起一丝冷笑。这大块石台上捆着一根绳索,绳子的另一头消失在他头顶上空。他可能还得对付那些鹰身女妖,但跟这相比,还是从这旋刃巨柱上爬下去要危险得多。

他打起精神,跳起来攥住绳索,盘起腿来缠着绳子固定住自己,接着双手交替着往上爬去。这条逃生之路走起来绝不轻松,那些从地狱里前来向他复仇的敌人仍在身后追赶,也许只有几十个—也可能是数千个,尽管它们只剩亡魂,却仍然可以杀伤奎托斯,他的确吃了点苦头,但甚至有些感激它们的穷追不舍,因为这些胜利带来的力量治愈了他的伤口。他顺着绳子攀升,将地狱的景象抛在脚下,直到他最终隐约看到了上方的一片阴影。奎托斯努力分辨着那些根茎般影影绰绰的东西是什么。

他努力爬着逐渐接近那片影子,发现那些确实是根茎——上方世界活着的树木的根茎,上方那个鲜活的世界!奎托斯爬得更快,沿着绳子爬进一个漆黑狭窄的孔穴。目不能视,耳边一片寂静,所有感官都被封闭了,但绳子仍然可靠地紧绷着。他扭动双肩在四周磨蹭,让绳子引着自己爬进更窄更挤的地方。前方的阻力越来越大,窒息感也越来越严重,他艰难地爬行着,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挤死了,然后他的鼻端嗅到了一丝气味,嘴里也尝到了一种味道。泥的味道,土的味道。大地的味道。

他吐出满嘴泥沙,闭紧双唇。这是大地。大地好像在鼓励着他,使他奋起一股超乎自己想象的力量,迫使自己挪动着向外伸长手臂,屈膝分腿,把那些让他窒息的泥土从身边推开,手刨脚蹬地给自己挖出能继续往前挪的小小空隙。但他的心跳沉重如同锤击,肺部也焦灼地渴求着空气。他反复地告诉自己,亡魂不需要呼吸。

这是奇迹吗?奎托斯一点也不惊讶,也不想浪费时间去深思这种问题的源头,他只是一路挖掘着沿绳子向上爬。他喘息着,吼叫着,疯狂地给自己鼓劲,迫使已经开始变得虚弱的手臂继续分开上方的泥土,再爬一步,再爬一步,穿过大地,寻求阳光和空气……他的心跳持续加快,每一次跳动都变得更剧烈,简直要跳出胸膛把奎托斯扼死,就在这时,他的双手穿破了泥土。新鲜空气扑面而来,疲倦一扫而空。奎托斯疯狂地挥扫着禁锢着身体的泥土,直到他终于看见了云团遍布的夜空。下方的火光映照着夜空,层云一片血红。

“雅典。”他张开嘴,声音嘶哑,“这是雅典……”他振作精神,爬出自己挖出的洞口,再抬头时发现还要再往上爬两米才能到达地面。他站在一个大坑里。一个两米深的坟坑。



第二十九章

——坟坑?奎托斯感到皮肤刺痛,一道寒流跳上脊背流过全身。他想起雅典郊外的一座神庙,于是仰头往上看。是的。他就在自己想到的那个地方。那个挖在神庙后空地上的坟坑。奎托斯跳出坟坑,望向远方那座燃烧的城市。他看见阿瑞斯巨大的身形正大步穿过雅典城,随心所欲地践踏着一幢幢房屋。

“啊,奎托斯,来得正好。我挖好了,刚挖完没一会儿。”奎托斯被身后这出乎意料的声音惊得猛一转身,他蹲伏下来,准备为自己刚刚从地狱中夺回的生命而战。但那不是什么新的危机,在他身后说话的是那个掘墓的老头。不过,现在这个掘墓的老头看起来没那么老了,至少不像奎托斯印象中那么老,他的嗓音也不像上一次那样衰迈颤抖,一度蒙翳的双眼中此刻燃烧着智慧之光。

“你到底是谁?”

“有趣的问题。不过我们没时间探讨这个了,小子。你得赶紧着,雅典需要你。”

“可……可是……”奎托斯有些手足无措,迷茫地指着那空空如也的坟坑,“但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会——”

“雅典娜并不是唯一守望着你的神明,斯巴达人。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甚至远远超出了预期——但终极的使命仍在前方等待着你。”一声雷鸣般的咆哮自雅典的方向爆发,奎托斯转过身来。阿瑞斯就在那里,高高在上,狂妄地大笑着散播毁灭。奎托斯感到熊熊怒火正在胸中燃起,他没有转向那掘墓人,只是开口问道:“你是谁?”即使奎托斯转过身,他也只会看到空气了。掘墓人已经如同一缕烟雾般消失在夜风中,只剩下一阵耳语被这阵风送进他的耳朵。

“去完成使命吧,奎托斯……诸神会因此宽恕你的罪孽……”

就算他用上现在自己携带着的所有武器,恐怕连弄乱阿瑞斯那团燃烧的头发都很难。斯巴达人冷静地摇摇头:“没有潘多拉之盒,我该怎么才能完成这一切?”奎托斯的目光跨过雅典燃烧的废墟,看向正朝天空吼出胜利之声的战神——即使手无寸铁,斯巴达人也能投入战斗!他忆起这古老的格言,内心变得无比坚定——抉择的时候到了。杀戮即将开始。死亡即将降临。奎托斯朝峡谷的方向走去,他曾在桥梁断裂时的千钧一发之际越过了那道深谷。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丝被扼住的呻吟声,这声音饱含痛苦,像是一个女人在生命终结时的最后几次呼吸。这声音从神庙中传来。听到这个,奎托斯心中涌出一股悲凉的快意。至少他的妻子和女儿在死前没有经受什么痛苦——她们比里面那个快要丧命的女人幸运得多,他给了她们迅速到几乎无痛的死亡。或许是雅典娜的祭司。他猛然想起,然后停下脚步。如果真是那个祭司,他还有一个最后的问题要问她。他小跑着踏上神庙前方的台阶,穿过遍布干涸血迹的脏污地板,走向巨大的雅典娜神像。他在神像前站住脚,凝视着那双空洞的大理石眼球。

“没有盒子。只有我之前的武器。”他说道,把玩着手中的混沌之刃,“你有什么建议吗?”大理石面孔固执地毫无表情。奎托斯转到神像后面,走进通向祭司房间的走廊。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落叶粘在地上。他回到神庙里四处查探,想找到那微弱呻吟的来源。他缓缓转动着身子侧耳细听,那声音来自上面——是在上面的什么地方。

他敏捷地跳上祭坛,腾身跃上雅典娜神像的头部,神庙的拱顶已被炸碎了,他收紧双腿奋力一跳,超人的力量将他推向那破碎屋顶的边缘,那距离太长,指尖险些没能够着他之前瞄准的断椽,灰土在他头上洒落,他只有一只左手勉强地挂在椽子上,而这时那幻觉又一次猛地攫住了他的思想——他痛苦地抱着妻女的尸体,她们的鲜血染红了村中神庙的地板。

——那祭司的诅咒将他重铸为斯巴达之魂,血亲的骨灰打着旋在他的皮肤上散开,在他的血肉中侵染着,深深刻入他的灵魂。奎托斯怪叫着挣脱,奋起心悸而产生的恐怖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拉上屋顶。雅典娜的祭司就在那里,在奎托斯面前几步之遥。她扭曲地瘫在地上,看上去脊背已经折断了。

奎托斯在战场上见过很多身体扭成这个样子的战士,也许要经受数个小时的折磨,有的甚至要熬好几天,他们才会真正迎来死亡。他单膝跪在祭司身旁。从前的她看上去非常美,而现在她已经很虚弱了,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感觉到奎托斯的手指在碰触自己的面颊,她微微睁开双眼,那双眼睛反射着耀眼的火光。她在看深陷在火海中的雅典。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道,“你赢得了那盒子——又失去了它。我的预见……我看到了。”

“那你也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她闭上了眼睛。之前温润的皮肤已经变得像上过蜡的羊皮纸那样轻薄透明,表皮下方显露出密集的血管。奎托斯托着她脸颊的手指微微用力,她挣扎了一下。

“你预见了什么?告诉我。”他说,“告诉我怎么杀死战神。”祭司嘴唇轻颤,奎托斯弯下身子凑过去仔细听着。

“那盒子……”祭司的颈一阵痉挛,她摇着头,“雅典娜为什么选中你?你是个可怕的人,是个怪物……”

“这怪物,能杀死另一个怪物?”没有回应。那女人已经死了。他站起身来凝视祭司的尸体。这身子很小,比一个孩童大不了多少。无论她生前拥有什么样的力量,现在她的亡魂也被送往冥王哈迪斯的怀抱了。他转过视线看着下方的城市,又看向那道大峡谷,峡谷上的吊桥已经在他上一次前来这里时损毁了。那次跨越真是千钧一发,而现在这道峡谷——他讥讽地想道,除非可以飞行,就连阿瑞斯的怪物军团也一样无法通过。

怎么才能从这儿下到雅典城里?他焦急地向峡谷中张望,发现接近悬崖底部的地方有一座着火的建筑物正在移动,好像它不知怎么行走着穿过了城市——但那火焰突然变成了一张向着天空的面孔,奎托斯顿时反应过来,那不是燃烧的建筑,而是阿瑞斯的头发。从上方看去,这位神明的表情像是正在沉思。

就在眨眼间,阿瑞斯的形象倏然一抹而逝。他感到那股冰冷的刺痛又一次席卷全身,就像是回到了回忆竞技场,再一次遭遇了阿瑞斯的幻影。如果真正的阿瑞斯也像那个幻影一样刀枪不入的话……他斩断了这个念头,不让自己想下去。然而,那个声音,那个在奎托斯的每一个梦魇中纠缠不休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咆哮着响起。

“宙斯!看到了吗?你的儿子能做到什么,你都看到了吗?”奎托斯急转回身——然后松了一口气,心脏怦怦乱跳。阿瑞斯不知道斯巴达人就在这里,他来到这山顶不是为了捉拿他,只是因为这里坐落着雅典娜最神圣的神庙。阿瑞斯向天空夸耀着自己。

“你将恩宠赐予了雅典娜,但她的城市就在我面前化为废墟!”这天雷般的巨响在峡谷和神庙之间回荡着,震得无数碎石从破损的神庙上簌簌落下。阿瑞斯冲着天空威胁地扬起拳头:“现在,甚至连潘多拉之盒也是我的了。你想不想让我用它来对抗整个奥林匹斯?”奎托斯知道这位神明说的是事实。他站在神庙屋顶上的有利位置,看到了阿瑞斯正向天空展示着的潘多拉之盒。

它像个小坠子似的被扣在一根细长的锁链底部,就像一条人们会为祈求好运而佩戴的护身符。和吊着它的拳头比起来,那巨大的箱子显得很小,但那上面镶嵌的珠宝放射着奇异的金光,说明它的真实性毋庸置疑。阿瑞斯继续叫嚣着,但奎托斯已经不想听清他在咆哮什么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条细长的链子上,这位神明攥着链条,让潘多拉之盒来回摆荡着。奎托斯张开右手,看了看自己手心的白色疤痕,又转而看着那条链子。

“不要攻击一位神明,你说?”奎托斯像一条疯狂的饿狼般在夜色中露出牙齿,“很好。”他轻声说道:“阿瑞斯。”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这位神明转过头来,嗅了嗅空气,好像捕捉到了一种有趣的气味。

“奎托斯,你从地狱里回来了。”阿瑞斯的声音并不惊讶,反而相当快活,他转头对着天空伸展开双臂,“干得不坏啊,父上,你就只能做到这样了吗?你就派一个支离破碎的凡人来对抗我?对抗战争之神?”奎托斯没觉得自己支离破碎。相反,他从没这样完整过。他扬起右手,让奥林匹斯之主的雷霆之力流遍全身,接着上前一步。他要向战神宣战。


第三十章

“那个掘墓人是谁?”宙斯显然没料到雅典娜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呃,就是个……挖坟的。”

“这不是答案。”

“这就是答案。只不过不是你想要的答案。”雅典娜微微翘起嘴角,但立刻将笑容掩藏起来。天父愈是闪烁其词,她就愈发确定了必然的结论——那个掘墓人就是宙斯本尊,而且他在支持着奎托斯。雅典娜知道,是宙斯本尊颁布的禁令束缚着他自己,他不能公然向这个斯巴达人授予恩宠,否则必将引起其他诸多神明的非议。现在奥林匹斯山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即使身为众神之王,宙斯也只能步步为营,他终究无法对抗诸神的集体反对。

想到这里,雅典娜简直对阿瑞斯的忤逆之举感激不尽,几乎无法抑制心中的狂喜。尽管宙斯小心地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自己支援奎托斯的举动,但他的支援将是奎托斯的巨大助力。奎托斯会成功的。她的奎托斯已经获得了强大的雷霆之力。由宙斯亲授——虽然是在不为她所知的暗处。

“父上,我们必须更加公开地帮助他,”雅典娜想再努力一次,从宙斯那里求得更多,“没有我们的援助,他在阿瑞斯面前仍然毫无胜算。”

“住口!”宙斯的表情风云突变。他勃然而起,高大的身躯耸立在她身前,将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下,“你不能再由着性子帮这个凡人了,否则你手上也会沾染到阿瑞斯的血!”所有真相都水落石出。雅典娜看到了这事件当中错综复杂的一切细节。她的每一步都落在宙斯的精密谋划之中,她被利用了。她以为是自己在推动着奎托斯的每一步,要他将死亡带给阿瑞斯,而浑然不觉自己也在被另一只巨手推动着———直以来,奥林匹斯之主就在她身后。

“您还隐瞒了什么,父上?您说过奎托斯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到底要证明什么?除了杀死阿瑞斯,您对他还有什么计划?”

“我预见了你的失败,女儿。你想要利用你的凡人达成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而现在,奎托斯已经得到了一个杀死神明的机会……甚至不止如此。”

“一个机会?”雅典娜说,“只是个机会而已?”宙斯没有回答。


第三十一章

霹雳的强光从手心中闪出。即使知道霹雳的速度迅捷无匹,但在奎托斯看来,空气仿佛突然变得黏稠厚实,电光正在其中铮纵闪耀着踯躅而行。从他的手掌,到坠着潘多拉之盒的锁链,它飞过这段距离需要的时间好像比奎托斯的一生还要漫长。事到如今,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丢掉性命。他没有一直等着看到霹雳命中,而是直接开始行动,要是这一击得手,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就在霹雳飞出的同一瞬间,奎托斯已经从神庙屋顶上跳了下去。他伸手抄住一座装饰石雕,在底座上借力一蹬跳向雅典娜的神像,然后一路攀下。就在半空中,他看到那霹雳击中了它的目标。仍在向着天空吼叫挑衅的阿瑞斯根本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道霹雳,而一阵麻木的闷痛从他右手传来,链子突然一松,他只觉手上一轻。

“怎么?”阿瑞斯错愕地把拳头举到眼前,好像那只拳头不知怎么的背叛了他,“什么——怎么回事?”阿瑞斯的拳头和下方地面之间的距离足有百米。奎托斯估算着箱子落地的位置,疾奔往那里冲去。正如他所料,那箱子掉在一堆废墟上,而在阿瑞斯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冲到箱子前,探出手臂抓向箱盖,想要鼓起全身力气推开它。他曾经在潘多拉神殿尝试过无数次都没能成功,但这一次,他的手刚接触到那箱盖,它就顺利地滑开了。就像那盒子想要被他打开一样。潘多拉之盒。

千万年前,潘多拉之盒隐匿在巨大的神庙里,连同一整座山峦被捆缚在泰坦巨人克洛诺斯的背上,在失魂沙漠中陷入永恒的徘徊。而千万年之后,在雅典娜神庙的废墟之中,潘多拉之盒被斯巴达的奎托斯打开了。他爬上废墟站在箱子前,震惊地看着它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像是在看着接近永恒的时空在自己面前变幻,看着无数神话的起始和终结。

无论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它发出的光芒都太过耀眼,奎托斯直视它的瞬间便感到极度眩晕,他好像一头栽进了一道横穿宇宙的巨大漩涡,而当眩晕感消失后,那道光明将他完全笼罩其中,他的皮肤感受到了那种异乎寻常的温度——而那箱子就在他眼前渐渐变小,直到它看起来像个女人的珠宝盒那么大。有一股惊人的力量正在他身体里澎湃着向外扩张,流过全身四肢百骸,甚至连灵魂也被这力量填满了。

他发出一声长啸,将双臂举过头顶,感觉到伸展的指节之间跳动着一簇簇火花。他从未想象过世间竟存在着这样的力量——这会不会就是身为一个神明的感觉?奎托斯转过身看向战神,发现那箱子并没有变小。是他变大了。他之前也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但身高只到阿瑞斯的脚踝,而现在他站在原地就能平视阿瑞斯的双眼。

阿瑞斯与他对视片刻,有一种情绪在战争之神的双眼中一闪而逝。那是恐惧。但即使阿瑞斯心中真的涌起过半点慌张,那也很快被如火如荼的愤怒驱散了。他的脸扭曲着挤出一个鄙夷的笑容:“你仍然不过是个凡人。你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那么脆弱,就像你哀求着呼唤我,要我拯救你性命的那一天一样微不足道。”

“我早已不同于往昔。”奎托斯挺直了身子,他的声音此刻震撼了群山,“为了这个夜晚,我已经等待了十年。今夜就是你的死期。”阿瑞斯的冷笑渐渐变成一阵阴沉的大笑:“雅典娜把你变得更软弱了。”奎托斯弓起脊背,摆出准备投入战斗的姿势:“要杀死你已经足够了!”

“别做梦了!”阿瑞斯大展双臂,像是在欢迎他最宠爱的儿子回到自己的怀抱,“等你看到你的家人,记得替我向她们问好。”这位神明并没有迎头与奎托斯短兵相接,就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奎托斯感到自己被卷入了一道黑暗而诡异的风团中,这风钻进了他的身体,在他脑海中游走着,倏然一把攫住了他的意识,他身后的雅典娜神庙,四面环绕的群山,远处的雅典城,还有战争之神阿瑞斯,全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置身于一座村庄中,周围一片火海。奎托斯双膝跪倒,双手插进一片血泥中。他对这个可怕的地方太熟悉了,只要他进入睡眠,就会回到此地再度忍受煎熬。这片梦魇粉碎了他生命中的每一天,充斥着他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一个嘲弄的笑声在他脑海中回荡着:“我传授过你很多杀戮的方式,奎托斯。

撕破皮肉,捣穿内脏,砸烂骨头,烧掉躯体——但要真正毁掉一个人,你就得在让他死去之前,先毁掉他的灵魂。”狂野的怒火和战意化作一声咆哮从奎托斯喉咙中爆发出来,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拖着脚步穿过村中神庙前燃烧的火焰。就是在这座神庙中,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妻女的鲜血。

“斯巴达人,你还记得这里吗?也许你还能抹消你的罪行,只要你乞求我的宽恕,我就能让那些被你杀害的无辜者保住一条性命。”

奎托斯跨过火焰冲进神庙的大门,霎时间觉得好像他这一生中对每一位神明的每一次祈祷都得到了应许——他的妻子、他的女儿,那是她们。她们活生生的,毫发无伤,而且就站在他身边。奎托斯张了张嘴,想对她们说话,喉咙却被那爆发的情感哽住了。十年来每一次梦魇带来的痛苦画面全都在他周围回旋着,那些回忆一幕接着一幕就在他身边反复重演,无论他转向哪里,都会看见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奎托斯?”他妻子的语气有些疑惑,她的眼睛里倒映着奎托斯身后闪烁的火光,“发生什么事了?这是哪儿?”

“爸爸!”他的女儿像小鸟一样扑向他,但他妻子拉住了这小姑娘的胳膊,把她拉回身侧。奎托斯曾经感受过一次这样撕心裂肺的强烈冲击。那是他有生以来的唯一一次,阿瑞斯将一根石柱当作标枪,穿过万里尘云向他投来,将他钉在潘多拉神殿的大门上,那次冲击让他五脏剧烈,甚至把他投进了地狱。而现在,这种冲击再次震撼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他嘴唇嗫嚅着终于发出了声音:“诸神在上,这会是真的吗?”

“奎托斯,”他的妻子问道,“你是来接我们回家的吗?”神庙的墙壁突然微光闪烁,墙面失去了实体,那层微光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有一个人影正穿过微光向他走来,那是——奎托斯。这是十年之前的奎托斯。他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得多,皮肤像一个真正的斯巴达人那样黝黑带血,满覆伤痕。他杀气腾腾地大步踏入这间神庙,任何在他眼前出现的活物都将被他挥刀斩杀。

奎托斯挡在他的家人和十年前的自己之间。他当然知道年轻时的自己是怎样的。那直截了当而且快得令人震惊的冲锋曾是他的标志,他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致命的攻击,而每一次攻击都让他再前进一步。那时的他比现在的奎托斯更快,也更刚猛——但速度和力量从来都不是决胜的条件。混沌之刃切割着空气,刀锋嗡嗡作响瞬间闪过,奎托斯身上到处都留下了被刀风撕开的细小伤口。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被这双刀作为攻击的对象。

年轻的奎托斯再次向外甩出一把利刃,它挥过空中,挥过十年的光阴,挥向他最终将会成为的那个人——斯巴达之魂。他一把抓住了刀上的锁链。疼痛早已成为习惯,为了赢回他的家人,任何伤痛他都可以忍受。红热的链条烧焦了他的手掌,他仍毫不在意地紧攥锁链,使出全力猛地向后一拉,将年轻的奎托斯甩向空中,但这位年轻的对手更加敏捷,身体也更协调,被甩飞时并没有惊慌跌落,只是在空中自如地转为猛扑的姿势,扬起另一把利刃向他攻来。

当这个年轻的自己发现握持武器的手臂被齐肘切断,看见自己的手臂、混沌之刃和那上面的锁链都瘫软无力地落在地上时,他一定非常吃惊。斯巴达之魂这样猜想着,对年轻的奎托斯施以慷慨的仁慈—为了避免接下来他可能会面对的更多惊讶,奎托斯一刀将他的头颅切成了两半。

“看吧,阿瑞斯!你只能带走她们一次。而我,永远也不能再失去她们一次了!”像是在回应他的话,神庙的三面墙壁上同时浮起微光。每一面墙后都走出一个年轻的奎托斯,他们强壮鲜活,眼中杀气四溢。他面对着三个自己。奎托斯暗暗诅咒着阿瑞斯,一面抽刀在手,嘲弄地笑道:“一次只对付一个也许的确太容易了。”当这三人冲向他的妻子和女儿时,奎托斯发现那股无法抑制的嗜血欲望又潮涌而来。混沌之刃的触感如此熟悉,它渴求着只有鲜血才能提供的养分,渴求着敌人的死亡。

奎托斯毫不犹豫地对他们发起猛攻,同时与其中两个人短兵相接,第三人想趁此机会绕过奎托斯去杀死他的妻女——但他沮丧地发现对手早已看透了他的意图。他只受到了一次攻击。脖颈被利索地切开,血柱冲天而起,头颅横飞出去,滚过地面。这些年轻的奎托斯拥有斯巴达人在黄金年龄时的战斗力。他们被狂暴凶残的血腥欲望驱策着投入厮杀,正是这同样的欲望,也曾驱策着奎托斯犯下了他最追悔莫及的重罪。

而现在的奎托斯——无论他已经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与他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已经能在战斗中控制这股狂怒,即使混沌之刃舞出最绚烂的光环,他的手心里仍然牢牢攥着一丝理智,绝不会再让自己变成没有思想的杀戮傀儡。就像他妻子曾经期望的那样,他抛却了曾被自己称为斯巴达的荣耀的可悲借口,抛却了对完全胜利的盲目追求,抛却了对血与死的饥渴,转而投向守护真正的荣耀,保卫自己的家人。

—保卫我的家人。保卫我的妻子、我的女儿。短短数个回合,剩下的两个对手也横死在他面前。奎托斯在他们的尸体旁挺直腰身,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十年前的自己已能以一身之力横扫整片战场,现在的他不可能毫发无伤地解决这样的战斗。他的身上留下了数十道伤口,每一道都在流血——站在这些尸体前,仿佛能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

“奎托斯,求你了,这到底是哪儿啊!”他的妻子哭喊着,“快带我们回家!”

“我会的,很快。”奎托斯柔声说道,“这儿还有些事没完。”墙壁泛起微光。这一次来了五个人,他们与之前那几个获得了相同的命运。

“你永远都不会再得到她们,阿瑞斯。派十个一起上吧,派一百个来,派一千个!我会把他们全都杀光,他们别想碰我的家人一根汗毛。”

神庙燃烧的烈焰中传出阿瑞斯的声音:“你心里有数,斯巴达人。当初你为了得到力量而抛弃了她们。想想你得到的那些吧,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无论我得到了什么,它都不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绝不!”

“对于我对你的赐福来说,没有什么样的代价能算得上过高!愚蠢的斯巴达人,你竟敢对一位神明口出狂言!”那火焰中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了,而这温和中却饱含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残与恶毒,“你要为这愚行付出代价。偿还的时候到了。”

“我不在乎。”奎托斯握紧混沌之刃,“来吧。”

“是吗?”混沌之刃在他手中活了起来,那活动的意志并不属于奎托斯,巨刃与锁链仿佛变成了一双坚不可摧的手,紧紧握持着奎托斯的手腕——将他向他的家人拖去。

“不!”他发出惨痛的号叫,“不要!不要再一次——”他想要伸展十指放开混沌之刃,或是把它们扔出去,但它们像是被铸进了他的手心,缠绕在前臂上的锁链带着一股红热的狂怒,这痛感已经不是灼烧血肉,而是在熔炼他的灵魂,它集中了这世间所存在的一切苦难,将他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他曾将混沌之刃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它们在最危急的关头也不曾弃他而去;而现在,正是这对地狱之火铸造而成的利刃在残忍地牵扯着他,逼迫他一步步走向那对无助的母女。

“不!不要这样!”双刀挥起。刀光闪过。这两线刀光。再一次,跨越了十年的时空。奎托斯,再一次,站在他的妻子和女儿的尸体前。战神不会亲自动手,但战神杀害了她们。

“你本应该加入我的阵营。”

奎托斯尖叫着跪倒。这尖叫无关恐惧与忏悔,令他双腿瘫软的也不是悲恸和绝望。是愤怒。有一团火焰在他心中燃烧,那比混沌之刃所能燃起的一切更加滚烫。

“你本应该更加强壮。”

奎托斯只因这燃尽理智的狂怒而放声号呼。

“现在,你会失去一切。失去魔法,失去武器,失去力量。”

混沌之刃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握住,从奎托斯手中扯开。它们猛地分开拉远,锁链贴着臂骨抻直绷紧,将他的手臂向两侧拉开,一直向外伸展。肩胛与上臂的肌肉正在丝丝断裂,这两股拉扯的力量越来越大,仿佛正对奎托斯施以车裂的酷刑,要把他的手臂从肩窝整个撕下来。最终,他的血肉还是比关节先屈服了一步。那些锁链带着他手臂上的肌腱一起被扯落,骨骼的白茬上只留下冒着烟的焦黑肉炭。

“而你唯一剩下的……只有死亡!”随着战争之神最后的判决,这座燃烧的神庙在他周围消失了。奎托斯跪在雅典娜神庙的废墟上。夜幕四合,在她的圣山之巅,在她被蹂躏尽毁的城市上方,一道热泪淌过奎托斯的面颊,落在崩塌堆积的碎石堆上。他抬起一只手,凝视着他残碎焦黑的前臂,像是在用它比量着雅典娜的雕像。与这残碎的前臂相比,女神的巨像显得那么矮小。泪痕在他抬头的瞬间干涸。阿瑞斯面对着他,站在废墟的另一边,拄手杖似的拄着他那柄红热的巨剑。

“失去魔法?”奎托斯的身躯和神明一般巨大,他的吼声如天雷滚过整座城市,回声一时间响彻群山,“现在这样,足够了!”

“你仍然是个凡人。无用,而且脆弱。”阿瑞斯嗤之以鼻。

“这神庙的屋顶上躺着一个死去的女人,她临死之前说我是个怪物。说得一点没错,真是太对了。”奎托斯摇摇手臂,抖掉那扭曲的疼痛,也将融化着生命的鲜血抖落在身旁的废墟上,“我是你造就的怪物,阿瑞斯。而这怪物现在回头了,回来取你的性命!”阿瑞斯爆发出一声充满嘲讽的咆哮,火焰升腾的头发冲天飞扬,他将那柄巨剑举过头顶,挑战的吼声如同一百万名士兵在齐声呐喊:“来吧!壮起胆子来!过来跟我拼命吧!”

战争之神大步跨过山巅,大地在他脚下呻吟,神庙土崩瓦解。奎托斯如同一头踞伏的雄狮一般与他对峙着。真正的战斗,终于开始了。奥林匹斯的王座前,雅典娜透过预见之池映出的景象观看着这场角斗,宙斯就在她的身边。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几乎令她无法呼吸。为了今天,她谋划了整整十年,但这并不是她心急如焚的全部原因。难以置信,她对自己说。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她竟然对这个凶残成性却又不同寻常的凡人产生了真正的关切,心中这份忐忑甚至令她自己都倍感震惊——她真的在为奎托斯担忧!奎托斯面对阿瑞斯的冲锋,猛地像撒沙子似的将一大把碎石挥进阿瑞斯的双眼,看到这一幕,雅典娜屏住了呼吸;阿瑞斯盲目地挥剑乱斩,而奎托斯灵活地闪过剑锋,抱住战神将他扭倒在地,雅典娜也仿佛用力般大口喘息;当奎托斯从山体的岩床上撬起一块重过千钧的巨石,聚起全身力量,要把阿瑞斯的头颅砸成一摊血肉模糊的糨糊时,她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预见之池因这一场像是要撕裂世界的战斗而几近沸腾。

“看!这才是战斗!”宙斯眉飞色舞地大声喝彩,脸颊涨得通红,他的视线一直紧盯战况,细小的电光在他的云朵胡须里跳动,“现在这些跳来跳去,总是用剑啊盾啊的全都比不上这个——这才是战斗该有的模样。”奥林匹斯之王在预见之池边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仍然没有从预见之池移开:“奎托斯被你,唔,训练得很好——是所有凡人中最好的。阿瑞斯现在脑袋里在想什么呢,女儿,你能想象得到吗?”

雅典娜发现自己正紧攥着拳头,肩膀也一直紧紧绷着,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心意传递给奎托斯,为他的求胜提供助力。预见之池忠诚地投射出奎托斯被战神踢开,又再次站起身来的景象。雅典娜觉得自己又无法呼吸了。而她的斯巴达人,毫不犹豫地再次扑向阿瑞斯,扑向下一个回合的死斗。

“这个斯巴达男孩对你来说意味着很多,不是吗?”雅典娜正看得出神,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浑身陡然一震,而随即她便发觉自己的反应也太明显了,不觉微微脸红。“是啊,”她强作冷静地回答着,想要将自己这股焦虑牢牢压住,“父上,就像您关心您的那些雄鹰,我希望他能挺过去,能平安无恙……而且,能重获安宁。”

“要是他能把我们这个麻烦的阿瑞斯打发掉,那他至少不用再扛着那个弑亲的诅咒了。只要他击败阿瑞斯,他的罪愆就会被宽恕。我已经颁布过旨谕了。”

“这就是他所希望的全部。”雅典娜说,“这宽恕能让他疯狂——那些幻觉,那些梦魇——最终得到平息。”宙斯瞟了她一眼,又看向池水:“谁说过这关他的梦魇什么事儿了?”雅典娜盯着她的父亲,一丝隐约的恐惧感通过她的心脏流遍四肢,渐渐变成了极度的震惊:“父上,他这么多年来,经历了这么多,他唯一的目的就是——终结那些梦魇!”

“是要向阿瑞斯讨回血债。”宙斯毫不客气地纠正她,“就现在这个态势而言,他会很漂亮地完成复仇。”

“复仇不是全部!”她坚持道,“否则宽恕还有什么用?他已经认罪了,不需要再去洗刷这些罪名,他需要的是能得到深沉的睡眠,不会再被梦魇惊醒!”

“或许吧。”宙斯说,“他想要什么是一码事,他应得到什么是另一码事。”

“父上,您不能把这份希望在他眼前挂了十年,又在他终于走到终点的时候将这希望一把捏碎啊!”

“我没有。我可没像你说的那样,在他眼前挂任何东西。你们两个是怎么讨价还价的,那是你们俩的事,跟我毫无关系。这场战斗意义重大,比你能意识到的重大得多。”雅典娜一时目瞪口呆,浑身冰冷地跌坐下去。宙斯从池边站起身。预见之池中的景象带给他的那些愉快的揶揄态度,还有他看着自己心爱的游戏时不自觉地表现出的兴奋,此刻已从他脸上一扫而空。这位辉煌的王者脸上闪烁着比太阳更耀眼的光芒,这才是奥林匹斯之主的本来面目。

“再没有比手刃血亲更重的罪了,我也背负着同样的罪孽,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这罪孽的重量——我为了自卫,并拯救你们所有人而决定犯涉此罪,而即便事出有因,我也将因这重罪而永远承受如此的诅咒。但奎托斯不一样。他的恶行仅仅是出于他嗜血的狂暴,这一点毋庸置疑,谁也改变不了。永远,也改变不了。”

“这个解释说服不了他——”

“他的罪名将被洗刷,但他仍然必须为自己亲手所做的事负责。恶行已经结出了恶果,这一点永远不可能逆转。这孽债或许可以清算赎还,甚至可以被宽恕,但大错已经铸成,永远不可能磨灭,永远不会被遗忘。他想要安宁,那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得到安宁。”

“但是,父上——”

“冷静点,女儿。不要担心你的斯巴达人。我会替你关照他的。”宙斯用下巴指指预见之池,“看着,还没完呢。阿瑞斯绝不是毫无胜算,他或许会反过来杀了奎托斯呢。这样一来问题也算是解决了,不是吗?"“您觉得阿瑞斯会赢?”

“他现在确实占上风……”

斯巴达人和战争之神像两头疯狂的巨熊般扭打成一团,咆哮着,撕扯着。奎托斯一直控制着距离坚持贴身肉搏,阿瑞斯虽然有着更强大的武器,却一直找不到足够的空间去施展。奎托斯一只手攥住战神握剑的手腕,另一只手死死抵住这位神明的下颌,把他的脑袋使劲往后面顶。神明的火焰胡须烧焦了奎托斯的手,但他多年来一直挥舞着混沌之刃,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灼烧。

阿瑞斯紧咬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大串污言秽语,用那只没被钳制的手奋力击打奎托斯的后腰,剧痛渐渐变成麻木,这股麻木感从腰间一直向双腿蔓延,锁住了他的膝盖。这重要的关节就快顶不住了,奎托斯就像所有斯巴达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做的那样,将一切劣势都转化为可能的优势——这双腿即使不能支撑他的身体,至少他还能往阿瑞斯的股沟间踹上几脚。战神每朝他砸下一拳,他都向战神的鼠蹊部顶上一击膝撞,直到他终于在战神那燃烧的发须之间看到了痛苦的表情。

阿瑞斯的痛苦让奎托斯感到一股恶毒的快意,他仍然一手紧攥战神的右腕,另一只手放开来,换用手肘猛砸对手的侧脑,这位神明显然已经有些虚弱了,被他这一砸更是摇摇欲坠。他趁阿瑞斯失去平衡的瞬间向左一跳,抬起膝盖顶住阿瑞斯,与他双双往地上倒去。两个人下落的力量全都落在了阿瑞斯被钳制的那只手上。

战神的巨拳瞬间砸在岩石上,石片顿时四处飞溅,而那些坚硬的岩石也重创了阿瑞斯的手腕。奎托斯弹起膝盖将对手一脚踢开,同时也将那把巨剑从阿瑞斯扭曲的手腕下扭抢下来,握在自己手里。阿瑞斯像个醉汉似的摇晃着起身,紧紧捂着他那只显然已经断了的手。奎托斯一个跟斗翻身跃起,以令人目眩的流畅动作挥起了阿瑞斯的巨剑。斯巴达人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现在觉得你的怪物怎么样?”阿瑞斯挺直身躯,放开那只断手。他表情凶残得如同猛兽,与奎托斯此刻的狰狞面目惊人地相似。

“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怪物,小斯巴达人。瞧着吧,这就是最后一课了!”阿瑞斯弓起脊背,他的脸因用力而迅速充血发黑。他那坚不可摧的铠甲背后突然迸射出数段节肢,这些节肢扭动着向外伸展,犹如某种只会在最深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蝎怪巨腿,连接铠甲的部分覆盖着漆黑甲壳,关节后面伸出比帕提农神庙的巨柱还要长的镰刃。

“你死以前的最后一课。”镰刃节肢在他背后铿锵作响,阿瑞斯猛地一抖脊背,所有刀锋都向前伸展,他犹如一头巨大的狼蛛一般冲向奎托斯,每一柄刀刃都闪出凶残的弧度,准备深深啜饮斯巴达人的鲜血。奎托斯震惊地向后躲闪。他从未想象过自己将会面对这样的敌人,阿瑞斯发起了压倒性的攻击,形势似乎在一瞬间逆转了,那些镰刃像是拥有独立的生命,彼此之间存在着奎托斯无法洞悉的默契,它们精密地构成一连串令奎托斯眼花缭乱的复杂攻势,他只能步步后退,勉强招架,尽一切可能挥动巨剑砍向那些节肢,但那些漆黑的甲壳与战神的盔甲一样坚不可摧。

这神秘的盔甲———闪念间,奎托斯注意到,这位神明的盔甲并没有盖住他的全身,在战靴和裙甲之间……阿瑞斯狞笑着又一次强攻过来,奎托斯猛然挺剑疾刺,用那把九米长的红热巨剑将战神的大腿内侧刺了个对穿。任何一个凡人都无法从这一剑下生还。切断大腿上的主动脉会使一个人在几秒钟内流干几乎全身所有的血液,黏稠的黑色灵浆汩汨地从那伤口里涌出来,但这伤势似乎并没有影响阿瑞斯,它只是让阿瑞斯伸长节肢,借助这个力量撑起身体,刚才这些节肢代替了他持剑的手臂,现在节肢变成了他的腿,刀锋变成了他的脚,他的每一次踏击都变得更加致命了。

阿瑞斯一次又一次向他扑来。他节节后退,想绕到对手背后,在节肢那纷繁庞杂的重重刀影之间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空隙,好让自己能攻击到战神裸露在外面的皮肉。但疲倦感正在他身上缓慢地爬行着,他已经失去了混沌之刃,无法在战斗中获得新的力量,而且身上那些绽裂的伤口正在喷洒着血液,这些鲜血带走了他的体力,将地面的碎石涂得片片猩红——会输吗?

片刻之间他真的腾起了这个念头,但就在同一刻,他妻子和女儿的脸庞在眼前闪过,点燃了他前所未有的狂暴怒火。这是复仇的渴望,还是生命将逝的回光?他来不及多想,所有的力量都咆哮着嘶喊着涌回了他的身体,将他充盈,甚至还在外溢——当阿瑞斯逼近到身前时,奎托斯挥出的巨剑带起一阵狂风,砸开了一支迎头刺来的镰刃,冲击力使这根节肢撞上了相邻的另一根,漆黑的甲壳在互相撞击中开裂破碎,裂口处渗出的灵浆仿佛融化的黑曜石,在火光掩映之下反射着暗金色的微光。

——弱点?阿瑞斯抽身后退。奎托斯几乎听见了他自信心动摇的声音,但紧接着战神便打起精神再次攻来。该结束了。奎托斯想着。他屈下膝盖,装作头晕目眩的样子晃动着身体,任由剑锋毫无章法地向下垂落,当刃尖刮擦到地面的碎石时,他无力地松开手指,巨剑呛啷一声掉落在地上。见到对手露出疲态,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好机会,阿瑞斯得意地腾身一跃跳到了半空中,想要一次将两支镰刃一齐砸进奎托斯的身体。

就在战神跳起来的瞬间,奎托斯的虚弱之态突然荡然无存,猛然蹬地跳起从空中迎向阿瑞斯,双手掰住了一根节肢的关节处,身子在毫无凭依的半空之中一挣,以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将镰刃扳到前面,用它尖锐的刃尖刺破了阿瑞斯的胸甲,这力量将镰刃持续推进神明的胸口——阿瑞斯一阵抽搐,两个人一起坠向地面,奎托斯扭身一纵,将自己翻到阿瑞斯的上方,借助着冲击地面时的重量,那镰刃整个贯穿了阿瑞斯的胸膛,冲开背甲破体而出。

战神发出一声咆哮,其中的愤恨甚至多过痛苦。他一把将奎托斯从身上甩开,像蜘蛛一样用其他节肢撑起自己,低头瞪着那穿过他胸口的巨型刀刃。他的眼神充满困惑,而这种困惑奎托斯再熟悉不过了。他被阿瑞斯钉在潘多拉神殿的大门上,看着自己胸口的巨柱时,凝聚在眼中的也就是这同样的困惑。阿瑞斯跪伏下来,他抬着头,看见奎托斯起身捡回了那把巨剑。此刻在战神眼中的只有恐惧和哀求:“奎托斯……奎托斯,别忘了……别忘了我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拯救过你!”他扬起剑锋。

“那天晚上……奎托斯,求你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只是想,想把你变成一个伟大的战士!”战神自己的巨剑刺穿了这位神明的胸膛。奎托斯用这把剑将战神牢牢钉在了地上。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开。战神的尸体在他身后闪耀起无数光点,这些光变成了飞舞的尘埃,从尸体上纷纷扬扬地飘开,盘旋着向天空飞去,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亮到瞬间将整个世界化为白昼,又短到仿佛只是奎托斯脑海中稍纵即逝来不及抓住的念头。一阵如同要将世间万物全部终结的雷霆巨响随后而来,阿瑞斯的尸体跟随着雷声一起消失了。

奎托斯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虚弱感甚至让他拖不动脚步。这种虚弱让他感到陌生,他再次变回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他在雷声最后的回响中转过头,惊叹地望向那片刻之前还被他轻松挥舞着的红热巨剑,现在他整个人还不及剑身宽度的一半那么高。他一瘸一拐地走回神庙废墟,走向雅典娜的神像。

“雅典娜。”他说,“你的城市得救了。阿瑞斯死了。”他抬头凝视着那对空洞的大理石双眼,“我达成了你的要求,现在是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永远抹除我的那些梦魇吧。”大理石泛起微光,从雕像内部泛出神明的面孔。那对眼睛熠熠生辉,嘴唇也像雅典娜本人开口说话一般翕动着。

“你做得很好,奎托斯。”那雕像说,“尽管我们正为兄长的死去而悲伤,但诸神向你致谢。”奎托斯挺起腰背,让自己站得更直。一丝黑暗的冷意正从他的血管渗向全身。

“我们承诺过,你的罪愆将会得到宽恕。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我们从未许诺会消除你的梦魇。没有人,也没有神明,能够忘却你所犯下的极恶之行。”

“你不能——雅典娜,你要求的每件事我都做到了!你不能这样!”

“再见,奎托斯。你对诸神的侍奉已经终结。向前迎接你的新生吧,而且,要记住,你赢得了奥林匹斯的谢意!”雕像上的微光渐渐消隐。奎托斯孑然一身,站在这荒凉的神庙中,站在破碎的城市残骸之上。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尾声

他屹立于无名峭壁的边缘,如同一座石膏雕成的巨像,灰败得像遮天蔽日的云层。在他身上——无论是刀削斧凿般的猩红刺青,还是因铁链撕扯而皮肉残碎化脓发臭的手腕——完全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色彩。他的脸比海浪摔碎在礁石上腾起的浮沫更苍白,他的双眼就像峭壁之下汹涌咆哮的爱琴海水一样漆黑。灰烬,只有灰烬。极寒的雨和极寒的绝望轮番抽打着他。这就是他十年来侍奉诸神的回报:灰烬、衰败、腐烂、孤寂冰冷的死亡。

现在,他唯一的奢求只有湮灭。他曾被人称作斯巴达之魂。也曾被称作阿瑞斯之拳与雅典娜之骁杰。他被称作一位勇士,一个凶手,一头怪物。所有那些名号他当之无愧,却又与它们毫无关联。他的名字是奎托斯。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怪物。他双臂乏力地下垂,粗壮虬结的肌肉如今再无用武之地。他的手掌空余磨硬的厚茧——不仅仅由斯巴达人的利剑与标枪磨砺而出。

混沌之刃,波塞冬之戟,甚至还有传说中宙斯的雷霆,都让那些茧子层层加厚。这双手杀死的人数多过奎托斯一生呼吸的次数。现在他两手空空,曾经持握的神兵如同从不曾存在过。他甚至无法再次将手指握紧成拳。它们所能感觉到的一切,只有血浆慢慢流淌,脓液缓缓滴落。他的手腕与前臂最能体现他对诸神的侍奉。破布般的皮肤被冷酷的风翻弄着,残碎的肌腱暴露在外,腐坏发黑,连骨头上也满是刮痕。这些全来自于混沌之刃的锁链。

为他焊上锁链的神如今又将其强行夺走,这些锁链将他和混沌之刃融为一体,强大的禁锢更让他不得不委身于诸神之下。但侍奉已经结束。混沌之刃随着那些锁链一起,从他身体中消失了。现在,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是。如果还有什么不曾弃他而去,也早已被他自己亲手弃绝。没有朋友。他被整个世界所畏惧和憎恨,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会在仰视他时心怀柔情,或哪怕一点点善意。没有敌人,他们都已被赶尽杀绝。

没有家庭——家庭。即便在当下,这也是他心中一块不敢面对的地方。然后,终于要说到那些迷失与孤独者的终极庇护,也就是诸神……恰恰是诸神在玩弄他的一生。他们攫取了他,铸就了他,把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容忍的造物。现在,最终,他甚至无法再次燃起怒火:“奥林匹斯的诸神遗弃了我。”他举步走到悬崖尽头,细碎的砾石被他的鞋底擦到从崖边滚落。千仞之下,阴沉的云雾纠结成一张蒙胧的网,横亘在他和被爱琴海终日撞击的嶙峋礁石之间。一张网?他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网,不如说是他的裹尸布。他成就的功业远超任何凡人。即使诸神本身都无法完成他的壮举。但从没有一件事情能消减他的伤痛。与他同行的唯有回忆,那些煎熬着他的回忆,无法逃离,令他疯狂的回忆。

“如今,已经没有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希望——但在死后的世界里,哈迪斯的国度被壮美的冥河环绕,忘川在幽境中流淌。传说那种深暗之水可以抹去死者们的一切记忆,只留下那些灵魂永无止境地游荡。没有姓名,没有归属……不再回忆。这份期望驱使他踏出最终致命的一步。他跌入云中,下落时被云絮包围。原本在海浪间躲藏的礁岩突然出现,巨大而坚硬,飞快地迎向他,并准备粉碎他的生命。

一声令夜空为之摇颤的惊人巨响中,他的一切过往,一切功绩,一切曾承受过的和曾施予过的,全都被海水慷慨地吞没了。即便他已作出如此弃绝之举,失望的命运也仍然不肯放过他。爱琴海的海底深暗无明。他看不到,有一道身影从他身边掠过。他也感觉不到,有一双手将他托出海面。他更不会知道,他已经被带到了任何凡人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再次睁开双眼。他正面对着一座由黄金铸造、镶嵌着珍珠的雄伟大门,大门后面有一座云朵筑成的城堡。有一位圣洁端庄而又美艳绝伦的女子站在他身旁,她浑身披挂,铠甲上光芒耀眼,手持一面嵌有美杜莎之首的盾牌。他之前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她。但他已经与她相识多年,绝不会将她错认成旁人:“雅典娜。”她转过无瑕的面庞,沉静庄严的凝视夺走了他的呼吸。

“你不会死在今日,我的斯巴达人。”她的声音像是风琴与军鼓奏响的战歌,“你作出了如此贡献。诸神不会——我不会——任凭一个这样的人被自己的双手埋葬。”他木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这恩典充满讽刺,既不公正,又令人费解。

“有很多事你永远无法理解。这些事随时都在发生,都在进行——”雅典娜抬起一只手,那扇大门在他面前敞开,露出一道直通云霄的长阶,“但是今天,你拯救了远比你自己的性命更有价值的生灵,也立下了远比你自己的复仇更伟大的壮举。宙斯亲口认可了你的价值,而你不能忤逆于他。如今的奥林匹斯,有一个王座正虚位以待。我的奎托斯,我还有最后一道谕令要交付于你。走上这道长阶。它们通向那空悬的王座。那将成为你的王座。”

“我不明白……”他僵硬的双唇吐出这些含混的字眼。

“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只告诉你这一点:你不能死在自己的双手之下,用你的血玷污奥林匹斯的荣耀。而你现在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直到永恒。这是宙斯的旨意。”在这道长长的阶梯上,奎托斯走了很久。他看到了阶梯顶端那闪闪发亮的黑曜石王座。它散发出昭示着死亡的黑色光芒,这光芒让他渐渐明白,他将要成为何种神明。他每踏出一步,都有战斗的景象与声响扑面而来。它们跨越永恒从世界每个角落来到他面前,他感受到了诸神眼中的时空,感受到那个身为凡人的奎托斯正在远去。

而在这血与死的画面之间,恐惧瞬间掠过他的心头,以为这又是梦魇再度袭来——那究竟只是瞬间,还是整整千年?但他并不认识他所看见的那些士兵,他们穿戴着金属锻造的盔甲,排成方阵行军;骑兵和战车在两旁推进,拥簇着他们的步兵、枪兵和弓箭手。“跨过卢比孔河【卢比孔河战役:公元前49年,恺撒率军跨越卢比孔河,征战罗马,“跨越卢比孔河”也成为意味“破釜沉舟”的习语——译者注】,破釜沉舟!”一位将军高声喝道,奎托斯听到他所使用的是一种陌生的异族语言,但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踏出下一步,他再次屏住呼吸。刚才那些形状奇特的铠甲被更加常见的造型取代,冲过他身边的男人们长着亚洲人的眼睛,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语言叫喊着,但他又一次听懂了这些话。“为了幕府将军!”——关原。这名字突兀地响起,而且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奎托斯木然地看着听着,无论他们的容貌和铠甲都来自异国,一切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他们造就的屠场奎托斯再熟悉不过。成千上万的尸体。目之所及处无不堆满尸体。

而他则仍然站在通往那王座的阶梯上。又踏出一步,他几乎畏缩了一下。他看见一头大鸟从前方向他俯冲而来。那不是鹰身女妖,它长着僵硬的金属翅膀,前头还带着一个转动的轮子。这里是苏台德区。那是一台机器——不是鸟儿,而是一种能飞行的机器。一架斯图卡轰炸机——这是又一个虽不熟悉但他却仍能理解的词语。它从俯冲中爬升而起,呼啸着冲向阴沉的灰色天空,巨大的爆炸使地面一阵摇晃。

就在上方,一阵耀眼的强光几乎让他失明,他连忙遮住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这光明不会伤害到他。这些所见所闻不会再让他受伤了。那光芒来自一片巨大的云朵,它正悬于一座燃烧的城市上空。这云朵飞快地变成了一种令人惊讶的形状,像是一朵比雅典城还要巨大的白色蘑菇。他看着另一个方向。在那里,群山被树木繁茂的森林所覆盖,流过森林的河水被鲜血染红。安提塔姆【安提塔姆会战:美国南北战争中伤亡最大的一役。废奴宣言在此役后诞生——译者注】?这又是什么语言?

这些人,这些地方,随着他的每一步前进向他扑来。滑铁卢、阿金库特、开伯尔山口、加里波利、西凉府、龙塞斯瓦列斯、斯大林格勒,还有凸出部战役和诺曼底【都是著名战役的发生地——译者注】。这片战争的狂怒营造出一片混沌,惊人的胜利和恐怖的失败首尾相接,连成一条无穷无尽的锁链在他身边环绕着。

他终于走到王座前,停步转身向下看着他走过的台阶。希腊的一切,高加索的一切,还有非洲、欧洲、亚洲和直到世界尽头的每一片陌生的土地,都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战争的狂怒在何处燃烧——而战争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永不止息——何处就是他的王国。他的王国将会覆盖世界,也会让整个世界四分五裂。

而奥林匹斯也一样是他的王国。无论何时,只要他愿意,就会变成他的王国。奎托斯,曾经的斯巴达人,来到这已属于他的王座上。黑暗的意图在他眉宇之间弥漫开来。他们想要一位战神?他将会让他们看看,那些在最恐怖的噩梦中都未曾见过的,战争的真正模样。奥林匹斯的奎托斯,战争之神。即于此刻君临于他的王国,睥睨下界。他的怒火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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