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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弓之家
在“奈良的宝蔵院”有一位名叫胤荣的与众不同的住持法师。他擅长使用被称作宝蔵院流的枪术。 宗严特意称呼他为“我的道友”,与他有着深厚的交情。 他也是一个追寻“道”的人。宗严同样对“道”有着不懈的追求。人生之道、兵法之道、禅道,那是无尽的道路啊。两个同样在迷悟之间徘徊不定的人,平日里总是互相倾诉着这样一种热切渴望又纠结的心情——也就是所谓的求道之心。 每个月到了父母的忌日,胤荣必定会亲自前来诵经。而且每次都会一起谈论彼此的修行情况,就在四五天前见面的时候,胤荣说道: “最近呀,我遇到了一个世间罕见的人物呢。” 宗严问道:“世间罕见的人物是指?” “是一位剑术高手呀。不,应该说是已经达到名人境界了吧。人品也很好,仿佛深不可测呢。在这乱世之中,居然能出现那样的人物呀。” “您对他很是倾慕呀。您这位法师平常可是不轻易夸赞别人的呢。” “这四十年来,让我有这般钦佩之感的,也就只有伊势守大人一人呀。” “叫伊势守呀。” “原本是上州大胡城的城主,后来侍奉长野信浓守,成为一方将领,可他的主家长野氏也被武田信玄攻占了,从那以后,他就在甲州武田家中做个随身的客将,像个过客一样,随心所欲地在各国游历呢。” “啊……那么,难道是上泉秀纲大人吗?” “您知道呀。” “近来,在兵家之中,恐怕没有不知道他的人吧。” “即便如此,他确实是个极为谦逊的人呀。” “您和这位伊势守大人是在哪里相遇的呢?” “在我的寺庙里呀。” “哦。是怎么回事呢?” “是他前来拜访的。在那之前,他去拜访了伊势的北畠具教大人,听具教大人说,如果去奈良的话,可以去见见一个叫胤荣的古怪和尚,他好像是听了这话才来的呢。” “哎呀。那可太遗憾了呀。” “为什么呢?” “这不就错过了与难得一见的人物见面的机会了嘛。” “没这回事。听说他暂时还会在我的寺庙里逗留呢。” “呀。还在那儿住着呀。” “我随时可以带您去见他呀。柳生城的城主宗严大人您对兵法之道也很执着,昨晚不知什么时候听说了这事,伊势守大人也说很想与您见上一面呢。” “这是何等的荣幸呀,要是您告知我方便的时间,我方前去拜访才合乎礼仪呀。还请您帮忙问问对方的意思。” “好的。我一回寺庙就去传达一下吧。” 然而,到了第二天,根据胤荣派回来的使者所带信件的内容,伊势守表示,自己身为武田家的客臣,又是为了修行兵法而游历在外的人。与之相对,柳生大人您是一城之主,还要顾及在领民面前的体面。若先接受您的拜访,实在惶恐,希望能自己前去,向您致以敬意。——既然这是伊势守本人的意愿,近日便会让寺里的僧人做向导,前往城堡拜访。只是当天自己无法同行,但想必也能有一场颇有兴味的清谈吧。暂且先回复了这些内容。 这就是今天伊势守前来拜访的缘由了。当然,前一天已经接到宗严的吩咐,守卫们立刻打开了城门,而那里,老臣们以及其他几个人也都已经站在那儿迎接了。
“客人到了。” 一个小侍从率先独自沿着大门的坡道跑了上来,在宗严所在的庭院前通报着。 宗严从早上开始就满心期待着了。 “是吗。这就去迎接。” 他脱下木屐,穿上草鞋走了出去。 他今年都已经四十七岁了。 和妻子由利之间,育有长子严胜、次子严久两个儿子。 有时候想着自己也做父亲了——也时常有那种终于能体会到已逝父亲心境的感觉——可自从立志钻研剑道以来,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又变回了幼稚的模样。 不成熟、烦恼、迷妄、邪心…… 各种愚笨之人常有的缺点,身体虽然长成了大人,可内心某处却仍稚气未脱,在审视四十七岁的自己时,这些缺点就像黏附在身上一样,让人觉得无比可悲。 就像怎么拔都拔不尽、不断生长的杂草一般,摆脱不了不成熟,离不开迷妄,也无法从邪心的浑浊中彻底澄清出来。 就这般状态,还谈什么剑术上的钻研呀。 有时候,甚至想过放弃,干脆舍弃剑道算了。 然而—— 要是舍弃了剑道,感觉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清晰地映照出自身的丑陋之处了。 他觉得剑就像是一面镜子。 澄澈的剑,一心想要纯粹地磨砺内心的剑。那是内心持续不断的紧张感。 要是舍弃了这条道路,还有什么能拯救自己呢?——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能从父亲的训诫中不断矫正自身的偏差。 诸如此类的想法,平日里就频繁地困扰着他。宗严一边想象着那位客人伊势守是怎样的人物,一边为了前去迎接,朝着那边快步走去,就连走路的这会儿,心里都怀揣着一种类似少年般的悸动呢。
玄关前那高大的杉树,还有榉树这类乔木。 周围的苔藓和青草。 宛如老仙人般的巨石,潺潺流淌的溪流。 这一切,都是从那时起就存在的呀。 宗严此刻就站在那里,等待着从坡道下走上来的伊势守一行人。 “哦……奈良就在那片树林那边呀。月濑是在南边吧。啊,真是舒畅啊。” 客人们显得悠然自得。他们在坡道中途的拐角处停下脚步,沉醉在大·和国春日的午间轻雾中,眯起眼睛欣赏着,或是喜爱地看着周围老梅树上半开的花朵,半天都不往上走。 终于——当他们转身朝着这边走来时,那位看上去像是伊势守的为首之人,向身旁柳生家的人问道: “站在那儿的那位就是府上的主人吗?” 宗严的家臣回答道:“正是如此。” 伊势守便一副十分惶恐的样子,稍稍加快脚步,径直走到宗严面前行礼问候道: “我不过是个四处游历修行武术的人罢了,您亲自前来迎接,实在是不敢当呀。在下是伊势守秀纲。——这儿景色宜人,一路走来,我不知不觉就看得入神了。” 宗严也回了礼。 然后,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久闻大名的剑士的容貌神态来。 伊势守秀纲生于永正七年,那时已经五十七岁了。 看上去,就是个极平凡的人。说是个土里土气的老武士也行,用质朴一词就能概括了。 倒也并没有特别炯炯有神的目光,骨骼也算不上出众,看起来并不健壮。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知怎的,和他接触时,会被一种如春风般温和优雅的和气所包围。头发还没变白,嘴唇的颜色、牙齿的状况都和壮年人没什么两样。非要找出比普通人强的地方,也就是这些了吧。 “这边请。” 宗严将众人邀请到客房,伊势守只带了两名随从进入了房间。 入座之后,他又重新把这两人向主人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我的门人铃木意伯。——还有这位,是我的弟子疋田文五郎。” 随后,两人齐声说道:“请多关照。” 意伯已然是位老人了,而文五郎则是个刚举行过成·人仪式不久的年轻人。
某时,梅花的枝头,夜晚的月亮如水般皎洁。 夜已深,灯烛也渐渐黯淡,可客人与主人却依旧谈兴不减。 “您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开始修习剑术的呢?” 被伊势守问及这一动机,宗严回答道: “是为了探寻剑道之路呀。” 伊势守默默地点了点头。 话题一转,伊势守又说道: “贵府从天庆年间以来,就是武名远扬的武家,想来在您的诸位先祖之中,应该也有潜心钻研兵法的人吧。” “倒没有特别听说过有学习剑术的人呢。——我记得祖父讲过,在应仁年间,有个叫柳生孙次郎家宗的人,因为很擅长拉强弓,当时能射穿奈良坂八町的距离,此事在世间流传,所以当时人们都称柳生家是‘弓之柳生’‘弓之家’呢。” “哦。这么说来,在弓箭方面,是很有荣耀的家族呀。” “祖父也好,先父也罢,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弓术倒是达到了常人的水平。” “那么,倾心于剑术的,您算是府上第一位了吧。” “年少时,我曾在筒井家当过人质。那时,结识了一位在筒井家做客的名叫神取新十郎的剑士,后来把他请到本城,跟着他学习了几年新当流剑术,虽说也学到了其中的精髓,可不知为何,我自己总是无法满足。越是深入钻研,越是迷茫困惑。只是越发清楚自己的不成熟和没才能,实在惭愧呀。” “神取新十郎可是五畿内首屈一指的兵法家呀。从他那里学到了新当流的精髓,却还觉得不足吗?” “看来我生来就是个愚钝之人呀。” “哈哈哈。您太谦虚了吧。” “不,真不是谦虚。” 不知不觉间,宗严语气变得急切起来。 那拼命求道之人发自内心的急切呼喊,一下子喷涌而出,连眼眸中都似燃起了火焰。 就是现在。眼前这个人,正该向他倾诉平日里的疑惑,袒露心中的纠结呀。然后,郑重地拜他为师也行啊。 ——只要能有这样的心意就好呀! 宗严心中,从刚才起就压抑着这样的热情,所以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凑身子。 然而。 伊势守突然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说道: “不知不觉久坐了。……文五郎、意伯,咱们告辞吧。” 他这般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都没去看宗严那眼眸中在诉说着什么。 “至少留宿一晚呀。” 宗严试着挽留,可伊势守却说喜欢春日的夜路,执意要回去。 宗严心里满是遗憾,只好吩咐三名家臣拿着火把,送他们走这不到二里地、通往奈良的路。
太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就因为一场无聊的座谈,错失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本应该从那个人身上学到些什么的呀。 客人离开后,宗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复懊悔着,可同时,心里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没想到,也是个挺平凡的人呢。) 这世间的所谓大家、高手之类的人当中,很多都是徒有其表的。试着去参禅,去拜见禅门的名僧智者之类的,也常常会遇到这样令人失望的情况。 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甩出几句公案或者大喝一声,故作高深,让人不禁疑惑: (这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徒有其表呢?) 还挺让人困惑的。 谁知道呢,试着去交往一下,有时候发现也就是个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的人罢了。不,甚至常常还比不上普通百姓呢。 书籍、画作,甚至陶器、佛像,这世上假货都横行无忌呢,更何况是人呢,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或许不是对方骗人,而是自己看走眼了的过错呀。——看清楚真相太难了。直指人心,如果能做到这点,那这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就算是有所成就了。 “怎么回事呢?” 宗严开始怀疑了。 就连宝蔵院的和尚,虽说之前极尽夸赞,可在求道这方面,那和尚和自己的境界,也没多大差别呀。 “分不清 真假呀。也罢,我再主动去见他一面看看。要是伊势守这个人真如名声那般高洁,他的剑术确实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到时候再郑重地行拜师之礼也绝不迟呀。” 担心他说不定近日又要出发去别处游历了,于是仅仅隔了一天,柳生宗严就独自一人出了城。 这位许久都不曾出门、一直待在城里的主人,突然一下子就要去“奈良”,朝着城门走去,家臣庄田喜兵卫次、服部织部介等人追到大门前的坡道上,探头问道: “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宗严回答道:“去宝蔵院。不用人跟着。别跟着我。” “可是,马的嚼子还……” “不用,我走着去。” 家臣们都茫然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可见,宗严当时那一心求道、神情恍惚的样子。 且不说他所学的新当流剑术,这个时代所谓的刀法,无论是技术还是理论都还极为粗糙——不过就是研究怎么砍杀别人的技巧罢了。 他的理念,无法满足于这种粗糙构成的熟练程度。 他曾经一度放下剑术,去钻研禅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然而,却只是陷入了混沌迷茫之中。禅是禅,技艺是技艺,两者毫无关联。无法融入自身,化为一种力量,像生命的泉水一样汩汩涌动。——倒不如说,就连那技艺都变得毫无长进了。 “……” 默默地穿过村子,村里的人们纷纷争着在路旁弯腰行礼。走过田野,田间的百姓们也坐在地上,向他行礼。 “这都是父亲的遗德、祖先的恩泽呀。……我到现在,还没做出什么能真正让领民对我行跪拜大礼的事呢。” 他反倒觉得挺羞愧的。 而且他的模样,如果不是特别年老的百姓,是不会小声嘀咕“领主大人……”的。他的穿着实在是朴素,一身棉布衣服、一双草鞋,头上只戴着一顶斗笠。 不久,就来到了宝蔵院的寺内。 这座寺庙也是,因为住持是个怪人,所以一点儿都不讲究虚饰。显得空荡荡的,就像个巨大的空洞一样。 青铜的梵钟悬在那里,用配套的撞木敲了敲。 “哦。” 就像从井底传来回应似的,一个黑衣和尚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这个僧人也不认识柳生城的城主,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俯视着问道: “谁呀?是武者修行的人吗?……还是附近的乡士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