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15|回复: 4

[完结] 民国武侠 朱贞木 补遗七部

[复制链接]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古陌阡 于 2025-7-17 12:08 编辑

朱贞木04-06飞天神龙三部曲
飞天神龙
第一回 崆峒武当之仇
第二回 两个神秘女子
第三回 壁虎崖遇艳
第四回 女头领之色情狂
炼魂谷
第一回 柳花娘的空欢喜
第二回 毒弩一点红
第三回 炼魂谷的银光
第四回 四角恋爱
艳魔岛
第一回 汤九郎君和灵鹤
第二回 夜袭血龙堰
第三回 访艳
第四回 天岩盗宝

飞天神龙

第一回 崆峒武当之仇
自从逊清道光末年,洪杨在粤西金田起义以来,到处响应,不上几年,早已自粤北上,入两湖,侵皖豫,浙赣一带同时受了威胁。等到义旗东指石头,洪秀全入据金陵,不数年间,竟容容易易地建起了太平天国。
自天王洪秀全以下,如那时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之流,都是非帝即王,不想创业未固,竟不思进取北上,反倒乐于偏安,那一种奢靡的享受和狂妄的举动,早将当初为民革命的精神,忘了个干干净净。人人都以聚敛搜刮为是,满不管人民当兵革之余,哪来余力供养你们这批宝贝?所以仅仅得了半壁山河,已经民怨沸腾,可说是内忧外患,不可终日,于是才使得那位学者式的满清领兵统帅曾国藩从容展布,数年间削平了太平天国。
本书要说的事,既非关于洪秀全等一般革命人物,也非叙述曾国藩等一批忠臣分子,乃是纯粹民间故事。这些故事,都出在几个极平凡的老百姓身上。惟其是平凡的人,才显得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不平凡的。因为不平凡,作者才不惜费词,将他们写在后面。
在两湖交界的湖北监利县东南,湖南巴陵县东北的临湘县,地处大江东南岸,黄盖湖的西面。那地方东枕长江,南凭昆山山脉,左右有鸭关、城陵两矶,地势相当冲要。县城周围数十里方圆,也算自鄂入湘的第一个要口。
临湘县东北的鸭关矶是个小小的村镇,镇上住有一家土著,主人姓崔名永福,拥有良田数顷,乃是半耕半读人家,在村中也算小康之户。夫妇年均半百,生了两个儿子,长名仁龙,次名仁虎。仁龙自幼读了几年书,即弃读从耕,帮着老父料理农作;次子仁虎生得体力精壮,自幼好武,读书而外即喜耍枪弄棒。在那时虽然海禁已开,已有了枪炮,但是民间习武风尚依然讲求拳术兵刃。仁虎从小好武,一个劲磨着他父亲要求延师习武。崔永福觉得目前本省境内,表面上虽称安靖,实际稍微偏僻些的地方,免不了盗匪横行。为保护自己家产起见,也觉得仁虎习武倒也需要。于是便从巴陵方面请了一位武术教师来,供养在家,仁虎从此开始习武。
这位教师姓白名叫如玉,是一位落魄的武举,得过真传,绝非平常拳师可比。仁虎由这位白教师开蒙下手练习,根基甚好。那时仁虎年只十二三岁,也说得起是幼功。
光阴如箭,不觉过了六个整年,内外功都已有了根底。到了仁虎十八岁那年,白教师因路见不平,得罪了省里一位贵公子。不多几日,由省里行文到岳阳府,转饬临湘县,指传白如玉到案,轻轻地加了他一个“恃武横行乡里,鱼肉良民”的罪名,竟革了武举,枷号示众后,递解回到他贵州平越州余庆县的原籍。从此仁虎的武事,也就因为一时寻不到良师而中断了。可是仁虎秉性坚毅好学,白老师已然走了,他虽不能得到新的技术,对于已经有的功夫绝不荒疏,仍然每天练习。
在一个风雪漫天的凌晨,崔永福一家因田事休息,没甚工作,都在家中闭门取暖。唯有仁虎是一个练武的青年,他依旧在园场空地上来回地练习。一会儿练完了,正想闲走几步,便进屋去吃早饭,偶一抬头,园场中那棵老树秃枝上栖止的一群乌鸦,倏地一个个齐向墙外飞去。
仁虎心说:“这样寒天,鸟雀大半都冻得停在树上不想动弹,怎的这一群老鸦偏都向墙外飞呢?难道墙外还有什么好的鸟食吗?”
他毕竟还有些孩子气,一时动了好奇心,便悄不声地挺出大门,到底要看看墙外有些什么可以引动老鸦的物事。谁知跨出门口,向左右墙根一望,但见那条路上一望无垠,白茫茫一片,连地面的坎坷都看不出来,哪有什么奇异的物事!他正想走回,忽见那些老鸦似乎又从左墙角那边飞了回来,停在门外枯枝上,吱吱喳喳地乱噪。仁虎不由顺着左墙根走了过去,刚一转弯,便看见雪地中躺着一个死人呢。仁虎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走近去细看,立即跑回家里禀告父亲。崔永福忙带了两名长工,奔到墙角边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的过路人,不知怎的会冻僵在雪里。崔永福用手在那人的胸口摸了一摸,觉得尚有微温,知道并不曾死透,命长工们取了一副木板来,将那青年抬到屋里暖室外面,先将他挪到榻上,然后再用姜汤、开水等物加以灌救,为的他受冻而僵,血脉已凝,不宜骤然近火,所以只好躺在不设火的屋内。
果然不到一顿饭时,青年渐渐苏醒过来,可是气力甚微,勉强睁开一双呆滞的目光,向四面望了一望,就知自己已经遇救,可是还没精神说话,重又将双目闭上,不住声地微哼,手足也有些发颤。崔永福知道此人已缓过气来,不过仍是畏寒,此刻该将他移到暖室里去了,便叫长工们将他抬到里屋榻上。又过了些时,果然那人的手足渐渐能够移动了。崔永福知他危险已过,忙取过一条棉被给他盖上。那人见崔永福殷勤救护,不由露出感激之色,只还说不出话来。
崔永福已知其意,用手止住了他,说道:“先别客气,等你缓过气来,我们慢慢再谈。”
那人听了点点头,也就不再客气,只闭了眼养神。不一时,他竟由极度寒冷疲乏中,感到温暖舒适而呼呼地睡去。
被崔永福父子从雪中救活的那个青年,也是本书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人物。
他姓志名纯,别号精一,原籍江西吉安府龙泉县,也是书香之后,更兼是一个世代武师。从志精一的高曾祖起,便是武当派的掌门人,直传到志精一的叔父手内,还掌着这一派宗风。志精一自幼即已深造,正所谓家学渊源。他是独子单传,并无兄弟,一个同胞妹妹,乳名真真,自幼随着兄长一同习武,虽然年轻力小,但是武当拳术原与少林不同,学习者本不需多大体力,只要功候到家,一样能抵敌制胜。志精一兄妹自幼便得真传,益发是真真天资聪敏,性情温柔,虽是一身好武艺,却是除了练功外,平时手不释卷。因此不但武功精熟,文字也颇有根底。志精一虽称不起饱学之士,但也能下笔千言,文词晓畅。兄妹二人,异常友爱。闲居之日,二人鬯论古今来多少志节之士和豪俊人物,常常加以月旦,互相砥砺,将来必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志家住在龙泉县城西三十里的拐湖边上,那地方西倚华源山,东临拐湖水,北面便是永宁县界,确是一个倚山傍水的风景所在。时当冬月,农事已毕,虽是木叶萧萧,倒也别饶情趣。遥望阡陌交错,妇孺往来,晚风过处,一阵阵歌声缭绕在夕阳影里,谁说不是太平村舍,优闲景象?
志精一独自负手,徜徉于拐湖西岸的一带绿杨阴下,赏鉴那一幅平畴夕照的景色,蓦听得从身后噔噔噔地跑过一阵脚步声,分明是向自己这边奔来。
正要回过头去看个分明,听那脚步声来处发生惊促的呼声,喊道:“少东家,少东家,老东家请您快回家去,说有要紧话吩咐呢!”
志精一闻言微微一愣,心想:好好儿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长工胡四也真有些拿鸡毛当令箭,轻事重报哩。也不愿再问他别的,只点了点头,随着胡四向回家路上走来。
才走上十几步,猛听从自己家门尽北头的那条官道上,远远送过一阵急促的马蹄杂沓之声。忙抬头一看,远处正有一丛野树,似乎将马上人物刚刚遮住,所以只闻蹄声,不见人马。直到十余秒钟以后,才见从野树丛中跑出三匹快马来。因为志精一站的地方与那丛树林距离约有五六箭之地,马又快,一恍眼间,真看不清马背上驮的是何等人物,但是志精一内功深湛,目光自较常人不同,虽是又远又快,尚能看出马上人大多是赳赳武夫。因为这些马的去路,仿佛从自己家里出来的,不由心中一动,目送着这三匹马向东南那条田陇上飞驰而去,眨眨眼,早已没入南山脚下的丛林中去了。志精一进入院内,见院里静悄悄并无人声,正待向屋内行去,倏地闪出一个人影,如同惊鸿一般,向自己这边走来,原来是他妹妹真真,在室内见精一进来,忙迎上来,向精一一努嘴,便,向左首厢房内去。精一也就随了真真走进厢房。
真真劈头一句便道:“你可知道我们家的祸事来了?”
精一惊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真真匆忙间也不暇细说,只简答了一句道:“方才叔父叫我去,匆匆地告诉我,说他少年时结下一路对头,已有二十年不明下落。今天陡然送个信来,说是要和我家算一笔二十年旧账。最可怪的,叔父这样的功夫,现又掌着武当嫡派宗门,从来对于任何一路武家也不放在心上。唯有今天的神情不对,仿佛来人的能耐远出叔父之上,果来寻仇,绝无幸免似的。看他老虽尚不致惊惧失措,但是显然已经中馁了,这真使我觉得奇怪。老人家方才命人到田间叫你回来,大约还有要紧话和你说呢。”
精一闻言,益发惊疑,也顾不得多说,忙偕同真真去到内室。进屋子益发使他惊奇。原来他叔父飞天神龙志道恒呆坐椅上,见他兄妹入室,只定着一双不宁静的目光,呆望着他兄妹。
精一见他叔父这种神色,和平常泰山崩前面色不变的神态大自不同,心中纳罕,口内不好问得,便含笑说道:“刚才侄儿在田里闲步,听说叔叔有要紧事吩咐,忙即赶回,不知……”
才说到这一句,忽见飞天神龙倏地站起,分开左右手,一把握住了精一兄妹,半天说不出话来。精一正自奇怪,飞天神龙将眉心一皱,从一对虎眼中挂下两行热泪来,随即叹道:“唉!事到今日,不能不把最后的话告诉你们了。”
说罢,将左右手松开,分向两边椅上一指,他兄妹依命坐下。
飞天神龙忽又站将起来,跨出室门,到了院内,向天空望了望,见夕阳西坠,院内那株大槐树上布满了紫金色的残照,似乎觉得时光还早,来得及诉说以往,便回到房内,坐下来,望着他兄妹说道:“你兄妹自你父母去世,从怀抱中由我抚养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八年了。在这十八年中,你俩虽知道幼失怙恃,但是恐怕还不知道你们的父母是怎样去世的。这里面藏着十分沉痛悲愤的一段故事。事到今天,我自身难保,便不能不把此前因后果对你们说个透彻,将来你们可以知道自身的来历。”
原来飞天神龙兄弟二人,兄名德恒,弟名道恒。道恒习武;德恒习文,娶妻巴陵陈氏,夫妇伉俪情笃,结婚二年生下一子,便是精一。又过了三年,再生一女,便是真真。陈氏貌美性淑,唯好修饰,虽是生长乡村,也喜效法城市间时髦装束。德恒爱妻过甚,莫不从其所好。
有一年,县城庙会十分热闹,不但本县各乡村都来观光,便是邻县好事之人也都来此玩赏。德恒自然也偕了陈氏去逛庙会。不想在庙会中遇见一个轻薄子弟,倚势调笑陈氏。德恒生性耿直,和那调笑的少年扭打起来。谁知那少年竟是吉安府知府周伯仁的独子,名叫周小仁。当时倚仗人多势众,将志德恒打得遍体鳞伤。周小仁还乘乱,着实讨了些陈氏的便宜。等到旁人将志德恒夫妇送回,陈氏见丈夫奄奄一息,皆因自己而起,自己又在场受辱,一时心窄,竟在当夜三更悬梁自尽。德恒受辱之余,又痛娇妻轻生,不由五内俱裂。读书人毕竟有些书痴,等到伤势稍愈,独自个怀了一柄利刃,跑到吉安府门口守候。这位少知府大人出门时节,他打算上去行刺。不意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全凭一腔愤气,如何能行?结果不但刺不了周小仁,反被人家制住,依照图刺官长的罪名,判了一个斩立决(前清刑律中死刑之一种)。
此时道恒并未在家,因为他是到处浪迹的人,家中更没法给他送信。直到他倦游还乡,可怜他的哥哥德恒早已处决,只剩下一双孤儿女由一个族嫂暂时留养。那时精一已有四岁,真真却才一岁。道恒向这位族中人一打听,才知道兄嫂被害实情,不由气得他毛髭尽裂。此时他虽尚未承袭掌门人,毕竟是个武当名家,何惧一个吉安府呢?他为报仇心切,仍将一双孤儿留养在那族人家内,单人匹马直奔吉安府而来。
若依志道恒的武艺,要取周伯仁全家性命,本是不难,只因周小仁虽出生宦门,却从小结交匪类,无恶不作,自己也爱弄枪棒,家中请的护院拳师和教拳的武师,鱼龙混杂,哪等人都有,还有许多犯了血案的江湖豪客,借着周家的门楣,来隐避他们的形藏。好糊涂的周伯仁,凡是爱子所喜的,一切不问,所以把个吉安府知府衙署变成了一班江洋大盗的逋逃薮。
此时志德恒已经处决,在周小仁心中本不值一谈,但是这一班豪客中不乏几个久走江湖的人,知道志德恒的胞弟飞天神龙正是武当派的能手,不免纷纷向周小仁献上殷勤,劝他必须提防一二,最好是做一个干净。
周小仁毕竟没有江湖阅历,也不知道武当派有多么厉害,闻言哈哈大笑,反驳道:“咱们府里有这么些武师,还怕姓志的单拳独掌吗?”
那位进殷勤的朋友碰了一个橡皮钉子,也就不再开口,可是旁边有一个新近在江湖上犯了十四条人命的大盗,名叫飞叉豹子江一海的,听周小仁说话满不在意,知道这种财主秧子不知天高地厚,愚愎可笑,但自己既已托身在此,不便袖手旁观,便劝周小仁加意提防。周小仁倒真将江一海看成一个人物,居然还肯听话,即请飞叉豹子率领府内众人,分头巡夜防守。偏偏飞天神龙志道恒就在他们戒备声中,光临了吉安府。
周小仁带着一班狐群狗党,在花园中赏心亭上吃饱喝足以后,又带了几名打手周围巡查了一遍,这才躲到上房陪姨太太找乐子去。府里的一切都重托了飞叉豹子指挥督导。
飞叉豹子原是水路上巨寇,为人甚是精悍。他是崆峒派开山祖师瞿一鹤真人第七代门人,他的业师便是横行西北陕甘两省的独角兽赵甲叟。甲叟的师父是一鹤真人第五代门人大力黄能胡剑秋。这大力黄能可算是近年崆峒派中唯一能手,他的徒弟共有十人,依着天干甲乙丙丁等排名,所以独角兽名叫赵甲叟。他年轻时本名甲寿,直到五十开外,才自称甲叟。他的九个师弟便是水上飘风章乙山、神行罗丙南、神拳将王丁木、六指头陀戊空、红线娘江己兰、贪欢汉贾庚、镇关东季辛谱、常胜将军黄壬翁、红孩儿马癸伍等共是十人。此十人在道光年间,可算是崆峒派最了不得的人物。仗着师门势派,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以及关外辽东、辽西,无处没有他师兄弟们的足迹。他们专和昆仑、武当两派作对。因为昆仑、武当两派规矩甚严,授徒极谨,不肯随便收徒,差不多的人虽有投门之念,却苦无门可入,因而都投奔了独角兽等师兄弟十人门下,无形中便造成了人多势众的情形。
飞叉豹子原非甲叟门人,也因闯荡江湖,结下许多冤孽仇恨,才起意投入甲叟门下。一来求他荫庇,二来借他威名,仍可横行。便是此番,他听说飞天神龙要来为兄报仇,自己明知不是人家对手,可是主人一力倚重,不能不将这副重担肩了下来。然而他是一个诡计多端的老江湖,最工心计,盘算自己一人万万敌不过这位武当名手,再看周府各名教师,更是不堪一击。他于是不动声色,偷偷地差了个死党马成龙,连夜投奔他师父赵甲叟,请他想个办法,或是派几个能手来助阵。赵甲叟溺爱心重,自己虽不便去帮助徒弟,却商请三师弟神行罗丙南和五师弟六指头陀戊空两位,随了马成龙,来到周府帮同守夜。飞叉豹子一看三、五两位师叔居然光降,自然欢喜,忙向周小仁面前介绍,并替这两位师叔大吹大擂,说得和天神下界一般。周小仁自然来者不拒,众人自也随口恭维。
若说这罗丙南和戊空也真非弱者。罗丙南善使一柄鬼头刀,生就的快腿,一日间能来去二三百里路程,故有神行的雅号。戊空惯用一柄六十斤的禅杖,还有九支连环飞龙镖,每发必中;必要时能一举连发三镖,确也猛势无比,而且虽列佛门,生性好杀,每次和人动手,必以多杀为快。这两人都是崆峒派的健将,一听对方是武当派,立时恨得咬牙,巴不得立刻将飞天神龙杀死,才觉面上生光。
罗丙南和戊空到周府的第三天晚上,这一批鼠窃狗盗正在酒足饭饱之后,海阔天空地瞎吹大气,又将罗、戊二人如众星捧月似的捧到了花园里特备下的客室以内,以便安歇。罗、戊二人上下手分居在三间客室内,等到众人退出,二人略谈几句,也就各自归寝。罗丙南刚刚解衣上床,尚未睡下,静夜中仿佛听到紧靠自己卧房的弄内咕碌碌一响,似有石子滚地的声息。罗丙南是老江湖,立即觉出这声息来得奇怪。当即不动声色,翻身自榻上跃起,重紧了一紧装束,在床头提起鬼头刀,“噗”的一声吹灭了窗前灯火,略一沉吟,轻轻拨开后窗,足尖一借劲,使了个燕子穿帘式,蹿出窗外。在他以为这样轻巧的手脚,定不致为人所觉,谁知双脚刚刚点地,蓦从斜刺里飞来一阵极劲掌风。自己原是刚刚落地,脚下还未站稳,又是出其不意,这一掌风着到身上,仿佛有一种极大的推动力量向自己猛撞过来,身不由主地斜撞出三五尺去,大吃一惊。
原来罗丙南久闯江湖,识得来人这一掌,正是武当派的独门武功“擘空掌”。自己功力如果稍浅,这一下怕不摔出几丈远去,况且尚未看见敌人究在何处,已经中了人家的擘空掌,凭这一掌的力量,恐怕自己还不是人家的对手呢。一面心下怙缀,一面向掌风来处细看。道时迟,那时快,早又见随着掌风闪过一条黑影,直奔自己,手中并无兵刃,只拧着一双肉拳,蹿到面前。自己还未及举刀,敌人的双掌早又到了胸前,那一份的快捷,真正少见。罗丙南见来势捷劲,哪敢待慢,忙侧身避过掌风,随着一个倒错步,退出两尺来远,重又一拧手腕,刀把护住前胸,刀尖直指敌人的左肋刺去。这一手也是单刀中极见功候的招数,名曰“画龙点睛”。只见敌人略一拧身,侧面避过刀锋,倏地一抬腿,正踢在罗丙南寸关尺上,立即听到“当啷”一声,鬼头刀落地。敌人随着轻叱一声“去吧”,左手一扬,迎面门便是一擘空掌。
罗丙南也是久闯江湖、久经大敌的好手,何至今晚在两个照面之下,便鬼头刀脱手呢?说来有些令人不信。原来棋高一着,服手服脚,这句话一点不错。只因飞天神龙的拳法高明,又快又狠,容不得罗丙南喘息,便已见了高下。当时飞天神龙发出第一次擘空掌原是一个虚的,罗丙南却不曾识透,立即闪身躲避。哪知飞天神龙这一次使上了“连环步鸳鸯掌”。这一次擘空掌只管让你躲闪,可是一经躲过,方向也必然换过,发掌的人正好踏着连环步,随着对方换了方向,紧跟着就把右手一扬,第二次掌风发出,这一下刚刚打个正着。一掌当胸,距离又近,罗丙南已万万躲避不了,仿佛觉得自己胸口被一块大石头撞了一下,十分结实,震得他心肺俱摧,不由头目昏眩,“哎呀”一声,整个身躯直摔出两丈远去,竟被打闷在地下。
飞天神龙一心要找事主周小仁报仇,并不想多伤人。一见来者受伤倒地,正拟纵身上房,寻往内宅,不料斜刺里又飞来一条人影。星光下见来人执着一根长兵器,呼的一下,使了个泰山压顶的招数,照准飞天神龙头顶打下。飞天神龙一看来势极猛,知道是个劲敌,忙一纵身,斜趼出三四尺远去。来者便是六指头陀戊空,飞天神龙却不认识他。
六指头陀的禅杖尚未收回,飞天神龙早又蹿到他的身旁。左手向他面门上虚晃一晃,随以右手骈三指直捣来人左肋。六指头陀退一步,让过敌人的点穴,翻左手腕,用禅杖柄拦腰直扫敌人中峰。飞天神龙喝声“来得好”,倏地一腾身,平地拔葱,离地足够五六尺,从脚底闪过禅杖,再从半空中使了个“凤凰单展翅”,右掌平立,一摔身“力劈泰山”,正砍在来人项背之间,其势既猛且捷。要知道,一连三个招数都在半空中悬身而发,如没有内家气功提住了全身重量,万万施展不及。
谁知六指头陀到底不弱,一见敌人如此功力,益发加了戒心,猛一挫身,躲过这一肉砍刀,随着一错步,用右手举禅杖向着空中敌人迎击上去。飞天神龙此时早已脚踏实地,正落在六指头陀的背后,可是面朝前,和敌人成了个背向。这就是飞天神龙不同凡响的地方!他借势落地后,并不掉转身去,只一拧身,扭转小半个身躯,立左足,起右足,用足根向后用力踹去。六指头陀虽想回身,已万来不及,只听“啪”的一声,一腿正踹在和尚腰与胯骨间不硬不软的地方,不由得向前一磕,跌跌冲冲直撞出五六步远。
六指头陀手辣心毒,纵然挨了一脚,人也跌了出去,他居然急中生智,利用这一跌一扑之间,用敏捷手法将他的独门暗器“连环飞龙镖”操了三支在手中,假装倾跌之势,故意撞出丈来远近,陡地一拧腰,反身飞出一镖,直奔飞天神龙面门,接着第二镖也同时飞出,这支却奔了敌人心胸。彼时飞天神龙往后蹬腿,将和尚踹去之后,虽知和尚已经摔了出去,可是他是名手发招,与众不同,纵在极端胜利之时,也不肯大意,一面转身看他如何倾跌,一面正在计划第二步的行止,应该是攻是守。
正在此刹那间,忽觉和尚的一拧腰有些异样,心中立即明白他有诈。这一留神,果然看见空中有两点寒光,一上一下,直奔自己上三路而来。料他更有第三件暗器接踵而至,便把身躯往侧面跃出七八尺。当飞天神龙离开这条飞镖直线之时,也正是六指头陀第三支飞镖发出之时。飞天神龙这一纵身,飞镖失去目标,当然叮叮当当地先后掉在地上。飞天神龙却早已一个箭步,喝声“着!”凌空飞到和尚面前。他的来势既快,又是横着身体,伸直两手,无形中便将二人间的距离缩短。距离既短,时间当然更快,所以也就不容和尚躲闪与还招。飞天神龙的一只右手伸展二指,早已直点到和尚面门,只一翻手腕,便听和尚“哎呀”一声惨叫,一对眼珠早被飞天神龙剜了出来,血淋淋挂在眼眶边和鼻梁上。六指头陀觉得一阵奇疼,痛彻心肺,哪还支持得住,好似颓金山倒玉柱似的,向地上躺了下去。
当罗、戊二人轮流和飞天神龙交手之时,虽无兵刃接触之声,却免不了吆喝纵跳,早就惊动了全府的打手,由飞叉豹子率领着,准备明火围攻。及至罗、戊二人一经躺下,飞叉豹子知道今天事情要糟,可是不能不咬着牙上前硬拼。当飞天神龙将六指头陀双目剜了以后,正想奔向内院,但是一声呐喊,数十名打手明火执仗地从四面围将拢来。飞天神龙虽不惧怕这些人,但他的来意本为复仇,如今虽做倒了两名,可始终不曾找到真正的对头,空伤多人何用?心中打量:不如先自回去,过一天悄悄地再来收拾这姓周的小子吧。他定了主意,立即从平地蹿上高墙。那里虽早伏了一排弓弩手,但是飞天神龙行动太快,还来不及放箭,早被他一路纵跳,一阵风似的脱离了那座吉安府。
飞天神龙走后,飞叉豹子忙把罗、戊二人扶了起来,搀入屋内,一看戊空的面目,亚似开了大红染缸,有一个眼珠还兀自挂在眼眶外边。饶那戊空这样一条好汉,也疼得他满床打滚。最为难的是,这一对已经作废了的乌珠,既无法使它复归原位,又没这勇气把它拉下来。飞叉豹子看着发愁,没奈何,只好暂时随它挂着吧。回过脸去再看罗丙南,因为当胸受了擘空掌,内脏业已震伤。当他回过气来时,一口口不住吐出鲜血,不消一顿饭时,罗丙南已是面如黄蜡,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比戊空还要危险十倍。飞叉豹子眼看两位师叔不但吃了大亏,而且还是一个命在旦夕,一个成了残废,想想此事均从自己身上所起,如今不但闹得灰头土脸,而且还对不住师门呢!一面心中只管愁烦,还不得不打叠起精神,为两位师叔延医疗治。
且说飞天神龙一次不曾报得血仇,过了几天,凭他的能力,重入吉安府,手戮仇敌全家本是极容易的事,不过飞天神龙是武当正宗的侠义人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多伤人命。他认为冤有头,债有主,虽说吉安府周伯仁教子不严,但罪恶究在周小仁一人身上,所以那晚重入周府,声色不动,悄悄地仅将周小仁夫妇斩首,显得这是一报还一报,两命抵两命,对于府内其余诸人,丝毫不曾伤损。飞天神龙虽然如此谨慎,但因前夜伤了罗、戊二人,无形中早与崆峒派结了一重新仇。尤其是赵甲叟的师父大力黄能胡剑秋,性情褊急,猜忌护短,门户之见甚深。等到罗丙南伤重身死,戊空头陀失去双目以后,胡剑秋、赵甲叟师徒二人闻讯大怒,将飞天神龙恨入骨髓,立誓要将他活拿到手,先让六指头陀活剥开膛,然后再与罗丙南祭灵。
可是他师徒虽想得十分如意,而事实竟不能实现,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一则飞天神龙并非易与之辈,焉能手到擒来?二则胡剑秋的师父铁面佛黄刚,法名悟真禅师,是一位有道的高僧。他是崆峒派开山祖师辈下第四代门人,虽然派属崆峒,他却目光远大,心气和平,认为中国武道万流同源,原是一家,不应深存门户之见,彼此仇视。如果以这样浅薄的眼光去支持自己本门本派,不但本门本派不能长存,便是整个武术本身势必因互为仇敌而自相残杀,日趋没落。好容易费了二三十年,苦练出来一个不易多得的人才,往往因为一点细故,与别派意气相争,终至伤亡于片刻之间,或则落一个两败俱伤。所以悟真禅师严戒本门徒子徒孙,不和别派别宗互相仇杀。如果违了法旨,立即严加惩罚。果然本门受了别派无理欺凌,也应以正当方式通知那一派的掌门人,要求惩罚。
目前,悟真禅师便是崆峒派的掌门人,掌教虽极严峻,为人却极和蔼,所以凡他门下,无论何等嚣张、桀骜之辈,也没一个不畏服他的,自胡剑秋以下都奉若神明。此番他的徒孙罗丙南和戊空二人,一个身死,一个伤残,赵甲叟即禀明了胡剑秋,转求悟真禅师替他报仇。禅师一闻此事,便详细追究根源。一经知道飞叉豹子为趋奉恶吏,虐害良民,才邀请罗、戊二人帮拳,致受了武当派名手的伤害。又知道周小仁倚仗父势,调戏妇人,屈杀平民。这种助纣为虐的举动,根本就是飞叉豹子一人的罪恶,怎能怨得为兄报仇的志道恒?老禅师闻讯之后,不但不许门徒辈再向武当派寻仇,而且命胡剑秋告诫赵甲叟:教徒不严,本身就应受罚,还敢逞着血气之勇,替孽徒张胆,要求报仇?如再胡闹,定将他师徒逐出师门。以后如有不轨行为,仍能随时教训他们。
胡剑秋也深知老禅师的性情,绝不容许报复,不过自己见解与师父不同,一听自己徒弟被武当派收拾了个一死一伤,早已切齿痛恨,也是急欲报仇。所以明知老禅师不易允许,还是找了钉子碰来,结果仍然白费。自己纵有同情徒弟们的心,但上有师父掌门人在,哪能不遵他的命令呢?当时也只好唯唯应命,退了出来,去劝赵甲叟和戊空一班门徒,叫他们暂忍目前:“要报此仇,只要三寸气在,等到老禅师百年之后,我们爱怎样办,就怎样办。难道凭你我师徒几人,合力围攻一个飞天神龙,真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吗?”因为这一种内在的阻力,所以飞天神龙虽与崆峒派结下深仇,事后十八年中竟平安无事。
十余年光景,德恒一双儿女均已由飞天神龙抚养成人,且还传授了一身武艺。此时飞天神龙已承袭了武当派的掌门人。不过他性喜恬静,不愿多收门人,除了自己侄儿精一和侄女真真外,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名叫杨晋,一个名叫杨仁鹤。二人虽同是姓杨,却不是一家。二杨年岁都较精一为长,精一俱以师兄称之。杨晋在九年前即已艺满,出了师门。杨仁鹤也在四五年前学成回家。目前飞天神龙已是五十余岁,平时深居简出,不问外事,唯一的事务,就是传授精一兄妹的艺事而已,因此他家的日子过得很清闲。
这一日,飞天神龙正在家中,看大门的长工慌慌张张跑进来,对自己禀道:“门外来了三位爷们,说是从西北一带前来拜会你老。我问他们的名姓,他说:‘你就提十八年前掌擘神行罗丙南的那一段公案。要在今天和你们主人了断了断。’看他们神色不好,正等着你老去会他们呢。”
飞天神龙听完,一阵回忆,才想起当年以擘空掌击败黑夜敌人的一段事。但那时并未与敌人交谈,过后又并无人来寻仇,总以为被自己击败的是一个无名之辈,早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不料今天来人忽提此事,心中未免有些奇异,知道躲闪不了,便对长工一摆手道:“好,你就请他们到客厅相见,说我随后即来。”
飞天神龙当时细一考虑,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日之会虽未必立动干戈,可也不得不防。想罢,匆匆回到内室,将一柄七节软钢鞭围在腰间,又挂上一只镖囊,然后取过一件紫缎开氅披在外面,才故作从容地踱到厅上。
一脚从屏后转出来,见厅中大椅上坐着两个大汉和一个女子。再一留神,两汉之中竟有一个是头陀模样,而且扬头闭目,似乎是个瞎子。飞天神龙一见这个瞎头陀,忽地灵机一动,仿佛记得十八年前那一晚,在吉安府和自己动手的第二个人,黑影中似乎也是个披发头陀,分明记得自己用点钢指法,将他的双目剜出,他就栽倒在地上了,今天这个瞎头陀莫非就是当年指下的败将?
他一面回忆,一面上前向三人施了一个见面礼,朗声说道:“在下志道恒,不知三位驾临,幸恕接候来迟。”说着,重又抱着拳,大圆圈施了一礼,随着向前让坐。一时宾主坐定,长工献茶已毕,来客三人始终坐着一语不发,飞天神龙看了好生纳闷。
一时茶罢,仆从退出,这才见三人中的一位老者,含笑对飞天神龙柔声说道:“久仰武当嫡派掌门人飞天神龙志老英雄的威名,不胜欣羡,而且我这位师弟六指头陀”,说到这里,就指着那瞎和尚,接下去道,“他还真领教过老英雄的高手。那天你们交手时,还有我一个师弟神行罗丙南,竟在老英雄的擘空掌下丧生。这都是愚兄弟们学艺不精,怨不着别人。如今死的早已死了,不死的也成了残废,足见得老英雄当日的手段!我弟兄们对于老英雄这番教训,怎敢片刻忘怀?只因我们本身有一种阻碍,所以事隔十八年,今天才得瞻仰老英雄的风采。但是老英雄可要放明白了,这些年并非我弟兄怕事,实因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迟至今日才得向老英雄台前领教。所喜老英雄依然健在,真是我弟兄们的万幸!我知道把话说明之后,老英雄定肯赐教的。”
别听这老者说得那么彬彬有礼,谦恭和易,在他的眉目之间,却仍掩不住他那一种奸狡狠毒的锋芒。飞天神龙是何等角色,早就明白他来意不善,但想自己那一夜虽结下大仇,还真不知和自己交手受伤的那二人,究系何等人物,一直认为是个闷葫芦,今天他们既寻上门来,倒要问问明白。
想罢,当即含笑答谢道:“老人家太谦了!老人家今日下顾,凡有所命,在下焉敢不遵?但是实不相瞒,十八年前大闹吉安府那一回事,当时在下找的只有血仇周小仁,也就是吉安府周伯仁之子。至于其他武道同人,在当时纵有相拼相搏的事实,在内心实不愿伤害。不过当时在下为亟于脱身,以便寻找仇人起见,先打发了两个人,却真不知道这两位姓甚名谁,何派高人。此后又事隔多年,益发无从探听。纵然后悔,要向那两位跟前去谢罪,也是无法探听。今日天幸老人家光顾,又听方才高论,想必在座这位大师傅,也就是那晚与在下交手的其中一位。自古说得好,不打不相识,我志道恒最敬重的是江湖义气。过去之事彼此不明来历,只算误打误撞。在下深觉自己做事孟浪,只要老人家吩咐,认输服罪,在下无不遵从,还求老人家念在天下武术原出同门,无分彼此,将这件事揭过去,实是感激不尽!”
在飞天神龙以为,自己所讲的都是实情,双方不但原无仇隙,并连姓名、派别都不知道,当初原以为他俩是周府护院的镖师呢。自己又是武当派的掌门人,来客既是武道中人,自己已如此认错,还能一点情面都不给吗?谁知那老者等不得飞天神龙把话说完,当即冷笑一声道:“多承掌门人海量,不和我们这班无名之辈计较!怎奈被你擘空掌击伤脏腑、呕血而亡的师弟,难道白死了吗?”说这话时,不由把脸色一沉,益发显出阴险狠毒、胸有成竹的神态来。随又回过脸去,向着那个瞎头陀说道:“五师弟,你且把你我的来历和当夜被他伤害的情形,对他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也好让他明白我们的来意。”
飞天神龙一见老者变脸,心中虽则十分气恼,但不肯形于颜色。
只见六指头陀听了老头的话,随即仰着一张老丑的黑脸,瞪着一双剜空了眼珠儿的白眼眶子,竟然一张一阖地大声嚷道:“姓志的,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仗着你那几手毒辣招数,先将我师兄罗丙南打死,然后又将洒家的双目剜去,害得我成了残废。我们同师兄弟十人和我师父大力黄能胡剑秋,誓必报此深仇!怎奈我崆峒派掌教真人悟真老禅师不愿开罪你们武当派,坚不允许寻你报仇,硬生生将洒家和罗师兄的深仇压了十八年。现在老禅师蜕化仙去,由我师父大力黄能接掌崆峒本门武术,师徒十人在祖师面前焚香设誓,必要寻你报却前仇!但是明人不做暗事,绝不像你们武当派,专门鬼鬼祟祟地杀人于黑夜之间。所以今日约请了我大师兄独角兽赵甲叟和六师妹红线娘江己兰,特地前来访你,对你明讲一句,三日之内必来会你。如果是好汉,不要躲躲闪闪,又生诡计。明年此月此日,便是你飞天神龙周年忌日了。话已说完,我们也无暇久留。”他说到此处,回过脸来向赵甲叟和江己兰这一面说道:“咱们走吧。”
二人闻言,齐应了声“好”,但见赵甲叟、江己兰一齐站起,向飞天神龙略一抱拳,说道:“暂时告别,三日内领教。”一语甫毕,三人起身向厅外走去,也就不容得主人再说话。飞天神龙只好随在后面,将这三位瘟神直送到大门外面,眼看着三人跃上马背,风驰电掣而去。
飞天神龙等到他三人一走,便命长工将精一兄妹唤来,对他兄妹如此这般的一讲,他兄妹才了然自己父母的死因和叔父抚养的情形。虽说杀父的仇人周小仁早就被叔父手刃,血海冤仇已算是报了,但是如今崆峒派恃强向叔父寻仇,完全是因为叔父为自己的父母报仇,才留下这条祸根。如今他们找上门来,虽然叔父武艺精纯,不见得惧怕他们,但自己兄妹应当和叔父商讨出个应敌之策才是。
谁知对飞天神龙一提这话,飞天神龙颜色沮丧,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孩子啊,你们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要知道大力黄能胡剑秋闻名江湖,已有二三十年,可算目前崆峒门下第一把好手。他现掌着本门武术,别的不提,就是他那十位门徒中如独角兽赵甲叟、红线娘江己兰、红孩儿马癸伍,这都是江湖上出名手辣心毒的人物,何况他还有其余六个同门。我们再强些,才只一家三口。你兄妹虽也有些功夫,怎能敌得积年的江湖朋友?但是事已至此,也就说不得了,只好听天由命。不过有一句话,你二人要紧紧记住。三天时间最快,一晃眼就到,到了那时,你兄妹最好不要和来人对面。只要前边一动手,你兄妹立即想法逃生,千万不可因想帮我而加入斗争,要知绝不是你兄妹所能挽回的局面。只要你们能逃出本村,那时我便无后顾之忧了。至于我的生死,倒还不一定难保,只要你二人得脱虎口,也省得我悬心。切记!切记!”
精一一听飞天神龙今天的话和平日大不相同,相随十八余年来,不曾见到他老人家说过这样丧气的话,和那种颓丧的神气,知道叔父绝不是信口吓人,事态确已严重。只是要自己不顾他老人家,竟先逃命,这如何肯听?兄妹二人偷偷地一商量,觉得叔父为替自己父母报仇,才种下这样恶果。如今到了危急,自己兄妹如何能一走了之?况且以叔父之能,未见得会惧怕他们。兄妹商量停当,在这三天以内,一切准备妥帖,可是显得心神不定,异常紧张。转眼到了第三日,反倒整日地绝无朕兆。那是一个仲冬上弦之夜,飞天神龙一家三口各自怀了一种不可告人的紧张心情,草草用过晚饭。飞天神龙虽还和平时一样镇定,但终席也不曾说话,精一兄妹自更不敢开口。转眼黄昏已逝,深夜将临,精一在腰中掖了一柄单刀,悄悄地走出庭中,仰望满天星斗,在微寒的夜风里一闪一闪地放着辉光;遥望隔在院墙前面围场中的几棵老树,秃着枝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侧耳细听,四周寂静无声,真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出声息来。
精一刚想回到屋里去,忽听远处吹来一阵杂遽的马蹄声,但是听去甚远,模糊不清。精一心中一动,暗说:莫非那话儿来了吗?正要拍手招呼真真来同听,哪知尚未转身迈步,只见上房屋脊间倏地有条黑影一闪而过,其捷无比,真有些令人怀疑自己是眼花,正在犹移不决的这一瞬间,只听内室后进喝了声“来得好!”正是他叔叔飞天神龙的声口。
精一知道事情已到生死关头,但恨自己还不曾发见敌人藏在哪里,正想进去唤真真出来一同寻贼,忽又听得一声娇叱,立见两条黑影直奔外院而去。他认得这是真真的声音,料想那一条黑影准是敌人,方要纵身跃起,追上前去,忽觉从斜刺里砍到一阵刀风,知道敌人已经近身,也就顾不得再追真真,立即一耸身避过。乘这一纵一闪的当儿,从腰间摘下单刀,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大汉,手使一对铁叶莲花铲,全长三尺,头锐中粗,两面锋刃,俱作半个莲花瓣形。这也是一种奇异的兵刃,它的使法似在刀剑和三尖两刃刀之间,直可以刺,横可以砍,而且每一个莲花瓣都用纯钢制成,平常兵刃碰上去,一不留神,能被它绞去锋刃。
精一自是惯家,知道破他的招数。敌人正好撒开莲花铲,上中下三路直扫过来。精一年纪虽轻,已深得飞天神龙的真传。见敌人来势凶猛,一路躲闪腾挪,让过来势,看看敌人锐气稍挫,立即一紧手中刀,撤身进刀,向敌人面门剁去。这原是一个虚招,敌人见他身手矫捷,知道受过武当真传,不敢待慢,忙举铲向上,一拧左手腕,想绞他的刀刃。谁知精一竟是虚晃,等莲花铲临近,倏地一收刀势,回身便走。敌人见他虚晃便走,以为他怯敌,随喝声“哪里走”,平递右手铲,跨左足,进右足,正赶到精一背后,对准了精一背上,这一铲真个又狠又快。精一略回身,只一提气,“唰”的一声从敌人头顶上纵回来,恰好反落在敌人背后,向外一斜身,稳住了落势,左手轻按右脉,右臂斜抱单刀,斜着右肩向敌人腰上一刺。眼看刀尖离着敌人后腰只剩得二三寸的距离,敌人也是从横里一纵身,闪过了这一刀,随即使个“大鹏展翅”,先起左铲,再起右铲,齐向精一拦腰砍来。他这一手颇是厉害,纵能躲过第一铲,也逃不了第二铲,正是使莲花铲中一手绝招。
精一却识得他的厉害,也懂得破这一手的招数。不慌不忙让过第一铲,猛将持刀的那只手使了个斜挂鞭,用足臂力把刀背近着铲锋,横面猛磕出去。只听“咯噔”一声,火星直迸,刀铲相碰。精一是存心磕他,其力甚猛,莲花铲直荡去。敌人不由一惊,忙退后一步,然后蓄势以待。精一见他门户已开,一个箭步蹿到敌人面前,正待进攻,忽觉从身后飞过一阵疾风,知道脑后受人袭击,立即一低项背,又一拧腰,横旋了出去,也就避过了这一击。一回头,看见又多了个小孩子似的人,面目、年龄黑夜不易辨认,只觉此人行动如风,比先一人更加了得。在此刹那之间,真不容精一稍加思虑,早如旋风般杀了过来。精一见他右手使一柄鬼头刀,左手倚一根拐子,两件兵器左右盘旋,真如风车儿一般快捷。精一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此时三个人丁字儿跑开,便拼起命来。
精一自问双拳难敌四手,静夜中又听到远远传来一阵吆喝喧嚷之声,惦记着真真和飞天神龙不知在哪里和人交手。正寻思脱身之计,见一条人影从墙外飞入,如小鸟般落在三人之间。定睛一看,正是真真,立时精神一振,忙打了个暗语,意思是叫真真跟着自己去找叔父,毋须在此恋战。不料又从后面跳进两个大汉,大喊道:“志道恒已经受伤逃跑,师弟们不要放走这两个小杂种!”
精一兄妹一闻言,真个魂飞天外,正想跳出圈子一同逃走,却早被四个敌人围了个风雨不透,一时休想脱身。这四个敌人想是看出了便宜,大家想两个打一个,以备将他兄妹一齐拿获。他们一声暗号,红孩儿马癸伍和后来的镇关东季辛谱缠住了精一,常胜将军黄壬翁和贪欢汉贾庚却围住了真真。贾庚却是第一个遇见真真,在院后已绊了半日,此时一心想把真真擒到手中,他是别有歹念。于是主宾六人,就互相拼了死命。
贪欢汉使的一双八角精钢蒜头锤,真真却使的一柄古冶剑。这柄剑原是飞天神龙当年创业的兵器,功能削铁如泥。真真此时早已豁出性命,仗着这柄剑,心中正打主意。偏是黄、贾二人欺她力弱,更不防她有此利剑。真真看得清切,等待贾庚八角锤迎头压下之时,娇叱一声:“来得好!”猛地用力往上一挥,剑锋过处,只听“咯噔”一声,一对钢锤齐脖子削成四节,接着的溜溜将一对锤头摔出去有三四尺远,差点没有砸在黄壬翁脚上。贾庚大惊稍退,真真借了这时机,立刻向贾庚这边连人带剑裹了进去。贾庚手中只剩了两节锤柄子,如何能够迎敌?慌忙向旁边一闪。真真原是以进为退,打算脱身,见贾庚向旁闪避,正好腾出一条去路,立将柳腰一拧,双足一点,斜着身平地拔葱,纵出七八尺去,接着喊声:“哥哥走吧!”说时迟,那时快,忙又一连几纵,身法灵巧,早已蹿上了一带花墙。究竟在自己家里,路径熟悉,只管向冷僻所在奔去。这里贾、黄二人哪肯轻舍,当即一前一后地追了下去。
再说精一和红孩儿马癸伍、常胜将军黄壬翁杀了半天,已感红孩儿十分厉害,后来真真一到,贾庚、季辛谱又加了进来。黄壬翁、贾庚双战真真,自己这里除红孩儿外,又加了季辛谱。季辛谱本是一名武官,后来投到大力黄能门下,重又习了一身惊人本领。他善使一杆烂银枪,因他本是长于马上功夫,所以始终惯用长兵器。这一来,却反使精一占了些便宜。因为单刀本是破长枪的兵刃,所以长枪遇到单刀,便要打个八折。无奈红孩儿的一刀一拐,神出鬼没,精一渐渐有些不济,忽见真真已走,心下越发慌乱。
正在这时,又听从后院中有人呼喝而出,口内直嚷“不要放走了小的”。话到人到,一阵风似的,又添了一个白发老翁,一下手便将一柄三尖两刃刀使了个风雨不透,直逼得精一连气都透不出来。
只听红孩儿笑喊道:“小子,还不扔下兵器,跪地投降!老爷爱你年轻轻人儿,已有如此功夫,开开恩,不妨收你为徒呀!”红孩儿又边打边向老翁说道:“大师兄尽管歇息去,这小子交给我了,还怕他跑上天吗?”
精一听了越发着慌。精一兄妹虽系家学渊源,自幼已得武当真传,但毕竟终年家居,从不曾闯过江湖,经验太浅。精一此时力战三雄,实已不能抵御,又加心念叔父、妹子,应付间偶一疏忽,竟中了红孩儿一拐子,正揍在右脚踝上,不由“哎呀”一声,几乎栽倒。真亏他功候不浅,立即将势就势,乘这一倒的机会,立刻就地使了个醉罗汉中“罗汉十八滚”的招式,一口气连滚带蹦,连人带刀,直向三人的空隙中卷了出去。一出圈子,立刻胆子一壮,陡地跃起身躯,从平地飞登墙头。正想翻出墙外,只听白发老翁笑喝一声“照打”,回头一看,看见寒星一点,直奔面门,连忙侧身避过,可是“扑哧”一声,左肩上早中了暗器。好在当时有些麻木,尚不十分疼痛,便一咬牙,仍然翻落墙外,不敢站住,一口气直向庄南树林中逃了进去,红孩儿和赵甲叟也就飞身追了下来。

第二回 两个神秘女子
飞天神龙在那一晚间,发见大批敌人前来袭击,自己虽仗着一身出奇的武功,但是他是久闯江湖,深知崆峒派老掌教悟真禅师和他徒弟大力黄能的本领的。悟真禅师身怀绝技,却从不出手,好在江湖上一闻大名,谁也不敢去以卵敌石。至于大力黄能,论到江湖上的辈分,恰与飞天神龙同辈,所以飞天神龙深知他是个棘手的人物。今晚他们既是师徒十人倾全力来斗,自己孤掌难鸣,已处于必败之势。虽有精一兄妹,毕竟年轻,哪能敌得住这一班江湖豪客?不过自己也是武当派的掌门人,为门户计,也不能示弱,所以决心与这班人拼个死活。他心中悬念的就是精一兄妹,不但不能帮着自己,反倒添了个累赘。及至敌人一到,分左右前后,一齐来攻,已觉无法再顾精一兄妹。大力黄能岂不知道飞天神龙的厉害,所以自己出马,专门应付飞天神龙。余下众门徒,除了前后搜索而外,都在一旁助阵,准备到必要时一齐群打飞天神龙,也好将他擒住报仇。
但任凭大力黄能厉害,一到对面屋上,飞天神龙早已觉出,立即灭灯相待。大力黄能也不肯做那鼠窃的行径,当时纵身下地,向屋内高声说道:“崆峒派掌门人胡剑秋在此候教,请武当派掌门人志老英雄出来赐招吧。”
一言未了,飞天神龙早就同风叶般蹿了出来。一看庭院正中站定大力黄能,黑影中看不真切服装、面貌,只觉得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老者,面部无须,站在那里,正如渊停岳峙一般,异常静穆,看去似乎未握兵刃,再看两边,雁翅式分站了六个武装汉子和一位妇女。
飞天神龙不慌不忙,向着大力黄能欠身抱拳答道:“胡老英雄驾到,乞恕未及远迎。”
大力黄能也一抱拳,冷冷说道:“我师徒来意,打量老英雄早已明白。在下身为人师,实难坐视门徒们任人宰割,故而亲到台前领教。”
飞天神龙正想诉说当年无意结仇的话,谁知大力黄能用手一摆,傲然止住道:“事已到此,多言无益,就请发招吧。”
飞天神龙一见他那种倨傲的狂态,不由心中发火,冷笑道:“很好!本身是主,不便占先,就请赐教吧。”
一语甫毕,大力黄能也不发言,只一个错步,倏地向后退去六尺。随着这一退,说得一声“请”,早已人到拳到,向飞天神龙当胸一掌劈来。飞天神龙识得他这一掌“独劈泰华”的功力,万万不能挨上一丝边儿,忙侧身避过,正想还招,不料大力黄能出手快捷,那第二手“云里擒龙”也就接连发出。这一手却是张开钢剪般的五指,倏地向飞天神龙左肩头抓来,飞天神龙又一矮身躲过这一爪。谁知大力黄能果然了得,他这一手“云里擒龙”向来是百发百中,从不容人闪躲的,因为他这一爪之后,紧接着还有第二招的缘故。此刻飞天神龙一矮身,以为已经躲过,却不料大力黄能喝声“着”,那只钢爪般的五指,早就趁着敌人矮身之势,重新展开,仍望敌人的左肩直压下来。
飞天神龙识得他这一掌下压,名为“单掌压奇峰”,纯用内家气功,当之者不必被他掌指所触,只须够上掌风的力量,立即可以筋折骨糜,不由心内一惊。随着大力黄能的掌风向下压的当儿,飞天神龙矮着身躯,向斜刺里用力这一蹿,平着身体,和鸟儿似的飞出了掌风范围以外,不但旁观的赵甲叟这一干同门暗暗叫声“名不虚传”,便是大力黄能也自叹服,不愧名下无虚,随即喊出一个“好”字。在他这个好字尚未住口,飞天神龙早已怒发冲冠地猛扑过来,一摆左右手,双掌齐起,名为“双掌踏天门”,左掌高,右掌低,一齐向大力黄能的面部、胸部两处击到。大力黄能一闪身,一扭头,躲过了这一招,当即斜跨步,踏入敌人左侧,横击敌人腰肋之间。飞天神龙运用气功,将一股罡气全注入了左臂,随着来掌这一挥,只听“啪”的一声,二人臂腕相击,功力悉敌,竟发出如击败革的声音。
这一下,大力黄能知道飞天神龙的功候,绝非自己所能取胜,心一横,只好将江湖上不体面的群打使出来了。于是一边还招,一边回头向众门徒一递暗号,立见独角兽赵甲叟、水上飘风章乙山、神拳将王丁木、六指头陀戊空、红线娘江己兰、镇关东季辛谱六人,各掣手中兵刃,纷纷上前围攻。
飞天神龙一见他们这种以众凌寡的围攻举动,不由起了轻蔑之心,随即哈哈大笑道:“来得好,这也显得你崆峒派的门风!”
一句话说得大力黄能脸上通红,但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而且自知如果不是群打,真未必能报得了前仇,没奈何只好装不听见,师徒七人倚恃众势,大家亮兵刃一拥而上。
可是飞天神龙和大力黄能一上手用的是拳脚,此刻众人一亮兵器,飞天神龙也不得不递兵器了。当即一撤身,跃出众围,低头背手从肩头拔出那柄“秋簟剑”。剑锋出鞘,迎着星光,光闪闪正如一泓秋水,耀人眼目;再一施展,但见光芒四射,亚似银蛇飞舞,随着飞天神龙的身法,兔起鹊落。七人的兵器虽然一齐奔起,却显得暗淡无光了。
大力黄能见他也亮了兵刃,一望而知是一口宝剑,忙递了一个暗号给众门徒,叫他们小心在意,自己一摆手中双戟,直向飞天神龙迎头击去。飞天神龙知道大力黄能的双戟非比等闲,他年轻时节生得白皙,又凭着一双短戟横行西北几省,人都称他为双戟赛温侯胡剑秋。吕布使的是长戟,所谓方天画戟;他却是一对短戟,故称为双戟赛温侯。当时胡、志二位掌门人一搭上手,直杀了个月黑无光。看看戟非剑敌,胡剑秋便大喝一声,众门徒一齐拥上,将飞天神龙困在垓心。飞天神龙毫不惧怯,将一柄秋剑施展开来,真和电光球一般,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空隙,这七个人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大力黄能一面进攻,一面心中暗打主意。那六个门徒也知秋镇剑的厉害,处处留神,再也不敢去磕碰剑锋,所以飞天神龙打算乘机削去他们一二件兵刃,也颇困难。斗了半日,无非是一场混战。飞天神龙总不见精一兄妹出现,心中甚是惊疑,心下未免分了点神。大力黄能的双戟得了机会,便将左手戟荡开秋颦剑,右手戟直递到敌人前胸。飞天神龙见剑被格开,前胸门户洞开,四面六件兵器又都围得风雨不透,就使了个绝招,侧着身,一塌腰一低头,整个身躯几乎和地面贴到一处。就在此一刹那间,横扫手中剑,向着围攻的某一面下三路直扫过去。首当其冲的正是神拳将王丁木和红线娘江己兰二人,其次便是六指头陀戊空。
飞天神龙今天也是真急了,将三十余年的真功实力全使了出来。他从四十岁以后和人交手,从不肯下绝手杀伤人家,如此已经十余年了。今天的情形显然不同,七个人围攻一个,这七个人又都是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物,如再不施展绝技,无异是束手待毙,所以他不顾一切,才使出这一手“秋风扫落叶”的招数。
要说这手“秋风扫落叶”,在拳术中却分两种使法,一种用在拳击,一种用在兵刃。拳击中的扫法是用在腿上,兵刃中的扫法却借着兵器的力量,自然格外厉害。因为这一招使出去,总在被围的时候,所以用得得法,可以使敌人多数受伤。飞天神龙此时一挫身,荡开手中剑,向王、江及戊空等三人立处扫去。说时迟,那时快,其捷无比,竟不容人闪避,尤其那个六指头陀,双目已残,交手时全凭听觉,居然也能夹在一群人内,向敌人进招还招,功夫正自不弱,如今这一剑扫过来,却吃亏了在下三路,听觉上未免打了折扣,所以直到飞天神龙的剑风已经临近脚踝,他才觉着,忙想跃身趋避。飞天神龙已经拼了命的,何等快速,哪容你避得!只听剑锋过处,六指头陀“哎呀”一声,早是脚踝上中了一剑,立时栽倒地上,变成刖足的孙武子了。
剑锋指到的第二人便是王丁木。此人也是大力黄能门下一个健者,惯使一柄日月金锁连环铛。虽是长兵刃,却能临时将它折成两节,分左右手舞动。左手变成短柄的铛形兵器,除首端仍是一个月牙铛外,月牙下边两面尽是锯齿利刃,可以砍杀锯锉;右手是折下来的后半节,二器中间系以金环,环解,兵器立分。这后半节的前端是一截四五寸长的枪尖,也就是连成一器时插入前半节的销子,上有弹簧暗扣,要分折时,只须右手食指在柄上一按,弹簧一松,插销立可拔出。其全身纯系一根铁杆,不过在枪尖后部又生出两个相反斜伸的吴钩,向前的帮助枪尖作刺搏之用,向后的纯为钩扎之用。这是一件相当奇异的兵器,可长可短。它那钩扎、刺、砍、劈、绞、迎、送,如运用适宜,无不得心应手。
王丁木在此铛上化有二十年的功夫。他因为今夜多人围攻,长器转动不便,不如改用短铛和铁钩,将一铛分为二器,分执左右手,正和拨风似的向敌人攻去,骤见敌人一矮身,整个身躯贴伏在地,一时不解他使何招式,正想举左手铛向下砍去,不料敌人如一溜烟似的直向脚边滚来。第一个到了六指头陀跟前,分明听得头陀惨号一声,知道不好,自己想躲,已万来不及,忙垂右手钢钩向地面上一立,想挡住来剑,哪知“咯嚓”一声,钢钩齐根削断,剑锋早又横扫过来。忙不迭退步,又听“唰”的一响,自己腰间直垂下来的丝绦和大脚裤管一齐被剑划断,小腿迎面骨上好像针扎般的一阵刺疼,知道是剑风过处波及皮肉,不由暗说一句“好险”,他这一念之间,时间本极短促,敌人剑锋早又掉到左边的江己兰脚下。
幸而江己兰站得较远,先见六指头陀刖足而仆,再见王丁木的钢钩和丝绦都成了断尾之物,早就防备。敌人剑锋扫到,江己兰知道利剑不可力敌,怕折了自己兵器,也顾不得敌人逃走,只好一个箭步,让开重围的一角,一纵身,横跃出七八尺远,才算躲过这一剑。可是江己兰武功既比一班同门精纯,心思尤为诡谲,当耸身跃躲之际,立即打了一个坏主意。
她一经跃出圈子去,竟不再回来,反倒高声向大力黄能喊了声:“师父,此处无须多人,徒儿且到外面找一找两个小的去。”说完了一拧身,便跑出老远。这里众人见她走了,敌我双方都不再去注意她的行动,唯有飞天神龙一闻她要找精一兄妹,不由心中多了一层顾虑,但是自己拨不开身去保护他们,也只好罢了。
这时,人群中除了受伤倒地的瞎和尚和退出战场的红线娘以外,尚有师徒五人。当时赵甲叟和章乙山已将六指头陀乘空抬出圈外,飞天神龙也无意再去伤害他们。因为七人中去了四人,一时形势大松,他一看时机不再,立刻向季辛谱面前飞剑直扫过去,逼得季辛谱连连倒退,三个人丁字式围阵中便露出一角空隙来。飞天神龙正想借势破围而出,不料赵、章二人处置好了六指头陀,重又杀将入来。他见时机迫切,未免心慌,忙向冲入来的赵甲叟虚劈一剑。赵甲叟刚一纵身避过,飞天神龙立即从这一个隙缝中,二次打算突围而出。
谁知刚刚跃出圈子,脚未站稳,忽从黑暗处飞来一物,正奔自己咽喉。因为万想不到在对面五人而外,凭空更会飞出暗器来,确是出乎意外,不但已躲不过去,就是用剑去挡,也来不及了,只得尽力一扭脖项,整个上身便横斜过来。当时虽然闪过咽喉,身体一侧,左肩向下,右肩向上,位置未免高了一些,就觉右肩窝内“扑哧”一声响,早已中了暗器,当时一阵剧痛,还不知道中的是什么东西。幸而功夫真好,虽中了暗器袭击,依然一纵身,平跳出两丈多远,随接着一路纵跳腾跃,立刻跳上花墙,顺了屋脊,一溜烟似的直奔后面竹园而去。
飞天神龙负伤败走,众人还想穷追,大力黄能第一个跳上屋脊,向四面一望,影影绰绰中,早已失去了飞天神龙的身影。大力黄能估量,连自己带众门徒的脚力,都未见得能追赶得上,便一摆手,止住了众人,说道:“暂时不用穷追。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他逃不出我的掌握中去。”随即一齐跳落在地。
此时,精一兄妹尚在前边和红孩儿等交手。赵甲叟算是这一次的事头,不便闲着,便和季辛谱一先一后又奔前院。那正是精一兄妹被困的当儿。直到赵甲叟一到,真真先自飞跑,精一又受伤逃走。红孩儿、赵甲叟虽不曾追上精一,却又放了一支乾坤弩,才回到原处。
结果师徒十人劳师动众,直捣志家,却连一个人也不曾擒住,休提报仇二字。但话虽如此,究竟飞天神龙安安静静的一个家庭,竟被他们搅了个四散,还不解恨,临行又放了一把火,将志家偌大家宅烧得片瓦不存。
当志精一逃出重围之后,已中了赵甲叟的一支金钱冷钢钻,打在肩头上。因为逃命要紧,也就不顾疼痛,依然越墙落荒而走。偏偏赵甲叟和红孩儿又追了下来,幸而二人路径不熟,精一却是自己家门口,什么冷僻道路,从小便钻来钻去,自然易于脱身。虽是这样,红孩儿心毒手狠,看了追赶不上,打量还在他的乾坤弩射程之内,便不管他中与不中,远望精一后影,给了他一弩。他这种药制乾坤弩是一排六寸上下的排弩,发时拨动机簧,射程比其他机器为远,且能一排连发五支。箭端喂有毒汁,虽非见血封喉,却能腐烂而死。今天距离太远,没有把握,本不应再发,红孩儿和精一斗了半天,仍被逃走,心中气他不过,所以发一支聊以泄愤。不想瞎发瞎中,偏又中在精一的小腿上,幸而射程已远,力量大差,精一又层层叠叠地打着麻布绑腿,所以一弩中的,仅仅夹在绑腿布之内,箭头竟未穿透,故未伤及皮肉,不然的话,精一这一只腿就成问题了。
当时精一虽中一箭,竟不曾觉得绑腿上夹了那支箭,直跑了一个更次,才又躲躲闪闪,从林薄间穿身而过,真不敢走大道,斗不过敌人人多势众。但等天明以后,心中念着叔父、妹子俱不知避往何处,不如暂伏草间,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东方发白,旭日上升。志精一肩窝本已受伤,身伏草间,夜又寒冷,浑身被霜沾透,寒颤不已,一步步挺出草间一看,知道离家已有三十余里,地名桃花村。他此刻急于要知道叔父、妹子的下落,归心如箭,立刻撕下一幅小衣裹住了肩上伤痕,也顾不得疲倦,立起来就走。好在邻村熟路,不消半天,早已走进村里,正向前走,忽见路旁转出一位老翁来,说道:“来的不是志家小官人吗?”
精一站定一看,认识他是桥东头卖草药的黄老寿,当即站住了和他说话。只见老寿抖抖索索向精一问道:“小官人敢是从县城里面来吗?怎么这时候反望家里跑?可知你家房屋失火,已成了一片白地了?”
精一一听,猛吃一惊,忙问道:“我叔父现在家里吗?”
黄老寿叹了口气道:“哪有你叔太爷的影儿?若说被火烧死,也该有个尸首呀。”
精一再也听不下去,回头便向家里奔去。待到临近,只见黑焰里兀自冒着余火,偌大一所屋宇竟烧得一间不剩,暗暗切齿骂了声:“好狠的贼徒,我不杀尽你们这批强寇,誓不为人!”可是心中只管发狠,却没法知道叔父和妹子的下落,而且昨晚虽说在家和贼人厮杀,万想不到一战之后,便成了有家难归。此时身上分文未带,又不愿向邻居村人们借贷,自己此后又往何处存身呢?他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旷野地上,只是发愣。
后来他决定了一个办法,便是以先找妹子再找叔父为第一要着,但妹子到哪里去了呢?他只有从几家至亲那里找去。但那家亲戚却住在湖南巴陵县,此去足有数百里路程,自己资斧断绝,怎样上路?又一想,大丈夫还怕饿死不成?于是,一路上就以变卖一身所有的衣服、零件作为盘费,开始他的旅程。到最后,竟至出卖那口单刀来求一饱。志精一在路上越走越没有钱,住不起客店,只好找个古庙甚至山洞、岩窟或是人家茅檐下过宿。时间既值隆冬,心中又是说不尽的愁愤忧念。精一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算得是娇生惯养的小康之户,焉能受此苦楚?而且一路行来,又走错了路。本来从萍乡到醴陵,入了湖南省境,最好是奔浏阳,再从大路奔长沙,经湘阴,直到巴陵。他偏贪走小路,反而向大冈、安山一带走了回头路,一转二转,山径难认,竟绕到莫阜山北,通城、蒲圻之间去,巴陵愈来愈远。
这一天朔风扑面,大雪飘空,整整下了一日一夜。所行都是荒野,那种凛冽的寒风和扑面的冰雪,连气都透不过来。精一早因长途饥寒劳瘁,积成疾病,仗着一身武功,尚能支持。这次在枯庙里殿角下躺了二十四小时,粒米滴水未曾沾唇,早已冻饿难忍,所有以前所受的风寒劳倦,便一齐待时而发,他自己还不知道。在庙里待了一昼夜,大雪越下越大,一座破庙大院子早已铺满了尺余厚的积雪。雪仍是下个不住,精一腹内早空,一想如此大雪,在这四无人烟的枯庙里,等到哪天才能出头?说不得,只好咬牙冲出庙门,冒寒向北走去。从清晨走到晚,勉勉强强走了十几里路,早已筋疲力尽,想要找个人家讨些水饭,可是望到前面,不但没有人家,只见白茫茫一片水光,原来竟跑到湘北的黄盖湖来了。
精一满心失望,心说:这一次真到了日暮途穷了!然而还想鼓起余勇,拼命地沿湖奔去。那水边的风雪,更别提多么凶猛,直吹得整个身躯摇摇欲倒。又勉强走了半日,眼见冻云四合,天将就暮,北风愈劲。精一咬紧牙关,运足内功,向前奔去。只想找到一家村舍,偏偏走到鸭关矶的北面来了。那地方背倚大江,只有几家渔户,这大雪天,谁也关上门不愿出来。精一行到此处,真是一丝余力都没有了,只觉一阵头晕心恶,站立不住,翻身栽倒在地,但心里还明白,心说:这样躺在江边上不是更糟吗?于是从深雪里向村里一步步地爬过去。
此时,正值繁星欲上,黄昏将近,江村边人迹更稀。他爬了半天,也不曾遇见一个人影。他爬一会儿,歇一会儿,一直爬到将近午夜。便是他这样慢慢地爬,也爬了十里八里的路,那种痛苦疲劳,也就可想而知。到后来,夜色愈深,气候愈寒,老天倒像真和他过不去似的,半夜里重又下起大雪来,一会儿,密密层层铺满了整个荒郊野地。精一想爬也爬不动了,到最后一阵昏迷,便活活地埋在深雪之中。
他的全身早已失了知觉,直到次晨崔仁虎在门前发现老鸦打磨,才将精一抬到宅内灌救过来,可是他的病势并非仅一时的冻馁,而是积久的忧劳、愤怒所致,虽经救活,却又足足病了一个多月才算痊愈。
那时,在鄂西荆州府荆门州和宜昌府三角地带,有一处名曰宜都的地方。地当长江上游,北倚凤凰山,南临渔洋河,是个险要地处。在渔洋河偏南有一个渔洋镇,镇上三五十户人家,多半以渔为生,生活虽然清苦,海阔天空的,倒也快活。此时,镇上忽然来了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据她自称家世捕捞为业,住在湘南一带,因避徭役才到此间。老父、弱母一路上受不了苦楚,都已相继去世,只剩她一个人,飘流至此。一来打算避难,二来打算在此对付着捕一些水产物,以为生活。渔村人家多半老实怕事,虽然觉得她有些来历不明,但是看她那样美貌,又生得楚楚可怜,也就不去怀疑有别的情迹,况且天下的土地,天下人皆可占得,又哪有权力去干涉人家呢?所以大家也就习久为常了。这位女子自称姓李,大排行第十一,故而村人都称她一声李十一姑。至于她究竟有无丈夫,别人也就不便细问了。
光阴迅速,自从李十一姑来到渔洋以后,不觉已有一个多月。她虽说捕鱼为生,但是一般渔户们从不曾见她打过一次鱼,或是下过一次船,每日总是闭门寂坐,有时她家大门紧闭,终日不见她外出。有一天,有一个渔人经过李家门首,忽见双扉反扣,上面加上一柄铁锁,再向木窗里面张望,才觉得室内空无一人,以为李十一姑搬到别处了。她本非此地土著,搬走也是意中之事,渐渐淡忘了。
此时正当洪杨自粤入湘,闹得两湖间风声鹤唳的时候。鄂西境内虽还不曾见到太平天国的旗帜,可是长江下游各府县城池却早已纷纷弃守。宜都邻近那些地方,如松滋、江口、沈家店、童家铺、陈家冈以及郧城、孱陵等处地方官府,都先后发见了小股的太平军。同时地面上也常常发见土匪,甚至路劫的独脚强盗。那时的官兵见了长毛(彼时对太平军之称谓),平时连正眼都不敢瞧,只装着不见。等到奉命剿匪之时,自然一个个溜之大吉。所以不到三年,太平军早已占有中原数省,大有直捣龙庭之势。鄂西一带老百姓,因为官兵的贪污昏,而且怕死,也有许多同情太平军的人,正是民心涣散。这时,却另有一个组织应运而生,名为红旗队,也就是太平军的一部分。听说首领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可是神出鬼没,从来不使人知道她的真姓名和真面貌。她的打扮是头裹紫红包巾,身穿大红密巧小袄,下身大红战裙,大红皮制铁叶凤头小蛮靴,外罩玄色斗篷,骑一匹纯黑健驴,驰骤如飞,来去无踪。那一带乡村人家的青年壮丁和小媳妇儿常常无故失踪,便有人说是让红旗队给绑架去了。那些大户人家,又时常大批失窃,被窃的金银财宝真不在少数,因而闹得鄂西一带鸡犬不宁。有人就说是那女子部下所做,但是毕竟没有证据。
童家铺西有一个东湖,倚山带水,风景秀美,又是个富庶之区,居民十九家家殷富。有一个姓殷的土著,本地首富,膝下只生一女,爱如掌珠。有一夜,被一个夜行人盗去了若干金帛财宝,立刻报官缉捕。官方当时便派人来踏勘,却查不出什么痕迹。因为本家的要求,就派了四名捕快守护院宅。
到了第二晚后半夜,护院的官人们正巡查完了前后院落,准备高卧,忽听屋面上娇声呼叱和刀剑击刺的声音。这些官人知道,又是那话儿来了,忙吆喝起来,仗着人多,明火执仗,向上房奔去。谁知一到后院,只见一前一后两条黑影,飞一般地向墙外蹿去。众人虚张声势地拿梯子,敲铜锣,预备捉那贼人。等到他们这里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屋顶,那两条黑影早去得无影无踪。大家一阵纷纷议论,有的说亲眼看见共来了五六个人;有的说不对,只有两个人;有的说不是一路来的,不然为什么听到上面有吆喝击扑之声呢?不言众人七嘴八舌,一无成就,忽见本宅有人出来,悄悄地告诉大家,说是差一点小姐出了错儿。
殷家小姐那天半夜里正在梦中,忽被一种声音惊醒,睁眼一看,面前站定一个大汉,背着灯光,也看不清面貌。他一手提着一柄明晃晃的刀,向殷小姐面门上一比,低声说道:“快脱衣服,不要等我动手!”
可怜殷小姐一见这种来势,早吓得连动也不会动了,白瞪着眼哆嗦。那强盗见她害怕,躺在被内不动不喊,似乎想到她本已睡下,用不着再脱衣服,随即用手将殷小姐的被窝一掀。殷小姐立刻缩作一团,益发抖得厉害。那强盗笑了一声,将刀插在背上,伸出两只粗手,一把将殷小姐抱入怀中。殷小姐此刻才吓得哭了起来。强盗似乎也懂得轻怜蜜爱,就将殷小姐抱得紧紧的,口对口叫她不必害怕,然后解开她的上衣,伸进一只毛茸茸的粗手,在酥胸嫩乳间抚摸了个痛快。这时殷小姐已吓得半昏,那强盗却和疯了似的一阵乱扯,竟将殷小姐一条单裤扯了下来。灯光下,强盗看见殷小姐酥胸尽敞,玉体横陈,他那一双馋眼中真要冒出火来,竟将殷小姐平放在床沿上。
自己正要腾身而上,猛听一声呼叱,立从窗外飞进一物,正向强盗的背上打来。强盗倒也有些能耐,虽在兽性勃发之时,仍能顾到前后左右。他听窗外一声呼叱,立即有了准备。所以暗器飞入之时,他虽不及转身,怀中又抱着一个人,舍不得放手,所以只能一矮身躯,向殷小姐身上一扑,那宗暗器立即“啪”的一声钉在床中板壁上。强盗此时虽然万分舍不得这个活宝,可是也不能不要性命。他抬头一看,板壁上正钉着一支细而且长的钢镖,还不住地晃动,忙抛开了怀中人儿,一挪步纵到屋子角上,未及转身,早从窗外飞进一个黑影,灯光下仿佛像一只燕儿似的那样轻巧。强盗转过脸来,敌人的剑光早已当头劈下,只觉带着风声,异常劲捷。强盗也顾不得再看来人面目,更来不及拔取背插单刀,只好顺手举起身旁一只木椅,迎头一扫。虽已挡过那一剑,可是“咯嚓”一声,木椅早已劈成两半。强盗擒着手中半只木椅,喝声“照打”,一撒手,将木椅向敌人打了出去,乘敌人侧身一避的当儿,随即一个箭步蹿到窗口,又一俯身,蹿出窗外,才算离去绣房。
再说强盗好事临头,殊不知被人打破,如何不恨!竟忘了自己是做贼来的,他一登屋顶,不由恶狠狠地向房内喊道:“好小子,竟敢干预你家太爷的闲事,还不出来送死!”
那人救了殷小姐,本想看看她可曾受污,还未移步,就听屋上叫阵,不由想到自己目前的地位,也顾不得殷小姐如何,急忙也蹿出窗外,一耸身到了屋面,尚未站稳,觉着迎面刀风已到,当即一侧身,避过那一刀,一摆手中长剑,嗖嗖嗖一连几招,直向强盗下三路砍去。强盗真想不到来者是如此的高手,早已连跳带蹦,闹了个只能招架,不及还招了。也就是三五个来回,强盗早觉到不是人家对手,又一听下面人声嘈杂,大约已惊动护院的了,做贼心虚,忙虚砍一刀,回身就跑。这里使剑的这位夜行客心中也正在担心,听下面人声鼎沸,心说道:不如乘着追贼,一前一后,一起溜了吧。于是也就赶了下来。出了殷家围墙外面,想此贼淫凶可恶,虽无暇除他,也叫他留个纪念,方才从床板上拔下的那支钢镖,所幸尚在左手握着,此时瞧得真切,一扬手发将出去,又快又准,强盗又是背面而驰,如何防得?“噗”的一声,正中在腿肚子上。那强盗正跑得好好的,忽然中了一镖,打得他一个寒噤,翻身栽倒地上。后面追者正要向前,只见强盗顾不得负伤,连跌带滚,往山坡下直滚下去。本打算再赶下去,又一想人已救了,镖也中了,也就随他去吧。于是走到山坡边向下一看,早已无影无踪,就回身止步,找了一个隐僻的所在,打算暂歇一会儿再走。
时候已近四更天气,冬夜凝寒,星光闪烁,冷彻天空。这位使长剑的夜行人找到了一方大可寻丈的岩石,石后一大丛野树杂草,像屏风似的挡住了北来的寒风。觉得此地尚可避风,就坐在岩石下面,又从背上解下了一束衣服,抖将开来,是件黑色披风,将它紧紧地裹在身上,预备度过了一夜再说。正自静静闭目坐地,忽听从东面远远地送来一阵得得的蹄声,心中一动,暗想:“这样荒野,又在深夜,来者何人呢?”好在自己坐处甚为隐僻,从外面望进来是看不真切的,正好窥看究竟。待到蹄声渐渐临近,从树隙中望出去,原来是一个女子,首包紫巾,身披玄色斗篷,骑了一匹纯黑的健驴,只有四蹄一尾洁白如银。那驴儿走得不快,仿佛是在左近闲逛,绝不像在赶路。
正觉奇怪,不料那匹驴儿到了自己藏身的丛树前面,倏地站住,驴头对了树林长嘶了两声。驴背上这个女子,微笑着拍了拍驴儿的脖颈,低声说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不过有个把过路客人在这儿打盹儿罢了,犯得上这样吗?”说着,便一纵身跳下驴背,走了过来。
细看她下鞍和步履间,像是一个武功极有根底的人,不由心里怙懒,暗想:像这样娇滴滴的人儿,在如此深夜,跑到荒野地方,此女是怎么一个来历呢?一面忖量,一面还以为自己藏身之所甚为隐僻,不致被她发见。哪知一念未了,女子袅袅婷婷,分花拂柳般地竟走进丛林之间。
夜行客才知道她已经发见自己所在,便沉不住气了,立即掣出长剑,倏地站起喝问道:“来者何人?”
女子一听夜行客的语声,分明是个女子声口,不由略一迟疑,心想:“原来是女扮男装呀!”便即恢复了常态,行所无事地走到跟前,含笑答道:“干吗拿刀动杖的,谁还来打劫你不成吗?”
此时,二人相离甚近,夜行客觉得从女子朱唇中喷出一种芬芳馥郁之气,中人欲醉。星光下一看女子面貌,长眉入鬓,凤目含威,十分美艳,一颦一笑中,却处处含着秀媚,言语间尤觉意态甜蜜,面上肤色,在黑夜间虽没法看清,至少也是十分白皙细致,不由看得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女子更不待慢,星光之下,凑到面前,仔细向夜行客脸上看了看,上前一步,一伸手握住了夜行客的一只左手,含笑说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你跟我充的什么好汉?”说罢,咯咯地笑将起来。
夜行客听她说话,莺声叨叨,甚是悦耳动人,心想:尤奇的是我与她素不相识,黑夜之间,何能知我来历?正自心中怀疑,又听女子笑道:“请问你从何地来,到此地有什么要事,这样深夜间还在荒野里坐地?”
夜行客闻言,才知她并不认识自己,心上一块石头才得放下,但觉不好贸然启齿,只瞪着眼望着她,作声不得。
女子见了这种情形,“扑哧”一笑,拉了夜行客的手腕,口内说道:“随我来吧,害不了你,放心吧。”说着,拉了就走。
夜行客看她似无恶意,也只得随了她走去。女子此刻一手挽了夜行客,一手牵着那匹黑驴,不再说话,只向丛莽深处走去。看她弯来转去,似乎非常熟稔。走约二三里远近,才远远望见前面有几粒灯光。女子说了句:“我们走快些吧。”足下一紧,立时细撮莲步,如飘风一般行去。夜行客一看她的步法,已知她的飞行功夫,也就不甘示弱,步下一紧,立即展开夜行步法,连纵带蹿地跟踪上去。最可笑那匹黑驴,也跟着主人跑开了。跑不到半里路,那黑驴仰首长空,一声嘶叫,便见离二人行处数十步远的灯光处所,影影绰绰地跑出三五个人来。这时女子和夜行客已走近灯光,原来是一带竹篱掩映,篱内露出数间茅屋,倚着撑天老树,横三竖四的,约有六七间模样,好像借着地势,陆续添盖的,故此参差不齐。
女子到了篱外,就有一个壮汉过来,接去黑驴,其余几个壮汉也都躬身迎候,见了女子,似甚敬畏。进了竹篱,女子向面前一个壮汉一使眼色,嘴里咕噜了一句,听不清说些什么,那壮汉却已如飞而去。女子回过头来,向夜行客笑说道:“到了这里,不用客气,就跟自己家里一样。”说罢,像是很亲热地携了夜行客的手,匆匆走进后面一间较大的茅屋。
这间茅屋原分里外两间,外面一间地上铺满了七八个地铺,乱七八糟,非常污杂,一脚跨进里面这一间,原来中间还有个六尺见方的过道,屋内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彪形大汉挺立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支高过人首的镖枪。如要向里走,非经过他们这一关不可。二大汉见了女子,立刻垂手躬身,其状至恭。女子连理也不理,仍拉了夜行客向里走去。
这次跨进门内,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一间茅屋非但不像外面两间那样简陋,而且一色的锦帐织幔,陈设华丽。再看屋子的构造,外边虽是土墙,上面也盖着茅草,但是屋内粉垩丹铅,却极尽彩绘之能事;动用家具,虽不是那些红木紫檀,却也相当富丽精巧;再看正中一榻,锦罗绣茵,温软无比;屋角上一座半炉半鼎的铜器,配着一具雕花木座,约有三尺来高,炉内冒着一缕青烟,发出股幽静的艳香,熏得人似乎着体欲酥。
女子一进屋子,便让夜行客坐在一个锦墩上,跟着几名壮汉送进茗碗盥具等物。女子一挥手,这些人一齐退出。她“轰”的一声,将一扇既坚且厚的木门关上,然后笑向夜行客道:“来来来,这里随便你喝茶洗脸,来吧,自己来吧,快把外衣脱下来吧。”说完,指点夜行客去盥漱。
夜行客到此,正如坠入五里雾中,闹得莫名其妙,但细看女子实无恶意,自己也未便坚持,当即微笑立起,将身上黑披风脱下,搭向椅背。
女子在灯下才看清来客的容态,见她一身黑色夜行衣裤,虽是男子打扮,却是短襟窄袖,十分伶俐,而且身材袅娜,面貌端丽,娴静中露出刚健之气,真是个数一数二的美貌少女,心里欢喜,忙又走近身来,柔声说道:“快快盥漱完了,我们还要长谈,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呢。”
那少女见她说得诚恳,不由犀弧微露,嫣然答道:“承您抬爱,敢不遵命!容我少时奉告。”说完了,摘去了头上扎巾,露出了丫髻,挽起袖口,匆匆盥漱已毕,不觉头面轻松,风尘尽褪。
女子一面让坐,一面拍手向外面示意。不一时,两个壮汉捧了一对大盘进来,一盘酒肴,一盘蒸食点心,取出摆满一桌。女子再三相让,少女也吃了一些,二人便互问起身世姓名来。
这两个女子究竟是何人物呢?少女便是从江西龙泉县,被崆峒派大力黄能等师徒十人袭击逃出的志真真。她自从那晚败走以后,曾经偷偷回家一次,只是不但叔父、兄长形影不见,便是自己的家宅也烧了个片瓦不存。她一时走又不是,留又不是,没奈何无地存身。计算之下,只有先到湖南巴陵去找她的姨母。她所想去的地方,原是和精一不谋而合的,因为她也猜到,自己哥哥多半必是投奔巴陵的。她一路上昼行夜伏,以至走错了道儿,本心要上湖南,却走到湖北荆门州附近来了。她本没打算出远门,那晚当然不会多带银钱。到了此刻虽想上路,却没处弄盘费,心中一急,才想了个要不得的救急方法。
那天她行到沔阳和江陵这两个大码头,穿着男装,住下客店。到晚间夜深人静,就拣那高墙大院去偷了他们一次,来做路费。她虽习武功,却没经验,而且本不是志愿为贼,所以虽到这等大户,等到下手,仍是不敢多偷。偷了回来,自己真同做贼一样,后悔得不得了,立誓下次再也不干,可是她偷得太少,不到几天,偷来的钱早已花完,没奈何只好再来个二次。如此接二连三的,已经偷过三次。
那天到了宜都上游童家铺,那是个不甚大的镇市。真真原不想再做,但落了客店,一数身边的钱,却已不够吃饭,别提住店了。她不由焦急起来。在白天先到镇上踏勘了一次,看殷家屋子最大,偷得起,不在乎。起更以后,便又偷偷出了店房,直奔东湖边的殷家富户而来。不料一到内院,她便看见一个强盗要想强奸殷家小姐,她一时动了侠义心肠,将强盗赶走,已经惊动了本家护院诸人,自己也不便再偷,只好怏怏地回去,但身上无钱,其势真不敢回店。好在自己只有随身衣服,并无行李留店,不妨做一次漂账。不想藏在小山坡树林子里,偏会被人发现,这才无可不可地随了那女子,一同来到此地。
但是她毕竟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虽说自身已在离家甚远的湖北省内,她可知道崆峒派门徒甚多,而且甚杂,自己虽未见这女子动过手,但看她那种行动,确是一个江湖上的能手,自己如果说了实话,万一她竟是崆峒派的人,岂不又生事故?所以当时只说自己本是无母孤儿,被后母虐待,才逃了出来,因为父亲是一个拳师,所以自己从小也学了几手三脚猫的拳棒,真不值识者一笑哩。
女子闻言微笑道:“您不用客气!看您所佩的这柄剑,也就知道您的能耐是怎样高明了。”
少女也笑道:“您太夸奖了!这柄剑是我叔叔给我的,我却使不好。”
她一句话说顺了口,及至说出之后,后悔不迭。谁知那女子更不迟疑,立即眉心一挑,笑问道:“令叔定是一位有名的武术前辈了,但不知大名怎么称呼?”说到此处,她又笑得花枝招展地道,“我真荒唐,谈了半日,还不曾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少女闻言,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姓⋯⋯姓陈。”说完了,就顿住了,说不下去。
那女子何等机伶,一见她这种吞吞吐吐的神气,早知她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可是女子一句话,也就提醒了真真,心想:“我也应该请教请教人家才是道理呀!”当即笑问道:“我也是够荒唐的,也忘了请教您了。”
女子却不甚介意这些闲话,凝眉想了一想,侃侃地说道:“我姓李,单名一个琼字,排行第三,人都称我李三姑。”说着,又笑得花枝招展,媚态横生。
这时候面前酒菜摆了一桌。李三姑替真真斟上一杯酒,又不住箸地敬菜,显得十分殷勤。
正在这时,仿佛听到外屋有人问答之声。李三姑略一倾听,便拍掌呼唤。随着掌声,进来一个壮汉,李三姑问道:“外面何人讲话?”
壮汉躬身回道:“张三立回来了。”
李三姑听说,略一皱眉,便问道:“他有什么事要见我吗?”
壮汉又道:“听说他在童家铺露了面,并还吃了点亏呢。”
李三姑闻言,眉心一挑,微瞟了对坐的真真一眼,随又点头道:“好,让他等着吧。”
壮汉闻言,躬身退出。李三姑重又向真真殷勤劝酒,真真却不会喝,只吃了些菜肴蒸点。
这时东方渐已发白,李三姑笑向真真道:“夜间劳苦,陈家妹妹且在我这小地方休息一天。这里虽在乡间,床铺却还能对付着睡,请随我来吧。”说完了,也不等真真答复,一伸手揽住了真真的细腰,笑嘻嘻地向壁间一座门上推去。
推开壁门,真真心内不免惶惑起来。看这间屋里,和外间一样的华丽讲究,所用的物件器具也极精致。在屋子的左角,安了一张大木床。这种木床在南方称为全踏步,真真是认得的,它整整地占了半间屋子,简直是一座房间式的大床。上面砌着精细的雕花挂落,下面铺有五寸高的踏脚板,挂落里悬着绯色底子绣五彩花的绉纱帐幔,用一对银钩钩起,分列两边。二人一同跨上踏脚,走进帐幔,只觉一阵浓艳的香气直透鼻管。帐幔里面打横放一张梳头案,案上点着一只大蜡台,烛光正点得通明;对面角上放了张琴桌,上面真还横着一张膝琴,焚着一合盘香;桌前又配上一只琴凳,琴桌旁一边排列着两椅一几,都铺上锦靠锦垫。那一边紧靠着梳头案,却是一具枕柜,挨着枕柜才是一张五六尺见方的大木床。床前绡帐半启,正中悬着一个银制的聚宝盆,两旁也有一副银帐钩。木床横头放着一条朱红漆春凳,对面又排列一对黄杨木嵌象牙人物的小衣橱。木床脚横头安着一只细藤心小方杌子,窗前踏板上铺着软厚织绒地毯,四周壁上挂满了虎豹熊猴等皮褥。再看床上,上面搭着一条和床一般长的搁几;搁几上放着一对四方小明角灯,点得雪亮,正中安一座西洋自鸣钟。床上被褥衾枕,五色缤纷,褥面上铺了一张金丝猴长毛垫褥,真是没一样不讲究,不富丽。总之,和这所茅屋的外表太不相称了!
真真默默立在床前,正在心中盘算着离奇的美人和这离奇的茅屋。她住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又拥有这许多供差遣的壮汉,还有这样奢华不称的动用家具和装饰衾枕,真是令人猜不透,她究竟是何种人物?谁知她尽自出神,早被李三姑看出,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你瞧着有点儿奇怪了吧?别嘀咕了,咱们都是女孩子,我还能冤你吗?放心住下吧,绝害不了你。”真真被她一语道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不禁微红了脸,抬头一笑。李三姑看了她那样可喜庞儿,倒是起心里爱她,便一一指点她何处是衣柜,何处是床柜,何处放着什么零碎,要用时随便承用,说罢,便道了一声晚安,兀自袅袅婷婷地退了出去。
真真一见她离室而去,又悄悄向屋的四面查看了一周,然后将披风搭在床栏杆上,解下佩剑,搁在床头,除下镖囊,放在床横头小杌子上。奔波一夜,十分困倦,只是不敢脱去衣裤和靴子,连衣卧倒床上,随手拉过一条棉被盖在身上。实在疲倦已极,不一会儿竟自呼呼睡去。
李三姑就是上文表过渔洋镇上忽隐忽现的那个李十一姑。她本是红旗队的一个首领,直隶于洪秀全之妹洪宣娇部下,是一个文武俱全的怪女人。手下率领着数百名悍匪,男多女少。她久想访求一位有武艺的女帮手,可是江湖上懂武术的女子不是没有,却多半是江湖卖技之流,哪有真实功夫?品性可取的更是少见。好容易今晚遇上了这样一个女子,虽还未见她的身手,但是凭着她那几步步法和到家时夜行的功夫,更有那一柄古冶剑,知道这一位却不是平凡之辈。但又看她稚气未除,江湖上的过节一些不懂,似乎又不是在外面久闯的人物,正摸不清她是什么来路,恰好部下张三立到来,悄悄一讲,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真真睡不多时,早已入梦,睡得十分香甜。但她虽然疲倦,毕竟是一个得过武当真传的人,睡梦中也不易瞒过她。她正自香梦沉酣之际,猛觉身旁有一丝响动,立即惊醒,睁眼一看,见挂落上的帐幔无风自动,又一见床横头小杌子上那只镶囊虽还放着,似乎离了原位。心内一惊,忙伸手向枕边一摸,古冶剑却原封未动,立即手握着剑,一纵身自床上跃出幔外,真是疾似猿猴,轻如落叶一般。出幔见红日已照在南窗上面,心说:我觉得才一闭眼,怎会耽误这大时光?
她一看室内静悄悄,并无人影,蹑足走到外屋那扇门旁一看,门虽关着,却留了一条线缝,隐隐听到外屋似有低语之声。她双眼向门外望去,只见李三姑背着身子,坐在外屋一张虎皮椅上,面前站立一个大汉。真真定眼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站的那人,正是童家铺强奸殷家小姐的强盗!心想:原来李三姑是一个女强盗呢,这倒不可不防。再一看李三姑,举起两只手来,分左右握着自己镖囊内的两支钢镖,暗道:“不好!我睡了一忽儿工夫,竟被她偷去两支钢镖。”
正忖度间,听李三姑喝问道:“你看,这支镖是不是跟你腿上那支一样?”
一句话倒将真真提醒,才想到追赶此贼时,还打了他一镖。想必他拿着镖向李三姑报告来了,倒要听他怎样说法。谁想那张三立支支吾吾,竟说不出来。
李三姑一声冷笑,“啪”的一下,将左手那支钢镖扔在张三立跟前,喝声“去吧”,随后又补了一句:“以后少出去现世,坏我的声名。”
那张三立一张黑脸涨得发紫,呐呐连声而退。不料那边张三立才转身过去开门的当儿,李三姑忽将右手一扬,张三立惨叫一声,后心正中早中一镖,当即栽倒在屋内。这一手真使真真出乎意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不觉惊呼出口。等到想着,早已露了形藏,同时李三姑也早已闻声跃起,一个箭步,蹿到屋子那一边,面望着门内,喝问:“何人?”真真一见事机已露,也只好挺剑跃出,应说:“是我。”
李三姑一见是真真,不由“扑哧”笑了出来,当即缓步走到真真身边,轻轻用手挽住她那一只提剑的右手,低笑道:“我道是谁呢?”
真真见她笑逐颜开,与方才举镖杀人时判若两人,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又一眼看到张三立中了一镖,竟已身死,尸身兀自直挺挺躺在屋内,猛想到李三姑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凶横,未免有些儿心悸。想不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竟有这般辣手!一时想得发呆,只望着李三姑发愣。李三姑也明白她的意想,回身拍了一掌,立时有两个壮汉躬身而入。李三姑也不言语,只向着地上躺着的张三立尸身,用嘴一努,两名壮汉便奉命唯谨地将尸身抬了出去。
李三姑随手将门带上,若无其事地笑问道:“您不是睡得很香吗,怎么一会儿又跑到这儿来了?”说着,将方才扔在地下的那支钢镖交还真真,接着说道,“我方才因要查问此事,才到您镖囊内借来的。”说完了,又笑得前仰后合地道:“你昨晚上不是原想一镖把这个饭桶打死的吗?我替你办了,不是一样吗?”
真真想不到这女人如此美貌,又如此辣手,真不愧是个强盗头子呢!她和自己对面坐着,又说又笑,却说不定哪时一变脸,随时都可要了人的命呢!真真究属年轻,稚气未脱,心里害怕,也就形于颜色,怔怔地望着李三姑,一语不发。
李三姑仿佛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拉她坐了下来,说道:“你怪我杀得不对吗?唉,这个东西太可恨了!方才他一回家,就报告我在童家铺打算做一笔买卖(意即劫掠财物),偏被个穿黑衣裤又瘦又小的人搅散,而且还打了他一镖,正中腿上。幸而跑得快,没被赶上。我一听他的话,再一捉摸昨晚的情形,多半他遇上了你,但是你并没和我说有童家铺的一回事。他不是还中了一镖吗?我心中一动,便偷偷在你镖囊中取了一支镖出来,给他看,这一比,果然一式一样。他一见我拿出这支镖来,知道我认识你,不由得慌了手脚。我见你之后,就断定你不是一个随便和人为难的人,多半他有大不对的地方,你才教训他呢。谁知我一盘问,他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小子有一个最该死的毛病,便是每逢作案,必要采花。我已经警告他多少次了,而且这次的买卖并非奉命而行,早就犯了规条。经我兜底一盘问,这小子始终说不出个争斗的缘由来,我才断定他又做了不可告人的亏心事,这才决计除了他,以儆效尤。你说,我办得不对吗?再说,究竟我猜得对不对,你到底为什么跟他动手的呀?”
真真一听,才知道她是有意警诫她的部下呢,这也就难怪了。这样想着,呆望着李三姑,竟忘记回答她的问题了。李三姑一笑,随即凑上前去,低声问道:“小姐不好意思说出口吗?”
真真被她装腔作势地一问,倒真有些说不出口来,只微笑道:“这种事还讲它干吗?反正您猜得一点不错,我也是路见不平。其实我和他并不认识,也都不相干。”
李三姑听完了,点点头道:“好,不枉你初出茅庐,便有如此侠义气概,真好。”
真真看她虽是杀人不眨眼,对于自己却十分亲热,并无诡谲之意,也就对李三姑发生了好感。真真本想即往巴陵进发,可是李三姑执意留她多住几天,并且答应到时派人直送她到巴陵地面。真真觉得主人情殷,情面难却,也只得住了下来。
时届隆冬,离着过年已是不多几日,虽在荒郊野地,茅舍之中,也一般的杀鸡宰猪,制备点心食物,预备年景。那一日已是腊月十九,真真又要上路,李三姑却对她说道:“你上回告诉我,要上巴陵城内太平弄王百凡家里,找你的哥哥志精一,要知你哥哥可并没曾到王家去。”
原来,此刻真真和李三姑朝夕相处,已成了闺中密友。自己身世,亦已对李三姑谈过。叔父何人,哥哥何人,也都告诉了李三姑。只不曾说出自己仇人是何派何人罢了。李三姑是久闯江湖的人物,哪有不知道飞天神龙之理!一听真真是飞天神龙的亲侄女,又是谪传,自然格外敬服,所以早派了手下,专程到巴陵王百凡家中,探听精一的下落。等到手下回来报告,说志精一并没到巴陵去,就连她叔父也不知下落。
真真闻言,想一家骨肉四散分离,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真觉柔肠寸断,欲哭无泪。幸有李三姑殷殷劝慰,劝她不必性急,凭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势力,定能探听得出她叔父、哥哥的消息来。又说目前已是年下,老远赶到巴陵,人地生疏,也不是事,不如在这里过了年,再想办法。真真也就无可奈何地住了下来。

第三回 壁虎崖遇艳
李三姑也是崆峒派悟真禅师之弟伏虎真人孙坚的一个最幼门人。孙坚早年原是世家子弟,因好武乐道,弃家习艺,遍访名师,投拜在铁杵仙胡斌门下。胡斌只收了悟真和孙坚两个徒弟。他们师兄弟虽真身列崆峒门墙,却都束身自爱,绝不肯随便胡来。孙坚共收了四个徒弟,长名伏虎郎君章天威,次名白云僧了凡,三名赛荷仙何竞秀,也是一个女门人,第四个便是李三姑,单名一个琼字,因她善发一种暗器,形如方槊,江湖上都称她神槊女郎李三姑。
白云僧和赛荷仙是一僧一尼,不问世事,早已遁迹深山,章天威已在前几年病死,所以孙坚门人,只有李三姑一人流落江湖,因感满族主华,汉家沦替,遂乘洪杨崛起之时,投身洪宣娇部下,任了红旗队的领袖,也算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女子。不过红旗队许多部下,大半是乡间男、妇,难免有不少地痞和淫娃荡妇混迹其间。李三姑虽然武艺了得,终系女流,还不甚能够部勒群众。她也知道这些人常有轨外行动,管束虽严,还是压服不住这些人的野性。况且那时鄂西一带,尚未由太平天国占领,她的活动还是带着机密性的,因此对于部下,也就不敢过于严峻,免得急则生变。她自从得到真真以后,认为是唯一无二的好帮手,所以待她自是优礼,真以姊妹视之。真真一住已经半年,感她的恩义,也颇替她出了些力,二人竟成了莫逆的手帕交。
那时洪秀全尚未入据金陵,但是湖南全省几乎已经都在掌握。到了次年夏间,已经先后占了江西、安徽以及鄂东地面,只有湖南长沙、湘潭一带,因曾国藩练的团勇相当厉害,太平军一时不敢问鼎。
此时,有人献计,先从鄂东发出两支生力军,一支从鄂东南出汉水,直达洞庭湖;一支由江西的新昌、万载间,突破铁山界,直驱浏阳,进窥长沙,然后北指湘阴,二军会师于沅江之上。如此,湘中要隘俱入掌握了。太平军这个军略一经实施,鄂湘边界的守兵早又纷纷溃退,不数日间,湘边的崇阳、蒲圻、临湘、石首等处相继失陷,眼看巴陵也已动摇。太平军一经占了湘边,和鄂东部队早已取得联络,红旗队也可说是当时的一种第五纵队,所以它能深入民间。
自鄂境入临湘、石首的红旗队,便是由李三姑率领。至于东面蒲圻、崇阳方面的红旗队,却是由洪宣娇部下另一女将,名叫赛唐赛儿柳花娘率领。柳花娘原是卖解出身,生成一副追魂夺命的桃花眼,年纪二十八九岁,丰姿婀娜,性情风骚。最初她嫁给一个同行,因为行为浪漫,背地结了许多风流孽缘,她丈夫也管不了她。等到太平军起,以她的广交,自然认识许多太平军中的人物,便有人推荐她到洪宣娇部下当红旗队。洪宣娇正需要这种人,所以从此一步登天。所有昔日她的那些入幕之宾,原来曾在她的裙下,如今又都混进她的部下。她那一部红旗队,却比不得李三姑,分子复杂,良少莠多,所到之处,没有一地不去骚扰。最要不得的,部下壮年的男子到处抢掳年轻妇女,强奸拐带,无所不为;部下的年轻妇女,却又四处搜寻精壮男人去做面首,掳了去大家你争我夺,常常因而发生许多窝里反的事儿。柳花娘本人更不用说,正所谓面首三千,日夜轮流交替,还嫌不足,派了心腹四处搜寻年轻世家子弟或风流浪子,以至声名狼藉,部务废弛,和李三姑部下真有天渊之别。
李三姑的驻地,正是石首、临湘、巴陵一带。她们一到巴陵,因为真真的关系,当然先派兵保护太平弄王百凡家,真真才得见到她姨丈王百凡和姨母陈氏。
王百凡原是个孝廉公,也算当地一家士绅。当太平军陷城之日,本打算全家殉节,偏偏真真得信较早,向李三姑请了一支快速部队,单刀匹马,带了一百名部下,打着红旗队的旗号,直奔了王家。王百凡先吓了一跳,再一细认,原来是自己的姨甥女志真真。老夫妇俩便追问她的来历,她才把一切经过和自己特来单骑保护的意思说明。王百凡一听,真叫捏了鼻子喝酸酒,有话都说不出来。他想:好端端一个女孩子,竟会做了女长毛!莫非大清国的气运真个要玩儿完了吗?
不言王百凡独自发了一会儿书呆子脾气,真真姨母陈氏,本来被丈夫死活逼着,等长毛一到,硬要跟着他一齐去死。偏偏这会子真真到了,带了一百多个长毛,竟说来保护自己夫妇,连王百凡也没法子尽忠了。自己一条命总算保住,她心眼儿里真把个甥女真真感激到五体投地。闲话休絮,他家自然要将这个长毛式的甥女留在家中,当活菩萨供养了。
王百凡一家既为红旗队所保护,巴陵城里自有一班趋炎附势的人物,跑来巴结王家,希望沾点光,也好连带着得些庇护。于是王百凡的大儿子王玉珂、次儿王玉珮在巴陵城内立刻煊赫起来。等到李三姑大队开到,便在王家打了公馆,自然和王百凡夫妇处得很好。此时王家在太平军势力之下,着实说得响,这两位年轻无知的少爷,也就更加轿马出入,耀武扬威。
柳花娘虽是率着本部人马,开入崇阳、蒲圻一带,可是那些地方,地处湘赣边境,纯是些乡村小镇。便是县城,也是不满千户的僻县。柳花娘深嫌那地方贫苦,第一件恨事就是找不到一个漂亮少年,还不如岳州、巴陵一带繁华,何况天下闻名的洞庭湖便在那里,因此她十分嫉妒李三姑。当时,她的部下献计,劝她少带些部队,游玩洞庭湖,到巴、岳一带观光,也好稍解烦闷。柳花娘甚以为然,立即带了四个心腹健男、四个贴身使女和八十名部队中的悍匪,一起赶到巴陵,也不去拜会李三姑。李三姑虽已得知柳花娘的举动,一则李三姑素来看不起她,二来她既不来拜会自己,落得装不知道。
柳花娘到了巴陵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游洞庭湖。要知道柳花娘并非风雅之士,所以借了游湖的用意,并不在湖山之胜,却是因为那地方四通八达,游客众多,无非想要在这里面猎取艳男,抢回去解她的饥渴,故而一到巴陵,立命车船伺候。
到了湖中,她乘着一只头号官船,上插一面特制的旗帜,是一幅一丈见方的大红绸巾,上面横绣着太平天国四个黑字。正中绣一个绿色大柳字,算是太平天国红旗队柳花娘的符号。在船头上铺一幅地毯,安一只太师椅,椅上铺一张老虎皮,椅前一只踏脚杌子。自己珠围翠绕,打扮得仙女一般,往椅上一坐。左边一个使女托着盥巾之属,右边一个捧着拂尘,后面两个使女擒着一双凤头掌扇,活像社赛中扮演的王母娘娘。柳花娘本来生得美艳,此刻一经这样做张做势,引得湖上多少游人伫足而观。船尾上又站满了几十名卫士,一个个面目狰狞,令人不敢逼视。本来红旗队的首领出来游湖,谁还敢正眼相看?早就躲得远远儿的。无如柳花娘志不在示威,而在炫色,一心想碰上几个可意的精壮男子,好弄回来解馋,所以每逢与游船并行的时节,隔船相望,如有几个少年,她便挤眉弄眼,故卖风情,引得人们莫名其妙。
论理,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当儿,纵有些旷达不羁的人,志在游山玩水,也绝无此闲情逸致,何况这又是红旗队魔头所乘的船舶。谁知偏有那样胆大麻木的人,居然敢到这样地方来调情猎艳,那不是别人,正是孝廉公王百凡的公子王玉珂、王玉珮贤昆仲二位和一个名叫贾宾的朋友。老远望见这位魔头的旗号,他们并不知柳花娘是另外一部分的红旗队,还以为是李三姑部下呢,心想:我们和你的上司是要好朋友,你在别人跟前耀武扬威,到了我王大少爷面前,怕不要你递手本(按:即清时属员谒长官时所用之名帖)吗?他们原为自己出风头,居然吩咐船家直向大船撞去。直等到了大船边上,一眼看见柳花娘那种美艳的姿色和冶荡的风情,别人倒还罢了,唯有王玉珮年纪虽轻,向来是个好色不要命的混小子,偏偏王玉珮本人也有个卖相,不但长得眉清目秀,而且体态亦颇雄健。因为他从小也好弄几手拳棒,他父亲老迈糊涂,向未管教儿子,所以什么花街柳巷,斗鸡走狗,都是他的本能。此刻一见柳花娘这等张致,料定他必是李三姑下面的一个头领,便老实不客气,直着眼珠向大船上瞅去。
柳花娘正在觅宝,一见小船上有如此人物,虽不能算人间少有,却也很可一玩,于是食指大动,益发流波频送,向他们表示欢迎。俗语说,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被单。试想一单之隔,还有什么问题?于是王氏弟兄连同贾宾容容易易地一齐都做了柳花娘入幕之宾。
王百凡忽然发见二子失踪,一经查询,才知道是让红旗队架了去的。一时急得抓耳搔腮。又一想,巴陵城里红旗队都是家中上客李三姑的部属,说句话也就可以脱离魔难了,苦在自己不便直说,便悄悄地告知陈氏,由陈氏对真真说了,再由真真去请求李三姑解救。
李三姑最初一听,不由气恼,心说:近来部下怎的如此胡闹?竟敢向我的居停开起玩笑来!一经查问,才知道是柳花娘干的事。李三姑便对真真说明,柳花娘并非归自己节制,本不便干涉此事,但她的地面是在蒲圻、崇阳,巴陵一带是我们的防区。她身为首领,擅入邻境,胡作非为,已是不合,何况又抢了我居停家里的人呢!此事不问,将何以统率全军?
但李三姑不愿因此使内部发生意见,她和真真商量了半天,才想出一个办法,由李三姑派人拿了名帖,到柳花娘公馆内,说李头领听说柳头领到了本管地界,特在行馆内做了酒筵,给柳头领洗尘,请柳头领务必赏光。
柳花娘本不知王玉珂等是何等人物,及至掳去以后,洞房之夜,枕上互诉衷情,三人为炫耀和壮胆起见,便将李三姑现在自己家内打公馆,以及与李三姑的关系说了一遍,更免不了夸大其词。殊不知柳花娘对李三姑早怀嫉忌,一听三人之言,竟疑到他们也是李三姑的情哥儿,心想:这倒不错,阴错阳差,也可以出出这口鸟气,看她有什么脸来跟我要人!这一来苦了他三人。每夜虽仍将他们带到柳花娘房内,挨个儿地尝尝这几个书生滋味,可是一到白天,反将他们严行看管起来,这也可说是王玉珂等自讨苦吃。正在此时,李三姑的请柬偏又到了。柳花娘冷笑一声,暗暗骂道:“这几根银样橄枪头本不值得怎样留恋,但是既是她的宝贝,倒偏要和她开个玩笑,看她能奈我何!”柳花娘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她满以为李三姑也和自己一样的浪漫,所以想来想去,想出一个恶毒主意。
原来柳花娘生有异禀,每夕不能虚度,而且每度更非三个以上的壮男轮流交替,事后才能闭目入梦。便是白日兴来,一样地随时召来面首,玩一个痛快。王玉珂等三人本是雏鸡一般的骨头架子,便是王玉珮比较差强人意,也难当柳花娘长久地咀嚼。数日以来,本已筋疲力尽,何况柳花娘为使李三姑难堪,又存了坏心。一算离请柬所订日期还有三天,便从即日起,除了自己以外,又选了九名冶荡健硕的婢女,命她们轮流和这三个倒霉鬼昼夜地纵淫,可不许将这三人弄死,仍是要活的。三天以后,要使他们个个只能躺着喘气,不能言语行动。吩咐已毕,当晚就将三个人带到自己房内,尽情淫乐。她以一敌三,本是家常便饭,可是这三位早已头晕目眩,天一亮只想休息休息,好好地睡上一天,以备晚间再来伺候柳花娘。哪知想得倒好,可惜不能由他们自主。
天刚亮,柳花娘横在床上,依然是眼含荡意,面带春情,对着三人笑嘻嘻地说道:“宝贝儿哦,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大概你们也舍不得离开我吧?”
三个傻瓜还当她真个爱他们呢,当然顺水推舟地笑答道:“谁说不是呢!”
柳花娘闻言一笑,立即说道:“我有办法。”一言甫了,举起床头上一柄罄锤儿,在古罄上铛地击了一下,立见进来了九名粉面樱唇、苗条风韵的使婢,一齐躬身待命。柳花娘向她们一摆手,这九名母夜叉立刻一步抢到三人面前,嫣然含笑,凝着一对冶荡的目光,口内低声说了句:“来吧。”便是三个人架了一个,如同猫捉耗子似的拥了出去。这里柳花娘一见,不由得放声大笑,心中觉得痛快之极。
到了李三姑请柳花娘宴会的那一天,李三姑和真真里外招呼,十分周到,为的想结好于她,使她不好意思拒绝自己的请求,便可将王家二子释放回来。谁知一直等到请柬订定的申刻过去好久,还是未见柳花娘到来。李三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一看情形不对,正要和真真商量应付的方法,忽听大门首一阵喧哗,她还以为柳花娘到了。二人立刻准备出迎,尚未举步,却见王家的老管家一步一跌地撞了进来。李三姑忙问何事,老管家光用手指着门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三姑和真真觉得诧异,一同站起,向房门外行去,猛一抬头,只见门外甬道中,拥着一大堆人,像是向里面走来,却是各人肩上挑着一副礼物似的。
李三姑忙问管家:“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一语未了,猛见从前排走出一个壮汉,向李三姑紧走几步,到了面前,躬身唱喏道:“奉了我家头领之命,送到崽仔三口,说是请头领慢慢地受用。”说完了一转身,又一摆手,只见约有十余个壮汉,每四名抬着一只藤编的大箱,共是三只。看见那人摆手,一齐呐喊一声,放下藤箱,竖起扁担,站齐了,一齐向李三姑唱了一个肥喏,仍由为首的人领着,立即回身飞跑了出去。
李三姑一见这种情形,料有事故,只猜不出柳花娘送来的是什么礼物,为何不等回话,搁下便跑?她心中忐忑不宁。
还是真真比较镇静,轻轻拉了李三姑一把,低声说道:“我们先看看送了些什么东西来。”
她边说,边和李三姑走到三只大藤箱旁边。还不曾来得及开箱,猛听得一种极微细的哼声出自箱中。真真、三姑一齐大惊,一看箱子并未封锁,忙伸手,一人一只,将藤盖揭开,定睛一看,不由二人吓得倒退了几步。
原来二人揭盖一瞧,每只箱内躺着一个快咽气的活死人,再一细看,李三姑开的箱内,躺着王玉珂;真真开的箱内,躺着个不知姓名的人(按:即贾宾)。真真一时性起,“啪”的一脚,将尚未揭开的那只藤箱踹出几尺远去,竟从里面滴溜溜地滚出一个人来,走近去一看,正是玉珂之弟玉珮。这三个人都是面如黄蜡,气若游丝,倒像正害大病的模样。真真等也不便查问,见老管家还站在旁边,立命他一面禀报主人,一面赶快扶着三人回房休息。老管家被人一语提醒,立即如飞而去。这里李三姑目睹此状,心中早已了然,便悄悄地拉着真真,回到房内,关上房门,二人同坐床上。
真真毕竟年轻,又是深闺淑女,哪里懂得此事,不由得悄问李三姑是怎么一回事。
李三姑闻言,立即柳眉挺立,杏眼含瞋,嘘了一口气道:“这是柳花娘这贱婢常使的惯技,还提她做甚?这三人虽是令亲,或者自己不慎,本有可死之道,这都不值一谈。最可恼的,便是柳花娘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我请她宴会,她怕我已知道她的秘密,并且她还错会了意,以为我也和她一样,拿这几个不成材的蠢物,还当了我的禁脔呢!所以她既妒且恨,才想出这种无聊的办法,好叫我心里难过,没想到根本与我不相干。不过她这种揣度,太也污蔑了我!此仇不报,我的恶气难消,所以我们现在要想一个报仇的方法。”
真真闻言,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因为凭着二人的能力,要报仇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即问道:“柳花娘难道有什么特别武功,你我却不能近她的身吗?”
李三姑微一摇头道:“哪有这种事?那太不算回事了。”
真真道:“既如此,还有什么为难的?”
李三姑郑重说道:“你难道忘了,常言说‘投鼠忌器’。我和她同是洪姑姑部下,焉能随便仇杀?所以我想如果要办,必须另想主意了。换句话讲,就是得借着别人的名儿才成。”
再说临湘、石首等地既已失陷,大批的太平军便都从鄂东纷纷调入湘东。湖北的监利,湖南的临湘,江西的万载,都成了入湘的孔道。崔永福全家虽不住在县城,但是黄盖湖、鸭关矶等处,正是来往必经之路,所以虽在乡镇间,也是一夕数惊。幸亏那地方没有著名富户,官匪都不大注意,然而抢劫总是难免。
崔仁虎此刻已经拜了志精一为师,对于武当派中内家气功,已能运用自如。志精一却一百个不承认,只说:“你只能算我叔叔的门人,我们算是师兄弟而已。”话虽如此,志精一病愈之后,住在崔家已有半年。崔家虽是相待极厚,仁虎对他更是亲如手足,但是自己家破人亡,叔父、妹子始终不明存亡生死,怎不忧郁?他除去早晚教仁虎武事而外,便是闷坐发愁。但是半年来一筹莫展。早想上巴陵王百凡家去探听消息,先因大病未愈,继因时局紧张,行路困难,虽已托人带过一封信去问王百凡,却是消息沉沉。要知那时交通不便,信件往返在数百里内,也需半年才能到达,精一就吃了这个亏。
一到春末夏初,精一定要亲身上巴陵去一次。哪知就在此时,太平军自鄂入湘,势如破竹,看看已到了临湘,崔家胆小,再三留住不放。精一想了想,自己雪中死去,被人救活,算是救命恩人,半年来相待尤厚,今事急而去,也是不义,于是只得暂时打消了去巴陵的念头。入夏以后,太平军已占了整个湘东,更不能随便行走,只好终日躲在崔家。
那一天,正是立秋后金风初送,溽暑渐消,崔家因为黄盖湖东边羊楼地方,有一姓仇的长亲家中办喜事,兄弟二人必须有一个去祝贺。但是兵荒马乱,路上不好走,仁虎懂得武艺,上路自比仁龙方便。他本想由精一陪去,但又不放心家里,结果留下精一在家,仍由仁虎独自出发。这条路在平时本是常来常往的,如今时局不同,仁虎也加了小心,除了随身一个小包袱而外,腰间挂了柄单刀,手内扱了根齐眉棍棒,在一个大早晨辞了父母,别了兄长,由精一送出十里之外,二人珍重而别。
此时,李三姑突然奉到上峰命她巡视所辖石首、临湘等地,不得久久逗留巴陵的谕令,心中十分奇怪,知道洪宣娇对自己素极契重,绝不会无故下此手谕。但是在她门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听她的,可是心中闷闷不乐。真真知她的心意,着实劝慰了她一番。李三姑此时也感到身世茫茫,空负了如花的美貌和一身的武艺,而且口内不言,心里打算,她细察太平天国诸王骄奢淫逸,互相猜忌,甚至结党残杀,同室操戈。虽已占有江汉、两广,可是并无雄图远略,也不想北指清廷,只求安坐江南,享受繁华岁月。各地老百姓都已看透了他们,也不像当初那样拥护。有的部队反而纵兵残杀,闹得民不聊生,反倒又使人民想念起清廷来。原来他们那种惨无人道、不顾民命的作风,真还赶不上清廷的腐败政治。李三姑本非庸俗女流,处此环境,大有欲拔不能自振的情况,教她如何不愁不虑呢!
那天,她择日巡视所辖各境,打算先到石首,后到临湘,更从羊楼,经药姑山、天马山、大云山,到了杨林,先由新坝、鹿角入石成山,再绕洞庭湖的寄山、层山、牛台,再到君山,然后回驻巴陵。
她本想带着真真同行,但又觉巴陵无人可托,所以将真真留在巴陵。所经之处都是些小县小镇,李三姑心绪不佳,一路又没什么可留连的地方,也就走马看花,匆匆而过。他们从临湘去羊楼的路上,正赶上大雨倾盆。秋潦时节,在江南原是时晴时雨。李三姑率领二百多名部下,因为不愿去惊扰民家,便传令在路旁一所古庙中暂时歇足。时正午过未初,大家便埋锅造饭,匆匆吃了一顿。
李三姑一个人闷坐在后面吕祖阁的北窗边看雨景。见庙后是一座高山,那庙正盖在山麓之南。看它山势峥嵘,延绵甚远,一眼竟望不尽。时正新秋,山上满布了一层郁郁葱葱的杉槐桧柏之属。雨中遥望,轻烟薄雾笼罩着碧树青山,仿佛在绿毯上铺了一层白纱,景象颇是不恶。她一边看,一边想,如此好山,虽说不上仙境,也足以心旷神怡,可惜人们没有如此清福去享受。她越看越觉得悠然神往,老天也仿佛知道她爱欣赏雨景,从已初下起,一直下到酉尽,整整半日,方才住点。
转眼间天开一角,在灰白色的云层中,一瓣瓣的蓝蔚青天露了出来。斜阳返照在东边林木间,显着分外光亮。满山浓绿,在夕阳照不到的地方,却是一片乌油油的,益显滋润。抬头天际,此时一片片白云飞去,露出了整个青天,和方才云破天青,正成了个反比。齐楼沿树梢间的野鸟,向着斜阳吱吱喳喳地噪个不住,它们的生趣,看去比多难的人生要快活得多。回看东面山脊上,早有一钩新月,斜挂天空。此际夕阳暗淡,淡薄的暝烟早从四面合将拢来,描成一幅秋山新霁的暮景。李三姑痴痴地望着窗外,正不知身在何处。
移时日落黄昏,从人早又升起晚炊来,准备吃夜饭。待到斜月上升,大家饭早用毕,本已打算休息,可是李三姑觉得月色甚明,夜行比白日还要有趣些,便吩咐连夜起程,赶到羊楼再行打尖。一声令下,二百余名健儿立即提了行装,纷纷上路。
这一带山脉,正是梧桐山与昆山之间,虽非崇山峻岭,却也乱山重叠。平时人迹罕到,夜行更是少见。他们仗着人多,一行出了古庙,向东南行去。刚到山口,李三姑在马上看见,入山口地方有一所颓败了的破泥房,除了半壁颓垣而外,只剩了一堆瓦砾。月光下,仿佛看见颓垣上贴着一张县里的告示。她无意中驱马近前,借着月光一看,才辨认出“因为山中近出金钱豹子大小数头,屡害行旅,除让当地猎户捕捉外,切盼行旅万勿单身过岭以及黑夜入山”等语。李三姑看完了,又望了望后面的年月日,已被风雨剥去,也不知是否日前张贴的。她略一沉吟,仗着人多胆壮,并未将它放在心上。
众人入了山口。初时道路倒还平坦,后来转过峰去,觉得越走越窄。他们因为人多,来时并未雇有向导。大家一阵瞎走,走到了一个三岔道口。李三姑望了半天,觉得靠左一条,榛莽遍地,简直望不出道路;靠右一条,虽也狭窄,到底还能辨出路径,于是命向右行。一干人奉命匆匆前进,也不知前面究通何处,好在人多胆壮,谈谈走走。经过一段路程,初时新月未移,尚能看出来路,走到近子时光,月影早已西斜,新秋夜静,四山风起,景象越发萧瑟。大家走得正热,阵阵凉风,倒也爽快。
走着走着,忽见从面前陡地立着一片巉岩巨石,静夜中黑巍巍的,有些怕人。此时,众部队早已先行,李三姑带了四名贴身侍婢和两个卫士在后压道,偏偏落后。众人刚刚转过岩去,李三姑在马上偶一回头,才看见在岩石下有一大洞,洞口虽是榛莽横披,在丛草当中却留着一条路径。最奇是那里的野草,都向左右两侧倒去,好像中央被什么东西压成一条甬道似的,这条甬道却直通到洞外。李三姑忽然灵机一动,暗叫:不好!正想催马跑过洞口,赶向前面众人里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嘘哩哩一阵风起,霎时星月无光,只闻四山树木的震撼声和洞内发出的一种呜呜声,相互应答,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李三姑毕竟是个久经大敌的人,立即吩咐六个从人四下散开。自己一回手,拔出背插的双刀,正要一催坐下马,冲过洞去。谁知已来不及,只见黑影中,自洞内“唿”的声蹿出一只硕大无朋的豹子来。李三姑心想:果然那话儿应了!这时,六个从人已经过了洞口,单把个李三姑拦在这一边。李三姑一想自己还骑着牲口,如何斗得过豹子?想到这里,真是心快眼快,手快脚快,早就一耸身,跳下马背,狠命地在马屁股上踢了一脚。
那马惊痛之下,立即想越过洞去,可惜洞口早已守着一只豹子,那匹马一见,又想回头找路,豹子何等凶猛,猛一蹿,直向马头压下。可怜那匹马也吓晕了,一声长嘶,还想逃跑。豹子眼看着到口的美食,如何肯轻轻放弃?早就单爪力攫马项,另一只爪子也跟着一挥,正捣在马的眼鼻之间。那马惨嗥一声,还想夺命奔逃,豹子如何容得它挣扎,早就张开大嘴,没命地向马脖子上咬去;只要一被咬住,它是永远不肯松口的了。
李三姑虽然久经战斗,也不知见过多少凶恶之事,可是从未遇到这等景象。说也奇怪,李三姑一身好武功,不知怎的,此刻只会躲在树后,连大气都不敢出,睁着眼,看豹子连吞带嚼的,将这匹马啃去了大半只。
不料,豹子正趴在地上咬着一只马腿,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听呜呜两声,从洞中又蹿出一只较小的花豹来,一见洞外有此美食,当然不客气,也要分一杯羹了。第一只豹子一见同类要来抢它的独食,立刻咆哮起来,嘴里啃着那只马腿,“唰”的声蹿到第二只身后,举爪便抓。第二只已是一口咬定马的后半截身躯,直想拉开去独享,一见第一只豹扑到,猛一摔脖子,将嘴里咬的马屁股直向那豹摔去,于是二豹反斗了起来。
李三姑见二豹争食,认为有机可逃,她便悄悄地溜过洞口,正想飞身越过二豹,早为一豹所见,立刻撒了对方,一回身,直向李三姑身后扑来。此刻,李三姑感到已是生死相搏的当儿,猛把精神一振,一歪身,躲过来势,猛翻右手,照准豹的脖子,横劈过来。但豹子与虎不同,它的身躯灵活,不但能后顾,而且还能侧避,李三姑这一刀竟砍了个空。还未容她转身,豹子早已扑到她的脚边,直向她腿上咬去。李三姑望上一纵身,足有一丈五六尺高,下面躲过了豹子的那一口,上面早就随手挽住一根树枝,将身体向空一荡,借着力,一挺细腰,先翻到杈上,两足一蜷,又蹿到树干上,早从百宝囊中取了一支金槊在手。
这金槊是仿了槊形制的一种暗器,它并无锐利的尖端,用时必须照着敌人三十六个穴道去打,只要打着穴道已足,不必破皮流血,但用的人必须深明内功、善于点穴的主儿,不是人人能用的。李三姑精于此道,是她师父伏虎真人的独门传授,所以她的外号人称神槊女郎。
此时,李三姑蜷在枝上,对准豹头,一抖手发了出去。这一槊虽是发得准确,刚刚打入了第一只豹子的左目,无奈那豹子的情性最为猛恶,纵然伤了一目,不足以煞其凶焰,反倒疼极怒极,暴跳如雷,似必欲得仇人而甘心。猛地从平地蹿向枝上,一伸前爪,早已搭住了李三姑栖身的旁边一根树干。这小树干哪禁得起豹子的大力?只听“喀嚓”一声,那根树干早被豹子折断,倒挂下来。
李三姑一见身旁树干被豹子扳断,转见就要扳着她栖身的树干,叫声不好,忙一纵身,重又向上面树枝上跃去。总算她手足灵便,逃过了这层危险,可是又听“喀嚓”一响,方才栖身的那一根树干,也被豹子折断了。她觉得躲在树叶深处,虽可暂避一时,终究危险,而且不能打发豹子上路。前面还有四名使婢、两名卫士,虽会武功,可哪里斗得过这个东西?不由骑在树上发起愁来。
她还不曾想到,豹子可不比老虎,它还能上树。此时那头瞎了左眼的豹子,一爪扳下两根树干来,一看人已不见,不由呜了两声,仰首一观,竟又被它发现了仇人还在树上,立即一步蹿到大树根边,起前爪,蹬后腿,不消几下,早见树叶细枝纷纷落下,那只庞大的身躯早已爬到了大干伸出的交叉点上。李三姑这才吓毛了,忙不迭想跳下树去,见第二只豹子抱住一块马骼骨啃了半天,兀自啃它不动,一赌气丢了马骨,正要回洞,猛抬头看见自己的同伴踞在树上,正对着一个人嗥呢。想必看得眼馋,也摇头摆尾地跑了过来。此刻如果再往下跳,无异是请它吃点心;不下去吧,那只瞎豹睁着独目,挂了满眼眶的血水,不住呜呜低吼,直向近身树枝上爬过来。所幸豹身过重,细枝、小干承载不住,所以它的进攻还不能十分快速。
李三姑正在惶急,只见树林后跳出两个人来,正是卫士周三和赵大福。二人各执一柄腰刀,见豹子瞎了眼,以为容易对付。赵大福一个箭步,跳上一根树干,对准豹头就是一刀。不料那豹正憋了一肚怨气,没法发泄,一见大福临近,立即一扭脖子,避过刀锋,举起左爪向大福头上就是一下。大福头一歪,正好一爪搭在肩上,豹爪子一紧,大福大叫一声,早已跌下树来。周三一见,吓得忙不迭拉了大福,往树林内跑去。幸而离那小豹尚远,瞎豹还在树上,因枝叶繁密,一时竟跳不下来,大福等才算保了两条性命。周三自知力弱,自然再不敢去捋虎须了,但是大福左肩不但衣服抓破,肩头上连皮带肉,也去了一大块,兀自血流不止。勉强走出岩后,仍由自己同伙扶着,避到一个山坳内,给他上药包扎。
原来李三姑虽命六个从人四下散开,他们当然不放心让李三姑一人殿后,走过那片山岩,回头不见李三姑。六人心中怀疑,一齐下了马,拴在树上,悄悄回到山岩这一边,想看个究竟。哪知早就听见豹声呜呜乱吼,从树林中远远望去,果然似有两豹跳跃,却看不见李三姑的人和马。周、赵二人一鼓勇气,就进了岩前树林,大福一眼看见一只豹子爬在树上,星光下看它满脸流血,欺它受伤,以为可打个落水狗,没想到只一下便跌下树来。
李三姑见大福受伤,幸由周三救了去,还恐他们为救自己,再来送死,只得高声向前面林内喊道:“我自有方法脱身,你们千万别过来了!”这句话刚说完,眼看树上和地上的两只豹子,都向自己呜呜怒吼,一步步走到临近。李三姑心想:自己枉在江湖横行多年,不想今天要死在豹子口中!
正在此生死关头,忽然从西北方面送来一阵吆喝声和兽类奔驰声。此刻,不但李三姑闻之惊顾,便是两只豹子也都侧耳静听,仿佛正在侦探敌人来踪去迹。
说时迟,那时快,猛见又有一只花豹子从林深处蹿将出来,浑身黄黑斑纹,金黄的皮上绣着朵朵的乌绒圆花,异常悦目,可是豹脑门上像是带了伤痕,一条条鲜血直挂到豹颊上。后面紧跟一人,黑夜里也看不清面貌,只觉纵跳之间,异常矫健。
那人左手握着一柄单刀,右手提了一根棍棒,也不知是木是铁,看看赶上前豹,举右手“啪”的一棍,正打在豹子后胯骨。大约力量太大,那豹子一歪身,像似打伤了一只腿,奔势未免更慢。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人一个箭步跨上豹背,撒了手中棍,一把揪住豹项上的皮,用力一按,豹子前身立刻趴下。那人立即跨左右足夹住豹颈,举手中刀向豹头上一阵乱劈,那豹子鸣了两声,竟已动弹不了。原来豹嘴早已陷入土内,豹头早已劈开。
那人刚一放手,猛听背后一阵风声。其实他早已瞧见还有两只豹子呢,所以乘势向侧面一滚,避开了来势。那只扑他的豹子,不但扑了个空,反倒落在了那只死豹的身上,它也吃了一惊,立又随着那人落身之处扑到。那人不慌不忙,拾起地上那根棍棒,等到那豹扑到面前,竟不侧避,只看准了豹子的眉心里使劲这一棍。只听“啪嗒”两响,他手中那根棍子已剩了半截,豹头上早着了一下重的,大约脑壳虽未打裂,但也震得闷了过去,“轰”的一声,偌大一个兽躯竟跌翻在地。那人正想跃上前去,砍它两刀,猛听树上有人急喊了声:“小心背后!”这一声倒是真吓了他一跳,因为万想不到,此时此地还会有人藏着呢。
原来,此刻瞎豹子早已蹿到那人身后,一只左爪已经搭到那人肩上。那人知道避已不及,反倒退后一步,向豹腹下猛一缩身。因为豹爪是向里抓的,如果你向外或向前逃去,它只要爪尖一紧,绝难逃脱,唯有向它的爪心处反迎过去,它五爪在前,对于在后的,反不易抓住,此时那人反身向豹腹躲去,正为要躲过那万不及躲的一爪。
李三姑在树上看得真切,方才情不自禁地喊了句“小心背后”,此刻又几乎要脱口叫起好来。再看那人躲入豹腹之后,真和闪电那么快,立即丢下兵器,腾出两手,一把握住豹子的两只前脚,向下一拉,将头、背向上一拱,就听“轰”的一声,尘土飞扬,早将整个豹子从头顶上半抛半摔地掷出去五六丈远。还不等那瞎豹翻身,那人一伸手,抢起地上那口刀,一个纵步跳到瞎豹面前。那瞎豹被摔,乃是出其不意,不免有些头晕脑晕,行动稍觉迟缓,正腆着个白肚皮,还未翻过身来的时候,那人早已对准了豹肚软当,横七竖八地一阵劈砍,砍得瞎豹满地乱滚,也立刻了账。
在正当那人手掷瞎豹的当儿,树上的李三姑也激起勇气来了。回头一看,瞎豹虽已被他掮在背上,先前被他一棍打闷的小豹,此时已是醒转,蜷腿伸颈样子,正望着那人的后影,似要挺身再起。那人只顾对付瞎豹,自己此时如不出手,眼看小豹就要去扑那人。她为想救那人,一时勇气上来,便一个云里翻,看准了那小豹所在,翻了下去。足才点地,小豹已经翻身欲起。李三姑深怕豹身上皮糙肉厚,刀砍不进,就手握一对双刀,猛使了个双龙取水的招式,一对刀尖直插进小豹的双目中去。她一时忘情,只顾戳瞎小豹的眼睛,却没想到小豹纵瞎,仍能扑人。
果然小豹觉得双刀入目,痛彻心肺,大吼一声,不但不去躲避,反倒迎着李三姑怀中直捣过来。李三姑又是一惊,幸而她毕竟不是庸手,忙就地一滚,从豹足边直滚出一二丈远。终究豹子瞎了双目,只能乱蹦乱跳,没法寻人。李三姑亮子打瞎子,看得真切,跃到它的身后,一翻右手腕子,一柄刀早插入了小豹的肛门。豹力太大,这一扭身,李三姑单刀脱手,只剩了左手一柄,忙又摸出一只金槊,运用内功,将气力全运到右手上,一扬手,向小豹肚腹打去,早已深深没入腹内。小豹双目既瞎,屁股上插了一柄刀,腹内又中了金槊,本已难活。无如虎豹之毙,余威犹在。它一纵跳咆哮,屁股上的刀越滚越进,流血太多,渐渐地声嘶力竭,最后庞然倒地,真如玉山颓了一般,立刻倒毙。
那人此刻发见,有个女子也正在跟豹子拼命力斗呢。他知道豹已受伤,不久就会自死,落得省些气力,站着旁观。不一时三豹俱死,李三姑惊魂才定,忙上前谢过那人。那人见她虽是女流,确也身手矫健,力杀一豹,十分佩服。
二人在星光下一会儿面,李三姑不由暗暗纳罕,原来那人并不是什么猎户,也不是个田间粗汉,而竟是一个白皙少年。看他体力虽壮,并不见怎样魁梧,怎会有此惊人敌兽之力呢?心中想得久了,不由痴痴地望着那少年。
少年倒有些讪讪地,忙打岔道:“您不是还有一柄刀砍入豹子肚内去了吗?我给您取出来吧。”说完了,跑到死豹身边,一看刀柄依然拖在尾巴下面,他便握住刀柄,用力拔出,豹腹内鲜血却直喷出五六尺远去。
少年正要递还那柄刀给李三姑,一眼又见树根下金光一闪,趋前一看,原来是一支小形槊子,细而且长,式样甚是精巧别致。他觉得暗器种类虽多,这件东西倒还是初见,看此物长约四寸,六角有棱,只一端有些尖头,却不锋利。他托在掌中暗想:此物如此钝法,怎样伤人呢?一面想着,就送还李三姑。
李三姑谢了一声,伸手接过刀、槊二物,向少年笑道:“我还不曾向您谢救命大恩呢。”
少年闻言,“唷”了一声,忙答道:“您怎说这样的话,方才您不是也救了我吗?”
李三姑回眸一笑。
目光接处,少年觉得这位女子的眼神正和春星一般,照得自己眼睛发花,忙即眼观鼻,鼻观心,将心神一敛,脱口问道:“请问您贵姓,在何地住家,怎会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到这山里来的?”李三姑见问,抿嘴一笑道:“那么你怎么也会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呢?”
少年见她神情飞越,反倒有些忸怩起来。李三姑似已觉得,忙又把话扯回来道:“别尽在这儿闲聊了,咱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所在歇息歇息再说。”说完了,插上双刀,收起金槊,情不自禁地拉了少年手臂道,“您随我来。”
此时二人偶一回顾,地上许多榛莽都被踏平,三只豹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夜风起处,吹得四山瑟瑟,十分萧杀。慢说李三姑,便是那少年回想方才情形,也不禁有些心悸,二人就忙着离开那座高岩。
李三姑偕了少年转过峰去,向前一望,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用手掌拍了两下,才见从山道左右,上上下下一个个钻了出来。
这时少年不由心中一惊,暗想:此女何人,何以有这许多同伴?
李三姑回头一看,见少年默然站着,心已明白,当即向他笑嘻嘻低声说道:“你别胡猜乱想了,别看这么多人,不会给你吃下肚去。”说罢,目光触处,媚态横生。
那少年本不害怕,闻言之后,心想:“我倒要看看你究是个什么来头。”见多人俱已从树林中、岩石下纷纷出现,似乎站齐了静听命令。
李三姑问道:“大福怎么样?不碍事吧?”
有几人只应了声“还好”,李三姑点点头,吩咐急速前行,快找一个打尖的所在。众人哄呐一声,大队人马立即前进。这时,众人的服装、兵马已经跃入少年的眼里,这是一班什么人物,他早已恍然大悟,不过自己势单,不能不暂时同行。
李三姑叫大队里让出两匹马来,自己与少年便各骑一匹。四名侍婢的马紧随在后。两个卫士让出了马匹,就在李三姑和少年的马前跟着跑,活像个人马竞赛。不一时,东方已经发白,大家催马急行。一问路,才知昨夜走差了道,竟从山道中错过了羊楼地方,已进了天马、大云两山之间,但见万山重叠,竟无村舍,一直跑到近午,才到杨林边境。真已人困马乏,好容易找到一个村庄,前哨上便跑了进去,向人家要吃要喝的。李三姑一来纪律森严,二来不愿让少年看了不顺眼,忙命两个使婢传谕下去:不许妄动民间一物,必须客客气气地向他们商借一席之地,让我们歇歇腿,如敢违令的,立斩不赦。
这一批部队也有二百来人,村舍人家本就容纳不下。老百姓一看又是红旗队,更加敢怒不敢言,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可是这一来,李三姑等一干人便无法打尖了。李三姑想了想,便就马前叫过一个最伶俐的使婢春兰,命她向村中暂借几间屋子歇腿,余人均在院内休息,不准强占民房,并请他们预备二百人的饭食,先付他们一百两银子的酒饭钱。说罢,命另一使婢就马鞍上打开行囊,取出银子,交与春兰而去。天下事钱能通神,村中人几曾见过这样好的红旗队?立刻凑合了几家人家,先腾出六间屋子来,请李三姑等入内,又七手八脚地烧水煮饭,忙了个屁滚尿流,这便是一百两银子的魔力。
李三姑一面让少年进屋,一面叫过一个总头目来,特意朗声吩咐他道:“命你传令下去,如有故违军令,擅扰民间,或擅取一物者,就地正法。”说罢,众人一声呐喊,二百人全体立马躬身,真没有一点喧哗,李三姑才缓步进屋。少年见她那副威风凛凛的神气,和昨晚与自己嬉皮笑脸的样子,真天渊之别,不由暗暗纳罕,疑惑她在这里做戏呢。
闲文休絮,李三姑走进屋里一看,是一间两明一暗的茅草屋,外屋有桌椅等什物,内屋有两张床铺,倒也干干净净,便向少年笑说了声:“请坐!”并道,“今天只有由我做主人,你就不必客气了。”
少年也含笑坐下,一时使婢送进茶水来,她道了声“失陪”,便到里房洗脸洗手。一时事毕,重又走出外屋,立觉她容光焕发,十分精神。这才看清她是一个面貌美秀、聪明活泼的女子。
二人坐了下来,又见她含笑低声说道:“我们同行半日半夜,还不曾请教过姓名。方才在那个地方,我真不愿多说话,如今可以细谈了吧?”说罢妙目微賜,十分妩媚,实足以迷阳城而惑下蔡。少年见了,禁不住心旌悬悬,只勉强笑答道:“现在当然应该请教了。”说了这句话,微微咳了声,仿佛要想借此遮掩窘态似的。
李三姑抿嘴一笑,先说道:“我不必等您请教我,我先自己报名吧。我姓李名琼,无字,排行第三,人家都称呼我一声李三姑。”说完了,瞪着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微张着一只樱口,似乎在等少年自己报名呢。
少年面上一红,笑道:“该我说了。”
他说了这句话,本已忍不住自己要笑,偏偏李三姑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更闹得少年欲言又止。
他强忍着笑容接说道:“在下姓崔名仁虎,临湘县人,今年⋯⋯”他说到这里,自己觉得和说大书似的,未免有点玩笑了,忙立起身来笑着打岔道,“得了,得了,不用再报了,彼此都算知道了。”
李三姑闻言,也笑答道:“好,咱们算是知彼知己了,对吗?”说完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那样荡人心魄。崔仁虎出世以来,敢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媚笑。
崔仁虎自到羊楼亲戚家祝寿之后,本想多住几日,因那时羊楼、临湘、巴陵一带全已失陷,他怕家中上下人挂念,就辞了那家长亲,连夜赶回鸭关矶。不想走到梧桐山壁虎崖的后面,近来不知从何处跑来几只虎豹,时出伤人。本地面官府本已禁止单身过岭,仁虎仗着武艺精熟,年轻胆壮,才只身上道,有此遇合。仁虎今年十九岁,平时家居习武,半年来又从志精一学了许多武当派的本门功夫。仁虎资质既好,又肯用功,孜孜不倦,所以内外功均已达到上乘。
精一知仁虎前途无量,不敢耽误他,说什么也不肯自居师位,只说:“将来见了叔父飞天神龙,再拜他老人家为师,我俩只能说是师兄弟。”
仁虎无奈,只得允了,但事实上,精一却将自己所会的,以及自己知而不会的,连教带讲都给了仁虎。仁虎悟性最好,竟能闻一知十,一隅三返,所以进步极快,和半年前已是大不相同。此次力劈二豹,便是他发硎新试的第一声,竟把个李三姑看得如获至宝,从此她一点芳心,就牢系在仁虎身上。她为情所使,造成本身多少磨难痛苦。
李三姑是红旗队一个首领,如果要行为放荡,找十个八个面首以备纵欲,何地不可为?何人不可得?不过她是一个有品行、有志节的女子,绝不肯像柳花娘一样。她今年才二十二岁。自从十六岁闯荡江湖以来,至今足足六个年头。在这六年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奇人奇事,独独对于自己的对象,却始终认为从未见到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儿。她虽率领着红旗队,但与别的红旗队不同,从不许部下抢劫奸杀,如有犯者,格杀勿论。本身更是守身如玉。所以太平军中的人都知道她,都不敢惹她。有几个太平天国的权贵和大将垂涎她的姿色,也曾碰过她很大的钉子,又因她为洪宣娇所赏拔,也就奈何她不得。
上次在巴陵,为了王百凡的二子被掳,无意中得罪了柳花娘,柳花娘就一心要陷害她。正好柳花娘有一个姓娄的旧日相知,目前得了洪宣娇的宠幸,她就叫那姓娄的在洪宣娇跟前,进了李三姑好些谣言,说李三姑目前异常跋扈,背地常骂洪宣娇不识人、不重用她,所以不肯服从命令,贪图安逸享受,常驻巴陵,不肯到别的苦地方去看看,以致部下到处扰民,怨声载道。洪宣娇虽不甚相信,但其言出自宠嬖之口,又在枕边一再絮聒,连激带劝,不由动了心,所以才下了一道手谕,命李三姑即日巡视石首、临湘各地,不准常驻巴陵。
李三姑怀了一腔怨愤上道,自然心绪不宁。一路上时时感怀身世,轸念时艰,十分不快。不料夜入壁虎崖,因杀豹遇见了崔仁虎,见他这样年轻,便怀了这般武艺,又救了自己性命,她不由生了爱慕之心。及至到了打尖之时,晤言一室,看仁虎英姿爽飒,体态谨严,英俊中寓着老成忠实,至于眉清目朗,面白唇红,美秀聪明,尤其余事,不禁一颗热得烫手的芳心,整个儿寄托在这位少年身上。那一缕柔情,万般蜜意,也完全倾注到仁虎的每一滴血液中去了。
至于仁虎,本是个好武仗侠的青年。说他年轻吧,也快到二十岁了,世故人情也都般般懂得;说他老练吧,终究尚未及冠,还不能算成人,而且家本村农,既未饱读诗书,亦复毫无阅历,所以一经遇到李三姑之后,又被李三姑爱上了,这件事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应付。因为他虽然入世未深,还未尝到过恋爱滋味,所以也不甚懂得对方是否在爱着自己,但最低限度也有些明白,李三姑是不讨厌他的。可是终究还是半大的孩子,有些混混沌沌,一片天真,不过懂得和李三姑有说有笑而已。在此种情形之下,一方面是如痴如醉,一方面却若即若离,虽说未能同心合意,究竟也还能深谈衷曲哩。
当天打尖已毕,李三姑等众人,本应再向杨林进发,仁虎则应走回羊楼,然后再回家去,但是李三姑却舍不得立刻离开仁虎,更不愿他立刻回到鸭关矶,只恨一时无话可以留他,看看时候已过申刻,一行人都已休息过来,尽等赶路。李三姑此时凝着秀眉,默默出了一会儿神,立时想出了个主意,命贴身使婢传令下去,就说昨晚力劈三豹,未免疲劳,大家又没得好睡,所以今晚暂在此间借宿一夜,明日早行。至于民家方面,仍和他们好好商量,能腾出几间草房便是几间,专备自己和贴身使婢以及仁虎几个人安息之处。其余人众,一律露宿,不准擅入民间,违者立斩。
使婢奉命而去,她便笑盈盈地向仁虎说道:“我们昨夜未得好睡,今天暂且在此借住一夜,明天再走。你昨夜够累了,也该休息休息,等到明天再回府吧。”话说完,望着仁虎,秋水盈盈,似乎正等他的许可,词色之间,十分恳挚而又关切。
仁虎究竟还是大孩子,听她说得那样委婉恳切,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便应道:“好吧,不过我又得晚到家一天了。”
李三姑见仁虎竟自毫不犹移地答应下来,喜得笑逐颜开,真从心眼里面高兴出来,立命使婢:“快去吩咐行厨,晚间备些下酒的好菜,我们要痛痛快快吃喝一顿,但是不许到民家强取,先取二十两银子给他去办去。”
原来她随军本带有伙夫,以为一路备办饮食之用。仁虎见她忽然那样高兴,一会儿交代这样,一会儿吩咐那样,一会儿又亲手烹了一壶香茗来和自己对饮,喜滋滋、笑嘻嘻地又说又乐,活脱像人家里一个小媳妇,哪里会想到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红旗队头领呢?心里觉得好笑,不由痴痴对着她傻看。
李三姑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此时,二人本是对坐在窗前,就顺手举起一条手帕来,向仁虎眼前一挥,接着笑道:“喂,为什么老拿眼睛下死劲盯着人家?难道脸上有花朵儿不成?”
仁虎本是一时忘情,其实并无他意,此刻让她一问,反觉得忸怩起来,立刻红了脸,把头低下,答不出话来。
李三姑一见,心里又觉得怪不忍的,忙凑到他跟前,脸对脸地低声说道:“小弟弟,快不要生气,跟你闹着玩的!”说完了,实在忍不住,想去握一握他的手,猛地自己心里责备自己道:“李琼!你怎的这般没出息?他年纪虽小,无论如何,总是一个男人,怎能露出这般轻薄的神情,让他看轻呢?”想到这里,忙要将已经伸过去的一只手缩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只好借着势,一按自己的膝盖,倏地站了起来,回过脸去,假作观看窗外野景,站定了默然不语。
仁虎方才明明见她伸过一只手来,忽又见她倏地站起,正有些莫明其妙,抬头望了她的侧影,偷偷地端详她的举动。忽见她柳眉微蹙,娇叱了一声,回过脸去,向着房外只一拍手掌,随声进来两个使婢。
李三姑面含怒容,用手向窗外一指道:“快将前面空场上那个戴笠帽的弟兄带下去。”
二使婢领命退出。这里,李三姑怒冲冲走到外屋,就有一个头目装束的大汉躬身而入。仁虎看了奇怪,轻轻地走到房门口,向外张望,正见李三姑对那头目说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头目躬身答道:“叫周德,是本队一个下手伙夫。”
李三姑怒容未敛,向那头目说道:“我已交下二十两银子,为什么他不到市上去买,要和那个乡下女人抢东西?”
那头目强赔着笑脸道:“他才到咱们这儿还不满十天,还不大懂得规矩,下次就不敢这样了。”那意思是想替伙夫求情。李三姑冷笑一声,朗声说道:“我的号令却不问他才来不才来,如果都要这样不听话,咱们还能带这么多人吗?”说罢,用手一挥道,“不用你多口,去吧。”
那头目知道人情求不下来,再一看李三姑站在那里兀然不动,柳眉直竖,凤眼含威,吓得忙躬身退出,执行命令去了。
此时仁虎才想到她方才立在窗前,大概偶然看见那个倒霉的伙夫,正和乡人抢件什么东西,恰好让这女魔头看见,所以要责罚那伙夫。想到此处,见李三姑余怒未息,还站在外屋,心中不由暗暗赞叹:“看她虽是女流,纪律如此严明,真真难得!试看他们到此半日,真是秋毫无犯。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莫说长毛没有好人,像她这样的带兵官,真比我们官家的大老爷们高出不知多少倍呢。”仁虎对于李三姑也不由生了敬爱之心。
使婢春兰忽从内屋里间挺将出来,悄悄地向仁虎恳求,意思是求仁虎向李三姑讲个人情,也救了那人一条性命。
仁虎诧异问道:“我以为打他几十军棍就算了,难道还真个要命不成?”
春兰把舌头一伸,低声说道:“好,我们这一位的命令是说着玩的吗?哪有那样便宜的事!您如不肯讲情,一会儿就得砍在这大门口,人头还要示众呢。”
仁虎听罢吃了一惊,心说,好厉害的魔头!略一沉吟,便点头道:“好,我一定尽力去求。”说完了,回头一看,李三姑在外屋尚自正襟危坐。仁虎回想方才对自己那种温存款曲的意思,和目前这种杀气腾腾的神气,怕不像是两个人?他边想边到了外屋。
李三姑看见仁虎走出房来,不知怎的,满腔怒气竟会归于无何有之乡,忙站起笑迎道:“我带的人这么不争气,真让您见笑了!”
仁虎也笑笑道:“我真想不到您的军令如此严明,真真钦佩之至!”
李三姑闻言,不由抿嘴一笑,悄声说道:“别来挖苦我们了。”
仁虎正色道:“谁挖苦你?老实说,我们的官兵和你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呢。”
李三姑闻言,忽地眉心一皱,叹了一声道:“因为这样,才能有我们的立足地。如果我们也是这样胡闹,岂不是以暴易暴,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仁虎听她这两句话讲得十分中肯,心下暗暗称奇,忙笑向她道:“我不是和您谈大道理来的。”说完了,掌着一张笑脸,对李三姑望着,似乎意有未尽的神气。
李三姑何等机警,眼珠略一转动,便猜透了一半,当即假作不知地问道:“那么你又找我来谈什么呢?”
一句话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仁虎反倒愣住,期期艾艾地答道:“对了,正要和您来谈点小事。就是方才您在窗前瞧见的那档子事。”说完了,望着李三姑的脸,且看她神色如何。
谁知李三姑笑着一扭脖子,说道:“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
仁虎觉得她对于自己的话,至少不会给钉子碰,也就大胆接着说道:“我看那个伙夫也还不是什么大恶的人。虽说处令不能不严,但也不必多杀人。我不敢替他求情,盼望你能够赏我一个小面子,饶了他一条命,重重地打他几十棍子,也就完了。”一边说,一边留神李三姑的神色。
见她“扑哧”一笑,低声自语道:“我就猜准了你为此事而来。”
仁虎也笑道:“对了,我就为此事而来。”
李三姑口内不言,心里盘算:如果允了他的人情吧,恐怕坏了自己素来令出如山的一贯作风;不允他的人情吧,别说怕他心里不高兴,他脸上也下不来。凭良心说,自己也有些不肯不听他的话。
她这样默默出神之际,忽见内屋人影一晃,喝问:“什么人在探头探脑?”
只见使婢春兰慌忙应声而出道:“是婢子在此伺候头领呢。”
李三姑一听她当着仁虎口称头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非常不痛快。忽一转念,立即明白仁虎的求情,定是受这婢子之请,又一想,她既有此请求,已经多少瞧出自己对仁虎的一番意思,这倒对她不可过于严峻。想到此处,随即收了怒色,随口问道:“方才那个抢东西的小子在哪里呢?”
春兰乘机应道:“还候着令呢。”
李三姑眼珠一转,又向仁虎脸上一瞟,一双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面上露出一种娇笑调皮的模样,意思是说:“我为你才这样办的呢。”然后向春兰一挥手道:“叫杨头目进来。”
春兰闻言,一面躬身领命,一面向仁虎瞟了一眼,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生效,立即出去先告诉了杨头目。
杨头目自是欢喜,却不敢露在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躬身问道:“头领有何吩咐?”
李三姑正色说道:“伙夫周德违我号令,本应斩首示众。念是新来,不明营规,先责二百军棍,以观后效,去吧。”杨头领应命退去。
仁虎见李三姑准了人情,面上有光,心中高兴,着实恭维了她一阵。
李三姑却淡淡地笑道:“倒看你不出,这点年纪居然懂得敷衍人,哄人的手段倒是顶不错的啊!”
仁虎被她说破,觉得不好意思,便讪讪地笑道:“我几时哄过你来?”
李三姑见他不安的情状,不知怎的,心中又怪不忍的,也便笑说道:“得了,咱们别为了不相干的事儿尽斗口了。来,里边来,一会儿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两盅儿好不好?”边说边让仁虎进入里屋。
此时,已是夕阳将尽,黄昏渐临。二人同倚在后窗边,望着田野间。只见暮色苍茫,暝烟四合,平畴茅屋,远树青山,都沉浸在淡烟薄雾中,左右人家正在预备晚饭,远近炊烟四起,随着晚风吹卷开来,别有一种清幽之趣。
仁虎本是乡村子弟,这些景象,在他是司空见惯,不会往心上去的。唯有李三姑,连年奔波各城各镇,整日里带着这一群人马,闹得乌烟瘴气,眼看太平军中各当道人物,一个个醉生梦死,暮气日深,哪里还有当初倡义时那种气象?自己虽一女流,抛弃了舒适的家乡,谢绝了儿女的情怀,投身此中,原不为求富贵。无奈看着当前这种败亡之兆,不由得心意灰懒,所以时常独怀忧愤,无可告诉。不想无意中偏遇到仁虎这样一个人,又和他凭窗共眺如此清幽景色,不免勾起了儿女的情怀。慨念着身世的漂泊,竟默默无言地依在仁虎肩膀,觉得飘飘渺渺,不知身在何处。
仁虎正自指西画东,滔滔不绝地讲着,讲了半天,觉得身旁的李三姑毫不答理,颇为奇异,略一回顾,见她呆瞪一双妙目,正瞅着近树处一对宿鸟倏地飞来,倏地飞去,奇的是来去不过三五尺路,飞翔时总是追随不舍。这一只飞过去,那一只也跟过去;那一只飞回来,这一只也跟回来。
仁虎天真烂漫地说道:“你瞧!这两只鸟儿准是一对吧?它们俩总飞在一起呢。”
李三姑闻言,心有所触,回眸一笑,淡淡地问道:“总在一起就是一对吗?”
仁虎胸无城府,信口答道:“那是自然,要不是一对,为什么肯在一起呢?”
李三姑见他老说一对一对,心里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懊恼,不由得娇嗔满面,一扭脖子,喝道:“别讨厌啦!”
一句话闹得仁虎莫名其妙,只睁着一双奕奕有神的俊目,望住了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三姑也有些觉得他的窘态,哈的一声又笑了出来,痴痴地向仁虎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它们总在一起,便是一对儿,你不信一会儿就得你东我西,不定在哪儿遇上别的鸟儿,又应当跟别的鸟儿飞在一起了。”她说完这几句话,仿佛也不愿再看窗外风景,竟自转身,走到一边默默地坐着去了。
仁虎心中似乎也起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为仁虎那种天真豪迈的性情中所未曾前有的。他此刻仍是独倚窗前,然而,他却并不曾再去看风景,只在做一种最近的回忆。他记得昨天想要从羊楼连夜赶回鸭关矶,他记得昨夜陡然遇见豹子,他记得昨夜骤然发见藏在树上的她,他记得她曾经力劈一头豹子才保住自己的生命,他记得她那种娇弱的身躯竟会那样的勇健,他记得她在星光之下对于自己那种亲切感谢的神情,他记得她对于部下那种威严和严明的纪律,他记得她方才对于自己讨情时的那种情态,他记得她对于自己处处都是笑容,他记得她方才那种忽忧忽喜的脸色和变幻莫测的心情,他记得她曾经劝他明天回家,他记得她似乎不愿意听到“总在一起便是一对儿”那句无关紧要的话。他还记得她还有许许多多难以形容和难以回忆的神态、言语、笑容等等。哎呀!仁虎想得有些迷糊了。在他们二人默然相对之时,天色渐渐地昏暗,屋子里外也同时一片漆黑。

第四回 女头领之色情狂
柳花娘自从将王百凡二子和贾宾等装了藤箱送回李三姑以后,自以为出了一口气,可是还不甘心,又设法向洪宣娇面前进了一篇谗言,才算无意识地把李三姑从巴陵赶到石首、临湘等地,去瞎跑一阵。事实上,非但于李三姑丝毫无损,反引起了许多曲折的下文。同时,柳花娘自己乘着李三姑不在巴陵,尽情地在巴陵胡闹了多日,还觉得不甚称心。听人说临湘县有一黄盖湖,是当初三国时吴将黄盖的家乡,那边风景美秀,人物整齐,大可一游。她闻言甚喜,立刻带了几十名党徒,一窝风地赶到临湘县城。
临湘县知县洪景福早已在县城失陷时投降了太平军。太平军将领说他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便仍命他继任下去。这一来,正称了洪景福的心愿,他原是为保全他的知县才投降的。此刻,柳花娘一到,他虽知管辖本境的红旗队是李三姑,但是他想,反正都是太平天国的重要人物,自己犯不上得罪柳花娘。及至见了柳花娘,觉得十分放荡和气,并不像李三姑那样凛然不可犯,又听她自己说是洪宣娇部下唯一红人,不由又起了谄谀之心,竟自加倍巴结起来。
他知道柳花娘与李三姑不同,完全是一个淫荡不堪的女贼。要讨好的方法,莫过于替她找几个可意的面首。却也亏他整整想了一晚上,才想出一个方法来。到了次日,就和各乡各镇地保、里正,将本乡镇居民中青年俊雅的少年姓名,一列开单,呈报候传。这一道公文下去,各乡镇真还不知为了什么,立刻照办。名单一到,洪景福就按图索骥,命地保、里正拣最漂亮的小伙子,挑选十二名送到柳花娘公馆,一面又偷偷地送了个信给柳花娘,让她心中欢喜。果然,柳花娘大为高兴,先送了洪景福一件厚礼作为酬报,专等洪景福所送的人情到来,尽情快乐。
偏偏地保、里正到了各乡镇,把这事一宣布,那些老实乡民果然不敢违抗,可是其中却恼了一户人家,就是鸭关矶的崔家。要知崔永福和崔仁龙父子原也不敢支吾,但求里正设法开脱。那里正却对永福说道:“这是上头的吩咐,没法支吾!好在你有两个儿子,大的乡下人,在家帮你种庄稼,不必去了;你小儿子仁虎不是平日喜爱结交江湖人物吗?就让他顶这名儿吧。再说,这是个升官发财再好不过的道儿,你儿子把那位柳头领伺候高了兴,要什么不成?”
崔永福是老实人,早已忧郁得说不出话来,只有作揖打拱。偏偏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两个少年,前面一个是崔仁虎,后面一个是志精一。里正一看,不由笑逐颜开,站起说道:“这不来了两个吗?正好,你们庄里就叫这两人去吧。”
仁虎、精一一问情由,不由心头火发,但是也知道家门人多,得罪不起这班狗官,也就忍住了气,细问了一遍。恰好仁虎此时正从杨林那一路和李三姑分别回家,他不由心中暗暗盘算:李三姑也是一个红旗队领袖,看她那样仁智兼备,真胜过地方上一班贪官污吏万倍。这个柳花娘想必也是三姑一流人物,不过有一点可疑,便是三姑所到之处秋毫无犯,柳花娘怎的要拉起了壮丁来呢?因此便问那里正。
里正笑道:“这倒不是人家要拉壮丁,都是我们这位宝贝太爷,太平军大军压境,既不敢抵敌,又舍不得弃官逃走,索性郊迎跪接,做了顺民,居然还保住了他的前程。这一回听说来的柳头领,是天王御妹洪姑姑的宠幸部将。他为走门子起见,才想出这个法儿,打算在壮丁里挑选十二名漂亮小伙去伺候柳头领,暗含着还要陪伴陪伴。这是跟陪王伴驾一样的好差使,咱们乡下人赶上这档子事儿,正还不易呢!”仁虎一听,越发断定这是自己人不争气,与来者无干。他毕竟年轻,阅历太浅,知其一不知其二。眼见李三姑那样军令森严,那样正直无私,个人又那样温柔美丽,毫无一丝长毛头子的习气,对自己又那样委婉多情,临别之时,还是那样依依难舍。他便认为柳花娘就是打个对折,也还不至于是个不讲理的女长毛,所以,他竟想亲身一试,同时他想:如果姓柳的不是好人,我也可以替全村的人出这口鸟气。
他打了如意算盘,便向着里正笑嘻嘻地说道:“好,我跟你们去还不成吗?”
他这句话一出口,除了里正、地保正中下怀,自然点头道好,其余旁边站的崔永福、崔仁龙父子和志精一,都吓了一跳。精一虽知仁虎近遇红旗队李三姑,回来十分夸赞,说得津津有味,但精一到底比仁虎又有些经验。此刻,仁虎慨然应募,定是拿柳花娘又当作李三姑了,当即在他身后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服。
谁知里正眼毒,早已看见,当即向着精一发话道:“你别拉拉扯扯!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本身还须顶个名儿,应应卯呢,别招呼人家了。”
精一剑眉一紧,正待发话,崔永福毕竟老成持重,知道这不是斗狠的时候,忙赔着笑脸说道:“我们这位志师父,诸位都知道他来时的情形,到了舍下,就是一场大病,差一点没有送了命,此刻离他病起才几个月。您不信,看他脸上的气色还不是黄皮寡瘦的?就挑了去也不会中,怕上头反要憎怪你们二位办事不到,连这样的病鬼也给弄来凑数了。您说,我说话有理吗?”
崔永福这套话,原是一时情急,想为精一开脱,没想到自己一说,精一果然幸免,可是同时却给自己儿子仁虎格外扣了个结实,任凭说了多少好话,里正们非把仁虎的名儿送上去不可。同时仁虎也极愿亲身一试,所以他本人既不反对,旁人阻拦也就不生效力。里正等临走,叫他三天内在镇上齐集投县,说罢自去。崔永福夫妇觉得把儿子送入虎口,哪还有生还的希望?招得他父亲愁眉不展,他母亲哭哭啼啼。仁虎反倒安慰母亲,说他自己一身武艺,还怕这些人吗?好便好,不好,只逃一条命还不成吗?再说自己此去,无非要见识见识那个姓柳的,并非真个一去不回,不必愁苦。这里精一也在旁劝慰二老不必担心,仁虎自己保全自己,绝无差误。二老方始稍抑愁怀。一时精一与仁虎到了书房内,精一便劝他此去小心谨慎,不可大意,要知长毛里面正有不少了不起的人物呢。
仁虎一心以为柳花娘和李三姑均是一流人物,满不把众人的话放在心上,只说:“师兄不必叮嘱,我也只去三两天,看清楚了,自然就回家的。”
精一知道一时也劝不过来,好在仁虎一身武功,已足自卫,便道:“既是你志已决,我也不必强劝。这么办吧,你先去,我过一两天来看你。如有机会,我们就一齐回家,你看如何?”
仁虎此去,本无久留之心,自然同意。
转眼间已到了齐集县衙的日子。仁虎暗藏了兵刃暗器,辞别家人,仍由精一送到县城内。眼看他进了县衙,精一才回转鸭关矶。一路上便打着主意,想过两天夜探柳花娘公馆,再做道理。
不提精一回转崔家。再说一干被送的壮丁,由知县洪景福点过了名,共是一十二名青年,立刻派人送到柳花娘公馆。他本人便算尽了他拍马的责任。仁虎随着十一名同伴,到了柳花娘的公馆。这里原是本县某富户的一所别墅,房舍甚广。柳花娘带的人上上下下近将百口,住在里面,竟还绰有余裕。仁虎等十二名被送到之时,柳花娘去逛黄盖湖未回。直等到柳花娘回家,已是将近黄昏。
仁虎在门房内望出去,见有四五十匹高头大马,前呼后拥,捧进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来。灯光人影中,也看不清那女人的体态面貌,只见她骑着赤炭似的一匹马,进了仪门,在厅前下马,早被一班男女侍从拥了进去。一会儿听得传呼摆饭,便由许多从人大盘小碗地从厨房里向上房端去,如穿梭一般,往来不绝。
这顿饭至少也吃了一个时辰,那时谯楼早已起了更鼓,仁虎等人缩在小房内,一直无人过问。直到二更过去,忽听屋外有人传呼县里来人,那时县里派来的地保和差役们好像得到大赦似的,都钻了出去。不一时,由地保领进一个头扎红巾,身穿戏班里绣花开氅的长毛头子来。
那人一进门,便向众人望了一眼,随即点了点人数,向地保大声说道:“人都收下,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地保巴不得这一句脱了自己干系,立即笑逐颜开,一阵乱拱乱拜,带着衙里来人一齐走去。
地保走后,长毛头子向屋外喊了一声,也听不出他喊的是什么。随声就进来两人,长毛头子用手向众人一挥,说道:“你先带他们洗个澡,换换衣服去。”
那两人也是和戏班里一样,穿着得五颜六色,十分可笑,闻言向着仁虎等人说了声:“你们随我来。”先自走出。
这里众人虽都惊疑不定,也不敢不跟这二人走去。走到一个院里,屋里又迎出一个伙夫模样的老头子。那两人又将众人交给伙夫,由伙夫带着众人,分别送进四间暖室内,看室内设着几个澡盆和几张大榻,澡盆内正是热气腾腾。
伙夫便说道:“你们洗得干干净净的,好等上边传唤。”
一句话说出口来,众人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仿佛让他们洗干净了,就要准备去剥皮宰割似的。
仁虎看了好笑,伙夫见大伙儿这样害怕,反倒笑了起来道:“好啊,我说你们这群小伙儿真是不开眼!这种好事儿,也就是这个年头儿才碰得上。像我这个岁数,想也想不到。你们活人胎子长得是样儿,才有这份儿造化,怎么反倒害起怕来?大不了让你们多出点子汗,还能要了你们的命吗?得了,别哆嗦了,干脆快洗吧。”
仁虎听他这一篇混话,真忍不住要笑。伙夫边说边向外走,“轰”的声将房门带上,屋里只剩了仁虎和另外两个村男。这两人背着仁虎,像是低声商量了几句,才战战兢兢地脱去衣裤,竟洗了起来。
仁虎一看除澡盆而外,木榻上还堆放着三套衣裤,那材料、花样全是戏台上穿着的东西,心中看了益发好笑,他想:“我不过来见识见识这女魔头,还真个洗什么澡?何不换上一身戏装,和她开个玩笑再走呢?”
想罢,心中得意,立即走到榻前,将长衫脱下,只拣了一件五彩绣花的褶子,罩在贴身夜行衣裤外面。再看那两人,真个大洗特洗起来,觉得他们又是可笑又是可怜,立即开了门,一闪身走出房外。
伙夫正坐在椅上,一见仁虎,向他笑道:“还是你年纪小,心眼儿活。这有什么可怕的?给她伺候舒服了,嘿,要什么都成,天上月儿摘下来当皮球踢着玩也成呀。”
仁虎不愿和他多讲,只笑问道:“她现时在哪里,你能带我先去见见她吗?”
伙夫听了,不由瞪着一双怪眼问道:“她?她是谁?”
仁虎一笑说道:“不是这儿的头子柳花娘吗?”
伙夫吓得跳了起来,随即喝道:“你这小子不打算活了吧?什么柳花杨花的胡说!再说,连我也够不上见她的面儿,快老实点儿等传吧。”
仁虎闻言,一时倒也无话可说,只好等着。
不一时,那几个村男俱自暖室内走出,各人都穿一身戏装,真是怪模怪样,十分可笑。伙夫此时才高声叫大家站齐了,不要乱动,自己走向屋外而去。不多时领了方才那个长毛头子进来。他腆胸叠肚,耀武扬威地向众人点了人数,又从身旁取出一张名单,一个个唱着名字,点了一通,点完说了声:“随我来。”转身带了仁虎等直奔上房而来。
这所房可真不算小,转弯抹角,经过好几重院落,走到一座垂花门外,刚刚站住,从门内又转出两名壮汉来。仁虎看这两人面貌白皙,眉目险狡,身材雄健,服装奇异。先前那个长毛头子见了二人,立刻双手送过那张名单,躬身报告道:“县里送到十二名壮丁,这是名单,各人都已收拾干净,在此伺候。”
两人接了名单,即回身向内去了。少时,传呼十二名壮丁。此时长毛头子躬身退去,然后由两人带着仁虎等跨进垂花门,经过一层高大院落,站在廊下。灯光下,见廊子两边站了十几名武装女子。仁虎偷眼向上房望去,一色的透明玻璃长窗,正中珠帘拂地,窗内灯烛辉煌,隐隐绰绰有许多少年男女在内奔走执役,却看不出哪一个是柳花娘。
正在察看,又听一声传呼,屋内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喝道:“外面壮丁站齐了,听候点名传见。”
外边两人轰雷也似应了一声,立命仁虎等分两排站齐了,专等传见。
这里刚刚站齐,房内又有女子喊道:“外面壮丁,听候点名。”言罢,随即高呼某人某人。于是这十二名俎上之肉,就在这传点式下一个个地走入屋内。
点到第六名正是崔仁虎。仁虎虽是胆大,但是慑于柳花娘这般势派,又怕自己露了马脚,未免也有些心惊,耳听喊到“崔仁虎”三字,立即勇气一提,朗声应了个“在”字,乘着屋内人将珠帘一起的当儿,飘风也似跨进了房门。他一足踏入屋内,立时眼前一亮。屋中明晃晃灯烛辉耀,真如白昼一般。一抬头,见正中一个宝座上坐着一位珠光宝气、花团锦簇的美人儿,他料定这便是柳花娘。
此时,仁虎与柳花娘尚有十余步的距离,灯光下自然看不真切她的面貌,但是无论如何,总是一个极美丽的人物,这是可以断言的。仁虎在此一刹那间,不由得想起李三姑来。当他正自神驰物外的当儿,未免直着眼,呆望着上面的那个柳花娘,不言不动。
柳花娘随着唱名,一连看见进来五个男人,一个个都是蠢头土脸,虽然年轻,哪里配充自己的面首?她正自烦恼,忽觉珠帘起处,闪进一个美少年来,穿着一件花蝴蝶似的褶子,居中一站,不但丰神俊秀,而且看他进门的步履行止,分明的一个有武功的孩子。好一个眼毒的柳花娘,真不愧为久闯江湖的女贼,她简直一眼就看到底了。
此刻,见仁虎不言不动,站在当地,和方才那种行动,真有动如脱兔、静如处子之妙。柳花娘正从眼里看出火来,立即一摆手,命那女侍暂停唱名,传命崔仁虎向前。阶上下的众侍女们都明白,这一个小子被头领看中意了,当即向仁虎传命向前。仁虎闻言,从容不迫地向那女子宝座前走近了三五步。
此时二人距离更近,彼此看得更是真切。柳花娘半睁着一对桃花眼,水汪汪、笑迷迷地望着仁虎,见他窄肩削背,猿臂蜂腰,十分矫健伶俐;一张红白相间的俏面庞儿,配着漆黑的眸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目点春星,顾盼之间,自有一种英武俊逸之态,令人爱极。仁虎临近宝座,一看柳花娘果然甚是美艳,只是柳眉带煞,俏目含威,一任如何妩媚娇丽,仍掩不住她那一腔淫凶之气。
此时,他又不禁想到了李三姑,觉得李三姑的美丽温婉,和她竟大不相同。柳花娘看仁虎见了自己这种势派,并不惊慌;见了自己这般美色,也漠然不动,不由有些纳罕,但认定他不过是个乡村小儿,也就不再往别的上面去想,一心只想将仁虎带到密室,今宵将如何享受那一段风流况味!她眼珠一转,立命紧贴身旁一个女侍先将仁虎带往密室,然后再草草地点看余下的六名。她满拟再找出一两个和仁虎差不多的角儿,今晚也好长枕大被,做一次联床的无遮大会,谁知进来的全是村汉,竟没得一个可心的,至多也就是在万分无聊的当儿,拿他们当一回机器,煞煞火气罢了。她心里一别扭,也不想再看了,立命将这十一名拨在人事头目室内,随时听候传唤。
仁虎被那个女侍江桃送到密室。一路上,那个江桃先假公济私地一手掌着风灯,一手却握住了仁虎一只手臂,和仁虎挨挨蹭蹭地一路搭讪,问他哪里人氏?姓什么叫什么?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又问他娶过亲没有?说话时节,故意卖弄风骚,扭扭捏捏,十分轻狂。仁虎偶然对她面上看了看,倒也眉清目朗,风韵嫣然;一颦一笑间,皓齿尽呈,桃腮融透,十二分的春意,都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可惜仁虎还是个十足的童子,又素习武功,哪里懂得这些,白辜负了江桃一片苦心。可笑江桃估量柳花娘还在前边点名挑选,一时不会进来,所以起了邪心,打算在这片刻时光,将仁虎引入自己室内,抢她一个头彩。殊不知仁虎心如铁石,哪能让她称心?
这时,二人走到一条极长的胡同里。那地方已是靠近柳花娘的住房,头目等无故不得擅入,所以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江桃走到此处,借着和仁虎攀谈,却站住不走。仁虎正觉得她语声微颤,有些奇怪,灯光下忽见她一手持灯,一手将仁虎推到墙边。
历来江桃是柳花娘手下一个最得宠的女侍,颇懂得几手拳脚,臂力甚强。她满以为乡间村儿,还不是手到擒来?竟想乘着四下无人,就在这黑黝黝的所在,和仁虎先来一次真个销魂,以解馋渴。万不料仁虎胸有成竹,见她将自己推向壁间,竟也随她摆布,一动不动地倚墙而立。
江桃哪知其意,立时春情撩乱,将手中灯向地上一放,回身同饿虎扑食似的一圈双臂,紧紧搂住仁虎,将一张樱桃小口吻到仁虎腮上。那时江桃神志早被欲焰所迷,半开着眼,迷迷糊糊地望着仁虎那张俏面庞儿,浑身早已酥麻。然而她无论如何,总是个女子,如要她自己动手,未免还有些做不出,只是自己将整个娇躯软绵绵地紧贴在仁虎怀中,怎的不见仁虎有一点动静?心里直觉奇怪,这个小孩子难道还不解人事吗?无奈此时江桃早已欲焰腾腾,浑身如雪狮子向火一般,快要融化,也顾不得羞耻。她一面娇喘吁吁,一面柳腰乱扭,紧靠了仁虎直揉直蹭,一双眼半开半闭,微张樱口,浅吐丁香。刚刚往仁虎两唇中塞进去,猛觉得怀中抱的这个人儿浑身仿佛和棉花般软将起来,虽仍紧抱自己怀中,竟有些空若无物起来,下身拼命地挤过去,也和靠在棉花堆上一般。
她心中正自奇怪,同时整个身躯也似无可凭借,正在摇摇欲坠的当儿,陡觉所抱的这个肉体,仿佛像气泡似的向外猛力一弹,将自己整个儿弹了出去,“轰”的一下,自己背脊直撞到对面墙砖上,撞得生疼,连声“哎唷”,已把她的迷梦惊醒。正想过来看看仁虎究竟怎么一回事,忽听胡同口外似有人语之声,她猛地一惊,生怕自己情形被柳花娘看破,那就性命完结!这一惊可就将她方才那一片欲仙欲死的春情驱除得干干净净,忙不迭提起地上风灯,拉了仁虎,一语不发,急匆匆跑向柳花娘密室而去。
柳花娘勉强点完了这十二名壮丁,觉得除了姓崔的以外,简直一个也看不入眼,心里焦躁,益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密室,去拿姓崔的来煞火气。因此匆匆点完,立即吩咐回到密室。方才江桃在胡同里听到的语声,正是柳花娘和一班从人进来的时候。等到柳花娘到了密室,江桃和仁虎也就是先一步走到。当然江桃还未及退去,柳花娘已经到了。
柳花娘一见江桃还在室内,计算时间,不由动了疑心。原来依照规矩,女侍们奉命将所预备的男子送到密室以后,应当立即退出,只留那男的一人在室,永不许女侍们陪着,这也是防微杜渐之意。但今晚江桃虽并未和仁虎同留密室之内,却因在胡同内起了半天腻,发了一阵迷,路上自然耽搁久了。偏偏柳花娘因看不中余人,又惦记着仁虎,所以进来得甚快。这一来成了一边快,一边慢,致使柳花娘都到了密室,江桃还不曾退去,岂不可疑?
江桃的风流性格早为柳花娘所知,她的床上功夫并不亚于柳花娘。柳花娘有时高了兴,也曾命她与自己共敌一人,所以柳花娘颇知江桃所好。今天这个活宝(指仁虎而言),柳花娘尚未和他说过一句体己话儿,如果已被江桃举箸先尝,这却使柳花娘太也难堪,所以柳花娘一进门来,江桃早已花容失色,因为她此刻早虑到今天要吃冤枉账了。
可是柳花娘愈见她神色慌张,愈加疑忌,当即喝问道:“你怎的这大工夫还在这里?”
一句话问得江桃张口结舌,立即跪倒地上磕头,半晌才说出一句:“奴婢等也是刚到。”
柳花娘一听,认为她是耍赖,冷笑一声说道:“怎么?从外面走到这儿要费这大的时间吗?你真能扯谎啊!”说着,便向两边的侍从一努嘴,立即过来两个大脚壮妇,一把将江桃从地上拖起。江桃明白柳花娘怀疑自己和仁虎已经先骗了她,所以要杀以泄愤,立刻吓得大哭起来,直叫冤枉。
柳花娘见状益发大怒,连连冷笑,并喝道:“快拉下去砍了,我看不惯这种撒娇撒痴的样儿!”
那两名壮妇闻言,一人握住江桃一只手臂,用力往外拉。江桃却没命地赖在地下,不肯出去,口内不住地大叫“冤枉呀”“饶命呀”。
正如此相持的时候,仁虎一步上前,将两名壮妇的手臂轻轻一格,那两妇“呀”了一声,一个龙钟,退出去好几步。柳花娘一见,心中又好笑又好气,暗想,这小子被贱婢迷昏心了,竟不知死活地想替她撑腰呢,正要喝住仁虎,却见仁虎笑容可掬地向自己道:“你拉她出去干什么?是不是要杀掉她?”
柳花娘见仁虎问得那样稚气,一时倒不由好笑起来,便笑答道:“不错,她犯了我的令,我要杀了她,你打算怎么样?”
问时面上虽还强带笑容,可是眉目间仍掩不住她那一种淫凶之态。
仁虎此时,不由又想到李三姑的为人和谈吐间的温柔和蔼,心里自然起了一种反感,只是面上丝毫不露,仍是笑嘻嘻地问道:“犯了你的令?是不是你以为她在这屋里陪着我呢?”
柳花娘虽则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当着许多侍从,忽然被仁虎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倒真觉得有些怪不得劲的。因为这是一种可以意会而不便言传的话,尽管侍从们知道有这个规矩,而且谁也不敢犯这规矩,但是却从无一人肯明说出来的。此刻仁虎脱口而出,满不在乎,反将个柳花娘问住,一时竟应不出声来。
仁虎也不等她回话,登时哈哈大笑道:“我告诉你吧,我们的的确确刚到这里,她方才直喊冤枉,倒实在是冤枉她了。我犯不上替她圆谎,我说的是实话,你不要错怪她,放她走吧。”
江桃此刻跪在地上,听见心上人替自己分辩,心里那一份感激、喜欢、高兴,真是难以形容,不由仰着头,睁着一双泪眼望着仁虎,竟至看得忘形。柳花娘见仁虎的神态言语,如此俊爽明快,颇似实情,心中不由得一动,又回想自己进来之时,江桃虽有慌张之色,仁虎却泰然稳坐,十分安详,不像个刚做过那事儿的神气,或者江桃所说是实,也未可知,何不卖个人情给这小子?也好见得我爱他。
想到此处,本想赦了江桃,偏偏一抬头,见江桃一双泪眼直盯在仁虎脸上,那一种爱极的神色,如何瞒得过柳花娘的一对眼睛呢?猛然一股酸劲从心上直冒起来,暗暗骂声:“好大胆贱人!我还没有尝到味儿,你倒先拔了头儿去!看他这股傻劲儿,说不定这小子还是个童男子呢,那真给她占了个大便宜去了,这还能容她吗?”
她杀心再起以后,便不顾仁虎的说话,只淡淡地笑了笑,向仁虎说道:“我信你的话。得,别提这档子事了,咱们上里屋去吧,来!”她边说,边用手挽住仁虎的左臂,半挨半倚,向里屋行去。正当转身之际,她偷偷地对着身边一个心腹侍婢,混名叫“赤炼蛇”的挤了一挤眼睛,一面仍挽着仁虎,一面口内嘘哩嘘哩的,望着“赤炼蛇”吹着山歌儿,若无其事的,二人一路向里去了。
这里“赤炼蛇”既看见柳花娘对自己使眼色,又听她嘘哩嘘哩地吹出歌儿来,便领会得是叫自己背了仁虎,去结果江桃。因为柳花娘每想杀人,便要在口内嘘哩嘘哩吹着山歌,可说这已是她一种杀人前的习惯。
仁虎跟着柳花娘进入里屋,柳花娘让他落座,对他十分殷勤。仁虎却是存心来见识见识这位魔头,看看究竟也和李三姑是否一样。哪知这一见识,立时就分出高低来了。柳花娘素来自视甚高,对于任何人也不讲礼节,何况仁虎等人正是县里送来伺候她的人,至多也不过和随从、侍者相同罢了。但是柳花娘何等眼毒,她一见仁虎的面,总觉得这个姓崔的小子有些蹊跷,一举一动都透着特别,尤其见了自己这样的势派,竟一点也不害怕,老是从容不迫的,随便得很;再看他的行动步履之间,确似练过功的。方才替江桃讨情的时节,不是只一抬手,那两个壮妇就磕冲出去了吗?所以柳花娘心里总有些嘀咕,对于仁虎竟不敢轻视,几乎以客礼待他。
一到里屋,便命人献上清茶细点,自己也陪着他慢慢细谈,想试探他的来历。谁知仁虎心不在焉,一面随口敷衍,一面细看这间密室,是一连五间套在一起。外边两间,便是方才拷问江桃的地方;里面三间,又隔为外二内一,成了两明一暗。此刻他俩所坐,是外两间明的,四壁满糊粉红色暗花江绸,上下四周还镶上韦陀金的边缘;前后窗帘、门帘都是一色锦缎,绣着杨柳、燕子、桃花、流水四样花彩,暗寓着柳花二字之意。此外动用家具,古玩摆饰,以及一切器皿用具,不是金银制成,便是细瓷古玉,真是富丽到了极处!虽然如此,有许多物件安排得不是地方,总显得十分伧俗。
柳花娘见仁虎周围看了又看,还当他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便含笑问道:“你看我这间屋子不错吧?”仁虎闻言,只微笑了笑,什么话也不曾说。柳花娘见他不语,还以为他目不暇接,看得眼花缭乱,竟辨不出好坏来了,倒也不去怪他。
忽然,外面谯楼传到三鼓。柳花娘媚眼横波,向仁虎一转,接着缓缓地伸了一个媚腰,又微张樱口,打了一个呵欠,带着媚笑,向仁虎低声道:“怎么样,你也困了吧?来,咱们上里屋去。”说着站起身来,便去握住仁虎一只手,正要向里屋行去。仁虎忽听离屋不远的地方,有人叫了一声“冤枉呀”,接着似有扭打啼哭之声,渐渐走远。他心里明白,就是方才那个侍婢江桃的声音。这才知道柳花娘生性残忍妒忌,方才虽已假意应允不究,实际还是不能饶恕,打量那侍婢难保活命。
仁虎心中忖量,便回眼去看柳花娘,见她已是面带春色,目含荡意,频频催促自己上里屋去,其余的事和窗外呼声,她似乎满不在意。仁虎此时不由得又回想到李三姑身上。那天她要杀姓周的伙夫,原为的是强抢民物,违了军令。后来经自己一说情,便即赦了。如今柳花娘责罚的动机就不正当,可说完全是猜疑妒杀,本难服人,又经自己说明实情,表面应允,背里仍是非杀不可。对下既不能立威,对人更不能守信,如跟李三姑一比,邪正立见,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她这种骄奢淫逸,俨然女长毛的派头,自然更不配和李三姑并比。
仁虎越看柳花娘,也就越想李三姑,越想到李三姑的许多可敬可爱之处,也就越觉得柳花娘的种种可厌可恨之处。可笑柳花娘色欲蒙蔽,哪里会看得出仁虎的意思来?还是一个劲地拉着仁虎往里屋走。仁虎本待不耐烦起来,既而一想:方才那丫头江桃,被我用内家气功,先柔后刚,戏耍了她一次,如今倒要看看这个贱人如何张致,少不得也要好好地戏耍她一下。想着,就要顺着腿儿跟了她进去。
柳花娘一高兴,不由春情荡漾起来,来不及走到里屋床边,就向仁虎来了个饿虎扑食,一把将他紧搂怀中。正好仁虎身旁有一短榻,她一面搂住仁虎,一面歪身倒在榻上。可是仁虎不能那样听话,将身体站得笔直,柳花娘竟没法子抱了他一同躺下。
她也是色迷了心窍,还是瞧不出仁虎的力量,遂笑道:“你这野小子八成在家里种田吧?要不哪来这硬的劲头儿呢?”
仁虎也不说破,只报以微笑。
柳花娘灯影下望着仁虎白里透红的脸蛋儿,一点芳心,只觉得扑扑地直跳到嗓子里,便用香腮熨贴在仁虎的脸上,腻声问道:“我问问你!”
仁虎瞧她好笑,愣愣地问道:“你问我什么?”
柳花娘柔声道:“你近过女人没有?是童男子吗?”说着,便有些不老实起来。
仁虎心里一急,立刻将身体向后一闪,无意中急出一句话来道:“没近过女人,怎么样?”
柳花娘抿嘴一笑道:“我不信,像你这样漂亮,只怕女人不曾瞧见你,瞧见了准得爱你。”
仁虎听她如此恭维,不由要笑,便随口道:“那倒不然,瞧见我的女人多了,可是人家不见得都像你一样。”
柳花娘又腻声道:“你没良心,我爱你反不好吗?”仁虎更不加思考地信口说道:“你不信,我见过的女人,还跟你一样的人物,一样的地位,也一样的漂亮。”
仁虎这句话可说动了柳花娘的心了。她一听,这个女人又是谁呢?她眼珠一转,忙问道:“你几时见过那个女人的?”
仁虎仍是大剌剌地说道:“就是前几天呀。”
柳花娘一闻此言,立即将仁虎推在身旁,笑问道:“你最近见过这个女人,我知道她,我认识她。”
仁虎也不明她有何用意,便也随口问道:“也许你认识,你说给我听听,她叫什么名字?”
柳花娘在鼻子里冷笑一声道:“她吗?哼,她就叫李三姑,对吗?”
仁虎真想不到一语被她猜中,自然有些儿愣愣的,既而一想,她们都是红旗队,听说都属于洪宣娇部下,自然认识,这也不足为奇,也就毫未放在心上。
可是柳花娘从此刻起,就和方才情形不同了。她冷冷地向仁虎说道:“难怪呢,我说你一个乡下人,怎么到了我这个地方,居然从从容容,满不在乎,又有这一股劲头,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李家的探子呀!”
仁虎一听,不由大笑起来,说道:“我也不想当长毛,为什么做探子?”
柳花娘此时可就犯了疑了,她认为:李三姑也许为了上次王家二子的那一回事,故意叫她的部下来刺探我的。又一看仁虎的一切,实在不像是个干这个的,又实在爱仁虎长得漂亮勇健,真舍不得把他怎么样。
仁虎见她欲言不言的那种神态,也没有十分了解她是为了什么。他一看时候不早,心想:这位柳花娘也见识过了,我还真个留在这里停眠整宿不成么?但是我应当怎样的走法,才不露痕迹呢?他一面暗暗打主意,一面随口跟她敷衍。
可是柳花娘此刻对于仁虎,却不由得留上一份神,既而一想:就算是李三姑派来的人,既到了我的掌握之中,我也落得受用了再说,何况未必。又一想,这是县里派人到各乡村去选来的,姓李的怎能和县里勾通了,派个探子来刺探我呢?大概姓李的到临湘来时,他和姓李的有过交情。
她想到这里,自以为猜对了,暗道:“不错啊,这临湘县一带,原是姓李的管辖的地方呀!”她越想越对,更认定了仁虎是李三姑的爱人儿。要说她这种观念,可不算十分不对,李三姑确也深爱仁虎,不过和柳花娘的所谓爱人不同罢了。至于仁虎对于李三姑,也不过从敬重她的为人之中,有一种深刻的好印象而已,原谈不到爱她。仁虎此种情形,便连李三姑自己都不十分明白,何况柳花娘呢?如今柳花娘认定仁虎是李三姑的情人,真所谓是见仁见智的看法。
柳花娘原抱的是快乐主义,不管你是探子也好,不是探子也好,反正送到口边的肥肉,哪舍得不吃?就是给李三姑知道,又怕她何来?何况我还生怕她不知道,正可借了这位宝贝儿的嘴去传给她听,让她气个半死也是好的。她越想越得意,立时把心一横,一心只想和仁虎真个销魂,便紧紧一把将仁虎搂在怀中,下面两腿向仁虎下身轻轻一夹,仁虎整个儿身体都已在她怀抱之中。
仁虎本想和方才对付江桃一样,要她一耍。既而一想:她可比不得江桃,万一识破我的功夫,加了提防,虽不怕她,今晚上怕要走不成了。此时仁虎一心想得机逃走,所以一动不动,驯如绵羊,任她摆布。这一来,可真把柳花娘的欲火引到了万丈高峰,眯着色眼,咬着嘴唇,把仁虎抱得死紧,可又不好意思去扯他的小衣,更不好意思自己先脱衣裤,但是事情已到了紧要关头,忍是无法再忍,将一张俏脸庞儿挨着仁虎的面部,和揉面似的揉擦个不住。
仁虎约略瞟了她一眼,但见她星眼微睁,桃腮红透,颊边两朵红云,直透到眼圈儿下边。挨着她的面孔时,觉得沸烫,微闻鼻息咻咻,十分气促。仁虎还真没见过这种景象,所以一点经验都没有,依然赖在她怀里。她又舍不得推开他,又无法就这样忍耐下去,好半晌,她嘤咛一声,两手紧搂着仁虎,好好儿地仰面跌倒在榻上。仁虎不曾留神,一下就压在她的身上。柳花娘满以为,这一来他总当动手了!谁知仁虎竟如没事人似的,闭了眼睛,躺在她身上装傻。
柳花娘真已迫不及待,可是心中奇怪,暗想,这小子是真不懂人事,还是装着玩儿呢?又一想他既跟李三姑在一起混过,不也是一样吗?这个样儿,李三姑能饶过他吗?一时胡思乱想,不知怎么好。但是这样一个热烘烘的异性肉体压在身上,自己虽则阅人多矣,到这时实已万万沉不住气了。
她猛地把心一横,自己对自己说:管他呢,到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心上一转到这个念头,立刻伸出右手,直插到仁虎衣裆之中。她简直要去扯仁虎的小衣,加以强制行动。
柳花娘伸手去扯仁虎的小衣,仁虎到此已不容再装傻蛋,立即将小肚子向里一缩,脚尖在地上一点,腰一拱,下身立即和柳花娘的肉体离开。柳花娘一手掏了个空,只剩一只手搂住仁虎。仁虎便乘此时将上身一歪,滚落一边,随即跳下地来,只剩了个柳花娘扒脚扒手地仰天躺着。仁虎哈哈一笑,走了开去。柳花娘一团欲火,竟变作了一腔怒火,一离身坐起来,柳眉倒竖,厉声喝道:“好小子,敢戏弄我?”
仁虎见她眉挺目张,立现一副穷凶极恶的杀相,不由暗暗点头,立刻又想到了李三姑的温柔和蔼,但是此刻如果和她认真较量,自己绝占不了便宜,自然仍是虚与委蛇,以便俟机而逸。仁虎想着,便走到柳花娘身边,坐了下来,笑问道:“您为什么这么大的气?我是跟您闹着玩儿呢。因为我最怕蹭痒痒,方才一下正让您掐在……”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了,望着柳花娘,似乎求她饶恕一般。
柳花娘原是个最淫贱的女人,本来见了仁虎浑身早酥了半边,方才是逗急了她,一时恼羞成怒。要知这种女人,在尚未和你发生关系以前,任你如何凌辱她,她也舍不得杀了你,等到她一玩腻了,可就说不定要你的好看。所以此刻的仁虎,在她心目中依然是宗宝贝,何况又见仁虎已经屈服,便也得篷便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斜飞媚眼,向着仁虎一撇嘴道:“谁听你这个油嘴滑舌!”刚说到这一句话,谯楼上已远远地送来四更更鼓。
柳花娘似乎立刻倦眼蒙眬,又伸了个懒腰,对仁虎笑说道:“时候真不早了,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后面洗把脸,换件衣服就来,咱们也真该睡了。”说完了,便和蝴蝶儿一般,翩然跑进了后面浴室中去。在刚刚跨进门内时,重又回过头来,对仁虎飞了一个媚眼,探着上半身,低声嘱咐道,“别着急,我一会儿就来陪你。”说完这一句,立即翻身入内,“轰”的一声将一扇小门关上。
仁虎一见她竟自离了自己,走入后屋,单留自己一人在此,不是天赐的机会么?此刻,仁虎还是穿着那件戏台上的大褶子。他灵机一动,更不待慢,一甩手脱了褶子,立刻露出全身黑色衣裤,便轻轻地扑到窗口,侧耳一听,外面声息全无。忙用手拔去窗上销子,轻轻推开半扇窗户,探头向外一看,星光已沉,全院漆黑,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睡静。他又回头看了看方才关上的那扇门,似乎向她点头道别之后,心说:此时不走,还待何时?立即使了个“飞燕穿帘”的招式,两脚在地上一点,平着身纵出窗外,再向对屋一丛树荫内蹿去。蹿进树荫以后,又侧耳听了听屋内屋外,仍无丝毫声息,就急匆匆展开夜行步法,一路穿墙踏屋而去。片刻工夫早已到了公馆的围墙以外,他略略吁了一口气,翻身落下后墙,直向僻静街巷奔去。
临湘县也算是他的本乡本土,自小常来常往,对于道路甚为熟悉,又是夜深人静,谁都在被窝里睡舒服觉,所以一路毫无阻碍,直到城门口。他绕到僻静处,飞身越城而出。一经出城,自然更觉平安无事,不过归家心急,一步也不肯停留,等到了家门,早已天亮多时。
柳花娘自从那夜走失了崔仁虎以后,宛如到口的馒头又被人抢去一般,心中又是气愤,又是舍不得。她认为这是县里给办的差,如今虽已逃跑,这小子此地有家,只须向县里要人,不怕他飞上天去。她想得停当,随即派人到县衙去,把崔仁虎偷跑的事情告诉了知县,务必请他立刻派人下乡,将崔仁虎捉回来。如果他不肯回来,或是藏了起来,要他的父母做抵押。可笑这位县太爷,为了拍马屁却拍出麻烦来了,没奈何只好遵命办理。到了仁虎逃回的第二天,鸭关矶的地保、里正重到崔家要人。
再说仁虎那天早晨逃回家里,先和志精一见了面,精一当然赞成他这种办法。只是精一想到人是县里保送,你今逃跑,狗官难免要派地保追到家里来,主张仁虎暂时到羊楼姓仇的亲戚家中,躲避一时再说。如果他们找不到本人,也许就算了。仁虎对于精一的话,自是听从。当时二人一同来见崔永福,将这事经过和精一的意思都说了一遍,永福也以为然。于是仁虎竟没敢耽搁,又避到羊楼去了。
果然仁虎走后,次日一大早,地保等人就到崔家来查问仁虎下落。崔永福当时故作不知,只说仁虎自那天入城以后,并未回家。地保原是本乡人,不便过于为难,也就回县复命。偏偏这位县太爷洪景福畏惧柳花娘,又想讨好。一闻仁虎未回,立刻重又派了地保、里正和多名公差,将崔永福和仁龙父子二人抓来,说是押交仁虎归案。一面又将办理经过报告了柳花娘。
谁知柳花娘深爱仁虎,唯恐他一去不归,听说抓了他的父兄来,正中心意。立刻谢了知县,并要求将崔永福父子寄押在自己公馆里,为的是希望仁虎闻讯自投。县官自然唯命是从,从此崔氏父子便被禁在柳花娘公馆。
柳花娘真是一个恶辣不堪的女人!她认为仁虎非常狡猾,单把他父兄押在公馆,怕他还不甘就范,她竟叫部下用刑,拷打崔永福父子,又故意张扬出去,使仁虎知道父兄在此受罪。那时不怕他不出面求告。
果然此事早被志精一知道,十分愁闷。想自己落魄中途,不是崔家解救,早已冻饿而死,作为异乡孤鬼,自己与仁虎又有师友之谊,半年来又承他们以家人、父子相待,如今他家遭此逆事,凭着自己能力,也应设法救他父子出来。他一面计划,一面悄悄将崔仁虎的母亲迁避到西村,那是崔家另一门姓缪的亲戚家中,又将崔家值钱的细软物件以及金银等等,全都搬出,交与仁虎之母。事毕,他便赶到羊楼仇姓家中去找仁虎,共商搭救之策。
仁虎一闻父兄被捕,事由己起,不由愤怒中增加了惶恐,忙向精一请教如何解救。精一认为,只有由自己和仁虎二人仗着本领,夜探柳花娘公馆,得机将永福父子救出。事不宜迟,决定明晚就往临湘下手。得手以后,再将永福父子也送到西村,然后再一同避往巴陵王百凡家中。仁虎自然依计而行。
到了次日晌午,二人正在准备日哺以前,出发入城,以便夜间下手。忽见崔家的老长工进来回道:“外面来了一位崔府管家,说有紧要事面禀崔二官人。”
仁虎忙叫进来。原来是老长工崔喜,便问:“你来何事?”
崔喜皱着眉说道:“自从志师父陪同老夫人去往西村缪家,只过一日,忽然有四个长毛,骑了快马,背着矛子大刀,来敲门问姓,说是巴陵来的,指名要找崔二官人和一位姓志的教师。告诉他崔二官人因为本身出了事,早已不在本村,他们先还不信。后来我真急了,就告诉他们:‘连老东家和大官人都让临湘县逮去了,志老师也不在此,谁还骗你不成?不信你们自己上里面找去。’那四个人倒也听话,别看背着刀矛,一点也不凶狠,临走只说:‘我们原是从巴陵奉了李三姑李头领之命而来,既是主人都不在家,我们就回去复命便了。’他们说完了,骑着马一阵风似的都走了。我想长毛总不会有好人的,心里害怕,特为赶来禀告二官人一声。万一之时,你也好做个准备。”
仁虎听说,知是李三姑差来的人,与柳花娘并不相干,稍觉放心,而精一心中却甚为纳闷,自以为与李三姑素不相识,就算上次仁虎向她提起过自己,她也没有找自己的必要,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便回问仁虎,可知李三姑问到自己之意,仁虎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得暂时丢开。
此时,长工崔喜兀自站在旁边,仁虎便对他说道:“这些长毛倒不是坏人,不必惊慌,二三日内,我们设法救出老东家和大官人后,自会通知你们。你先回去吧。”
不言老长工答应自去,这里二人等到日哺时候,结束停当,直奔县城。到达城内时,已经黄昏月上,一轮秋月十分皎洁。志精一和仁虎却躲在进城不远、离市尚遥的一所枯庙里。原来,临湘县城一面临着黄盖湖,一面却倚着昆山通过来的一些小山脉,县南门的城墙多半还筑在这些小山上面。所以近城墙那些房屋,也多半造在小山坡上,或是山坡下面。这所庙宇,也正修建在一个较高的山坡上,遥望城垣,反在下边。
精一、仁虎进庙以后,四面查看了一下,见殿宇虽未倒塌,大半荒废。第一层大殿前面院落中的青石板,倒已有大半被人掘了去,长了半阶的荒草。跨进大殿,佛像剥落,墙垣和屋顶上已开了好几处天窗,从外透进月光。走进第二层院落里,也是一片荒凉,后殿连门窗都不全了。又见后面还有些破壁颓垣,也懒得再看,重又回到前殿,坐在拜垫之上,打开干粮,先吃了个半饱,然后踱到殿外院落中间。
抬头一看,那时正是七月中旬,虽然月儿方自东升,尚未到达中天,却已照得清辉万里,耀人眼目。对望之下,须眉毕呈。再向墙外一望,原来这地方正在小山腰上,右边是雉堞嵯峨,左边是平湖一碧。城内人家屋宇,似乎都在这庙的殿陛之下,月光下看得更是清楚。
精一望着仁虎,低声说道:“真是不巧!偏偏遇上如此好的月色,景色虽佳,却于行事不便呢。”
仁虎听了,一时答不出来,心下也真嘀咕,过了一会儿说道:“好在那个柳花娘光会恣意淫乐,并没有真实本领。她手下那些小毛贼,我想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在内。我虽不知底细,那天也略见一斑,倒是将父亲、哥哥救出以后,带着一路行走,恐有些不便呢。”
说话间,忽从远处送来一声更鼓,数了数,县城里正起二更。精一正待和仁虎说早些准备,猛见从雉蝶缺口望到近城的一所房舍屋脊上,似乎有一条黑影,飞快地越过了重重屋脊,向东而去,离着精一等站的庙宇,估量着不到半里之遥。今夜月光皎洁,远望去也尚真切。此人未戴帽子,也未扎包巾,一颗光秃秃的脑袋,看去倒像是个和尚。看他的身法步法,十分矫健灵快,并不是个平凡之辈。精一对此甚是注意,忙问仁虎,可知临湘城内外,有没有好武功的和尚?仁虎答称,自幼并未听说。
精一想了想,对仁虎说道:“并非我过于悬揣,临湘自从失陷以后,四方发匪,来者甚杂,已经大非昔比。我想此人与发匪必有关系,但临湘小县,失陷迄今,并未见发匪派何重兵留守。听说这一带留驻的只有红旗队,此人必与红旗队有关。”
仁虎听到此处,似乎顿感兴奋,笑向精一说道:“你提到这一带归红旗队驻守一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上次我与李三姑相遇,她曾告诉过我,说是西从石首,北自临湘,南到巴陵及洞庭湖四周一带,都归她管辖,所以她也常要在这三处地方往来巡视。我当时并未十分注意。如今一想,如果她所说非虚,我们还怕什么?但不知这个柳花娘是不是她的部下?还是她的上司?真弄不清楚!不过二人我都见过,看她们的势派,好像柳花娘比她大得多,一应起居仆从,真有点王府的派头呢。”
精一听了,便问:“李三姑到过临湘没有?”
仁虎道:“她说那天正是从临湘县来,原要到羊楼去的,走错了路,这才跑到梧桐山、天马山一带去了。”
精一觉得问不出头绪,便和仁虎暂时坐在殿内,打算等到夜静再去下手。二人躲在殿内商量下手方法,直等到时交三鼓,又待了一会儿,才由仁虎领道,一路向柳花娘公馆而来。
县城虽小,只是公馆偏在城的东北。他二人从南门来,差不多要越过全城。此时虽已夜深人静,但因月色正明,易被人见,所以遮遮掩掩,十分迟慢,好多时才到柳花娘公馆。仁虎向精一打了个招呼,拔出背上单刀,精一却提了一柄宝剑,一先一后,越墙而进。仁虎那夜自内逃出,处处留心,所以此刻依稀间还能认识柳花娘的那间密室。
可是他一个劲地往里走,精一觉得不对,便叫住他问道:“你上哪里去?”
仁虎愣愣地说道:“到后面的密室去。”
精一不禁失笑道:“你找她干什么?我们是来救人的呀!”
一句话提醒了仁虎,连连自骂该死!当即想转身向外走来,可是永福父子究竟押在何处,在这一大片房屋中,却到哪里去找?不由又为难起来。
精一低声说道:“我们且到外面查看一下。”说完,精一在前,仁虎随后,重又翻了出来。但此刻已交四更,里外睡静,真连个隔壁信儿都没处去偷听。瞧了瞧,除了天上明月而外,哪一间屋子都是漆黑。
二人正在为难,忽听就在自己藏身的房廊下,有一阵开门声和拖着鞋走道儿的踢趾声。精一忙将仁虎一拉,同时向屋脊一伏身。此时月落西廊,他们却正在东房脊上站着,方才开门走道的那个人,虽在他们脚下,可是能从对面墙上看到他们的身影。
这也是事有凑巧,出来那个人名叫黄鼠狼杨浪,现在柳花娘部下当一名小头目。此人虽无甚出奇本领,却是一名多年的积贼。江湖上的一切他都解得,又兼生性机灵诡诈,所以职位虽低,却颇得柳花娘信用。他方才从睡梦中直逼得肚子胀疼,一睁眼,立刻翻身爬下床来,开了门,便打算在廊下先撒一泡尿。他是从漆黑的屋里走来,门外月光照耀,眼前一亮,目中自然分外清楚。当他开门之时,尚未跨出门外,偶一抬头,就见对面廊壁上,有一对人影倏地一闪,向下一矮,便看不见了。他略一捉摸,便明白自己站着的屋脊上准有了夜行人。
好个黄鼠狼!不动声色,依旧撒他的尿,撒完了仍旧走进屋去。一进屋内,他却立即从后窗爬了出去,转弯抹角,他一直就奔了那座桂花厅。
厅内住了一位贵客,人称飞刀僧净空大师,又称无敌禅师。此人原是长江一带的大盗,借名出家,仍是做那杀人越货的买卖。太平军起,收罗江湖豪客,此人也投在杨秀清门下,后经杨荐与洪宣娇。洪宣娇赏识他的飞刀,赠了他一个徽号,便是无敌禅师,从此在太平军中威名大振。洪宣娇又派他在各红旗队中巡视监督,俨然成了红旗队指导人物。这几天,他本应巡视到崇阳、通城、义宁一带,但因他和柳花娘的私交甚密,闻听柳花娘现在临湘,也就假公济私地跑到临湘来快活几天。他今晚刚从崇阳一路赶到,方才仁虎在枯庙坐守时所见的那个光头黑影,正是他来访柳花娘。
他刚从柳花娘的密室里和她畅叙而出,回到桂花厅,尚未安歇,那黄鼠狼就匆匆地溜了进来。一见面,来不及寒暄,便将屋上有人的话说了一遍。又凑到净空耳边说道:“听说上回由县里送了来逃走的那个姓崔的壮丁,还是李三姑的人呢。柳头领怕他是故意窥探,所以将他父兄押在公馆内。今晚这两个来人,说不定又是三姑派来的呢。”
飞刀僧原知道柳花娘和李三姑有过节儿,一闻此言,立即将搭在床栏上的暗器囊向臂上一套,回手又操起一柄朴刀,问道:“在什么地方?你带路。”
黄鼠狼忙应道:“您随我来。”
二人便一前一后,向精一藏身那一带房屋后面走来。二人尚未走到目的地,飞刀僧似乎已有所见。也来不及向黄鼠狼打招呼,立即一声呼叱,如同电光般地飞身上了围墙。
黄鼠狼正低着头往前走,忽听后面飞刀僧的呼声。刚想回过去看个明白,哪知突从花丛中伸出一只手来,向他肋下一点,黄鼠狼立觉一阵酸软,翻身栽倒。他这里刚一着地,恍惚中已听见飞刀僧的叱骂声自屋面发出,可是时间很快,自己早已一阵迷糊,人事不省。
飞刀僧跃上墙头,正迎住了仁虎。一个朴刀,一个单刀,就在屋面交上了手。此时精一正想制伏了黄鼠狼,好问明他永福父子被囚之处。不料仁虎在上面不曾稳住身子,被飞刀僧看见追上,二人就动上了手。精一心中一急,暗想今日之来,并非为和人交手,让他一露,别说今天成不了功,以后还难办呢。但是事已至此,没法挽回,心想不如早早脱身,再做计较。于是不再去理黄鼠狼,自己也就飞身上屋,直奔飞刀僧脑后,平伸一剑,向他背上刺去。
好个飞刀僧,不慌不忙,一刀荡开了仁虎的单刀,顺着势一挫身子,跟着一个大转身,一面躲过背后一剑,一面转了向,立翻右手腕,将朴刀向精一拦腰扫过来。精一一剑刺空,早将宝剑掣回,正好飞刀僧朴刀已到腰间。精一使了个“孤鹤渡寒塘”的招式,悬空横飞到前面的屋面上,一来避过刀锋,二来打算速走。当即随退随向仁虎发了个暗号,叫他快走。
哪知仁虎斗上火来,竟不肯听他的话,紧手中刀,上中下三路,一口气向飞刀僧扫了过去。飞刀僧心内暗惊,来人好快的手法!但是他久经大敌,何惧一个初出茅庐的仁虎?就连跃带跳,一阵闪避,让过了仁虎的单刀。等到仁虎来势稍竭,他却使了个“大鹏展翅”,右足独拧,蜷左腿,借着平分两膀之力,右手朴刀就向仁虎肩背砍下。仁虎方向左一闪步,让过了那一刀,不料飞刀僧使的乃是连环八步回龙刀。他要的是敌人向左闪步,他那砍下的刀早从下面向上一撩,同时转向大跨步,刀锋仍复自下而上,重向仁虎当头砍下。差不多的人只能闪过第一刀,却闪不过第二刀。
这一招原是从长兵器的回马刀中变化来的,当仁虎向左闪步之时,那边的精一却识得飞刀僧这一手,忙招呼仁虎留神敌人回身变换刀法。话未说完,好个飞刀僧,真如蝴蝶翻飞似的那么轻快,第二刀早向仁虎头顶落下。仁虎一听精一招呼,正自心惊,猛见飞刀僧变了步法,还算他不弱,索性再往左更进一步。果然,仁虎一步刚刚跨到,飞刀僧的第二刀早已迎头砍下。幸而仁虎已经跨出那一下的刀锋,不曾上当。精一暗暗叫声:“好险!”
飞刀僧二刀砍空,仁虎哪还容他再进,早就持刀分心便刺。飞刀僧喝声“来得好”,右手格开仁虎单刀,左手一扬,又喝声“着”,只见寒光一道,直奔仁虎面门。仁虎认为他是暗器,只微微把头偏了一偏,想避过那一手。精一在旁看得真切,认得正是飞刀!知他厉害,恐仁虎有失,自己重又返身跳回那座屋顶。
这飞刀制法不同,它的刀背和锋刃两面厚薄轻重,极不平匀。练的时候,利用这不平匀的重量,另用手法,发出刀去,能使飞刀以弧形路线飞出击敌,所以他在半途中竟会改变方向,它的厉害处也正在此,因为敌人只向一个方向躲,万料不到它会转了弯。
此刻,精一见飞刀去势较一般暗器为缓,当初曾听叔父飞天神龙说过此物厉害,所以此刻一见就想了起来,忙一个箭步蹿上去,用剑尖向刀上一撩。那刀正要转弯,被这一撩,虽然撩开,它却并不向精一撩去的方向往旁边落,反倒向剑锋顺流而下,这一来,险些没剁着精一持剑之手。幸而精一功夫精纯,心气不浮,一见刀头下转,立又将手一缩。只听“当啷”一声响,刀落屋面,总算避过了这一刀。
但是当精一在这边破飞刀的时候,飞刀僧将第二把飞刀早已发出。这和尚一手能连飞三把、连发三手,共是九把,任你头等好汉,如果自己没练过此刀,便没法去破它。精一虽已撩去一把,简直谈不到破它。这第二柄刀却向仁虎中三路飞来。说来神奇,这一切的解法,既不能向旁躲闪,也不能挫腰躲避,因为它到中途一转方向,不是向横里转,便是向下直泻,全看发刀时的手指如何捏法。偏偏仁虎瞎打瞎撞,他忽然平地拔葱,一下腾起五六尺高,算是又避过那一刀。因为这一刀正是向下直泻的,也正是预备敌人挫腰躲避的。可是等到仁虎腾空之后,势必双足落地。正在刚刚着地时节,第三柄飞刀早已对着他立足的地方飞了过来。仁虎这时别说躲闪,便连看也不曾看清,只觉得左足迎面骨上和针扎似的碰了一下,不由“哎呀”一声,还想挣扎,哪里能够,早已立不住脚,一歪身,直从屋面上咕碌碌滚到下面院子里。
精一见仁虎受伤栽倒,大吃一惊,还想去救。哪知飞刀僧早有准备,知道仁虎中刀,绝难逃走,便想再擒精一,于是他虚张声势地一边向精一近上来,一边大喊道:“下面把这小子捆结实了,等洒家擒住此贼,一同处理。”
他这一喊,精一认为下面已有准备,原想下去救走仁虎,却被这句话吓住了。此刻,他一面敌住飞刀僧,一面找出路。毕竟精一精细,觉得孤身在此,占不了便宜,不肯做孤注一掷之举,不如回去再说,想罢,他一咬牙,以进为退,施展出他本门绝招“白鹤三梳翎”的招数,左手骈二指,右手持宝剑,左右大开门,斜身飞纵,向着敌人前后左右一路砍刺劈点,两臂同时发挥力量。这一来,飞刀僧便相形见绌,稍微向后退了几步,露出一点空隙。精一也不开口,蓦地一个“怒蛟出洞”,向对面三丈来远近的花墙,平空纵了出去。飞刀僧一见敌人轻功如此高妙,不由心内一惊。身形略一停滞,精一早又连蹿带蹦,出了公馆。精一一咬牙,加紧足下功夫,真和飞一般地逃出了城去。
飞刀僧本想追下去,一来已经捉住一人,二来照敌人这等功夫,自己追上去也不见得定占便宜,还不如先看看捉住这一个吧。他就一纵身跳落院中。果然离院子不远的门洞口躺着一人,正是方才中刀的那一个少年。原来,和尚的飞刀原分有毒、无毒两种,此番他使的乃是有毒的一种,不过,这种毒还不是见血封喉的那么霸道,仅仅中刀之后,昏迷不醒,如果不予医治,也须经过七天才至不救。飞刀僧先在地上找齐了三柄飞刀,然后慢腾腾地走到仁虎跟前,也用不着捆绑,一提仁虎的腰带,将他提到自己屋里,才找一根粗绳,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放在床脚后地上。此时自己也觉得困了,向床上一仰,兀自呼呼睡去。
可笑公馆里这班小长毛儿,睡得那么沉,屋顶上三人斗了半天,飞刀僧又大呼小叫的,竟都不曾听见,知道这档事儿的,也只有黄鼠狼一人,此时又被精一点了哑穴,瞪着眼讲不出话来。直到次晨,有一个花匠看见他躺在花丛里,睁着大眼,不像醒着,又不像睡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又一句话也不说,倒像中了邪似的,立刻去报告头目。
大家来一看,有几个在江湖上混过的人,知他被高手点了哑穴,只没法解救。一会儿闹到柳花娘耳内,命人抬进去一看,可不是吗?柳花娘先将他解救过来,然后问他被何人所点。黄鼠狼才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可是以后的事,他可说不上来了。
柳花娘一听,心中奇怪:“既有此事,怎的到这时飞刀僧还不来告诉我?”于是忙命人去请飞刀僧。原来飞刀僧正睡得香甜呢,一听柳花娘呼唤,忙不迭翻身坐起,往床脚后一看,仁虎依然昏迷不醒。飞刀僧自以为这次刚到公馆,便替柳花娘捉了一个飞贼,据说还是李三姑派来的奸细,柳花娘得知此事,正不知如何高兴感谢呢!于是穿好衣服,兴兴头头地提了仁虎,向上房走去。
一到大厅上,柳花娘已等得不耐烦了,正要问他夜来之事,见他手中提了一个人,走到面前,飞刀僧大模大样的,才将仁虎往地上一扔,柳花娘随着他的手,留神看去,不由惊得跳了起来!可不是前天跑了的崔仁虎吗?又往他浑身上下一看,只见仁虎双目紧闭,面色青黄,周身夜行衣裤,只是左裤腿上扎破了一个小窟窿,还潺潺地望外冒着鲜血,知他中了飞刀,忙回头向飞刀僧问道:“你用的有毒的还是无毒的?”
飞刀僧见她并不夸赞,单问有毒无毒,心中未免不快,懒懒地答道:“倒是有点儿毒。”
谁知,他阴不搭地说了这一句,柳花娘立时花容变色,忙向左右侍婢一努嘴,立即过来两名,将仁虎抬了进去。飞刀僧一见,还摸不着头脑,忽见柳花娘向他淡然一笑说道:“快取出解药来,快!快!唉,怎么把他给打伤了?”
飞刀僧一听,这才想到昨晚黄鼠狼曾对自己说过,姓崔的少年逃失那档事,心中想道:“原来正是她心上人儿!他妈的,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当了人又不好嚷,看来不解救是不行的,便懒懒地从身边摸出一个小瓶儿来,又要过一个小银杓儿,撮了些药在里面,冷冷地交给柳花娘。
好在柳花娘知道怎样敷药,不过自己却没有这种灵药,不得不向他要药罢了。此时接药到手,喜滋滋地向飞刀僧一笑,也顾不得再问昨晚之事,立即带了两名贴身侍婢,匆匆到后面给仁虎上药去了。
暂不提柳花娘如何医治崔仁虎,先说李三姑派去的头目,到了崔家,探知崔家最近出了事故,崔家人多避往亲戚家去等情,匆匆地回报李三姑。李三姑闻报,自然心中挂念,决定请真真留守巴陵,自己带了两名侍婢、六名头目,当日骑了牲口,忙向临湘县鸭关矶奔去。
毕竟李三姑如何搭救崔家父子,如何与柳花娘争夺崔仁虎,柳花娘如何陷害李三姑,以及志精一兄妹相逢,武当掌门人飞天神龙被擒等紧张场面,请看续编的《炼魂谷》。


炼魂谷

第一回 柳花娘的空欢喜
上文《飞天神龙》集内,说到崔仁虎、志精一同往柳花娘公馆营救崔永福父子时,仁虎误中飞刀被擒,精一不及援救,匆匆逃出柳花娘公馆。一路上别提多么难受。回到羊楼,因鸭关矶较近,便一口气跑回崔家。
时天将黎明,乡间路上行人甚少,精一放开脚步一阵狂奔,刚进崔家后村,寂静中忽听迎面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这当然不是追赶自己的,但心中颇觉奇怪,不由放缓了脚步,想看来者是些什么人。忖量间,见从一带树林旁,如飞跑出七八匹快马来,越来越近,朦胧晓色中看去,当头一匹马上,坐着一个红巾包头的长毛,紧跟着的第二匹却是一头黑驴儿,驴背上驮了一个紫绢裹头、肩披黑色斗篷的女子,里面露出一身大红紧身袄裤,足蹬一双绿皮凤头小蛮靴,后边又是一连串五匹大马。精一一见这位女子,心有所触,也顾不得再看后面,便在路边立定。
那女子也早已望见道旁站立一个男子,一身黑色紧身衣裤,倒提一柄宝剑,削肩窄背,一望便晓得是个夜行人。她不由放缓了手中辔头,一双俏眼紧盯着精一全身,走到临近,似有欲语的神气。精一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仁虎所说的那个李三姑来,但又不敢冒昧相唤,直着眼想招呼,又不敢招呼。
那女子眼珠一转,向前后的长毛喝了一句“等等”,当即向精一含笑问道:“借问一声,从此处到崔仁虎家怎么走?”
要知这女子正是李三姑,前面领路的长毛,便是前天到崔家去打听崔仁虎的那个人。到崔家路程,他们早已认识,何以此刻李三姑又向精一问起路程来呢?这正是她怀疑精一这身服装,和在这般时候提剑独行的情形甚为可疑,因不见仁虎在一起,心中愈发要问,但骤然以此相询,万一不是崔家人,岂不冒失?所以以问路为由。精一闻言,自然猜到她便不是李三姑,也应是李三姑派来的,忙欠身笑答道:“尊驾何人?在下便是崔家的友人。”
李三姑一听,早已猜着便是仁虎所说的那一个姓志的拳师,忙也笑着答道:“我姓李,闻得崔家出了些事故,放心不下,特地赶来探听个明白。崔仁虎崔二官人呢?”
精一忽然长叹一声说道:“您是李……李头领吗?且先请到崔家再细谈吧,因为目前又出了别的变故了。”
李三姑一闻此言,既不见仁虎,又看精一神色沮丧,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心中立刻明白了一半,自然急于要知道下文,忙应道:“好,就请您带路吧。”说着早已跃下驴背。
那六个长毛里面,却有两个武健少女,这批男女一齐都下了马。李三姑将驴绳扔给了一个少女,自己和精一并肩走了三五步,便低声问道:“志老师,仁虎究竟现在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精一听她叫自己志老师,心中颇为奇怪。既而一想,定是仁虎替自己先报了名,当即欠身道了句“不敢”,随又接道:“听说您先已派人到崔家去过,彼时仁虎与我正避往羊楼。因柳花娘定要仁虎回去,所以将他父兄押在公馆,以为交换,这一节大约您已知道。”
李三姑点头道:“这些都已知道,我就为此事而来。只是您方才所说又生变故,究是什么变故?仁虎是否还在羊楼?莫非他的老父有什么凶险?”
精一闻言又说道:“崔老太爷虽尚未救出,倒还没甚变故。只是昨晚我和仁虎夜入柳花娘公馆,竟遇上一个紫脸和尚,动起手来,不料那和尚十分了得,用飞刀将仁虎弟打下房去,竟被他们活捉了去。”
他二人本是边说边走,精一讲到此处,李三姑倏地立定,瞪着一对晶莹夺目的眼光,望住精一,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问道:“您刚才是不是正从柳花娘那边出来?”
精一觉得自己逃跑,把朋友丢了,实在愧恨非常,忙又连连叹息道:“谁说不是呢?我正惭愧极了。”
李三姑倒也并未去安慰他,只淡淡地说道:“这个贼秃便是柳花娘的⋯⋯”她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讲,只变了话锋道,“他叫飞刀僧,共有九柄飞刀,果也有些厉害,但仁虎何至为他所擒呢!”
她说着,仿佛非常惋惜,此后只是一路默然,不作一声。到了崔家,志精一叫开大门,请众人入内。李三姑命四名头目跟着崔家长工到外面歇息,自己带了两名女婢走入内堂,便问崔母。精一告诉她,老夫人也避到东村去了。李三姑听了,摇头叹息道:“想不到在我辖境内,竟容贱婢如此张狂,闹得良民不能安居,我真抱愧!”
精一见李三姑讲这两句话时,柳眉剑立,银牙暗挫,十分愤恨。
一时佣人送上茶点,李三姑也无心去用,草草盥漱了一回,重又请精一商量搭救崔家父子之策。
李三姑沉吟了一会儿,才向精一说道:“柳花娘虽然武艺出众,但在我手里也讨不了便宜去。飞刀僧那几手我也知道,都不算什么大事。如今最难的就在我自己不能露面,因为我们总算是一家,各有境地,就是她在我界内胡闹,理应禀明洪姑姑处置,不能自相攻杀,所以我的意思,必须请我一位姐妹到此,我只能在暗中相助。”
精一此时早是黔驴技穷,自然唯命是从,忙答道:“只要您认为怎么合适,在下无不遵命。”
李三姑回头叫过一名女婢道:“命魏头目飞马回到公馆,请二姑姑带了随身的兵器和我的百宝乾坤袋,立刻赶来,今天日落以前务必要赶到。快去!”
那女婢奉命而去。
李三姑又与精一商量了一会儿入门动手,何人救人,何人对敌的准备,忽又皱眉道:“飞刀僧所用飞刀有有毒、无毒二种,仁虎所受的,不知是哪一种?如是有毒的,还真有些不好办呢。”既而,她忽自言自语道,“我想这贱婢绝舍不得害了他的命,就是中了毒刀,她也会解救的。”
精一冷眼旁观,李三姑自闻仁虎被擒,面上显然十分焦念,这一日间,看她简直茶饭无心,总是痴痴地坐在那里,呆望着窗外,时时盼望所请的二姑姑到来;精一也不知道这位二姑姑是哪一个,大概也是个女长毛儿。
天到申酉之间,李三姑不时派人到官道上去探看二姑姑来了没有,直到落日衔山,才听到庄门外一阵人马喧声,只见一个长毛头目跑进来报说,二姑姑到了。李三姑听说,倏地站起,向室外迎去。此时精一本在自己的房内一人闷坐,听到外面人声,疑惑是所请的女长毛二姑姑到了,正想自己总算是半个主人,也应出去招待,就走出房来。
这时,一干人等早已进入李三姑住的那间屋内。精一因她们都是女流,自己不便贸然进去,所以只在院子里站着。李三姑与来的二姑姑尚未说得几句话,从窗中一眼望见精一站在院里,当即向旁边的女婢说道:“快请志老师来,就说二姑姑到了,请来相见。”
这里精一见女婢来请,便恭恭敬敬走进内屋,正要向李三姑说话,猛一抬头,只见眼前站定一位少女,头裹蓝色素巾,上身穿一件淡青湖绉小紧身,插着小朵儿红花,腰系芙蓉色丝绦,下面洒腿淡青罗裤,外披一件大氅,入屋未久,尽顾说话,尚未脱去。精一与她这一对面,不由“呀”的一声,倒退一步,两眼直盯在这位二姑姑身上。说也可笑,那位二姑姑乍见走进一个少年,一身便服,容色惨淡。一经细看,二人不约而同地叫出一声“奇怪”。李三姑正想替二人介绍,忽见二人仿佛对面看傻了似的,心中大为奇诧,正想开口,只听二姑姑“哇”地哭出声来,同时向前一把抱住崔家的志老师,放声大哭。此刻,志老师也泪流满面,抚着这位二姑姑的背,凄然无语。
李三姑一问原因,原来真真兄妹,别后半年,杳无音信,此刻无意相逢,不禁悲从中来。精一居长,真真行二,所以李三姑的部下都称真真为二姑姑。李三姑也称呼惯了,她此番并未与精一说二姑姑是何等样人,而且她虽从仁虎口中得知志精一和崔家的关系,却也不曾记住精一的姓名。李三姑回巴陵后,更不曾对真真提起。上次派人寻找仁虎,因为仁虎上有父母,深怕自己的地位直接找他,易招一般村人猜疑,所以她想了个说辞,只说找姓志的老师,实是想请志老师出来,替自己和仁虎撮合。这是李三姑的一片苦心,却万没料到志老师便是自己好姊妹的哥哥。
此时,李三姑明白了这层关系,心中反倒高兴起来。一来是替他们兄妹团聚快活,二来是自己日后有此路可以利用。李三姑当即劝住了真真道:“我真想不到有这巧的事!这可是大喜,可惜今日没有这个心情,等到崔家老少平安回家以后,我定要替你两位庆贺一下。”
真真兄妹忙称谢不迭。二人又各自诉说别后之情。精一知道李三姑看待真真情同姊妹,忙又向她道谢。真真又悄悄问起叔父飞天神龙,精一连连摇头,低声答道:“自从那晚饭后一见,直到今天也不知下落。便是那夜和贼人交手时,也始终没有见着他老人家的面。”
真真不由又伤心起来。她三人谈了一会儿往事,天色已渐渐断黑。
李三姑等当日商定,由精一去救崔永福父子,李三姑去救仁虎。如有人拦阻,由真真和带来的魏贞本、姜城两个头目敌住,免得耽误了救人。真真无意中向她笑说道:“您要是救人,不愿让柳花娘知道,不妨改装一下,您不是常干的吗?”
李三姑闻言,低了头不作声,真真不知她何意,也就不再往下说。原来,李三姑不愿与柳花娘对面,她何尝不想到改装?但她的真意还是在火速救出仁虎,免得久留虎口。李三姑想,如果自己一迎敌,势必将救仁虎这一事留与别人,实在觉得不放心,所以叫真真等应敌。此刻被真真一提改装,她又恐真真年轻经验浅,有些怯阵,敌不住柳花娘和飞刀僧,所以默默地盘算了一会儿,才决定依从真真改装的话,和真真换了一个职司,就是由真真去救仁虎,自己去应敌。因为她觉得救人容易,应敌较难。
一时大家约定,草草用了些食物,李三姑即从百宝乾坤袋内取出全副改装之物,躲到内屋,穿着整齐,不但身上改了男装,就连一张俏脸庞儿,也化妆成了一个三十多岁、豹头环眼的汉子,只不过个子矮小些而已。
她扮完了,走到外面。精一见了一怔,李三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精一听她笑声,这才想起,他心中暗暗佩服,便是这一手也就不易了。一时又想到仁虎时常称赞她性情良善,纪律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不由暗暗心折。精一心说,此女真不愧为巾帼丈夫,可惜走错了路。
不言精一自忖,再说真真和魏、姜等俱已准备停当,一行共是五人。李三姑一看时光已近酉末戌初,便吩咐其余人等仍都等候在此,自己同了志精一等四人先后掩出后门。此时,月光皎洁,他们深恐被人撞见生疑,幸而乡村夜间少人行,五人才得放开脚步,向临湘县城跑去。不到一个时辰,已到城下。精一带了众人拣个僻静处,一齐飞身上了城楼,遮遮掩掩地绕到无人之处,才从马道下城,仍由精一引路,向柳花娘公馆而来。
柳花娘自从将仁虎失而复得,自是高兴,只可惜不知趣的飞刀僧伤了仁虎的小腿。虽非致命之伤,但刀尖喂毒,柳花娘忙不迭向飞刀僧要了解药,将仁虎如宝贝似的抬回房去,亲手为他上药包裹去了,把一个飞刀僧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心中愤恨,暗骂声:“好娼妇,见了小白脸儿就连命都不要了!”他又回想昨夜自己初来时,和柳花娘在密室中卿卿我我,何尝不恩爱缠绵,闹得和尚昏头搭脑,还来不及休息,又被黄鼠狼招呼了去,打了半夜,好容易才将这个小子打倒,谁想竟是替自己找了个对头来!飞刀僧想到这些,不由站起来一跺脚,自言自语道:“不把这个小子毁了,真不是人揍的!”说罢,恨恨地回桂花厅而去。这一天,他发誓也不上柳花娘那边去。
柳花娘给仁虎上完了药,守在旁边,茶饭无心,一步也不舍得走开他。直到近午,仁虎才慢慢回醒过来,睁眼一看,自己躺在一间花团锦簇的暖室里,旁边坐着柳花娘,笑迷迷地望着自己。他偶一回忆昨夜之事,立即明白自己被捉住,重又陷入柳花娘的掌握。他想到父兄不曾救出,反又饶上了自己,更不知精一如何,心中愤怒,本想跳将起来,可是飞刀的毒性虽解,体力未复,刚斜坐起半个身体,一阵头晕,重又倒下。
柳花娘见了,忙不迭地用手按住道:“你腿上的伤口未收,毒还未尽,千万动不得。”她说此话时,倒也一脸的恳挚之色,并且当即从炉上端过一盏似茶非茶的东西来,说道:“这是上好的人参汤,你先喝几口,可望复元得快些。”说罢,端着那盏子等在旁边。
仁虎本待不理,又一想,不复元焉能逃走?不如先喝下去,也可早些脱离。仁虎便想欠身来饮,柳花娘没等他动弹,早用一手挽住仁虎脖颈,一手执着盏子,送到他唇边,让他浅浅地一口一口呷下去。一盏呷尽,将他轻轻放下,又向他嫣然一笑,低声说道:“你歇着吧,别胡思乱想的。”仁虎懒得理她,只闭目而睡。柳花娘真有耐性,居然守在旁边,让他安息,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声息也没有。
仁虎本打算想一个脱身之策,不料毒去神安,竟自渐渐地睡着了。一觉醒来,虽然精神大振,暗暗试了试体力,还是坐不起身来。看看窗外,似乎已是夕阳挂树。屋里除了柳花娘外,正有几名侍婢在点灯上烛。不一时,灯烛辉煌,里外通明。柳花娘见仁虎醒了,一屁股坐到榻上来,一扭腰,斜倚在仁虎枕边,脸对脸地说道:“你放心吧,你的老爷子和你大哥都已请到我公馆里来了。现在顶好的,正用晚饭呢。我已经吩咐县里,明天一清早先送他两位回家去。你就放心住在这儿吧!等养好了刀伤,我也就送你回家。好弟弟,姊姊真疼你,别和你姊姊当冤家啦。”说完,笑眯眯地望着仁虎,真有些爱不忍释。她又似忍无可忍地低下头去,在仁虎颊上吻了一下,仁虎恨不得立刻给她来一下重的!柳花娘见他仍是面有不愉之色,也只得一笑走开。
那日饭后更起,众侍婢伺候盥漱,预备柳花娘安息。柳花娘一挥手,命她们退去,自己袅袅婷婷将衾枕拾将过来,对着仁虎嫣然一笑,竟将衾枕向仁虎身边一放,俯下身去笑说道:“好弟弟,你姊姊陪你谈谈心!”
仁虎看她那种不堪的神情,心中实在有气,所恨力不从心,没法推开她,只好闭上眼装睡。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仁虎迷迷糊糊的,觉得一阵窸之声,身边躺下一个温软的身体,同时,鼻孔中闻到一阵奇烈的香气,入鼻沁心,立即有些心神荡漾,把持不住。他正想睁眼看个分明,忽觉唇边碰上来温暖芬芳的一块软肉,紧紧贴住,猛一睁眼,灯光下,柳花娘含笑覆在自己身上!再往下面一看,几乎吓得直跳起来。原来柳花娘外衣早已脱去,上身光着,两只藕一般的玉臂,裸着一对圆而且润的肩头。当胸挂一只大红绣花肚兜,肚兜里隐隐地高耸着一对乳峰,却随着柳花娘的转动而颤颤抖抖,叫人看了已是惊心动魄。再往下面一看,可了不得!只见白馥馥一个圆而且小的肚皮,和下面赤条条两条大腿,竟一览无遗,两腿跨在仁虎腰腹左右,正做了个骑马势。仁虎生平何曾见过这等形景?不由吓得手足冰凉,不知所措。柳花娘觉得有趣,双手圈住仁虎脖颈,一面咯咯地笑个不住。仁虎没法,只有给她个不睬不理。柳花娘似乎情急,将柳腰扭了几扭,一个又肥又软的大臀在仁虎腿胯间揉擦了几下,嘤咛一声,竟向仁虎身上直压下去。
二人正在这生死相搏的关头,只听窗外一声娇叱:“好不知羞耻的娼妇,还不出来受死!”语声未了,随着室内灯光微微一闪,早就由窗隙中飞进一件暗器,对准了柳花娘的上身打来。
好一个柳花娘,果然十分了得!她虽在这样春情荡漾、欲仙欲死的紧要关头,一闻有警,依然能一丝不乱。随着窗外这一声叱骂,她立即撒手松开怀中的崔仁虎,使了个浪里翻身的招数,赤身向床外这一滚,早已避过了暗器,滚落在床前地上。
柳花娘本想跃窗而出,猛觉自己已是一个裸体美人,究不能见人,“噗”的一声吹灭了室中灯火,一点脚蹿到隔室,她草草地套上一条裤子,披上一件紧身,然后从容不迫地再掩到床后,打算去取兵器和镖囊。不料,昏暗中,她看见外房一个女人的黑影,正到床前,似要打算背出仁虎去,又好像还在迟疑。柳花娘一见,真个心头火起,心想,这准是李三姑这娼妇来抢夺情人,心中恨极,在黑暗中抄起一柄单刀,一个箭步蹿到外房,冷不防向那黑影就是一刀。那黑影本不至于挨这一下,只因她对于怎样救出仁虎,还在犹疑,便分了神。直等刀风临近,她才觉得,要躲已是万来不及。黑影中,只见她和蝴蝶儿似的一个跟斗向地上摔去,跟着这一摔,右手举宝剑,就地向上一撩,剑光起处,正砸在柳花娘的刀上,只听呛啷啷一声响亮,单刀早被削成两片。柳花娘这一惊,立即一隐身,又躲入密室后面,另找兵刃去了。
再说进来的人正是真真,虽负了救出仁虎的使命,但方才伏窗而窥,早见到柳花娘那种形状,不堪入目。真真虽然怒不可遏,及到房内,对了仁虎毕竟有些尴尬,况且看仁虎重伤尚难行动,势非背负不可。她与仁虎尚未见过一面,陌陌生生,如何肯去背他?深悔当时没让李三姑来救。如再去喊李三姑来背吧,时机瞬息即逝,势不可能。因此进退为难,她竟犹疑起来。
柳花娘利用她的分神,黑暗中想找便宜,谁想单刀被古冶剑撩去半截,不得不躲到后房另找兵器,偏偏一时再也找不到,又来不及点灯,心中又怕仁虎被人抢走,越着急越摸不到兵刃。柳花娘还算机灵,她想:“我应当把公馆里上下人等都招呼起来,给她个团团围困,还怕她飞上天吗?”因此,她便先开了后窗,放开嗓子大喊:“快来擒贼!”
柳花娘这一喊,果然外面惊起了公馆内上下人等,屋里却惊醒了真真,一想再顾嫌疑,今晚就要白费气力了。她一咬牙,便凑到床前低问道:“崔二官人可能行动?”
一句话吓了仁虎一跳,因为他觉得是一个陌生女子,是谁叫她来救自己的呢?但是闻言之下,仍想起身逃走。哪知刚一坐起,哼了一声,重又躺下。真真一见,知道非背不可,也不敢再耽搁,一手将仁虎扶起,自己背向了床,两腿微弯,端了个坐马势,低声道:“请你用手搂住我的肩膀。”
仁虎此时逃命要紧,咬着牙,挣扎着爬到真真背上,没法子,两手只一合,抱住了来人肩头,便已无力再动。真真早就备好一幅白布,反手抖开,将它兜住仁虎的腰臀,白布围到胸前,牢牢打上一个结儿,然后立直身躯,试了试步,不但并不竭蹶,而且行动自如。真幸亏柳花娘始终不曾找到兵器,所以这大半晌竟无一个人来打扰,这才由得她二人从从容容地逃了出去。
在柳花娘找到兵刃以后,真真早已背负仁虎,破窗腾身而出。窗外不远本有魏头目接应,原意准备替真真换下仁虎,由魏头目背了先走。崔永福那边由精一和姜头目背走,剩下真真和李三姑二人断后。谁知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真真跃出窗外,早见黑影中,魏头目已和一个和尚对上了手。真真背着人,万难再去加入,只得偷偷地避着人声与灯光,逃出公馆。还亏她轻功到家,纵跳快疾,不易被人看破,居然得脱虎口。
试想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背着个壮硕的男子蹿墙越屋,奔走数里之遥,已是万分不易,到了城下,早已娇喘吁吁,汗流不止。真真自觉万难再走,为图省力,悄悄地由马道上绕出城去,拣了个僻静的树林,暂时休息。不料刚从背上放下仁虎,只听来路上一声吆喝,飞也似的追下一人。还不容真真看清面貌,手中一对铁锏早像雨点似的向真真头上打下。真真心里一急,也就拼命迎了上去。
柳花娘开窗高喊“拿贼”之后,一定神,果然找到一对双刀,立即飞身出房。黑影中向床上一望,早已凤去台空。柳花娘连连蹬足,痛恨万分,一看窗户洞开,想必尚未走远,只有追赶。于是柳花娘一咬牙,纵身出屋。向前一望,只见自己部下三五成群,举着火把,在那里瞎嚷,敌人却一个不见,心中火起,立即命众人四下分头抄拿。
说话间,似闻远远有呼喝之声。柳花娘循声赶去,才知声在墙外,忙又越过花墙。这是公馆内一座花园,夜晚无人入内。柳花娘从墙上向下一看,只见东边草坪上有两个人正在厮杀。一个正是飞刀僧,那一人瘦小身材,穿着夜行衣裤,手舞一根软兵器,行动如飞,异常矫健。她再一看,旁边地上还躺着一个人,月光下一时看不清是敌是我。
柳花娘一声娇叱道:“飞刀大师不必着忙,我来帮你擒贼!”一语未毕,柳花娘早已飞身到了两人之间,斜刺里摆双刀,向那瘦小的敌人下三路直卷进去,其势既猛且疾。
谁知敌人毫不在意,纵跳飞跃之间,应付自如。
这里,飞刀僧本觉得自己战不下敌人,柳花娘一到,心中一喜,气力大增,立即一紧手中朴刀,向敌人迎面砍去。敌人侧身避过一刀,未及回手,柳花娘的双刀早又一上一下,分两路横扫到了腰腿间。敌人陡使了个平地拔葱,一跃七八尺高,越过了二人背后,说时迟,那时快,大撒手抡起手中软鞭,“呼”的一声,向飞刀僧后背砸去。
飞刀僧不及回头,闻声就知这一下力逾千斤,忙不迭一伏身,那一鞭便如飞龙般,“唰”的声从和尚脊梁上飞了过去,只差着两寸就砸上了。柳花娘一见,也吃了一惊。乘她这一分神,敌人的软鞭又从上而下,快要扫到了她的脚踝上。柳花娘忙不迭纵身一跳,让过这一鞭。不料她双足刚刚落地,软鞭倏地又荡了回来。这一来一往,快而且劲,两膀膂力如没有数百斤劲头儿,真休想舞得那么自如!柳花娘一见,可真急了,这一急,竟把她幼年跑马解的玩意儿抖了出来。她一个云里翻的筋斗,从鞭光里翻了出去。那敌人以为这一鞭一定打个正着,及见柳花娘竟糊里糊涂翻了开去———虽然躲过一鞭,毕竟不值内家一笑,这算是偶然侥幸———不由忘了形,哈哈一笑说道:“好个卖解的招数!”一句话出口,柳花娘竟觉得耳音甚熟,分明是李三姑的语声,不过眼前明明是个男子,不免有些狐疑。
这敌人呢,一时大意,吐出口音,悔之不及,从此闷头毒打,再不开口了。这敌人是谁?正是改装的李三姑。此时,飞刀僧、柳花娘双战李三姑不下。李三姑本早想脱身,只因方才魏头目和飞刀僧交手,魏头目自然抵敌不过,慢慢退到花园里面,飞刀僧就用刀将他打倒。此时魏头目已受伤倒地,自己恰好赶到,和飞刀僧打上。她明知仁虎等已离虎口,自己也以走为上策,无奈魏头目躺在地下,自己匀不出时间去救走他,不得不战败飞刀僧,再救走魏头目。偏偏又来了个柳花娘,两打一,李三姑虽不惧怯,但是要想救回魏头目,却更觉为难。
她正一面交手,一面计划。只见飞刀僧忽将朴刀交入左手,李三姑立即知道他要放飞刀,却故作不知,等他发来。飞刀僧左手一递手中刀,李三姑纵身避过。就在这个空间,只见飞刀僧右手一扬,三点寒光,分上中下三路飞来。李三姑见他第一手便是三刀,知他自知已临大敌,否则尚不肯轻易出手。表面上满不在意,实际上愈加小心,望着飞刀,身临切近,陡地一挫身,整个身躯几乎贴到地面,于是上中两路飞刀都已落空,只有下路飞刀,正好要中在身上。可是李三姑挫身之势,原系向右偏出,跟着这一偏,左手持鞭把,右手握鞭腰,和摔流星似的摔出去,那鞭头上的钢尖儿正好横砸在从对面下路飞来的那柄刀上,只听“铛”的一声,接着又是叮啷啷刀落石上,算是让过了第一手。
飞刀僧果然厉害,绝不让李三姑站起身来。他右手一扬,第二次三柄飞刀早又脱手而出。飞刀僧这一次却是两刀在前,一刀在后。前两刀平砍敌人前胸,后一刀却是由斜刺里飞来,它是准备敌人躲闪前两刀而闪避时,第三刀正好碰上。偏偏李三姑却识得他的伎俩,陡地一个平地拔葱,身体向上跃去一丈余高,先避过了前二刀,然后在空中一蜷双腿,斜挥手中鞭,“铛”的一声,又将第三刀从斜刺里击落在地。
李三姑刚刚从上面落下地面来,飞刀僧的第三手却又飞到。他是练就的专门手法,绝不容敌人有喘息的时间。偏遇李三姑满不在乎,一见他第三次发刀,知道这是他最厉害的一手,双足尚未落地,早有准备。当李三姑一鞭将后一刀扫去时,早已望见对面飞刀僧又一撒手,立刻三点寒光分左中右三路直奔自己,比先前两手又快又急。左路的刀先到,如果你向右闪,虽躲过第一刀,却正好碰上由右路飞来的第二刀。最难躲的是第三刀,因为它虽向中路而来,并非走的直线,发出时看去像是必向旁飞,到了切近,却会陡地转了方向,这因刀尾上配有一个小轮子,发刀时便用指法,使那轮子吃着风力,竟能左右上下,随心所欲。李三姑当第一刀自左来时,并不闪避,只一挥手中鞭将刀拨落,身体端立未动,所以第二刀便毫无目标地从她右边过去,落在地上,李三姑连正眼也不曾去看它。这第三刀滴溜溜从正中飞来,李三姑仍是端立不动,看它有什么变动。哪知这柄刀离敌人五六尺的地方,忽然向上直立起来。李三姑正自奇怪,不料刀头向前一指,斜飞起来,从直径三四尺、高度七八尺距离的上空,“呼”的一声直临李三姑头顶砍下。因它是个落势,所以比前进更速。李三姑吓了一跳,也来不及闪避,只有一跺脚斜飞出去三五尺,虽然也躲过这刀,可是她的紫色头巾后面飘下来那一幅绸子,早被飞刀削去了一片。
李三姑一见飞刀并未能伤自己,胆子一壮,立刻又舞开了软鞭,直向他二人扫去。本来柳花娘早想得机会下李三姑的手。因飞刀厉害,连自己也不敢上前,怕的是误碰误撞撞上了。飞刀僧和柳花娘见飞刀不能伤她,都有些急了,自然一齐围攻起来。此时,早已惊动了全公馆的人们,大家明火执仗,都来凑热闹。李三姑虽然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但是敌众我寡,究不是事。只为不愿将魏头目一人丢下,所以恋战,此刻一看实在没法救回魏头目,精一、真真又皆不见踪影儿,大概都已得手而走,自己也只好连连向柳花娘紧挥几鞭,以图脱身。
柳花娘见鞭势太猛,纵身躲过。就乘这一点空隙,李三姑毕竟是一等能手,立即虚撤招,一个“飞燕穿云”,并不借着任何力量,平空向二丈来高的墙上跃了上去。她回头见飞刀僧追到墙下,正要望上蹿,李三姑哪容得他上来?喝声“着”,一摔软鞭,照着下面砸了下去。这一手打人是假,脱身是真,乘着飞刀僧侧身躲避之时,早已翻出墙外,足下一使劲,嗖嗖嗖,真如弩箭离弦般,早向黑暗街市中跑去,不到几句话的工夫,早就去得无影无踪。
飞刀僧和柳花娘二人追了一阵,连敌人影儿也瞧不见,也知道敌人身法太快,凭自己也难赶,只好回到公馆,派人到县里报警,请县里在城门口加紧防范,但是等到这样耽搁下来,真真和精一等早就各人带了崔家父子三人逃出城去了。
原来精一和李三姑等一行人入了公馆,自己带了姜头目去救永福父子。可是崔永福父子究在何处寄押,一时不易得知。精一等好容易在僻静所在逮住一个更夫。二人问明之后,将更夫绑了,丢在乱柴堆里,然后找到他父子囚身的屋外,一看只是两间平房,门外立着一个小长毛,挎着腰刀,捧着矛子,正在打盹,算是在那里守卫,门却反锁着。
精一一见这种局面,心中大喜,悄悄掩到那个小长毛身后,骈二指在他肋间点了一下活哑穴,那人扑地便倒。原来人的哑穴有死活之分,死哑穴不经解救,到了相当时候便自身死;活哑穴虽不经解救,到了一定时辰,也会自己醒转,不过周身疲软,一时不能行动而已。精一点倒守卫以后,拧去门锁,命姜头目在屋外巡风,自己纵身入屋,屋内父子二人一见精一进来,黑影中互一招呼,听了听,外面寂静无声,当即带了他父子,悄悄走出房门,和姜头目一齐偷偷掩掩地绕到后门墙边。精一插上宝剑,一手提着崔永福,飞身上墙,又叫姜头目提了仁龙,也翻到墙外,一看仍是静悄悄,并无一人,心想今天倒也顺利,只是崔永福年迈,又受了些惊恐,未免打熬不住,哪里还能急走?仁龙虽还是个少年,但走得太慢,精一怕误了事,便将永福背在背上,索性又命姜头目背了仁龙,四人向城门跑去。到了城边,众人四面一看,并不见真真和李三姑等在此接应。他四人也不敢再等,赶紧地从僻静处翻出城去,躲在一个官道旁的矮树林子里,静静地等着真真等回来。
约莫过了小半时辰,精一猛听东面树林后似有吆喝声和兵器击碰声,心中怀疑,忙叫姜头目护着永福父子,自己悄悄赶到东面树林边。精一一看,果见真真和一个长毛正在动手。看长毛身手步法,虽甚矫健,真真似还不致敌他不住,但此刻觉得真真剑法有些散乱,仿佛将已力竭,立时明白真真必因背着仁虎奔跑乏力所致。
精一忙低叱一声,提剑飞身扑去,叫声:“真妹不必害怕,我来了。”精一立时运用开了武当本门乾坤八步剑法,嗖嗖嗖一连六七剑,向那长毛砍刺劈剁,直杀得长毛手忙脚乱。他倒也见机,狂吼一声,用力一挥那对铁锏,将精一剑身挡开,回身就跑。真真正在气力不足之时,见精一赶到,立时增了勇气。长毛回头一跑,她也没顾得考虑,娇叱一声“哪里走”,立刻飞步追了下去。精一要止住她,都来不及出口,她二人一前一后,早就跑出老远。
那长毛却沿着城墙马道跑了上去,真真追得起劲,也一紧步下,立即赶去。精一不放心,正在放开步追上之时,猛见二人都已上了马道,那长毛在一个转弯地方,向真真来处只一扬手,就知他已发出暗器,忙高叫“当心暗器”。他一个“器”字还未出口,早见真真一个倒栽筋斗,直从马道上翻下城去,再看长毛早已不顾命地逃向城门内而去。精一也不顾追贼,忙赶到马道下一看,见真真正坐在地上,握着一只腿直哼,一口古冶剑早已扔出老远。
精一叫声“好险”,过去拾起古冶剑,忙走到真真跟前,问道:“怎么样?还不碍事吧?”再一看她伤在小腿,并不甚重。原来急忙中,中了长毛一铁镖。这个长毛名叫混江龙吕杰,也是柳花娘手下一名头目。他那晚闻声惊起,远见真真背了一人急走,他就跟了下来。可是他腿底下慢些,直到真真出城后才赶上来。混江龙这铁镖非常笨重,不易打中人,一打中了倒是真不轻。因真真力疲之后,又经一场急斗,本已心浮气粗,又见哥哥一到,心里一阵高兴,直追下去,竟不曾防他发暗器,要在平时,真也打她不着。
幸而真真两腿上裹了一双李三姑送的牛皮软包腿。那物用药制过,看去又薄又轻,却是又滑又韧,所以暗器不易扎入,原是专防暗器袭击下身的东西。不过,此番敌我距离太近,那镖又长又大,力量太足,居然一下贯穿皮包腿,镖尖伤及皮肉。真真正跑得起劲,猛听哥哥喊一声当心,又见那贼一扬左手,心内先自吃惊。飞镖一下打中,腿上一疼,又跑在马道上,所以立身不住,直翻了下来。真真这一翻,一半被镖打下来,也有一半是自己存心借势翻下来的。
真真见哥哥此刻站在身旁,贼人已然逃走,胆也大了,索性坐在地上,慢慢地拔下铁镖。她打开包腿一看,小腿迎面骨旁,中了一个钱眼大的伤口。精一早从钱袋内取出刀伤药,给她敷上,包扎好了。
正在起立,精一猛见从那边城垛子上翻落一条黑影,闪眼即逝,异常迅速,喊声“不好”,忙拉起真真,说了声:“你回去守着仁虎,我去瞧瞧就来。”说罢迎着黑影落处,急奔而去。
真真起立以后,觉得尚能行走,就匆匆跛着足,回到树林边一看——记得方才明明将仁虎放在一棵大树下边坐着的,此刻树下竟自空空如也——仁虎早就不知去向!真真这一急,把腿上的创痛都给忘了,但这大一片城郊,又往哪里去找?她正自站在林边出神,猛听林子后面“扑哧”的一下,似有笑声,不由立刻回向笑声来处凝神细察,但见正是一片密密的树林,也望不出声从何来。自己腿上带伤,林子又太也猛恶,真不敢再冒第二次险了。
真真正在心神不定的当儿,远远听到精一叫着自己名儿,忙应声迎去。才一举步,只见从林子里发出一件黄澄澄的暗器,直射自己,但是飞得极慢,仿佛小孩子抛皮球似的,向自己面门悠悠荡荡而来。因它来得极慢,当然不用躲避,一伸手就将那东西接住,一看,不由略一惊奇,立即大悟,随向林中喊道:“我当是谁呢!得啦,别开玩笑了,出来吧。”
一言未了,早从林内闪出一条人影,正是乔装的李三姑。原来真真手里接过的暗器,正是李三姑特有的五行神槊。前文早已表过,它是依照五行生克,专一分打人身三十六个穴道的一件神怪暗器。真真知道只有她一人能用,到了别人手内,纵能发出那神槊,也并不锐利,竟不能伤人的。如今一见此物,知道她有心开玩笑,所以喊了起来。
当李三姑出了公馆,飞身出城,正是真真中镖之时。精一看见城垛的黑影便是她。她一出城,就见仁虎坐在那棵树下,远望见真真踽踽走来,她觉得奇怪。因为仁虎已经背出,她心中说不出的那种高兴,见真真走来,忽然犯起顽皮来,竟来不及和仁虎说话,便一伸手将仁虎挟在臂下,倏地隐入树林,所以真真来时,便不见了仁虎。
再说仁虎此时虽已知觉全复,依然四肢软瘫,任人摆布。他陡见一个瘦小的中年汉子,全身夜行装束,走到身旁,一语不发,一把将自己挟起,进了树林,便将自己轻轻地倚在一株大树下靠着,本想叫唤,一想四顾无人,叫也没有用,如果高声喊叫,惊动了柳花娘的追人,更是不妙,所以一声不响,且看那汉子如何。他正自留心观察汉子的举动,仿佛见林外人影一闪。月光下,认识她是今晚从柳花娘公馆中救出自己,方才又和一个长毛动手,奋身追赶的那个陌生女子。又见女子像是看见自己走失,不胜惊诧的神情,还自言自语地说道:“奇怪,他又跑到哪里去了呢?”知道她必为寻己而来。说也奇怪,自己虽从不认识她是谁,如今却拿她当亲人一样看法,立即想向林外喊出“我在这里,快来救我”的话。不料还未出口,早被身旁汉子一手扪住自己的嘴,一手向他自己脸上一抹,立刻随手拉下一个人皮面套。
这一来,早把个仁虎吓得喊不出口来。原来面前站的并不是什么中年汉子,竟是那个千娇百媚的李三姑。李三姑见仁虎已知道自己前来救他,随向他嫣然一笑,又用手一摇,向他示意不要高声,转身便向林边掩去,始而故发笑声,既而发出神槊,和真真开这个玩笑。
真真和李三姑二人一见面,李三姑就握紧了真真的手,说道:“我的好妹妹,今天你真辛苦了!我到家跟你磕头道谢吧。”说完了,一眼看见真真走路有些拐脚,忙问道:“怎么样了,挂了彩了吗?”她无意中用上了切口。原来江湖上和部队里都以受伤为挂彩。真真便将方才情形说了一遍。恰好精一又已赶到,忙问仁虎现在何处。
李三姑带了二人,同进树林。精一一见了仁虎,忙问他伤势如何,仁虎匆匆说了一遍,心中只惦着这位救命恩人,忙悄悄向精一问道:“这位姑娘想必是李三姑的姊妹吧?”
精一还未及回答,不想李三姑对于仁虎的举动,十分留心,一闻仁虎问及真真,忙笑道:“倒不是我的姊妹,正是你志老师的令妹志真真志二姑娘呢!”
真真听她和说大书报姓名似的尽闹贫嘴,却白了她一眼,低声说道:“你这是高兴……”她说出口来,觉得自己的话颇有语病,尤不宜出诸己口,在微窘之下,假作观看林外,就要向外走去。
此时,精一却向仁虎说道:“不错,正是舍妹。我只顾问你的伤势,倒忘了介绍。”说着,便回头想叫真真过来拜见。
真真刚走到林边,李三姑心中高兴,忙又一阵风似的跑到真真背后,一把拉住她的手,连连说道:“来来来,你哥哥正替你引见呢,你怎么跑了?”边说边拉了真真回来。
当时精一替两方一引见,仁虎负伤,只好向真真抱拳致谢。真真未及答言,回了一福,立即避开。可笑她方才背着仁虎跑了一大截路,一点也不腼腆,此刻回想在公馆窗外望见柳花娘的那种形状,以及入房后背着仁虎逃跑的情景,不知怎的,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恨不能躲得远远的。真真随着一行人走在路上,连个正眼都不敢向仁虎去看。
闲文收起。当时又由精一背了仁虎,李三姑、真真随在后面,走到永福父子藏身之处。会齐了大家一商量,认为不能回家,只能暂避西村。李三姑命姜头目速到崔家去吩咐,头目、使婢立刻也投西村,不可耽搁。李三姑分派已毕,目送姜头目向鸭关矶去讫,然后带了崔氏父子、精一兄妹同奔西村。

第二回 毒弩一点红
飞天神龙自从那一夜间被崆峒派大力黄能师徒十人围攻,败走以后,他打量此辈未能擒获自己,绝不甘心,定有放火烧房之举,所以次日并未回家。又知他师徒耳目众多,胡剑秋手黑心毒,一击不中,必生二计,并不以为自己当晚脱身,便可无事,所以从此昼行夜伏,从未露面。
飞天神龙为人机智。他早料定此番决敌不过来者,早已备下万一之计,便是在那晚交手之前,早在身畔放了二三十两碎银子,以备万一之需。果然败走以后,意欲离乡远避,还不至断绝资斧。他在五天之后,黑夜里悄悄回到村里,打算看看情形究竟如何。不料房舍已烧为白地,并且在村子口外,设了哨探,随时探听飞天神龙是否回村,足见他们一计不成,尚有二计。幸而飞天神龙武功精纯,身形飞快,哨探不曾察觉,但如果逗留过久,难免被其发现,寡不敌众,不如且自退走。
从此,飞天神龙就变成无家可归。他此刻心上最惦记的就是精一兄妹,苦在无法打听,继而一想,好在他二人已是一身武功,虽少些经验,究竟不至吃甚大亏,事到如今,没奈何也只得由他,索性离了吉安府,姑往建昌府南丰县找一客店,暂时住将下来。他要慢慢考虑,自己应当到哪里去最为妥当。自己虽是武当派的掌门人,但是性喜恬静,又知收徒不易,所以除去教了精一兄妹一身本领外,其余只有两个门人,便是杨晋、杨仁鹤二人,前文亦已表过。这二人本身也还收了不少徒弟,因隔了一代,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想到自己此次所遭,绝不是召集门徒所能解决,细细考虑一回,觉得要想解决此事,只有去找师弟闹海神蛟邱乙揆和独臂金刚胜超二人商量。
邱乙揆是福建建宁府南平县人,胜超是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邱乙揆原是南平一个富户,以往飞天神龙也到南平访过几次。此次来访,二人见面之后,未及稍叙阔别之情,先已提到复仇之事。
邱乙揆向志道恒说道:“大力黄能现掌着崆峒本门,门下徒子徒孙何虑百数,我们武当却远不如他人众。虽说你我不至惧他,总以小心为是。小弟之意,我与师兄先访胜老弟商量以后,还许再去嵩山叩见师叔祖云溪上人罗老祖师,求他老人家指示此仇是否能报,这样办比较妥当,不知师兄以为如何?”
飞天神龙素知这位师弟足智多谋,不但武功独到,更是长于水底功夫。他能入水数十丈,伏底三昼夜,不言不动,故有闹海神蛟之誉。更仗着武当内功,三日不食不饮不眠,毫不饥渴疲倦,即此一端,也就无人能比。至于胜超,别号北海,世居义乌山乡,家本务农,不脱乡农本色,勇猛豪爽,尤具侠肠。少年时曾在辽东一带,匹马单鞭,保过暗镖,被仇家埋伏,数十名好手围攻他一人,左臂中了毒弩,经医疗治,毒已太深,竟割去左臂,才保得一命,故有独臂金刚的雅号,从此不欲再冒大险,只是闭门习武,不问外事,后来又经人引入武当派掌门人萍江一鹤志清照的门下。这志清照就是志道恒的伯父。志清照爱他性直志坚,毫无虚饰,十分器重,因此他得了萍江一鹤许多不传之秘,便是侄儿志道恒也未得传授的,就如“一苇渡江”“单掌摄魂”和“观音足”等奇特武功。
当时志、邱二人商妥以后,邱乙揆因老弟兄别久重逢,很自不易,坚留飞天神龙在南平盘桓数日。好在这不是忙在一时的事,所以飞天神龙也不便固却。匆匆十日过去,二人正要一同起身赴浙,偏偏邱乙揆老母患起病来,一时不敢远离。飞天神龙自也劝他暂留,由自己先访胜超,在胜家等候。邱乙揆俟母病稍愈,再行随后赶来,会齐了同赴嵩山。
邱乙揆便道:“既是如此,小弟只好暂时失陪!好在家慈并非重症,不过略欠违和。有十天八天的工夫,准能大愈。那时小弟自当提前去浙,免得兄等久候。”
飞天神龙自是称谢。
次日一早,飞天神龙别了邱乙揆,独自上路。离了南平,经由建安,直奔浦城。由浦城出浦峰溪,经浮盖山,越二十八都,就奔了仙霞岭。这仙霞岭是闽浙交界的一个紧要关口,地势险隘,真有一夫当关,万军莫入之势。飞天神龙自离建安,因贪看山色,所以沿着建安以北的杨梅岭、翠峦、北峦、青潭、西峰、白云、北斗冈、云峰诸山,迤慢慢地行去。那地方也是关北峰峦佳处。时正早春,闽中气候温和,一眼望去,翠黛横空,白云飞絮,风景异常清旷。
有一天,春雨初霁,气候稍寒,满山绿茸茸的一片新碧,正是浦城南面的云峰山麓,峰峦起伏,直伸到浦城地界。飞天神龙就在浦城落了客店,一打听,从浦城入浙,只需越过浦峰溪,经过二十八都,就是入浙的关隘仙霞岭。飞天神龙又向店伙问了些路径风俗,就早早安歇。
次晨,晓色迷蒙中,算清店账,背了行囊和随身兵刃,步出店门,向北行去。一路上晓风扑面,清气袭人。出了浦城,村舍渐渐稀少起来。约行十余里,见前面一带清溪碍路,远望去,从上流头下来,曲曲折折,似乎经过许多峰峦。那一泓清泉,纷纷沸沸,异常清冽,面积最广的地方,也有二丈余宽,聚着大小成堆的山石,上面还长着许多野树。泉流至此,由潴洼里分流出几脉细泉,白石流沙,都从林石间渐渐向下游流去,曲涧萦回,自饶雅趣。飞天神龙看着点头赞赏,心想,怪不得人说闽中山水清奇,便是这小小溪山,已足引人入胜,一望溪南半里以外,横着一座独木桥,平畴野渡,真有些个画意。
飞天神龙贪看风景,不由脚下放慢了,缓缓行去。将要行近小桥,便闻得一阵清香,冷芳扑鼻,令人神志一爽。到了桥头,向去路上一看,远远露出一带矮树林子,枝头上满堆了红苞绿萼,晨旭中映成一片耀目的花光,原来是极大一片梅林。飞天神龙真想不到这条路上有如许好景,不由游兴大发,忙走近梅林一看,近观更比远望不同,冷森森的一片幽香,顺了人的呼吸,一阵阵沁入心脾。那一种恬适美妙的意境,真是耐人寻味,无语形容。走进林子里面,看这大片梅花正在怒放,弥望清花照眼,足有五七亩方圆,真不愧一个香雪海。
飞天神龙徘徊花下,不忍远去,便拣了一方青毛石,坐在林下,静静地玩赏。此时晨曦初上,照得四面一带梅林,花光闪闪,发出阵阵暖香。不少的野鸟儿,曳着长尾,不住飞翔于香光日影之间,花香鸟语,惆啾成韵,上下飞鸣,好不自在。飞天神龙瞧着这些鸟儿那等悠闲,心中兀自钦羡,觉得人生碌碌,哪里及得这些雀儿自由自在!
他正自沉吟观赏,见林子后面似有一个人影,正在探头探脑。飞天神龙心中有事,自然格外留心。正想上前看个明白,忽见那人一手提了一个竹篮,一手握着一个竹柄的长钩,向那边山脚下缓缓走去。看他穿着一身蓝色布棉袄裤,戴了一顶破毡帽,远远的虽认不清面貌,看装束确是一个乡村间人,也就不曾将他放在心上,在林下兀自坐了一回,终为赶路要紧,就站了起来,慢慢地离了梅林,向着前面山脚下走去。
前面是虎头山和师山,山势虽不十分险峻,却也连绵不断,一望无际。飞天神龙直走到午后申牌时分,这一带并无人家,也没法打尖。他只在路上草草用了些干粮充饥,待过了师山,经过南湾,将到深坑地方,已将落日衔山,晚风四起,还是找不到村舍。
飞天神龙因早晨贪看梅花,耽误了行程,所以一时赶不到仙霞镇,竟无处投宿。他虽一身武艺,不畏风露强暴,但是孤身作客,能找到村舍人家,毕竟总是投宿的好。于是足下一紧,向仙霞关大道奔去。
哪知在仙霞关和二十八都之南,有一个地名叫深坑,是个僻处浙闽交界的山坑,并无人家,前后左右都是一片崇山深谷,虽离官道不远,因地处两省交界,常为蕉苻出没之处,他们利用那些深邃的幽谷孤岩,作寄身之所。
飞天神龙走到日落西山,远望山脊边一轮红日,早已暗沉沉地向山后隐将下去,回看东边林间,却涌出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来,心中暗忖:转眼就到黄昏,看去山势依然绵延不绝,一时还到不了仙霞镇,说不得今夜只好在山中找一个地方歇足,明日再走。要知此种环境,如令常人遇上,当然觉得害怕。飞天神龙身怀绝技,久闯江湖,什么惊险场面都见过,仅仅这些山野夜色,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何况闽北一带,他向未走过,并不知道这一条路上的危险,所以他此时一意想找一个地方安心过宿,并未想到其他意外之事。
他东看看,西望望,好容易在一条岭脊的荫处,望见有一所破庙。从岭上翻下去,还有半里来路,就在暮色苍茫中跑上了岭脊,依稀辨出一条极窄的樵径,曲曲折折,走了下去。一到下面,发现原来是一个深壑,只见四面的山岭,巍巍然都高踞在这壑的上面,因此将壑底像木桶般地围成一个深坑。本来天色已晚,一到壑底光线越发黑暗,而且壑底深草没胫,杂树丛生,似乎久无人迹,细一辨认,杂草间似有许多兽类蹄迹,不用说这竟是一个野兽出没的所在。在粤闽等地山行,除了遇兽,还须谨防毒蛇。福建山中,几乎遍地都是蛇虫,幸而此时未过惊蛰,气候尚寒,蛇虫都还蛰伏未出,否则就是毒蛇一项,也就叫人防不胜防。
再说飞天神龙在昏暗间,向那所破庙走去,到了庙前一看,只剩得半壁颓垣,早已没了庙门,一座破败的大殿,赤裸裸的,矗立在昏黄夜色之间,殿前残砖碎石堆了一地,兀自从砖石缝里长出长长的野草,尽在夜风中摇摇摆摆。惊鼯野兔一见人影,唰唰地向杂草中乱藏乱躲。飞天神龙一概不去理它,又望殿上走去,见殿上正面门窗早已全无,只剩凉亭般一座屋顶,进殿一看,黑影中模模糊糊,也看不清塑的什么神像,黑黝黝一座神龛已塌了半边,偏偏还分垂着两幅又黄又黑的神幔,却是一长一短,斜拖在龛前,神案虽在,只剩了两条桌腿,倚在神龛上,四面一望,东墙前面上半截早就塌了,只剩一个斜形的缺口,从墙外透进夜光来。再看屋顶上,也露着一个大窟窿,倒像开了天窗,使得殿内无灯自明。
飞天神龙一看殿上连个拜垫都没有,只好收拾了一把乱草,在神案前地砖上扫了扫尘土,便一歪身,倚了神案的一条桌腿,坐在地上。正想从怀中取出些干粮来吃,猛听殿后似有窸空之声,心内狐疑,忙将干粮藏起,起身提着宝剑,向后殿走去。一看后面果然还有一层院落,荒凉更甚前殿,而且后殿房屋完全倒塌,只剩西配殿一间整房,一门两窗竟自完好。飞天神龙练就的目光,虽在黑夜,也能一样辨别五色。他一看西配殿那一间未倒的屋子,似乎比较完整,心想此屋倒能住得,正想走进看看,一眼看到门上扣着一把锁,立即心内一惊,知道这是一间现有人住的屋子,便悄悄掩到窗外向内探看,见屋内仿佛并无床铺,只有木榻一具,破桌一张,屋角还有一只破椅,桌上却摆了许多书籍和一些笔墨,但无灯火。
飞天神龙心下狐疑,暗忖如此荒山绝径,除了盗寇匪人而外,谁愿在这里住家呢?且看屋外更无炊厨之具,也不像个住家的,心里一注意这间屋子,就忘了方才闻声追视的本意。停了一会儿,才想起方才前殿所闻窸率之声,究自何来?是否此屋主人回来呢?一面想着,一面又在内院察勘了一遍,也不过和前边一样荒芜而已,倒还没有什么异样,就慢慢走回前殿,仍坐原处,正一伸手拿起方才未曾动用的干粮口袋,只见口袋下多了一张纸条,心里一怔,立刻取在手内,殿中虽是昏黑,借着屋顶星光,还看得出上面有字。飞天神龙心中大惊,握了纸条,借着月光向纸上一看,影影绰绰认出是“今晚留神”四个字,又一细看,似乎墨汁犹润,像是刚写的一般。
这一下,真把个久闯江湖的飞天神龙看得发愣,心说此人暗地送信,自是好意,但是以自己的能耐,却让别人将字条送到自己口袋里来,还不曾知道,此人的能耐,又比自己如何呢?他所嘱咐的“今晚留神”,究令我留哪一方面的神呢?莫非荒山多兽,叫我防备兽袭?又一想不对,如为防兽,正好露面直讲,何必暗递消息。又想到,递消息的人究是何人?是否是后殿所住之人?还是后殿住着匪人,所以才叫我留神?那么此人又藏身何处,在何时送来消息?又想他嘱咐留神,莫非仇家崆峒派已经派下人来跟踪至此么?
飞天神龙此时一手捏了纸条,正自默忖前后形迹。忽听从殿后唰唰飞过一阵鸟声,直到庙前,接着就听庙前墙外野树上噼噼噗噗的,似有宿鸟惊飞觅宿之声。飞天神龙立刻心里加了警戒,知道左近必有多人走来,以至惊起宿鸟。纸条所示“今晚留神”,正是这个意思,此时更不待慢,立即走到前院,四面查看,静悄悄毫无朕兆,重又回到殿内,仍倚坐在神案之前,一面安心吃着干粮,一面细细地揣测今晚之遇,暗自提防。
寂静中,时间过去得格外迟缓。看看月到中天,满屋里透进月光,照得甚为明亮。飞天神龙饱餐以后,也就不再移动,就在神案前半坐半倚地靠着休息,闭目养神。仿佛刚闭上眼,正有些朦胧之际,忽闻院内似有簌簌草动之声。飞天神龙因为得了字条的警告,格外留神,一听得响动,立刻睁眼向殿外望去,似有两条人影在院中一晃,当即翻身起坐,“唰”的一声抽出秋鐔剑,却仍蹲伏龛边暗处,观察动静。
就在这时,前院人影竟不再现,正自疑怪,忽觉自己隐身的神龛旁陡然飞过一阵刀风,既劲且疾,直从肩背上下来。飞天神龙一声断喝,立凭手中剑向身后扫去,接着一转身换了方向,脸朝着神龛望去。黑影中,见一人浑身纯黑衣裤,手持一对虎头双钩,晶莹夺目,身法更如猴猿一般,十分矫疾,纵跳时一点声息都无,果是一个能手。
飞天神龙那一剑扫去时,此人一纵身,早又闪到飞天神龙身后,一起左手钩,向敌人面门一晃,跟着急递右手钩,直向敌人前胸扎去,其势极快,饶是飞天神龙那等身手,也不敢待慢,忙横摆手中剑,想去削断他的右钩。那人知道这是一柄利剑,不能硬磕,立即撤回右手钩,使了个“拨草寻蛇”招数,用左手钩向敌人下三路一捲,只听“嚓”的一声,飞天神龙双足腾起,虽然躲过那一钩,却是所垂玄色万寿花纹丝条,竟被钩去半尺有余。飞天神龙惊怒之余,心想自己半生闯荡,纵遇强敌,从未伤及毫发,今天虽不曾被敌砍中,但衣带竟为所毁,认为一生奇耻,立时动怒,一紧手中宝剑,向着敌人嗖嗖嗖一连三五剑,真如拨风掣电一般,只击得来人只有招架的份儿。
来人忽然开口喝起彩来道:“名下无虚,果然是武当嫡派乾坤八步剑法,好本领!”他一边乱喊,一边还招,虽不致手忙脚乱,但也无暇还击。
可是因他这一喊,仿佛其余隐身左右的敌人,也被他招呼了出来,一个个跃身而出。只见从殿外跳进二人,一人持单刀,一人持钩镰枪,一长一短,一齐奔飞天神龙而来。飞天神龙一摆手中长剑,拨风也似正敌住三人。忽又从后殿跃出两个身材短瘦的人来,一声不响。第一个平递着一柄短剑,向飞天神龙胸口刺到;第二个跳到飞天神龙身后,一摆手中双锏,窥定隙处,向飞天神龙腰脚两处,一上一下,分左右扫来。此时飞天神龙也真豁出去了,一柄剑敌住五人,长短七件兵器,兀自从容应付,进退闪避,一丝不乱,便是这几个敌人,也不禁心里赞叹。
飞天神龙杀了半日,到底还是不明白,敌人因何在此荒山穷谷间苦苦相逼,又不愿向这些人去问,事实上刀枪并举,真是喘息的工夫都不容得到,哪还有这些工夫去问这些话,也只好瞎打瞎撞罢了。不过自己忖量,平生素无深仇大恨之人,这回多半又是崆峒派的仇人,但细看今晚出现的人物,似乎大力黄能以下诸人,一个未到,真是令人莫测究竟。他一面打着,一面想着,被五个人团团围住,苦不能脱身,心下暗忖,不打发一两个上路,绝走不了。主意拿定,抖擞精神,留心机会。
此时,一对虎头钩上下翻飞,直奔自己而来。飞天神龙一剑荡开虎头钩,正要回手刺去,恰好那柄钩镰枪正戳到腿边,飞天神龙猛一蹲身,并不躲避,却用左手一捞,立将钩镰枪握在手中,向怀里一带,右手宝剑顺势向枪杆上斜削上去。那个使枪敌人,见兵器被人捏住,心内正自一惊,剑锋早已削到手上,“哎呀”一声,忙不迭缩手,左手五指早已被剑削去,右手自然也握不住了,一个大撒手,枪与人离。
飞天神龙倒捏枪杆,就趁这呼吸之顷,力摔左手,将钩镰枪杆向众敌人使了个“秋风扫落叶”,呼的一下,只听“啪啪”两声,因为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立刻扫中了两个敌人的腰腿。那两人虽还不致重伤身死,但是飞天神龙却是将气力全运到左手上才摔出去的,其势极猛,其力自大。一个用双锏的和一个使单刀的敌人,各人挨了一下重的,使单刀的被打腰部,受伤虽重,还不致跌倒,只倒退了两步;那用双锏的却被扫到脚骨,“哎呀”一声立刻倒下地去。
飞天神龙就趁此时机,一个平地拔葱,斜着身体,从殿内直飞到院中。正喜脱身而出,打算向方才进壑那条曲径逃去,还未容他起步,早从他身后打来两点寒光,直奔飞天神龙两腿。飞天神龙眼望着前面,做梦也想不到殿外还有埋伏,只听“扑哧”一声,左足腿肚上早中了一只毒弩。立时浑身打了一个冷战,还想飞身而起,不想就在此时,一阵迷惘,便自栽倒在地上。
再说殿内五人,三人已经受伤,只剩了持短剑与用虎头钩的两个。飞天神龙飞身出殿,他们知道他逃不出去,所以竟不追出,直到飞天神龙受伤倒地,才一齐跃出,来打死老虎。
正想上前一人给他一刀,忽听屋面上有人止住道:“且慢,这是要活口的。”
众人听说,就一齐住手,屋面上人也跳下地来,指挥众人将飞天神龙上了绑。此时,除了被飞天神龙削去手指和打伤腰部的二人以外,其余一人腿骨受伤,此刻尚能挣扎,和未受伤的二人一齐动手,将飞天神龙四蹄倒扎,捆了个结实。此时从屋面跳下二人,一人身材短小,和小孩儿一般,也就是暗放毒弩的人;另一个人却是一个老者,仿佛是一个首领,众人都听他指挥。他找了一根木棍,穿在飞天神龙手足之间,命众人抬猪似的扛了起来,又带三个受伤的同伴跟在后面,一同向西面谷里走去。
这一所深壑本是入谷口的一座盆地,从外面山路上往下来,只能看见岭脊后面有一所深壑,壑底还有这所破庙,可看不出里面更有通谷的道路。所以飞天神龙一到岭脊上,只看见壑底,却看不见另有谷口。此刻,一行人抬着飞天神龙从破庙后殿瓦砖堆中翻过后墙,又从一处荆棘林内钻了进去,转过丛树,才看见另有一个小小山坡,向下斜倾,一行人顺了这条斜径,一步步向下走去。他们走出二三百步远近,仿佛两边的岩石挡住去路,实际这一大方岩石当中,却有一条二尺余宽的石隙,刚能通过一人。这条石隙竟有数十步深浅,倒像一条窄胡同似的,因此站在岩石外面,上有榛莽掩护,真看不出这里还能入谷,夜间更不必说,便找也找不着。通过石隙,才见一个石洞似的缺口,高三尺,宽仅尺余。爬进缺口,才是谷口,再向前进,尽是整块的岩石,大小重叠,倒像八阵图似的,堆成许多左右逢迎的大石堆,高约丈余。这一带曲曲折折的,更不易进入,要转过十余处石堆,才有一方宽长相等,约有三十余亩的平地,这就是谷底,四面围着七八丈、十余丈不等的岩石,将谷底围成一个大坑。最奇的是,岩石上和地面上都是一棵树都不长,成了一方秃地。据说“深坑”的地名,便是指的这方谷底。若干年前,乃是一个盗薮,一路进来,那些重叠的石堆,也就是当初的堡垒。
这一干人迤行来,将飞天神龙抬入谷底,当然是预有布置的。此时飞天神龙因中了毒弩,早就昏昏沉沉,任人播弄,枉自一身绝技,竟至毫无抵抗能力。
闹海神蛟邱乙揆于母病愈后,心中惦记着飞天神龙浙行之约,就在十天之后收拾了简便行装,携带了随身武器,匆匆上道。他和胜超因邻省相距不远,平时常相往来,每到年终,还有礼尚往来,所以这条路上,邱乙揆却是走过几次,不像飞天神龙会错过宿头。
几天的行程,也就到了浙东义乌境内。胜超住的地方名叫胜家坞,全坞百余户都姓胜。邱乙揆到了胜家门上,投进名帖,不一会儿胜超出迎。二人见面,握手道故,胜超就将他请到客厅内。邱乙揆满以为飞天神龙必然在座,四面一看,并无志道恒的影子,胜超也竟不提到他只字。
邱乙揆坐了下来,忍不住开口便问飞天神龙。谁知胜超闻言,十分惊异,瞪着一双虎眼嚷道:“志大师哥吗?他没有来呀,倒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这一句不打紧,直把闹海神蛟愣在椅上,口中连称怪事。胜超是性急的人,不由追问原由,才知道志道恒近遭崆峒派仇人暗算,闹得家破人亡,原与邱乙揆约定,先到义乌来访自己,专等邱乙揆母病痊愈再来此间,三人会齐了商量办法,还须上嵩山拜求师叔祖云溪上人做主呢。约定至今,已有十余日,飞天神龙竟未来此,不但邱乙揆觉得出乎意外,胜超也连称奇怪。二人瞎猜一阵,究竟猜不出是何缘故,更不知飞天神龙现在何处,是因另有别事逗留呢,还是又入了仇人的掌握呢?
胜超对邱乙揆说道:“志大师哥身怀绝技,人又精细,不比我这个老粗。我想不致为敌所算,也许另被别事缠住了,一时走不脱身,也未可知。二师哥既到寒舍,不妨在此多住几天,索性静候大师哥到来再说。”
邱乙揆口中唯唯答应,心中却认为定有别情,因他与飞天神龙已经计较再三,知道飞天神龙意在速行,更无他事足以使其中途留恋,但事已如此,更无别法,也只有耐着性在胜家等几天再看吧。
一眨眼,老弟兄二人已等过了十天,连飞天神龙的影儿也不曾看见。此时,邱乙揆已十九料定,这位师兄准在半道上出了岔儿,忙和胜超商议寻找的方法。但是,想他从自己家乡南平县到浙省义乌县,这一条道也有几百里路程,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出的岔,又是被什么人截住,真连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又上哪里去寻访呢?而且以飞天神龙的本领而论,差不多的人哪能坏了他的事儿,即使路上遇到什么凶险,他也足能防御,何至于十余日来,仍是音信杳然?莫非半路上又遇到崆峒派仇人吗?
二人又商量了几天,仍商量不出一个眉目来,最后还是邱乙揆想到,从南平入浙,必须经过仙霞岭。他知道在闽北边境,离仙霞岭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二十八都,是一个险隘山径,虽说不上里面的详细地形,可也有些知道那里有好几处深山穷谷,向来不大好走,莫非飞天神龙在那一带失了风?
他想起了这个可疑的地方,便对胜超一说。
胜超道:“既是这样,我们也只好瞎碰瞎撞,姑且到那里查访一下再说。”邱乙揆闻言,正自心中估量,如此荒谷穷山,到哪里去察访,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忙对胜超说道:“胜老弟,你可还记得在两年前我路过仙霞岭,夜宿木城关的那回事吗?”
胜超仿佛想不起来,便摇头道:“我已不甚记得,二师哥提那事做甚?”
邱乙揆叹道:“老弟,你忘了,那一年我经过二十八都时,被一伙仇家骗入木城关的一回事,你……”
胜超忽地将手一拍,高声道:“想起来了!但那是后来听一班徒儿们传给我听的,以后咱们哥儿见面,也没曾细谈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内容如何。”
邱乙揆意在和胜超商量搭救飞天神龙,找出一条适当的路子来,便不得不将几年前那档子事情重叙一回。
邱乙揆不但武功得有真传,而且更长于水性。他家家道殷富,原是经营药材的一个巨商,自己备有大船数只,专一往来川广,收买药材。长江一带,更是他们必由之路。那时两湖两广,早有长毛军的踪迹,当地的土匪和江湖豪客,也就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常常在长江流域偏僻码头,或是半路上趁火打劫。邱乙揆为保护自己的船只货物起见,每年就带了几名壮健的伙计,或来或去,随船护航,习以为常。
偏偏有一年冬季,将近年底,邱家船只正从川里载了满船药材,又在宜昌、荆门、武汉一带顺便收账,以备回家过年。他一行水程是到九江为止。从九江起岸,便奔都昌,经鄱阳,再由兴安,奔上饶、广丰等地,斜经闽浙边界的仙霞岭,南下直达浦城,然后才到南平家乡。这原是他们历来的行程,都是如此。这次因年关在即,太平军在湘赣边界颇为伸展,同时又是遍地蕉苻,邱乙揆为求安全计,从九江起岸后,多雇了十余辆大车,一路紧赶紧走,想在十二月二十三送灶前赶到家里。邱乙揆在这条道上走了多次,从未出什么事故,因而胆也大了,况且自恃武艺,也真不把那些毛贼放在心上。那一天,大众离了上饶,到达广丰,那地方倒也是一个往来要隘。大家宿了一夜。次晨,离了广丰,由水路奔了二渡关。那正是二十八都与浮盖山之间,是闽浙赣三省交界之处,所有匪人往往都在这一带下手。邱乙揆在船中,远远望见前面山影横空,寂无村舍,又值冬令,木叶尽脱,北风撼树,呼呼作响,气象越发萧索。
不多时,二渡关的水路已经行尽,众人纷纷又将车辆、行李运到岸上,打发船资,向二渡关岸道进发。其时已在下午申、酉之间,在这条路上并无人家,没法打尖,过了二渡关,才有人家可以借宿。邱乙揆已走过多次,素常倒还平安,不过如今是残年将尽,未免担了一份心,忙吩咐众人加紧赶路,至少要在日落赶到关上。
哪知冬日苦短,走了不大一会儿,天色渐渐晚将下来。虽然人多胆壮,毕竟山行不比平地,人人都有些战兢兢的。这时偏偏有一个雇来的伕子,向邱乙揆建议说道:“这条路的不安靖,只在二十八都一带,别处都很太平。我们最好是不奔二渡关,却从山道小路中翻过岭去,够奔封禁山东南上的铜塘,便可直奔木城关,不必再绕过浙江的仙霞岭了。”
邱乙揆一听,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从二渡关山后小道翻到封禁山那边去,连一条羊肠曲径都找不出来,而且那种僻径是否安全,也正是一个疑问。二十八都和木城关都是一般成问题的区域,木城关不见得比二十八都治安要好些。但是,邱乙揆当时只求平安回家,也不暇仔细考虑,便容纳了此人的建议,命大家从乱山中折向南行,去寻找小路,以便翻到隔岭的封禁山去。
其时,已是日影衔山,一望四山杂逻,竟找不出一些路径。好不容易才发现,从一座高岭翻过去,那里有条樵径,但是路虽觅得,那些车辆却成了问题,不得已,由几个人共挽一辆,帮着牲口从山道中慢慢拉出去,那就要费大了事了,自然足下也更慢将下来。
邱乙揆到此时,才知道上了那一个人的当!可是如果再翻回二渡关去,岂不更费周折吗?没得说,只好咬着牙向前赶去。只赶到戌末亥初,时当冬月下弦,一路漆黑,别提多么难走。时时怪石迎人,朔风刺面,益发令人毛发悚然。幸而人多胆壮,大众提起精神来向前跑去,只望一步就到了木城关。
要说这木城关,原只是一座木栅,高高地耸立在山腰上。早年间原设有卡子,也有守护的官兵,后来闽浙交通大道改在了仙霞岭,这地方无形中便已废弃,也就不再派兵把守,年深月久,此地益发荒僻。今天,邱乙揆带了如许人车经过此地,还真是近来少见之事。
他们这一行人到了亥子之交,昏暗中望见山脊上有一团黑影。有人说是到了木城关了。大家紧行几步,又走了半里多山道,果然爬到了关上。邱乙揆一看,是一座高约二丈五六尺,阔有一丈三四尺的木栅子。正中大栅门,左右各有小栅门一扇。中间大栅门早已不见,两边小栅门却七零八落地掩在山墙上,一望而知,是多年没人过问的了。过了木栅,已算过了关界。走进栅门约有十余步的路旁,却有一排将倒塌的房屋,这便是当初卡子上官兵驻扎之处。离屋不远,还有个颓败凉亭,亭内壁上嵌一神龛,龛内塑着一尊金甲赤面之神,早已尘网密布,彩色剥落。邱乙揆一见此屋,不由大喜,忙招呼大众不必前行。
时候已到半夜,大家早走得筋疲力尽,好容易在这荒山中发现这样一所房屋,不管它如何颓败,总可以暂息劳倦,无不欢天喜地。大家匆匆忙忙将车辆停在屋外,牲口卸下辔头,拴在树上,人都进入屋内,只派两名赶车的守夜,看着车辆和牲口。邱乙揆等进屋一看,本是三间房,早成了一大间敞庭,真所谓家徒四壁。因为除去墙壁,连一扇门窗也看不见。屋内的颓败,更是难以形容。邱乙揆和几名管事人却搬了几方砖石进来,权当椅子,坐在屋角上休息。别看屋子那么破烂,究竟又有墙壁,又有房顶,比较屋外大道上要暖和得多。
邱乙揆走了一个整天,也觉得非常疲倦。众人还都在打开干粮口袋,预备吃饱了睡觉,他却早已倚在壁间,倦眼蒙眬,即将入梦。大家吃饱了肚子,也感到格外疲乏,便在屋内横七竖八地就地躺下,不到一刻时,一天的劳倦,全从这片时中得到了舒适的报酬,一个个呼噜呼噜地放胆大睡,霎时从岑寂的荒山中,立刻起了一阵鼾呼酣睡之声。
邱乙揆疲乏了一整天,好容易得到如此饱暖境遇之后,倚在墙角上,闭目静坐,也不禁精神模糊起来。邱乙揆虽然是在迷盹中,究竟一颗心还是惦记在那些车辆、货物上,刚闭上眼,似梦非梦的仿佛看见方才凉亭上塑的那尊金甲神,手里握了一柄钢鞭,仅仅向自己这群人马车辆上拂了一拂,自己一大群人早已跌跌撞撞,纷纷倒下地去。金甲神哈哈大笑,又将钢鞭一指,只听轰轰之声,连响不绝,自己的车辆货物,仿佛一闪眼的工夫,早被金甲神摄走。
邱乙揆梦中一惊,忙要上前拦阻,却就在这一惊的当儿,立刻醒来,睁眼一看,一屋子的人依然睡在地上,呼吸间忽然闻到一阵浓烈的气味。忙道一声不好,立即闭上呼吸,从身上取出两粒药来,向鼻孔一塞。原来,邱乙揆一睁眼,就闻到一股“五鼓鸡鸣返魂香”的气息,知道中了江湖上的道儿。他用上解药,正要起身,忽然听到远远有一阵牲口的嘶声和隐隐有许多人蹄的喧声,忙不迭回手取过身畔的长剑,只喊了一句:“外面有警,你们大家快起来!”早已纵身而起,从地上睡着的人们身上跃出屋去。不言邱乙揆催促大众起身,大众竟如充耳未闻一般,连一个动的都没有,真令邱乙揆又是奇怪,又是愤怒。
再说邱乙揆到了屋外一看,原停在屋外的那些车辆牲口,竟连个影儿都没有了,这一来真惊得他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偶一回头,星光下见那个凉亭之下,似有一堆黑影,蠕蠕而动。邱乙揆一个箭步,纵到跟前一看,原来正是先前看守车辆的那两个伕子,早被捆作一团。邱乙揆忙将塞在他俩口内的棉花取出,然后用剑割断绳索,那两个伕子才慢慢地舒了舒手脚,站将起来。
经邱乙揆盘问,原来这两个伕子也略懂些拳脚,邱乙揆派他们看守前半夜,二人就守在屋外,专待后半夜人来接替。没想到天到四更,后半夜替人未至,忽从身后跃过四个黑色短装之人。他们还不及叫喊,早是两个人伺候一个,将二人口内塞了物件,然后四马倒扎蹄,捆好了向道边一丢。此时,就看见还有十多个人一齐从山后绕将出来,纷纷将车马货物,悄悄地全数由屋后小路上拉走,离着邱乙揆出屋时,也只有一会儿工夫。
邱乙揆闻言,又想立即追贼,又想回屋去招呼众人,又因众人内也有三四个壮年伙计,懂得武艺,平时并由自己传授过一点,就想进屋喊他们出来,一同追贼。但最奇怪的,方才自己惊醒出屋之时,即已高呼众人起来抓贼,何以这长时间,屋里竟还声息俱无,难道还是一个人不曾醒吗?
邱乙揆想到此处,陡一颤抖,连叫不好。他已想起,方才初醒之时,仿佛闻到屋内有一种闷香气息,莫非这一大堆人竟都中了贼人的五鼓鸡鸣返魂香了吗?他忙不迭三脚两步回到屋里,命两个守夜掌起亮来,向屋内众人一看,立时将他脸都气黄了。原来这一干人果然中了闷香,一个个昏昏沉沉,兀自睡着不醒。这一下,任你闹海神蛟有通天的本领,也断难丢下这许多同伴不救,先去追赶贼人。可是这一来,邱乙揆的货物车马,总算是闪失了个十成十了。
此时,邱乙揆立命守夜从行装中拿些水壶来,挨个儿用凉水慢慢地泼醒。这一耽误,时间可就大了。一会儿天也亮了,人也醒了,可是受毒新甦,大都软弱无力,一时还不能起身。邱乙揆忽然想到昨日建议翻山走木城关的那个伕子,一经查点,偏偏少了此人。此人正是在广丰起岸时在当地新雇的一名脚伕,谁料他竟是盗党的眼线,后悔却已无及。
邱乙揆吃了这次大亏,回到南平,闷闷地过了个年,正想四下访寻这路贼人的踪迹,忽然有一天半夜睡醒,他在帐内偶一抬头,仿佛窗前有一团光亮一闪。近日心中因有了警戒,所以立即翻身自帐中跃出一看,窗前并无丝毫痕迹,仅仅在窗销子上插了半幅花笺,心下大疑,立刻点上灯火,一看笺上写着两行小字,是:“木城之役,出于误会。经愚疏解,彼方愿意如数退还。倘能推爱勿究,可于三日后三更时移玉浦峰溪北。俾还璧归来,前愆可解。愚为顾全双方,免启嫌衅,厕身调停,非好事也。峦峪想安,晤希致候。”一笔行楷,娟秀刚劲。他一望便知出自妇女之手,下面却署着一个“静”字。
邱乙揆看了这一张笺子,当然想的这是一位善意的高明人,为两家解怨,但不知这个“静”是个何等人,何以要为自己和贼人来化解此事。看上面有“峦峪想安,晤希致候”八个字,知与自己师门有关,因峦峪乃嵩岳云溪上人师叔祖罗老禅师修行之地,来人特意表明与师门相识,这正是疏解的一番本意。最奇怪的,以自己的武功,此人夜入卧房,自己丝毫不能觉察,细察窗口,又无丝毫痕迹,而字条却端端正正放在销子上,凭这一手能耐,自己就应折服。
邱乙揆望了花笺,细细揣摹,见她自称一个“愚”字,对于峦峪的云溪上人,但称致候,这都显出她的辈分高出自己,足见是一位前辈女英雄。要知此人来历,非到嵩山叩询师叔祖云溪上人不可。莫说师叔祖时常云游在外,便是她约我三日后即往浮盖山下取货,也万来不及先到嵩山去叩询。没奈何只得抱了个闷葫芦,等到次日便带了十名伙友,先期去往浦城守候。
邱乙揆知道此番前往赴约,绝不致双方动武,索性不带兵器,表示大方,所带的十人,虽是他平日训练最优的几个好手,也吩咐不许携带兵刃。他们一行十一个人,匆匆吃了午饭,在日晡后从浦城向北出发,行至日落西山,已将到浦峰溪。时值新正上元节后,月光未上,星辉初明,稀微的月光中望见溪流曲折,界破在一片暗沉沉的绿绮青黛之间。少时月光东吐,银虹似的一条溪水,亮晶晶横出众人面前。邱乙揆叫众人向溪南小桥行去,渡过浦峰溪,见有一片十亩来宽广的梅林(按:即上文飞天神龙独坐赏梅之处),此时尚都含萼未放,虽未吐出芬芳,但静夜之间,一片清气,也足令人神往。
大家越过梅林,林隙中漏下一缕缕的月光,照得疏影横斜,甚是清晰。邱乙揆见溪北似将行尽,举目望去,前面却是静荡荡的一座山脊,什么也不曾见到。他又一想:“花笺上叫我三更到此,想必时候还早。”就叫众人不必向前,大家就在梅林之北一片山坳内坐等。等来等去,等到月上中天,依然绝无朕兆,心里不由焦急起来,依着留字人的说法,绝不致言而无信。素知这一流高手人物,也从来不肯失信,不妨再耐着性子等她。谁知等来等去,直等到残月横斜,晓风四起,还是不见一个人影,更不用提到什么原物归来。邱乙揆心头怒火,不由燃到了眉头,看看一会儿便要天亮,分明没了指望,只得吩咐众人暂时回转浦城再说。
邱乙揆强捺住一腔怒火,领着众人仍由那带梅林中,向南走了回来,不料刚刚转到梅林南面,众人忽然发出一阵惊奇的呼声。邱乙揆忙望前一看,只见梅林外面,一排列着十余辆大车,车前套着牲口,车上载着货物,端端正正,停在那里,再一看,谁说不是自己那晚木城关丢了的东西呢?
此时邱乙揆心中,正是说不出是喜是怒,是惊是奇,站在车前呆立了一会儿子,想到自己一身武艺,曾受武当真传,竟不知道敌人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将这些笨重之物送回来的?自己这些人虽说候在梅林之北,但是林隙中不能一点儿都看不见,即使看不见吧,敌人拉着这么多笨重车辆和牲口,彼此相隔也不过半里之遥,静夜中还有个听不出一些声息的吗?邱乙揆想着想着,觉得敌人能耐实在太高,这一位做调人的老前辈,看来还真是爱护自己,不但不让自己栽跟头,还给自己这么大面子,正是她一片苦心孤诣哩。
邱乙揆一时明白过来,正要指挥众人拉了车辆,向来路浦城回去,忽听从空中“呼”的一声劲响,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一辆车靶上却已中了一支短箭。邱乙揆立即先向短箭的来路望去,只见三百步外那一片梅林,静荡荡的,毫无些动静,便连树枝儿也不曾见有一些摇摆,这条路原是自己方才的来路,敌人送还车辆却在前面,怎的此时又从后面发来此箭?心中越发不解,随即抢到车前,将那支短箭从靶上拔了下来,见箭尾穿着一张字条儿,也来不及取下来,忙就着手中一看,上面写道:“完璧归赵,敬希验收。”下面并没有署名,也不知就是前晚送信的那一位,还是另有一人?还是就是木城关盗物的敌人?细看笔迹,却与前晚的花笺不同,看来另是一人,随手连箭带字条向身傍掖起,仍指挥众人拉了原车,一同回到浦城。
从此邱乙揆不但不愿再去探听那些人的来路,就连这件事都不愿向人再提,每年虽也仍往川广黔滇等地采办药品,但只派几个年老懂事的伙计悄悄地采办了些儿,便附在航船上载回家来,绝不肯再去大张旗鼓,自己也绝不再去押送。
过了一年,他因别事去到嵩山拜谒云溪上人,顺便问起这位署名“静”字的异人来。云溪上人闻言甚为注意,立刻追问起根源来,邱乙揆便将前事详述了一遍,上人才点头说道:“这是她念在武当派与她们的交谊,出面疏解,其意甚好,于你们大为有益。此后如再遇到这位异人,就替我寄声致意便了。”
邱乙揆仍想探一探此人的来历,哪知上人早又将双目闭上,默不作答,知是不愿说明,也就不敢再问。
这件事在邱乙揆心中始终是个疑问,不过知道连上人都不愿多讲,自己益发不敢大意,所以两年来,对于任何人也不曾提起这档事和这个人,但是曾经共事的伙计人数甚多,哪有不向外称奇道怪的?所以渐渐也就传入胜超耳内。此番因飞天神龙自闽入浙,必经仙霞岭一带,至今失约不至,想到这条道上的人物厉害,才对胜超又将旧事重提。
飞天神龙至今音信杳然,在邱、胜二人看来,不外两种原因,第一是在仙霞岭木城关和二十八都那一带出了岔儿;第二是遇到了崆峒派仇人,寡不敌众,为人所算。他们商量了一天,也商量不出一个好方法来。最困难的就是,飞天神龙虽说是在自南平到义乌这条道上失踪,但是这样漫漫长路,跨着两省,究竟他在哪一个地方出的毛病,丝毫没法查考,致使邱、胜二人一时无从着手访查。他二人愁眉相对,一无办法。后来邱乙揆认为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只好和胜超同往嵩山峦峪,叩求云溪上人指示。
邱、胜二人决定自浙经苏,过皖入豫,到嵩山拜求云溪上人,这条路程,却有水旱两路走法。水路是由义乌先到金华府,再到兰溪县,然后由富春江乘船向钱塘江进发,再由杭州内河通到苏州;旱路是由义乌经诸暨到萧山县,渡钱塘江入杭城。邱、胜二人为专程晋谒,没打算在路上察访,又贪图水路舒适快速,所以打算走富春江这条道。
那日他们过了金华府城,进入兰溪县境。兰溪为金华府城第一大县,倒也富贾辐辏,热闹非常。二人到了兰溪,落店后当即招呼柜房,明日要一只中号篷船,自备伙食,去往杭州省城。柜上答应,自去备办不提。
这里邱、胜二人共住一间客房,要了些酒菜,又买了一斤煮熟的金华火腿,这是兰溪著名土产。二人便对饮起来,一时又谈到飞天神龙失踪一事。胜超是一个豪迈不拘的人物,三杯酒入了肚,不由勾起一腔牢骚,一举起他那只仅存的右臂,在桌面上“轰”的一声拍了一下,口内嚷道:“你我弟兄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来不曾做过鬼鬼祟祟的事儿。大丈夫既有一身本领,什么事都应光明正大,千万不可效法鼠窃狗盗之行,枉负了一副好身手。便如师兄对我说前二年在木城关被盗之事,当时分明使的是江湖上最要不得的五鼓鸡鸣返魂香,才将师兄的货物盗走。试想,如果来人是一个人物,何至于使这种人所不屑的东西来取胜呢?”
邱乙揆是当初身临其境的人,又十分佩服那一位留字送信、署名“静”字的老前辈,而且性情也比胜超沉静多智,所以当时听胜超一嚷,虽说是在自己屋里,究竟客店中鱼龙混杂,焉见得不是隔垣有耳,庶几有人?因此默然不答,端起一杯酒来,一仰脖子,喝了个干杯,正想将杯儿向胜超面前一照,偶一抬头,见自己房内北窗外,似有一个人影儿一晃。邱乙揆心中虽知道旅店中客人甚多,不甚介意,但似乎又想到屋子是坐北朝南的,南窗外正是院落,往来的客人伙计正多,并不足奇,这北窗外是在屋子后面,莫非屋后面还有后院和客房吗?
邱乙揆为人精细,想到立即站起,假作观看景物,向北窗外面望去,才知这是一所最后的屋子,屋后虽还有余地,却是一座空院,连一间房屋也没有,空荡荡的长了满院乱草,后面一带七八尺高的土墙,已是十分剥落。邱乙揆向空院中留神细看,竟连一个人影儿也不见,心下便有几分嘀咕,一眼见胜超面上红红的,大约酒已饮到了六七分醉,还是肆无忌惮,发挥他的宏论。
邱乙揆正想打断他的话头,他的话锋忽又转到了那位好意调停、署名“静”字的老前辈身上,接着唉了声道:“师兄,我虽不曾见过那位老前辈,但是我对她的举动,也有个批评。她替你们在中间调停,果是番好意,毕竟应该露出本来面目,不应该这样藏头露尾,终究算不得光明磊落。她还说和师叔祖有交情,我看未必。不是你问过师叔祖,师叔祖不愿意提起她吗?我想此人大概也不是一个端人哩。”
邱乙揆自从方才发现北窗人影以后,心里早就怀疑,此刻听胜超的酒话越来越多,心里越发不安,忙打岔道:“胜老弟不必发牢骚了,我们明天还要赶路,今天少饮一盏吧。”说完,连连向他使了几个眼色。
偏偏胜超多喝了两盅,越发意兴勃勃,听邱乙揆拦住他的话头,竟把醉眼一瞪,说道:“怎么样?你嫌我说得不对吗?”
邱乙揆瞧了好笑,忙敷衍他道:“哪里的话,实情既要赶路,还是少喝一杯,我们用饭吧。”说完了,也不再等胜超答话,便一迭连声催着店伙装饭来。
胜超觉得话不投机,也就低头吃饭,闷闷的不再开口,邱乙揆看了好笑。
二人饭罢,伙计沏上茶来,又喝了一壶清茶。胜超酒足饭饱,倚在床上,不一时竟已呼呼睡去。
县衙前送来谯楼二鼓,小城中市面收得比较早,这般时候,早已全院都黑,偶然有几个迟睡的客房内,还有些灯光。邱乙揆见胜超兀自鼾呼未醒,也不去唤他,自己向周围的门窗板壁上查看了一回,又借着小便,溜到后院,黑暗中看了看,觉得全店静悄悄的,一无异状,也就放了胆子,回房睡觉。
再说胜超酒足饭饱,自然格外睡得好觉。睡到半夜,正在香梦沉酣之际,忽觉自己仿佛坐着摇篮一般,整个身躯直在空中晃荡。起先倒晃得很有味儿,时候一久,觉得晃得头晕眼花,有些不大得劲,嘴里直喊着别摇啦,别摇啦,可是身不由己的,越摇越凶起来,恍惚中一睁眼,才知道正在做梦,不由得好笑。
谁知道梦是醒了,自己睡的那张床,竟还在摇摇晃晃,这一下真将个独臂金刚诧异得什么似的。忽然,他心中起了一个警觉,立即将身从床上跃起,要想下床看个究竟,哪知一经跃起,方才摇摇晃晃的那张床,立刻稳如泰山,因在临睡前早已熄灯灭火,乍一醒转,只觉满屋漆黑。他满想看一看到底怎会如此摇动,却是一点也看不出。
他正自焦怒,打算从床头打亮火石,先看个明白,还未及动手,忽觉窗前有一阵凉风直透进来,心想,方才临睡时明明见邱师兄关窗的,怎的此刻会有凉风吹入?一念未已,又闻窗下似乎“哧”的一声冷笑。胜超毕竟是一个好武艺的人,当此疑神疑鬼的当儿,既听到这一笑声,便猜到屋里已有人进来,更不待慢,立刻一回手,从枕下抽出他纵横半世的那根鹿角银棱豹尾鞭,直向冷风来处扑了过去,哪知扑到窗前,用手一探,虽然窗户半开,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胜超早又纵身跳出窗外。这扇窗也就是方才邱乙揆见到人影一晃的那扇北窗。胜超刚刚跳出了窗外,一抬头便见一颗似灯非灯、似星非星的火光正在前面二丈多距离的地上滚来滚去。胜超心中纳闷,也不管这是什么东西,一紧步下,就追了下去。那里本是一座空园,前文已经表过,胜超直着眼追去,偏偏那一点火光,非常灵快,胜超老赶它不上,一晃眼已到墙边,只见火光向墙头上腾起,立即飞出了墙去。
胜超大为奇怪,一跺脚追到墙下,正也要向墙上纵去,不知怎的,两脚刚刚离地,仿佛被人在脚踝上用力蹬了一下,出其不意,脚上一不带劲,差点没有摔倒,幸是自己功夫深湛,足下有根,立即稳住身躯,两足一摔,重又纵落在地上。他心中大为奇怪,向四面望了望,除去空园中一片荒草以外,更无他物,益发觉得今晚上的事儿有些奇异,本待追出墙去,这一耽搁,火光早就不见。自己想了想,没有办法,又想到方才匆忙离房,还没知会邱乙揆,不如先回去和他讨论一下再说,想着仍又走回北窗下,跳入房内,放下单鞭,摸出火石,打着了火,将灯点上,然后擎着灯想对邱乙揆去诉说方才的奇异,不料走到床边一看,邱乙揆床上空空如也,只剩了一堆衾枕,并无人影,又看衾枕凌乱,似乎是睡下后又起来似的。
胜超一手持灯,立在床前,不由看得发呆。心想自己出窗之时,不知邱师兄是否已经离室他去,还是自己出房之后,为追踪自己才又出去的呢?他料想是自己出窗之时,有了声息,将他惊醒,才又跟了出去,但自己并未离去这座空园,且已走回房来,师兄也该回房才对;怎的我已回房老半天了,他还不曾回来呢?胜超越想越怪,呆头呆脑地对着那张床傻看,不知怎样才好。
忽听见身后又是“哧”的笑了一声,胜超大惊,立即一个大翻身,转过脸来。他原想看看谁躲着发笑,不想转得太快,用力太猛,迎着风,一下就将手中灯火弄熄,要看也看不清了。当时就急得他大声咆哮起来,哪知在他咆哮声中,那笑声越发清晰,听去就在窗前左右,但胜超一点也看不出是谁在作弄自己,越发火上加油,登时开口大骂道:“什么活鬼,见不了人面,偏来寻你胜爷爷的开心!是好的,赶紧滚出来比画几手,才算有种!这样躲躲藏藏算什么东西,再不滚出来,我就不客气了,连你们的祖宗八代也要骂上了!”
一句话不曾说完,忽见眼前一亮,接着“噗”的一声,自己脸上就中了一下,觉得又凉又湿,打在脸上,冷冰冰地顺着下巴壳儿直往脖梗子上流下去,忙不迭向后一退步,用手去擦摸,又是“吧唧”一声响,早已掉在地上,原来是一大块冰雪,还带些儿烂泥。这一下,气得胜超暴跳如雷,立刻开口大骂。谁知骂了半天,一些反响也没有,自己心里也着实嘀咕,知道今晚上必有能人前来与自己作对,只是想不出是怎么一个来由,又不见邱乙揆的踪影,心里越发怀疑。他也是一个久经大敌的能手,今晚这一个遭遇,虽不至于害怕,却也觉得十分奇怪,一面心里捉摸,一面慢慢地回到床边,嘴里还是骂骂咧咧地咕哝个不住,人却往床边上坐将下去。
不料刚刚坐下,只觉屁股底下一晃动,因是出其不意,屁股早就坐下,立觉从短裆里冒进一阵凉气,屁股上早已湿透,真将个杀人不眨眼的胜超吓得跳了起来,这一起身,便听呼噜一声响,随即听到流水之声,原来,不知何人竟在床沿上摆了满满的一盆水,胜超一屁股正坐在水盆里,腿底下一软,心里一唬,站了起来,水盆也早已侧翻在床上,立刻从床沿上顺了床脚滴滴答答的正流水呢。
胜超恨极,正要祖宗三代地痛骂,立见一人影儿向窗口跳出去,望去身形矮小,活像是个孩子,哪里还容他逃走,立即一声断喝,提着单鞭也向窗外追了出去。偏偏那人影身法飞快,胜超才跳出窗外,那个影子早已跑到后院,似乎向墙角边一隐,立时不见。胜超追到墙下,四面一看,不见人影,盛怒之下,立即飞身过墙,才一过墙,似乎见那人影就在前面胡同口,口里一声吆喝,向胡同口赶去。
正举步间,忽听邱乙揆正叫唤自己,回头一看,原来邱乙揆在四五十步以外的地方,正向自己这边走来。胜超这一喜,也顾不得再追人影儿,忙迎着邱乙揆问道:“师兄半夜三更,你上哪里去了?”
邱乙揆伸手拉住胜超那只臂膀,低声答道:“咱们回屋里说去。”边说边拉着他走到墙下,二人一同跳进墙内。
邱乙揆忍不住问道:“师弟,你手持兵刃,在追赶谁呢?莫非有人找到门上来吗?”
胜超闻言,唉了一声,直摇头不说话。邱乙揆见他神色十分愤怒,却又带着些颓丧,正测不透何意,二人已到北窗外面,悄悄地一齐跳进房内。邱乙揆打明火石,点上油灯,还不及讲话,一眼就看见胜超床上的被褥,汪起了一泓浊水,地上也湿了一大摊,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胜超又唉了一声,锁着眉头说道:“别提了,先听听您的,您好端端地在屋里睡觉,怎么会从外面望回里跑呢?”
邱乙揆向胜超一摆手,悄悄地说出下面一番经过来。

第三回 炼魂谷的银光
当天晚饭后,邱、胜二人各自上床安寝。胜超多喝了几盅,一倒头早已呼呼睡去,邱乙揆一则心念飞天神龙,二则惦记着方才北窗外面那个人影究竟是何人物?究是好意还是恶意?心里一有事,一时自然睡不着,自己极力镇定,才渐渐安贴,闭上了眼强自安静。
过了些时,正有些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当儿,邱乙揆忽觉床前蚊帐微一闪动,立即睁眼看去,恰好床头地上蹲着一个身形瘦小的人影。邱乙揆的身法何等灵快,早从床上跃起,就在此转眼之间,那人影并不后缩,却低低地向自己说了一句:“我师父请您去,快随我来吧。”话刚说完,早自床前跃向窗口,真像一道烟似的飞出窗去。
邱乙揆听得清楚,又见来影破窗而出,也立刻跟着飞出,追踪而去,越过后面空园,一前一后,像流星似的又飞出墙去,到了墙外,前面影子跑得真快,眨眨眼早已越过几条僻静街道,向一条沿河的树林内钻了进去。邱乙揆也跟着他,跳进林子里一看,见百余步外,星光下有一座小庙,那黑影却已不知去向,心中估量他跳进庙内,也未可知,跑到庙前一看,双扉紧闭,用手推了推,却是从内闩着没法开门,正想越墙而入,忽听庙后转角处一声咳嗽,又转出一个人影,向着邱乙揆这边走来。
邱乙揆一看,来者是一位老尼,身临切近,见老尼白发童颜,慈眉善目,满嘴牙齿似已全落,抿着一张口,向自己笑嘻嘻的。邱乙揆乍一见面,还以为庙内老尼不过是适逢其会地在此时走出来,又看她身上穿一件茶青色的海青,外罩一件玄色长坎肩,腰间系一条米黄色丝绸,右手握一柄拂尘,慢吞吞地走到面前,才缓缓说道:“来的敢是邱壮士?”
邱乙揆见她称呼自己,才知这老尼便是为自己而来,忙站着躬身道:“不敢,请教老师太的法号?”
老尼微微一笑,说道:“贫尼那年曾到南平造府报信,想必壮士总还记得吧?”
邱乙揆一闻此言,才知她就是当年半夜留书,署名“静”字的那位老前辈,忙不迭连声应诺道:“原来是老前辈!弟子久仰清辉,无缘拜识,今日真是徼倖。”说完重又见礼。
老尼微笑道:“我与令师叔祖云溪上人,虽是多年未见,却因师门的渊源,当时互相关顾,便是前次那事,也是为此。”
邱乙揆闻言,正要申谢,老尼似乎已知道,忙拦住道:“现在不是谈闲话的时候,今晚有屈壮士到此,就因为了武当掌门人令师兄志道恒的那一回事。”
邱乙揆听到老尼姑忽然提到飞天神龙,登时心内大喜,忙问道:“志师兄与弟子约定在浙江义乌胜家坞会面,不料至今二十余日,志师兄既未到胜家坞去,也不曾与弟子见面。弟子一时竟无处去探问他的下落,万般无奈,这才约了师弟胜超,意愿同往嵩山叩求师叔祖指示,万一志师兄遇了意外,也好设法营救。既是老前辈就为此事而来,想必知道志师兄的下落,万求指示地点。弟子纵拼万死,也要和他见上一面。”
老尼闭了眼,静静地听邱乙揆说完了一席话,猛一睁眼,两道精光从她那一对老眼中直射出来,真如两点春星似的耀人眼目。邱乙揆懂得这是内功深湛到了绝顶地步的人,才能由双目中透露出如此精力弥满的神光来,不由肃然起敬。可是只一刹那间,老尼双目早又半开半闭地睁着,依旧光芒尽敛,向自己说道:“令师兄志道恒因迷道误入深坑,夜留三官殿,被崆峒派大力黄能踩下眼线,当夜即被敌围攻,中了‘一点红毒弩’,并劫往炼魂谷底,要报昔日之仇。幸是先已被白衣秀士孔老前辈得知,知是老友云溪上人的门下,又嫌胡剑秋敢在他的近旁胡作非为,立时伸了手,救出令师兄。如今令师兄虽已脱离敌人之手,不过中毒甚深,正在休养,但可虑者,是大力黄能不但武艺惊人,而且门徒甚众,到处皆是,只要他号令一经传出,说不定在什么地方都会被他们所害,就是二位到此,大力黄能也未见得不有所闻,以后还要格外留意才好。尤其你那同伴姓胜的性情浮躁,出言不慎,武家大忌,要劝他多加小心,免给仇家所乘。”
邱乙揆闻言,知道今晚胜超发牢骚的那些话,已被老尼听去,心中甚是惶恐,忙替他谢罪,又问志道恒现在何处,以便即往寻找。
谁知老尼闻言,略一沉吟,便正色道:“并非贫尼不肯奉告,因白衣秀士心情乖僻,令师兄在他荫庇之下,他是否愿意生人前去打搅,实不敢说,所以暂时不便奉告。好在如果白衣秀士愿意你们前去,前途定会接应你们,不然,你就问明了地点,去了也找不到的。”
邱乙揆还想恳求指示,老尼似乎有嫌烦的样子,立即答道:“今夕之事,都已奉告,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请吧。”说罢一伸手,似乎叫邱乙揆乘早转身回去。邱乙揆无奈,只得拜谢了老尼的指点,转身向去路上走回,走到转角上,再回过脸向身后看去,庙门前早已人影都无。
邱乙揆虽然没问出飞天神龙的所在,却知他已离危地,这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那位白衣秀士,不知又是何人?正自边想边走,一抬头看见胜超独手提鞭,站在当道,东张西望,这才上前喊了他,同回店中,说明了路遇老尼之事。胜超听了个大概,也将自己在房中被人戏弄之事说了一遍,口里还是一个劲地骂骂咧咧。
邱乙揆将前后事一想,知道那个戏耍胜超的人定是老尼的徒儿,也就是来领自己去见老尼的那一个人。看他那种身法,自己和胜超都是望尘莫及,不由生了畏心。胜超追赶的那一点火光,也许就是江湖上使的鬼火,可笑胜超盛怒之下,竟会想不到,此时也不便说破,免他惭愧,便力劝胜超道:“你我闯荡江湖,虽有几十年的经验,但是能人甚多,便是志大师兄那样有超人本领,尚且两次被困,如不遇救,正是不堪设想,师弟此后千万随处留心,不可大意。”
胜超本也不是庸手,不过生性豪迈粗鲁,不大思前想后,昨晚又多喝了酒,才随口发了几句牢骚,不想竟吃了些说不出的苦子,心中自也震惊,便点头称是。二人本待稍憩,一来离着天亮不远,二来胜超床上被褥已被水浸湿,没法再睡,邱乙揆便陪他坐下谈心,现在既已知道飞天神龙的下落,是否要前往嵩山,还是回到义乌静候飞天神龙伤愈自来。
这时,胜超忽然说道:“方才师兄不是说那老尼姑曾有‘白衣秀士如愿你们前去,前途定会接应’的一句吗?”
邱乙揆道:“不错。”
胜超道:“她既有此言,可见我们还是前进的是。”
邱乙揆道:“话是不错,但志师兄如今究在何处养伤?我们向哪条路去才对呢?”
胜超又道:“老尼不是说‘志师兄误入深坑’,又说‘白衣秀士却嫌大力黄能敢在他的近旁胡作非为’那些话吗?想必那个白衣秀士一定住在深坑附近,他既将志师兄救出,我们正好先找白衣秀士的住处,自然就能找着志师兄了。”
一句话提醒了邱乙揆,到了次日,二人便改变途程,将从兰溪向北去杭州府的水程,改了向南去衢州府的水程,穿过龙游、江山一带,再奔回仙霞岭。
深坑在仙霞岭的二十八都之南,木城关与南湾之北,已入闽省境内,紧邻着浙江处州府的白岩山、泉山、孝义山一带山脉,重峦叠嶂,气候阴森,林木蓊翳,泉流湍激,于旷寂之中,还带些萧森肃杀之气。白衣秀士性喜岑寂,越是人迹不到,或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地,他却越爱在那些地方结茅寂居。深坑地方本是重山叠水,并非穷山恶水,偏因人迹难到,日久便为大部兽类所据。深坑虽处万山之中,却有一股泉水,那是一脉非常难能可贵的名泉。那脉泉源并非来自一处,它是从处州龙泉县东面的大溪、北面的贵溪和西面的锦川,三路水环绕龙泉以后,西出泉山,才迤深坑,土名曰独水。后人因那地方荒僻人稀,又多蛇兽,就读别了,呼为“毒水”,所以深坑、毒水,正是这一带的一个险恶所在。
偏偏这位白衣秀士,别具嗜痂之癖,移居在此深坑、毒水之间。他居于此,并非仅仅喜爱山水,却自有他一种用意,因他近正淬炼一口宝剑,素知独水乃汇合金沙、银沙、铁沙三种流泉而成,用以铸剑,实为可遇而不可求之物,所以白衣秀士悄悄地到了深坑内双木岚的地方,本想自结茅屋,后因缺乏材料,筑成太也费事,而且坑里古有一座三官庙,近虽殿宇倒塌,后院却还有一间完整的屋子,尚能居住,他就因陋就简地在那庙内住了下来。
好在白衣秀士除却随身衣服而外,只有秃笔一支、书籍数卷,另外还有五寸来长、二寸来宽的皮盒子一只,外罩蓝布套子,此外更无别物,虽居深山,亦不惧盗窃。他移居深坑双木岚以后,每日黎明寅初二刻之时,必到山后独水泉深处汲取新泉一桶,这桶泉水就是用以淬励剑锋之用。他铸剑之处,又在双木岚左方一石洞内,洞口有大石叠砌,除非白衣秀士,别人无法将大石移开,所以洞内无法进入。
白衣秀士在此借山铸剑,已将数月。有一夜,月色通明,照得满山雪亮。白衣秀士东向盘膝,静坐在一座危崖壁间,正自面对月光,双目微睁,两唇半启,自丹田中行使吐纳之法。此时万山寂静,又兼心中一片空明,自然格外清静。静到极处,便有一丝风息,也都能听得甚真。此时,忽从岩下送上一阵轻微的语声来。白衣秀士起初并不在意,不过觉得自到深坑数月,连白天都从未见过一人,何况深夜之间,何来语声?正在心中略一动念,似觉语声渐近崖下,也是合当有事,白衣秀士素不爱管闲事,偏那天偶然动念,就侧耳听他讲些什么。
只听一人说道:“我已得到了确信,今晚上在浦城过宿,明天一早就从浦峰溪向这里来,到时再派人跟着,看他还是奔二十八都那一路,还是奔这条路上来。如能奔这条路来,那是天从人愿,我们要省事得多,因为二十八都多少还有些人家。”接着又听另一人答道:“既是这样,我今晚就得给师父送信去,也叫他们好有个准备。因为照你所讲,他走哪条道还不一定,必须两边守着才好,听说这个小子还真不好对付呢。”
前一人闻言笑道:“敢情人家是什么人物,要是好对付,也当不了武当派的掌门人呵。”
白衣秀士听闻其言,已猜到必是对付人的秘事,及至听到最后一刻,不由心中一惊,知道近年武当掌门人,乃云溪的徒孙执掌着,自己虽不曾见过,倒是深知此人是当年萍江一鹤志清照之侄,名字却已忘了,似乎还记得江湖上都称他飞天神龙,并且此人武功独到,人品端正,究与何人结仇?这二人又是奉谁的差遣呢?
想到这里,倒要看看这两个鬼祟人物。但二人藏身的岩洞,正在白衣秀士所坐崖壁之下。这两个地方一上一下,乃是一条直线,又有七八丈高低的距离,在平常人自然没法去看。白衣秀士却从身边摸出一面圆镜,将此镜一分,仿佛盒子一样,一端已开启,另一端却有个盒盖儿相连,顿时就成了一面一来一往的两照镜,镜旁还有一个对尺度的螺丝。白衣秀士一面将镜子对着前面照去,一面用手指拈动螺丝;然后运用二目神光,向映在自己目前那面镜里去观察二人面貌。
要知深夜之间,难有月光,距离在数丈之外,光线焉能清晰?全仗白衣秀士内功精到极点,所以视觉与常人不同。他一经运用目力,不但深夜间能辨别五色,就是在黑暗中寻找针线般的细物,也不是难事。此刻一经从镜中看见二人的形貌,早就看出是两个不安分的人。二人各穿一身黑色行衣裤,背后各插一柄单刀,身材高大,面貌凶恶,并坐在一棵大树之下,听口音像似陕甘一带人物。白衣秀士心中又是一动,他们既能与武当掌门人结下深仇,绝不是一般江湖人物。又听二人的语音,分明是从西北而来,莫非竟是崆峒派的余孽吗?自己只知崆峒能手,目前尚有大力黄能胡剑秋,不知二人所说师父,又是何人?不言白衣秀士独自悬揣,二人早又站起身来,相约由其中一人派人踩跟,随时通讯,另一人回去报告。言罢,一同出了山口。
次日薄暮,白衣秀士隐身在三岔道口,果见一个单身汉子背了行囊,提了宝剑,缓缓行来。他走到三岔路口,略一观望,竟向深坑行来。白衣秀士料他必是飞天神龙,正要悄悄随他进坑,忽见离那汉子百余步远的一座浅坡上,鹤行鹭伏地走过一个短衣人来。他并不去盯住飞天神龙,却远远地从另一条山脊上爬过岭去,白衣秀士知道那条岭虽无道路,却与去深坑的那条道是并列着的,此人必是先由小路抄过飞天神龙前面,以便报告同党。
白衣秀士一心要见识见识飞天神龙的武功,此时先不伸手,准备静以观变,直到飞天神龙进了三官庙,已经身入樊笼,白衣秀士也发现,果是崆峒派大力黄能门下诸强所作。这些人纷纷埋伏在三官庙的附近、四周,准备到时围攻。白衣秀士独踞在昨夜坐的那所危崖上,那地方太高太险,别人也攀不上去,所以他居高临下,这些人的动作都被他一览无遗。
白衣秀士向三官庙左右数了一数,觉得崆峒派来的人竟有十五六名之多,对这种以众凌寡的作风,心中大是愤怒,立即匆匆写了一张字条,乘着飞天神龙在后院窥探自己住的那间屋子之时,悄悄飞入前殿,将字条压在他干粮口袋之下,然后隐身退去。直到飞天神龙腿中毒弩被擒以后,众人将他押解入谷。这一座荒秃的谷,就是“炼魂谷”。
在若干年前,炼魂谷原被一伙强盗所踞。因它的地势如此曲折隐闭,外人不易发现,所以在此很做了些罪恶之事。便这“炼魂谷”三字,也是因盗贼盘踞时,不少行旅受害,就连左近的鸟兽生物,也都受尽这一班恶魔的残杀,一般人形容那地方凶恶,就如同炼魂的地狱那样悲惨黑暗,所以叫作“炼魂谷”。如今,崆峒派门徒日广,因他门下爱好仇杀,行为残忍,上辈又多护短自私,纵容门下,无恶不作,崆峒派一面虽为各正派所不满,一面却门墙愈加混杂,一般江湖巨盗与其他邪僻之徒,也都请列门墙,以求庇护。大力黄能又是一个自私阴险的人物,也知自从悟真老禅师圆寂以后,各方对崆峒派诸多不满,树敌渐多,越想广收门徒,多树羽翼,以多为胜,来抵抗各派。因此,不用说他自己的徒弟收了不少门徒,就是那些徒子徒孙,也都各自广招匪类,什么不良分子,都被包罗万象,还自诩崆峒派势力大增呢。
此时,更有几个以前在炼魂谷的分子,投身崆峒门下,便将这块秘密的罪恶之地,贡献给了大力黄能师徒。大力黄能派赵甲叟等人察勘过谷中形势,认为是个万全之地,只是太嫌穷僻,平时当然用它不着。大力黄能就派了两个生长闽浙边境的门徒,常在谷内往来看守,遇有用着这块地方时,再来利用。
偏偏这次大力黄能听说飞天神龙从此经过,立即派了十余名徒子徒孙,先往谷中布置,一面又由赵甲叟在各人的徒弟中选出几名能手,埋伏在深坑三官庙内外,到时和飞天神龙动手,大力黄能却命了赵甲叟等藏在离庙较远的山口上,四下分散,为的先不跟飞天神龙照面,免得被他看破是哪路仇家。等到一经动手,他便带了几名徒子徒孙,先退入炼魂谷中,静候擒住飞天神龙,送来炼魂谷处死。所以在三官庙和飞天神龙交手的那几个人,除了使虎头钩的贼人乃大力黄能关门徒弟神钩吕冲霄外,其余四人都是大力黄能的徒孙,后文自有交代。
飞天神龙一钩镰枪打倒三个敌人,飞身出殿之时,却是红孩儿马癸伍事先隐身殿脊上观战,他一见飞天神龙击倒三人,已经突围而出,立即一抖手,从暗处发出他的乾坤弩,不过这种弩箭分有毒、无毒、最毒三种,有毒的只要不过七天,还能解救;唯有最毒的名为“一点红”,只要一经见血,毒素立即传播全身,故曰“一点红”。这毒除了发毒弩人自配解药以外,极难医治,而且行毒极速,中箭一昼夜后即无药可救。飞天神龙虽是武功绝顶,万不料在殿外还有暗算,又是从后发来,又在下三路,听觉上也打了对折,所以一箭中腿肚子上,虽非要害,却因太毒,所以一经入内,立刻昏迷倒地,于是,他们就容容易易地将一个武当掌门人擒住。
白衣秀士对于他们这些诡计,本未注意,只觉得多人围攻一人,有背江湖规律,局外人暗放冷箭,尤为不齿。他顿时心中一怒,就想出手,又一想,现在先要看看他们将飞天神龙如何处置,倒不忙现在教训他们,一念之下,重又隐身石崖,作壁上观。
果然,飞天神龙倒地之后,立刻由庙内庙外,山前山后,纷纷跳出十几名大汉,一个个手执兵刃,一阵嘈杂,便将飞天神龙捆扎停当,由两个壮汉用一根木棍,将飞天神龙抬在肩上,一行人前呼后拥地直奔后山而去。白衣秀士见此情形,便猜到他们准又是奔炼魂谷的,也就从崖间飘身而下,悄悄地随在这班人的后面,跟定他们迤北行,走入谷底。谷内并无草木,白衣秀士隐身在一堆叠成的石塔后面,目睹这些人将飞天神龙抬到谷的西北面,在一座倚崖的小洞门首放下,这些人只有一人钻进小洞去,余人都在洞外守候。一会儿,由洞内先钻出方才进去的那人,随后就有一个中等身材、便装打扮的削面老人走了出来。此人之后,又一连跟出五名大汉,分两边站在此人身后。众人见了此人,也都呐喊一声,一齐躬身肃立。白衣秀士心想,此人这等势派,莫非便是大力黄能胡剑秋吗?
白衣秀士正在揣测,只见此人走到飞天神龙跟前看了一看,面上立时露出阴险得意的笑容,他回过脸来,似在吩咐左右站着的人,那边距离白衣秀士藏身处约有数十步远近,除了大声讲话,便听不见说些什么,看意思必是处置俘虏的办法。白衣秀士别的倒不在心上,只注意飞天神龙腿上的伤痕。据他的眼力看去,就凭飞天神龙的武功,如中了平常的暗器,断不至如此昏迷,任人摆布,这定是一种喂毒的暗器,可惜自己不曾近身,没法看出,但既是喂毒暗器,必须赶早救治,否则过了时间,怕要难办。白衣秀士一面心内暗想营救飞天神龙的方法,一面注意那些人的举动,见此人用手向身后那五个大汉指指点点,似在吩咐什么,五个大汉点头答应,立即向前一挥手,命人将飞天神龙抬进洞内。余人都渐渐四散,只有此人和那五个大汉,另外有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似的男子,一同走进洞内去了。
白衣秀士瞧了个够,见众寇已散,自己究应如何下手,略一沉吟,立时有了主意。他一看四面无人,便从藏身处轻身提纵出去,先纵到另一座石墩后面,然后又这样连纵了两三次,那地方已离洞口甚远,这才自身旁取出一个蓝布包的皮夹,揭开皮夹,立从里面射出一道银光来。白衣秀士将它托在右掌,凝神吐气,运用玄功,提气向上一拔,两足平地一蹬,立时身剑合一。皮夹内四寸来长的一柄小剑,早就腾空而去,同时白衣秀士全身也早随剑而起,又急又快,但见银光一闪,人已离谷底,向南面崖上飞去,又是几度纵身,早已到了三官庙后。
要问白衣秀士变的什么戏法儿,竟能腾空而飞呢?这却并非戏法,实是剑客们身剑合一、御气凌空的功行,再加上一路又远又快的飞跃,同时并奏,所以能连接不断,飞行到很远和很高的地方。此类纵跳的功夫,自与武术家的轻身术又不相同。从来小说家描写剑仙剑客,不是白光一道,便是青光一闪,其人早已到达千里之外,美其名曰“遁光”。这可真是齐东野语,因为这是一种不可能的事,也就近于神话了。
此时,白衣秀士凭剑御气,到了三官庙后,悄悄地先集了一束干柴枯草,然后回到庙内后院,在自己屋内,找出一包硫磺粉子,揣在身上,又取了个火种,到外面提了那束枯柴,重又御剑飞行,回到炼魂谷四周危崖上,一看谷底仍是静悄悄不见一人。此时天色将近黎明,崖上依稀已露晓色,谷底却仍黑暗,当人在数十步外,还一些也看不明白。
白衣秀士蹑足走到石洞对面的危崖上,拣了一个适当所在,先将身上硫磺粉子取出,撒在那一带的岩石上,然后将一束枯柴散放在石上,用火种将枯柴点着了,立即飞身跃到谷底洞旁石后,将身隐住。洞门内本有一人守着,此时忽听对山似有“唿唿”之声,猛一抬头,见山崖上正冒火焰,他立即喊了起来,便惊动了洞内之人,众人一齐跑出洞外观看。
原来洞内之人,正是大力黄能胡剑秋和他的一群门徒。门徒十人中除了罗丙南与戊空一死一残外,其余八人都随了胡剑秋齐在洞内,想法摆布飞天神龙。本来中了一点红毒弩之人,自中伤直到咽气,始终是昏迷不醒的,如一整夜不加解救,便昏迷到十二个时辰上立即死去。但大力黄能等为要使飞天神龙知道自身被擒,而且还想加以羞辱,然后再活祭罗丙南之灵,所以不能让他昏迷不醒,自将飞天神龙抬进洞内以后,立由红孩儿马癸伍身边取出解药,使他苏醒。
可是这一点红的作用非常难受,倒不如任他昏迷,如果一经醒转,别看那一点伤口,毒入血内,能使你浑身如针扎一般的痛苦,所以飞天神龙一经醒转,只疼得他冷汗直流,饶你是那样深的武功,也熬不住药力的折磨。飞天神龙睁眼一看,果然面前站着的还是大力黄能等一班师徒,心中方才了然,仍是中了他们的圈套。他此刻虽已痛苦万分,究竟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哼。
大力黄能走到他面前,一声冷笑说道:“姓志的,今日被擒,还有何说?”
飞天神龙连正眼都不去瞧他,只是闭目而卧,一语不发。
大力黄能见他那种傲然不屑的神情,心中大怒,正暗自打算,想使些让他活受罪的招儿出来,忽听洞门口一声火起,未免一惊,不由得丢了飞天神龙,向洞外走出。这里众门徒也自奇怪,当然都跟了出来。大力黄能一看对面崖顶上,火势熊熊,十分猛烈,附近虽无树木,但那些岩石都是石灰质地,硫磺在上面着起火来,岩石粉也自燃烧甚烈,在黑夜间望着红火,自然是满山一片火光,好不威猛。大力黄能也是忙中有失,当时鬼精灵似的一念想到,此山素无人居,又无树木,怎会好端端着起火来,分明有人放火。他一来深怕自己一行人深居谷底,上面岩石着火,万一火势蔓延,燃烧大发了,向下面崩塌下来,岂不要葬身火山之内?二来算准是放火,倒要看看什么人有如此大胆。
他念头起处,立即向旁边的徒弟们叫了声:“徒儿,准是有人放火,洞内且留二人看守,余人随我到上面拿贼。”
一句话出口,这些门徒,自恃武艺不错,也想拿住放火敌人,好与飞天神龙一齐结果,何况自己这里人多势众,又有师父在场,就是天塌下来也接得住,还怕什么?立即异口同声应了一声。匆促间,只让常胜将军黄壬翁和红孩儿马癸伍二人看守飞天神龙,其余师徒七人均纷纷跑出洞外。大力黄能立即分派众人分三面上山,不可一路,自己独向迎面一路,飞身上崖。要知谷中四面,俱是无藤无木、光滑滑的一片立壁,一时不易爬上,还仗着众人功夫了得,才纷纷地连蹿带扳,手足并用,只从比较低处上去,竟将七八丈高的危崖爬尽,立登崖顶。师徒几人四面一看,见火势并不如方才从下向上看的那么猛恶,且因崖上林木也不甚密,火势不但无法蔓延,且已渐渐熄灭。大力黄能和赵甲叟师徒毕竟老奸巨猾,见此情形,立即悟到正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口说一声“不好”,接着同赵甲叟对看了一眼。
赵甲叟忙对其余的师兄弟说道:“众位师弟,火势并无大碍,我们还是赶紧回洞,别忘了那个仇人。”
一句话说完了,师徒们早又匆匆跳下谷来,一齐向石洞奔回。此时,其余诸人悉听胡、赵两人的指示,他们尚未觉得火势起得蹊跷,唯有胡剑秋、赵甲叟二人心中十分怙慨,但又仗着曾留红孩儿和常胜将军在洞内,飞天神龙又已伤重不能行动,大概不致逃走。大力黄能心中正在一面自己安慰自己,一面急匆匆回洞,朦朦晓色中,猛见洞口外三五步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胡剑秋一眼望见,不由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再看地下躺着何人,立即一个箭步,抢进洞去。他四面一看,哪里还有飞天神龙的影儿?再一留神,方才飞天神龙躺着的那张榻后地上,还躺了一个人,竟是常胜将军黄壬翁。大力黄能立命众人查看他的生死,原来是被人点中哑穴,忙不迭地将他解救过来。他后面跟着的水上飘风章乙山和神拳将王丁木二人,却将洞外躺着的那个人也抬了进来。大力黄能一看,正是自己最得意的徒儿红孩儿马癸伍,见他当胸一道伤痕,虽不甚长大,却是深入肺腑,早已气绝身死。诸人都还看不出是被何物所伤,只有大力黄能是识货的,知是中了飞剑。他心下不由十分惊惧,暗说怎会跑出个剑客来了?
在众门徒面前,大力黄能还不肯失了自己威风,故作镇定地叹道:“想不到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仇人逃走,不在话下,反倒伤了两个爱徒,真是哪里说起!”说罢连连顿足,十分颓丧。他一面命黄壬翁好好休息,一面令众人将红孩儿尸身暂停在石榻之上,天明后再设法运出谷,说不得只好在三官庙上给他棺殓了。
众人见红孩儿死得太惨,俱都咬牙切齿,痛恨飞天神龙,真是仇上加仇。他们一个个都赶过来探问黄壬翁的经过,黄壬翁喘吁吁地长叹了一声,随即将自己被伤与红孩儿被杀的事,说了一个大概。
原来,白衣秀士在对山放火以后,立即隐身在石洞旁边,不多时即见大力黄能和几个大汉一齐四散,纷纷向崖壁上爬去。白衣秀士真是将时间抓得紧紧的,一刻也不肯放松,立即飞跃到洞口,使了个“倦鸟归巢”的招式,侧着身躯跃进洞去,虽不知洞内是否留人看守,可他是何等人物,焉有不加防备之理,所以一面入洞,他就一面施展剑光掩护全身,正如一团银光,直滚进去。
黄壬翁、马癸伍二人见了奇异,尚不及还手,黄壬翁站在前面,早被白衣秀士从剑光中探出半身,平伸二指,向他肋下一点,黄壬翁连个“呀”字都未喊出,早就目瞪口呆,栽倒在地。红孩儿见银光近处,黄壬翁倒地,他虽不曾看清是怎样栽倒的,但知道不好。红孩儿本领原比一班师兄弟高明,艺高胆大,一时竟不管好歹,立刻向着银光一抖乾坤弩胎,发出一支喂毒药弩一点红。他以为这近的射程,还能避得过吗?万不料“铮”的一声,毒弩被银光弹出老远,接着那团银光并不理睬自己,却直向躺在榻上的仇人飞天神龙身上滚去。红孩儿只觉眼前一亮,说时迟,那时快,银光一闪之际,立刻又向洞口滚去。此时,他回望榻上,早已空空如也,那银光简直将仇人裹走了。红孩儿这一急还当了得,立即大喝一声“哪里走”,飞身扑去。那团银光已滚出洞外,红孩儿哪里肯舍,右手一紧鬼头刀,左手一摆拐子,连人带刀,早扑到银光上面,哪知刀锋尚未触及银光,早从银光里闪出一条白影,直飞前胸,要想躲避,哪里来得及,红孩儿只觉心窝内一凉,立即翻身倒地,连“哎呀”也来不及喊出口,早已中了白衣秀士的飞剑。黄壬翁那时虽看得清楚,却说不出话来。
大力黄能师徒闻悉之后,心中未免惊惧。别人不提,单说大力黄能胡剑秋自己本人,虽是武艺精纯,却万万不是剑客之敌。这又是哪里跑出这样一个人来跟自己捣乱呢?尤其是费尽心力,才好不容易将飞天神龙逮住,如今又给救走,怕的此后即使我不犯人,人将犯我,究应如何对付这个剑客?自己力量不够,必须要找人帮忙。他想来想去,被他想出两条路子:第一条路,先找师叔伏虎真人孙坚,不过孙坚性情虽和乃师悟真禅师不同,但也一样的不肯多管闲事,怕不肯给自己撑腰;第二条路,却太远些,乃是南海艳魔岛大南洲洲主白了翁。此翁因修炼武功,遁迹海南,擅长剑术,门徒甚多。他平时虽然深居简出,但过若干年也要到中原走上一遭。大力黄能与他相识,还在十余年前,由师父悟真禅师带领着,去赴白了翁所邀集的“南天武会”,见过一面。自己颇蒙白了翁青睐,但此后却是久未通讯。此番事急而投,白了翁或能慨助一臂之力,也未可知。大力黄能闷闷地忖度事态,心想近亲不如远邻,如求师叔伏虎真人,十八九要被碰回来,不如亲去艳魔岛叩求白了翁,倒许能有利于己。
主意既定,大力黄能便吩咐赵甲叟等说道:“炼魂谷既被剑客所悉,此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自到南海访友,多则月余,少则兼旬必归。你们赶紧将十徒红孩儿装殓好了,速离此地,回转陕西府候我。暂时毋庸再找仇人,千万记住,不可违背我的嘱咐!”
众徒自是谨遵不悖。大力黄能也不愿目睹红孩儿一棺附身,就立即起程向南海艳魔岛大南洲而去。
大力黄能走后,赵甲叟和众师弟装殓完了红孩儿的尸身,偏偏大家报仇心切,虽不敢不遵大力黄能的吩咐,但是总想凭了自己师兄弟们的能力,先将飞天神龙的去处找着。如能邀天之幸,在师父尚未回来之时,已将飞天神龙杀了,岂非又报了大仇,又显得师兄弟们的能耐!他们想得如意,便在中途决定了暂不回陕,且在仙霞镇上找一客店住了下来,商量打听飞天神龙的下落。
红线娘江己兰心思较细,她开口向众人说道:“我昨晚在三官庙埋伏之时,见庙内屋宇虽已倒塌,独有后院一间配殿,孤零零的尚自完整,而且门上有锁。那时正在黑夜,不知众位师兄弟也看到否?”
众人闻言,有几人说不曾留神,有几人说似乎看见,只当时匆忙中顾不得细看便了。江己兰便接连说道:“既是看见便好。我想门上加锁,定是有人住着。那样荒山野庙,竟敢住在里面,绝非等闲之辈。我看要找仇人,这倒是一条线索。”
赵甲叟闻言,首先赞成道:“毕竟江师妹心细,好在此间离三官庙不远,我们今晚就再回深坑,到三官庙去探看一番。万一飞天神龙就在那里,岂不是唾手而得吗?”
大家本无高明见解,其中即以赵甲叟的老奸巨猾、江己兰的诡谲精明为这些人之冠,此时见二人所言甚为近理,自然随声附和。除了黄壬翁精力尚未复元,仍留在店中外,其余六人,便在当天日哺就奔回深坑三官庙。
赵甲叟等一行人在黄昏时候到达目的地,觉得六人齐入庙内,怕被对方觉察,只由赵甲叟、江己兰二人前往侦探,余人都四散在庙外山野间,以为应援。赵甲叟在前,江己兰在后,一齐进了三官庙前院内。二人侧耳细听,觉得后院寂静无声,就悄悄地掩入前殿,转过神龛,向后院张望,果见西配殿那一间屋内,露出一点灯光。赵甲叟向后面的江己兰一比手式,二人立即跃入后院,在草丛中蛇行而进,到了配殿窗下,赵甲叟在前,矮着半截身体,见纸窗破碎,尽是窟窿,心想这倒方便,不用捅破窗户纸就能望到屋里,他却忘了,留着这许多大小纸窟窿,你能向里偷瞧人家,人家也能向外瞧见你呀。
赵甲叟用单眼凑到窟窿上,见屋里背窗坐着一人,却看不见面貌。那人手内似正拿着一件东西观看,同时却听他自言自语道:“好毒的一点红。”赵甲叟心内立刻一惊,接着又听那人说道:“这样偷偷摸摸,好不难受!既来了,也不好意思不招待一下,叫他们留个纪念吧。”
赵甲叟正听得毛骨悚然,打算后退。哪知一语甫毕,见那人转过脸来,左手略举,“哧”的一声,立从窗户破纸窟窿内射出一道亮光,向自己头上直照过来,猛觉“噗”的一下,仿佛头巾上吃了一下重的,立刻头皮一凉,暗叫不好,一面拉了江己兰就向前殿逃来,一面伸手去摸头巾。虽然头巾依然戴着,却已削去半截,再一摸,头顶上毛刺刺的,似已削去了一片头发,心内怀疑方才那道光或许就是飞剑,幸而自己命大,略高了些儿,居然保住了头颅。
此时二人早已逃出庙外,回看身后毫无动静,似乎并未追来。江己兰便悄悄向赵甲叟说道:“师兄看见屋里的情形没有?”
赵甲叟答道:“只看见坐着一个人,一会儿他就举手放光了,别的什么也不曾看清。”
江己兰道:“我倒约略看了看屋内情形,似乎除了那人之外,并无别人,我看仇人并不在此。”
赵甲叟闻言,想了一想,便悄悄对江己兰道:“我们先找到几位师弟们再商量吧。”
二人又向坑外走了一段,打量离三官庙已经远了,然后向四面递了一个呼哨,才见章乙山等四人慢慢地走拢过来。六人聚到一处,赵、江二人就将方才所见所遇说了一遍。众人月光下见赵甲叟头巾已碎,顶上辫发正中削去一块,只剩了脑后一根灰白色的小辫子。他头顶上光溜溜的,仿佛成了个秃头,可是四圈余发犹在。最奇是虽被削去顶发,和剃的那么干净,却一些也不曾伤了头皮,真和剑上长着眼睛似的。
众人中以神拳将王丁木性情较为和善,心思也较为缜密。他细细一看,便对大家说道:“报仇大事,我们当然不容置诸脑后,但是我看敌人这种剑客,绝非你我武术家所能抵抗。他今晚虽发了一剑,但仅仅削去赵师兄的头发,丝毫不曾伤及头皮,一来足见此人的功力,已到了要如何便如何的境界,你我绝非其敌;二来他尚无杀害之意,不过是给你一个警告,我们还应该量力而行,适可而止。何况师父本不让我们自动寻仇,原命我们回陕,静候他老人家回来,那时自有办法,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中多半是随声附和的,只有赵甲叟自恃武艺比众人高明,又生性险恶,素来睚眦必报。此番夜探三官庙,也是他的主张,偏偏一剑被人削去了头发,他也自知不是人家敌手,心中也自发怯,听了王丁木之言,正好收篷,便答道:“谁说不是呢!师父本也叫我们先回西边,等他老人家回来再说,既是王师弟如此说法,我们弟兄不如暂且先回老家,众位意下如何?”
众人见了剑客,本都有些害怕,赵甲叟如此主张,自然无不同意,于是大家又连夜走回仙霞岭,正所谓有兴而来,无光而归哩。
再说邱乙揆、胜超自从听了那位署名“静”字的老尼嘱咐之后,便将自南往北的行程,改作了自北到南的行程,由兰溪经龙游转到江山,向仙霞岭那条道上走来。要问那位行踪诡秘的老尼究系何人,本书虽已将她的事迹,用暗写、明写两种笔法写过一番,但是尚未说出她的姓名来历,看下去未免眉目不清,所以乘此约略来补叙一笔。
这老尼的年龄,人家已经不甚能记得清楚。她原是安徽省城一位大家穆姓之女,生有异禀,夙具慧根,幼名青芷。少年时父母钟爱,当男儿一样的教育,不但文学优长,且喜习经典,深通禅理,果然在十七岁上,就被一位峨眉山老尼引去峨眉山学佛。父母自然舍不得,但这是前身缘法,岂是儿女之爱所能阻止得住?
不过穆青芷十分孝顺,在此情况下,虽不得不远离父母,但恐重伤亲心,所以力求峨眉老尼,准其带发修行,年时归省一次,必待父母百年以后,才能完全剃发为尼。峨眉老尼念其一片孝心,允了她的请求,穆青芷才拜别父母,随师而去。
青芷剃度以后,法名静修。这峨眉老尼不但道业高深,而且精于剑术。静修随师四十年,早已身剑合一,来去无踪,专一奉了师命,出山积修外功,也不知做了多少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事情。这位静修伺候师父峨眉老尼圆寂以后,一意继承师业,立志行侠,春来秋去,正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因她来去无踪,江湖上都不甚知她的姓名,但是一辈清修的高士和剑客们,却多半与静修有个交往,飞天神龙等的师叔祖云溪上人,便是一个志同道合的老友,同道中都称她峨眉幼师。静修在六十岁后曾先后收了两个门徒,长者也是一位妙龄少女,名鲍珠英,业已出山行道;次者年纪十二,是一幼童,乳名阿巧。因她是本书中一个重要人物,所以作者不惜费词,将她的出身多讲几句。
邱、胜二人依着静修的话,重又赶回仙霞岭,希望在中途探出飞天神龙的消息。又因静修说过飞天神龙误入深坑,在三官庙遇伏,又说被敌人困住在炼魂谷,所以二人一心要想上深坑去访查一下,然后再探炼魂谷。但是深坑地名,人人皆知,自易寻访,炼魂谷却不是一般人所知的地名,而且邱、胜二人到达深坑之时,已在飞天神龙被困三官庙的二十余日以后,因此二人到了深坑,但见一片荒山,朔风凛冽,衰草迷离,什么影踪也见不到。二人好容易找到了三官庙,但见一带颓败的墙垣,东缺一个大口子,西倒塌了一大片,大殿敞露在路旁,既无庙门,又没有窗户。二人进去一看,神龛里面漆黑,也看不出是塑的什么神像,更断不定这所破房,是否就是三官庙。二人见头层院里一目了然,便越过大殿,想看看后院如何。
这时天色还在申酉之间,冬日苦短,那一天气候又甚阴寒,殿内暗沉沉的,便看不甚清。等到了后院,殿宇已倾,没了遮蔽,光线较强,不觉眼前一亮。二人一同走入后院,在荒败的垣壁中,也发见了白衣秀士所住的那间配殿,觉得此屋甚整,莫非有人居住?他们意在探询,就走到那屋窗下,一看门虽关着,却是虚掩。邱乙揆较胜超谨慎,尚在犹移,胜超却早已推开殿门,跨进殿去。邱乙揆想拦也已不及,既而一想,荒屋无人,便进去看看无妨,也许能看出些有关志师兄的痕迹来,他一边想,一边也就跟着胜超走入配殿。
进屋一看,原来是三间殿屋,塌了两间,只剩此一椽敞屋,也不过聊避风雨。屋内一榻而外,更是什么也没有,满地上还有好些碎字纸和扫集的尘土,倒像是原有人家住过,刚刚搬走似的。二人察看了一周,觉得毫无所得,仍是胜超在前,邱乙揆在后,刚刚跨出屋门,只听一声断喝,突从殿前、殿后一面各来了一人。前殿的人紫面长身,浓眉暴眼,颏下无须,却是煞青的一部胡须桩子,年纪约在三四十岁,蓝布包头,上身穿一件紫花布棉袄,腰缠青布汗巾,正中打了个又长又大的蝴蝶扣儿,下配一条毛蓝布绑腿叉裤,足蹬百层的布鞋,着一双白布袜子,裤脚外露出一截袜筒。像是个外路来的乡间人,那雄赳赳的态度,又有些像跑草台班唱戏的戏子气派;后殿山坡上下来的那人,虽然矫健,却一望可知是六七十岁的老翁,中等身材,一张淡黄的削骨脸,骨多肉少,有着一副奕奕有神的眼珠,虽然鼻挺口方,却是塌肩缩背,穿一身土黄色绸子衣裤,外罩一件旧蓝绸皮袍,腰撷一根玄色丝带,皮袍敞着胸口,斜搭着半幅大襟,戴着一顶鼻烟色毛帽,穿着一双黑布快靴。
邱、胜二人闻声尚未答话之间,后殿那个老者,早已一步上前,向二人细一端详,含笑问道:“请问二位到此是访友,还是投宿?”
邱乙揆正在斟酌着如何应付之时,不料胜超冒冒失失地早就发话道:“我们是来找朋友的,要你来查问什么?”
老者闻言,略一考虑,仍是笑答道:“找朋友?不知令友叫何名字?”
邱乙揆见二人来得奇巧,本不愿对他们说实话,偏偏胜超抢在前头,尚未容邱乙揆开口,他又立刻答道:“你管得着吗?告诉你也算不得什么,我的朋友便是飞天……”
邱乙揆听他竟要直说出来,不由得急了,立刻用臂肘在胜超腰上使劲碰了一下,然后抢上一步笑答道:“我们有一个姓黄的朋友,外号人称冲天鸽子。三个人一齐入山打猎,因路径不熟,遂致走散,所以在这一路找一找,想也不至走远,天色晚了,我们还得过岭找去,怕耽误了更不好办。”说罢,连连向那二人点头,道声少陪,立即拉了胜超就走,走出数十步远近,假作东张西望,斜着目光,回过去偷看二人,见他们兀自站在远处,望定了自己二人,一语不发,忙又假作找路,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就向谷口来路上走了出来。
直待转过两个山坡,回望离后面已远,邱乙揆才埋怨胜超道:“老弟怎么还是这样实心眼?这样荒山野地,你我人地两生,敌人四面设下埋伏,志大哥那等武功,尚且被算计。二人说不定就是敌人派在这里卧底的,怎可对他实说出来?幸而我改口得快,要不然真有些麻烦呢。”
胜超此时也觉自己太也实心眼儿,刚才一见面,简直毫未想到说不得实话。不过话又说回来,究竟是否真如邱乙揆所料,究无佐证,说了实话,也不见得定会闹出什么事来,胜超心里暗想,口里却不愿说出,只默默不语。邱乙揆见他不语,怕他脸上下不来,心里不痛快,便想拿话和他解释,岂知话未出口,就听半空中“嗖”的一声,从身左山坡上面发出一宗暗器来。
天色虽则已渐昏暗,究竟还有日光,二人又都是一等功夫,如何能让它打中?当时二人同时一纵身,一个偏左,一个偏右,两下一分,那件暗器早已“唰”的声越过二人身旁,坠落在前面二三十步的山道上。邱乙揆向暗器来处一望,只见草丛中有一个穿草绿色裤、外罩玄色大袄的少妇,昂然立在岩石上,目视二人不瞬。
邱乙揆此时心中,已多半明白这些人定与崆峒派有关,自己二人所处境地十分危险,正在思忖脱身之策,偏偏胜超又忍耐不住,立刻骂了起来,用手指着少妇喝道:“好个混账妇道,天下人走天下路,你怎的在太爷跟前撒起野来?还当你太爷没见过这般玩意儿吗?”邱乙揆一听,正自着急,想劝他不要睬她,赶快出山要紧。
谁知那妇人虽未还口,却从道左又飞跑出一个大汉来,口内喝道:“何处狂徒,敢到此地来窥探!快说实话,要不就休想出这深坑。”说罢一摆手中长刀,向邱、胜二人奔来。
邱乙揆知道自己势孤,好在尚未十分露出马脚,敌人虽有些猜疑,却还拿不准是飞天神龙一路,知道敌人有备,只希望混出深坑再做道理。偏是胜超大吼一声,从肋下抽出单鞭,“唰”的声向来人头顶砸下。来人一纵身避开单鞭,使了个“乳燕还巢”的招式,一个箭步,人又回到胜超左边,平送长刀,直向他肋下刺来。邱乙揆还想化解的当儿,那个少妇抽出双股雌雄剑,也从杂草中飞身直向邱乙揆而来,到得他临近,双剑陡地一落,分左右归到前胸,合了个双抱月的招式,脚下一个箭步,双臂平分,剑锋直刺邱乙揆乳肋之间,此名“双出水”,十分迅速。
邱乙揆见来势甚疾,知是劲敌,没法子躲避,忙一个倒纵身,向后退出七八步,少妇双剑立即刺空。就在此刹那间,邱乙揆不慌不忙,只一抖,便从长袍下抽出一柄八宝倭铜剑来,正好少妇二次蹿到眼前,邱乙揆早已怀中抱月,抱定剑身,看敌人已到临近,够上了尺寸,闪电般将倭铜剑展开,从左到右,先使了个大圈转,一收剑势,“唰”的声平着剑身向少妇分心就刺。
一个来势既疾,一个去势又准,两下碰个正着,眼看敌人就要挨着剑端,少妇却也不弱,一见剑锋已到胸前,忙将左足立定,右足向后一转,同时一扭柳腰,整个身躯真比蝴蝶儿还要轻快,倏地一闪,早向剑的右方旋了开去,顺着旋转之势,并不停步,滴溜溜转到邱乙揆右边,双股剑早已横扫到他腰间。
邱乙揆喝声“来得好”,跨右足,退左足,微仰半身,让过来剑,一拧身改了方向,手中剑从下起上,剑端直立,再起右足,左足独立金鸡,将功力运到右臂,一个泰山压顶的招式,直立了剑,顺了右臂,向少妇肩背直劈下去。
这一边,胜超和那大汉斗在一起。别看大汉身材魁梧,却是身体灵活,行动如飞。胜超暗暗称奇,手底下越发一下也不肯放松。大汉一柄长刀,直如风卷一般地杀过来。胜超性情虽暴躁,武功却是炉火纯青,一见大汉长刀向自己下三路扫来,忙稳住身形,展开了那支豹尾鞭,格架遮拦,只听得叮当磕碰,一片声响过处,刀鞭相触,火星乱迸。等到来势稍竭,胜超立紧手中鞭,使了个“拨草寻蛇”的招数,向大汉裆里挑去。大汉方欲腾身躲避,胜超早收了手势,单鞭自下而起,“呼”的一声,一条银蛇似的,自空中直压下来,正要碰到大汉头顶。大汉见来势猛,忙向左一纵身,虽是躲过一鞭,胜超用力太大,一鞭砸空,收煞不住,鞭头直落地上,“轰”的一声,尘土飞起多高。大汉乘他一鞭砸空,人向前扑之时,右臂大长刀一挥,正好向胜超背上砍个正着。胜超一见刀光从旁影里直落肩背,时机太促,也不再躲闪,只顺了前扑之势,平拖右足,半跪左足,向后一拧身,右臂运用功力,那鞭从地面向上斜甩起来,一鞭荡去,正磕在刀上,“铛”的一声,火星直迸。
两人各自一个纵步跳出开去,各查看了一下,鞭、刀尚未磕伤,正要再交第二手,只听从三官庙那方面跑来二人,高喊道:“徒儿们不要放走这两个崽仔,这正是仇人飞天神龙一路的羽党。”
一句话不打紧,邱、胜二人立时心内一惊,果然是对头到了,再一看说话的人,正是方才在后殿向自己盘问形藏的那一个老者,立刻怀疑此人就是大力黄能胡剑秋,但到此刻已不得不拼,立时互相招呼一声,向敌人悉力攻去,能逃出谷口再说。
哪知老者重又喝道:“徒儿们暂且下来,看我与柳师叔擒此二贼。”话说出口,早已和方才后殿所见的紫脸汉子一同飞身到了邱、胜二人之前。
要知此二人究竟是谁?老者正是大力黄能,紫脸汉子却是南海艳魔岛大南洲白了翁门人紫煞神柳桑。他乃是大力黄能亲自向大南洲白了翁处求救借来。白了翁两个徒弟,一个精于拳技,名叫紫煞神柳桑;另一个长于剑术,名叫飞燕胡曾,详情后文再表。
单说大力黄能引了柳桑、胡曾一同回到中原,本想先回陕西,只因急于报仇,就一面用本门“神驿传声”的方法,每到一处即命当地本派门下之人,辗转传递消息到陕西延安府甘泉县石门山,立命赵甲叟、章乙山、贾庚、江己兰四人连夜赶来仙霞岭炼魂谷,一面却陪了胡、柳二人,不分昼夜奔回浙边仙霞岭,专为在仙霞岭四周访查飞天神龙和那不知姓名的剑客。到此三日,赵甲叟等四人也从西北赶到。大力黄能令徒儿们拜见柳、胡之后,他师徒七人立即分头在仙霞岭四周深山中寻找仇人隐身之处,找了两天还不曾找出眉目来。大力黄能因听赵甲叟提起上次夜探三官庙后殿,被人削去顶发头巾之事,认为这个剑客一定还在三官庙一带,所以每日带了这六个人和走马灯似的,只在山的前后左右打转,冀有所遇。
这天巧与邱、胜二人相遇,本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偏偏胜超鲁莽,开口说出飞天两字,虽被邱乙揆饰词改为冲天鸽子,大力黄能就犯上猜疑了,故意命江已兰、章乙山二人寻事,好和来人交手,以便看出是哪一派的人物。及至一交上手,大力黄能躲在暗处,早就看出正是武当嫡派,而且二人身手不凡,竟与飞天神龙伯仲之间,立即断定必是飞天神龙一党,一声断喝,便和紫煞神柳桑二人各找一个交手。
若论到邱、胜二人武功,虽不能胜过胡剑秋和柳桑,但也不致必败,不过此刻彼众我寡,显然已被困重围,心里未免有此惊慌。紫煞神一伸手解下一条百节软钢鞭,“嘣”的声向胜超面前飞到。大力黄能却是赤手向邱乙揆一抱拳,倏地展开他那本门中九九八十一下蝴蝶手,看去翩翩飞舞,似乎和摆空架式的花拳绣腿一样,实际正是本门第一种难练的功夫,非得内功到了登峰造极之境,才能运用自如。
邱乙揆虽不会这一手,却认识此拳,别看他是赤手空拳,也不敢怠慢,当即也施展出本门剑术,才敌住了大力黄能。这一场恶斗,四人各显身手,毕竟大力黄能等棋高一着,邱、胜二人不幸又落在崆峒派之手。

第四回 四角恋爱
崔仁虎一家父子四口,全都避居西村一位姓钱的亲戚家中。同时志精一兄妹和李三姑三人,以及李三姑所带的两名侍婢、四员头目,除了魏贞本因被飞刀僧扎伤擒去外,其余五个人也都到了西村钱家。不过钱姓是个乡村农户、经济人家,忽然来了一门亲戚,倒还能对付着招待,偏又加上李三姑等主从六人和精一兄妹,竟平添了十二口口粮,乡间人如何受得了?李三姑精细,早就想到,不等人家开口,立命侍婢从行囊中取出一封一百两的银锭子,交与崔家老夫妇,请他们转送钱家,作为一干人的伙食费,用完了随时说话,绝不叫他们为难。崔家还要替人家客气,李三姑哪里肯收回,从此,这些人的用度,全由李三姑开支。最可笑的是,长毛拿出钱养活老百姓,这也算是天地间一件奇闻了。
不言李三姑等暂时借居西村,掉过笔锋,再说柳花娘当夜被人劫走活宝崔仁虎,自己与飞刀僧合力与敌人拼了一阵,还是让人家从从容容地逃了回去。这还不算,一会儿子又有人来报告,崔仁虎的父亲崔永福和长子崔仁龙也被人劫走,还将守卫用哑穴法点倒在花丛里。
柳花娘闻报,心里说不出的气恼,没处发泄,一伸手抓起桌上一把江西五彩细瓷茶壶,“啪”的一下,摔在地上,立时粉碎。
旁边坐的飞刀僧心里也十分别扭,他明白柳花娘是舍不得被自己用飞刀擒住的那个小白脸,未免有些酸溜溜的,心说:“如今你的心上人仍旧被人劫走了,你还是摸不着,何苦来!”他心里如此想法,口里却不肯露出来,见她烦恼,就假作安慰,实是讥讽地向她说道:“别难受了,人也跑了,还气什么?这大的湖南地面,难道除了这个小子,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吗?”
飞刀僧一句话说到柳花娘心里,一来毕竟有些不好意思,二来也怕和尚吃醋絮聒,便假作不经意的神气说道:“谁稀罕这么一个脓包!我是在纳闷,这么一个乡下孩子,哪来这么些好手助阵呢?真是怪极了。”
飞刀僧一听,慢吞吞地笑道:“这不是极容易的事?昨晚我不是打躺下一个人吗?把这个小子叫上来一问,不就明白了吗?”一句话提醒了柳花娘,忙不迭叫人把昨夜逮住的人带上来。
不一时,见两个头目押着一个大汉,走到跟前。他两手被反绑着,足下一瘸一拐的,似已受伤,这正是和尚昨晚给了他一飞刀的缘故,总算我佛慈悲,用的乃是无毒飞刀,所以魏贞本尚无大碍。柳花娘一见魏贞本一头长发,裹着黑色包头,一身黑衣裤,虽看不透是哪种人物,但见他长发不剃,心中疑怪,心说,怎的跑出个自己人来了?边想边看一回,随喝问道:“你姓什名谁?是崔家什么人?何以竟敢夜入公馆,劫走人犯?同党还有几人?现在藏匿何地?快说实话。”
两边头目听柳花娘问完,早又一声吆喝,命他快说。这种吆喝,名为“堂威”,这是为要表示问话人的无上威严,这些腿子才有此同声吆喝,有时也真能发生吓人的效用。可是此刻遇到魏贞本,竟一些儿也没把这几声吆喝放在心上,依然行所无事地站着,一语不发。
柳花娘见此人气概不同,心中怀疑,便改了面色,和声问道:“究竟你们是哪里来的?”
此时魏贞本见柳花娘面色转和,却错会了意,以为柳花娘已经看出他的头发和服装,知道是自己一家人了。他对于李三姑不愿和柳花娘对面的意思,表面上是知道的,内容里其实并不了解。他以为李三姑和柳花娘原是一家,不过在事先不愿让柳花娘知道。此刻人也救了,事也过了,为求自己得以早早放回,自然对柳花娘说明为是。岂知大谬不然,所以今后李、柳二人发生不可消解的冤仇,闹得风波万丈,也正误在魏贞本此刻的一句话。此时魏贞本见问,便向柳花娘重又躬身施礼,口称头领。柳花娘一愣,正要追问,又听魏贞本高声答道:“部下乃红旗队第一队李总头领标下带领第五大队头目魏贞本。”
他这一报官衔不打紧,不由柳花娘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原来昨晚柳花娘和李三姑交手之时,李三姑在无意中曾喊过一句:“好个卖解的招数!”当时柳花娘闻声似极稔熟,苦于一时间想她不起。此刻魏贞本不打自招,柳花娘立即明白他是李三姑部下,心里顿时起了一阵异常妒忌的毒念,暗说姓崔的果然又是她的宝贝!一念未毕,反倒放和了面色,诱着魏贞本笑道:“原来你是李头领所差!”说完了又故意唉了一声道,“李头领怎不跟我来明说呢?昨晚她想必也来了。”
魏贞本哪知柳花娘的奸狡,见她自从自己报名以后,面色大和,知道绝无大碍,就一老一实地说了个一字不遗,只有救出崔家三人以后投奔西村一节,他却不知道,所以不曾提起。柳花娘此时已断定李三姑二次与自己争夺面首,心中真是又忌又恨,偏又敌她不过,当时面上不露,心里却在盘算,这姓魏的小子,绝不能让他生还李部!于是倏地一变脸,命部下将魏贞本加上脚镣、手铐,押在黑房,专候后命。倒闹得魏贞本稀里糊涂,不由发了牛性,大嚷起来,却嫌迟了,立被众人押了下去。
柳花娘问明了魏贞本以后,心中说不出的气愤怨毒,闷闷的连晚饭都不想吃,把一个飞刀和尚撇在旁边,好不懊丧。自己觉得柳花娘一心都在那小子身上,连自己都不瞅不睬,和尚失恋之余,自然也自无精打采,回到桂花厅睡觉去了。这里柳花娘一人默坐房内,一心要报夺美之仇。常言说最毒妇人心,居然给她想出了个恶毒主意,她要害李三姑身败名裂,这是后话。
此时仍要说到西村这班人的情况。崔仁虎自被飞刀砍伤,那本是喂毒飞刀,幸亏柳花娘立向飞刀僧要了解药,给他敷上。她是别具私心,因盼仁虎早一刻痊愈,便可早一刻和他真个销魂,所以那一日又一黄昏的短短时间中,仁虎经柳花娘疗治兼施,毒性早已化解,只是体力未复,神志疲惫而已。及至大伙回到西村,又经李三姑取出好些名贵的散毒提神诸药,给仁虎服用,自然比在柳花娘那边,又是不同,不消几天工夫,仁虎早已恢复了原来健康的体魄。
崔仁虎一家避到西村之时,李三姑惦念着巴陵境内,不得不暂先带了两个头目回到汛地。在这里留下两名侍婢,名义上伺候真真,实际上却为服侍仁虎养伤。另一名头目,却是留此听候差遣。李三姑布置已毕,匆匆别了众人,自己回巴陵。临行与真真约定五日必返。
自她去后,仁虎每日伏在内宅养伤,除了和精一闲谈而外,也和真真日常在一处言笑。他自从那晚被真真救出以后,起初并不知此女是谁,在生死呼吸之间,也无暇考虑别事,心里只衔了一种简单的感激而已。及至回到西村,仁虎时时与真真晤言一室之内,觉得她不但秀外慧中,而且特具一种娴熟秀逸之气,与李三姑的豪迈俊爽、明快伶俐,又是不同。正因为她是自己至敬至爱的师友志精一的妹妹,又是闻名宇内的大侠飞天神龙的侄女,尤其在营救自己之时,以如此盈盈弱质,竟能背负壮男,飞越重房叠屋,奔跑十余里路程,也真难为了她,也真十分佩服她,毕竟是家学渊源,名下无虚,所以在此一幕惊险场面之后,仁虎对于真真,在感激救命大恩之外,本已发生了十二分的敬爱之心。在这短短的疗养时期内,又与真真朝夕相晤,言谈之顷,益发觉得这位侠义的小姐,毕竟与长毛式的李三姑不同,更不必提到淫娃柳花娘。
仁虎本系一个练武的孩子,对于儿女情怀,从未萦诸心上。自从他遇见李三姑之后,才知道女子自有女子的一种长处,尤其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身怀高艺,居然领着一部分男子,指挥如意,号令严明,一直没有越轨的行动,就算在今日士大夫之间,这也尚不易见,李三姑能做到如此,真是一件极难得的事。至于她对于自己的一片深情,因她从未露骨表示,所以仁虎实还不甚懂得。有时虽也觉得李三姑的妩媚动人,但转念间,总觉得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自己是一个平常老百姓家的子弟,与她的阶层间,不啻相去万里,故而只有对之敬服赞佩,却根本尚无一丝儿情苗。
独有对于这位志真真,第一件令仁虎心里不易磨灭的事,就是她曾经冒了万难,将自己从贼人手掌中营救出来;第二件,她正是自己平生唯一知己的亲妹子。自己爱屋及乌之意,对于她也就跟对别的女人不同;第三件,真真那一种贞静幽娴的处女美,自更非饱历风尘的李三姑所能并比。有了这三种因素,仁虎对于志真真不禁渐渐又变了一种爱恋之心。他偏不想想,如果没有李三姑的念兹在兹,真真怎会去救他?那几天李三姑已回巴陵,仁虎精神恢复,体力未健,每日只在家里和精一兄妹谈文论武,与真真更是投契。
再说真真呢,她是一片纯洁天真的处女心情,对于仁虎本也同对他哥哥精一一样恭敬,不过所不同的印象,就是自己去救仁虎时,在窗外见到的那一幕。在她的本心,那时她本不愿再进房营救,但是一来知道事关重大,万不能因为自己避嫌,致使功败垂成;二来受了李三姑所托,应承了这个艰巨困难的使命,到了如此关头,焉能不顾一切,拂袖而去?这才硬了头皮,给了柳花娘一镖,先将她吓跑,然后才将人救出。如今事已过去多日,不知怎的,真真每与仁虎相对之际,一经想到这一点上,仿佛在自己与仁虎间,立刻起了一层不纯洁的帷障,自己便不敢再坐在仁虎对面,仿佛她那时在窗外那种又羞又怒的心情,立能被仁虎看透似的。
除此种印象以外,真真仿佛有些明白,李三姑对于仁虎是非常关切的;她又仿佛知道,仁虎和李三姑相识在先,他们两人间是有一种高于一切的情感存在的。这是她从李三姑平日背后对于仁虎的论调,和李三姑急于营救仁虎那两件事中看出来的,所以她当着李三姑时,总不甚愿意和仁虎十分接近的。然而,这几天偏偏李三姑回巴陵了,哥哥精一总是陪着仁虎,自己因为哥哥的缘故,所以总跟仁虎在一起。她再看仁虎对于自己,好像有些异样。怎样一个异样,自己又说不出来,又不好去对哥哥讲。每到晚上临睡之时,躺在床上想想,明天无论如何,不想再到前边去了,只在自己房内坐着吧。可是到了明天,不由己地又跑到哥哥那边,依然和仁虎等又说又笑的了。她又时时在盼李三姑回西村来,但有的时候,似乎又不愿她立刻回西村来。这种矛盾的心理,连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转眼间,五天的期间已到,李三姑已从巴陵回到西村。她问起魏贞本头目有无消息和对方对于仁虎父子逃走后有无举动这两件事,众人都说并无举动,也无消息。她又打听柳花娘已否回转她自己的地方,才知她并未离开临湘,依然耀武扬威在县里住着呢。李三姑听到这种消息,心下十分狐疑。她是一个心细而有见解的人,料定柳花娘对于仁虎的事,绝不甘心,又知魏贞本被擒,至今未释,不但自己形藏必从此人身上败露,料柳花娘必有下文,倒不能不谨慎防备。
她去巴陵五六天,心里着实惦记仁虎的伤势。回到西村,第一件事便是问仁虎的伤势。李三姑见他精神已经复元,心中也自欢喜。不过此次与仁虎相逢,不比在羊楼路上那时节,左右并无一人,自由自在。如今却是连他父母兄长,还有精一兄妹多人在旁,自己多少要避些怀疑。更见仁虎对己,神情寞落,与前不同,冷眼看他似对真真十分情热,心中感到异常空虚。
一个清晨,闲坐无事,李三姑信步走到后面竹园内去,本是毫无目的。乡间人家本无花园足以赏玩,只有竹园既可饲着鸡鸭等家禽,更可随时吃笋,因此南方人家竹园,也是一种生产。李三姑还是初次观光,走进园门一看,绿沉沉一片,照眼皆碧。那些竹子都有手臂粗细,高可二三丈,新篁碧绿,衬着一片蔚蓝的天空,青天上又浮了几缕白云。在这种环境里,翠竹青天,白云红日,相映交辉,自然流露出一种天然美丽的色彩和恬静幽雅的风味。竹林下边有一条窄窄的草径,傍着一带曲折的浅溪,渐渐伸入林内。
李三姑觉得,这一点小园林虽无泉石花木之胜,却自有它一派清静之致,足以流连,就沿着小溪,向林中缓缓行去。走出百余步远,见面前横着一条小板桥,虽无赤兰玉柱之崇,却具野渡平塘之胜。小桥过尽,有一方由溪流积成的小池,约有亩余方圆,碧波晴漪中,配上两三只雪一般的鹅儿,悠闲自在地游憩于一树柳荫之下。那株柳树倒似有了年代,蛇一般的树身,横卧在水面上,探出有一丈多去,仿佛从池中重又昂起头来,才一枝枝纷纷披拂下许多碧绿的枝叶来。柳丝拂到水面上,从池中倒映出许多金线,荡漾在微风朝日之中,半枯的柳叶儿三三五五地漂在池面,由这些鹅儿鸭儿唧唧地衔了去。
李三姑望着那两只鹅儿,觉得肥白得可爱,正自神怡心旷的当儿,忽见前面丛树中衣衫一晃,便有一个穿浅蓝色大褂的人从隔溪渐渐走来。李三姑眼尖,见到人影,早已认出他是仁虎,不由心中一动,本想迎上前去,忽一转念,觉得自从此次巴陵回来以后,仁虎每遇自己,常常似有故意回避之意。起初以为偶然,后来始觉并非自己多心,仁虎确有此种意思,心里未免有些不乐。此刻竹园中无意相遇,如果他真有避我之意,反去赶着他说活,岂不无趣?她想到这里,就背过脸来,站住不动,假作观看鹅儿,且不理他,看他如何。
不一会儿,听得身后足声橐橐,似已走近。李三姑不知怎的,竟沉不住气起来,不由心中突突地乱跳,但仍是背立着不去理他。
忽听仁虎叫道:“李姑姑,您真早呀!用过早饭了吗?”
李三姑一听仁虎语声,说来奇怪,一颗芳心却更跳动得厉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面色是红是白,一时强作镇定,回过头去,向仁虎望了一眼,嫣然一笑,答道:“你也不晚呀!”
一句话说过,两个人都一时无话可说,停了一停,李三姑又笑问道:“一大早,你上这儿找谁来了?”
仁虎觉得她所问有些奇突,不由略呆一呆,便接口道:“那么您又找谁来了呢?”
李三姑闻言,不由从鼻子里哼了声,自言自语说道:“我才无人可找呢。”
仁虎听了她这句话,竟如不曾听见一样,毫未搭茬儿,稍微站了一站,便慢慢踱了开去。李三姑不知怎的,心里只觉一阵惶惑,惘惘地望着仁虎后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转眼仁虎走出园门,早已看不见影儿,李三姑兀自望着那扇园门出神。
偏偏就在这时,闻听得园外似有笑语之声,仍是仁虎的声音。李三姑正侧耳细听时,见园门口人影一晃,第一个进来的是志精一,第二个是他妹妹真真,跟着就是崔仁虎,似乎紧挨着真真,正在说一件什么可笑的事情。真真听了,也正在笑逐颜开地往前走。李三姑虽已见他们进来,精一正在看那面的溪流,真真正在和仁虎说话,似都不曾理会李三姑。如在平时,李三姑早就出声招呼他们了,独有此时,她却默然不语,站在原处,既不呼唤,也不向前,连自己也不曾觉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失常。
正在这个不可理解的局面之下,真真偶一远望,早看见柳荫下似有妇女衣角摆动,像是李三姑,忙蹲下半身向树下望去,果然是李三姑。真真也不曾留神看她的面色容颜,便“咦”了一声道:“李姑姑一个人站在那儿干吗?”说完了,便放开嗓子喊了声,“你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
李三姑听到真真的呼声,分明是向着自己,不知怎的一转念间,觉得她既不曾叫着自己姓名,乐得装个听不见,不但想装听不见,而且此念一起,竟欲向那一面的小门中走出去,但是刚一移步,忽然想到自己半年来和真真的交谊,以及真真那种温顺淑敏的性格儿,不由心里一软,立即站住了脚,回过头来,遥向真真随口笑说道:“你来吧,这儿正有个好瞧的玩意儿呢。”
真真秉性纯厚,信以为真,便忙说道:“什么好瞧的玩意儿?”边说就边跑过去。
李三姑见真真跑过来,就留神仁虎的举动,果然仁虎也紧紧地跟了过来,凑在真真肩下问道:“什么好瞧的玩意儿,我也瞧瞧成不成?”
真真虽是一片天真,但近来对于仁虎,有时竟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发生出来,此刻见他凑到肩下,忙不迭闪避一旁,一面不由得向李三姑脸上瞄了一眼,只见李三姑正对着自己在微笑中,真真脸上一红,向李三姑问道:“敢情是你闹鬼呀!”
李三姑闻言“扑哧”笑了一声,随手指着一双鹅儿说道:“你看!这一对儿不好玩吗?”
真真虽知她信口胡说,但并不明白李三姑的真意何在,也不懂她语含梗刺,只淡淡地向她笑道:“你真会开玩笑!”也就不再注意她的言动。
此时精一也走到近边,和李三姑招呼道:“李姑姑这大早到这儿来,真好兴致!”
李三姑先不理他这句话,只望着仁虎微笑。仁虎听李三姑向真真所说那些半真半假的话,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心中忽然似有所悟,此刻又见李三姑向自己微笑,可是这种微笑的神情,显然是含着一种意义的,也就讪讪地向李三姑一笑,假作看花,竟自走了开去。这里,李三姑虽是满腹的不高兴,究竟不便流露出来,便挽了真真的一只手,慢慢沿着溪流走了回去。精一也找了仁虎,跟在二人后边,四个人仿佛各有会心似的,一路走来,连一句话也不曾说。
正在如此静寂的空气中,忽然从墙外传来一阵令人怀疑的马蹄和铃串之声,李三姑突然停步,仰首向空,凝望天际,正在侧耳细听。
精一也向仁虎说道:“奇怪,这西村乃是个偏僻所在,向无车马,这是哪里来的蹄声?”
李三姑一闻精一之言,自然更加注意,忙拉了真真,三脚两步跑出竹园。刚走到正屋外面,就见自己贴身使婢春兰匆匆忙忙地迎上来,叫了一声“头领”。李三姑知道有事,忙问道:“外边来了什么人吗?”
春兰答道:“罗师傅和黄在劳黄头领刚从巴陵到来,说有要紧事要面秉头领。”
李三姑一听罗师傅忽然到此,心内一惊,忙问道:“他们现在哪里?”
春兰答道:“都在厅上候着呢。”
李三姑向真真等三人说道:“我到外面看看,怕是巴陵出了什么事了,你们先请进去吧。”一语甫毕,早已带了春兰,直奔外厅而来。李三姑离去后,真真皱了眉,向精一说道:“怕是巴陵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不然的话,罗师傅不会来的。”
仁虎便问:“这罗师傅是什么人?”
真真边走边说道:“李姑姑部下共有一千二百人,分四个大队,每队由一个大头目带领。一大队又分为六个小队,每小队五十人,由一个小头目带领。魏贞本和姜城都是小头目。她自己是红旗队第一总队头领,也叫总头领。她下面除了四个大头目以外,还有一个总教师,大众也叫师傅,地位在头领之下,大头目之上。来的这个罗干,就是总教师,所以大家称他罗师傅。大凡头领出门,师傅就有代拆代行的权限,如今连他也跑来了,所以怀疑巴陵或是出了什么事情呢。”
李三姑带了春兰,从外面进来。真真见她柳眉微竖,妙目含威,一脸的怒容之中,还带些惶惑不安的神色,坐将下来,半日不语。精一、仁虎真还不曾见过这位婀娜风流女头领,一经震怒,竟有如此凛不可犯的威严。仁虎心中,更是益发觉得女长毛毕竟是女长毛,好便好,不好翻脸准不认识人,一面想着,说也奇怪,他对于李三姑竟生了畏惧之心,当时和精一使了个眼色,双双立起身来,说暂到外面去去就来。
李三姑正自坐着寻思,见他们忽然要走,望着仁虎,似乎有话想说,又不能说的神气,倏地脸色一变,掉转身去,望着窗外。真真从旁冷眼看她,见她端立窗前,屹然不动,一个苗条美艳的女儿家,立刻显出一个威武凝重、顽强坚毅的后影,谁说不是跟平时那种春情熨帖的欢喜庞儿,正成了一个相反的角度。李三姑见仁虎拉了精一,匆匆就向外走,对于方才从巴陵来的罗师傅等一干人,因为何事至此,竟连问都不问一声。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真令李三姑心中委屈到万分,也就别提感触到什么份儿上了。她呆在窗前,正望见仁虎的后影,毫无留恋地向外走去,一路还与精一有说有笑,似乎把自己所遭的事,连一丝一毫都没放在心上,也足见得仁虎的心中,没有自己丝毫可以立足的地方。李三姑此时可说是内忧外患,一齐都涌上心来,呆呆地望着窗外发愣。真真从未见她有这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心内十分奇怪,知道她必是因巴陵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忙走到李三姑身后,一手挽住她问道:“巴陵来人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李三姑听身后有人问话,一时收回了自己的心猿意马,回过头一看,竟是真真。二人离得近了,见真真面上露着十分关切的神情,一对春星般的眸子,亮晶晶地望定自己,嘴角边似乎还要说话,是个要言不言的样子。那一副吹弹得破的水红色脸蛋儿,配上一双明秀的眸子,一张鲜红的樱唇,露出扁贝似一口又白又齐的糯米牙,犀弧微露,半吐春莺似的说道:“好姊姊,今日为什么这样忧急?难道巴陵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李三姑被她那样天真的态度和纯挚的感情所动,不禁握了她的手,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事也可说都在我意料中的。”
真真见她恍恍惚惚的,仍未说出个所以然来,便盯着问道:“究竟什么事早在你意料之中呢?”
李三姑一面拉她坐下,一面对她说道:“方才罗师傅带了两个大头目特地从巴陵赶来,报告一宗消息,就是那天我们去救崔家父子之时,魏贞本魏头目偏偏被柳花娘擒住。她一经审问魏头目,自然知道是我做的事。那个婆娘上次为了王家两个宝贝儿子,早就跟我发生了误会,哪经得起再将个心上活宝崔仁虎又给我们夺了回来?她自然心里不平,竟悄悄烦人到洪姑姑那里奏了一本。据传闻,她说我废弛纪律,擅离汛地,到处掳掠,还有什么自相攻杀、妨碍行军、谋为不轨那些重大条款,又听说洪姑姑也信了她的谗言,已经专差派下南中王部下大头领张得胜,即来巴陵查办。我虽不曾犯这些条款,当然也不怕她,可是细想起来,这些事情,我本可以不管的,只为一时热心,才使惹火烧身,弄到自己头上来。”
真真觉得李三姑此言,颇有怨艾之意,与她过去一贯的明快作风迥不相同,心中虽觉奇怪,但也猜不透她是何意,便安慰她道:“我想真金不怕火炼,别人不知,我就敢保险,对于这些条款,你一件也不曾做过,难道上面会只凭一面之词,就来处分你吗?”李三姑闻言,又叹了口气道:“我的小姐,你哪里懂得外边的门道儿!越是公事上,越是没有真理可说。只要有人情,什么都可以不了了之。我在洪姑姑那里,虽承她看重我,倚为腹心,但是我们两人之间,一点私交都没有。我更向来不肯走她左右的门子,仗着我自身,向来行得正,立得正,左右这班人对我无可奈何。柳花娘呢,可大大不同了,听说她有好几个旧日的相好,如今都在洪姑姑帐下当差,很能说得上话。这次的奏本,多半是这些人替她帮忙。这回派来查办我的张得胜,就是柳花娘昔年面首之一,所以这回的查办,说穿了就是他们这一班人做好了圈套,来叫我往里钻的,你说还能有个真是非吗?”
真真听罢,才知长毛里面的人事问题,敢情也同官家一样腐败,她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子,自然更没好的办法来应付这类黑暗的公事,只好愁眉相对地问道:“那么,你既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打算怎样应付他们呢?是不是先回巴陵呢?”
李三姑道:“我此时还拿不定主意,已经打发罗师傅原马回转巴陵,叫他先把地面应付好了,不让别的事故发生,我自己过一两天也需要回去一趟。你是不是同我一起回去?”她这句话问出以后,立即暗察真真的神色。
果然真真皱了眉道:“我和哥哥已有几年多没见面,这次好容易在无意中重逢,还想一同出门去访问叔叔的下落,一时不想再回巴陵了。”
真真的几句话,原是她的肺腑之言,但是一入李三姑之耳,立刻觉得是一种推托之词。她眉尖一挑,含笑说了句“也好”,也就不往下再讲,只默默地坐着出神。
真真实在不明白李三姑的内心,见她听见自己不去巴陵,有些不大高兴,回想自己和她萍水相逢,承她十分爱好,她这人虽是陷身叛逆,本身行为心地却甚光明厚道,尤其遇下严明,驻扎巴陵,地方上秋毫无犯,民间口碑载道,这样的人,也正难得。至于对自己的一心爱护,也真不亚于同胞手足。此番她受了奸人陷害,说不定会遭受困难,我如一口咬定不回巴陵,不啻遇了急难,胆小畏事,才弃她而去,未免不是侠义形藏。好在如今哥哥有了暂时安身之地,我不妨仍随她回转巴陵。哥哥住在这里,与巴陵相去不远,我也随时能来看哥哥,哥哥也随时能去看我,何必定要守在此地?再说叔父行云流水,更不易寻访,倒不如决定仍陪着她,免得结果闹得一事无成,反倒变成事急弃友,不够朋友,落一个褒贬。
真真默想多时,才盈盈走到李三姑眼前,拉住她一只手,低声笑说道:“我陪你同回巴陵吧,怎么样,你欢迎吗?”
李三姑倒真想不到真真忽然又变了主意,而且更不明白她为什么忽又变了呢?因此,只呆呆地望着她不语,心想:“莫非她已看破了我的心事?为避嫌起见,才故意躲姓崔的,而同了我回转巴陵吗?”李三姑为爱情所驱使,致使她神思不定,举止失常,此刻对于真真这种猜想,也正是精神恍惚不宁的表现。
真真见她望着自己,呆呆不语,不由笑说道:“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心事呢?”
李三姑这时才仿佛听见真真有疑笑自己的意思,忙遮掩道:“不,我是在替你想,怎么样去找你叔叔呢。”
真真闻言,叹了一口气,低头坐下,显出十分愁闷的神气。
李三姑反倒安慰她道:“你别着急,凭着我,还能帮你想法找寻呢。”
她二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能直诉腹心,彼此虽也互相怜惜,但在此错综复杂的恋爱氛围中,不由得将往日姊妹间的情分减退了几分。幸而真真性情和婉贤淑,不忍看着李三姑孤身上道,又念在过去相待的情分,决意陪了她同回巴陵,当时总算解决了李三姑一件心事。
但是爱海波澜,绝不如此平凡,也就是所谓好事多磨。李三姑因本身问题,不能再在西村耽搁,必须赶回巴陵。可是一来舍不得与仁虎遽尔分离,二来因仁虎的态度有变,显然正在爱着真真,自己未免心劳日拙。如今一回巴陵,是自己与仁虎愈远,而真真与仁虎愈近,所以才有仍约真真同回巴陵之意。当时虽经真真婉拒,但后来真真恐伤李三姑平日相待之情,竟又慨然答应她的要求。论理说,李三姑应该称了心,偏偏李三姑还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同时爱情这件东西,不但力量非常伟大,而且真正纯挚的爱情,反有使人趋向牺牲自我的精神和成人之美的美德。这正是与那种用之不正的妒杀、奸杀适得其反,也正是每个人本能上优劣不同的表现。所以李三姑到了晚间,睡在床上,重又将带走真真这件事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以真真的美丽贤淑和仁虎的少年英俊,谁说不是门当户对的一双璧人?自己呢,毕竟是一个闯荡江湖的人物,天幸太平军固能鳌扫虏庭,统一华夏,自己更成了一个鼎天立地的女英雄,所以不论成败,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是不是能与仁虎成就百年之侣,恐怕怎么样也比不上真真来得合适,真所谓是齐大非偶。自己这样一想,深觉纵然设法阻碍了真真与仁虎的爱情,于自己究竟有何益处?也是李三姑生就痴情,才有这类近于痴呆的意念。这一夜中,她为此事竟不曾合眼。
崔家和精一等因李三姑就要回到巴陵,便商量着要替李三姑饯行。虽经李三姑一度谦谢,哪里能够阻拦得了?当夜就在后厅中设下祖帐,摆下一桌上等酒席,上面设了两副杯筷,两个座位。一时大家入席,推着让着,李三姑当然坐了首位,次位便是真真。仁虎当时并不知道真真也要同走,一见真真坐到次席,立时面现惊诧之色。悄悄向精一探询之下,才知内容,不知怎的,脸上立刻现出不自然的颜色,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两眼望定真真,面上那种欲哭无泪的情形,真是说不出的触目。
真真此时有什么看不出?不过格于礼教,当了众人,也只有默默不语,竟至终席,未发一言。说也不信,这一对少年男女,在事实上谁也不曾向谁表示过如今社会上流行的那个普通名词“妹妹我爱你”,但谁也解得谁在这一席离筵别宴中的内心苦楚。旁边的李三姑更是何等聪明剔透的心肠,冷眼看着崔仁虎,本是兴高采烈,招呼这样,招呼那样,十分殷勤。自从一见真真坐到次席上来,立刻变了一副面色,坐在那里,木头人似的,连一句“请用”都不会讲了。最可笑是,崔仁龙替真真斟上一盏酒,恭恭敬敬递了过去以后,崔永福又叫仁虎也照样敬酒,偏偏仁虎瞪着一双虎目,充耳不闻。仁龙递给他一只斟满的酒杯,意思是也叫他送到真真席前去敬酒。谁知仁虎糊里糊涂,擎着这杯酒,一仰脖子,竟自己喝了,闹得永福父子都没了下场。李三姑看得清楚,忍不住要笑,又碍着真真和众人,只好假作咳嗽,将手帕掩着嘴,背过脸去,向真真嫣然笑了一笑。谁知真真正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呢,也不曾看见李三姑回视而笑。
李三姑一看二人这种情形,心中澈骨地一阵冰凉,直凉到了小肚子,不由得眼泪就要往外掉,忙转脸勉强忍住。从此时起,李三姑一颗芳心,整个儿在盘算这件事,哪还有心吃喝,懒懒的连一句话也不说。本来她自然要时时留心仁虎和真真的举动,但到了此时,竟连正眼也不愿再看了。她只以自己的口,问着自己的心,对于这样一件使人伤心的事情,应该怎样处置?又一想,那是很容易的事。柳花娘的一切,不就是我的好榜样吗?但是柳花娘是为了肉欲,问题简单,和吃好菜一般,只要吃到嘴就算达到目的,难道我也和她一样?可惜自己的性情和目的都与她不同,恐怕没有那种勇气,去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情。纵使做了,也没有多大意味。她瞪着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遥遥望着灯影下一件东西。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她始终也不曾印到脑子里去,也就始终没有看见是一件什么东西。
座中的人,除了仁虎一心一意都在真真身上,自然心里说不出的苦恼,其余志真真兄妹二人,内心各人有各人的苦闷。真真呢,原是一个旧礼教下的贤淑儿女,纵知仁虎对自己十分相爱,自己对仁虎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同情,但是毕竟平时语不及私,至多也就在和好亲善中,暗暗地互有心心相印的一丝儿情苗而已。当此乍离,自然免不了有些怛愃寡欢,可是事出无奈,就硬着头皮也只有忍受的。这是中国从来知礼识教的女儿家的一种普遍心理。独有精一,表面上虽是如没事人一样,向李三姑敬酒敬菜,还说些感谢仰仗的话,内心却是在担着一种不确切的心事。因他本已看出李三姑对于仁虎的那种爱慕情殷,自从自己妹子救出仁虎以后,仁虎却偏偏对于真真非常爱恋。再看妹妹的神情,虽没什么露骨的同情表示,但并不厌恶仁虎那种追求,他早就担心被李三姑所看破。他认为李三姑无论如何和平、热心、侠气,终究是一个女长毛,真的惹恼了她,杀人放火,何事做不出来?何况李三姑对于崔家和自己兄妹那样好法,全是为了仁虎。如果自己妹子不识高低,夺了她的所爱,怕不也会做出和柳花娘一样的事来!
精一担的是这份儿的心,但也不便跟妹子明说。今天这一席,眼看仁虎失魂落魄地和木头人一样,坐在席上发愣,真真低头不语,二人的形景,虽尚未必为全席人所看破,可是自己心里明白,只怕瞒不了李三姑的一双锐眼。果然,一会儿的工夫,细察李三姑的神情,也渐渐有些异样了。人和她说话,常常所答竟非所问。平时她总是谈笑生风的,今天却默然不语,时时呆望着窗外。尤其终席不曾向仁虎说过一句话。精一心说,这事情可要糟!可笑这一桌践行酒,各人含了一肚子的心事,就此草草终席而散。
李三姑原与真真同住一室,此时一同回房,闷闷地坐到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向后一躺。真真正在床前梳妆桌边梳晚妆,李三姑在侧面静静地看她梳洗。灯光下望着她的丽影,真个是臻首峨眉,云鬟雾鬓、半袒着衣领,半卷着臂弯,柔黄般的手指和蝤脐般的粉颈,越发看得光彩焕发,肌里通明,那一种花月为容,冰雪为神的姿态,实在是清丽绝俗,压倒群芳,正是我见犹怜,谁能遣此?不禁呆呆看出了神。
真真偶一回顾,见李三姑正在凝视自己,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哧”的声笑了出来,问道:“你老瞪着眼瞧我干什么,是不是想把我吃下肚去?”
李三姑见她轻轻浅笑,薄怒微嗔,益显得十分娇媚,觉得平时从不曾见过真真有这种神态。李三姑实在爱她的美丽,颇觉消受闺中腻友的一颦一笑,其味实有胜于画眉者,同时便感觉到,如此又美慧又贤淑的好女儿,我怎能不成全她呢?自己想得远了,只呆呆地不去答理真真的话。真真也觉她今晚神情颇有异处,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又似乎不明白她的心思,有几句话想说出口来,可是终于没有说。李三姑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气,也不去问她,只慢慢地坐了起来,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就走到后面小屋里梳洗去了。
到了夜深人静,真真早已睡着,李三姑却翻来覆去地在想心事。她想的是:自己是不是应该占住仁虎,不让第二个人占有他?以自己目前的势力,很可以做到这一步,但是这岂是我的本意?如果这样做,仁虎与我能有美满的结果吗?在仁虎未遇真真以前,自己颇可左右仁虎,这孩子也不会不听我的话,但是如今不同了,他和真真显然已是互爱。仁虎又不是那种乡下孩子,他是一个刚强自负的青年,如果自己以势力或是阴谋将他夺了过来,他岂能甘心受我的钳制?徒然生了恶感。男女之间,如一旦生了恶感,纵然他过去曾受你许多好处,也不会再念你的好处,而只记你的坏处了。何况自己目前的环境,也实在不能使一个民家子弟死心塌地地娶了自己,做一个贤母良妻,倒不如将真真仍留此地,自己一人回转巴陵,仍去度着那种海角天涯的生活,何必苦苦为情丝所缚呢?
李三姑想到此处,重又想起在壁虎崖邂逅仁虎的那一个遇合,想到自己一片痴心,得罪了柳花娘,才惹出目前的事故,这都为着谁来?自己和真真半年以来,情如手足,她也真值得人的怜爱。只可恨仁虎,自己对他如此关心,居然毫无留恋余情,把我李琼当作什么人物?想到此,不禁柳眉微挑,心中一股幽怨,又提了上来。既而一想,难道我能成全真真,反不能原谅仁虎吗?男女之爱,出于自然,丝毫不能相强。尤其我为他落到这般情势,他心中对我都能毫无感念,如此薄倖人,我又何必强他爱我?况且他虽不爱我,凭良心说,我仍是照旧爱他的。既爱他,何不也成全他?
李三姑虽是女流,生具侠肠,自己又有一身惊人的本领,又兼幼年随从师父孙坚习武时,孙坚本是一个饱学之士,因爱李三姑秉性聪慧,武事而外,兼授以文学。虽不是十载寒窗,文章诗歌而外,却已饱读了不少异书,差不多的乡村学究,真远不如李三姑的博学多闻。试想如此美质,她的思想当然有独到之处,所以一念之下,断然决然地变了主意。李三姑的主意定了,到次日,她先不说留下真真,只推说自己身体感到不舒适,要缓一天回去,等到那天晚间,她躺在床上,才将真真叫到床边,故意对真真说道:“我本想约你同回巴陵,但是今天细一考虑,柳花娘上次失利之后,早已知道是我使出来的招儿,一直到如今,她都不曾有什么举动,也许她顾忌有我在此。现在我一回巴陵,她许就会再来寻事。虽有仁虎和令兄在此,究竟力单,所以我想把你也留在西村,万一她来,到底多一个人手,你看我的主意如何?”
真真本不知她用意何在,还以为所虑是实,也就答应留下来保护崔家二老。李三姑见真真已允留下,就决定了次日午前回转巴陵。当时大家不明就里,也无话可说,只有李三姑为了爱仁虎、爱真真,才委曲求全,牺牲了自己,远远地避开他们,这正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之意。
就在那天夜里,正是五鼓以后、天明以前的那个时间,西村官道上,忽然听到人嘶马闹,骑从纷纭,顿时惊醒了乡村人家的好梦。田野间的犬吠声和马蹄声,织成一片交响之乐。看看这片喧闹声来到钱家门首,立时一声吆喝,所来的三百多名头裹红巾,身穿号褂的太平军,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将钱氏一座小小院宅围成一个铁桶般的人围子。为首一名长发裹巾的头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后由一个小长毛捧着一面大旗,旗的正中有一个斗大的张字,辉映在星光火把之下。马前有四名健壮的长毛,手握长刀,将这位姓张的头领捧佛似的围在中间。张头领耀武扬威,一声令下,一面由四五个长毛走上去打门,一面由几十个长毛在东西北三方墙脚下准备翻墙而入。
这一打门,正是惊天动地的那种声势,偏偏屋里的长工还当是长毛杀到西村,只吓得躲在床底下哆嗦,死也不敢去开门。这一来可就恼了这位张头领,立即鞭梢一指,数百名太平军一声呐喊,高叫声“杀进去呀”,立即轰雷似的一声响,将钱家大门撞开,大家一哄而入。
精一、仁虎被那些豺虎一般的吼声从梦中惊醒以后,素知村中安静,绝无抢劫之事,大半是柳花娘来人报仇。忙不迭从床上跃起,各人提了兵刃,正打算纵出去迎敌,早见两条黑影从内宅飞来,临近一看,正是李三姑和真真二人。
李三姑一见精一等,忙拦住道:“二位不必着忙,我方才上墙头已经看过,来者并非强盗,也非柳花娘所遣,乃是红姑姑部下的头领张得胜,必是奉命而来,换句话说,也就是特来拿我的。这里面的原因,一时也无从说起,好在真妹全知,你们将来问她好了。我深怕你们误会,把事情闹大,于你们不利,所以特来和你们说明。”
精一闻言大诧,忙问道:“既是洪姑姑要您回去,何必做这般张致?他们如此情形,李姑姑去了,能没有问题吗?”
李三姑一听精一问到这句,旁边的仁虎反而一言不发,两只眼只盯住了真真,对于自己的话,仿佛并不关心似的,不由向精一苦笑了一笑,心中实在觉得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只黯淡说了一句:“这就是我自作之孽,惹火烧身!好在事情无论闹得多大,总是我们内部的仇杀,绝闹不到崔府头上来的。”
精一听她所言,面上显有一种凄凉之态,心中也猜到几分,忙又拦道:“我看来意不善,李姑姑千万不可自蹈危机。凭你的身手,还脱不了这一群手掌吗?再不然,凭着我们大家的力量,也不能让您吃亏。”
李三姑见事到危急,听了精一的话,十分感动,觉得此人毕竟是名门之子,颇有肝胆,却微笑道:“我当然不难脱出这一群废物的掌握,但是我此时万不能走。”
精一侧着头问道:“这却为何?”
李三姑慨然答道:“我如一走,你们这些人全完。就算你兄妹,还有他⋯⋯”说时向仁虎一指,又接着说道:“你们有本事闯出这一关去,崔家二老岂不糟了?再说还有人家姓钱的呢?”
一句话提醒了这三个人,都呆在那里,作声不得。这时,正是外面的人撞开大门,乱哄哄向里拿人的时候,那时机已是间不容发。李三姑重又向仁虎瞟了一眼,才回过脸来向真真说道:“我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好在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我萍水相逢,居然成了莫逆,总算有缘。此后如有机缘,我自会来看你,望你善自珍重,不必将我这个飘泊流荡的苦命人放在心上。”李三姑说到末后一句话,不禁一丝儿哽咽,重复一咬牙,硬一硬心肠,转脸又向着精一、仁虎说了句“前途珍重”,便从从容容地大踏步向外面走了出去。
当李三姑从内室走到外面厅上的时候,正是张得胜带了许多长毛头目,摇摇摆摆闯进大门之时。一干人走到厅前,张得胜正想借着搜查李三姑为名,耀武扬威地命人四面搜劫,不论是人是物一律带了走。哪知话未说完,一眼望见厅前阶上端端正正站着一个武装带剑的女子,再一认,正是自己奉命查办的李琼李头领。李三姑在洪宣娇部下,素称红人,便是洪宣娇本人,知她文武兼资,性情正直,平时也是另眼相看,十分客气。这种情形,凡是洪宣娇部下全都知道。别看张得胜未见李三姑时,耀武扬威,气势十足,他一心以为李三姑怕死,一定要抵抗,又听说姓崔的家中,有好几个会武的。他只盼李三姑和姓崔的一齐出来抵抗,自己凭着人多,便可乘此下手,连打带抢,绝不落个空手而回。哪知李三姑只身受命,竟一丝儿也不强项。他又知李三姑素为洪姑姑所重,平时在洪府遇见,谁也不敢不恭而敬之地尊称她一声李头领。此时见她立在阶前,一动不动,那种威武英挺之姿,不由得自己先软了半截,忙上前一抱拳道:“李头领,久违了。”
李三姑原要看看他的来势如何,一看张得胜以客礼来见,心说这小子调皮,免得出丑。他既如此,自己自然也和他客客气气地欠身答道:“久违了,张头领,恕我接候来迟。”说完了向旁边一让,随接问道,“您想必是奉命带我回部,是不是?”
张得胜虽则气焰万丈,却慑于李三姑平日的威望,此时竟也有些战战兢兢,一见李三姑开门见山,一语道破,而且洪宣娇的命令,原不过令张得胜亲赴巴陵查究实情。如果李琼有不服调度之处,准其就地枷号,押解来京这些话。此刻瞧李三姑的态度,似乎并没有不服调度的意思。自己虽受柳花娘重托,必须将李三姑做倒,但是终还惧怕万一李三姑到了南京,向洪宣娇一申诉,自己如果假公济私,难免要落个处分。所以未便造次,连声“不敢”,一面打从人手中取过一角公事来,递与李三姑。
李三姑打开一看,见上面的意思,大略说自己“部务废弛,擅离汛地,勾串乡民,妨害行军,实为扰乱军纪,干犯大禁,着即明惩办。如有不服调度等情,并饬就地枷号,押解来京”等语,看罢微微一笑,将公文送还张得胜,直接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张头领加上刑具吧。”说完两手一伸,意思是让他戴上手铐。
张得胜为她的气度所慑,又一看李三姑身后,立着一双使婢和四名头目,都是一身武装,佩刀带剑,站在旁边,虎视眈眈,一想自己带的人虽多,却并无甚了得的好手,久闻这个魔头的部下,不问头目、使婢,都是严加训练,一个个皆有十分能耐,不要自己不识相,吃个眼前亏,便忙向李三姑笑道:“李头领不要错怪,你我都是听命于人的人,上峰差遣,没法推诿。好在李头领也不是不服调度的人,何必要提那种东西呢?”
哪知李三姑此次俯首就逮,实是本身环境所激而然。她自恨仁虎的负心薄倖,所以已生厌世之想,正想毁了自己,成全他们,故此做得十分驯服,为的使柳花娘的怨毒集于自己一身,也就不至再去难为崔、钱两家了。此时张得胜吞吞吐吐,实是怕自己翻脸,便益发安慰他道,“我是洪姑姑部下的人,焉能违抗洪姑姑的号令?你不用顾虑,只管把铐子拿过来吧。”
张得胜见她一再请求,似乎出于真意,也就不再客气,便说了声:“得罪!”立自随从的手内取过一副纯钢手铐,向李三姑双手一套,“咯噔”一声,上面暗锁早已落簧。李三姑一见自己双手被铐,想到自己本不至如此,全是为了崔仁虎。如今崔仁虎又在哪里呢?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酸,忍不住两点痴情之泪就要夺眶而出,猛地把心一横,满口银牙挫得咯咯直响,一回头向着四个头目、两名使婢喝了一声“随我走”,竟昂首大步而出。
要问李三姑押解南京如何发落,柳花娘怎样陷害李三姑,李三姑究竟生死如何,仁虎与真真怎样营救李三姑,以及飞天神龙师兄弟如何脱险,更有嵩山峦峪与南海大南洲白了翁等如何结仇比武,另在《艳魔岛》中详叙。

艳魔岛

第一回 汤九郎君和灵鹤
本书作者在《炼魂谷》一集内,曾经提到崆峒派掌门人大力黄能胡剑秋,他因自知敌不住剑客,曾向南海艳魔岛大南洲洲主白了翁求助。白了翁念在自己当年与他师父悟真禅师的交谊,不便坐视,便派了两位高徒去帮他的忙。此二人一精拳技,姓柳名桑,人称紫煞神;一擅剑术,人称飞燕胡曾,二人在白了翁门下,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此番奉命派赴中原,以后如何情形,此时暂且不表,单要说明这座“艳魔岛”。
南海地方,群岛罗列,大小固不一致,荒僻和繁盛,也各有不同。那些人烟稠密、市廛排比的岛屿,都是商贾海客们的贸易之地,于本书无涉,自不提它。这艳魔岛却位于南海诸岛之南,面积虽也不小,却因位置过偏,往来不便,所以此岛独立南洋,块然无侣,也从无船只往上去。岛上的人,也不与岛外往来交通,类似滇黔边疆的生番一般。这岛总名艳魔,岛内却也分了若干部分,大南洲便是岛中最北的一处洲地。白了翁少年时节,曾受异传,因修习能为,才由中土大迁到大南洲隐居。凭着白了翁的武艺剑术,真在此称了霸主,何况年时一久,土著谁敢和他较量?所以他便做了一洲之主。
艳魔岛的整个岛区,共分四洲一堰,五个部分。四洲便是大南洲、小南洲、东蟾洲、西蟾洲;那一堰,便是血龙堰。艳魔岛所属人民,俱是土著,他们的文化生活,恰与滇黔边境的苗族相等。昔年此岛原不是叫艳魔岛,据说,这是后来因人杰地灵而得此异名。所属四洲之主,却都是由中原隐迹在彼的奇僻之士———甚至也有漏网巨盗———为首主持。独有艳魔岛的岛主和血龙堰寨主却是土著,岛主且是一个女性。别看轻这个女性,瞧去弱质娉婷,却是允文允武,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这四洲一堰五位魔头,俱都隶属在她的麾下。
提到这位艳魔岛岛主平江艳绿的来历,颇具有一段神话式的历史。据传她母亲生她的时节,得自神鸟之种,因此她呱呱坠地之时,竟是卵生。她母亲怀胎二十个足月,临盆却产下一个大石卵,直径足有一尺三四寸,圆径也有七八寸,等到破卵而视,卵内却坐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女婴。此女婴与常人无二,只在两臂下两肋上多了一对肉翅,左右分列。尤奇的是平时肉翅也只和手掌般大小,等到一经起了作用,便能伸展到宽至二尺余、长至八九寸的一对翼膀,故而平江艳绿除了精通武艺剑术而外,还能凌空飞行,你说奇也不奇?
平江艳绿生既具此奇质,及至长大,更出落得花朵儿一般娇艳。她的父母原是本岛一个酋长,直到平江艳绿长成以后,一手打平本岛各部落的土酋,大家惧怕她的武力,这才伏伏帖帖地奉她为全岛岛主。此岛就弃去旧名,改称艳魔,意思无非是以平江艳绿为本岛魔王而已。
自她主岛以后,除去血龙堰,其余四洲洲主,却都是中原人遁迹在彼。他们平时与岛上甚少往来,亦不去惹她,不过就地形而论,这四洲一堰,自然都算属于艳魔岛,但在事实上,如白了翁等人,并不曾和平江艳绿发生较深的关系,自更谈不到隶属。不过平江艳绿生具异禀,幼年又受异人传授,自负奇才,行为难免骄纵。白了翁等自命不凡,自不甘隶属于此女,而平江秉性刚强,却总想以威力使之胁服,这便是将来纷争之源。
平江艳绿今年已经降生第二十个整年,在中原就是双十年华,在岛上却是从每一人呱呱坠地那天算起,到次年的同一日为降生第二年。平江艳绿二旬生诞,全岛大举庆祝,自不必说,便是四洲一堰之主,除了平时素有往来的,自当都来祝寿,其余无甚来往的,也不得不备一份寿礼来点缀点缀。到那天黄昏时分,华堂红烛下,正在盛筵初启,百戏集陈,肉味酒香,熏蒸如雾。平江艳绿穿得和天女一般,坐在她府内大厅的正中高台上,一面玩赏各种杂嬉灯彩,一面和近身的一班贺客谈笑。她猛听得自己府邸的上空,忽发一种裂帛似的响声,接着便是一声鹤唳,响彻云霄。虽在那样喧哗嚣杂的氛围中,也正听得异常清晰。平江艳绿不由一怔,立刻回头向身旁两名侍婢,一名彩彩,一名风簧的,略一示意,二婢立从高台上飞身出府,到门外广场上仰天一看。
其时月升东岭,未到中天,天上夜云初展,疏星半明,望去虽不十分真切,却也能辨别一切。她们见半空中有一只大鸟,正在展翅飞翔,最奇是鸟首左右似有两盏明灯,随风荡漾,兀自不灭。鸟背好似驮着一个人影,急切间看不甚真。那鸟儿在上空,似乎围绕着府邸四周环飞侦察。二婢看了,俱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正想回复主命,忽闻空中又和初听见那样的裂帛般一声巨响,既长且悠,紧随着又是两声鹤鸣,那大鸟儿扑棱棱地一抖巨翼,遮得半边月色皆昏,然后像箭一般地向北飞去。
二婢只得进内,向主人报告了所见的情形。平江艳绿闻报,心中十分怙慨,她自以为宇宙之尊,无有过于自己的地位,“何人大胆,竟敢在我的府邸上空,翱翔飞越?”她毕竟年轻任性,眉头一皱,立即吩咐将四洲一堰祝寿送礼的来人唤到台前,要他们各回洲堰去,报告他们主人,仔细查访,这是哪一个管界的妄人,如此胆大妄为,敢到艳魔岛上空飞翔,像这样不明来历的妄人,不但以后不准再到此骚扰,而且要他们主人在十天内查明,交出此人,否则就唯他四洲一堰是问。
这些人回到家里,对自己主人一说,那些素来臣服艳魔岛主的人,虽不敢不遵,但是事实上,那一夜空间飞鸣的人鸟,他们也都所见,他们也一样在那里疑怪,更向何处去查明?这个人更从何处交起?至于那不曾臣服艳魔岛主的几个洲主,对于平江的命令,大为震怒。这是大南洲洲主白了翁、小南洲洲主裘潞和西蟾洲主凌度等数人。
这位裘洲主原是广东漳州府将军坊的一个武秀才,因好道入山,曾遇异人传授剑术,择地修炼飞剑,嫌中原人烟稠密,于三十年前来到小南洲,诛茅斩棘,双手创生一个天下。今年他已是七十余岁,不但身擅内功,且长剑术,性情尤为刚愎,自以为中华好汉,岂能听命于一个女流,但也知道平江艳绿非比等闲,亦不敢轻启嚣端,只想遇机会联合全岛,共除此女,表面上他却仍是不露声色。岂知今天平江艳绿忽然传下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道口谕,不问这空中怪鸟和怪人的来历,是否能去访查,便下此令,难道自己竟要听命于一个女流么?不言他积怒在心,立刻想实行素来联合四洲一堰,共除平江的主意。
究竟这空中的一人一鸟,如何来历,此刻不能不向读者补述明白。
作者在《炼魂谷》一集中,曾讲到闹海神蛟邱乙揆与独臂金刚胜超在三官庙外巧遇崆峒派大力黄能胡剑秋,和白了翁的高徒紫煞神柳桑等人动手。结果邱乙揆、胜超被大力黄能和紫煞神柳桑所擒。大力黄能本欲把二人带回陕西甘泉,只因道途太远,深怕在路上另出别情,没法子,仍将邱、胜二人送入炼魂谷石洞暂时看押。同时,仍去尽力搜寻飞天神龙和飞剑杀死红孩儿的仇人的下落。
偏偏事有凑巧,白衣秀士将飞天神龙从炼魂谷救出以后,暂时留在双木岚炼剑的洞内,一面为他治疗箭伤,一面时常四出访查崆峒派的踪迹。他竟在某一夜遇着赵甲叟等到三官庙配殿窥探。白衣秀士用飞剑削去赵甲叟头巾及顶发以后,知道崆峒仇人已是发现了自己的住处,必然还要再来寻仇。因此就离了三官庙,索性留住双木岚洞内。
转眼旬日,飞天神龙伤势渐愈,气体未复,一经问起白衣秀士,才知是一位与师门有旧的前辈剑侠,先拜谢了救命大恩,然后请示与崆峒派的仇怨,今后能否消解?
白衣秀士微笑道:“崆峒派自恃艺高人众,掌门人大力黄能违了他师父悟真禅师的遗命,不但与武当结仇,更和各门各派都不能和睦。这正是他崆峒派气运将终,所以遍树仇敌,将来总有日暮途穷的一日,正不必为此介意。不过每一个人都有他本身的一步厄运,就如你目前为了这一点事,闹得家破人亡,虽说是崆峒的不仁,究竟还是你本身一步厄运。你只须立身行事,方寸不乱,自能否极泰来,不用忧急。”
飞天神龙晓得这位老前辈不但武艺了得,且是道行高深,便又叩请指示何时可与侄儿精一、侄女真真等相见。
白衣秀士闻言,便为他卜了一卦,对他说道:“这是一个坤卦,主阴,有喜,你令侄媛身上,将有一重喜事。次是离卦,离中虚,为空虚之象,故目前尚难相见,然虚则继盈,盈虚有待,故相见尚待时日。”飞天神龙谢过之后,白衣秀士又说道:“我昨晚打坐时,陡觉心血来潮,当掐一课,日内当有远人至此,且料崆峒方面仍在近处骚扰,课内多少露一些凶讯,所以今明日内,想再往三官庙那一带察访一遍,或有所遇。”
到了次日晚间,白衣秀士夜探三官庙,见自己原住的那间配殿内,灯烛甚明。他便悄悄掩在前殿屋脊上一看,见那日在炼魂谷所见中等身材的黄脸老人,正和一个紫脸大汉对坐谈话。白衣秀士料此老人定是大力黄能胡剑秋,但不知大汉是谁,恍惚记得那天在炼魂谷所见众人,并无此汉在内,不如听他们论些什么,正在此时,忽从南方空中,倏地发来一声微响。
白衣秀士一闻此声,便知是有人御剑凌风而来,忙即隐身伏在脊上。果然一会儿就有一道淡蓝色剑光,裹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落在后殿院中,一落到地上,便向屋内唤道:“二位谈些什么好事,这等高兴?”
屋内二人,本未知晓,闻声一齐出外,将那人迎到屋中。白衣秀士见此人进屋,便又蹑近窗前,宁神息气听他们说话。他真个一丝声息都无,任你多高明的能手,也不知道外面有人呢。
只听来人趾高气扬地向大力黄能说道:“胡师父,您不是跟我师父说敌人就在深坑一带?怎的我们来了三五天,我每夜出去察访,却竟不曾看出一些儿苗头?别不是藏在这一带吧,您也许弄错了吧?”
大力黄能脸上一红,似有愧色,强答道:“惭愧得很!我也只是知道敌人常在近处与我们为难,可说不准敌人在哪个地方藏着。便是昨天我们逮住的两个仇人党羽,要不是为了实在没有地方去安放,真不敢再送到炼魂谷,因为仇人飞天神龙就是在谷里被那剑客救走的呢。”
白衣秀士闻言吃了一惊,心说难怪昨晚一课有些凶讯,原来志道恒的同伴又被他们擒去,正思忖间,就听御剑之人笑道:“这又怕他何来?皆因那时我们弟兄不在旁边。说句胡师父不爱听的话,任你崆峒派掌门人武功绝顶,可是不会剑术,所以才着了来人的道儿。如今我弟兄在此,凭他什么好本领,谅也不能不了结在我艳魔岛大南洲白了翁门下飞燕胡曾的手内。”说罢哈哈大笑,那一种狂妄之言,既使得窗外白衣秀士听了着恼,那一派桀骜夸大之言,也使得大力黄能面带羞惭,心存愧恨,只默默地不语。
毕竟那个紫脸大汉懂事些,深怕大力黄能脸上下不来,忙将话锋转过来道:“闲话休提,昨天逮住这两个小子,也真不善。那个使剑的红脸汉子更加了得,真是武当八步乾坤剑的嫡传呢。”
大力黄能闻言微笑道:“那个独手持鞭的毛包,我虽不认识他,江湖上却有个耳闻,大概他就是独臂金刚胜超,那是武当派萍江一鹤的得意门人。如果是他,与仇人飞天神龙正是师兄弟。在下虽是无能,但今幸承尊师白了翁前辈慨然命二位兄台到此相助,我们正好将他师兄弟一网打尽,也免得武当派逞能。”
白衣秀士此时也顾不得再听下去,立即一隐身形,从杂草中倏地一闪,真如野兔儿一般的快疾,早已越到后山坡上。他一看四下无人,立刻运用玄功,身剑合一,一股劲风起处,人已腾空,隐在半空云层中,边行边打主意:是回去问明了飞天神龙这被拴二人的来历,还是直飞炼魂谷,先救出二人,一同回洞呢?既而一想,别说大力黄能等或将二人杀害,即便将二人挪往别处,岂不转费手脚?救人救彻,不如先到炼魂谷再说。
白衣秀士到了炼魂谷口,飞身下岩,四面一看,似乎寂静无人。他知道绝不会无人看守,便加了小心,悄悄蹑到原先那所洞外,侧耳一听,似有隐隐说话之声,再一细听,竟是有人在里面斥骂道:“什么武当派,活现世,此刻被我师祖们擒住了,还要摆你的英雄谱。如不是师祖吩咐要你们这两颗贼心祭灵,早将你们一钩一个解决了,也叫你们尝尝神钩的滋味!”
原来说话的正是赵甲叟爱徒神钩吕冲霄,也就是上次在三官庙使虎头钩力战飞天神龙的那个贼人。此人素恃武艺,目空一切,因赵甲叟和江己兰奉命在此看守邱、胜二人,赵甲叟一时有事他往,就派他爱徒神钩吕冲霄替代自己的职务。再说胜超被拴,本已怒不可遏,又见神钩趾高气扬,对自己和邱乙揆颇加凌辱,越发气得他暴跳如雷,所以此刻正被神钩叫骂百般。
白衣秀士虽不认识,但闻声辨貌,运用神目,向洞内看去,见洞内一角的地上坐着两人,手足均被牢牢绑个结实,就是转折都难,知道这便就是敌人所说飞天神龙同党。洞的那端坐着一个女人,白衣秀士留神一看,认得是那夜私探三官庙,与老者同行的妇人。当时老者被自己飞剑削去头巾,却便宜了她。在妇人旁边,立了一个长身矫健之人,正指手画脚地斥骂洞角上的邱、胜二人。白衣秀士本不想伤他,却看不惯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气,心说:“我先教训教训这个小辈。”
他主意打定,先不进洞,只运用玄功,身剑合一,将手向邱、胜二人身上一指,只见一道光华绕着二人身上一匝,紧绑的牛皮筋早已纷纷寸断,二人手足之缚立解。胜超一时还未醒悟,瞧着那一堆斩断的牛皮筋发愣,邱乙揆毕竟见识较高,知道来了救星,立即踊身跃起,一面高叫“师弟快动手”,一面一个箭步抢到北面的洞角边,一伸手刚刚抢着了自己的一柄倭铜剑,他还想替胜超去抢回铜鞭时,旁边坐的妇人,正是红线娘江己兰,早娇叱一声,手持双刀,飞一般抢到邱乙揆身旁,分上下两路刺来。邱乙揆顾不得再去抢鞭,只得一扑身避过双刀,一递手中长剑,就向红线娘咽喉刺到,二人就在洞内动起手来。
再说这边胜超正自奇怪,被邱乙揆一语提醒,立向自己铜鞭倚放处跃去。此时,神钩忽见一道白光将仇人同党浑身钢捆斩断,他真还没见识过此种场面,口中奇怪二字尚未喊出,早见邱、胜二人先后跃起,这一急真急得他三魂出窍。他急的是如果他们逃走,有何面目向师父交代?所以立刻向胜超扑了过去。只是他手中并无兵刃,其时也来不及再取兵刃,就用左手向胜超面上一晃,右手黑虎透心,早就当胸打到,只盼一拳击倒他,免使逃走。岂知胜超也不是凡手,一见敌人拳到,看去功力甚深,因自己少了一只手臂,拳技怕要吃亏,不得不使一手绝招,忙一闪身避过来拳,立起右手,同时闭口吃气,从丹田运用玄功,运入右掌,忽地向敌人前胸发出一掌,掌离敌人身体,尚有二三尺远,立又将掌心向自己怀中一带,这一下正是独臂金刚的独门功夫“单掌摄魂”。
敌人虽是武艺了得,毕竟年轻,经验尚浅,哪里识得他的厉害。当胜超掌起之时,他还打算等他掌到尺寸,再来破他,哪料到掌还离着自己二三尺远,敌人却收掌反向怀中一带,自己前胸仿佛被大力抓住,整个身躯,就随着他这一带,早已立不住脚,直向敌人怀中跌来。胜超见对方已中上这一掌,立即跨左足,转右足,一拧身躯,避开正面,仿佛让出一条路来,好让对方跌得远些似的。那神钩吕冲霄果然直跌出六七步外,竟自趴在地上,这是什么缘故?皆因这“单掌摄魂”的功用,不但能使掌心发挥极大吸力,更能使敌人肺腑震撼受伤,所以神钩便扑地不起。白衣秀士见胜超竟有这等超人的功力,不禁暗暗赞许:“毕竟武当嫡派,自是不同!”
再看邱乙揆和红线娘二人早已刀剑齐施,敌我功力相当,自然一时分不了胜负。白衣秀士深恐时间一久,又生意外,便等不到胜超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早就一举步到了红线娘身后。红线娘只觉得眼旁人影一晃,知道又有敌人来袭。要知红线娘的武功,与红孩儿伯仲之间,为大力黄能门徒中一等人物,自然处处不让人有懈可击。当白衣秀士上前之时,她早已知道,立即一转身躯,用刀横扫过来。如换一人,红线娘这一手即便不能伤人,也足可自保。无奈来者是白衣秀士,那种矫疾灵稳的手法,正要超出红线娘十百倍以上,哪里还容她闪避,刚一转身,早觉腰上一阵麻木,眼前一黑,立刻两手一松,双刀落地,“扑通”一声,整个身躯也就栽倒地上。
白衣秀士真快,还不等邱、胜开口,立刻将手一招,低声说了句:“志道恒现在我处,二位快随我来,不可耽搁。”话才说完,人已出洞。
邱、胜也早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清瘦老人,身手快极,举动与武术家又有些不同,知道是一位异人,又听他提到志道恒三字,立刻大喜过望,不由一齐应了声遵命,也顾不得处置洞内一双男女,便双双跃出洞外。
二人一看,那老人已在百余步以外。邱乙揆暗自惊服,心说:“如此快速的身法,如与我辈动手,到哪里去讨他的便宜?”他想到此处,猛然记起静修的话来,知道此人定是所说白衣秀士孔老前辈,忙一拉胜超,二人一语不发地追了上去。白衣秀士知他们不会剑术,所以不使剑光,只运开夜行步法,一前二后,蹿山越壑,迅速非常,不一时到了双木岚石洞口。见白衣秀士已在前面站住,二人忙赶上去要行礼拜谢,白衣秀士用手一拦道:“我们且到里面再谈吧。”又说了句“恕我在前引路”,就要引邱、胜进洞。
邱乙揆一看洞外岩石大可及人,一方一方地纵横排列,一时真找不到洞门何在,只见白衣秀士单掌向两方高可丈余,广可五尺的大石条慢慢推去。说也奇怪,那两方石条,竟一前一后地渐渐向一旁移去,真如变戏法儿似的。邱、胜二人站在旁边,口虽不言,心中大为诧异,还以为这老儿有些障眼法儿。石条推开以后,立刻现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洞门。白衣秀士见二人面带惊疑之容,一面让客,一面笑向二人说道:“方才用的是五丁移石掌的掌法,并不是变戏法,也不是装有机关,这都是人力可能练得到的功夫。”邱、胜听了,越发佩服,同应了一声,随了白衣秀士走进洞内。
洞不甚广,却有内外两层,颇见曲折。外洞本甚黑暗,因内洞点有烛光,所以也照耀到外洞来。白衣秀士一经将二人引入后洞,立见榻上盘膝坐着一人,那正是他二人遍寻不得的飞天神龙志道恒。飞天神龙见邱、胜突然到此,正比邱、胜见到飞天神龙还要惊奇万分。这是为何?只因邱、胜受了静修尼的指示,知道飞天神龙已为白衣秀士所救,方才白衣秀士又对他们说过飞天神龙在此,自然早已明白,飞天神龙却万不料白衣秀士会带了他两位师弟同来,因此一见面,立即想跳下榻来,却被白衣秀士阻住道:“志贤契箭创虽平,筋骨尚疲,不可剧动。”飞天神龙听了,一面道谢,一面忙不迭和邱、胜二人握手道故。大家落坐之后,还是邱乙揆精细,重又向飞天神龙问起白衣秀士,并再拜谢老前辈救命之恩。飞天神龙一经细问,才知邱、胜如何探听自己下落,如何路遇峨眉幼师静修,又如何夜探三官庙,以致遭难,和今晚又如何被白衣秀士营救等前后诸事。
飞天神龙叹道:“愚兄无德无才,才至开罪崆峒,不是孔老前辈相救,早死毒弩之下!不想又累着二位师弟,又蒙老前辈二次相救,以后我武当一宗,真是全出老前辈所赐了!”说罢三人重又叩谢。
白衣秀士才又将今晚夜入三官庙,探得大力黄能又向南海艳魔岛借来敌党两名,并擅剑术之事说了一遍。
飞天神龙等听了,俱觉事情越闹越大,可是真不知那艳魔岛是怎样一个地方,又是怎么一些人物。
白衣秀士微笑道:“艳魔岛在南海滨南荒僻海上,那里闻说分四洲一堰五个部分,岛中系奉平江艳绿为首。至于四洲一堰,是何人为首,都是哪一路的人物,我也不甚清楚,须要等我一位同门师弟到此,方能知其详细。因我那师弟专一在海外云游,识人颇多,时常遨游海上,不甚滞迹中原,所以中原人反不知道他了。”
飞天神龙等听了,知道又是一位异人,有心要想结识,忙问道:“不知老前辈这位令同门贵姓高名,何时可到中原?能否拜求赐见?”
白衣秀士微笑道:“我那师弟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本姓汤,单名一个迪字,别号尹师,人称为白鹤仙汤尹师,又呼他为白鹤九郎君。因他年才二十四岁,就有莫大能为,坐下一骑白鹤,尤其神骏。那只白鹤也有个徽号,叫作冲霄白,又名夜明珠,因为它一对神目,十分精神,夜间在半空中飞翔,就像一对红灯似的,见者无不称奇。”
飞天神龙等听了,越加敬慕,只不便寻根究底,胜超却忍不住问道:“不知这位汤九郎君的师父是哪一位高明人呢?”
飞天神龙等见他问得鹘突,正要拿眼色去止住他,白衣秀士却已笑答道:“他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和你们讲了,怕也不知道,几时见你们令师叔祖时,自然一问便知了。”
胜超想不到会碰了个橡皮钉子,只得唯唯答应。
不言他师兄弟三人暂时留居洞内,仍要掉回头再交代炼魂谷中的红线娘和神钩吕冲霄。一个中了单掌摄魂,一个中了哑穴,都躺在洞内,不能转动,也不知经过多少时间,赵甲叟事毕回转炼魂谷,进洞一看,敌人早无踪影,倒是自己的徒弟和师妹红线娘二人,均已受伤倒地,心下大惊。这时已在次日清晨,洞内借着日光一看,见红线娘双目圆睁,一语不发,问她也不言语,再看周身并无伤痕,知是中了哑穴,忙用手掌在红线娘左背离肋三寸地方拍一掌,红线娘立时“格”的声吐出一口黏痰,然后才“哎呀”一声,喊出口来,可是身体依然无力坐起。
赵甲叟见红线娘已醒,也无暇详问,忙不迭跑到神钩身旁一看,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浑身一看,也看不出伤痕何在,忙柔声问道:“你被贼人伤在何处?”
神钩此时气焰顿尽,只皱着眉,苦着脸,指指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偏偏赵甲叟想将他扶起睡到榻上去,哪知神钩刚刚将上半身坐起,喉间“格嘟”一声,早就一口连一口的鲜血吐将出来,一个头昏,就坐不住,仍倒在地下。
赵甲叟正在手忙脚乱,面对两个受伤的人,不知怎么安抚才好,忽听从洞口走进几个人来,回脸一看,正是师父大力黄能和大南洲请来的两位远客,忙起身迎道:“这是哪里说起?敌人又被逃走,反又伤了两个自己人,如何是好?”
大力黄能一闻赵甲叟之言,忙凑近二人一看,皱着眉向紫煞神和飞燕胡曾说道:“看不出来敌人如此厉害,竟能自断绳索,伤了看守人,竟自逃去。”
一句话尚未说完,那边红线娘高叫师父道:“不是贼人自己逃走,又是一个着白衣的老人到此救去的。”接着又将白衣秀士如何斩断绳索,救起敌人,和自己与神钩如何受伤经过,说了一遍。
大力黄能走到神钩面前,问他伤在何处,及至解开胸前衣服一看,正对胸部有一块青紫色巴掌大的手印。大力黄能吃了一惊,认得这是被武当派独门秘传单掌摄魂所伤,只是不懂得他的治法,只好取了些本门中高明的治伤药,给神钩服了下去,叫他暂时即在洞内,由赵甲叟派人在此疗养。又嘱咐不过百天,不能用力,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而且内伤震裂,性命难保。
大力黄能这样对赵甲叟等讲的时候,飞燕胡曾却望着那一堆被飞剑砍断的绳索,微笑不语。那一种倨傲的气派,大力黄能看了也不顺眼,心中不悦,就故意向他问道:“胡师兄,您看来人是何等人物?”
胡曾带着一种不屑的口吻说道:“这还用问吗?不过是练过几天剑的人,跑到您这儿来逞能来了。也就是因你们只会武术,不懂剑术,才吃他这种亏。如果到了我们大南洲,像这些玩意儿,谁也不拿他放在心上。”
大力黄能听他出言无忌,心中越不高兴,也就说道:“可惜昨晚胡师兄不在这里,要不然,非叫那个使剑弄鬼的家伙丢个大人不可。”
胡曾还当大力黄能真的捧他,得意扬扬地道:“那还用提吗?”
大力黄能见他越发张狂,忍不住说道:“既是此人不经胡兄一击,胡兄可能知他藏身的地方么?人家找上门来几次了,我们也找人家一次呀。”
胡曾一听,心想这上哪儿去找呢?只是口中不便说出,只顺口道:“那个容易,等他下次再来,我非跟踪到他巢穴里看看不可。”
大力黄能微微一笑,也不再理他,又嘱咐了赵甲叟和红线娘几句,仍陪同柳、胡二人暂回三官庙配殿。
大力黄能赋性褊急好胜,两次都被敌人将仇人救去,还伤了三个门徒,死了一个门徒,心中痛恨到十分,恨不能立时找到这些对头,与他做个了断,所以力恳柳、胡二人,仍在深坑附近四处寻访,非要访着仇人不可。
飞天神龙与邱、胜等三人自被白衣秀士救回洞府以后,因白衣秀士说飞天神龙中毒甚深,劝他多休养些时日,并又说:“不久师弟汤九郎要来,将来你们还有一段缘法。师弟也还需你们三位的协助,所以不如在此屈留几日,等他来了,好替你们介绍。”
三人自是愿意,就在洞内住了下来。他洞内只一小童,名唤苗儿,年才十二三岁。看他步履如飞,分明也是一个好身手,但他自说是山下村童,从小由白衣秀士领来,名虽师徒,却并未教他武技,只不过是静坐练气而已。这苗儿就在洞内服侍众人,倒也伶俐解事。洞中光阴过得很快,早已过了七八天。
这一日清晨,天甫黎明,红日尚未出山,飞天神龙忽自梦中醒转,正想起身,忽听外洞有人低语之声,留神一听,乃是白衣秀士和另一个人正在说话。他知道白衣秀士洞内素无来客,莫非来者就是汤迪吗?飞天神龙急于想会汤迪,忙匆匆起身,唤醒邱、胜。
三人盥漱甫毕,就见苗儿笑嘻嘻进来说道:“夜来汤九师叔到了,此刻我师父请你们三位到前面去呢。”三人闻言,自是高兴,忙整了整衣冠,随了苗儿,走将出来。
只见外面石案旁分坐二人,一个白衣老者,正是孔莲;下首一个少年,面如冠玉,体甚修长,穿一件浅蓝底子银白镶边的绸衫,头上乌云般的墨发,梳了一个似髻非髻的鬆儿,越显得皓齿明眸,长眉粉颊,不但生得漂亮,简直和美女一样的艳丽,在男子中真还少见。
白衣秀士见他们走出,并不起身,只向少年一指说道:“这三位就是昨晚所说罗老哥的高徒。”又单指着飞天神龙道:“这位志贤契,现是武当掌门人,在武当派中,正是一位佼佼者。”回头又向三人说道:“他就是我师弟汤尹师。”三人闻言,一齐向前拜见,因为白衣秀士是云溪上人的朋友,自不得不以师礼见之。
哪知少年哈哈一笑,立起身来,一把拦住三人说道:“汤某年轻,怎当得三位老英雄的大礼?我们彼此一见如故,不必俗套,俱以客礼相见吧。”说罢,立向三人一拱手,转身让坐。
飞天神龙等看他举止安详活泼,言语清朗,别具令人折服心仪的地方,不禁唯唯然生了敬爱之意。
白衣秀士也在旁说道:“大家不必闹虚套子,还是坐下谈话吧。”
三人纷纷告坐,围了石案,大家就谈到当前的问题。这问题乃是方才汤尹师对白衣秀士所说的一个奇特问题。因为白衣秀士听了之后,觉得又与飞天神龙一干人有相当关系,所以又将飞天神龙等师兄弟请了出来,五个人共同商讨这个问题。下面就是白衣秀士转述汤尹师方才对他讲的一篇话。
他说,汤尹师在东海鳌岛上遇见一群左道的剑客,像似正在纷纷商议什么事情。汤尹师一时好奇心起,就隐身在岩石深处,窥听他们的说话,才知道这些都是南海艳魔岛属下大小南洲和东西蟾洲的人物。因为近年艳魔岛上出了一个女魔王,肋生肉翅,浑身刀剑不入,异常强横,常要强迫各洲洲主臣服于她。那些洲主甚不甘服,又恐那女魔王力强势众,不可轻犯,所以就由大南洲洲主白了翁与小南洲洲主裘潞商定,要集合四洲一堰全岛之力,除去这女魔头。
汤尹师年轻好事,当时听了这一番话,分明事不干己,却一心要上南海走上一趟,想见识见识这位女魔头,究是怎样一个人物,有多大的本领?他于是想去找那个艳魔岛。幸而汤尹师曾受异人之传,不但精通剑术,更豢有灵鹤一头,全身洁白,配上一对赤睛,身材较常鹤大上一倍有余。这是汤尹师一匹坐骑,每逢远行或是赶急程时,就跨上鹤背,冲霄而起,比自己御剑凌风更为快速省事。此番要远渡重洋,自然驾轻就熟,骑了灵鹤,从东海鳌山直飞南海。但南海位于广东之南,海面宽广,而且岛屿纵横,星罗棋布,正不知哪一个岛是艳魔岛,更不知哪一个地方是大小南洲。可笑他骑在鹤背上,在南海上空翱翔了大半日,也看不出应当从哪一个岛上下去,转磨似的转了许久,依旧不得要领,看看天将日暮,终不能在半空中飞上一夜,他就向下面择了一处林木最盛、面积最广的岛上飞将下去。白鹤真解人意,缓缓地飞到一座小山顶上站住。
汤尹师下得白鹤,见是一座翠竹千章,中无集树的小矾头,顺着矾头向西面行去,渐渐地向下斜着一带山坡,两边绿茵如褥,中间嵌着一条白石小道,虽然曲折,却极平整,仿佛人家花园里的甬道一般,绝不似山野道路,转过山坡,陡然从山脚边竖着一方大岩石,那石形状甚为奇特,乃是宽有四五丈,高约百余尺的一片整石,像牌坊似的立在山角上,尤奇的石上满布一片青苔,其碧如翠,细看从石根下长出一本老藤,盘旋曲折,一直爬到石顶,藤上翠叶纷披,猩红点点,开着一片比罗汉松还大的朱红色花朵儿。就这一方大岩石,翠叶红花,青苔赭土,那色彩别提多么美丽哩,就是画也画不出来,真好像特制的一扇石屏风。
汤尹师正自看得出神,忽见岩石后面,人影一闪,倏地露出半个小孩身形,和半张小脸儿,像是藏在石后看人的意思。汤尹师见有小孩,知道这是一所山村,便一手挽定白鹤头上的彩绒,一面缓缓向石后走去,口内还和声唤道:“前面有人吗?问路的来了。”
哪知刚刚转过石屏,见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孩,身着一件大红短棉袄,穿条淡绿色开裆裤儿,系着腿带子,两双裤管就如气球似的鼓得顶圆顶肥。小孩儿头上梳了两支小辫儿,大红把根扎得笔直,胸前还套着一副金项圈,正中挂了一只金锁片,再看面貌,真个眉疏目朗,小脸蛋儿红里透白,又肥又嫩,好一个粉妆玉琢的胖娃娃,心中正在夸爱,刚刚张口叫得一声“小弟弟”,只见那小娃看着自己,嬉着小嘴“咦”了一声,立即回头就跑。
汤尹师恐怕山路不平,小娃娃要摔着,刚又叫得一声“当心,别摔着”,哪知一个摔字还不曾说完,小娃早从石屏旁的平地上耸身跳上前边一座乱石坡上。汤尹师一看那座石坡,离地倒有二三丈高,不料小娃和跨门槛似的蹦了上去,毫不费力,不觉失口叫出一声“奇怪”,他一语未了,再瞧小娃早已连蹦带跳,一阵飞跃,从石坡转过一座小矾头,又从小矾头越过一条丈余宽的山涧,红衣裳影影绰绰的,早又过了一重岭脊,在斜照中消失了他那个绰约的小影。
汤尹师早看得毛骨悚然,说不出话来,心想:自己小时禀赋虽异,这样小的时候,也还赶不上这个娃子,究竟他是什么人家的孩子?他家大人不用说,更是了不起的人物。今天既给我碰上,倒不能不见识见识这一家老小了。
他打定了主意,也照着方才小娃儿去的那条道上跟了下去,果然越过山涧,翻过岭脊,却是一片大平原,一眼望去,是一方五六十亩地宽广的平原,原上良田竹木,俨然村舍,但是寂无一人,更不知小娃跑到哪里去了。
汤尹师顺着阡陌,缓缓行去,正想到前面有房舍的地方去问讯一下,忽听身后有一个苍老的口音问道:“客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汤尹师站定了,回身一看,见十步以外立定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长袍布鞋,像个村学究模样,当即向前施了半礼,即问道:“在下拟去南海访友,失道经此,不知贵处是何地名?”
老人闻言,对他端详了一会儿,又向他身旁的白鹤看了一眼,先不答话,却掺着土音自言自语地说道:“准又是阿玉这孩子淘气,才将生人引进来的。”
汤尹师依稀懂得他的粤南语音,忙应道:“正是呢,方才那个小娃儿太好了,想必是令孙吧?”
这时,汤尹师已经行近老人,暮色中见老人面貌虽无甚奇特之处,却是虎头燕颔,浓眉暴眼,相貌颇为粗野。尤其一对鹳眼,炯炯发光,露出凶猛之色,不像个平常善良的庄稼人,心中不由有些怙懒。
老人听了汤尹师之言,劈口问道:“你是追他来的吧?”汤尹师被他一语道破,一时倒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略一迟钝的当儿,老人哈哈地又说道:“你这么大的人,追一个小孩子干什么?”
汤尹师见老人一脸寻事的神气,心中好笑,仍是笑嘻嘻地答道:“我倒不是有心追赶小孩子,因为迷了道,打算找人问一问路径。”
老人闻说不是追赶小孩,脸色似乎转和了些,便问道:“你要打听哪条路呢?”
汤尹师顺口说道:“我是打听艳魔岛怎么走法。”
老人听说艳魔岛三个字,立即换了一副笑容说道:“你老到艳魔岛访哪一位呀?”
汤尹师何等机灵,一见老人听了艳魔岛三字,立刻换了一副面貌,倒不如索性哄他一哄,随想随答道:“我与岛内主人是好朋友,特来探访她的。”
老人闻言,更加恭敬,忙让道:“今天转眼就黑下来了,已来不及进岛,如不嫌简慢,请到舍下安歇一夜,明天派人送你老进岛如何?”
汤尹师见老人这种前倨后恭的情形,知道必有原因,正好借此探听,就也笑谢道:“那是再好没有,只是打搅你府上,心中不安哩。”
老人此刻,早变了一个和蔼面孔,连说不要客气,竟自在前带路。汤尹师随着他走过一条田沟,再转过一带树林,迎面就有一道极细的清溪,上面横着一条板桥。二人行过板桥,向左一转,又是一道短短竹篱,篱上满覆了藤蔓细花,紫的白的,十分茂密,再一看篱边门首,站着一个小娃儿,正是方才跳过山来的那个孩子。那孩子一见老人,口喊爷爷,立即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老人的双膝,一双小眼睛却乌溜溜地望着汤尹师。
老人正着面色说道:“阿玉,不许闹,快去对你妈说,有远客来了。家里有现成吃的喝的,先端出点来。”
阿玉听罢,应了一声,又向汤尹师笑了一笑,回身跑进篱内。老人也引了尹师走入,见一所茅盖的屋子,十分整洁,茅屋旁有两棵合抱不来的大樟树,枝繁叶茂,遮得满院绿沉沉,更见清雅。进了茅屋,原来这是第一进,走到后面院内,老人才让客入屋。尹师就将灵鹤留在院中树下,随了老人进屋一看,此房虽是茅屋,却建得甚为高大,一排五间,居然窗明几净,家具都是竹木自制,古朴可爱,心想这模样不像是庄家农户,也不知主人是做什么的?
二人落坐之后,还不等尹师请教,老人早先报名道:“客人谅来不知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此地名叫三道峡,属艳魔岛大南洲所管。老汉姓柳名权,原是广东琼州府人,四五十年前到了此地,就在三道峡落了户,生有一子名柳桑,乃大南洲洲主白了翁白老师的门徒,现时总在白老师那边伺候师父。方才那个小娃阿玉,那是我一个孙儿,天生爬山越岭,不用练功。我夫妻老年得孙,格外娇惯了些,真叫客人笑话。”
尹师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艳魔岛区域以内,正想探听大南洲和艳魔岛的关系,老人先已动问尹师姓名及访问艳魔岛的情形。尹师略一沉吟,就信口说道:“在下姓汤无字,人称九郎,因与艳魔岛主平江艳绿有些友谊,特地到此拜访的。”
老人一听是平江艳绿的朋友,立刻现出惊喜景慕之容,重又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恕老汉不识尊容,原来是岛主的贵友!今日宠临寒舍,真正难得。”
尹师心中好笑,便想借此探一探在鳌岛所闻的四洲一堰要与艳魔岛主为难之事,忙一面笑谢,一面故意说道:“在下此番一来访友,二来还因别有所闻,放心不下,才就到此地来的,这件事不知老人家也有所闻否?”
老人闻言,似乎微现惊疑之色,忙问道:“哪一件事呢?”
尹师微笑道:“在下在东海,听说此地四洲一堰,有和艳魔岛主为难之意,不知老人家得知此事真假如何?”
哪知尹师话才说完,老人脸色早已惊得雪白,战战兢兢的,迟疑了好半晌,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论理呢,我不应批评我们白老师,但是这件事如果不幸做出来,正不知要遭多大的祸事呢!”
尹师一听他的话锋,似乎很知底细,便用话套问道:“有什么祸事呢?”
老人正要开口,后面早又走出一个妇人,看去三十上下,手里托了一大盘酒菜蒸食之类,放在旁屋桌上,阿玉也跟了出来,老人就向尹师说道:“这是桑儿媳妇王氏,乡间人不懂礼貌,客人休得见笑。”
尹师也客气了两句,老人便相邀入坐,二人对饮,旁边只阿玉陪着。尹师急于想打听那件火并的事,一面饮酒,一面又接着问将起来。
老人对阿玉看一眼,先不答理尹师,却抓了许多糖食果子,递与阿玉,叫他后面玩耍去,待遣开了阿玉,才又悠悠地叹上一口气,皱眉说道:“这事说来话长。艳魔岛原名琼南岛,又叫安东岛,因它正在安南之东。自从岛上出了这位天神般的平江岛主,她自幼浑身刀枪不入,肋下生有肉翅,飞行数千里,片刻即到。至于武功剑术,更不用提。她有这般人所不能的本领,自然她要做一岛之主。过去岛上也有许多有本领的人不服,和她闹翻了,还等不到她亲自动手,只放出了两只豢养的人猿,立刻就将那些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也有偷偷去行刺她的,都是只有去的,没有回的,也不知人家用什么本领给对付了事,这才全岛畏服,奉她为主,一转眼已有八年。今年她才二十岁,那时节还只是十二三岁的一个女孩子,已经全岛无敌,如今还有谁能胜过她?
“偏偏我们白老师也不知听了哪一洲洲主的话,要和平江岛主争一日之雄,终怕独力不能胜她,所以想了个联合四洲一堰,共除平江的主意,这是我的儿子柳桑回来对我讲的。我料定他们绝不是平江岛主的对手,而且岛主为人,虽然年轻,却很知爱护平民,每年赈济贫寒的事就做得多了,所以全岛的人没一个不称颂她。不讲武艺本领,单讲这点德行,也真够个一岛之主。我们白老师本也是个好人,大约都是听信小南洲洲主裘潞的说言,才起了这个谋王夺宝的念头,将来我的儿子,我绝不许他加入此事!”
尹师听他说完,心中极想看看这平江艳绿究竟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说她肋生双翅,养着人猿,定是一个和禽兽差不多远的生番蛮婆之类,当时也不再多说。
到了次日,尹师向柳权告辞。柳权要派人送他进岛,尹师恐被他看破自己行藏,便说不消派人,只请柳权指明方向,就别了柳权,带了灵鹤,出了村口,一看四面无人,才跨上鹤背,腾空而起,向柳权所指方向飞去。
尹师骑在鹤背,心中暗忖:“到了岛上,即便下去,恐被岛上人怀疑,不如先在深山内候到夜分,再去探看。”
主意既定,他就在岛上找了一所林密山深的地方,暂时按下,用了些干粮清泉,直等到黄昏月上,他才驾了灵鹤,直飞岛的中心。可是鸟瞰了一周,见全岛山水之外,有许多奇特的房屋,与中原房舍不同,一时竟分不出哪一处是主要部分,于是在上面飞来飞去,来回绕了三匝。谁知夜间究不比白日,星光下仍看不出哪里是平江岛主的住处,只得又飞回中原。
那正是平江艳绿双十华寿,大做生日的这一黄昏。当时灵鹤一声长鸣,惊动了平江艳绿,便是上文表过的那一节事。因此平江艳绿发出命令,叫四洲一堰十天内,将这翱翔半空中的妄人查明交出,这一下就惹起了艳魔岛阋墙之争,将好好一座山明水秀的海上仙山,搅进一片惊涛骇浪之中,裹着无数的血腥火焰,使得中土英豪也卷入这一场鏖战,看去虽然热闹,说来到底惊心。
再说此时,白衣秀士将汤尹师所经说了一遍,又说尹师意在二次再去探访,所以特到双木岚来与自己商议进行之策。飞天神龙等听了,十分惊疑赞佩,但是白衣秀士却笑向汤尹师说道:“师弟还不知道,那白了翁虽与我们素昧平生,但是此时却暗含着已算与我们敌对了。”
这句话一出口,不但汤尹师不解,就连飞天神龙等一时也猜不透何意。
白衣秀士便将那晚在三官庙偷听之事说了个详细,又说道:“目前白了翁门下,有一个叫飞燕胡曾的和另一紫脸大汉,正助着大力黄能,与你们作对呢。”邱乙揆猛记起来,便劈口答道:“这就对了!那天最后和我与胜老弟交手的两个人,一个六七十岁的淡黄瘦脸老人,据志大哥说,正是大力黄能胡剑秋。还有一个,正是个紫脸大汉,留着一下颏的青胡须桩子,不知老前辈所见,是不是他?”
白衣秀士微笑点头道:“正是此人,不过姓名不详就是了。”
白衣秀士坚留汤尹师也在洞内暂住几日,随向尹师笑道:“我早知道大力黄能等正在左近极力地搜寻我们这班人,明知此事不彻底解决,绝完不了,不过他既不来,我们本不想与他计较,所以也不必寻他。他如果搜寻到我门上,我们说不得只好给他个了断,但是当时他们虽不知是你我所为,我料他必能打听出来,日后还得算这笔总账。”
汤尹师问道:“艳魔岛的平江艳绿,我固是初次闻知,这位白了翁究是如何一个来历,师兄也清楚吗?”
白衣秀士点头道:“师弟因晚了几年,所以不知。我与峨眉幼师静修师太俱都知他一点来历,说来话长,目前也还不是细谈的时候,将来你自会知道。”
那天洞内一共住下五个人,彼此俱是气味相投,谈古论今,甚为相契,尤其是汤尹师仪容俊美,吐属不凡,以他那种形貌气度,真也可说是旷世无双,三人自是格外倾倒。汤尹师不论在何处,人与鹤向不离开。白天人在洞内,那只鹤就在洞外的山崖水滨,任意闲游,不用加以羁绊;到晚间人已入寝,那只鹤却不睡觉,总在一二十里路的周围空中,翱翔盘旋,在月光下展开长翼,扑楞楞地飞鸣十余匝,然后回到主人所在,静悄悄地守着。有时候觉得倦了,它便将一足蜷了起来,单足独立,把一个头深深地藏入翅膀里面,那正是它打盹儿休息的时节,这也是它照例的生活状态和起居习惯。
尹师到的那一天下午,灵鹤知道主人不再出门,它就在本山前后,缓缓地飞翔在低空中,看见哪一处山水明秀,树木佳美,它便慢慢地落下来,弃飞而步,也像读书人踱方步似的,在深山中徊徉自得。这也是合当有事,那只灵鹤唯恐主人随时要飞行,虽在山中往来,却并不走远,只在双木岚与深坑附近闲游。恰巧它走到三官庙后山上,被紫煞神柳桑一眼瞥见,心中忽而一动,暗忖道:“这样荒山野地,谁家养的鹤会跑到这里来?”他又一看那鹤浑身雪一般的白,身材特大,除了头上一个红顶以外,两只赤眼如火一般的红光四射,项上却系了一绺彩绒,一望而知是人家豢养的鹤。正自看得奇怪,那只鹤仿佛已知有人正在注意自己,立即两翼一展,平空冲霄而起,随着一声高亢的鹤鸣响彻云层,眨眨眼,早已飞出老远去。
柳桑看了半晌,虽不知此鹤来历,但总觉得奇怪,何以深山中有此点缀风景的玩物?他回到三官庙,将此事告知了胡曾和大力黄能。二人听了,也觉得十分稀奇。毕竟大力黄能老奸巨猾,事情比较见得多,他想到那个剑客既住在近边,这只鹤未必与他没有关系,因此格外注意,便问此鹤飞去的方向。柳桑约略说了一遍,大力黄能就主张夜晚由三人同向那一方的山中,察看个究竟。可是胡、柳二人认为乱山重叠,鹤去无踪,难以视察,大力黄能也就不便再说。
偏偏事有凑巧,到了当夜三更时分,大力黄能等一干人已经睡静,忽然听得半空中一声鹤唳,异常清晰,他三人立即惊觉过来。
柳桑忙对二人说道:“准是我白天看见的那一只鹤。它临起飞时,也这样叫了几声呢。”
大力黄能尚未答言,飞燕胡曾自思到了三官庙以后,尚未显过一点能为给大力黄能看过,正好乘此让他见识见识,当即向二人说道:“你两位且在此等着,待我驾着剑光去追寻那个畜生的下落,也好知道是怎样一回事!”一语甫毕,还不等二人开口,他存心显能,早自床上跃起,推开窗格,立起剑光,跟着连人带剑,一道蓝光,早已飞在空中。
这种地方,就是飞剑与武技的强弱之分了。武功再好,轻身术再精,至多纵跳飞跃,比人快疾,也万不能凌空飞行;而剑客却是一经到了身剑合一的功候,便能运用玄功,借着剑光,御剑凌空,飞行甚远。此时,胡曾一到空中,向四面一看,见月光下后山岭脊上,正有一点银光闪动,空中飞翔,一望便知是那白鹤。他恐怕将它吓跑,只远远地跟踪下去,这样一前一后,相去也有半里路程。灵鹤哪会知道有人正在追踪?它只顾自己高兴,在天空飞了小半个时辰,便振振长翼,飞回石洞。谁知后面的胡曾也正跟了下来,一看此鹤飞到双木岚峰腰间一个石洞外,兀自落下。
白衣秀士所居石洞虽无洞门,却有多方大石竖在洞口,平时白衣秀士进出总是用五丁移石掌法,将大石随时推启关闭,前文亦已表明。偏因近日先住下飞天神龙等师兄弟三人,昨日又来了师弟汤尹师,恐他们进出不便,就不曾用大石封闭洞门,也使灵鹤可以随时出入。此时灵鹤到了洞口,在月光下梳了一会儿翎毛,然后慢慢走进洞去。胡曾看得明白,本想立即进入洞内,又一想洞内是否有人,还是纯为禽兽巢穴,尚不可知,何必进去瞎闯?且回庙与他们商议定了再说,于是他认准了石洞所在地点,回转遁光,飞返三官庙,将所见情形细说了一遍。
大力黄能一听,连声怪叫了起来,说道:“胡师兄太也拘谨!方才柳师兄不是说过,此鹤项上系有彩绒,这便是人豢养的一种明证。我想洞内定即那使剑的小子和仇人飞天神龙等人存身之处,我们找了这多天都没有一点痕迹,好容易天假之缘,让这畜生来与我们送信,岂可错过这个机会!不过据小弟看来,洞内现住之人,连使剑的小子在内,已有四人。这几个都是武当嫡派,算是扎手的人物,我们虽不怕他,究竟人还嫌少些。为计出万全,我们还得再多带些人去,将石洞围住。胡师兄专对付那个使剑的,其余的人都交给柳师兄和我们师徒,要叫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才好。”
胡曾一听大力黄能有埋怨之意,心中老大不愿,只冷笑一声说道:“要除这些鼠辈,何必要许多人,我们三人这就同去。不是我夸口,只要将那会使剑的小子打发了,剩余三个,就算你们对付不了,我匀出工夫来,还不是举手之间,便可送他们一齐回老家去!”
大力黄能虽觉胡曾出言狂妄,但是他也知道任你多好武功,遇上飞剑,也是无法抵御的,胡曾所讲,也是实情,谁叫自己当初不学飞剑呢?如今正在求人时候,不敢不听他的话,当时就看了柳桑一眼,问道:“柳师兄的意思如何?”
柳桑是个草包,大大咧咧地说道:“也好,早一天去把事情办结了就算了,省得老在这儿候着。”
大力黄能立起身来说道:“既如此,就劳烦二位辛苦一趟,但愿仗着二位的威严,马到功成,小弟自当亲向二位磕头道谢。”
柳、胡二人说声:“岂敢!”
三个人立即将身上略事结束,提了兵器,由胡曾在前领路,三人一路奔了双木岚。
看看将到峰腰,胡曾便悄悄地向二人指道:“就在峰腰左边的那个洞内,你们得先将他们引出之后,再由我来收拾。”
大力黄能一听,心想:“你倒好,嘴里说得顶硬,敢情还要让别人挡头阵呢!”念头一转,也不搭理胡曾,早跑到离洞三五丈远近的一堆乱石之后,隐住身形,正要向着石洞,高声叫阵,不料尚未张口,早听洞内扑楞楞一声,紧接着一道银光从洞内冲出,接连又是清朗朗一声鹤唳,一只白鹤早已飞到半空。
洞外三人,只防人出,却不防鹤飞,这一下还真吓了一跳。可是飞燕胡曾心内却又变了一个念头,他想:“我不如先拿这个畜生祭祭刀,岂不比与人动手省事吗?”他想到此处,早已默用玄功,用手一指,剑光随发,直向那只白鹤射去。
原来白鹤性已通灵,不同凡禽。晚间在洞口盘旋坐卧,却带着一点守夜看门的责任。它的听觉最敏,早知有生人在洞外徘徊,所以一声长唳,发出一个警报给自己的主人,自己却顺便飞出洞外看看是些什么人,因此在它这声长唳之后,它的主人汤九郎君第一个警觉,才一睁眼,立即发出剑光,不过尚不知敌人何在,又恐灵鹤有失,所以剑光发处,先随定灵鹤周围绕了一匝,一面护鹤,一面搜敌。这一下还真用着了,汤九郎君的剑光刚刚围着灵鹤绕了一个半圆圈,恰巧正遇上胡曾想找便宜的那道蓝色剑光。
胡曾发剑之时,满以为一只白鹤能有多大能为,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剑去以后,倏见从洞中早又飞出一线晶莹夺目的青光,比自己的剑力加倍的快疾,直到了白鹤的四周,先还以为也是和自己一样,想找白鹤晦气的,正在奇怪,后来才看清那道青光绕鹤一匝,并不伤鹤,却将鹤围在中央,这才明白正是护鹤之剑,立即发剑光直指到青光中腰,意欲将它横扫两段。
谁知青光异常矫疾,立刻迎向自己剑光,二剑一交,立如磁石就铁,发生激烈动荡。在不会剑术的人看去,仿佛电光交闪似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其实这正是双方运用玄功,各自用精气神三种力量来互相扑击砍杀,也正是生命相搏的当儿。不过,汤九郎君不明敌人何来,与己何仇,如是师兄白衣秀士或是武当诸侠的仇敌,不知他们仇怨深浅如何,不便随意出手,致使误杀错伤,因此只与应付,并不还击。胡曾错会了意,以为敌人功力不及自己,越发想找便宜。
汤九郎君正觉敌人有些讨厌,忽听洞口有人发话,乃是师兄白衣秀士的声音,说道:“来者暂时住手,容老夫把话说明如何?”
这句话一出口,汤九郎君首先将手掌向回一招,那道青光立即和电光似的缩回掌中,同时那只白鹤也随了剑光,一齐飞下,依于汤九身旁。
胡曾一见,才知白鹤乃此人所豢,到底未便相逼,也只得收回剑光,和大力黄能等站在一处,要看一看发话的是什么人。大力黄能和柳桑见胡曾飞剑与一个年轻的敌人交手,自己面前,更看不到有第二个敌人,又不愿冒失冲进洞去,自然无法出手,正自发呆,忽听有人发话,立时洞口站着一个白衣老人,任是胡、柳二人这好的眼力,也不曾看清这老人是怎样走出洞来的,那正是白衣秀士孔莲。
大力黄能一见白衣老人,立刻想到,先后在炼魂谷受伤的黄壬翁和江己兰曾经说起过,两次救走仇人的人,都是一个白衣老人。此人大概就是那个剑客,所以那样从容不迫,目无余子,心中真是又恨又怕,只听白衣秀士和声说道:“哪一位是崆峒派的掌门人?请出来,老夫有几句话要和他谈谈。”
一语未了,大力黄能早就挺身而出应道:“在下便是崆峒掌门人胡剑秋,请问老先生贵姓高名和要赐教的意思?”
白衣秀士微一拱手,淡笑道:“老夫孔莲,与武当、崆峒两派素有交谊,令师悟真禅师与我便是六十年的老友。足下如若不信,可问令师叔伏虎真人孙坚孙道人,便知底细。”
大力黄能虽明知确是一位老前辈,试想他连师父悟真禅师临终谆谆告诫,不准与各派各门结仇互斗的遗训都不能遵守,哪里还能尊重老前辈,当时他不说别的,只开口问道:“老前辈不必标榜门户,到底有什么话,请痛快说吧。”
白衣秀士一听他的吐词既不恭顺,神情间又是那样桀骜狂妄,知道他绝不会听劝,但只求自己的心意尽到,他如果真个执迷不悟,也只好听天任命了。于是微微笑道:“足下休嫌烦絮,老夫既与崆峒、武当两派有些渊源,武术本是万流同源,不忍见两派后人因了睚眦之怨、误会之仇,便是互相仇杀,作阋墙之争,弄得两败俱伤,所以愿以和事佬自居,想为你们双方化解这重血案。不知足下能否给我一个老面子,就此与武当掌门人志道恒握手言欢,仍归于好?便是不愿握手言欢,不妨把话说明,两家从此不和不仇,永不相扰,你意如何?”
大力黄能生就刚愎自负,还带些阴险狡狠,本就毫无道义的观念和正当的理智,尤以武当派杀死了罗炳南、马葵伍二人,伤残了黄壬翁、江己兰、戊空头陀和神钩等三四个徒子徒孙,自己却除了烧去志家一处房屋之外,一点也不曾损伤了他们毫发,哪肯凭了老头子倚老卖老几句废话,便自善罢甘休?况且红孩儿和黄壬翁又正是这老东西动手杀伤的,他本身便是个凶手,如何有脸来做和事佬?大力黄能想到这里,一股无名火立刻冒穿天灵盖,不由得用手戟指,向着白衣秀士厉声喝道:“我知道你是一个精通剑术的人,我们武道中专凭技击,不是你的敌手。但是你如够上一个前辈英雄,就该退在一旁,由我们两派各凭本门真实本领,分个高下。不要仗着你会剑术,竟想借此恫吓要挟,想我递降表,可知我虽不会剑术,也宁可引颈受你的宝剑,流血五步之内,绝不皱眉!如想我与飞天神龙解消前怨,却也不难,只须他偿还我两条人命、四个负伤的徒弟,我便立时就走。”
白衣秀士尚待回答,身后早恼了独臂金刚胜超,一声狂喊,从洞内飞身跃到大力黄能面前,也不再开口,拉开门户,一拳使了个“黑虎透心”,就向大力黄能前胸打去。大力黄能见来人赤手,也就未将背上插着的那一对“钢锋铁叶玉钩斜”摘下来,谨将两臂一挥,将敌人接住。
再说飞天神龙箭伤虽愈,元气未复,遵白衣秀士之嘱,无论如何不可露面迎敌。此时胜超一出,邱乙揆也不得不出,早有紫煞神柳桑敌住。大力黄能和柳桑在朦胧月色下细一辨认来者,并非飞天神龙,仍是那天在三官庙被自己擒住的这两个羽党。
柳桑不由大叫起来道:“好呀,杀来杀去,仍是这一对废料,败军之将,还敢再来送死!”
邱、胜二人闻言大怒,四个人立刻作对儿拼起命来。旁边胡曾一见柳桑等动手,越发要在大力黄能面前显显身手,当即向白衣秀士喝道:“你们休得倚老卖老,我飞燕胡四太爷就不容你们如此张狂!”一言甫毕,立将剑光放出,向白衣秀士飞来。
旁边的汤尹师不等白衣秀士还招,早将先前收起的剑光,“嗖”的声直指来剑,两剑敌个正着。
白衣秀士见汤尹师已经出手,就不再还手,退过一旁,向胡曾说道:“你不是大南洲白了翁的高徒吗?我劝你赶快回去,你师父目前正有一件不了之事需要你们这些人哩。”
胡曾一面应敌,一面怒气冲冲地答道:“放你的屁!我师父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你也不配知道我师父的事。”
白衣秀士闻言倒还无什么表示,汤尹师见此人狂傲,不可理喻,而且出口伤人,早已发怒,立刻加紧运用玄功,那柄剑就如矫矢游龙一般,尽向来剑一阵腾挪刺击。胡曾不免手忙脚乱起来,他的剑光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一转眼间,早被汤尹师的剑光困住,兀自左右冲突不出。
白衣秀士一看胡曾已在危急,不愿结怨于白了翁,便对汤尹师说道:“师弟,我们与白了翁素无恩怨,不必太难为他。”同时又向胡曾唤道:“我们与你师徒素无恩怨,快快回去告诉你师父,就说东莱白衣秀士劝他不要再替崆峒派助阵,与武当派作仇,好好谨守大南洲,能够保得自身平安,便是最大幸事。话已说完,师弟放他去吧。”一语甫毕,只听“铮”的一声,那道蓝色剑光,倏地一暗,立刻成了两道短短的残光,向山坡下落去。
原来,汤尹师早已一剑将胡曾的剑身削成两截,这柄剑就算完了。胡曾一见自己的剑被敌人削断,却同时反将剑光收回。虽明知敌人不肯要自己的性命,故意断剑相吓,但并不感动,反增羞怒,立即喝了一声“好”,说道:“三年之后,再和你们算账!”他也无颜再向大力黄能告别,也来不及等柳桑同行,当即连跳带蹦,一阵飞跃,好在并无人去追赶,他竟平平安安逃出山口。
大力黄能等四人相斗得正酣,胡剑秋忽见自己倚为长城的胡曾,却已剑断人逃,心中自是格外惊恐,就连紫煞神脸上也无光彩。他们这一分神,手底下当然差了好些,虽不至败在邱、胜二人之手,但也知道断难取胜,也就无心恋战。大力黄能尤为机智,心想:“不如乘这两个使剑的不曾出手,我们先走吧。”主意拿定,和紫煞神递了一个暗号,双双虚砍一下,一同跳出圈子,大力黄能说了句:“暂时留着你们的首级,有了机会再取吧。”二人头也不回地双双逃去。胜超还要追赶,早被白衣秀士止住,于是大家一同回进洞内。

第二回 夜袭血龙堰
大南洲白了翁自听了裘潞的怂恿之后,对于平江艳绿那种命令,认为是一种恶意的压迫,未免同意裘潞的联合四洲一堰,共除平江艳绿的主张。至于裘潞的心,却是另有打算。
原来裘潞深通剑术,尤具神力,素有狮力裘道人之称。虽是早年学道,却是贪欲特重。学道离世之人,他的贪欲,当然与一般世人的贪图富贵美色不同,可是宇宙间也正有他们所好之物。皆因艳魔岛本部之北,蕴藏了两种宝贝。
第一种出在天岩,那是一座其高无比的高岩,岩上有一深壑,名叫古豸兜,据传乃上古仙人飞升之地,内藏一种金银砂,专供常人修仙之用。那金银砂不但出产极少,且不知蕴藏在哪一座巉岩绝壑之内,异常难找,而且岛主平江艳绿因为那座天岩正是她家祖坟后的一座靠山,未开化人最重迷信,从平江艳绿的父亲起,即认为祖坟所在的一切,有关后代的盛衰,绝不许外人来动一草一木。这多年来,海上不论哪一岛上的修仙人物,也曾有远道闻名这种金银砂的贵处,一再向平江父女商请准予发掘,自然都被拒绝。这位小南洲裘洲主,曾经再四请求,也遭到峻拒。裘潞求仙心切,对此自然格外注意,迭求不允,难免怀恨。
第二种宝贝出在天岩之西,地名叫作王母池。那是一片山泉汇聚的深潭,潭水清冷,一眼望不到底。那地方草木茂盛,微风起处,从潭底吹起一股其凉透骨的冷气。南洋酷热,每到伏暑,潭的四围倒是纳凉避暑的圣地,但是因这地方正在平江祖坟之西,也不许闲人走近。据传潭底藏着一对赑员(二字音贝折,为一种龟属之兽),一雌一雄,时时于月明人静之际,浮到潭面水上,吞吸月华精气。二物背壳内含着无数珍宝,这些财富虽都不是学仙的人所需求的,但二物头顶正中各有一颗绿色肉包,也正如鹤顶红那样只一块,其名曰“元碧”。此物除能配制一种起死回生的灵药而外,如配上灵芝三只,何首乌一只,放在八卦金鼎内,用三昧真火熬炼七七四十九个昼夜,便成道家辟毂登仙的无上灵丹,名曰“芝首元精”。
因为此二项成仙妙药,俱产在天岩境内,自然引起无数修仙学道之士的垂涎。那些能为有限的人,只有望岩兴叹的份儿;而自负身手的人,却不免要强取力夺。不过平江艳绿岂是好对付的人?所以裘潞等不得不思以全力应付这个魔头,自知力薄不能成事,这才联络四洲一堰之主,想共谋篡取。四洲中除去白了翁以外,东蟾洲洲主马绳武,西蟾洲洲主凌度都与裘潞有相当交谊。马绳武是甘肃凉州人氏,相传为三国名将马超后裔,原是山东莱州府总兵,当年白马长刀,颇有战功,因此人都尊他为白马将军,五十岁后弃官学道,远来海南,却爱海上风涛气候,便携了一部眷属,竟在此落户,在东蟾洲已住了三十年。白马将军如今已是八十余岁的老翁,却依然斗米十肉,非常矍铄。
西蟾洲洲主凌度却与白马将军不同。他本是辽东一名剧盗,昔年在辽东玉带山落草,颇为有名,生平软硬功夫不在话下,尤精剑术,随身携带一条革制铜鞭,乃是一种软兵器,首尾长有一丈四尺,全身用药制象筋做成。首端特镶上五寸长一节尖锐的纯钢鞭首,全鞭染成二寸长青白间色的花纹,挥舞起来就似一条花蛇一般。他对此鞭曾下过十五年苦功,因他又在玉带山为寇,所以人称他为玉带蛇王。在中原血案太多,实在存身不得,这才亡命海外,奔了西蟾洲,自立为洲主,他手下多半是昔日的盗党,自在洲上为主,倒也安分,不再打劫,不过向洲上平民定了许多捐税,以为赡养这一班旧时伙伴,因此西蟾洲人民负担却比别的洲堰重了许多。平江艳绿知道此种情形,非常不满,曾经命血龙堰堰主劝他改变方法,不可扰民。凌度慑于平江的威名,不敢不遵,但心中未免怨恨。此次裘潞一经挑拨,这位多年洗手的魔王,又动了朋分宝物的贪念,自与裘潞极表同情。其次便是白了翁,也想得到一份成仙证果的妙药灵丹,况自觉四洲实力门人,以大南洲为最,只要将平江除去,怕不是自己便成全岛之主。只有白马将军,平时与人无争,性虽好道,尚无求仙之意,对宝物的兴趣不如裘、凌等浓厚,不过自己与平江一家本无交谊,平时也嫌平江艳绿太也骄纵,一个女孩子家,多能干也只得一二十岁。自以为天朝大将,哪将这小小女流放在心上,只平常也犯不上去寻人晦气,人要找他晦气,自然也不甘忍受,所以对平江艳绿那一道蛮横无理的查人命令,也大大地不满意起来。正好裘潞、白了翁乘此机会,煽动众洲人发难,这位老将军也竟不免受了人的蛊惑,加入这个“革命团体”。
所说这件事讲得时代化一点,也可说是岛民的种族革命。唯有血龙堰的堰主五首毒蛐庄蒙蒙,却不但不肯接受裘、白的邀约,反打算将此机密报告平江。因为他也是岛上土著,自觉和平江同种同族,不甘附和异族,残害同种。不过庄蒙蒙毕竟是一半开化人,一切知识智虑上,自与中原人相差甚远。他自接到裘、白的知会以后,不懂得虚与委蛇,也不知道立即向平江报警,只是一味驳斥裘、白,表示他不负平江和不从众议的意见。岂知裘、白二人老奸巨猾,一听庄蒙蒙口风不对,对于他的参加与否,倒并不注意,就怕他预先向平江报密,岂非功亏一篑?当时便由裘潞与白了翁商议应付庄蒙蒙之法,眼看血龙堰就要变成一个战场。
庄蒙蒙本是血龙堰大城镇上生人,世为岛夷中强悍勇武之家。庄蒙蒙从小力能抵敌狮虎,家传武艺自不必说。在十余岁时,随了大人到琼南岛(按:即艳魔岛旧名)看赛会,无意中遇见一位老尼。那时庄蒙蒙武技已有根底,不知怎的,看出老尼乃非常人,一心拜求收徒。老尼居然允许授他剑术,庄蒙蒙大喜,便将老尼请回血龙堰,供养在宅后花园静室内,每日由老尼授以静坐练气以及吐纳之法,然后再传授剑术。老尼并不常留,前后共教了他三个整年,每半年中也只两三个月住在血龙堰。庄蒙蒙从此艺事大进。
老尼除授以飞剑外,还随时讲些古往今来忠孝侠义的故事和为人的修养。庄蒙蒙虽是一个半开化的岛夷,生性却极诚恳忠勤,绝无虚伪。自从受了老尼的陶镕,益发成了一个具侠肠、有肝胆的人物。最奇的是,老尼做了庄蒙蒙三年师父,竟不肯自道姓名,直到三年技成,老尼将去,庄蒙蒙跪请吐露法讳,免得日后人前说不出师父是谁,老尼这才对他说道:“我的一生向不喜随意留名,不独是你,你有许多同门师兄,学成至今,还不知我是何人,将来你都会遇见的。你既一定要问,我也没有必需隐瞒的道理,日后如有人问你,或遇到战败危急之时,可说‘我是峨眉幼师静师太的徒弟’就是了。”庄蒙蒙自然再拜受教。
光阴如箭,如今庄蒙蒙已是六十四岁了,相去当年从峨眉幼师学剑之时,已竟整整五十年。在庄蒙蒙的心内,常常想到这位恩师,已有二十余年未见。以恩师的年龄计算,最后拜别之时,她至少也有七十岁了,一转眼又是二十余年,目前寿将百岁,恐怕未见得尚在人世,不然何以二十余年竟未一见呢?回想到昔日受技之恩,才使得自己有今日的能为、地位,只怕老师墓木已拱,自己受此深恩,真是欲报无由,想起每每伤感。
自从那日拒绝了裘、白二人的邀约,庄蒙蒙心中兀自狐疑不决。当时也未尝不想去向平江艳绿报密,终因性较笨拙,虽深知平江自负才能,绝不会把别人放在心上,回头反怪自己轻事重报,岂不要挨数落不是?他就不想想,落个不是和闹大事可差得多了。因此他只一人在家闷闷不乐,无计可施,竟不曾将这惊天动地的阴谋向任何人说起,正好使裘、白等人从容展布。
再说裘潞、白了翁自遭庄蒙蒙拒绝参加之后,重又约了东、西蟾洲主,共商应付庄蒙蒙之策。本拟立即先围攻血龙堰,杀了庄蒙蒙,再去对付平江艳绿,但怕平江知道裘、白围攻庄蒙蒙而有了准备,更不好下手;如果两处同时下手吧,又恐庄蒙蒙先去告密,而且自己这面人手尚未会齐,准备未充,难以一举成功。
此时玉带蛇王凌度却开口说道:“依我来看,庄蒙蒙既忠于平江妖女,必然要去告密,一来讨好,二来他们双方也好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如果此时即被平江妖女所知,事情就难办了。我看不如先攻血龙堰,事先断去他和岛上的道路,使他没法报警。如怕平江怀疑,不妨故意放出风声,就说庄蒙蒙恃强抢掠大小南洲的妇女财物。只要把事情瞒过一时,就不要紧了。”
原来血龙堰离岛最远,而且必须经过西蟾洲的一角。
裘潞一听,觉得此言颇有见地,心想,毕竟此人是大盗出身,手辣心黑,果然有办法。他当时便先表同意,后问白、马二人。白了翁自然也以为然,只有马绳武并无成见,随众附和,于是决定先照凌度所说,叫四洲之人,纷纷传扬血龙堰堰主强抢大小南洲的妇女财帛的谣言,然后准备立即动手杀入血龙堰。
夜袭血龙堰之役,由裘潞为首,白了翁次之。裘潞本人深通剑术,手下徒弟们却和白了翁一样,擅武技者占多数,通剑术的居少数。他亲自带了六个门人,一为爬山虎蒋忠信,二为玉面观音唐姣娥,三为辽东鹰何达,四为平等观清莲道士刘元真,五为白毛蒋四,六为大力神晏平,就中只有刘元真和何达擅长剑术。白了翁自己并未出马,只派了四个门人刘魁五、赵乙臣、江彪、李梦渔等帮同助阵,其余会武艺充打手的更有二三十人,带着本洲百余名精锐士卒,从日哺起悄悄地奔了血龙堰。众人到堰上时,已是二更以后,大家一声呐喊,杀向庄蒙蒙的宅第四周而来。
庄蒙蒙家中虽然人口众多,本身却没有多少门徒,护院家丁士卒也不过三五十人,皆因平时岛上非常安靖,既无盗匪,更无外寇,用不着有许多戒备,更兼全堰都是土著,对于庄家十分崇拜,在一般堰民家中,尚且有夜不闭户的景象,何况庄蒙蒙自己宅内?因此对于裘、白此次夜劫,竟是毫无准备。
时当三月中旬,明月虽未升到中天,路上却早已一片月光,照得雪白。岛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时早已睡得沉静。庄蒙蒙饭后看了一会儿月色,一时想起岛内近来气氛暧昧,裘、白诸人包藏祸心,眼见大好的安静乐土,说不定会被这些奸狡的中原人给搅坏了,心中十分感触,不禁俯仰天地,愁愤满怀。他便从屋内壁上摘下峨眉幼师临别所赐的那柄朱痕剑来,“唰”的声从剑鞘中抽出,提剑走出庭前,朱痕剑映着月光,益发冷森森的,髯眉皆鉴。此剑乃上古精铁炼铸而成,铸成到今已有一千余年,也不知饮了多少奸邪之血,年深月久,剑身中央竟留下一条血痕,长如剑身,细才如发,从剑端直到剑把为止,月光下随着宝剑寒光,发出一丝红影。庄蒙蒙抚剑视月,引起了无限感慨,不由己地左手捏住剑诀,右手荡开门户,嗖嗖嗖地舞将开来,但见一片光华起处,月影乱舞,虽在春夜,亦复木叶萧萧,寒风四袭。
他正舞得兴起,猛听得半里内外远近,传来一片喧声,急切间听不出是什么。正犹疑间,觉得喧声越来越近,想到堰中向来安乐,何况深夜,此声可疑,还想再听时,早听得人声就在自己邸宅四围,隐隐听到喝喊:“不要放走抢劫我们子女财帛的恶霸庄蒙蒙!”庄蒙蒙听得真切,心内吃了一惊,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立即飞身上了屋脊,一重重越到前面大厅以外。他虽还看不见人,人声却是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庄院围墙以外。
原来庄蒙蒙宅外虽无甚深壕高垒,在庄院外墙四周却有一重大竹筏编的栅栏,上用桐油、石灰等物涂成坚韧的防御物。在平时也只为防那些窃盗穿逾,不料今天倒成了不易攻破的天然障蔽。因为那种竹栅栏高有二丈开外,顶上却只有两三层竹筏厚薄,并无可以立足之处。即使有轻身术的人能跳到栅栏上面,又尖又滑,也难立足。外面裘潞亲率众人,四面攻打,只要攻破一面,众人便能攻入,偏偏竹厚皮坚,刀剑不动,乱喊了一会儿,一点也不曾攻破。裘潞一看众人既不能攻入,徒儿们又没法跃入栅栏,说不得只好由自己带着几个会飞剑的人,如刘元真、何达及白了翁的门人李梦渔等数人,先后御剑凌空飞入栅栏以内,越过外墙,才能进得宅内。庄蒙蒙先在屋上一看敌人尚未攻进栅栏,知道自己寡不敌众,早晚必被攻入,忙转身下屋,招呼家中上下人等,除了妇孺,一齐准备迎敌。他家人手虽少,平时却有训练,到了紧急,一经召集,便各自安排,一丝不乱。但庄蒙蒙素来安分,虽怀绝技,门徒甚少,即使有也不在身旁。此时事起仓促,除了自己和女儿庄红姑二人以外,余者俱是壮丁士卒,并无能手。任你如何有训练,也敌不过人多手众,何况裘潞等一行四人,以剑术飞入宅内。
裘潞一面领着刘元真、何达二人向内寻找庄蒙蒙,却叫李梦渔速去开门接应外面众人杀入。不提李梦渔开开大门,门外众人除去在四周包围的人仍守原位,只是呐喊,不换地盘,其余五六十人一齐拥进庄家大门,杀入内宅。庄蒙蒙以为外有栅栏,总可暂时挡一阵,不料飞入几个高手,将大门开了,这一下真已不可收拾。
可怜庄蒙蒙虽已被人杀到家内,尚不知来者是谁,直到自己迎出门去,正遇上裘潞带了刘、何二徒杀将进来。只见三柄剑向着守院众士卒头上砍来,转眼间人头滚滚落地,尸身倒了一片,四面喊哭之声震天动地,庄蒙蒙才知起祸之由,不由一声怒吼,立命红姑速回内宅,护住家眷,自己拼着这条命,也要与裘潞判个生死。此时他更不向裘潞答话,一递手中朱痕宝剑,向裘潞刺去。裘潞也久闻庄蒙蒙“五首毒岫”的厉害,这老儿竟不来接招,只一闪身,将口微张,从口中吐出丹田神气,与剑身合一,一张口,一道光华就向庄蒙蒙当胸飞去。
庄蒙蒙一见裘潞见面就用飞剑,毫无情面,高喝一声:“老贼道休得逞能,让你知道五首毒蛐的厉害!”
要问五首毒蛐这个外号如何得来?怎么叫五首毒蛐?真还需要作者加以说明。琼南岛一带深山中,向出一种至毒至猛的软体动物,名曰“蛐子”,大约是热带的特产。此轴平时只尺余长小小一物,一经发了威怒,立能伸展到全长二三丈,见了任何猛兽,都敢扑击吞噬。平常每一蛐子,当然是一身一首,如此若能生存到五百年以上,竟能一肩并生二首;如生存到千年以上,除了一肩兼生二首外,尾上却能再生一首,此名三首毒蛐。因其首尾皆能吞噬,其凶毒威猛,便无与伦比。岛上人民因庄蒙蒙的武艺剑术,超凡出众,甚言其本领之大,所以拿他比作毒蛐,又为形容他比三首轴子还要厉害,就尊他为“五首毒蛐”,事实上却并无五个头的岫子。
此时庄蒙蒙一声断喝之后,立运玄功,将朱痕宝剑从掌中向空祭起,直临裘潞头顶。裘潞与庄蒙蒙虽同为岛民之一,平素却少往来,对于庄蒙蒙的本领,也只知他是一位能使飞剑的人物,并不曾见识过他的真实本领。今天见他飞起的那柄剑,不但晶莹夺目,光芒中似有一丝红彩,随着剑身盘旋飞舞,自己的剑迎上去,只一绞,立见光芒四激,铮纵作声。他知是一柄利剑,忙避过正面剑锋,从侧斜飞而入,这两柄剑也就激斗起来。
何达和刘元真二人虽也识得敌人剑错极长,光耀华彩,与寻常所练之剑不同,但一来仗着有师父在,二来到底经历尚浅,只知其利,却不知怎样利法,一时技痒,当即二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双双将飞剑祭起,齐向敌人剑光中冲去。裘潞正在聚精会神地和庄蒙蒙对敌,一时不及他顾,等到两徒齐将飞剑放出,要想止住已来不及。但让二剑如此冲将进去,必受朱痕剑之创,忙不迭加运玄功,猛将自己的剑光硬向二剑与朱痕剑之间挤了进去,为的是想隔断敌人剑锋,免致二徒之剑受伤。只听“当啷啷”一声激震,二剑虽被隔开,自己的剑触及朱痕剑时,两劲相磋,石火星花又激起多高。裘潞虽幸自己功力深湛,不致吃朱痕剑的亏,但朱痕剑本身锋利,远非己剑可敌,早已将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了。刘、何二人这才知道敌人不是易与的,自己的剑力伤不了他,但又不好意思立即见难思退,正自寻思。
裘潞何等奸狡,早看出二徒已是怯敌,便高声说道:“这人交给为师,你们只管到他后宅,收拾他家的余孽去吧。”
刘、何二徒闻言,立即撤回剑光,向后院而去。庄蒙蒙此时却有些慌了,实因家中人手太少,能够抵挡敌人的只有自己父女二人。自己既被裘潞绊住,后面只剩了红姑一人,无论如何,独力难支。况且女儿家毕竟经验毫无,十分放心不下,如此一分神,行剑未免有了隙痕,焉能瞒得过裘潞这个老奸?他明白庄蒙蒙已生了后顾之忧,立即加紧功力,一直冲杀砍剁,只望削断庄蒙蒙的宝剑,便不难取他之命。庄蒙蒙本不致输与裘潞,就因念着红姑等一干人,便无心恋战,可是越想脱身向后去保护眷属,裘潞仿佛看见他的心一般,越发围攻得紧。
正在这时,忽见从大门口又飞进一道暗绿色剑光。庄蒙蒙一见便知又来了左派剑士,准是敌方无疑,心内愈慌,全仗着这柄朱痕剑本身的威力,纵横矫健,异常活跃,虽剑主神疏意乱,究竟还能支持。等到后来的暗绿剑光飞入斗争圈内,裘潞认识,正是李梦渔到了。李梦渔为白了翁最高手的门徒,功候极深,与乃师只差一步,不像胡曾那样脓包,所以此刻庄蒙蒙越发手脚忙乱了。凭着庄蒙蒙的功夫,断不至在此二人剑下送命,但是要想脱身后退,去保护家眷,却绝不可能了。庄蒙蒙此时一经想到平时不曾多收几个得力门徒,或多结交些好朋友,致今日无人帮忙,眼看家眷难保,红姑尤为可虑,想到急处,不由从丹田中发出一声长啸,悠悠荡荡,震得屋瓦摇撼,承尘尽落。
正是“人到穷尽处,自有转机来”。忽听从后院起了一片喊声,接着便是几声娇叱,似有红姑在内。庄蒙蒙与裘潞等偶一回头,见何达在前,刘元真在后,二人一面倒退着逃出,一面还在拼命地使剑挣扎。再看二人身后,追来两个少女。庄蒙蒙见女儿红姑前面,多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正不知是何人,更不知是何处飞来?那少女手握着一柄长芒锐首、精光四照的短剑,直追到刘、何二剑当中,只一绞,但听“格噔噔”连声怪响,霎时将刘、何两柄剑光削成四段,眨眨眼都跌落地上。
刘、何二人也顾不得师父,撒腿就跑,红姑正待赶去,却被那少女拦住道:“不用追那废物,这儿不也有两个吗!”说完旋转剑光,直向裘、李二剑中削来。裘潞毕竟见多识广,一眼望见来剑芒尾极长,光照天空,冷森森与凡剑不同,知道又是一柄宝剑,以自己功力,虽不怕为它所败,利器总不宜硬碰。他当时忙偏过自己剑锋,正要回击,不料“铛”的一声,旁边李梦渔的剑早被少女之剑削得摇摇欲坠。李梦渔忙凝定神气,稳住剑身,“唰”的声从剑圈中抽将出来。他打算大圆转,伸长锉尾,二次乘敌不备,摔回来给她们一剑,一来避过利锋,二来乘虚袭击。哪知他抽得快,少女比他还要快,尚未容他的剑光远去,已展开芒尾,和银练似的足有一二丈长,早赶到敌剑前面。只听“嘘哩哩”一阵风声,芒尾平空倒竖,剑尖向下,正对着敌剑中腰这一刺。立时“叮”的一声微响,敌剑剑脊正中被剑尖刺成一个针孔,剑虽未毁,已不能再用,至少也得重炼上半年。
试想,裘潞带了三个会飞剑的门徒,连自己四柄飞剑,以为定能除去庄蒙蒙,不想一场决斗,四柄剑伤了三柄,只剩自己一人,即使敌住庄蒙蒙,也万难除去这条祸根。他心中在打着主意,那位少女既将李梦渔的剑击成残物,随即向红姑说道:“你们贤父女不要放走这厮,待我到四面看看,且打发这一班人回去再说。”说完,早向李梦渔身后赶去。李梦渔知道不是少女之敌,且飞剑已残,哪里还敢恋战,当时捡起残剑,连跃带跳,逃回大南洲去了。
这里少女本不是存心追他,只攀登屋面,向四下一看,见有六七个武技能手,正在宅第各处与本宅的壮丁、士卒们动手,一阵纷乱。壮丁们自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一个个被打得东倒西歪,还被杀伤了不少。她又看内宅方面,方才被自己与红姑二人将两个使剑敌人赶走,本可无事,不想此时那六七个有武技的敌人打翻壮丁们,又向后院奔去。她深恐后院有失,也不起剑光,立即一耸身,从屋脊上追到后面,一声娇叱,从天而降。
下面正是裘、白二家门徒蒋忠信、唐姣娥、蒋四、晏平、刘魁五、赵乙臣、江彪等七人,他们正在耀武扬威赶落这批丁卒们,忽从天中跳下一个女子来,一柄剑光芒四射,和一条银龙似的直向人丛中抢将进来。刘魁五和蒋四的脚踝上分别被削去一块皮肉,不由“哎呀”连声,倒退出去。七个人中以唐姣娥、晏平最为厉害。唐姣娥一对鸳鸯刀,晏平一条拐子枪,得过裘潞的真传,立即迎上前去,三个人丁字儿拼上了。
少女见这妇人二十余岁,面目姣好,风姿绰约,只是顾盼间似乎有些荡逸,功夫真还不错,念她也是女人,惺惺相惜,便不想使她难堪,横剑只望晏平砍来。晏平哪知宝剑的锋利,想挺拐子枪荡开宝剑,只听“喀哧”一声,拐子枪拦腰砍断。晏平吓得魂都没了,忙一个怪蟒翻江,跳出了圈子。少女早一个箭步赶到他身后,平推手中剑,正好江彪见晏平枪被剑砍,早纵身赶上,少女这一剑到时,江彪荡开手中豹尾鞭,横扫过来。一个横的,一个竖的,“铮”的一声,两下碰个正着。江彪立觉鞭身平空一起,虎口震得发麻,差点没有脱手而出。旁边蒋忠信、赵乙臣等虽知来者不善,但碍在同门,不得不一哄而上,于是除了受伤的刘、蒋以外,余下五人一起围住这少女。晏平因拐子枪被砍断,又从背上拔下单刀,一时刀枪并举,齐向少女进攻。少女从容展开长剑,遮拦架格,刺击剁砍,异常矫疾,正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六个人足战了半个时辰。
少女一想,这与他们斗到几时?立时一声娇叱,默运玄功,立即人剑一并腾空而起,借剑光稳住身躯,停在半空,向下一指,宝剑铿尾向下一扫,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亮,五个人手中兵刃,倒有四个已剩半截,只有唐姣娥手中双刀依然完好,只听少女喝道:“懂事的快些退去,免得坏了性命!”说完又向唐姣娥说道:“念在你我俱是女子,故而让你一步,保全你与一双兵刃,还不知难而退,便休怪我剑下无情。”
一语甫毕,眼前脚下有一株高三四丈的梧桐树,新叶正繁,少女剑指之处,只见一道银光绕树三匝,簌簌有声,枝叶尽落,只剩了一株光杆梧桐。
下面六七个人都抬着头,瞪着眼,看得呆了,还是蒋忠信有些主意,立刻高声说道:“列位师兄弟,我们且到前面看看师父在哪里呢。”
一句话给大伙儿下了台,哄应一声,都一起向外逃了出去。少女见众人已去,内宅无恙,又到方才庄蒙蒙父女与敌会剑之处一看,只见敌人正向外面驾剑光遁走,并不见庄蒙蒙父女追去。少女也不追赶,只远远跟着,一到前面,见屋内乱糟糟的人,也正向庄外跑去,方才和自己交手的几个少年男女也在其内。少女眼看这班人从纷乱中出了庄家大门,知道敌已败走,这才缓缓走向内院,刚到第三进院内,即见红姑和她父亲正站在阶下说话。
原来庄蒙蒙正问红姑方才之事,得知红姑在后面护院,忽见来了两个使剑的敌人,一起向红姑攻击。红姑又要护人,又要应敌,敌人剑术本不在红姑之下,何况以一敌二?红姑眼看就要不支,只有拼命挣扎,正在香汗淋漓、力尽神疲、危急万分之时,忽从半空飞下一人,那便是这少女,一举手间,便将两剑接住,叫红姑腾出身体,去保护眷属。
红姑退出不多时,便听那少女一声娇叱:“哪里走?”知道二敌败了,重又赶出来,正是二敌遁走,少女追赶之时。自己胆子一壮,也就追下来,转瞬间又见少女将二敌之剑削断,同到了前厅,就与老父共战裘潞。这半日不见少女,以为已是走了,此时见她回来,忙走上去,想谢她救命之恩,忽想到尚不知少女何人,姓什名谁,将如何称呼?
哪知少女向红姑盈盈一笑,随又向庄蒙蒙福了一福,口称师兄。庄蒙蒙不由一呆,忙还礼道:“请问姑娘贵姓高名,何以师兄相称?”
少女闻言,嫣然说道:“我奉师父峨眉幼师之命,特来搭救师兄这场灾难,难道师兄就忘了师门厚恩了吗?”
庄蒙蒙一听,直喜得跳了起来,忙问道:“师父在哪里?这些年不曾再见她老人家,我还以为……”
庄蒙蒙毕竟没有汉人那样诡谲,他久以为峨媚幼师必已圆寂,今日乍闻消息,不禁惊喜过度,一时忘了形,几乎说出后半句不好听的话来,但话一出口,又想到忌讳,忙又闭住口作声不得。
少女似乎已知其意,却向庄蒙蒙微笑道:“师兄难道还不知我师父是个异人,今年已经寿过百二了吗?”庄蒙蒙闻言,才恍然大悟,不觉又有些惭愧,忙愧笑道:“愚兄是个粗鲁化外之人,许多事都不懂,还求师父与师妹宥谅。”边说边往屋里让,进入屋内,重命红姑拜见师叔,并请教少女姓名。
原来少女便是娥嵋幼师静修的大弟子鲍英珠,因善使一柄双龙青锁剑,大家都称她为青锁女鲍英珠。庄蒙蒙一时问起师父这些年来情况,鲍英珠道:“师父除清修净业以外,十年来已不甚预闻外事,除非与昔年友好有极大关系之事,或是极不平的事,才命我们分别去办,自己轻易不出山来。此次师父曾对我说,师兄目前有些灾厄,如果不再使他有所戒备,怕连他出生的那方土地都将受劫,并说另有一人和另一宝物,有一种缘法,千年难遇,此事如不由师父指示帮忙,也还不能顺手,所以命我先来与师兄送信。据闻此岛四洲洲主都已联合一气,要与师兄和平江岛主为难。师父算定岛主此番虽要受些小灾难,但反能生出另一因缘。”
庄蒙蒙一听,正与裘、白邀他火并艳魔岛之事符合,不胜惊佩。忙问道:“岛主能生出什么另一因缘呢?”
鲍英珠笑道:“我也曾这样问过师父,师父说不便事先说破,到时便知,我也就不好再问了。”
庄蒙蒙一听峨眉幼师所说,觉得四洲联合一气,共谋平江岛主这件事,万万不能再事因循,必须立即向岛主报告才好,因将裘、白联合自己,被自己拒绝之事说了一遍。
鲍英珠笑道:“那就难怪有今夜之事了,师兄早就应该报告平江岛主,使她可以防备才是。”
庄蒙蒙一听,越觉得自己粗心失算,忙与鲍英珠商议道:“过去真被愚兄粗心耽误了,如今该赶紧派人报警。不过有一困难之处,就是血龙堰离岛主府第最远,必须经过水陆两程。这还不去说他,最困难的便是由此往彼,必须经过西蟾洲。倘若西蟾洲的凌洲主也和裘、白通同一气,这一关便不易通过。”
鲍英珠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报警之事,师兄亲去,自是最好,不过师父曾叫我转告师兄,目前正有一步厄运,千万小心为是。”
庄蒙蒙听罢,虽也担心,想了一想,自己留着看家,单派红姑去送信,只怕她闯不过西蟾洲这道关去,一时委绝不下,便笑问鲍英珠能留此几日。鲍英珠已知其意,忙答道:“我如无别事,便师兄不说,我也会留下。实因师父还命去约请一位海外前辈,也为了请他到时来此,帮助岛主与师兄共除裘、白等孽。如一耽搁,怕误了大事。”
庄蒙蒙答道:“既是如此,还是愚兄自去,师父谆嘱,不是不听,但实逼处此,除此竟没办法。好在裘潞今晚吃了大亏,在近日内也许不敢再来扰乱,我们就这样决定,愚兄明早便行。”
鲍英珠只得应声道:“明日我也要走,既如此,就一同出发吧。”
当时红姑陪了鲍英珠入内,见过红姑母亲,腾出上房,请鲍英珠安歇。鲍英珠忙说不用,只须一间净室,打坐一回,不久天明就要上路。
一宿无话,次晨,庄蒙蒙嘱咐了红姑和宅内几名能干的部下后,鲍英珠临行也再三嘱咐红姑小心门户,二人即一同出发,各御剑光,空中道声暂别,随即分道扬镳,凌空而去。
裘潞自从袭击血龙堰失败以后,也是担心被平江艳绿得知,自己所谋将要遭到困难。他又鉴于此次血龙堰的失败,愈觉自己力单,后来的少女,虽不知她是否是庄家之人,但是只要有如此一二个扎手人物,自己这些门徒,简直就不堪一击,这如何能成大事?更如何能袭击平江?自己一盘算,此次已经约请之人,难有几个能手,照那夜血龙堰的情形来看,还得再约高人,方有成功之望。因此他立即派出门徒,四下约请旧日友好中最高明的五个人,务请他们立即莅临小南洲。他深怕平江得知先动,如果诸帮手未到,自己便成问题。此五人是谁,后文自会介绍。
此刻要先说西蟾洲洲主凌度,此人近虽洗手,贼性未改。此番裘潞诱以平分天岩和王母池二宝,所以对于袭击平江的阴谋,十分热烈。他本是非常机警的人,总怕庄蒙蒙不肯附和四洲,就得向岛上告密。及闻裘潞夜袭血龙堰失败以后,他更断定庄蒙蒙必要向岛上报信。因西蟾洲这个海口名叫白沙沟,那是从血龙堰去岛上中部的必经要口。他就吩咐加倍严查白沙口往来人等,如遇有血龙堰来的人,不问是谁,一律扣留,带来审问。他这一布置,自以为血龙堰和岛上便断了联系,偏偏他的部下有一个名叫亚诸葛秦学亮的人,认为虽然如此布置,仍是断不了堰、岛间的交通。
秦学亮本是凌度落草时大寨中一位谋士,他自己也是以戏台上穿八卦衣的军师自命的。终于他向凌度建议,在白沙口一带的空中,要防着有人御剑飞渡,因为他知道庄蒙蒙是一个精通剑术的人。凌度被他提醒,心中暗暗佩服,毕竟亚诸葛是与诸葛亮差不许多的,就立即传令,命他部下四个会飞剑的人,通常守住白沙口上空四角,如一经发现有人经过,立刻一面阻拦,一面通知地上,上下夹攻,或是各派剑客共同围袭。布置方毕,五首毒蛐庄蒙蒙居然自堰上急急飞来。
庄蒙蒙唯恐被下面发见,所以凭虚甚高,几乎在一般剑客飞行路线的上层。偏偏洲上已有了准备,任你飞行再高些,也能觉察。不过凌度所派四人,俱是他的门人和昔年旧部中半途学飞剑术的,虽也能御剑凭虚,功夫却差得多。四人中东北方二人,一名赵冲,人称两头蛇;一名江莲城,人称神手书生,这是凌度的门徒;西南方二人,却是凌度的旧伙伴,一人叫白头太岁余化龙,一人叫穿山甲马义。第一个被江莲城发见,立刻向三人打了个招呼,先由马义到下面通知地上防守之人,上面江、赵、余三人丁字儿排开,升到云端上层,用剑光一横,阻住庄蒙蒙去路。
庄蒙蒙虽与裘潞交恶,却还料不到凌度也要和自己过不去,更不知他竟有如此严密防范,一见对面三人都不认识,虽知来者不善,究不能不问明白,便向他们一拱手道:“在下血龙堰主庄蒙蒙,有要事去往岛上。三位阻道,有何见教?”
余化龙年事最高,已有六十余岁,便先开口道:“我等奉凌洲主之命,在此谨守白沙口,任何人也不许过去的。庄堰主还是回去的好。”
庄蒙蒙一听口风,又看他神色,知他们必与裘潞暗通关节,怕自己向岛上告密,所以如此相待,料想今天难得善罢甘休,当时面一沉,说道:“难道你们凌洲主还能禁止得了邻洲别堰各家家主吗?”
三人中余化龙性情最为急躁,他是新近才进洲来,也不问庄蒙蒙是何等人物,闻言一声冷笑道:“要过去却也不难,只你胜得过手中宝剑,便没话说。”
他分明将断路强盗的话使上了,可见三句不离本行,当时便将宝剑一拦。庄蒙蒙见凌度手下人对于隔邻一堰之主如此无礼,不由恼怒,也就高叱一声,朱痕剑早已出鞘。
时当日哺,一抹斜阳,犹是殷红照眼,宝剑亮处,光耀动人。余化龙同瞎了一样,毫不知利剑轻重,随手向空中祭起手中剑,直飞庄蒙蒙头顶。旁边江、赵二人一见余化龙已是出手,知道不动手也拦不住来人,于是三柄剑一齐飞向敌人。庄蒙蒙一望便知三人剑术的高下,哪里会将他们放在心上?不过心中暗忖:虽然凌度无礼,究是邻洲之人,不宜有所杀伤,只让他们知道厉害就是了。
庄蒙蒙一面发剑迎敌,一面找寻机会。看他们如此防范周密,说不定就要对岛主发难,自己正应及早赶到告密,真没这闲工夫和他们周旋,以免耽误。想罢,他默运玄功,速催神剑,窥定余化龙和江莲城的两柄剑,拦腰削去。二人哪知朱痕剑的锋利,以为可以力敌,竟不躲避,三剑相磋,只听“嚓嚓”两声,余、江之剑同被拦腰削断。二人骤失剑光,身无凭借,一个倒栽葱,立从空中翻将下来,还算他们是练剑的人,不比练武的人,多少有些御风凝气之功,忙运用气功稳住躯体,才算从半空中慢慢地飘了下来,不曾跌伤。旁边赵冲宝剑虽未被砍,一见这种情节,早已知难而退,忙借剑光护身,向旁边一闪,算是让开正路。庄蒙蒙一见,一声冷笑,催动剑光,真如电掣般向北飞行而去,眨眨眼离去白沙口已有几里之遥。
裘潞自派人各处约请能人后,不到两天,从东海鳌岛和山东崂山,就来了两位好友,一位是鳌岛金光洞主白良驹,一位是崂山上清宫副掌院俞杰,法名玄真,人称清风剑玄道人。二人俱是精通剑术,闻得裘潞上次失利,系败在一个少女手中,十分纳闷,便急于要会会这个人物。尤其是白良驹,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色鬼,听说是一个美貌少女,浑身早就发酥,立劝裘潞二次夜袭,保他马到功成。裘潞也是报仇心急,而且又怕庄蒙蒙向岛上送信,就决定当晚再做二次进攻。
这天早晨正在调兵遣将,忽然外面报道:“西蟾洲凌洲主派人来,说有机密事奉告。”裘潞一听,猜不透什么机密事,当即传命唤进来人。
来者正是上文所说的穿山甲马义,和裘潞尚是初会,礼毕落坐,向裘潞说道:“血龙堰主庄蒙蒙在昨日日哺时节,飞渡西蟾洲白沙口。凌洲主派人堵截,不曾堵住,仍被破空向北方而去。料是去往平江岛上,所以特来报知裘洲主,好做准备。”
裘潞闻言,谢过了凌度,送走马义,当即与白、俞二人商议今晚之举。
白良驹听说庄蒙蒙不在家中,便说道:“我看主人既不在家,我们也不必劳师动众,多带人马,只须你我三两个人偷偷地飞入血龙堰,看着不顺眼的杀他个寸草不留;看着顺眼的,就带了回来,岂不省事?”
裘潞点头道好,当日带了四个门徒和俞、白二人,悄悄奔了血龙堰,这正是庄蒙蒙动身的第二天夜间。
俞、白等一到庄家院墙,从栅栏外飞身入内。下面虽也有些巡更守护之人,焉能防得了这几个高明的剑客?纵然在下边防守得十分热闹,却不料上面半空中早就进来了三个杀人魔王。偌大一所庄院,能够勉强抵敌一下的,只有一位红姑,这两夜来,真连眼睛都不敢闭上一闭。此刻天交三鼓,她正在上房左右悄悄察看了一遍,见无甚动静,正要回到自己母亲屋里,忽见对面屋脊上站着三个人影,不由心内大惊,还等不到自己开口,只见对面屋上和一溜烟似的飞下一人,直奔自己。红姑也不及再辨他的面貌,那人手法真快,一个饿虎擒鹰,单掌向红姑右肩头抓来。红姑一看来人手势劲疾,知是来了劲敌,立刻一歪身躲过这一掌,还来不及还招,那人的左手又到,一下正抓住红姑的腰带。红姑暗叫不好,正想拧身解脱,那人的右脚早起,正扫在红姑右足踝上。红姑身上一歪,下盘空虚,早已跌倒。那人一脚踹定红姑腰背上,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麻绳,将红姑缚了个结实,放在廊下,自己早又跃入后面去了。
当红姑与来人交手之时,屋面上另有二人,早已先入内宅。庄蒙蒙一家除了夫人梁氏以外,长子庄风梧前年去世,留下寡妻遗孤。庄蒙蒙的孙子今年才有三岁,此外就只爱女红姑。拦住红姑的正是金光洞主白良驹。裘潞、俞杰二人知道白良驹另有用意,也不去管他,各向内宅跑去。梁氏婆媳俱已安歇,可怜都被裘、俞二人杀死床上,天幸三岁的孙儿向由乳娘领着,晚间睡在另一屋内,匆忙中竟不曾被二人发见。二人杀了梁氏婆媳,还有庄家几个族人和亲戚,一共十余口,也都是一刀一个,杀得非常省力,真连汗都不曾出一滴。他们杀完再一搜查,知道屋多人少,庄蒙蒙眷口除红姑被捆外,都已杀死,居然感上天好生之德,饶了庄家的护院与一群仆役人等。
三人会齐了一商量,认为大功已经告成,白良驹便奔了方才安置红姑的那个廊下,准备掳了红姑,一同回转小南洲,好去受用。哪知白良驹兴兴冲冲地赶到廊下一看,哪里还有红姑的人影,只剩了一堆斩断的绳索。
白良驹一见,真如到口的天鹅又会飞去似的,别提心里多么难受,不由暴跳如雷,立时大骂道:“准是那护院仆役将他们的女主人放了,我们饶了这些混账王八羔子,他们倒来招惹老爷,立刻叫他死无葬身之地!”说罢,当时就要再杀那些下人。
此时裘潞因这些人俱是本堰土著,自己雄心甚大,将来还要利用他们,所以特为承恩于众,不加杀戮,此时让白良驹这样一来,好生为难,忙拦住道:“白洞主且慢发怒,我看这不是那群平凡的仆役所能做的。你看看,这不是显然用飞剑斩断的吗?”说着,取了一把绳索在手掌上,给白良驹细细辨别。
白良驹一看绳索断处,尺寸长短,俱是一律,而且断口崭齐,毫无拉扯的毛岔。如不是飞剑,哪有这样利刃能一刀断个干净呢?心中的气果然平了下去。但疑惧的心却又随之而起,心说:“这又是谁干的呢?怎么我拴住那女娃儿之时,他为什么不出来拦阻呢?”
此时,连裘、俞二人也都怀疑起来:究竟是谁给救走的?绝不可能是庄蒙蒙自己回家,否则他这一家都被我们杀尽,他能不出来跟我们拼个死活吗?三人瞎猜了一会儿,又瞎找了一下,什么也没找出来,只好回去。一道上,白良驹是惦着红姑,怏怏不乐。裘潞却想着:前晚那少女,怎的今晚不见?莫非因我们人多藏了起来?红姑八成是她救走的,此人不除,必是后患。
红姑究竟是谁救走的?作者自应将它说明。红姑自从父亲走后,只两夜工夫,心中十分忧急。知道自己力量太薄,责任太大,这苦闷也就不用提了。果然,当晚与敌人只打了个照面,还不等她动手,早就被人擒住捆上,丢在廊下,眼看敌人向内宅而去,知道家中除了自己一人而外,竟没有一人能够抵敌的,自己既已被捆,便什么也都完了,真连一个救的人都没有。她想到焦灼之处,屡次运用内功,想挣断绳索,可是不但那绳索十分坚韧,就是捆绑的方式也十分结实,怎么样也绷不断。她想到走了的父亲,想到现在内宅的老母,又想到柔弱无能的嫂子和小娃娃的侄儿,她真觉得又着急,又害怕,一时不由得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正自哀哀欲绝的当儿,忽见眼前一闪,迎面立着一个人。她泪眼模糊的还当是先前捆她那个敌人呢,登时一赌气将眼睛闭上,再也不去看他。哪知身边一阵“簌簌”的响动,浑身上下立觉一松,似乎绳索已解,正将手足试着伸展之时,猛听对面有人低声说道:“快起来,跟我走吧。”
红姑闻言一惊,忙睁眼一看,眼前正站立一位白发红颜、慈眉善目的老尼姑。红姑灵机忽动,心想这位老尼,莫非就是父亲当初的师父峨眉幼师吗?边想边将身躯往起一跳,身上绳索早纷纷断落,忙向老尼拜谢救命,并低声问道:“老师太莫非是我爹爹的师父静师太吗?”
老尼闻言,微笑点头道:“此地不是谈话之处,你随我来吧。”
红姑忙道:“后面我母亲、嫂子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老尼闻言,倏地双眉一皱,叹了一口气道:“怪我一步来迟,已是挽救不及,这就叫定数难逃,无话可说。”
红姑闻言,知母亲、嫂子大概已被敌人所伤,不由一阵急痛,“哇”的声哭了出来。老尼似恐被人听见,忙一手拉住红姑,平地腾起十来丈高,立将红姑带走。

第三回 访艳
飞天神龙等同门三人,住在双木岚石洞,看看飞天神龙箭伤已经大愈,因汤尹师已从白衣秀士处飞往艳魔岛,自己师兄弟们久留也属不便,拟向白衣秀士告辞后,先回到邱乙揆家中暂住。
白衣秀士便对飞天神龙说道:“你也算有缘,才有此遇合,不过不久艳魔岛群蛮之争,还要贤同门大力相助。因为这里面与汤九师弟有点关系,你们帮了他,也算帮了我,而且那时志贤契还有一段遇合,此刻暂不必说,到时自能明白。”
飞天神龙等深知白衣秀士所见,必有道理,也不敢深问,只请教对于汤九郎君的忙如何帮法。
白衣秀士笑道:“此时还早,到时自有人来知会你们的。”
于是三人择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拜别白衣秀士,同向福建南平邱家进发。
白鹤仙汤尹师离了双木岚石洞,一心要访艳魔岛的平江艳绿。他听说平江生就异相,浑身刀枪不入,肋生肉翅,不知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而且她的邻属四洲一堰图谋她的真意何在,是不是因她行为不端,虐待岛民?据自己想想,四洲洲主多半是中原人,平江却不是,因而不受王化,行为非法,所以才惹得各洲动了公愤。他想,如果平江有此等劣迹,自己得便就把她除了,岂不省事?但又想起上次柳权曾说,平江甚是爱民,似乎又不像个坏人,何以四洲洲主要群起而攻之呢?他想,总要到了岛上才知真实。汤尹师一路推测,飘飘荡荡,凭着剑光缓缓向海南飞去。那个时候,还在裘潞等计议图谋之中,却在袭击血龙堰以前,所以岛上前后左右,只有一片明秀的山水,并无半点烽烟。
汤尹师已是二次访岛,他想:“我此次不必在空中瞎找,正可以落在岛上,实地访查岛内的民情,岂不更为透彻吗?”他就在上次曾到过的三道峡附近,按下剑光,落在山坡上,慢慢地向岛中走去。
艳魔岛的市廛,整整是一个圆形,居中便是平江岛主的府第。那地方原是一座小山头,因地就势地建筑了一所极大庄院。因是山地,房屋也随山而建,并非旧有。府第最外层是一重高至三丈五尺的外围墙,墙虽圆形,却在东南西北四面修了四座碉堡楼,为守望之用。外围墙以内又是一道有三四丈宽水面的大沟,原是山上的山溪,断断续续地绕着,流着,平江加以人工,都给它连贯疏浚了一下,仿佛便是又清又深,又广又圆的一条护城河。山溪以内,又有一带竹皮栅栏,这与庄蒙蒙家栅栏一般的构造,不过更高大而已。这种屏障物原是那地方的特产。栅栏以内,又立了一层内堡楼。进了内堡楼,才是内部的房屋,不过这是府第中士兵、人役、护院等这些人所住,直到山的最高部,才是平江近身的人与各武师们、各往来宾客下榻之处。
在山中央高处有一带密林,中藏一座石洞,平江将石洞用人工镂成房屋式样,配上铜铁门窗,作为自己和父母亲属居住之地。这座石屋,从外面是永远看不见的,永远是被一片林木所蔽,而且石屋之外另有一部房屋,整个儿包住了石屋,任何人到此,总以为这地方便是全部的核心了,却不知在核心中却更有核心呢。
就凭平江一个未满二十的小女子,胸中竟有如此丘壑,实也够得上一个异人。至于此房结构的精美,装潢的华丽,气局的崇闳,绿林的幽胜,更不必说。园中豢养着无数的奇禽异兽、花鸟鱼虫,一切玩好之物,更是应有尽有,就是中原的王府,也许比不上人家岛上天子的享受呢。
汤尹师行至岛上,有心奉访这位女魔头,却是无人介绍,有些不得其门而入。一个人想了半天,觉得实在无路可入,最后他仗着自己的能为,竟想了一个招惹是非的方法。
平江艳绿正坐在正园亭子里,瞧着几名贴身侍婢在草坪上练拳脚,正自一手一手地指教着她们,忽听平空中一声鹤唳,从东方上空飞来一点银光,日光下白亮亮闪人眼目。平江艳绿忽然想起自己生日那一晚所闻鹤鸣,正与此同,又见那点银光愈来愈近,眼看就要飞到自己头顶,心中不由大疑,暗想:“这是一个什么人养的鹤,老在岛上横行无忌呢?”再一看鹤背上还驮着一个人,只是鹤飞甚高,一时看不清人的面目和装束。正想用什么方法将这人鹤一齐打下,却见那只鹤仿佛知道自己的心思一般,一路圆圈,只在自己头上打转,随转随向下飞来,看那意思仿佛正要飞落自己头顶一般。
平江艳绿哪里受过这种戏弄,正要飞剑去斩那人鹤,此时那只鹤与自己头顶,也只有十余丈的距离,一眼望见鹤背那人,正是一个面目姣好、丰姿潇洒的美少年,看他眉目之间,正比美女还要文秀可亲,不知怎的,平江艳绿想放飞剑的那一种意念,立刻就发不出来,一双妙目,只愣愣地望着那只鹤,随了鹤的回旋,一齐向天空中打转。
此时旁边那些侍婢们倒忍不住都喧嚷起来,一个个仰着脸,向鹤上的人一阵吆喝,也有不许他下来的,也有叫他赶快飞离的,先闹了个乌烟瘴气。鹤上的人只当不曾听见,一双俊眼紧盯住了平江艳绿,目不转睛,可是满脸含笑,并不像是来找岛上晦气的。平江艳绿生长在蛮荒之地,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的美男子,说也奇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害羞的她,此时竟呆呆地望住了那只鹤,一语不发,平时的威风也不知到何处去了,众侍婢瞧着也是稀奇。
说时迟,那时快,只觉一阵旋风,那只鹤已旋到亭后一个小山坡上,早又是一声引吭长鸣,倏地双翅一敛,两足一并,停在一株桃树下。再看鹤背上驮着的少年,也早笑盈盈地立在鹤旁,一手挽定鹤头上的一股彩绒,一手握了一柄尘尾。平江艳绿此刻才算看真,见他头上乌云般的黑发挽了一个髻儿,并未戴冠,身上穿一件银灰色绣花道氅,腰盘黑色双股丝绦,足蹬乌绒云头粉底福寿履,左肩头斜插一柄宝剑,八结花纹,姜黄丝线绳子,垂到肩上。再一细看面貌,与在鹤背上远望更自不同。他那一副吹弹得破的粉面庞儿,真是白里透红,红里透白,一双俊目,看人时天生含着无限情趣,秋水澄澄,仿佛一眼就能望透对方的心底,尤其是口角含春,迎人如笑,使人看了就会不生嗔恨。
平江艳绿平时偌大的气焰,到此时竟一些也不会发泄,反而愣愣地呆在那里,那一点素未经过情爱培养的芳心,竟自缥缥缈缈地不知归属到何处!
幸而旁边有一个侍女对着骑鹤人高喝道:“何方野男子,胆敢擅闯府第,还不快说实话!”
一句话惊醒了平江艳绿,当时对那说话的侍女看了一眼,才慢慢地转过脸来,向那人问道:“你没有听见吗?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什么来到此地?”
先前那侍女问话时,骑鹤人只当不曾听见,此时平江一问,他才笑盈盈地欠身答道:“请问此岛是不是艳魔岛?这里又是什么所在?”
平江见他问话时态度温和有礼,越发不肯斥责,便答道:“我们这里正是艳魔岛,你要到岛上来找谁?”
骑鹤人笑答道:“在下姓汤名迪字尹师,中原人氏,久闻艳魔岛大名,一来瞻仰,二来从东海经过,听到一些不利于艳魔岛的消息,所以两次来访岛上主人,都不曾找到。今幸得遇诸位,能否将在下引到岛主面前,也好将我所得消息报告一番,未尝不是贵岛之利。”
平江艳绿闻言,登时一呆,心中十分奇怪。她妙目一转,似乎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她想:“一个平常人,骑驴骑马的都有,骑鹤的根本就很少见,何况鹤又飞得那么高。他说从东海听到什么消息,试想一个平常人,焉能在东海南海之间,空中飞行?我看此人必有来历。”也是平江艳绿生性聪慧,一时参透其中委曲,才算免了艳魔岛一场浩劫。当时她就换了一副笑容,向汤尹师一让道:“我就是艳魔岛主平江艳绿,贵客既有要言见示,就请屈驾到后面客厅一叙。”
汤尹师从鹤上落下以后,他见十余个少女在一处练习拳棒,一时也分不出都是些什么人,只其中一女,最为艳丽,服装气度都与众人不同,心中以为她是一位侍女之长,万没想到这个千娇百媚的人,就是平江艳绿。这是因为汤尹师久闻平江生就的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肋生双翅,而且性情暴戾,杀人不眨眼,以一手压服四洲一堰的客土诸豪,总以为是一个身高丈二、腰大十围的人物,即使是个女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岂知一经觌面,竟是如此一个娇滴滴的可意人儿,真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此刻平江艳绿一经报名相让,不由诧异得出了神。
平江艳绿见他愕然相顾,知他准是拿自己当了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心中暗暗好笑,不由对他嫣然一笑,犀瓢微露,媚态横生。汤尹师忙一敛神,重又躬身道了仰慕。于是平江略一回头,命侍女先去客厅伺候,自己引路,陪了尹师慢慢向后面走来。平江也是福至心灵,看出汤尹师定是一个人物,他既说有不利于本岛的消息,自己就不惜纡尊降贵地敷衍他。
一时二人到了内客厅中,分宾主落坐。汤尹师匆匆将东海所闻和三道峡所知之事,对她尽情说了一遍。平江艳绿才知道裘、白二洲的阴谋和自己处境的危亟。
平江艳绿自幼曾得异人之传,武技剑术十分精到,更兼天生神力和肉翅飞翔的特具条件,所以威镇海南,人人畏服。她的师父是谁呢?此人原是明末一位剑客,如今已列剑仙之林,姓名久佚,人都尊他为无为上人林剑仙。此人在那个时期,辈分极老,就是飞天神龙的师祖云溪上人,也还是他的晚辈。不过他自己说混迹人世已久,已没法子和别人算辈分,从来不肯倚老卖老,以前辈自居,这正可见此人的谦德和他的学养。
林剑仙与峨眉幼师静修的师父峨眉老尼最为交契,峨眉幼师向以师礼事之。在不久以前,林剑仙曾对峨眉幼师提到平江艳绿的婚姻问题,并曾告诉静修,不久当应在一个后起剑客的身上,此人正是静修老友甘石老人的门下白鹤仙汤尹师,请静修到时加以援助和协成。静修背地曾对白衣秀士提过,所以白衣秀士知之甚稔。此番见了汤尹师,也极力主张他一探艳魔岛,表面不便说明,只说艳魔岛行将火并,如平江确有可杀之道,我们就不管她闲事;如平江并无劣迹,我们以行侠仗义的立场,似应予以援助,表示到时自己也可助她一臂。
汤尹师以为平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哪里料到与自己原有一段夙缘呢?所以决定再飞南海,重探艳魔。及至二人见面之后,既具夙缘,自然各人心目中都别具一种印象。所谓缘分二字,并非迷信,这是人与人间一种自然的结合力。有了此种结合力,无论朋友、夫妻、爱人,都能保持到一个相当的境界。如无缘分,那便会谁见了谁也不顺眼的。所以汤尹师和平江见面以后,谁都觉得谁不讨厌,尤其是平江生长蛮荒,睹此美男,岂但不厌而已!
汤尹师自到艳魔岛,深赞平江为人光明正直,对岛民尤为爱护。自身虽为岛主,享受尊贵,却毫无失德之处,自生同气相投之感。平江知他为本岛安全而特来送此重要的消息,心中更是十二分感激,当待以上宾之礼,专收拾出府中环境最清雅、风景最美丽、建筑最闳崇的碧绀楼来,作为汤贵客休息之所。
府中地盘本大,又是随山建筑,园中可说是真山真水遍处都有。这碧绀楼是一所五间三层楼厅,全部俱是楠木筑成,所有门窗格扇以及屋内装潢,都用紫檀、黄杨等木料及象牙、犀骨等名贵物料雕嵌而成。壁间除了绷以锦缎丝绸之外,还用玛瑙、珊瑚、翠石、砒霞、象牙、猫儿眼、子母绿,以及其他一些红蓝的宝石,精圆的珍珠,镶嵌成为五彩花卉、果品等屏风格扇,配置在屋子的四围。屋内的陈设摆饰,更是说不尽的繁丽讲究。
汤尹师一见岛主如此盛意优待,心中虽并未为这些富贵之物所移易,但也颇知人家对自己这一份的看重,自然对于平江格外生了好感。所以凡是世界上的人类,如果在你需要利用人的时候,能够使得人家满意,无疑的于你会得到你所需求的好处的,从此汤尹师对于平江的事情,自然也格外关心。
他有一天对平江说道:“我所报告你的话,虽不是无稽之谈,但是都是听来的,尚未直接获到什么消息。我想悄悄地上四洲去看看,究竟他们已经谋划到了什么程度,你看是否需要?”
平江却巴不得汤尹师能替自己跑一趟,自然一口一个是。要说汤尹师的为人,原是生成侠义肝肠,何况自幼得甘石老人钟爱,授以混元体修炼法和飞剑、奇门遁甲等不传之秘。他此番访问艳魔岛,最初不过年轻好事,并无作用。同时自己遨游海外,既知有此一个佳处,不肯不来观光一次。及至听到柳权之语,对于这位魔头平江又发生了兴趣,倒要看看岛、洲双方,曲在何处?所以不远千里万里,冒险一探。等到和平江见了面,又大大出乎意料,万想不到自己心目中一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魔王,结果竟是一个具有千娇百媚,吹弹得破的可喜庞儿的五百年风流孽障。虽说剑客以修身修道为重,毕竟人非草木,何况天地间灵气所钟,越是聪明有为的人物,越是多情人物。所以汤尹师在平江的优礼之中,早已对于平江生了好感。至于平江对于他的爱慕,那就更不必提了。
于是,在一个初夏的凌晨,汤尹师别了平江,悄悄上道。因是秘密地刺探,除了平江贴身侍女而外,便连府内上下人等也一概不知。
小南洲在岛中部的西北,与西蟾洲毗连,那是一个丛林密集,崇冈起伏的山区,当然出产也不如其他各地,人民比较贫苦。裘潞所以图谋岛区,一半也是为此。裘潞所居,本是洲上两三所大庙宇改成的。他手下有多数的门徒和一部受过训练的土民,人数也有三五百之众。自从怀了袭取岛区之念以后,颇招纳了些江湖巨盗和在中原犯了不赦之罪的死囚。他们越狱逃出,无处投奔,辗转都投了小南洲,所以目前竟拥有死党五七百人,与隔洲相望的西蟾洲主凌度,互通声气,待时而动。
尹师仍然跨鹤凌空,向西飞来。白天飞得高高的,在洲上察看形势,暗暗通知灵鹤,不许它发声吭鸣,所以在洲上盘旋了许多时,下面丝毫不曾发觉。直到斜阳坠岭,断月钩空,尹师先落在一带林深壑邃之处,藏过了灵鹤,祭起剑光,向裘潞的府第所在飞去。
新月光微,疏星影乱。尹师仗着一身本领,使足剑光,真如一条匹练相似,渡过下面多少处山水林木,看看将到府第,还离着三五里路的地方,便将剑光使缓了,慢慢前进。一会儿已到府第上空,拣了一处花园似的林中,才飘身着地。一看知是一所大花园,东面一带房屋,虽不能比拟岛上的闳崇美焕,也够高大深邃的。
尹师一心要找裘潞本人所居之室,只向房屋中部、后部找去。果然在第一进的正中偏东两间厅屋内,由窗内露出明亮的灯光。尹师跳上耳房,斜着方向往下一看,见廊下虽坐有七八个仆从与守卫等人,院子里却静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无。他就越过耳房,悄悄伏在那屋檐口,正在那一带游廊的头上,一点也不会被看破。
他便使了个“神鼠窥穴”的招数,将一双足背钩住房檐,蜷着腿,弯着腰,用两手铁一般地握住檐下木椽,一双眼正斜瞅着屋内人的一切举动。见此屋两间敞连一起,相当宽大,屋内共有五六个人。正中炕沿上,南向坐着两人。左首一人年约五六十岁之间,高大身材,阔口暴腮,上面衬着一对鸡子眼,眼梢斜着向上,凹面塌鼻。形貌不但凶恶,而且丑陋;右首一人看年纪已在七十上下,红发萧疏,配着一副瘦削红润的面孔,一望而知是一位具有养气深功的人,只是鹰鼻鹳眼,一脸的奸狡神情,薄唇尖嘴,唇上颏下,略有一部稀朗的胡须,直飘到胸部上端。此人身穿一件家常衣服,一只手老是捋着那几绺胡须,一副倚老卖老的神气。
尹师心想,此人坐的主位,也许就是裘潞,左首这人是谁呢?要想听他们所谈何事,但因屋子太深,窗又关着,竟一点也听不出来。尹师向屋内一望,忽见北面一窗竟是开着。他立即缩回上身,腿上一使劲,重又翻上屋顶,悄悄从脊上翻到后檐。他伏在檐上向下一看,后面也是一个大院落,配着五间上房和左右两厢,不但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且是全院漆黑,哪间屋里都没有点灯。尹师大喜,忙一翻身跳落后檐,行到北窗之下,凑到窗边,侧着耳向屋内听去,果然听见屋内有人说道:“凌洲主以为我的方法怎么样?”
又听一个粗哑的嗓子答道:“方法是好的,不过五首毒蛐也不是个省事的主儿,说不定已经先向那个贱婢献殷勤告密去了。但愿他还不曾走这一着,所以我们必须一下做倒他,才免去后患。要不然你打蛇不死,他跟你对付完了,不去告密也要告密的了。您说我的话有理吗?”
又听先前那个人说道:“可不是吗?我打算多带几个门人,又向白洲主借了两位会剑的门下,连我自己,一共也有十几个能手,我想也不至于将他放跑了吧?”
略停一停,那个粗哑嗓子又说道:“听说五首毒蛐门人倒不多,家里也没有多少人,只是他有一个会飞剑的女儿,听说很有父风,你们可要防着点儿。”
尹师听他们所讲,一时不甚了解,更不知五首毒蛐是哪一个,正在沉思,又听那粗嗓子问道:“几时动手,决定了日期没有?”
前一人答道:“已经决定了。过了明天,就在后日日哺时出发,黄昏后准到,天明一切都可解决了。”
他说完了,屋子里静了一静,就听粗嗓子又说道:“但愿如此。”
尹师窗外听够多时,只听见这两个人的对白。方才望见屋里人虽多,似乎都不曾开口,心里实在想看看这一对说话的人,忍不住慢慢地将头移近窗前,又缓缓地冒出窗口,打算冒险探头一看。
哪知刚刚将头探出窗口,眼睛刚看到屋内,只听屋内一声呼叱,问道:“什么人?”
尹师倒真吓了一跳,暂时只好伏在窗下不动。当时就听先前说话的人问道:“晏老二看见什么了?”
另一人答道:“我仿佛看见窗外忽然闪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来,怕有奸细窥探,所以才叫一声。待我到后面看看去。”
同时便有一个粗大无比的声音笑道:“晏二弟真是精明过了分!那一对眼睛,我早就看够多时了,那是后院养活的阿咪呀(“咪”为南方呼猫之声)。真是活见鬼了,去瞧它干什么?”
那个晏老二让此人一说,也就有些信不及自己方才所见的是真是假,忙又问道:“那一个亮晶晶的眼睛,赵三哥真也看见了吗?”
那个姓赵的似乎又呵的一笑道:“谁还骗你来?可不是我瞧了半天,见是阿咪,我才没有言语;要不我早就追出去了,还等你这会子大惊小怪!”说完,似乎又向别人分解道:“得了,师父别理他,没有了,我早看清楚了。”
此时,大家也就不再提议到窗口望一望。其实窗口相去颇近,尹师又始终没离开窗下,只要有人一探头,准能发见。也不知这些人为什么,竟没有一个人想到此着的。
尹师正在暗自庆幸之际,又听先前说话的那个粗嗓声音说道:“话虽如此,总是小心些为是。要知那贱婢行动如飞,正不可大意哩。”
接着,便听先说话的那人又道:“我谅他们纵然大胆,也还不敢到我洲上来窥探。果然来了,也准叫他活的来,死的去。”
尹师从小南洲探了些含混不明的消息回来,向平江一说。平江听到五首毒蛐这句话,才知道裘潞等人正在与庄蒙蒙为难。据尹师所述屋中那两个老者,知道右首的正是小南洲洲主裘潞,左首的却像是西蟾洲主凌度。但是听凌度所言告密,似乎庄蒙蒙已经知道他们的密谋,为何庄蒙蒙至今并未向她来报告一些儿消息呢?
尹师自探了消息回来,虽不曾得到两洲的具体计划,但已可断定,总有一天,他们会来和岛上捣乱的,因此便将此意告知平江,问她可知这四洲中何人可靠,何人不可靠?何人服从,何人不服从?
平江终究是个女子,今日以前,还真不知道四洲有图己之意,所以此时也只能断定,西蟾洲和小南洲对自己有不轨之谋,但尹师却提醒她道:“据我看,不仅此二洲不稳,就是大南洲的白了翁,也正靠不住。你难道忘了,我曾告诉过你三道峡柳权所说的那番话吗?”平江闻言,点头称是。他二人商议之下,料定除庄蒙蒙血龙堰一处是忠于平江之外,其余四洲中,倒有三洲已显有叛迹。只有东蟾洲洲主马绳武,尚看不出倾向哪一面,但据尹师看来,马绳武既与三洲同是中原人,平时与岛上又无甚往来,保不住不和三洲有些勾结。
平江此时已将尹师看成唯一的心腹,尹师所言,自然听信,因此也就顺了尹师的主张,在本岛预先秘密地布置,只不动声色,静以看变。尹师又详详细细地打听各洲的人物和许多帮手,以便知道有无特殊高明人物在内。平江虽也知道裘、白等过去的行径和能力,她总是艺高胆大,仗着自己能为,全不把这些洲主放在眼里。
尹师看她一片天真,虽是能为了得,毕竟女孩儿家经验有限,不懂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就劝她不可大意,并且十分恳切地说道:“你果然是具有了不起能为的人,我也知道单凭你一人之力,足能抵御四洲。但是宇宙之大,人物之众,你我都是年轻人,能有多少见识?裘、白诸人,都是数十年的修为,上下师门就有多少能人。譬如不客气地说吧,你现在是很看得起我的,如果敌人里面有我这样的人来和你捣蛋,你也觉得讨厌吧?但是江湖上像我这样能人,正不知又有多少,不过你不能都认识罢了。即此一端,就可以看出能人背后有能人,万事不可大意。”
尹师这样娓娓劝勉,平江心中不由大大感动,深觉自己的见识能为,哪一样都比不上尹师。她又想到:“如果此人能够与我成为百年之侣,同守此岛,那还怕什么裘潞、白了翁来侵袭?”她一时想得远了,不禁秋水澄澄、柔情脉脉地望定了尹师,十分神往。
就在汤尹师夜探小南洲的第三天半夜子午之交,尹师与平江在一座名叫迎霞阁的小楼上正在促膝深谈,商量如何应付四洲,并探听洲方的虚实。如果洲方有了异样能为之人,尹师还想赶回双木岚去,邀请师兄白衣秀士和飞天神龙等一班武当侠士。尹师的师父甘石老人和峨眉幼师静修素称交契,尹师幼年曾经拜见过静修。此时他不便去请师父来帮忙,便想到必要时去请静修相助一臂。不过此人不易约请,如果肯来,还怕什么四洲那些左道之士?平江听说有这许多有道之士能来相助,自然十分高兴;一时又念着庄蒙蒙,不知出事没有?
正谈论间,耳边谯楼上三鼓频传,二人正要各自安歇,只听下面众侍女起了一阵轻微的喧声。当即有一个贴身侍女跑上楼来禀道:“启禀岛主,血龙堰庄主寅夜到此,说有机密大事要面禀岛主,现在楼下候传呢。”
平江一听庄蒙蒙黑夜到此,又想到尹师前晚在小南洲所闻之言,料到庄蒙蒙一定吃了裘潞的亏了,忙对侍女说了句:“快请上来。”
侍女忙即翻身下楼。不一时,楼梯上一阵足声上来,软帘扬处,尹师见一位身材魁伟、面目黧黑的老年英雄走了进来。一身夜行衣裤,外面半披着一件深蓝色的绸氅,背插宝剑,腰系板带,足下皂靴窄裤,虽然年老,但英气勃勃,尤其一双炯炯发光的眸子,照人如炬。
此人一见平江,立即行了一个蛮礼,站在一旁,看去对于平江甚是敬畏。平江一摆手,先命侍女退下,然后立起来,用手一指汤尹师说道:“这一位是岛上贵客汤尹师先生。”说罢,又向尹师含笑说了句:“这位便是我们方才正说的血龙堰庄堰主。”庄蒙蒙一眼望到汤尹师,心里奇怪得了不得,心说:这一位究竟男子还是女人呢?看他穿着分明是男人,怎的长得如此美艳?和岛主站在一处,怕不说是兄妹手足吗?他边想,边向汤尹师也行了一个蛮礼。汤尹师却是抱拳还礼,忙即让坐。
一时三人分宾主坐下,平江便问道:“庄堰主寅夜到此,有何秘事见告?”
庄蒙蒙见问,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便将裘、白如何野心,如何邀请自己参加,自己如何拒绝了他们,他们如何起恨,如何夜入血龙堰图谋袭杀,如何遇到同门师妹鲍英珠相救,如何转败为胜等,从头说了一遍。又怪自己毕竟粗鲁,不该直言峻拒,又不该迟缓了一步,未将此事经过预先报告岛主,反中了裘潞的诡计。尚幸师父暗中救护,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平江一听,目视尹师,尚未答言,庄蒙蒙又说道:“闻知裘潞约动三洲全部人马,不久便要和岛主为难,岛主还要提前准备才好。”平江略一点首问道:“你可知道他们洲上还有什么特别人物?”
庄蒙蒙昂头想了想,说道:“据本堰探子报告,四洲曾在东海、崂山等处邀请了几位高手人物,只知其中有一个叫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的,原是西藏番僧,能为极大,除了武术飞剑而外,还能呼风唤雨,使许多妖术。此外还有几人,却不知姓甚名谁了。”
汤尹师听庄蒙蒙说完,回脸正想对平江发言,哪知一眼望见平江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心中奇怪。他知平江素性刚强,从不畏怯,况又仗了自己一身惊人本领,什么能人也不放在心上,何至听到一个具有妖术的左道,竟自惊惧呢?便和声问道:“平江岛主以为这些人怎么样?”
平江似乎正在出神,尹师一句话,将她的思潮打断。随向尹师望了一眼,本似有话要说,但又止住了不开口。旁边汤、庄二人,都觉得奇怪,尤其庄蒙蒙,他觉得这位岛主向来对于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使她害怕的,怎的今天破了例呢?嘴里不好说,两只眼睛可盯住了平江不瞬。
平江见时候不早,便问庄蒙蒙何时回堰。庄蒙蒙皱眉答道:“本想在岛上多住几日,怎奈家内无人,颇放不下心去,打算报告完毕,连夜赶回堰去。”
平江笑道:“今天这般时候,何必再走?再不放心,也不争这半夜工夫,还是明后天再说吧,因为明天还有话跟您商议呢。”
庄蒙蒙心想:“今晚也实在不能再走,只好明天再走吧。”当即唯唯称是。平江便命人先送庄蒙蒙到迎宾馆安歇。
庄蒙蒙走后,平江一看左右无人,便向尹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看这次四洲作难,大概我本身凶多吉少。”说完,竟自愁眉不展。
尹师见了,诧异非常,因为尹师和平江虽系初识,但几日来早已看出她的性情,什么天大的事,她也不怕,怎的方才听了四洲约请外人,已见惊愕,此刻竟说起凶多吉少的话来?尹师实在摸不透她此言何意,忙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真有些测不透呢。”
平江闻言,又叹着道:“你哪里会知道!我也正想告诉你,只因有庄堰主在旁,我不便直说。如今我跟你说出一种理由来吧。”
尹师认为这正是个新鲜理由,倒要听听,便催她快说。
平江道:“我师父传授我六年本领,到临走那一天,才郑重地嘱咐我说,我的能为已是上乘中之上乘,又兼生具异质,更是人所不及。不过将来有一层劫数,须要自己谨慎小心。如能避免,自是最好;不能避免,则须看我那时的解救如何。且说此劫前定,就是凭着师父的能为,也无法逃避。”
尹师笑道:“这当然是你的命运使然!你怎的早也不愁,晚也不愁,偏在这时候发愁?是不是你以为四洲的力量,非你所能抵御么?”
平江摇摇头,淡然一笑道:“不是我夸大自狂,我真没将四洲放在眼里。”
尹师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呢?”
平江点点头道:“你自然不会明白,我的话尚未说完。那时我师父又再三地叮嘱,教我到时留意,并赐了我四句偈言,是:‘飞鸟飞人,慎保前因,劫在西土,凶在番僧。’你想,师父偈上都说明白了,凶在番僧。方才庄堰主所说那个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正是西藏番僧,岂不是我命中的克星?”
尹师一闻此言,虽觉得事情确有几分可虑,但究属渺茫。当即极力劝慰,并决定自己即去请师兄白衣秀士和峨眉幼师二人。如有其他高明人可请,自当多约几位帮忙。平江闻言,才觉稍稍放心。
到了次日,庄蒙蒙别了平江等,赶回血龙堰,岂知就在当晚被裘潞和俞杰、白良驹等人二次夜袭血龙堰,红姑寡不敌众,致庄氏全家只逃出一个小孙儿外,余人竟皆被害。庄蒙蒙一步来迟,全家俱遭惨戳。红姑虽被静修救去,当时并不知,因找不到红姑尸身,还当她已经被掳,直将个庄蒙蒙气炸了心肺。
汤尹师为了帮助平江,居然请得了白衣秀士和静修的允许,到时自会到场助阵。汤尹师匆匆赶回艳魔岛告知了平江,让她放心大胆应付敌人。于是艳魔岛上,立时戒起严来。从海口一直到中部地方,层层有布置,这都由尹师策划,派庄蒙蒙实地指挥。因为庄蒙蒙发现全家被敌所害,好容易在后山洞内找到他孙儿的乳母,抱着孩子,已有一昼夜水米不沾了。正是公私仇恨,如海一般深。他草草将家庭丧葬料理清楚,立刻单人匹马又跑到艳魔岛,向平江哭诉一番。
平江知他的遭遇全因忠于自己而起,自然格外关怀,再三地慰勉了他一番。她知四洲的阴谋,不久便将爆发,便请庄蒙蒙不用再回堰去,只在岛上代为布置指挥,庄蒙蒙自然义不容辞。
裘潞自二次袭击血龙堰,杀了庄蒙蒙全家后,十分高兴。回到洲上,立请三洲洲主共商大计。凌度主张立即进袭本岛,因庄蒙蒙家眷既已被杀,形势已到剑拔弩张之时,可不宜再事因循。
裘潞皱着眉说道:“谁说不是呢?但在四方所约请的高手能人,除去白、俞二位已到多日外,余人尚未齐集。为慎重起见,不得不略有所待。”
白了翁也说道:“此言甚是!要知庄蒙蒙全家既已被袭,平江贱婢定已洞悉我们的计划。她过了这几天,还是一点表示没有,准是另有诡谋。也许她也正在另约能人,与我们一决雌雄。所以我们不必忙在一时,还是计出万全为是。”
凌度闻众言如是,也就不再催促。决定再候三天,等所约之人到齐,至少也得到个半数,就可立即扑奔岛上。
四洲约请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物?除了金光洞主白良驹、青风剑玄道人俞杰二人外,第一个辣手人物便是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其次有飞云豹南虎,此人正是十五年前占住深坑炼魂谷的大盗活阎罗南大王。目前他算是洗手归入道教,常年遁迹在云贵边境一带苗洞中。他本人虽说洗手,部下门徒却依然以此为生,飞云豹也仍然是坐地分赃而已。其余由白了翁请来的共有三位,第一位姓仇名穹,人称百手仙,善炼七柄飞剑,同时飞起,任凭多厉害的剑客,见了百手仙也非常头疼;第二位姓朱名丹药,人称昆仑侠,此人是昆仑派的大宗师,乃目前昆仑派掌门人刘大同之师,武艺剑术,自不必说;第三位名龙骨子,乃黔边苗疆中一位有名人物,不但精通剑术,且擅各种施瘴法和行蛊法,生性非常凶横残忍,苗汉都叫他毒苗龙骨子。
除此五人以外,便是凌度约来的旧日同伴,那里面也颇有几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名叫蛇影子江冲,原是绿林中独脚大盗,纵横黄河两岸,卅年不曾失过一次风;一个名叫百二金鞭卢铁生,此人原是镖师,后习剑术,生平一对金鞭十分了得,重量一百二十斤,所以有此外号;一个名叫缪金蕊,酿得一手上好百花药酒,专治跌打损伤,人称百花仙娘,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处女。徐娘虽老,丰韵犹存。凌度向来和她不干不净,此次也约她来帮忙。缪金蕊生就一身柔骨,轻身功夫真是一时无两,一手善发一十二支连环梭子镖,所以人也称她为梭子缪。
在此次斗争中,除了四洲洲主,以及各家的门徒以外,这十位异人,也足够平江岛主应付的。
艳魔岛虽然已在各水陆上设下卡子,严加防守,不便四洲的人闯入防线,但是像裘、白等人,大半是有身剑合一的绝顶功夫的,任何卡子也防制他不住。不过除了剑术之士以外,他人要闯过卡子,未免要费一番手脚。而为了这一问题,昆仑侠朱丹药就贡献了一个和平建议。
原来朱丹药领导昆仑,也算一位前辈剑侠,平生行事,尚能不悖人情,人品也还正直。他一问与岛方结怨的真正原因,还是在裘、白诸人想夺取天岩的两种宝物而起,朱丹药因说道:“如果诸位是因此而起,我看不必劳师动众,挑起偌大风波。好在平江岛主并不知天岩藏有宝物,我们正好由几位高明人物,悄悄夜入天岩,将宝物盗到手中,岂不省事?依我想来。平江生为本岛土著,一岛四洲,究竟土著多于客民。闻得平江深得岛民之心,诸位纵然将平江除去,只怕岛民还是不服,不如先将宝物盗到手内,别的事将来再说,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其时如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活阎罗南大王、百手仙仇穹、毒苗龙骨子等一班人物,都尚未到,朱丹药说这话的意思,一半是不愿劳师动众,多开杀戒;一半是深怕旷日持久,自己所约之人不到,岛上倒约了高人来和我们拼命,说不定鹿死谁手。当时裘潞一听此言,虽则自己还有一种窃位岛主的私心,但当了众人,究竟说不出,事实上也知道平江实是一个最难惹的人物,倒不如听了昆仑侠之言,姑且先去天岩盗一次宝,看是如何?想罢,便向白了翁和凌度二人看了一眼,含笑问道:“二位之意如何?”
凌度的意思,也重在得宝,便答道:“朱道友之言,甚有见地,不如先计划盗宝。如果盗不成,或是平江贱婢有什么该教训的地方,我们再走第二步。”
白了翁对于盗宝的兴趣,比较裘、凌淡薄些,此时也就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这也可以。”
因为四洲之主,倒有三洲不反对这个办法,于是竟将一个剑拔弩张的严重局势,忽然变成了和缓。但是约请已来的几位友人,将如何遣散呢?
此时有人提到这个问题,凌度便开口道:“诸位好友都是抱着一片热心到此帮忙,现在虽是变了计划,但是入岛盗宝,也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如仍请各位好友前辈,谁参加这件事,谁就与我们同去,不知诸位好友前辈的尊意怎样?”
其时,在座的白良驹、俞杰、江冲、卢铁生、缪金蕊等都笑说道:“我们左右是来帮腔的,干什么都是一样。”
裘、白诸人见众友好并无反对之意,也就决定了这个由袭岛变为盗宝的办法。
怎样盗宝,由什么人盗什么宝,怎样下手,怎样防御,这些都是他们所要讨论的。结果,除了昆仑侠朱丹药推说另有要事,不能久留,竟不肯担任这件工作外,其余客、主两方,都重新规定了个人的工作和所负的责任,与将来所得的酬劳,然后定期出发。
此时,仍要回说到艳魔岛上的一切情况。汤尹师和白衣秀士约定三日内请到峨眉幼师静修,一同飞往艳魔岛,准备助战,当即回转岛上,将情形告诉了平江。平江自是感谢不尽。从此,对于汤尹师自然分外的敬爱,当作知己。平江和尹师算算日期,离着裘、白袭杀血龙堰的日子,已有五六天,照说应该对于岛上开始动作了,怎地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呢?这反而害得平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那一天,时当新夏,尹师觉得闷坐无聊,看天色晴朗,气候温和,岛上百花怒放,碧绀楼前阶的墀内一排排的玫瑰、茉莉之属,开放得如火如茶。时将天中节近,庭院中的十瓣石榴花开成一树火花,那一派清艳的景色,令人悠然神往。
尹师忽向平江问起岛内山深林茂处的清幽所在来。平江便在过午时节,携了尹师,到府第四围那些山水最佳处赏鉴了一番,顺便还查看一下近来布置的各隘口、卡子上的守卫和埋伏。她二人并未携带仆从,只是双双并肩而行。
尹师虽是一个有道的君子,但与平江本有夙缘,自有一种情苗深藏心底,此时在如此美秀的山水之区,携同如此艳丽的伴侣,徜徉览胜,心中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平江是早已倾心于尹师,只因时值多故,岛上安全问题萦绕了她的一寸芳心。而且她初次用情,未免腼腆,又知尹师不是一个平常人,纵然爱极,也不肯稍露轻佻之态,所以二人虽是互相爱慕,表面仍是互谦互敬。
此时,平江引了尹师从岛的东面慢慢走到北部去。
尹师一看岛北山势峥嵘,与东南面临大海的风景又是不同。平时住在碧绀楼上,因那是全岛最高处,所以凭栏四望,山光水色,都能尽收眼底,尹师此时一边走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因向平江问道:“有一件怪事,我每想问你,却因连日来布置忙碌,竟至忘却。此时看见北山,忽又想起来了。”
平江见他说得郑重,便笑问道:“什么怪事,值得你如此关心?”
尹师道:“我每当月夜迟睡之时,凭栏远望,常常看到北山高峰下,似有一道青白的光辉直贯上下。这道光辉,究不知从上而下的,还是从下而上的,因为一眼望去,看不到底,有时要逗留到很长的时间,直看得我不耐烦起来。”
平江闻言,也颇奇诧,忙问:“你可能记住在哪一带山内?”
尹师说道:“这怕指不出实在地点来,只能指出个大概。”
平江道:“那我们就照你说的地方看看去。”
尹师道:“你先别忙,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除了这个光来得奇怪,还有奇怪的呢。”
平江闻言,微嗔带笑地说道:“快说吧,别尽说废话了。”
尹师含着笑对她望了一眼道:“你别着急,我告诉你,有一天半夜,我起来打坐,那正是面向北窗的一个坐位。我坐了一个时辰,忽然一睁眼,望到北窗外面似有大片火光。当时我心中一惊,以为后面失火,忙走到窗口望外看时,却又不见什么火光,而且碧绀楼后更无房屋,这火光分明来自北山。我想到这一点,便将此窗打开,用目力向远处望去。那正是上弦时节,后半夜星月无光,漆黑的隐隐看到,北面一带的山腰内,似乎有些淡淡的黄白光满布在下面。因被远近树木遮蔽,我竟看不出光辉发自何处。”
平江听说,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向尹师说道:“我想深山中定有什么东西潜藏在内,夜深人静,才向外面现出些影儿来。我们反正闲逛,何不顺着方向找找去?”
尹师点头道:“这也可以,不过我想岛上山虽多,那一处也不断有人来往。你所说深山潜藏异物的话,我觉得不甚可信。”
平江笑道:“你不知道,全岛各地只有北山是不常有人迹往来的,因为天岩一带正是我家的祖坟,在周围三十里内,向不许人进入的。”
尹师闻言,方恍然道:“这就难说了。”
于是二人一路向北山绕去。路程虽也不近,但二人都是武功绝顶的人,凭了两腿,一路可紧可慢,不一时将到北山。
尹师忽有所悟似的说道:“我们何妨到天岩去看看,我真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秘密所在呢。”
其时天色已近日落,二人走在深山中,抬头一望,四围山色,暗沉沉的十分幽远,和青天朗日之下自又不同。平江本想不带他到天岩去,因祖茔所在,岛人迷信,不敢让生人进去,但她又不肯阻了尹师的高兴,也就不好说什么。
二人迤向北山入口行去。
入口不远,见两岩夹峙,中间留着一条空隙。那是一条羊肠小道,就凿在左边岩上,因岩石壁立无路,这条路竟是绕着岩石开出一道螺旋形的山路,只有一人可走。他俩本是并行,到此只得一前一后地缓缓行去。绕尽了这一处岩石,忽又向下斜入一谷,谷外数百步,迎面又是一座高峰。从谷入峰,却通着一道石梁,石梁长约二丈,宽只三尺,人行其上,向下一望,正是千丈深壑,一眼望不到底。只有一片片的乱草,随了壑底阴风,吹得嘘嘘地作响,那景象十分幽厉。尹师看了,心想如此一座明秀的岛上,想不到还有如此阴晦可怕的地方。
二人渡过石梁,不料刚转这一个弯,迎面又是两座极高的巉岩,正如双峰对峙。两边崖壁峭立,满生了尺余长的莓苔,绿油油的,好像一对翡翠屏风,却无上去的路径。最奇是两座巉岩的岩顶,望去不过相距尺许,上面却是用两根木头架着一只朱红色的箱子。因距离太远,箱子的大小,望去也不过一二尺长短。箱子那颜色说红不甚红,说不红吧,在残阳夕照中,竟自一闪一闪,发出一阵阵的红紫光彩来,异常夺目。
尹师看了奇怪,忙问道:“这是谁的箱子,竟放在这个上面?”
平江见问,忙不迭向他摇手,而且以目示意,仿佛不要随口说话的神气,同时竟向着那只箱子,盈盈地遥拜了几拜,这一来更使得尹师奇怪不已。
尹师听平江说出那只箱子的来历,才知是岛夷的一种迷信。据说连她也不知道箱内所置何物,又是何人所置。相传这是本岛的祖先初创这个世界,因为有一时期,岛民断了衣食,那位祖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只箱子,从里面取出无限量的食粮和衣着,分配给岛民,竟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后来那祖先深恐人多良莠不齐,有人窃取,就将此箱放在这两岩之顶,为的是岩顶太高太险,人也上不去,即使上得去,也没法开取箱内之物,因为那双岩相距看去甚近,实有数丈之隔,箱子放在空中,任你到了岩上,也不敢凌空爬到木头上去窃取衣食。
平江又说道:“这原是祖先所留遗言,我不敢违背,即使你有飞身上岩的本领,违背祖训,定要身遭恶报,所以也不敢尝试。再说这里面是否至今还有粮食衣着,也不敢断定,又有谁肯去冒此危险,自取其祸呢?”
尹师一听,知是当初愚民之举,这里面必另有用意,当时也不说破,随了平江,再望前进。
其时已是夕阳坠山,暮烟四合,渐渐有些昏黑下来。两人正走到一座虎头似的山岭之前,平江就止步回头,向尹师说道:“前面便是我家祖茔所在,你还要进去吗?”
尹师知她仍脱不了迷信之习,便站住了,向四面望了一望,只远看府第中的碧绀楼,此时早被千重林峦所蔽,哪还看得出楼屋,但是方向地位,却仍能辨得出来。他看了许久,觉得曩夜从碧绀楼望见火光、青色等奇异景象之处,似乎是在此岩左右一带,不过看不准是左是右。他的探究雄心,忽又勾了起来,正想要求平江带他再到岭后看看,忽听晚风中送来一阵隆隆的水声,便侧了头问道:“这是哪里的水声?”
平江道:“岭后左边有一重瀑布,终年不息地泻入山涧中,名为洗玉泉。我们全岛所用皆是此泉,也是天岩的名胜之一。”
尹师笑道:“能让我见识见识吧?”
平江笑了笑,虽然祖制不许外人进入祖茔,但是舍不得违了爱人的意思,只好点头引道。
二人翻过岭脊一看,只见此处形势与岭前迥然不同。岭前山水是一片明朗秀润之色,岭后却是显出重山叠嶂的气派。虽还不是山势连绵,却已一座座峥嵘险峻,一眼望不到底。平江以为他要瞻仰瞻仰洗玉泉,就引了他奔左边山道上。
此时耳边隆隆之声愈近,二人行经一段两峰夹峙的山路中,形如隧道。尹师见两边峰崖上的树木,或直或曲,或伸或蜷,或俯或仰,一路偃仰虬结,凌乱杂沓之势,越显得那地方的幽邃阴暗。从隧道的那一端吹来一阵阵的寒湿之气,气候也凉了许多。一经行尽这条隧道,陡见靠北山坳内竖着一方硕大无朋的石屏,从屏间挂下一条瀑泉,高在十丈以外,宽约二三十尺,真如一幅极宽大的白布,从顶上直挂下来,玉龙飞舞,冷沫四溅,屏脚下砸成一个深潭,潭里的水被上面冲激起一股白烟,正自蓬蓬勃勃地冒着凉气,再由那深潭中分出五六脉流泉,从脚下石缝中流出山去,粗细不等。
尹师仰看瀑布来势,一时竟看不出来,再低头看了看潭内,虽是瀑布汇聚之所,但并不广大,似乎都不会发出自己所见那种奇光,便回头问道:“除去这一处潭水外,左近还有什么著名积水之处?”
平江道:“这里又名为‘左潭’,因它正在天岩之左。西面还有一处名为‘右潭’,也叫‘王母池’,那潭比此处更深更凉,不过离我祖茔太近,经年也不轻易有一点人迹,比较这,那要荒僻多了,说不定还有虎豹蛇蝎之类。”
尹师向她笑嘻嘻地问道:“我们到右潭去看看,好不好?”
平江闻言,抬头向天上看了看,见东山脊上早已涌出一轮初月,清亮亮的,比洗面盆还大。她心知今夜月色明亮,不妨陪他去走一遭,要不然他也不死心,就向尹师微微一笑,随道:“你跟我来吧。”
二人仍是一前一后向右边行去。
从左至右,中间正是平江祖茔前面,可是平江不敢带他经过正面,却转道向南,绕过祖茔正面那一座影壁似的山峰,然后再向北走。那位置正是祖茔前面山峰之右,也是王母池入口之处。那里因是紧靠祖茔,防护十分周密,在入口山道上砌有一重石座的铁栅栏,正中有两扇铁门,终年封锁。两旁一带栅栏,迤通到正面山峰。平江一看铁门锁着,回头向尹师道:“我可不曾带钥匙,别去了吧?”
尹师站在栅栏前,正自酌量,偶一回头,原来此处正对着碧绀楼的后楼,如在常人,距离这远,自然没法分辨,尹师幼受异传,学剑之人,目光更锐。他此刻偶一触机,射放眼神,透过山林隙处,所以一眼正望到碧绀楼后,立刻向平江笑恳道:“谢谢你!我们想法进去看一看,没带钥匙就别打门里走。来,我们走这里进去吧。”说罢,就向栅门旁走去。
正一起步之间,觉得脚下一软,低头一看,原来正踹在一片烂泥上。他心中奇怪,暗想这几天不曾下雨,这里又都是山路,石多土少,何来烂泥?再一看,离身十余步地方有一积潴内,存有许多泥水,因此这一带泥土,都被浸润。再望前行去,可不是,有很长一带地方尽是烂泥路。他们想走过铁门之西,从栅栏上的山石上纵身过去。
尹师正一边走,一边向平江笑说道:“好端端踹上一脚烂泥,正是想不到山石之中,怎走出泥潭来了?”
一语未了,只听平江惊呼一声道:“且慢!”
尹师吓了一跳,当即站住了问道:“什么事大惊小怪?”
只见平江两眼盯在栅栏西面的山石上,一手指着,不动不语。尹师顺了她的手指处望去,只见山石上有三四处烂泥足印,分明是有人从此向后面去过。尹师忙凑到足印旁一看,见泥痕犹湿,足印正新,不由与平江相顾愕然。
在此种现象下,二人断定最近必有人私入天岩右潭。尹师毕竟性情机警,思虑周到,便低问平江道:“这右潭左近,究竟有无引人觊觎的地方和理由?因为如果一片荒山,什么也没有,何至有人要来窥探呢?”
一句话提醒了平江,便说道:“传闻右潭中一宝物,曾有多人来向我恳求发掘。我因地近祖茔,都不曾允许,同时我也根本不信那些藏宝的话,所以向未注意。就连自己,也因是祖茔所在,不愿常来渎扰。老实说,我真还忘了这件藏宝的事,不是你提起,我还真想不起来呢。”
尹师闻言,知道这些足迹定与藏宝问题有关,当时不语,先走近栅栏石上,细看一番,似乎觉得有两种不同的足印,悄悄地向平江商量道:“我们不如驾剑光进去,不必从栅栏进去了。”
平江见尹师对此十分郑重,知他必有所见,二人一同驾起剑光,飞进栅栏。平江在前,尹师居后,二人从栅栏边一头向天岩上空四周飞去。可是那地方林木茂盛,二人飞在高空,下面为林木所蔽,究竟下面情形如何,一点也看不到。
尹师便说道:“看来我们还得下去才行,老这样飞着是不行的。”
平江便拣了一处地方,二人悄悄地按下剑光,落在右潭左右一带林子里。
尹师又道,“据我方才所见,足印甚新,说不定就在我们来前一步。我们还真得留心,要不,我们还不曾找到人家,人家却先找到我们了。”
平江虽也知道尹师所言,未必无理,但究竟是否已有人来此盗宝,终是一个疑问,所以心中未免觉得尹师有些过虑,只抿着嘴笑道:“你怎么这么小心?这王母池在我家坟地上,别人还未见得知道底细呢。”
尹师摇头道:“不然,你别大意,最好你先领我到池边去看看再说。”
平江便悄悄地引了尹师向北走去。
月光下,两人从树林中遮遮掩掩地行去,时时听到宿鸟野兔飞翔蹀的声息,窸窸的,愈显得一片幽静。月光从林隙中穿射下来,照到平江脸上,见她粉靥春横,梨涡笑晕,一双妙目正在秋水澄澄地望着尹师,那意思似乎觉得尹师做事有些过火。尹师也不理她,只催她引路向王母池去。
二人尚未走到池边,忽听池旁岔道上“唰”的一声,似有一物穿过林去。
尹师忙拉了平江的手臂,将身一挫,二人一同隐到草内,附了平江耳朵说道:“你听见没有?”
平江点点头,但悄悄答道:“也许是草狐、野兔之类,不敢说准是人呢。”哪知一言未了,又是“唰”的一声,似乎去第一次的响声所在又远了十余步。尹师等忙伏在草中不动。好半天,才见从那面草中“唰唰”连声响亮,草头颤动,原来正是一只野鹳连跃带飞地蹦到前面,一展翅膀,从二人头上飞了过去。
此时平江不由笑出声来,说道:“你看看,是不是大惊小怪?”
尹师一见果是一只老鹳,也就无话可说,便向平江低声说道:“既如此,我们先到池边看看,也让我见识见识。”
平江此刻心事全去,在如此一幅美丽的夜景中,和心上人携手徊徉,心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陶醉,只是怕失了自己身份,不便十分流露出来,当即不自觉地挽了尹师一只手,低声说道:“你随我来。”
平江此刻心境内,并没将什么盗宝等事放在心上,却一味在美丽的恋爱憧憬下徘徊,而被它支配了整个纯洁的心弦。她不觉得自己是在祖茔藏宝之处,而简直拿它当作一个携挈爱侣、踏月谈情的环境。虽然知道尹师念念于有人盗宝,她却满不在意。她认为她的祖茔所在是不可能有人进来的。她携了尹师的手,以极甜蜜的步子和他并肩走着,并以极甜蜜的语声,和他低低谈着话儿。不一时,二人已到了离王母池只有一二十丈路的远近,那座冷静的王母池早已露在眼前,不过他们中间,还有一些距离,那就是一座矮矮的小山坡子,经过这座山坡,便是池边了。
二人正走到山坡子上,平江在前,尹师在后。平江偶然回头,要向尹师说一句“前面已经到了”的话,只见尹师“啊”了一声,早一个箭步,如飞鸟般越过平江,直向池边蹿去。
平江倒吓了一跳,势不由己,也跟纵而起,略一腾跃,早跳到尹师旁边,问道:“怎么样?你看见什么了?”
尹师此时正在池边向前面瞭望,竟答不出来。平江忍不住又问他怎么回事,尹师才告诉她,方才正在她回头说话时,自己分明看到一条黑影,从岸上向池中一跳,等到自己跟着跳到池边,真不过一转眼的时间,池边池上一点形迹都没有。平江说他一时的心境,造成了眼花的结果,尹师却摇头道:“绝不如此!因我到了这里,池上与池边虽一丝痕迹没有,但池水正漾着一个大圆晕儿,这正是有物落入池中的明证,这圆晕儿好半天才消失呢。”说罢,眼望了池水出神。
原来二人都不识水性,何况此水是有名的寒泉,虽在初夏时节,据说非服食砒质烧酒,不能随便入水,否则任你是一等好水性,非冻僵在水里不可。
但尹师终不死心,他对着池水出了半天神,忽然想到一个主意,立即对平江说了。平江倒也赞成,只是嘱咐他小心水底有何妨害。尹师点头答应,立即运用玄功,身剑合一,将剑光运到臂上,臂使指,指使气,只见从食指、中指二处发出一道纯白光线,直向池中飞去。因尹师明见一物入水,怕有贼人潜身入池,所以用飞剑入水探察。
这一道剑光端的非凡,一入池中,立即发生了作用。一阵上下翻腾,初则池水激荡,泛起一层波澜,既则将池底泥草杂物,以及鱼鳖虾蛇等生物,都兜底翻了起来,池中立时起了一片忽忽巨声。上面月光一照,那些池中生物上下翻流的幻影,立时由百十个幻到千万个,在静野中竟发出一种极大的声浪,哗啦稀里地闹成一片。不过尹师神剑志在搜敌,所以池中虽有生物,不过受些搅动,竟无丝毫伤损。但是虽然搅动半晌,除了这些现象而外,什么也不曾发现,足见池中并无什么隐藏的人物。
平江在旁看了半日,此刻忍不住说道:“我看不会有人藏在池内的了,你以为如何?”
尹师心中也有点怀疑自己眼差,便也不再坚持,立即收回剑光,向平江说道:“大概不能再有人在池底存身了,但是我总不信我的眼力,会忽然坏到如此。我们不妨先回去吧。”他讲这话时,故意将语声提得高高的,说完了一拉平江衣袖,悄悄向池边一方大石上一努嘴,便拉她一同坐下,静静地望住了池水。
平江见他这派装作,也不好不依,不过心里总觉得多余。二人这样坐在池边,足有半个时辰,忽然一眼见池中央挺着一根麦秆儿,尹师忙将平江一推,悄悄附耳问道:“方才你可曾看见这根麦秆儿吗?”
平江一想,方才水面上好像静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似乎不曾看见什么,但也拿不准说绝对没有,便将此意悄悄告诉了尹师。尹师便一语不发地望着那根麦秆儿。又有一盏茶时,忽见麦秆儿头上冒起水泡儿来。尹师正在叫平江去看,只见麦秆儿四周,恍惚有一堆圆影,只一转眼间,立刻四面的水起了一道圆晕儿,那堆黑影在月下的水光中,自然格外恍惚,眨眨眼就消失了,可是再看那根麦秆儿,却已横在水面上了。
尹师越看越疑,但想如果有人潜伏水底,自己宝剑怎会搜寻不出?又想方才所见的圆晕和黑影,若非是池中水产之物,见人影在上,便遽尔惊逝吗?那么这根麦秆儿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不明明是藏在水底预备长时通气的东西吗?尹师想了想,光在这里等,未免太笨,不如再到天岩去看看金银砂的产地去。
尹师和平江从天岩回到府第内,已是黄昏过后。子夜将临,月到中天,二人在碧绀楼前倚栏并语,一时也谈到方才在王母池所见的那些可疑之处,不过二人都注意着四洲的大兵袭击,想不到他们会变计划盗宝,所以平江对岛上八个卡头再三嘱咐,各守自己卡子,不可大意,一遇警报,立即以鸣锣知会邻卡。所谓卡头就是每一个卡子上的头目,这是岛上一种特殊的名称。
这八个卡头,分为东、南、西、北和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方面,他们的汎地就在护城河之内、内院墙之外一个中间地带。这些卡头,也是平江手下数一数二的几员大将,他们奉命防守,真可说防得滴水不漏,但是在他们看以为是滴水不漏,可要是有本领的人前来,任你如何防卫严密,也能从容深入,所以尹师方才在王母池一路所见的一些形迹和池面的那痕迹,那并不是尹师眼差,也不是什么野兔哩、水产物哩,其实就是从四洲来的那些有本领的敌人。他们是为立意要在天岩一带盗宝而来的。月色皎然,一轮清辉照耀得山林泉石都是亮晶晶、明朗朗的,十分诗意,谁说不是一幅岛月横空的美丽夜景呢?时候已经过了子初,全岛都在沉静的甜睡中沉浸着。平江早已辞了尹师,先回她所住的奇春阁,那是全岛正中的一大部分房舍,距离碧绀楼倒有相当的路程。
尹师毕竟是一个有经验而心思谨细的人。他在王母池一带虽不曾发现敌人,但始终不信自己的目光会如此不济,因此他在平江走后,一个人回到楼内,在南窗下榻上盘膝闭目,静坐养气,这也正是他每天临睡与起床前的一段功课。
他坐在榻上,闭目澄虑中,愈觉得万籁俱寂,百念皆空。因为至静至寂,灵感上也就格外敏觉。他是一个具有真实气功的人,一经寂静,虽是闭目而坐,但面前稍有变幻,自能由静中感觉出印象来。因此他正在垂头闭目,仿佛老僧入定,玉筋双垂的当儿,觉得眼皮外面骤然一亮,跟着心内一惊。立刻睁眼向前一看,原来坐处正对那一扇望得见北岩的北窗,在此刹那间,虽然眼前依然漆黑,一无异状,却是似有似无地听到一种寂然之声,心想这分明是飞剑行空之声,不过相去已远,其声甚微罢了。
尹师不由心下大疑,立即一纵身跳下榻床,奔向北窗。窗本未关,他立刻探首外望,似乎见天岩那一带山顶,仿佛电光打闪似的,有一两条白影,闪了一闪。因是太远太快,看不真切,不敢断定确有白光。
他还怀疑自己的心境恍惚,哪知正自倚窗沉吟,猛听从屋顶上“唰”的一声响处,又见两道电光似的东西向北飞去。这又是眼见,又是耳闻,分明是练剑人的剑光,再也不是自己疑心出暗鬼了,知道今夜定有人到了天岩。天岩藏宝情形,也是听平江约略说过一遍,与所知王母池的情形相同。其实平江所知,并不如裘潞等人清楚呢。
此时尹师一经考虑今晚之事,必须先告知平江,才好一同赶去兜捕,深怕耽搁时刻,立即飞身出楼,忽一转念,恐敌众我寡,忙先到迎宾馆喊醒了庄蒙蒙,然后命他先去天岩等候,自己又飞向奇春阁,报告平江艳绿。

第四回 天岩盗宝
平江的父亲平江百川原是一个酋长,性情刚直暴躁,驭下少恩,如今已是近八十岁的人。平江继位,扩充岛屿,他也就安居纳福,不问外事了。
当初随从平江百川的一名小卒,名唤宝岛子,自幼服侍平江百川。此人性情灵慧,善供使给,颇得百川信任,但生性贪婪诡诈,毫无恩义。百川胸无城府,虽有时责备甚严,却拿他当个心腹人,因此天岩一带藏宝之处,百川有时高兴,并不瞒他。百川虽因宝与祖茔风水有关,自己不想妄取,破坏风水,但一切藏宝取宝等方法情形,却是知得甚清。可他对此却严守秘密,便是对女儿平江艳绿也未提过只字。独有这宝岛子从小跟在身旁,无话不谈,无意中竟露了许多机密给他。偏偏有一年,女儿平江十岁生日那一天,因了点细故,百川酒后将宝岛子重责一顿,逐出岛去。
宝岛子漂流在各处,竟无所依归。宝岛子那时已有六十多岁,生活一经困难,不免怀了怨恨。事有凑巧,过了些时,他就漂流到小南洲上,在裘潞府里当一名杂差,就有别的仆人向裘潞提到,宝岛子是平江百川多年的旧仆。裘潞与平江家素来面和心不和,听说是他家旧人,当时就不想要他,偏偏有一天,宝岛子醉后痛骂百川,并说到藏宝之事,却被裘潞的心腹听去,转报裘潞。裘潞这才知道天岩竟有如此宝藏,当时就换了一个主意,不但不将宝岛子撵走,反将他提升到身边,时时遇以恩义。
宝岛子哪里明白裘潞的用心,还当是新恩深厚,自然对于旧义益发淡然。有一天,裘潞故意绕着弯儿地向宝岛子套问天岩风景和出产,又表示本身求仙心切,只恨一时得不到几种灵药,跟着又问问宝岛子的家境,第二天故意命人赏了宝岛子一笔钱,说是:“洲主念你家贫,特赏你这许多银子,还不快去叩谢?”宝岛子利令智昏,从此就将天岩与王母池二处藏宝的地点和路径,都说了个清清楚楚。裘潞从此后,才日夜怀着谋宝的念头。要论到此次四洲合谋宝藏,宝岛子可算是一个罪魁祸首。
裘潞在一个初夏的中旬之夜,乘着月色明朗,约定了白了翁、凌度、马绳武三洲之主和约请来帮忙的白、俞、江、卢、缪五位,其余俱是裘、白两家的门人和凌度的旧党徒,一共也有二十来人。众人中分剑术和武术两派,会剑术的人当然不难驾着剑光,飞渡天岩;不会剑术的,却全凭轻身纵跳的本领,但是不能飞越艳魔岛八个卡子去,所以武术朋友,未免吃亏。但他们不服气,仍要凭了本领,越过岛上的防线,于是就分批出发。会剑的除了上述九人以外,本尚有几个门徒也会使剑,只是前两次和庄蒙蒙交手时,先后被庄、鲍削断宝剑,新剑尚未炼成,只好跟在武术道中,向岛上护城河进发。
不说这班武术朋友浩浩荡荡地投了艳魔岛,单说裘潞和白了翁分为先后三批出发。第一批人在日色西斜时就由宝岛子引着路,用剑光飞入岛内,这便是裘潞、白良驹、俞杰三人,他们是直接奔王母池盗取赑屃顶上的元精的;第二批便是白了翁带着卢铁生和自己门人飞燕胡曾和凌度门人江莲城,那是约定专奔天岩盗取金银砂的;第三批直到子时才飞入天岩,那便是凌度引着马绳武和蛇影子江冲、百花仙娘缪金蕊,四个人齐驾剑光飞往巡风。这四人也分前后两次,第一次是凌度和缪金蕊,第二次是马绳武和江冲,也正是尹师在北窗口看清楚的那两道剑光。他们前后共是十二人,只有宝岛子不懂武艺,附在裘潞剑圈中,可笑居然也见识了一次剑客飞腾的滋味。
王母池的宝藏,实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要知道,宝物便是那一对赑屃。此物身具异宝,早通灵性,平常人任你多高武艺,多好水性,如与此宝无缘,绝找不着这一对庞然大物藏在什么地方。读者总还记得,当尹师、平江,到池边,尹师先见波现圆晕,后见池面竖着一根麦秆儿,这正是青风剑玄道人俞杰藏入水底之时。俞杰善识水性,能在水底潜伏一昼夜之久,此一招除了他,还真没第二人能办得了。
裘潞许他得宝以后,除了自己,便是他的大份。他也是学道的人,自然也想成仙,便答应下来,又听宝岛子说过王母池水寒冷无比,非服饮砒质烧酒,任何人不能沉到水底。裘潞除制了一剂砒酒,请俞杰到时服饮外,又替他缝了一身特制的皮衣裤和麦秆儿等物,以便在水中久伏。此后裘潞和俞杰等飞入天岩右潭与入池后的经过,颇费了一番辛苦,必须将它重叙在下面。
裘潞和白、俞二人带了宝岛子,一同自洲上驾剑光飞向岛中。因时正日哺,易被岛上看破,不得不在岛边按下剑光。一路幸有宝岛子的引导,遮遮掩掩,穿林渡峡,避着八个卡子的路线和视线,好容易捱到日落时分,才接近右潭外的铁栅栏。四个人又悄悄地行经那一堆烂泥地,才越过了栅栏。尹师在栅栏石隙上发见的泥足印,正是他四人留下的。可惜当时尹师、平江太性急了些,先驾起剑光,在天岩四周上空绕了一个弯儿,什么也不曾查见。其实那时节,正是下面四人奔向王母池的当儿。等到尹师赶到池边,草间的声息并非野兔,正是裘、白二人见了平江等躲避的迹象。
至于俞杰已先入水,他正入水底,思有所得。忽听上面人语之声,忙避入池底旁一个穴中。果然不一时,他就见一道剑光入水找寻,虽是连一尾鱼也不曾杀伤,却也搅了个白浪翻腾。俞杰躲入洞中,所以剑光竟搜他不着。俞杰毕竟老奸巨猾,他知道来人不会便走,所以在水里深藏不出,只含了根麦秆儿伸到水面透气。后来正想露出水面,水光中见池边尚有人影,重又翻身潜入,却将麦秆儿弃去,那正是尹师看见麦秆儿横在水面,波面上幻出一团圆晕的时候。直等到尹师等走去多时,俞杰才又在水底活动起来。但是说来奇怪,这座王母池周围至多也不过一里来路,这大一对赑顶怎会毫无踪影,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俞杰不由心里纳闷。冰冷地在池底摸了半日,仍是茫无头绪,心想也许时候还早,必须等到月上中天之时,才能出现。他想着,就慢慢钻出水面一看,裘、白二人正在水边探望,一见俞杰冒出水来,一齐问道:“怎么样?得手了吗?”
俞杰一肚子别扭,一个虎跳,从水面蹿到岸上,一面掸抖身上水痕,一面答道:“得手吗?哈哈,我可没这大的本领!”说完,望了裘、白二人一眼。
二人不知怎么回事,俞杰便将不见赑屃踪迹的话说了一遍。
二人越发没了主意,忙又来问宝岛子。宝岛子只知宝在此处,那取宝的方法,他却说不周全,当时嚅嗫着道:“怎样取法,实在不知。昔年曾经听百川酋长说过,那物必待三更以后,月明人静,才能出现。至于出现之后,怎样取它,我真说不上来,你们几位看着办吧,三个人还对付不了两只龟吗?”
一句话说得三个大人脸上讪讪的,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这也正应了一句迷信的话,便是此宝与裘、白无缘,所以怎样也是不得其法而取之。
其实这一对赑圆原是天地间生以为人所用的,不过缘至而事自集而已。如果有了缘法,自会有人来指点怎样取法。原来二物平时并不伏于池底,它们自有洞窟,不过与池相通。方才所说俞杰避尹师之剑时,藏身在池底一个穴内,那正是二物从洞窟到池内来的一条孔道,此穴正是孔道出入之口。黑暗间,俞杰只顾上面的剑,没注意穴内的孔道,所以不曾看出来。试问二物当时还远在王母池十里外的山窟内,裘潞等怎能找得到它?当时三人商议了一会儿,认为非到月上中天,此物不出,没法夺取,决定暂时守在池边,等月上中天后,二物露出水面,便用飞剑斩它,还怕它跑上天去不成?
再说第二批白了翁带着到天岩去的四个人,他们是各干各的,专向天岩访寻金银砂的矿苗。说起金银砂,似较元精易盗。因它毕竟是矿质之物,只要你找到苗穴,便跑不了。但就是苗穴难找,也因宝岛子并不深知底细,只约略听主人百川说过金银砂的苗穴,在岛上兜率崖附近,一种绿色沙泥之下。这句话他是记住了,怎样是绿沙泥?这却说不上来。因此白了翁等到了天岩,到处寻觅绿色的沙泥。试想世上的土质,只有赤黄黑三种,哪里会跑出绿色来?
所谓绿沙者,原是修道人一种谜语,乃是近乎黑黄间的一种沙土。那沙土就是金银砂的苗,只要认识那沙土,随地都可以得到金银砂;如果不认识那沙土,往往当面弃而不顾。白了翁等四人在天岩兜率崖左右,来回走了好几十遭,哪里找得到一些绿色的沙泥?其实他们每一人脚下所踹的便是沙矿苗,可惜不识货罢了。就中以卢铁生性最暴躁,早已寻得不耐烦起来,连连抱怨道:“大力狮王这么高的年纪,也真是一点经验都没有,怎的不打探清楚了再来呢?”
白了翁是主人地位,不好说什么,只是站在旁边发呆,既不好进,又不好退,最后才决定了,先向裘潞问个明白再说。他便请卢铁生和胡曾等在此少待,自己驾剑光到王母池边来找裘潞。
此时已到子初,月色正到中天,照得全岛上山明水朗,清如白昼。白了翁还不曾到达王母池边,已见从南飞来几道剑光,认得这正是凌度等人到来。也无暇招呼,一直向池边飞来。离池尚有数十步之遥,忽听耳内一阵阵波涛澎湃之声,王母池上,剑光缭绕,带了些怒吼之音。白了翁近前一看,见裘潞和白良驹正在池边吐出剑光,向池中乱舞,却不见俞杰影踪,再一细看,见池中冒起一个人头来,正是俞杰。月光下,看他满脸狼狈之色,似正在水中挣扎,再看水中涌起黑黝黝的一个大物,正在兴风作浪。虽只里多大小的一个池子,也给他搅得波涛四激、腥沫横飞,连这明亮的月光都给搅得昏昏沉沉的。
白了翁一时不明白他们是跟谁恶斗,忙上前向裘潞问道:“裘洲主,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哪知一句话未了,只见从斜刺里飞来一道又急又锐的剑光和一根烧红的火丝一般,直向自己和裘、白二人之间翻了进来。
白了翁认识这道剑光正是岛主平江艳绿,他心内一惊,慌忙放出剑光,敌住这道红光。同时裘潞也顾不得再向池中去寻畜生的事,立即收回剑光护住全身。唯有白良驹向不知平江的厉害,自以为剑术精深,毫不惧怯,而且白良驹性好美色,见不得年轻女人,上次捆住红姑,也就是他。此刻平江飞剑被裘、白二人敌住。因平江不认识他,所以还未及指剑向他。他看出便宜来了,心想:这个丫头比那晚庄蒙蒙家里偷跑的那个更美,不由一时色心大动,竟想去撩虎须。
他趁平江不备,一指剑光,向平江下三路扫去。在白良驹的意思,最好将她捆住了押回洞去,做一个压寨夫人,那是最理想不过。没想到平江岂是红姑可比,一见第三道剑光近身,一面用剑裹住裘、白二剑,一面立将右手掌向白良驹一照。白良驹登时发见平江掌内发出一缕五色光华,向自己头顶上直罩下来。他真不识得这是一个什么玩意儿,忙飞剑护住头顶,打算用剑去削断那一缕五色彩丝,却不料剑与丝触,立刻暴雷似一声响亮,白良驹的剑光立时一黯,只听微微一声叮当,宝剑裂为两段,五色彩丝打到白良驹头上,可怜他只觉头脸上一阵剧烈的刺痛,不由“哎呀”一声,登时翻身倒地。
此时池内的清风剑俞杰,他是学道多年,比较见多识广。他虽不认识平江,一见她那道赤色剑光明亮耀目,与众不同,知道来者功力在自己一干人之上。他正伏在水中,静以看变,忽见五色彩丝将白良驹打倒,越发心中惊惧。原来他识得这彩丝的来历,乃是五行精气所炼而成,专打人的面貌,名为“五行宝光”,当年只有一位行脚僧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知道破克之法,常人任你剑术了得,也难以抵御。因此他竟伏在水中,一时不敢出来。
没想到水里一样有敌人!那一对赑屃这时越发抖擞威风,张牙舞爪,向俞杰直扑过来。俞杰暗叫不好,忙挥动剑光,护住全身,正想乘机逃出池去,不料略一疏神,竟被一只母赑屃抱住了自己一条腿。要知一个人的水性无论如何高明,总比不了终年在水里生活的龟鳖之类,何况赑员力大通灵,远非龟鳖可比。它抱住俞杰一只腿,五只爪子,已经透入皮肉。俞杰疼痛难忍,一时逃命要紧,也顾不得被岸上人看出形迹,忙使足了剑光,一阵横冲直撞,才算杀出了二物的包围,此时哪敢待慢,立即一个白鹤冲云,从池底直跳到半空中,驾着剑光,向东逃去。
凌度带了缪金蕊,马绳武带了江冲,先后飞进天岩。盗宝原不需多人,为的是防着平江如有准备,要来袭夺,那时人多手众,可以占得便宜,所以凌、马等到了天岩,一看静悄悄的,并无响动,以为平江并未发觉,也就放心大胆地落在天岩东边一个名叫狮子峪的地方,那里离卢铁生坐等之处不远。四人落到地上,静夜中忽闻有人谩骂、咆哮之声,仔细一听,缪金蕊竟听出是卢铁生的声口,大为诧异,忙与众循声而至,只见这位百二金鞭卢铁生和白、凌二洲主的两个高足呆立在树下,卢铁生却喃喃自语,骂不绝口,一见凌度等皆到,立时抢步走到面前,大声说道:“这不是活见鬼吗?压根儿不知道哪儿藏着宝贝,偏让人来胡找,这不是玩笑吗?”
凌度等见他大声疾呼的,毫无顾忌,仿佛忘了自己是来做贼的,竟大模大样和在自己家里一样,不由替他担心,又不好说破他。凌度只得一面赔笑,低声说道:“卢大哥别着急,我知道您是个爽快人,得办爽快事。”
他一句爽快事刚刚说完,只听“唰唰”两声,从上面林隙中飞下两道电光似的剑锋,直指向凌度与卢铁生,因说话的正是他二人哩。原来,来者正是汤尹师和庄蒙蒙。
尹师自向庄蒙蒙、平江两处报警以后,三人原是分别飞往天岩。平江到了王母池上空,发现了裘、白、俞等人,当即飞剑截住他们之后,尹师却在天岩一带寻找敌人之时,又与庄蒙蒙相遇。二人因一时找不到敌人处所,就同在上空放轻了剑光的流动,免得飞行时激荡发声。怎奈那一带林密山深,人在下面不易发现,心中十分烦躁。恰好这时这位百二金鞭卢老英雄发起脾气来,一顿叫骂,竟给了二人一个明白的指示,循声而视,居然站着一大堆人,其中庄蒙蒙却认识马、凌两个洲主。
尹师飞剑指处,正对凌度。庄蒙蒙飞剑却奔了卢铁生,但庄蒙蒙因与凌、马总算是同事,平时又无仇怨,当即一面运剑应付铁生,一面问道:“二位洲主怎的也寅夜到此,敢是也为裘、白二奸所赚吗?”
马绳武人较正直,此来碍于同是洲主,又同是汉人,不便向着平江,不过对于盗宝,却非其志,当时被庄蒙蒙一口问住,竟有些答不上来。
独有凌度盗性未改,自恃本领高强,手段毒辣,每每眼高于顶,虽与庄蒙蒙素无冤仇,可是向来自命不凡,未免存着轻蔑之心。此刻主客异势,显处敌对,也竟恶声回答道:“姓庄的少说废话,你们这种人,也配和我们比吗?”
一句话恼了庄蒙蒙,怒由心生,大吼一声,舍了卢铁生,也奔了凌度。
他这一来,形势立时混乱,也正提醒了旁立的白氏门徒和缪金蕊等人,大家齐发一声喊,七个人同时围攻起汤、庄二人来。汤、庄二人虽说剑术俱臻上乘,但是敌人这七柄剑中,也颇有几柄不可轻视的,那便是蛇影子江冲和玉带蛇王凌度。前者是矫疾,后者是狠毒。汤、庄二人一上手,早就分出七人中谁强谁弱来。
在围攻的局面中,第一要义便是先从最脆弱的敌人下手,将弱者削除了,专应付强者,便不至有寡不敌众的情形。此时汤、庄皆有此意,所以一上手没有多时,便将飞燕胡曾连人带剑一齐结果。要知胡曾本人的剑,早在双木岚被尹师削断,此夜是乃师白了翁另赐了一柄利剑,满想盗宝回去,也可以论功行赏,分些宝屑;没料到在这万里外的南海,冤家路窄,偏又遇见汤尹师。尹师月光下与多人交手,恐怕只是辨别剑的优劣,尚不及细看人的面貌,虽然一剑将胡曾结果了性命,真还没晓得此人便是双木岚断剑的那一位。
此时胡曾一倒,师兄江莲城怒眦皆裂,大吼一声,努力催动剑光,向尹师攻来。因他这一吼,却又让庄蒙蒙想起,那日在西蟾洲上空拦住自己去路的三个人之中,仿佛有一个是他。庄蒙蒙一经想到他们拦劫,也就联想到他们的夜袭,更想到自己一家老弱无辜被戮的惨境,心中立时又悲又愤,又怒又恨,当时也大吼一声,运足玄功,荡开面前马绳武的剑锋,如同电一般,倏地一指剑尖,直刺江莲城之心。江莲城功候虽比胡曾高明,毕竟难与老辈抗衡,况且庄蒙蒙这一剑,真可说是公仇家恨,泣血锥心,正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力量!尤其剑术与武技不同,功夫中以气为第一,气盛,虽功浅亦有可为;气竭,虽力巨亦不足恃。庄蒙蒙此时的盛气凌人,真不是这一班人所能抵敌得住的,所以一会儿工夫,便倒下了两个。
在裘、白等一班剑客飞进了艳魔岛以后,如白了翁门人柳桑,裘潞门人蒋忠信等这些武术能手,也分向岛屿东南西北四面掩袭。他们仗了全身本领,或借轻功,或用武技,纷纷地围住了岛河内八个卡子。那些卡子口本有能人防守,无奈来者人多艺高,卡子上抵敌不住,就有两三处被他们突入。这些人或是明进,或是暗渡,一时也说他不尽。幸而岛屿地方广大,又兼山势曲折,房舍街道俱是随山建筑,许多的岭岩谷壑,便成了岛上的天然屏障,因此那些来攻的敌人,不但一时摸不着哪里是天岩,何处有宝藏,就连岛主的府第在什么地方,也一时找他不到。就在这样耽延的时间,岛方自然占了便宜,因为她那些意中的和意外的援助,也都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赶到。
裘潞、白了翁、白良驹和俞杰四个人共战平江。白良驹被平江用五行宝光击毙,俞杰在水中被赑员抱住了一条腿,吓得他奋身挥剑,拼命逃去之后,王母池边却只剩了裘潞、白了翁二人和平江对敌。裘潞、白了翁学道数十年,剑术已臻上乘,本非凡手,争奈平江幼得异传,近乎神力,她那飞剑的力量绝非一般剑客所能比拟,裘潞等自非其敌。何况平江素知四洲所以屡与自己为难,全是裘、白二人主谋,此时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莫说裘、白拼命地抵御,便是平江也是蓄怒在心,恨不能立即将他们一剑分为两截,看看时间一久,又当白死俞逃,眼见裘、白二剑有些不支起来。
裘潞一面支持,一面自念:“我偌大年纪,不想今日竟要送在这贱婢剑尖之上。”越想越不甘心。他是个最狡猾的人,到此生死呼吸之时,更忘不了以诡计逃出这重网罗。
也真是裘、白等命不该绝,偏偏平江恨二人之心太甚,看他们意图抵御,又敌不过,又逃不脱,眼看两个老头子气喘汗流,面红颈赤,那一种狼狈的神情,看看心里非常痛快。平江心想:“反正逃不出我的掌心,落得拿他们多开会子心,也稍杀心头恶气。”于是只管加紧催动剑光,真如万千金蛇赤练,环绕在裘、白二人身上,忙得他们手脚慌乱,越发情急,可是偏不伤他要害,仿佛逗着玩似的。
裘、白二人先还不解,以为平江有放他们生路之意,但又不许自己逃脱,后来才明白这是平江故意戏弄、作耍二人,越发羞恼成怒。裘潞更见力尽,暗想一世英名,反为贱婢戏耍,竟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不由大叫一声:“气死我也!”正要横剑自刎,忽听正南上空一声“阿弥陀佛”,三人间立现出一个高大僧人,月光下露着一张紫色面庞,阔口狮鼻,配上一双凶猛无比、威棱四射的眼睛,身着大红袈裟,内衬虎黄色直缀,僧鞋僧袜,颇与中国僧侣不同。
平江一见,心内暗惊,暗忖此人莫非就是所说的西藏番僧吗?
说时迟,那时快,僧人早已随手发出一柄长剑,其色青莹,绿阴阴的,颇有鬼气,令人见了胆怯气馁。裘潞此时却觉得有了生路,立时答腔道:“阿僧大师,快来替我杀了这个万恶刁泼的贱婢吧!”
裘潞一语未已,僧人剑已飞临平江头顶。
平江一听裘潞称他阿僧,知道真个来了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又正是自己师父所说的克星西藏番僧,心理作用,竟至尚未交手,已存畏惧。
大凡争斗之事,大至两国交战,小至私人殴斗,最要紧的就是一鼓作气,又所谓先声可以夺人。如在争斗之始,其气已馁,结果必遭败北。此刻平江也正犯此忌,因为她老记着师父嘱咐的那四句偈言,认为这个西藏番僧便是她的克星,所以还未交手,早生畏心了,正因她生了畏心,所以亟求避祸,于是不以飞剑抵敌,一上手便将五行宝光发了出来,希望将这番僧打倒,以免自身之祸。岂知这一着适得其反。因平江飞剑本是神物,又加平江本身功力深湛,如果以飞剑去敌番僧,一时正未见能分高下,偏偏舍此不用,一抬手就是一道五行宝光。
岂知这番僧得有独传,是一个专破五行宝光之人的朋友。他一见宝光照向自己头上,哈哈一笑,立即用左手对准宝光一托,那宝光立时停在空中,纹丝不动。
平江一见他破了五行宝光,越发心虚,也是她该当有这一些儿厄运,当时竟想借着剑光逃走。要知使剑者第一以气壮为主,上文亦已言过。平江要想弃敌逃避,自然气势已馁,剑力自也随之削弱,这一方愈弱,那一方愈强。
番僧高喝一声:“哪里走!”立将向上托的左手一翻手腕,朝了平江全身虚比下压之势,掌心立发一声巨响,跟着就见一道带着青紫色的血光,向平江身上喷去。
平江心中一急,想用剑光护体,已来不及,忙即运用乾坤太乙罡气,展布全身,可惜迟了一瞬,罡气虽已布散,尚未凝固,已被那道血光击中,平江立刻觉得如冰水浇淋一般,浑身一阵寒战,当时支持不住,幸而尚未及飞起剑光,只跌倒在地上,如早飞一步,势必从半空中跌下,就是不死,也必跌伤。
裘潞一见平江被金眼罗汉打倒地上,他虽不会使这一手,却认识这一手名为“三尸贫光”,乃是利用生前凶横恶厉的人,死后三日内,摄取其魂,锻炼三次,然后将生魂厉魄炼成血光,再祭以七十二种毒禽猛兽的血液,经过四十九日的熬炼,方能成功。此光只要照到肉体上,立即生机断绝,异常恶毒。裘潞虽知炼法,却不会使,今见平江中此,认为必死无疑,心中大喜,一面忙向金眼罗汉招呼,一面正想愆向平江,给她两剑。金眼罗汉见平江倒地,也正想举剑结果她的性命,不料就在这时,西南方上空一声长啸,猛见飞来三道剑光,二金色,一银色,晃眼早到裘潞等三人面前,还没看清来者是什么样的人物,三柄飞剑早已齐往三人头上落下。
金眼罗汉大喝一声:“何方毛贼,敢在洒家面前撒野?”一面飞剑向来者中的一位白衣老者斩去,一面伸左手挥掌再发三尸贫光,向老人照去。
只见老人不慌不忙,一挥右手,发出鸡子大一粒赤色透明的东西,向三尸贫光迎头打来。二物尚未接触,那一粒赤色透明的东西早在空中爆发,震天价一声响过去,只见四面八方散开了无数青紫色的暗红血丝,一丝丝落在地上,变成无数的荧光,被风一吹,立皆消灭。原来三尸贫光已被老人的“潜火神珠”击碎。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还等不到三尸贫光散尽,早已手起剑落,向金眼罗汉当顶压下。金眼罗汉以为是平常飞剑,立即奋剑起迎。哪知老人所发系上古玄女所炼“文魔剑”,一剑能化八八六十四剑,所以又名“八卦扫魔剑”,它的运用变化,全依易数易理发挥,真可谓变幻无穷,尤妙在它的本体并非一物,竟能循回生出六十四变相,所以同时一剑能敌数十人,也就是此理。金眼罗汉本系左道中的能手,凡左道中人,无论道行多高,他们所借以修为制炼的本质,总离不了“尸”“血”“污”“秽”四个字,任你修炼得再精到,一到本质击碎,必是邪秽所成,他的不值价也正在此。金眼罗汉挥动本身飞剑,打算迎击敌人。岂知二剑一触,文魔剑立即生出变化,金眼罗汉所用之剑也非凡品,不过为左道所炼制,炼时曾用产妇秽水渗透金银宝屑及其他必备诸品磨炼而成,平时运用起来,其性阴毒惨厉,非常厉害。此时一遇文魔剑,立即起了应变作用。因它是阴秽之质所凝,文魔剑先以坤卦精义应之,由坤卦转入乾卦,发出纯阳之气,然后催以五行丙火,一鼓而焚之。所以二剑相触,只一交刃之间,只听“哒”的一声,一阵红火过处,转眼间金眼罗汉的飞剑早成灰烬。
金眼罗汉见来者如此高强,不由大惊,但是当了裘潞,脸上未免下不来,心里一急,早就想拼个你死我活,立刻从腰边解下一个葫芦,揭开葫芦盖,用右掌在口上盖住,口中念动急咒,一撒手间,葫芦口就向敌人摔去,其势甚猛,只听“呼”的一声,从葫芦中冒出一缕青烟,其细如指,其直如丝,真如一条铁线似的向敌人迎面射去。
谁知敌人竟不再用什么法物来抵挡,只用他那一只宽广的白色大袖,向射来的青烟一揮,说也奇怪,那股青烟竟自轻飘飘地向四面散了开去,一点作用也未发生。金眼罗汉一见,知道没法御敌了,暗思自己与裘道人本非深交,原是辗转介绍,何必为他出丑丢人,想罢立即一语不发,张开双手,立正步法,眼望着近身一棵大树,蝴蝶似的一阵旋转,随了这阵旋转,立时刮起一阵狂风。他正那样做作之时,和他对敌的那位白衣老人早就明白他要借木遁逃走,心里好笑,也就不去追迫他,任他逃去,果然狂风过处,金眼罗汉早已不见。
当平江栽倒地上时,从西南方飞来的三人究竟是谁?原来正是白衣秀士孔莲和峨眉幼师静修、鲍英珠师徒。白衣秀士一到,就与金眼罗汉交上了手。峨眉幼师却早将一粒宝丹交与英珠,一面向裘潞递剑,一面命英珠快将平江救走。英珠正在奉命行事,白了翁却又追了下去。
这里峨眉幼师一指剑光,直奔裘潞。裘潞方在心喜,一转眼见来了一俗一尼,还有一个少女,仿佛认得就是那夜在血龙堰将自己一干人杀败的那一少女,心内未免惊慌。他知道老尼必有来历,想拿礼貌拘住她,这正是裘潞的奸狡处。当时用了谦和之态,一面避过来剑,一面向静修问道:“我们与平江婢子乃是岛内之争,大师素不相识,为何苦苦相逼?”他这几句话,原有求老尼撒手不管之意。
岂知老尼冷笑一声答道:“我且问你,洲、堰各自为主,各不相犯,你为何倚仗多人,夜袭血龙堰,将我门徒姓庄全家杀害?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替我徒儿一家的屈死鬼报仇呢,你小心着吧!”说罢,连连催动剑光,只杀得裘潞手忙脚乱。
闻得她正是庄蒙蒙的师父,难怪有这般好身手,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有以死相拼,他当时也不答言,拼命地施展开剑法,要想死里逃生。静修见他拼命,冷笑一声,更加紧了尺寸,将裘潞剑光团团围住,为的是不愿多开杀戒,要等他力竭自毙。
哪知正在此时,西方天空,倏来两条人影,一条带着赤色,一条带着黄色,飞到面前,正是金眼罗汉法破逃走之时。
这两条人影一经出现,裘潞早就看清二人正是飞云豹南虎和毒苗龙骨子,忙大叫:“二位来得正好,快与我除了这两个老鬼!”
毒苗龙骨子性最暴烈恶毒,立即将右手一扬,向静修尼发出一把绣杵飞刀。
这绣杵飞刀原是苗洞中一种毒辣暗器,不过暗器只能打中武术朋友,却打不了剑客,因此龙骨子就专炼一种专打剑客的飞刀,也是用各种毒禽猛兽的血污和精液喂以毒药,熬炼成功,发时运用剑光之力,其效自大,此刀名为飞刀,实则细如绣针,故曰绣杵,因为如此细小,中者固难躲避,发者也非有绝大功力不可。龙骨子一手所发这一把飞刀,总有二三十柄,一经中在身上,遍体能有几十处伤痕,毒药发作,便自溃烂而死,非常惨毒。
静修尝游苗疆,知道此药极其不堪,此时一见,立即想到有铲除恶根的必要,就连这发刀之苗,也不容他再留世害人,眼望着绣杵刀临近自己之时,立将肩头一侧,左肩上斜插的一柄白玉如意钩上,立刻放出一道华彩,散入空中,变成一条条数千万缕五色光华,布成一个彩网。一柄飞刀碰上这种光华,当时发出霹雳般的细碎爆炸声,只听噼噼啪啪一阵喧声过处,那一把绣杵飞刀都纷纷散落尘埃,成了废物。
龙骨子大怒,立刻又高举双手,一齐发出,只听呼呼乱响,绣杵刀如飞蝗般一齐飞向静修尼左右而来,足有二三百柄之多。静修尼仍是行所无事似的,一面用剑光裹住裘潞飞剑,一面仍然放出玉钩上的彩华,破去那些漫天飞舞的绣杵刀。一会儿工夫,飞刀四散,老尼仍安然无恙。龙骨子一见飞刀破尽,不由又急又怒,立刻发作了他的毒性,竟用开了生平最拿手、最恶毒的独门看家本领。他从怀中取出一方五色斑斓、异常艳丽的手帕,口中念念有词,一抖手,将手帕向着静修和白衣秀士这面摔开,立时,空中泛出一层五色缤纷的烟雾,吸入鼻管,其香无比,这是一种百花瘴气,为苗族杀人最利之器,与毒蛊同称无敌。
静修见此苗抖动百花瘴气,自身固然不怕,但恐近则白衣秀士要中毒气,远则能吹散到十里之外,深恐汤尹师及同来那些武术名家受了暗算,心中也十分担惊,一时又想不起什么破他之法,只喊得一声“孔道友留心毒瘴”。哪知一语未毕,白衣秀士早从百宝囊中取出了一粒万年雄精制成的黄色丹丸,向上空抛起,用手一指,那粒丹丸竟会渐渐四散,化成一团黄色烟雾,霎时间氤氲满布,早笼罩住那一片美丽娇艳的毒瘴。
说也不信,毒瘴本似有向四野伸展之势,不料黄雾一现,迷漫空中,范围比毒瘴广大几倍,速度又加快几倍,自然便被黄雾包围。两种气体一经接触,毒瘴中立即起了一阵闪动,结成了一团黑青色的浓云,就从浓云内,纷纷降下极细微的雨丝,淅淅沥沥地尽落到地上。周围也就只有丈来方广,所以除了被细雨洒着的草木地皮上,立时现出枯黄干槁的形色而外,四围林木都无损伤,静修和白衣秀士自然仍是好端端地挺剑相敌。
这回龙骨子也真急了,当时下了一种拼死的决心,以做孤注一掷。忽然瞋目裂眦,猛将头上发须抖散,两肩满披黑发,双手捏诀,一声狂叫,咬破舌尖,立时巽血被面,狞恶如厉,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水,弥漫天空,霎时阴云密布,莫辨星月,就是正在交战的静修和裘潞,也几乎不能互辨剑光。阴云之间,露出一片血光,光内却如万马奔腾,尽是血丝血影,往来互相冲激。这东西只要一经冲着人体,任你道力如何高深,也当不起它的破坏力,非被冲激得血肉尽糜、皮骨成灰不可。
白衣秀士也深知苗人邪法厉害,但他胸有成竹,立刻运玄功,将太乙正气全部运入那柄纯阳剑上,正气至阴,剑气至阳,阴阳相济,发出一种精刚之气,然后他运开剑光,来了一个扫荡乾坤的招式,那柄剑光芒尾上就发出三丈多长的光辉,向血光中这一扫。只听噗噜噜一片血水激荡之声,血光立时消散。血光一散,那道长虹般的芒尾正如失缰烈马似的,就横冲直撞地扫过来,正对着方才发动血光的龙骨子拦腰一剑。龙骨子此时本想逃走,但已法尽神昏,哪里有剑光那么快疾,要想躲闪,既已不及;要想抵御,神气已残,竟连“哎呀”都不曾出口,早就横尸在地。
飞云豹南虎和龙骨子入王母池以后,见裘潞正与静修比剑,龙骨子去同白衣秀士交手,自己就腾起剑光,升入上空,看一看还有其他敌人没有。他这一看,就发现了汤尹师、庄蒙蒙和凌、马等数人正在相拼。飞云豹南虎性情凶恶诡诈,正是又残忍又阴险的人物,心想:“我且观战一会儿,可认准了敌人的弱点,然后下手,岂不是一蹴即成?”于是他便将剑光停住半空,看尹师和庄蒙蒙十分厉害,就下面诸人而论,白了翁年近百岁,功力俱臻上乘,但丝毫占不了汤、庄的半点便宜。马绳武本是马上人物,学剑尤晚,功力自浅。缪金蕊长于武技,剑术却不高明,二人此时仅能自保。凌度虽是一个辣手人物,怎奈敌人十分了得,不但丝毫占不了上风,眼看还有些力竭,还亏白了翁一柄宝剑,支持全局,免于危殆。南虎一见,觉得活该自己露脸,立即一声怪叫,宛如半天里下来一头怪鸟,“呼”的声便往尹师头上一剑砍去。
尹师眼看诸寇都将力尽,没料到忽然半空中又跑出一个劲敌来。他只闻到空中剑声,尚未看清来者是谁,便向斜刺里一纵,早飞跃了三四丈出去。南虎一剑砍空,当又施展开了剑光,仍向汤、庄二人卷去。
汤、庄也觉来势甚劲,不敢大意,一面对敌,一面打量敌人,见是一个身高八九尺,却骨瘦如柴的一个怪物。月光下恍惚看清此人面色青滞,又瘦又枯,仿佛害了大病未复元似的,瞪着一双三角眼,凶焰四射,却是精光甚足,一望便知是个内功绝顶的人,突颧鹰鼻,掀唇缩颔,嘴角两边挂下两绺二寸来长的赤须,唇上颏下却一根毛也没有,不但满脸奸狡凶恶之气,更是怪头怪脑,望之令人失笑,全身着一套深紫色夜行衣裤,绑手扎脚的,越显得身材长瘦,简直是一根槁木,不类人形。
尹师看了要笑,心想世间此种怪物,何其多也!正自一面对敌,一面思忖,未免稍分了些神,忽见此人陡地向自己迎面一挥左手,立觉一阵奇寒彻骨的冷风,如线一般,向自己口鼻之间直射过来,冷风一触口鼻,不但冷气直冒,而且奇腥奇臭,当时便有点头晕心呕,暗道不好,忙运用玄功,摄定正气,闭了呼吸,才算勉强忍住,心中十分奇怪,不知此人所施何种功夫。
不料那人见一击不中,立又挥动右臂,那股寒风臭味也就联翩而来,这次却是其势甚猛,连旁边的庄蒙蒙也觉得不好,忙关照尹师留神。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忽然大吼了一声,仰着头将口一张,飞剑立刻在空中向汤、庄二剑横冲直撞,腾出两手,向汤、庄二人连连挥动双臂。汤、庄二人只觉随着那人的挥动,一股寒风其凉彻骨,令人难耐,接着腥秽触鼻,中人欲呕,知道不妙,苦在没法解救,只有尽力发挥本身精力,以图抵抗一时,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二人心中都有些着慌,幸而都是功深艺精之人,尚能支持。
哪知此人见二人仍不为动,又大叫一声,索性收回飞剑,两臂加紧挥动。这一来,汤、庄二人越觉寒风中体,浑身冷战,与平时气候的寒冷,大是不同,知道此人定擅邪法,正自一面勉强对敌,一面暗思应付之策,可是寒风一阵紧一阵,到后来汤、庄无论如何运用玄功,都有些支持不住,大有手足僵冻,难以转动起来的感觉。试想,这还如何能够运剑御敌呢?眼看渐渐头晕目眩,遍体颤抖,就要栽倒的当儿,忽听半空中一个霹雳,跟着金光电火如雨一般落到汤、庄二人身上。二人在这一震一惊之际,立觉四肢和暖,恢复了常态,再看面前倒下一个全身乌黑的尸身,却并无两臂,光溜溜一条长而且瘦的骨干,连衣服皮肉全都不见,正像是被火烧枯了的一段焦木。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来者南虎素擅妖术,歹毒无比。此番他诚心要在裘、白等面前露个脸儿,一上来便使上了这一套“寒蜍焚骨”的法术。这是一种符咒杀人的妖法,任你一等有能为人,只要不明解破之术,就没一个不被害的。这“寒蜍焚骨”乃是由万古寒蜍体中吸出的精髓,佐以邪法,制炼成一种气体,由使用人到使用时凭借符咒,复使曾受炼魂之苦的那些残魂碎魄,激动这种气体,发挥出阴寒至极之力,循环不断地送入敌人全身血液以内。到最后,敌人由冷战而麻痹、而僵硬,以至于百脉凝滞而死,死后全身僵硬,凝成石块一般,毫无解救之道。
此番汤、庄二人本早不支,就因二人功力深湛,强自挣扎,直到南虎催动阴寒至三次之多,才觉不支,眼看就要僵毙,恰好遇到这一个霹雳,才得解救。这个霹雳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原是平江之师无为上人林剑仙,算定今日平江和汤、庄都有一场小劫数,平江另有高人解救,知道汤、庄这时正在危险,立即发了一个“精金真火雷”,一面将南虎击死,一面救了汤、庄,当时面也未露,仍就御剑行风而去。
鲍英珠奉了师命,挟起平江,正驾剑光向岛中央飞去,哪知白了翁早跟踪下来。鲍英珠一想,必须找个隐僻地方,将平江藏好,才能从容地用药解救,于是加紧剑力,正如电一般地向岛中央一带树林内落下。白了翁稍迟一步,竟已失了鲍英珠的下落。他就在那一带的林子上空,回旋寻找,因是夜间,任你月光明亮,仍是幽暗难寻,心想不如且到天岩看看凌、马等人的情形,他就又向天岩上空而去。这里,鲍英珠非常机灵,一经到了林内,悄悄地将平江隐藏在一座小石洞内,那位置从上面望下来,是看不见的。
她一看平江已是昏迷,便将她平放在洞内地上,从身边囊内取出一只水壶。揭开一看,尚有小半壶凉水,心中大喜,忙将静修交付的那粒宝丹取出,一看平江牙关紧闭,没法使她张口。英珠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忙用自己的飞剑剑端,轻轻插入平江齿间,缓缓地将她牙关撬开一丝隙缝,将红丹塞进她口内之后,却又为上难了,原来平江知觉未复,不能下咽,想了半天,姑且将平江略略抱起上身,倚在自己怀中,一手撬着她的牙关,一手拿着水壶,送到唇边,慢慢向口内灌进去,恰好红丹入口,早已化开,顺了口津,先已向喉间润下不少,此时再用水一冲,可说全部冲下。一来宝丹灵妙非常,二来平江幸有乾坤太乙罡气护体,毒光未能伤及脏腑,所以不到一盏茶时,平江喉间已经格格作声。鲍英珠知是药力已到,便仍抱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唤着。
多时,果见平江睁目四顾,见自己躺在一个美貌少女怀中,心虽惊奇,但一转念间,知道是遇救醒转,忙回眸向鲍英珠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以表谢意。
鲍英珠也含笑问道:“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吧?”
平江点点头,笑答道:“此刻并无痛苦,只是体力疲倦而已。”说罢,慢慢伸手向身边百宝囊内取出一个小红瓶儿,揭开瓶盖,倒了十余粒和粟米大的金色丸子,托在手掌中,一仰脖子,将药丸送入口内,向鲍英珠要过水壶,喝了口水,将药丸送下,又略微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当即睁眼说道:“好了,这就不妨事了。”说罢,立从英珠身上跃起,二人重又施礼。
平江问起姓名来历,才知是庄蒙蒙师父、师徒前来搭救,十分感谢。
鲍英珠便说道:“师父命我待姊姊醒后,不必再到池边,即往天岩助战,少时还有许多要事待做,姊姊是否先回府去休息一下?”
平江笑道:“哪有客人替我们来帮忙,主人反倒回家享福的道理?况且我的伤势先经令师灵丹治愈,后又用我们岛上世传的还元丹恢复神气,此时精力早已复元,绝无妨碍,仍可照样与他们拼一下了。”
鲍英珠笑道:“毕竟姊姊本元强固,修为不同。”
平江听英珠赞她,究竟心直,十分高兴,忙拉了英珠的手笑道:“哪里的话,若非你师徒,怕不要丧在番僧手下。等到事情完了,我非好好儿跟令师磕一百个响头不可。”说罢,二人一同笑着,走出林来一看,明月高洁,繁星疏朗,时光大约已有四更向尽,乍一听倒是万籁俱寂,再一细听,天岩东西两方,似乎都有隐隐喊杀之声。
二人一同驾起剑光,到了上空,向下面一望,见王母池边,仿佛白雾迷蒙蒙,一些也看不清晰,再看天岩左边,一片剑光纵横往来,和银蛇般在空中乱钻乱刺,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平江便向英珠说道:“你且先到左边剑光聚处,看看都是什么人。池边白雾定有蹊跷,我想去看个明白,如没事我也就来。”说完,二人便分路而往。
鲍英珠到了天岩左上空,向下一看,正见汤、庄二人被裘、白、凌、马和卢铁生、江冲、缪金蕊等七柄剑困在垓心,也不知裘、白二人是怎样从王母池逃到这里来的,孔老前辈和师父为何不见,她心中虽是疑虑,但见汤、庄被困,自然一指剑光,早和飞鸟般地到了下边。汤、庄见来了一支生力军,也格外抖擞精神,八人八柄剑和穿梭似的,一时竟分不出高下来。
再说此时平江和尹师各人心中,都惦记着对方。因二人从奇春阁得讯分手后,这大半夜工夫,各被敌人缠住,互不知消息。平江受伤遇救等情,尹师全不知道,此时尹师见英珠急来,知她高出一干人之上,有她在此,庄蒙蒙绝吃不了亏,便对英珠说道:“鲍家师妹且在此陪着庄堰主与他们消遣些时,我要找一找平江岛主去。”
英珠闻言答道:“好,您去吧,她正往王母池去了。”
尹师一听,立即腾空跃出剑圈以外,飞一般向王母池而去。
在岩左这个战场中,九个人以二敌七,以人数论,显然是于庄、鲍不利,但是技在精而不在多,七个敌人中以裘、白、凌、江四剑为利,其余马本武将,卢本镖行,缪本飞贼,对于剑术,俱是后来改造,并无深功,更谈不到道力。以鲍英珠个人之力,即可了此三人,不过人多手众,一时不易找到这三人的空隙。至于裘潞力量,原非英珠之敌,在血龙堰早已分出高下,目前还仗着白、凌、江三剑十分矫健,鲍、庄二人也正以全力应付他三人。这种战局,无形中就成了均势,一时难分胜负。
平江飞到王母池上面,深恐中了下面伏击,便将剑光紧护全身,往下试探,及至一到离地丈余,才看出地上并无人影,先前在此恶战的裘、白和金眼罗汉等一个不在,只有从池中浮起一层层的浓雾。从雾影中,恍惚看见有两只黑巍巍的大物,正在池中掀风作浪,昂起了一个巨头,从口内吐出青气,便散到空中,结成重雾。平江忽然想到宝物,暗道:“人人都想得宝,莫非宝物就出在这两具怪物身上吗?”
也是她命中该得宝,忽然福至心灵,正想用飞剑去斩此二物,忽听空中裂帛之声,晃眼尹师已到面前。
平江惊喜问道:“你从哪里来?那些贼人都逃到哪里去了?”
尹师见问,将大略说了一遍,二人就商量乘此取宝之事。正在谈论,平江耳聪,听到荒草中有一阵簌簌之声,忙一拉尹师,目注荒草,果然不一会儿,草头乱动,似有人在内潜伏。平江一声娇叱,向草内急发一支袖箭,只听“扑”的一下响,便闻荒草内“哎唷”一声,喊了出来。
平江立即跃至草旁,喝道:“什么人大胆潜伏在此?再不滚出来,立刻飞剑取你狗命!”平江话尚未毕,草里的人早已战兢兢地爬了出来。
平江从月光下一看,认出正是宝岛子,不由“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呀!”宝岛子一见平江,早吓得浑身战抖,一句话都说不出。
原来宝岛子自从引了裘潞到得池边,便遇平江截杀,接着又是白衣秀士等多人到此恶战,好容易人都走了,池中又白雾漫天,波涛大作,吓得动弹不了,直到此时,正想逃走,又被平江捉住,怎的还说得出话来?
平江看他那种畏惧情形,灵机一动,忽然心中大悟,立即柳眉剑立,大声喝道:“好奸细!原来是你丧了良心,引着贼人来此盗宝,还不快说实话?”
要知平江这一句话,原是一时试探,不料宝岛子做贼心虚,闻言立即跪下哭告道:“不是小人愿意带他们来的,实是被迫无奈,才勉强告诉了他们。”
平江明知他饰词,当即冷笑一声道:“我早闻得你因怀恨老主人将你撵出岛外,才甘心从贼。他们是意在盗宝,你是意在报仇,似你这等丧尽天良的老狗,要你何用?”说罢,立即举剑就砍。
忽然尹师从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将平江胳膊拦住,同时向她使了个眼色,立将宝岛子叫到面前,低声说道:“岛主一怒,你的命就算完了。此刻你如能将这王母池盗宝的方法和宝物的所在,说得清清楚楚,我来替你讲情,保你无事。你如不说,立即将你一刀两断,真比宰只鸡还容易,你自己去想吧。”
宝岛子知道平江厉害,说得到,做得到,自己又与洲上做奸细,如何不怕?一闻尹师之言,他也不知尹师是谁,忙连声应道:“只要我知道的,绝不敢少说一字。”
尹师知他所言不假,便笑道:“好,你就对我说吧,王母池的宝物,究在何处?是不是在这两个畜生身上?”
宝岛子连连点头道:“您老再圣明不过,正在这两个大王八身上。”
尹师听他将赑屃当作王八,不由好笑,忙问道:“藏在身上哪一部?有些什么宝贝呢?”
宝岛子此时性命要紧,忙接口道:“小人自己并未亲眼见过,也是听老主人说起,说这王八背壳内藏有无数的珍珠宝贝,这不足为奇,最贵重的,就是它头顶上那块肉包,名叫元精,那是吃了就能白日升天,变作仙人的。因此各洲洲主都想取到元精,好白日飞升呢。”
尹师闻言,才知是这个宝贝,向平江望了一眼,然后又问道:“还有什么别的宝物吗?”
宝岛子道:“除了这个,就是天岩的金银砂。那东西藏在何处,我委实不知,也不知怎样取法。”
尹师料他所言不假,便向平江使了个眼色,说道:“话已道完,此等人杀之无益,让他去吧。”
平江当即喝道:“如此忘恩负义之徒,本应杀掉,看在你的分上,叫他速离本岛,从此并不许在各洲逗留,留者立即追杀。”
宝岛子这才收拾起惊魂,谢了平江、尹师,踽踽踪踪地走去。
尹师一见宝岛子走去,回头望了望池中,此时烟雾虽无先前那样浓重,但二物似仍在水底翻腾,只见一阵阵的淤泥腐草,直向池面泛来,月光下隐约望见水中巨物偃仰,还不住地掀腾呢。尹师和平江一经商量,觉得本无盗宝之意,但因有此宝在,才有此祸,不如自己将它取了出来,免得再有外人来觊觎。于是二人一同放出剑光,向池中赑屃进攻。
哪知此物通灵,自知今晚正是历劫已满之日,所以出水等候得宝之主,否则便用飞剑也奈何不得,便是如此,平江等剑光入池之后,二物认识物主之剑,并非抵抗,只不过借此剑光,自动解脱皮囊,因而也就掀起了巨大波涛。平江等还当二物是与自己抵抗,尽力冲杀。二物一时情急,只听从水底一声怒吼,其声非禽非兽,入耳不但难听已极,且令闻之者心胆俱悸,吼声过处,连池边地面都摇摇震撼,远近山谷回响四和,在此残月将沉,林风四舞之际,越见得月暗星沉,悲风飒飒。
平江、尹师齐都吃了一惊,以为此物必有极大威力要施展出来,正在各自聚精会神,以备迎敌,哪知忽然月色一暗,四野狂风大作,各处栖鸟、宿兔纷纷惊飞乱蹿,正在纷乱的当儿,忽闻水中“呼噜噜”一声长鸣,立见一先一后,两团圆影从水光月色中直飞天空,转眼之间,浪花激起二丈来高。二人立觉腥风刺鼻,深怕中毒,忙运气闭住七窍,一面发动剑光,从水中飞跃而出,打算向空中追斩二物。
哪知二剑刚到半空,二物早已破空而去,二剑到了空中,听得“叮当”一声,似被什么利器撞回。平江、尹师连人都被震得倒退几步,连忙宁神摄气,稳住飞剑,忽见面前立定一位白眉长髯的僧人。
尹师方在惊顾,平江定睛之下,早已一声“哎呀,师父”,跪倒在老僧面前。
老僧一摆手道:“绿儿快起,还有话讲。”
平江一面立起,一面引见尹师。
老僧向尹师微笑道:“贫僧与令师百年交好,只是贤契最幼,不及知我就是了。”
尹师听说是师父之友,又是平江之师,忙恭恭敬敬见过大礼,站在一旁。老僧说道:“赑员元神已去,躯壳仍留池内,等天明派人起到岸上,只须取下头上元精与背间正中一粒宝珠,余者皆富贵之物,非你等所应得,可散发与岛民分享。不过取元精时,须用竹刀一柄,切忌铜铁,否则便成废物,切记切记。”
平江等自是谨遵,老僧又说道:“绿儿与汤贤契原是三世夙缘,今应配合,以尽尘缘,到时自有你师兄孔居士和峨眉幼师前来撮合。不过你二人婚后应虔诚向道,不可眷恋红尘,要知红尘光景有限,转眼消逝,千万不可自堕慧业。三十年后,我自来探看你们,言尽于此,我即去也。”
一句“去也”刚完,立见清风过处,老僧早已不见,只剩下平江、尹师二人。
尹师更不知方才击碎南虎的“寒蜍焚骨”,救了自己性命的,就是这位老僧,竟连谢也未谢。二人在月光下互相望着,出了一会儿神,回想方才情景,恍如梦寐。
鲍英珠与庄蒙蒙力战七寇,虽说不致败北,但时间一久,未免显着力绌。鲍英珠心中一时焦躁起来,一眼望见缪金蕊举动鬼祟,就在临阵交手之时,到处都显得诡谲刁狡,自知剑术不佳,专一缩在凌度背后,乘空儿拣便宜。鲍英珠有两三次都几乎上她的当,心说:这女人怎的如此可恶?倒不如先除了她。只因师父时常嘱咐,能不伤人就别伤人,除非深仇大恨,或是大奸巨恶,那是例外,寻思自己与此妇素不相识,连姓名都不知道,何必一时气愤,便要她的命呢?不如给她点苦子吃吧。想罢,正好凌度剑尖绞着自己的剑,意思想和自己拼一个两败俱伤,如果与他硬拼,他们人多,自己准得吃亏。
鲍英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心思灵活,忙一闪剑光,避过来剑。那剑势本应向自己身边撤回来,但英珠却出人意外,虽是闪避来剑,却一直冒过来剑,直伸出老远,一直指到凌度剑尖之后,那正是缪金蕊站在他身后。她万想不到敌剑竟会从人身后来找人,英珠剑来得飞快,一下便触到缪金蕊的宝剑中腰,只听“当”的一声,缪剑早被削为两截,滴溜溜滚落在地。
缪金蕊吓得直跳出圈子,不敢再向前去。鲍英珠虽将她剑斩断,却也并不去理会她,但是怒恼了凌度,大喝一声:“贱婢休得逞能!”立刻一催剑光,横七竖八,左五右六,一阵猛进,十分厉害。
鲍、庄久战之下,未免力竭,旁边五柄剑见凌度得手,也一齐向二人并力攻击,看看要到危急,忽从西方“呼呼”两声急哨,便有两股劲风,立刻冲入六柄敌剑之内,内中一道赤色剑光最为猛鸷,只一个回旋,便听得“叮当”几声,卢、马二剑又皆被绞断。
马绳武惊诧之下,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岛主平江艳绿。马绳武与平江之父素称老友,平江幼时,亦以尊长称之,向未有丝毫意见,此次勉从裘、白之请,全是看在中原人三个字上面,实无与平江为仇之意,此时一见平江自来,又将自己剑绞断,素知平江能为,众人均非其敌,此时对面,真感到又是羞愧,又是理屈。
正在怔怔地不知所为,反听平江说道:“真想不到马世伯也会和我家作对,大概是为了那些宝物,便将老朋友忘记了吧?”
马绳武一听,真比打他几下嘴巴还要难受,一时气短,“唉”了一声,一跺脚跳出圈子,头也不回地向南面跑去了,在场诸人莫不诧异。
平江明白此人系被胁而来,也就不去管他,一指裘、白二人喝道:“大胆的老狗!妄想谋人宝物,占人土地,万计陷害!庄蒙蒙堰主与你们有何深仇?两次夜袭,乘他本人不在家,杀了他全家妇孺。此种卑鄙无耻的行为,只有你们汉人才做得出来!你约来那些罗汉金刚,都被我这里的几位高明人打发走了,你还妄想些什么?眼看今晚你也难以逃出岛去,还不快快跪下受死?”
这一派话,边打边说,从容已极,白、裘听了,又是惊怒,又是难受,此时唯有拼命,舍此更无别法,于是一言不发地拼死力战。
此时敌人中卢、马丧剑,一退一去;缪金蕊也因无剑退到一旁,只剩了裘、白、江、凌四个人。岛方却是庄、鲍之外,又来了平江、尹师,正好半斤八两,人数相同。这一来可是胜负立见,只一个平江已足使裘、白二老败北,何况又加上汤、鲍、庄三人,任你凌度、江冲再强些,也显然不是对手。
好狠的凌度,毕竟是强盗出身,立时生出毒心。他一面比着剑,一面向缪金蕊暗暗递过眼色。缪金蕊和他本是多年连手,自能了解他的用意,当即暗暗准备好了,只看凌度眼色行事。
凌度见缪金蕊已经准备妥当,自己猛使一个鹞子翻身,假装倾跌,就在这一跌一翻之间,竟将他平生最得意的那条玉带钢鞭从腰间抖将出来,身法之快疾,出手之狠毒,真是又稳又准,不能不使人佩服。那条鞭就像一条蛇影似的,直奔了平江的脑门。
在同时,另一个方向的缪金蕊也正发出她生平最厉害的一十二支连环梭子,乃是接连不断地向平江全身上中下三部同时发去,任你多大本领,避过了十一支,也总有一支可以打中,何况迎面又正飞来一条鞭影,四面还有四柄宝剑呢!
这种局面,可说任何人也万难幸免。因为照武道规矩,在比剑中万不许同时再动武技的兵器,何况又是暗器,所以这一手确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的,唯其出于意外,才会上当哩。却不想平江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她生有异禀,便占了便宜,当时在千钧一发之际,知道要上当,立刻扇动肋下一双肉翅,“呼”的声从众人头上直飞上去。因为那时候剑在运用,急切间万难腾出空来,作为飞升之用,如无肉翅飞翔,这一下不是被玉带蛇王的钢鞭所中,定是被百花仙娘的连环梭子所伤,但经她向上一飞,不但各种明暗兵器均不会打着她,而且顿时失去了她的人影,等到敌人发现她在头上时,可笑凌度的头顶上早中了她一剑,登时剑破脑壳,深入寸余,栽倒地上,立时身死。
缪金蕊见了大惊,她的轻身术最好,早就飞燕般纵出三四丈远去,要想逃走,平江却嫌追她费事,立即左手一扬,从掌中放出五行宝光。众人只见一缕五色彩丝,追踪而去,缪金蕊还未跃出十丈以外,那一缕彩丝早已罩定她的头顶,只听惨叫一声,缪金蕊登时倒地,五色彩丝也就立时不见。
百二金鞭卢铁生一见多年老友凌度中剑而死,与自己同来的缪金蕊又被敌人用法术击毙,自己剑已被削,愧无能力为死友复仇,说不得长叹一声,只好独自走去。好在他剑断以后,已无能为力,平江等人也不去注意他了。
此时场上除了裘潞、白了翁二人是主,其余请来的人,只剩一个蛇影子江冲还能应付,但裘、白早为平江手下败军之将,此时觉得连宝物的面都不曾看见,来的人们已死伤殆尽,一会儿就要天亮,岛上人多帮众,更没法逃走了,想罢,二人互相暗暗知会,又向江冲打了个招呼。
三人正想滑脚,忽听半空中风声如裂帛一般,吹临头上,其风甚劲,心中不由着急,暗想就对付这四个人,已经支持不住,这回再加上一个扎手的,又将如何?看起来今晚怕要葬身岛上!裘、白一面怙掇,一面留神察看来者,哪知大出意外,来者是一个赤面髯须的道士,头戴黄金束发冠,身穿紫酱绣八卦纹的道袍,足蹬方头云履,面如重枣,长眉凤目,带出十分威棱,鼻直口方,颔下长须飘拂,看去相貌十分威武,器度尤为凝重。
白了翁早已惊呼起来,口称:“仇仁兄为何来迟?快快帮我一臂之力!”说罢仿佛自己勇气倍增,连向敌人挥剑猛进。
裘潞才知来者便是百手仙仇穹,心说:“我请来这么些能手,都败逃一空,靠他一人,有何用处?”
谁知裘潞一念未了,仇穹飞剑已如游龙矫矢般向敌人扫去,首先将庄蒙蒙逼得手忙脚乱。他这一来,平江等四人不由惊奇,因见这红脸道士剑法神奇,与众迥不相同,立刻加了戒备,此四人中,能与仇穹对抗的,也只有平江一人,余者只能抵御,于是这战场上,只见平江与仇穹两柄剑盘空激荡,十分活跃,一时成了久战的局面。
龙骨子被白衣秀士连破百花毒瘴和血光,当时身死后,这里只剩了裘潞一人。他一看形势不妙,也顾不得丢人,一剑挡住静修的宝剑,口内说道:“老师太,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战你不过,甘拜下风,让了你吧。”说罢,头也不回地一直向东面天岩飞去。
原来裘潞老奸巨猾,识透孔、静二人都是有道之人,绝不肯任意杀戮,只要自己不赶尽杀绝,他们绝不伤你。此时如自己服个软,也许她不会追来。
果然静修见裘潞逃走,只回头向白衣秀士一笑说道:“可笑这厮如此无耻,真把练剑人的脸都丢尽了。”
白衣秀士也笑道:“放他一条生路,随他吧。”
静修正色道:“此人本与你我无怨,但他不该擅杀庄氏全家。好在他也逃不出蒙蒙之手,不如留给他自己一报还一报吧。”说罢,二人略商量了一番。
静修说道:“平江之师无为上人今晚必来,池中之宝,到时他自会发落。你我此刻且到四周,看看飞天神龙等人如何情况,最后再到天岩会面吧。”
白衣秀士道了声:“好。”
二人一同向岛外四周飞去。
再说天岩东边战场里飞来了百手仙仇穹,形势顿然变成了敌强我弱。仇穹见平江剑法了得,旁边汤、庄、鲍诸人,也正不弱。他一面用剑镇住敌人,一面从百宝乾坤袋内取出他那不可一世的七煞飞剑,对着四个敌人一撒手,立见七道银光分向四个敌人头上砍来,各人头上飞着两柄短剑,只鲍英珠头上只有一柄。此物与飞剑不同,更与一般暗器中的飞刀不同,能专寻敌人之隙,使得敌人顾得了头上飞剑,便顾不了对面敌剑,几乎没一个不手忙脚乱。
只有平江尚未见竭蹶,尹师还能抵御防卫,其余英珠因只应付一柄,还不致吃亏,庄蒙蒙可就吃不住了。他久战多时,既要敌住裘、白的剑,又要防着仇穹的剑,还要照顾这两柄神出鬼没的飞剑,一个疏神,左肩上早中了一飞剑,咬着牙,一奋身跳出剑光圈外,正想去到场外,裹住剑创,不料两柄飞剑如影随形一般地追踪而至,眼看第二剑又要上身。庄蒙蒙虽然勇武,究竟力战一夜,已经力乏神懈,稍一迟慢,右腿上又被飞剑削中,这一下可就站不住了,“哎唷”一声,跌翻在地,两柄飞剑已临头顶,自己飞剑虽还在尽力挣扎,已是强弩之末。
眼看今番必死于仇穹剑下,正在闭目等死之时,忽听空中一声鹤啸,白衣秀士骑了那只冲霄白鹤,在庄蒙蒙身上一转,两柄飞剑早被白鹤双翅拂落,其时白衣秀士依然骑在鹤背,只在人群中飞翔了一周。尹师和英珠头上三柄飞剑,都被白鹤分别以鹤爪击落两柄,用长喙抢住了一柄,七柄剑立时破去五柄,只剩平江头上两柄犹自盘旋。
仇穹一见大惊,正要用剑去斩那白鹤,忽听鹤上人叫道:“仇道兄别来无恙?今夜为何替恶人助阵?”
仇穹一看,正是老友孔莲,忙收住剑光问道:“孔道兄何以到此?”
白衣秀士正要答话,见平江倏地一伸长剑,要向裘、白二人飞去,白衣秀士横身一拦道:“我等今日干预此事,原为辨明谁是谁非。裘、白虽不该寅夜至此寻衅,但宝物未失,也不必过使难堪。庄、裘二家之仇,日后自有了断,不在今日,岛主不必再和他们计较。”
众人听白衣秀士这等势派,又是这等言辞,自然大家住了手,暂且看个下文。
此时,白衣秀士又回脸向裘、白说道:“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二人也不知白衣秀士是什么来历,见他此刻有放走自己之意,不如趁早见机吧,于是双双应了一句:“好,谨遵台命。”说罢,又向江冲说了声请,三个人飞起剑光,各向岛外飞去。
这里只剩仇穹一人,白衣秀士忙替平江和尹师等众介绍道:“这位便是威镇天山南路的百手仙大侠仇百城前辈。”同时又将众人分别向仇穹引见,才知仇穹与白了翁曾有数面之雅,此次闻说平江一伙恃强欺压汉族善良人民,请求助他一臂,一时不明真相,急于锄强扶弱,才贸然到此出手。及至白衣秀士将击落的五柄飞剑交回仇穹,这里仇穹才向白衣秀士告别而去。
大家又见从南面山道上奔来一伙人,月光下先未看清,及到近前,始知来者乃是静修带着飞天神龙师兄弟三人,还有静修幼徒阿巧和庄蒙蒙之女红姑一行六个人。红姑一见父亲,抱着大哭。庄蒙蒙以为红姑被害,甚为惊诧,问明被救情形,忙向师父静修叩谢。这些人平江都未会过,一齐请到府中大客厅上。
此时天色已明,平江立命设筵招待,并当席向众侠道谢。席间诸人谈起,才知一夜之间,除了剑客们在后山厮拼了大半夜外,其余裘、白手下的武术门徒如蒋忠信、唐姣娥、刘魁五、赵乙臣、赵冲、余化龙之流的十余人,各仗武艺,原已纷纷攻进卡子,幸而飞天神龙等随着白衣秀士到了岛府之外,静修也命阿巧、红姑二人帮着志、邱等,才将这一班人打发了回去。白衣秀士先行一步,众人也即随了静修,齐到天岩相见。
白衣秀士向平江说道:“裘、白失败回洲,不久亦许还有别计,但早晚必获恶果,你们不必先去惹他,可以暂忍观变。”又对尹师笑道:“昨晚无为上人到此,想师弟已拜见过,尽可照了他的吩咐做去,只别忘了虔诚向道四个字。”
尹师点头称是时,平江不由瞟了他一眼,双颊晕桃,未免羞赧。
白衣秀士又向飞天神龙等说道:“贤契欲报家仇,尚须有待,倒是你叔侄相逢在即,这是件可喜之事。你侄儿女目前都在湖南临湘县城外西村钱姓家中,你正可前去一探。因为他们找你难,你找他们易。还有一桩喜讯,便是你侄女与一崔姓之子订了婚约,专待你去主持呢。”
飞天神龙谢过之后,才回忆到前月在双木岚时,白衣秀士曾为自己叔侄相逢事卜过一卦,说有喜讯,原来应在此事。此时庄蒙蒙父女含着泪眼,向师父静修叩请报仇之事,静修叹道:“此事虽系裘潞忒毒,但实是前生夙孽。你们这笔账,总有清算的一日,目前尚非其时,到时我自会来指示你。事完之后,你还是带了红姑,好好回堰等待时机吧。”诸侠将正事交代清楚,又谈了些闲话,平江又将晚间被杀伤各人的尸体掩埋完毕,天大一件事,暂算告一段落,诸人全都起身向平江告辞。
平江挽留不住,重向孔、静二前辈及飞天神龙等三人道谢后,一直送至岛外海边。孔、静二人及英珠、阿巧,带了飞天神龙等三人,驾起剑光,飞渡南海,重回中原。不言庄蒙蒙父女辞了平江回堰,与平江、尹师二人缔结百年仙侣之事,便是飞天神龙等三人回到中原,拜别孔、静后,邱、胜二人暂时各回原籍。
志道恒却独走临湘,他们叔侄会面,及志真真与崔仁虎成为夫妇等事,俱是本书尾声,也就毋庸赘叙。将来平江、尹师仙缘结合,尚有许多魔障。飞天神龙与大力黄能两派武术之仇,以及神槊女郎李三姑被拘受难,和李三姑的情痴固结,生死缠绵等等委婉曲折之事,都是后来之文。读者如有兴及此,作者自将慢慢续成,以饷诸君。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朱贞木07苗疆风云

◇ 第一集 ◇

◇ 第一章 ◇穆索威加三五猛

滇南自古为西南夷,与中原不相统属,自从几位好大喜功的野心帝王,欲以边功为武成,这才渐渐将目光放到西南滇黔这一带去。我们并非考古,尽可不必研究谁个帝王的势力扩张到西南的哪一部份去,只笼统地说一句,自从历史上所谓“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有了这些经过以后,西南滇黔却已归入了中国版图。太远的且不必提,元末时,那元梁王的封地正在云南,曾一度与明太祖抗衡,旋被消灭,太祖便命西平侯沐英镇守滇南。自沐英以次,世代袭封,永镇斯邦,满清入主中华,那地方很快的又服从了满清。直到吴三桂投清反正,自湘入滇,将云南一度作了他最后的根据地,直到吴三桂败亡以后,云南重又归入了中原版图。

因为滇中是古时的西南夷,那里的居民向来是汉苗杂居。在滇边或深山中的人,便与汉人迁入滇省者不同,那便是所谓苗民。在汉人目光中看去,这些苗民仿佛是落后民族,事实因苗民的文化低落,在智识方面,的确远逊于汉人,可是体力方面,恰恰与此相反,因为他们的脑力发育既不完全,自然易使体力坚强充实起来,所以苗民人人犷悍勇健,无论男女,都爱武善斗,尤以生苗为最。传闻尚有食人之苗,猓猓便是一种,但经实地考察,猓猓也自有猓猓的纪律,并不若传闻之甚,不过大多数习于迷信,擅制毒蛊,这倒并非故作惊人之谈呢。

滇黔山水,甲于天下,这句话实嫌夸大,因为即以云南而论,除了几处名胜而外,大都是崇山峻岭,说他险恶则可,说他美秀则未必。本书述的是滇中故事,自然要谈一谈云南的地势,尤其是关于苗民聚集之处。别处不论,单说滇省西南上,邻近缅甸的一个地方,名曰普洱,这普洱在清初却是府治,它北倚顺宁府,东邻沅江州,东南却临安府接壤,在这一块地方,苗民最多,因而有一句俗话,谓之“普洱临宁三五猛”。这是什么意义?原来在普顺临三府界内,共有三十五个地名,都以猛字当头,那即猛弄、猛梭、猛勒、猛赖、猛蚌、猛烈、猛岩、猛岛、猛腊、猛搻、猛养、猛统、猛迺、猛龟、猛住、猛海、猛混、猛班、猛麻、猛准、猛朗、猛宾、猛啻、猛回、猛勇、猛库、猛撤、猛渗、猛董、猛波罗、猛连、猛猛司、小猛罕、上猛尹、下猛尹便是。这三十五猛所居,虽不敢说尽是苗民,但在千分之几内或有几个汉人点缀其中,这是实在的。

在普洱西南方,紧邻缅甸的那一道边疆,正是葫芦野夷界,在野夷界之南,后来便是所谓猛连宣抚,但在清初时节,那地方似乎尚未经宣抚,一片全是蛮苗交错,可说一句是化外之地。在猛连与葫芦野夷界之间,有一带山脉,那是属于金沙江以北的云岭山脉的一支。此间地广人稀,尽为葫芦野的一种苗人所集居,其族世以勇武为荣,若干年、若干代下来,相沿成风,因此小孩子秉了祖先强悍的体气,生下来就与他处的人不同,发育既极坚实,练武尤为他们的天经地义。

这里有一家姓穆索的苗人,夫妇素以专猎野兽为生,如虎豹狮象之类,他们的勇武当然是不必说起。这男苗名叫穆索金环,在三十岁上生下一子,起名穆索珠郎,自幼勇武有力,善于奔山,行走如飞,这些都是葫芦野苗人的通常能耐,原不足为奇,奇的是,这穆索珠郎幼年在山中猎捕小兽,忽然遇到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采药僧人,能通苗语,见穆索珠郎天生矫健,迥异常苗,便与他谈将起来。也是穆索珠郎福至心灵,知道僧人不是常人,就问他请教武功,僧人偶而试了几手给他一看,喜得穆索珠郎一味缠着那僧人,必要随他去学武艺。

那僧人本因他是可造之材,才故意点醒他,此时见他居然已经悟到,益发欢喜,便对珠郎说:“你愿随我去学艺,你的父母意思如何呢?”

珠郎便引了僧人,来见他的父亲穆索金环。苗族学武,本视为重要,自无不允之理,便以三年为期,过了三年,无论学成与否,必要回来一次,双方约定,次日便由僧人挈了珠郎自去。

光阴如箭一般飞快的过去,穆索珠郎不但三年期满回家来探视过一次父母后,再去又是三年,可说珠郎随着僧人学艺,每三年回家一次,如此已经到了第三个三年上了,此时金环夫妇,年过四旬以上,转眼就已五十岁,自然儿女的心情,比壮年更要浓厚,到了第三次珠郎回家探视双亲时,金环夫妇便不愿再让珠郎回到僧人那边去了。

于是珠郎便向他父亲说:“果然我师父大觉禅师在此次临别之时,曾对我说过一番话。”

金环便问:“说了些什么话?”

珠郎说:“师傅说‘你此番回去,怕你父母不愿再叫你到我这里来了,到时你也不必再来。万一你父亲尚无此意,那便是你的造化,这是关于你毕生的命运,无可强勉的。’如今爹果然不让我再去,看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因为苗人迷信甚深,信命甚坚,知道这是命定,也就无话可说,其实在大觉禅师之意,乃是另有一番用意。他传授珠郎九年的武功,不论内外功,珠郎均已达于上乘,只是关于奇门六甲等术,尚未学到。如果此次再回到大觉禅师处,大觉便要传授他此等术数,结果终于因金环舐犊之爱,而竟牺牲了这一门本领。但是这点终于珠郎的毕生命运有无关系呢?读者看到珠郎的结果,自然就明白大觉那句话的意义了。

苗族尚武,谁有武艺,谁就有人崇敬,穆索珠郎学成了如此惊人的本领,在苗族中谁不尊崇他?虽然他此时才整整二十岁的一个少年,可是在葫芦野夷群众中,他已隐隐然是一个首领人物,曾经有几次与邻地苗族发生争端,珠郎以一人之力,击退数百蛮苗,由此威名远镇,渐渐及于普洱府全境。

上文说过,顺宁、临安、普洱三府群苗,分处在三十五猛地方,每一猛地方,都有一个头领人物,也都是强武有力,剽悍善斗的人物。起初也是各人自负各人的武功,互相掠夺,及至珠郎一经出了名,三十五猛的首领,谁也不信他有这大的本领。尤是其中有五猛的首领,都是具有了不得的武功,与本猛特制的武器,和特备的毒蛊,极其厉害,平时三十五猛苗民,都奉这五猛的首领如天之骄子,手下羽党,尤为众多,此猛便是临安府的猛蚌、元江州的猛烈、顺宁府的猛麻、普洱府的上下猛尹五处。猛蚌的首领名叫龙金驼,猛烈的首领名叫安目麻,猛麻的首领名叫朋乃,猛尹分上下两地,上尹的首领名叫檀台羽箭,下尹的首领名叫檀台金箩,二檀台乃亲兄妹,金箩还是个女性。此五人闻知猛连宣抚有这样一个穆索珠郎,都不胜愤愤,屡想和他见过高下,可是珠郎武功虽好,向不出外生事,众苗一时倒也无可如何。于是五猛各寨首领也只好逼着一股忿气,待时而发。

苗族习惯,每年在春风和畅,百兽交尾之时,全寨人众,必须来一次跳月的大会,此种跳月,正是为未婚的少年男女而设,所以也是少年男女择配的好机会,男女之间,各凭自愿的和相爱者携手跳跃春宵花月之下,边跳边唱,随着唱与跳,尽可以一对对地避入深山邃谷、密林旷野之间,互诉情爱,去订终身之约,所以跳月也就是苗人少年男女定情的一个节季。但是有些已婚男女难免也有所偶非人,或是另有情人的,也往往趁这个时期,背了各自配偶,鱼目混珠的,也跑去跳月,也居然挽了情人的手臂,悄悄地背了熟识的亲朋,到深山里去幽会,更有那双方情不能畅,为了阻礙,就在跳月之夜,双双自杀在山林之中的,也有乘了跳月之夜,偕了情人远走高飞,逃到别寨的管界以内,以图与情人终身偕隐的,形形色色,正是什么都有。

这一年暮春三月十五之夜,猛连宣抚境内的一个男苗,带着一个有夫苗妇,乘着跳月之夜,悄悄逃出管界,一直奔到邻寨猛往界内。要知苗民所居,还是原始生活,他们的人口也决不像如今的大都市一般,动辄以万计,所以外苗逃人极易发见。按苗族法律说来,私携有配偶的苗人出境,这是有罪的,如果邻境发见此种情形,立即送回他的原寨,如隐藏不送,寨与寨间便须发生意见,所以此时猛往寨既知猛连宣抚有违法苗民匿此,自应将其送回,那就任事没有了。偏偏猛往寨的首领乌托邦里年岁太轻,因是上猛尹檀台羽箭的妹丈,一半依了檀台之势,一半心中瞧不起穆索珠郎,他竟不顾苗族向来的律规,未将这对男女送回猛连宣抚。此时孟连寨中人也据了苗妇本夫的报告,知道正在猛往,当即派人向猛往来索取,论理猛往就该将这二人交付猛连来人,更无别话可说,不料乌托邦里明知故犯,拒而不遣,这一来孟连寨苗民就动了公愤,要求穆索珠郎和乌托邦里交涉。

珠郎因知此是苗族老例,猛连绝不应如此,自然不能拒绝众苗的要求,但珠郎向来不肯仗势欺人,所以特派了一名穆索本族的高职司人,前去猛往,请他念在两寨的友谊,将二苗送回猛连。哪知此时乌托邦里早与上尹猛檀合羽箭商量好了,故意的要与珠郎为难,无非想借了这次的事端,好与珠郎翻脸,一面约齐五猛各寨的有名人物,要一举将珠郎打倒。这纯是一种无意识的义气仇杀,遂致引出了许多恶斗的场面。

穆索珠郎本人既受过大觉禅师的九年熏陶,自然智识方面,也较一般苗人高明。猛往寨的乌托邦里不肯将逃去的两个苗男妇送回,虽觉他们犯了本族的律规,但是他一方面也深觉此种律规,根本没有意义,因此他本人对于此事原未十分重视,怎奈一班部下认为这正是乌托邦里藐视猛连之处,此事如不与他有个解决,越显得猛连无人,也正是猛连的耻辱,就成天嬲着珠郎,要与乌托邦里武力解决。珠郎拗不过部属的要求,与维持苗族一惯的律规起见,这才再派专人去向乌托邦里严重交涉。

谁想乌托邦里有心挑衅,不但不曾将两个猛连逃人交出,反倒将差去的人们剁去耳鼻,赶了回来。这一来,不但孟连寨全部苗民愈觉忿慨,就是素主和平的穆索珠郎也不由得大怒起来。他觉得乌托邦里太也无礼,明知他仗了他妻舅檀台羽箭,才敢如此故捋虎须,觉得此事已不得不与他们动武的趋势,当时就允许派人去用武力将二逃人捉回。其时珠郎就派了部下,孟连宣抚的一二三三道镇山口的幄主前去。

原来,葫芦野夷的编制大概以寨或洞为最高层机构,以下便是“幄”。幄有幄主,手下常有数十至数百苗兵,幄主自有他的居处,系用巨竹支成皮帐,一排连着二三十座,为首的住的称为幄子,幄以下便称为蓬子。这猛连宣抚的镇山口,第一道幄主名宗宗夔甲,第二道幄主名龙血鹤,第三道幄主名张景桓,此人却是世居苗疆的汉人,可是娶的也是苗女,一切生活习惯早与苗人无别,仅仅姓名未变而已。这三位幄主,在得了珠郎许可之后,各带了二十名苗卒,直向猛往寨而来,猛往离猛连宣抚最近,半日多的路程,早已到了猛往的入口道上。

乌托邦里也早已得报,他便约请檀台羽箭,率领百余名健苗,截住入口,也不容宗宗夔甲等三位幄主开口说话,早已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一阵恶斗竟伤了龙、张二人,并活捉了宗宗夔甲而去。龙张二人闹了个灰头土脸,回来向珠郎哭诉。珠郎闻言大惊,一问情由,才知道有上猛尹檀台羽箭相助,乌托邦里才获此大胜,登时心中也上了真火,心说我无非不愿同族相残,才一再和你们好说,谁知这些人是故意与我为难,才这样不讲情面,少不得自己也只好与他们周旋一下,否则在滇南境上也就没法再混了。

穆索珠郎打定主意,就挥手命龙、张二幄主退去,自己暗暗地盘算如何进兵去征服乌托邦里,又如何先去截住檀台羽箭。他计划已定,才传出令去,除了龙、张二幄主因伤回幄修养,不必随征,此外点齐了一部骑卒和一部长矛手,共有八十余名,次日黎明起程。珠郎却只带了猛连宣抚的守卫长和随身一个武士,押队向猛往进发。这个随身武士也是苗人,今年才十四五岁,名唤馨儿,自幼就由珠郎收留部下,爱他聪明勇敢,就由自己授他武艺。馨儿从小没了父母,终日在深山穹谷找饮食,日与兽群为伍,因此不但天生神力,就是纵跳上下,也真和猿猴一般灵捷,自得珠郎传授,武功益发大进,别小看他十余岁的一个小孩子,却是珠郎的一个唯一好帮手呢。此时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重又向猛往乌托邦里的寨中推进。离着乌托邦里所驻尚有一二里路,珠郎就命前面部队暂时站住,自己在马上向四面的山势察看了一番,然后将馨儿叫到马前,附耳吩咐了几句话,馨儿便带着他手下的二十名健苗,又向来路上走了回去,珠郎见馨儿已去,才又整队向前直进。

在穆索珠郎意中,以为乌托邦里与檀台羽箭系属至亲,此次仗了檀台,才敢与自己作对,因此命馨儿悄悄地埋伏在猛往入口的山沟之左,作一支伏兵。哪知乌托邦里不但约请了檀台一人,原来檀台等早已想压服穆索这一族,便借了此次事端,又与猛蚌寨的龙金驼,猛烈寨的安目麻,猛麻寨的朋乃等四家,悉力来应付穆索珠郎一人,这又岂是穆索珠郎所能预料的呢?

此时天色早已大明,一轮红日高照在猛往珠连山山脊上,远望却看不见猛往寨有一人一骑。珠郎看了心中怀疑,便不敢深入,只在寨道口扎住,向队中唤出一名报事卒,命他且到前面乌托邦里寨中请人答话。谁知那报事卒去了好久,依然不见一个人出来,便连那报事卒也一去不返。珠郎知他们必有诡谋,然自恃武艺,一声令下,带了八十名勇苗,一齐向珠连山入口上的诸幄冲去。

哪知在穆索珠郎率队前冲之时,一路进去,绝无一人拦阻,孟连宣抚的苗人一直冲进六七里路,竟不曾见有一个敌人,两旁幄子全都空空如也,再一看四山一望无际,全是菁深的绿竹,那条羊肠小道越来越窄,珠郎一看情形不对,深知已中了敌人的围伏,又知自己带的人不多,少时必要冲杀不出,忙传令将后队改前队,立刻退出去。哪知还未退得几步,早听四野一片喊杀之声,和铜皮战鼓咚咚打个不已,立从四面深林中杀出无数的苗兵来。

珠郎一见不是头,忙命甘居和莫利铎两人各人分带二十名苗卒,各倚石为战,弗使腹背受敌,自己带了二十名健卒前去冲围,冲开了,令甘、莫二人随在一处杀出,吩咐已毕,珠郎左手苗刀,右手长矛,催动坐下白驹马,大喝一声,向正西上敌苗大喊一声,骤马前驰,打算冲开他们重围的一角。哪知前面正是猛蚌、猛烈、猛麻三寨合围,他们用来包围的阵势名为荷叶式,乃是两重叠一重,一重外再叠两重的重叠包围,不使稍有空隙,此种阵势,也可说是连环亚字形的式样,确为苗人别出心裁的一种包围网。珠郎自然识得,但他凭了本身武功,竟不将此辈放在眼底,一马当先,冲将上去。

忽听对阵中鼓声响处,骤马跑出一苗,年纪二十余岁,生得又肥又笨,正是那奸狡的乌托邦里,手中托了一支长矛,背弓腰矢,神气十足。

穆索珠郎喝道:“猛往乌托邦里寨主,为什么一再欺我猛连来使?”

乌托邦里仰天大笑,其声磔磔如怪鸟,笑了一阵,竟向珠郎说:“你这厮仗会几手拳脚,到我跟前来充什么字号,眼看今天就是你转世投胎的日子了。”一句话说完,一催坐下马,喇的一声向珠郎这边冲来,手中长矛,恶狠狠的向珠郎的前胸直刺过来。

珠郎本已怒他说话无礼,又见他已动手,便也不客气的一声叱咤,用左手苗刀在他的矛杆上唰的削去。珠郎这口苗刀乃是三代祖传,平时用以猎兽,无论多坚韧的野兽皮骨,举刃之下,没有不立断的,此时又是故意要叫乌托邦里得知利害,一刀削去,自然用足了劲的,但听“咔嚓”一声,乌托邦里手中矛杆,立成两段。乌托邦里不由猛的一惊,他知道珠郎的厉害,也不等珠郎再来第二手,早已呼的一下,回转马头,逃回去了。珠郎以为他怯阵,不由暗暗好笑,刀尖向前一挥,领着众苗,向乌托邦里逃去的路上直追过去。

哪知刚刚转过一座山坡,猛听咚咚几声皮鼓响起,马前早拦住一个高大异常的苗酋,头发披在两肩,额上却箍了一个金圈,上身一丝不挂,一身黑肉,前胸两臂,全填起了一块块的筋骨,显出异常坚强的躯干,腰围兽皮,齐膝而止,两足却从小腿上便是一路裹腿,人字纹打了个结实,两足穿着一双百结麻绳鞋,骑着一匹赤炭似的大马,飞一般冲到珠郎马前。珠郎猛一望他的面目,觉得尤为凶恶,双目闪闪如电,扁鼻阔口,两只大耳上挂着一连串三四个金环,每一摇头,便听叮当乱响。尤其前胸双乳皮下,也穿着一双金环,大几盈尺,身体一动,金环左右乱摆,手中擎着一支五股钢叉,又长又大,看去好不威猛奇特。

珠郎因不甚和这类威猛的人物往来,竟不认识,便按住刀矛问道:“来人何不通名?”

那凶苗闻言,仰天大笑,笑罢说:“你既不认识你家寨主爷,少不得告诉你,叫你死了也好明白,你寨主爷就是威震滇南顺宁地面的上猛尹檀台羽箭。”

珠郎知道檀台羽箭兄妹二人武功颇好,比不得方才那个乌托邦里,当即留上了心,接说道:“原来你就是檀台……”

一言未毕,檀台早已唰的一声,钢叉早已飞临珠郎头上。

珠郎见他来势凶猛,便不用刀去格,两腿将马一夹,倏的闪过那一叉,一回身,扣镫扭腰,单臂擎矛,唰的一声向檀台后肋刺去。檀台一摆钢叉的后把,“咯噔”一声,将矛格开,拨过马头,翻手使了个“画龙点睛”的招式,向珠郎前胸斜刺过来。珠郎深觉如此久拼下去,真没有个完了,当时顺了他这一刺,身子往旁边一偏,脚尖点镫,跳下白驹马背,躲过了这一叉,一矮身蹿向马腹下,一挥苗刀,照定檀台的右腿砍去。

檀台一见珠郎下马,尚来不及跳下马来,珠郎的苗刀已到,慌忙中右腿向上一抽,左足在镫上一登,唰的也跳下马背,可是珠郎一刀正砍中了马腹旁鞍镫上,只听嘣的一声,半边鞍镫齐飞,刀锋竟划及马腹,那马长嘶一声,负着痛,跑得不知去向。这里檀台一看珠郎刀砍马腹,怒吼一声,向珠郎面前直蹿过来,起手迎面一叉,又准又狠,不容珠郎闪避,早又到了他的肚腹。

珠郎见来势过猛,知难力敌,便一腾身,来了个“旱地拔葱”,跃起一丈来高,倏的一探身,飞过檀台头上。檀台一叉用力过猛,不料一下落了空,不由身子向前一冲,一时还未及回身,早被珠郎使用“白鹤展翅”的刀法,左右手斜着向上下这一分,左手苗刀正剁在檀台后胯骨上。檀台不由一个龙钟,冲出好几步去,珠郎不等他转身,接着向左一旋身,右手长矛早已刺到檀台后心上,还算檀台不错,忙着向地上一滚,就听“哧”的一声,檀台左肩上早已中了一矛,任他檀台多么勇猛,也经不住身受两伤,自知不是珠郎对手,忙不迭连跳带纵,逃回本阵。

此时早怒了猛蚌的龙金驼和猛麻的朋乃,一齐怒吼连声,飞一般的跑到珠郎面前,也不开口讲话,龙金驼一递手中苗枪,哧的向珠郎迎面刺到。珠郎倒是认识龙金驼;因为他是一个苗酋中的老辈,此时已有六十余岁,须发如银。别看他年老,武功确有独到,珠郎对这一枪,哪敢怠慢,忙一个错步,倒纵出七八步去,当即将右手长矛向后队中一扔,左手苗刀换到右手,一揉身早踹进了龙苗的洪门。

龙苗万想不到珠郎身手竟如此的快疾,刚一惊顾之际,珠郎的苗刀早已随身点到,只听“噗哧”一声,正搠在龙苗右肩窝上。龙苗“哎呀”一声,望后便倒,刀尖起处,鲜血飞溅出来,龙苗雪白的胡须立刻染成了一片大红。

旁边朋乃一见龙金驼也受了伤,不由又惊又怒,大吼一声,从珠郎身后跳过去,一起手中那柄阔背倭刀,唰的就向珠郎背上砍到。

这柄阔背倭刀并非寻常武器,乃是苗洞中的一种特殊品,此刀不但刃厚背阔,而且全身特长,约及四尺以外,使的招数也与单刀苗刀不同,此刀乃双手并握,倒有几分与单头棍相仿,用的好时,却也十分厉害。

这朋乃原是苗族最凶悍的一种,名叫猓猡,相貌丑怪,力大如牛,尤善跳跃,行动如牛,尤善跳跃,行动如风。珠郎窥他长刀快到背后,倏的一拧身避过刀锋,跨左足起右足,拍的一声,正踢在朋乃左腕上,幸而他的阔背倭刀是双手并握。虽被踢中左手腕,倭刀竟不曾脱手,珠郎见一踢不中,更不怠慢,回手就使了个“凤凰单展翅”,人向左边跃出,刀却向右边砍去,正好朋乃转身正要揉身而进,苗刀、倭刀碰得金星直併,珠郎恐伤了苗刀,忙撤身退出一丈来远,低头一看苗刀尚无损伤,只在这一瞬的功夫,朋乃倭刀早又二次向珠郎右肋搠到。

珠郎倏一旋转,使个“十字摆莲手”,将苗刀与左掌斜着向两边一分,荡开了朋乃这一刀,一扬左手,发出一件暗器,但见一道黄光,向朋乃面门直奔而来。朋乃万不料他能在这一转身之间,暗器发得那么轻快,心内猛然一惊,忙侧头避过,可是噗的一下,早已打中肩窝,只觉右肩头一阵发麻,便一个龙钟,倒退出去。

旁边早怒恼了猛烈寨的安目麻,一声招呼,将苗刀向前一挥,四寨苗兵轰的一声,一齐围将拢来,立刻将珠郎困在垓心。任珠郎骁勇,左冲右突,兀自冲不出去。此时他深悔方才不该跳下马来,要知马上对手,果然不甚得力,可是要讲到突围,则又非借马不可。

珠郎当时心中一急,立时生了一个主意;原来珠郎自幼在深山随许多走兽纵跳奔跃,本与猿猱足以并驾齐驱,及至从大觉禅师学技之后,又加上人力的功候,自然更进一层,大觉对于轻功,除了御剑凌风又当别论外,他自身却发明了一种盘坨功。这种功夫乃从纵跳轻功中,加入一种一边疾走,一边搏斗的功夫,另有一路招数。珠郎一看当时形势,非用盘坨功不能逃出圈外,当即向上举目四瞩,看清了当前的地势,立刻将身向下一挫腰,从下部卷进一只角去。当着的那角上的几人,自然纷纷后倒,珠郎乘此向近边一座二丈来高的岩石上,蹭的一下,飞纵上去,顺了那方岩石,一路盘旋。

在下面追赶的人,只见他如飞鸟般直纵上去以后,便在岩石左右,一路做回转之势,仿佛转磨似的连跃带飞,连人带刀,只见一团刀光人影,和圆球似的,渐渐向山高处滚了上去,众人纵想放暗器、发袖箭,但因他并非直上,而是一路盘旋,片刻不曾停留,竟没法对他瞄准,纵有暗器、弓弩也发不出去,只眨眨眼的工夫,珠郎早已从岩顶上翻到隔山,那些苗人虽也纵跳如飞,可是等他们一阵飞跃,赶到岩顶,哪里还有珠郎的影子,于是檀台等苗才知珠郎的厉害,果是名不虚传。但是珠郎本人是逃出了重围,可是他的部下左右两守卫长,以及五六十名苗卒却无法再逃,尽被四寨掳去,守卫长甘居还带着伤痕。


◇ 第二章 ◇埋陷阱活擒珠郎

珠郎从苗围中用盘坨功向岩顶上逃出之后,第一步便要寻找馨儿,因为珠郎在入山时节,唯恐中伏,曾命馨儿自带几十名苗卒预伏在离入口三里外的一道山沟内,那地方名叫百叶沟,是一个出入要口。哪知檀台羽箭十分精细,早在百叶沟左边林内伏了一支苗兵,馨儿到了百叶沟,不多时遥闻山中喊杀连天,知道已是时候,正想从百叶沟沿了后山翻到前山去接应珠郎,以做成南北夹攻之势,忽然左边林内一声鼓起,早杀出百数十名苗兵,将馨儿等人俱困在沟边。

馨儿正自左右冲突不出,忽见敌人身后发喊,纷纷倒退下来,原来正有人从敌人身后杀出,虽只一人一刀,但那百余名苗兵竟已被冲杀了一半,馨儿忙一细看,正是主人珠郎,心中大喜,立即高喊一声,领了残余的众苗卒,夹攻起来,主仆二人一阵砍瓜切菜一般,伏敌大半被杀,小半也都四窜逃命去了。

其时天色已暮,万山之中暝烟四合,珠郎带了馨儿,步步为营地退到一座岩石下,点了点馨儿所率的苗族,只剩下五六人。珠郎与馨儿商量了一下,便索性命这六个苗卒,偷偷地越过山岭,逃出猛往境界,回去搬取救兵,这里主仆二人,也好腾出身子,想法营救被掳之人。

计议定了,不言六个苗族如何逃回本山,单表珠郎、馨儿,藏在岩石下隐蔽处,从身边取些干粮,吃饱了肚子,二人一先一后,越过山头,重又进入乌托邦里的防线以内,躲在绿草中侧耳细听,觉得静夜中除了步哨的足声而外,一些动静也没有,珠郎便偕了馨儿,一步步绕过步哨前面,一共越过了三重步哨,才看见黑影中一幢幢的幄子,正高高矮矮的依了山势筑在那里,珠郎一望,不由心中骇然,原来照敌人现有的幄子算来,至少也有五六百人在此地,可笑自己将事看易了,只带了八十余名苗卒,自然的要被包围了。

穆索珠郎一路遮蔽在林间石阴中,一路遮遮掩掩,好容易摸到一座最高大的幄后,知道此幄必是为首苗人所住,此时珠郎距离那座幄子,还有两三箭路的远近,留神向那高幄的四周一看,见幄旁边有两座较小的幄子,知是次于首领的人物所居,略一沉思,便悄悄的向馨儿附耳说:“我到居中的幄内探看一下,可有甘、莫两位的踪迹。你可到左边那一座幄内去探一下,如果甘、莫不在幄内,不妨探听他们说些什么!”

馨儿低声答应,二人便从此分路,慢慢的一步步向幄后爬去。

珠郎身法巧妙,先到了幄后,见幄外只有一个巡逻的苗兵,掌着长矛,来回的在幄前走,幄后竟无一人,珠郎艺高人胆大,并不曾将乌托邦里等人放在心上,看看快带幄边时,他一则恐怕行动迟缓了被巡逻人看见,二则因幄后无人,自然大意,便离着幄身还有二十步远的光景,他倏的一长身形,一个箭步,便向幄后蹿去,算准了这一蹿过去,落脚之处,准在幄后五步的地方,哪知一步蹿去,等到脚落实地之际,陡觉脚下一软,知道上当,刚自喊得一声不好,双足早已陷落在离幄五六步的陷阱中。

陷下之后,本不难纵身跃出,偏偏此阱特别深陷,这一下去,不但早已没过头顶,而且立时耳内听得一阵强烈的铃声大震起来,珠郎知道阱内埋有铃索,所以发声,忙双足一点,使个“旱地拔葱”,打算从下面直蹿上来,若依珠郎武功,此举本不困难,可是此阱非同寻常,在珠郎刚刚向上直蹿时,立见上面一阵黑暗,等到向上蹿去时,只听轰的一声,头正顶在上面的木板上,竟将整个身体反震落下来,撞得头顶上生疼,原来上面还有木盖,人一下阱,上面木盖也就压上。任你天大本领,也逃不出这口阱底。更有一件厉害的设备,便是当上面木板盖下,同时震动阱内机簧,立刻从阱的四面放出钩索,将珠郎浑身上下绑了个结实,虽然在平时不值一挣,即可应声蹦断,但此时钩绕得十分严密,这一下便将个不可力敌的穆索珠郎摆布得伏伏贴贴,任凭檀台等人牵出来。

哪知珠郎等他们将自己牵出阱时,猛地运用气功,全身一抖,手脚同时向外一蹦,只听簌落落几声响过,脚下竟蹦断了一大堆绳索,珠郎心中一喜,以为捆身之物尽被蹦折,当即就想举步逃走,万没料到手足依然是绑得分毫不能转动,不由大惊,低头一看,原来身上所绑的,除了绳索已被蹦断外,其余竟是一条条的牛皮筋,任你如何的功夫,也休想动得分毫,这一来只气得珠郎垂头丧气,一行人从讪笑声中,竟也将他送到俘虏营中去了。

当珠郎被逮之时,馨儿却因足下稍慢,还未到达幄后,正走间,忽听一声震天价的铃声响起,接着便听到四面一声吆喝,他虽不曾亲眼看到珠郎被逮,但他却已猜到必是主人珠郎出了岔儿。馨儿性情最为机警,一闻此声,便料事情要坏,自己与珠郎被陷之处,相距甚近,忙向丛草中一躲,伏着不动,果然在顷刻间,便见前后左右,敌人俱已持着兵器赶出,齐向居中高幄的后面跑去,听他们边跑边喊:“别放走了穆索奸贼!”一连串的呼声,馨儿更伏着不敢动弹,一会子便听见主人珠郎的喝骂声,与众苗的吆喝声。

馨儿心中十分惊忧,可是别看他年纪虽小,却是智计百出,当时稳住身形,不使敌人再发见自己的藏处,也不再向那幄中去探看甘、莫等人,只远远地注意这些苗兵将主人珠郎送往何处。虽在黑夜中看不清楚,似乎并不远去,只向正中那座幄内而去。馨儿伏身草间,将头贴在地下,向外张望,觉得自己左右,并无什人影,慢慢的又听了个真切,觉得许多声音,也似都集中在居中幄内,他就伏在地上,向外一步步地爬出草外,自然行动极慢,他这里还未离去那堆丛草,早又听得幄内人声、足声又一齐向前面走出。馨儿始终在诸幄之后,幄前形状当然不易看到,他却不肯放弃,小心翼翼的耳目并用,追踪着幄前那人声、足声,暗暗追蹑上去,果见有二十余人押着珠郎,从幄中走出,将珠郎反缚着串在一根粗竹棍上,两个人抬着向东面走去。馨儿也就伏在地面上慢慢地跟着他们,一直走有两三百步的光景,便将珠郎抬进一所草房中去,那草房盖在山坡转角,前面临着山道,后面却是沿着一条山沟,望去又小又矮,不像住人的屋子,知道这是猛往苗子养猪的猪圈,忙离着远远的伏在草中,不再上前。

不一会,那些苗兵全走了出来,方才抬的两人,手中掮着那根空竹棍,领了众人,说说笑笑的,大家仍向那幄子方面走了回去,只留下两个持矛的苗兵,守在猪圈门口。馨儿心细,暗中将这些人数点了一点,除了留守者以外,回去的正是二十一人,方才来时虽不及细数人数,可是仿佛屋内并未留下,似乎全部回去复命去了。馨儿等这一伙人去远,仍伏在草中,仔细考虑搭救主人珠郎的方法,觉得自己势孤力薄,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当时就静伏原处,一动不动,尽等夜深人静,再去下手。

此时本已二更多天,上弦时节,月色早已西移,满山黑暗得令人发怵,远远听到猛往各寨中的号角,彼此呜呜相应,馨儿深觉自己主人太把事情看容易了,他们此次大举邀袭,显然是约齐各猛,并力来欺我孟连,怎的主人只带了八九十名卫士,就深入重地,这就无怪要被他们所困。馨儿一面思忖,一面留心当前的情势,觉得自己藏在草中,露湿沾衣,已经过好大一会时间,正自心焦,忽听猪圈门口的两个苗兵正在说话,仔细一听,原来其中一人要去出恭,将长矛插在地上,向同伙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便自顾自向林中走去,这里剩下一个苗兵,自言自语说起话来。

他说:“这样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的天气,偏偏派了我们这一对倒霉鬼来当这份好差事,真算我祖上有德。”说完嚓的一声,他也将手内长矛猛的向地上一插,找了块石头,坐将上去,口内仍是骂骂咧咧的在说,“好家伙,这小子我在白天就见过他的手段了,一柄苗刀使急了,水都泼不进,这会子幸而有牛皮筋给捆住了,要不然,别说我们哥儿俩看不住他,再加上十个八个,也是白饶,还不是白……”此人一个白字未曾脱出口,只觉眼前一黑,口鼻间一阵气窒,要想喊出口来,却已翻身栽倒地上。

原来馨儿随身带有一种麻药,此药乃是苗疆的特产,性情非常猛烈,只须触上一点到口鼻边,立即不省人事,馨儿正因他们有二人轮流看守,不便下手,谁知那一人忽然离去,便急急取出麻药,倒在自己汗巾上,悄悄地蛇行到那人身后,猛的一伸左臂,将那人双目一按,同时使用右手的汗巾在那人口鼻上一压,不容那人挣扎,早已倒身地上。馨儿深怕先前离去那一人回来,便不好办,当即将躺下的苗兵拉入林内,然后走向茅屋门口,向里一望,见屋内又窄又污,确是猪圈,地上却有一点火光,似是放着一盏灯,便一手握了刀,悄悄地跨进去一看,在昏暗的灯光下,果见珠郎反剪着两手躺在墙角地上。

馨儿一步上前,叫了声:“主人!”

珠郎正自闭目沉思,考虑如何折断这些捆在身上的牛皮筋,猛闻馨儿叫声,喜的睁眼一看,果然馨儿已站在面前,忙问道:“你怎么来的?”

馨儿不暇答理,忙着用刀尖将珠郎臂腕间的牛皮筋割断,然后再割两腿与两踝间的牛筋。这种牛筋绳乃苗疆特产,异常坚韧,馨儿自然识货,所以他用的是一柄特别锋利的匕首,一阵挑割,牛筋虽已尽皆纷纷断落,可是忽闻外面有足步声,知是苗兵已回,忙与珠郎将屋内灯光吹熄,外面星光中便望见那苗兵正自嘀咕着,大概是回来不见了同伴,正自埋怨他大意。

珠郎此时早已立身起来,舒动了一下手脚,便对馨儿说:“他们五猛各寨,原来都在这里,我们人少,不能与他们对敌,必须逃回家里再说。”说罢又闻得外面苗兵已向四面寻找那一同伴,边寻边叫,刚刚走过茅屋门口,珠郎早已一个“恶虎扑食”,向那苗兵后影扑去,苗兵虽觉背后风到,还来不及回身,早被珠郎用哑穴手将他点倒,也用不着捆绑,立从他手中抢过一支长矛,又在他腰间摘下一柄苗刀,掖在自己腰间,向馨儿一点手,主仆二人立刻向出口上逃去。

可是凡是正式出口,都有哨兵把手守,幸而馨儿路熟,便一前一后,向西北上深山中爬翻过去,还未走出百余步,珠郎倏的站住,向馨儿说:“且慢,我们回去固好,但甘莫二守卫长尚陷贼中,万一贼人见我逃走,拿它们出气,如何是好,看来我们舍命也得将甘莫救出,一同回去。”说完,便拉了馨儿,转身又走回那些幄子近处来。

因为方才珠郎被擒,一班苗兵将他解到檀台幄内时,曾经看见甘、莫二人所囚的地方,二人也不是囚在幄内,乃在离中幄二百五十步远近地方的一所武侯祠内。

原来苗族慑于诸葛亮南征的威德,不论城寨山村,随处都建立武侯祠,以资敬仰。所谓武侯祠,并非真正一座庙宇,在深山穹谷,往往筑成一所半间瓦屋的平房,屋檐上钉上一方横匾,写上“武侯祠”三个字,屋子内除了靠壁塑一尊武侯神像以外,像前砌上一只砖台,台上供些香炉蜡台,砖台也就顶到了祠的大门了。此类供祀之所,颇与江南乡村中的所谓灵官殿大小相仿,甘、莫二人被拘在彼,珠郎经过门口,彼此都能一目了然。

此时珠郎仗着艺高胆大,挈了馨儿,悄悄的向那座武侯祠迤逦行去,此时已近四更多天,敌幄中多半已睡,二人又多是好轻功,一路竟未被发觉,将到武侯祠的时候,正遇着一排查夜的苗人,二人忙向道旁丛草中钻了进去。珠郎身法快疾,又在前面,闻声立向草中一藏,自无问题,馨儿随在珠郎后面,行动又不如珠郎快疾,一见查夜人到,未免有些惊慌,等到钻入丛草,难免露了些痕踪,查夜的头领,立即站在丛草外面,先不声张,只暗暗的与手下人招呼好了,十余人将丛草团团围住,然后一声令下,四面用长矛向草中乱刺,这是一种不能确定草中是否果藏有人的办法,刺了一会,如不见有人逃出,也就完了,但是如果草中藏着人,被这一刺,就准得出现,否则非被扎上不可。

此时珠郎、馨儿一见四围长矛乱刺,心说若被刺中,不死定伤,不如出来拼了痛快,主仆二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唰的一声,自草中蹿出,两人如疯狂了一般,见人就砍,一上手就砍倒了八九个。查夜之人本不能断定草中有人,二人这一跳将出来,查夜苗人也自吓了一跳,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及见查夜领头人已被杀死,同伙中又砍倒了八九个,才发一声喊,各自四散逃命,珠郎主仆见查夜人虽已逃散,但这一声喊,却已惊动幄子内的人们,甘、莫二人已没法再救,珠郎忙喝了声:“快走!”二人一先一后,仍向西北山中,放开足步,一阵奔蹿,直奔到五更向尽,才算脱离了虎口。


◇ 第三章 ◇ 夜袭盘江铁索桥
乌托邦里等人因查夜人被杀,立即查看擒来的俘虏,除了甘居、莫利铎依然被关在武侯祠内外,珠郎却已踪迹杳然,而且发现两个监守的苗兵,一人身中哑穴,一人身中麻药,到了天明,二人还是不能言动。乌托邦里见跑了珠郎,是个大患,便来与檀台等商量,如何进击孟连。檀台便与朋乃、安目麻、龙金驼三苗商议之下,你一句,我一句,主意太多了,结果终是不曾决定了办法。次日大家再议,有人主张先将俘虏甘、莫二人斩首示众,以示威严,有的就不主张先杀俘虏,应该先议如何对付珠郎。毕竟苗人智识浅陋,多疑少决,一直商议了三天,竟不曾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来。哪知乌托邦里这边不曾有办法,穆索珠郎那边倒已准备了个事事齐全,此次他鉴于前失,竟率领了猛连宣抚的大部分人马,来包围猛往的珠连山。

珠连山在猛往之西,它的东南,便是九龙山,二山绵亘相通。九龙山原有十八岸洞之称,此时五猛人马,除了下猛尹檀台金萝本人未到以外,其余四猛人马,都深藏在十八岸洞中的四个大洞中,那便是奇连洞、野人洞、刀茆洞、珠光洞四处。穆索珠郎此次深鉴于前日的大意,以致败衄失将,所以那晚一经逃回猛连,立即派出几道的谍骑,命他们切实侦知敌人的情形,和驻扎的所在,同时次日立时命猛连总寨的五洞苗酋,点齐能经战斗的苗卒,每洞立出四百人,五洞成为二千劲旅,随了自己手下的壮士五百人,一齐候命待发。珠郎素以兵法部勒群苗,因此令出如山,在次日停午,各洞健苗俱已齐集,只候开拔了,但因侦骑未返,不愿轻动,便都秣马厉兵的听候侦骑的消息。到了日落以后,所差四路侦骑陆续回报,这才知道五猛全在珠连山扎了连环竹幄,正待大举与自己为难。

珠郎眉头一皱,便与五位苗酋商议进取与固守之策。五洞苗酋便是白鹿洞安平土、车里洞祝乐、葫芦野洞吐其木、石仙人洞龙金、猡狻洞穆索唐官五人,其中惟穆索唐官系珠郎族人。大家都志在先去救回甘居、莫利铎二人,当时就决定穆索珠郎主持全军,穆索唐官佐着珠郎以为接应,白乐洞安平土专救被俘的人,车里洞祝乐打头阵,吐其木、龙金二人分左右翼包围珠连山,馨儿率领珠郎的部属二百人,预先埋伏九龙山口,此系珠连山包围网的后路,也可为吐、龙二路的接应。他们分配既定,便在次日日晡时,从猛连动身,算定到起更后便可到达珠连山下。

不言穆索等布置妥贴,浩浩荡荡的向着珠连山街枚疾走,再说乌托邦里此次居然一度擒住穆索珠郎,虽则仍被逃走,但已自觉建了一件奇功,不免骄妄起来,偏偏监守珠郎的两个苗兵乃龙金驼的部下,乌托邦里自负才能,少不更事,当了龙金驼,不知说了几句类似讪笑的话,龙金驼便多了心,十分不快,只碍着檀台,不好意思与乌托邦里认真,偏偏乌托邦里又自夸计划周密,又激怒了朋乃的部下一员猛将,名叫竹骨牙郎的生苗,生苗究与熟苗不同,差一点要与乌托邦里动起手来。因此珠连山方面就显着松懈不和。他们原为穆索珠郎已逃去两三天,不见什么动静,原定明天向猛连进攻,又因猛连宣抚,既已受了朝廷的宣抚,那地方便归一位朝廷派来的同知管着,如果五猛竟自攻杀宣抚之区,未免有些投鼠忌器,所以像檀台和安目麻等几个稳健份子,正以为不妥,遂致大家一发没有好的办法。那天大家因见珠郎一去三日,毫无举动,以为他畏惧五猛人多势众,认头吃亏,不想报复,故此只防着俘虏甘、居等人,也并未做任何准备,竟各自回转行幄安歇。

谁知还不到三更天,四山一声炮响,就像漫山遍野而来,檀台等人从梦中惊醒,急急忙忙地找到自己的兵器、马匹时,四面的猛连苗卒早已杀进了珠连山的哨地。俗语说兵败如山倒,尤其是在黑夜间,既看不出从哪几路杀进来的,更不知杀来有多少敌人,真是一片慌乱,猛连苗卒却是探得非常清楚,哪条路上有多少埋伏,哪条路上没有人,真如亮子看瞎子一般,只看见五猛的人们到处乱窜乱奔。

此时车里洞的祝乐一马当先,带了二百名长矛手,二百名短刀手和藤牌手,一路冲杀,先挡住了珠连山口两边要隘上埋伏的弓弩手,后面便是珠郎自己带着三百壮士,除了刀矛而外,内有五十名专使吹筒火箭,见了人马便使吹筒吹出药箭,见了幄子帐篷,便放火箭,不一会功夫,珠连山中的行幄十九都被火箭射中,立时烈焰腾空的烧将起来。这一来,五猛苗酋也立刻乱了,又要顾抵挡敌人,又要顾救火,正在走投无路之时,珠郎一马赶到,又正遇上龙金驼。

珠郎马上怒喝一声:“老狗还不跪下受死!”立挥手中长剑,向龙金驼肩背削来。

龙金驼猛见一道银光起处,剑风早到了头上,只吓得他魂不附体,勉强一抖苗枪,打算拨开来剑,哪知珠郎此剑乃大觉禅师临别送赠,名为寒潭秋影剑,说明目前赐他建功立业,日后到了时候,还要收回的,也可说是一口宝剑,此时苗枪向上一碰,只听咯噔一声,枪杆早变了两截,龙苗大惊,哎呀一声,抹头就跑。

穆索珠郎虽如此大动干戈,却不肯轻易在自己剑下杀伤人命,一见龙苗逃去,并不追赶,只一味向珠连山中幄冲去,哪知刚一转过山口,迎面飞来一条黑影,十分灵快,真如鸟雀一般,已到了自己面前,亮铮铮一对双刀,正使了个“双龙取水”的招式,直刺自己前胸乳、肋之间,自己骑着快马,乃是去势,这一去一来,何等快疾!一时哪能留得住,眼看这一下要糟,好个珠郎,果然身手矫捷,立刻猛的全身向后一翻,脚下一使劲,双足离镫,早从马背上翻下地来,那匹马果然飞一般向前去了,珠郎却已站在当地,对面那一对双刀总算落了个空,珠郎不等对面人换手式,立刻一翻手腕,左手捏剑诀,右手持宝剑,早又揉身而进。

原来对面来者,乃是个女人,那便是下猛尹的檀台金萝,正是檀台羽箭的胞妹。此妇年约三十,生得妖冶非常,原是个寡妇,乌托邦里之妻又正是她的胞妹,今天这一局,她是刚刚赶到,就遇上了珠郎,金萝虽系女流,却比乃兄羽箭还要勇猛,一对双刀真个神出鬼没,可惜到了珠郎手中,毕竟见出高下。

此时金萝见双刀落空,正要换式,珠郎剑已探进,忙一个倒纵步,退出五六尺,让过剑锋,倏的从斜剌里横摆双刀,使了个“叶底偷桃”的招式,左手刀上削肩背,右手刀进逼肋下,来得非常快疾。

珠郎见了,喝声:“来得好。”一长身形,平垂宝剑,使了个“斜挂单鞭”,铛的一声,迎着双刀一磕,火星乱迸,震得金萝两臂都麻,双刀几乎脱手,金萝大惊,忙一抽腕子,双刀刚掣回怀中,珠郎的宝剑早使上一个“白鹤展翅”的招式,斜跨左步,双手一分,右手剑正好削到金萝右肩背。

金萝暗叫声:“不好。”忙向后斜剌里一翻,倒纵出来,偏偏她一步踹在一块泥土松动的尖石上面,脚下一歪,哪里还站得住?珠郎看得清切,说时迟那时快,绝不等她站稳,早就如影随形的跟着金萝一步赶到,进左足,跨右足,早已踹入金萝的洪门。金萝正自顾不暇,自然没法闪避,珠郎右手握剑,左手劈空而出,向金萝当胸一挥,喝声:“去!”只见金萝真如蝴蝶儿似的一路歪斜,掷出老远,兀自向后便倒,珠郎一步踹在她的胸口,回头左右喝声:“绑了”,早有四个高大苗人抢过来,将金萝一路捆绑,押到后队去了。

就在此时,檀台羽箭和乌托邦里双马赶到,一见金萝被擒,羽箭大喝一声,举叉向当头就压,珠郎见二马前后齐到,自己夹在中间,不易施展,忙一个“旱地拔葱”,斜剌里飞出圈外,正落在乌托邦里马后,珠郎见身临切近,知道乌托邦里极易对付,竟不慌不忙的一长身形,轻舒左臂,从马背上一把扣定乌托邦里的后腰腰带,喝了声“下来”,左手向怀中一带,右手剑在他的矛子上一击,乌托邦里双手一麻,持矛不住,早已撒手扔矛,翻身被拖下马来。珠郎将他和抛球似的向后队掷去,口内叫得一声“绑了”,只听“訇”的一声,乌托邦里早已头朝下,脚朝上,摔晕在地上。

羽箭一见自己的舅子、妹子全被珠郎所擒,那股怒火可就大了,猛吼一声,从马上飞跃下来,连人带叉,猛的齐向珠郎头上砸下。珠郎知此人不可力敌,见他发怒,便故意引逗他气得发昏,才好摆布他,于是立将身体向左一侧,轻轻避过了来势,倏的一个大回旋,真如蝴蝶一般轻捷,早转到羽箭身后,飞起左腿,向他后胯上踢去,却并不用足气力,只听拍的一声,羽箭屁股上早中了一腿,蹬蹬蹬一连冲出五六步远,尚未回身,珠郎早又跟着他过去,起左掌在他背上猛击一拳。羽箭刚刚站住,正要回身,不防又被击一拳,一个龙钟,几乎栽倒,这一脚一拳,不由引逗得他火往上冒,口内哇呀呀乱叫,也顾不得什么叫招数,什么叫进退,双手舞开了那股钢叉,上三下四,横七竖八,来了个全不问信,只是一味蛮使。

珠郎知他中计,便一路趋避躲闪,准备蹈瑕乘隙,果然时间一久,不但一记也不曾打着珠郎,眼看气喘吁吁,汗出如沈,可是愈乏愈怒。珠郎看他步伐已乱,举动有些过缓,先前的锐气已减,陡的一紧手中宝剑,使开了大觉禅师亲授的昆仑七煞拳法,以一化七,以七化成七七四十九手,每手三式,共为四百十七式,循环起伏。

羽箭当时真觉得是光怪陆离,目不暇接,不由心中惊叹,原来苗人性直服善,此时羽箭对于珠郎的武功,已觉自愧不如,十分佩服,苦于无法还招,一味地架格遮拦,形势已竭,正自心中焦急。忽见珠郎一剑当胸刺来,自己举叉格去,随这一格,竟将宝剑直荡开去,珠郎前胸门户大开,心中大喜,以为珠郎这好剑法,也有这下漏洞,忙不迭一翻手腕,平递钢叉,仍向他前胸猛刺过来。

岂知珠郎还不等他叉端刺到,早向左一个纵步,已斜蹿到羽箭右肩侧,将宝剑交到左手,立举右掌,四指紧并,拇指曲贴掌边,钩四指如鹰爪,运用内功,将力量运至掌缘,猛向羽箭右肋下,倏的一下击去。

羽箭见珠郎贴近身侧,心中本已惊愕,正想躲闪,已是不及,正中了珠郎的柳叶掌,立时右半边身体麻木,不能转动,唔了一声,双手扔叉,佝偻着蹲了下去。珠郎深怕他体格强壮,一掌打他不倒,接着右腿在他下盘一扫,嘭的一声,羽箭便觉脚踝上如中了铁器一般,一阵剧痛,早站不住,珠郎回顾苗卒,吩咐绑了,于是众苗又将羽箭也捆绑了去。

在珠连山五猛众苗睡梦中听到猛连的角鼓声,除了檀台与乌托邦里和龙金驼四人,先后均被珠郎活捉而去,此外安目麻与朋乃二人,正迎着车里洞的祝乐。祝乐武艺虽也不弱,但经不住安、朋二苗十分猛恶,朋乃系猓猡种,纵跳如飞,兀不畏死,一柄厚背长刀十分厉害,祝乐被二人围住了脱不得身,眼看就要危急,猛听左边山道上一阵咚咚鼓响,骤马跑到一人。

祝乐一看,来者正是龙金,当就大声叫道:“龙洞主快来共擒此贼!”一语未毕,龙金早已接住了朋乃。

龙金使的一柄烂银枪,此人系苗父汉母,生得白皙,不类苗种,人在背后都叫他龙汉郎,他深得中原梅花枪法之妙,又从珠郎习过些时日,所以武功胜过祝乐,一见朋乃凶恶,立意便想除他,恰好朋乃在步下一个纵步,向自己马前跃来,手中厚背长刀,呼的带着风声,就向马头上劈来。龙金一见马上占不得便宜,便从马背嗖的一声跃将下来,那匹马从斜剌里跑回阵去,总算未被砍上。且说龙金一经下地,一抖手中银枪,面前登时耍开斗大的银花,一连唰唰唰的三枪,向朋乃上中下三路搠去。

朋乃见他来势甚猛,反倒引起了他的蛮性,狂吼一声,长刀便如雨点般向龙金砍去。

龙金知他刀沉力猛,难以取胜,便打了主意,一面与他敷衍,一面向空旷地方避去,将朋乃引到五丈开外,忽地虚刺一枪,口中喝道:“战你不过,不必赶来了。”说完掉头逃去。

朋乃哪里肯舍,一边哇呀呀喊着,一边追着。龙金逃到差不多的地方,回头见朋乃身临切近,倏的回手发出一柄柳叶飞刀,直奔朋乃心口。朋乃也早防到他这一手,一见他前面一扬手,便见寒光一线,直奔自己迎面打来,便一侧身避过飞刀,哪知龙金发的乃是连环刀,名为“春风飞柳叶”,他一手能连发五柄之多,此时发出三柄,第一柄不过做个幌子,本不会打中,这二、三两刀却来得厉害,正在朋乃避过这第一刀时,陡的两道寒光,一齐奔了咽喉,一先一后,相接而来。

朋乃避过这一刀,刚一长身形,向前迈步,不料眼前一亮,第二刀又到,忙着一低头,那刀从头顶削过,他心内刚说得一声好险,同时向上一长身形,哪知第三柄刀又飞来,刚刚正好扎在他的咽喉上,只听“哧”的一声,飞刀深入喉管,立时断气,翻身倒在路边,可惜朋乃这样一个勇猛的人,竟丧于暗器之下。

那边安目麻与吐其木二人,正斗在一处,馨儿已从后面杀入,帮着安平土将甘居、莫利铎二人救了出来,四个人一路杀到前边,五个人围住了安目麻。任你安目麻再英勇些,也不能逃出这个网罗,此时四山被捕与被缴了兵器的五猛苗兵足有三四千人。

珠郎令众苗一路高喝:“投降者不杀!”于是四山响应,纷纷弃甲抛戈,都束手就缚。安目麻愈加心慌,知道大事已去,便想拼死冲出围去,逃回本猛。馨儿等人如何容得,发一声喊,愈将他围得紧紧的。安目麻已是力尽,仰天大叫一声,手中苗刀就要向自己脖子上横去,身后莫利铎忙赶上去,双臂向他身后一抱,馨儿早将他手中苗刀拿去。

安目麻无奈,眼睁向众人说:“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其时珠郎恰好赶到,一见安目麻意气刚强,便知此人不受屈辱,便向前和颜向他说道:“我们并无伤害之意,只请你到我们猛连去,大家评一评此次的是非曲直,你何必如此?”

安目麻闻言便长叹了一声,说:“好!我随你们去,绝不逃走,你们可是休想用绳索捆我。”

珠郎笑着点头答应,便命馨儿、龙金二人押了安目麻,自己带了二十余名苗卒和擒来的五猛寨主,浩浩荡荡地回到猛连宣抚。

苗人性情,除了另有一种奸狡出奇,不通人性,专以杀人为快的几个部落外,别看他们好勇善斗,却有一宗好处,便是爽直服善,一经立誓,至死不变。此次五猛与穆索族的这场战斗,本系起于五猛,现在眼看到穆索珠郎一人力擒檀台兄妹、龙金驼和事主乌托邦里四人,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自认不如,愿将五猛群蛮,同归穆索指挥管理。穆索珠郎见是出于自动,知道言出自诚,不过不得不要他们分别在神前盟誓。他们自然答应,于是择了一个吉日,设坛供神,五猛首酋除了朋乃已死不计外,其余自檀台羽箭起,一个个向前歃血起誓,与猛连穆索氏从此和好,并归穆索管理指挥,从此穆索珠郎便为滇南三十五猛的土司,他在三十五猛的威望可就大非昔比。穆索珠郎不但武艺超群,便是治理之才,在苗族中也属数一数二,因此凡他所属各猛,都能相安无事。他又善于理财,因各猛和好,械斗之风既戢,关邑互市之利自然倍增,穆索家自然成了巨富。

这时正当清康熙初年。那时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原,事实上果然有不少志士,一心以恢复明宗为职志的,但满清对于他们这些人,也正在千方百计地策划扑灭之道,有的是施以爵禄,以为羁縻;有的是施以武力,用以消灭祸源,这便是所谓恩威并用的方法。

明季末年,虽则屡为边患,但终不能斩关破入中原,自从清廷康熙这年吴三桂称命滇南,湘鄂川滇人民即遭兵灾之祸,饥荒遍地,饿殍载道,后以清将贝勒察尼等征讨吴三桂,一路势如破竹,十个月中克复了贵州全省,清军乘胜渡过独木河,越过小平山,直取云南。大兵沿了青平、普定一路西进,不想到了永宁州,吴三桂部下沅州总兵李本深守住永宁,十分厉害,十余万大兵竟没法过去。

原来李部大半都是苗兵,其中尤以猓猡和葫芦野夷为最犷悍,中原兵士遇上,竟没一个找到便宜的。其时云南广南总兵李国梁奉调自滇入黔,协助策应攻取永宁州,谁知几次与李本深等争夺永宁州迆西的公鸡背地方,均未得手,李国梁部下有土司龙天裕、沙起、龙礼廷等人助战,但仍过不去永宁州寸土。

李国梁十分忧急,土司龙天裕乃龙金驼之子,便向李国梁献计说:“我军屡次不能得守的原故,一来贼兵多半为猓猡,异常骁悍;二则战将中人才尚缺,职司敢向总镇保荐一个奇人,如此人肯来相助,何愁公鸡背不得,又何愁吴军不灭!”

李国梁总兵忙问:“何人?”

龙天裕便举出云南猛连宣抚的土司穆索珠郎,并且讲到昔年穆索珠郎扫平三十五猛的那节事实,描摹得有声有色。李总兵听得呆了,忙问此人如今才多大年纪,龙天裕算了算说:“穆索珠郎那年荡平三十五猛那个时候,职司还在怀抱中,到如今已有了二十年光景,此人大概还不满五旬。”

李总兵便问龙天裕与穆索珠郎可有交谊,天裕便说:“家父与他因打成了相好,只要家父肯去,想必穆索珠郎不会不允。”

李总兵便命龙天裕专程回滇去办此事,并另外派遣差官两名,锦缎百端,白银五千两,名马八匹,宝剑一口,命龙天裕父子用了李国梁的名义,去聘请穆索珠郎来黔,共灭叛贼。

穆索珠郎自从威服南滇以来,年华易逝,忽忽过了十余年,久任三十五猛土司,别的无什成绩,自己的家业却积成巨富,在猛连地方,盖下几处比皇宫富丽的府第,府内一切陈设,就别提多么贵重考究。珠郎性好收集奇珍异宝,西南边陲,别以为是穷荒僻壤,因它地接缅、藏,宝藏甚富,中原所不经见的珍宝,这地方倒有的是,因而珠郎府中,像这类的珍玩瓖宝,可说触目皆是,珠郎终日无事,便与几个知交,以品题此类稀世珍玩为消遣。

这一日忽从门首传事的禀报进来,才知猛蚌寨的龙金驼父子前来拜访,并说有要事商谈,便说快请。一会龙氏父子便走入客厅,珠郎忙含笑前迎,一手握住金驼说:“老前辈难得赏光,今日惠临,又与贤郎同莅,我们正可作上十日平原之游,一倾久别的积愫。”

龙金驼忙笑谢了珠郎,回头指道:“这是拙男天裕。”说着,又命天裕重新参拜。

珠郎再三拦住,才行了半礼,原来珠郎与天裕,尚是初会,落坐后寒暄既罢,金驼父子才将李国梁总兵千里借重之意,重申一遍,并命人献上所馈的四色厚礼。珠郎一闻此言,不由默想了一回,当即向龙氏父子谢了推荐之意,然后又说出自己近年来技艺荒疏,深恐有负重任,不但贻羞了二位介绍的人,自己也无颜去对李将军的栽植,所以不如向龙氏父子当面辞了。

龙金驼闻言,哈哈大笑说:“若说你老的武功会荒疏,天下人就不用练了。我父子本也不来劝驾,只因吴三桂起义之时,以复明为号召,倒有不少忠义之士,闻风响应,岂知临了他还是自己想作皇帝,大家也就看透了他的伎俩,纷纷弃了而去。如今吴三桂一死,他孙世璠继位,不但毫无作为,而且纵兵殃民,湘黔之间,口碑极恶,眼看就要搞到我们云南,我想穆索兄纵不为清室效命,也当为云南的父老子弟出些力,同将此等祸患除去,免得生灵涂炭,穆索兄以为我这几句话,还不止于陈腐吧?”

穆索珠郎本是懒与官中人往来,既而一想,自己身为土司,怎能不与官吏往来,且金驼所言,倒是实情,自己既学了一身本领,纵不思为国建功,也应该为民驱虐,当时便笑答道:“承老前辈高论,令人茅塞顿开,我珠郎不才,敢不为桑梓尽力。”

龙金驼一闻他已允了,心中大喜,忙起身重又谢过,又命家下从人将礼物留下,父子们又谈了些别事,约定了起程的日期,便再三珍重,致谢而别。

过了两天,龙金驼父子又来敦促珠郎上道。珠郎因尚未见过李国梁总兵,故而暂不率领部属,只带馨儿一人,轻车简从,与龙天裕一同上路,投奔贵州永宁而来。

一路上看到吴世璠部下兵将,全都暮气沉沉,只知道在关隘闹市中搜刮财物,并不讲求什么防御,真所谓将骄卒惰,珠郎便向龙天裕问道:“看吴逆部下,并不像个有能为的样子,何以朝廷派出这许多兵力,尚不能破一公鸡背?”

龙天裕闻言,摇头叹息说:“土司不曾到军中,故而不知,其实朝廷的兵将也正与叛逆的兵将一样,反倒多了几件致命的毛病,那便是冒功冒禄,虚奏捷报,小胜夸大,大败讳言,而且总镇以上,既互相倾轧,妒功嫉贤,令人气短,倒不如贼人利害相关,成败与共。所以这些年来,从都统尼雅翰赫业珠满、顺承郡王勒尔锦、贝勒尚善,一直到安亲王岳乐为止,全是因循沓泄,以致师老无功。还有一层,过去这两位领兵统帅,都以为吴三桂前明宿将,韬略既广,部众又多,威镇天南三十年,正不知有多大能为,所以谁见了吴三桂部署都害怕。

“自从安亲王统兵以来,不久吴三桂便亦死去,这一死他们胆子可就大多了,又兼吴世璠幼弱,驾驭不了,将士各自为政,已见四分五裂之势,这才使安亲王有机可乘,总算在柳林嘴、枫木岭等处得了几次大胜仗,克复了贵州许多府治。同时,李总兵上面那一位征南将军席布根特穆占穆副都统,倒是一位胸有韬略的名将。”

珠郎当就问道:“你我此去,是否属于穆都统麾下?”

龙天裕点头称是。

二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因是急走,故而不上十天,早已到了永宁州,见过李总兵。那总兵李国梁见穆索珠郎身高八尺余,背阔肩平,猿臂蜂腰,虎头豹眼,年纪四十以外,却是满面生光,既红且润,颌下稀疏的留着三绺胡须,飘飘然从英勇中流露出些潇洒之慨,一望便知是个精于技击的,因此番为破公鸡背,特为聘来帮忙的,礼貌上十分优渥,并不以部属待之,一面申报到穆将军营里去,一面私下特备了一席盛筵,晚间请了穆索珠郎来,替他接风。除了自己主席作陪,又约请龙天裕、沙起、龙礼廷等几位土司和部下参、副各将。宾主交欢,十分情畅。珠郎见李将军如此优待重视,自然格外感激,到了次日,李将军特请穆索珠郎、龙天裕二人到营中密商攻取公鸡背、铁索桥之策。珠郎虽系云南苗人,他对临省贵州山路也颇为熟悉,当时三个人依了地图,商议进取攻守之策。

穆索珠郎默视半晌,抬头指着地图,向李将军开言道:“铁索桥据盘江渡口,贼人据此,已有一夫当关之势,何况前面又有公鸡背为之屏蔽,我想过去屡攻不下,只是犯了攻坚的毛病,如果能找出一条别法,踏其虚弱,自然公鸡背也要动摇。请看永宁之南乃冬瓜岭,永宁之北乃沙营司,如今沙营司沙土司起已在本镇,自然沙营司是我们的势力所在。

“素闻冬瓜岭到大盘江下游有一条捷径,地名十里铺,是在万树林中,里面又随处都是沼泽,行旅一不留神,便陷在沼泽中,非常危险,而且林深瘴重,又属沿江,每当瘴气、毒雾弥漫,人畜触到便死,只有巳末午初与正午时,这两个足时可走,如从十里铺渡过大盘江,那便是羊岐山。到了羊岐山,已在铁索桥之西,贼人自不能再守了,这是说的南路;

“如走北路,便是由沙营司西行,经过春岩渡,渡过光照河,便可南指铁索桥。不过春岩渡听说也是一条向无人烟的僻径,因那地方出一种毒蛇,名曰“春妍幡子”,色泽异常美丽,每当春季便繁殖起来,如今是冬月,想必还不致十分为害,我们何不从北路春岩渡,南从十里铺这两路进兵,包抄贼人的路呢?”

李将军闻言,再三点头称是。

穆索珠郎又说:“春岩渡我从不曾走过,那里的实情,何不问明沙土司?”

李国梁闻言,沉吟一回,不由大喜,立命人将沙起唤来,向他一提取道春岩渡的事。

沙起似乎吃惊说:“春岩渡怕过不去吧?”

珠郎就问他过不去的理由,沙起犹移说:“冬季中虽然毒蛇蛰伏,但是那地方一草一木,都有蛇的口涎、精液留存着,一经阳光蒸发,毒气便自上升,除非夜间露重霜浓时,毒气为寒气所压,不致伤人,但春岩渡那一截,倒有二十余里路程,一夜间虽不至于走了完,但也得赶紧,我想那总是一条危险的道儿呢。”

珠郎闻言点头,向李将军说:“既是如此,尚有可为。依我愚见,要过春岩渡,须要注意二事,第一件,在戌、亥、子三个时辰中过去;第二件,每人须制备一套避毒的衣履,过了春岩渡,便脱下不要了,这样比较安全些。”

李将军深以为然,便决定南北两路进兵的办法,南路从冬瓜岭穿十里铺,偷渡大盘江下游,再入羊岐山抄贼人的后路。北路从沙营司经春岩渡,由光照河奔铁索桥后身。商定了后,李将军便向征南将军穆副都统,密陈穆索珠郎的策略,穆征南也非常称善,从此穆索珠郎在穆征南麾下,便大红大紫起来。

盘江铁索桥,地处永宁、安南两州之间,为自黔如滇的唯一孔道。吴世璠这一面守盘江铁索桥的,正是从前贵州提督李本深。此人驻贵多年,黔西地理非常熟悉,因此他悉力扼守公鸡背,以保铁索桥,使清廷数十万大军,无法进入云南,谁知偏又遇上了穆索珠郎,定下南北两路包抄铁索桥的计划。可是这两路包抄一着,李本深不是不知道,就因为地势关系,南路虽有十里铺这条捷径,但那里毒瘴迷漫,正是一条死路,料定清兵不能走,也不敢走。北路则更为恶毒,在春夏二季中,便连春岩渡五里以外的边界上,都无人敢进,如今虽是冬月,一则料清兵也无人知此秘径,当地土司决不肯说出,怕是叫他开路,那就等于自寻死路了;二则即使清兵得知此路,土司不肯引领,也真找不到路径。因此李本深放心大胆地驻扎在公鸡背、铁索桥两地,以为犄角,至于后路上的羊岐山、普安所地,以及光照河等地,竟大胆地毫不设备,因他知道他所恃的,正是所谓天险。

征南将军穆占与广南总兵李国梁多日来依照穆索珠郎的建议,派兵遣将,分别支配已定,共分为五路进攻,便是正中一路,从永宁直攻公鸡背,由李总兵督饬中翼参将饶国栋率领骑兵五千,直捣中路。南右一路,从永宁到新镇向公鸡背进击,由左翼副将王天培率领步兵三千击其偏锋。南左二路,从永宁出冬瓜岭,经十里铺,渡盘江下游,绕羊岐山,由云南猛连土司穆索珠郎带领苗兵两千五百人,包抄铁索桥后路。北左一路,从沙营司经春岩渡,渡光照河,由穆索土司部下幄主纪名都司实缺千总安馨(注:即馨儿)带领苗兵一千五百人,包抄铁索桥后路。北右二路,从永宁至沙营司、春岩渡一带往来巡弋,由土司沙起、龙礼廷带领黔兵二千人,接应渡河诸军。此五路一经派遣完毕,穆征南与李总兵二人督同大军三万人,紧随五路之后,只要前边一得手,后面大队立即夺桥渡江,以便长驱入滇。这里五路军队,一切俱已整顿齐集,专一候命前进。

李本深闻得清军分五路进兵,却只探出他们三路,一是从正中直攻公鸡背,二是左路从新铺攻取公鸡背,三是右路从沙营司攻取公鸡背,其余两路,无论如何竟探听不出是从哪路来攻,也不知由何人率领。李本深对此三路攻势,早有准备,毫无在意,至于其余两路,他既认为十里铺与春岩渡两路万不能行军,也就不怕清军如何攻法。

到了十一月二十一的那一天夜晚,李本深守住公鸡背,刁斗森严,十分戒备,其时正当下弦之始,黄昏后,残月未上,星光暗淡,满天漆黑。李本深独立营中,仰视天上,正觉月黑无光,今夜正应小心,忽听正东上一片喊杀之声,忙要派出哨探,前去察探,哪知报事官早已一迭连声报到,正东、东南、东北三路清兵杀到的报告。李本深微微一笑,命镇守铁索桥的贼将线緎、巴养元严加防守,自己率领本镇一部铁骑兵,向正东迎去,东南路上由贼将高起隆迎去,东北路上由贼将夏国相迎去。

这一接触,双方就掀开了恶战,但是打来打去,贼兵依然严守公鸡背,屹然不动,清兵竟一部也没法推进,从黄昏时起,直拼到三更多天,双方互有伤亡,但贼兵阵地,仍是丝毫未动。于是清兵死也不退,一连几次冲突,虽均被李本深率部杀退,但仍是源源前进,李本深觉得与以前的战法,大是不同,心中不由怀疑起来,心想他们莫非换了主帅了吗?

如此又拼了一个更次,直到四更向尽,忽听后面铁索桥边人声鼎沸,喊杀连天,一回头望到桥西天空中,陆续放出五色信炮,便听前面正东上清军发狂似的喊着,就又冲了过来。李本深知道天空所见,必是清军放的信号,好使正东清兵,可以望着信号进攻,但桥后的清军,又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可笑李本深到此成败一瞬之际,居然还不曾明白。铁索桥边这一阵喊杀喧腾,不但李本深本人有些惊慌,便是扼守江桥的线緎、巴养元二人,以及李氏全军部属,都觉得今晚清军来得特殊,人人心中发怵,都觉得惶惶无主。

铁索桥后的喊杀是从何而起的呢?这是很容易猜想到的,正是由清军南左二路,与北左一路两线杀到的包抄部队。北左一路是馨儿带的队伍,南左二路正是穆索珠郎带的队伍。原来珠郎自从定计之后,便将如何进攻之法,教与馨儿,并为此路队中的士兵,制成了避毒的衣履,发下去每人包衣一件,短靴一双,面罩一枚,在将进春岩渡之前穿着整齐,渡过春岩渡,将衣履面罩全部丢弃,便可稳渡光照河了。春岩渡白日有阳光蒸发,不能进入,必须在夜间子、丑两个时辰走尽,万不可延到日出,而自己走的十里铺,却是恰恰相反,必须在白天巳末、未初之间,瘴气消散之时经过,过时便有危险,所以自己带了二千五百人,悄悄的在前一天午前巳初,到达十里铺大林外面。珠郎虽是久闻其名,但也不曾亲历其境,坐在马上向前望去,只见三里路外,有一座猛恶的森林。在黔、滇一带,虽说山深林邃,但像这样大的森林,却是初见,只觉那座林子静荡荡的如一座大城池一般,此时已是巳初,林中瘴气已将散尽,但远望林表天空,似还有一般五色霞彩,横贯空间,似正蓬蓬勃勃的向上空升去。

珠郎认识那便是毒瘴,便传令众兵士暂且驻足,各人取出干粮,乘此饱餐一顿,等到众兵吃饱,再看前面林表霞彩,早已不见影踪,又稍息了一会,才传令向十里铺进发,三里来路,片刻即到,走进林内一看,更觉得它的可怕。

原来黑巍巍的一大片,弥望皆是千年老树,非樟非柏,非楠非桧,真不知其名。那些树木因久受瘴气的熏灼,从茂盛中生出一种黑绿的色泽来,从外边看去,虽不觉如何大异,可是沉静得死气森然,既不见一个生人在那里经过,更没有一只野兽,或是一只鸟儿在那里面停留,因而满林寂静,除了风吹木叶而外,什么声息、什么现象都没有。

珠郎进林时,吩咐众兵必须加紧步伐,越快越好,一路切忌谈笑、便溺与无故逗留,免遭不测,吩咐已毕,便命两名向导居前,自己一马当先,驰骤而进。正因这一座恶林毒瘴太深,以至百兽绝迹,所以珠郎等大队人马直驰过去,竟连什么也不曾遇上。在林中足足走了个半时辰,从巳末走起,走到未初,刚出得林口,然而珠郎走到未初之末,抬头向天空中望去,已经隐隐似有些儿霞彩,正从四山浮起,似乎正向林中慢慢延展出来。珠郎一见,只吓得冷汗直流,忙不迭连催快走,众人一阵狂奔,幸喜已到了林边,这才松出一口气来,正想命众兵士稍息再走,哪知两个向导脸上现着惊慌之色,大声说道:“现在已快到未末,毒瘴已起,我们虽已出林,但距林二三里地方,仍是不能驻足,还得快快的再走出去才好!”这一喊提醒了珠郎,忙又继续前奔,从马上回望后边林深处,五色霞彩,早又腾架天空,大家缄口闭气的一阵狂奔,才算脱离了险地。


◇ 第四章 ◇铁索桥边的恶战

穆索珠郎率领二千五百苗兵,内有四分之一的猓猡种,这些猓猡,都是冥不畏死,性极残忍的一个种类,战争本是残忍的事,自然越是残忍的人,越占便宜。他们一行人偷渡了十里铺的瘴林,黑夜里到达盘江,早已工程兵沿江砍下巨竹,连成竹筏,一到黑夜,便偷偷渡过盘江下游,这也因为李本深等依仗了十里铺的瘴林无人能过,才致在下游上毫不设备,如果李本深在这里驻一支人马,穆索珠郎纵有天大本领,也难飞渡到江西呢。等到珠郎人马一经西渡,十停中已成功了八停,便安安稳稳地传令,在羊岐山深山中休息一天,专等夜间取破铁索桥。

这座铁索桥究是一乘什么样的桥梁?要知并非真是一根铁索造成的。

相传古时通西南蛮夷之时,有人从江面上架上粗如人臂的铁索两根,分列江面,以为上下渡江之用,上首的可以由东往西,下首的可以自西至东,往来之人,各走一索,不至对面相值,因为铁索虽粗,宽不能由两人交错并行的。后来年深月久,这里已成了黔、滇往来孔道,自然不能再用铁索作交通器具,便又筑成一道大木桥,可是名义上还是以铁索二字相沿。

今日吴军守将线緎与巴养元二人,一守桥东,一守桥西,他们因有公鸡背在前面挡着,铁索桥也可算是后方了。万不料那天夜晚黄昏时,永宁州大路上清兵忽开始攻势,开而复合者数次,直到三更多天,忽然从羊岐山至光照河两面,传来一阵喊杀之声,线緎守住桥东,还不觉得怎样,唯有巴养元驻守桥西,闻声诧异,心想桥西一带,俱是我军自己防地,何来喊杀之声?这又是从哪路杀来的敌人呢?

正自猜疑,忽然帐下连珠价报到,说:“南自羊岐山,北自光照河,杀到数千苗兵,不知从哪里过江来的,来将好像也是苗人,异常勇猛,沿江一路卡上哨兵,俱被杀得精光,眼看就要抢到桥边了。”

巴养元一听,立时吓得直跳起来,忙着一面上马迎敌,一面通知桥东的线緎,叫他快作撤退的准备,因为铁索一经被占,线緎与李本深等都无法回到江西来了。

岂知说时迟,那时快,巴养元刚刚上马,只听南面沿江一带,如风卷残云似的杀下一伙苗兵,为首一将,生得虎头燕颌,十分英武,手提一柄宝剑,骑着一匹赤炭般的枣骝马,如闪电似的早飞到巴养元面前,巴养元正要廷枪跃马而出,来人已是一路驰骤,剑光到处,一片哭声,人头滚滚落地。巴养元大惊,灯火光下细看来人,却不像李国梁部下的战将,心中怀疑,正自犹移,猛见来将长啸一声,挥剑直取自己,巴养元见来势凶猛,不敢用枪去格,只将跨下一夹一提,那匹马倏的跃到来将左边,巴养元拧身向左,回马向来将便一枪刺去。

原来来将正是威镇滇南三十五猛的穆索珠郎,这时见巴养元枪到,怒吼一声,声如雷霆,接着猛挥右手宝剑,只听噔的一声,正砍在巴养元枪柄上,早已截成两节,巴养元“哎呀”一声,拨转马头便向西面飞逃。巴养元这一逃,守桥的众卒谁还肯咬着牙,耗在这儿等死?立即发一声喊,大家四散逃命,也有向桥西跑的,也有向桥东跑的,还有沿了盘江下游逃去的。珠郎知道巴养元一路已不足虑,便命部下扎驻桥西,不许放桥东一人过桥,自己单骑直奔桥东。

桥东吴将线緎闻警,深怕自己归路截断,忙也想匹马冲过桥来,与珠郎遇个正着。线緎使的一柄金背大砍刀,论此人武艺,马上功夫极好,昔年久随吴三桂征讨苗疆,削平桂王由榔,他颇有功勋,此时见迎面一员苗将,手执宝剑,匹马如飞而至,便想出其不意,给他当胸一刀。珠郎正是向前跑势,他这一刀,简直来不及去躲闪。

好个珠郎,见刀临切近,猛的向后一翻,立从马背上一个“云里翻倒”,翻出去两丈多远,双足刚一点地,马已向前,他人也紧跟着马后,一个箭步,窥定了线緎坐下马的前胸,平剑刺去,去势甚急,又轻又快,一下就到了线緎马前。线緎纵想趋避,哪来得及,只听哧的一声,珠郎宝剑下半身,早已刺入马腹。那马受了剧痛,悲嘶一声,前蹄一捣,立即人立而起,线緎不曾防备,竟被掀下马来,珠郎正待举剑向他剁去,但是线緎也非弱者,就从地上一个“黄龙摆尾”,一长身,抬手一横大砍刀,挡住珠郎的宝剑。

二人一往一来,在桥前杀了七八个回合,这一交手,彼此乘虚蹈隙,险恶万分,但是线緎究竟不是珠郎的对手,珠郎展开师传绝技,左手捏诀,右手运剑,一剑比一剑紧,线緎提着大砍刀,多半凭着蛮力,运展多时,本已有些不济,恰好珠郎故卖破绽,一剑击空,上身向前一探,线緎认为有机可乘,立即一翻手腕,大砍刀齐着珠郎肩背砍到,珠郎左手诀领着右手剑,倏的一个大旋身,眼看大砍刀已到肩上,珠郎猛一挫腰,大砍刀正从他头上过去时,珠郎又一拧腰,一探步,腾身踏进敌人洪门,口内喝声:“着!”宝剑盘头盖顶,起了个大圆花,哧的一声,正削在大砍刀上,刀柄虽因粗笨,未曾折断,可是线緎哎呀一声,左手五指齐落,大砍刀已握不住,铛啷一声响,丢了大砍刀,回头就向桥西跑去,珠郎焉容他逃去,一步蹿过桥去,打算生擒线緎,却已被部下救去,正在此时,眼望西北上喊声震地,知道馨儿杀到,便命部下将桥头严守,不许李本深等一人过桥,自己却徒步向光照河方面追了下去。

哪知珠郎刚刚走得一步,桥西巴养元与线緎重又聚集一起,桥东高起隆、夏国相又逃过桥来,众苗兵禁不住四将的一阵猛冲,竟被杀散,四将知此地大势已去,无险可守,夏国相主张不如烧去铁索桥,到底清军一时不能追赶,便是桥西得手的部队,究是少数,于是当即传令各兵士,放火焚桥,哪消片刻功夫,一座沟通盘江东西两岸的铁索桥,早已烧了个干净,等到珠郎知道,惶忙赶回,已经扑救不及,以至后面李国梁穆占等大军到此,竟已无法过桥。

线緎、巴养元、夏国相、高起隆四将,原分驻盘江东西两岸,以公鸡背与铁索桥造成犄角之势,嗣因敌人偷渡盘江,深入铁索桥后,南路被珠郎截断,北路又为馨儿从光照河赶来袭杀一阵,线、巴二将所部竟被珠郎主仆杀了个片甲无存,铁索桥便再守不住,同时高、夏二将本是守着公鸡背的,但早被清军南右一路的副将王天培,及参将饶国栋两路兵杀败,只得弃了公鸡背,原打算退守铁索桥,哪知到了桥头,才知后路已被清军杀入,铁索桥已不能再守,四将就向了一条僻径山路败逃去了。

幸而夏国相临走,将铁索桥焚毁,清大军不能全部过桥追击,只有珠郎、馨儿两路四千人沿江截杀,遂被四将逃脱,可是驻守公鸡背的主帅李本深,却因桥断,无处可奔,不得已自投清军请降。穆征南不能作主,一面暂将李本深寄押营中,一面申报安亲王岳乐,请示办法。于是公鸡背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公鸡背一役,论功行赏,当然以穆索珠郎与安馨二将为首功,但是珠郎一经回营交令,不料竟向李总兵自请处分。

李总兵诧异不解,笑说道:“穆索土司此番功在不朽,何言处分呢?”

珠郎正色回说:“我自得了铁索桥,因见北面沿江喊杀连天,深恐安馨力弱偾事,不该未守桥门,轻离而去,致被贼兵将大桥焚毁,大军到得江边,竟不能渡桥追击,致被贼人走脱,故此前来领罪。”

李总兵闻言又说:“虽说你未守桥门,致被焚毁,不能说没有过失,究竟功大过小,提不到什么处分,不必太自谦抑,请回营歇息歇息去吧!”说罢,亲自将珠郎送到大营外边。

珠郎觉得李总兵如此优待,实在令人感愧,尤其他有功则赏,有过则免,更令人不安,不由一时动了知己之感,便当夜召集全部苗兵。原来这一部人乃是请准了穆征南和李总兵,由猛连家乡调来的,也可说是珠郎的八千子弟兵呢。当时众苗兵齐集以后,珠郎便将自己一时疏忽,攻占了铁索桥,不曾好好防守,至被贼兵用火烧毁,上面总镇虽不肯加罪我们,我们毕竟是有罪的,所以如今我召集你们,将这情形对你们说明,我们从立时起,必须赶到盘江,在铁索桥原址上,先架上浮桥,以便大军可以进行追击,不至误了军机,如果一夜之间,能将浮桥筑成,不但我们算是将功折罪,究竟也保全了我们猛连人的名誉。

众苗一听,只哄应了一声,大家便一夜随了珠郎主仆,同到盘江沿岸,连夜用巨竹架起浮桥,等到天明,这一座大桥的工程,已由这四千苗兵全部建起。

次日黎明,馨儿首先向珠郎报告筑桥经过,并贺一夜成桥之喜。珠郎闻讯,高兴异常,忙单骑赶到辕门,请见李总兵。

李总兵接见让座毕,便开言道:“穆索土司怎这早起,可有何要公么?”

珠郎躬身笑答说:“因前晚铁索桥被贼焚毁,大军不能追击,职司深觉贻误戎机,万分惶恐。昨日回营,便传令各军士全体出动,搭建浮桥一座,以利军行,幸喜仰托将军福庇,此浮桥一夕竟成,如今已可通行,特来禀知将军知道。”

李将军一闻此言,不由连连夸奖,并说:“贵土司如能这样勤奋,为国家建立奇功,真不枉负此一身好本领了。”

当时李总兵也觉有了面子,一面留下珠郎,以备晚间在军中设筵,贺他的成功,就请龙天裕、沙起以及帐下汉满将弁作陪,一面自己去到征南行辕,面禀穆都统,并恳请穆都统专擢为穆索珠郎请功受赏,因此后来穆索珠郎居然得到一个世袭云骑尉的职俸,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可是穆索珠郎得了李将军这样一位好长官,自然就对他生了知己之感了。


◇ 第五章 ◇艳妾珠冠成祸胎

昔时吴三桂的起事,在滇、黔一带的带兵武将,几乎全部向了吴三桂,这里面有很多的原因:第一点,那些武将大半还都是前明的旧臣,在清初迫于情势,投降了清廷,可是降将军的味儿,自古就是不会好的。这些人当初为了保全一己的功名富贵,到了现在,觉得滋味不妙,何尝不悔。那时吴三桂初起,便以复明为号召,这些人自然想以今日的忠义,去补救昔日的耻辱,所以纷纷高举义旗,都以复明抗清口号;第二点,那些武将中,大半是吴三桂的旧部,向惟三桂马首是瞻的,自然也是跟了三桂跑;第三点,更有一种人,过去曾向清廷推崇过吴三桂,请求清廷命三桂永镇滇边,恢复总管之任等的表示,一旦三桂起事,他们即便不从三桂,清廷也会怀疑他们与吴三桂通声气,于是就不得不从之而反。这样一来,便是吴三桂已死,吴孙世璠虽幼弱,眼看大势已无甚指望,可是这些人仍是在作孤注一掷,因此非到万不得已,他们竟不敢再降清廷,于是清廷也只得以武力周旋到底。

自从高起隆、夏国相弃守盘江,李本深无奈投清以后,高、夏、线、巴诸人仍自各向滇黔边远处负隅顽抗,不肯屈服,辗转年余,吴孙世璠仍在云南称帝。

清廷方面的定远平寇大将军贝子彰泰、绥远将军蔡毓荣、征南将军穆占等仍在黔西督征,此时清廷最得力的一支军队,就要属李将军国梁,李将军所最依畀的人材,又只有穆索珠郎,珠郎那时已实授李镇标下副将之职,已由客苗军队,一跃而为正式的国军,就连安馨也都实授了平远州的都司了。

到了康熙二十年,高起隆、夏国相、王会、王永法等拥众两万余人,屯兵平远的西南,即巴河沿岸的凤凰山场、凉水井、普哄塘等处深山穷谷间,同时线緎、巴养元合了世璠的旧部郑旺、李继业等,拥众两万余人据住盘江的西坡,因为盘江甚长,有大盘江、九盘江之别,虽然铁索桥一路已被清兵占领,两边上下游仍未能肃清,为此李国栋又与穆索珠郎、龙天裕等共议进剿之策,珠郎又推荐云南广南州者玉山土司侬朋,从广南向东合围,攻打盘江之贼,才将线緎、巴养元等赶出盘江,线、巴二人就逃往滇中世璠左右去了。

盘江肃清,珠郎又与馨儿、侬朋等单骑直捣平远凤凰山场,李国栋大军同时从外合围,才又攻破了平远贼巢,夏国相便到李国梁营门投降,到此这两路才算肃清,然后大兵入滇,专一对付世璠。

其时世璠已经势孤,线緎等屡被珠郎杀得无路可走,才与世璠左右何进忠、黄明等合谋擒住世璠,投降清廷,以求赎罪,暗与珠郎通气,珠郎许之。约日集事,为世璠所悉,世璠知大事已去,便行自杀,线緎等割了世璠首级,投到珠郎营门投降,珠郎便将线緎等引见李国栋,仍将一干降犯解京发落,吴三桂的一段反史,到此才算真正结束。穆索珠郎以平寇有功,实授永宁参将,记名总兵,仍兼云南三十五猛土司,安馨也升到游击将军。

穆索珠郎自从经过这一次战争,建立了如许的功劳,在滇、黔两省真是妇孺皆知,人人崇敬。珠郎性本和易,惟苗人自幼即未受任何教育,修养方面,自然谈不到,珠郎虽秉性纯良,素无倚势凌人,欺虐乡里等事,但自以为身立奇功,功名甚显,如今年已将近五旬,便一心要想享福,于是辞了官职,家居纳福,一意广征声色,极自奉养,好在他这些年的土司,又带兵这久,家资饶富,不计银钱。因此虽小小一个苗族土司,享用埒于王侯。

早年结发吴氏,下世十年,并无生育,继娶甘姓,亦系苗族,伉俪间虽尚不恶,但自珠郎致意声色,姬妾不免多了,夫人甘氏,性本奇姤,对于珠郎的广置姬妾,本就不甚心愿,偏偏诸妾中有一刘姬,名娇凤者,不但姿色绝伦,且会武艺,可说色艺双绝。

这刘娇凤乃是个汉人,原是跟着父亲在云贵一带卖艺为生,清兵人滇时,不幸父女二人失散,她为寻找父亲,误入苗疆,后来幸喜遇着一个老苗妇收留家中,她本聪慧异常,不到一年已学会了苗语。

一日那苗妇得知穆索土司,出重资广罗美妾,这老苗妇贪度钱银,便把这千娇百媚的刘娇凤送入土司府。珠郎哪里见过这样绝色的佳人,当然奉若天仙,宠爱非常,这刘娇凤也就是擅宠专房,不到一年,就生下一子,此时珠郎年正五旬,试想以五旬之翁,爱妾得子,那一种溺爱的份儿,还用说吗?此时别人自然是事不关心,都无所谓,唯有这位甘氏夫人,却是因爱成姤,因姤成仇,日夜想法子要摆布这个娇凤。因她这一念之差,好端端一个家庭,竟至造成千古惨剧。

原来珠郎家资富饶,不但广有田产、房屋、牛羊、奴仆,且一意喜爱收藏珍宝,因此珠郎家中,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别看蛮荒之区,南通缅甸,西接印藏,那些近东地方,都系数千年古帝王之国,因此在那些废宫残址中,不知因历代的战祸兵灾,毁坏了多少奇珍异宝,同时也就埋藏了多少奇珍异宝。滇边临近那些地方,自然有一班专自搜觅古宝的商贾,不远千里去采办。珠郎有的是钱,走西南一带的胡贾,便无人不认为一位大好的主顾,因此珠郎历年来所觅集的珠宝,真不知收藏了多少,当然其中也有赝鼎,但大都是极珍贵的物品。

珠郎最最心爱的宝物,家中现存着三种,那时猛连地方有几句流行的谚语,是“天下宝,不如穆索一株草;天下珍,不若珠郎一只瓶;长瓶、短草纵奇观,何似葫芦一顶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便是说穆索珠郎家有三宗宝物。

第一宗是一种翡翠的灵芝草。云贵一带向来是出好翠的,可是这一株灵芝草,不但仅有翠绿,当中且有天然色彩,非紫非红,正与芝草的色泽,一般无二,因此便为稀世之珍。

第二宗是一只玉瓶,其式甚古,确是三代的产物,它不但形状美观,色泽至润,且能有气候变动的应验,可以望瓶而知月份季节,丝毫不爽,原来瓶高二尺,上有雕成的花形一朵,平时望之,非梅非菊,可是到了每月中旬,便变了形式,譬如正月望去是一朵梅花,二月望去是朵杏花,三月望去是朵桃花,如此一直变到十二个月,每月不同。其实并非此瓶有何妖异,全是瓶身玉质上光线的变化。因为玉质太好,自是空灵,又经过数千年的气候风雨的薰灼,至能玉质上泛出一种色彩来,炫耀人的目光,好像它能变幻,说破了果是常理,但一宗玉器能到如今年久,又有如能变化,也真可称得是绝无仅有的了。

第三宗乃是一顶真珠结成的宝冠,高可尺五,外围周圆约比直径一尺,庞然大物,自然没法去戴它,可是上面的真珠,可就说不尽它的价值。全冠共有如龙眼大的明珠二十五粒,如莲子大的明珠七十五粒,如芡实大的明珠百另八粒,如黄豆大的明珠三百粒。其次如龙眼大的真珠百二十粒,如莲子大的真珠三百五十粒,如芡实大的真珠七百五十粒,如黄豆大的明珠三百粒。其次如龙眼大的真珠百二十粒,如芡实大的真珠七百五十粒,如黄豆大的真珠千五百五十粒,共计为明珠五百另八粒,真珠二千七百七十粒,真珠就是平常一般常见的精圆真珠,固是值价,却并不稀罕,明珠却是不同,它是一种常透明体的真珠,白日望之,果然精光四射,尤奇者在夜间置诸暗室,每一明珠,视其体积的大小,而分发光的远近,便是最小的明珠,它都有距离一尺内,可以看书、看字的发光力,所以说与真珠不同。但这还不足为奇,冠的正中有五粒镇冠宝珠,曰明月胎,每粒周圆如鸽蛋大小,重量为五两八钱九分,五珠中心,又围住了如鹅卵大的滚盘宝珠一颗,此珠重量为十二两七钱三分三。此处所谓宝珠,又与明珠不同,不但体积重大,尤其发光强烈,一颗宝珠置诸暗室,其光寻丈,便可无灯而室自明,更可贵者,正中这一颗鹅卵大的珠宝,能占阴晴风云,丝毫不差,其名曰玉蚌元精,与周围五粒明月胎,皆为旷世奇珍。除此珠外,冠上还有五色珍宝,祖母绿、猫儿眼、砒霞精、玳瑁珠、春华彩玉、琦珀精、玛瑙精以及八角晶球(按:即近时金刚钻石)等等奇异珍贵之物,五色缤纷,缀成此冠。

珠郎平时对于此冠十分珍视,非至好亲友,不肯见示,为了此冠,特建一座藏珍阁,将平常实物珍品,罗列阁下,唯独此冠,高高的供在阁上层,四周窗棂,俱用铁制,藏冠之匣,更有机簧启闭,其匣与阁顶相连,如不解机簧,虽拆毁阁顶,亦不能单独取去冠匣。珠郎对此冠可谓珍视已极。依着苗族向例,凡有奇珍异宝,将来传人,除了子息外,便应归于谪妇,无谪则归继妻,所以此冠如论名份,将来自然应归甘氏夫人。但珠郎转爱刘姬,娇凤又生了一子,而甘氏却无生育,因此珠郎便有将此珠冠归于刘姬娇凤之意,又因本族向例难违,尚是隐忍未发。偏偏甘氏夫人,性妒而贪,早年为了垂涎此冠,才一意嫁与珠郎为继,不然二人年龄相差,竟有二十岁之远,甘氏也决不甘以少妻来伴老夫,似此蓄心已久之事,如果一旦竟不能如愿以偿,那等怨毒,实也有令人难测之处,所以竟造成了穆索全家灭门之祸,这都是起于甘氏一念之贪。

且说穆索珠郎自从平了三桂之乱,做了几年副将,以他的才能,提镇本在意中,只是他虽系苗族,性情却颇正直,虽然享用豪华,性情却不贪污,因此眼看武营中主将纷纷冒领军饷,克扣粮秣,他认为鄙不可与同群,便向李国栋辞去副将,仍回到猛连来做他的土司,一恍眼又已多年,自己久处富贵之境,未免有些暮气,不似当年的英勇,尤其宠爱刘姬娇凤,虽他姬妾众多,但专房之宠,却属娇凤,甘氏夫人,积不能平。

有一年正是珠郎五旬大寿,苗、汉两方好友都来祝寿,一连热闹了几天,到了正日那一天,珠郎一时高兴,便当了众宾客谈到自己所收藏的珍宝,又提到珠冠,许多亲友只是闻名,而未曾看见过此冠,便纷纷求趁此吉日良辰,将珠冠给大家开一开眼界。珠郎却不过众人情面,答应下来,便带了众亲友,大家同到藏珍阁下,开了阁门,众宾客依次列观,见一宗宗的奇珍异玩,何止千百。大家已是纷纷赞羡不绝,一时又登楼到了阁上,上面珍宝,自然更为名贵,一一看过了,珠郎便亲手开动正中冠匣的机簧。

众宾客见如佛龛大小的一座亭子,四面俱有雕嵌极精的长窗,高约五尺,机簧动处,长窗渐渐开启,就见亭中有一尺来高的木台,用紫檀雕成龙凤形,台上放着一具黄金灿烂的方匣子,高约三尺,宽约二尺,琢成极细的花纹,上嵌五色宝石。众人见了这大的金匣,已经叹为观止,却见珠郎用手向亭左长窗后轻轻一按,立时匣中发出一阵朗朗的铃声,声闻数百步以外,这是为了防盗起见,所以在开启金匣时,必使它发声,以便警觉。铃声过去,金匣已开,那匣盖却高悬空中,立时露出光彩夺目的一顶珠冠。时在白日,阳光下珠光自然不能发挥它的本能,但已经耀眼欲花,众宾客纷纷向前观看,一时也看不清这顶冠是怎样结成的,珠郎一说,才知是用绳金丝织成软胎,外串明珠珍宝,不但美观,竟也可戴,不过分量太重而已。此时但觉五光十色,奇彩缤纷,美不胜收。

珠郎正在指点众人看冠上正中的那一颗玉蚌元精,和那五粒明月胎,如何的名贵稀奇,只听楼梯上一声细碎的足声,拾级而上。珠郎闻声看去,原来正是自己的爱妾娇凤,一手携了那个未满三岁的儿子玉骢,便向她们笑说:“你娘儿们从来只闻珠冠之名,也不曾见识过冠子是怎样的一个好法,此时靠了众亲友的眼福,也来开开眼界吧。”

娇凤闻言,微笑点头说:“我们也正为此来,平时是不容见到的,今天托了众亲友的福,当然不能错过了。”

众亲友闻言皆笑说:“如夫人不可不来看看,我们看来,便是北京老皇帝那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宝贝。”

娇凤此时已走到珠郎肩下,正向珠冠望着,猛不防儿子玉骢一步抢到金匣前,举起一双玉琢般小手,直向冠上抓去,一把抓住了冠子下面一排的珠子,一只小手紧紧握住了三、四粒明珠,向下一捋,哧的一声,串珠银线早已折断了一节,下面一排的真珠明珠,便散下一节,的溜溜滚了满地,娇凤不禁一吓,忙喝道:“阿玉使不得”,立刻将孩子向怀中一把拉过,忙着分开一只小手掌一看,手心里正捏着三五粒小珠,嘻开了一张小嘴,向着娇凤憨笑。

这时莫说众亲友,便是珠郎也自心惊,一面口内喝着玉骢,一面忙佝偻着身体去察看抓坏了多少珠子,一面又从地上捡起了所坠的,和从玉骢手中夺下的,数了一数,共是十一粒,大量并未遗失,忙命娇凤将玉骢抱下楼去,自己藏好了散珠,盖上了金匣,关闭了长窗,锁了机簧,就带了众亲友下楼。这一来虽说是小孩一时做了无知识的举动,珠冠折毁,虽也能请得高手匠人将它重新穿好,但毕竟是件煞风景的事,珠郎心中不由有些不乐,可是出于自己爱子的破坏,真叫无话可说。

两天过后,祝寿已毕,众宾客都已散去,珠郎一心惦记着珠冠,便从四川请来一位穿珠名手,花了大价,请他到府穿修了三日,才算完事。只是美中不足的便是到底短少一粒明珠,找遍了一座藏珍阁也找不出来,虽说此物并未损坏,但照原来珠数,却已残了一粒,对于此层缺憾,真使珠郎十分不快,一连闷闷的竟未出门。

偏偏此事传到甘氏夫人耳内,听得珠冠被娇凤之子玉骢所毁,结果还是短少了数目,便借此为由,来问珠郎,她一开口,珠郎已知她的来意,将面色一沉说:“一粒珠子,算得什么?这又不是外人偷去的,你提它作什?”

甘氏见他面色不善,心中早也发怒,便冷笑说:“你倒说得轻松,此冠乃我穆索之宝,日后应由我来宝藏,怎说提它作什?”

珠郎听甘氏语风不对,便寒着脸问道:“谁说由你去宝藏?”

甘氏又冷笑一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项传家之宝,向例应由谪配宝藏,这还用我来说吗?”

珠郎听了也冷笑一声说:“可惜由不得你,我还没有死呢?便死了也由不得你。”

甘氏登时厉声问道:“你死了怎会由不得我,不由我又由何人?”

珠郎见状大怒,立刻叱道:“好不知羞的贱人,竟敢明目张胆的与我争夺宝冠,须知我穆索门中,不容你这样的无耻妇人,还不与我出去。”说罢立起身来,怒目而视。甘氏也立起来冷笑一声,掉头不顾而去。

珠郎等甘氏去后,心中越想越气,暗想自己有意将来把珠冠给予娇凤,也是为了玉骢是她所生,并非宠妾灭妻之意,谁知这贱人如此刁恶,竟想借了小小的题目,向我索取珠冠!一时心中明白过来,想到甘氏平日虽然性妒,尚还不致如此奸狡妄为,她那兄弟甘坝平素行为不端,珠郎想到这,已知准是她的兄弟甘坝的主张,他想利用他姐姐,索到珠冠,他便可以从甘氏手中攫去,珠郎想到此处,不由大怒起来,恨不得立刻将甘坝找来问个究竟,继而一想,究竟是猜想,无凭无据,如何便能武断是他的主动,气了一阵,也就渐渐丢开,而且从此以后,一连数月,甘氏也竟绝口不提珠冠之事,穆索以为她已悔过,不敢再向自己纠缠,再差些究竟夫妇,自然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甘氏有一异母胞弟,便是甘坝,乃是顺宁府治猛司人,家世是业船,在南猛河一带有许多船舶,惯走澜沧江上下游,北通川中金沙江,南由怒江入缅甸国境,往来贸易,专恃贩私运禁,一味图利,不知别事。自从听她姐姐甘氏提起穆索家藏珍宝,时时垂涎,却恨染指不着,又闻珠冠之名,知道苗族向例,夫死各物归属于妻,就时时在甘氏耳边絮聒,教甘氏注意珠冠,后来又听穆索族中人传出娇凤生子之事,珠冠将有归属娇凤的消息,甘坝便暗暗告诉了甘氏。

甘氏闻言奇怪,怎的自己丝毫不知?就买通娇凤近身的婢仆,才知珠郎有时提起珠冠,有须俟玉骢成人以后,将珠冠传与玉骢之言,心中不免惊忧,便与兄弟甘坝商议,甘坝就劝甘氏趁着珠郎健在,将珠冠先要了过来,甘氏屡想开口,只是没有机会,好容易出了玉骢手毁珠冠的事儿,这才借了此题,来向珠郎探讯,谁知被珠郎抢白了一顿,甘氏回到自己屋中,一再考虑此事,觉得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便又与甘坝商议,甘坝更没上策,不是劝甘氏向珠郎硬取,便是劝甘氏去偷,这两件事,甘氏知道都不是办法,便只好暂时收起了这条心。

偏偏事有凑巧,一日与甘坝闲谈中,知甘坝近来川缅贸易蚀了本,正想向甘氏借钱,甘氏无钱可借,便将自己首饰箱中一对珠凤借与了甘坝,此事除了甘氏本无人知道,偏又被甘氏贴身侍婢梅子看见,她无意中说与娇凤的贴身侍婢姜环,自然大家庭的丫鬟,便是是非之口,闲谈中又说与主人娇凤知道。娇凤倒并无向珠郎前进谗言之意,只是一日夫妇间话中提到甘坝的不成才,娇凤竟又将甘氏借与珠凤之事说了出来。珠郎家资饶富,一对珠凤本未在意,况且已属甘氏之物,自己本也无心去过问,偏偏有一日与甘氏提到她娘家诸弟,如何不成材,不争气,就随便问起甘氏借珠凤这一节,珠郎当时,也是瞧不起甘坝的行为,就狠狠地说了甘氏几句,甘氏猜到丈夫得知此事,必是听了娇凤的背话,从此更将娇凤恨入骨髓。

那年正是珠郎爱子玉骢三周岁,滇南风气讲究到那一天约请亲友家筵,赛如汤饼之会,诸亲友自也都来纷纷道贺,珠郎在当地,声势煊赫,多少亲友都是依靠他的,玉骢又是珠郎独子,如何不热闹一下?到了那天,众亲友纷至沓来,非常热闹,到了玉骢穿戴好了,由褓姆携着手到父母面前叩头的时节,依照平常礼节,自应由珠郎夫妇坐着受头,过后才轮到玉骢生母娇凤坐着受礼,但珠郎一因玉骢系娇凤亲生,母以子贵,二因爱宠娇凤,不愿叫她个人单独受礼,便命人在礼堂上面安排下三张座椅,正中一张,自己坐了,甘氏坐了左边的一位,一回手竟拉了娇凤说:“来!来!你也不用另外站着,我们一起坐下吧。”说罢将娇凤向右首椅子上一按,娇凤也就无可不可地坐了下去。

此时旁坐的甘氏早已气得面色铁青,心中要想站起,又恐珠郎发话,如坐着与娇凤一同受礼,不但这贱人不配与我并坐,也叫众亲友看了笑话,只气得呆在椅上,做声不得,便是小孩子玉骢向甘氏叩头时,竟连一句话都不哼。诸亲友在旁观礼的,都觉得今天这一事有些儿不妙。幸而玉骢年幼,虽说叩头,有褓姆搀着,含含糊糊的向上面拜了两拜,珠郎等哈哈一笑,俱皆站起,已算是应了拜寿的景儿,甘氏也就无从发怒,但是越这样压在心上的事,越忘不了,从此她的内心,竟没法再容留这个情敌娇凤了。

中国有两句社会上的老话:是“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家中黄金化为尘”,这虽是俚俗之言,却也含有正理,如今珠郎家中,因为妻不容妾,从此便深深伏下了祸根,以后穆索家庭的祸事,便接踵而来。

原来为恶的人,也必是有激而然,自己本身受了许多主观认为不可容忍之事,于是戾气所主,便一发不可遏止。独怪有一种人,别人的利害,本与自己不甚相干,却偏偏要替人出坏主意,使甲害乙,再使乙害甲,他却躲在旁边看热闹,这是一种全无心肝的举动;更有一种人,因为害了某一个人,或是帮了某一个人,自己便可得到利益,他便不问是非曲直,要害的便害了,要帮的便帮了,结果别人虽家破人亡,自己却得了便宜,这是一种所为的举动,二者相较,不论是哪一种,究竟都是不应该做的。本书此刻要说的,便是那甘氏之弟,恶苗甘坝和另外两位云南地方的贪官污吏,这些可说都是损人利己的人物。

恶苗甘坝因为近来江上买卖不佳,连着来找他姐姐甘氏,打算想点办法,哪知甘氏一肚心事,哪里有心情来替甘坝打算,甘坝恶念起处,便向甘氏说:“姐姐,你不过为了那个小老婆,何妨想法子把她害了,不但这口怨气可消,便是那顶珠冠,也归了你,不提珠冠吧,姐夫这么些珍宝,还不够你受用的吗?你仅自犯愁,气死也是活该,应当想出办法来才对。”

甘氏妇人,怎知他的深意,便答应说:“我哪里想得出好办法,你如果替我帮了这个忙,将来你短什么,只向我说一句话,什么都能答应。”

甘坝一听,这是生意经来了,当即笑着向甘氏凑了凑,悄声说:“可是咱们亲姐儿俩,说了可不许算。”

甘氏正色说:“谁跟你玩笑?”

甘坝眉头一皱,便问:“今先说好了,如事情办妥,拿什么东西谢我?”

甘氏说:“只要你真有办法,要什么都行。”

甘坝说:“要珠冠行吗?”

甘氏略一沉吟,居然一咬牙说:“也行。”

甘坝当即站了起来,说声:“好!”便告辞回去,这里甘氏便日夜专候甘坝的办法到来,好出这口怨气。

珠郎虽是辞了副将,在家乡纳福,因他过去既有这番事业,如今又仍当着猛连土司,自然地面上的官府都有个往来,这些地方官中与珠郎最称莫逆的,要属元江州同知吴礼,与普洱府治游击樊宗敏。这两人都是汉人,那游击樊宗敏与珠郎昔曾同营击平吴三桂之乱,所以格外知己,樊宗敏三五天总要上珠郎家来,饮酒谈心,二人因有联谱之谊,樊尊珠郎为兄,所以珠郎对樊,竟自出妻见子,同自己手足一般看待,每逢年节,珠郎知道樊宗敏甚穷,便时常的周济他,因而二人的交谊,真可说是不殊刎颈。

樊宗敏知道珠郎伉俪之间,不过如此,最爱的就是那位如夫人刘娇凤,因此对于娇凤,他是十二分的恭顺,见了娇凤,没话也要想出几句话来,谁知娇凤虽是小家碧玉出身,可是秉性贞静聪明,深沉有智,见了樊宗敏那种胁肩谄笑的神态,心中便不甚看得起他,见了他时,只爱理不爱理的,有时背后与珠郎偶尔提起宗敏,娇凤颇不以他为然,总劝珠郎少与他们周旋,但珠郎自以为建了多少功劳,一般汉官见了自己,谁不那样恭维,也不独宗敏一人,听了娇凤所言,并未注意,也就付之一笑而已。

一日,穆索珠郎觉得闷坐无聊,便打算带了娇凤、玉骢到那滇南哀牢山之左的群峰去游玩,那群峰形势险峻,在那猛连河与漫路河之间,两河上下支流,中间却有一条峰岭,名叫长蛇岭,这长蛇岭形如带似的夹在这群峰之中,登了这长蛇岭顶,可以左顾右盼,赏玩两河帆影波光,却是一个别有风味的所在。

这天珠郎挽着娇凤母子二人,正要出门时,恰巧樊宗敏也来了,这樊宗敏一问,知道二人要去游山,便也跟了就走。娇凤虽然心中不愿,但面子上不便说什么,于是夫妇二人携了小孩,带了两名长随,与樊宗敏一行便向群峰而来。那地方在蛮荒遍地的普洱府,也算一个名胜之区,游人常是不少,珠郎等各骑骏马,娇凤虽非苗女,因武功稍具根基,便也骑马相从。

这老小四人,到了群山,漫步登峰远眺,只看两河帆影波光,如接衣袖,暖风吹来,胸襟颇爽,这样畅赏有半日,弃马拴在山麓古树中,见日已停午,便在峰腰中一所武侯祠午膳,饭后宗敏主张改山游为水游,珠郎游兴正浓,当然赞成,便相偕走下峰来。

到得河畔,珠郎雇一小艇,便向漫路河摇去。漫路河虽不及猛连河长大,可是河水极清,而且深不可测,三人一路乘兴容兴于中流之上,正在兴致勃勃之时,忽然西北天空,乌云阵阵翻滚而来,河面上立即刮起一阵接一阵的狂风,眼看暴雨就要到来,别的都不妨事,惟有小孩子经受不起,正想拢岸之际,哪知霹雳一声,立时黄豆大的雨点,向船头直打过来,河上小艇,原无顶篷,只有遮阳布篷一片,怎禁得如此巨风暴雨,不但雨点一路向各人满脸打将下来,就是小艇也吃不住这大的风浪,立刻随风颠簸起来。

此时吓得玉骢哇哇地大哭起来,珠郎忙将他抱到自己怀中,一面连催船夫快快拢岸,不料好容易将到岸边,还离着二三丈远近时,倏的一阵风过,浪随风起,虽是小小的河道,立时波骇浪惊,小艇中的人未免惊慌,只向旁一侧,只听“唿噜”一声,小艇中已进来大半船的水,众人更惊,在一声怪叫当中,船夫益发掌它不住,只见接着第二个浪到时,小艇早已半入水中。

那娇凤虽学过武技,但不谙水性,芳心一惊,哎呀一声,本想去扶住船沿,哪知身子向船沿一侧,虽有武功也无法强持身躯,船身自然更歪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娇凤已然落水。

珠郎一见娇凤落水,心内一惊,就想去拉她,却忘了自己去拉,重量更不平均,船身自然更歪,怀中又抱了个玉骢,唯恐小孩落水,更觉手足无措,珠郎武功虽已绝顶,经这一惊,气功已散,禁不住船身一侧,立刻也立脚不住,头重脚轻,从船边上侧翻入水,怀中却依然紧抱了玉骢不放。

这一群人中,只有樊宗敏略识水性,所以自始他不曾惊慌,此时一见他夫妻小孩,全都落水,后边长随,只瞪着眼,干自叫唤,没有办法,樊宗敏觉得此时也不得不卖些力气了,便喊说:“我来!”早已一个扎猛,从船边上向水中直钻下去。

珠郎毕竟武功精纯,虽不识水性,到了水中,心神仍不乱,一只手抱紧了玉骢,自己却下死劲,向岸边冲去,他虽不会泅水,可是一经运用内功,身轻如叶,便不易下沉,又借势一冲一激,早已浮到岸边,一眼望到岸边有一株倒垂树枝的古树,半探在水面上,离水约有五六尺,尽力一提气,双臂微一使劲,向上猛这一冒,右脚一垫左脚背,飞身跃出水面,一只手便向那株树抓去,拍的一下,竟被他抓住,他单臂用力一提,整个身体,就挂在树干上,此时手中如无玉骢,他早可一翻身便上了树,怎奈一只手已被玉骢占去,只剩了独臂,自然觉得费劲,但终究是功夫好,只要被他握住一点能落着力的地方,便可施展功夫,他终究脱出险境。这时珠郎脚尖稍点树干,一个“猿猴摘果”式的轻功绝技,如飞鸟腾空,左手提着玉骢,右臂一展,湧身一纵,身已落在二丈五尺高的古树上,他落到古树上先吐了两口水,这才腾身一湧,飘身落到岸上平原,那小孩玉骢经这一折腾,早已吓得面色雪白,哭也哭不出了。

那已落水中的娇凤,已吃过了不少水,自以为必死,哪知在昏迷中忽觉有人将自己拦腰抱住,又将自己托手举出水面,这才清醒了些,觉得救自己的人,正托着自己身体,向岸边一路踏水泅将过去,只不知救者是谁!

(第一集终)


◇ 第二集 ◇

前引
首集叙滇南普洱府西南之葫芦野夷界中的苗人互相残杀事绩,这地处在缅甸边疆,在帝皇封建时代,这苗夷中的民族,还未开化,民性犷悍猛健,爱武善斗,致造成互相角逐;争雄残杀惨事,直至清初时宣抚,才正式入于中国的版图,那时有一个汉族异士名大觉禅师者,云游到苗疆,由此造成出一个武艺绝顶的人物来,由这人来统率群苗,才免去全族相残,这人便是本书两集中的主角;滇南三十五猛士司穆索珠郎。首集叙至珠郎宠妾刘娇凤落入深不可测的漫路河,在生命危急中,迷惘惘觉出有一人,将自己拦腰抱起,救上岸来,娇凤神经清醒后,看出救自己的人来,不由惊疑万分,立时粉面通红,黎涡双晕,羞得抬不起头,楞柯柯坐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 第一章 ◇图财害命的人兽

原来这人就是娇凤心目中最瞧不起的人,乃是珠郎的盟弟,普洱府治游击樊宗敏,这时娇凤觉得宗敏颇有肝胆勇气,居然能舍身救人,这倒是出于个人意料之外,不由改去昔日对他的恶感。他们经过这场惊扰,也就无兴再游玩,就返回猛连寨去了。

这一场惊扰的过程,樊宗敏不但增进了与珠郎的交谊,并且改善了娇凤对他的印象,此后樊宗敏见了娇凤,便也嫂子长、嫂子短的叫得更外亲热,那娇凤也就换去了过去敷衍的态度了。

光阴过去甚快,一日,樊宗敏在自己宅中邀请珠郎小饮。樊家距珠郎家甚远,因为宗敏本是普洱府的游击,汎地却在普洱河西岸的山村中,那地方距离猛往寨与打罗不远,也算是个崇山峻岭的地方,好在两人都是武将,骑了快马,带了骑从,往来赴约,都不觉得怎样不便。

这日珠郎到了樊家,才知道竟是宗敏三十九岁生日,珠郎忙命从人补了一份厚礼,随了众人,向宗敏拜起寿来,宗敏再三谦让,当即将珠郎请到内花厅安坐。珠郎在滇南颇负盛名,在普洱本府治下,更不必说,真是妇孺皆知,人人景仰,此时宗敏一班贺客亲友,见了珠郎,人人都要来敷衍几句,因此不论识与不识,都跑到内花厅来拜访珠郎。

珠郎这时正觉有些应接不暇,忽听得外面廊下直奔进一个人来,只见他一面跑,一面高叫着:“穆索土司。”珠郎抬头远看,觉得那个人面目长得獐头鼠目,一时倒认不出是谁,等那人一步跨进门来,珠郎才认出谁来,原来正是自己的盟兄弟元江州同知吴礼,当时慌忙迎将出来,向吴礼拱手笑说:“久违!久违!”

吴礼却一把拉住珠郎的一双手,紧紧握了几握,露出十分亲切的神态来,口内连说:“今天真是幸会。”说着,又回头向边立的几位朋友说,“我与穆索土司,我们是过命的朋友,我们是盟兄弟,他是老大哥。”他一连向众人背了一篇履历,然后又指着珠郎的鼻子,似高兴似埋怨地说:“大哥!你这可不对。你既过河来,(按:指过漫路河而言)竟不想到我那个小地方去,真算你不对。”

珠郎究竟实心人,先听他认乎其实地指了自己说不对,还当自己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及至听他说出口来,才知他是一句哈哈,心想你在元江,从普洱城到元江城,少说也有二三百里地,我才渡过了漫路河,离开普洱还远得很,怎说我不到你那里去?但心虽如此想法,口内究不便不敷衍他,忙陪笑说:“这真该罚愚兄了。”

一句话又说得吴礼拍手跳足地说:“好极!好极!回头我们痛痛快快喝上一百杯。”说完又回头向大众说,“我一生就是佩服我这位老大哥,真是文武全才。别的先不提,单说当年平吴三桂的时候,要没有我这位老大哥,还有京师老皇帝吗?”

原来苗人称吏目人役曰官,称官曰皇帝,称天子则曰京师老皇帝。吴礼并非苗人,他此时却对一班众宾客说,其中十之七八是苗人,所以他也用上苗语了。

珠郎听他讲话过分,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惶恐地说:“不谈了,不谈了。”

吴礼何等精灵古怪,立即转过话风说:“好,我们不谈这些,我真是昏头了,也不问问大嫂的好。”说着便向珠郎庄容问起嫂子好、侄儿的好来。这一天,吴礼竟将全付精神都用在了珠郎身上。读者诸君难道以为吴礼真是珠郎的那样一个好朋友吗?要论关系,倒确是聊过谱的盟兄弟,但心里却满不是那件事,如今见了珠郎,如此奉迎亲热,也正有原因在内,不妨乘此说一番。

甘坝自从受了甘氏之托,一心要想条恶计,除去娇凤,便日夜思量,可是穆索珠郎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又与自己不甚投契,自己断不可出头,他想此事必须要找到官儿才能有办法。甘坝所请官儿,也就是指的是当地的官衙中的吏目。甘坝想到这一层,便连想到元江州衙内一个书吏,名叫张以江的人来。这张以江是贵州人,与甘坝从贩私上相识,便结拜了盟兄弟。此人诡计多端,为人极为阴险,甘坝知他专能设法害人,所以便到元江去找他。谁知与张以江一谈之后,好多日也不曾给甘坝一个回信,甘氏过了三五天,向甘坝一催问,甘坝没有办法,只得再去找张以江。

张以江一见甘坝,便向他笑说:“你这档子事儿,我已替你想过办法,并还求过人,可是人家问我什么报酬,我却答不上话来,今天你来得很好,我正想派人去请你,到底事成后用什么酬谢人?”

甘坝一闻此言,登时闹了个张口结舌,张以江看了暗暗好笑,便向他说:“人家自己点了菜,只问你们求人的自己肯不肯?”

甘坝便问:“点了什么菜?”

张以江说:“人家要他家出名的那顶珠冠,你能办到吗?”

甘坝一听,可就为上难了,便嚅嚅嗫嗫地说:“这是穆索珠郎的宝贝,如何能要的出来?”

张以江闻言冷笑一声说:“正因它是穆索珠郎的宝贝,才向他要呢。”

甘坝一时绕不过这弯儿来,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张以江看在眼内,心里骂了一句“好蠢的苗子”,口内却叫了声:“老弟,你怎的想不通?我们要做,单做倒一个臭娘儿们有什么油水,要做必须要从穆索珠郎本人做起才有劲呢!”

甘坝这才恍然大悟,忙哦了声说:“原来如此,如果能连这只大虫一起做了,还用说什么珠冠,那不是全是我们的了吗?”

张以江拍手说:“着呀,老弟这才是聪明人了。”

甘坝便问如何下手,张以江当时不说,只含笑说:“你不用忙,且在元江住上几天,夜深人静,我与老弟一边喝酒,一边详谈就是了。”

甘坝心中欢喜,便不再问,张以江自去办公。到了日落前,张以江回到寓所,命下人宰了一只鸡,烹了一方肉,打了一壶酒,便与甘坝慢慢地饮酒谈心。

原来张以江自闻甘坝之言,心中盘算,穆索珠郎是滇南第一等豪富之家,难得他自己家里大小不合,竟来求教外人,知道此事如办得好,此身便吃着不尽,但素知珠郎不但武功了得,而且官高名显,不易做倒,此事要做,必须要向本官吴同知商量。他素知同知与珠郎是盟兄弟,但又知吴同知的为人,见利忘义,只要有钱,便连亲老子也能宰了当猪肉卖,所以心中拿了一个动之以利的主意。

到了次日,进了同知衙门,公事料理完毕,便悄悄地向吴同知的签押房中探头一看,见同知吴礼正坐在公事桌边批阅公事。张以江站定了,轻轻咳了一声,吴礼缓缓地回过头来,一看是本班吏目张以江,便将那付玳瑁大墨晶眼镜向额上一推,打着官腔问了声:“有事吗?”

张以江见问,忙佝偻着腰身,应了句“是”。吴礼即又说了句“进来”,张以江便斜着半边身体,跨进房内,一步抢到吴礼面前,伸左腿,屈右腿请了一个安,然后直身站在面前,一声不哼。

吴礼此时将手中的笔放下,欠了欠身,向着张以江坐着,一只右腿慢慢地架到左腿上,一边摇晃,一边昂头问了声:“这样的贼头鬼脑,究竟为了什么事呀?”

张以江嚅嗫着说:“有一件事委决不下,特来求大人指示。”

吴礼一听,就觉得此言有些鹘突,但他们堂属二人,营私舞弊,谋产害人的事,不止做了一次,所以吴礼一闻此言,便知张以江话里有话,吴礼本是一等的机灵鬼,立即将脸上颜色放和蔼些说:“有什么事委决不下?是你本身的事吗?”

张以江躬身进前一步,凑到吴礼面前,低声说:“就是为了猛连土司穆索珠郎的事。”

吴礼猛闻事关穆索珠郎,倒是一呆,忙问了句:“穆索土司有什么不好吗?”

张以江悄悄说:“据他的妻舅甘坝来说,怕穆索珠郎有点招兵买马的情形。”

吴礼真不愧为个老奸巨猾,他一听张以江说穆索招兵买马四个字,就猜到内中有绝大的文章。因为猛连属于普洱,与元江毫不相干,自于张以江更不相干,他今忽然用这样大的罪名来加到他的头上,穆索珠郎又是一等富翁,这里面准是想打他的主意,要不然也不会这样鬼鬼祟祟的说话,当时心中如此想,口内却不露出来,仍是淡然说:“他妻舅打算怎样呢?”

这一句话就问到了焦点上,张以江也不外行,知道本官已了解其中的深意,忙又上前一步,凑到吴礼耳边,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备细,吴礼这才知道穆索家中妻妾不和,闹出来的一出好戏,耳内一边听,心中一边想,等张以江说完,便问说:“你向他要珠冠,他姊姊能答应吗?”

张以江忙道:“这话是还未向他说过,小人看来,那甘氏有名的一个妒妇,只要能摆布她的情敌,没有个不答应的,倒是……”说到此处,咽住了似乎不便说下去。吴礼问“倒是什么”?张以江才吐出专做娇凤,反怕做不好,不如一不作二不休,一下就将穆索珠郎毁了,那时别说是珠冠,什么也不是随着大人分派吗?

吴礼闻言,只是点头,却不曾表示。张以江见他不语,知他正在思索,一时不敢再多说,一会儿便见吴礼含笑说:“好吧,你等着信吧!如果那个姓甘的来,你对他说,只要献出珠冠,我就有办法。”

张以江闻言大喜,忙躬身应诺而退。

过了几天,甘坝特来找张以江,张以江便将吴礼的话对他说了,并叫他回去问过甘氏,如能以珠冠为谢,吴同知自有办法。甘坝回去向甘氏一说,甘氏志在除去情敌,竟不顾到利害,立即允许了事成以珠冠为酬的条件,可怜珠郎与娇凤却都还在梦中,哪里想得到甘氏竟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

吴礼一面正在进行他的阴谋,一面偏偏又在樊宗敏家中遇见珠郎,他为预布网罗起见,并免除珠郎的疑心,所以特与珠郎拉足了交情,一口一个大哥,好叫珠郎没有防备。珠郎性直,又哪里识得他的口蜜腹剑呢?

吴礼进行的究竟是什么阴谋呢?原来吴礼也深知珠郎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如果听了甘氏的话,冒冒失失地去摆布娇凤一人,有珠郎在旁,不但都是白费,一个不好被珠郎识破,真个性命难保,所以他认为要就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彻底,那便是不是以娇凤为目标,而却以珠郎本身为目标。他又一再的与张以江商量,张以江也认为非拉下珠郎是不会成功的,于是二人就定了一条谎报穆索谋反的计划,这也就是张以江初次向吴礼进言时,作开场白说词的办法,如今竟弄假成真了。其时李国栋已自广南总兵晋升为张、沅、普、顺四镇的提督,这普洱地方,正属李军门管辖,吴礼既与甘氏商定之后,就悄悄的向李军门军前报告,说穆索珠郎在猛连宣抚,联合三十五猛苗蛮,有在滇边蠢动的消息,要向军门请兵去擒穆索珠郎。可是李军门深知珠郎的为人,且当年平定吴三桂时,没有珠郎定计,渡不了十里铺、春岩渡,就夺不来铁索桥,大功之成,全在此人,如今说他有反意,莫说毫无凭证,纵有了朕兆,自己也都不敢深信,便将此意对吴礼说了,并说:“贵同知想你所得消息不实,据本军门所知,穆索珠郎绝不是反复小人,也绝不会辜负朝廷之意,去效反叛所为,我看此事还须从缓办理,好好地打探打探再说吧。”

吴礼万想不到会碰这样一个钉子,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连连称是而退,回到自己衙内,张以江迎着探问消息,吴礼便将李军门不肯相信的话说了一遍,张以江这样刁钻的人,到了此时,也就无法可想了。

过了三天,甘坝兴兴头头地来讨消息,张以江真觉得无言可对,只得向他胡扯了一阵,甘坝越发的不得要领而去,回去向他姊姊甘氏一说这情形,甘氏兄妹认为张、吴等索钱未满所欲的缘故,才有此推诿,二人经商量了一阵,甘坝重又向张以江保证,只要将珠郎和娇凤做倒,如珠冠嫌不足,只要吴、张开口,决不驳回。张以江一听,心里真叫难受,心想如此好的买卖,全让姓李的给搅散了,要不承当下来,这是多可惜的机会;要是承当下来,又真没有办法,只是默默不语,呆在那里。

甘坝见他如此,也不明他是何用意,临走又补了句:“只要事情成功,我看姊姊的神气,要什么都不会不答应他的,老年兄赶快卖些力,把事情办成了,你我都有好处,别犹豫了,快上紧去办吧,三天后我再来听你的好消息。”说完自顾自走去,也不管张以江心中如何难受。

俗语说:“财帛动人心。”张以江被甘坝一阵引诱,重又想将没办法的事儿,去找出个办法来,他一咬牙,便又找到本官吴礼来了。

樊宗敏自从在猛连河中救起珠郎和夫人娇凤以后,心中时发痴想,他记得在匆忙与惊慌中,从水中抱住了娇凤的身躯,追想织腰一捻,温玉入怀,在那个性命呼吸之际,谁也顾忌不了什么,不但亲肤相触,而且湿衣贴肉,织悉皆已触手,后来将她托出水面时,自己一面游泳,一面留神她的死生。彼时,二人一在水面,一浮水中,头与头并在一起,也可算得是耳边厮磨,还仿佛闻到一阵阵的脂粉香,从娇凤口鼻中发出,不过那时心在救人,不暇转入遐想而已,如今事后想来,却越发令人追思不止。宗敏从此以后,连到珠郎家中去了几次,觉得娇凤对自己的态度,确已不像原来那样凛然,一样也有说有笑的十分亲热,知她因自己有救命之恩,所以如此,心中愈加混淘淘的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来碍着有珠郎在旁,二来素知娇凤性情贞静,不是三瓦两舍人物,不敢稍露爱恋之意,可是强忍着这一股爱焰,却见得十分难受。

一日正在家中闷坐,又在追思摹拟在猛连河救娇凤的那一刹那风味,三不知有一人直闯进书房里来,宗敏吓了一跳,忙定一定神,向来人一看,这才认清楚是元江州同知吴礼,忙立起身来,拱手迎着说:“吴兄何时来的?怎的下人们也不通报一声,致失迎候,罪甚,罪甚。”

吴礼一进门就见他瞪着大眼望着自己,仿佛不认识似的,好半晌才站起说话,却又是摇头摆尾,满嘴假客气,一望而知他心中正在有一椿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被我骤然来打断思潮,一时醒悟过来,才有这一套像唱戏似的说白,心中虽是好笑,却也有些犯疑,便开门见山地问说:“你在想什么心事,怎的说话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樊宗敏万不料被他一语说到心里,一时面上通红,支支吾吾地说道:“哪有什么心事?请坐,请坐!”一阵敷衍,打算将吴礼的话题转到别处去。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吴礼,他素知宗敏好色,大概此时又遇到什么女子,才这样的心不在焉,自己来此,正有事同他商量,不愿意叫他心里不快,便也换了口风,向宗敏说:“老樊,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替我出个主意如何?”

宗敏见吴礼满脸惶急,不知他有什么大事,便说:“你有什么事?且说给我听听。”

吴礼当时沉吟了一会,坐到宗敏身旁,低声说:“此事也是为了你我的富贵,不得已而为之。”

宗敏听他没头没脑,不知他说的什么,但听他说为了你我富贵这句话,立刻钻进了耳朵,欣然问说:“什么事于你我富贵有关呢?”

吴礼咳了两声,才一口气将穆索的家庭情形说了一遍,又将甘氏一再要求自己将珠郎之妾娇凤除去,愿以珠冠见酬,以及自己觉得除去娇凤,有珠郎在,决做不成,不如害了珠郎,说他谋反的话说了一遍。

宗敏一听事关娇凤,不由上了心,便说:“那么你说他谋反,有什么凭证呢?”

吴礼叹了一声说:“正因没有凭证,李军门才不信我的话,碰了回来,可是此事如放手不做,一来已许甘氏,那女人日日派她兄弟来催问;二来穆索家财饶富,此事做成,不是白白的落了一笔大财吗?便是那一顶珠冠,也够你我吃几辈子的了。”

宗敏听着这些话,好像不曾听进耳朵去,只是瞪着一双大眼,呆望着吴礼,一语不发。

樊宗敏这一种表示,却使吴礼暗暗地吃了一惊,心想:“莫非樊宗敏与那苗子结识出真交情来,听了我要害他,竟不表同意吗?这倒怪我失着了。”当时心里非常不安,便讪讪地立了起来。

宗敏似乎已经看出吴礼的心事,忙将精神一敛,笑脸拦住了吴礼,说道:“你先不要忙,我正在替你考虑这件事呢。”

他此语一出,吴礼才放下一半心,便试探着说:“那么,你看此事能做不能做?换句话,这笔财,你我能发不能发呢?”

宗敏有些猜到他错会了意,分明有些怀疑自己,忙安慰他说:“这有什么不能做?不过我们不能造次就是了。”

吴礼听他这样一说,才又放心大胆地问说:“那么你老弟有何高见?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

宗敏一边点头,一边站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探头向外望了一望,然后回身将门掩上,坐到吴礼对面,正色说道:“吴兄,你是一个最精细的人,怎的不想一想,穆索珠郎是什么人物?他手下有多少有本领的苗子?本不是容容易易,随人摆布的人。你前次向李军门处告密,说他谋反,偏偏军门不信,这一来不但告不成他,万一有些风声吹到他本人耳内,莫说你们把兄弟,被人笑你不仁不义,那珠郎毕竟是苗子,万一苗性发作,找到你头上,你自问斗得过他吗?”宗敏这几句话一讲,不啻在吴礼头上倒了一盆凉水,将个吴礼呆在座上,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宗敏才又接说,“我看此事,你既已向军门提过,迟早总有一天会让穆索珠郎知道的,那时你就危险了,所以我以为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不过得想一个万全之计,才能下手罢了。”

吴礼此时被宗敏一说,也十分后怕起来,他自然知道珠郎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苗子,自己果是危险万分,便急得抓耳骚腮的向宗敏问计。

宗敏含笑说:“这么办吧,珠郎对你我二人的交情,似乎我比你胜些,此事少不得做我不着,由我出面来调度,帮你这个大忙,你看如何?”

吴礼闻言,早喻其意,忙应说:“这有什么说的?你帮我这个忙,等于救了我,我自然感激图报。至于若能将这珠郎置之死地,所得的财产,我和你还分彼此吗?老实不客气,二一添作五,你我一人一半,再公平没有。”

宗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吴礼当时心内不由一惊,心说:“你和我平分秋色,你还嫌不足吗?这也未免太狠了些?”

他正心口相商之际,宗敏似已解得吴礼内心的惶惑,忙向他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想发财。”

吴礼闻言更觉诧异,不由问了声:“那么你想什么?”

宗敏又是微微一笑,低声说:“方才你进来之时,不是说我想什么心事吗?我老实告诉你吧,那苗子的小老婆娇凤与我颇有情义,新近我们还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只碍着这苗子讨厌,双方都不便怎样。此事若能邀天之幸,成功以后,你只顾你拿了那顶珠冠去,我却只要带了这娘们儿走,别的什么都不在我心上。”说罢竟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丧良心、无廉耻的樊宗敏,他片面的相思,居然对人大吹大擂的,将刘娇凤也拉上了。

吴礼哪知底细,一听此言,真以为娇凤与他有心,只要宗敏不分自己的财务,他也无暇去管这些闲账,当时自然一百分满意地答应下来,但是究用什么方法去陷害珠郎呢?二人就在书房内密密切切地计议了一番,一时商量妥当,虽是全由樊宗敏出的主意,却是二人各有应为的任务,那便是所谓分工合作,等到一切俱已齐备,樊宗敏又教了吴礼一个方法,便是上次有李军门不信穆索珠郎会谋反的一个过程吗?宗敏就主张由吴礼直接晋省,先向巡抚那里告一个密,等回头再到普洱地方动手,为的是动完了手,不反也是反,便不怕李军门再有什么主张了。吴礼觉得宗敏的计划果然周密,便依照他所说的,晋省面禀巡抚。恰巧遇见一个吴三桂时代,被三桂杀怕了的人物,一听云南省内又有谋反的人,也不问问真假,查一查真凭实据,竟是糊里糊涂地准了吴礼的告密,并且还叫他回州以后,立刻联络普洱府,相机进剿。如果穆索珠郎要是违抗,就给他个格杀勿论。吴礼领到这样一个口谕,立刻胆子壮了起来,回头到了普洱府,与地方上一联络,竟说是奉谕办理呢。

这果然是吴、樊二人,人面兽心,一个图财,一个贪色,便硬将一个清清白白的穆索珠郎,拉下了十八层地狱,闹得家破人亡,但如不是甘氏一时妒意,自掘坟墓,吴、樊二人,又何能下手?这正是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呢。只可惜穆索珠郎自幼受了大觉禅师的教育,不但武艺精通,便是处世接物,也与一般蛮苗不同,处处显得彬彬有礼,他的缺点就在成功以后,不思再有作为,一意以声色自娱,收藏珍宝,更是他的致命伤,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然,就不致启小人觊觎之心,致自讨杀身之祸哩。


◇ 第二章 ◇困死英雄木椟中

穆索珠郎自从功成名就,虽年事不高,只五十岁的人,却已一意退归林泉,自从得了千娇百媚的娇凤,更觉人生晚年之享受,温柔一事实是不可或缺的,这倒并非专恃男女爱欲,便是早晚饮食起居,以及一切家庭间的享受,全都靠这一些儿熨贴来安慰自己的余年,因此他除了和几个有限的亲友,偶做一次叙会以外,总是拿了娇儿爱妾,拣那山水明秀处徜徉遣兴,自觉其乐无穷。

这一天正携了娇凤、玉骢从近处游玩回来,却见贴身长随送过一张请柬来,一看才知是吴礼、樊宗敏二人,在车里宣慰以西的九龙打罗之间一所祠堂里的约饮,那地方算是苗地一处名胜,凡一班官僚官绅饮䜩酬酢,常常借用那地方使用,因此珠郎看了,并不为奇,再一看日期,正是明日,估量从猛连骑着快马,一大早出发,至迟到日落后,黄昏前也能回家了,当时便吩咐明晨一大早上打罗祠堂,随带八名卫士,六名长随,二名贴身小健,预备妥了。

到了次日,珠郎早起,用罢早膳,那时娇凤兀自睡着未起,珠郎走进房中,揭起罗帐,见娇凤尚自香梦沉酣,便不想去惊动她,放下罗帐,只将随身宝剑挂在腰间,正要一足跨出房门,猛听娇凤自梦中哭喊了几声“去不得”,心中陡的一惊,还以为她是在向自己说话,忙又回到床前,揭起罗帐一看,哪知娇凤一个欠伸,似乎刚从梦中醒转,睡眼朦胧,望着珠郎说:“你是不是上打罗赴宴去?”珠郎点头答应,娇凤皱着眉说,“我看今天不去也罢。”珠郎笑问何意?娇凤嚅嗫着说:“我方才梦中见到你被一伙人捆绑着,关在一间小屋内,好容易我偷偷的等人走后,到小屋将你放了出来,你却握了一柄刀,重又向那一伙人赶去,我怕他们人多,你去有危险,便拦着不让你去,你一百个不听,我就急了,高喊‘去不得’,哪知这一声才刚喊出口,那伙人立时又回来,到底将你捉了去,我也就在此时吓醒了,醒后还直是心跳,回忆梦境,如在目前。所以我劝你今天不用大远的赶去吃这一顿吧。”

珠郎听她说出梦境,哪里会放在心上,只说了句:“这是不相干的一个梦,况且今天的主人,正是吴、樊二位,那是我磕头的把兄弟,向来交情最厚,你不是不知道,这又担什么心呢?”说着便又放下罗帐,转身要往外走。

娇凤躺在床上,眼看珠郎要走,不知怎的,猛觉心里一阵惶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好像立刻与珠郎就要生离死别一般的难受,自己也知道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荒唐梦境而已,但是不知怎的,竟会发生此种奇异的感想,这是为向来所无的,当时一边惶惑,一边自以理智来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是不知怎的,眼中竟会流下泪来!

可是她此时内心的苦闷和惶惑,珠郎竟不知道,走到房门口,只回过头来向娇凤说:“我大约黄昏前可以回到家来,你如疲倦,再多睡一会吧。”说完早已一脚跨出房外。

娇凤躺在床上,望着珠郎后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悠然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来,不知不觉从目中吊下两行热泪来,正在这时,玉骢正咿咿呀呀地拉了保姆一只手,向娇凤床边走来。娇凤一见玉骢,不由一阵连想到珠郎,她立刻自问自的说:“倘若珠郎一去不回,抛下这个小小的可怜儿,又将如何呢?”这想得远了,又止不住心里一酸,一伸手将玉骢拉到床边,搂在怀里,一语不发,只是流泪。

珠郎带了从人卫士,一行共是十七人,十七骑,一路从猛连北走,从丙河沿岸入山,再沿了漫路河,迤逦向打罗山中行来,尚未走到打罗,那里有一山谷,名唤飞鸟渡,乃是个双峰夹峙的险要路口,离猛连宣抚已有二十余里。

飞鸟渡形势幽险,左边是小打罗山峰,右边是九龙山的尾脉,名曰白打峰,两峰壁立千仞,下有深谷,一望无底,上面只有一条羊场曲径,走到两峰相距处,约有五六丈距离,全凭一架石梁通着。石梁左右,古木参天,仰不见日,地形十分幽旷,石梁下泉声淴淴,可是一些也看不出泉在何处,此处因其山势狭窄,地形险要,只有飞鸟才能渡过,故名飞鸟渡。

珠郎等十七骑放开䠀子,直从羊场曲径中向那道石梁飞驰过去,珠郎马居第一。他是有惊人本领的人,又经驰骋疆场多年,哪里会为区区曲折的山径所慑,所以虽处如此险地,仍视同平原似的放辔疾驰。这也一半因为这地方向少人迹,偶有几家山居村民,也都住在梁下山谷山中,这样高峰上,轻易见不到行人,所以才放胆跑开马。

万不料正当放开了跑过去时,忽见数十步外,已到石梁,石梁正中,却站着一人,眼看转瞬就上石梁,这人非被自己快马撞到不可,当就猛喝:“快闪开,马来!”

可是口内尚未喝完,那匹马已一时收不住缰,只向那人立处冲去。

珠郎心中一惊,自己如道这一下非撞死人吃官司不可,正在惊惶无措之时,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起初听见喝声,仿佛不曾听见,竟充耳不闻,站着一动不动,直到珠郎马到面前,珠郎心中以为这一下还有命吗?哪知马前倏的起了一阵旋风,连那马匹跑得好好的,都会陡地起一个胡旋,足下竟缓了下来。珠郎再看那人,却已形迹不见,正自奇诧,认为眼花,回头一看,见从骑正纷纷赶到,便在马上说:“你们方才可曾看见石梁中间站着一人吗?”

从人中第一匹马的便答说:“似乎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但离得太远,马又快,一转眼就不甚清楚了。”正说着,忽地目视着珠郎的前胸,失惊说,“主人前胸是什么?哪里来的字条?”

珠郎被他一问,忙低头一看,不由大惊,原来自己心口衣襟上,黏着一张三尺来长的字条儿,忙用手一把抓来,就着手中一看,见是“衔命送别”四个大字,心想墨迹未干,分明不是什么妖异,那么方才那个人是特为找我来的,怎说是送别,又说是衔命,送谁呢?又是衔了谁的命呢?珠郎此时,不禁十分疑怪,觉得自己出入戎马,从未见过如此怪事,再说那人马前一闪,便已不见,向我胸前黏上这一个字条,我一点都不觉得,这人的身手可就了不得,幸而他不是来刺我的,如要行刺,方才那一手不早就完了吗?自己觉得半生闯荡,无论汉苗人物,也见过不少,几时见过如此的人物,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荒山深谷中,不知隐着多少异人!一时想得出神,呆呆地坐上马上,拿了那张字条,不知怎么好。

珠郎忽地想起一个无聊的主意,便命所有从人一齐下马,分向各山谷深处,去找方才那个人。众人也不曾看清方才那人是个什么样儿,一路乱寻,几乎连飞鸟渡的树木都翻了过来,可是哪里有个人影。珠郎无奈,只得策马前行,一路上,他不由想到今天出门时娇凤从梦中突醒,拦着自己不让来,如今石梁上又遇到这么一件奇事情,莫非我穆索珠郎眼前有什么祸事吗?既而一想,自己向来待人和蔼,素无仇家,便是当年三十五猛的檀台兄妹和龙金驼等,先前虽有并吞我之意,后来都成为好友,十余年来,他们对我不但恭敬,而且确是真心相交,已成莫逆,哪里再会遇到凶险?

毕竟珠郎自恃有万夫莫敌之勇,不是一般人可以对付得了的,当时虽遇这样的怪事,依旧丢过一边,一心去赴吴樊二人之约,便仍催马前行。一路上什么凶事也不曾见到,珠郎更不将方才之事放在心上。

到了打罗祠堂,吴、樊二人早就在门口恭候,三人见面十分亲热,又说又笑地走进了祠堂后面的一座揽翠楼。那座祠堂本是随山建筑的,这“揽翠楼”就盖在后山石坡上,利用它地处高势,自然得以看到普洱府各猛的河流,与普洱的城垣。

珠郎上楼一看,坐中虽有几位他客,可是一经请教,才知都是吴、樊二人署内僚属,这一席酒无疑的是专请珠郎。珠郎因与吴、樊二人都是联谱兄弟,苗人重信义,是以一些也不曾防到二人会有诡谋,一时宾主交欢,直饮到日晡申刻,才兴尽而散。珠郎惦记娇凤临别之言,本想即回,怎奈吴、樊二人再三留住,说是要游览九龙山的名胜,便拉了珠郎向九龙山里面游赏了好一会,忽然来到一处,乃是一座诸葛武侯祠,建筑得相当讲究。

三人进入祠内一看,庙貌如生,倒像新近整理过似的,走到前院中,迎出一个老道来,向众人打个稽首,向客堂里让坐。大家正走得有些乏力,便随着跟进就座,那老道当就捧来香茗,三人用过,便又走向正殿中游赏了一会。珠郎回身吩咐从人,赏了老道一两银子,三个人就走出武侯祠,向西边山头一看,早已落日衔山,珠郎便说要早些回去。

宗敏在旁向吴礼偷偷使了个眼色,便说:“我陪了大哥,一同回到猛连,因为今晚我在那边还要办些事情呢。”

珠郎听说宗敏同行,便说:“如此我们热闹些,今晚你到了猛连,就歇在我家吧!”

宗敏口内称谢,腹中暗笑,二人便与吴礼别过。宗敏带了两个武弁,与珠郎的人合在一处,整整是二十人,时当上弦,斜月已上,众骑纷纷向归路上赶去。约行三十余里,人强马快,并不需要多大的时间,早已将到飞鸟渡的石梁前面。

珠郎白天在此遇见过一个怪人,此刻马到此处,不由又想起白天的事,他深怕那人此时再来与自己打照面,心想我不如加上几鞭,一马冲过也就算了,于是他双腿一使劲,陡地加上两鞭,那匹白驹马本是随从珠郎出征多年,指挥如意,已通灵性,此时骤然吃了两鞭,知道主人意在速渡此桥,便一洒嚼环,扬鬃翻蹄,啪啦啦一口气跑了下去。离着石梁也只剩了二三十步的远近,快马驰骤,如此远近,正是瞬息即到,后面便是樊宗敏,他毕竟是个武官,骑得一手好马,随着珠郎,也正放开腿,任马跑去。

眼看快到石梁前面时,忽然珠郎乘的这匹白驹马,一声马嘶,前足正要踏上石梁,它却后足骤然站住,前足竟掀将起来,马立而旋。珠郎不曾防它会来这一手,猛的一惊,忙将双手拢住马鬣,双腿紧扣马鞍,才算不曾跌落,一面呼叱,一面加鞭催马前进。谁知打死它也不肯前进,直在桥边打转,打几个转,然后仰首长嘶,其声凄厉,静夜深山闻之,令人毛发而立。

此时珠郎不由又想到白天那个留字的人,莫非此人作祟,便下马走到石桥上仔细搜查,竟一无所见。宗敏随着问他搜查什么,珠郎便将日间之事说了一遍,宗敏闻言暗惊,只是脸上绝不露出,等到珠郎回到桥下,重又跨上马背,加鞭前进,那马依然在桥边打转,死也不肯过去,如此三次,竟将个穆索珠郎闹得束手无策。

宗敏一看时机到了,便乘机向珠郎叫了声“大哥”,随用手将珠郎一把拉到路旁,背了众人,向珠郎低声说:“大哥,此事我早已知道,只因是传闻,所以总不敢向大哥明说,不料今晚事情在此发作,我倒不得不说了。”

珠郎闻言,不由惊异,忙问:“什么事?你要对我说?”

宗敏叹了一声说:“我早闻李军门帐下某某二将,与兄不睦,屡屡在军门前进谗,说大哥依仗能为,异常跋扈,早晚必要谋反,求军门早为防备,多亏吴礼吴同知一力担保,才算没事。最近我又听说二将买嘱你猛连的苗人,在军门前告下大哥,所以这几日军门派下健卒多名,正在图你,今晚看来就是这个兆头,你要防着。”

珠郎一听,登时哈哈大笑说:“军门对我,十分知的清楚,想不致此,也许是二将忌能,有暗害之心,但谋反这事,必须有真凭实据,断不能凭一句话就能定人以罪。事已至此,我倒要看看什么人和我过不去!”说着,唰的声掣出腰间宝剑,月光下寒光闪闪。

宗敏见了浑身一惊,忙止住珠郎说:“大哥不可鲁莽,自古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在今在这荒山中,他们还不知道我们深藏何处,我们暂忍一时,万不能拿性命和这些不相干的人去拼,依我说还是计出万全的好。”

珠郎毕竟粗豪成性,到此还不曾看出宗敏等是何居心,还当他是好朋友,便问:“如何谓之计出万全呢?”

宗敏便说:“此时对方行迹未露,我们切不可莽撞,我意先命大哥随从们回府去传集卫士,另牵好马两匹来,我与大哥就在此等候,为的是人少容易隐藏,这匹劣马不妨命他们牵回去。”珠郎也是命该如此,一时未及思索,皆因总当宗敏是好朋友,绝不防他的诡计,以致至死不悟。

当时珠郎与宗敏找了一个隐僻处,暂时坐下,当命:“从人驰马回寨,传集卫兵,预备好马,来此接我们回去,要速去速来。”

那从人们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不敢问,又不会出主意,只照了主人吩咐的话去做。

那些从人这一走,宗敏可就立刻起了花样,他忽然问珠郎说:“大哥,你听听,这是什么?”

珠郎一听,只觉东北角上,似有无数人声,正在吆喝,吆喝什么,可是听不真,便问宗敏说:“你说这是什么?”

宗敏面露惊慌之色,跑向石梁正中,向东北角上一望,珠郎见他刚看得一看,立刻哎呀一声,跑了回来,气急败坏地向珠郎说:“你还不快跑?”

珠郎便问:“你这样惊慌失措的,究竟为了何事?”

宗敏结结巴巴地回说:“这四面八方已经都叫军门围上了。”

珠郎不信,宗敏立又拉了珠郎,一路转弯抹角,向峰上边走去,走到一个较高处所,宗敏站住了,用手指着东、西、北三面说:“你……你看……看!这几处灯火刀枪,不是来逮你,是为谁来的。”

珠郎闻言,就着暗淡的月光,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人影幢幢,刀枪如雪,月光下看得颇是真切,不由也着慌起来。他抱着这一身本领,本不怕这些乌合之众的官兵,为的是他已有了声价,家财豪富,妻子相依,不管自己是不是造反,常言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经不起人说你造反,你就得吃官司。等你官司打赢,纵然不死,也得去层皮,所以从来无声价的人不怕吃官司,有声价的人却就怕吃官司。珠郎此时,也正是这种心理,亲眼见到这般光景,哪料得到这正是樊、吴二人预定的计策,还当真是李军门派兵来捉拿自己,便也不由得慌了起来。珠郎武功虽高,究是个苗人,胸无城府,这时便就心慌意乱,一个人只要心一慌,任你一等好汉,也一样的没有了用处,当时就如木头人一般,一意听樊宗敏的调度。

宗敏暗暗心喜,便故意对珠郎低声说:“我们不能在此坐着,这里的路我是最熟悉,你且随我来,我保你找到一个安全无虑的地方。”

于是珠郎空有一身本领,楞柯柯的只跟着宗敏左转右转,转到一条山沟旁,听了听,果然离前面人声叫喊处远了,灯火也看不见了,人声也不甚清楚了,宗敏刚刚说出一句“这算逃出了”,便听离二人立处约有二三百步远近的山坳里,一阵吆喝,喝的什么虽听不出来,可就将宗敏吓的拉了珠郎就跑。

一口气跑出半里路,见道旁疏林掩映,月夜中茅舍静寂,正有三五间草房子,却是灯光全无,宗敏上前叫门,叫了半天,才听到一个老人出来开门,嘴里骂骂咧咧,很不愿意,等到一开门看见宗敏,好似认识的,立刻笑逐颜开说:“我道是谁?原来是樊大老爷,你老这般时候不在公馆里安歇,跑到我这荒山野地做什么?”

谁知那老人正自说着,四面人声兀自向近处吆喝过来,宗敏也顾不得再和老人多说,一手拉了珠郎就往屋里跑,那老人跟在后边,口内连问:“樊大老爷为什么这样惊慌?”

宗敏一声不哼,跑到屋里,东西一望,见屋角上正放着一只大米柜,乃是山居人家存米谷的,便回头向珠郎说:“来!来!大哥!快在这里躲过一时再说。”说着,故意做出惊愕万状的神情,拉了珠郎,走将过去,揭开米柜盖子,意思是叫珠郎入柜。

珠郎毕竟在百万军中杀进杀出的人,哪里会将这些乌合之众放在心上,此时见宗敏叫自己藏入米柜,不由冷笑一声说:“老弟何必如此胆小,我还怕他们吗?”

宗敏一听,心中暗暗叫苦,口内却故作不然地唉了一声说:“我还不知道大哥的能为吗?但是你要明白,与我们为难的不是山苗土匪,乃是李军门部下,他们的题目是奉命剿捕反叛,你如与他们对抗,你本人当然逃走得了,可是你想想,家中大嫂子和阿玉怎么办?所以我主张今天暂避一时,免得一露面,铸成大错。到明天我陪了大哥,同投李军门部下,向军门解释清楚。军门本来深知你的,这回准是误信人言,到那时真是真,假是假,就不难剖白了。”

珠郎一听,宗敏所说确是实情,自己果然不怕他们,可是他们捕不住自己,定到家中骚扰,那时娇凤、玉骢岂不可虑?没奈何为了家中人,只得暂时忍气避过一时,便向宗敏点头说:“老弟说的话有理,我就听你的。”

宗敏闻言大喜,忙揭着柜盖,故作无可奈何的神态,叹气说:“大哥这才是明白人,得了,别耽误时间了,来吧。”说着便让珠郎向柜中跨去。

珠郎无法,叹了口气,便真个老老实实地钻进了米柜。

宗敏一见穆索珠郎居然被自己骗进柜去,知道大功告成,那一份高兴也无法形容,立即将柜盖向下一盖,回头向屋外伏着的老人招了招手,老人忙一步抢到宗敏面前,将一柄大铁锁递与了宗敏,宗敏就暗暗地套在柜盖的铁钮上,还不敢造次上锁,故意在柜外叫了声“大哥”,仿佛听到珠郎在内答应,他便故意大声对他说:“大哥暂受一时委屈,我也要找个地方躲一躲。”说完轻轻地将铁锁咯噔一声,捏上了簧,就一直跑到外边,命那老人将预备之物取来。

不一时,老人从屋后取出红灯两盏,宗敏帮着老人将灯点起,站到屋外一方巨石上边,两只手高举红灯,左右乱晃,果然不一会听得茅屋四周,渐渐人声趋近,不大功夫,便见吴礼带了二百余名壮健官兵,一齐来到茅屋门首,宗敏跳下大石,迎将上去,叫了声“老吴”。

吴礼忙问:“那人何在?”

宗敏立刻说了句:“随我来!”

二人便带了兵勇,走进屋内,一面向着大众摇手,勿令高声,一面在吴礼耳边说了几句。吴礼大喜,立刻挑出二十名最壮的护勇,叫他们各人准备好了手中长矛,随着宗敏行事。宗敏此时也从一名兵勇手内取来一支锋利的长矛,带了这二十名护勇,一齐掩到屋角米柜四围,一声令下,宗敏自己首先下手,照准了木柜中央靠左这一边,下死劲就是一矛。这一矛从木柜外直透柜中,正扎在珠郎的心胸上,在这同时,还有二十支长矛,也就一齐向木柜四周纷纷戳进。当时宗敏第一次戳进木柜,只听柜内一声惨叫,接着木柜就震动得摇晃起来。宗敏深知珠郎武功了得,怕他一拼命将破柜而出,便大呼:“大家一齐动手!”

于是众兵士手中长矛,就齐向木柜扎去,立见二十杆长矛从木柜四面深深地扎入。哪知木柜早已成了刺猬,始而尚有碰撞挣扎之声,既而但闻呻吟之声,木柜也不再摇晃,眼看柜内的珠郎已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过吴、樊二人还不放心,重又命众兵士二次再扎一番,直把个木柜扎成马蜂窝一般,细听里面,一丝儿声息都没有了,这才觉放心,但究竟还不敢开柜启视,只有仍让他睡在里边过夜。

吴、樊二人见大功告成,便略事商议,此处留下二十五名兵勇看守木柜,二人却带了余众,星夜赶到猛连珠郎家中,以奉谕剿捕反叛家属为名,将珠郎全族人等俱行逮捕收禁,便连三岁的玉骢,也逃不了囹圄之危。可是其中却有一人,不但不曾逮捕收禁,反倒舒舒服服地叫她做起官太太来,这便是珠郎之妾刘娇凤。

吴礼为了一顶珠冠和穆索家的财宝,樊宗敏为了娇凤,二人一为贪财,一为好色,竟利用了甘氏这蠢妇鹬蚌之争的机会,他俩竟定计要坐收渔人之利。

最初是向李军门处告密珠郎谋反,却被李军门识破,不肯答应,吴礼便与宗敏商议,宗敏才想出了一个更不光明的办法,便是预先准备了宗敏游击衙门的一部健卒,各带长矛,听候调遣,一面与吴礼在飞鸟渡附近谷中买通一家山民,借他的茅屋,和他家祖传的一只榆木大米柜,作为结束珠郎生命的坟墓,所以白天以约饮为名,将珠郎诓到飞鸟渡,故意使他看到许多逮捕他的兵士,假说李军门前来剿捕,宗敏自己又假充好人,故意遣回他的随从马匹,劝他目前勿与计较,暂避凶锋,才藏入那具早已布置好的困虎木柙。这是因为深知珠郎武功了得,不如以暂避搜索为词,将他骗入木柜,使他束手待毙,不然,自己与吴礼绝不能逮住他,何况要置之死地?况且说他谋反,本来毫无凭证,李军门本就不信,纵然将珠郎逮住,如留下活口,事情必有个水落石出,那时还是害他不死,必须这样糊里糊涂将他诓入木柜,再用长矛将他刺死,即使李军门知道,只说他畏罪,自匿民家木柜,一时逮他不住,只得格杀勿论,这是个死无对证的高明主意,不过太残酷了些。所以当众护勇持矛扎柜时,由宗敏第一个先动手,这正是他的深谋远虑处。

原来他先前骗珠郎藏入木柜时,早就留上神,看准他头在哪里,脚在哪里,何处可以致命,因此他这一矛下去,正当扎入珠郎心胸要害,一中之后,即已无力再为抗拒,要不是宗敏下此毒手,以珠郎之力,恐还不难破柜而出呢,所以要论害人的招儿,这吴、樊二位皆可算是首屈一指,而宗敏害人,更为精到,真是辣手狠心,着着俱到,此种人可称得是恶人的模范,奸宄的典型了。


◇ 第三章 ◇害人害己造惨剧

吴、樊二人将珠郎扎死在木柜中以后,便率领百余名兵勇,连夜赶奔猛连宣抚穆索的家中。其时还刚刚天亮,穆索家人一看吴、樊带着这许多人来,将宅子团团围住,正不知怎么一回事,主人珠郎又一夜不曾回来,家中除了甘氏谪庶与小孩玉骢外,大家都吓得战战兢兢。其中只有甘氏听说普洱府派了元江州吴同知来搜捕反叛,心中明白,便是自己的那话儿发作了,心中好不痛快,以为眼看着仇人娇凤便可送入囹圄了,她哪里知道谋反有灭族之祸,连自己也要饶在里面呢!她当时闻讯,兴高采烈地迎将出来,一心要会会这位吴同知。

吴礼心狡意狠,这时一看珠郎谪妻甘氏迎奔出来,深怕她说出不是人话来,揭破了自己的诡谋,当就向带来的兵勇高喝:“凡是叛逆的家属,一起打入囚车,解省听候省里发落!”接着手指着甘氏,向近身一兵勇说,“那个妇人是叛逆的谪妻,先把她锁上!”说完就回身离开。

那兵勇便从袖内抖出一根铁链,哗啦一声,一上步便向甘氏头上套去。

甘氏大惊失色,惊得直跳起来,大哭大喊地叫说:“我跟你们吴同知说好了的,只是想法子摆弄小老婆刘娇凤的,怎么你们这么混蛋,连我这个原告也拉上了?”

那兵勇闻言,才知道这家子这件灭门大祸,正是这个女人自己招惹出来的,心中不由又恨又气,当即冷笑一声说:“你想摆弄你家小老婆?可惜你连自己也摆弄上了!咳!这一大家子全让你吃醋给吃完啦!”

原来这个兵勇,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正是个老营务,当年李军门平吴三桂时,他也在征南将军穆占部下当一名护勇,因此平吴一役,他虽不曾冲锋陷阵,却也是身当其事。当年没有穆索珠郎,破不了铁索桥,平不了吴世璠,他身在军中,如何不知道这件事?所以那时全军没一人不崇敬穆索珠郎,说他是平吴役中第一个功臣,自然对于穆索珠郎的印象,只有好,没有坏,便是此番忽然听说穆索珠郎要造反,才派了二百名弟兄来围捕他的家属,一面由吴同知与樊游击定计,将穆索本人诓入木柜,生生扎死。这些事自己虽是奉命差遣,可是明知穆索珠郎不是造反的人,心中老大的不愿意,知道准是吴、樊二人正捣鬼害人,自己既做他人官,便受他人管,不得不听他们调遣,也管不得许多,但正不知这内里情由,究竟因何而起?此时一听甘氏不打自招,心里的气可就大了,心说原来是你这个不成材的妇人,为与小老婆吃醋,才害得自己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一家老小还要灭门,这种妇人,慢说穆索氏的亲宗饶不了她,便是如今到了我这老祖宗手里,也得给你点苦子吃!

那老兵越想越恨,忽地口内喝了声:“该死的贱妇,你自害自身,还想活命吗?”说罢举起手中铁链,狠狠地向甘氏腰上唰的一下,抽得甘氏一声怪叫,腰疼如裂,早跌倒在地上。

老兵又喝了声:“装什么鬼脸?还不快起!”说着手举铁链,作势一比。

甘氏怕他再来第二下,忙忍泣应说:“我起来,我起来,你老不要再难为我了。”说罢,挣扎着一跷一拐,走向前厅,原来这一铁链竟将甘氏的腰子打碎了。

甘氏忍痛挨到厅上,这时吴同知正在指挥众兵士,搜劫珠郎家中的财物,甘氏见了,心中才觉上当,有心去责问吴同知,又怕死不敢上前。一会只见吴同知带了十余名健卒,向后院而去。不大功夫,见家中箱笼什物,早已打个稀烂,那些人一包包的往外拿,只留着空箱,贴上封皮。一会又见吴同知笑嘻嘻的亲手捧着一个包袱,约有二尺来方圆,正怀疑这里是什么东西,忽见他后面有两个健勇,抬着一只黄金箧子,那正是盛放丈夫平生最心爱的那顶珠冠,也正是自己为了这顶珠冠,才起意要灭了娇凤的,眼看吴同知手中的那一个包袱里面,定是那顶珠冠了。甘氏到此,才暗暗切齿,痛骂兄弟甘坝办的好事!珠冠本已许了吴同知,他拿去倒也没的说,怎的连我也当反叛,披枷带锁的要往官里解,我这不是自找死路吗?可笑甘氏一时妒意,竟至造成灭门惨祸,不但穆索全家完了,连自己也都要饶上,这正是应了害人害己那句老话了。

甘氏立在厅前,眼看家中财物均被吴同知搬取一空,只留空箱上贴上封皮,心中又悔又恨,又看那顶珠冠不放在黄金箧中内,单用包袱包了,不解何意,要知这正是吴礼聪明的所在。大凡查封之物,非箱即箧,自己用包袱将珠冠包了拿走,便左右看了,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如果仍放在金箧内抬出门去,岂非明明告诉人说,这珠冠是由我吴同知偷走了,所以吴礼走到厅上,指着那个包袱,回头向几个心腹说:“这一包是反叛谋反的文书信件,这是重要的凭据,你们收好了。”说完将包袱交给了心腹。那人却早已心领神会,轰应一声,假模做样地接过包袱,扛了就走。

这里众兵勇只留下娇凤一人,已将甘氏、玉骢以及穆索家几个族人、亲戚等人,一齐捆缚驱出。甘氏眼看自己一番计划,造成这个结果,也不由悔恨起来,竟赖在地上嚎啕大哭,口口声声要见吴同知评评理去。众兵士不知就里,便一声吆喝,鞭笞齐下,直将个甘氏打得直立起来,一歪一扬的,跟着兵勇向外走去。

娇凤自从珠郎昨晨去赴吴、樊二人之约,至今未回,心惊肉跳的一夜未曾睡着,不料天还未亮,珠郎带走的从人牵马回家,却不见珠郎回来,不由惊疑万分。回来从人备述了白驹马在飞鸟渡的桥边,忽然停蹄不进,兀自仰首长嘶打转,主人三次加鞭催马,不肯过桥的话述说了一遍,又说主人与樊大老爷全在一处,命我们赶回来召集卫士,另备马匹再去接他。娇凤听了,好生不解,觉得珠郎为什么自己不赶紧回家,反倒在深山中等他们另备马匹,再去接他呢?又听说和宗敏在一起,她素觉宗敏目光邪视,见了自己,说不出的一种令人讨厌的态度,自从漫路河中救过自己之后,对他才发生一些好感,此时听说有他在旁,还以为他既能救己,必与珠郎交厚,定多一个照应,便稍稍放心。

哪知卫士们去后不大一会,便听门外人马喧闹,十分嘈杂,先还以为珠郎回家,后来小丫鬟忽忙进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二百个府里的大勇,将屋子团团围住,口口声声不要放走了叛逆的家属。”

娇凤不由大惊,正在进退不知所可之时,忽闻房外人声鼎沸,一班仆妇大啼小喊,闹成一片,正想出去喝问,只见从外面拥进一班兵勇,手中刀枪矛子,亮得怕人,儿子玉骢正由保姆抱着,一见那兵勇拥来,就大哭起来。

那些兵勇见了玉骢,齐发一声喊,说:“在这里了,快将这个小反叛逮住,别叫他跑了。”边喊边将玉骢一把抢了就走。

娇凤一见,心中大惊,一上步想去掠回玉骢。谁知旁边又过来一个兵勇,拿着手铐来锁自己。娇凤一见大怒,抬起玉腕,冷不防伸掌打去。那兵勇倒真想不到这个美人儿还能会使掌打人,一掌着胸,立脚不住,就仰翻在地,旁边立着尚有三人,一见娇凤打人拒捕,便合围上来。娇凤挥动双掌抵抗着,但这是娇凤见爱子被抢去,心中一急怒,神智就乱,没斗上几合,被左边一个兵勇,枪柄扫中左脚踝骨,当就摔在地上,被娇凤击倒的兵勇,这时已爬起身来,过来就给她上了手铐。娇凤眼看着儿子被人拉去,自己又被手铐困住,心如刀割一般,又不知珠郎身在何处,怎的这时还不见他回来,正自忧惊,旁边兵勇哪还容她独坐在此,便一把牵了她出去。

娇凤被牵到大厅阶前,向厅上望去,只见一家大小,全都上了刑具,立在堂下,又向上面望去,原来正是自己丈夫的磕头盟兄弟吴礼吴同知,正自指手画脚,指挥众兵勇搬这样,搬那样,他简直是来搜括财物来了。正自又惊又气,忽觉身后有人用手搭到自己肩上,忙不迭闪过,回头一看,正是珠郎的盟弟樊宗敏。

正要问他珠郎今在何处,只见宗敏凑到自己耳边,低声说:“嫂子不要害怕!你且等等,我来设法救你!”便跑到厅上,向吴礼交头接耳的说了一会,转身向众兵勇,喝声,“来!”

立有一个护勇走到宗敏面前,垂手听命。宗敏昂着头说:“快将那位女眷的锁开了,没有她的事!”

那护勇领命,忙将娇凤手上的铐子除下,这时宗敏面带笑容的匆匆走下阶来,拉了娇凤的一只手就走。娇凤本待将手摔开,可是既而一想,此时在他们势力范围以下,又不知珠郎何在,自己家倒是犯了何事,有许多事还要仰仗他,便不敢得罪他,只得跟着他向外走去。

宗敏一直将娇凤带回她自己住屋内,娇凤正要动问珠郎下落,哪知宗敏好像怕与娇凤谈话的神气,只说了句:“嫂子安心仍住在此,绝没有你的事。”立即匆匆调头而去。

娇凤追出去时,早被两名护勇,手持大刀,将她拦住,没奈何只得退回房内,方才心中惊慌过度,故而也忘了悲伤,此刻坐将下来,远远听得仍是人声鼎沸,自己院内却是静悄悄的,只有两名护勇,什么骚扰也没有,自己坐在床上,前后细想,既不知丈夫今在何处,又不知儿子被他们弄到什么地方去,听方才兵勇之言,说我家都是反叛,这是何意?莫非丈夫已被他们害了,还是已经捉到官里去了?此时娇凤痛定思痛,不由忧急万分,便放声大哭起来,哭了半天,也没人来理睬,直到晚间,才有人送进饭来。

吴礼、宗敏二人事先本已说定,吴得财宝,樊得美人,此时自然照办。

宗敏只将娇凤拉进内室,别的不再过问,只押着一干犯人,匆匆向普洱府去会了公事,然后返回来可以与美人成好事。

吴礼等犯人解走,他自己重又关上大门,尽情搜括,分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最值钱的自己留下;第二部分,理出来再作三股分派,一股分赏给那办案的二百余名官兵,一股留给分送省里的官儿与幕府,一股却留在穆索家中,贴上封皮,保存起来,算是穆索珠郎的全部财产,另命几个心腹幕僚,连夜造成一本假册子,以便具册向官家呈报。

诸事妥贴,吴礼这才得意扬扬带了那一股财宝,赶往省城,以备遇事弥缝,免得省里挑剔,这些都是做官办案的法门,吴礼是个老州县班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因此他这一次办得非常漂亮,草木不惊地便将这样一个素负盛名、威震三十五猛的人物,容容易易地做了个干净,真所谓匕鬯不惊,立除巨憝。

不久上面公事下来,对于吴礼此次办案,十分嘉奖,何况穆索珠郎的那一股财宝,先已入了省城各官的手内,此刻吴礼手中,又不比过去那样寒酸,所谓做官已经有了本钱,只掏出他昧心卖友得来的财宝千万分之一,便已足够应酬这班足以左右自己前程的人物,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云南巡抚署中的总文案。

此人也是个府班,老奸巨猾,爱财如命,吴礼与他拉近,跟他拜了把,又送了他一笔大大的财物,此人知道吴礼这次办理穆索一案,所得的油水不少,自也乐于与他结交,换谱以后,果然不出此人所料,吴礼竟送他这笔财物,此人自然随时随地在大帅前替吴礼说好听的。吴礼又一再许他一笔好处,希望调一调省,过一过班。

所谓过班,便是由同知升任知府的意思,这是前清时的一种官制的调动,吴礼的希望过班,便是希望升官,这是一种做官人普遍心理,不足为奇,但他好容易在云南本省内,将各方官吏都应酬好了,何以又想调省?这不是去熟就生,多少于自己是不方便的,但这些正是他的狡猾之处。

他想那穆索珠郎在滇南一角,已有四十年的声望,当初收服三十五猛苗寨那一档事,至今犹脍炙人口,知他在滇南诸猛中死友甚多。此次之事,如果是珠郎谋反,朝廷明正典刑,自然罪有应得,什么话也没得说,但此次之事,全是自己与樊宗敏二人,一个贪财,一个好色,才一手遮天,做下了这件事,毫无凭证却硬生生诬赖他是谋反,将他骗入深山,乱矛刺死,后来抄家之时,宗敏又名目公开的将珠郎爱妾娇凤,要列入自己的专房。

常言说,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穆索家的珍宝,除了少数入官以外,其余全被自己一人侵占。事毕之后,就听见传言中,说有穆索的朋友,要替穆索氏报仇的话,这还不过是一句传闻,自己还不甚在意,最使吴礼担心的,军门李国梁因事先拒绝吴礼逮捕珠郎,及至穆索全家被捕,谋反成了定案,李军门当初因拒绝会办此案,便有了故纵的嫌疑,不久他竟降调为本省总兵,在李军门降调时,曾对自己说,将来要算这账,因此便亟亟想离开这云南省,为此不惜花费他害人劫来的财物,运动调省。

自古财能通神,果然不到一月,吴礼已经调升四川茂州府,虽然地处川北,离滇不远,究竟隔了省份,已不再怕李军门报仇雪恨了。

娇凤自从宗敏到后,将自己救出网罗,心中自然感激,本想细问宗敏此事的前因后果,可是宗敏将自己从前厅拉到后院,一句话不曾说,竟又匆匆走去,娇凤自然不便拦住问他,只是心中奇怪,为什么宗敏的态度如此,更不能放心的,便是珠郎始终不见回来,究往何处而去?昨夜随从回来,分明说宗敏是与珠郎在一起的,怎的此刻宗敏到此,珠郎仍未回来?心中愈想愈疑,一时又想到昨晨珠郎临走之时,自己正从梦中惊醒,那梦境十分蹊跷,当时虽曾劝他别去赴约,究以妖梦无凭,后来也就随他去了,如今他一去不回,难道真应了梦境?

娇凤一人坐在房内,既念珠郎,又念玉骢,恨不得再到前厅去看看玉骢如何光景,默念珠郎如有好歹,自己果然不愿独生,玉骢三岁孩子落于人手,更为可虑,想到危急处,便不顾好歹,立起身来,便向前厅跑去。

哪知还未走出院门,早见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三个仆妇模样的女人,和两个护勇,正好走进院来。娇凤一看这几个女人,不是自己家中的仆妇,竟一个也不认识,不由站住了,要问他们从哪里来。

尚未开口,那中年妇人却先开口说:“二奶奶,你老别上前边去了,请回到自己屋里去吧。”说着,竟向旁边那三个妇人一努嘴,就将娇凤拥回房内。

娇凤虽然不愿,但是没法抗拒,只得随了她们架弄,这时又回进房来,尚未落座,就问说:“你们都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拦着我不叫出去?再说你们到我这儿来做什么来了?”

中年妇人闻言,向娇凤笑嘻嘻说:“你问我是哪儿来的?实对你说吧,我们是奉了樊游击樊大老爷的命来陪伴二奶奶的。”

娇凤才知道是宗敏派来的,心中暗想宗敏与珠郎昨夜同在一处,今晨只宗敏到过我家,我家出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事儿,怎的珠郎既不回家,又不见下落,一家人连甘氏大娘与玉骢小孩儿,听说全都被押走,怎的不见珠郎呢?宗敏虽将我救了下来,怎的不与我细细地说一说这事的经过呢?

娇凤到此时还不曾看出那宗敏的鬼蜮,而只知此事是吴礼的主谋,还以为宗敏是肯为她帮忙的呢,所以她这时,很想将他请来,问一问这事的内容,和珠郎父子的安全问题,因此便向中年妇人问说:“樊老爷怎的自己不来?我有许多话要和他商量呢。”

哪知中年妇人一听,当即眉欢眼笑地说:“可不是吗!你想念樊大老爷,樊大老爷也一样地惦记着你呢。”

娇凤一闻这妇人说出此话,还以为乡下妇人不会讲话,以至说得那样不中听,便将脸色一沉,说:“你先别说废话,他叫你来,还有什么事吗?”

中年妇人闻言,眼珠一转,立即又是一笑,低言俏语的向娇凤说:“难怪你的,我打量你对于你府上的这件儿还不大明白,不如由我来告诉你个一清二白,免得你心挂两头,樊大老爷那边,也是怪着急的。”

娇凤闻言,心中十分嘀咕,忙应说:“好吧,我正想找个人问。你既知道,你就说吧。”

中年妇人便干咳了两声,才笑盈盈地说:“只为李军门昨天晚间,忽然吩咐下来,说这里的穆索土司谋反有据,派了一百名標下弟兄们,由元江州吴同知带着,在飞鸟渡半路上截杀土司。幸亏土司遇见了樊大老爷,樊大老爷才将土司藏在一家山民老魏家的米柜中,也就是躲过一时之意,不料仍被吴同知搜出,当场命众兵丁将米柜扎了个稀烂,可怜穆索土司就被扎死在柜内。樊大老爷一见土司死了,忙着赶回来,想给你送信,没想到吴同知比他还快,樊大老爷来时,吴同知已在府上各处搜查,并且已将二奶奶也收押起来,樊大老爷这才和吴同知好说歹说,才算放了二奶奶你回家,其余你家大奶奶和小少爷,还有几个穆索的族人,一起都已连夜解往省里,听候巡抚大人的处置。樊大老爷虽然着急,也没法搭救,樊大老爷那个人是最热心不过的,二奶奶大概也知道,他因为如今土司也去世了,小少爷也押解进省了,撇下二奶奶一个人,自然心里难过,特派小妇人到此,一来陪伴二奶奶,二来……”说到这一句,忽然脸上透出一层神秘的微笑,两只眼睛望着娇凤,欲语不语的,似乎等着娇凤的答话。

哪知娇凤自闻珠郎在飞鸟渡被众人扎死在米柜中,头顶上好似打了个霹雳,轰的一下,仿佛魂灵出窍,神智已有些不大清楚,中年妇人说后半截话时,她恍恍惚惚的并未听真,又似乎听到玉骢同被押解省城,可怜他这一点点年岁,便受此磨难,别问他以后的生死,就是眼前这点苦,玉骢也再受不了,因此娇凤此时,心中已乱到极处,哪还有心思听那中年妇人说那些废话,只瞪着一双大眼,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中年妇人哪里识得她此中痛苦,还在盘算如何替樊宗敏进挑逗的说词呢,谁知她正自盘算,忽然娇凤哇的一声,早就痛哭起来,中年妇人才慌了手脚,便一面慰劝,一面就乘机替宗敏下说词,说宗敏向来如何的深爱娇凤,如何的想来安慰娇凤,又怕娇凤面嫩,怕不好意思,这才派了自己前来,解说他的一片痴情,是如何的希望娇凤能与他同心合意,噜哩噜囌,一边替娇凤抹胸揉肚,一面自得其乐地说个不了。

娇凤最初因伤心过度,一心只在悲痛珠郎的横死,与玉骢的被拘,也绝无心思去听妇人的唠叨,所以一个只管说,一个只管哭,简直一句不曾听进去,后来妇人说的多了,娇凤无心中偶然听到她一两句,似乎觉得语气不对,分明是宗敏怀了禽兽之心,叫这妇人来做说客的,这一留神,便往下听去,这一听,她就觉悟出他们诡谋来,当将过去事实前后细细一想,才恍然大悟,知道此事全由吴礼与樊宗敏这两个人头畜鸣的东西,故意设好圈套,只说请珠郎饮酒,却将他引入深山,谋害了性命,一面妄报谋反,乘机劫夺我家财产,一面便打上了自己的主意,真是既思夺其产,又思占其室,只恨珠郎不识奸谋,枉自送了性命,还害了个三岁的儿子,也遭到了反叛的罪名。此刻的娇凤倒一些儿也不觉得悲伤了,只是浑身气得冰冷,觉得一口凉气直往上撞,一时双目一阵发黑,两耳嗡的一声,一口气缓不过来,竟自急怒攻心,气死过去。

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才听得耳畔有人叫唤,睁眼一看,自己早已躺在自己平日睡的床上,除了床边上坐着那个中年妇人,正在叫唤自己醒来,床前还站着一人,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切齿仇人樊宗敏,但是娇凤此时成竹在胸,面上一些不露,只微微向他望了一眼,就闭目不语。

宗敏等见娇凤已经醒转,倒也放心,当即坐在室中,有意无意地说几句鬼话,想试探娇凤的真意。娇凤何等聪明,早知其意,一时偏不对他做何表示,这真个将急色儿熬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怎么好。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中年妇人见娇凤不哭不言,神情似较昨日和缓,一面悄悄告诉宗敏,一面在闲谈中,重又替宗敏下了说词。娇凤一听口气,越发断定此次之事,却是宗敏与吴礼二人同谋陷害,并无别情,自己目前亡夫子散,孑然一身,自然不难一死以殉夫子,但似此血海深仇,何年何日,由何人来替珠郎父子报复?眼见得这报仇二字,便应落在自己身上,到那时死了才不冤枉呢。

要知凡是一个人,平常或是生来胆小,或是生来娇弱,这些多一半是环境造成的,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他生来的一股勇气,不过这种勇气不易发挥出来,如果不逢到那种环境,不受到那种刺激,不遇到那种压迫,也许一辈子就是那样平平稳稳地过去了,再也显不出他的勇气来,这是因为处境始终是平凡的,才将这个人也平凡地过了一生。

如今娇凤处到如此拂逆的环境,受到如此的刺激,不由得从她的个性中,鼓励出刚毅坚韧之气,要想叫自己不要白死。于是当时听了妇人的话,默默地考虑应付此事的办法,一时便不再去问这妇人,也不再悲伤哭泣。那妇人本是三姑六婆之流,她们的本领,只是会用如簧的巧舌,捏造事实,去引诱一般意志薄弱的人,头脑却仍是简单的,一见娇凤自从知道了夫死的确消息,反倒不如先前那样悲伤,所以还认为女人流水般的情形,对于那位游击老爷樊宗敏具了同情,心中暗暗欢喜,觉得自己粲花妙舌,竟已发生了效力,便暗暗替樊宗敏打主意,如何能够得到美人的心许。

到了晚间,娇凤见端进房来的酒菜非常丰富,心中更看透了几分。不一时,果然见宗敏笑嘻嘻地走进来,做出十分关切的神情,向娇凤问长问短,等到酒菜上来,便一再地劝娇凤略进饮食,免得自己身体受损,并且自己执壶旁立,又再三地劝娇凤就坐同饮。娇凤对此情形,更料定他不存善意,但自己正想借此机会报仇,便也不甚拒绝,只是不敢过于露骨,因知宗敏奸狡,怕他怀疑,被他看出自己假意接近的意思,那就什么都完了,因此娇凤对于他的劝慰,只是淡淡的若即若离,故存着矜持之态。果然宗敏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他在最初也怕娇凤含着别的用意,后来见娇凤对自己仍是不甚答理,心中才暗暗放去怀疑,这疑心一去,又变成亟亟的渴想,在这时候,娇凤对他稍加颜色,他就乐而忘形,一切都不再疑惧了。

娇凤就是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过了三天。宗敏在此一过程中,虽说疑虑尽释,可是意马心猿,却再也忍耐不住,但自己觌面还恐碰了娇凤的钉子,仍命那妇人二次再做说客,探听娇凤的真意。

娇凤闻言,知时机已至,便对那妇人正色说:“樊游击将我从危难中救出,总算救了我的性命,人非木石,谁能无情,就是樊游击的这番意思,我也都明白,不过我虽是一个妇人,也懂得纲常大义。我随穆索土司也已数年,况又生下玉骢,过去那一点夫妻情义,也不能不顾,虽然我孑然一身,此后生死祸福,都凭樊游击一句话,但是樊游击也应替我想一想,我也有我的难处,我也有我的意思,如其樊游击真心爱我,我还有许多心腹话,必须对他当面讲明,所以希望他能与我来面谈一次。”

妇人听了,早笑得花枝招展地说:“你如何不早说呢?樊大老爷巴不得要跟你当面谈谈心呢,这有什么难的?从我这儿说起,就不许他不答应,准保今天晚间就来。”

娇凤当即点头说好。宗敏听了妇人的传话,只欢喜得他心痒难搔,等到天黑,早就蛰向娇凤屋里来了。


◇ 第四章 ◇血溅灵帏酬故主

娇凤此番怨毒既深,真所谓处心积虑,自然事事都考虑周密,处处都准备周详,此时早已净面整容,却并不施以脂粉,只是淡扫娥眉,略梳云鬓,但是已觉得容光照人。

宗敏举目一看,见娇凤头上随便挽了个髻儿,髻边什么也不插不戴,只是漆黑的头发衬着玉雪般的面庞,愈显得黑白分明,雅洁到无可形容,比那些浓妆艳抹的妇女们,别具一种清秀绝俗之态。再看她身上穿一件半旧月白罗衫,下系玄黑长裙,飘然风致,清雅宜人,真如映水芙蓉,一尘不染,立刻禁不住目定神摇,愣愣柯柯的向娇凤叫了声“凤姊”。

娇凤听他竟不像平时呼嫂子,改了凤姊,心中那一股愤怒,可就大了,但面上丝毫不露,只略略带了些羞赧之色,口中嘤咛了一声,也听不出她还叫的句什么。

二人便对面坐了,旁边那妇人怕他们有体己话儿要说,自己候在这里,颇有不便,就悄悄地溜了出去。宗敏与娇凤在珠郎在日,本是常来常见的人,向不拘束,可是今天的宗敏不知怎的,竟会觉得有些局促起来。娇凤看了,心中说不出的恼恨,但不敢叫他看出,只好假作观看他物,略略侧身避过。

正在此时,宗敏却已忍不住,先开口说:“我听说凤姊有话要对我面谈,因此特地亲来向你请教,现在房中更无外人,你不妨说吧!”

娇凤此时,真是满腹酸辛都向肚里咽下,只有用了柔缓的口气说:“不错,我因听了那妇人屡屡劝我,说你对我十分关切,你的意思,我也尽知,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两人之间,绝不是凭了那个妇人能通达彼此的真意的,所以我请你来,想和你觌面一谈,就是为此。”

宗敏此来,本是怀了绝大的野心的,此刻又听娇凤委婉诉说,真如流莺巧啭一般,哪里还遏止得住心中蕴蓄许久的那腔邪念,不自觉倏地立起,走到娇凤身边,伸过一只手,意思要一握纤手,稍抒爱意。

娇凤见他突然有此举动,心中的愤怒陡升,恨不得立刻用刀将他劈成几段,但这是不可造次的,只得忍气遏怒,忙向后面一闪,躲过了他的轻薄,装出含羞带笑的低声说:“你这是算什么,别叫人看了笑话。”

宗敏虽不曾握着她的纤纤玉手,但目睹她嫣然娇笑中,更带几分羞赧,芙蓉面上立刻透出一丝红晕,早就见色心迷,和傻了一样,张着口,一句话也答不出来,略一停顿,似乎又清醒过来,忙退了一步说:“好,我退得远些,免得你害臊。”

娇凤也不理他,只向他问说:“想我如今是个未亡人,理应随了故夫而去,多蒙你念我可怜,才救了我的命,这自然使我感激你的大德的,但你留下我这个薄命人,究竟真意何在?我先还不知道,直至你派来那妇人对我说了你的意思,我才恍然你留下我的真意。我如不允,也不过是一死,况且你于我两次有救命之恩,我一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本也只有一个死,既蒙你看重我,不但救了我,更想收留我,我自然也无话可说,说不到替丈夫守节那些好听话,但是我与珠郎,名分上虽是个妾,却已生有一子,珠郎相待,也素不以妾媵视我,如今我纵不能为他守节不嫁,可是不能草草的就这样苟且从人。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非请你来,与你面谈,不能解决,所以不顾羞耻,对你开诚布公地说了我心中的真意,你如真心爱我,就得听我一句。”

宗敏此时为色所迷,心中哪里还有主宰,听娇凤的口气,似乎感激自己两次救命之恩,对于嫁给自己,本无问题,不过不能草草,心想只要你肯嫁我,什么事都能商量,便带笑说:“凤姊,你说吧!什么事只要你一句话,就是要我的脑袋都行,只要你肯嫁我。”说完了两目灼灼,露出贼光,望着娇凤直笑。

娇凤不由面色一红,略一低头,旋又抬头向他微笑了笑,问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宗敏说:“如何不真?”

娇凤毅然点头说:“好!如此你要答应我三件事,我才能答应嫁你。”

宗敏侧着头问:“哪三件?”

娇凤说:“第一件,我与珠郎,已有几年的夫妻情分,如今他死了,是他命中注定,我也不怨别人,不过与他夫妻一场,如任他死无葬身之地,我却不忍,必须要让我找到他的尸身,好好的用上等棺木,将他盛殓以后,择地安葬,这样我也总算对得住他,也就可以另嫁别人。”

宗敏问:“第二件事?”

娇凤又说:“第二件,在棺殓安葬期中,你必须准许我尊礼成服,穿三天孝,以尽我心。”

宗敏又问:“第三件事?”

娇凤又说:“第三件,便是你我婚期,不能草率,必须在与珠郎戴孝、办丧三天之后,重择吉日良辰,正式成婚。在尚未成婚以前,不许你到我房中来,免得将来贻人口实。”

宗敏一来是亟于求她答应嫁给自己,二来听她所讲各节,都在情理之中,三来知道为期甚暂,只要忍过三天,人就归我,而且事到如今,她虽会点武艺,但自问尚有制住她的把握,纵然过了三天,也逃不出自己手掌,再说她要求的事,也实在于自己的进行,毫无妨碍,落得大方,得一个爱她的好名儿,也好买得她的欢心,因此听完之后,立即慷慨地说:“你所说的,句句是人情,句句是道理,就是你不要求我,我也要叫你这样办的,如今你说了更好,我没一件事不依你就是。”

娇凤听了,暗骂声:“好个口是心非的恶贼,你既答应,好叫你识得你姑奶奶的厉害。”当时心中一宽,立即以笑脸相迎,赞说,“果然你的义气如云,珠郎死在九泉,也要感激你的情义。”说着立起身来,便有送客之意。

宗敏还想猴上一会子,嬉皮笑脸的向娇凤说:“你怎么这样狠心赶我走呀?”

娇凤闻言,一腔怨怒,重又勾起,但只得强忍心中悲愤,强笑着低声说:“别这样性急,教人看了说闲话,你既爱我,还不能体谅我吗?三天之后,你爱怎样就怎样,以后的日子,不全是你的吗?”

宗敏一听这几句话,真是连骨节都酥了半边,便不得不强忍着心头欲焰,垂头丧气地别了娇凤而去。

这一夜,娇凤翻来覆去的不曾合过眼,心中尽自打算着除这恶贼的主意,这样一宵过去,她已成竹在胸。第二天黎明,暗窥四外房屋,已不见有监守自己的人,暗自欣幸这色鬼果堕彀中,她当就找到珠郎部下的苗兵,说明了到飞鸟渡那民人家中,去探听主人移尸的地方。自己亲自骑了马,带了珠郎的心腹从人,将尸首找到,这一看到,不由娇凤痛得死去活来。原来已认不出面貌,只见浑身枪痕累累,血污模糊,惨不忍睹。再一找到那具盛尸的米柜,竟和马蜂窝一般,四面俱是枪矛扎通的窟窿。

她便带了二十名苗兵,悄悄赶到那个老人家内,一拷问他前后情形,才知道是由樊宗敏买通这一农家,因为这老人之子本在樊宗敏营中当名伙夫,所以由樊买通,将珠郎诓到此处。娇凤恨他同谋害人,吩咐苗兵将这老人杀死,放把火连房屋全都烧了,也算报得一节仇恨,然后将珠郎尸首盛殓起来,就择了飞鸟渡石梁前一块高地上葬了下去。

娇凤一面叩头,一面泪如雨下,默默祝道:“妾身娇凤,不能为君报仇雪恨,不敢偷生人世,天幸樊贼将假手于妾,誓必扑杀此獠,聊伸君九泉幽恨,泉头不远,妾将踪君而来,死而有知,再图良晤。”祝罢伏地不起,哀哀欲绝,经帐下头目名安定壖、朋坨二人劝止,才悲切切回到猛连,换上了孝服。

这时已夜深人静,娇凤唤进安定壖、朋坨二人,哀声说道:“土司一生英勇,不幸误交匪类,以致平地风波,祸延宗祧,不但土司被害,就连玉骢三岁孩子,也将蒙冤被戮。妾虽女子,敢不为土司报仇雪恨,为此与诸君妥筹熟计,等到三日后,樊贼到府来时,求诸君念土司在生之情,帮同将这恶贼除去!”

那安定壖原是穆索金环手中的旧人,今年已经七十余岁,朋坨随珠郎多年,平时倚为心腹,所以二人皆甚忠心。此番珠郎骤遭吴、樊陷害,安、朋等因力薄,不能有所作为,又因吴、樊乃以奉命诛讨叛逆为名,苗人毕竟忠勇有余,智识不足,便无法与他们反抗,但内心却无一刻忘了报仇,此刻听娇凤这样一说,二人心中大为感动,忙跪下叩头说:“某等受土司两代厚恩,虽糜血捐躯,亦所甘心,只是苗蛮智浅力弱,无法摆布二贼,愿誓死听从二主母的指挥,共约帐下健儿,杀此恶贼,以慰土司在天之灵。”

娇凤一面落泪,一面点头,闻言便说:“既如此,君等今日退去,与帐下健儿,约定时日,三天之后,贼人准备的吉日良辰,我们正好借此除之,好在贼人到此,决不提防,你们尽数披甲带剑,分为五股,两股伏在屏后与左右厢两处,一股伏在仪门,一股伏在二门,一股伏在头门,专等樊贼到了厅上,我以掷杯为号,屏后与两厢之人,将他围住,格杀勿论。如樊贼逃出大厅,仪门上的弟兄应起而力击;如樊贼逃出仪门,二门上的弟兄,再起而力击;万一樊贼再逃出二门,头门上的弟兄,再起而力击。如果天不佑贼,我想他武功虽然了得,终不能逃出这层层罗网。此事全仗诸君忠义,妾虽死亦甘心瞑目矣。”说罢,翻身跪拜于地,哀哭不已。

安、朋二人慌忙扶起娇凤,叩首流血说:“小人等敢不肝脑涂地,以报故主之恩,夫人之义。”

樊宗敏好容易等了三天,挨到第四天一大早,还等不到天亮,就已起身穿着整齐,事先约请了许多亲朋,到时观礼,一面游击衙内的护勇十六名,备了一匹马,马头上扎着大红彩球,马尾上也挂上大红绸条,金鞍玉辔,双踢胸,外带十三太保的钟铃,自己全身吉服,骑着马,一头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指点。当地苗人,谁不景仰穆索珠郎,一旦被吴、樊害死,还要占他的眷属,旁人也自不服气,背后议论的人就多了,可是樊宗敏却是若无其事,真有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慨。

一时马到穆索家门,众护勇纷纷上前,向门上吆喝开门迎接。偌大一座穆索府,今天却是静悄悄的,什么人都不见,只有一个老苗仆跌跌冲冲地出来开大门。宗敏进门一看,见府内静悄,并未悬灯结彩,心中虽觉不悦,碍着娇凤,不好意思说什么,心想也难怪她一个妇人,丈夫才死没几天,便要嫁人,自然也想不周到,也只索罢了。又想那门内门外,前日来时,虽说已经抄了家,可还是有许多珠郎的旧日苗部,进进出出,怎的今天反倒一人不见?

宗敏下了马,由护勇接过缰去,便向那老苗仆问道:“今天为何静悄悄的不见一人?”

谁知老苗仆向宗敏唉了一声说:“游击大老爷有所不知,这一班土司旧部,听说二夫人今日嫁给你老,大家一赌气,都跑了个干净,因此今天竟一个人都不在了。”

宗敏听了,好不懊丧,面子上尤觉难堪,但是无可奈何,只暗骂了一句:“好奸刁的臭苗子,待老爷慢慢的一个一个来收拾你们。”边想边往里走,倒是远远望见里边正厅当中,摆着香案,再一抬头,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珠郎死后,本来设灵挂白,自然娇凤与宗敏约好了戴孝三天,这才设灵挂白,像个丧事人家。但在宗敏之意,今天乃自己与娇凤的吉日良辰,纵不悬灯结彩,原来的灵堂白幔总已拆去,谁知到此一看,从两廊一直到正厅,什么白灯笼、白帐幔,白绣花桌沿、椅垫等类,依然未拆,他一看,心想这倒不错,今天哪里叫我来成婚,简直是吊孝来了。他心中不悦,不免有些怒形于色,可是从外到内,虽是一片雪白,却看不见一个人,自己想向他们发几句话,简直都没有人听,这一来宗敏倒有些窘了。论理此种情形之下,宗敏素称奸狡,早应该看出一点形迹来,但是他为色欲所蔽,专往这一面看,却没有往那一面想,简直死到临头,还一些也不曾觉得。

正当他左顾右盼之时,忽见里面正厅上似乎有人声,他侧耳一听,正是娇凤与人谈话之声。他忙不迭穿过一座敞厅,再走过一座垂花门,其时他已经到了正厅的院中,可是外面一重重的院门却全已关上,将宗敏十六名护勇隔断在外。这所院落的正厅后边,正是六扇大屏门,院落两边,正是左右厢房,原来他早已走到最后一进屋内。

他到了院内,抬头一看,不觉又是一惊,原来见娇凤全身缟素,挺立中厅,面色凛若冰霜,罩着一层肃杀之气,竟不似前日那副情景,宗敏毕竟是个刁滑之徒,一看这副情景,忽然猛的心中醒悟过来,暗说一句:“不好。”也不再向娇凤答腔,立即回头就向外走。

此时娇凤站立珠郎灵前,正自执杯暗暗祝告,忽见仇人宗敏已到院中,尚未见娇凤有所举动,见他忽的掉头向外便走,娇凤知他已经看破,心中一惊,暗想如被兔脱,报仇二字,岂不成空?说时迟,那时快,立即一声猛喝:“恶贼留步!”随说随将手中玉杯向宗敏头上掷去。

只见宗敏一闪身,“咣啷啷”一声,那玉杯落在院中地上,立刻四面轰雷也似一声吆喝,但见先从左右两厢跃出四十名苗兵,后自屏后闯出二十名苗兵,娇凤也举剑赶来。此时宗敏已经跑出院去,已到前敞厅以内,还未站稳,一回头,早已从屋中跃出许多苗兵,手执明晃晃刀枪矛戟,一齐拥到自己身后,只恨自己忒也大意,总以为今天是吉日良辰,用不着刀剑,竟连防身宝剑都不曾带得一口,但他终是个武官,见一个苗兵一枪向自己刺到,立即翻身一避,伸手一捞,将枪杆握住,正要去争他的枪。

殊不知,珠郎手下的苗兵、苗卒俱都精选、精练过的,此刻动手的人,正是朋坨,力大勇猛,一见枪杆被宗敏握住,他便怒吼一声,猛的将枪向怀里往回一抽。宗敏握不住枪杆,转身想往空隙处夺围,娇凤已迎面截住。这时娇凤怨愤填胸,举手中剑,直奔宗敏腰间刺来。宗敏一翻身,两脚使劲,向后翻纵出去,闪开了娇凤这一剑,但朋坨的苗枪向他下盘刺到。宗敏虽非弱者,但手无寸铁,又被这许多苗兵团团围住,朋坨苗枪刺到,他脚还未站稳,万难闪避,刷的一枪,刺中左腿,身躯晃动之际,娇凤一个“白蛇吐信”,一剑直刺到宗敏胸口,哧的一声,已进去四五寸。宗敏五官一挤,一声惨叫,往后便倒,旁边的苗兵你一刀,我一剑,立刻将宗敏全身砍了个七零八落,宗敏此时,已是奄奄一息,却还不曾咽气。娇凤当就吩咐苗兵,叫门外的弟兄先将宗敏带来的护勇全数活捉了,不许杀害,又令人将半死的宗敏抬到珠郎灵前,作为太牢祭奠。因院宅关系,后面虽如此喧嚷,头门上十六名护勇竟一些也不知道。

当樊宗敏受伤倒地之后,众苗兵一齐将他横拖倒拽地拉到珠郎灵前,娇凤挺立灵右,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咬牙切齿地喝问宗敏说:“你这丧良无耻的恶贼,土司待你俨如兄弟一般,你竟丧尽天良,下此毒手,害了他全家,还以为未足,竟想污辱到我的头上!可笑你这恶贼,也有今天,这也是土司在天之灵。如今没有别的,当了众位弟兄们,你且将你与吴礼二贼如何定计,如何动手害死土司,一一招供,也好叫大家知道你今天的收场,是你应得之报,快说!”

此时宗敏本已昏沉待死,如今见娇凤让他说出如何害死珠郎,饶你多奸的恶人,自己当众说出阴谋,总还觉得有些羞愧,所以迟迟不语。

众苗人一见,立时发怒,纷纷喝道:“你这东西要是不肯直招,别怪我们临时还要叫你吃苦!”

宗敏还是不语,一个苗兵立即用刀在宗敏的腿上哧的扎上一刀,宗敏立时大叫起来,连喊:“我说!我说!”

娇凤便喝道:“众位且住,听他说来。”

宗敏于是一边喘着气,一边将甘氏与甘坝为了抢夺珠冠,如何定计委托吴礼,要害死娇凤。吴礼这才起意谋财,先向李军门告密,说珠郎谋反,军门不信,吴礼无法,来与自己商议,自己因看中娇凤姿色,正恨无法可想,便与吴礼约定,事成之后,他取穆索之财,我收穆索之妾,这才一面由我买通飞鸟渡一家山民,一面与吴礼联名约请珠郎到打罗小饮,䜩罢归途,用计遣回珠郎随从,故意将预先埋伏的元江同知衙内护勇百余名,指点给珠郎看,假说是朝廷派军门密来逮捕,又再三劝珠郎暂且躲入那山民家一只米柜内,然后再招呼了吴礼,带了这百余名护勇,到了山家,欺珠郎已为米柜所困,就大家用长矛一阵乱扎,竟将珠郎扎死在米柜中,这是因知他身怀绝技,不施此计,如何弄得他死?等他一死之后,吴礼立到猛连,抄他家中财物,全数入了私囊,自己为的是娇凤,所以什么也没有要,只要娇凤嫁给自己,便心满意足,也是一时大意,竟中了娇凤之计,如今想来,还是害了自己,倒便宜了吴礼。要说此事起因,祸根还是甘氏,不必埋怨外人云云。

此时不但众人听了惊骇,便是娇凤听了釁起于甘氏的妒意,与珠冠的招祸,不胜感叹悲痛之至,便命众苗兵速将贼子处死,剜心活祭土司。

一声令下,朋坨第一个将一柄尖刀握在手中,唰的声撕开宗敏衣襟,正要动手,宗敏早与杀猪似的高叫起来。娇凤深恐惊动外面,转生枝节,忙命人将宗敏的口鼻用棉布扎住,使他叫唤不出。

朋坨二次正要动刀,娇凤忽的柳眉竖立,高叫:“且慢!”从朋坨手中取过利刃,先向众苗兵说:“今日得获此贼,剖腹祭灵,正是土司暗中护佑,我想土司死得太惨,不能便宜了此贼,待我剜出贼心,就请在场的众弟兄,一人赏他一刀一枪,稍泄土司身死米柜的惨痛。”

众苗闻言,轰应了一声,一个个拔刀持枪,儘等动手。好在宗敏此时早已吓得魂灵出窍,人事不知,娇凤说罢,重又握了那柄利刃,仰天悲嚎,痛泪如雨,眼望着珠郎的灵位,叫了声:“珠郎!妾身不祥,实为祸水,今幸仇人到手,妾亲剖其胸,亲剜其心,以告君灵。”

此时早有四个苗兵分执宗敏左右手,敞开他的胸膛,送到娇凤面前。娇凤猛一咬牙,纤纤玉手举起利刃,对准宗敏前胸,下死力的向里一扎,只听“噗哧”一声,一柄利刃整个儿插入膛内,就在宗敏狂喊一声之际,咬牙切齿的,把插入宗敏胸膛内之利刃,向他下面的肚腹一直剜去,这一下哺的一声,胸腹间一股热血,又弗的一声直喷出口。娇凤虽会武艺,却不曾杀过人,哪懂得杀人的主儿,应当侧身避开血溅,因此这一阵鲜血,整整喷了娇凤一头一脸,好在娇凤此时心中早定了主意,便将宗敏尸身一脚踢开,早有人将宗敏的一颗血心,从腔内生生拉了出来。

娇凤满面被血,也不洗涤,一回手,将宗敏的心接过,双手捧到灵前,向桌上正中一供,然后一言不发跪倒灵前,连叩九个头,站起身,回过脸向大众高声说:“众位弟兄,今日你们为土司报了仇恨,怎的还不下手,一人赏他一刀。”

这话娇凤原先已经交派过,只因见了娇凤亲自摘心祭灵的神态惨切,连这些平日杀人不眨眼的苗人都看得毛发悚然,十分敬畏感慨,便将此分尸之举给忘了,此刻经娇凤一提,众人又轰应一声,立刻动手,你一刀我一枪,片刻之间,宗敏的尸首,早成为满地肉片,将一个大院子流成了一院子红水。

娇凤望了望灵位,又看了看宗敏尸身,猛的仰天大叫:“珠郎!珠郎!妾刘娇凤身为祸水,害了你穆索全家,无颜立于人世,也随你去了。”说到“去了”二字,手中剑刃猛向香颈前咽喉上使劲一横,哧的一声,只见一线鲜血,飞溅出丈余远去,娇凤身体也就在这时颓然倒地。等到众苗看得清楚,赶前救护,哪里还来得及?早已香消玉殒,横尸灵帏,总算达到了她复仇之志,成全了她尽节之心。


◇ 第五章 ◇千古惨剧的结束

吴礼自从将穆索全家人犯解进省城,猛连这边情形与宗敏图谋娇凤的事态,他已无从知晓。因事不关心,他也就不去过问,好在自己此次的事办下来,不但官囊充裕,就是云南全省的官绅,从此谁也没有自己这样豪富了,所以欣欣得意,一心只在办案上,随身带了许多查抄来的金珠宝贝,分赠省中大小各官。

常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吴礼这一一分馈,自己就大大占了便宜,元江州吴同知办事精干的名头,简直已传遍了滇、黔两省,不但抚台对吴礼另眼相看,就是云贵总督也知道了吴礼这么一个干吏。吴礼一到省里,自然从制军起,一直到昆明府知府为止,都算是他的上司,除了依例禀见参谒以外,又各个分馈那一票自己以诈力得来的珍宝,制军、中丞以至方伯、廉访(即总督、巡抚、藩台、皋台之别称,此为前清官阶)等,竟无一人不夸赞吴礼几句,吴礼自然是青云之路,已在目前。

这一天,他到了巡抚衙门的总文案那里,去打听穆索一案审奏的情形。那文案便是他的老把兄,自然十分关顾他,就对他说:“详文已经下来了,得旨将穆索珠郎全家就地正法,其余远近族人亲属,姑念事在谋叛中,尚未至揭竿之时,一概从宽,各依情节轻重,分别发落,毋枉毋纵,这真是皇恩浩荡,最圣明之举啊。”

吴礼闻言,才将一颗害人害澈的心放下,因为这些审讯行刑既已解省,都算是昆明府的责任,从此与自己无干,便在向上峰禀辞的时候,特备了一份厚礼,亲自送到昆明府,请他早日结案,以了此事。昆明府自然领会他的意思,好在他已送有代价,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自然一口应允,次日吴礼才兴高采烈,踌躇满志地回返元江原任。

本书写到此处,忽然要提到一个人物,这个人便是当年穆索珠郎力平三十五猛,和大破吴世璠众于铁索桥的两次战役中,给珠郎做过大大的膀臂的馨儿。馨儿虽系苗种,但他的母亲却是汉女,他原名叫安馨,因而安馨为人机警,不若苗人蠢笨,而性情却极良善和平,又不像苗人那等凶暴阴狠,他原是生长在穆索家中的世仆,自从平吴之役以后,安馨本人也因功绩官至参将,记名副将的职位。

后来穆索辞官,家居纳福,因为就家财豪富,可以不必做官自给,安馨究与珠郎不同,所以在珠郎辞官以后,他便在四川理蕃厅任那参将,不久又调驻扎在小金川,那也是个汉苗杂处的地方。恍眼十余年,在那一带处理得蕃汉各安生业,甚是平靖。他因事务纷繁,责任篡重,也就不能常离汎地,除了逢年遇节向珠郎请安问候以外,平时不到猛连去。此次珠郎家骤遭此变,因双方隔了省境,安馨并未得到消息,这虽是当时交通不便所致,但因珠郎死后,全家被逮解省,不几日娇凤也自尽灵前,众苗兵便也纷纷四散,谁也不曾与安馨送上一个信,所以安馨一点也不知道。

这时已将近中秋节,安馨正打算备了禀帖,买些当地著名的土产,专差赉送猛连,向穆索家馈礼贺节,尚未起程,就在上一天夜间,正与他的夫人龙氏在计议明天派人赉了礼品上猛连的事,忽觉窗外树影闪动,似有足踏落叶之声。安馨自幼随了珠郎,练了一身好武艺,自然不是外行,便是他夫人龙氏,也是龙天祐之女,拳术武功得自她祖龙金坨之传,也是一个高来高去的人物。这时安馨一听窗外悉繂之声,早已一个箭步,抢到窗口,用手推开窗户,向外一望,只见窗前虽一点形迹没有,但当安馨推窗之际,明明看见有一条人影向院前墙上一闪,便已寂然,身法甚快,既看不出他是跳出墙外,也看不出他是跳进墙内。

安馨不敢大意,立刻回到床头,提起一柄剑,跟着向窗外纵去,也望方才人影一闪的那一带墙头上飞跃上去。到了墙上,四面一看,但见夜静月明,四周垣屋排列,静荡荡的什么也已看不见。

正自徘徊考虑之际,忽又见离自己存身处的墙垣,约有两箭路的地方,又有一条人影,正从一株树阴中跃下,到了地上,回头向自己站的地方望了望,然后一耸身,斜着身向西边一株大树上又飞跃过去,两处距离有几十余丈,那人影真如飞鸟似的,毫不费劲飞了过去,这真叫安馨暗暗吃惊,心说这人的轻功,到此地步,如要赶上他,可就有些不易,但心中虽有此估量,勇气仍在,就一连两三个箭步,纵身到了那株大树之下,正想向树上跃去,不料那条人影倏的又从树上飞到外院墙角上,回身向着安馨一招手,便如风叶一般,飘落墙外。

安馨大惊,心说这分明是引我到墙外的意思,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意!边想边向墙外追去,越登墙外一看,果然月光下在百步之外的广场中立着一个人,远望去不辨面目,只见手中并无兵器,笔挺地立在那边,仿佛是等候自己的神气。安馨此时也顾不得再加思索,飘身落下墙去,就向那人立处奔去,直到身临切近,才看清那人是一个二十余岁少年,月光下见他五官周正,英气勃勃,一身衣着尤为特别,原来头上戴一顶软胎秋坤帽,上身穿一件四镶四嵌大袖子天青缎马褂,下着一条单叉裤,后面系着一条战裙,足登薄底快靴,这副形状,既不像官,又不像兵,更不像买卖人。此时安馨已经走近,那人向着安馨似在微笑。

安馨见他并无恶意,便上前一步,抱拳说:“尊驾请了。”

那人便也拱手还礼,低声说道:“尊驾可就是安参将?”

安馨应是,那人便说:“在下宝祥,与猛连穆索土司是同门师兄弟。今因穆索师兄被吴、樊二贼诬陷,说他有谋反朝廷之事,本身已在飞鸟渡涵风谷被害身死,全家妻孥也均已解入省城,昨日京师回文已到,三日内便要将他妻甘氏,子玉骢在云南省城大教场就地正法。我师父大觉禅师命我专程来访尊驾,不为别事,便是要设法抢救穆索土司的后人。因知尊驾为穆索土司旧部,胜如家人父子,且平生义气干云,武功出众,故特领师命来见尊驾。”

安馨一闻此言,正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浑身发冷,一句话说不出来,半晌才问说:“此事当真吗?”

那宝祥听了,微微一笑,似乎不悦,接着便说:“我焉能凭空来哄骗尊驾!”

安馨自知失言,忙道歉说:“不!不是说宝兄所说不实,因我这里一点都还不知道呢。”

宝祥似乎不耐,便又说:“如今且先慢说没要紧的话。如今连头带尾,只剩三天,究竟如何抢救,因我对川滇之间的道路不甚熟悉,还请尊驾从速定计才好。”

安馨闻言,一时也想不出怎样抢救,就要让宝祥到家中商量,宝祥却摇头说:“此事贵在机密,我如到了尊驾衙内,便恐有人知道,使对方加了准备,那时倒费事了,尊驾去是不去?好在片言可决,我们就在此一言为定吧。”

安馨发急说:“我安某世受穆索厚恩,如今他家遭此奇祸,主人又只此一线嗣续,我不去救,何人去救?”

宝祥闻言笑说:“既如此,我们此时暂别,我明日清晨便动身入滇,尊驾对外不妨诡称卧病,悄悄动身就道,我们就在西南上打箭炉官道上见面,尊驾逢着酒饭铺,但看墙上有白粉写着宝字者,就请入内找我。至于一切办法,一路同行,再慢慢商议,话已说明,我却要告别了。”

一句话刚说完,不容安馨再说二句,早已身形一幌,便飞出三四丈远去,又一幌,踪迹已渺。

安馨痴立半晌,才匆匆走回,仍自墙上跃到内室,见了夫人龙氏,便将所遇之事说了一遍。二人又是伤感,又是惊奇。安馨自得此讯,哪里还睡得着?龙氏便乘夜将安馨所需兵器物件都收拾停当,安馨稍稍在床上闭目休息了一个更次,等到五更过后,天尚未明,安馨为避免本署人众耳目起见,已自别了夫人,匆匆越墙而出。

这里龙氏等天亮了,便传出话去,只说安参将夜来偶感宿疾,卧病休养,一面叫部下备文向上峰请假七日外,一面吩咐门上,凡有往来参谒拜访同寅僚属,一律挡驾不见,俟病愈再去谢步。这一来,一位堂堂参将溜出省去,居然没有被人知道。

穆索珠郎谋反的公事回文一到云贵总督衙内,便由督抚全街布告穆索的罪状与逮捕的经过,择定了八月十六日将穆索谪配甘氏,及伊子玉骢,一并在云南省城大教场就地正法。这消息一经传出,一则因为清初自“三王造反”以后,朝廷以高压镇住了人民,关于图谋起义一类的事,已成凤毛麟角,忽然又出这一档继三王而后的事,便觉生面别开,自然轰动全城。(按三王即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三人皆明臣降清,旋又图复明举义者,事皆不成,清季民间,遂有三王造反之谚。)二则穆索珠郎,威镇滇南,统属三十五镇,在苗族中具有极大的威信和盛誉的,一旦说他谋反,苗人就个个传说,人人慨叹。有许多人也知道内容,知系被人图财所害,这班人一发抱着不平之气,更要去凭吊一下他那受难的妻儿,尤其他那儿子,不满三四岁的婴孩,竟也受这一刀之苦。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到了行刑那一天,大教场地址虽然宽广,却已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周围墙上、树上、房上、屋上,都挤满了看杀头的人们,从天刚亮就耗在那里,专等看这一出好戏,这样正是表现封建时代的人民,闲着没事做的人最多,稍有一些新鲜些的事儿,大家便能成日成夜地守着,费去了宝贵的光阴,来看一看毫不相干的稀希哈儿,因为他们根本吃饱了饭,就无事可为啊。

闲文少叙,此时正是八月十六清晨八时,在那时候,还没有钟表可记时刻,所以只能说是清晨辰刻,可是距离行刑的正午时,足足还有两个时辰;便是四个小时,监斩官还陪着太太睡在被窝里,该杀头的犯人,也还在监里吃长休饭、永别酒,所以此时教场上除了看杀人的闲人外,并无官中人在彼。

距离大教场前门不到三百步远近的大路边上,有一家坐北朝南的小酒饭铺。它的屋址离着教场前门虽远些,可是它的屋基却又紧靠着教场的东墙,楼上有一间小屋,开着一扇西窗,那扇窗却又紧贴着教场东墙上面。其时时候还早,饭铺中炉火尚未升起,却已走进两位酒客,来喝早酒。

这两人走上酒楼,便进了西首一间小屋,酒伙只得跟进来招待,便向那二人说:“二位今日在这屋里喝几杯,倒是见得比别处惬意。回头一到正午时,向窗口往教场那边一看,正好看个一清二白呢。”

那两个酒客相对互望了一眼,却摇头说:“我们哥儿俩走到这里喝几盅,谈一谈一椿跑海洋的买卖的,谁管他教场里的事。他爱杀谁就杀谁,与我们什么相干?”

酒伙计原以为这两位也是来看杀头的,才这样凑趣说了两句,不想竟碰了一鼻子灰,也就搭讪着走了出去。他临出去时,两位酒客又对他说:“伙计,你把该送的酒菜送了上来,不必再来,因为我们哥儿俩正在商量着买卖,不愿叫人进进出出的来打扰,耽误了谈心。”

伙计一听,便说:“你老放心吧!算我没睁开眼,还当两位是来看杀头的。既这样,我就遵命了,不奉呼唤,我就不进来伺候,少时你老可别怪我招呼不周。”说完了,逼着一肚子好气,自顾自下楼招呼座儿上的买卖去了。

时间过得相当慢,自辰而巳,自巳而午,一到巳末午初,大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就听到众护勇们挂着腰刀,拿着皮鞭,一路赶着闲人向两边让出道儿来,可是爱看热闹的主儿,任你如何用皮鞭子唰唰地抽得震天响,他却依然毫不在意,仍是一个劲往前挤,直到监斩官押着犯人,鸣锣喝道地进了教场,大街上的人,又一个劲的向大教场里面灌,一边挤,一边看,一边议论。

这个说:“你看多可怜,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子,怎说他们会造反呢?”

一个说:“你真糊涂,造反的人早已砍死在当场了,这是造反人的老婆、儿子吓。”

又有一人说:“别看这一个小孩,这么一点年纪就要砍头,这都是前世造的孽。”

又一个说:“听说这女人就是原告,告他丈夫谋反。如今丈夫已杀死了,她也免不了一刀,这真是何苦,还连累了自己的儿子。”

另有一人又说:“敢情这个娃子,听说不是这个女人生的。有人传给我听,根本就没有造反那件事,全为大小老婆吃醋,才闹出这档子事来的。”

此时便有一个老者叹着说:“这都是取小的榜样呀。”

这时又有两个苗婆在旁嘀咕,一个说:“穆索土司谁不知他是个忠心耿耿的,怎说他造反呢?难道这些皇帝(按指诸官),仅听了官(按指吏目公役)的话,也不打听明白了再办?再说京师老皇帝也不能这样糊涂呀!”

另一苗妇叹道:“京师老皇帝想杀谁,还不是一句话,更是我们的人,他们看着,更不当个人,比宰只狗还稀松平常呢。”

不言观众纷纷做些不彻底、不了解的批评,再说教场中自监斩官一到,形势登时紧张起来。可怜甘氏与玉骢押在一处,甘坝与另外两个穆索的近支族人押在另一处,此时教场上万头攒动,专等正午一到,号炮一响,便可看这幕悲惨的活剧。一时人声嘈杂,众兵役纷纷将闲人赶开,匆匆地跑到一边,先将甘坝与穆索族人带到上面演武厅台上,不一会又将甘氏与玉骢也带到厅上,演武厅距离众人较远,听不出说些什么。

只见上面正中摆着一张公案,案前坐着两人,左边一个就是监斩官儿,右边一个是本城守备,乃是责任到此防卫的。犯人带到案前,远看似乎问了几句话,官儿便举起一支笔来,向着犯人背上插的那面纸条儿上画了一笔,两边兵役一声威喝,便将犯人拉了下来。

此时甘氏、玉骢二人,俱已由监斩官画过斩条,立即在吆喝声后,吹起呜嘟嘟的杀人号来。可怜这一个妇人,一个小孩,到这时哪里还能走得一步,便由四名兵役架着两只臂膀,一路飞跑,直向教场靠东面的空地跑去。原来这时甘坝等三人,却在西面场中用刑了。那时东西两面场中,各有两个刽子手和四名护勇,手执飞快的钢刀,挺着大肚子,耀武扬威地站在那里,仅等犯人从演武厅画了斩条,送到这里,便好动手。这时全场观众,也好比到了戏馆里看到大轴戏那样紧张有趣,全都聚精会神,睁大了眼,张开了嘴,专望着刽子手的那两只胳膊,此时场中的人情,可说已达到最高潮的边层了。

忽听半空中震天价一声炮响,这正是午时三刻的行刑炮,随着又是一阵呜嘟嘟的杀人号,号中便有咚咚不绝的催命鼓,和呛嘟嘟断续敲来锣声,互相交织成一片,这也是“封建时代杀人民”特有的色彩。

就在这几锤锣,几棒鼓,几鸣炮,几声号的中间,刽子手一声吆喝,刀光起处,众人眼看着甘氏一颗人头滴溜溜滚落在地上,两名刽子手一上一下,练好的手法,相互为用,便是一拉一拐一踢一摔。这一拉是将犯人的脖头向前拉出;一拐是用刀横在胳膊后面,向犯人脖子上这一刀拐下去,人头便自落下;一踢是当人头砍下时,立刻要将尸身向外一腿踢倒,如此死人头腔内的鲜血才不溅到刽子手身上;一摔是先前拉人头的那个副手,等人头落地时,便双手一摔,将人头从自己手中摔出,那一摔得摔是地方,不然一下摔到监斩官的身上,可就糟了。所以说,以上所说的四手活儿,乃是两名屠手的连手艺术,也算是东方古国特有的杀头艺术。

这时甘氏人头已落,尸身也被刽子手一脚踢倒,人头也被摔出,哪知正在一摔一跌之间,几万个观众的几万只眼睛,忽见从教场东边墙上飞下两条人影,直和燕子一般,飞快的向甘氏行刑之处跑去。这是因众人站得远,看得远,但刽子手和护勇却还不曾看见,直到两人已经到了面前,一声吆喝,慌忙间见来者二人,其中一人一张又灰又黄的死人脸,好不怕人,方才如梦初醒,呀了一声。

哪知来的两人,更不与他们客气,还未等到众人来得及惊叫,早已一人起手一剑,便即将两名刽子手完全砍倒,旁边四名护勇,与八个押犯人的公役,这才惊叫起来。有几个护勇,年轻胆壮些的,还想拔刀向前,只见那飞下来的两人中,一人手提宝剑向众护勇、公役一声叱咤,剑光下登时砍翻了五六个,那一人却走到玉骢身旁,因其时旁边押解的人,早已逃散,便容容易易地将小孩子一手一提,连捆绑的绳索都来不及解,早已与那人呼啸一声,双双仍向东墙跑去。

等二人去后,众官兵才纷纷发一声喊,预备追上去,可是一看人家一剑就能砍翻五六个,眼见不是人家对手,又真不敢上前,只好站在场中空喊,一时演武厅中的守备,也知道犯人被劫,忙不迭跑下厅来,吆五喝六,叫人快备马追赶,等到守备的马匹备好,那两人劫了玉骢,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但是众兵役此时见劫法场的人已走了,才大呼小叫起来,说那劫法场的两人是向墙东跳出去的,这一来教场东墙外面的住家店铺,却都倒了霉,官兵们挨家去搜查,真是贼出关门,闹了个乌烟瘴气,什么也没搜出。

从法场上飞落来的两个人,便是早间在靠教场东墙小楼上饮酒的酒客,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乔装的理蕃厅参将安馨,和大觉禅师的弟子宝祥,那救人的是安馨,旁助的是宝祥。两人救出玉骢以后,商量之下,因安馨衙内留养玉骢,易于泄漏,便决定由宝祥带了玉骢,投到哀牢山大觉禅师处,一面避祸,一面学技,以为将来复仇地步。

要知后来玉骢长大,如何为父母复仇,如何与吴礼钩心斗智,玉骢几乎又为吴礼所害,结果玉骢以一生所学,荡平川北杜、潘、雅州两属蛮夷,经过石破天惊底许多悲壮事迹,才得手刃血海深仇,这种可歌可泣的情节,尽在“第三集”中叙出。

◇ 第三集 ◇

引言
二集下部叙刘娇凤在自己府中,埋下苗兵,手刃恶贼樊游击,摘心祭灵后,以刺贼利刃横颈自刎,达到复仇尽节之心。同时珠郎师弟宝祥,奉师大觉禅师命,赴小金川告警,邀劫法场,抢救穆索一线嗣续,小金川参将乃珠郎旧仆,自然义不容辞,于是连夜乔装赶奔省城,酒楼中会合宝祥,两人飞身落教场,施绝技砍倒刽子手和护勇官兵,救走小孩玉骢。


◇ 第一章 ◇卑污阴险的道儿

小金川参将安馨,大觉禅师门徒宝祥,以他们二人的武功,抢救一个三岁的小孩,自然伸手成功,那班专会欺压良民的护勇官兵,如何能拦捕?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一无阻碍地离开了云南省城。两人在行路上商量安置玉骢的办法。

安馨本想带回自己任上,既而一想,自己究是一个朝廷命官,不问穆索的谋反,是为人所陷,但在未能昭雪以前,名义上总是一个叛逆之子,何况又是从法场上劫走的逃犯,因此便将这层意思与宝祥说了。

宝祥一听,甚是有理,便慨然说:“我与穆索师兄,在他生前虽未会过,但究竟同出师门,况此来本奉师父之命,师傅虽未说明将此子如何安置,但我想你我一力保全此子之意,一半虽为了穆索门中的一线嗣续,但一半正是为日后好使大仇可报。然而报仇二字,非同寻常,少不得此子稍长,便应学习武功,这件事师傅虽尚未说到,我想师傅既能救之,也必要教之养之,那么我们不如直截了当,送到师傅那边去吧。”

安馨一听,连声说:“这才算成全了这孩子。”

二人计议已定,便在一个三岔路上分道扬镳,馨儿自回小金川任所,宝祥却挈了小孩玉骢,向哀牢山奔去,回见师傅大觉禅师。

大觉禅师本是四川黄牛峡大觉寺的当家方丈,乃是少林名宿无住禅师的门徒,武功已臻化境,因爱哀牢山风景秀丽,在三十年前便在哀牢山绝顶“碧霞丹岩”隐居。

这碧霞丹岩本是师叔滇南大侠葛乾荪隐迹之所。那时葛乾荪下山去云游那四海名山胜迹,临行说不能返回哀牢山,叫他移来碧霞丹岩居住。这碧霞丹岩高耸入云,真是个灵奇奥秘所在,大觉禅师自然欣悦,便就此在这个碧霞丹岩长居下来,一年中只回到大觉寺一次,此外便在这碧霞丹岩修气练功。二十年前因往点苍山去采草药,回途中经过哀牢山西南的葫芦野夷界,走至猛连寨,见到穆索珠郎天生矫健,迥异常苗,资质尤为纯厚,是个可造之材,一心想将自己一身所学,传授给这珠郎,不料珠郎学技不到十年,在返家探视双亲的时候,竟被父亲阻住,不让珠郎再上哀牢山去学技了,那时珠郎虽则内外武功已达于上乘,但尚未到灵气相连之化境。珠郎下山后,不久便收了宝祥为徒,宝祥也是苗人,这时武功也已得大觉禅师真传,大觉禅师见珠郎建功以后,便以声色为事,虽说是家资富有,但为人不应如此享受,尤其对于珠郎广收珍宝这件事,耳有所闻,心不谓然,觉得他终究脱不了苗夷愚愎任性的脾气,故而一别二十余年,师徒们从未通过闻问。

及至珠郎被吴、樊诱致之时,大觉禅师知他骄盈奢僭,所以招来此祸,大数已定,无法逃避,因此竟不救援。但是师徒情深,又念他本性纯良,并无大恶,仍不肯坐视不问,深知此种祸事,非自悟自觉,不能挽救免除,这才命宝祥赶往飞鸟渡,专候珠郎马到时,拦马寄柬,以送别二字,来暗暗点醒他,谁知穆索珠郎气数该当,竟而不悟,在那石梁上当路而立的,便是他师弟宝祥,可惜珠郎不知。饶是如此,宝祥还想再示警于他,所以在珠郎回路上,再过石梁时,宝祥以擘空掌三次惊马,不让他们过去,因知石梁以西,正有吴礼等率众埋伏着,偏偏宝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宗敏在山民家中安排米柜,预定的瓮中捉鳖之计,却不曾知悉,在白驹马临崖惊阻之后,反倒助成了宗敏引诱珠郎入瓮之计,这又岂是宝祥始料所及呢?因此宝祥深知师傅对于穆索师兄这一番拳拳之意,这才断然地挈了玉骢回到哀牢山碧霞丹岩,将与馨儿计议之意禀明大觉,大觉自然将玉骢抚养起来。要知那时朝廷对于穆索后裔被劫逃匿,倒还不怎重视,惟有那万恶的吴礼,已料知玉骢一经遇救,长大必欲报仇,他便注意玉骢的去处,所以明求暗访的甚是积极,若非大觉禅师收藏,玉骢正还难逃吴礼的逻缉呢。

那只手遮天陷害珠郎全家的吴礼,在元江州任上,已得娇凤在穆索府中埋下苗兵,将樊游击杀死在灵前的消息,接着又得到有人劫了法场,救走珠郎之子玉骢的事儿,心中越想越害怕。他明知穆索在普洱、元江一带的威望,苗族中对他奉若神明,深知此番自己和宗敏做的这件事,忒也歹毒,事后深恐结怨苗族,便少不得有人出来替穆索报仇,如今果然玉骢被劫,这显然是苗族中有人在替穆索打算,那么对于自己的安危,也就十分可虑了。

吴礼是一个诡计多端,工于心计的人,知道此事于自己生命有关,由此打算好离开云南的主意。因此他就狠狠地花了一笔钱,馈送本省巡抚,和署中的总文案,求他在巡抚面前,好言几句,将自己立刻调到别的省份去,以便早离这是非之地。果然钱可通神,不到三个月,吴礼早已以枚平苗乱有功为题提,升了知府,正赶上四川茂州府出缺。茂州地属川北,与松潘、理藩等地毗连,正是川夷接壤之区,四川总督正想物色一位熟悉夷情的人物,恰巧与云南巡抚一经谈到,云南巡抚便以本省元江州同知吴礼保荐过去,川督便将吴礼传到省里和他一谈,吴礼本是天字第一号的谄谀高手,川督自然大为赏识,就与滇抚说妥之后,奏调吴礼升署茂州府知府,到任之后,因他熟谙苗夷风土人情,便又命他兼摄理蕃厅同知之篆。吴礼为要在川督面前显些能为,便联络了松藩厅同知杨仁冲,对于川边松藩、理蕃一带的苗夷,主张安抚,这一来,松潘、雅州所属各土司悍夷,便纷纷与吴、杨有了交往,苗夷中人,究竟比较汉人忠厚老实,到任不久,果然让吴礼收服了几个,但是也有狡悍跋扈的,吴礼这样与彼一联络,那些狡悍的苗人便为所欲为起来,日久势力长大,吴礼简直不敢过问,这一来,川边的夷情便不堪闻问了。

四川茂州府,北与松潘厅接壤,西与雅州府毗连,松潘、雅州两处,素为苗夷的大本营,各地土司良莠不齐,那犷悍野蛮的恶苗,自然志同道合的与吴礼连在一气。吴礼的做官,谈不到为人民服务,也并非想忠于王室,简直志在升官发财,因此他为便于自己的私行为起见,一到茂州任内,便一意结交松潘理蕃以及雅州各地的番夷酋长土司之属,以便与他们上下其手,联合起开,剥削汉苗人民。

土司们谁不爱钱?不过如果京师老皇帝派来的那些小皇帝,(意指各地官长而言)人人清廉自守,他们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搜刮,如今吴礼与他们沆瀣一气,那些土司们自然个个胆大起来。吴礼更以示好于他们,作为扛拢交情的方法。他们自然也不会不向吴知府点缀点缀,因此吴礼到了茂州,不上半年,腰缠早又不止十万,当初运动调省的那笔花费,此刻早已捞回本钱,还加了三分重息呢。

这一天,吴礼与理蕃土司岑胜武偶然闻谈,谈到本省各营武将,有多少苗人在内,岑胜武无意中便提到小金川参将安馨,正是云南猛连的苗人。吴礼一听云南猛连,陡地想起了穆索珠郎,便又提到当年自己只手消弭穆索反谍的那一套奇计,正在自诩功能,不防岑胜武悄悄地向吴礼说:“小金川的安参将,与当年的穆索土司,那是最亲近的人,据说自幼他就在穆索家长大,二十年前平定吴三桂一役也有安参将的功劳。他与穆索土司,一个南进十里铺,一个北进春岩渡,才能夺了铁索桥,破了吴世璠,这段功劳,我们苗夷中,简直人人都觉得露脸的,故而人人都知道些儿的。”

哪知岑胜武这几句不相干的掌故说了出来,竟使这位吴知府大大吃了一惊。

自从吴礼得知小金川驻守的参将安馨与穆索珠郎有很深的关系,心中一直在怀着鬼胎,担心安馨要替珠郎复仇,同时又想到前番大教场中,穆索玉骢的被劫一事,难免不与安馨有关。他自从留上这一份心,便想刺探安馨的隐事,和近来的行动。

常言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安馨当日与宝祥会面,以至共同进行营救玉骢,同劫法场,在当时二人虽系化装了江湖上人,而且安馨还恐自己现任官职,虽然隔省,仍怕有人认识,所以在劫救时,临时却带上一付苗族中流行的人皮面具,那便是前文劫法场时所说二人中一人的面色,又灰又黄,和死人脸子一样难看,那正是安馨带了人皮面具的原故。可是,在当时虽然如此谨慎秘密,忽然家里不见了主人,对外却又说因病请假谢客,此种破绽,如何瞒得过安馨贴身的婢仆呢?不过其时总以为贴身婢仆,不啻自己家人父子,尚不致泄露,谁知事情真有出乎意外的。

因安馨生母是汉人,他的礼尚观念,自然不像苗族那样薄弱,所以治家甚严。偏偏的他夫人的贴身侍婢阿环,与伺候签押房的贴身小使吾宝儿二人勾搭上了,有一天被安馨无意中撞破,于是男女各笞责了一顿,一齐赶出衙去。吾宝儿本是茂州小金川司的苗子,自然仍在茂州一带找生活,也是凑巧,偏偏吾宝儿又投到了茂州府衙里,也是伺候签押房。

有一天因为吴礼要整饬署中差吏仆役的职司,便命各人开一个详明履历上来,以便看了他们的经历才能,再决定去留,这一来,竟知道吾宝儿本是安馨的贴身小使,心中登时一动,自然仍命吾宝儿伺候签押房,便不时假以词色,结以恩义,日子久了,吾宝儿对于吴礼真是感激得五体投地,吴礼便假作闲话,随时问些过去他在参将衙门的情形,吾宝儿当然尽自己所知的事,全都贡献给这位新主人。

吴礼对于别事都未在意,独独听了安馨在某年某月,假称患病,人却离开小金川汎地,三四天之久,不知何往,便是吾宝儿等贴身侍候的人,也只知安参将私上云南,而不知上云南干什么。吴礼闻言,暗暗的一查时日,正与穆索全家正法、玉骢被劫的日期相符,不过小金川与云南省相距不算很近,在平常人一往一来,非十天八天不可,安馨只离汎三四天,这一点似乎又不像是他做的,既而一想,曾听人说,有武功的人行路极快,一口气能跑出七八十里,三五十里都不算事,看起来劫法场这件事,不是他干,还有谁干呢?从此吴礼就一心想要打安馨的主意。

以当时官阶而论,参将三品,知府却只四品,但彼时重文轻武,以从一品的提督军门,都应听正二品的巡抚节制,所以吴礼以茂州府的地位,要算计一个属境内的参将,实不是件难事,可是他也得有个正当的理由。吴礼是一个天子第一号的阴谋家,上次连李国梁都吃他的亏,由军门降为总兵,手段可见是够厉害的,何况安馨区区一个参将,又在吴礼豁境以内?他想了三天,居然给他想出了一条卑污阴险的道儿。

在四川西陲的雅州府,群夷杂处,民风最是犷悍,那地方正与茂州理蕃厅为近邻,雅州加罗土司沙春,因自己豁境远在边陲,各属土司,时有向自己境内来侵占田地等事,便想投到中国大官门下,拉上交情,可以自保。吴礼有财可得,自然不会拒绝,就此与这个加罗土司沙春,互通声气,拉上了交情。后来从吾宝儿口中,得知小金川参将安馨,即是劫法场救玉骢的人,就格外联络这位沙土司。

沙土司哪知吴礼用意,自然非常感激高兴,苗人性虽凶狡,但究不及中原人那样奸狡多智,心眼也是直的,觉得吴礼以一大员身份,对自己如此爱护,便不由得一心一意对吴礼怀下了忠忱,常常向吴礼说:“只要知府大人有用我之处,粉身碎骨,是在所不辞的。”

吴礼听了这话,便记在心里,此时要打算摆布安馨,他就想到了这位半开化的加罗土司沙春。他先向沙春说了安馨多少坏话,然后暗约沙春,以小金川守军强奸掳掠雅州边界上的苗夷为名,叫沙春迳向庆宁营、绥靖屯、抚边屯、崇化屯四处进兵。如果怕安馨在这四处有防备的话,自会将这四处的防卫军情,事先告诉沙春,包管他对这四处可以唾手而得。安馨汎地失守,不但功名不能保住,自然还有处分,而且一定派茂州府绥抚乱苗,那时便可将这四处的守卫责任,交给沙春,如此沙春除了加罗土司豁境以外,还可得到庆宁、绥靖、府边、崇化四处,地方上的油水,到那时吴沙二人,各分一半,岂不是又去了安馨一个心腹之患,又可与沙春利益均沾吗?

吴沙二人密商已定,就分头各自进行。这里暂时不说吴礼,先将沙春的行动记述一下。

沙春驻地加罗,乃在楚套河之东,敏尔雅克山峡之西,倚山靠水的一个地方。离小金川不远的西边,有一处山市,名唤章谷市,地处雅州与茂州交界之处,虽处于万山丛中,但到市集之期,汉苗二处人民,都纷纷来赶集做买卖,自然有许多逛集的人们,到那里游玩,这一来章谷市便成了雅、茂两府的要冲。沙春就借了这个赶集的机会,密派部下苗人能通汉语者,扮作小金川驻兵模样,到赶集日,在市上混在小金川驻兵里面,强买硬赊,调戏妇女,一面却又派出部下,到市上弹压,故意与假扮的驻兵械斗起来,事态闹得很大,就借为口舌,要求小金川参将安馨赔偿。

安馨一查部下并非此等情事,自然据理驳复,那沙春已受吴礼奸策,自然成竹在胸,全不听那一套,立即以小金川驻军压迫苗夷人民为词,激动部下,竟自向绥靖屯、崇化屯二处进兵。安馨闻讯,原拟亲向沙春解释,万没料到这是有计划的步骤,焉能容你解释?安馨尚未及往访沙春,接二连三的报告已来,原来绥靖、崇化二屯已在此时先后失守。安馨闻听事态紧急,只得一面与茂州府联络,一面也派兵向绥靖、崇化二屯推进。哪知沙春更来得神速,他一面从绥靖屯进攻庆宁营,一面从崇化屯进攻抚边屯,不到半日工夫,四处汎地都已被陷,要说安馨武功得自穆索珠郎传授,也已得少林真传,他又是一个平吴一役的名将,怎的会如此不济?

原来四处守兵与加罗土司本非敌对,也万想不到他竟会来攻占,防备果然是疏些儿,但因乃加罗土司也是朝廷管辖,并非生苗,所以不防他们会猝然生变,正是一方是准备完全,一方却是莫名其妙,同时安馨与吴礼联络时,吴礼又故意一力主张不用武力,还说沙春绝不会不讲理,边衅万不可开,因此安馨就成了一个只让人打我,不许我打人了。及至四营失守,报到府里,吴礼却悄不声地向省里报了上去,大约说安馨不能驭下,以至部下在汉夷交界,惹出事来,激动苗民,虽经沙春一再责询,均置不理,苗部遂致哗变,连夺四处汎地,安馨一筹莫展,实属有亏职守等语。上峰照例是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的,听了茂州府的一篇大道理,立刻将安馨撤职查办。


◇ 第二章 ◇象鼻冲麓除凶苗

加罗土司沙春,照吴礼奸策办到后,便要吴礼实行诺言,便是要保举沙春防守绥靖等四处汎地。吴礼只得设词保举上去,可是省里的大官,虽然颟顸,究竟还不至于如此荒唐,他们觉得苗人叛变,对于朝廷汎地竟然攻占起来,结果有罪不罚,反将汎地交给他,这不是赏叛吗?于是将吴礼的保举驳了下来,另调越隽总兵移驻小金川,以镇边夷。这一来可就恼了沙春,他不懂得朝廷的措置,他以为是茂州府卖了他。他白白地得罪了安参将,临了自己还是一些好处不曾得到,从此沙春与吴礼便又变成了仇人。吴礼虽也向他解释,但是苗子却不懂那一个理,怏怏地退出了绥靖等四处汎地,回到加罗,这也是吴礼自找的麻烦,树下了这样一个仇敌,将来自然有他的报应。

安馨自从被吴礼陷害之后,丢官事小,查办结果,录了个革职永不录用的处分,好在安馨自从鉴于穆索珠郎的惨死,深感汉人的心思忒也歹毒,事后又经多方探听,才从沙春部下方面探出事由吴礼而起的原因,自觉与吴礼素无冤仇,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初还不信,后来才渐渐明白,乃是因为穆索一案的原故,才想法将自己挤走,心中十分恼怒,苗人性情极执,一经知道为吴礼所害,誓必要报此仇,当时带了家眷,回到云南猛连故乡,安顿了家属,便想独自到川南茂州府,杀死吴礼,替穆索报灭门之仇,消泄自己胸头之恨,当时就来与夫人龙氏言明。

龙氏是苗族中的巾帼英雄,人极机警多智,这时一听丈夫单身要去川南,杀死吴礼报仇,她就正色说:“恶贼吴礼,惯施阴谋陷害旁人,岂没有防人报仇之心?何况那川西、川南的凶悍恶苗,都被这恶魔笼络,日夜不断的在他室内,密谋着剥削人民、害人的主意,除这班恶苗外,更有几个守府的武士,你武功虽然了得,究竟双拳难敌人多,依妾主意,还是先上哀牢山,去与大觉禅师商量。大觉禅师是有道的高僧,求他伸手除这种奸险恶獠,料想不会拒绝的,何况穆索土司又是这位禅师的门徒,穆索家的血海深仇,想总不能不管!”

安馨听了夫人这番话,自知个人前去行刺,固然是十分危险,只可咬咬牙,强抑着不平怨气,照着夫人办法,上哀牢山大觉禅师处,求教除恶报仇的办法。

安馨谨受阃教,带剑骑马,离了猛连寨,泼刺刺放辔疾驰,直向哀牢山奔去,转过几道峰脚,和险恶曲折的山径,不久已奔出二十余里,已经走入陡峭的山道,马前峰峦叠叠,山影重重。安馨从小就奔入深山穷谷猎小兽,这一带的险恶峰岭,很是熟悉,认出是已到了与哀牢山山脉衔接的大雪山东麓,从这东麓到哀牢山,虽也只有二十余里路,但这一路的山道,尽是突兀的玩石,两旁层峦叠峰,形势非常险峻,今又绝不停蹄地驰出二十余里路来,见马已遍体汗淋,再难奔驰那种峻险的山道。安馨暗忖着,眨眼间,已奔到陡峻的峰峦前,看到峰峦左面,有一块五十步方圆的草原,立时勒马停蹄,坐在马上抬头眺望,见那草原左首尽头,矗立着一座尖锐高岭,形势峻险,岭巅尖锐,高插云霄,岭腰以上,便被蓬蓬勃勃的云气遮住,这个高不可测的岭巅,只能从缥缈中看出来。这高岭面积虽然不大,但四周尽是陡峭的山岭,重重叠叠,衔接着这座高耸入云的尖岭。挨接这尖岭的一座高岭,也有八九丈的高,岭巅平坦,三面千仞峭壁丛环着,形势峻险,安馨骑在马上,观望半晌,知道这座险峻怪形的高岭,名叫象鼻冲,岭北便是异龙湖畔的南畔,那异龙湖的西畔,却亦矗立着一座高岭,岭巅尖锐,形势险峻怪奇,是一模一样,这两座高岭,在异龙湖畔西南两侧矗立着,故名叫象鼻冲,这一地区实是南徼蛮荒中风景之区。

安馨在气愤填膺之际,虽无兴赏游,看到马已遍体汗淋,意欲叫牲口在草原上喘口气儿,遂提缰转入峰侧,向左斜奔过去,到得那高岭山麓的草原上,翻身跳下马来,松了嚼环肚带,抬手甩在岭脚下,任牠自由地啃草。安馨趁机想登岭赏览一回,便走近岭麓,双足使劲,一个“旱地拔葱”,窜上了三丈高的陡峭岭壁上,远眺四处山景,观了半晌,蓦地听得岭北似有马嘶人语,不由惊疑,当就双臂一幌,几个飞纵,已窜过几重峰岭,又用个“燕子飞云纵”轻功绝技,眨眼间,已窜到高岭上,立时悄悄奔到北首岭头,跳上突出的陡壁上,俯身伏在壁上,伸脖俯瞰,只见那岭腰间的陡壁上,坐着两个人,虽然离有三四丈远,安馨眼光尖锐,依稀看出二人形状来,长得均是腰宽背阔,貌相凶恶,一眼瞥到异龙湖畔前的一株古柏树,见拴着两匹棕色骏马,半晌,蓦听得坐在岭腰峭壁上左面一个凶苗说:“我们一定是走岔道了,渡过那漫路河,不是说离猛连不远么?怎么奔了这半天,跑到这样险峻的荒山里来了?”

这人说完后,右面的一人说道:“我们从茂州老远奔到这里,看到这种山高水秀的胜境,即便岔了道,也不白奔呀,哪怕姓安的和那小鬼逃出手去!”

在这万籁沉寂中的异龙湖畔前的高岭上,安馨依稀听得很逼清,心中瞿然惊动,暗忖那万恶吴礼,竟然赶尽杀绝,派出苗匪来暗算自己和那玉骢,不由怒眦欲裂,赶忙立起身,施展轻功,接连几个翻身,已扑到侧面岭下,立时蹑足潜纵,走到岭麓前一株古柏树前,藉树蔽身,抬头向岭腰看去,已看出二人面貌来,见左面一个年约四十左右,漆黑的脸,鹰眼虬髯,高颧钩鼻,身后背着一柄长剑;看到右面的一个,长得更为凶恶,年约三旬,脸色也是漆黑,蒜头鼻子,厚嘴唇,两个大暴牙露在唇外,兀像妖魔,背后斜系着一个狭长包袱,腰上系着一个豹皮镖囊,两人俱是有蓝色短衣苗装,紫绢包头。

安馨正在窥视,猛见右面那个虬髯凶苗,侧过脸来,如血般的一双怪眼,朝着自己藏身的古柏树闪烁着,安馨慌忙缩头掩蔽,只听得那凶苗喝说:“朋友!鬼鬼祟祟地偷视人,有胆量显出树来!”

安馨悚然一惊,自问自己悄悄潜藏,绝无声息,离得又这么远,看来这人内功已到火候,这人既为自己而来,劲敌当前,倒要小心应付,看这人双目如火,两太阳穴鼓起,其武功实远超个人,那露牙凶苗,相貌奇怪,武功自也不弱,自知绝不是敌手,幸喜碰巧被自己暗地听得机密,还能容个人作一准备,为今之计,只有用诡谋来搪这强敌,如能使这二个凶苗分离开,然后攻其无备,虽则也是冒险,但除此别无良策可免眼前祸患。安馨天生机灵,在这大敌当前,立时打好主意,神态安详地踱出树来。

这时那两个凶苗,早已飞身落在岭麓,向自己大步走来,一看安馨身后背着一口剑,当就扬脸向安馨上下打量。安馨走到二苗丈余远,正想启口搭讪,那露牙凶苗,张着两只鼠眼,大声喝道:“你是干什么的?窃听大爷们说话,意欲何为?”声色凶暴,咄咄逼人。

安馨早已打好主意,反而和言悦色的,编出一番话,分辩道:“在下是猛往寨人,因猛连寨出了一个姓安的恶霸,他仗着做过几年参将,竟时时欺压我们猛往的人,在下与他是冤家对头,今天俺骑着牲口出来,意欲打猎几只野兽,不料竟与这恶霸狭路相逢,他竟仗着一身武功,竟用内家拳法,向俺后心击来,在下自知不是他的敌手,只有逃避,所幸马上功夫比他要俊,伏身逃开他的掌风,没命地奔驰逃跑。这恶霸竟一味地追赶,在下恐被追上,逃到这座高岭南麓,只得舍却牲口,翻越过岭来。”说到这,手指着虬髯凶苗,一本正经地说,“尊驾的相貌,远看与那恶霸相像,在下在树后窥视,正是为此,但刚到树后,就为你老发现,两位说些什么,在下实没有听见。”说完了这遍谎话,神色惊慌,回身抬头望上查看,好似真怕有人追来似的。

那两个凶苗,平素狡猾异常,武功更得高人真传,这时竟被安馨一遍谎话瞒过。那虬髯凶苗,初尚疑信参半,后来一看安馨神色澹然,又知他确实是才掩到树下,故也深信不疑。

原来安馨翻下高岭,潜纵到树后时,侧面日光晃动一下,已被那虬髯凶苗见出人影来,他转过脸来看时,已知安馨避在树后,这凶苗鬼灵异常,讵知自己情状已露,已落入安馨的圈套中,那露牙的凶苗,听了安馨的话,忖想自己要找的主儿,就在高岭背后,不由精神一振,当就问说:“那姓安的恶霸,已追你到这岭后吗?”

安馨点头说:“这时想在搜寻俺了。”

那露牙的凶苗又说道:“俺来替你除这恶霸。他如已返回家去,你带领我们到他的住处去!”声色狂傲,鼠眼闪烁。

安馨肚内暗笑,却故意装出怯怯的神情,那凶苗一声狂笑,又说:“到时只要你指出他的门户,你就可跑开,干吗这样骇怕?”说着双肩一幌,已拔身飞起,竟施展“一鹤冲天”轻功绝技,疾如飞鸟腾空,已落在三四丈高的岭腰陡峭壁上。安馨吃了一惊,怪不得这么狂傲,端的身手不凡。

那虬髯凶苗跟着纵起身躯,也施展“一鹤冲天”的绝技,斜飞上去三丈来高,他竟不落在岭腰落脚,只见飞身到半空,腰里一叠劲,变为“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眨眼间,直飞上那平顶岭上。

那两牙露口的凶苗,回头俯身向安馨一望,说了句:“你也翻过岭来呀!”双肩一幌,也飞向领上去了。

安馨见两人先后飞上那平顶岭上,立时向西侧岭边窜了上去,窜到在刚才窥听二苗说话的峭壁下面,探首向岭上一瞧,然后翻上岭来,长起身形看去,见那虬髯凶苗已不在岭上,只有那个两牙露口的凶苗,却站在岭边的峭壁上,一忽儿俯首,一忽儿扬脸,正在四下里查观着。安馨不由暗喜,慌忙悄悄飞身到西侧一个峭壁后面,隐蔽身形后,片晌,只听得那凶苗自言自语,说:“这个废物,怎么这样胆小,还不翻上领来?”接着听得唰的一声,一股劲风从蔽身峭壁过来。安馨知他飞向岭北,去唤自己翻上岭来,当就侧脸望来路瞧看,只见他俯身站在岭头,看神色似在惊愕。安馨一看机会已到,杀机陡生,掣出背上宝剑,立时双足一点,纵身过去,两臂一合,劲贯剑锋,一个“白蛇吐信”,疾如流星,劲足势疾,直向凶苗后心刺去。

那凶苗飞上岭来,向岭南查看了好久,非但并无心目中的主儿,连自己同来伙伴,竟踪影不见,狐疑一阵,正欲飞下岭去,想到带路人的安馨来,回身一瞥身后四处,见安馨还未上来,当就骂了一句,耸返岭北来,探身向岭下俯视,陡然一惊,只见已无安馨的踪迹,远望下去,却见有一团蓝影,与一团灰影混合着,中间夹着一道剑光,来回地滚动,正在惊疑愕神之际,猛觉身后一股劲风袭来,慌忙闪身侧避。

安馨武功已得珠郎所能,身手利落,在这强敌当前,自知两苗武功,远胜个人,今趁他在愕神当口,猝不及防地遽下毒手,凶苗武功虽然绝顶,但安馨这一煞手,势疾劲足,凶苗又在惊愕之际,等到觉出来,剑尖已到,虽闪开后心,但左腰已着,唰的一声,已刺入左面后腰,立时血往外标,一声惨叫,斜倒在岭上。

好厉害的凶苗,身受致命重伤,身躯栽倒,磔叫一声,右掌按住左腰伤口,左掌贴地一使劲,倏地一个“鲤鱼打挺”,耸身跃起,接着右手一探镖囊,掏出一个长形铁桶来,扬手一扳机簧,发出一支银色小针,向安馨胸部袭来。

安馨刺倒凶苗,总以为无能为力,正要上步去了结凶苗,万不料凶苗栽倒,当即跃起身来,还能发放暗器,眼看一支银色小针,当胸袭到,知道这类纤小钢针,用毒虫恶草练成,一时惊慌失措。在这危机一发当口,猛听身前拍的一声,堪将袭到的细针,陡然落到脚前,安馨在惊慌中,不由又是一愕,诧异得出了神,直呆呆地立着,不知怎么一回事。

那个两牙外露的凶苗,被安馨一剑刺入左腰,自知性命已完,仗着内功精湛,强忍着剧痛,运动内劲,跃起身躯,掏出独门暗器“追魂梅花针”,暗用内功,发出尽命的追魂梅花针来。这种暗器极为歹毒,中人身上,毒行全身,除出他的秘传解药,无药可治。放射这种暗器,内功不到火候,不能施展,凶苗得自家传,已练得百发百中,当者极难幸免。眼看这一针发出,足致仇人死命,不料斜剌里飞来一石子,将个人的梅花针击落,不由陡然一惊,侧脸向石子飞来处查看,却一无所见,想起在岭头上俯视时,所见到岭下一团滚动着的灰蓝影来,恍然惊悟,不由怒火中烧,脸色更为凶暴,咬牙切齿,恶狠狠向安馨盯视着,安馨悚然心悸,竟呆若木鸡一般。

半晌,这凶苗两臂一圈,暗地一使劲,抬手又发出第二支梅花针,不料强持已久,气功已散,手已发颤,针出筒口,当就落地,凶苗自知再难运劲力,报仇无望,眼看要束手就戮,怨愤更烈,一声怪啸,厉声喝道:“鼠辈!俺跟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干吗暗下毒手?”声音桀厉,面目凶狞得更为骇人。

安馨惊醒过来,知他冤气冲天,死得不明不白,遂说道:“俺就是你们两位要找的人,这怨不得我安参将心狠手辣,只怨你们助纣为虐,替那恶官吴礼到滇南来做那行刺杀人的勾当,但是天理昭彰,不容恶人逞凶,鬼使神差,到象鼻冲岭来送死,如今话已说明,死得不冤吧!”

凶苗听着,气冲牛斗,面如喋血,双眼通红,扬首狞笑一阵,说道:“想不到我飞虎星,阴沟里翻船,丧命在一个无名小辈手里!”声已战颤,凄厉骇人,双眉紧挤,恶狠狠向安馨看了一眼,怒吼一声,陡然头向天一仰,双足微微使劲,仰翻着往后跌去,一个倒栽葱,便滚落岭下去了。安馨早已惊骇得怵目动魄,愕兀兀呆立着。

原来,这两个凶苗是川南苗疆中的匪首,被安馨侥幸刺死的凶苗,名叫吾星子,外号飞虎星,内外功已到火候,惯使独门秘传“追魂梅花针”,人极阴险狠毒,死在他这种歹毒暗器下,不可胜计,横行川南一带,也是恶贯满盈,竟被安馨侥幸刺死;那个鹰眼虬髯凶苗,武功更为精湛,叫做飞虎岑龙,擅长轻功提纵术,手上一柄剑,得自峨眉玄门真传,剑术神奇,横行川滇,无人能敌,狡诈多智,手底下十分毒辣,与飞虎星是结义弟兄。他二人同恶相济,杀人越货,伤天害理,川南一带的人民,闻到这“两虎”之名,俱皆惊心动魄,连苗匪亦闻名丧胆,此番来到滇南,正又是恶官吴礼起的毒心。

吴礼自用诡谋造成了安馨革职查办后,想到安馨不除,总是祸患,又料定珠郎之子玉骢,也是安馨藏着,吴礼狡诈多谋,知道将来祸患无穷,因此日夜打算着斩草除根的毒策。

一天,与那互通声气的恶苗闲谈,说起川南一带有两个厉害匪首,武功精湛,远近绿林道也闻名丧胆。吴礼听到耳中,已打定了害人的主意,过了几天,秘密嘱托平素联手的恶苗,请到这二个匪首到吴礼密室,赏重金派遣到猛连寨,取安馨全家与玉骢的人头。两个凶苗本来是杀人魔王,一方面也想与汉官连络,更有重赏可得,当然欣然应诺。这两个恶苗仗着一身本领,去办这种暗杀人的勾当,更不当一回事,本来只有吾星子一人去办理,岑龙因未到过滇南,他想去游赏一回,故一同来到滇南,也是安馨命不该绝,这二个凶苗竟会岔了道,更得世外高僧帮助,得脱杀身灭门之祸。

凶苗倒栽岭下去后,安馨惊魄才定,想起凶苗跃身立起,冷不防发出银色纤细暗器,自己在惊慌失措当口,是不易闪避,不料堪将袭到胸口,斜剌里突然飞来一石子,将这支小针击落,此刻思索起来,明白暗中有人搭救,方自庆幸这样凶恶厉害强敌,被自己侥幸中除去,猛然想起首先飞身上岭,而失去踪影的鹰眼虬髯凶苗来,不由又惊惶起来,暗忖这个凶苗的功夫,较那个死去的凶苗,更要精湛,只看他飞身上岭,所施展的轻身提纵术,实已到炉火纯青,这时不见,万一单独找上自己家去,一家人性命,就难逃命了,想到这里,心神慄乱。

正在这样忧急当口,猛听得岭北尽头,一座陡峭壁底下,有人说道:“那个最厉害的鹰眼老虎,已替你除去了,还这样呆怔着,等待什么呢?”声若洪钟,音震岭谷,好似在自己耳边说话一样。

安馨听得惊神,慌忙耸步,奔到那峭壁上,探身俯看,只见一团灰影,陡从自己站身的峭壁底下,飞下岭去,势如脱弦之箭,疾速得不能辨出人来,一团灰影落地,显出是个须眉朗目的僧人。

这时只见他立住身形,仰首向自己说道:“安檀樾的魔难已脱,何妨翻下岭来,老衲有话和你谈呢!”说毕,一阵哈哈大笑。

距离有八九丈高的岭下,而谈笑的声音如在身边,安馨知道这声音是由丹田中调练气功发出来的,但内功造诣到这样,实是登峰造极了,又看他飞下岭去的身手,较那个虬髯凶苗,还要精纯,听他说话,并无恶意,当就翻下岭去,翻到岭麓,已看清那僧人面貌,只见清瘦的面庞,露出慈祥的笑容,两目深陷,却有两点寒星的光芒,颊下一缕银须,穿着灰布僧衣,腰索黄丝绦,脚穿白布高袜,灰布僧鞋,这种脱尘绝俗的神态,又有惊人的功夫,知是一位空门异人,世外高僧。

安馨人本机灵,打量之间,已恍然醒悟,料定岭上暗中搭救个人的人,定是这位高僧了,他说已替我除去了鹰眼老虎,说不定就是那个厉害凶苗哩,思索着,人已奔到僧人面前,立刻躬身长揖,口中说道:“岭上承蒙老禅师伸手相救,得脱危难,此恩此德,没齿难忘,老禅师的法讳,不知怎样称呼?命弟子下岭来,有何吩咐?弟子特来恭聆教诲!”说罢,便纳头下拜,老和尚右臂微伸,安馨身子不由自主,已被扶了起来。

老和尚扶起安馨,同时笑吟吟地说道:“安檀樾,何必如此多礼,济困扶危,是我们出家人的本分,何况我们还有渊源哩。”说到这里,闪烁如电的两目,向安馨脸上端详了一回,正色说道,“你的心意,我已明白,但是你们的仇人吴礼,狡诈多谋,他自用诡谋害死珠郎,自知已伏下祸根,在这一年余中,他已笼络了不少武功高强恶苗,在衙中守卫着,你想单身涉险,去暗刺吴礼,这不是自去送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还有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玉骢呢!

“你世侄玉骢,天赋聪慧灵俐,资质纯厚,今在我碧霞丹岩上,由他的师叔宝祥,教他识字,传授他初步武功,虽然只有五岁的小孩,教授于他,竟已能领悟了,照他的禀赋,再有十一二年的工夫,武功就可能有根基了,那时也已到弱冠年龄,要想手刃父仇,上慰亲心,大约不致十分为难了。依老僧主意,你且等待十二年,到那时你到哀牢山来,会同玉骢,前去复仇,现在你非但不能达到复仇之志,还须谨慎防备,防他派遣能手来暗下毒手呢!”说着抬手一指高岭,接续说,“刚才你总尝着厉害了?那个凶苗,虽被你侥幸刺倒,但若没有老僧赶到,你早已丧命在他的追魂梅花针下了,并且还有个比他更厉害的凶苗呢。这个凶苗的内外功,实已达到炉火纯青,倘我武功稍差一点,就难胜他了,但是现在总算替你除去这个魔障了!”说毕转身,抬手向岭麓指着,笑说:“那块怪石上面躺着的,就是横行四川西北的匪首。”

老和尚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安馨侧耳静听,心里感觉着喜、幸、忿怒、感激。喜的是,眼前说话的慈祥高僧,原来就是隐迹碧霞丹岩的大觉禅师;幸的是,玉骢天赋异禀,穆索家门的血海深仇,报复有人;忿怒的是,吴礼赶尽杀绝,还要来谋取个人和玉骢的性命;感激得是,大觉禅师不但救了自己性命,还替除去了魔障祸患。这时安馨睁眼向老和尚手指处看去,只见岭脚怪石上,仰躺着一个人,走近去细看,果见是那个失去踪影的凶苗,但是看不出由何处致命,只有两只鹰眼突睁着,黑脸变了青黄色的脸罢了。安馨看得惊异,暗想这个凶苗,明明是飞上岭去,怎会死在这里呢?何况他飞上岭去,那个凶苗也跟着上去,离开了不过刹那之间,这个凶苗失去踪影,那个怎会不觉察呢,这不是有点邪门儿?

安馨心里迷惚不解,却忘了还未拜见过救命恩人,沉默半晌,陡然醒悟,惶惶恐恐地躬身长揖,口内说:“恕弟子有眼无珠,老禅师原来就是隐居在碧霞丹岩的大觉禅师,弟子蒙老禅师慈悲,留有命在,今又替弟子除去了这个凶苗,弟子全家得脱魔难,弟子等此后余年,都是老禅师的恩赐!”说毕,屈膝叩头,立起身来,又说道,“玉骢侄儿幸蒙老禅师慈悲教养,穆索家门传宗有人,弟子的主人也感大德于地下了。弟子今决意遵照老禅师的教诲,十二年之后,到碧霞丹岩来,带领玉骢下山,同去报仇,但是今天弟子想跟老禅师同上哀牢山,去看望玉骢一次,万望老禅师俯允!”说毕,又躬身一揖。

大觉禅师见安馨机警勇谋,资质纯厚,心颇器重,今见他义气干云,不忘故主旧恩,要求同上哀牢山,去看望玉骢,自然欣然应诺,便命安馨将黑虎星的尸首,搬移到这块怪石前来,与飞天虎的尸首放在一起,自己便到岭腰上,将那个梅花针筒找到,返回怪石前。

安馨手指岭脚下一个包袱道:“老禅师,这个兵器包袱是从这个黑虎星身上取下来的,弟子已看过,乃是一柄很锋利的大砍刀!”

大觉禅师笑说:“这柄刀是你的战利品哩,收下吧!”

安馨听了,深觉这位有道高僧,竟对个人说笑话,心里感到荣幸,恭恭敬敬地谢了一声,便将包袱背上,然后两人各拖一个尸首,搬移到岭左的重峰叠峦间,将两个尸首,抛掷在一个双峰对插绝涧中,那个恶毒的暗器筒,也随着抛掷在绝涧中。

两人跑回岭麓,安馨还想翻过岭去,找自己的牲口去,大觉禅师笑了一笑,说道:“噫!那湖畔前的一株古柏树上,不是拴着两匹棕色骏骑?你那匹牲口又未拴好,时已过久,说不定已跑走了,这时日已西斜,哪有这样闲工夫,我们赶紧奔路吧!我是坐不惯牲口的,但是这两匹牲口倒还不差,弃之可惜,我们一人一口,骑上赶路吧!”说毕,向湖畔走去。

安馨一听,暗忖自己太愚蠢了,耸身奔了过去,解下马来,于是两人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箭一般沿异龙湖畔,向哀牢山绝尘而去。奔过西首象鼻冲岭,走入陡峭的山道,安馨略一控纵,施展马上骑术,疾驰飞奔,但是安馨骑术虽精,总落在大觉禅师的马后,两人一先一后,眨眼间,已离开象鼻冲二十余里。

大觉禅师和安馨两人,马不停蹄,一口气又奔出二十余里,踏上了哀牢山,只见马前峰峦重重,连峰叠嶂,风景清丽,俩人放辔缓行,欣赏四外景色,这时正值中秋相近,月色照得分外光洁,两人坐在马上,身畅胸舒。

这时两人并骑缓进,赏览美景,大觉禅师兴致勃勃地谈起除去飞天虎的事来了,他说:“这两个凶苗,一个叫做黑虎星吾星子,一个叫飞天虎岑龙,乃是四川西南出名的双虎,横行川西、川南,心狠手辣,内外轻功都有很深造诣,故得任意横行,以至绿林中人也闻名丧胆。我到鄂北黄牛峡,必须经过川南,但每次经过,这双虎的恶迹必有所闻,当时我就想替川西、川南除去这两个恶魔,因此对于两人的面貌,打听得很仔细。

“三年前我又从黄牛峡回来,路经川南龙武县,突然遇见了飞天虎,当时远未能认定,故先用话试探,走近他的身边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哪里是飞天虎,兀似一只鹰眼虎!’

“那飞天虎听了,突然鹰眼圆睁,知道没有错认,当时我装出惊吓神情,暗展身法,向城外飞奔去,飞天虎喝了声:‘好个和尚,竟敢骂太爷,真是不要命了。’边喝边追地飞赶过来,如此一先一后向城外奔去,沿路的人惊异着闪开,眨眼间,跑出十余里路,到了城外旷野。

“我脚刚站定,他竟掣出背上剑来,喝一声:‘看剑!’语音未绝,一个箭步,向我当头刺来,身法奇快,便知这个凶苗,果然武功高妙,一侧身闪开,他就暴喝一声,一迈步,踏中宫,一个‘猿猴献果’,雪亮的剑锋,从下而上,向我的咽喉点来,这凶苗二次立下煞手,我不由大怒,一个“犀牛望月”半翻身,闪开这一剑,借势抬起右足,向他下盘踢去,一翻身,双臂一错,展开三十六手少林擒拿。

“不料这凶苗果非弱者,闪开了我少林弹腿,使一招‘游蜂戏蕊’,剑花如流星赶月,敌住我一双肉掌,剑光上下飞翻,这样战了个把时辰,竟不能胜他,留神他的剑术,竟是峨眉玄门风雷剑法,不由暗地一惊,怪不得这凶苗横行无忌了,原来身手不凡,已得峨眉真传,论这凶苗功夫,当今武林中能与交手的,实没有几人,这时我也施展本门绝技,双掌一合,‘莲台拜佛’往上一分,把三十六路擒拿,用空手入白刃招术杂上点穴法,施展出来。

“对走十几招,凶苗陡然一声怪啸,施展开压底的功夫,心狠手黑,尽是向致命处下手。我不由兴起,大喝一声:‘好俊的风雷剑术。’猛然身子望后一倒,这是出于凶苗意料之外,微一愕神,我就趁势一翻身,比剑还快的身法,翻右掌向他右手脉上砍去。凶苗右脉一麻,吭的一声,撒剑落地,立即一耸步,左脚踏住他的剑。

“凶苗往后耸步,须眉磔张,厉声喝道:‘和尚报名来。’

“我就说了句:‘报名何用?今天我和尚,要替四川老百姓除害,你还想活命,妄想报仇吗?’说毕,飞身过去。

“不想这凶苗自知不是敌手,竟转身飞逃,我追赶了一程,追到森林,竟被他逃脱,只有返身上道,细看凶苗的宝剑,竟是一柄稀世宝剑呢!”说到这里,话锋顿住,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言。

安馨按辔徐行,侧耳静听,听到一场恶战故事,不由心悸神动,恶战说完,料想话要入正题了,不料突然顿住,心里痒痒的,正想问话,大觉禅师叹了一声,说道:“想不到这飞天虎,剑术已得峨眉真传,又有这样稀世宝剑,自然是横行无敌了。那是一场恶战,想起来真有点危险,我若不用巧计,使他惊愕,还不知如何结果呢!可惜身怀绝技,不走善道,所以作恶的人,饶是功夫精纯,到头来也难逃杀身之祸!”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道,“说起今天的事,也是你的幸运儿高,因我好久没有下山,今天偏偏想到插枪岩去采药了,插枪岩在象鼻冲东面,所以必须经过异龙湖畔,不料刚踏进异龙湖畔,蓦地听得高岭间有人谈话,立刻停身看去,只见岭腰上,坐着两个面目怪恶的苗人,定睛细看,不由一惊,见坐在右首的是飞天虎岑龙,左首一个认是黑虎星吾星子,这黑虎星虽未见过,但他的脸黑鼠眼,口露两牙,与昔年探听到的无异。想到这两个横行不法的四川双虎,联袂来到滇南,决干不出好事来,为想侦知他们的所为,当就悄悄翻上岭头,奔到两人头上的岭头,忽见十丈开外,倏高倏低,纵跃过一人来,当时我就隐蔽在左首一个峭壁内,留神你的身法,竟是少林门中轻功提纵术,所以对你也很注意,暗窥你的神情,竟也来侦听二人说话,后来两人又谈起话来,这时我听得二人竟是替吴礼来行凶,心中暗骂句:‘孽障,今天要叫你们遭报了!’正想飞身到岭腰,一眼瞥见你的面色,惊骇得出了神。”

“说到这里,向安馨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你这种神情,当时我就意想到你是何人了,后来见你面色,显出愤怒和杀气来,又见你一忽儿又变成平常的神色,竟展开身法,悄悄翻下岭去,当时我以为你想去暗击,不由暗吃一惊,后来你被发现,见到你气宇深沉,编说出来一篇谎话,表演一无破绽,这时我才放下心,见你勇谋多智,与同武功,都超过珠郎。当时我已料定你的诡谋,我为成全你的心意,立刻打定主意。”

安馨骑在马上,见这位高僧兴致勃勃地讲解着,不想正说到骨节上去,好像卖关子似的,陡然又停住不说了,心中又好笑,又是着急。

沉默半晌,大觉禅师目光向安馨一瞥,说道:“我的主意,想诱开比较厉害的一个飞天虎,留下一个黑虎星,这样,便可展开你的活儿了。主意打定,那个黑虎星已飞到岭腰,接着飞天虎也飞起身形,见到这凶苗施展的轻功,实已到绝顶,这时我成竹在胸,在他飞上岭头,脚未站稳之际,两足一点,跃到他的背后,双掌猝然向他两肩击去。好厉害的飞天虎,右足略一沾地,往前飞扑出去,这不过一刹那之间,我双掌落空,立刻低喝一声:‘孽障,随我来!’回身双肩一幌,施展本门轻功提纵术,朝岭左峰峦飞去,留神后面,已知他跟踪追来,不由暗喜,当就用一鹤冲天的轻功,拔起三丈多高,斜往北面高峰跃去,翻下高峰,扬首仰看,已见他跟着飞上高峰,当就笑说:‘飞天虎,变成飞山虎了!’

“只见他怒得鹰眼现出血丝,暴声喝道:‘原来就是你这贼和尚,哼!当心狗命!’喝喊着,人已飞纵下来。

“这飞天虎身手惊人,右手挈剑,人在半空,一个‘燕子掠波’,双臂一合,‘玉女投梭’,疾如流星,直向我当头刺到,心里不由一惊,双足使劲,身形斜剌里纵出二丈远。

“那飞天虎已立住身形,凶睛圆睁,怒喝道:‘今天不是你,便是我!’语音未绝,纵步进招。我是成心引逗,他还未踏进中宫,我早已转身飞跑,翻过两个小岭,直向异龙湖畔飞去,到得高岭岭脚,立住身形,他已跟纵赶到,一声不响地举剑进招,施展峨眉派风雷剑术,剑花如瑞雪飞舞,剑术绝伦,连着施展煞手,我如功夫稍差一点,早已搪不住了。当时我气纳丹田,展开一生所学,把三十六路擒拿,七十二短打,施展出来,闪展腾挪,两只肥大袖飘舞着,飞天虎施展开峨眉派剑术秘奥,身法轻快,剑术变化无方,用尽绝招,依然得不到半点便宜,二人飞来翻去,打得难解难分。”

大觉禅师说到这里,慈祥的面目竟是变色,微微叹了一口气,马也行得慢了。

安馨听到这场凶恶搏斗,竟自心悸身战起来。他们两人本是并马而行,这时却是一先一后了。安馨顿时觉出并骑同行的大觉禅师,话锋突又顿住,马已落后,诧异着回身一看,见出大觉禅师面色有异,慌忙跨马等候,恭恭敬敬,叫了声:“老禅师!”别的话却不敢多说。

大觉禅师应了声,仍按辔徐徐行来,安馨也就放辔同行,大觉禅师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飞天虎的剑术,实已到登峰造极地步。说句狂话,我的拳术,已得少林门之精奥,内外双修,少林门一切绝艺,尽已到了火候,想不到施展所能,竟战不下这个恶苗!”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道,“当时我想这样血搏着,兀是无休,打算用诡计引逗他火起,等到机会,乘隙狙击。想到这里,暗中已打定主意,霍地两臂一抖,一个‘健鹘凌空’,倒纵出去一丈多远,双足一点,宛如脱弦之箭,飞向右首一带峰峦纵去。飞天虎万想不到,在这血战当口,胜负未分,我会形同疯狂似的,疾奔飞去,当时我立在峰后看他,见他仍在岭麓,神情惊愕,后来见他也飞奔过来,我却隐着身形翻身奔回,越过几个峰峦,已飞纵上高岭。那时我的主意,引逗他疲于奔命,经过横跃竖跳,野心暴发,气暴神疏之时,猝不及防地下煞手,正是蹈空乘隙的办法。我是成竹在胸,见他尚在岭左搜寻,由此趁机来看你!因我知你绝不是黑虎星的敌手,更知他惯使追魂梅花针,你虽机灵过人,但你决不能避开他这种歹毒暗器,不意我到得高岭,陡见黑虎星翻身跃起,面如喋血,两眼火红,咬牙切齿,形如魔鬼,端的凶恶可怕,留神你的神情,却已目瞪神呆,怔愕着出神,看得我几乎笑出声来。”


◇ 第三章 ◇碧云丹岩的树屋

大觉禅师说到这里,话锋突又顿住,消去惶恐的面色,又现出慈祥恺恻的笑容来,转脸向安馨笑说:“我看你怔愕出神的立着,又见那黑虎星一张凶丑的脸,凶狞得比厉鬼更为可怖,这时我已看出他强运内劲,料知要发独门秘传追魂梅花针,那时我原可窜身过去,了结他性命,不意飞天虎陡然从岭下飞身上来,他身未沾岭,人还悬空之际,我慌忙闪身在峭壁后,身形蔽住,随势右臂一圈,施展金刚指,在峭壁上抓下一块石块,抬手发甩出去,只见他一个‘鹞子翻身’,纵向岭外去了。这不过是一刹那之间,当时我以为他尚在岭左搜寻呢!不意飞天虎狡猾机灵,大约已被他看出我的诡计,立刻也返回高岭来。”说到这里,向安馨笑了笑,又说,“那时你惊愕出神地呆立着,如被他踏上高岭,岂还有你的性命在?我发出石块后,随即转身向你们一看,见黑虎星探手镖囊,当时又展金刚指,抓到一块小石子,看准他手势、运用手法,使劲发出,双方不先不后,可说同时发出,我身虽离远点,但势比他疾,眼看一石击中梅花针,见他双足已踉跄,知他劲功已散,同时知道你的命已无问题了!”

说毕,含笑向安馨瞧了瞧,又说道:“这个飞天虎,端的身手不凡,我用小石子救你脱险,不过片刻间,不料他身形突然又到了岭头,我立刻纵步迎上,他脚还未站稳,我就双掌翻动,施展本门进步撩阴掌第三招‘横身打虎’的绝招,右掌向外,猛向他腹部击去。好个飞天虎,双肩提劲,身形升起,双膝微曲,一个‘怪蟒翻身’,飞下岭去。我这一手本门绝招击去,势疾劲足,他双脚又未着实,满以为这一掌可制他死命,不料这凶苗功夫惊人,在这险境中,竟能施展身手,被闪开致命处,掌风只扫着他的左足,只见他脚着尘埃,身躯晃动一下,就卓然立住。

“这时我两袖一边一张,一个‘健鹞搏空’式,奔向岭下落去。他见我也飞下岭来,早已仰头扬剑,待机迎击。我身在凌空,见他双足点地,拔起三丈高,右足向左足垫劲,一个‘举火烧天’绝招,腾身向我下阴刺到,我慌忙一呵腰,双脚微曲,一个‘燕子凌波’式,疾如飞鸟向异龙湖畔前,一株二丈余高的古柏树落去。

“不料飞天虎泼胆如天,竟也展开轻功绝技,向我存身的树上落来,凌空一个筋斗,‘金鸡独立’单足点着右首树枝,庞大的身躯竟屹立不晃,他一声怒喝:‘凶僧!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当得什么?’语未落声,扬剑一个‘苍龙入海’,向我右肩刺到。我是在左首树枝停身,气沉心闲,胸筹巧招,他的剑尖堪将着肩当口,暗地双足一滑,身躯落空,右手攀住树枝,一呵腰,在他撤剑当口,霍地右足向树枝隙处扫去,噗的一声,已踹着他执剑手腕,手中剑已震飞,如剑似的,斜飞出去三丈余远,噗的一声落入异龙湖中。

“这时飞天虎一声怒吼,涌身跃下树去,奔向岭左飞去,我料他已有逃逸之意,知他一足一手两处受伤,剑已飞落湖中,自知已不敌,故此场面话也没交代,忍着一肚皮怨气,闷声飞逃。我更不迟疑,飞身落树,捷如弩箭,两个伏身,已到他身后,形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脚未着地,双肩一圈,立施煞手,舒动右掌,一个劈空掌,向他后心击去。他原本想飞上高岭,料他觉出后背掌风袭到,不能腾空飞身,只有斜侧身形,往前扑去,但我这掌煞手,劲足势疾,饶他功夫精纯,总究击中右面腰肋,只听他一声惨叫,向岭左斜冲出去。这个飞天虎真是厉害,虽然受了重伤,还能咬牙运功,居然没有倒地,只见他直立地上,两只鹰眼血红瞪着,呲牙咧嘴,竟迈步踏洪门,还想来拼斗。当时我就一个箭步,立时展开掌法进招,飞天虎竟施展峨眉截手掌来应敌,他虽然掌法精奥,但是身受重伤,掌法已大打折扣,拆了不到十招,已漏出破绽来,我乘隙骈立中食两指,向他左胁软骨下‘气穴’点去,飞天虎已翻身望后倒去,别的一声,已仰躺在一块五尺方圆的石头上了。”

大觉禅师滔滔不绝,讲完了除飞天虎的一场血战,安馨并骑缓行,凝神倾听,听得心胆俱裂,听到血战结束,凶苗飞天虎伏诛,如吃了一贴定心丸,顿觉心神舒畅,精神奋发。

大觉禅师绘声绘色,讲完血战飞天虎经过,突然哈哈大笑,笑毕,向安馨说道:“人生祸福,在乎自修自造,像飞天虎的功夫,实不在老僧之下,只为恶孽太深,致难避杀身之祸!今天与你相逢,也是你的幸运,这次望看过玉骢,返回家去,一切须要谨慎提防,今看天色将要发晓,我们走过这区峻险山道,提辔奔跑吧!”

安馨对于大觉禅师,内心感激到无以复加,今天非但救出个人性命,更以出全力替自己消除祸患,此刻又如此关切的嘱咐,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唯唯应诺。他们并骑缓行,这样谈讲着,不觉已深入哀牢山十余里,经过峻险山道,两人提辔,向山上奔驰。安馨抬头一望,只见天已发晓,远眺绿云如雾,峰峦含烟,近见花草丛生,幽芳扑鼻,奔了一程,只觉蹄下越奔越高,又踏上陡险山道。

两人又放辔徐行,大觉禅师说道:“碧霞丹岩已快到,前面直接青冥的山岭,就是岩巅,眼前山势已高,咱们跳下马来,牵着步行吧!”

安馨应着,当即跳下牲口,两人牵马步行,走了二三里路,方到岩巅脚下,安馨抬头望着,见岩腰以上,便被蓬蓬勃勃云气遮住,只见倏隐倏现地露出高接青冥的岩巅,望看之间,大觉禅师走上岩来,便把牲口拴在古树上,当即向峻峭岩道纵了上去,片时,已翻上岩腰,只见岩势平坦,面积约有几十丈方圆,中间东西两首,峙立着形如屏障的两座峭壁,相隔有三丈多阔,高有两丈,深有四丈,南北两面,排插着三丈多高的小树干,这排树干中央,有半丈来阔空着,却装有用藤编成的藤门,峭壁上平搭着树干,树干上满铺着一层层又坚又厚的树叶子,再用长藤横横竖竖地压着,藤头却缚在树干上,这种半有天然生成,半是人力造成的树屋,安馨看得诧异万分。

大觉禅师笑道:“这座壁树屋子,就是老僧隐居之处,这种离世绝尘境地,将来也就是老僧埋骨之所呢!”

安馨听了,正想答话,猛见藤门内一蹦一跳,奔出一个小孩子来,边跳,边喊:“师叔!师祖回来了!”

安馨知是玉骢,但是比前年从法场上劫来时,已长了不少,只五岁多的小孩,看去已有六七岁的长大,见他跳蹦,身子矫捷轻灵,知道这都是大觉禅师善诱之功,留神他面目,见长得眉清目秀,心中不由暗喜。

安馨打量之间,玉骢已奔到面前,向大觉禅师躬身喊说:“师祖!师祖!你怎么今天才回来,我师叔惦记着呢!”

大觉禅师笑吟吟说:“孩子!怎么这样乱说起来。”说到这里,手指安馨说,“这是你的安叔叔,你安叔叔特来看望你哩,赶快上前叩见吧!”说毕,转脸向安馨正色道:“这孩子聪明机灵,千万不要露出口风来!”安馨知大觉禅师心意,微微点了点头。

玉骢说完了话,一眼看到安馨,小心眼儿诧异着,仰首呆视安馨,张着漆黑一双小眼睛,兀自骨碌碌直睃,这时听了大觉禅师的话,跳奔到安馨足前,先叫了声安叔,然后跪倒叩见行礼。

安馨见到玉骢这种活泼伶俐神情,心花怒放,一蹲身,抱起玉骢来,不禁脱口说了句:“聪儿你还认得我么?……”话未说毕,猛听有人叫了句:“安兄请了!”

安馨抬头一瞧,见宝祥由藤门内跑了出来,慌忙放下玉骢身子,抱拳说道:“宝兄!咱们分袂已有一年余了,今天小弟能到这种仙境,真是幸运不浅,但是小弟险些见不到兄长哩!”

宝祥听得不解,正想问话,只听大觉禅师说道:“咱们屋里谈吧!”说了这句,向玉骢道:“岩下有两匹马,很是好看,你不妨下去瞧瞧,但身子离得远点,当心被牠咬上一口!”

玉骢听了,小嘴张着,一蹦一跳地走下岩腰去了。

原来大觉禅师见到玉骢年龄虽小,人却机警,在他学艺时期,如被他知道自己根底,岂不耽误功夫,刚才惟恐安馨露出口风,忙用话点醒,但是安馨见到玉骢活泼可爱,竟是脱口问起话来,幸而宝祥插言招呼,打断了他的话,这时见宝祥向安馨问起话来,惟恐安馨说出来此原由,当即插言进去,同时用话骗开玉骢下岩腰去。这位有道高僧,见到玉骢天赋异禀,迥异常儿,竟下了极大苦心,一意要造就出一个成名弟子,完成自己心愿。

宝祥听了安馨的话,突兀不解,后来见恩师竟用话诓开玉骢,恍然有悟,知道安馨本人为珠郎事,也出了岔儿了,当就闪身到藤门口,向安馨往屋内让座。

安馨走进峭壁树屋,顿觉心神一爽,只见屋内竟布置得雅洁宜人,地下也是用树干密铺着,桌椅也都用树根雕成,床榻是用藤编成,留神屋内的器具,不是树干雕成的,即是用藤编成。安馨睹量之间,大觉禅师兴趣勃勃,已将象鼻冲一场血战,和安馨的惊慌失措的神情,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地向宝祥讲述起来。安馨也就将吴礼陷害的情形,删繁扼要地陈说明白。安馨这天本要当天返回猛连,因被宝祥挽留,一宿过去,第二天清早,拜别大觉禅师师徒,下了碧霞丹岩,仍是骑马,奔返猛连寨。


◇ 第四章 ◇高僧恩赐朱痕剑

安馨经过了象鼻冲麓一场惊心骇魄的教训,和大觉禅师的训诰,决心等待玉骢成人,功夫到了火候,再和玉骢相偕同去复仇。每年除到碧霞丹岩,看望玉骢一次,和到珠郎夫妇坟墓,扫一回墓,平日是足不出户,隐居家中。

这一年,已离珠郎惨死有十五年了,玉骢已到了弱冠年龄,料想时机已熟,这天又上碧霞丹岩去,见玉骢长得更为英挺秀伟,两太阳穴也已突起,满脸已罩有红光,知他武功已到了火候,不禁暗自欣幸,心神奋发,便将郁闷已有十四年的惨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玉骢凝神倾听,听得四肢瑟瑟直抖,眼泪像开闸一般,直流下来。安馨语未说毕,玉骢已急痛攻心,晕厥过去了。安馨见他哭得这般样,也竟黯然出神。

玉骢苏过神来,竟仍大哭起来,安馨忙正色对他说:“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既知道身负着父母的血海深仇,就该凭着本领,早日报仇,何必学小儿女哭泣呢?”

玉骢闻言,当即止住哭泣,应声说:“侄儿本不知自己父母负着这大冤仇,如果知道,一天也待不下去,此时听了安叔的话,只觉得五内如焚,虽知本领有限,但为父母复仇,哪里还顾得许多,少时见了师祖、师叔,求世叔代为美言,我已决定明日随了世叔出山,去寻找仇人。”

安馨闻言,深觉此子天性甚厚,便点头说:“这个你且放心,少时见了老禅师,我自代你求恳就是。”

二人言定,便来见大觉禅师与宝祥等。大觉禅师一闻玉骢要即日下山报仇,便正色说:“你虽在我这里十余年工夫,武功根底虽已打好,但外面江湖上能人甚多,像你这样身手,岂能立刻便去报仇?而且你那仇人吴礼,如今已升到四川布政使司,不但既不在本省,又官位崇高,不易举动,而且那姓吴的,遍交川滇两省苗夷异人,目前他署内就养着几个功夫惊人苗匪,你这点区区武功,如要去除他,真无异以卵敌石,必败无疑。要知君子报仇,不在眼前,到了你能去时,我自会叫你去的,此时何必着急?”

玉骢闻听祖师不放自己下山,自然不敢多说,但一念及不共戴天之仇,不由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起来。旁边的宝祥和安馨,虽都不敢开口代玉骢求说,但也觉得玉骢报仇心切,难怪他如此悲愤。

此时他二人正自默然站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那位大觉禅师,却似已经看到他二人内心里面的意思,便缓缓地向玉骢说:“孙儿,事到如今,你既已知得你的仇人是什么人,我也知道纵然留你也是枉然,不过你须自己明白,自己武功,是否能够胜任?万一复仇不成,反落在仇人手中,又将如何?”

玉骢忽然泣答:“徒孙明知自己的能力薄弱,此去并无把握,但父母深仇,在过去这许多年,不知道不去报仇,也没有话说,如今既已知道了,如再考量强弱,计较危险,徘徊不去,至使仇人安越人世,真觉得枉生天地之间,为此不计厉害,恳求恩师祖,俯念愚衷,成全我一片复仇之意,准许下山,到了四川,先去探听明白,如果难以下手,再回山禀报师祖、师叔,另想万全的办法如何?”

大觉禅师年纪高,经验深,不但武功超绝,便是明心见性之学,也自高人一等,他料到复仇之事,虽在必行,但艰险正多,但玉骢此番决不肯不去,后来想到安馨,机灵老成,玉骢如去报仇,安馨当然同去,想到这里,放了点心,当时就叹了一声说:“既是你执意要去,我也不敢过于拦阻,只是你要明白,你那仇人,目前位高势大,你千万不可冒昧动手,稳扎稳打,莫要急切,宁可迟一步报仇,千万不可过于求成,要记住‘欲速则不达’这句话。”

玉骢自然谨敬受教,过了两天,便与安馨一同起身下山,临行叩别大觉禅师师徒之时,大觉禅师取出一柄短剑来,递与玉骢,郑重地说:“这是一柄上品的宝剑,名曰‘朱痕’。说着‘唰’的声将剑从鞘内拔出。

安馨从旁看着,只觉一道寒光,冷冷的辉人眼目,从日光中细看剑脊正中,有一道鲜红的血丝,自颠至末,真如朱丝般一道,因此便叫朱痕剑。

玉骢立即跪下,双手接过,口说:“多谢师祖恩赐。”转过身再拜辞师叔宝祥。

宝祥便说:“我闲着无事,且送你们几步。”

于是三个人别了大觉禅师,缓缓地离了碧霞丹岩,向哀牢山出口行来。

一路上宝祥并未说什么话,直等到了山脚边,宝祥才站住了向二人说:“我今不能远送了,这里有一件东西,你且收着。”说着将一只长约五六寸,宽厚全只二三寸一只竹皮编成的匣子交与玉骢。玉骢不知是什么东西,接过来一看,见匣上有一个环子,像是预备拴在带子上的,再一细看,竹匣一端,有一个钱大的小圆孔,圆孔里面,正露出一只鸽子脑袋,两目灼灼,看着玉骢。

玉骢见是宝祥平时驯养的通信鸽,立即恍然大悟,当时便说:“我理会得,我到了四川,情形如何,我就烦它送个信给师叔。”

宝祥微微一笑,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

玉骢闻言一愣,便问:“这是什么用处?”

宝祥说:“你平时的情形,不必专来告诉我,如遇不可解救的大难,就不用写一个字,只将牠放回,我便能知道你身陷何处,受着如何的危险了。”

玉骢当时并不介意,谢过之后,便将竹匣扣在腰带上。

只有旁观的安馨,将宝祥巴巴的将通讯鸽送与玉骢,知他定有深意,心想莫非玉骢此去,有什么危险不成?口内不言,心中嘀咕,就山口上别了宝祥,与玉骢一同回到猛连家内。

玉骢离师下山之日,距穆索全家遭惨戮时已整整的经过了十四年。这十四年中,吴礼却已一帆风顺,官运大亨,由茂州府调升湖北汉襄郧经道,又升任本省按察使司,两年前又从湖北按察使司调升四川布政使司,论官职,全省仅下于巡抚一阶,所尚非六面之尊,却也列于省中三大宪之一,自然吴礼此时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玉骢住在安馨家中,二人先讨论入川下手的步骤。玉骢自三岁上便入了碧霞丹岩,莫说对于川中路径不熟,就是对于任何地方,他也是个雏儿,自然一切都由安馨做了导师。他们到了猛连,不到半月,玉骢已是迫不及待,连连催请安馨上道。安馨知道他报仇心急,便打算先领他到珠郎坟上去过,然后再悄悄上道,够奔四川成都,论理自然无人知道,哪知天下事,每到紧急关头,往往有出人意外的事情发生出来。

读者总还记得十余年前泄露安馨私离汎地的秘密的人,就是那个吾宝儿,这个吾宝儿一直跟着吴礼,物以类聚,一主一仆,居然成了恩主义仆,现在居然已是四川藩台衙门的门稿大爷了(按前清高级官署中之接帖导客之役,亦为诸役班首,俗称门稿)。他的情人阿环——也就是安家的那个丫鬟,也做了门稿太太了。阿环是猛连人,她在安馨与玉骢双双回到滇南时,恰巧也在猛连,安家另有一个使女名唤憨凤的,性情愚笨,不明事理,面貌又丑,只是人甚忠实,因生得丑陋,自然也嫁不出去,所以至今仍在安家服役,憨凤与阿环,是当年的手帕交,阿环虽已脱离安家,却每回猛连母家,便与憨凤往还,十几年来,她们的交情依然尚在,这本与安家是无关的,偏偏此次玉骢到了安家,安馨夫妇因憨凤是多年旧人,又系性憨,什么也不明白,所以与玉骢商谈行刺报仇之事,有时竟不避憨凤,在憨凤也真不明白阿环的丈夫吾宝儿的主人,就是安馨、玉骢的目的物,她见了阿环,闲谈中当作笑话似的,竟将玉骢如何离山,如何与主人计议行刺仇人吴礼等事,全盘说了出来,可怜她还真不知道玉骢的仇人,就是阿环夫妇的恩人哩。可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阿环一闻此言,暗暗的吓得坐立不安,忙不迭连夜起程,赶回成都去向丈夫吾宝儿报告消息去了。

可笑安馨等自己将行藏泄露出去,还一点都不知道,可是四川省内的吴藩台却早已接到了吾宝儿夫妇的密报。吴礼是何等的机警人,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刻将他门下两位护院的武师请来商量。这种武师,倒还不是为了防备穆索后人的行刺而设,却是吴礼因为近年在川鄂两省钱财搜括太多,一部分的悍苗盗首,虽都被自己的金钱势力所利用,可是难免就有一部分的仇家,要和自己过不去,所以遍访武道名手,与苗疆悍勇之辈,豢养在衙中,不下一二十人之多,这一点本非安馨等所知,何况如今消息走漏,吴礼早已先作准备,在衙门内外,遍设陷阱,专等人来,好一网打尽,以去后患,吴礼如此的布置,不但出乎安馨等的意料之外,也可说是自投罗网来了。

虽然吴礼这方面,早已得到了吾宝儿夫妇的密报,玉骢却一心一意的以早一天杀却吴礼为快,在他觉得自己的能力,虽不能说怎么精深,但是仅凭一个汉文官儿,再加上合衙的差役亲兵,也真不够自己的一击,何况还有安馨的帮助,但是安馨毕竟是有阅历的,知道吴礼诡计百出,不可造次,二人一到四川,安馨昔年在小金川驻扎,自然与地方上相熟,不过此时他不愿露面,只找了几个昔年有些深交的苗酋,去向他们打听吴礼的近况。他们是知道安馨与吴礼的过节儿的,所以安馨不便直接问到吴礼,只用旁敲侧击的方法,作为闲谈,哪知幸而有这一谈,才使安馨有了些准备,要不然,他两人此次的失败,恐更不堪设想。

原来安馨一闻吴礼署内,养着一批江湖豪客,汉苗均有,其中还有几个苗洞中著名的恶汉,专制喂毒镖箭和毒蛊邪瘴的人物,就中以二人为最难斗,其一名叫龙古贤,其一名叫安朋景,二人的武艺,自己虽不曾试见过,却俱闻名已久,都是雅州府与松潘厅的有名人物。当即便将此事悄悄告知了玉骢,哪知玉骢初生之犊不畏虎,虽闻安馨警告,却是报仇心急,依然毫不畏惧,安馨便在一天晚饭后,带了玉骢望珠郎与娇凤的坟上奔来。

玉骢一到自己父母坟前,从夜色中望到白杨萧萧,斜月半昏,天空的云层,似也和自己的心情一般地忧郁,堆棉叠絮似的将月色遮得暗暗淡淡,景象至为萧瑟凄凉,不禁心头一阵酸楚,眼泪直滚下来。他在父母死时,只得三岁,对于父亲珠郎的印象,已有些模糊,惟有对于生母娇凤,日夜伴着一处眠食,自然印象甚深,回想到孩提时的母爱,便爬在地下,哀哀恸哭起来。

安馨站在旁边,眼看着玉骢如此痛哭,也不由得回想到自己当年小时到穆索家中伺候珠郎的情形,以及后来随了珠郎扫平三十五猛,与平吴三桂的两次战争中的情景,如在目前,一时也不胜悲感,见玉骢哀哭不已,就过来劝他停休,因向玉骢说:“你不必过于悲痛,须留待有用之身,好为父母复仇。”

玉骢闻言,昂起头来,睁着泪眼向坟墓望着,朗声说:“我穆索玉骢今日在父母坟前立下血誓:如不能手刃仇人,誓不再生人世!望爹娘在冥冥中佑护孩儿,早日得报这血海深仇,那时再剜了贼心,斩了贼头,亲到坟前来告祭,以慰爹娘地下之灵。”玉骢说到最后一句,倏的从地上站将起来,目光如电,慷慨四顾。

安馨在旁冷眼看着玉骢这一副神情,活脱是珠郎当年气象英发,不可一世,不由心中又悲又喜,收了祭品,挈了玉骢,回到家里,又过了两天,禁不住玉骢日夜催迫,安馨这才偕了玉骢,一同就道,向滇北大理楚雄等处入川。

再说吴礼听了吾宝儿夫妇的报告,默揣安馨是一个有根可查的人,既是穆索之子,现在他家,想他们不久定要到四川来的,我不如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岂不是杀了人还不显得血腥气吗?吴礼有财有势,自然就有人可使,他当即把龙古贤请了来,将安馨等的消息,与自己的计划,一齐告诉,便以全权委托了龙古贤,请他到时酌量行事。不言龙古贤奉命唯谨而去,仍要提到玉骢与安馨的行踪。

安馨、玉骢从普洱府猛连寨,要到四川成都府,真有相当的路程。因猛连僻处滇南边界,必须先渡过了猛连、漫路两条河道,再往猛宾群山,才到澜江沿岸,他二人就在普洱河口的澜江上了航船,这一条江路一直到达永昌府永平县,可说是兼跨普洱、顺宁、永昌三府的大河流,这一路当然是康庄大道,二人在途中,按着每天的行程,自然是平平安安的,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的。一过永平县,由黄连铺到大和,也都还是大路,从大和东北出滴水河、枯木河等河流,到达金沙河下流头,那便是山岭重叠,河汊纵横的一带地方,非常难走,而且非常偏僻。

因为地近川边,正是川滇接界之处,沿金沙河南岸有白云山、楚畅山、铁鼓营、马鞍山、方山等许多大小山谷,沿金沙河北岸又有老虎山、鸡鸣山,在老虎、鸡鸣二山之间,偏又夹杂许多河流,什么三道河、大冲河、矣察河、观音河、西草海、程海之类,全是远近山涧,年久汇聚冲激,将山径平坦凹下的地方,全都变成了山中的河流,要论风景,山中带水,水中有山,自是再美不过;要讲到行路,却费了事了,不但那些地方水幽水邃,不大好走,而且地处交界,正为萑苻出没之所,平常行旅,简直不敢走。此时安馨、玉骢二人,一则行旅简单,并无值钱之物,二则两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自然不把那些小毛贼放在心上,话虽如此,可是山径曲折崎岖,时而涉涧,时而渡岭,自然也觉得比较辛苦。

这一天二人走到白露山与铁鼓营之间,天色近暮,还不见有甚山家可以投宿,不大一会,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雨虽非倾盆,却细密得很,又淋得二人满头满身是水,十分难过,好容易在山坡下遇见一个老年樵子,戴了顶雨笠,近面走来,安馨便向他问讯借宿之处。

那樵子哎呀了一声说:“客人们不知道,这一带山连山,水接水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家,只有望南走出十五里路去,那里有一座村镇,唤作白盐井,居民多半是依盐井为生的,到了白盐井,你们就能找到投宿的所在了。”说毕自去。

安馨等自然照了他指示,向南迤逦行去,约摸走了十里以外,果然渐渐看到沿路田园桑竹,鸡犬人家,安馨等大喜,急急走进村去,觉得家家晚炊,儿啼妇唤,人口甚为稠密。安馨兴兴头头的望着一家稍为整洁些的一个白板柴扉前去叩门,里面有人喝问“何人叫门”?同时呀的一声,将那对白板门开了一扇,向外边一望,安馨见是一位年约五旬以外的老者,忙向他施了个礼,说明了投宿之意。

哪知这老头对他二人周身上下死劲地看了个够,然后将一个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说:“我们这里房屋窄小,没法留客,请你上别家吧。”

安馨哪肯容他推诿,忙又说明自己明早即行,届时定当厚谢的话,可笑那老头连听都不愿意听,立刻将手乱摇,碰的一声,竟把一扇白板门关上。安馨见了,说不出的懊丧,没奈何只得再走别家,谁知一连走了三五家,哪一家也不肯留宿,那种避之不遑的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玉骢年轻气盛,早已忍耐不住,连问安馨这是什么原故?安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二人在这白盐井的那条唯一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来回走了好几遭,仍是找不着一处肯收容一宿的人家,安馨没奈何,正打算找座庙宇去宿上一宵再说,忽听耳旁有人说:“二位敢是找不到宿处?这村里可是一座庙也没有的。”

安馨听话声就在身旁,忙回头一看,哪里有个人影?他还当玉骢在说话,便问方才可是你同我说,这村里没有庙宇?玉骢闻言,莫名其妙,只瞪眼望着安馨,安馨此时忽又听到耳边在说:“客人们不曾看见我吗?我就在这里河边的柳阴下呢。”

安馨这次留了心的,一闻河边柳阴下五个字,忙回头向河边望去,果然有个老者,须发半白,穿着一身蓝布短褂裤,站在距离自己五六丈远近的一株柳树下,向安馨等二人微笑。安馨一想老者距离自己如此之远,怎的方才两次说话,竟和靠近身边一样呢?像这远的距离,非大声说话,怕还听不真呢,这真有点奇怪,可是安馨毕竟是个久闯江湖的人,心中立即一动,忽然明白过来,登时对于那个老者,就不敢轻视,忙拉了玉骢的手,趋步到老者面前,躬身说:“在下行路之人,正找不到投宿处,方才承蒙指教,非常感谢,村间既没有庙宇,不知什么地方可以通融一下,只要容许我们两个人一夜的栖身,明天一早就走,走时定要重谢的。”

那老者等安馨说完,笑答说:“凭你们二位这一身打扮,此间是没人肯留你们过夜的,这样吧!二位不嫌慢待,且到寒舍一叙吧。”

安馨闻言大喜,一面拜谢,一面就随了老者走去,一路上仿佛那些村人都有些指指点点,也不明何意。老者行有小半里路,走入一道田径中,从田径中又向一带翠竹围绕的小篱落里走将过去,走进篱落,才看清是一排三间,分为三进的高大茅屋,老者到了门口,才回头向二人客气了一句:“老朽引路。”便自走进门去。

安馨等也跟了进去,一到屋内,觉得木几竹塌,纸窗芦帘,十分雅洁。老者让坐,安馨与他互一请教,才知此老复姓宇文,单名一个正字,别号剑庐,原是湖南辰州人,因吴三桂之役,率眷避入滇北,先住浪穹鹤庆山中,再迁至此,已经十余年了。老者对于玉骢殷勤讯问,好像十分爱他,安馨恐泄露了形藏,竟不敢说出玉骢的真名,只说姓张,原是上省去投考武闱的。哪知老者听了,笑而不语,安馨也不在意,一时从后面走出几个十二三岁的小童,端出两大盘酒食,放在正中桌上,老者便让二人入座,自己在下相陪。安馨看老者相待甚厚,连忙称谢,席间海阔天空的一谈,饶是安馨见多识广,只看不透老者是个什么人物,只就着方才在柳树下距离五六丈远,而说话的声音如在身旁,这一点看来,便知此老不是常人,又听他说是原籍湖南辰州,一发猜到他是江湖人物。

等到大家酒足饭饱,两人称谢而起,老者就向二人笑说:“二位路途辛苦,还是早些安歇吧。”说罢就引了二人,走入第二进东首一间屋内,又向二人客气说,“寒舍简慢,不足以待贵客,二位将就住一夜吧,不周之处,万望原谅。”

安馨忙逊谢不迭,老者略坐一坐,也就告辞而去。

这里剩下安馨、玉骢二人,互相私议这位居停的人物,玉骢经历太浅,谈不到什么观察,只有安馨躺在床上,细想老者的谈吐语意,倒也不见有甚异处,只有他说“凭我们这身打扮,此间不会有人借宿的”一句话,究系何意?安馨兀自想他不出,一时他又想到玉骢此次到川,未知是否能够得手,又想自己追随穆索土司,侥幸身膺参将,也不枉了一生本领,偏偏遇见吴礼这个对头,好好一个前程,竟送在他手内,一晃眼已是十四年,看起来吴礼不但是穆索家的仇人,也是我姓安的仇人。

他一时想得远了,竟有些出神,眼前的一切景象,仿佛都不在他心上了,正当他神情飞越之时,忽听得后院中远远的有一种喝骂之声,似乎还夹杂些妇女的声音,安馨以为隔壁邻人争吵,先还不甚在意,后来听得叫骂声中,分明有玉骢的声音,不由大惊,立即跳下地来,循声寻去,果然声出后院。他跨进后院一看,空荡荡一人皆无,细听喝骂之声,似在墙外,安馨此时也顾不得忌讳,立刻一纵身,跃上后院西墙上,向外一看,可不是,黯淡的星月光下,墙外广场上站着三个人,二女一男,男的正是玉骢,女的却不认识,此刻其中一女郎已与玉骢交上了手,另一女子却站得老远,似在观局。

安馨见二女俱在墙外,以为不是自己居停的家眷,见他们已经动手,倒要看看这女子是甚等人物,念头一转,便不即下去,先伏在墙头上观战,只见那个女郎在月光下往来如穿梭一般,身手甚是矫健,手里一柄宝剑,正与玉骢的朱痕剑不相上下,细看她的步法、手法、剑法,俱是上乘路子,不过此刻似乎十分愤恨,每一下都是向着玉骢下煞手锏,仿佛恨不能一剑就将玉骢劈为两半似的。安馨心中奇怪,暗想玉骢与她有何仇恨,她竟下这样的毒手?再看玉骢先还不肯怎样伤她,后来觉得女郎剑下,绝不留情,似乎也动了怒,立刻一声怪吼,剑光一紧,立刻向女郎脚下卷了进去。安馨冷眼旁观,似乎女郎已有些竭蹶,时间一久,无疑的要落在下风,此时形势一发紧张,只见那女郎忽地将两只脚拍拍拍的三四步,踏着连枝步,其迅无比,真如一只小鸟一样伶俐,不由暗暗点头夸赞,见她步法踏到尺寸上,猛的一翻手腕,斜着身子,使了个乳燕斜飞式,连人带剑向玉骢迎面搠去,其势惊险奇猛,不可言喻。

玉骢先前见她踏着紧步,连退出七八步远去,就认得她这一招是武当拳法中的连枝步,凡是欲进者,必踏连枝步先退出去,然后鼓气一齐而进,便觉锐不可当,破她的招式,第一便是识得她的退步,一步不向前赶,与她离得相当远,那么她第二步的进击上,其势未免宽而且弱;第二步等她上步进击之际,自己一纵身退出若干步去,她无论如何势猛,够不到尺寸上,便一点用处没有了,等她失了效用,自己再相机进击,正是蹈暇乘隙的办法。所以此刻女郎一退出去,玉骢竟不追赶,女郎一见,忙一个斜飞式冲将过去,却不防玉骢竟一步倒纵出去两丈来远,女郎去势既急,已自收不住脚,偏偏玉骢跃出以后,立刻起了个斜步,左足居前,右足居后,拍拍两声,右足连催左足,早已斜着抢到女郎身后右肩下,玉骢因与她无仇无怨,不肯伤她,所以此时倒提右手剑,只用足左臂力量,猛的全身向右一摔身,一排足之间,左手用柳叶掌,运用丹田气功,喝声:“着。”向女郎肩头上拍去。

此名排山运掌,乃少林门中一手有名的招数,那女郎本不致中人的掌击,只因过于好胜,未免心浮气躁,玉骢却是以逸待劳,二人本是平手,只差了这样一招,那一掌便正击向女郎右肩井气舍穴上。女郎真也不弱,识得他这一掌是打的穴道,更知道万躲不过去,不等掌着肩上,立即从空中,猛的向左一个鲤鱼打挺,翻出一丈多远,虽然玉骢这一掌,不曾打着她,可是女郎虽躲过这一掌,但这一翻出去,竟再也站不住脚,不由骨碌碌的滚出十余步去,这一来年轻人脸上挂不住了,不由因羞臊变成激怒,由激怒惹起杀心,立即从地上一拧身,跳将起来。此时场上的玉骢与墙上的安馨,都以为女郎定要二次拔剑再斗,玉骢且已站好脚步,等着她哩。

哪知女郎起身后,倏地一抬右肩,只见一道金光似的一条线影,比电还快,直对了玉骢的咽喉而来,此时玉骢与安馨虽然都已看见,而且都知道这是暗器,但觉得它的速度,简直快得使人不信它是暗器,任你如何好身手的人,也没法躲避如此快疾的暗器。

安馨不由惊出一句“留神”来,但是他叫也没用,玉骢武功虽好,自知也避不开这快的东西,说时迟,那时快,作者写了这么一大笔,事实上却只有刹那间的工夫。

玉骢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断喝,发自身后十余步远的地方,接着就觉在自己身旁人影一闪,那条黄金色的光线,早已被人捞去,再一看来者,正是自己的居停宇文剑庐,不由羞愧起来,窘了一会,正要开口,却听宇文剑庐向女郎遥喝说:“我知道你这孩子没有气度,怎的动不动就放出这种东西来?我若一步来迟,岂不是闹出大事来?”说着就走到女郎身边,似乎说了两句话,便向旁边那个女子斥责说,“珊儿怎的也不管管你的妹妹?她年轻不懂事,难道你还跟着她一起胡闹吗?”

那个珊儿本来看见女郎挥手发出金光,就要拦阻,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但她却早已看见自己父亲宇文剑庐早隐身在玉骢身旁不远,知道这一手准不会生效,所以自己也就没有出手,此时正想走过去劝那女郎罢手,恰好她父亲发话,珊儿就趁势走到女郎旁边,一手拉了她就走,口内低声说:“快走吧,连我都落了不是了,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下此毒手?你也真是经不起一些儿委屈的。”

那女郎见宇文剑庐出现,也就低头不语,悻悻而去,临走还回头瞪了玉骢一眼,仿佛余怒未息似的,随了珊儿,向后面走去,一会转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这里安馨第一个先从墙上跳下来,他已猜到这二女郎必是宇文剑庐的内眷,倒觉得怪不合适的,所以巴巴的跑到宇文剑庐面前,抱拳说:“在下这个盟侄,实在荒唐,惊动了宝眷,还自己逞能,不是老前辈救他,怕他此刻早已没了命哩。”

玉骢虽还恨那女郎忒也骄狂自大,但毕竟有宇文剑庐在此,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怎的和女孩子一般见识?自觉有些羞愧,也忙向宇文剑庐谢罪,哪知宇文剑庐毫无愠色,反倒哈哈笑了起来,一手拉住玉骢,一手拉住安馨,说了句:“我们里面谈话,老朽还有几句不自量的言词要向二位奉渎呢。”说着三个人并肩儿从那前面篱外绕到安馨等的卧室中,宇文将二人让了进去,重又命小童点起两支明烛,烹起一壶香茶,三个人坐在室中,细细谈起来。


◇ 第五章 ◇素素玉骢的结合

原来宇文剑庐是武当派张松溪的得意弟子,与叶继美、黄宗羲等号称南三杰。宇文湘人,为避吴三桂之乱,才到川滇一带,前文已叙,后见浪穹鹤庆一带山水最佳,就隐居在浪穹,近若干年,才又自浪穹移到白盐井,平日也是依盐为生,但不是放高利的,够了生活就完。他家庭很简单,除了老妻,有两子两女。长女嫁与黄宗羲的族人,生有一女,名唤素环,乳名素素,年才十七,自幼从黄宗羲学技,尽得真传,别小看她是个女孩子,久闯江湖的人物,也常能跌翻在素素手里,年纪轻,本事好,未免有些骄纵,因此脾气甚傲,平时与人比武,赢得输不得,因她母亲已故,所以一年中倒有十个月住在外祖家里;宇文次女,就是方才的那个珊儿,年已双十,尚未许字,与素素情好极笃,虽是甥姨名分,情好却同姊妹,珊儿幼得父传,自然也是名家;宇文长子宇文乔,是一位饱学书生,不图仕进,以授徒为业;次子宇文策习武,也是得自父传,在白盐井,宇文父子兄妹,素称一家三绝,那时黔滇多盗,唯对白盐井一带,不敢觊觎,就是因为有这宇文三绝的原故。

这天晚上,宇文剑庐留下两个借宿的人,后面内眷虽知有此二客,却不清楚是什么人,当玉骢睡下以后,忽然内急,便起身向墙外去找方便的地方,方便既毕,正向回屋的路上走时,忽听墙内似有兵器击碰之声,与呼叱娇笑之声,似是妇女,玉骢到底年轻,只愿满足一时的好奇心,却忘了不应黑地偷看妇女的举动,他一看墙虽不怎高,却是甚为完好,并无颓败处可以偷窥,便一纵身到了墙上,他本人不愿让人家看见自己的行藏,所以躲在一株大树后面,但是这却不能瞒过墙内人的眼睛。

墙内是什么人呢?原来正是珊儿挈了素素,姨甥俩在月影下比剑玩儿呢。一看墙上忽然现出一个掩藏的人影,自然心中不悦,不过珊儿性情谨细,她知道近处人知道宇文家的厉害,决无人敢来窥探,这必是外来那些不明白盐井底况的人,她想到这里,忽然想着父亲今日曾留了两位过路旅客在前院,多半是这两人吧,所以当时素素悄悄地向珊儿打了暗号,打算出手打玉骢下来,却被珊儿止住,依了珊儿,就想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方法,不去理他,少不得他总会走的,偏偏素素不肯,立即用手向墙上一指,硬将个玉骢骂了下来。

玉骢倒并不是多事,也不是逞能,只是少些阅历,竟没想到这些女孩子也许是宇文的内眷,还当是村中乡下女孩,言语对答中,也就不甚客气。素素一发大怒,立刻要将他捆上,玉骢哪里受得了这个,便也互相对起口来,结果是二人各自摘下宝剑,拉开门户,各展开了功夫。

等到一经交手,男女双方心中,同是一阵惊疑,都觉对方的剑法武功,绝不是平常武技,于是双方都留上了神,一步也不肯放松,打到一半,毕竟玉骢还算不笨,忽地心思转到宇文身上,心说此女莫非是那老头儿的女儿?从月光下暗暗偷看她的相貌,是否有些像那宇文老者,看了半天,只觉此女花月为貌,冰雪为神,无形中竟转变方才的怒气,为怜惜之意,从此便一味与她敷衍。哪知素素错会了意,以为此人心存不正,故意相戏,越发大怒起来,这才每一下都使上了煞手,这正是安馨上墙偷看之时。素素如此一逼,不由将玉骢的怒气重又逗了起来,直道宇文出现,双方才算收兵罢战,宇文剑庐却将素素的身世来历,对安馨等说了个大概,这是宇文的另一种用意。

宇文剑庐对于玉骢的人品武艺,都感到十分的满意,觉得他与素素二人,可以称为一对璧人,因此连夜间向他们谈起衷曲来,要求安馨替玉骢作个媒人,把素素许给玉骢。安馨闻言,暂时无话可答,只望着玉骢不语。

玉骢听了宇文剑庐这番话,当即正色向二人说:“老前辈抬爱,晚生不但谈不到不愿意,应该感激才是,但是要知道晚生的境地,实非能谈到婚姻的时候,不瞒老前辈说,晚生我背负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至今未报,任何什么好事,别人谈得到,晚生却谈不到。”

安馨见玉骢已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想了想,知道宇文剑庐是个身怀绝技的边荒侠隐,不但可以无须瞒得,也许将来还要借他的大力,于是就将自己和穆索珠郎过去的事迹,先说了个仔细,然后又将玉骢下山复仇之意,也说了个点滴不遗。

宇文剑庐闻言,慨然说:“原来有这样一个情形在内。穆索郎君,为亲复仇,不避艰险,令人可敬,只是久闻吴藩台老奸巨猾,专与松潘、雅州两处悍匪勾结,手下颇有几个亡命,如龙古贤等辈,郎君此去,还须小心在意!”说到这,重又向安馨望了一眼,似乎有话一时未便出口的样子。

他略一沉吟,就正色向安馨说:“既如安兄所说,你与穆索家累世的交情,想必郎君之事,安兄必能作得一半主的,实不相瞒,老朽外孙女儿素素,她母早死,自幼就由拙荆领大。如今却是相打结奇缘,老朽有意仰攀郎君的门第,两家结为朱陈之好,她的人品武功,两位都已看过,也不必我再说,虽不能说怎样美丽,也还能将就与郎君匹配,将来于郎君报仇之时,也未始非一臂助,不知安兄与郎君也还不见弃否?”

安馨一闻宇文之言,心中想到方才那个女郎的人品武功,觉得与玉骢可称珠联璧合,而且玉骢父母双亡,以自己与珠郎的关系,自然也可以替他作几分主,细想此事倒也是件美事,便一面向玉骢看了一眼,一面向宇文剑庐谢着说:“此事承老前辈的抬爱,在晚生个人心中,觉得再好没有,不过我这位老世侄本人在此,我自然不能不向他问一问,好在老前辈是一位旷达的奇士,大家三对六面,开诚布公的一谈,也未为不可。”

宇文剑庐闻言笑说:“安兄可谓造于辞令,那么我先问问郎君之意,是否首肯呢?”

玉骢毕竟年轻,过去从未向心上去过,如今忽被宇文剑庐单刀直入地问起自己来,不由面红耳赤,十分羞窘,口中却期期艾艾的不知说什么好。安馨一见他这种情形,便看出玉骢对于此事,至少不至于反对,当即笑向他说:“玉骢贤侄,你年纪也不算很小了,再说双亲俱已不在,这种事须要你自己斟酌,旁人却不便过于替你做主。不过据我看起来,老前辈如此赏脸,我们第一就不应不识抬举,黄小姐的品貌武功,又是你亲眼得见的,如不是老前辈出来解救,方才老侄恐怕就要吃亏,这样的好媳妇还能说不要吗?”说罢哈哈大笑,并又回过脸去问宇文说,“说真的,方才令亲黄小姐在跌倒之后,手中放出那一条金光,究是什么暗器,怎的如此快疾,真好像鼓儿词上说飞剑侠客似的,一道金光,便将人头砍落之势,老前辈能赐教么?”说罢又大声发笑。

宇文剑庐听了,忽然唉了一声说:“提起这档事,真有些惭愧。舍外孙素素这孩子,自幼娇生惯养,就是好胜性急,方才比不过郎君,她一着急,竟不顾轻重的,将黄宗羲老先生传授她的独门功夫‘百步金’发了出来。这百步金也是一种暗器,乃是黄色精钢练成的细丝,每条约有半尺长短,共有五十条,每发五条,能分作三次发出。此物虽由巧制的机簧所控制,发时在筒子上一按钮捩,自能依次一根接一根的连续出击敌人,但发时手法准头,非常难学,尤其不明内功之人,稍一浮躁,便发成五条参差不齐之物,绝不能连成一线。能发此器者,目前只有三人,一是黄宗羲老哥本人;一是宗羲得意弟子裘天覆,人称霹雳手裘二撩子的;再有就算是舍亲素素了。不过此器不遇死仇,照例是不许发的,宗羲老哥传授她时,再三告诫,不料女孩子家,不懂轻重,羞怒之下,竟发出此器,方才我已将这器向她要了过来,因她那祖父宗羲传授时曾有戒律,如果滥发此器,不论伤人与否,均应处罚,伤了人自然重罚,不伤人也要禁止她半年内不许再携此器,因此器系老黄自制,连他只有三副呢,如今我取了这暗器来,是有用意的,一则罚她半年内不得使用,二则就想以这件东西,暂交郎君,作为订婚的信物,倒是很有意义的。”

安馨、玉骢听了,十分惊骇,尤以安馨自念闯荡江湖二十余年,又经过极大的战场,什么兵器没见过,今天听见此物,真是闻所未闻呢,足见武功一道,是没有止境的。

不言二人默揣,再说宇文说罢,便从身边摸出一只才如拇指粗细的钢管,送到玉骢手内。玉骢不由接过来一看,见钢管外面稍露一个铁扣儿,一端却有一个斜眼,想必就是发出百步金的孔洞,别无其他异样。宇文重又将钢管取到手中,拧开管子后面的盖子,从里面倾出十五条和赤金一般的细钢丝来,别看它细得没有分量,可是两端非常锐利,和真钢剌一般,柔中带韧,十分坚固,色泽光亮,耀眼生辉,玉骢不由连声赞叹起来。

宇文剑庐笑说:“你如爱此器,将来可向素素请益,拜她为师。”说得玉骢粉面通红,忙不迭将“百步金”送回宇文手内,默然不语。

安馨深觉宇文不是常人,素素武艺师门,尤为世所重,便一力撮合婚事的成就。玉骢虽以大仇未复,何以为家为辞,但经不住安馨再三譬劝,又说自己对于珠郎,受恩未报,如今对于玉骢,自然要尽一番心意,只要觉得事情是可做的,即使玉骢不愿,也不敢避嫌远引,不做主张,希望玉骢要知他的苦心,而且玉骢父母双亡,婚姻之事,必须由自己做主,何必效寻常儿女羞涩之态,错过了机会呢?于是玉骢才许了订婚之约,收了百步金,又将自己身旁常带的一方玉狮坠儿交与宇文剑庐,作为订婚交换的信物。剑庐自然高兴,又硬留住了他二人盘桓三日,三日之后,才别了剑庐上道,剑庐甚是多情,一直送到五里外的三岔路口,才珍重道别而归。

玉骢、安馨别了宇文剑庐,匆匆上道,这一次是向宇文剑庐问明了进行的路径的,所以都走的是近路,由白盐井渡过一字水,经过铁鼓营,住了一宿,再沿着羊蹄江岸,经过马鞍山,到达防吉努地方。这防吉努也是一个苗夷的镇市,虽然也有些市面,毕竟与一般市镇不同,而且因它是苗夷广集之地,许多平常不甚经见的生番,也在此地逗留,安馨与玉骢自以为也是苗人,从不将这些苗夷放在心上,哪知这里却出了情况。

在防吉努之西,有一座高山,名曰方山,因其山势奇特,四面皆方,常有峭壁直立,盘道却都在那些峭壁上,远望却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山峦。那地方最易为歹徒利用的,就因它不但盘道难行,而且林木丛杂,满山榛莽,异常深邃幽寂,自进山口十二里路,全是一带密林,并无一家人家,过了这十二里,才见溪边岭侧,时时有竹楼高筑在路边上,那里都是防吉努的苗民,其中更有些悍匪的眼线,专一劫夺过路客商的,他们犯案之后,如果本身地方上来拿捕,他们就逃入川边丙谷与冈吉努一带;如果川中地方官来捕,他们就逃入滇省金沙河北岸老虎山里躲避,他们就是利用这两省交界,谁也不管谁的这一点便利处。安馨虽是苗人,知道三十五猛的情形,却不知道这一带的情形。当时二人从防吉努出发,天才黎明,却不知已经露了眼。

防吉努一带有一个为首的悍苗,名叫安山,表面是防吉努司的富人,事实上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大头子,他手下派出许多的探事人,一见了过路客商有些油水的,就专在方山左近打劫,不但越货,而且杀人。安馨、玉骢虽不是什么大商人,却是穿着齐整,一望便知是富有的苗民。原来他俩的穿章打扮,仍有许多是苗人的习尚,所以初到白盐井投宿时,家家都闭门不纳,后来宇文剑庐曾说过,“照二位的打扮,此地不会有人肯留你们过宿”的话,也正是他二人尚留有苗人服装的原故。

这天他们走到方山岭前一看,安馨不由喝了一声:“好险恶的峰峦。”回头便对玉骢又说了句,“此地须要留神。”二人就一前一后向方山岭上走去。时当初冬,太阳上来甚迟,他们起得又早,带着黑就上了路,脚底下又快,走到方山一柱峰入口地方,天色刚刚大白,晨风一阵阵迎面吹来,颇有寒意。安馨遥望岭脊上与山腰间一阵黄白色的浓雾直升起来,知道山间林茂人稀,瘴气未退,玉骢便由囊中取出大觉禅师赠给的避瘴的丸药,含在口内,向前直进,看看就到了一柱峰深谷间,偏偏这座一柱峰是山里套山的一重峻岭,二人觉得非常险峻难走,就一边歇着,一边走着,直走到午刻,才将这一道峰头走尽,真是走得又饥又渴,便想找一家山家用些酒饭,可是满山尽是大林子,竟不见一间房屋。

好容易走到一道溪边,远望出去,在数十百步以外,似有一道炊烟,安馨便知有了人家,忙与玉骢紧行几步,到得临近一看,不但有人家,见一所竹楼前,挑着一个酒招儿,居然还有一家酒饭铺,二人大喜,忙走进楼下,见有一个老苗子坐在柜上,衣衫破旧,面貌丑恶,猴在柜上,目灼灼望着安馨等不语。

安馨就操着苗语问说:“可有现成酒饭?”

那老苗露出一脸的奸笑,呵呵的应着说:“有,有,请到楼上坐吧。”

安馨就同了玉骢,上了竹楼,向四面一看,见楼前四维都是合抱的巨竹,将一座小楼遮得绿油油的,甚是幽静,心说可惜这是初冬,如是夏日,这地方倒是纳凉胜地了。二人捡了座头,坐下向楼内一看,虽是午饭时候,却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正自顾盼,忽见从屋后竹屏风里面,转出一个面黄肌瘦,二目灼灼似贼的苗人来,他如不开口,二人还真以为他是个贼呢。

那苗人走到二人面前,故意掌着笑脸向安馨问道:“二位喝酒呀,还使用饭?”

安馨说:“酒饭都要,有什么现成下酒之物,你只管拿来。”

那苗登时嘻开一张口说:“妙哩,我们这里自酿的‘迎风倒’才有名呢!哪一个过路客人不贪它三两壶?我先给二位打壶迎风倒来。”

安馨对于酒本是门外汉,今听了这个酒名,十分奇特,不由好奇心动,便随口说了句:“好,你且端一壶来。”

那苗子一会儿就送上一大壶酒来,却盛在一只紫砂茶壶里面,又从旁桌上取过两只大杯,向二人面前一搁说:“我替二位斟上。”边说边举着紫砂壶向杯中注去。

安馨望着杯中,见酒色碧绿,面上浮着一层油光似的,随着他的倾注,一阵阵芬芳扑鼻,看样子这酒准不能坏,安馨本不善饮酒,玉骢更是滴酒不入,不过此时多行饥渴,只想弄些汤水解渴,见此好酒,自然不会喝的也得喝几口,所以安馨一面举杯向唇,一仰脖子,那酒直泻入喉中,觉得其凉震齿,清冷无比,连说好酒,当即力劝玉骢也喝上一口解解渴,提提神。玉骢也实在渴了,听了安馨之劝,居然也举起酒杯,呷了一口,觉得虽然酒味辛辣,不易下咽,但是那一阵又凉又冽的劲头,颇足以涤烦去困,于是素不喝酒的,也一连几口,将一杯“迎风倒”喝干。

两人喝完了这几杯酒,正待举箸吃菜,安馨第一个觉得头目忽然沉重起来,自己觉得平时虽不甚能喝,但三杯入肚,还不至于就醉,而且此刻觉得举动十分懒散,仿佛筋骨里面使不上劲来,有些软绵绵的感觉,心中忽地一动,暗说莫非这酒内下药,我们着了道儿吗?正转到此念,一抬头就见那臭苗子正站在门角后,睁着一双贼眼,笑嘻嘻的在瞧着自己桌上,立即暗叫一声不好,正想招呼玉骢,叫他不能再喝,哪知就在这时,觉得天旋地转的一个头晕,早就向后跌翻。

玉骢坐在对面,自从喝了一杯,初时口内凉爽,后来便觉头目昏然,大大不适,正想对安馨说,忽见安馨面色一变,向后便倒,玉骢大惊,忙站起来扶他,没想到一把不曾将安馨扶住,自己一个头晕,立刻合互倒在桌上,闹了个满身满袖的酒菜,心中明白,就是不能转动,两条腿和棉花似的,早就站不住脚。他虽经验甚浅,但到此时,也明白是中了酒店的道儿,心中一着急,更加一阵迷糊,仿佛在耳边听到一句“倒也倒也”,以后便人事不知地躺在桌上。

玉骢醉倒在桌上,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才慢慢地醒转,睁眼一看,只见眼前已不是酒楼,却是一所精致的竹楼,小小的一间卧室,床帐卧具,色色俱全,倒像是妇女的粧阁,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身旁坐着一个苗妇,二十来岁年纪,生得薄有风姿,却是眉梢眼角,十分荡冶,见玉骢醒来,便对他盈盈一笑说:“你这会子觉得怎么样?迎风倒喝得舒服吗?”说罢咯咯的又娇笑起来,一手用绢帕掩了嘴,一手却搭到玉骢身上来,似乎想抚摸玉骢,神情之间,非常荡逸。

玉骢还是一个十足的小孩子,从来也不曾接近过女人,一见苗妇此等张致,不由吓得要直跳起来,说也奇怪,哪知自己身上一使劲,打算翻身坐起之时,只觉得抬手举足,非常乏力,比方才喝酒中毒还要疲软,这一来将个玉骢闹得莫名其妙,愣愣地睁着大眼,躺在床上,摊手摊脚,心内不知焦急到什么分儿!

那苗妇见了,越发咯咯的笑,浑身乱动,一歪身就倚在玉骢怀中,低声说:“我的宝贝儿子,你还想跟你妈妈倔强吗?”说着就伸手在玉骢浑身上下摸了个痛快,真把个玉骢气得啊呀呀的怪叫,那苗妇全然不理,正在一味调笑,忽听竹楼梯上有人上来,苗妇忙倏的站起,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已见一个长大的苗男走进屋来,一见玉骢已经醒转,先不理玉骢,只拿一双鹞子眼瞅着苗妇,苗妇此时似乎稍有忸怩之态,站在屋中,说不出话来。

玉骢看那男苗用着怀疑的目光,望着苗妇问说:“这个崽子留在楼上干什么用?”

苗妇闻言,不由面上一红,朗声答说:“我看他像我娘家一个侄儿,正在问他姓名呢。”

男苗闻言,诧异说:“什么?你娘家侄儿?我我我不信。”

那苗妇立即朗声说:“怎么不信?她不是冈吉努司的人,姓朋吗?你不信去问问他。”

苗妇此言,明明是指示玉骢,要叫他照自己所说的地方姓氏说出来,好瞒过这个男苗。玉骢此时旁边听得明白,心中虽觉得此妇替自己说谎,绝非好意,但一想此刻自己动弹不了,如要保全性命,只有照她说的话,矇过眼前再说。

但是那个男苗却不来问玉骢,忽然回头就走,倒像想起一件什么要紧事情似的。苗妇见他走去,稍停了停,蹑足走到楼窗口向下偷看,看了一会,忽又回过头来,跑到玉骢面前问说:“我问你一句话,你是愿意死,还是愿意答应我的事?”

玉骢虽明知她的心思,但仍作不知的问她答应什么事。

苗妇忽地坐到玉骢身旁,依在玉骢怀中,一只手臂搂了玉骢的肩膀,柔声说:“他们要杀了你,取你的钱财,你如答应从此和我在一起过活,我此刻就将你送到另一个安全地方去,等天一黑,我就去陪伴你去?”

玉骢皱眉说:“我走不动。”

苗妇忽地嫣然一笑,仿佛知道玉骢这句话是愿意答应自己的条件的,立刻喜气洋溢的倏的一俯身,将自己的樱唇凑到玉骢面颊上吻了一下,当即由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来,打开了,从包里取出三粒粉红色小丸,递与玉骢,又回身倒了一杯凉水,叫他将药丸服下,然后一回身走到床脚后,抽出一柄苗刀,又从床下取出一个包卷儿,玉骢一眼望见,正是自己的兵器卷儿和衣服银两,心中一喜,不知不觉翻身坐起,走下床来。

他本想就在此时将苗妇打倒,但一来觉自己两腿虽已能行,却一些儿力量都没有,立在床边,暗暗的自己运用了一下气功,简直疲软得一些也用不上来,心中知道还不能与此妇翻脸,二来正不知安馨现在何处?是否已被他们所害?不能不向此妇慢慢地打听,有此二层原故,玉骢只得坐在床边等她。苗妇动作极快,玉骢此刻才看出她必是一个武功有根底的妇人,越发不敢随便动手。一时妇人提了苗刀和玉骢的行囊,悄悄地走到窗口,推窗向楼下望了个仔细,这才一回手拉着玉骢,低声说:“随我来。”两人居然并肩挽手,悄悄走下竹楼,苗妇引了玉骢从一所柴房中穿过一所竹园,出了园门,才算避过前后门看守的人们。

二人悄悄地离开了这所竹楼以后,便由苗妇引路,向乱竹丛中直钻进去,七绕八绕,那地方十分曲折幽秘,要没有苗妇引导着,怎么样也找不到这里的路。大约走有一盏茶时,二人已走到一处岩下,苗妇又拉了玉骢的手,从岩下丛草中钻将进去,乱石纵横,榛棘遍地,真还不好走,苗妇似甚熟悉,一会走到了一处榛莽最密的地方,苗妇忽然站住,用苗刀一阵乱拨,拨开乱草,立时见一个方约四尺的出入口,正在岩下,苗妇就拉了玉骢进入洞内,原来那是一座久废的窑洞,苗妇佝偻着先进,玉骢也俯身而入,初入甚暗,约行百余步,渐见光亮,再进则光线甚强,与平时屋内相仿,苗妇此时甚欣喜,紧紧地握着玉骢的手,紧倚在他怀中,仰面作媚笑。玉骢正在没法摆布,忽见苗妇已走入一间小洞。

说也奇怪,洞内仿佛是人家的住宅,不但床榻桌椅,件件都有,就是饮食用具,也无一不备,玉骢大奇,忙与苗妇一同坐下,问她这是什么地来?何以有这多的住家日用的物件。哪知苗妇笑而不言,立刻将玉骢拉到榻边,自己向床上仰天一躺,用两臂将玉骢全身一把搂住,滚到在榻上,此时真把个玉骢吓得魂飞天外,要走走不了,要和她用强的,又觉四肢无力,且觉苗妇搂抱之际,膂力极强,仿佛浑身被困住了一般,只急得他口内连连叫着:“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谁知苗妇准备到晚间,才来与意中人真个销魂,此刻不过是情不自禁,稍与戏谑,所谓聊以慰情而已,便抱住了玉骢,面对面,口对口的,着实温柔了一会子。苗妇面貌本尚姣好,又兼心花怒放,面上喜气洋溢,一些儿杀气都不存在了,更兼偎傍之间,玉骢时时觉得从她身体中发生一股幽艳淫荡的香气来,不由得一颗纯洁的童心,引得怦怦欲动,幸而玉骢根基甚厚,且自幼经大觉禅师教育得好,他的理智中,丝毫没有一些易于诱惑的渣滓,所以居然能在如此荡妇的怀抱中,一丝不乱,仍在细细推敲此后应付的方法。

后事如何,请看第四集。

◇ 第四集 ◇

前引
安馨偕了玉骢从滇北入川,欲到成都府刺杀藩台吴礼,报复血海深仇。途径川边金沙河下流白盐井地方,得奇遇,逢到武当奇人宇文剑庐,宇文老人赏识玉骢人品武功,将外孙女黄素素许配,互交信物订过婚之后,两人重上征尘,不意到达防吉努迤西方山一柱峰,竟误入黑店,两人全被迎风倒药酒迷倒。女匪骚红生性淫荡,见到玉骢英俊挺秀,起了邪念,立刻将玉骢掳到私设的窑洞中,想尽情领略温柔风味。玉骢被毒酒麻醉,四肢软瘫,无力抵抗,只有任其摆布,幸而玉骢根基坚厚,虽是处在荡妇的怀抱中,心神仍一丝不乱,仍在细细推敲此后应付方法。


◇ 第一章 ◇天魔洞里的风光

安馨玉骢歇脚用饭的酒饭铺,本是方山一柱峰一家有名的黑店,店主名叫甘什仔,绰号叫做长脚狼,是川南大盗飞天虎岑龙的门徒,武功已得峨眉玄门真传,自从飞天虎奉了吴礼命,去滇南暗刺安馨,一去不返,失去踪迹后,就投到防吉努匪首安山的门下,因他的武功高强,所以很得匪首安山倚重,派他在一柱峰下开设这家黑店。掳诱玉骢的苗妇,便是他的浑家,姓朋单名叫红,因生性淫荡凶狠,所以苗人都叫她骚红,是冈吉努一带出名女匪,武功比长脚狼还要精湛,所以她丈夫有几分怕她。骚红面首甚多,有时遇见漂亮小伙之过路客人,纵不被甘什仔生剥了,也叫骚红掳到自己秘室窑洞内,享受肉欲去,直到折磨得他死去方休,这座窑洞,她自己题名叫做天魔洞。

当时安馨、玉骢两人,双双被那个面黄肌瘦的苗子,用迎面倒药酒放倒,原本一齐打入内屠房洗剥了,作人肉包吃的,幸亏骚红见了玉骢,英挺绝俗的风姿,竟至失魂落魄,凑巧那时丈夫甘什仔不在店里,她更毫不顾忌,立时便将玉骢掳到自己住房,玉骢随带的行囊,也一同提走。她将玉骢放到床上,藏过他的行囊,就用解药给玉骢服下。哪知玉骢刚刚醒转,长脚狼甘什仔回到酒楼,得知她将一个幼年崽子掳回家去,长脚狼就赶到浑家房里来,当面问她为什么留这幼崽!骚红主意早已打定,硬说是自己娘家侄儿,甘什仔虽明知她的话待考,但也不敢说什么,猛然想到内屠房还拴着一个未宰呢,且去问问他,这个幼年崽子是不是冈吉努司的人?是不是姓朋?要不是的话,回来拿他开刀,也还不迟。

哪知等他赶到店内屠房一看,不由大声惊叫起来,原来板上所绑的猪崽早已不见,却换了两个屠房的伙计,一面一个,绑定在桌子腿上,四面一找,哪有安馨的影子?甘什仔明知事情出了毛病,就是看不出毛病出在哪儿?他一路暴跳如雷,也忘了先去解救那两个伙计,一口气又跑回自己家里。原来他家不是住在酒楼里面,却在离酒楼半里来路的一处竹楼中住家。他一到家中,一路高声大嚷的向楼上叫他的浑家骚红,谁知声息俱无,甘什仔心中越发怀疑,一脚跨进自己卧房,向床上一看,既不见方才那个年轻的小苗子,也不见自己的老婆在哪里,这一来更使甘什仔莫名其妙。知妻莫若夫,他未尝不知道他女人的性情,明明是看中了这小苗子,却推说是娘家侄儿,如今怎的连他带她,一齐不见踪影,难道我今天买卖做不成,还要饶一个老婆吗?

甘什仔正在张惶无主,咬牙切齿低声咒骂他那个骚红时,只见从外面窗口一闪,立刻和鸟儿似的飞进两个女郎来,一人手执宝剑,一人手执单刀,用剑一指,喝着说:“大胆贼苗,竟敢在官道上开黑店,杀人性命,岂能留你害人?”说着举剑砍到。甘什仔在张惶无主当口,这一剑本是不易躲闪的,好个甘什仔,瞧来人剑尖已贴点胸口,一声怪吼,倏然斜剌里往后倒纵身,躲过了来剑,右手已将腰间苗刀抽出,脚下拿桩站定,一上步迎了上去。

执剑女郎又娇喝着说:“贼苗!你把那年轻的酒客,藏到哪儿去了?要狗命,快说实话!”喝说着,施展武当剑术,逼了上去。

甘什仔一把苗刀,上下飞翻,招数迅疾,两人在竹楼上交手,不多久交到七八招,立刻显出强弱来。甘什仔刀法虽是纯熟,但是女郎的剑术,更为神奇,已被逼得递不出招来。甘什仔自知不是敌手,立刻虚砍一刀,双足一登,向后窗跳了下去。

持刀的女郎始终站在旁边观战,这时见持剑女郎要跟着甘什仔向后窗跳下去,立刻一个纵步,拦住持剑女郎说:“你跟这种亡命徒争什么胜负?快快寻人要紧。”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持剑女郎,立刻止步不追,二人在楼上楼下找遍,竟不见一个人影儿,连称奇怪。

飞进竹楼来,逼走甘什仔的两个女郎,原来就是宇文剑庐的女儿和外孙女,那持刀的女郎,就是剑庐之女珊儿;那持剑的就是珊儿的外甥女素素,也就是玉骢新订婚的未婚妻。她们两人本住在白盐井,怎会跑到这一柱峰来呢?

这里面事实经过是这样的:原来素素有一寄母,住在川南宁远府南边黑龙塘,这黑龙塘就在丙谷之北,相去甚近,所以素素与珊儿常来看望的,并且素素这位寄母是位威震三湘的女侠,武功已得武当真传,与黄宗羲是同门师兄妹,所以也可说是素素的师姑,丈夫姓俞,早已故世,本姓柳名德宗,江湖上推崇她的武功和人品,都叫她柳侠,近为年龄已高,厌倦江湖,所以隐居在川南黑龙塘。

那日素素与玉骢订了婚之后,宇文剑庐坚留两人在村中盘桓了三天,素素对于这位未婚夫的人品武功,十分惬意,因为内心惬意,所以见到玉骢觉得羞怯了,由此素素又想到看望寄母去,当于即日午后,强邀着珊儿同去。两人这次来拜省柳侠,珊儿觌面就将素素订婚之事,告诉了柳侠。

柳德宗问知是穆索珠郎之子,十分欢喜地说:“真是一位名家之子。我虽不曾见过这位穆索土司,可是滇南威震三十五猛的穆索珠郎,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后来听说被人害了,所以久已不闻他的消息,如今素素得此乘龙佳婿,正可为她一贺。”

素素见寄母如此看重玉骢的家世,才知道玉骢果是名门之后,心中也就暗自喜慰。她甥姨二人在柳家住了两天,闲谈中柳侠忽提到近来川滇交界上,苗匪首领安山的事,她说安山近来在川滇一带,胡作非为,党羽日众,声势日大,自己隐居好静,不愿预问这些闲事,更不肯轻易重开杀戒。素素听了此言,记在心中,颇想在归途中查究一下,等到二人别了柳德宗,回转白盐井时,在路上素素便将自己的意思对珊儿说了。珊儿毕竟也是年轻人好事,又觉得除恶安良,是行侠作义人的本分,于是二人商商量量,一路留心察看,逢到这家出名迎风倒的酒家,二人便注了意,原来甘什仔专恃迎风倒陷害行旅的事,她俩也是听德宗所说。

哪知素素等抵达甘家酒店时,也正是安馨等二人向川南进发。两人在方山一柱峰甘家酒店打尖之时,素素等是隐身岩后林间,所以安馨不曾看见,她们一见安馨、玉骢双双走入甘家酒店,暗暗叫声糟糕,自然不能不管这件事了。所以当安馨等中了蒙汗药酒,被店中酒伙捆送到屠房里来,素素等早隐在旁边专等机会,及至将两个屠人的屠夫绑在桌腿上,同时救醒了安馨,玉骢已被骚红掳走,甘什仔正赶到住家去究问骚红的时候。

安馨苏过神来,珊儿便问他玉骢的下落,安馨也是说不上来,只急得满头大汗,连说“怎生是好”,却一点办法没有。

甘什仔由住家赶回酒店,到屠房一看,不见了安馨,当时大吃一惊,那时素素、珊儿、安馨三人正在竹楼上搜索玉骢的人,在甘什仔二次赶回住家时,素素、珊儿二人在竹楼上一眼瞥见,当就悄悄跟踪了去,这时的安馨却还在酒店内搜索,可是店内除了两个屠夫、一个酒保和一个坐柜台的老苗全都捆绑了以外,什么人也再没有一个,哪里还有玉骢的影子?这真不能不使安馨急得发跳,可是纵然跳到八丈高,也是枉然。

安馨正在无计可施,呆呆地怔立在店堂中,忽见软帘一动,从外面跳进一个长大苗人,手执一柄雪亮的苗刀,乍见安馨,似是一愣,不由从口中说出一句“咦,你倒还在这里”。安馨却不知此人就是店主甘什仔,正不知此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尚不肯冒昧动手。

哪知甘什仔一见安馨,却认识他是从自己屠宰房逃脱的猪崽,如何不怒,立即大喝一声说:“你这厮倒逍遥自在的在这里,竟敢将我的伙计给绑了起来,没有别的,且吃我一刀!”

话到人到刀到,看去十分矫捷,但是安馨哪会将他放在心上,立刻一闪身让过来刀,退左足,进右足,左手掌单立护住面门,右手苗刀早向甘什仔分心就刺。这柄刀方才已被黑店搜去,在素素解救安馨时,在柜房中又找出来,此刻甘什仔向他一递招,两人立时在酒店门首走开了招数。要知方山一带四无人烟,而且又都在安山老苗的势力圈内,所以甘什仔毫无顾忌,不但不怕人看见,并且还盼来个把自己道儿上的人。就是不来相助,也可得知店中出了事情,代向安山那里送上一信,他因为见到安馨武功精纯,自己恐怕战不下,所以引到店门外来战斗。这原是甘什仔的一种希望,偏偏事有凑巧,他的希望竟成了事实,当甘、安二人正交上手时,不久便有一个混名三只眼的腿子,正走向甘家酒店来,原想呷上两盅白酒的,不料走到对面林中,远远听到甘家店门首有呼喝跳跃之声,定睛一看,尘土飞扬中,正是甘什仔和一个过路客模样的人正在拼命,心中立时大惊,自己没这胆子向前,只好退回到林内,陡一转念,立刻飞奔安山下处报告消息去了。

甘什仔的武功,得自峨眉玄门真传,手底下颇有真实功夫,以安馨的功力,此时与他对垒,都不能立即取胜,不过他要打倒安馨,也是不可能的事,这一来就成了久战的局面。恰好素素、珊儿在甘什仔家中搜查了一遍,并未查出玉骢,心中十分奇怪,便匆匆的又走回酒楼来,一见甘什仔与安馨正打在一起,素素性急,一声娇叱,连人带剑,早向甘苗卷了过去,跟着珊儿也加入帮助。甘什仔刚才已尝到两女的厉害,这时更有三人来对付他,如何能抵敌,还算他知趣,向珊儿虚砍一刀,掉头就跑,他是出名的长脚狼,所以足下较快。甘什仔仗着自己的脚程,一口气跑出老远,哪知后面三人,谁也不曾追赶,因为他们志在寻觅玉骢,就无意去追他,最后还是珊儿有些主意,竟从两个屠夫的口内探出玉骢在醉倒后,被甘什仔之妻骚红带到家里了,但是方才她两人在甘家搜了半日,不但不见玉骢,就连骚红也不见影儿。

安馨等正在咄咄称怪,不知所可的时候,忽听旁边有人竭声嘶喊说:“你们能放了我,我就告诉你们骚红藏的地方。”

素素等不谙苗语,不知那人说什么。安馨一看,正是坐柜台的老苗子,忙向前用苗语问他说:“很好,只要你能告诉我们同伴在哪里,我一准立刻放你走路。”

那老苗要求先放后说,安馨知他跑不了,就用刀将绳束挑断,老苗舒了舒手脚,便向安馨说:“当你这位客人和那年轻小伙儿醉倒之后,本意一起送到屠人房的,恰巧那时店主甘什仔不在这里,只有他女人躲在竹帘后看得出神落魄,等到你俩一倒,骚红立刻跳了出来,走到你那年轻的伙伴身边,横看竖看,我冷眼旁观,就知道她又要打主意了,因为她见不得年轻漂亮的小伙儿,要像你我这种老头,一百个她也早砍完了。她看了半天,就命伙计将小伙儿抬到自己家里,以后就不知她怎么去享受那小伙儿了,你们要找她,得上她家里去,在离此不到半里的一座竹林中,有一所小小竹楼,楼前挑着一盏红灯,灯旁挂着一个铜牌子,上面镌着一个安字的那地方,就是她家。”

素素等一听,便向安馨说:“我们早到她家去过,一个人影都不见哪!”

老苗在旁闻言,忽地眉毛一舒,脸上立刻涌出一层奸笑来,又向安馨说:“如此说来,那个女人一定将你同伙藏到天魔洞去了。”

三人闻言,忙问天魔洞在何处,老苗又指点了路径,三人才放了老苗,匆匆奔向天魔洞。

骚红此时正在天魔洞内细细咀嚼温柔风味,因为玉骢四肢仍然疲软无力,没法抵抗,只好任她抚摸搂抱。作者写到这里,似乎有一漏洞,便是安馨、玉骢同是被迎风倒麻醉了,怎的安馨醒来,依然能与甘什仔交手,怎的玉骢就会四肢无力呢?

原来骚红将玉骢抬到家里,怕他醒来不依自己的摆布,所以在他未苏之先,给他灌进了几粒“蚀骨丹”。这蚀骨丹原是苗洞一种毒药,常人服下三粒,便有三天手脚不能转动,如同瘫痪一样,如果连服数日,从此就成了废人。玉骢醒后,四肢无力,不能动弹,骚红后见玉骢尚未深拒自己之意,又要将他带到天魔洞,怕他行走不便,所以又给他服上一次解药,就是在甘什仔走后,她给吃的那几粒粉红色的药丸。不过这解药分为大红色与粉红色二种,大红色的力强,一次就可将蚀骨丹的毒气解净;粉红色力微,余毒尚在,只能行动,却不能恢复武功,因为骚红见玉骢体格精壮,身带宝剑,疑他有武功,怕一次给毒消尽,他万一变脸,就麻烦了,所以只给消了一半毒,她原打算到了晚间再给他服大红的药丸,但是此刻怀中搂着一个俊俏的活宝,敢说骚红虽阅人甚多,但像玉骢这样的童真美质,她发誓也不曾遇到过,此刻春情荡漾,不由自己,引她浑身如同雪狮子向火一般,几乎融化。她一想看这宝贝的情形,尚不至于深拒,我何必自讨苦吃,到口美食,不乘此尝尝,一定要等到晚上?她此心一起,自然无法遏止,浑身的欲火,已经腾到了万丈高峰,什么也顾不得了,忙一骨碌翻身坐起,急匆匆从怀中另取出一包大红色丸药,用一杯开水,教玉骢服下,玉骢不明大意,哪里肯服。

骚红无奈,才柔声媚气的向他说:“宝贝儿,别害怕,你不是四肢无力吗?这几丸咽下去,立刻就能复原了,复了原我们可以……”她说到这里,眉目横飞,神情荡冶,满面妖淫之态,已尽情宣露,可惜玉骢天真,未谙风情,对之漠然,听说能够使自己复原,也料到此妇尚无恶意,决不会毒死自己,便也不再怀疑,将丸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骚红见他服下,心中大喜,忙叫他睡下,静静地闭目休息片刻,自会复原,玉骢依言闭目貌卧,且看她怎样。

哪知骚红一翻身下了地,走到洞角上暗处,悉率了一会,重又走到榻边,这功夫不过半盏茶时间,玉骢的药力已到,他躺在榻上,暗暗运了运气,试了试手腿的力量,果然已与平时无异,心中大喜,正想跳起身来,忽见从洞角上飞过一个花蝴蝶似的人来,此人正是骚红,此刻浑身衣裤早已脱净,只在外面罩了斗篷似的一方大花布,斜角形搭在肩上,两手握着两只布角,上面的一角搭在背上,下面的一角挂在脚后,面前用双手一掩,自然还能遮住身体,但她此时两手向左右分张,从远而近,势若要将榻上的玉骢环抱到怀中去。她走到近前,玉臂分张,满脸透红,好像吃醉了酒似的,眯着一对媚眼,向玉骢身上扑来。玉骢不由吓得猛的一个虎跳,从榻上直跳起来,倒将骚红也吓得倒退一步,忙问:“这是干什么?”

玉骢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又见骚红满面春色,一走一动,浑身肥白的肌肉,一颤一抖的,恍荡不已,玉骢此时气力已复,只是朱痕剑已被骚红收起,不在身边,见了她那等不堪的形状,立刻火望上冒,大喝一声:“好个无耻的贼妇。”喝声未落,右手立掌一翻,“螳螂探爪”,猛然向她的肥白胸口击去。

骚红此时万想不到玉骢仍是不肯就范,一见玉骢竟挥掌击来,这苗妇真是厉害,在这色迷心窍当口,她竟猛然一矮身,闪开玉骢右掌,一长身,倏然右手一领那方花巾,豁喇一声响,花布早已卷成一个套儿似的,猛向玉骢当头罩下。

玉骢如何肯被她罩住,一个纵步,跳到旁边,心想我何必伤她?趁她赤着身子,追不出去,我不如趁早逃出洞去,找安馨要紧,想罢也不来难为骚红,一个箭步,便望洞口那条道上奔去。

骚红想到已将到口的馒头,忽被天上伸下一只手来抢了去,真是又急又恨,不禁将满怀春意,变成怒意,一腔欲火,变成杀机,立刻一步抢到壁间囊中,捞出一件喂毒的暗器,名叫“野人参”的,立刻抬手向玉骢背心发去。这“野人参“原是一种喂毒的铁镖,长约三寸,粗如人指,形状如参。哪知玉骢并非易与之辈,一听身后风声到处,知道来了暗器,也不回头,只向左首石壁边一闪,暗器落空,玉骢早已又一箭步,到了门口,在他以为骚红赤身露体,决不会追出来的,一个纵步到了门外,就一边走着,一边察看到方才那座酒楼的去路,原来他想去看看安馨的情形如何。

谁知玉骢才出洞不远,听得后面足声,忙回头一看,正是骚红赤着上下身,手中握了一柄苗刀,形如一只白兔,飞动玉腿,瞬眼间,人已飞赶到玉骢身边,厉声娇喝:“要命赶紧回去,不然就要取你的命!”

此时在月光下,不比方才洞中,她的全身,一切的一切,看得越发清楚,玉骢对她下身瞅了一眼,吓得低了头,不敢正视,那骚红却若无其事的叉腿插腰的站着,见玉骢不跑不语,以为他心思活动了,竟伸手过来硬来拉玉骢。骚红是色欲矇心,一切利害全有些分不出来,只想仍将玉骢拉回去,慰她的饥渴,偏偏玉骢见了这副形状,真有些吓昏了,见她来拉,死命的赖着不肯走,可笑当时的情形,大约双方都有些迷糊了,所以谁也不拿出武功来,只是一味的拉扯。

正在这样难解难分当口,猛听一声断喝,一支五寸长黑色长针,疾如闪电,直奔骚红背心飞来。骚红这时欲焰万丈,心迷神昏,两眼死盯着玉骢的脸,右手下死劲拉着玉骢的左手,意欲拉到怀中去,身后更无暇顾到了,等到她警觉,那长针已着了她赤裸的背心,只听她一声惨嗥,立时撤开了拉住玉骢的双手,噗地一声,斜扑在左侧地上。

原来这支长针是安馨发来,安馨武功得自穆索珠郎传授,少林门中素不主用暗器,这次所发的长针,叫做八宝神钉,他是在十四年前,经过象鼻冲麓一场惊险,觉得吴礼手段毒辣,难保再遣能手来暗算自己,所以他在那年的第二年中,去探望玉骢的时候,见到大觉禅师,跪求传授点少林独得秘技,备作抵御强敌。大觉禅师见安馨资质纯厚,不忘旧主,对玉骢关怀情深,心甚契重,就将昔年行道江湖时,得来的八支八宝神钉,赠给安馨,并将其中精奥、心眼手法,完全传授给安馨,大觉禅师在传授时,曾再三告诫,若非遇到死不两立的仇人,和本身已到最后关头,轻易不准使用。

安馨见甘什仔、骚红两人在官道上开黑店,杀害过路旅客,更又公开设立屠人房,吃人肉,他自得珊儿姨甥两人救醒时,已立志要替行旅人除去一害。当时安馨与珊儿、素素两人离开酒楼,依照酒楼老苗指点的路径奔来,走到一处小丛林间,猛地瞥见迎面远处,从斜剌里奔出一人,定睛一看,正是玉骢,心里一块悬石顿时落地,他正想奔过去招呼时,忽见又追出一只白羊似的人来,又见奔到玉骢跟前,玉骢竟直呆呆地立着不动,跟着来人竟伸手过去,安馨不禁一惊,看到玉骢呆若木鸡的神气,恐丧命在这人手下,慌忙一个箭步,窜出树林,探手从腰间掏出一支八宝神钉,气运内劲,一声断喝,随手发出,安馨在这神钉上,已有十余年的功夫,已练得出神入化,得心应手,安馨内功充沛,虽然离开有三丈余远,然而势疾力足,竟钻进了骚红的后心关元穴,立时丧命。

骚红中钉倒地,玉骢不由吓了一大跳,见骚红扑翻在地上,俯身向她背上一看,见有半寸来长一支钢针尾子,露在背心骨脊上,定睛细瞧,认出是安馨在离开猛连寨家时,带在身上的八宝神钉,当时曾经提给个人阅过,知是师祖赠给他的,他估量尺寸,知已刺透前心了,当就伸手拔出神钉,只见钉尖起处,殷红鲜血如泉般外流,雪白的玉背,顿时染成红色,又一眼看到骚红屁股,雪白玉肌,不由羞愧得无地自容,正想避开这具赤裸裸的女尸,猛听有人呼叫,一抬头见是安馨,不由大喜过望,见安馨已跑到近前,忙迎了上去,问说:“安叔!你是怎么脱身的?我们真是两次为人了。”

安馨奔到苗妇尸旁,认出是骚红,脱口问说:“怎的这妇人连衣裤都不穿,就……”他说到这里,忽然大悟,恐玉骢不好意思,也就不往下讲,便拉着玉骢的手,向树林中走来,一路就将素素、珊儿相救的经过说了一遍。玉骢一听是素素救出安馨来,这时她姨甥两人,也到了对面树林中,回想方才那苗妇相追逼时,多半已被自己未婚妻看见,好生不得劲儿,随了安馨走进树林,正待与二女相见,忽听从正南上来了许多呼喝奔驰之声,四人俱都一惊,忙向人声来处看去,见浩浩荡荡,有一大队苗子,手持长矛、苗刀,纷纷向四人立处赶来。安馨叫大家分三路应敌。

这队苗子,就是先前那个苗腿子到安山下处送信后,由安山派来的悍苗,原来这一带都是安山党羽,所以每家门上有一方镌个安字的铜牌的。这些人赶到酒店,坐柜的老苗就告诉他们,安馨等已向天魔洞去,众苗这才又向这条路上赶来,正好安馨杀了骚红,大家尚未离去,众苗碰个正着。此时众苗一见他四人,就展开一个半圆形的圈子,将四人遥遥地圈住了,然后看见有两个为首的苗汉,一个生得鹰鼻猴腮,獐头鼠目,和猴儿似的精瘦;一个生得豹头环眼,身材高大,十分凶猛。

这时那个豹头环眼的凶苗,一摆苗刀,喝说:“大胆的蛮子,竟敢在方山一带横行欺人,难道也不打听打听,此地是什么人的境界。”话未落声,已纵身跃到安馨面前,举刀就砍,安馨一闪身,拔出苗刀,挥刀进招。

那个鹰鼻瘦苗,同时也纵身过来,玉骢当也纵身迎上,两臂一错,展开少林三十六手擒拿法,和瘦苗搏斗。安馨、玉骢一人敌住一个,还走不到几合,苗队中忽然又跑出甘什仔来,口内呼哨一声,叫众苗向素素、珊儿两人立处圈将上来。

二女本觉站在这里怪没意思的,见众苗纷纷赶来,便娇叱一声,珊儿敌住众苗,素素一步上前,挥剑向甘什仔砍去,六个人就分对儿一路厮杀,珊儿却早将众苗兵的矛杆子与弓箭,削成片片坠地,众苗大乱,甘什仔稍一分神,早被素素迎头一剑,将偌大一颗头,连肩带颈,砍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到那个高大的苗人脚边。那苗不曾提防,一脚正踹在甘什仔头骨上,脚下一歪,立脚不住,跌跌冲冲地抢出老远,因他脚下一虚,已不能自主,正闯到玉骢身边,玉骢看得亲切,回手一剑,削在那苗的脚踝上,哎呀一声,几乎歪倒,忙一拧身站住,正想逃走,却好珊儿一路砍杀过来,欺那苗伤腿,立即一个箭步,蹿到他身边,平拖单刀,“唰”的声向那苗子下三路横扫过去,又听嚓的一声,那苗子的两条腿都中了刀伤,已支持不住,连蹦带跳,走不几步,早已栽倒地上。

另一个瘦小苗汉,一见自己三人,倒了两个,一死一伤,知道今天占不了上风,立刻一声呼哨,叫众苗退走,自己第一个先跑,这里安馨等并不想赶尽杀绝,见众苗逃走,也就不再追赶,只陪了玉骢回到洞里,找到了朱痕剑,四人一同向官道上走来。

珊儿等提到这一带有恶苗安山为首,就在方山四境,无恶不作的话,安馨才恍然说:“原来如此,怪道一路看去,凡有人家门上都镌着一方铜牌,上面一个安字,这样一看,方才来的那伙人,竟是安山的羽党,我们将他们赶走,说不定前途还有问题呢。”

珊儿便说:“正是呢!二位此去,必须过了丙谷,才能安宁,因为安山的势力,只在丙谷之西,那地方连着黑龙潭,黑龙潭有一位前辈侠客住在那里,安山他们也绝不敢再近丙谷的。”

安馨便问:“是哪一位前辈?”

珊儿笑说:“这不是外人,正是我们这位素素小姐的寄母,她老人家姓柳,夫家姓俞,名德宗,人都称她柳侠,又称柳俞女侠,这安山的横行不法,我们此次就是听她说的。”

安馨哦了一声说:“如此我们路过黑龙潭时,也应该去拜访一下,因为也是我这位老世侄的寄岳母哩。”

一句话说得素素双颊飞红,本来这次她与玉骢相见,二人谁也不曾理谁,此刻让安馨一句话,招起了素素的羞赧,便不肯再和他们同走,就在三岔路口站住了向珊儿说:“我们回去吧。”立刻转身要走。

珊儿知她用意所在,便亦向安馨、玉骢二人告别,二人忙向珊儿、素素又道了谢意,然后各分东西而别。在这一个过程,莫说素素不曾理睬玉骢,便是玉骢因骚红的怪模怪样都叫素素看了去,心里说不出的惶窘,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正是中国古时社会中未婚夫妇的一种典型态度,细想来最是令人可笑。


◇ 第二章 ◇武侯祠中的剧战

在打箭炉西面的卧龙洞,是打箭炉南西北三方面苗夷的首枢,因为卧龙洞有一个了不起的悍苗,此人能左右全雅州府属所有的悍苗,这个悍苗就是龙古贤,也就是吴礼的护身符。这龙古贤就是飞天虎岑龙的师弟,武功也得峨眉玄门真传,长脚虎甘什仔是他的师侄,手下爪牙甚众,他与吴礼狼狈为奸,垄断着雅州各地苗夷的市场,富可敌国。最近吴礼因为得了吾宝儿夫妇的密报,知道安馨挈了穆索珠郎之子,要向自己寻仇,便与龙古贤商议。龙古贤也知道安馨是个人物,师兄岑龙去谋刺安馨,一去不返,他以为是丧在安馨手中,所以这次用全副精神来对付,他便主张联络川南与滇北各苗族悍匪,一路迎着安馨、玉骢,随时随地下他二人的手。吴礼便将这一件事情,完全托付了龙古贤,许他事成重谢,龙古贤最是贪婪,更想替师兄报仇,自然一口应允,自去安排。

龙古贤虽系苗人,其人颇有计谋,善于安排。他暗自忖度,从安馨家乡三十五猛,直到四川成都府这条路上,共有几处地方可以利用的?他知穆索家在三十五猛威名远震,那一带苗人奉穆索如神明,决不听自己的指挥,自普洱经顺宁到大理一带,沿着金沙河流域,人烟稠密,那是不能下手的,算起来只有三个地方可以动手:第一是云南楚雄与川南交界之处;第二是长江沿岸川滇交界屏山之西的泥溪司、蛮夷司、平夷司这个三角地带;第三就是打箭炉东南清溪附近的百吉、泥头、羊老山松林一带的三角地带。这三处口子上,龙古贤都有够上交情的朋友在那里,他便分头派人连络,那川南与楚雄交界处,便是上文说的那个安山。

不过龙古贤派去与安山接洽的人,出发稍迟,等到安山知道有安馨、玉骢二人经过本界,已在甘什仔、骚红等人被杀之后,一面那瘦苗败阵回去,向安山一报告安馨等人的模样武艺,一面才得到龙古贤的知会,虽然他听瘦苗所说杀死甘氏夫妇的人中,还有两个少年女郎,但是那一老一小的穿章、年龄,颇与龙古贤所说的相似,再一问甘什仔的店中人,才知安馨等二人本是到店打尖,二女郎是后来的,安山这才断定安馨、玉骢就是杀死甘什仔的人,立即重新派出几名得力部下,从方山直入丙谷,一打听时,知安馨、玉骢已到了黑龙潭住下,黑龙潭为柳侠居处,众苗未敢前进,重又派人回安山处请示,安山是龙古贤的拜兄弟,安馨又是自己拜兄所指名要办的人,更又是刺死门下爪牙的人,与一般过路客不同,自然不必问她柳侠不柳侠。

安山自负一身软硬功夫,自以为一时无敌,虽然震于柳侠的威名,但是从来未与柳侠对过手,只凭江湖上一般人的颂扬,他想那柳侠强煞总是个女人,论禀赋体力,怎能敌得住自己苗洞生长的人,虽非铜皮铁骨,也是打熬得十分强壮的身体,这就是他明知有柳侠在此,他也悍然不顾地要干一下。此外,他还有一层深意,他想如果此次码头被他闯开,自己的地盘便可伸张到丙谷以东的各处,岂不是势力越发推广吗?如此种种原因,他才急急忙忙带了四个亲信和十几名随从,自家中出发,向丙谷而来。

这四个亲信都是苗疆的凶悍之徒,第一人名叫安柱,系安山族人,行三,自幼天生神力,曾单身在同一时间里头,击毙猛虎一头,豹子二头,因此苗疆中都尊他为打虎郎安三洞主;第二人名满星光,系冈吉努司前任土司的儿子,平时依仗他父过去的势力,在司里横行不法,简直是苗疆中的土豪劣绅,苗人畏惧他的势力,尊他为神枪小土司,因他善用标枪,尤其善于掷远,无论狮虎熊豹,只要遇上他标枪出手,在二十步之内,没有掷不中的,别问老虎、狮子的脑壳多硬多坚,满星光这一标枪掷去,准保戳一个透明的大窟窿;第三、第四两人都是安山寨中的武教师,一人名南景元,善使一杆白腊杆长矛,一抖手足有面盆大的枪光,能随手卷起,还善发多种喂毒的暗器,百发百中,在川南、滇北一带,颇有个名头,外号人称南老虎;一人名岑刚,据说是苗母汉父,自幼流落苗疆,不曾遇见好人,才走入江湖黑道,他的武艺得自母传,擅长轻功,蹿山越岭,回旋如飞,更又善使一根七节响鞭,用纯钢制成,每节中藏一铃,外边看不出什么来,可是舞动起来,铜铃琅琅作声,所以竟以此闻名,人都称他为响鞭岑秃子,因他是个天生癞头汉。

安山天生是一个恶苗的首领,生来足智多谋,身长九尺,腰圆背厚,好一个强壮的体格,自幼练成金钟罩、铁布衫两重硬功,一经他运用气功,除了几个要害以外,可说刀枪不入;他善使一柄金环厚背大砍刀,和一条随身带的九节连环纯钢尉迟鞭,他这一硬一软,两件兵器,在江湖上闯荡了不少年,也就在苗疆与边境上为恶了不少年,他与吴礼虽未素识,但也有个耳闻,为巴结他起见,此次接了拜兄龙古贤的知会,大大地卖起气力来,当时便带了安、满、南、岑四个人,悄悄混入黑龙潭,早有预先派去的腿子等人,迎接到准备好的下处,那是在黑龙潭西街上一所地藏殿里。

安馨、玉骢到了黑龙潭,见是一座小小的乡镇,也是一二十家铺户,离镇七八里远近的化龙桥下,住着那位柳侠,向镇上人一问皆知,安馨对于这位柳侠,过去是闻名已久,知是一位武功高强,行侠作义的人物,只是无缘拜识,此番与玉骢向省城去,有着重大的任务,本也不想就去拜访她,可是在路上时,已经向珊儿、素素提过这句话,如再过门不入,似乎有些不合,而且这位柳侠既是玉骢未来夫人的寄母,在玉骢的立场上,似也应去拜访见一下,为此便与玉骢商量之后,到达黑龙潭的次日清晨,二人就双双到化龙桥柳府上去拜访。

女侠柳德宗今年已有七十余岁,她是深得张松溪一派真传的,论内外功俱臻上乘,此番珊儿、素素到她家里,曾由珊儿对她提起素素最近因比武订婚的事,由宇文老人作伐,许配了滇南三十五猛,穆索土司后人穆索玉骢,又说玉骢为滇南哀牢山大觉禅师入室弟子,武功已得少林派真传,人品轩昂。柳侠久闻滇南穆索珠郎在平吴一役里,显过能耐,在滇黔一带很有威名,心中甚喜,不料过了两三天,安馨就挈了玉骢,登门拜谒,柳侠忙亲自出迎,接到内厅,一看玉骢气宇轩昂,武功坚实,十分赞叹,于是当即设宴款待。安馨筵前细看柳侠,只见鹤发童颜,神凝气静,一望而知是个内功精湛人物,备致钦敬之辞。

柳侠笑说:“年衰力朽,早已不敢与后进诸君争胜,真所谓尸居余气而已。”一时说到穆索珠郎当年被害事情,以及玉骢此次复仇的志愿,柳侠不胜感喟,点头说,“郎君如此英武,报仇之事,早晚必要达到的,不过我素闻本省吴藩台,便是当年茂州府知府,此人诡计多端,多行不义,且与雅州、松潘两路的悍苗素有来往,龙古贤尤与亲密,二位行踪虽然秘密,难保他们没有个耳闻,此番路途尚远,一路还须加意小心为是。”

安馨、玉骢自然唯唯应命,席散后二人辞谢别去,柳侠眉毛一扬,向二人说:“二人初经此地,人地生疏,我看如不嫌简慢,不如就在舍间耽搁几天,毕竟要比外面僻静得多。”

安馨闻言,暗忖柳侠虽系老前辈,又是玉骢未婚妻的寄母,与一般朋友不同,但究竟是一位妇道,玉骢虽可算她的寄女婿,自己又算什么呢?如若老实不客气地住在她家,未免有些不便,想到这里,当即躬身称谢说:“多谢老前辈的盛意,本应如命迁到尊府,多多领教,怎奈玉骢世侄行路性急,恨不得能早到一天,好早了一天心事,因此明日就要上路,一夜之间,就不必再打搅尊府了,下次得便,再当拜谒。”说罢躬身告辞。

柳侠见他们去心甚坚,毫无留恋之意,也就不再坚留,只得说道:“既如此,一路上多加小心,但愿早日成功,那时再当为二位接风道贺吧。”说着一直送到二门口,安馨再三拦住,才止步不送,眼看着安馨、玉骢同往镇上而去。

安馨、玉骢在黑龙潭共住两夜,第一夜是初到的第一天,第二夜就是到柳侠家赴宴回去的一天。黑龙潭小小乡镇,根本无店可住,二人就住在西街尽头的一所诸葛武侯祠中。这武侯祠川中最多,而地近苗区,更易数见,祠庙并不怎大,大都是一个正殿,配着两庑,后面还有一层,都供着昭烈帝,这君臣同祠的风俗,想必由来已久,所以杜工部诗中竟有“一体君臣祭祠同”的那句话,也许是有所指实的。

闲文休絮,却说安馨、玉骢回到武侯祠内,日色已经平西,二人在柳侠家散席不多时,自然吃得甚饱,当时便主张不再做饭来吃,今晚早些安息,明天天亮好早行。

当时二人就在武侯祠的大门甬道上,看着庙虽不大,甬道两边的柏树十分郁茂,几乎将一条甬道,遮成了一条碧绿的胡同,柏树上常有灰尾小鸟飞鸣跳跃,吱吱喳喳的,虽然热闹,全祠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心说这里怎的连个香火都不见呢?二人从甬道走到门口,向西边山峰上一望,见那紫巍巍的日光,正照在一带篱落之间,屋子西边竹林中,空出一块块的夕阳西坠的云彩,那一丛丛的翠竹,外衬着红紫黄金各种色条,一缕缕地挂在天空,等到太阳一下水平线,这才算把那美丽的夕阳,用碧绿的翠竹给衬托出来。他二人随便玩赏了一会子,见天色渐渐黯将下来,祠外一片空地上,远远的有几丛野树,几条小河叉子,横亘在平畴上,四外远远的有三五处晚炊,直上空间,那一幅乡村暮景,着实令人欣赏。

二人就走回殿右的旁庑中坐地,在屋内虽还不至粪污狼藉,但连一张桌椅都没有,眼见得是个无人过问的荒祠,好在二人的武功了得,自然胆量也大,丝毫不放在心上,各人将随身的行李卷儿打了开来,向地上一铺,先依着屋内墙壁静坐,过后天色越暗,屋内并无灯烛,幸而新月已上,照得这荒祠中竟生出一些生意来。正殿院中,两边有着两株合抱的大松树,此时新月临风,就照着松间碎影,谡谡地响个不了,猛听两株树上,连声唰唰乱响,安馨精细,忙掩步走到殿庑门口,向院中张望,正是两三只松鼠,一边尝着松枝上松果的香味,一边却和它的同伴们淘气,故意地飞过来,蹿过去,如穿梭一般,在松阴间往来跳动,安馨这才放心,倒在自己铺盖上睡去。究竟行路人是辛苦的,不大一会,二人全都入了睡乡。

在乡村的夜间古庙里,当然是最寂静的地方,它静得几乎连在地上掉下一只针,都能使人们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晚安馨等利用这个宁静的夜景,来了个十分酣睡,以酬他们两三天来的劳倦,于是他们二人睡在偏殿中,竟一递一声地打起眠鼾来,在静夜之间,倒也觉得稀里呼噜的颇有一番唱酬之意呢。

从这一派稀里呼噜的鼾声中,忽然发出一种远近的呼哨声,渐渐地向武侯祠四周围将拢来。安馨年岁已到四五十岁之间,夜间睡眠的程度,不比年轻人那样沉,此刻虽在熟睡中,却仍为一阵阵的呼哨所惊醒,等到他一经醒来,那就立刻听出可疑之点,忙一个翻身,和衣坐起,悄悄着好鞋袜,手推着玉骢左肩,叫着:“老贤侄且醒醒,这里出了事情了。”

一语未毕,玉骢已经跳了起来,前边正殿院中,似乎已有多人足声,向着室门奔来。安馨大惊,立刻与玉骢握了刀剑,系了行囊,隐身门后,由低下窗格向外一看,见共有四个苗汉,两人已从自己窗棂反奔到对面廊外,向自己这边廊子下观望,指指点点,似乎在等着什么。安馨本以为他人要来攻门,本打算乘机冲出,后见诸苗举动,初还不解,既而闻得自己窗下,似隐隐有嘶嘶之声,立闻有一股硝磺味儿,直冲鼻管,安馨立时醒悟,低声说:“赶快离开这里。”忙拉着玉骢,拔开长窗,二人便双双飞跃而出。

当二人刚刚出得配殿室门,身后轰天价一声响亮,方才二人存身的配殿临窗的半排房屋,早已在灰飞木荡中倒坍下来,安馨等也可说是从烟雾尘火中跳身而出的。

原来四苗汉正是上文所说安山手下的四个悍苗安柱等人。他们在祠外算计好了,将门便在西配殿廊下两端安上了一包炸药,准备一下将安馨、玉骢轰毙,如万一不死,再合力围攻,却不防他们在窗下时已被安馨看见,等到炸药爆炸前,药线着火嘶嘶的声音又被安馨听见,这才拉着玉骢冒险逃出,此时四苗万不料安馨等已从火中冲出,反倒吓了一跳,但在这刹那间,四人一声吆喝,立又围将上来,四件兵器纷纷向他二人身上搠来。

玉骢也不知怎么回事?见屋坍殿毁,才知是苗人暗算,不由心中大怒,一声怪吼,一柄朱痕剑和风卷残云似的就裹到了四个苗汉当中,旁边安馨在高声大骂之间,也使开了那柄折铁苗刀,星月光下寒光闪闪。二人的刀法、剑法,毕竟与一般苗人大是不同,四苗中以武功而论,要算岑秃子和满星光为高,满星光一见二人闪展腾挪,纵跳如飞,身手矫捷异常,招数纯熟,自知不是敌手,忙打了个呼哨,立从祠外又跑进七八个苗兵,一人手中除了苗刀而外,都扛了一杆标枪,满星光随手向苗兵手中接过一杆来,远远的一摔手,口中喝声:“着”,呼的一声,一杆标枪便向玉骢迎头直飞过来。

这时其余三个苗汉正和他二人交手,他们当然知道满星光的那一手功夫,唯有安馨和玉骢并不知此苗善掷标枪,呼的一声,一根又长又大的东西向玉骢飞过来。论理说玉骢等躲避暗器都不算事,标枪既比暗器长大易见,自然易于闪避,殊不知此物系满星光的特殊功夫,自有他的妙处,别看它长大,但速度之快,力量之大,真是出乎意外,所以玉骢一见枪到,因它长大,便不闪避,只用朱痕剑去格,哪知标枪力能击穿狮虎脑壳,力大非凡,如今被玉骢迎头一格,枪尖自然格开,可是因它的力猛器沉,未能坠落,竟呼的一声,整个横将过来,枪尖虽已斜去,枪尾却正好横扫过来,嘣的一声,正击中安馨的肩头,安馨冷不防中了这一下,震得他手臂都麻,苗刀几乎脱手,不由一惊,慌忙一挫腰,闪过枪尾把,这时旁边岑秃子的七节响鞭,却已扫到了安馨的腰上,安馨一见,这一下可要躲不过去,真亏他眼明手快,从小的功夫,到老不懈,猛可地使了个“旱地拔葱”,平地里向上跃出八尺高去,岑秃子钢鞭便从安馨脚下扫过,可是这一连两三手,真把个安馨唬得汗流浃背。

哪知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安馨双足刚刚到地,听空中呼的一声,黑黝黝一根长家伙又到,标枪头带着星月光,一闪闪的直向安馨额上飞来,安馨知道方才玉骢上了当,才使自己遭了鱼池之殃,这回他看得亲切,并不去格,只将头略略一侧,那根标枪竟唰的声从安馨左耳边擦过,只听喀嚓一声,早直钉在正殿廊下庭柱上了。满星光连发两枪不中,他一怒之下,竟跳出圈子,站得远远的,专等苗兵手中取了标枪在手,冷眼看着机会,他今晚拿安馨、玉骢当了狮子老虎,一枪接一枪地直飞过来。他二人知道此人标枪大有功夫,大意不得,稍一疏神,必被扎个碗口大小的窟窿,虽是步步留神,终觉讨厌,安馨便一边挥动苗刀,敌住三苗,一边暗暗掏出一支八宝神钉来,取了出来扣在左掌上,专等空隙发射。

这时南老虎正持着一杆长矛,唰唰唰一连三四抖,几个斗大的矛花向安馨前胸、面门两处直扎过来。安馨冷眼看满星光,正站在东配殿廊下台阶上,就一边闪,一边退,看看将退到东配殿廊下,离着满星光只有七八步远近,知道满星光正抬着头,扬着脸,向远处的玉骢注意,一面正从苗兵手中又取过一杆标枪来,刚自聚精会神的一举手,还未发出,安馨已到他近旁,手中神钉倏的向满星光咽喉发去,只听哧的一声,正中满星光要害,皆因满星光居高望远,竟忘了注意身旁,安馨从下方斜着向上发去,居然命中咽喉,可笑满星光咽了气还不知是中了谁的暗算呢!

这里安柱与岑秃子正和玉骢拼得你死我活,忽见台阶上和颓金山倒玉柱似的躺下一个满星光,不由一怔,玉骢手法何等快疾,哪里容得他分神,一看岑秃子方才一鞭砸空,一见满星光倒地,不由抬头呆望,在惊诧之中,前身门户洞开,显然已疏了神,说时迟,那时快,朱痕剑一紧,龙形一式,一个“拨草寻蛇”式,“唰”的声连人带剑,从他的脚下直翻上来,只听哧的一声过处,岑秃子的肚腹上早被刺入四五寸,玉骢一面转身跳开,闪过旁边安柱的独角棒,一面趁势将手中朱痕剑一搅,随手向外一拔,秃子“吭”的一声,栽倒在地,一大堆肚肠子却五颜六色的向外直冒,那情景好不可惨。

南老虎与安柱一见四人伤了两个,正在啊呀呀怒喊之际,忽听空中一声断喝,响如洪钟,震人耳鼓,跟着星光下人影一闪,立时现出一个又高又大的苗汉,那人身法之快,着实惊人,原来正是来接应南老虎等的滇北狮王安山。


◇ 第三章 ◇柳侠拐杖惩悍苗

安山原是随了安柱等同来,却故意比四人迟到一步,在他们剧斗时,他本早在祠外墙上藏着观战呢,如果四苗得手,他自己也就不露面了,此时一见敌人一招,举手之间岑、满丧生,他如何还能躲着不出来呢?当即一抖腰间一条纯牛皮药制的豹尾软鞭,抖了出来,这鞭虽是皮制,鞭首和四周轮廊却都镶着纯钢,锋利无比,而软鞭的招数三十六手,也与别的兵器不同,它是依了五行生克,从三十六手,化出九九八十一式,每一式变幻起来,可以化到三百六十式周天之数,安山的纵横苗疆,所向无敌,也正恃此一手绝技。

这安山一到院中,先向安馨扑来。安馨用神钉射死满星光,取回神钉之后,正要收拾安柱,却从空中平白地见安山亮了家伙,一动手如何瞒得了安馨,知道来者不善,心说莫非就是珊儿等人所说那个匪首安山?看他适才所展身手和所用兵器,知是一个劲敌,当时就留上了神,就与安山、安柱三人,丁字儿走开了场子。玉骢刺死岑秃子,又去战南老虎,南老虎却早不是玉骢的对手,别管他矛花抖得多大,玉骢一柄朱痕剑早使得他招架不及,他正在颤巍巍没法还招之际,玉骢等他矛花儿抖得大大的时候,猛地运用臂力,瞧准了矛杆,一剑削去,但听“喀嚓”一声,矛尖早被削得斜飞出去,南老虎一见,吓得魂灵出窍,他立刻将手中白腊杆子向玉骢迎面摔去,玉骢微微一侧,早已让过,正要踏进一步,踩他的洪门,谁知南老虎一见,掉头就跑,玉骢一则因他本领平常,二则见他兵器被削断,畏惧而逃乃是常情,自然不疑他有诈,见他一走,举步便追,南老虎一直向祠外逃去,玉骢也赶了出去。

二人约跑有三百余步的远近,正过了甬道,将对大门的地方,那里松柏茂盛,树叶浓密,月光本微,星光更被遮得黯黯淡淡,玉骢正在考虑这地方有些险恶,猛听南老虎在前面哎呀一声,直从地上翻了过去,似乎是绊了石头,立脚不住,栽倒的模样,玉骢以为他不慎摔倒,心中一喜,正想赶前一步,举剑取他性命,谁知就在南老虎在地上一翻一滚的当儿,立觉一道寒光,直奔面门,玉骢万不防他有此,心中一惊,忙着向右一侧身,打算闪过去,偏偏慢了一步,就觉得左肩窝里噗哧一声,立刻一阵酸麻,还想挣扎着自己拔去暗器,哪知就在这一刹那间,神志一阵昏迷,便自栽倒地上。

原来南老虎专一制造喂毒暗器,且百发百中,他向玉骢发的,正是苗人习用的莲蓬子母扣,此物用机簧括发,形如莲蓬,中排三十粒喂毒钢扣,其中十五粒大,十五粒小,故称子母扣,每发必是子母同出,故被伤的人伤口常有二洞相连,因二洞相连,毒发容易穿溃,用意恶毒。此种毒药,也有轻重之分,重者中伤人在五小时内可救,到一昼夜时死亡;轻者中伤人在一昼夜内可救,到三天死亡,此时玉骢所中竟是重者,所以立即倒地昏迷。南老虎一见玉骢倒地,心中好不得意,忙一步抢到玉骢跟前,从苗匪手中接过一柄苗刀,举起来就向玉骢当头劈下。

安馨虽然武功了得,但本已与安、岑诸苗力斗半日,此刻忽加入一支生力军的安山,虽然岑秃子已被玉骢朱痕剑刺死,南星光死在安馨钉下,但安山的武功较岑秃子、南星光两人,要远胜十倍,安馨以疲乏之余,再与安山、安柱这两个凶神似的周旋,渐渐觉得有些力怯,此时见玉骢已经追着南老虎向祠外跑,心中更觉悬念。安山何等机灵,一看安馨此种神情,知他心悬两地,立刻趁势一紧手中的软皮鞭,但见一片黄光,真和一条虬龙似的,使展开来,真个又沉着,又勇猛,每一下都向安馨要害处搠去,安馨越发手脚忙乱。

这当儿口,安柱一刀横着向安馨肩背砍来,安馨跨左足,挫腰,侧头,刚刚避过,正待展开右手苗刀,向安柱右胁下搠去,哪知安山那条软皮鞭早和蛇影一般,飞向安馨背上,安馨目注前面的安柱,等到觉着鞭风临近,要想回身架格,竟已不及,就是躲闪也来不及了,眼看这一鞭扫在背心上,不打个皮开肉绽,也必震动内脏,受伤不轻,自知生死关头,在此一瞬,也就不管他好歹,立刻运用两足和腰间的潜劲,猛的一个横旋,整个身躯和蝴蝶儿似的斜着横跃出去,这是从少林花步变化而来,它的功能全在蹲身点足,足尖提劲,两腿向左右连绞,才能将身躯旋转出去。安馨毕竟是武林中名手,虽然身处险境,仍能自救,不过这一个绞花步,旋转的劲势太过,虽已旋出鞭风之下,双足竟站立不住,连迭带滚,直翻到西廊庑下,那地方方才正震坍了一带门窗墙壁,乱石砖瓦,堆了一地,立脚不住,自然一下便倒在上面,偏偏安山十分矫健,他一见安馨用绞花步闪过皮鞭,早就一蹬双足,如影随形地跟了安馨跳到石碓前,举鞭便砸,这一下安馨可就万无躲闪之法,眼看就要丧命在他的鞭下,谁知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眼前人影一晃,安山皮鞭早已嘣的一声,被弹回去。

安山没有防备,几乎把鞭梢砸在自己脚面上,忙凝神一看,见当前一位老妇,身穿一件半长的袄子,齐到膝盖,腰束一条茶青色丝绦,下边白袜高高束起,足登一双福寿履,手中却只拄了一个拐杖,立在安馨身旁。安馨百忙中认识她便是白天拜访的女侠德宗,也就是素素的寄母,安山却不认识她,因她既拦住了自己的皮鞭,而且态度安闲地站着,知是一个劲敌,虽不敢轻视她,但一时的忿怒,却无法遏止,立即向老妇指斥说:“你这妇人怎的干预起我的事来?你有什么来头?敢在你安寨主跟前撒野?”说着竟一摔手中皮鞭,向老妇呼的声拦腰扫去。旁边安柱早忍耐不住,也就同时一举手中刀,向老妇分心就刺,他兄弟俩这两手,一上一下,十分厉害。

安馨此时早已立起,虽然久闻柳侠大名,但看她衰羸老迈,又只拿了一根拐杖,心中不由替柳侠担忧,见安柱刀到,忙从旁将他截住,哪知这里安馨的刀与安柱的刀刚刚碰在一起,铛的一声,火星直迸之际,仿佛听到轻轻一声呼斥,鞭响之下,安山反倒一个龙钟,望后撞出六七步去,不但安馨不曾看得明白,竟连安山本人,也不知自己怎会倒退出去。

原来当安山向柳侠挥鞭时,柳侠虽知此苗凶恶,无所不为,不过自己已有十余年未开杀戒,所以只将他的皮鞭用拐杖一撩,乘势一翻手腕,用拐杖首端向安山肩窝上轻轻一点,安山这才倒撞出老远去,可是安山还是不悟,反倒怒火中烧,怪叫一声,荡开皮鞭,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将他的煞手招都使了出来;因安山见老妇如此厉害,才猛的想到此妇莫非就是柳侠?念头转到此处,自然又惊又恨,恨不得一鞭就结果她,所以一连使出几手煞手招来。偏偏柳侠仿佛好不在意似的,并不用拐杖去格架,只凭一个龙钟欲倒的身躯,望左右两边来回地晃了几晃,可笑皮鞭竟会每下落空,丝毫不曾碰到她身上。

柳侠一面闪着他,一面喝着说:“无耻的顽苗,还不知进退,你再要迷而不返,就莫怪我无情了。”

安山虽狡,终是苗人性格,一经发怒,再不考虑,只凭一腔恶气,横行不已,所以当时几声怪叫之后,立刻下了毒手,将右手皮鞭猛的向柳侠颈上扫去,左手却一撒手,发出一柄喂毒的飞刀,那刀才只三寸长短,一寸宽阔,两边皆锐,形如柳叶,名曰“甜柳叶”,为安山最拿手的武器。他发出之后,惟恐还打不倒敌人,就一狠心,一连又发出四柄,一柄接一柄,跟踪而来,向柳侠的上中下三路次第击来。安山这一手功夫,平时至多发出三柄,已经从未遇见一个能避开的,今天一怒连发四柄,这在安山心中,以为一任柳侠如何高明,总难逃过他手,谁知事竟不如此,他四刀发尽,一看柳侠依然行所无事地站着,安山真认为她是个有妖术的人了,越发的急怒,口内不由骂得更凶,就将个柳侠骂上火来。安山正想伸手向囊中再取第二次飞刀时,只听柳侠一声高叱,只上前一步,手中拐杖已横着扫进了安山左边的肋骨下,安山不料她有这快的动作,忙想向右退步,柳侠哪还容他动弹,手起拐落,嘣的一声,正击在安山肋骨上。

在平时,安山本有铁布衫金钟罩的功夫,区区一拐,又算什么,可是柳侠这一拐打上去时,安山可就受不住了,只觉半边身体受击后,并不疼痛,却已麻木,左臂竟不能转动,这才惊惧起来,知道今晚要糟,他毕竟是老奸巨猾,立刻向安柱叫了声“快走”,仗着两足还未受伤,拖着皮鞭,拨头就跑。旁边安柱本与安馨打得正凶,一见安山败逃,心中自然惊慌,便也虚砍一刀,跳出圈子,跟着安山跑出祠去。

安馨正要赶去,旁边柳侠止住说:“不必追赶,我们救人要紧。”

安馨一听救人,又向四面一看,不见玉骢,忙向柳侠说:“穆索老侄尚是追贼未回呢。”

柳侠微微一笑说:“他已中了苗人喂毒的暗器,被我搭在前边廊下,我们快去吧。”

安馨闻言,吓得直跳起来,叫了声哎呀,忙随了柳侠,直奔前院而来。

柳侠自玉骢、安馨走后,闻得他们耽搁在西街武侯祠中,知那里本为悍苗出没的一个渊薮,料他们必将受祸,虽曾留他们住到家里来,可是安馨等客气,不肯照办,柳侠自不便明说,只得在他们走后,派了一个小门徒,名唤石崇儿的孩子,悄悄去藏在武侯祠左右,探窥动静。果然不到四更天,石崇儿就将安山等在祠中袭击的情形回报柳侠,柳侠知道安山厉害,同时也要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到黑龙潭来胡作非为,这才来走这一遭。

也是玉骢应该有救,正当他中了南老虎的莲蓬子母扣,已经昏厥在地,此时南老虎看出便宜,以为玉骢这颗头,准保可由自己拿到龙古贤那边,换取两万银子,不比当穷教师强十倍吗?一时得意忘形,嘻开了一张毛嘴,大声喝着说:“好小子,这也叫你认识爷爷的莲蓬子母扣儿。”一边说,一边一个箭步,跃到玉骢身旁,举起那半截白腊杆子,用断杆处照准玉骢的咽喉,往下直戳下去。

哪知他刚刚双手举起,斜着身子往下用力时,只觉得身后似有一阵风到,还来不及回头,腰上早着了一下重的,疼得他连叫唉哟,丢了白腊杆子,跌倒在地,那正是柳侠的拐杖所击。

柳侠走近玉骢身旁,向他伤处和脸上望了望,知是喂毒的暗器,估量毒还未曾散开,侧耳听了听后院似有击扑呼喝之声,心想暂将玉骢搁在隐蔽处,且到后院看过情形再说,她一面提着玉骢,一面又低头看了看南老虎,知是一时痛得发昏,一会就得醒来,怕他再去伤害玉骢,便伸手骈二指,在南老虎的左肋下气门穴上点了一点,就闭住了南老虎的气穴,非点不能再醒,于是藏好玉骢,匆匆由墙上飞进后院一看,恰好又是安馨命在呼吸之间的时候,柳侠就又解救了安馨。

此时偕了安馨,走到前院廊子角落里,一只破香炉后面,将玉骢抬到廊下月光亮处,柳侠先按伤处,取出两粒子母扣,托在手掌中,向安馨说:“这是喂毒的莲蓬子母扣,十分恶毒,凡是用此种暗器的人,论理皆应铲除,以免害人。”说罢,将子母扣丢了,命安馨将玉骢的衣服解开,露出肩窝,从怀中取出一瓶药来,先洒了些在伤口上,然后又从怀中取出一瓶金色小丸来,数了十八粒,倒在手掌中,叫安馨找了杯凉水来,托着玉骢的头,慢慢地将金色药丸灌送下去,向安馨说:“幸而时间不大,他的牙关还未闭上,否则就比较麻烦了。”说罢就收起两瓶药料,走到南老虎身旁,用手掌在他的气门穴上拍了两掌,南老虎立刻哼出一声哎呀来,睁眼一看,面前站定一位老妇人,还当是救他的恩人,连连道谢,又一眼看见安馨也站在旁边,正愣愣的不知怎么回事,柳侠就向他正色说:“你擅用喂毒莲蓬子母扣,本应杀却,我姓柳的久未开杀戒,这次给你个便宜,放你回去,就借你的活口,传语安山,叫他少作威福,从此以后,更不许到黑龙潭来胡行一步,如再不听良言,莫怪我姓柳的手下无情,话已说完,去吧!”

南老虎听她说姓柳,才知道竟将这位柳侠搬了出来,当即吓得连声诺诺,狼狈逃去。

柳侠见南老虎逃去,便回头向安馨说:“我原知此地不甚安全,所以奉留两位在舍下暂时屈住几日,偏偏二位客气,才有这场纠纷,如今穆索郎君身受毒器,虽经用药敷治,但怕不是一两天所能痊愈,苗疆的喂毒暗器刀枪,安兄自然也明白的,须不是我过甚其词,所以我想留你两位在舍下暂住几日,等玉骢伤势大愈,再走也还不迟,不知安兄以为如何?”

安馨闻言,又是惶恐,又是感激,忙躬身应诺,说了句“自应遵命”。

二人说罢,安馨就取了玉骢的朱痕剑背在背上,然后提了玉骢,随了柳侠,连夜奔回西街柳家来养伤,一直住到玉骢完全痊愈,柳侠又赠了他一套连珠箭,又传授了他全部的点穴法,共分用掌、用指、用膝、用肘四种,其法用指者,有一指、二指之别,名曰指戳点,指按点;用掌者则有掌拍点,掌印点,掌按点之别;用膝者,以膝撞之,名曰膝撞点;用肘者,以肘臂拐之,名曰拐撞点,故手法共有撞、拍、按、戳多种。人体全身分三十六穴,其中有死穴、哑穴、晕穴、咳穴四种,得依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戌、亥十二个时辰,来分别血液流行的经络,按时点戳,其理宏深,其法玄妙,其功神化,不过非常难学,尤其难练,玉骢原也知道一些,安馨也曾学过,但都不精,此次柳侠竟将武当派中内功点穴法的精奥传授了玉骢,详而且尽的解说,就连旁观的安馨都能头头是道,他虽未实地练习,却已领悟了不少。

玉骢经这一耽延,竟在柳家住有二十余日,直待伤势大痊,点学法已尽得其门,才拜谢了柳侠,与安馨一同上道,向宁远府进发。谁知他的对头吴礼,早又在几个要扣上设下了天罗地网般的埋伏,以期杀了安馨、玉骢,永绝后患,至使玉骢等又重陷危险之境。

安山自从在黑龙潭诸葛武侯祠遇见柳侠败阵以后,对于玉骢、安馨不但不曾灭了加害之意,反倒增加了一段新的仇恨,至于对于柳侠,他自知不敌,只有怀恨,反无报仇之意,因此对于玉骢、安馨更增加仇视。本来他二人过了冈吉努司和方山一带,就毋须自己再顾问了,但现在他立志要雪败兵之耻,他情愿率领手下党羽,帮助龙古贤在第二道口子上,邀击安馨、玉骢两人。这第二道口子是在屏山西首,泥溪司一带,他这样再为龙古贤效力,龙古贤自然来者不拒,仍允许他事成之后,向吴藩台请赏,决不辜负他的好意,安山自然高兴,当即另派手下几名武功高强的苗酋,随了自己,走捷径,欲赶在玉骢等前面,直向泥溪司而来。

玉骢、安馨在柳侠家住了二十余日,将伤势养好,才拜谢了柳侠,重向长途进发。他们也是取的捷径,从黑龙潭北走巴松,渡梁山河,沿河入崇山中,经拖须落、以密哥及永定营,再入滇北的永善县,由永善再入叙州府,才到屏山。这一条路线亦是柳侠告诉他们的,她认为最为便捷,不过山岭重重,不大好走,好在二人都是一等的武功,路上只要不为仇家所见,也并没有多大关系,到底可以早到成都,安馨等才谨遵台命,哪知偏偏就在此路上又遇见了对头冤家。

这一天安馨等正要从永善起身,再入川境之时,因为永善也是滇北唯一的大县城,凡川滇两省的客商,很多必须经过那个地方,所以县城里面最发达的就是饭馆与客店,都为招待过路客商而设。安馨等一路都走的山道,经过拖须落、以密哥这些地方,简直连一顿好好儿的酒饭都不曾见过,肚子里饿得难受,所以一到永善城里,立刻先找了一家上好的客店,住将下来,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夜。

落店之后,便问店伙哪家有好酒好菜?店伙笑指着对门的得胜菜馆说:“哪哪哪,咱们对门,不就是得胜菜馆吗?他家的套鸭是顶有名的,一只鸭子,外面能套上十层鸭皮,你老一筷子夹下去,那十层又肥又腻的鸭皮,真不知有多美呢!你老快上他家吃去吧!话又说回来,价钱可真不算便宜,一只套鸭要卖你老一两四钱银子,我们这里有一句口头语,叫‘套鸭真好吃,一顿一两四’,就是嫌他卖的价钱太大些儿。”

玉骢等听他说得如此好法,倒也不管他一两四不一两四,立刻就跑到对门得胜馆去吃午饭。到门首一看这家饭铺,大约有两间门面,已是黑旧不堪,大门左首砌着一排炉灶,正有三四个庖人模样的人,满头大汗,在油锅旁跳来跳去的,忙个不了,右首摆着一排木案,上面列着十几只大小瓦盆,里面盛着些荤素肴馔,这种饭铺在云南四川省城,或是大的府县城内,真是一个渺小不堪的小饭馆儿,可是到了这个滇北边境之区,就算是一家大买卖了。二人当即走入得胜馆内,居然还有楼座,二人就相率登楼,拣了个临窗的雅座,要了几色他家拿手小菜,和那店伙所说一两四钱银子一只的套鸭,大嚼起来。别看它地方小,外表差,口味却是真地道,那只套鸭虽说不上真有十层皮,但也够美的,真是又肥又腻,又烂又香,到口就酥。

二人正在边吃边谈,不时的称赞时,忽听楼梯口有人高声叫着安兄,安馨猛闻有人招呼自己,不由心中一惊,忙回头向来人望去,乍一看似乎面善,却记不起来,那人却已走到安馨桌旁,满脸堆笑地说:“安兄大概已不认识小弟了吧?”

他这句话刚出口,安馨已经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当初自己在小金川参将任上时,省里一个名叫任勉寿的候补同知,曾与自己有数面之雅,而并无深交,不过据自己所知,此人纯是一个官场中人,交朋友并无什么肝胆,但也不听见他有什么大不好处,这是当初对于他的印象,此时久别重逢,倒也对他颇有他乡遇故知的心情,忙顺口说:“仁兄如何会不曾认识,今日相逢,难得的很,来来来,我们同饮几杯吧。”

安馨毕竟是个武人,胸怀坦直,绝少机心。苗人大都秉性憨直,就是著名刁狡的,与汉人比来,凶横则过之,阴险则不足,所以安馨此刻心中,对于这位任同知,一些儿疑忌都不存,不过向玉骢介绍时,不便说出他的真姓名,只说了句“这位是我一个老世侄黄玉骢世兄”,他居然在匆忙间把玉骢未婚妻黄素素的姓,冠到玉骢头上,这也算得他的聪明了。

当时任勉寿似乎并不注意玉骢的一切,只不客气地坐将下来,与安馨大谈别后经过,大有班荆道故的意态,又说了许多推重的话,并且叹着说:“自从老兄离去小金川以后,后任的一位,官阶虽是总戎,办事却差得远了,恐怕连安兄一个小脚趾头都比不上,所以十余年来,番夷的情况,大不如前。”言下连连叹气,好像十分同情安馨当年所受的委屈。

安馨终是直肚肠的人,听了此人满口谀词,心中十分感慨,颇引任勉寿为知己,一面忙叫店伙添上几色名菜,再来几斤郫筒酒,表示要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畅叙一番。任勉寿也以能与安馨邂逅为幸,安馨又问到任勉寿的近况,据他说是奉省差上云南大理府要办一宗要案,路过永善,因知县和自己是同榜弟兄,所以在此略略盘桓几日。二人越谈越高兴,饭罢之后,安馨又约他到客店中长谈,任免寿推说此时还有别约,问明了店号,订定晚饭前奉访,并还坚邀安馨等到一家本地驰名叫玉壶春的酒馆去小酌,由他来做东,可以痛快地话一番十余年的别绪,安馨在大乐的心情中就允许了。


◇ 第四章 ◇任同知的缚狮计

在日色平西之时,任勉寿忽然差人送了一封信来,安馨拆开一看,才知任勉寿因有几个谈公事的朋友守在下处,无法分身,特地派了两个从人,带着两匹马,来请安馨、玉骢,同到他下处便约,千万勿辞。安馨来与玉骢商量,玉骢终是小孩,见是安馨的老朋友,自然不会反对,二人当即略事整装,就乘了牵来的马匹,由来的从人领路,向任勉寿下处而来。

任勉寿的下处,据来接迎的仆人说,是借住在川南阿都正副司土司尤其光的一所别墅中,离着永善县城约有三十来里路,安馨等出店门时,日色刚刚平西,一路上快马赶行,从人也都有马跟随,所以三十里路,不过一个时辰也就不远了。安馨等在马上一路望去,见渐渐入了田野之径,那正是将近鹿溪河的一条道上,四面一望,俱是交叉的河流,一些儿山影都看不见,先前沿河还有些渔船和小舟横在岸边,走到后来,已到鹿溪河下流,但见白茫茫一片大水,一只船也没有,其时暮景苍茫中,越见幽静荒僻。玉骢因在方山、黑龙潭二次遇险,有了戒心,见此荒野景象,不由在马上暗暗的向安馨打了个暗号。

哪知安馨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二人并马而驰,安馨便告诉玉骢说:“你不必担心,这位任同知是我昔日的同寅,他对于我非常同情,好意相招,绝无问题,你放心吧。”

玉骢见安馨态度非常安详,知道不会有危险,也就不再说什么,仍是驰马前行,问了问从人还有多远,只说前面就到,在将到任勉寿下处时,忽见路边上站着五六个人,远远的似乎正在指点自己这一丛人马,到了近处一看,才看清是几个樵夫模样的人,手里执着砍斧和扁担,人有五六个,柴却只有一小堆,堆在脚边,见安馨等到了面前,一个个回过脸去,似乎不愿与他们对面一般。安馨一眼望去,看见这几个人好像都是苗人,但是怎的在此采樵呢?原来在川滇一带,采樵者大半是汉民,苗民猎户,普见不鲜,采樵则甚为少见,因此他倒觉得有些奇怪,但此种细事,安馨也不去注意,只在心上略一转念,就此丢开不去想它,一心只在催马前进,便加上两鞭,豁喇喇地放开了缰绳,沿河直跑下去。

此时后面有一从人,忽地一马当先,口内说了句:“前面已到,小人引路现行。”就一马超过安馨等,又从右侧转入一带莽林中去。

安馨一望那座林子,几乎一眼看不到底,暗说:“怎的老任住在这样偏僻地方?”当即随了引路人向莽林中驰去。

这时天已昏黑,新月初上,虽林隙中漏下一簇簇的月光来,但仍嫌昏暗,众人行到深林中,夜静野旷,只听见踢跶不绝的马蹄声,景象十分幽寂。

行约半盏茶时,安馨在马上远远望见前面忽有灯光,距离也只半里路的光景,前面引路人就高声报告说:“启禀安爷,前面灯火明处,就是敝上的下处。”

安馨在马上哦了一声,心说:“老任怎会住到此地来?”

半里路的远近,不需一会儿就到了,引路人先跳下马来,抢行几步,向一所高大的莊院奔进去,安馨知已到达,抬头一看,原来好高大一所瓦房,正筑在深林的中心处,方才自己等人是从房子北面绕过来的,此刻才看清楚,一个南向的黑漆大门楼,两边衬着八字的粉墙,大门迎面一垛照墙,大门与照墙之间,留着一大片空场,好像专为停驻车马而设。

安馨心说:“这个阿都土司想必也是一位大有钱的,看他这所别墅的气派,真也不差似当年的穆索土司呢。”想到这里,不由回头望了玉骢一眼,见玉骢正在下马,将鞭辔丢与一个从人,自己却已走到安馨身边,低声说了句“好远的路程”,安馨只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二人早被门内接帖的仆从引了进去。

二人刚过头门,就见从仪门内迎出一个人来,连拱带揖,高声大叫:“安兄!”

安馨一看,正是任勉寿本人,身上虽穿便衣,两足却还套着一双官靴,官派十足的欠着身让二人入内,安馨忙抢一步到他跟前,和他握手寒暄,又谦谢了几句,才和玉骢一齐走向客厅。

刚到客厅阶下,忽见一个高大的苗人,面色如锅底般的黑亮,两只大暴眼,配着一只狮子鼻,一张血盆似的大嘴,真是人大脸大,口大鼻大眼大,无一不大,见了安馨等走近,正嘻开他那张大嘴,似乎要招呼客人。

任勉寿忙抢上一步,执了那苗人的一只手,向安馨与玉骢介绍着说:“这位就是阿都司尤土司,也是此屋的居停,来来来。”说着,又掉脸向尤其光说,“这一位是前小金川安参将,我们是过命的朋友。”又向玉骢一指说:“这一位是安兄的世交老侄黄玉骢世兄。”说完了,向玉骢似道歉似玩笑的又说:“兄弟也托大了,冒叫一声世兄,还乞恕我不恭!”

玉骢究是个孩子,从未经过官场,哪里懂得这一套,只是期期艾艾地答不出来,任勉寿怕他发僵,便打岔向尤其光说:“贵客一到,就请主人让客入屋吧。”

尤其光哈哈一笑,说了句领路,就一欠身,先自跨进客厅去,跟着安馨等主宾三人,鱼贯入室,玉骢举目一看这厅上的摆设,真个是富丽堂皇,十分耀目,正中一只大紫檀炕座,尤其光连连让着安馨等上坐,双方再三谦让,结果安馨、玉骢二人分坐在炕榻上,任、尤二人在下相陪,从人献过香茶手巾,一个从人进来报告,酒筵已经排好。

任勉寿就起身向安馨等说:“此刻已有戍初,时候不早了,该吃饭了,二位且请到后边水阁上畅饮几杯,今天我们要将十余年的阔别,痛快的来叙一叙。”

说完就起身相让,于是宾主四人又从客厅走入后院,从后院又穿过两重院落,才转出一道月亮门,门外原来是一座花园,乍看足有十亩开外,夜间虽看不清园中景物,却有一口四四方方的荷池,正筑在园子东北角上,沿池种着一圈垂柳,都有合抱粗细,池西有一道水口,原来竟是曲曲折折的一道清溪,直通到墙外,在池子北面有一座水阁,此时遥望过去,阁中灯烛辉煌,人影幢幢,往来不绝。

尤其光用手一指说:“我们就从这条小板桥上渡过溪去吧。”

安馨一看,原来在一座土山脚下,有一丛杂树,由树林中流出一道清泉,虽则水源不大,却是由上流头淙淙不绝地流下来的,竟是一溪活水,月光下倒像一条银练似的。众人沿溪向西步行过去,渡过一条板桥,才迤逦来到水阁门口,安馨不由赞叹这园布置得精雅,尤其光着实让逊了一番,大家入阁落座,见这水阁十分雅洁,尤其是阁外一丛碧油油的绿竹,栽在窗下,照得阁内,几席皆碧,此时晶帘隔翠,画烛施红,景象从富丽中透出清幽的趣味。

安馨心想,看这居停,这样一副鲁莽蠢笨的形状,怎的布置园亭,有如此的丘壑?心中正自奇怪,只见任勉寿起身相让入席,于是纷纷落坐,山珍海味,罗列了满桌子,任、尤二人殷勤相劝,不住地敬酒,安馨本无大量,玉骢更不会喝,因此不过数巡,这两位特殊客人都已面红过耳,醉眼朦胧。

有一语俗谚:“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是说人们在同情心的观点上,最容易被情感所冲动。安馨自小金川失职以后,虽然不再想重入仕途,不过回想他那一次的失职,实在是不胜冤抑,而且愤慨的,但是这十余年来,却不曾听到过一句同情的慰语。不料在这千里万里外,忽然遇到这位任勉寿,一见面就提到安馨当年的功劳政绩,又一味的替他抱不平,安馨虽然不会再有希望任免寿替自己真个去打抱不平的意思,但是不因不由的就勾起了他十余年来的怨愤,于是对于这位表同情的任免寿——旧日同寅,发生了好感,任勉寿请他去饮酒谈心,自然千里万里之外,他也是要去的,何况只在离城三十里路呢?见面之后,任免寿又是那样拼命一恭维,自然更觉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了。这一来,天到二更过后,安馨平日谨慎,今天却饮酒过度了,连玉骢都喝得头疼脑胀,不过还不至于醉倒。

任免寿一看时候不早,就对安馨说:“今天时已过晚,安兄又多饮了几杯,由此回城三十多里路,也不算近,何必连夜去吃这辛苦,不如今夜就在这里耽搁一宵,好在此处房屋极多,安兄喜爱什么样的房间都有,少时小弟陪你去看看,自己挑一间合适的屋子,舒舒服服睡一晚,明天上路不是一样吗?”

安馨一想,自己与玉骢的兵器,虽随身带着,却还有些零碎行囊,留在店内,不回店去,尚无大碍,想着就望了玉骢一眼,意思是看玉骢可有留住之意。哪知玉骢量浅,此时早有些醉眼模糊,心中也茫然无主,以为安馨认定任免寿是昔年同寅至好,与自己素无丝毫嫌怨,如今久别重逢,故人之意,又是那样情重,所以绝不怀疑到不好的方面,当时也就向着任免寿与尤其光二人说:“既承盛意款留,敢不如命,只是尚有要紧约会,明天不能不赶路。”

任免寿一听安馨应允留住,心中暗喜,立即重又举起酒壶,敬了他二人各一大杯,连连谢过他们赏脸留住的盛情,于是四个人重又洗盏再酌,真个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任、尤二人所说,无非是恭维他二人的武艺精通,为人慷慨,安馨等越发得意忘形,直饮到三更向尽,才尽兴而散,尤其光就亲自引导他二人到园子西北角上一处挹翠楼上,那地方在园子尽头,前面有土山遮着,地方最为幽静,乃是一所三开间二层楼的书房,房屋更是雅洁,安馨、玉骢连连称谢,任、尤二人就请他二人住在左首一间,略略坐谈了一会,便派了两个小使,专门伺候,然后说了句“二位请早安歇,小弟等暂时告别,明天再来领教”,说毕,双双退了出去。

这里玉骢酒醉,已经不能支持,等主人一走,连衣服都不脱,匆匆将腰间所悬的朱痕剑,和随身带着的一个布卷儿,向桌上一撩,向炕上倒身便睡。安馨酒量虽稍强,但喝得较多,所以也觉支持不住,正想脱衣睡下,忽然腹中一阵奇痛,见两个小使,还站在门边伺候,就打发他们自去休息,他匆匆地卸下苗刀,将它塞在自己睡床的枕下,卸下镖囊,与玉骢的宝剑布卷堆在一起,匆匆的就向院后空旷处,想找到适当地方出恭。大概今天的食物中,油腻太重,他又多喝了些酒,因此肚腹疼得出奇,可是园中处处整洁,真不便随地大便,只好咬着牙,一步步向园后僻静之处走去,走到一座假山洞后,一看后边已是园墙,足见已经到了尽头,又见四围杂树丛生,荒草蔓延,一望就知轻易没人来的地方,认为这正是最理想的一个地方,他就找了个角落,将身体隐僻起来,然后蹲下去大便。

偏偏今天肚子虽疼,大概饮酒过量,大肠结火,始而觉得便艰不下,蹲了好久好久,肚子又是一阵奇痛,忽然大泻起来,正如开了闸子的河水,倾其所有的都排泄了出来,不但肚子里登时舒适,就连头脑也清醒许多,不像方才那样昏昏欲睡,不过是颇感疲倦,他出完了恭,先倚在墙边坐了一会子,觉得眼皮甚涩,睡意颇浓,心想大概已有四五更天,不久天就要亮,可以回房休息一下了。安馨想罢,就从花木丛中,遮遮掩掩地走回挹翠楼,去时不觉,此刻回来一计路程,竟有七八百步远近,心中暗想,这园子也算不小,同在花园北面一部分的地方,也竟距离这样远,全园怕没有二三十亩大么?

安馨身形灵便,步履轻悄,遮遮掩掩地走回挹翠楼来,自然一点声息都不会有的,他一脚跨进楼门,见灯烛虽尚有余光,却是一个仆人不见,还以为他们去休息去了,便悄悄走上楼去,跨进方才尤其光请他与玉骢住的那间房间,见房中杳然无人,再向床上一看,哪里还有玉骢的影子,这一下不由安馨大为惊诧,忙又跑到右首屋门前,想去看看玉骢是否移到这间来,哪知用手一推,竟推不开,再一看,微弱的烛光下,才看清竟是锁着的。

安馨此时心中,立刻明白这里面定有文章,忙一步抢回室内,走到床边向枕下一摸,轻轻叫了声侥幸,原来自己的折铁苗刀,居然还在,忙将刀掖在腰下,回头去找玉骢的朱痕剑时,和自己的镖囊,却一样不见,只剩了个布卷儿仍在桌上,安馨知道玉骢这布卷儿内的物件,关系重大,忙抢到手内,向怀中一塞,正想出去查看,忽听楼下似有人语声和脚步声走上楼来,忙一个箭步纵到梯畔,掩在梯后半间小阁内,就听上来的人正谈论着自己。

一个说:“怎的还有那一个老的,找遍了也找不着呢?莫非他会飞吗?莫非他已看破机关,先自逃走吗?”

另一个说:“真找不到也不要紧,听说这小伙儿是正主,正主既被拿住,还怕什么呢?”

先前那一个又说:“我们同知老爷高兴极了,说是一刀不费,一枪不用,就将一个十七八年不曾逮住的要犯拿获,这会子正自己拿自己比诸葛亮,跟你们土司吹大气呢。”

安馨一听这几句话,才知道任勉寿与尤其光都是吴礼的走狗,故意安排好了圈套,叫自己来钻的,听此人之言,此时玉骢想已被捕,这真是自己害了他,想到急处,竟想不顾一切,去向任、尤要人,既而一想不妥,这事没有如此便当,不可冒昧,留得我在,不怕救不出玉骢,如果我也被擒,可就完了。

他想到这里,那两个人早已上楼来,边走边说:“我们一个人找一间房,再费些事吧。”

安馨知道他们是说找寻自己,便趁二人进房之后,悄悄溜到楼下,一看远远的灯火通明,一大堆人似正向挹翠楼来,不敢再走前门,忙一个箭步,跳到后窗口,从窗中跃到楼外,躲入草中,暂不远离,想从这些人口中探出些玉骢的下落。果然不一时,那一大堆人都已到了楼下,安馨远望其中虽无任勉寿,却正有尤其光,见他全身短装,手执苗刀,满面杀气,与方才那种假斯文的派头大不相同。在他的身后,还有七八个苗汉,手执各样兵刃,一望而知都是上乘武功的人物,安馨藏在草内,想到玉骢被劫,都是自己大意的原故,深觉愧对玉骢,几次想冲出去,用武力向他们劫回玉骢,但是仔细一加考虑,知道这不是意气用事所能挽回的,如照目前情势,自己纵出,挺身出斗,无异自投罗网,则又有谁人再去援救玉骢呢?且听他们讲些什么?安馨从小跟随穆索珠郎之时,就是一个足智多谋、不肯造次妄为的人,如今年纪到了,自然更有计较,因此仍伏草中,听他们说什么?

果然尤其光开口说话了,他向旁边立的一苗人说:“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快找到那个姓安的小子。据伺候他们的人讲,他们一到屋内,那小孩子因酒醉先睡下了,就没看见姓安的睡下,也没看见他走出楼去,我想此人也许还在楼中,我们大家小心些,再去细细找上一回。”说完就带了四个苗汉,一同登楼,余人仍命守候在楼前阶下。

安馨此时所藏之地,与这些苗汉距离约有三五十步路的远近,他知道尤其光在楼中找不到,就要派人在花园中撒下搜查网了,那时可就无法逃走,我不如趁天色未明,先逃出这个险地,然后再设法搭救玉骢,不要一时的意气,与他同归于尽。他想到紧要关头,立刻轻轻的向北面爬了出来,因为挹翠楼本是园中最僻的所在,所以楼北全是荒草,足够五六尺高,以安馨的身法,又在黑夜,自然不难脱身。

哪知偏偏走到离园墙不满十丈的地方,有一条小叉路,安馨正从草中跃出,要想向墙头上蹿去,恰巧过来两个更夫,一前一后,的笃澎、的笃澎地敲着,从东面路上巡过来,安馨涌身一蹿,自然有条黑影向上一闪,前面那个更夫,本已奉到尤、任二人的面令,叫他们注意在逃的安馨,此时一见黑影直蹿过来,不由一声惊呼:“众位快来。”就丢了锣棒,向南就跑。

安馨听他叫出口来,深怕被楼外的人听见,正好那更夫是从自己身边经过,安馨素不肯随便杀人,今日事急,心说:“我也顾不得你了。”立即一横身,伸出左足,向更夫脚下一勾,那更夫如何吃得住,当即噗通声栽倒在地,安馨更不怠慢,折铁苗刀一起,更夫的头早已离了脖头。

后面那一个更夫本已听见前面的呼声,却还不明白他何以高叫众人,此时在星火下,迷迷糊糊似乎看见前面的同伴跌倒地下,当即问了句:“怎的好好儿会跌……?”他嘴里一“倒”字还未说出,眼前刀光一闪,安馨又已将他了账。

二更夫一死,安馨心中一宽,一连两三个纵步,已到墙下,立刻翻身上墙,回头一看,远远望见挹翠楼前人影幢幢,火光甚亮,不知是否来追自己,只得忍心跳到墙外,落荒而走。他既不识路径,又不知望哪里去的好,只得信步跑去,直跑到东方微白,晓露侵衣,估计大约离开尤家别墅也有十余里路了,竟不知是什么地方,他在路边林下休息了一会子,才又顺了方才奔逃的方向前走了二里路,看见一路有些个挑菜入城的乡农和挑柴入城的樵夫,安馨便上前问讯,才知这里已是大文溪。

原来安馨从尤其光别墅逃出之时,是向东南跑的,那别墅原处于大鹿溪侧南岸,安馨向东南一走,自然会越过小文溪,到了大文溪的,可是此处距离永善就比较远些,不一时果见前面一道大溪流横在当道,四围一片平畴,连一些儿山影都看不见,等到日出后,反觉得疲倦起来,他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沿着溪流,向前找去。

要知这条大文溪,名虽为溪,事实上比差不多的河还要大些,从此望东北方去,就是桧溪,再上又是定溪,过了定溪,就是凌云关,那是由云南昭通府入四川叙州府的一个关口,所以这一条大溪的水程,相当的长。

安馨沿着溪岸走了一二里,路旁有一条小岔路,直入林中,又从林中隐隐露出一些红墙,知道林内定有庙宇,当即赶行几步,果然在深林中有一座小庙,却是十分破败,并无和尚香火,廊下瓦罐地灶,一望而知已做了乞丐的公馆了。安馨一心想休息,也不去管他,寻到店后一座小院落里,见有三间房屋,已经倒塌了两间,只剩了一道廊子,倒还干净,安馨就找了一支树枝,向阶上扫干净了,用玉骢那个小布卷儿做了枕头,竟在廊下阶上,呼呼地鼾睡起来。


◇ 第五章 ◇灵鸽求援哀牢山

原来任勉寿虽然与安馨是十余年前的同事,但是两人并无交情,而且此次任勉寿的与玉骢猝然相遇,并非出自偶然,乃是奉了四川藩司吴礼之命,特向由滇入川这条路上迎着安馨、玉骢而来的,吴礼又命任勉寿到了永善,与龙古贤的亲家翁尤其光土司联络,商议进行,因此任勉寿就住在尤其光家中;他的家是在永善县,任勉寿每天必到县城各处茶坊酒肆,暗访安馨的踪迹,果然这一天被他碰见,就假说奉公上云南省城的话,一面与安馨一味叙旧拉近,一面就与尤其光洽商,于是假作还席,就借了尤其光在鹿溪河的那所别墅,赚来了安馨与玉骢两人。

他们知道安馨不是好对付的人,何况还有玉骢。他虽不知玉骢的本领,但是知是穆索珠郎的儿子,强将手下无弱兵,一定也是个辣手的人物,因此他们商量好,要用软留的方法,将二人留在园中,到了夜深人静,点上苗洞中一种离魂散,将二人熏晕了神志,然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缚住,解到四川省城请赏。

他们的计划在前一半,可说是着着成功,不料到了临时用上离魂散的当儿,毒香点尽,独不见了安馨,尤其光不由大奇,忙匆匆告诉了任勉寿。任勉寿一听安馨逃走时,自己的性命眼看着要难保,先前一个足智多谋、活龙活现的任同知,到此刻简直成了痴汉,原来他一心在替自己担心了,哪里还能想出什么高明招儿来?所以他始终藏在屋内,不敢再到挹翠楼去。毕竟尤其光胆大些,就带了他司里几名有本领的苗酋,亲到挹翠楼前后左右搜查安馨,这就是上文安馨伏在草中,发见他们秘密之时。

向他们使用离魂散的时候,安馨怎的会未被熏上?这正因他恰巧去出恭,挹翠楼中只有玉骢一人,迷迷糊糊的因酒醉倒在榻上。这使离魂散的人,原是尤其光的一个小舅子,名叫小妖儿,年纪才得十九岁,他是尤其光姨太太的兄弟,乃是苗洞中最狡猾的一个天生坏种,此时他手里拿着两三支离魂散,那东西也就是江湖上的鸡鸣五魂返魂散,不过各异其名而已,小妖儿悄悄走到楼梯口一听,上面声息俱无,他还以为安馨、玉骢俱已入睡,心中暗喜,忙一步掩入楼上正中那一间屋内,用吐沫沾湿了右首这一间屋子的窗纸,将三支离魂散次第点着,一支支地递进窗去,大约一盏茶时,右首屋中,早已充满了离魂散的香味,屋内不论有多少人,只要呼入鼻孔,自然都和死了的一般,可是那时右首屋中,偏偏只有玉骢一人正在鼾然好睡,于是他就从睡梦中,中了离魂散的毒气。

当时安馨也是幸运儿,他在离魂散还未点着时,竟跑到后边屋外出恭去了,所以他逃过了这层危难,但小妖儿并不知道,他将三支离魂散全数点尽了以后,立即转身下楼,报告尤其光。此时任、尤二人早将去绑缚安馨等的人手准备多时,立刻由小妖儿亲自率领,一窝蜂拥入挹翠楼上,将右首屋子打开一看,只见玉骢一人睡在床上,再找安馨,怎么也找不着他的影儿,众苗不敢怠慢,忙将玉骢捆缚结实,抬到前边尤、任二人处,并将安馨逃走的话,报告了一遍。

旁边任勉寿一听,心中疑惑,他觉得安馨此番与自己见面,绝不怀疑自己,才肯在深夜中,远道来践此约,此时我们一无举动,他怎会知道?任勉寿知道其中或有别情,多半是适值他不在楼中,侥幸而免,那么应该赶紧派人在园中搜查要紧,便将这意思对尤其光讲明,让尤其光带了人,仔细搜查,免得被他逃走。尤其光也以为然,就带了八名高手苗汉,亲到挹翠楼搜查。哪知他们已经来迟了一步,当第一次小妖儿带人将玉骢架到前边以后,正是安馨出恭完毕,悄悄归来之时,他一看玉骢不见,他的朱痕剑也丢了,想到进房时,闻得尚有一阵离魂散的余味,安馨究是苗人,这些东西,哪能瞒得了他,他于是怀疑事情有变,哪知远远的已有许多灯笼火把,向挹翠楼而来,夹着许多人声,远远的与留在挹翠楼前门看守的几个苗卒,似在互相高声问答。

那边问:“这会子看见那个姓安的崽子吗?”

这边却说:“一个鬼影儿也不曾看见。”

安馨心中顿时明白,立即匆匆取了自己的苗刀,和玉骢的一个小布卷儿,从后窗跳出楼外,伏在深草中,偷听秘密,这些在上文中已经说过。

安馨在枯庙的台阶上一觉睡去,因昨夜通宵未睡,十分疲倦,一直睡到过午,被一阵鸟雀的喧声惊醒,睁眼一看,还是静悄悄并无一人,安馨此时精神已复,本想先回店中,取回零碎行囊,既而一想,一则玉骢待救甚急,万不能远去,以至耽误了事;二则所余行囊,取不取没什关系,但一经回到县城,难免县里与任勉寿等声气相通,反被勘破形迹,岂不大大坏事?想到这里,他决计不再回城,专一研究如何营救玉骢。安馨明知自己势单,任、尤等既得玉骢,定必严加看守,自己前去,不易得手,但恨不能立即飞到别墅中,先去看一看玉骢的情况,决定在日落以后,赶回大鹿溪,定要冒险救出玉骢。

他定了主意,觉得腹中饥饿,便离了枯庙,向沿河人家商量买些食物充饥,在吃完了付钱之时,他想从玉骢那小布卷儿里取些散碎银钱,哪知用手一摸,竟不是银钱,而是另外一件奇异的东西,当时心中忽有所触,忙从自己腰间掏出了几钱银子,递与那个卖食物的人家,然后又向那户人家买了一支笔,要了一张纸和一些残墨,匆匆向大鹿溪进发,走到一处河岸上,一看右边是一道溪流,左边是一片芦塘,芦塘长得一人多高,风过处瑟瑟作响,却是四顾寂静无人,安馨不敢怠慢,找了僻静的野塘边上,用吐沫沾湿了方才要来的笔墨,铺开了那张纸,匆匆地写上“安在大鹿溪南岸尤其光土司别墅内待援,安”这几个字,然后将那张纸折叠小了,又将玉骢的小布卷儿打开,取出一个五寸来长的竹箧,旋将开来,里面登时跳出一只灰白相间的乳鸽,停在安馨掌上,两只血红的眼珠,望着安馨,好像正在待命似的。

安馨轻轻地将方才写的求救书,插在鸽子足爪上系着的一根小银管子内,然后捧了那只鸽子,轻轻对它说:“我们的生命、前途、希望,都拜托给你了,你要快快的送与宝祥师去,我们在此静候好音。”说完,只将两手松了一松,那只鸽子,早就将翅膀扇了两扇,扑楞楞的向西南飞去。安馨目送鸽子飞入高空,直到看不见为止。

原来这个鸽子,正就是当日玉骢向师叔宝祥拜别时,宝祥交给他的那一只通讯鸽儿。此鸽在一路上,每日由玉骢按时喂它食物,它是终日蜷伏在那只长及五寸的竹箧内,连动也不动的,玉骢自下山日起,直到被尤其光等捕去为止,几于无时无刻不带在身旁,原是防备紧急的意思,这一晚在水阁多饮了酒,亟于要想睡,所以一到挹翠楼屋内,和衣就睡,却嫌朱痕剑和这竹箧硌得腰上生疼,就将宝剑摘下,顺手向桌上一放,再解下竹箧,也放在桌上,这才脱了外衣,翻身就着。等到他被尤其光用离魂散熏晕捕去之后,从人一看桌上放着他的宝剑,自然不敢怠慢,连人一并送了上去,至于旁边那只竹箧,却用白布卷了个卷儿,长不满五寸,宽不及手掌,本来极不起眼,当时那个拿剑的从人,以为它是银钱,曾经取到手中,试了试分量,岂知托在掌上竟若无物,自然不是值钱的东西,于是就毫无注意的仍向桌上一撂,回头就走,直到安馨回房,发见玉骢与朱痕剑一齐失踪,知道这只竹箧内的东西用处极大,忙将它塞在怀中,上文已经言过,直到次日下午,才将这只通讯鸽放了回去,向宝祥求救,玉骢的生命正握在那只通讯鸽儿的身上呢。

再说任勉寿与尤其光在别墅花园中东西南北,前后左右,处处找了个遍,竟不见安馨的一些儿踪迹,任勉寿心中就大大地惧怕起来了。他是知道安馨的能为的,他认为安馨的漏网,就是自己等人的失败,口口声声只埋怨放送离魂散的时候,尤其光自己不曾亲自动手。

尤其光受了任勉寿的埋怨,口里答辩不出,心中却十分气恼,便一迭连声,命人将玉骢押进后院来,他想要拿折磨玉骢来出自己的一口恶气。此时玉骢所中晕香已经解去,全身却被缚成一个肉馄饨似的,一动都不能动,先由四个苗卒将他扛到后院台阶下,碰的一声,丢落在阶前大石板上。

尤其光和任勉寿此时并坐在上面厅内,一见玉骢带到,立刻走到台阶上,向四下看了看,见玉骢躺在地上,手足并皆缚住,一语不发,好像还未睡醒似的。

任勉寿想了一想,便开口问他说:“你是穆索珠郎的儿子吗?”

玉骢闻言并不睁眼,只在鼻孔中哼了一声。

任勉寿又问他说:“安馨逃到哪里去了?”

玉骢瞪眼说:“我还要问你呢,你问我会知道吗?”

任勉寿又问:“你们二人到四川去干什么?”玉骢不答,任勉寿又说,“有人报告我,你们想到四川成都去,行刺四川总督田大人,有没有这个事情,你要说实话。”

玉骢闻言,心中诧异,心想哪里来的田大人?他毕竟年轻,他不懂这是任勉寿不便明指藩台吴礼,只好随便加他一个罪名,所以玉骢当时睁大了眼睛,向任勉寿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甜大人盐大人,我们一概不知道。”

任勉寿一想,我们只要捉到了穆索玉骢和安馨二人,能向吴藩台那里交差,别的事儿用不着我们来多管闲事,不如先将他解进省里,听凭吴藩台处理吧。随即将此意说与尤其光知道,尤其光似乎主张等逮住安馨,一并解进,可是任勉寿知道安馨不是一个容易逮捕的人,万一再出些别的事故,反而前功尽弃,当时便将此意向尤其光说明,当即将玉骢押在一所石室里面,到了第三天,立刻派自己同知衙门的几名差役,带了阿都土司衙门的苗卒,与八名有能为的苗酋,一共三十四人,由自己与尤其光两人押解着,向成都府而去。

安馨将通讯鸽放走以后,自己默念宝祥不知几时可以得到通讯鸽所递的消息,按说自己势孤,尤其光别墅中人物不少,应该等宝祥来了,才好与他一同去营救玉骢,但安馨深怕他们将玉骢暗暗地害了,所以觉得不能等到宝祥到来,至不济也得先去看看玉骢被擒后的情况如何。安馨是热肠人,又是自幼受了穆索珠郎养育之恩,对于玉骢的生命,简直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视,因此他决意在起更后,单身再入危地,要设法救出玉骢。

二更以后,尤其光别墅里,还不曾到夜深人静的当儿,安馨对里面道路虽不算熟悉,但也有个大概的认识,他远远的在一处树林内,一直坐到三更将近,悄悄地掩到别墅后墙下,侧耳听了听,里面似无声息,又仰头望望天空,也似乎不见什么灯火之光,他就从墙边一纵身,上了围墙,立刻向墙头上一扑,然后慢慢地探着墙内并无人防守,这才飘身下墙,挫着腰,弯着膝,右手带住背上苗刀把儿,左手覆在两目上,搭着凉篷,鹤行鹭伏的向那座挹翠楼行去。

从此到挹翠楼约有三五百步远近,可是一路树木丛杂,山石偃仰,非常曲折,安馨怕被人看见,也就走得相当慢,一会将到挹翠楼时,一眼望到楼的上下,灯火全无,行近楼下后台阶边,侧耳细细听去,觉得楼内外寂然无声,知道玉骢不会被拘留此地,当即想了想,知道不逮住一个人问一下,这大的地方绝找不着玉骢被拘禁地方,他就一路潜行,向里面行去,居然远远听到由南面墙根下,发出一阵棒锣响,知道巡更的来了,立刻施展身法,两三个箭步,唰唰唰的向棒锣响处蹿过去,一会儿早已到了巡更夫走的那条道上,离着更夫都还有十余丈路,一看前后二人,正向这条路上走来。

这条路一边紧靠着围墙,一边却是一带密莽的果木林子,安馨相了个适当的地方藏着,等第二个更夫过自己面前,就隐身跟在后面,蹑足潜踪,跟着走约数十步路,来到一所土山背后,那地方一边仍是靠着围墙,一边却在土山之西的山脚下长满了一丛丛的野树,不但地方幽僻,且也容易躲藏,他便一个箭步,纵到后面那个更夫的背后,真如一阵风似的,更夫一些也不曾觉得身后有人。

安馨取出一些麻药,放在手中,这原是事先准备好的,用一方厚厚的白布,约有手掌大小,上面满涂着麻药,折叠起来,带在行囊内的,此刻伸手就掏出一方,蹑足跟到那更夫身边,左手向他头顶上猛的一罩,右手的麻药早已合在他的口鼻上,只须一经接触,立刻可以令人昏迷,这原是苗洞中的特药,安馨从来也不肯用它,此次与玉骢同赴成都,为的是吴礼非常狡猾,手下能人又多,再说一个藩司衙门何等宏大,此等物件就不得不备,原是为到成都才使用的,不想竟在这里用上了。

此时安馨一按那更夫口鼻,那更夫连哼也不曾哼出口来,早已跌倒地上,前面那个与他有十余步的距离,那人倒地,自然有些响动,他正问出一句“怎么啦”,刚想回头看看同伴,不想安馨的手又早抓住他的衣领,右手刀背在他面上一碰,口喝“不准声张”,那更夫见是个苗装壮汉,手里雪亮的钢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当即吓得连连求饶。

安馨低声说:“我问你一件事,你如果对我说了实话,我不但不来伤你,还额外给你十两银子;你如果不说实话,就把你宰了。”说着又将刀在他鼻子上比了一比。

那更夫颤抖抖地答说:“我一定说实话,你老问什么吧?”

安馨便问他玉骢拘禁的所在,那更夫忙说:“这个我知道,我可以引了你去。”

安馨怕他有诈,便说:“不用,你只将地点告诉我,我自己会找的。”

更夫便说:“那也好,你老说的不是昨天先请来喝酒,随后又在挹翠楼捕去的那个少年吗?”

安馨说:“正是。”

更夫说:“此人现在囚在藏书楼西面的一所库房里。”

安馨问库房有几人看守?

更夫又说:“库房里有地窖,那个少年就在地窖里,下面有多少人看守,我可说不清,但库房门口两个守卫的苗子,我倒看见的。”他说到苗子两个字,好像有些不得劲,怕安馨和他翻脸似的。

安馨也不理他,又问他库房地窖有无其它的出入道?

更夫说:“库房的内容不十分清楚,在它北面有一道小门,却是常年关锁,永不开的,你到了库房后面,就可看见的。”

安馨想了想,又问说:“你可曾听见关于这少年其他的消息吗?”

更夫说:“听说等一个什么人一到,就要将他解往四川省城的。”

安馨又想了想,似乎没有话要问了,便对更夫说:“我绝不伤害你,不过不能不防你去报信,此刻只好将你暂时受些委屈,等一会我回来再放你,还要给你十两银子哩。”说罢,解下更夫的腰带,将他捆缚停当,又在他身上撕下一块布来,随手塞进他的口内,遂又提起他身躯,走入山脚下的野树林,把更夫放在林内隐处,重又叮嘱他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放你,并将银子给你,绝不骗你。”

更夫怕他动刀,只自瞪着两眼望着安馨点头,但心中却正自在说:“强盗会发善心吗,他自己还没偷到手呢,怎会给我十两银子?”

不言更夫心中怙惙,再说安馨照着他所说的,先找到了藏书楼;因为昨天他们作座上客时,向挹翠楼安歇去时,途中任、尤曾经指点这座藏书楼给安馨、玉骢看,且楼有三层,为全园最高之处,极易辨认,所以此刻并不难找,在黑影中只要找到那个巍然高耸的大楼,就知道了。

安馨走近藏书楼,路上静悄悄,一个人也不曾遇上,他掩到藏书楼附近,向四面一看,果有一所孤零零的屋子,全屋漆黑,一点光线也不露,那是一所平屋,他知前门有人防守,就绕到北面屋旁一看,果然有一所小门,关得紧腾腾的。安馨看这屋子,只是四方的一所,并无墙垣院落等,实难进入,想了半天,只有撬开后门,方可进去,他就掩到库房后门旁边,一看门是从内闩住的,用手中苗刀塞到门缝内试了试,觉得其门甚坚,苗刀太软,不宜挖动,便又仔细对那扇门端详一回,见是坚木造成,外包铁皮,看去甚坚,立时背上苗刀,从行囊中取出一柄小斧,坚凿一支,按在门缝内,打算慢慢地将内闩凿开,哪知刚凿得两记,静夜中其声震耳,非常惊人,安馨知道不好,忙停住不凿,将斧子拔了出来,哪知却已出了毛病。

原来前门的守卫已经听见,尤其光奸狡多智,他已料到安馨必要来营救玉骢,所以特地礼聘四名武功高强的苗酋,充做守卫,四个苗酋四周巡防,防范的十分严厉。这时屋后发生两声金属品敲凿的声音,四人中有一个名叫金驼的苗人,天性机警,一听到这两声,就知道屋后有人在凿闩,忙拉了身旁另一名叫芮锁锁的苗酋,就向屋后跑来。安馨方才在库房前面看时,此四苗尚未到来,所以看到库房四周静悄悄的人影都无,他哪里料得到片刻之间,人家已赶到后门,安馨还算机灵,一听屋旁草中似有悉率之声,忙向丛树中一隐,将整个身体,隐在一株大树后,果见有两个苗人,手执苗刀,掩到后门边,细细察看门上的痕迹,看了半天,似乎不曾看出什么,就转身向屋后林间走来,眼看就要走到安馨藏身的树旁,忽然听到远远的有一声救命的呼声,二苗酋当即转过脸去,向呼声处寻找。

片刻,又有第二呼救声传来,要比第一声更为清楚,方向也约略可辨,二苗立即飞身向方才安馨的来路上跑去。安馨也是惊疑,心里一阵打鼓,恍然醒悟,知是方才被自己捆缚住的那个更夫,但他营救玉骢之心过切,也不顾利害,立时悄悄奔出树来,又纵身到后门,举斧插入后门的门轴上,打算挖开它,免得发声太大。

他只知方才二苗已向北随声追去,却不料还有二苗此时也正从前门转到屋后,此二人一名叫罗甸臣,一个名叫春扬,都是川滇悍苗中厉害的人物,这时两人转过屋来,他们步履轻捷,安馨又一心都在门上,竟丝毫不曾觉察,但是春扬眼毒,一眼就看见一人正伏在后门外,用斧子向门轴上使劲的撬,他忙一肘罗甸臣,二人一前一后,悄悄掩到安馨身旁,此时安馨因见门轴已经渐渐被自己撬动,心中大喜,正在一心专注在那扇门上,自然不曾留神到身旁的。春扬在星光下一看,认识他就是昨天赴宴的安馨,竟一声不响,手握苗刀,掩到安馨背后,相隔只有三五步路的地方。

安馨毕竟不愧是一个久经大敌的能手,敌人到了身临切近,他猛觉身旁有一种极微细的悉率之声,跟着人影一恍,春扬的刀已到了安馨的背上,安馨既闻其声,又见其影,自然断定有人袭击,说时迟,那时快,只在这刹那之间,安馨也来不及再拔出门轴上的斧子,立时一个“黄龙翻浪”,双足微点,从左侧斜窜出去丈来远。那春扬苗刀落空,铮的一声,刀已砍在后门铁皮上,春扬不由吃了一惊,暗说此人好快的身法。就在春扬惊愕之间,安馨早已一连两三个纵步,向原路上逃去。他知道别墅内人手甚多,自己意在救出玉骢,无心跟这些人交手,所以不愿多费气力,暗忖既是今晚救不出玉骢,不如暂时回去,明后天再来,所以他一口气向围墙跑去,二苗虽然紧紧追赶,但身法却跟不上安馨,眨眼间安馨已没了影儿。此时金驼与芮锁锁也赶到一处,他们四人忙着向围墙下面搜索了一回,哪里还有安馨的影儿。

◇后记◇

第五集结束全书:接叙安馨二次夜探别墅,不料尤、任两人已暗派四名苗酋,秘密将玉骢押解进省。后来安馨力战群苗,几乎丧身,幸宝祥得到灵鸽示警,赶来救援,铁掌毙凶苗,两人重上征途,泥溪司狮王两次逞凶,一场恶战,击退群凶,黄泥溪河,巧救玉骢,于是三人赶奔成都府,各献绝技,闯过重重埋伏,进入成都府,经过惊险绝伦的血战,才得活捉吴礼。丛林中,玉骢用朱痕剑手刃父仇,剜胸摘心,望空哭亲后,才算完全结束苗疆全部惨剧。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朱贞木08蛮窟风云

第一章 滇南八寨
云南省东邻黔蜀,北接川康,西南又毗连缅越。境内烟岚雾嶂,急湍奔流,形势峻险,道路崎岖。各种苗人,窟宅其间,族类繁多,宗支不一:有叫秽罗、摆夷、摩些、西番、古宗、潞子,种种奇怪名目。战国时代,“楚伐蔡宋龙之国,俘其民,放之南徼,流而为苗”等记载,大约就是苗人的先世。到明朝崇祯时代,已有很多苗族仿效汉人语言、礼教、章服,同化归流,一样抽丁纳税,受汉官节制,这种归化苗族的首领叫作土司,等于从前北方的可汗酋长。
云南苗族土司,也有官署、兵役、符印,也有勤劳王事,得过朝廷封典的。单说崇祯年间,云南苗族中最强盛、最出名,而且彼此争雄夺霸,发生许多流血惨事,与本书大有关系,莫过于滇南八寨。那八寨名称如下:
石屏金驼寨土司龙在田
阿迷碧虱寨土司普明胜
崿嘉哀牢寨土司吾必魁
蒙化榴花寨土司沙定筹
新平飞马寨土司岑猛
华宁婆兮寨土司禄洪
弥勒龙驹寨土司黎思进
维摩三乡寨土司何天衢
现在先说金驼寨,在滇南石屏州异龙湖畔金驼峰上。这金驼峰也是云南著名哀牢山脉的分支,面积有五六十里方圆。凡在金驼峰居住的尽是龙姓苗族,无形中这五六十里面积,变为龙家苗的势力范围,而且形势天险,出产富厚。
在金驼峰深处,有一座高接云霄的峭壁,叫作插枪岩。岩壁中分,从顶挂下百丈长的一条大瀑布,终年喷琼曳玉,趋壑奔涧,弯弯曲曲分布成峰脚下二十八道溪涧,又从这许多溪涧汇聚一处,泄注于金驼峰后异龙湖中。这峰内二十八条溪涧是龙家苗族的水道,又是金驼峰独一无二的富源。原来金驼峰所以出名,因为峰势起伏,宛似骆驼,而且夕阳反照到处金光闪铄,蕴藏着无量金矿。插枪岩便是矿苗发现所在,终年无量金沙顺着瀑布冲刷而下,分流二十八道溪内。
龙家苗族起初只晓得图现成,终日老老少少在溪内淘沙拣金,弄得溪山浑浊不清,而且金沙越淘越薄。后来暗地用重金聘请汉人,指点矿穴,秘密开掘,这一来,坐守宝藏,自然一年比一年富强起来。但是这样宝藏,别家苗族谁不垂涎?因此同邻近苗族常常发生争斗的事。
到了崇祯初年,龙家苗为首土司,叫作龙在田,威仪出众,武艺高强。而且他这土司与众不同,曾经帮助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沐英后人沐启元削平滇边群寇,跟着沐启元诣阙献俘,论功行赏,于土司外又加封世袭宣慰司的爵禄。这一来,雄视其他苗族,气焰赫赫。在金驼峰势力范围内,也就是土皇帝了。龙在田相貌很特别,生得鹰鳞虎步,紫髯青瞳,而且额上偏长出一个大黑瘤,远看便像一角,所以滇南一带,便加上一个“独角龙王”的绰号。
苗族强悍,本来崇尚武事。龙在田久于行伍,加爵回来,便将金驼寨龙家苗男女老幼一二万人,全用兵法部勒。好在云南苗族聚居村落都是倚山设垒,垒石树栅,不论男女老幼,随身都带腰刀标枪。经独角龙王一番布置,把金驼峰几处险要所在筑起坚固碉岩,由部下心腹头目率领强悍苗兵严密把守,宛如铁桶一般。而且独角龙王还有一个好内助,便是他的妻子禄映红。
禄映红原是华宁州婆兮寨土司禄洪的妹子,也是苗族的巾帼英雄,貌仅中姿,心却机灵。自幼练得一手好飞镖,百不失一。随身一柄三尺长的镔铁雪花偃月刀,解数非常,颇为有名。整理金驼寨,一半还是这位映红夫人之力。独角龙王对于这位妻子,言听计从,畏比爱多。夫妇占据这样势力雄厚、宝藏无穷的基业,未免意气飞扬,目空一切。除世袭黔国公沐府恩泽深厚,颇矢忠诚以外,有几个一般阍冗官府,反而低首下气同他联络,希望从金矿中得些油水,承奉得独角龙王夫妇未免志骄气盈,诸事托大起来。但是其他苗族都有点惧怕独角龙王夫妇的武功和国公府的庇护,一时尚不致发生祸变。
那时独角龙王已届望五之年,膝前只有一位长女,闺字璇姑,方能咦呀学语,望儿子的心,自然非常急切。有一天,独角龙王正率领着近身勇士们,在深山大壑中合围行猎。有一只牯牛般的花豹,被手下勇士们鼓噪飞逐,麻林似的标枪,飞蝗般的长箭,吓得那只花豹走投无路,拚命一纵,纵上一株古木,蹲在叉幹上,瞪着一双碧闪闪银灯似的豹眼,裂着白巉巉的獠牙,吼若破锣,向人发威。后面懒龙似的尾巴,忽左忽右,鞭得左近枯枝断幹,噼噼啪啪掉下地来。
独角龙王骤马赶来,一看那花豹逃入绝地,哈哈大笑之下,一偏腿飞身下马,健腕一举,从背后拔下两根短短喂毒飞镖,两手一分,侧退半步,对准花豹要害,便要联珠齐发。忽听得这山的四面长鼓齐鸣,梆梆之声,震动山谷。独角龙王和手下一班勇士都吃了一惊,明白金驼寨出了大事。
独角龙王顾不得树上花豹,正想派人查问,忽又听得鸾铃响处,一匹快马驮着一人,从对面山脚下绕着一层层的梯田,从山顶上一阵风似的飞驰过来。转眼工夫,已到了独角龙王的面前,滚鞍下马,举着双手,俯伏在地。独角龙王一看是自己府内得力头目,急忙喝问有何急事?那头目跑得满脸大汗,只说了一句:“夫人刚才产下一位公子,奉命请爷快回。各寨长已鸣鼓集人,快到聚堂叩贺了。”
独角龙王万事俱足,只是无子,朝夕盼望不是一天,此刻一得到这样喜信,如何不乐?哈哈大笑之间,一回头,那只花豹还自在树上负树自固。独角龙王一举手,仍想把两只飞镖发出,猛然灵机一动,双腕一翻,两只飞镖便插在左右地上,一指树上花豹笑道:“今天看在我儿的面上,让你多活几年。等我儿子长成,我带着儿子来找你,让我儿子来取你命便了。”说罢,连身边勇士们全大笑起来。
独角龙王得意之下,哪有心思打围,立时吹起螺角,集合四面勇士和猎鹰、猎犬,又拾起地上飞镖,星驰电掣回到土司府来。独角龙王急步进府,“聚堂”上黑压压的,已挤满了大小各寨头目,一齐向他拜贺,各人又纷纷贡献精炼纯钢。
原来土司府内,都有一座很高的高楼,苗人称做“聚堂”。这种高楼,最高的像龙土司府内便有五层,最高一层,并无窗户,中间横吊着空心镂花,长约丈许的一段大木,名叫“长鼓”。长鼓旁还悬着一面极大铜钲,名叫“战锣”。打仗出兵击“战锣”,平常集头目用“长鼓”。本族各寨中,也有长鼓,形式小一点,却没有战锣,只用角螺。土司府长鼓一响,本族各寨立时也击鼓响应,一刹时可以传遍全个金驼峰。至于土司府“聚堂”就在这楼下最低一层。
像独角龙王声威十足的土司,养个儿子,也如同生太子差不多,全部龙家苗族都当作一件大事,所以立时奔集,行他们祖先最尊敬的“锻刀礼”。因为苗人不论男女老幼,随身全有一柄苗刀,视为第二生命,倾刻不离。一出世,父母亲友必选上好精铁积聚起来,等他成人以后,便把预备好的精铁叫他自己炼制一柄终身不离的苗刀。亲友们铁越送得多,炼刀时聚精用宏,刀的质料、成色自然格外好。像独角龙王部下献的,自然又多又好,锻炼起来,自然是百炼纯钢,吹毛立断的了。
从前缅刀最出名。滇南同缅甸接界,所以滇南好的苗刀,也称红毛宝刀。当时龙土司府除手下头目纷献精铁以外,其余龙家苗族,也多少不等选了些好铁送来。一二日之间,聚堂前面天井中已积聚精铁像小山一般了。后来龙飞豹子名振江湖,全仗两样兵器,一样是虎头双钩,一样就是红毛宝刀。这柄宝刀,便是下地时本族送来精铁百炼而成的。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当时独角龙王在聚堂受了众人叩贺以后,立时三步当作两步走,赶到内宅看视映红夫人。却喜产妇平安,小孩啼哭声音洪亮,五官清秀,似乎比乃父还要出色。独角龙王晚年得此爱子,大乐特乐,觉得自己心满意足,谁也没有他福气。
这时映红夫人虽然靡在锦绣枕褥,左右使女们流水般伺候,其实因为平时身体结实,毫无痛苦,如果换了普通苗妇,早已下地操作了。这时看得自己丈夫高兴异常,她急笑着说道:“这孩子生下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神光充足,与众不同,想是有造化的。将来我们全仗这个根苗,你须用心教导才好呢!”
独角龙王忙笑应道:“夫人此时千万不要劳神。这孩子非但眼神充足,看来骨格也坚实,我们必定要聘请一位高明先生,教成一个文武全才,才对我的心思哩。”
映红夫人笑道:“请先生这一层,未免言之过早,倒是替孩子取个名字是正经。”
独角龙王连声说是。猛想起今天树上花豹,留镖不发的事来,猛孤丁把巨灵双掌一合,啪的一声脆响。
映红夫人忙用衣袖遮住孩子,轻轻说道:“看你这种失神落魄的鬼相,你成心吓孩子是不是?”
独角龙王猛然醒悟,一抬手似乎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怕再惊动孩子,慢慢地向后倒退。这一做作,倒引得映红夫人哧的一声笑了。
独角龙王扮一个鬼脸,又暗暗地走到床前,遂忙说道:“我是乐得糊涂了,我是想起今天猎围中遇着如此如此的一回事。此刻心儿一动,想替孩子取名‘飞豹’做个纪念,这名字儿也叫得响亮,夫人你看还用得么?”
映红夫人只把头微微一点,这名儿便是算取定了。后来上上下下,叫得很顺口,连姓带名外助语辞,便人人称他“龙飞豹子”了。
龙飞豹子到了八九岁,虽然瘦小枯干,却天生神力,又善纵跃,而且性格有独角龙王的豪迈,并且映红夫人的机智,真是夫妇合壁的艺术作品了。龙飞豹子八九岁时,他的姐姐璇姑也只有十余岁,却长得美人胎儿似的,非但苗族中绝无仅有,就是汉人中也是万人选一。独角龙王膝下有了这么一对佳儿娇女,其乐可知。看自己儿女聪敏英秀,迥异恒流,便用重金聘请昆明一位饱学汉儒,到金驼峰土司府中,教读一对儿女,又拜托一位义结金兰的奇人,传授武艺。
原来金驼峰龙土司手下头目无数,但在土司府同自己时刻不离的,只有三十六个大头目。这三十六个,全从龙家苗族中千选万选出来的勇士,其中却有一个不是龙姓,也不知他底细是苗是汉,而且没有姓没有名,只有一个别号,人全叫他金翅鹏。他就把这个名字头一金字作为自己的姓,究竟他姓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样同独角龙王结合的呢?说来话长,而且也是一件奇事。
先头不是说过独角龙王因为扶佐黔国公沐启元勤劳王事,得到世袭宣慰司的爵位,那时独角龙王正是少年英雄时代,而沐启元是个文臣出身,却因乃祖沐英的汗马功劳,子孙享受黔国公封荫,世世镇守云南,有调兵遣将保卫边疆之权。黔国公府就在云南省城昆明碧鸡坊,国公府规模崇闳,阀阅显赫。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仗着功臣之后,也同藩王一般,全省大小官吏,莫不仰其鼻息。国府中仅仅家将,就有五百多员,即此一端,其余便可推想了。
说也奇怪,云南各土司对于国公府命令尚能服从,本省抚按大员的命令,就视若弁髦了,所以朝廷上也只有倚赖沐府,怀柔绥辑,调处各强盛的土司了。当时沐启元奉命出征边界土寇,便令调各土司苗兵出力,滇南八寨,自然都在调遣之列。不过勇冠三军的龙土司和沐启元相处异常合契,沐启元也倚仗独角龙王,如同一条臂膀。
出征当口,碧鸡坊黔国府中却出了一件奇事。原来世袭黔国公沐启元有两个儿子,长公子沐天波年已弱冠,且已受室,府中事无大小,全由这位长公子主持。可是天波虽系阀阅世袭,因从小席丰履厚,未免趋近纨绔贵胄一流,对于文武两途,无非略涉皮毛。唯独次公子沐天澜年虽幼稚,却生得粉妆玉琢,神秀气清,迥异常见。
黔国公沐启元奉旨出征当口,沐天澜那时方才九岁。这年夏天碧鸡坊黔国公府后花园崇楼杰阁下,有一道玉带溪,潆洄曲折,岸柳如屋,源通滇池,颇饶水木情管之胜。沐天澜娇生娇养,却天生体轻足健,膂力非常。每逢夕阳西下,趁伴娘丫头们不留神时,一直就跑到玉带溪,留连玩耍。
溪旁柳阴之下,原缆着几只精致的钓舟。沐天澜人小胆大,这天竟跳下钓舟,解开缆索,拿起一片小桨向柳根上一点,就撑开了,一划两划,居然被他划出一箭多地远去。这处湖面颇为广阔,回面临湖水榭,筠帘静下,湖中荷叶田田,莲花亭亭,清芬扑鼻,佳景宜人。沐天澜荡入莲花深处,披襟当风,领略荷香,忘其所以。而且舟小人小,一湖的荷叶,密密层层矗立水面,池畔水榭之间,偶然有几个人向湖中一望,也看不见沐天澜的身影,沐天澜自己玩得出神,也忘记家人们了。
沐天澜玩了半天,看看日影西沉,晚霞散绮,才想掉舟回来。猛一低头,忽见舟前不远一枝干头莲花梗下,水面哧哧地乱响,荷叶无风乱颤。忽见金光闪闪,有酒杯粗细蛇头,昂出水面二三寸高,身子有三尺多长,比自己臂腕粗,通体金黄,在水中争光耀目,箭也似的向舟飞驰而来。沐天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心里一惊!忙举桨向后一拨,小舟横了过来。
他的意思,想拨桨掉过舟来,远远地逃避。哪知心慌意乱,又不会使桨,舟旁又有荷叶阻隔,要倒退容易,掉过舟来却是很难,所以桨一动,小船便横了过来,小船一横,凑巧不过,正挡住那东西的去路。
那东西昂头分水,疾如飞箭,哗哗一声水响,竟想凭空跃舟而过。沐天澜猛觉得眼前金光一闪,舟身向下一沉,后稍一跷,身不由己向前扑去。两手向前一抓,正抓住那东西腥粘滑腻的身子,一声惊喊!顿时舟身颠簸,好似天旋地转,耳中只听得泼刺乱响,水珠四溅。慌忙惊跌之中,整个身子已扑在舟心,而且腥粘滑腻的蛇身,也被自己身子压住,身外一段长尾却把大腿缠住。幸而人小身轻,跌也跌得巧,只向船心跌入,虽然一阵颠簸,却未翻在水中。可是身压蛇,蛇绕腿,头下脚上,一时爬不起来,又不敢猛加挣扎,恐怕把小船弄翻。惶急之下,两手死命攒住蛇身,一低头不分皂白,拼命张嘴一咬,咬紧蛇身,死不放松。
哪知他这一咬,却咬得很巧,正咬在七寸头上,居然被他咬得鲜血直流。他也不管腥秽,血流满嘴,兀自拼出吃奶力气,咬紧牙根,不肯松口,而且气急呼吸之间,鲜血迸流,灌入肚内。其实这东西如果真是蛇类,身有细鳞,八九岁的小孩,无论天生神力,一时也难用嘴咬破。三尺多长的长蛇,也没有这样和善易制,而且毒血沾唇,小命也就完了,哪有这种便宜?那东西无非是一条积年的大黄鳝,因在沐国公府花园玉带溪中,从来没有渔翁捉钓,故能养得这样长而且粗大,大约寿命总在二三十年以上,也是一件稀罕东西。不过在沐天澜小孩子眼中,总以为是长虫一类罢了。

第二章 沐公府之金线鳝王
当下沐天澜死力咬住那条大鳝鱼,鳝血泉涌,一半吸入沐天澜肚内,一半把沐天澜染得像血人一般。这样人鳝相持,有半盏茶时,那条大鳝血竭命尽,沐天澜也惊吓过度,力竭晕死。一叶小舟,载着一条大鳝鱼、一个小孩子,兀自容与翠叶清波之中,惟有沐天澜撒了手的一个小桨,随风漂浮,不知漂到何处去了。
这时从沐天澜独自走进花园,直到人鳝相战,已有相当时光,等到荷花池中鳝死人晕,前面黔国府中丫头乳娘们发现二公子失踪,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长公子沐天波率领家人,阖府探寻,寻到花园玉带溪头,沿溪探查,发现上流漂下一个木桨。得着线索,才驾舟下溪,分头细搜,从荷花池中搜出那只小船,发现真相,各各惊慌失色!赶忙把二公子抬进上房,洗尽满身血迹。一看却无伤痕,就是晕迷不醒,遍请名医设法急救,依然无效。
那长公子沐天波知道这位兄弟是父亲最爱宠的,出门时再三吩咐自己好好照顾,偏出了这样乱子。最奇荷花湖中会出这样怪鳝,看这种情形却又像被兄弟生生弄死,现在这样昏迷不醒,难道多年老鳝也有毒性不成?心里急得了不得,把昆明名医请遍,也说不出所以然。这样过了一宿,沐天澜依然昏迷不醒,而且遍身滚热如火,四肢渐渐红肿起来。把沐天波急得要死,而且这件事轰动了整个省城。
这一天近午时分,国公府门却来了一个摇串铃卖草药、治百病的走方郎中,自称能医治二公子的奇病。家将们向里面一回禀通报,沐天波急不择医,立时命请进来。一忽儿只见仆人领着一根明杖,后面跟着一个瞎子,背着一个小木箱子,左手托着一串铃,右手撮着一个明杖,慢条斯理地一步一步探着脚步走了进来。
沐天波仔细打量那瞎子,只见他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嘴上有两撇黄胡子,这样大热天,却穿着一领厚厚的棉絮黄土布道袍,撮着一双平头破鞋,头上疏疏的白花头发束着一个黄梁道冠。走到面前,沐天波把得病的情形一说,问道:“你眼子都瞎了,难道还能治病么?”
那瞎子两只枯涸的眼向上翻了几个白果,微微笑道:“世上的大夫,眼虽不瞎,却瞎了心。俺虽瞎了眼,却没有瞎了心。虽然说望问诊切,头一个字就要用眼。但是时下名医,有几个真有望的本领的?俺治病专治疑难杂症,与别人治法不同,用不着望字诀。”
沐天波听他口气不小,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多少名医没有法想,或者这人大有来历,也未可知,不妨试他一试。当下亲自在先领路,另外几个家将伴着瞎子一同走到上房,又走过几次重门叠户,才到沐天澜的屋内。家将退出,由天波陪着瞎子走近床前。
那瞎子先把手中串铃、明杖放在一旁,又掇下背上小木箱搁在床前桌上,然后坐向榻前,两袖一挽,伸出一双枯蜡似的手指,解开病人上下衣钮,遍身摸索起来。
他一伸双手,把床前立着的沐天波、床边几个伴娘丫头都惊奇起来!原来那瞎子十指的指甲非常特别,每一个指头上,把指甲卷得紧紧儿的,好像每个指头上,都顶着一个小卷纸儿。揣想这指甲如果卷伸开来,怕不有半尺多长,也不知他怎样长成的。
正看得诧异,忽然瞎子一面依旧遍身抚摩,一面回过头来问道:“这位公子今年多大?”
沐天波报了岁数。
瞎子又问道:“那条已死的大鳝,现在如果还在府中,请取到这儿,让我摸一摸。”
沐天波立刻差人取到那条死鳝。
瞎子霍地站起身来,向屋中一站,左手捏住鳝头,右手一执鳝身,两只白果眼,顿时乱翻起来,忽回头向人问道:“你们眼亮的,当然看得出这是条大鳝鱼。照理说鳝鱼没有毒性,不过你们看见这条鳝鱼背脊上有三条金线吗?是不是从头一直通到尾呢?”
左右说道:“果真有三条金线从头到尾的。”
瞎子把头微微一点,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今天得到这样宝贝,二公子真是福命不浅。”
沐天波忍不住问道:“为这个怪东西,弄得人半死半活,你还说福命不浅哩。”
瞎子并不答言,一撒手,把那大鳝惯在地下,一翻身,宛似不瞎似的从容走到床前,一伸手把二公子上身托了起来,把他两腿盘起,坐禅似的坐在床榻中。从上到下按摩了一阵,天澜满身红肿顿时消退,面色也渐渐红活起来,不过依旧目闭牙紧,兀自晕迷。
沐天波心想,多少名医束手无策,经这瞎子抚摩一阵,一忽儿工夫,便已肿退色转,看来这人大有道理,心里顿时安稳了许多,不禁问道:“先生高明得很,一发请先生费神救治。只要舍弟能够回生,定当重重酬谢。”
瞎子笑道:“要二公子回复过来,容易之至,俺一举手就可办到。不过我替你们二公子本身设想,还是慢慢地回复好。”
天波听得不解,误会他江湖生意经。故意使病人拖延,好借此敲诈,不禁提高声音说道:“还是请先生早施妙手,使舍弟早早复原。”一面又向一个丫环大声说道,“快叫账房送进来白银两百、蜀锦二匹,预备酬谢先生,快走快去。”
丫头刚想遵命出屋,那瞎子猛一翻身,白果眼一翻,举手一摇,笑说道:“不必不必,大公子爱惜手足,希望兄弟立刻去病安心,原也是人情之常,不过酬谢一层,从此可以不提。我自己愿意到你们府上来医治二公子,原不希望谢来的,如果我不愿医治的人,再比这样贵重十倍的东西送我,我也懒得伸手。再说你们二公子根本没有病,我凭什么来拿人家谢礼呢?”
沐天波听得奇怪,抢着说道:“先生这番说清高之至,令人佩服!不过又说舍弟没有病,实在不解。”
瞎子呵呵大笑道:“大公子已然知道鳝无毒性,令弟又没有翻舟落水,无非略受虚惊,何致于许多时间昏迷不醒呢?大公子从这样一想,便知其中大有道理了。”
沐天波这时已知这瞎子绝非常人,今天忽然投门自荐,也许另有道理,不禁把轻视之心减去大半,很诚恳地说道:“今天逢先生光临,实为寒门之幸。不瞒先生说,家严止生我们兄弟二人。这位舍弟,年纪虽幼,聪颖过人,极得家严宠爱。这次舍弟发生这样奇事,偏又家严奉旨出征,舍弟只要落了一点残疾,我做长兄的,便无法回答我们老人家了。昆明多少名医,束手无策,几乎把我急死!总算绝处逢生,会蒙先生屈驾,非但在下感念不已,将来家严回来,一定要面谢先生的。所以求先生治好之后,不揣冒昧,还要求先生在寒门盘桓几时。此刻又听先生说出舍弟病而非病,其中定有道理。在下愚鲁,务请先生详为解释,以启茅塞。”
这时瞎子听得沐天波虚衷求教,先不答言,略一侧身,伸手一摸床上二公子的脉门,又诊了诊脉息,略一点头,便回身坐在榻畔。一摸几茎黄须,正要回答沐天波的话,忽然一个垂髫小丫环,双手捧着朱漆填金茶盘,放着两杯香茗,走近瞎子身边,娇声说道:“请先生用茶。”
瞎子摸着茶盏,端起便喝,一面向沐天波说道:“要知令弟病源,先要明了那条黄鳝来源。天下哪有三尺长、小孩臂腕粗细的黄鳝?何况脊上还有三条金线。这种稀罕宝物,千载难遇!不要说令弟喝了这许多鳝血,便是喝进一点两点鳝血,也要像吃醉了酒的一般。你想令弟怎么不死过去?但是这样易醉,绝不是毒性发作。这种东西,名叫金线鳝王,伏处水底,总在百年以上。它一身皮肉骨血,件件是起死回生延年强体的无上妙品,尤其是金线鳝王的血和骨,江湖豪杰们视为绝世仙缘。因为鳝王的血,有脱胎换骨之功,具举鼎曳牛之勇。倘然有高明的师父,吃血吃得其法,几杯鳝血,可抵十余年武功。
“至于那条鳝骨,更是武术家天造地设的一件奇宝。从头至尾,连环锁骨,通体笔直,绝无支枝,而且坚逾精钢,柔若棉絮。尾有四孔,嘴有四牙,只要把肉剔尽,头部再用人发和金丝细细密缠,便成剑錞一样,可以围腰匝身,以牙扣孔,宛如软带。施展起来,只是一条天生的鳝骨鞭,即便是敌人施用截金砍铁的宝剑,也休想砍动它分毫。武功家鞭术招数,派别甚多。有一种用十八节檀木,再用铁圈圈节节连锁,成功了一条软硬兼全的鞭,也有人就叫作鳝骨鞭的。因为金线鳝王实非易得,只可用檀木替代。你想这条天赐的鳝骨鞭,贵重不贵重哩?
“最奇的你们二公子无非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知道什么金线鳝王?他居然样样凑巧,一口咬得正是地方。俺此时诊了诊脉息,又知他无意之中,吸进鳝血,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尊府是将代名门,家传武艺定是不凡。二公子经此一番奇遇,再加几年名师指授,将来怕不是英雄名士,勇冠三军!这种般般凑巧的奇遇,常人恐怕无此洪福。不是俺有意奉承,大约你们尊府世泽深厚,山川钟毓,定非偶然。只可惜天生这样举世无双的鳝血,一大半让他狼藉淋漓,未免太可惜了。幸而还可以剔肉制药,洗骨成鞭,将来定有得到这两样药、鞭好处的时期。可惜俺衰朽不堪,不能躬逢其会了。”说罢,叹息不已。
沐天波静心听他口讲指划,滔滔不绝,心想这个人真奇怪,谈吐如此,定有绝大的本领。看他外表,却不惊人,大约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了。但是说了半天,天澜的病源总算明白了,究竟怎样使他复原,依然是个闷葫芦,不禁笑着说道:“老先生金科玉律之言,使在下茅塞顿开,令我又感激,又佩服。现在舍弟病相大白,老先生已有十分把握,非但救了舍弟目前之危,将来舍弟略有寸进,果然像老先生所说一般,今天老先生真可谓恩同再造了。听老先生口音,也是本地人氏,未知仙居何处,尊姓雅篆,也乞赐教为幸。”
瞎子笑道:“老朽二十年前隐居滇南,现在却无家室,姓名也多年不用。终年风尘仆仆,在黔、桂、蜀、滇之间,凭这一点小小医术,也算不得行道济世,无非借游历名山随我素性而已。现在二公子大约要经过半天一宿,半周天数十个时辰遍身才血道流通,便可苏醒无事,同好人一样。老朽已经遍体按摩,使周身气血不致淤滞,决不致再出毛病,也无须另服他药。老朽在此无事,此时告辞了。”说罢,俯身一摹,摸着小木箱,便要背上。沐天波扯住木箱,很着急地说道:“先生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果然清高绝俗。但是在下这样让先生走去,未免太难堪了。何况自舍弟出事起,直到此时,已打发几次家将们,快马飞报,向滇边家严请示,今日定有回谕到来。倘老先生一走,教我怎样回答家严?不瞒老先生说,寒门以武功起家。家严虽然文官袭爵,统兵巡边,可是身边也很有几位精通武艺,常说舍弟骨格非凡,天生一付练武的好材料,因此家严早已决心把舍弟造身文武全材。
“尤其这几年,时常留意内外武功名家,敦请前来教授舍弟。人虽在外,一颗心时时刻刻记挂着我们舍弟。老先生光降直到此刻,凡有关舍弟身体的言论,不用我吩咐他们,这屋外立着耳朵细听的家将们,早已络绎飞报去了。此处距滇边,也只几百里路程。平日家中有事,快马传递,千里通音,所以寒府一举一动,家严无不明晓如见,何况是舍弟身上的事!不信,请您稍坐一坐,家严便有示谕到了。”
说犹未毕,忽听得远远铛铛几声奇响,其声清澈,似敲着云板玉磐之声,一忽儿足声杂踏,有无数听差们,一路传报,引吭高呼公爷回府了。
沐天波听得吃了一惊,倏地立起身,向瞎子说道:“如何,家严竟亲自赶回来了。先生暂请屈候,待我去迎接进来。”说毕,匆匆出屋去了。
去不多时,沐天波侧身前导,引着一位方面大耳,须眉苍老,衣蟒带玉的世袭黔国公沐启元进来,紧跟着四个英壮材官,一色顶胄贯甲,长剑随身。屋内伴娘丫头们,悄悄跪了一地,齐喊一声“请公爷金安”。只有那瞎子看不见,听得出,却扶着一支明杖,巍然坐在榻边锦墩上,一动不动。
沐启元一进屋,只向瞎子瞥了一眼,急急走到榻边,侧身一坐,凄然喊道:“澜儿,为父为你连夜赶回家来,怎的还是如此光景呢?”一语未毕,满眼凄惶,竟忍不住在蟒袍上滴下几点痛惜之泪。
这时天波侍立在侧,慌忙说道:“幸蒙这位先生学术深湛,指点病源,二弟已决定无碍,尚乞父亲宽心。”
沐启元立时二目圆睁,亢声训斥道:“我动身时怎样吩咐与你?你母亲去世以后,你二弟年幼,一切全仗你教导照管。哪知我离家没有几天,便出了事。你二弟倘有一个好歹,仔细你的脑袋!此刻我要请教这位先生。无用的废物,少在我面前惹厌。”
天波遭到了申斥,吓得连声应是,步步后退。却不敢真个退出门去,只可远远伺候着。
这时沐公爷转身向瞎子拱手说道:“老夫世受皇恩,为国奔走,犬子们少不晓事,持家无方,致生这样逆事,这也是老夫失于家教之故。此次二小犬幸蒙降赐教,得能转危为安,明白因由,老夫实在感激不浅。此刻老夫返舍,据大犬禀报,又知先生博学多才,清高绝俗,又承指示二犬儿尚非下质,可以造就,越发使老夫又惭愧又佩服。不过此刻老夫亲自视察,二犬儿听说经先生按摩之后,肿消色退,气血流通,何以从昨晚到此刻,经了这久,尚难开口呢?还乞先生多多赐教,以启茅塞。”
那瞎子此时倏然起立,明杖一放,好像不瞎似的,居然向沐公爷一躬到地,然后说道:“恕草民残疾,礼节难周。”
沐公爷慌摇手说道:“先生是世外高人,尊目又有不便,快请坐下谈话。”说罢,沐天波慌抢过来,扶着瞎子仍回坐原处。
瞎子略一谦逊,便即安坐说道:“草民无知冒昧自荐,大约草民同二公子或有前缘,一半也为这件天生奇宝而来,因恐无人认识,生生弃掉,岂不可惜!”说着向地上一指。
原来瞎子先时抛下的那条金线鳝王,兀自留在地上。沐公爷一进屋门,一心在二儿子身上,未曾留意,此时身子向外一坐,又经瞎子一指,才看见这个鳝王,不禁啧啧称奇!沐天波趁此又走到父亲跟前讨好,把瞎子说过这条大鳝皮血骨肉的用处细细说了一番。
沐公爷听得出神,暗暗点头,心想我营中武艺精通的材官们,也有人说过吃鳝血变成勇士的故事,不过当作齐东野语罢了。哪知真有此事,偏使我二儿误打误撞地得此奇宝,看来我天澜儿长大起来定有点说头。就是此人也来得兀突,不要看他是残疾人,一切谈吐举止,决非寻常江湖之流,也许是隐迹的奇人畸士,我倒不要当面错过。而且天下乱象已萌,盗贼遍地,就是本省强悍土司,有异心的也很多。此人究竟是何路数,来此是否另有用意,也须加一番考察,我必须如此如此对待才是。当下心里有了主意,正想开口,忽见瞎子一探身,伸手向床上沐天澜的头摸了一摸,又诊了一诊脉息,回头问道:“恕我瞎目,看不见天光。请哪一位看一看天到什么时候了?”
天波答道:“巳末午初。”
瞎子一回身,向沐公爷坐的地方抱拳拱手地说道:“请公爷安心,到了正午时分,二公子定可回复原状了。”
沐公爷遂笑答道:“一切全仗高明费心。老先生清高绝俗,老夫不敢以世俗金帛亵渎清操,惟有感铭心版,徐图后报。不过老夫此刻有一点无厌之求,老先生千万不要驳我面子。”
瞎子白果眼乱翻,笑着说道:“公爷国家柱石,休要折煞草民,公爷吩咐下来,只要草民能够效力,无不尽力而为,但不知公爷要我这样残疾之人,有何使唤?”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老先生休要太谦。老夫受国深恩,以身许国,义难照顾家务。我这长子,因此只得在家主持家务,不能上进,惟有期望这第二犬子,不坠家声,陶育成材。但是我这几年来,经师宿儒,尚易聘请,唯有武功名家,品学俱优堪作师质者,实不可多得。今天又蒙先生期许二犬儿,似有青眼之意。老夫此刻同先生一见如故,先生虽埋名隐姓,老夫却尚知晓先生怀抱奇能,小儿又有一段误喝鳝血的因缘,彼此聚首,也非偶然。拟拜求先生屈留敝府,教训犬儿,就是老夫奏凯回来,也可朝夕请教,此层请俯允才好。”说罢,不待还言,就传命摆设盛筵,打扫净室。
那瞎子先生扶杖而起,微微笑道:“公爷求才若渴,令人起敬。不过草民两眼已瞎,年将就木,身无一技之长,何足当公爷厚爱?至于要草民陪伴二公子练习武艺,先不论草民有无本领,即使草民忝为人师,被人知道,说是二公子武艺,是瞎教师教的,岂不被人笑掉大牙!这一节还请公爷三思而行。不过有一节,草民今日承公爷谬许,草民本心也很爱惜二公子,待二公子醒后,必定力逾常人,但须运用得法,一不小心,便落了残疾,为终身之累。这层草民粗解一点练气练神的根基,或可暂留尊府几日,从旁替二公子指点指点,为他年名师教授武艺根基。”说着又指地下那条金线鳝王道,“还有这条鳝骨鞭,同剔皮取肉配炼名药的种种制法,倒是关系非常,为他年二公子扬名荣祖的随身利器,草民也可稍效微劳,聊报公爷垂爱盛意。除此以外,别无可能,务请公爷见谅才好。”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即此数端,小儿已获益不浅,而且于此便知老先生怀抱奇才,游戏风尘,非平常人所能窥测的了。老夫别无他长,略知鉴人之法,从此咱们一言为定,先生千万不要居疑。老夫军事在身,为了犬儿疾驰回来,不能久羁,幸遇先生,心中奇快。来来来!咱们杯酒定交,与先生痛饮一场。”说罢,一挥手,侍从们立刻传命张筵,就在这屋里摆设起一桌丰盛筵席来。
这时材官、伴娘、丫头们俱一一退出,沐天波便扶瞎先生就席,纳入客坐。沐公爷先由侍从们服侍换了便服,然后在瞎先生对面坐下相陪。沐天波执壶替父亲敬了一巡酒,始翼翼小心地坐在下首。吃酒中间,瞎先生议论风生,说到武功筋节上,沐公爷闻所未闻,益发敬服,尤奇瞎先生举杯下箸,决不瞎撞瞎摸,宛如不瞎一般。
待酒过数巡,门外高报正午,沐公爷同沐天波,不由得立起身来走到榻边,注视天澜形状。说也奇怪,此时二公子沐天澜额汗淋漓,热气冒顶,头上宛如蒸笼一般,可是双眼不睁,四肢不动,依然同先前一样。沐公爷爱子情切,慌问瞎先生道:“先生你来看,小儿已到午时,一个劲儿出汗冒气,不妨事吗?”
瞎先生自坐着不动,微微笑道:“公爷叫草民用目去看,这辈子是办不到了,但是公爷休息,再过一盏茶工夫,在草民身上,包管还你一位生龙活虎的二公子来。此时二公子内部五脏可以复原,你们说话,他都听见。只等督脉龙虎一交,气海、命门两穴一通,立时就可睁目出声了。”
果然待了一忽儿,猛听沐天澜肚内骨骨碌碌微响,上面长而且黑的睫毛,立时一霎一霎地动了起来,眼皮也慢慢抬了起来,嘴皮一动,牙关一张,先吁了一口气,然后长眉一展,一双秀目,倏地睁开,刚一睁开,忽又闭上,嘴里又喊了一声:“吓死我了!”
沐公爷心里痛惜,慌忙伸手一把抱住沐天澜,轻轻叫道:“澜儿休怕,为父在此。”沐天澜这时已慢慢回复知觉,耳内听得有人叫他,又微微睁开眼来,向沐公爷看了半眼,猛地双目大睁,两手一张,拉着沐公爷衣袖,叫道:“父亲,你怎么回家来的?我怎么睡在床上呢?噢!我想起来了,我不是一个人到玉带溪玩一只小舟,在荷花池中遇着一个怪东西,啊呀,可怕啊!可怕!噫,怎么此时我又在自己床上呢?难道我做梦吗?”
猛一抬头,看见自己屋子里,摆设了一桌酒席,有一个人在那儿自酌自饮,再一细看,敢情吃酒的还是一个褴褛不堪的老瞎子,这一来,把他看愣了,看了看瞎子,再看一看自己的父亲,再也想不出其中道理来了。
沐公爷亲自把儿子盘着的腿舒开,平放床上,把天澜上身拥在自己怀里,指着席上坐着的瞎子说:“澜儿,从此要记住,这位是你的救命恩师,你神智清楚以后,是要好好地拜见老师父的。你从后花园遇着的东西,怎样到了床上,怎样为父回家来,只有那位老师父能够详详细细地告诉你,你不是喜欢拈刀弄棒吗?那位老师父有的是俊本领,为父已恳求这位老师父留在咱们家中,你用心叨教好了。”
沐天澜一面听,一面两只黑如点漆的小眼球儿,在瞎子身上来回直转。猛然地一个虎跳,脱离父亲怀中,一偏小腿,便轻轻地离开床榻,跳下地来。
这时长公子沐天波正立在床边,天澜一跳下地,顺手牵羊,一拉天波手腕,叫道:“哥哥,究竟怎么一回事?你……”
一语未毕,哪知天波这样大的人,经天澜轻轻一拉,身不由己,跄跄踉踉,直跌入天澜身上,几乎要当头压下。天澜左掌一起,却好托住天波肚皮,才得稳定身形。
可是这时天波龇牙咧嘴,身子乱颤,禁不住喊道:“弟弟快放手,怎么你手劲大得出奇,我这右腕痛得快要折断了,快……快放手。”
天澜兀自睡在鼓里,看得哥哥这种怪模样,反以为奇,自己一撒手,天波捧着右腕痛得直甩。
这幕戏剧,沐公爷坐在床上看得明白,明知瞎子所说的鳝血在那里作怪,也不由得暗暗称奇,却叫道:“澜儿你过来,为父的说与你听。”
天澜没奈何又回到父亲身边,沐公爷一面抚摩着天澜头顶,一面从头到尾,把他经过半天一宿的情形,说与他听,又命人把那金线鳝王取来,让他看个仔细,并把瞎先生说过鳝骨鞭等种种的好处,也统统说给他听。
天澜听一句,看看瞎先生,等到自己父亲统统讲说清楚,喜欢得他嘻着一张小嘴合不上来。
沐公爷却又面色一整,倏地立起身来,拉着天澜道:“我儿既然明白了情形,还不拜谢你老师父去。”
沐天澜虽说八九岁的小孩子,究竟世家贵胄,与众不同,一听父亲吩咐,立刻恭恭敬敬地走到瞎子下首,叫一声:“老师父,弟子这里叩头了。”身子已跪在地上叩起头来。
瞎子也特别,只见他身子微微一起,人已远远离开座位,躬身还礼,口中说道:“二公子千万不要行此大礼,休折煞草民。”
其实沐公爷同长子天波,虽说不大考究武功,系名将之后,部下也有不少行家,此时一看瞎子年纪快到花甲,举动这样矫捷轻灵,明明是大行家无疑。
当下沐公爷朗声说道:“老师父休得过谦。今日一切草草,算不得拜师之礼,来日老夫自有办法,此时无非是先使小孩子谢一谢救命之恩。老师父这样谦让,大约小孩子愚鲁,不屑教诲罢了。”

第三章 金翅鹏拆字起风波
瞎子呵呵大笑道:“公爷真可以,这一来倒叫草民难以置答了。好,好,既承公爷抬爱,草民只可勉效棉薄。不过草民有几句憨直之言,先向公爷求教一下,未知公爷肯俯纳否?”
沐公爷慌答道:“老师父定有高论,这是老夫求之不得的。这里逼窄得很,这样炎天,未免屈辱高论。寒府后面花园玉带溪湖山四望亭,颇宜消夏,我们不如移席园中,畅聆高论。老夫明晨便回营中,趁此可以陪老师父尽一日之欢,便是老夫也有几句肺腑之语,想同老师父一谈。”说罢,不待吩咐,屋外侍从们早已传命布置去了。
不一时便有人躬身报称,园中筵席伺候停当,于是三四个家将、材官戎装先导,沐公爷同瞎先生并肩而行。瞎先生依然拿着那支明杖,还有药箱、串铃,自有人替他藏妥一边。沐天波、沐天澜跟着后面,一路谈谈笑笑,慢慢走进园中。可惜瞎先生看不出园中胜景,只有让耳鼻领略些鸟语花香、水木清淑之气而已。不远到了玉带溪湖山四望亭中。
原来这所亭子三面临水,湖面尽种浮苔,清香扑席,山色入杯,确是名园最胜之处。沐天澜掉舟入湖,鳝王出现就在亭子对面荷花极盛所在。这时宾主入席,两兄弟居下陪侍,几个材官便在座后,执壶上茶。
沐公爷谈笑之中,忽然想起一事,向瞎先生问道:“人生五官,视官最重要,平常人如果失掉视官,不便已极,但是在老师父身上,似乎又当别论了。”
瞎子听了一楞,笑道:“草民也是不便,幸而伴着这枝竹竿引路,否则,早已把这条残身葬送在黔蜀万山丛中了。”
沐公爷微微笑道:“老师父咱们一见如故,何必深自韬晦。先时在屋中与老师父同席,见师父运用匙箸,同常人无二,已是有异。此刻老夫一路同行,留意老师父进得园来,过桥渡涧,步履安详,并不仗明杖指路,而且比老夫有视官的还便捷得多,老师父定有特别修养,才能如此。但不知运用武功当口,纵高跳矮起来,也能行动自如吗?”
其实沐公爷明知故问,明知这位瞎子定有绝技在身,但是拜瞎子当老师,总有点玄虚,故而成心用话探他一探。
哪知这几句话,还正抓着瞎子的痒筋。瞎子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人家提一个瞎字。如果有人说,一身好本领的人,万一眼上出了毛病,那一身本领,还有什么用处呢?他一听这样话,倘然说话的人不是练家子还好,如果也是行家,他立时逼着你要动手过招,试一试究竟瞎眼的功夫高,还是不瞎眼的功夫高。这时沐公爷说到这上面,瞎子坐在席上,顿时白果眼向上一翻,鼻孔里哼了一声,虽然不说什么,面子上也不大自然,已有点带出来。
却好这时靠岸一面亭口台阶下面,有一株一二丈高大梧桐树,碧油油的阔叶,把整个亭子笼罩得绿沉沉,比人工搭就的天棚还来得凉爽。梧桐树那一面,紧贴着一座绉瘦透漏的湖石屏山,足有一丈多高,石屏山中间一块镜面方石上,凿着“涵碧”二字。字体八分书,填着石绿。梧桐枝上,正有一群铁嘴麻雀,在梧叶底下,飞来飞去,吱吱打架。
瞎子侧耳一听,便接着前头话儿,借题发挥,向亭外一指,朝沐公爷笑道:“公爷说得对,无论对于武功有多大造诣,双眼一瞎便算满完。比如说那面吱吱乱叫的麻雀儿,如果目力好,弓把准,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弹下来下酒了。”
沐公爷尚未答言,下面二公子沐天澜笑道:“师父,我常听咱家将们谈论武功,说是轻功夫好的人,能够在空中捉鸟,气功夫好的人,能够招手降天禽。这种功夫,未免太玄虚了。师父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其中的真假。我想如果真有其事,真如同长着翅膀满天飞一般了!”
瞎子笑道:“好,今天我承公爷厚待,多吃了一点点酒,借酒遮脸,我来练一手功夫,给二位公子取个笑儿。练得不好,原谅我身有残疾。公爷,恕草民放肆。”一语未毕,两手轻轻一扶桌边,向沐天澜一笑道,“俺替你捉几只麻雀来玩玩。”语音未绝,哧的一声,已平空飞起,活像水中游鱼似的,横着身子,从众人头上飞出亭子外去了。
沐公爷和两位公子都吃了一惊!忙伸头向亭外一看,哪有瞎子的影子。恰听亭外伺候的家将们一阵乱嚷:“好俊的本领,公子爷快来,老师父在对面假山上招手哩。”
亭内沐公爷率领二子也赶出亭外来,抬头一看,只见瞎子笑哈哈,两手一背,若无其事地立在石屏顶上,衣角被天风吹得飞舞起来,真有一点飘飘欲仙之概。
沐公爷心里暗笑:“你被我轻轻一激,便露出真相来了。谁看得出这瞎老头,有这样大的本领?最奇瞎了两只眼,依然能够纵跃如飞,真是古今少见。澜儿真能拜在这位奇人门下,受益定然不浅。先头我还有一点犹豫,此刻才心里塌实了。”心里这样一转,两手遥拱,高声说道:“老师父这样本领,实在少有,今天老夫开了眼了。天气炎热,老师父快下来,我们还是入席细谈。”
石屏上瞎子口中说声:“遵命。”两足一点,身形斜着向上,拔起六七尺高,在空中两腿一蜷,两臂向前一合,一个“乳燕离巢”头下脚上,比鸟还疾,向亭前飞来。离地将有八九尺高下,腰里一叠动,凭空一个风车肋斗,依然头上脚下,轻飘飘落在地上,真像四两棉花一般,一点声音没有。笑嘻嘻走到二公子沐天澜面前,两臂一伸,平舒双掌,每一只掌上,停着一只铁嘴麻雀。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捉来的,最奇是双掌平舒,并没有捉住两只麻雀的翅膀,微微抖扇,似乎想振翅飞去,又似暗中有一种力量把它吸住,想飞不能,而且似乎极力挣扎,非常吃力似的。
大家看得咄咄呼怪,尤其沐天澜看得直了眼,心里道,“真邪门,大约不是武功,也许是障眼法。”一伸手,想从瞎子掌上捉下麻雀来。不料瞎子双手一抬,一只麻雀立刻恢复自由,扑剌剌飞得无影无踪。
沐天澜连说:“可惜!可惜!捉着玩多好。”
瞎子呵呵笑道:“二公子将来学好了本领,擒龙伏虎也不难。麻雀虽小,无害于人,怪可怜的,让它们逃生去吧。”
沐公爷立在台阶上听得不住点头,向瞎子拱手说道:“老师父绝技惊人,举世无双,老夫佩服之至,我们仍旧到亭内杯酒谈心。”说罢,宾主入亭,重行整杯吃酒。沐公爷亲自执壶,替瞎子斟了一杯,笑道:“请老师父干了这杯,然后老夫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同老师父商量一下。”
瞎子道:“好。”举杯就口,脖子一仰,咕噜一声,一杯入肚,呵呵笑道:“草民山野之人,不惯礼法。幸蒙贤明公爷,不以为忤,屈尊相待,真是不可多得。倘有赐教,请即直言,如有草民可以效劳之处,定当量力而为,以酬厚爱。”
沐公爷很殷情地替他斟满了酒,然后捻须默言半晌,微微叹息道:“寒门世受皇恩,开府此地,已近三百余年,可以说同国家休戚存亡,息息相关。大明江山从太祖一统以来,中间所经过几次变乱,尚不致动摇国本,但是到近数十年中,就是大大的不然。太监当权,朝廷暗无天日,盗贼充斥,到处涂炭生灵。又加上塞外俺答、也先等,先后入寇,保卫边疆的元戎望风而逃,有几个忠荩名将,又被奸臣害得凶终隙末。这样看来,势必至元气丧尽,江山换主,这还就远的说,如就近本省的说起来,老夫平日留心各苗族的情形,潜蓄异志的土司们,已经渐渐露出反叛的形迹出来。老夫屡次密奏当今,反以为老夫妄启战祸,置若罔闻。
“老师父游历各地,其中情形,或者比老夫还要看得透澈,将来祸机猝发,势必糜烂。老夫身家不足惜,人民土地岂能任其涂炭?因此老夫无日不提心吊胆。本省两按三司,浑如木偶,可以说没有可商量的人。老夫只有同各土司,极意笼牢,使他们互相牵制,一半仗先国公当年的威信,日前或可暂时相安无事,将来必有溃决之日。
“无奈老夫未精武艺,难继先志,长儿天波也无非略知皮毛,不堪大用!所望第二犬儿天澜得拜名师,克继祖德,替老夫稍尽保家保国之心。所以今天一得飞报,赶程而回,决意要会会老师父。果不出老夫所料,饱聆宏论,亲见绝艺,使二犬儿得列门墙,陶育成材,非但老夫铭感入骨,即寒门列祖列宗也含笑于地下。老夫军务在身,明日便行,此时务乞老师父俯允才好。澜儿快跪下求你师父成全。”天澜真也机伶,刺溜就跪在瞎子的身旁说:“师父,您不是很爱我吗?快收我做个徒弟吧!”
瞎子一手扶起天澜,向沐公爷道:“公爷如此抬爱,草民只可替二公子作个识途老马。不过有几句不识进退的话,应该预先向公爷声明。二公子秀外慧中,又天生一副英雄骨格,现在又天赐饱吸金线鳝王的血液,练习武功,比常人格外容易成功。不过有一节,草民身残年老,武功有限,现在尽我所能,先替他筑好根基。日后倘有强胜草民十倍的名师到来,公爷应该设法聘请,千万不要耽误二公子的前程。再说公爷想造就二公子文武全才,也应该物色一位名儒,教授文章经济,柔日读经,刚日练武,这样双管齐下,我想不出十年,便可小就,再加深造,不难大成。可是练武不比习文,二公子在读书时候,草民不敢顾问,除出读书时候以外,一切饮食起居、早晚行动,从此以后,都由草民照料,公爷不能顾问,这一层公爷能够放心吗?”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老师父句句金玉之言,老夫无不遵从!而且从此以后,不但把二犬儿托付于老师父之手,就是老夫明日走后,寒门也要请老师父多多照料。”说罢,一躬到地。
瞎子闻声辨音,宛同目睹,忙也长揖还礼。
当下沐公爷立时命令长公子督率人役,指定后花园一所临溪的幽雅精舍,门口当头一块横匾,写着“小蓬莱”三字。虽然小小三间平屋,假山环绕,松竹夹峙,屋前还有三四亩空阔的花圃,四面编着鹿眼花篱,铺上细沙,改为练武所在,颇为合适。从此那瞎子收起串铃,高搁药箱,伴着沐天澜住在“小蓬莱”,尽心教授武艺。那条“金线鳝王”也交付瞎子剔肉合药,洗骨制鞭。沐公爷于第二日依旧带着几个材官,回到滇边办理军务去了。
一晃就过了许多日子,上上下下对于这位瞎教师,人缘还是真不错,没有一个人说瞎教师一句坏话的。可是瞎教师的来历和姓名,依然莫名其妙。沐府内许多家将,也有不少练家子,对于瞎教师的武功,虽然各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瞎教师的武功属于哪派,二公子跟他练的究竟是哪一种路数,可以说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师徒习武的“小蓬莱”,在玉带溪最僻静的处所,平日家规森严,家将不奉命令,不准踏入花园一步的。何况瞎教师预先吩咐过,府中不论男女人等,在二公子练武时,不得窥探,连随身伺候的书童,全要暂时挥诸门外,而且,练功夫差不多都在二更的时分,一发没有人看到了,所以瞎教师爷教的什么谁也摸不清。
事有凑巧,这一年冬季,沐公爷恰好剿抚兼施,居然告了肃清。奉旨结束滇边军务,大酺数日,犒赏三军,即在就地遣回令调的各土司军马。调来的各土司,不论有功无功,趁此都回到自己家乡,家庭团聚,去过新年。命令一下,一路路军马立刻纷纷各回汛地。沐公爷身边,只剩了一支石屏金驼峰龙土司的苗军,也不过三四百人,还有自己带来随营办事的幕僚、材官和一二百个亲军,统计起来,也不过五六百人。
那位龙土司就是赫赫有名的独角龙王,因为他同沐公爷公谊私交都与众不同。沐公爷对待这位龙土司,确也推心置腹,依为臂膀。这一次滇南肃清,保奏案内,功劳叙得最多,列在第一名的,便是独角龙王龙在田,所以龙土司对于沐公爷一发感恩图报,别的土司辞营回巢,他决心保护沐公爷一同进省,送沐公爷到了国公府,才能放心回他的金驼峰。沐公爷心里明白,既然一发重视,这时滇边军务结束,沐公爷的大营本来进驻黔滇交界的胜境关,现在率领龙土司这支军马,退驻云南境曲靖州,办理善后。诸事结束以后,就可从龙马、嵩明,直达昆明的大道上,奏凯回省了。
这时大营内一班幕僚、材官们所办善后最要紧的事,就是录讯羁囚,分别首从,待旨处决。这班羁囚差不多都是俘虏来的悍匪剿盗,其中也有积案累累的飞贼,也有立柜开窑的瓢把子,也有坐地分赃的恶霸,但是也有含仇攀诬、贼咬一口的乡愚,形形色色,也有二三百名。一个不小心,也许同受一刀之罪,甚至凌迟割碟,都说不准的。幸而这位沐公爷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家中的二公子,存着替儿积福修德的心,常嘱咐幕僚们对于这二三百名羁囚,详细推讯,丝毫不要大意,所以这时曲靖大营内,天天把这班羁囚,牵来牵去,分批详讯,有沐公爷带着龙土司亲自坐帐过堂,对阅口供,不敢马马虎虎,当时拜摺,这一来,回省的日子未免拖延上了。有一天晚上,沐公爷同龙土司饮了几杯云南出名松花酒,雅兴勃发,传令击鼓升帐,立时弓上弦,刀出鞘,高烧巨烛,设起公案。材官亲军,戎装整齐,刀枪如云,密层层直摆出辕门外去。沐公爷蟒袍纱翅,暗衣软甲,雄踞虎皮交椅之上,身后立着英勇无敌的独角龙王龙土司,顶胄贯甲,俨若天神,右抱令箭,左抚宝刀。一声下令,帐外传呼,真是山摇地动,八面威风,好不怕人。
一忽儿辕门外叮叮当啷,响成一片,牵进一二十个足镣手铐的囚犯,黑压压跪了一地,也有几个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挺立不跪,顿时皮鞭如雨,噼啪山响。
这班囚徒跪下之处,其实离公案尚有好几丈远。沐公爷在犯名的单上殊笔一点,才带进一个跪在案下,问几句籍贯、姓名、年龄,便算过去,然后硃笔再点,囚犯再进,一口气问过八九个囚犯。沐公爷硃笔一掷,眉头一皱,举目向外一看,不禁微微叹息一声。你道他为何如此?
原来他问了八九个囚犯,没有一个不是脸生横肉,目露凶光。有几名苗族,格外长得凶神恶煞一般,好像注定是刀下鬼,被他凶光一照,虽然满腹善心,也无法笔下超生了。
沐公爷摇头叹气以后,又问了几个过去,提起硃笔又点在一个犯人名上,猛见这犯人名字非常特别,却是“红孩儿”三个字。笔既点下,值公案的军勇大喝一声:“带红孩儿!”顿时铁索铛啷,把红孩儿带在公案下面,跪伏在地。
沐公爷因为犯名奇特,未免略加注意,哪知一看公案下面,匐伏地上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惊堂木一拍,喝令抬头!
小孩子腰板一挺,一仰脸,一对点漆双瞳,骨碌碌地向沐公爷直看,毫无畏惧瑟缩之态。左右军健,齐声威喝,才慢慢低下头去。上面沐公爷看清“红孩儿”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虽然囚容垢面,发如飞蓬,却掩不住他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的清秀面孔,而且挺立案下,神色自若。
沐公爷暗暗称奇,略一思忖,喝问道:“你这点年纪,难道也敢投入匪群,犯上作乱么?如果非出本心,被匪人诱胁,情尚可原。只要你把根本情由,实话实说,本爵念你年幼无知,或可法外开恩,超生笔下。现在本爵问你,你的匪号叫作什么红孩儿,当然另有姓名,看你长相,也是汉人,年纪又这样幼小,也许尚有父母在,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父母住在何处,做什么行业,怎样陷入匪窟被官兵捉来,快快从实招来。要知道此刻耐心讯问,完全本爵一念之仁,文书一动,押解进省,就没你的生路。”说罢,虎目一瞪,要想察颜辨色,判别囚犯生死。
哪知红孩儿年小泼胆,先是鼻孔内微微地哼了一声,然后嘴一张,露出一副欺霜赛雪的俐伶牙齿,斩钉截铁般说道:“沐公爷开天地之恩,犯民句句听得明白,无奈犯民另有隐情,有嘴难说。犯人也不愿造谣编谎,欺瞒仁慈的公爷,不过犯人可以对天立誓,绝非匪徒。犯人的父亲,更不是平常之人。因为家中遭了仇家毒计,起了变故,犯人蓄意跟踪仇人,故而投身匪窟,偏偏冤业缠身,官兵突然围困匪巢,玉石难分,一同捉来。可恨那匪是犯人仇人,偏偏被他漏网,犯人实在死不瞑目。”剑眉直竖,咬牙切齿,煞气满面。
沐公爷听红孩儿说得离奇,料得内中有别情。他说并非匪徒,或者不是谎话,又看他年纪太轻,品貌不俗,如若同自己二孩儿天澜并肩而立,还难分好丑,因此存了几分开脱的心思。一回头,向跟前侍立的一个亲信材官低低吩咐了几句话,那材官领命退出帐外去了。这里沐公爷也不再问,一挥手,军健们就把红孩儿带下去了。
这样又问了几个囚徒,忽然又问到一个无姓无名,只有匪号“金翅鹏”的囚犯,等到硃笔一点,带金翅鹏上来,一看这人,非常特别,从哪里看也看不出是个匪来。生得瘦骨嶙峋,眉目疏秀,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头上顶着一顶破手巾,身上穿着一领千孔百补的破烂衫。大约因为天气寒冷,身上单薄,冻得他一个红鼻子,挂着两行亮晶晶鼻涕,走一步,一吸气,哧溜的一声便抽了进去,一忽儿又挂了下来,一步一抽,拱肩缩背地走到公案下面,活像一位三家村的教书穷酸,又像破庙里卜卦拆字的相士。
沐公爷看得非常奇怪,心想此人定是穷得发疯才投入匪窟的,就是投入匪窟,日子也绝不长久,看他一身穿着便知,遂喝问道:“你叫金翅鹏?”
那穷酸破袖一幌,带着手铐,居然一揖到地,哪知直起腰来,晶莹透澈的两挂鼻涕,被他躬身一揖,揖出有尺许长。大约他舍不得这样宝贝,赶忙丹田一提,哧溜……居然又抽得点滴无余。两旁材官、军健们看他这奇怪相,几乎全笑出声来。
那穷酸没人似的,朗声答道:“学生姓金名翅鹏。”答了这几个字,截然无声,只那两挂鼻涕,又流出头来了。可是他这一开口,声若铜钟,震得公爷旁边的军健耳内嗡嗡直响,大家吓了一跳,谁也想不到,这样瘦骨如柴的穷酸,竟有这样大的声音。最可笑答这么一句,口一闭,截然无音。
连沐公爷也看得诧异起来,暗想明明金翅鹏是江湖的匪号,他偏说姓金名翅鹏,本来姓金的又多,取名字也没有准儿的事,不便再从姓名上追问下去,于是惊堂木一震,喝道:“你既自称学生,大约也念过圣人之书,怎么知法犯法,甘做匪徒,身犯王法?你要知道本爵虽然网开三面,仁爱及天,但是对于奸狡匪徒,决不宽贷!你有无家业?籍贯何处?怎样投身匪穴?从实招来,免受严刑。”说到此处,猛然喝声,“讲!”
两旁军健们军棍着地一顿,山摇地动,又齐声威赫:“快讲!”
那穷酸皮包骨头面孔上,毫无动静,慢慢地答道:“学生祖居四川夔州,自幼父母双亡,穷途潦倒,游学四方,性好游历山川,一路为人看相拆字,略得一点卦资,借以度日。日前游历到滇贵交界胜境关,寄宿桃花峒玉皇阁,每日在玉皇阁下替人拆字。那玉皇阁正当市口官道,滇贵两省客商行旅,经过这条官道的很多,就是本地集市趁墟的人们,也必须经过玉皇阁下。承当地人民抬举,都说学生拆字非常灵验,因此学生的生意却也兴旺。
“有一天,正在许多人围着学生拆字摊动问休咎,忽有几位将爷,带着几分醉意闯进人群,硬要学生替他拆一字。学生拆字,与众不同,卦摊上没有拆字现成的纸卷,全凭来人随口报字,写在水板上写拆。也不先问来人所问何事,全凭学生灵机拆断,而且实话实说,不论好歹,毫不奉承。那位将爷大约识字不多,只认识自己姓,便把他的姓报了出来。学生照例写在水板上,原来那位将爷姓‘岑’,他报的是这个字,学生水板上当然也是这个字。”
这时金翅鹏说话一多,鼻孔两挂鼻涕又溜了出来,他只可暂先闭嘴,赶紧用力往上一抽。在这时哧哧几声当口,两旁军健正听得入神,连上面沐公爷也忘其所以,不禁喝道:“快讲!以后怎么样?”
穷酸口一张,又说道:“水板上不是写的是‘岑’字,那位将爷虽然有点酒醉,可是看他报字当口的情形,确是心里有犹疑不决的事。不过他自己不说出来,学生也只可就事论事。可巧那时学生正在水板上写好一个‘岑’字以后,那位将爷心如烈火,急不可耐,砰的一声响,油钵似的拳头,在两块薄板拼成的拆字摊上这样一擂,大喝道:‘这样慢腾腾地做吗?老子须耐不得,快说!这鸟字怎样?休怪老子无礼。’
“学生拆字摊经他这样一擂,非但围着闲看的人们吃了一惊,就是摊上的东西也震得老高。学生手上一支秃毛笔也被他震脱了手,秃毛笔巧不过笔头正落在水板上‘岑’字的中心,‘岑’字中心被秃笔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墨点,把‘岑’字整个的字涂得只露出四面笔锋。学生一看,水板上‘岑’字,哪还成字,活像画了一只乌龟,头尾四爪连背无一不全。公爷不信,你瞧……”
穷酸说得忘了设身在何处,肩膀一耸,手臂一抬,意思之间,想举起手来比划比划,手上铛啷啷响成一串,才醒悟王法在身,两手相连,怎能空中写字?没奈何,鼻孔里拚命哧溜地一抽,又继续说道,“那……”
刚一张嘴,蓦地里公案上,啪的一声,沐公爷突然喝道:“对。”
这一声喝,大家全是一愣,可是沐公爷背后立的独角龙王龙土司,看得逼清,几乎笑出声来。
原来穷酸想抬手比划时候,上面沐公爷把那个“岑”字也琢磨上了。恰好公案上搁着一盏云南特产松仁普洱茶,原预备问案润喉的,沐公爷心上琢磨“岑”字变乌龟的把戏,情不自禁用指头蘸着茶水,一面听,一面在公案角上写了一个“岑”字,写好以后,也把“岑”字中间涂成圆点,一看果然成了一个乌龟,比特地画成的还来得神形俱足,心里一乐,口上不由得喊了一声“对”,一听穷酸没有下文,喝道:“那什么?”
穷酸一愣之后,又说道:“那时学生一看‘岑’字变了乌龟,灵机一动,脱口说道:‘尊驾问的,关系女人的事吧。’一语未毕,摊上又腾一拳,心里一惊,以为说错了,要拆摊。哪知满不相干,那位将爷一拳抵案之后,紧接着骂道:‘狗娘养的,真灵!有门儿,女人怎样?’
“学生被他骂得受宠若惊,微笑道:‘尊驾要问女人怎样,学生素来实话实说,不过尊驾问的事,实在有点碍口。好在水板上明摊着,尊驾一看便明白。’学生说着,便把水板举起来,向他一照。他一言不发,一转身,回头就走。
“围着拆字摊的人们,有明白内情的,一看水板上的乌龟,哄然大笑起来。这一笑坏了!那位将爷已经走离开拆字摊,一听众人笑他,霍地一回身,怪眼圆睁,面如嘿血,一个箭步窜到摊前,腾的一腿,摊桌顿时四分五裂,摊上笔砚之类,也跟着粉碎,木板四面飞爆,一阵大乱。围着的男女老幼,中额撞鼻、皮破血流的也有几位,哭声、骂声、喊声沸天翻地,闹成一片。
“学生幸而早已见机避开,没受误伤,可是当众砸摊,是吃这碗饭的大忌!学生异乡作客,全仗此道糊口,当着许多人,非但面子上下不来,这口气也忍不下去。他以为学生一身没有四两肉,可以欺侮,跌碎了摊桌,得理不让人,兀自气吁吁地大骂道:‘狗娘养的!凭你这块穷骨头,也敢消遣老子。赶快夹着尾巴,替我滚蛋,是你的便宜。哼哼!下次再被我撞见,仔细你的狗命。’喊罢,伸出油钵似的毛拳,向我虚捣了一阵,同来还有两位将爷,带笑带劝地拉着他向外走。
“这时学生实在忍不住,喝了一声:‘慢走!’那几位将爷被学生一喝,又转身立住,学生越众而前,走到跟前,指着他们喝道:‘为什么砸我拆字摊,伤了我的主顾们?凭你良心说,我替你拆的字,灵不灵,准不准?你说!’砸摊的将爷,凶目一瞪,两臂一掳,大声喝道:‘灵又怎样?准又怎样?难道说,凭你这点鬼画符,治得好女人不偷汉子,俺老子不当王八么?’他这样大声一喊,连他同伴都大笑起来。
“他一想,说走了嘴,不是味儿,恼羞成怒,凶性大发,大喝一声:‘你找死!’同时一腿起处,猛向学生心窝踢来。如果挨着这一腿,立时伤命。幸而学生遍历江湖,也晓得一点护身拳棒,一腿飞来,学生微一侧身,右臂一撩,正兜住他脚后跟,不敢闯祸,只用几成劲,随势向前一送。想不到凶神恶煞般的魁梧汉子,如同纸糊一样,被学生这样地一送,整个身子像肉球般悠出一丈开外,头下脚上,实胚胚跌于地下,竟自震昏过去,起不来了。

第四章 飞天蜈蚣的绝命书
“旁观的人们一声惊喊,他的两个同伴也急了,齐喝一声:‘凭你也敢逞凶!’一呵腰,各人都从腿上抽出一柄争光耀目、两面出锋的解腕尖刀,一左一右,梭子似的疾窜过来。学生一看来势凶猛,等到两柄尖刀离身切近,上身不动,仅仅微一滑步,向后退了四五步远。那两个宝贝来势太猛,留不住步,砰的一声,自己撞自己,撞得昏天黑地,幸而各人手上的尖刀斜着刺来,否则两人不死必伤。两人这样扑了一个空,还不死心,一回头,看得学生没事人似的,立在一旁,看他们撞牛头,这一气,简直要疯,大吼一声,各人一晃刀锋,又火杂杂地奔了过来。
“这时学生已明白这两人全是废物,懒得多费手脚,只一挫身,用了一招扫堂腿,便把两人跌得晕头转向。却好这当口,玉皇阁的几位道爷闻讯赶出来,拚命一阵劝解。那三位将爷也明白今天碰在石头上,亏已吃定,趁此下坡,兀自说了无数狠话,才拍拍身上的尘土,鼠窜而去。三位宝贝一走,立时闲看的人们议论纷纷。
“有人认得那三位宝贝,是公爷麾下,调来新平州飞马寨岑土司岑猛的部下,素日骚扰百姓,比强盗还凶。先头硬要学生拆字的人,确是在桃花洞山脚下,姘靠了一个小寡妇,本来火一般的热,已经说明带小寡妇回新平州去,不知怎么一来被他打听得小寡妇又结识了别个营头的将爷,待他的情形便一天比一天冷淡。他一气之下,每天约了几个同党,磨快了尖刀,灌饱了黄汤,大街小巷乱串,想找寻小寡妇新结识的情人拚个死活。万不料撞魂似的撞进玉皇阁来撒野,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但是玉皇阁的道爷非常怕事,左劝右劝,劝学生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学生一想也对,何必同这般亡命结仇?当时就把地上震散的几本破书笔砚之类收拾收拾,打好随身包裹,出了玉皇阁。一看天色尚早,就动身向平彝官道上走去,预备由平彝再到曲靖、马龙、嵩明,然后到省城昆明游历游历。哪知走不到一二里路,后面尘土大起,一忽儿鸾铃响处,十几匹川马,风驰雨骤地赶来,马上驮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将爷,内中就有玉皇阁三个宝贝在内,赶到身前团团围住。学生一看形势不对,如果想脱身的话,大约也不算难事。不过学生那时一琢磨,他们虽然蛮不讲理,他们的土司大约不能不讲理,何况上面还有公爷的大营呢!如果用武力脱身,难免弄出人命来,有理变成无理,不如随他们去,再见机行事,免得事情弄大,缠绕不清。
“主意刚打好,马上的人已有一多半跳下马来,竟有一个掏出绳索,逼近身来动手,学生略一退步,却好身后正有一匹空鞍的马,心里一动,立刻改计,一翻身,足一顿,腾身上马,缰绳一领,泼剌剌向平彝道上跑去,只听得马后一阵喊喝,一齐骤马赶来。学生骑的那匹马,脚程还算不错,一口气跑出十几里路,扭腰一望,追骑已落后里把路,远望去只见几个黑点了。却好跑过的一段路是笔直的官道,一面是山,一面是田。冬天树木凋落,格外显得空旷萧疏。
“前面却是横出的山坡,远远松涛振耳,似乎是一片松林,官道也从山坡处转弯,一忽儿,已跑过拐弯处所,后面追骑,遮断视线。一看前面,密林陡壑,遮日蔽天,一条官道,盘旋于层峦一峰之间,形势非常峻险,道路也高高低低,崎岖难走起来。略一缓辔,侧耳一听,远远蹄声振地,传送过来。一想前途道路难以驰骋,难免不被他们追上,人急智生,忙勒住马,一跃下地,把缰绳在鞍上一搭,随手向马屁股一拍,那匹马自行走去,忙掩身入松林,一顿足,一个旱地拔葱,蹿上一株参天的合抱古松,渡枝攀干,蟠到松针茂密所在,隐住身形,静待追骑到来,且看他们作何计较。
“片时鸾铃大响,转过山脚,因为山路逼窄,一匹接着一匹地跑进山谷来,内中有一匹马,驮着两个人,猛见学生弃掉的那匹马,在远远的山脚下低头啮草,那人一吹口哨,牲口知道恋群,一见同类到来,鬃鬣一扬,唰唰乱叫,顿时奔入群马之间。原骑这马的人,一拍马头,又复骑上。这班人见了空马,却以为学生已翻岭越冈逃入山林深处,绝想不到尚隐在松林上面。
“这班人骑在马上,一阵盘旋,议论纷纷,最后有人说:‘逃人是单身的孤客,除这条道直通平彝、曲靖,别无小道可走,即或羊肠小路,绝无人烟。如果误入深山,遇着秽,更是死路。现在我们的大营已驻曲靖,我们也陆续开拔,各路军马在曲靖会齐,再分路各归汛地,我们只要⋯⋯’他们说到这儿,交头接耳,声音低,听不出后来,只隐隐约约地听得有人说,‘这把野火一放,十拿九准,哪怕他三头六臂,也要小命玩完’的几句话,又听得一阵拍掌欢呼,便都勒转马头,一窝蜂似的向来路跑回去了。
“学生躲在树上,听他们说出大营已驻曲靖,久闻公爷礼贤下士,百姓爱戴,强横的土司们对于公爷还惧怕三分。不如赶赴曲靖,便是他们设计报复,也有说理之处。主意拿定,立时跳下松树,不顾性命,昼夜奔来。费了两天两夜,挣扎着赶到此地,一进城门,进了点饮食,乘便打听得大营驻扎的地方,一面又探听岑土司的兵营,有否开拔到此。
“恰好有位龙土司部下一位将爷,在玉皇阁学生也替他算过命卦,算定旗开得胜,不久荣归,总算被学生说着,一见学生在辕门外向别位将爷探问,他兀是认识,拉住学生细问缘因。学生据实奉告,他代为策划,劝学生不如自投大营,静候公爷发落,反较在外面安全,不过暂时同囚犯一律监禁。学生一想也对,他就把学生交付大营看守囚犯的管事人,转托管事的将爷好好照料,才自行别去。这样囚了十几天,才蒙公爷提审。这是学生以往实情,学生也不知他们出的毒主意,有没有真个实行。公爷明镜高悬,公侯万代,务求公爷保全学生微命。”说罢,鼻子里哧溜一响,脚底下叮当几声,立刻屈膝跪下,连连叩头。
上面沐公爷静静地听他说完了一大套故事,摸着掩口疏髯,微微点头,正想开口问话,背后立的龙土司龙在田忽然一呵腰,在沐公爷耳边低低说道:“此人定有绝技,所说也非虚谎。可否求公爷开恩,把此人交土司带回营中,再细探问,再行禀报。”
说罢,沐公爷颔首许行,便向金翅鹏说道:“本爵仁爱及民,决不肯戮及无辜,不过一面之词,也难凭信。你且下去,本爵自有处断。”说罢,一挥手,早有军健把金翅鹏带下,龙土司早已命人暗地把金翅鹏带到自己营内。
这里龙土司伺候沐公爷审完囚徒,退入内帐,遂匆匆回到自己营帐,立刻提金翅鹏到来问话,却巧身边伺候的头目,正是金翅鹏替他拆过字,在大营辕门外遇着的人。
当下那头目屈膝禀道:“这人确非奸细,头目随征,经过平彝时,这人已在玉皇阁摆拆字摊,亲自目见。如是匪徒,哪能存身这许多日子?”
独角龙王微笑道:“且叫进来,我自有道理。”头目唯唯退出。
一忽儿,两个雄壮苗兵挟着金翅鹏进来。独角龙王喝声:“去镣!”
苗兵立时七手八脚把金翅鹏上下刑具,统统去掉。独角龙王坐在中间一把虎皮交椅上,地上铺着一张极大长毛白熊皮,熊头獠牙森立,碧眼血唇,宛然如生。面前一张长桌,桌右放着几套文书,桌左矗立丹凤朝阳的古铜烛台,点着粗逾儿臂的一支大烛,光耀全帐,同交椅后面屏风旁边的一座火盆,火苗熊熊,互相映照,照得进来的金翅鹏的面上红光满面。
等得金翅鹏去了脚镣手铐以后,龙土司指着长案下面一个木墩,喝声:“坐下!”
金翅鹏心里打鼓,莫测吉凶,没法儿踏上白熊皮,遥遥地先一躬到地。独角龙王本来长得魁梧伟岸,紫髯倒卷,虎目如灯,加上戎装佩剑,高坐虎帐。这份威严叱咤风云之概,金翅鹏心里明白,这就是勇冠三军的龙土司。虽然帐中没有多少人,可是一颗心老是往上提,最奇自己两管鼻涕,此时也不敢拖下来了,似乎比先前沐公爷陈列仗卫,大审囚犯威严,还来得可怕,赶忙按定心神,一躬之后,趋进几步说道:“将军虎帐,学生哪敢就坐。”
一语未毕,独角龙王哈哈大笑道:“像你这样假充穷酸,装出斯文,即此一端,就应该立斩狗头。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俺,快给我坐下,我有话问你。”金翅鹏吃了一惊,这样看待,却又不像恶意,硬着头皮,侧身偏坐,不敢先开口,且听龙土司怎样问话,再随机应变。
不料独角龙王暂不开口,先叫来一个亲信头目,不知吩咐什么,那头目就匆匆转入后帐。这当口独角龙王从案上文书内,抽出一叠公文,一伸手,就递与金翅鹏,只说了一句:“你看。”
金翅鹏忙一欠身,双手接过,翻开来,从头到尾,略一看了看,顿时心里怦怦乱跳,背上冷汗直流。
原来这纸公文,是从胜境关桃花峒岑土司营里,专驿飞递的军报。公文内写道:
查有边匪奸细金翅鹏一名,武艺高强,混入内地,乔扮术士,暗探军情,潜踪桃花峒玉皇阁多日。经职营访实拿究,该匪已闻风潜逃,经职营四面兜缉,该匪难以出关,定向省城官道逃走,或已混入曲靖,尤防乘机行刺,乞严饬一体踩缉,务获正法,以寒匪胆。
后面附开面貌、身形、衣履、样式。
金翅鹏一看公文,明白躲在松林上时,追骑交头接耳商量计划,所说这把野火十拿九准,便是这纸公文的把戏了。但是这位龙土司喜怒莫测,如果真照公文一办,我反不如不投大营的好了,事已如此,只可一切付诸天命。思索之间,依然把公文叠好,立起来,双手递与龙土司,正要诉说情由,忽见身后走过几个军健,手上托着食盘酒器,竟在桌上摆好一桌酒席,居然在自己座前,也按上一付杯箸,而且军健已高举酒壶,替他斟上一杯。龙土司一挥手,一班军健们又复退去,不剩一人。
龙土司炯炯双瞳逼视着金翅鹏,举杯一笑道:“坐下喝酒。”
这一来,把金翅鹏弄得做梦一般,口上嗫嗫嚅嚅的,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龙土司看他这份难受,不禁呵呵大笑,霍地虎躯站起,走下来,伸手一拍金翅鹏肩膀,大笑道:“老兄只管开怀喝酒。岑土司放纵部下,无所不为,同盗匪也没有什么分别。他的话哪能作准?我们公爷岂能听信?不过在这时,表面上军务已告肃清,骨子里盗匪如毛,兵到匪走,兵去匪来,哪能不处处防范?老兄仗着一身武艺,出入军匪之区,自以为问心无愧,可是老公爷方面,也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辞,可是我却惜你埋没穷途,故而在公爷面前,一力担保,特地请你来,杯酒谈心。咱们总算一见如故,来来来,咱们且痛快喝几杯,万事有我做主,你有为难的地方,只管直说出来好了。”
金翅鹏一听这番话,才心头踏实。自己一路坎坷,想不到反祸为福,遇着这爱才识货的贤明的土司,不觉心里异常感动,竟自双膝一屈,跪在龙土司面前,涕泪交流地说道:“人生难得知己,想不到我穷途落魄,得蒙将军抬爱。俺……”
龙土司双手一扶,把他扶起,纳入座位,自己回到虎皮交椅上,说道:“你不必难过,无论天大的事,我既替你做主,你就放心好了。咱们且喝三杯,挡挡寒气。”说罢,一仰脖子,就把自己那杯酒一口喝干,酒杯一放,提起酒壶,便催金翅鹏快喝。金翅鹏已明白这位土司,是豪迈不群的角色,恭敬不如从命。两人这样递杯对喝,一口气各人喝了好几大杯。
金翅鹏磊落汉子,平常抑郁牢愁,埋名隐迹,别有所图,所以一路游历,假装穷酸,日子一久,弄假成真,竟变成一个落魄书生样子。此时被龙土司独角龙王英爽之气笼罩,心中一畅,不禁露出本来面目,酒量原不差,酒逢知己千杯少!
独角龙王最爱杯中物,看金翅鹏也能豪饮,一发欢喜。一霎时,两人喝下一二十斤美酒。龙土司停杯笑道:“先头你在大营所供一番话,大约不是虚假。不过我看出你一身武功,似乎是内家宗派,金翅鹏三字,大约是江湖别号,决非是你的真姓名。大约你定有难言之隐,所以这样说的。”
金翅鹏叹了一口气道:“将军这样抬爱,我岂能略有隐蔽?不过说起我的身世,真可算世间最苦命的人。不瞒将军说,我从小被父母卖与官宦之家为奴,确实不知自己的姓名。只知从小服伺四川夔州一位大官的少爷,做一个伴读的书童,约有七八年光景。那位少爷虽然请了个饱学名儒,无非在书房中挂个虚名,终天偷鸡摸狗,倒被我偷偷地认识了不少字。那位饱学名儒,对我颇也另眼看待,随时指点,这七八年光阴,肚里着实装了不少书本子。
“我到十五六岁当口,随着少爷全家赴任。不幸坐船经过瞿塘峡相近一处险恶之所,突然出现一股悍盗,非但劫掠一空,而且把少爷全家杀得一个不留,原是为报仇来的。偏那盗匪里边,称做‘飞天蜈蚣’的瓢把子,忽然看中了我,把我掳掠入山,逼为螟蛉,还时时授我武功。这样在川边深山盗窟,又流落了一二年。
“有一天夜里盗窟出事,官军围山兜剿,难以抵挡。飞天蜈蚣收拾金珠细软,牢系身上,又把我捆在身上,展开两支四十余斤方棱十三节纯钢裹金尉迟鞭,从官军稀薄处硬杀出一条血路,逃离虎口,昼伏夜行,非止一日,到了巴东,已进湖北省界,路遇飞天蜈蚣的师伯,是个出家人,法名无住禅师,是黄牛峡大觉寺的当家方丈,据说武功绝世,深得内家不传之秘,而且又兼通文墨,起初也是川中侠盗,中年金盆洗手,削发出家,后来来到黄牛峡大觉寺住持,做了十几年下来,扬子江上流,不论官绅商民,都知道大觉寺无住禅师是个名僧,名头非常响亮,谁也不知道他以往的历史。
“飞天蜈蚣在巴东遇着他的时候,无住禅师胸前一部长髯已经苍白,即使不到六十,也有五十望外。飞天蜈蚣对于这位师伯十分敬畏,两人在街头略略一谈,无住禅师便引我们到了黄牛峡大觉寺。飞天蜈蚣在大觉寺待了几天,无住禅师替他写了一封八行,命他拿着这封信,投奔云南哀牢山隐居的滇南大侠葛乾孙。把我留在大觉寺,拜托无住禅师传授内家宗派的武功。其实照飞天蜈蚣的辈份来说,无住禅师还是我的师伯祖辈了,可是那位无住禅师真不愧有道高僧,知道我身世可怜,留在寺内,非常爱护,文武两道,早晚尽心指点,也不教我落发,说我不是沙门中人。这样过了三四年,得略窥内家门径,可是年纪也到二十左右了,可是飞天蜈蚣从未见面。有时想起飞天蜈蚣待我好处,也曾问过无住禅师,老和尚只是摇头叹息,不说所以,似乎知道他的踪迹,却不愿我知道。
“这是以前的事。三四年后,无住禅师忽然动了云游天下,广结功德的志愿。有一天,在方丈室内,对我说道:‘飞天蜈蚣秉性鲁莽,事事任性,可是一生口直心快,功罪足以相抵,唯独对于你,却是非常爱惜,期望至深,对待自己亲生也不过如此。这几年,他有时写信来,有时托人到此,探望你身体怎样,功夫怎样,可见爱你之心,时时在念,大约也是你们前生缘分。现在咱们也要分手,你的功夫略有小成,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到江湖阅历阅历,才是正理。而且有一件要紧的事,似乎应该你去做的,如果你本心不愿意,老僧也决不强人所难。’
“当时听得莫名其妙,我说:‘师伯祖远游,应该有人伺候,让我跟着您去吧。’
“无住禅师长髯一拂,摇头叹道:‘唉,痴孩子!天下事哪能让咱们顺顺当当去做呢?孩子,现在你只知道跟着老僧,这几年没有见着你义父,难道心里一点不念记么?’
“我心里一动,忙问道:‘你老人家不让我跟去,我别无亲人,自然找我义父去了。’
“无住禅师忽然一声长叹,从大宽袖里,摸索出几封信来,交我细看一遍再说。我一看三封信的信皮,就知道是飞天蜈蚣的亲笔,三封信非但发信的地点不一样,连信的日子,全差得很远。
“第一封,是我初到大觉寺的年终寄来的,信内大意是这样说的:‘奉命到云南哀牢山寻找滇南大侠葛师叔,到此师叔早已远赴朔北。幸逢瞿塘旧友,同在就近阿迷州碧虱寨普土司府内存身,容后再行续禀,小儿务乞慈悲教导。’
“第二封是从江北徐州红花铺发出的,日子却是第三年春初,信内说:‘葛叔迄未回滇,普府难以存身。在到滇第二年春仲,因有要事,从广西海道,远走台湾。又从台湾泛海,直达山东海口登陆。在江湖上混了一年多,又承同道邀请,于徐州开设胜远镖局,水路专走长江上下流,旱路专走淮南、淮北一带,开设迄今,生意兴隆,诸事托福,兹托便友带奉纹银百两,明珠一串,乞笑纳,小儿武功有进步否?念念。’
“第三封同第二封只差七个月,是那时半月前从红花铺托镖趟手专程送来的,字迹歪斜,颇难辨认,大意说:‘目前护镖走长江上流,原拟交镖后,便道晋谒。不幸狭路逢仇,身受重伤,同道救回镖局,已难医治。不报此仇,死难瞑目。奇宝一件,举世无双,还有半生性命换来的积蓄,应付小儿承受。藏金吼峰般若庵秘⋯⋯’秘字下面,似乎还有一点一撇小半个字,又有一大墨点,好像写这封信时,定已力竭神危,勉强写到秘字下面,一个字头的两笔,便落笔气断,所以最后留下一个大墨点。
“当时我看最后一封绝命书,宛如有人重重地当头打下一记闷棍,天旋地转,不知自己一个身子,放在何处。两只手捧那纸绝命书,瑟瑟直抖,眼泪像开闸一般直流下来。我从小卖身为奴,本身父母和姓名,可以说无从查考,原是个十足苦命人。飞天蜈蚣几年养育之恩不算,只看他先后三封信,每一次信内都流露出对我的深情,临死时还留着积蓄叫我承受,可见平时对我的情意,已到什么地步,老和尚说得不错,就是亲生,也不过如此。这样一想,叫我怎能不伤心?当时我大恸之下,我跳着脚问老和尚:‘为什么信到了半个月以后,才叫我知道?我义父爱我一场,这样惨死,连个披麻带孝的人都没有,叫我心里如何下得去?’说着又大哭起来,逼着老和尚说出仇人姓名,立志要替义父报仇,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无住禅师凄然说道:‘你这样孝心,实在难得,不枉飞天蜈蚣结识你一场,老僧教导你这些年!你要知道,这半个月内,老僧特地昼夜加工,传授你三十六手少林鞭法,你还说这双鞭轻重模样,同你义父常使的一模一样。你要明白,你这几年所练功夫,只可以说是小成,在江湖上应变保身,尚是勉强,如想替你义父报仇,更差得远了。老僧本意想再尽心教你几年,等你功夫可以胜任之后,再把你义父噩耗说与你听,无奈万事天定,概不由人。这几天老僧也发生比你重大的事,权衡轻重,只可替你另想法子,把你义父去世消息说出来了。
“‘现在你把这三封信好好收藏起来,你要明白这三封信关系异常重要。第一,你立志替父报仇,当然应该知道仇人姓名来历;第二,你义父遗言,有举世无双的奇宝和一生积蓄,藏在红花铺金吼峰,待你设法承受。这两件大事,你应该怎样着手?依老僧看来,重要线索,都在这三封信上。老僧虽然可以揣摩一个大概,但是现在说明,于你有害无益。总之,上面这件大事,都要等武功到十分火候,才能够手到擒来。现在你本领不够,阅历太浅,万一鲁莽从事,定必白送一条小命,你义父地下一发不能瞑目了。
“‘老僧代你筹划已久,你要牢牢地记住。老僧且提醒你一句话,你义父的仇人,是一个本领高强、党羽众多的绿林魁首。你义父所藏稀世奇宝,关系重大!你义父性命,大半送在这件宝贝上面。你义父这几年的财星高照,留存与你的一笔遗产,定非小数,都要看你将来本领、福命如何了。老僧言尽于此,明晨与你分手。至于你举目无亲,托足无所,老僧岂能弃而不顾?老僧得到你义父去世消息后,便已托人向我师弟滇南大侠葛乾孙随时关照。我这位师弟是我们少林南派师伯祖澄隐上人嫡传外家掌门弟子,也是少林南派的擎天玉柱。
“‘说起来真惭愧,老僧忝为师兄,论到武功,哪及他十分之一!上月他深夜到此,传达祖师谕言,说起四年前事,他说你义父在瞿塘峡放纵,擅杀无辜,深为不满,所以你义父到云南投奔他,饰词拒绝。你想我这位师弟,品性何等严正,这才不愧大侠二字。但是他对于你却另眼垂青,所以我此刻又替你写了一封详细切实的信,你揣着我的信,向云南一路慢慢游历过去。凡在这条路上的少林门徒,你只要照着我平日所教江湖阅历之言和我们少林派的规约,到处虚心结纳,自己一点武功根基,用心精研,自有炉火纯青之时。
“‘这里存着你义父托人送来的纹银百两,丝毫未动,正可为你今日阅历江湖之用。还有明珠一串,恰恰一百单八粒,在你义父生前孝敬我,意思是送我作为牟尼数珠。这一百单八粒明珠,颗颗大逾黄豆,精圆光足,确也是件宝物,出家人哪能用这样豪华之品?即此一端,便知你义父一生放荡不羁,难怪葛大侠屏诸门外了。你也好好带在身边,应该以此为诫。同时这串珠子,也可算是一件纪念之物,路上切勿炫露,切记,切记!还有你义父留下一对钢鞭,作你护身兵刃。老僧传授日子不多,仅传少林独门玄坛黑虎雌雄鞭,六六三十六手。你不要看轻招数不多,只要每日精心练习,将来入滇,寻着你师叔祖葛大侠,求他慈悲,传授雌鞭雄鞭阴阳分化各要诀,由六六三十六手,可以变化为八八六十四手,其中奥妙无穷,全在你心神专一,虚心领悟。一旦豁然贯通,可够你受用一世,纵横江湖了。’说罢,取出双鞭、明珠、银两、书信同游行江湖应用之物,诸事停当。
“第二天临别分手当口,又对我说道:‘江湖道中,差不多都有绰号,自己真名姓往往埋没不用,其中原存深意。因为江湖中人,常同鹰爪们(官方差役)敌对,只用别号,可以免除不少麻烦,尤其可以免除乡里亲族的拖累。还有,用绰号也容易扬名江湖。你本来没有姓名,今天我送你一个江湖绰号,你从此可以叫作“金翅鹏”。这个绰号不是混起的,“鹏程万里”对于你初入江湖,也很吉利,不过将来你探访出义父仇人之后,就明白我替你取号的深意了。
“‘至于老僧此次远行,系到黄河北岸,便道经过徐州红花铺,你义父一切身后事,你不要挂心,我代你去办,而且还要详细一探你义父生前情形。将来老僧也要入滇,自有后会之期。倘若你依仗一点微下本领,误入邪途,贻羞少林门墙,那时少林门徒,到处都有监察,规约森严,老僧也无法庇护,你自己千万小心!’说时,严肃异常,令人不寒而栗!我赶忙含泪跪倒,唯唯受训,叩别起来。无住禅师似也惜别,顿时又恢复了平日慈祥恺恻的颜色,喊道:‘孩子,你平日性格,我也深知,不过江湖道上恶人太多,善人少,全在你自己有主心骨儿。孩子,你好好儿照我指定方向走去,自有出头之日,多言无益,后会有期!’说罢,便从此同无住禅师分别了。

第五章 万年青
“从此我流浪黔滇两省,眨眨眼就过了二三年左右。
“这二三年中间,我葛师叔祖依然找不着踪影,就是我义父仇家,也无法探出一点痕迹来,连师伯祖无住禅师是否尚在大觉寺住持,屡托便人探听,也无有消息,虚度光阴,一无成就,有时常想回转大觉寺,总觉无颜见人,满腹牢愁,弄成这样穷酸模样。不过受尽风霜,历尽崎岖,决不敢错走一步,为匪作歹,区区此心,尚不负昔日无住禅师谆谆教诲之意。
“近几月胜境关一带驻扎大营,各土司兵马云集,桃花峒玉皇阁一带,顿成热闹处所。我恰游到此处,可是这几年到处浪游,身边一百两银子所剩无几。有一天,万分无聊之际,忽然想起无住禅师平时遇有疑难之事,常常卜卦决疑,颇有神效,名叫先天神数,常对我讲解其中神妙之理,我也学得一点皮毛。现在飘泊了二三年,一无所成,眼看要穷途落魄,何妨虔诚拈算前途吉凶,究竟仇家落在何方?焚香通诚以后,卜成一卦。说也奇怪,当时拈算卦象,不过略知卦象尚吉,似有贵人扶助。但是一见将军,此刻又想起前卦,才知先天神数,确有道理。”
这时龙土司听他滔滔不绝地讲来,默然倾耳,不发一言,此刻忽又听得讲到先天神数,不禁问道:“怎见得有道理呢?”
金翅鹏说道:“无住禅师的先天神数,与众不同,据说还是少林达摩祖师的秘传,本名达摩先天神数。因为避祖师爷的名讳,所以去掉前面二字。那时我依法卜成这样一卦。”一面说,一面用牙箸蘸着酒,在桌上写出两个字,指着上一面字说道:“这是乾卦,乾为天,属阳。下面是巽卦,巽为风,属阴。上乾下巽,阳阴合参,卦名为‘姤’。姤,遇合之义,有利见大人之象。圣人周易里明明写着,‘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将军请想,这卦象,岂不明摆着今天承蒙将军抬爱的一番意思么?最奇连将军的尊姓都明指出来了,这是圣人传下来的金科玉律,不是学生可以随意胡诌出来的。”
龙土司酒杯一放,两手拍得山响,呵呵大笑道:“奇,真奇!岂止我的姓,连姓带名,一字不错,都包括在内了。”
金翅鹏一愕,慌立起身,连连打躬,口里说道:“草野无知,实不知将军名讳,信口冒犯,尚乞将军曲宥。”
龙土司大笑道:“嘿!酸气腾腾,又来了,快给我坐下!不要说你是远来的人,就是云南的老百姓,大约没有一个不知道独角龙王,但是我的官名在田两字,知道的便不多了。话又说回来,你这鬼画符,我倒信得及,就是先头你对公爷所说拆字变了王八,有趣得很,几乎把我肠子都笑断了。大约你从那天自己卜卦起,就仗拆字为生了。”
金翅鹏微笑称是。
龙土司道:“我们公爷也最喜这一套,有时出兵打仗,和一般幕僚祷天卜卦呢,有时还真灵。现在你的来历我都明白,你所说的滇南大侠,也是我生平最崇拜的人物,可惜无缘相会。至于你念念不忘的替父报仇,如果我可以帮助之处,定必尽力而为。你从此暂息游踪,同我一块儿回石屏金驼峰去,咱们盘桓几时。我们金驼峰同滇南大侠隐居的哀牢山相近,也容易替你打听葛大侠的行止。目前岑土司陷你的公文,不必置怀,我自然有法替你开脱。此刻你暂在这儿,只管自己喝酒用饭,我还要到公爷那边去看看,顺便了结你的事。再说还有那个红孩儿,不要看他小小年纪,里边恐怕还有点说处,我们公爷还真爱惜他,我也要过去替公爷料理一下。”说罢,带了几个头目,匆匆自去。
这里金翅鹏胸怀大放,进来几个军健,伺候他吃喝不提。
且说独角龙王龙土司安置了金翅鹏,心里暗暗得意,在他自以为这样礼贤下士,可算得英雄气派。原来龙土司是个直爽的汉子,只要这个人被他看中,立时推心置腹,百折不变,尤其对于武功高强的朋友。在一般云南土司堆中,确是鹤立鸡群的人物。这时兴匆匆到了沐公爷大营,他是沐公爷心腹,不待通报,直入公爷起居之所,一见内帐明烛辉煌,棋声历落,就知沐公爷酒后茶余,同幕僚们消遣一局。有人遂说,这是儒将派头———武侯弹琴退敌,谢太傅赌棋下城,很有些大道理哩。独角龙王却不管这些,大踏步走进帐中。
沐公爷纶巾便服,斜倚隐囊,指着独角龙王笑道:“在田来得凑巧,我正想派人找你。此时我已命人提那名囚犯,叫作什么红孩儿,咱们再细细盘问盘问。我看那孩子长得不俗,他自己又说得离奇,不能不问个清楚,免得戮及无辜。你看怎样?”
龙土司答道:“公爷主见,确是不错。就是那个金翅鹏,此时经职司屏去左右,仔细一盘问,原来是一个侠肝义胆的汉子。”接着就把金翅鹏的细情,删繁摘要地说了一遍,又替金翅鹏说了许多好话,最后还求沐公爷开恩免罪,允许金翅鹏暂以土司府头目名义,拨在龙土司营内差遣,日后有功,再行升赏。
龙土司的请求,沐公爷没有不准,却笑道:“照你这样说来,此人非但通晓武功,而且精于术数。最难得还是他的心术,在这颠沛之中,居然能恪守师训,并不仗恃武艺为匪作歹,这一点就非常人所能。你既然赏识一番,倒要好好看待,将来定可做你的一条好臂膀,你可以得到知人善任的侠誉了。人才难得,这人我暂赏他一个都司职务,叫他在你的部下听候差遣。老夫闲时,你带他来见一见,也许老夫有事,用得着他。”
龙土司唯唯称是之间,暗暗替金翅鹏欢喜,顺便又替他谢委,正这样说着,刑具叮铛之声,由远而近。一忽儿,几个军弁带进红孩儿来,跪在当地。沐公爷一推揪枰,俨然端坐,几位幕僚同龙土司雁翅般侍立左右。
沐公爷端详了半晌,才开口问道:“红孩儿,你白天立誓自明,说是绝非匪类,而且匪首就是你的仇人,小小年纪,有这样胆量志气,却也难得。不过你不把始末情形说明,本爵虽然有意成全,也不能马马虎虎开发你。你如果害怕走漏消息,这儿都是本爵心腹,你尽管直说出来,只要说得入情入理,本爵不但赦你无罪,还要成全你报仇志愿。再说,你这样年纪,绝没有了不得的本领。想那匪人党羽众多,你这样胡闹,岂不白送一条性命吗?你此刻不妨把本爵开导你的一番话,仔细去想一想再说。”
地上跪着的红孩儿,微一抬头,两只点漆的眼珠,骨碌碌向上一转,觉着上面沐公爷满面慈祥,句句打入自己心坎,究竟是个小孩子,心里一感动,想起自己的委屈,小嘴一咧,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沐公爷一笑,向两旁军健喝道:“扶他起来,站着说话。”
红孩儿被军健一提臂膀,趁势站起,一咬牙,忍住眼泪,朗声说道:“公爷这样开恩,犯民虽年幼无知,也觉感激不尽,哪敢再有隐瞒,自蹈罪戾?白天耳目众多,不敢直说,犯民确有难言之隐,现在蒙公爷加恩开导,只可据实禀告。犯民姓左,名昆。父亲左鉴秋,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瞽目阎罗,其实他眼珠并不瞎,天生两眼白多黑少,两眼望上略翻,就与瞎子无异。因为身充四川全省总捕头,时常领着海捕公文,到处缉捕飞贼剧盗,就撮着明杖,翻着白眼充算命先生,有时到苗人群集的地方,还多带一个串铃,多背一具药箱,就是一个江湖走方郎中。四川的贼盗,跌翻在我父亲手中,可以说不计其数,因此瞽目阎罗的外号就传遍江湖了。这样同盗贼结仇,自然难免,可是我父亲的武功,足可以制伏他们,所以四川有了我父亲,好几年没有猖獗的盗案,就是省城抚按大臣,也非常的器重,十分礼敬。
“这几年我父亲年纪已经五十出头,手底下提拔出来的徒弟们,也有不少,便向官厅告老,还怕住在四川,仍难清静,特地同我母亲隐居邻省贵州毕节县飞钵峰下。我母亲却非汉人,飞钵峰犵狫冲一族,便是我母亲的娘家,我父亲隐居飞钵峰,一半也是我母亲的主意。哪知隐居飞钵峰,享受清闲岁月不到一年,四川官厅便起了滔天大祸。原因是滇北吐蕃原是化外之国,也算中国附属,每隔几年就要进贡天朝。进贡之物,除吐蕃土产珍品之外,必定有几件特殊的宝物,献媚天朝天子。
“这一年,吐蕃使臣押送进贡宝物,内有一件古今稀有的奇宝,这件奇宝是一盆万年青。万年青是南方植物名称,绿叶朱果,异常好看,江南人家,差不多都有一盆万年青,搁在天井花坛上,搬家时节,还特地拂拭干净,放在船头上,取个吉利的意思,但是吐蕃进贡的一盆万年青,却是整块翡翠琢出来的,直径二尺六寸高,横宽不过一尺多一点。最奇是下面花盆完全是羊脂白玉,周围雕镂细笔山水,盆上万年青的阔叶,却又是通体透水绿。最难得丛叶中间,矗立着一簇朱果,共有九颗,晶莹夺目,赤如火霁。整块的东西,居然分出三样颜色,白的真白,绿的真绿,红的真红。鬼斧神工,比真的万年青还来得绚丽辉煌,确是天造地设的稀世之宝。
“这件宝物装在一具水晶匣子里,外面又有一只金丝楠木箱子,再用黄缎重重包封。照进贡例子,贡物在吐蕃起程以先,必须由吐蕃国王开明贡物名目件数,奏明朝廷,经过御览,钦派两个内臣,专程到四川抚按衙门,坐候吐蕃使臣验明贡物,然后由两个钦派内臣一同护送进京。可是贡物一经验收以后,从此保护贡物的责任便在两个内臣和沿途地方长官的身上。
“这一次吐蕃押贡使臣,穿过滇贵两省,到了四川成都,由两位钦派内臣,会同抚按,仔细验收无误,预备过了一宵,第二天便护送进京,哪知便在这天晚上出了事了。别的贡物一样不缺,单单失掉了那盆万年青。这一桩祸事一发生,吓得两位钦差和成都大小官员,各各灵魂出窍,坐立难安。那时成都总捕一正一副,正捕头唤做通臂猿张杰,副捕头叫作勇金刚鲁天申,原都是我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门徒,出了这样大事,上面一层层压下来,当然责成在他们二人身上,一面将二人家小看押,一面加紧追查。虽然是照例的事,可是这次事关重大,也可以说是钦案,办得一个不利落,也许脑袋搬家。
“要说这正副捕头,平时也办不少疑难案件,成都很有名气。通臂猿张杰一身轻功,拳脚上也经过名人指点,尤其眼尖心巧,文武两方面都来得;那勇金刚鲁天申是一身横练,力逾猛虎,只是心直口快,举动鲁莽一点。这两人一智一勇,倒也刚柔相济,搭配得当。不过这一次的案子不比寻常,出事以后,一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弄得两人每日好似上火山一般。上面两位钦差和抚按大员,急得要上吊。明知这种大盗手段通天,决非他们两人所能克制,暗地里一商量,便想起我父亲来了。立时命两人备了重礼,带了抚按亲笔书信连夜起程,赶到毕节飞钵峰来,请我父亲二次出山,访盗破案。我父亲经不住徒弟们苦苦哀求,又碍着老上司的情面,没法儿,暂允暗助一臂之力,规定第二日同回成都,先到出事地点,踏勘一下。
“这天晚上,正在前屋款待门徒,一面喝酒,一面盘问万年青来踪去迹,哪知道在这当口,我母亲正在后面楼上卧室内,替我父亲整顿出门行装,一面还暗暗垂泪,这时我已安睡在床上。睡梦里,猛听扑咚一声巨响,将我惊醒,睁眼一看,只见我母亲在楼板上来回乱滚。我急忙翻下床来,蹲身抱住我母亲,细一看,咽喉里插着一支小小的袖箭,疮口里紫黑的血,兀自汩汩地泛溢出来。我母亲这时已说不出话,颤抖的手指向楼窗口一指,便扎手扎脚地死在楼板上了。我急痛惊喊之下,佣人们已向前屋通报。
“一忽儿,父亲同两个门徒飞步上楼,一看人已没救,起下袖箭一看,原来箭杆上还卷着一张字条,匆匆一看,连条带箭藏入怀中,脚一点,人已平身飞出窗外,追赶贼人去了。那位通臂猿张杰也跟着一跃出窗,唯独勇金刚鲁天申大约不会高来高去,大吼一声,登登登翻身下楼,随手寻着一根枣木齐眉棍,拔门而出,也寻找贼人去了。楼上只剩我和两个疙瘩冲苗族的佣人,看守死尸,只哭得我死去活来。昏沉沉地待了许久许久时候,我父亲才同张杰回到楼上,另外还有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却不见了勇金刚鲁天申,听他又哭又讲,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飞钵峰犵猪冲苗族,也有一二百户人家,已经算改土归流的苗人,饮食起居,同汉人大同小异,都住在飞钵峰深处最高处所。我父亲性喜幽静,不愿同矻豬冲苗族人时常来往,特地孤零零卜居于飞钵峰口山脚下,距离狍猪冲聚族而居的地方,有十多里路远近,所以我们住的山脚下,只有我们这所房子,孤寂异常。那天出了祸事,我父亲先自飞出窗外,一伸手,拈着椽子,人已卷上楼檐,立在屋脊上四面一望,恰喜秋月皎洁,净无片云,静默默鸡犬无声,只有屋背后山风微拂,一片枫林,飒飒作响,和屋下隐隐的哭声遥答。屋前一条直通峰外的沙土小道,被月光一照,宛如一线溪流,闪闪有光,却寂无人影,满眼一派荒凉萧瑟之象。
“这时通臂猿张杰,也跟踪跃上近楼墙头,手搭凉棚,屋前屋后,四周探看,门前呀的一声,有人大呼跃出,却是勇金刚鲁天申的口音,猛听得勇金刚又大喝一声:‘贼子,看你往哪儿逃?’接着脚步腾腾作响,似向小道追去。这时我父亲在楼脊上也看见一条黑影,从自己门口飞起,一跃丈余,好迅捷的身法,宛如飞鸟一般,几个起落,便已纵出老远。我父亲施展燕子飞云纵,竟从楼脊飞越过一重平里,落在前门山石叠就的围墙上,一垫劲,又复腾身而起,落于门前小道上,向前一望,噫!非但贼人无踪影,连追贼的勇金刚也不见了。
“这条羊肠小道为进飞钵峰的必由之路,两面都是陡峭的山壁,不过这条小道高低曲折,宛如螺旋。飞钵峰无非是当地的总名,其实十里一峰,五里一谷,山回路转,步步换形,门口一条小道,也不过一箭路便须拐弯,贼人想必已逃入山湾,但是勇金刚鲁天申脚下哪有这样轻疾,一忽儿的工夫,怎也不见影子呢?我父亲心里这样一转,哪有工夫再照顾别人,立时往前飞步追赶去。
“后面通臂猿张杰,稍慢了一步,跃出门外时,小道上已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张杰人地生疏,先四面一打量,看出别无叉道,师父和勇金刚当然追过前面山湾去了,身形一塌,刚想施展轻功,跟踪飞追,蓦听得前面路旁一株合抱的古柏上面,忽啦一声,一团黑影从树上飞堕,落在小道上,离自己立的所在,也不过两三丈远近。那团黑影飞下来,道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真如四两棉花一样。忽地黑影望上一起,才看出巍然人形,一语不发,卓立道上。
“这一下,吓得张杰几乎喊出声来,强自一镇心神,借着月色细看那人,通体纯青,面上还罩着一个黑色面具,中间露出一对灼灼放光的眼珠,盯在自己身上,左耳旁金光闪闪,似乎垂着一个杯口大的金环,身形魁梧,环抱胸前,卓然山峙,虽然一语不发,一种狠戾猛鸷之概,足能慑人。张杰突然遇见这个人,明知是行刺强徒,却不料没有逃走,师父与勇金刚反而追过了头,万一我独立难支,只有想法与他游斗,挨一时是一时。他们想必不久便回,那时三人合力拿他,谅他插翅也难逃。自以为主意千妥万妥,胆气一壮,嗖地从后腰里拔出一对随身办案的兵器来。
“他这对兵器是纯钢打就的铁尺,不过与寻常办案用的铁尺不一样,一头四方楞,一头枣核形,当铁尺使,也可以当判官笔使,每支一尺五寸长,随身携带,颇为便利。张杰在这对铁尺上,用过多年苦功,今天便要凭这对铁器,擒盗破案。当下张杰兵器在手,左右一分,左尺一横胸。右尺一指蒙面人,喝道:‘朋友,你既敢找上瞽目阎罗的门,当然也不是无名之辈。为什么做出下三滥的举动,暗地用冷箭,射死无拳无勇的妇道人家,这岂是江湖好汉所为?朋友,你此刻已身逢绝地,也用不着瞽目阎罗亲自出手,只凭张大太爷这对铁尺,就叫你难逃公道!识趣的束手受擒,随我到成都早早归案,张大太爷念在江湖义气,定当另眼看待,决不叫你受一点委屈。言尽于此,你看怎样?’
“蒙面人一声冷笑,身形微晃,已到张杰身前,两人相距已不过一丈左右。蒙面人身形不动,依然双臂环胸,却从面具内笑道:‘张杰,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居然敢在我面前发横,总算你胆子不小。你要知道,我从成都一路跟踪到此,如果要你两人小命,宛如弄死两个蚁蝼一样。老实对你说,像你们这两块废料,我真不值得下手,就是你们二人跪在面前,求我赏你们一刀,我还顾惜自己的宝刀呢。你不信,你且到那面墙脚下一看你们伙伴,便明白了。”说罢,桀桀怪笑,声如枭,
“张杰听得吃了一惊,明知勇金刚已遭毒手,而且敌人这种势派,明明有恃无恐,凭自己能耐,万非敌手,心里未免胆寒。可是敌人已经对面,说不上不算,硬着头皮也要干他一下。心里这样电闪似的一转,冷眼看敌人,依然若无事似的抱臂而立。张杰抽冷子身形向前一窜,左手铁尺一恍敌人眼神,右手铁尺用足力量,向蒙面人胁下点去。这一手其快如风,眼看铁尺枣核尖,已点到蒙面人胁下,只要一吐劲便中要害。
“说时迟,那时快!蒙面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呵腰,微一凹胸吸腹,两臂往下一沉,霍地野马分鬃,左手似勾,如封如闭,两手立掌下切,疾如电闪。这当口,通臂猿张杰劲贯右臂,连整个身子也往前直送,其急如箭,满以为这一手出其不意,十拿九稳,哪知到了分寸上,用劲一送,距离蒙面人胁下竟差了一二寸,劲力一卸,喊声不好,满想撩招变招,敌人掌风飒然疾下,竟已切在右腕寸脉,痛如刀截,满臂酥麻,哪还拿得住兵器,铛的一声,右手铁尺斜飞出去五六尺远,落在山脚石坡上。
“张杰咬牙忍痛,急忙用左手铁尺撒花盖顶,身形老子坐洞,往后倒撤去五六尺远,再一转身便拔步奔逃。蒙面人猛喝一声:‘小子,逃哪里去?今天叫你们认得我的厉害。’语音未绝,一个箭步,已到张杰背后,一足飞去,便要取通臂猿性命。
“在这危机一发当口,猛听得后面一喝大声:‘强徒休得逞凶,照镖!’一支三棱透风镖挟着一股锐利金风,已到蒙面人身后。
“好厉害的蒙面人!顾不得再取张杰性命,趁势一迈步,左足不离原地,身形斜塌,‘回头望月’,举手一抄,便把三棱透风紫金梭抄在手内,身形一起,像陀螺般一转,呵呵大笑道:‘打了孩子,不怕大人不出来。’语音未绝,哧的一声,第二支紫金梭又向上盘袭到。
“这次蒙面人不躲不闪,喝一声‘来得好’,把抄着的紫金梭扣在掌心,左肩一耸,右臂向下一穿,也把扣着的紫金梭回敬过去了。巧极,准极,一丈开外,半空中一来一去的两支紫金梭碰了个对头,克叮的一声脆响,火星一冒,一齐跌落道旁。两镖落处,风声飒然,宛似巨雕的一个黑影随镖而到,悄然飞堕,身形一现,道上立定一位清瞿老者,那便是我父亲瞽目阎罗左鉴秋赶到了。”

第六章 鸡鸣峡浴血结仇
“原来我父亲瞽目阎罗飞身追赶贼人,一过家门口一段小道尽头的山湾,又顺着山脚转弯抹角,一直赶到二里开外山角尽处,前面展开一片空旷的草原,兀自不见贼人,也不见勇金刚鲁天申的踪影。
“我父亲一想不对,自问步下不弱,就算贼人插翅飞行,也没有这样快法,何况勇金刚踪迹全无,其中定有奸计,我还得赶快赶回才好。当时急展陆地飞腾之术,飞赶回家,二里多路,眨眼就到。刚转过那处山湾,跨上近家门那段小道,一抬头,万恶贼人赶尽杀绝,正飞起一足要踹死张杰,相距还有一箭之路,万来不及近身救护,幸喜身上带着几只三棱透风紫金梭,先后发出两只紫金梭,总算救了通臂猿张杰的性命。
“人也随梭赶到,同敌人对了面,仔细一打量贼人,见他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只看出贼人左耳戴着一个大金环,月光底下,闪闪放光,颇有点特别。四川省内水旱两道立柜开爬的瓢把子,以及下五门各式各样的黑道人物,无论识与不识,有点知道,却没有带这样大金环的人。这人当然是外路绿林,而且汉人带耳环的男子,实在不多,即使从小穿耳带环,也没有带这样出号大金环的。贼人耳上之环,竟有茶碗口圈般粗细,无异老太太们手臂上带的风藤镯,真够特别的了,断定来人是云贵苗匪中人物。
“我父亲一想到苗匪,心里暗暗吃惊,已有点觉察来人路道不对,但是贼人蒙着面具,尚难确实断定,故意喝道:‘朋友,成都“万年青”一案,老夫现在不吃衙门饭,虽然有我门徒到此,老夫伸手不伸手,尚在两可之间。万不料朋友你不问青红皂白,这样一捣乱,那起案子先搁在一边,我老伴无缘无故屈死在你手上,老夫岂能不闻不问?朋友,看你也是昂藏七尺之躯,不问你来意如何,做事总应该光明磊落。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在无拳无勇的妇人面前,黑夜逞凶,算哪路英雄?现在长话短说,你的来意,同你真名真姓,是汉子便应实话实说,老夫这里静聆高见。’
“蒙面贼人闻言一阵冷笑,接着一声断喝道:‘老儿,不用急,当然要叫你认识太爷是谁!’说毕,用手向脸上一抹,立时掷下面具,变戏法一般,豁然露出一张黑里透紫的怪面孔,鼻拗腮阔,颏突颧耸,黄眉倒竖,碧眼圆睁。头上包着黑绢,蓬蓬乱发兀自卷出脑后,衬着青虚虚满颊短胡须子,在微茫月色、凄清岩谷之间,格外显得贼人凶狠怪戾,宛如妖魔。这当口我父亲已认清贼人面目,想起旧事,直冒冷汗,心里又惊又急,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不料贼人面具一摘,随手向怀中一塞,倏又松开腰间软皮板带,一按崩簧,克叮一声,竟从板带夹层内抽出银蛇般一条兵刃,望过去三尺长、一指宽,刃薄锋锐,随手乱颤,软似面条。经贼人随手一履,顿时笔直,据说这种兵刃出在云南边境缅甸,叫作缅刀,也有人叫作红毛宝刀。武功不到火候,绝难施展。
“当时贼人用缅刀一指,怒喝道:‘老儿,几年不见,你不认识你家太爷,难道忘记了太爷手上的兵刃吗?’我父亲到这时候,明知贼人蓄意报仇,无可理喻,而且推测贼人,先盗取‘万年青’奇宝,竟用的是抛砖引玉之计。这样处心积虑,来图报复,又敢单身匹马直到飞钵峰来挑战,当然有恃无恐。我父亲一面暗筹抵制盗魁的方法,一面想起前事,心里还非常难过。’
“现在我要说明那夜飞钵峰下的一场血战,必须先补叙当年那一场血战的经过。没有当年的一场血战,便不致发生那一晚的血战,这是一定道理。
“原来我父亲在成都时,有一老友是川中有名的老镖师,也是成都宏远镖行的台柱子,复姓上官,单名旭,外号‘云海苍虬’,掌中一柄厚背阔锋八卦刀,招数精奇,深得武当派真传。那年宏远镖行接着一批珠宝商的暗镖,讲明从成都护送一批珠宝商人,随身携带金银,到滇南、缅越一带采办珠宝翠玉等贵重货物,再由镖师护送原班人马回川,指明要上官老达官亲自出马。
“按说这种暗镖,并没有耀眼的成群车马,无非一般珠宝商的随身行李,便是采办红货齐全,护送回川,也无非轻便有限的箱笼,决难与骡马成群、车辆成队的镖趟可比。不过这种红货虽然简便,价值总是一二十万以上,讲到镖行的责任,同别的镖趟子一样,而且正因其携带轻便,盗匪也专喜挑这种红货下手,因此对于这种暗镖还须特别当心。
“这次云海苍虬上官旭亲自出马,挑选了一个副手、五六个精干的趟子手,择吉出发,居然一路无事,平平安安地到了缅越。静候客人们一个个采办红货,色色俱备,才一路又护送回来。有一天,走到武定州元谋县,是云南近川边的州县。万山重叠,山路崎岖,元谋县城外最峻险处叫作‘白草岭’,岭下便是滇川交界的金沙江。上官旭老达官同一班客商在县城客店住了一宵,第二天一早便启程赶路,因为这条白草岭,足有五十多里长,想趁白天一整天走完这条岭路。
“按说身上有功夫的人,走五十多里路,何必一整天?不过护送着珠宝客商,走的又是忽高忽低、险恶崎岖的山路,有几处石梁飞瀑,栈道连云,有几处峭壁垂天,深涧无底,一失足,便要粉身碎骨。行旅到此,也只可走下长行山兜,每人一根拐棍,一步一步,提心吊胆地走去。舆夫背着山兜,趟子手赶着驮驴,也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走不到四五里,便要歇歇腿,喘喘气。这样走法,一天能够走五十多里路,已经算不错了。
“不过上官老达官走到这白草岭境界,便十二分谨慎起来,来的时候也走过这座岭,何以去时要提心吊胆呢?因为上官旭在元谋县城内,已打听出白草岭有一股苗匪,还是新近从远处窜入岭内。为首的是谁,人数多少,都不知道详情。上官旭听在耳内,不敢对珠宝商说,暗地指挥趟子手们,多加小心,特地起个早,想在日未落时,赶过此岭。
“这天走到正午,居然已走过多半路程,峻险栈道也都走完,已步入略为宽坦的山道,大家休息了几刻工夫,喝点水,吃点干粮,再整顿启程。这时路既宽坦一点,客商们依然纷纷坐上山兜,镖行的人也跨上牲口,都以为天刚过午,大约未到日落,定可渡过金沙江,踏进本省本土了。便是上官旭心中,此时也心神一松,据鞍顾盼,流连山景,怡然自得起来。而且上午走的是上岭的山路,步步登高,较费腿力,此时走的是下岭路,建瓴而下,走时非常得势。
“上官旭骑着自己最爱惜的一匹长行川马,兰筋竹耳,非常神骏。这时路旁有一突出的高冈,上官旭一领丝缰,独立高冈,纵览岭前岭后的风景,那匹跨下名驹,也像他主人顾盼自雄,迎风扬鬣,咴咴长嘶起来。
“其时上官旭立马高冈,于闲情逸趣中,还惦记着岭内苗匪,想察看一下,究竟有无匪人窝藏的踪迹。偶然一眼看到岭后山谷逶迤之间,梯田层叠,丛篁刺天,密层层的林后,东一处、西一处冒起一缕缕的炊烟。有时山风拂面,隐隐还听到鸡鸣犬吠之声,料想岭内定有不少村落。
“他猛然心里一动,暗想此处既被苗匪盘踞,哪还有这样世外桃源般景象?莫非这许多村落,便是苗匪的垛子窑不成?回头向下一望,自己这一行人马,已转入岭下一片草地,较为空旷,对面是一深奥的山谷,谷口黑沉沉一片大松林,参天蔽日,松涛盈耳。谷内情形被一片松林遮住,看不清切。这时一行人马离上官旭立马所在,约有里半路,前面引路的趟子手,忽然卖弄精神,喊起镖来。
“原来镖趟子每逢进谷越岭,过桥入村,照例要喊镖的,不管暗镖明镖,既然插着镖旗,便要喊镖。这一嗓子鼓气聚声,引吭入云,山谷回应,声愈悠远,余音袅袅,荡曳林樾之间,却有一种高亢爽利的音调。忽然另有一种声音起自远处,似乎吹口哨子,又像苗人吹的角子,其声尖锐。
“上官旭心里微微一动,拨转马头,拨剌剌一程飞驰,追上镖趟子,越众而前,到了谷口一片松林所在,抬头一望,好宽阔的一片大松林,株株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树身,一树接一树,密层层直排到谷口。松林中间一条道路,因为上面松树枝叶层层纠结,日光难透,远望过去,黑越越的宛似一个无底深洞。
“上官旭略一迟疑,回头向身后一个趟子手说道:‘我们来的时候,也经过此处么?’“趟子手笑道:‘老爷子说笑话了,这不是鸡鸣峡么?是我们来去必由之路,怎会不经此处呢?不过我们来时,由西往东,又是清早,日出东方,斜照入林,我们一步步往亮处的。此刻我们由东往西,却是午后,上面有松枝,前面有山谷,阳光无从透入,黑沉沉的,所以老爷子看得有点个别了,咱们进松林过了鸡鸣峡,那边有两条道,右边是一条荒僻小道,据说可通大姚,不过路途多猥獨窟穴,极少有人经过;左边一条道便是我们来路,直达金沙江口,看情形我们紧赶一程,早点渡过金沙江。虽然不能到会理州,在松坪关歇宿,一样本乡本土,也算到了家了。’
“趟子手正指手划脚地说着,忽听得松林内哧的一声,恍惚见一条黑影从树上飞下,一眨眼,便没入深处不见了。趟子手心里乱跳,上官旭一个箭步,窜入林内。后面一行舆马,经前面趟子手向伙伴们一打手式,顿时约住人马,停在松林口外。云海苍虬跃进林内四五丈远,仔细察看,也看不出什么动静,疑惑是猥獨一类的生苗。这种猥獨,天生黑铁似的皮肤,不论冬夏,全身精赤,只前面小腹下系一块兽皮,窜山越涧,矫捷异常。或者在林上掏些鸟卵,采些松子,听见林外走到大队人马,故而飞身逃走,也许有的。
“刚想返身出林,通知众人不必惊怪,猛又听得鸡鸣峡内角声大起,山谷一响,尖咧咧的怪声,直传出松林外来。上官旭喊声不好,一顿足,施展轻功,一个‘乳燕穿林’的身法,直穿出林外。举手一挥,喝声仔细!镖行趟子手们,立时弓上弦,刀出鞘,把轿马急急退出一箭之地。忽喇喇一圈,上官旭布置好镖趟子,刚一转身,面向林内,忽然松林内山摇地动的一声怪喊,松林深处树上,纷纷溜下无数奇装异服的人来。
“一个个发似飞蓬,形同恶兽,也有一身精赤,只腰间围着一块豹皮的,也有半身缠花花绿绿番布的,也有乱披着虏掠来的女子裙衫,露出一大段黑臂腿的。手上兵刃也各式各样,有几个背负飞标,身拥巨盾,有几个扬着像刈草镰刀般的弯形巨刃,最多数每人各挺一支极长的光竿标枪,活似一群山精海怪,乱嘈嘈地一齐拥出林外,黑压压贴林一字排开,指着前面镖趟子,手舞足蹈,语音啾啾,浑同鬼叫,却不侵犯过来。
“上官旭一看这群妖魔鬼怪的东西,大约是生番一类,望过去大约有百数人,似乎一群乌合之众,并无为首之人,心想这群似人非人的东西,懂得什么江湖道义,只可大开杀戒,凭自己这柄厚背阔锋八卦刀,给他个硬杀硬闯,就怕好汉敌不过人多,事情未必这样容易,也许这群东西封住路口,似有所待。
“果然又听得林内步履奔腾,一阵吆喝,林外的番苗霍地两下里一分,闪出中间道路,倏又拥出二三十个精壮番苗。一色短衣劲装,花布缠头,跨刀执枪,双龙出水式,左右斜分,又是齐口一声怪喊,立时从林内先飞出一顶红罗伞,伞后跟着一顶山兜子。这种山兜宛似江浙游山用的藤编凉轿,由四个山精似的番苗,抬着山兜,举步如飞,直抬到草地空旷处,屹然站住。轿子后面,另一个番苗,高举一柄红罗官伞,罩定山兜。上官旭等定睛一看坐在轿内的人,不禁咄咄呼怪。
“原来藤兜上蒙着一张大虎皮,中间坐着一个怪物,头戴软翅纱帽,身披圆领红袍,一张黑里透紫的蟹壳脸,左耳却带着一个大金环,高颧拗鼻之间,嵌着一对满布红丝、凶光慑人的环眼,衬着一嘴青虚虚的胡碴子,格外显得丑怪绝伦。纱帽忒小,浮搁着脑后,摇摇欲坠。大约红袍也不称身,在轿下露出一大段黑毛腿,套着一双搬尖牛皮番靴,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
“山兜一停住,兜内怪人,两眼盯在镖趟子马鞍上插着的镖旗,那杆镖旗紫缎里子,金线绣出一条虬龙,飞云托爪,隐着上官旭的外号——‘云海苍虬’。
“那怪物两眼盯着镖旗,看了半天,忽然一指镖旗,呵呵大笑道:‘原来这批红货,是成都宏远老镖行的买卖。喂,你们有一外号叫云海苍虬的老达官在这儿吗?如果没有来,只要像个人样儿的,也可以请过来谈谈。’
“上官旭一听怪物招呼,挺身而去,遥向怪物微一抱拳,朗声说道:‘云海苍虬便是在下,阁下何人?有何见教?’
“轿内怪物面色一沉,猫头鹰似的怪眼,在上官旭身上骨碌碌转上几转,身子一动不动,发出破锣般声音说道:‘原来你就是云海苍虬,幸会,幸会。俺便是嘉崿州吾必魁,外号飞天狐。俺们不像你们汉人,说话讲虚套,江湖上许多假仁假义的勾当,俺也弄不上来。俺们开山见门,你们成都宏远镖行的名头,俺也有个耳闻,仗着手腕灵活,一帆风顺,已经发了财。你们来时经过此地,我也知道,不过我不是绿林道,并不仗着硬摘硬夺养活儿郎。老实说,平常货色还不在俺的心上,哪怕你金银堆成山,俺不愿意时,休想俺正眼看它一眼。惟独这批红货,俺这几天正有点用处,却要借用一下。你是知趣的,咱们好见好散,只要留下这批红货,你尽管带着全班人马走你的清秋大路,以后咱们相逢,俺定有一份人心。如果你不甘心,要比划比划,也未始不可。不过我替你想,那是多余,最好不翻脸,免得人财两失,摘下了宏远的老牌子。俺同你无怨无仇,实在也不愿意这样做。这完全是俺一片好意,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吧。’
“这一番话,几乎把上官旭肚子气破,仰天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可惜老夫不是三岁孩童,江湖上有名人物,不知见过多少,却没有听到飞天狐三字。难道说,凭你身上这套四不像的官衣,唬得住人吗?’
“飞天狐两道黄眉一扬,陡然大喝一声:‘住口!’只见他两手一按兜轿的杠子,两腿平着一飘,人已轻飘飘飞落轿外。大脑袋上单摆浮搁的那顶小纱帽,居然纹风不动,可见轻功很是不弱。飞天狐在上官旭对面一站,林外黑压压一群番苗,齐声怪喊,势如潮涌,平举着麻林似的长杆梭標,便要包围上来。上官一急,抽出厚背阔锋八卦刀,向背后趟子手们一招呼,便要先下手,擒贼擒王。飞天狐若无其事地向拥上来的群苗举手一挥,一声猛吼,那群番苗倏又一步步向后退回。
“飞天狐指着上官旭笑道:‘俺懂得你们汉人臭排场,讲究单打独斗,死而无怨,对不对?好!咱们就这么办,你且等一等。’说罢,一伸手,摘下纱帽随手向后一掷,抬轿的一个壮苗,一伸手接住,接着又脱下红袍,随手一团,又掷向身后。这一脱帽卸袍,显出黑油油一个大脑门,只一撮黄发散披在脑后,原来是一个谢顶的大老秃,所以显得脑袋特大。内衣穿一套米黄紫花布的紧身密扣兜挡散腿衣裤,腰束一指宽的鲨皮软板带,斜挂一具鹿皮镖囊,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暗器。只见他按了一按镖囊,接着松开腰中板带,克叮一声,右手向外一抽,眼前一亮,竟从板带夹层内,抽出面条似的一柄兵刃,原来是一柄三尺多长的缅刀,随手一甩,笔也似直。“上官旭蓦地一惊,这怪物竟能用这种兵刃,怪不得他这样卖狂。幸而我这柄八卦刀份量重,谅还搪得住他。因为这种缅刀锋利无比,平常的兵刃,遇上便折。上官旭识得缅刀厉害,因缅刀也可猜测用刀人的功夫不弱,心想今天劫数当头,哪怕名在人不在,也不能栽在这怪物手内。
“上官旭已看出飞天狐不是好相与,把全副精神提了上来,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预备决一死战,面上不动声色,依然微微笑道:‘老朽路经宝山,想不到幸会阁下。既然阁下话出口,凭功夫留下这批红货,老朽当然奉陪。只要赢得我手上八卦刀,不要说这批货物,连我们一大堆活人,任凭处置。倘然⋯⋯’
“飞天狐业已听得不耐,喝声:‘休得啰唆。今天叫你们识得飞天狐的厉害。’语音未绝,哧的一个箭步,欺到跟前,竟把上官旭看得老迈无能,一迈步,踏中宫‘猿猴献果’,雪亮刀锋从下而上,点到咽喉。
“上官旭看他狂傲到如此地步,真是门缝看人,把人看匾了,心里一气,须眉碟张,故意不搪不封,等到刀离身上二三寸,霍地步法一变,身形一转,刀锋贴身滑过,更不怠慢,趁敌人刀已走空,身子整个向前欺到,脚下一换步,口中一声猛喝!刀风飒然,金背八卦刀,力沉势猛,向怪物右腕砍下。
“飞天狐口中嘿的一声,双足微点,趁势‘苍龙入海’,身随刀走,斜纵出六七尺去,一翻身,左掌一按刀背,嗖,嗖,嗖,几个连环进步,又复欺到身前,一霎时便对拆了几招。
“上官旭已知道这人武功确实不可轻视,手上这柄缅刀,又贼又滑,刺扎多,劈割少,有时还当宝剑使唤,竟猜不出是哪路刀法。这一纳闷,未免格外留神,把一柄金背八卦刀,上下翻飞,施展开压底功夫,同飞天狐翻翻滚滚,战了不少时候,兀自不分胜负。
“可是飞天狐一片刀光,宛如星驰电掣,滴溜溜围着上官旭乱转,一点破绽没有,而且还越战越勇。上官旭就不然了!上官旭功夫虽不弱,无奈宾主异势。林外黑压压一群山精似的番苗,只要一拥而上,自己身子被飞天狐牵掣,难以兼顾,十几个趟子手,如何抵挡得住?未免提心吊胆,心挂两地,加上上官旭年纪比飞天狐大得多,心里一沉不住气,未免招数发出去打了折扣。战到分际,两鬓挂汗,竟有点抵挡不住。虽然如是,也只可一死相拚。后面一般趟子手,各各眼珠睁得铜铃般大,一颗心提到腔子,眼看再有片时,老达官云海苍虬要活活累死,命伤缅刀之下。
“正在危急当口,忽听得来路高冈上,鸾铃锵锵乱鸣,现出两匹枣红色骏马,驮着两人,都披着大红风衣,宛如两朵红云,从岭上一路飞驰而下,直冲战场。眨眼之间,人马俱到。马未停蹄,第一匹马上,一个面庞清瘦、须眉疏朗的老者,人已跃立鞍上,向这面大喊一声:‘上官兄不必惊慌,瞽目阎罗来了。’一面喊,一面卸下风衣,随手迎风,卷衣绞成一束,向肩上一搭,随着马蹄奔骤之势,两足在鞍上一点,‘独鹤冲霄’飞起马头一丈二三尺高,在半空里两臂一抖,两腿一蜷,一个‘黄莺穿柳’,头上脚下,直向上官旭、飞天狐两人中间飞堕。离地还有六七尺距离,手上拿着卷成一束的风衣,向下面两人中间举臂一抖,呼的一声,飞天狐、上官旭二人不由得两下里一分,瞽目阎罗借着风衣一抖之势,仍然头上脚下,轻轻落于地上,正立他两人中间。
“这一手轻功提纵术,便把飞天狐的气焰压下三分,连那边一群番苗,也看得齐声惊呼起来。这边趟子手原都认识瞽目阎罗,知道这人便是赫赫大名成都总捕左鉴秋,也就是上官老达官的好友。巧不过,在这要命当口赶到这尊救星,把提到腔子口的一颗心才沉了下去,不过同来的第二匹马上,还有一个魁梧中年汉子却不认识。此时依然稳坐雕鞍,一动不动,注视着飞天狐的举动。这边瞽目阎罗,已同飞天狐搭上话了。
“原来上官旭已战得神疲力尽,外带急火上攻,热血涌沸,眼看就要栽在飞天狐手上。万幸瞽目阎罗当先骤马赶来,在马上看出情形不对,大展身手,急智解危,等得两下兵刃分开,彼此停手,云海苍虬才认清老友左鉴秋赶来相救,这一喜非同小可,可是自己用力过度,元气大伤,面红气促,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勉强提住的一口丹田气,到这时不免随着人的精神一弛,立时满眼金星乱迸,一张嘴想说话时便觉不好,慌一回头,哇的一口热血,冲嘴而出。
“幸而瞽目阎罗挡在前面,已同飞天狐搭上话,飞天狐全神注在瞽目阎罗身上,没有看出云海苍虬的动作。那边趟子手已看出老达官情形不对,慌赶过来两个趟子手,把云海苍虬夹在中间,扶回镇趟车马队内,权且休息养神。
“这里飞天狐已怒发上指,怪眼圆睁,正向瞽目阎罗一叠声喝问。瞽目阎罗满不在乎,微微笑道:‘你不用问我来历。我先请教阁下,同那位老达官为什么争斗起来?我替你们和解和解。’话刚出口,身边脚步声响,从身后转过一人。瞽目阎罗一看,正是并马同来的滇南宁州婆兮寨禄土司禄洪。
“禄洪为人精细,起初跟着瞽目阎罗驰马下山,并不立时跃下马来,待看清了四周情形,又看出飞天狐面目,正是自己认识的吾必魁,想起旧事,怒上心头,才抛马离鞍,紧趋几步,转出瞽目阎罗身前,戟指叱道:‘吾必魁,你还认识我么?想不到你又在此地作怪了。你还记得当年被沐公爷兵围嘉崿(滇西地名),身败被擒,眼看身首两分,死在刀下,也是我年轻心热,念在同为土司,兔死狐悲,替你百般求情,才蒙沐公爷赦你死罪,革去土司官职,交地方州县严加管束。可恨你不念你禄大太爷恩重如山,革面洗心,反而偷偷逃走,逃入阿迷州狮王普辂的巢穴,同普氏狼狈为奸,无恶不做,害得我受你拖累,大受省城官宪批评,遂疑惑我私下同你勾结。这几年我受此不白之冤,全是你作成我的,正恨着没有地方去找你理论,想不到冤家路窄,会在此地碰上。看情形大约你在此地占山为寇,想硬摘硬夺,虏劫镖趟子了。这个好,他们的事先搁在一边,我同你这笔旧账,咱们先算一算清再说。’说罢,手按腰刀,双目出火,盯着飞天狐,似乎立时便要拚个你死我活。
“飞天狐看清禄洪时,也是一愕。一忽儿凶睛乱闪,指着禄土司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华宁州禄小子,你不提沐家,咱们倒有商量,你一提姓沐的,不瞒你说,我这几年东飘西荡,吃尽奔波之苦,就为的是姓沐的死对头,早晚叫姓沐的识得飞天狐的手段!我如果不把沐家老少洗个干净,誓不为人!还有那石屏龙在田,一心替姓沐的保镖,叫他不要做梦!眼睛睁开了,瞧一瞧现在我们滇南苗族的情形,不是从前的情形了。几个出类拔萃的苗族英雄,哪一个不要姓沐的命?龙在田也是我们苗族里边的一个好汉子,何苦蹚这浑水?禄小子,你也是机灵鬼,同姓沐的又是至亲,趁早回头,我们还可另眼相看,否则,我们对待姓沐的手段,便要临到你们头上了。这是我一片良心,信不信由你们。至于眼前一档事,倒是小事一桩。老实对你说,这几天我想送人家一笔重礼,凑巧他们自己送上门来,这批红货正合我用途。同他们说好的,他们不懂面子,居然想同我比划比划,但是你禄小子无端跑来一搅和,倒弄得我有点为难了。喂,禄小子,你如果想用你腰中那柄刀来解决这档事,那是妄想!你这一点微末道行,老实说,在我面前实在有点不配!这不是卖味,大约你肚里有数。不过我这人最讲恩怨分明,谁教我从前受过你的好处呢?没有法子,今天我认倒霉,看在你昔日情分上,做个人情,一尘不染让他们安全过去,我送人那份重礼,只可另外想法。可有一节,这个鹰爪孙,却须留下。’说时一指瞽目阎罗。
“禄洪吃了一惊,喝道:‘胡说!这是我新交朋友,成都左鉴秋,同你无仇无怨,留下怎么?’
“飞天狐哈哈大笑道:‘我正为他是成都鼎鼎大名的左鉴秋,才留下他的。事不说不明,好汉不做暗事,你既然同他新交,大约还不明白他的来历。我对你说,这人远在四川,同我确没有梁子。可是这几天,川边有头有脸的江湖好汉,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不切齿深恨!说是这人专门拿绿林当礼品,在官府面前去献殷勤。西川几个大官的红顶,都由左某手上,用绿林好汉的血染红的,坏在他手上的江湖人物,不知多少。最近他奉成都抚台密命,鬼鬼祟祟地到云南省城来,决没有好事,也许同沐家有点关系。他要经过此地,早已有人通知我,江湖上几个好友,请我助他们一臂,截住他,替以前坏在他手上的好汉报仇。我最恨这种为虎作伥的人,这桩事我不能不管。今天我在此地逗留,老实说,大半为的是他,那批红货,算是顺手牵羊,所以那批红货我可以看在你面上,放他们过去,至于这个人,劝你不必多管闲事了。’
“飞天狐这样一说,禄洪真有点气馁。自己原知道飞天狐武功非同寻常,近年听说投入秘魔崖鬼母洞九子鬼母门下,本领又增强了好几倍,自己确非敌手。自己同左鉴秋也是新交,彼此相见,没有几天,不知左鉴秋武功怎样,一时心里真有点委决不下。

第七章 飞钵峰月下却敌
“瞽目阎罗左鉴秋,同禄洪原是初交,一看禄土司被飞天狐一番话,说得犹豫不决,也犯了狐疑,心里发火,不顾不睬,挺身而出,向飞天狐喝道:‘无名草寇,也敢口出狂言!今天老夫要替云南百姓,除暴安良。’
“飞天狐大怒,更不答话,哧的一个箭步,窜近前来,猛喝一声:‘接招!’眼前刀光一闪,冷森森的缅刀,直点前胸。
“瞽目阎罗久经大敌,早已全神贯注,喝声:‘来得好!’肩头一晃,踩八卦,走边锋,手上依然提着卷紧的大红风衣,等敌刀走空,将要撩招之际,健腕一翻,手上风衣宛如金龙搅尾,呼地带着风声,向敌人持刀右腕卷去。
“飞天狐头一招,原是实中虚,试探敌人武力。一看敌人从容不迫,身背长剑,弃而不用,依然利用风衣对敌,便知遇着劲敌,而且敌人还是武当内家高手,因为知道武当派有‘束湿成棍’的功夫,如果仓卒遇敌,敌人手有利刃,自己一无寸铁,便解下腰巾或衣衫,或用水浸湿,或随手绞紧,便可挥舞如风,浑同棍棒。功夫深的,便是一条草绳,也可利用破敌。此刻瞽目阎罗定是深知自己缅刀霸道,以柔克刚,施展内家束湿成棍的招数,利用风衣对敌,便知他武功不弱,如果被他卷上,刀必出手。
“飞天狐不敢大意,一撤招,身形一坐,身随刀进。嗖嗖嗖!一片刀山,贴地流走,竟施展开五虎断门刀法,还杂揉着峨嵋玄门匕首诀:刺、扎、劈、割、抹、滑、滚、腾,浑同疾风暴雨,一招紧似一招,把旁观的禄洪和趟子手们,看得目瞪口呆,都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当局的瞽目阎罗也觉得飞天狐的武功得过真传,而且心狠手黑,没有一招不向致命处下手,怪不得云海苍虬几乎栽在他手上,我真还得当心一二。立时把一件风衣,施展开武当内家的绝招:软如藤,直如棍,快如风,卷如云,拍、砸、撩、捻、锁、绞、缠、蒙,处处避实捣虚,出奇制胜。这一交手,打得个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一时实不易分出强弱来。
“这时云海苍虬已略略缓过一口气来,自知今天若非老友左鉴秋凑巧赶到,定必身败名裂,可是自己年老精衰,用力过度,气分业已受伤,看情形左鉴秋能否把飞天狐制伏,尚难预定,万一失手,还连累好友一同栽在这儿了,想到此处,心胆欲裂,但也无法,只可把一大堆人的性命财产,和自己名誉、镖行牌匾,完全寄托在瞽目阎罗的胜败上面了。人人睁圆了大眼,提着一颗心,捏着一把汗,望着两人交战处。
“那位宁州婆兮寨土司禄洪,比云海苍虬还立得近一点,心里焦急也不亚于云海苍虬。起初以为自己一出头,飞天狐念在昔日救命之恩,定可以一言半语,救了这一大批人马,岂不十足露脸?哪知飞天狐已经允许放走镖行人马,却要留下瞽目阎罗作为交换条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胜负难分,可是那边山精似的一大群喽啰,眼看跃跃欲动,万一人多为胜,一拥而上,饶你三头六臂,也挡不住人多,看来今天我也难保。禄洪心眼里比谁还焦急,两只眼却死命盯在交手的兵刃上,恨不能瞽目阎罗立时获胜,活擒飞天狐交与自己,押解到昆明沐公府,治以应得之罪,才对心思。
“无奈瞽目阎罗同飞天狐一场血战,难解难分,已到性命相搏的分际。招数越来越紧,身法越来越快,只见上下飞舞的一道赤色长虹,和一片争光耀目的银色波澜,此腾彼伏,彼进此退,交织成赤白两道的光华,裹着腾起的满地黄尘,风驰电掣,满地乱滚,哪还分得出是友是敌,只见滚滚的沙尘中,一片呼喝叱咤之声,渐渐向松林方面移过去。禄洪目有专注,心无别用,不知不觉地,自己两只脚也跟着滚滚的黄尘,吸引了过去。
“说也可笑,岂止禄洪如此!便是云海苍虬和手下客商人马,也像受了催眠术一般,遥遥跟着禄洪的举动,亦步亦趋起来。可是松林外黑压压的一大群番苗,看得目呆舌吐,鸦雀无声,一个个浑如泥塑木雕,好像两只泥腿钉在地上一般。这当口,滚滚一片黄尘裹着两人交手的步法,已到松林近处,距那一群番苗也不过二三丈远近。禄洪同云海苍虬的一堆人们,也不因不由地离开原立地点老远。
“猛听得一片黄沙影里一声大喝,同时唰的一道银光,疾如脱弩之矢,从滚滚的尘影内平穿出来,直向一群番苗飞去。一霎时,蓦听得那面鬼也似的一声惨叫,一个靠着树立定的苗卒,被那电闪似的银光,贯胸而过。大家眼睛还没有看清,人已被钉死在松树上面。大家再一细瞧,才认清是柄刀,而且就是飞天狐独一无二的宝刀,把那个倒霉的苗卒,钉在松树上,半段刀身嵌在鲜血淋漓的胸口,还在那儿来回摇颤,只吓得一般番苗,蹦跳喊叫,搅成一团。
“同时战场上,也情形突变。原来飞天狐同瞽目阎罗,各展绝艺,拚命死斗,打得个难解难分。在旁视的人,因为招数太快,风沙乱滚,看不清内中动作,可是当局的左鉴秋遇此劲敌,差不多把压箱底的本领都快用尽,兀自胜不了飞天狐,幸而仗着这件风衣,以柔克刚,还搪得住锋利无比的缅刀。倘然起手用的是随身宝剑,处处被犀利的缅刀所制,恐已落败多时了,可是鼻洼鬓角,已透汗珠,假使一口气提不住,招数一透慢,立有性命之忧!
“左鉴秋机智过人,明白大敌当前,不能力敌,立时招数一变,改攻为守,把自己门户封闭得严密异常,施展开武当派粘、闪、拿、缠、腾、摔、挤、扫,内家护身五行掌法,把丹田内劲运到手上一束风衣上,宛如把右臂接长了四五尺,龙蛇飞舞,呼呼山响,把地上尘沙,卷起四五尺高。
“在飞天狐也打得双目出火,气喘如牛,恃勇狠斗,恨不得一刀把左鉴秋搠个透明窟窿。无奈人家手、眼、身、法、步,一丝不乱,枉自拚斗多时,兀自奈何不了人家。此时急觉瞽目阎罗,守多攻少,一味游斗,他看出瞽目阎罗不耐久战,大约快要精疲力尽,心里暗喜。猛生一计,忽地一声大吼,跃起八尺多高,‘独劈华山’向瞽目阎罗当头斫下。瞽目阎罗身形陀螺似的一转,刀已落空,举臂一抡,‘横扫千军’,宛若游龙的风衣已向敌人下盘卷来。“其实飞天狐这一招‘独劈华山’,原是虚式,人未落地,刀已撤回,脚一点地,倏又腾起,这次却斜飞出去,有一丈二三尺远。瞽目阎罗真还猜不透敌人用意,健腕一抖,把卷出去的风衣收回,左臂随手接住一拍,顿时笔直,一呵腰,哧的一个箭步,追向前去。其实飞天狐认定瞽目阎罗久战力乏,再有片时,不难施展绝招活擒阎罗,恐怕到了紧要关头,旁观的禄洪拔刀相助,故意把敌人诱到近松林一面,到时禄洪一助拳,自己部下立时可以潮涌而上,困住禄洪等人。
“想得蛮好,无奈瞽目阎罗虽然有点透着劳累,却还不至于到他猜想的地步,可是两人势均力敌,飞天狐自己何尝不喘息有声,而且这样竖跳八尺,横跃一丈,已漏出气浮步虚的破绽。飞天狐接连纵跃了几次,瞽目阎罗如影随形,一步不肯放松。到了相近松林两三丈远近,飞天狐以为已到了下手的分际,巧不过,瞽目阎罗也想用诱敌之计,故意招数透慢,步履不稳。飞天狐大喜之下,身形一矮,疾如猿猱,步趋如风,接连展开几手绝招。
“第一招‘仙人指路’‘定阳针’,招中套招,点咽喉,挂前胸。瞽目阎罗见来势甚凶,滴溜溜身形一转,向左一进步,‘神龙现爪’,把风衣向上一抢,随着一转一抡之势,斜身塌腰,等敌人将刀撤回,呼的一声‘怪蟒翻身’,向敌人中盘拍去。飞天狐立刀一封,瞽目阎罗右臂一沉,倏又变为‘枯树盘根’,向敌人足跟扫去。虽是一件风衣,在瞽目阎罗手上,这一扫足有几百斤力量,而且可刚可柔,逢硬必卷。
“飞天狐却真识货,一顿足,‘旱地拔葱’,硬拔起七八尺高。半空里,双臂一抖,腰中一叠劲,一个‘云里翻’,头下脚上,刀前人后,一个‘长虹贯日’的招数,疾逾电闪,向瞽目阎罗飞刺而下。这一招真是险绝,瞽目阎罗竟没有看出飞天狐轻功提纵术,已到上乘地步,而且谙练剑术,这一手化刀为剑,‘长虹贯日’,便是峨嵋玄门独门秘传。知道这一手,一落地,便化为‘玉女投梭’‘进步撩阴’两手绝招,来势迅猛无比,不能硬摘硬封。
“瞽目阎罗一咬牙,也豁出去了。双肩一摆,劲贯两臂,身形依然斜塌,故意不躲不闪,待刀临肩头切近,忽地肩头着地,施展地趟功夫,骨碌碌贴着地皮一滚,竟退出六七尺去。那柄缅刀劲足势急,飞天狐全身虚悬,一击不中,势难收煞,哧的一声,闪电似的缅刀,竟刺入地土内一尺多深。
“飞天狐借着刀锋入土之势,单臂贯劲,全身竟在刀柄上举了个大鼎,双腿一蜷,才翻身着地,右手依然握住刀把,正想拔刀而起,乘势疾进。就在这兔起鹘落的一瞬工夫,瞽目阎罗‘鲤鱼打挺’,早已一跃而起,更不停留,哧的一个箭步,欺近飞天狐跟前,一声大喝!右臂一抡一抖,竟把卷成一束的风衣,孔雀开屏似的突然向空展开,宛如一朵红云向飞天狐漫头罩下,趁这风衣当前急展之际,左臂向后一探,已暗地掣出背上长剑。
“这当口,飞天狐上了大当。猛见满眼红光,一件风衣撒网似的罩来,他还以为瞽目阎罗久战力疲,腕臂失劲,才把卷紧的风衣失手展开,兀自鼻孔里一声冷笑,一长腰,拔刀离土,随手向上一抡‘撒花盖顶’。他以为锋利无比的缅刀,何难把展开的风衣迎刃而解,斩成两截?
“哪知瞽目阎罗早已算定,待他刀光一闪,自己右腕攒劲,猛又凭空一抖一卷,展开的风衣,风卷残云,倏又一阵倒卷,竟又紧束成一条懒龙般的东西,而且正迎着缅刀,呼地一阵乱绞,把刀身紧紧束住。飞天狐刚喊声‘不好’,猛又见胸前寒光一闪,才明白瞽目阎罗变戏法似的,借展开风衣一恍眼神之际,左手已经掣出背剑,一面乘机卷住缅刀,趁自己全神上注,尽力夺刀当口,竟双管齐下,左腕一吐,‘长蛇吐信’剑尖已到胸前。
“好凶狠的飞天狐!到这千钧一发当口,还不肯撒手弃刀,向左一偏身,剑锋唰地擦衣而过,左臂从下向上一翻,骈起铁指,贴着剑脊向外一推,右腿一抬,疾向敌人左腕跌去。瞽目阎罗好容易趁此机会,岂肯放松一步。说时迟,那时快!瞽目阎罗不等敌人起腿,左臂一攒劲,向下微微一沉,施展武当奇门三才剑绝招,‘金龙吐舌’,只一探一吐,唰的一剑,刺入飞天狐右肋,一撤剑,剑尖上已带着一缕鲜红。好厉害的飞天狐!不声不哼,左手一扪伤处,右手用掌力把缅刀向前一送,一顿足,向后跃退丈许路,目露凶光,切齿山响,居然屹立不倒。“那柄缅刀被风衣裹住,原是互相争夺,各不相下,经飞天狐松手一送,回力已猛,刀尖在前,带着风衣,哧地向瞽目阎罗身上返击过来。瞽目阎罗真还没有防着这一手,慌滴溜溜一转身,右臂提着风衣,随着一转之势,向外一甩,唰的一道白光,那柄缅刀脱出裹束,嗖地向松林番苗堆里飞去。这样才把那苗卒活活钉死在松树上,那边一群番苗一阵惊窜。
“飞天狐不管不顾,右手一探镖囊,一迈步,右臂连举,哧哧两点寒星,分向瞽目阎罗咽喉、胸口袭到。瞽目阎罗这时确也有点力尽神疲,急一闪身,略微慢了一点,躲过了第一支镖,擦着耳根过去,却躲不过第二支镖,嗖地穿进左膀,铛的一声,左手宝剑落地,猛又听得飞天狐一声怪吼,第三支镖又迎面打来。
“瞽目阎罗心慌意乱,万难躲闪,喊一声:‘吾命休矣。’却不料来镖到了面前,忽然力尽,啪的一声落在脚前,再一看飞天狐业已跌翻地上,似已死去。原来飞天狐内力充沛,虽然受了重伤,兀自强忍支持,咬牙发出尽命连珠三镖,眼看第三镖足致敌人死命,无奈腹内一阵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发出最后一镖,眼前一发黑,身便跌倒,连那支尽命镖中途落地也没看清楚便昏死过去了。这一眨眼的工夫,瞽目阎罗也是九死一生,只把旁观的禄洪和云海苍虬上官旭一班人,看得惊心怵目,两腿难移。直到飞天狐力尽身倒,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
“这时云海苍虬已缓过力来,虽然内伤未必痊愈,身体已照常可以走动,同禄洪一齐抢到瞽目阎罗身边,探问镖伤情形。瞽目阎罗低喊一声:‘不好!’风衣向肩上一搭,一伸右臂,起下左膀的镖,一掂份量。足有二两多重,是一支凹面梭形纯钢镖,幸喜不是毒药镖,斜穿膀肉,也不致伤筋动骨,可是血水涔涔,已透重衣。云海苍虬随身带着金疮药,慌从怀中掏出,亲自替瞽目阎罗敷上,又割下衣襟,严密包扎停当。
“瞽目阎罗一呵腰,右手拾起宝剑,向那面一指道:‘我们也不要赶尽杀绝,让他们退净,我们再离这是非之地。’
“大家回头一瞧,原来这一刹那工夫,松林口一班番苗已把飞天狐抢去,依然纳入藤轿,蚂蚁入洞一般,悄悄地退入林内,一霎时,走得一个不剩,连那钉在树上的苗尸和那柄缅刀,也踪影全无。“一片空地顿时静悄悄的,只剩了一群镖趟子的人马。趟子手和一群珠宝客商,此时魂灵入窍,贼走身安,纷纷向瞽目阎罗等三人所在围了拢来,你一言,我一语,向瞽目阎罗道谢。
“瞽目阎罗皱眉说道:‘这飞天狐真够厉害。今天咱们总算侥幸,我竟不知此地出了这个恶魔,也不知他的垛子窑究在何处,还有其他党羽没有?我们还是早离险地,早早穿过这座松林为妙。’
“禄洪道:‘你们不知飞天狐的来历,当然要这样猜。其实蛇无头不行,我看飞天狐性命已难保全,此去经过鸡鸣峡决无阻碍。不过我所虑不在此时,却在将来。”
“瞽目阎罗问道:‘此话怎讲?’
“禄洪叹了口气:‘咳!你们哪知道我们云南苗族里边的情形。我们苗族里边,现在出了几个厉害魔头。一个是阿迷碧虱寨的普氏父子,一个是蒙化榴花寨沙氏,一个便是飞天狐吾必魁。还有一个出奇厉害的怪物,也可以说是云南绿林的魁首,却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出名的叫作九子鬼母。普家老太太本领无人能敌!这个魔头的来历,非此刻一言半语说得完的。总之这班魔头,现在各有相当势力,都有绝大的野心,将来定要弄出滔天大祸出来。飞天狐吾必魁便是阿迷州普家的世党,他自己所说要留下你们这批红货作寿礼,大约便是送九子鬼母用的寿礼。你们经我略微一提,便明白此刻已种下了祸根,不论飞天狐是生是死,早晚总要发生事故。诸位千万不要大意,切记切记!’
“禄洪说罢,向瞽目阎罗抱拳为礼,笑说道:‘恕我不远送了,我此刻急于赶回沐府,去寻找我舍妹丈龙在田,顺便报告飞天狐这儿一档事,诸位也可早点渡过金沙江。’说罢,一转身,寻到自己那匹枣红马,飞身上马,向诸人一抱拳,马蹄得得的,一霎时驰向岭上,没入丛林之内。
“禄洪一走,瞽目阎罗两眼直注岭上,兀自沉思禄洪的一番话。云海苍虬上官旭却有点不大乐意,发话道:‘这人真也奇怪,既然同鉴秋兄一块儿同来,怎的又折回去了?而且说了一大堆没头没尾的话,又怕我们连累了他,便抽身退回去了。’
“瞽目阎罗笑道:‘这倒错怪他了。这人也是滇南八寨土司之一,倒是一个忠心朝廷的土司,我同他也是初会。因为我这次被成都上宪所差,到昆明公干,公毕回程,在路上碰着了他。从前彼此原认识的,立谈之下,知道他系奉镇守云南世袭沐公爷命令,查勘这一路土匪出没踪迹。却好与我同路,所以结伴而来,却不料此地正出了事,巧遇飞天狐。他总算没有白来,当然飞马而回,向沐公爷报告去了。可笑飞天狐还以为我到滇南暗探八寨哩。’
“上官旭笑道:‘噢,原来这么一回事,这就难怪了。鉴秋兄,镖疮不妨事吗?我们就此结伴回川。看天色,只要前途没有阻碍,还来得及渡金沙江。’
“瞽目阎罗点头称是,于是又整顿轿马,由瞽目阎罗、云海苍虬二人当先踩道,护着镖趟子穿过这片松林,走入鸡鸣峡,居然一路无事,渡江回川,两人回到成都。云海苍虬总算逢凶化吉,交代了这批买卖,自去调理内伤不提。
“瞽目阎罗自从经过这番风波,心里老是不安,川边各省又群盗蜂起,朝廷奸臣蒙蔽,暗无天日,眼见天下将要大乱。自己年将望五,‘瓦罐不离井上破’,不如及早抽身。想了一个计较,居然在上宪面前,告老邀准,立刻带着家眷离开四川,悄悄地隐居贵州省毕节飞钵峰下。江湖上同他有梁子的人,突然见他不知去向,一时找不着他,也只可暂时罢手,因此瞽目阎罗在飞钵峰,总算安享了两三年清福。这便是飞天狐以前同瞽目阎罗结仇的由来。”

第八章 削棍成枪,削枪成笔
上回所说,是补叙三年前两人结仇的经过,补叙既明,仍然回结红孩儿口述飞钵峰飞天狐月下寻仇的事。
“当时蒙面人揭下面具,亮出缅刀。我父亲记起鸡鸣峡血战的事来,知道面前贼人便是飞天狐吾必魁。暗想他当年吃我一剑刺入胁下,居然没有死掉,而且雄伟凶狠之概,尤胜当年。想起当年一剑,也是万分徼倖,此刻他独身寻上门来,定必有恃无恐,说不得只可同他一拚的了。
“我父亲(瞽目阎罗)在当时也无非心里这样一转,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哈哈大笑道:‘幸会!幸会!想不到云南鼎鼎大名的飞天狐,亲自光临,真有点蓬荜生辉了。当年老朽路过白草岭鸡鸣峡,因为巧遇知友遭难,拔刀相助,不得已同阁下结下一剑之仇。老朽早知你们苗人睚眦必报,却不料事隔三年,今日才蒙阁下枉顾。想必阁下在这三年内,重下苦功,学成绝艺,像老朽这样衰年,岂是老兄对手?今日定必使老兄如愿以偿,不虚此行。’
“飞天狐咄的一声冷笑,喝道:‘说得好冠冕,当年俺误中奸计,岂是你的本领?三年缩头不出,被你偷活几年,哪知依然被我掏出窝来。三年旧债,此刻却须本利清偿,明年今日,便是你抓周之日。快亮兵刃领死,俺堂堂丈夫,不杀空拳匹夫。’
“瞽目阎罗勃然大怒,真个要不顾一切,施展一双铁掌,同他周旋,忽然瞥见飞天狐身后一条黑影,疾如狸奴,轻登巧踪,悄不声地跃入自己门墙。心里微微一动,恍然有悟,慌把怒气一沉,忽又面现笑容,慢条斯理地笑道:‘老兄何必心急?我这儿是独身村,我们打个整夜,也无人知晓,倘若老朽怕死贪生,也不会隐居于此了。不过有几句话,必须在交手以前说明。老兄既然自称堂堂丈夫,做事定必光明磊落,口无虚言。今天老兄到此,当然为的是报当年之仇,雪一剑之耻,不过老朽恭候三年,却在成都出了万年青一案以后,才跟踪我的门徒寻到蜗居,这样看来,恐怕老兄未必一心报仇,也许一举两得吧。’
“其实我父亲瞽目阎罗没话找话,故意同他歪缠,挨延时候,为的是瞥见飞天狐身后,通臂猿张杰一闪身跳入墙内,料得张杰机灵不过,看出贼人不易对付,我父亲走得匆忙未带兵刃,回身入内替我父亲去取兵刃。也许通知家里苗仆们,设法聚众,均未可知,故而我父亲说出这番话来,哪知这一番话,真个套出实情来了。
“飞天狐毕竟是个莽夫,一听我父亲这样一说,哈哈大笑道:‘老贼,难怪你心里有这么一个疙瘩。大太爷本待不说,让你死去做个糊涂鬼,但是俺飞天狐立志报仇,岂能让匹夫轻视,说出来又待何妨?你家大太爷是云南阿迷州碧虱寨,九子鬼母龙头拐普家老太门下的徒儿,当年俺在白草岭看中云海苍虬一批珠宝,便为的孝敬她老人家,今年又是她老人家的六秩大庆,俺想鳌里夺尊,探明吐蕃进贡奇宝翠玉“万年青”,本来经过云南时就要下手,那时有一位同道,外号飞天蜈蚣,也是阿迷普家的门下,却是个汉人。他知道俺立誓报一剑之仇,非止一日,只因找不着你老贼的贼窝,没有法子想,这时他忽然替我策划,他说:“只要瞽目阎罗还在人间,凭这奇宝万年青,便能找着瞽目阎罗的踪迹。”可得听他调遣,包俺一月以内,非但那件宝贝手到擒来,而且可报当年一剑之仇。
“‘俺一问他细情,他又说等那“万年青”到了四川成都,我们再下手,得手以后,成都一班鹰爪孙定是吓得屁滚尿流。到了没法时节,定必去求瞽目阎罗出来帮忙。只要那班鹰爪孙有一个人去见瞽目阎罗,你便可暗暗缀着他找到瞽目阎罗住的所在了,这叫作“一箭贯双雕”!
“‘俺一想这计策真高,可是一人办不过来,便求飞天蜈蚣同到成都,“万年青”得手以后,便把这件宝物交付飞天蜈蚣,当夜离开成都,先回阿迷州去,俺便单身匹马,天天缀着那班鹰爪孙,夜里跃进官衙,探听消息。这样过了四五天,才探出正副捕头张鲁二人,果真找你来了。俺不能不佩服飞天蜈蚣的妙计,可有一节,你们汉人虽然有点鬼聪明,毕竟不是东西,混账的飞天蜈蚣真把俺冤苦了。’
“瞽目阎罗听到这儿,才明白内情。他说的飞天蜈蚣似乎听人说过,是长江上流的绿林,怎会同他们一起?听口吻,他们又自己窝里翻了。
“他心里刚一转,飞天狐又顿足大骂道:‘这也怨我自不小心,听了飞天蜈蚣一番花言巧语,相信了他,把那件宝贝“万年青”交付了他,哪知这贼子竟是骗子,他走后不到三天,九子鬼母不放心,派一个精细头目,骑匹快马赶到成都,半路客店里却同飞天蜈蚣碰了头。飞天蜈蚣在阿迷州待了不少日子,本来认识那个头目,飞天蜈蚣别话不说,只告诉他俺在成都隐避的处所,在店中写了一封信交与头目,托他捎来,匆匆各奔东西。那头目不明内情,遂以为飞天蜈蚣替俺办事,回到阿迷州去哩。等到头目赶来成都会见了俺,掏出飞天蜈蚣信来,俺拆开一看,几乎把俺气个半死!混账小子信里写着:“君志复仇,余志得宝,平分春色,公理昭昭,海程万里,后会期遥。”这小子大约从海道逃走了。放着他的,等着我的。总有一天碰着这混账小子算账,也同此刻和你算账一般。喂,我说老贼,这一来你当然听明白了,便立刻死去,也不致做糊涂鬼了,还不亮剑,等待何时?’
“语音未绝,哧的一声,靠山坡枫林内黑忽忽地窜出一人,一现身,喊道:‘师父,你老人家兵刃在此。’
“我父亲举目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通臂猿张杰把自己趁手兵器都给扛出来,左肩扛着镔铁齐眉棍,右手提着长剑。
“其实张杰早到了,不敢还从飞天狐身后走来,沿着墙跟进道旁枫林内,贴着山脚,屏气蹑踪,蹭到我父亲相近,躲在黑暗处,把飞天狐一番话,听得逼真。知道‘万年青’又落别人之手,这件案子越来越难,只有希望自己师父把贼人擒住,交到当官,还可搪塞一时。一听飞天狐话完挑战,赶紧跳出身来,往我父亲身边一站。
“我父亲一伸手,把那条镔铁齐眉棍接过,又一挥手,叫张杰远远站开。张杰腰上还带着鼓鼓囊囊的一袋三棱透风紫金梭,恨不得也替师父系在腰里,可是面子上不好看,有损威名,时间也不许可。
“飞天狐已扬刀大叫:‘干脆,你们师徒一齐上,免得大太爷多费手脚。’话到人到刀也到,刀光若电,身法如风,一出手便是‘独劈华山’,剁天庭、斫华盖,依然不脱当年狂傲之态。我父亲一声不响,脚下一换步,镔铁齐眉棍前把一扬,荡开刀影,‘指天划地’后把疾扫,向敌人迎面骨扫去。飞天狐一挫腕,刀一撤,同时双足一点,腾起五尺多高,镔铁棍呼的一声,从脚下扫过。飞天狐脚一沾地,摆刀猛扑,施展开电光似的缅刀上下翻飞,招数迅捷,身法轻灵,确是厉害非凡!我父亲也施展开武当秘传棍法,拍、压、撩、砸、点、打、拨、抡,刀来棍去,打得难解难分。
“我父亲不用剑而用棍,却有用意。因为那条镔铁棍重约三十斤左右,当年白草岭前血战,束湿成棍,以柔克刚,这次反过来,以刚克柔。棍影如山,呼呼带风。飞天狐缅刀虽然霸道,却不敢硬摘硬接,就怕把刀砸飞,可是我父亲一时找不出飞天狐的破绽。这一来,势均力敌,打得难分胜负,无止无休。
“隐在枫林下的通臂猿张杰,暗暗焦急。心里还惦着同伴勇金刚,到此刻还未露面,也许已遭贼人毒手,两只眼盯在刀棍上,恨不得立时一棍打倒贼人,无奈飞天狐刀术绝伦,接连施展几招煞手,换一个,真还搪不住,看情形简直有点悬虚,所虑的年老不讲筋骨,自己师父万一不耐久战,一个接不住,万事全休,心里不住地打主意。
“不料怕什么便有什么!两人打着打着,不知怎么一来,铮的一声响,五尺多长的镔铁棍,愣被缅刀削断了七八寸长的一截棍头。那段截断的棍头,唰地凌空飞去,巧不过,正向通臂猿张杰身上射来。幸而身前有一株枯树挡着,吱吱!那截断棍头不偏不倚,竟飞镖似的插入树身。
“张杰吓了一大跳!心里奇闷,飞天狐真厉害!手劲真不小。削折的棍头没锋没尖,一过来,愣会插在树上。没有这株树,我张杰不死必伤!想到这儿,暗一徼倖,今晚可算两世为人,一抬头,看清我父亲手上铁棍变成了标枪,不过有点不够尺寸,才明白棍头被飞天狐锋利的缅刀斜着削断的,所以变成枪尖。断的棍头自然也是尖锐的,无怪棍头也变成飞镖,挟着一股余劲,插在树身上了。
“棍头猛一削断,我父亲陡然一惊!一个‘泼风盘打’,荡开一片刀山,向后纵出六七步去,一看前把棍头,已被贼人斜削成尖矛子,急怒之下,飕飕飕,连环进步,竟然棍招变成枪招,后把一攒劲,前面虽没有‘血挡’,也抖起一圈圈的光华。铁竿既短,又非白蜡竿子,能吐出光圈,没有真实功夫是办不到的。枪走一线,唰唰唰一连几枪,逼得飞天狐略向后退。
“飞天狐笑骂道:‘嘿!老儿,也只剩这一点出手了吧!让你在大太爷面前一齐抖弄完了,再送你上路。’语毕,一跺脚,猛又一声怪吼!刀招突变,竟施展地趟刀招数,连人带刀从枪影里滚斫而进,一忽儿工夫,又对拆了十几招。
“我父亲忽然使一招‘拨草寻蛇’,兜裆挂腿,疾逾飘风。飞天狐一顿足,平空拔起五六尺,枪锋刚撤,刀随人落,向肩头劈下。我父亲掉枪尖,现枪钻,上面‘撩云见日’,把刀封出,阴阳把一反扣,本应用‘毒蛇入洞’再攻下盘,却因枪尖过短,阴阳把不够尺寸,用不上劲,只可单臂吐劲,一矮腰变为‘乌龙扫地’,向敌人足跟扫去。
“飞天狐阴恻恻一声冷笑,两足微点,铁枪把地皮撤了一道沟。飞天狐得理不让人,一上步,‘仙人指路’,雪亮的刀尖,点到咽喉。我父亲身形疾转,一个‘怪蟒翻身’,枪随身转,从胁下穿出。眼看枪锋已到敌人右肘,飞天狐倏地一转腕,运刀如风,抡圆了,从枪杆下往上一兜一推,吱吱!又被他削去一尺多。手上握住的一段,只剩二尺多长,断处依然削成尖锋,不过比前次锋头短得多,棍不成棍,枪不成枪。飞天狐哈哈一笑之下,乘隙揉进,意思之间,以为报复一剑之仇,就在眼前。吓得暗地旁观的张杰,手足失措。
“哪知我父亲这次断下一尺多,非但毫不惊惶,而且一拈手上二尺多长一段铁杆,倒暗合他老人家的心意了。原来我父亲对于三十六手擒拿法,曾经下过苦功。据说擒拿法源出少林,从十八罗汉拳蜕化出来,其中奥妙无穷,而且各派手法,都不一样。武当派的名家又从擒拿法中,蜕化出判官笔的招数。判官笔分单笔、双笔,携带便利,招数精奇,不过非常难练,不从擒拿法上扎根基,休想练得好。通臂猿张杰使的兵器,也算是判官笔一类,不过我父亲传授他的时候,无非从铁尺的手法内,揉合了几手判官笔的招数。因为张杰对于擒拿法根基太浅,无法深造,但在六扇门里使铁尺的堆内,也算矫矫不群了。
“闲话休提,当时我父亲一拈手上断棍,宛然是一支判官笔。人逢绝处,急智顿生,一声猛喝,突然展开判官笔招数,点、挑、浮、沉、吞、吐、盘、驳,笔尖到处,都是周身穴道,左臂骈指如戟,相互为用,进退如风,虚实莫测。
“这一来,飞天狐暗暗吃惊!想不到这老鬼真有绝艺在身,看来凭这柄刀,还难如愿,非用最后一着不可了。念头一起,手上招数略一透慢,左膀上立时便被笔锋斜扫了一笔。哧的一声,衣服裂了一条大口,半臂顿时发麻!飞天狐吃了一惊,双肩一摆,向后跃退丈许远。
“我父亲却依然卓立原处,一半因为交手过久,略一定神缓气。一半也因为飞天狐确是个劲敌,不能不慎重。果然,飞天狐一跃丈把路,一转身,刀已交到左手,右臂一抬,吱吱两声,两支袖箭一支接一支迎面袭来。
“我父亲早已防他这一手,可是月色迷离,两面都是插天山壁,月光照处,也只中间一条小道,有时浮云蔽月,月光还时隐时现,暗器一来,非常难防。幸而我父亲武功已到火候,眼神充足,能够听风辨影。暗器飒然袭到,斜着一塌身,第一支哧地擦耳飞过,同时左腕一起,用中食拇三指,撮住第二支。
“恰好这当口,风推云过,一轮皓月,从云堆里涌现。我父亲借着月色,一瞥手中暗器,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这支袖箭,同先时在我母亲咽喉上取下来的那支袖箭,一般无二。
“我父亲认识这种袖箭,名叫梅花槟榔箭。箭身比笔杆还细,不到三寸长,却是纯钢打就,箭头三角形,却非钢铁,是用老根槟榔木镶就的。这种老根槟榔木坚逾钢铁,可是碰着热血立时炸裂。箭头槟榔木,差不多都用毒药喂过,格外厉害!出在滇南苗人独门制造。苗人有一种杀人利器,形同窝弩,苗人叫作‘偏架’,便是用喂毒药的槟榔木做就的。这种袖箭却非武功深造的人,不能施展。箭筒用精铁铸就,内有弹簧,筒口是个梅花形,连发五支,可以打到百步开外,歹毒非凡!
“当时我父亲一见这种暗器,心里越发留神。暗地一计算,敌人袖箭先后已发出三支,尚有两支留着。趁此云开月朗,自己已缓过一口气来,不如仗着一支判官笔把他身手困住,使他腾不出工夫来,再装第二筒袖箭,这样或者可以制伏这个魔头。其实袖箭已发出四支,其中一支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心里这样打主意,也无非是一瞬的工夫。我父亲正要腾身而进,再度施展判官笔,不料飞天狐见他身手矫捷,两支梅花槟榔箭,竟自无功,微微一愕,猛地把缅刀向足边地上一插,喝道:
‘老贼!休得逞能。叫你认得你家大太爷的手段!’”

第九章 飞天狐二次受挫
“原来飞天狐从白草岭惨败以后,立志报仇,又从九子鬼母普家老太那儿,得了峨嵋玄门双臂联珠梅花槟榔箭秘传,两年多的工夫,居然练成左右齐发,百不失一。这时已到最后生死关头,便要施展看家本领,争取最后胜利,一声厉吼,两臂齐抬。
“我父亲一看情形不对,如果等他左右开弓,确实不易躲闪,心里一急,也是一声猛喝!身形旋风般一转,把抄住的梅花槟榔箭,施展功劲,向前一甩,哧地甩缕轻烟,向飞天狐胸前射去。箭一发出,才高喝一声:‘还你的宝贝。’倏地又掏出身上仅存的两支凹面透风紫金梭,扣在掌心,右臂连抬,又是两点寒星,分向飞天狐身前袭到。
“这两梭一箭,疾如电闪,差不多同时发出,却分上中下三盘袭到,而且正在飞天狐双臂乍抬,箭尚未发的一刹那,三条不同的暗器,已挟着一股锐风袭到,飞天狐哪还有工夫再发自己槟榔箭?好厉害的飞天狐,足跟一垫劲,宛同地皮生了根一般,上身向后一平,倏地一个‘铁板横’功夫,哧哧哧,三件暗器擦着肚皮过去了。
“飞天狐腰里一较劲,双足不离尺寸,霍地上身一起,一指我父亲,刚想张嘴喝骂,不料唰地又是一点寒星,斜刺里袭到。这就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扑哧,正中在飞天狐左肩琵琶骨下面。劲头还真足,进去了一寸多深,差一点就中在胸口。
“飞天狐一声狂喊,步履踉跄,往后倒退了六七步,一个倒坐,墩在地上,倏地一个鲤鱼打挺,又跳起身来,右臂一指枫林深暗处,克叮一支袖箭。他也不知中与不中,厉声喝道:‘小辈,有你的乐子!大太爷同你们仇深似海,后会有期。’倏地一转身,足顿处,便飞出一丈开外,接连接跃,疾逾飘风,已转过山湾,竟带着飞镖,跑得不知去向。
“我父亲那时真也危险万分,如果没有出其不意地从旁边来了这一镖,如果这一镖打得不是时候,在飞天狐铁板桥施展以后,身已立稳,便不能取胜了。
“那时我父亲身上几支紫金梭,业已用尽,飞天狐只要先一步,发出双筒袖箭,左右开弓———右筒虽然只剩一支,左筒却整整五支———一共六支喂毒梅花槟榔箭,只要有一支中上,立时有性命之忧。事后思量,真是不寒而栗!
“那时我父亲一见飞天狐受伤逃走,明白斜刺里来的救命飞镖,没有别人,定是通臂猿张杰。想不到先时我父亲用飞镖救了他的命,这时他也用镖救了我父亲,真是事有前定了。我父亲以为一定是他,向林内喊道:‘张杰,你这一镖,真还发得恰到好处,掌劲也比先前进步得多。此刻贼人已走,快出来吧。’说罢,不见张杰回答。
“林内树帽子里,唰唰一阵乱响,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答话道:‘老弟,今天好险哪。’语音未绝,唰地从树上落下一团黑影,一长身,走到月光底下,赫然现出一个白发苍苍、长须飘胸的老者。
“我父亲一见此人,认出是老友云海苍虬上官旭,慌紧趋几步,抱拳为礼,笑道:‘万想不到,千里迢迢,老哥哥会在此时光降。多时不见,老哥哥发长过胸口了。’
“云海苍虬上官旭长须乱颤,连连摇头叹息道:‘老弟,我对不住你,当年白草岭同飞天狐一场血战,完全是仗义解危,为我而起。想不到隐迹三年,这贼子处心积虑,竟被他寻到此地,蓄意报一剑之仇。幸而天佑善人,我不早不晚赶到这儿,顾不得暗箭伤人,聊助一臂之力。其实我一年迈力衰的人,如果明目张胆出来,绝不是他的敌手,当年之事,便是前车之鉴。可是这一镖,虽然他受伤逃走,事情不算完,前因后果,事由我起,老弟,我是越想越难过。”
“那时我父亲满肚皮心事,哪有工夫说这些闲杂,慌抢着说道:‘老哥哥,看情形你还不明白飞天狐来此的曲折。今天小弟幸亏老哥哥一镖解围。真是感激不尽!不过还有两个小徒,此刻怎的一个不见?小弟想寻着了他们,再同老哥哥细谈内情。’
“上官旭猛然省悟,说道:‘哦,怪不得你把我当张杰。原来他们两人也从成都赶到了。’
“我父亲说:‘正是。张杰先在老哥哥隐身的林内藏着,不知何故,此时却又不见了。’一语未毕,那面墙根有人喊道:‘师父!老达官!你二位快来,鲁天申在这儿了。’
“我父亲同上官旭慌拔步赶去,只见通臂猿张杰蹲在门口围墙根,两只手抱着勇金刚鲁天申的腰,想把他抱离地上,却因鲁天申生得太雄壮,只把上身抱起。鲁天申似坐非坐,垂头搭脑地赖在地上。
“我父亲呵腰伸手,一摸鲁天申心口,又惊又怒,一声不哼,两臂一圈,把鲁天申拦腰抱起,走进家门,到了厅上一细看,嘿,了不得!牙紧眼闭,面如纸灰,一支短短的梅花槟榔喂毒箭,透衣而过,直插在心口上。解衣一看,只露出几分箭尾,四围紫黑色的血渍,凝结成块,早已死去多时了。
“我父亲还最爱这个门徒,虽然生得猛浊,心地却非常纯正,想不到为了‘万年青’一案,惨死在飞钵峰下,心里一阵难过,一跺脚,地上一块水磨方砖粉碎,指着门外喊道:‘我不手刃飞天狐,誓不为人!’张杰已哭得哽咽难言。
“上官旭心里格外难过————鲁天申这样少年,如果没有白草岭一档事,何致于遭飞天狐毒手?他家中也许有白发高堂、红颜少妇,罪魁祸首算起来,全是我上官旭一人。他却不知道楼上还有一个惨死的。等到张杰劝师父先上楼料理我母亲之后,大家一拥上楼,看见我小小年纪,在母亲身旁哭得滚来滚去。云海苍虬上官旭立时眼泪同潮水一般,点点滴滴都挂在胸前白须上,扑通的一声响,他忽然跪在我母亲尸身旁,大喊道:‘弟妇,阴灵不远,这事都从我无能的上官旭而起,从今天起,我上官旭要拚出一条老命,遍走天涯,追寻飞天狐吾必魁贼子,替弟妇报仇雪恨。哪怕自己力量不够,也要百折不回,想尽方法,做到了这桩事。如果我……’“语音未绝,我父一伸手,把他扶起,惨然说道:‘老哥哥,你这样大的年纪,这是何苦?你在弟妇面前行此大礼,叫她九泉之下,也是不安。’说罢,泪落如雨。
“大家悲悲切切地哭了一回,先把我母亲尸身抬到楼下,停在灵床上。鲁天申的尸体,也搁在外厅。一夜工夫,出了这样祸事,一个家庭里同时停着两具尸首,这是何等光景!
“当夜我父亲又把飞天狐怎样设策,怎样下手‘万年青’,怎样受骗,怎样追踪张、鲁,张、鲁二人怎样到此,飞天狐怎样一放冷箭,怎样追敌,怎样交手,前后细情都说与上官旭听,说毕,从怀中掏出一支梅花槟榔箭,向上官旭一举:‘这支袖箭,便是从你弟妇咽喉取下来的。在门外交手当口,飞天狐贼子双臂一抬,我便知道不好。起初我以为他袖箭业已发出三支,所剩不多,想不到他左臂还有一筒。那时我身边暗器用完,只剩了一支贼子的袖箭。我因为这支箭杆上附着一张字条,没有用它。’说毕,把箭杆上卷着的小纸条弄下来,摊在桌上。
“大家趋前一看,只见字条上写着:‘追取尔妻一命,抵偿鸡鸣峡钉死松林之人,然后再报一剑之仇,尔其凛之。’下面还署了一个‘吾’字,上官旭看得直摇头。
“我父亲又说道:‘老哥哥从来没有来过,今晚突然光降,似乎也非偶然。’
“上官旭长叹一声,道:‘愚兄自从白草岭一事以后,回到成都调养内伤,足不出户,大约有三四月,这是老弟知道的。老弟逃出六扇门,跳出是非窝,事情做得很对,不过没有愚兄白草岭一档事,也不致这样决绝。老弟离开成都时,愚兄竟然一点不知,兄弟一场,连一场送别的酒,都不喝一杯,悄不声地就走了个无影无踪。
“‘等到愚兄身体恢复,到衙门里向张、鲁两位令高徒一打听,才知老弟早已高蹈。问起归隐之地,张、鲁推说不知。那时愚兄这份难受也就不用提呢。愚兄从此百事没兴,隔不了多日,便把镖行兑与别人去干,自己在家抱胳臂一忍,倒也无是无非,度了这几年安闲岁月。
“‘直到最近成都出了那件“万年青”一案,轰动了整个省城。有一天愚兄静极思动,偶然同几位老友到郊外去逛武侯祠,回城时已是日落西山,万家灯火。我刚到南城口,猛见一个魁梧汉子,从城内出来擦肩而过,我向他飘了一眼,陡然觉得此人凶眉凶目,仿佛那儿见过似的,再一回头,好快的脚步,竟已过去老远。
“‘巧不过街楼上有一道灯光,正射在他的脑后,他耳边金光闪闪,竟带着不常见大耳环,使我陡然记起白草岭飞天狐左耳上,似乎也带着这样耳环,同对面走过时凶眉凶目的面貌一印证,恍然觉悟。回到家中一琢磨,觉得此人到此,绝非偶然,也许那件“万年青”案子同他有关,也许来报当年一剑之仇,弄出“移赃嫁祸”“张冠李戴”等把戏出来,都难预料。
“‘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便去找张、鲁二位高足,哪知一个不见,再向缉捕衙门掌权的几位熟人细细探问,才知他们二人已到这儿来了,从此才知老弟隐居此地。这一来,愚兄又勾起会一会老弟的心肠,立刻动身赶来飞钵峰。
“‘哪知飞天狐竟用出“敲砖引玉”的计策,已先愚兄一步赶到,下此毒手。愚兄到时,却走错了路,走了不少冤枉的险仄山道。正在攀藤扪葛,从屋后陡峭山坡,一层层盘折而下,忽听得飞天狐呼叱之声,慌蹑踪潜迹,溜到山脚下,再跃上枫林,正看见老弟施展判官笔精奇招数,逼得飞天狐手忙脚乱。忽见飞天狐一跃丈把路,飞出暗器来,老弟手接袖箭,眼看飞天狐智穷力尽,哪知双臂齐抬,又下毒手。愚兄心里一急,发出一支飞镖,歪打歪着,这一镖居然被我用上了。’
“张杰道:‘原来老达官从这屋后山冈上翻过来的。老达官从陡峭山壁盘到突出的山坡,又从山坡纵上近身一株大松树,真是声息全无。我藏匿在枫林内,看得逼真,我一见老达官赶到,顿时喜出望外!那时我不知老达官走错了道,以为老达官胸有成竹,故意如此,不愁飞天狐反上天去,反怕我行动不利落,误了大事,心里又记着勇金刚老不露面,悄悄地从林后溜了出去。一到墙根,四面一搜,才把勇金刚尸首找着。却好这时老达官已一镖成功,才敢喊出声来。可怜我鲁师弟竟这样惨死了,叫我一人怎样回成都去?那件奇宝“万年青”又落另一个贼人之手,一发大海捞针了。看来这件案子,想要办得圆全,势比登天还难!反而连累了我师父一家,倒不如我鲁师弟一死的干净了。’说罢。追胸大哭。
“我父亲摇头长叹,上官旭也无言可劝。忽然我父亲面色一整,说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人已死去,哭死无益。张杰,你听我说。’又回头向上官旭道,‘老哥哥我有一事奉托,务求老哥哥俯允才好。’
“上官旭道:‘老弟,你只管吩咐,水里火里,愚兄无不遵命。’
“我父亲说道:‘报仇雪耻是小弟的事,可是有几桩事,很重要,只有拜托老哥费神的了。我此刻已立定主意,明日起便要背井离乡,寻找贼子存在处所,同那件“万年青”究落何人之手。拙荆和鲁天申棺木的事,明日有半天工夫,便可办理妥当。不过鲁天申上有老母,下有妻小,此后倚靠何人,这是我的责任。我尚有点积蓄,大约有上千两银子。我明天把这银子交与老哥哥,五百两作为赡养鲁天申家中之用。天申棺木由张杰护送回去,还有五百两存在老哥哥处。小弟远走天涯,不知何时再同老哥哥会面。小弟这犬子单名一个昆字,今年才十六岁,文武两道,无非扎了一点粗浅根基。可怜小弟飘零一世,就这一点骨血,老哥哥侠肠义胆,定必能够成全他长大成人。老哥哥受我一拜。’
“上官旭银髯乱抖,老泪纷披,拦腰一把便抱着我父亲,正颜厉色地说道:‘你子就是我子。这一层毋须多说,本来愚兄要跟随老弟之后,一同和贼子一拚。不过此刻一番话,老弟比我想得周到,这层确是要紧。好,愚兄遵命。愚兄明日送了弟妇黄金入柜之后,便把昆儿领走,从此愚兄精力便都用在昆儿身上,只要愚兄不死,老弟你放心好了。那余下的五百两,老弟自己路费也要紧,愚兄还养得起昆儿,但是老弟此番远行,虽然难以决定归期,希望天相吉人,克成此志,早早回来,同愚兄聚首。如有便人,务乞带一信来。’说到此处,泣不成声。
“旁边张杰,听得毛骨森然,感觉两人托孤泣别,兆头不好,说不出的各种难过。
“我父亲又说道:‘还有一事,“万年青”一案,官方如果不体恤下情,一个劲儿在张杰身上要着落,张杰如何得了?老哥哥大约也有耳闻,张杰、鲁天申两家家小,尚在官厅被押,虽然例行公事,可是官方一翻脸,张杰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张杰叹了口气,皱眉说道:‘师父,你远走天涯,徒弟实在不放心,想同师父一块儿去。六扇门里的饭实在要不得!徒弟想回到成都,假领海捕公文,捕贼归案,便可借此远走高飞。家小一层,大约官方也不致十分为难,托人疏通疏通,也许无事了。’
“上官旭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大好。张杰,你不必为难,官面上我还兜得转,明天我们一块儿回成都。万事有我,你放心好了。你要想服侍你师父去,总要把官面上公事有个交代,才能脱身。’
“我父亲说道:‘张杰,你非但要照顾自己家小,而且鲁天申的母妻,从此也要你看顾他们,责任重大。再说我此番赴滇,心里另有主意,决不是鲁莽从事。你跟了我去,反而累赘了,这层大可不必。老哥哥既然在官面上有路子,最好不过。老哥哥,我这小徒,也托老哥哥照拂了。’
“上官旭道:‘好!我们就此一言为定。’
“于是当夜决定办法,第二天依言行事。
“我(红孩儿自称)同父亲从此一别,直到现在,已有二年多没有见着父亲的面。至于我怎样会到云南来,说来未免伤心。我同父亲分手以后,便随上官伯父云海苍虬到了成都。要说上官伯父待我那番恩义,真是天高地厚,饥饱寒暖,没有一刻不照顾到,文学、武艺没有一天不督饬着教我用功。上官伯父家大业大,子侄也多,学文有西席老夫子,学武有武教师。可是对于我,上官伯父亲自督练三五更功夫,张杰也常常来看我。
“听说‘万年青’案子,成都抚按大宪和钦派内臣,不知捣了些什么鬼计,业已押贡进京。内臣一进京,这件案子便无形松懈下来,非但张杰家小通通释放,张杰也依然供职了。鲁天申总算因公殉职,还发下一批瞻恤银两,竟是马马虎虎地高搁起来了。只有我想到我母亲惨死的情景,我父亲远走高飞,安危莫测,一个人时常背人垂泪,寝食难安。
“这样过了两年。有一天上官伯父从前宏远镖行里同事的一个副手,从云南昆明回成都来,说是在昆明街上碰见了我父亲。我父亲背负药箱,手摇串铃,右手还拿着明杖,两只天生成白多黑少的眼珠,望上一翻,活像一个瞎子。那镖行副手原在成都看惯,一见就知道是他老人家,可是我父亲不认识他。他一想我父亲这样做作,定有用意,也许在昆明缀上贼盗了,不敢冒昧上前招呼。巧不过,这天晚上,他住在东门一家小客店,又碰见他老人家,才知他也住在这家客店。暗向柜上一打听,原来他老人家在这小客店中已耽搁一个月多了,镖行副手这样一说,我暗暗地存在心内。
“却巧第二天我师兄张杰来了,我暗地同他一商量。我说父亲现在昆明东门小客店,既然有了着落,我日夜心心念念在我父亲身上,如果再不让我见一面,我定要生病了。那张杰比我还心急,得知我父亲消息,恨不得插翅就飞。
“他说:‘师弟,这是你一片孝心,便是我也急于见一面,也许飞天狐巢穴就在昆明,被我师父缀上了。师父报师母之仇,我也要替我朋友报仇,我虽然无用,多添两只眼睛两只手,我师父究竟好一点。我们先同上官老达官商量一下,师弟有我陪着同去,他也可放心一点,我们只要对他说,见一面,探个实讯,仍就回到这儿便了。”
“两人商量妥当,向上官伯父一说,上官伯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正在这儿想,我不能离开成都,否则我今天就动身到云南去了。难得你们都有这片孝心,照理我不能拦你,但是昆儿年纪太小,学业不能荒废,只要你父亲在昆明平安,你何必走这远道?如果父亲见着,反要申斥你的,而且我也要对不住你父亲托付我的一番意思,你是万不能去的。至于张杰你未始不可以去,可是老夫要拜托你一桩事。’
“张杰慌问何事,上官伯父笑道:‘你替我照管昆儿一个多月,让我安心到昆明去一趟,让我们老弟兄见一面。如果真个探着贼人垛子窑,你师父一人究嫌单薄,有我去比较妥当一点。张杰,从明天起,请你到这儿来陪伴昆儿,替我照顾他到我回来为止。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答应下来。’说完这话,两眼望着张杰,只管微笑。
“张杰回头朝我看了一眼,笑了一笑。我明白他这一眼一笑的意思,定是说,我们三人都走上一条路了。“这时我正站在张杰身后,心里忽然得了一个主意,悄悄地把张杰身后衣襟扯了一把,一迈步,同张杰并肩而立,笑说道:‘伯父的主意不会错的。张师兄赏个面子,趁这机会,把你得意的“燕青八翻”那几手功夫,教给我吧。’
“张杰初时听得一愕,后来似乎明白我的用意,嘴里含糊应道:‘老前辈吩咐,我怎敢不遵?不过老前辈这样跋涉风尘,实在不大相宜,还求老前辈三思而行。’
“上官旭笑道:‘无妨,你们不必多虑。你只要替我照顾昆儿,早晚给他指点拳脚,免得他野马溜缰,我就感激不尽了。’
“这样决定以后,第二天,上官伯父把家事交付与子侄辈,果然动身走了。
“他一走,我同张杰暗地商量,我说:‘我心里老念着我父亲,哪有心思练功夫,不如我们两人作伴,也暗地赶到云南,我不见父亲一面,我这颗心实在静不下了。上官伯父对你说话时,我就想到这个主意,所以我扯了你衣服一下,叫你只管答应,然后我们也追踪而去。便是父亲和上官伯父严厉责备我不是,我也甘心的。’
“张杰听了我这番话,沉思了半天,才说道:‘这是你一番孝心,其实师父何尝不想见你一面。再说,在路上有我伴着你,也不致出差错。不过,上官老前辈责备起我来,我实在无话可答。’
“我知道张杰心思已活动,巴不得见着我父亲,我再死赖活扯求他,被我磨不过,居然答应了。
“我又出主意,我说:‘我在飞钵峰家中,常听我父母谈起,毕节离云南没有多远。从我们飞钵峰通威远州有一条官道,再经草海,过可渡河,便进云南宣威州境界。由宣威经大石坡到马龙州,马龙离昆明只有百多里路,比从川省会理州松坪关渡金沙江,经白草岭、元谋、武定到昆明,省事得多。再说白草岭是我家仇人出没之处,我们不能不小心一点。我另外还有点私意,我父亲匆匆一走,把我母亲身后的事,全托付了我母亲娘家,究竟已否埋葬,坟墓在何处,我也要趁此去看一看,见着我父亲也有话说。好哥哥,你依了我可怜的小弟了吧。’
“张杰点头说道:‘你说的都是入情入理。毕节通云南宣威这条路,我也知道,至于那条经过白草岭这条路,不是我胆小怕事,我怎肯把你送到虎口去?便是上官老前辈,我料他也不会走这条道的,说不定也走我们想走的这条路的。但是我们这样一走,这儿的人,上官老前辈走时定也嘱咐过,岂能让我们走出去呢?’
“我笑道:‘这有何难?说走就走,今晚三更时分,我们从屋后越墙而出便了。’计议停当,当天张杰托故回家去了一趟,身边带了路费军刃,每人背上一个小包裹。当晚内外人们睡静,在自己卧室留下一封说明此去探父情形的信,悄悄溜走了。
“没有几天,便回到毕节,家中有两个老苗工在那里看管门户。屋内一切照常。最伤心的是楼上母亲的房内,我真不敢上楼去。由苗工领到屋后飞钵峰山坳内母亲墓前,一看坟墓筑得颇坚固,藏风聚气,松柏如屏,倒也合适。我哭拜一番,也不通知外家,便同张杰往南进发。
“哪知一过威远州草海,到了可渡河边,只见河中渡舟拥挤,汉人、回族、苗番,各色人等,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尽是逃难的人。一打听,才知从宣威到平彝一带云南边境,土寇作乱,还有贵州普安伏处深山的生番,也乘机越境,到处虏掠。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沐公爷已奉旨统兵进剿,大兵已到平彝胜境关,所以这一带住民,纷纷争渡可渡河,到威远州避难。我们在河边一听这样情形,又一看渡河的人们,只有来的,没有去的。照我张师兄意思,便要折回毕节。
“却巧有一大群汉人,男妇老小有二三十人渡到这岸,却同别人走的各别,依然靠着河岸,往西南行去。我们向其中一老年人探问,才明白这群汉人,因为对岸通昆明官道,匪寇出没无常,道路阻梗,只可渡到这岸,绕道而行。说是这样沿河走四五十里路,有一处河身极窄,有桥可通,过桥便到平彝相近的石龙山。由石龙山到胜境关官兵大营所在,已没有多远。听说这条道路,最近有人走过,只要平安到达胜境关,便可直达昆明了。“我们一听有这条路可到昆明,便取消了折回原议,也加入那群汉人队内,跟着沿河走去。不过这般走得太慢,四五十里路耐着心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那座渡桥所在。总算走过的几十里河岸,没有碰着匪人。过了桥便踏入云南境界,地名鸡营,是石龙山的分支。峰峻林密,道路坎坷,终日盘旋万山丛中。据说照这样走四五天,才能望见胜境关,哪知走不到两三天,便出了祸事了。”

第十章 红孩儿险里逃生
“有一天晚上,大约初更方过,我们两人混在那群汉人队内,正在石龙山口一座破社庙内,暂度一宵。白天走得力乏,在社庙破佛龛底下和张师哥席地而坐,背靠背地打盹,不知不觉抱头大睡起来。睡梦里猛听得耳边人声鼎沸,哭喊连天!我一跳起身,便被几个山精似的苗匪双臂反剪,捆个结实。一睁眼,油松亮子,照得双目难睁,定睛细认,才看清无数苗匪满殿跳跃,同来的男女老幼一个个绵羊似的,被这班苗匪举着标枪杆子乱打乱赶,四面一看,却没有张杰影子。这一急,非同小可!
“忽又从殿外,跳进两个头包花布、凶眉凶目的匪人,幌着雪亮苗刀,嘴上乱嚷了一阵,一句不懂。满殿苗匪经这二人一嚷,顿时肃静无声。那二匪一手提刀,一手举着亮子,把我们照看了一遍,似乎点清了人数,猛地几声呼喝,手下苗匪立时用长索把我们二三十人都牵联在一起,一个跟一个,活像草串的蚱蜢,赶出社庙门外,由两个为首苗匪当先领路,手下一班匪人押着我们这群人,赶羊似的,向山内一条仄径赶去,把我系在一群小孩堆内。我苦于月黑风高,东西难辨,无法脱逃,心里又念着张杰,没法子,跟着走去。最可怜那群妇女,一路被苗匪任意轻薄,跌跌滚滚,一班小孩又哭娘喊父,啼号不绝。苗匪怒时,随手一标枪,挑死路旁。这一来,立时吓得声息全无。
“这样昏天黑地走了多时,猛听前面山腰里,尖咧咧吹起哨角,这边一群匪人也连连口哨相应。高高低低地又走了一程,两面越走越近,似乎又越过一条溪涧,泉声淙淙入耳,地势也渐渐空旷起来。四围黑漫漫一片草地,草地尽处,一座高接云霄的峰影,巍然觌面,峰腰内似续似断的哨角,兀是此应彼和,响个不断。等到走完一片草地逼近峰脚,山腰内猛地闪出一片火光,从林内涌出许多苗匪,跑下山来,同为首苗匪咕噜了几句,又跑回山腰森林中去了。
“这里为首匪人一声怪喊,把我们一群俘虏从峰脚左侧赶去,顺着峰脚拐了几个弯,又穿过一片松林,忽然面前现出一座极大庙宇。黑夜里虽然看不清什么寺名,约略辨出这座庙宇,规模定是不小,黑压压一层层的屋脊,直达峰腰。苗匪把我们赶进山门,牵到离山门不远的一所破屋内。屋顶七穿八漏,椽瓦不全,天上星光粒粒可数,屋内面积颇广,足可容纳好几百人,已经有不少人圈在里边,我们就在一破屋内,占着一角,席地而坐。两扇大门已歪在一边,派了两个苗匪持枪鹄立户外,看守我们。
“待了许久,却无人理问。我们一班俘虏随身携带东西,路上早已洗劫干净,竟不知关在屋内有何用意?如果这样关下去,饿也饿死了。我心里又急又恨,偷眼从屋内望到大殿口,约有一箭之路,殿门口左右插着两把极粗火燎,火苗熊熊,照出殿门口进进出出的苗匪,络绎不绝。殿内人声鼎沸,似乎这所庙宇,是苗匪的垛子窑,而且偷看大殿嘈杂情形,也许他们正在调兵遣将,同官军对敌。
“正在这样猜想,忽见大殿里人声顿静,涌出一队队带刀荷枪的精壮苗匪,鱼贯而出,一直排到山门外,兀是一队队接连不断地涌去。两旁另有无数苗匪,高举油松火把,夹着大队而走,宛似一条火龙,这样走了一盏茶时,看去不止二三千人,最后一队,居然个个戴胄披甲,悬弓佩剑,拥护着一乘山轿,缓缓抬出殿外。轿内的人因高出众人之上,借着四围火把的火光,看出轿内坐着一个奇形怪服、面貌凶恶的人。
“最令人注意的,左耳带着一个大金环闪闪生光。我当时心中一动。从前听父亲说过,飞天狐吾必魁也带着这样大金环,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飞天狐的面貌,不敢断定轿内便是飞天狐。轿后又涌出不少人来,衣服举动,似乎也是首领人物,却系恭送轿内人似的。在这当口,忽然有一粒小石子落在我肩上,从肩上滚落脚边,似乎从上面掉下来的。一抬头,屋顶透露星光的一个大窟窿,正在我头上。我以为破屋顶上瓦砾碎屑,被风吹落来的,正要移开目光,再看一看大殿上情形,屋顶上忽又起了一种极轻微的嘘嘘之声,一声便止。
“我陡然心里一动!打量屋内人们,正都伸长了脖子注意门外,一个没有觉察。我再抬头向那窟窿打量,只见窟窿外倏然露出半个人头,只一探,又很快地缩了回去。因为他缩回得太快,面又朝下,我实在看不清这人面目。不过那人头上裹发的头巾,在微露半面时,借着星月微光,略辨出一点痕迹,似乎同我师兄张杰的头巾相似。一想到他,心里突突乱跳,再一瞥屋内屋外,似乎尚无人发觉,这时窟窿里又现出一只手影来,平掌向窟窿下面一招,一反掌,往上一托,倏又缩了回去。
“我心里大疑,如果真是我张师兄,他这样打手式,大约叫我从这屋顶窟窿逃走,但是从地上到屋顶少说也有二丈,我虽然学过‘一鹤冲天’‘旱地拔葱’的轻功,无奈功候不到,平时练习最多拔起七八尺,再说屋内挤着许多人,屋外还有人看守,如何能行?张师兄未始不知道我是办不到的,大约屋上的人不是张师兄,可是石子落下,同招手示意的举动,明是为我来的,不是他又是谁呢?如果我真有这样功夫,大殿口乱嘈嘈的,正是绝好的机会。屋内人虽多,同是难友,只要逃得快,也许可以脱出虎口,无奈人小力微,枉劳这位好汉搭救了。
“心里这样忐忑不定,两只眼依然不住地向屋顶偷看,好在屋中黑越越的,一时不会被人觉察,可是半晌不见窟窿里有动静,以为没有指望了。忽又听出屋上面,发出一种极微的弹指声,却似在屋内靠后壁的屋顶角,我又向那处打量。原来那面屋角上,也有一处大窟窿,正紧贴壁角。我慌慢慢向后撤身,移到壁角站住,却喜屋内人们,都挤在近门处,这儿疏疏地只有几个躺在地上呻吟的老妇人。我慌抬头向上注视,上面的人似乎已知我移到下面,即在长窿口又起了几阵弹指的声音。
“这一次,弹指声一入我耳便已恍然,肯定上面不是别人,正是我张师兄来救我了。原来这种弹指为号的法子,凡是江湖道上的人物没有不会的,不过各派弹法不同,精于此道的能够弹出各种长短音节,代表各种不同的暗号,我们武当派便另有一种弹法,我从小就会。张师兄在成都同手下黑夜摸窑办案,最喜用这一手,他弹的手法音节,我是听惯的,所以我一听肯定是他了。
“这时我又惊又喜,正想不出法子怎样能够从头上窟窿里逃出去,忽见窟窿口发现长虫似的东西,贴着壁角蜿蜒而下。一忽儿已挂到我头顶,我才明白是条长索,顿时心花大放。一回头,黑压压一大堆人影正挤在门口,大殿情形,被这一大堆身影挡住,已看不出来。门口守护的两个苗匪,被这堆人挡住,倒是逃走的绝好机会。不敢再犹豫,一纵身,两手握住索子,接连倒了几把,索子很结实,无暇再看屋内人们动作,四肢并用,贾勇向上倒去。
“不料这条长索并非麻绳一类的东西,不知张杰何处找来的几盘枯藤,长长短短、粗粗细细连接起来,一段段尽是疙瘩结。屋内又昏黑异常,我刚刚上七八尺高,人已悬在半空里,一手正握住一个疙瘩结,两足一蹭下面的疙瘩结,刚要倒把,猛觉上面握住的疙瘩结,经下面两脚一登,忽然松了纽,下面的藤索,竟自溜脱了节,哧地向地面落了下去,我几乎随索掉落。还算好,我右手已握住上面藤头,始终没有撒手。赶紧右腕一攒劲,左手搭住右臂,两腿往上一翻,勾住索子,一打千斤坠,才缓过一口气,一身冷汗,已湿透内衣。幸喜门外人声嘈杂,藤索落地声音不大,没有被人惊觉。
“张杰在屋上,哪知我受此惊吓,嘘嚎之声又起,大约催我快上。我这时腿上头下,两足勾紧上面一段藤条,下面手腕加劲,倒盘上去四五尺,下面已垂下一小段索子。略一停顿,上身一起,才把两腿放下。照前两手倒把而上,没有几把已攀住一根破烂椽子,试了一试,似乎还经得住用力,却好张杰已伏身穴口,向下一伸手,正攒住我的腕子,借劲使劲,把我提出窟窿。
“二人一齐贴瓦伏身,张杰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噤声’,只见他很快地解开系住椽子的藤结,把一条枯藤挽了上来,随手搭在臂上,又在耳边吐出一字‘走’,只见他依然贴在瓦面上,手足并用,壁虎一般,向右侧蛇行过去。我当然仿照办理,爬了一段路,已到屋面尽头。
“他在前面已停住身子,把臂上藤索又垂了下去,却把这一头绕在臂上,悄悄对我说道:‘下面是山石砌的围墙,墙头比这屋顶低下六七尺,不过中间还有三四尺宽的一条夹道,你先下去,却须当心。到了墙头相近,必须腕上加劲,扯一顺风旗,才能落在围墙上。如果夹道有人走动,须等他过去再下。当心,当心!’
“我低低应了一声,先把半个头伸出屋外,一看下面夹道内,黑沉沉的没有声息,果然有道围墙,墙头满长着尺许长的草,慌缩回上身,两腿向外一飘,两手一握绳索,慢慢逸身垂下,整个的身子坠在张师兄臂上。幸而我人小身轻,换了大人,张师兄也吃不住劲的。够了尺寸,按照他的吩咐,居然被我轻轻落在围墙上,藤索一撒手,张师兄身有轻功,一伏身,已纵落身边。一盘藤索他兀自搭在肩上,不肯弃掉。
“围墙外是一片松林,向林外望去,看见一条火光,蜿蜒于峰下山林之间,才知我们做了这许多手脚。那队苗匪走得没有多远,庙里似乎尚有许多苗匪,在庙前来往奔驰,不知干什么把戏。幸而这片松林又广又密,不虞露形。张师兄行若无事,一蹲身,又把藤索向围墙外垂下,我悄悄说道:‘此处不过六七尺高下,我还跳得下,可以不用这捞什子了。’张师兄笑了一笑,随手把藤索丢落墙外,两手微点,已飘然落地,我也如法跟下。
“这一跳下仿佛两世为人,总算跳出龙潭虎穴了。我急于想问张师兄来踪去迹,还未开口,他说道:‘不要多言,快跟我走。’我只可闷着声跟他走。他并不向林外走去,却向松林横穿过去,似乎越过一条土岗子,才把松林走完,又走了一箭路,已到峰脚,抬头一看,面前白漫漫的现出片草场,正是我被苗匪掳来经过的草地,不过押到庙宇时,是望庙前转去,此时则从庙侧小径下来。
“看广阔的草场空无一人,我向张师兄说道:‘万一那队匪人也从此路出发,岂不又落虎口?’
“张师兄道:‘孩子,你知道什么?我在屋面上,已探听明白,此刻不便多谈,快跟我走好了。’一语未毕,猛听得前面峰脚下,天崩地裂的一声炮响,立时火光烛天,喊声震耳!好像有无数人杀到山下,庙内也突然战鼓雷鸣,杀声大起。
“张师兄喊声:‘不好,快跑!’当先向草场奔去,我吓得胆战心惊,慌不择路,跟着张师兄飞跑。一片草原,半人多高的乱草,锐利如刀,我们心慌意乱,黑夜里寻不着草中路径,勾衣碍足,极难行走,一个急劲,如飞地奔到草原中心。猛地里,嗖的一声,从左右草缝里飞出两支长矛,矛上还有个倒勾子,拦住去路。
“我们吃了一惊,刚一定身,身后白光一闪,又飞出两根勾镰枪,雪亮的长矛子直逼后心。不好了,一眨眼的工夫,近身的处所飒飒齐响,刺出麻林似的长矛,钻出无数雄壮大汉,一色玄帕缠头,身束软甲。张师兄一见,认出是官军,慌说道:‘众位军爷,俺是被匪人掳去的良民,此刻刚从匪窟逃出命来,求军爷们高抬贵手。’
“对面一人喝道:‘好一个利口匪徒!一身匪服,居然口称良民,谁信你的鬼话!捆!’一语未绝,十几支勾镰枪立时搭到身上。张杰一声长叹,俯首无辞。
“我们二人立时被他们捆翻地上,嘴上还塞了个麻核桃,只派一人蹲在我们身旁看守,其余官军们又向草地四散隐伏起来。我们二人‘寒凫浮水’般捆在地上,庙前庙后争杀声音,从地皮传到耳内,比站着听还清楚。听四面喊杀之声越来越近,似乎官军已把这所庙宇包围,只这面草地用着伏兵截杀,大约官军方面,早已探清匪人来往路线,用的是三面撒网之计,而且利用这片草地截获逃匪,最好不过。这一大片草地埋伏官军,定不止这一点人,说不定后面紧要路口还层层设卡,看起来我们刚脱虎口,又遭池鱼之殃!刚才没有被长矛搠个透明窟窿,尚算万幸。
“我偷眼一看张师兄,离我一丈开外,也照样倒剪两臂背上面下,搁在地上,却见他肩头一上一下,在那儿暗地乱动,似乎想挣断绳索,我吓得心里直跳,一掉脸,想偷看监守这一个官军,蹲在何处,忽见山腰庙后,火光冲天,黑烟蔽野,把一片草原映得通红,大约官军得手,已从庙后破巢而入,纵起火来。
“这样被火光一照,我才看清监守我们的官军在我们前面,屈膝半跪,两眼直注,猎狗似的一步一步地向前面趟去,神情紧张已极,似乎忘记了我们,离开我们已有一丈多远。再一看张师兄,我吓了一跳,我从钻出屋顶,直到草地被擒,都是黑地里瞎摸瞎撞,张师兄身上衣服,原没有仔细看清,此刻庙内起火,远照草原,才看清张师兄上下衣服,已换了样,竟同苗匪一般无二,怪不得被擒时,官军说出一身匪服,还敢口称良民的话,但不知他这身匪服,从何而来,却弄得有口难分了。
“我心里正在难过,又听得远远一片飞奔的足音向草地跑来,脚音错落,人数众多,刚到草原中心,一声威喝,千矛齐举,从草地里跳出无数官军,把逃来的一群人困住垓心,一阵争斗,刹时便寂。虽然看不见争斗情形,听官军得意的口吻,似乎或死或擒,没有逃出一个去。这样利用地势,十拿九准地来了几次,业已夜尽天明,一片晓雾笼罩草原,露水如珠,滴衣生凉。山腰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已烧得七零八落,蓬蓬勃勃的青烟,兀自上冲霄汉。
“细听杀声渐止,战鼓无声,从迷茫的雾气中,隐隐看到峰腰红旗招飘,又听得号角呜呜,夹着几棒金锣,大约官军业已全胜,鸣角齐队了。我半天没有听到张师兄动静,转脸一看,忽不见了他的踪影,心里又惊又疑。难道他乘几次逃匪争斗,已经挣断捆索,又逃走了吗?但不会舍我独逃,或者时机迫切,无法挈带,同上次一般,也未可知。万一草地外面要路上也有官军把守,人困马乏,难免二次受擒,一发有口难分了。思潮起落,又折腾了整夜,弄得我神疲力尽。这时有人让我逃走,我也寸步难移了。
“这当口露散日出,天色大明,草内官军一齐亮队,所有生擒俘虏也圈在一堆,我当然也在其内。举目一瞧,敢情这支官兵,一千不到,也有六七百人。草地上一片片的血迹,肠破腹裂的尸首,东一具,西一具,好不凄惨!生擒俘虏,大约有一二百人,其中竟有先时一同关在破屋内的难友,玉石不分,如何结果,只有看各人的命运。这样匪民混杂的一群俘虏,从石龙山匪巢解到胜境关。隔了许多日子没有发落,又从胜境关一批批往曲靖押解。一班难友都说这样玉石不分,凑在匪人数内,解省献俘,这是刀下作鬼,决无生还之望。那时我只有希望张师兄已经逃出活命,在昆明寻着我父亲和上官伯父,早日报我母亲之仇,我便真个屈死刀下,也只可认命。
“这是我前后过去的一片实情,公爷这样反复推问,也是我们一线生机,我只可实话实说。否则我年纪虽小,也懂得我父亲同飞天狐结仇,其中关系着不少事,也许因此透露了风声,被仇家探去,于我父亲不利。公爷圣明不过,慈仁不过,叨求公爷替小难民做主。”
说罢,眼泪直流,屈膝跪在沐公爷脚下,叩头如捣蒜。(红孩儿口述经过详情,到此才叙述清楚。一笔兜转,依然接说上回书黔国公沐启元在后帐同独角龙王龙土司夜审红孩儿一段情节。)红孩儿仗着一副伶俐牙齿,把自己身世、来踪去迹,说得有头有尾,入情入理,上自主帅沐公爷,下至偏裨军健,都听得出了神。
沐公爷听他说到他父亲瞽目阎罗左鉴秋同飞天狐在白草岭结仇,其中还牵涉自己部下婆兮寨土司禄洪,后来瞽目阎罗巧装瞎子,潜踪昆明。猛然想起,自己府内教授二子天澜武艺的瞎教师,来历不明,举止诡异。细想红孩儿所说他父亲前后情节,颇多暗合之处。当时眼见瞎教师在后花园飞檐捉鸟,岂是失明人所能做到?定是瞽目阎罗无疑。他投入我府中,必有深意。也许他知道飞天狐同我沐府也是深仇固结,潜踪府内不虞敌人觉察,也比较安全,一面借我力量,易达心愿。其实我也时防飞天狐暗下毒手,有他守在府内,非但澜儿幸得明师,有他这样本领,也可保护府内安全。我必须叫他们父子团圆,然后合力剿灭飞天狐,以免心腹之害。
主意打定,刚要开口。旁边侍立的独角龙王龙在田开口说道:“在田细听这孩子所说前后情节,大约不假。他说成都‘万年青’奇宝被劫一案,飞天狐得手以后,又转交匪党叫什么飞天蜈蚣,这人原是瞿塘大盗,在田收留的金翅鹏,还是飞天蜈蚣的螟蛉,其中情节,已照金翅鹏所说报告公爷,有这一段牵连情节,更可以证明红孩儿所说不假了。”
沐公爷点点头,挥手喝令左右,替红孩儿除去刑具,叫他立在一边。微笑道:“左昆,本爵念你一片孝心,千里寻父,颇为不易。从此留你在本爵身边,不日班师回到昆明,包在本爵身上,叫你父子团圆,至于你同行的师兄张杰,如果没有意外,将来他寻到昆明,定可会面。”
红孩儿时来运转,得此贵人扶助,当然大喜过望,慌又伏地叩谢,从此红孩儿天天在沐公爷身边伺候,仿佛随营的近身书童,却不同他说明府中瞎教师一段情节。过了几天,许多俘虏业已分批推审清楚,无辜受难的平民从此一番推问,也释放了不少。(一半也是因红孩儿的一段情节,知道其中确有被匪胁迫的行旅。)大营军务结束告竣,沐公爷便带着红孩儿班师回省。各土司的军队,也都一一调回汛地,只有独角龙王龙土司一支劲旅,押着一队囚车,护着沐公爷一同班师。
这时金翅鹏已受沐家军职,也是一身戎装,跟着龙土司督率军队,向省城进发。不日到了昆明,省城文武官绅,张乐郊迎,自有一番凯旋献俘的仪注,牛酒犒军的热闹,不必细说。沐公爷把军队驻扎近郊,龙土司手下苗兵,也在郊外暂驻。独角龙王便托金翅鹏和几个大头目留在郊外,约束军队,自己跟着沐公爷同众官酬酢一番以后,才回到碧鸡关国公府。
府内大公子沐天波、二公子沐天澜早已得着班师消息,率领府内家将差弁各色人等,一齐在府门外排班恭迎。惟独那位瞎教师白果连翻,撮着明杖,在内宅大厅阶下,悄然肃立。沐公爷首先进府,左右拥护着随征家将,次之是独角龙王龙土司,后面便是随征的幕僚、材官。其中夹着一个眉清目秀,青年活泼的红孩儿左昆。沐公爷一见自己两个儿子已跟在身后,便问孩儿业师在里面吗?天澜慌垂手答道:“师父身体平安,因为双目不便,孩儿请他在内宅厅前迎候。”
沐公爷点点头,心里暗笑,看他装瞎子装到几时!一回头,看见红孩儿跟在人后进来,悄悄吩咐天澜道:“我从外面带来一个清秀孩子,与你作伴。”说着向后面红孩儿一指道,“你此刻把那孩子悄悄带到你师父屋中,不准你走过内厅同你师父见面,也不许你同他多言多语。你陪他在屋内,不必出来,等我同你师父到你屋子去,自有分晓,快去快去。”
天澜满腹怀疑,却不敢再问,慌遵命自去照办不提。
原来国公府规模崇闳,制同帅府,前面辕门对峙,将台高耸,几重殿宇,关防森严,为发号施令之所。后面宅门以内,阀阅深沉,层楼杰阁,才是黔国公私第。沐公爷先登官阁,高坐堂皇,等府中家将幕僚、差弁、各色人等参谒以后,才率领天波邀同龙土司退回后面私第。
一进宅门,穿过一条卍字走廊,到达一所金碧辉煌,前出廊、后出厦的大厅。中间悬着一块雕漆二龙抢珠、填青嵌金的大匾,中间四个斗大金字“为国屏藩”,上有洪武御宝。瞎教师即在匾下台阶上,鹄立肃迎。
沐公爷紧趋几步,呵呵笑道:“老先生,咱们不见多日,小儿多蒙教诲,府内诸承关照,感激不浅。”
瞎教师慌躬身答道:“残疾之人,诸承公爷抬爱,二位公子不弃,托庇宇下,实在犬马难报。”
沐公爷笑道:“先生言重,我营中有位石屏金驼岭土司龙在田,听老夫说起先生武术绝伦,渴慕已久,此刻随我到此。你们二位相见,英雄惜英雄,定是水乳交融的。”
说罢,一闪身,独角龙王龙在田抢前笑道:“仰慕老先生,不止一日。今天幸会,尚乞不吝赐教。”
瞎教师白果眼一翻,抱拳说道:“草野鄙夫,何足重视。龙将军英名,素所钦佩。只恨双目失明,未能一瞻将军丰采,实深惭愧之至。”
彼此在阶前谦逊了一阵,才相将进厅。
沐公爷并不在厅内落坐,却向左右吩咐道:“此刻快到上灯时候,就在后花园小蓬莱摆宴。酒果务必精致可口,今晚我要同老先生、龙将军杯酒谈心,快去传话。”
一声吩咐,阶下百诺,立刻有人向厨房吩咐去了。
瞎教师抢着说道:“公爷为国宣劳,一路风尘劳顿。我们相聚正长,今晚请公爷暂回内宅,休养贵体要紧。”
沐公爷向龙土司看了一眼,大笑道:“不瞒先生说,今晚有一桩大大喜事,而且同老先生极有关系,其中牵连着许多重要事,我们都有莫大关连,必须立刻向先生求教的,不必谦虚。在田、天波,我们此刻马上陪老先生进园。”
瞎教师听了一愕,沐天波也莫名其妙。只有龙土司已经猜着几分,对于瞎教师行动举止,格外留意,嘴口连声赞好。于是沐公爷领着瞎教师、龙在田、沐天波,向后花园走去。身边只随从了几个精细家将,其余人等,叫他们自去闲散,不必进园伺候。

第十一章 小蓬莱密宴
沐公爷、龙土司、大公子天波、瞎教师四人进得园来,迤行到花园深处的小蓬莱,便是瞎教师传授二公子武艺所在。这小蓬莱是小小几间幽雅精舍,自成院落,院外还有一道花篱,圈着一片空地,上铺细沙,便是练武的地方。
当时二公子天澜,闻声迎接出来,却把红孩儿藏在里间瞎教师的卧室。天澜聪明不过,虽然不明父亲吩咐的用意,准知其中定有原因,正想探问红孩儿,说不几句,已听门外父亲同瞎教师来到。没有父亲的话,不敢叫红孩儿出来,自己却不能不出来迎接。沐公爷一看红孩儿没有同自己儿子一起,便知已在内屋藏着。在瞎教师心里,以为公爷返府,先到自己这里,总算看得起自己。此地是自己师徒朝夕练武之所,只可反客为主,殷勤招待沐公爷、龙土司、大公子天波三人,也当然没有工夫到里屋去。
随从们打起湘帘,大家在中间屋内坐定。这时已经掌灯,屋内华灯四照,一室光明。侍从们分献香茗,瞎教师打起精神,周旋沐公爷、龙土司之间,讲些凯旋献俘之事,同一路所见的苗族风俗。
宾主谈了一会儿,沐公爷向瞎教师笑着说道:“老夫此次出征,救出一个被苗匪掳去的孩子,长得颇为秀美,老夫在营中当面问明,这孩子还是一个孝子,因为他父亲和一厉害苗匪结仇,母亲也被那苗匪惨杀,他父亲弃家远游,寻匪雪耻。这孩子惦念父亲,竟自千里寻父,不幸中途被匪掳劫,受尽艰险,于官军围剿匪窟之时,又被官兵当作匪人,俘掳回营。经老夫当堂审出实情,怜他孤苦无依,带回府中。将来还要设法替他找寻父亲,使他天伦团聚,才称老夫心愿呢!”
瞎教师听了这番话,白果乱翻,口上不由得哼了一声,半晌说道:“这孩子太可怜了!公爷一片婆心,把他带回府中,积德不小。但不知此人现在府中何处?”
沐公爷、龙土司四道眼光,一直盯在瞎教师两只白果眼上,沐公爷口中说道:“老夫爱惜这孩子清秀机伶,已经随身带到此地,明天起叫他在此伺候先生。”
瞎教师一听已把那孩子带到此地,两只白果眼向屋内屋外乱翻,好像不瞎一般,却又听得沐公爷向侍立一旁的二公子天澜徐徐说道:“你把那孩子带来见一见师父,且看你师父中意不中意?”
天澜应了一声,立刻向里屋走去。瞎教师看他往自己卧室走去,心里越发大疑。忽见里屋门帘一掀,霍地跳出一人,尚未看清这人面目,这人如飞地向瞎教师奔去,猛然抱住双腿,跪在地下大哭道:“儿子在里间,听出似乎爸的声音,已经动疑。二公子叫儿子出来,一看果然是我爸。爸,你撇得儿子好苦。”说罢,泪如泉涌,哭不成声。
这一闹,瞎教师突然颜色惨变,两只白果眼猛然一闭,两颗眼珠,在眼皮内隐隐乱动,倏地又一睁,现出小小的两颗黑如漆、明如星的眸子,射出两道精光,死盯在孩子面上,明杖一丢,两手捧住孩子的面孔,嘴上只吐了一个字:“你……你……”顿时痛泪直流,滚热的慈父之泪,像洒豆一般,洒在那孩子面上。
这一幕悲剧突然出现,一屋的人,只有沐公爷和独角龙王龙土司肚内雪亮,其余的人,都看得骇然惊异,上上下下,反而镇静得鸦雀无声。
忽见瞎教师一脸凄惶,挂着满颊泪痕,两道眼光从孩子面上,倏地移向沐公爷,却好沐公爷一对温和微笑的眼光,正注在他们父子身上,不住点头。
瞎教师口上哼了一声,倏地抱起孩子,凄然说:“苦孩子,难为你,且随为父去谢公爷成全的大恩。”说毕,离座而起,拉着红孩儿抢到沐公爷面前,双双跪下,瞎教师惶恐说道:“下役斗胆,乔装瞎子,欺骗公爷。又因与二公子一段缘分,竟同公爷分庭抗礼,胆大妄为,罪该万死!求公爷开天地之恩。”说罢,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沐公爷纡尊降贵,居然伸手相搀,口中说道:“起来起来,左老英雄,不必如此,你父子以前经过的事,老夫已明白大概。你来到昆明,乔装瞎子,完全为隐迹寻仇起见,事出无奈,至于你从前虽曾身为捕役,可是早已退职告蹈。老夫虽然祖荫袭爵,职位较崇,可是生平心志同你们江湖侠士一样,只重才品,不问出身。何况此处是老夫私邸,你是二犬儿的老师,师道尊严,千万不要多礼,快请起来,老夫尚有许多心腹之谈。”
独角龙王龙土司抢过来,扶起瞎教师,硬推在原座上,呵呵笑道:“左老英雄,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公爷素来敬贤礼士,爱才如命,便是区区龙某,也是久仰英名。我舍戚禄土司禄洪同老英雄认识在先,他常说老英雄本领出众,在白草岭前,眼见老英雄施展武当内家功夫,卷披制敌。我听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时相会,想不到今天居然偿我夙愿,倘蒙老英雄不弃,以后我们还要多亲多近。”
瞽目阎罗左鉴秋这时已露本来面目,用不着再翻装白果眼,难得沐公爷、龙土司都另眼相看。而且二公子沐天澜此时已从内屋出来,从地上拉起红孩儿左昆,手拉手地立在一边,也显着异常亲热。想不到垂老之年,奔波风尘,无意中非但父子聚会,而且结识几位达官贵人,不禁激发当年豪迈之气,生出知己之感,向沐公爷、龙土司朗声说道:“鉴秋草野武夫,想不到蒙公爷同龙将军这般抬爱。那时鉴秋因为本身血海大仇,乔装探敌,漫游滇寨,差不多已有两年之久,这两年内非但探明仇人飞天狐出没巢穴,还探得不少关系重大的事。因为孤掌难鸣,不敢深入虎穴,屡次想设法进府密禀公爷,又以地位悬殊,不敢冒昧。在昆明逗留了一个多月,依然无法进府,而且仇人党羽,已似窥破鉴秋乔装,难免纠众下手,正想暗暗离开昆明,却巧贵府二公子发生金线鳝王的奇事,借此投入府内,混充医士。
“更幸公爷爱子情殷,从大营赶程回府,居然因此得见公爷之面,反蒙公爷青睐,命鉴秋伺候二公子练习武功。在园内湖山四望亭中陪侍公爷喝酒,特地飞空捉鸟,略献拙技。原欲借此进言,揭露真相,然后禀报机密。那时一看左右管家同近身将爷们很有几位,本身经历已够离奇,想禀报的机密,又关系尊府同云南全省安危,事关重大,说话稍一不慎,或者一言半语漏传府外,立可惹起滔天大祸。这样,话在口内反复盘算,终于不敢倾吐,预备再过一二天,见机行事。不料公爷军务倥偬,第二天便离府回营,鉴秋满腹心事,只可闷在肚内,唯有希望公爷早日班师了。今天听得公爷凯旋,喜心翻倒,今晚便是没有犬子这一层,我也要冒昧直言了。”
沐公爷听得这番话,向独角龙王看了一眼,叫着独角龙王的名字,说道:“在田,左老英雄想对我说的事,一定也是我们两人早晚挂心的事。可是左老英雄在这二年内,谅必亲历目睹,比我们用耳朵的,强了千万倍。今晚是天赐奇缘,妙极妙极!从此我们有了左老英雄,又多了一条臂膀了。我说,左老英雄!”
瞽目阎罗慌应道:“公爷有何吩咐?”
沐公爷笑道:“老英雄,今晚我们三人聚会,非同寻常。照说你们父子相逢,今晚应该细诉衷肠,但是老夫事出无奈,龙将军也是归心如箭,被老夫强留在此。今晚我们三人,要杯酒长谈,共披肝胆,老英雄能够原谅我吗?”说罢,呵呵大笑。
瞽目阎罗慌离座起立,抱拳说道:“公爷何出此言?鉴秋感受知遇,粉身难报,何况事关重大,怎能顾及私情,不过⋯⋯”说到此处,目光向门外一扫,便不说下去了。
沐公爷笑道:“好,我知道。”说了这句,便喊来人伺候,立时有两个雄赳赳的青年家将,应声而入。这两个家将,一名沐钟,一名沐毓,原是从小卖身入府,奴从主姓。两人从小在府中练成马上步下的功夫,时常跟随沐公爷出兵打仗,贴身伺候,非常忠心,几次名列保案,居然也挣了一个都司前程。
这时闻声进来,沐公爷吩咐道:“沐钟到前面传话,今晚本爵在园内同龙将军讨论机密大事,所有本府军弁不得轻离职守,轮班巡查内外。如有形迹可疑之人逗留府第左右,立即拿问严究。花园出入要口,也应加派得力头目,家将率领干弁稽查出入。如遇面目生疏,未带本府腰牌者,不论男女,一律捆锁起来,候本爵亲自发落。沐毓,你飞速传令,即在此地开宴,由你们二人伺候。余人一律到前面听候差遣,从严警备,你们听明白没有?快去分头传令,传令完毕,即速回来伺候。”两人诺诺连声,转身出屋,分头行事去了。
一忽儿,小蓬莱精舍中,珠灯含凤,良宵开玳瑁之筵;匣剑化龙,豪士借琨瑶之箸。公侯府第的风光非同寻常,一派豪华气象,毋庸细说,可是以后许多石破天惊的奇事,都在这一席夜宴后发生了。当时席上,沐公爷流露出纡尊降贵、礼贤下士的谦恭态度,以师礼对待瞽目阎罗,定欲让他坐首席,龙土司次席。
左、龙二人怎敢奉命,谦让再三,依然让沐公爷居中上坐,左鉴秋、龙在田左右相陪。沐天波、沐天澜、红孩儿左昆,三人下面并肩而坐,一席六人,传杯推盏,笑语风生。左右只有沐钟、沐毓两家将奔走伺候,其余将弁们,都遵令轮班巡查去了,偌大一个花园,在这月白风清的良夜,却显得非常岑寂。席上酒过三巡,食上数道,沐公爷便把红孩儿寻父遇匪的一段事,当作谈助,左鉴秋自然是感激不尽。
独角龙王龙在田忽然从谈笑中,又提到自己内兄婆兮寨土司禄洪,他说:“今晚可惜没有舍亲禄洪在座,否则他同左兄有昔年同行之雅,酒量也不错,同左兄一定颇为投契的。”
沐公爷酒杯一停,微微叹息道:“说起禄土司来,我此刻还在这儿担心,他本来也要送我上省,我却命他回家去,乘便到阿迷州去替我暗地探听普氏父子举动。但是我今天回到省城,从几位同僚口中,露出普氏有极大野心,在自己土司府内,明目张胆收罗亡命逃犯,强迫良民纳税从军。省城派去官吏,竟有几个生死不明,尸骨无存。可恨当地长官,反而极力向他巴结,这一来,早晚定要出事。普氏父子视本爵如眼中钉,同龙、禄两位土司也如水火,因此我后悔不该派禄土司去探听。我与他约定,半月后在此见面,但愿他吉人天相,平安回来才好。”
龙土司双眉一锁,说道:“先时听左兄口气,对于敝省情形大约已了然一切。朝廷又被奸臣弄得一塌糊涂,我们天高皇帝远的云南,如果没有公爷擎天玉柱,雍容坐镇,几位野心勃勃的土司们早已反上天去了,其中最厉害难惹的要算阿迷普氏父子,同飞天狐吾必魁,还有一个沙定州。这班宝货名曰土司,实则大盗,一面勾结官绅,一面收罗江湖亡命,广结死党,种种不法行为,罄竹难书,现在野心越来越大。公爷接到几次密报,都说这次胜境关、石龙山一带边匪蜂起,到处扰乱,原是普氏同飞天狐等毒计,想把我们牵掣在边境上,或者乘机把我们一网打尽,他们可以任意横行。照他们近来的举动,真有造反作乱的心思。
“幸而这次我们布置得当,下手得快,大军未发,已暗地把边境各要口都给他堵住,使各股匪寇,不能会合,容易击散,而且特地迅速班师,镇守内地,使他们难以措手。不过他们到处广布党羽,声势确实不小,实在是心腹之患。公爷忠心为国,此时弄得寝食不安。听得左兄探得匪情,特地屏绝左右,严密防范,以免走漏消息。此刻直言无妨,就请左兄赐教吧。”
瞽目阎罗左鉴秋沉思了片刻,才笑了一笑说道:“一家没有机会见面时,似乎有千言万语,存在肚内,此刻想说时,又不知从哪一头说起才好。”说到此处,微一停顿,向下面二公子天澜瞥了一眼,笑道,“你这几天早晨起来,练完了功夫,似乎开口想问我一点事,似乎话到口头,终于没有说出来,如此已有好几天了,我看得非常清楚。大约这几天,你是闷得慌,此刻何妨直说出来呢?让公爷、龙将军都可以听听,是怎么一回事。”
天澜突然被自己师父这样一问,而且正问在心病上,不禁面孔一红,有点忸怩起来。上面沐公爷同龙土司都有点莫名其妙,心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放着要事不说,忽然说到天澜身上去了呢?沐天波同天澜并肩坐着,却有点觉察,因为天澜肚内闷着的事,别人面前不敢提,私底下却和这位老兄提过,所以大公子沐天波这时有点明白,向天澜说道:“左老师父既然叫你说,自然有用意,你便直说出来好了。”
沐公爷也说道:“孩儿,究竟怎样一回事?你就照实说。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还像大姑娘似的。”
沐公爷这样一说,天澜朝自己师父看了一眼,向沐公爷轻轻叫了一声:“爹!”
沐公爷随口答道:“怎么?”同时注意到天澜面上,只见他皎若春霞朗如秋月的面孔,配着剑眉星目,琼鼻丹唇,于秀逸之中含着一种英挺之概。最奇的,这几个月未见面,天庭饱满,两面太阳穴似乎比从前凸了不少出来,满脸也罩着一层宝光,为从前所未有,把他并肩而坐的老兄,比得没有分儿了。沐公爷心里明白,这是师父教导武艺,从内功着手的好处,面上才有这样好的气色,一来也是鳝血的功效。有子如此,尚有何求?遂又笑着说道,“孩儿,你万事要听你师父指导。师父叫你这样,你便这样。”
天澜应了一声“是”,笑着说道:“爹,你不知道,自从你回来了一趟,第二天又离府返营,整整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中,我师父每天到了申牌时分,硬叫儿子安睡,一交子正唤醒儿子,起床传授武当派秘传混元一气功。练到丑初,又督促上床调息养神,至寅末卯初,又起来到屋外练习各种拳术兵刃,天天如是。
“自从最近这月起,我师父改变了方法,晚上不再叫儿子起床练功,练习混元一气功也移寅初时分,可是儿子在每夜子正练功已成习惯,虽然师父不叫起来,一到子正,自然而然地惊醒过来,非到丑初不能熟睡。儿子自己一琢磨,既然睡不着,不如偷偷地在床上照旧练习混元一气功。好在这种功夫,完全是调神聚气,固本返元,绝没有动手运腿的声响,师父也不会觉察的。儿子的床铺原在师父床榻的下首,师父每夜安睡,只在床上闭目盘膝,便算入睡,从没有倒身搁枕的时候,床帐也高高吊起,从没有放下来过。
“有一次,刚交子正,儿子又起来,暗地练功。这天正是上弦,月光从窗厨射入,正照在师父床上。儿子从帐内向上望去,忽见师父不在床上,房内也没有师父身影,房门窗门都关得好好的,心里大疑!侧耳细听,远近一点没有响动,只有巡夜的更夫,照例围着花园的墙外,有气无力地敲着更柝的声音。细索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道理,心里一乱,混元一气功便没有温习,又不敢下床去探,只好倒身假寐,且看师父怎样回来。
“头搁在枕上,两只眼却注在窗户上。这样等了许久,直到丑末,忽见窗厨上面一排蓬式雕花短格子,中间一扇被人从外向内推了上去,却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扇短格子横宽不到二尺,也不知他老人家用的什么功夫,窗厨上月光倏然一暗,我师父已悄悄地立在我床帐外,似乎倾耳而听,大约听我没有惊觉。好在孩儿平日睡觉,没有打呼噜的习惯,故意把鼻内呼吸提高一点,便瞒过我师父了。”
天澜说到此处,两只晶莹澄澈的眼珠,不由得向左鉴秋面上骨碌碌一转。
沐公爷微微笑着,说了一句:“顽皮的孩子。”
众人一笑,天澜慌接着说道:“那时我师父从腰中卸下那条鳝骨鞭,这条鳝骨鞭便是金线鳝王从头到尾三尺多长一条连环锁心背脊骨,头尾天生有一个阴阳如意钩,可以围在腰间扣搭。经我师父用药洗炼出来,又当面指点巧手匠人,在两头如意钩上用黄金镶裹把手处,再用合股细金丝,密密盘出各种细巧花纹,中间还盘出一个‘澜’字,便成了一件举世无双的宝刃。
“可是这件宝刃,师父虽然赏赐孩儿,可惜孩儿功夫未到,还不能运用这种软硬兼全的兵刃。那时我师父解下来搭在床栏上,依然坐进自己榻上,同平时一样,运用坐功了。不过从这夜起,我师父一交子正,定必从上面花格子,飞身出去,直到丑末才回。天天如此,孩儿老是疑惑,不知他老人家天天深夜出去,为了什么事,却不敢冒昧开口。
“最近这几天内,有一夜,他老人家照旧飞身出去,过了丑末,已交寅正,尚未回房。孩儿心里又惊又急,哪敢安睡,直到窗外隐隐发现鱼肚白的天光,才见他老人家飞进窗来。这一次回来,与平日从容不迫的大不一样。孩儿从帐内偷眼细看,只见我师父不住地擦头上的汗,嘴上还说了一句‘好险’,到了自己床上还是自言自语,有几句似乎听得出来,说是:‘沐公爷快来才好。孩儿让他一人睡在房内,也是不妥。看来,我护着澜儿,难以兼顾府内了。’这几句还听得清,其余却听不出。
“孩儿经过这一夜,老是琢磨师父说的几句话,心里越发惊疑不定,不免偷偷向我大哥提了一次。大哥也是害怕,已经暗地吩咐家将们,夜里当心一点,提防盗贼混进府来。可是从这一夜起,我师父果然守着我不出去了,白天却有心事似的,脸上一点没有笑容。过不了几天,却好班师消息到来,我师父一听班师消息,顿时满面喜容,孩儿却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师父一高兴,忘记了翻白眼,师父一对眼神,被我看见一对精光炯炯的眸子。”
天澜说到此处,一桌的人无不仰天大笑,连瞽目阎罗也禁不住笑起来了。
沐公爷忽然面色一整,向瞽目阎罗拱手齐肩,朗声说道:“我明白了,老英雄肝胆照人,热肠古道,真令老夫又感激,又钦佩。老夫明白,这几月内,老英雄非但在澜儿身上用尽心机,而且在夜深人静,还要巡查寒府各处,免出意外。这几夜老英雄定有所见,明知道府内一般家将们武艺平庸,难以应变,才弄得老英雄口心相商,寝食不安,无意中被孩子们窃听了几句,事情定是如此。天波既然已经澜儿通知,便应该向老英雄求教才是,竟自马虎过去,总是没有见识。老英雄,你这样热肠交友,老夫实在无话可说,只有铭诸寸心的了,但不知老英雄那晚怎样的情形呢?”
瞽目阎罗微笑道:“一桩微小的事,此刻被公爷同二公子反复一形容,倒使我无地自容了。事情是这样的,公爷返营后,我虽然有点明白外面匪情,总以为这样森严的府第,又在省城内地,匪人无论如何也不至自投虎口。哪知道在前一个月的月底,二公子一同用过晚饭以后进内宅去了,我闲着无事,一个人背着手在园内,信马溜缰地闲踱,偶然踱到玉带溪金线鳝王发现处所。
“这天是晦日,没有月光,天上密层层的星光,却东一闪西一闪的,宛如天上摆了棋谱,园中灯火本来不多,一发显得黑沉沉的。不过一大片荷花池,时当九月,荷叶早已凋落,显出亮晶晶的一片水光,倒映着天上棋布的星星,好像池底埋着无数珍宝,光华乱闪,还有环湖建设的几处水榭层楼,也静静地倒映水内。偶然微风拂波,涟漪滉漾,倒植水中的亭树桥梁层层飞动,随波聚散,变幻无穷。
“我正低头看得出神,忽见对面湖底飞起一个黑影子,宛似一只巨雕,掠空而过。急抬头向对面注视,只见那个黑影子,落在沿湖的一座太湖石的假山上,倏地又从假山石上飞起,一鹤冲天,疾逾飞鸟,竟飞上一座画楼的屋檐上,只一沾脚,复又腾起,越过楼脊,便看不见了。“当时我心里吃了一惊,明明是江湖上的夜行人,虽然一瞥而逝,已看出此人身法奇快,轻功出众。我哪敢怠慢,立时渡过一座亭桥,跃上那座画楼。一看楼那面,满是花架子,搭成曲折的游廊。穿过游廊,一片草地、几行枯柳,圈着一块草地,草地尽处便是花园的围墙。我恐怕此人还伏在园内,各处查勘了一回,没有动静,才断定已跳墙而出,我又跳出围墙去查勘。这段墙外是一片疏林,林外却是官道,无藏身之处,才断定此人业已远飏,依然越墙而进回到屋内,计算此人也许是过路的夜行人,于府上没有关联,但也不能不防。
“第二天一早趁没有人走动时,我又到夜行人落脚处,仔细查勘,却从太湖石假山上一片青苔里,寻着一对脚印,非常清晰。那双脚印又尖又瘦,只五六寸长短,既非男子,又非孩童,断定来人是个女子。汉人女子缠足的多,五六寸便算大脚婆,地道的苗女赤足不袜,又同男子无异。只有改土归流的苗族女郎,虽然不愿缠足拗莲,却也束缣约帛,爱好天然,所以归流苗族的姣好女郎,往往六寸圆肤,跟平趾敛,颇得双趺自然之美,所以当时我便推测到,来人定是开化略早的苗族女郎。可是一想到来人是个苗女,便又想到这些年经历的事来,前后一印证,这苗女既然有这样武功,当然来头不小,夤夜进府,决非偶然,从此不能不小心提防,便从那晚起,把二公子夜课暂时移到寅刻,为的是我可以巡查各处,可是那女子神龙一现,绝未再来。
“直到最近那一天晚上,一交子正,我又出外巡查,光在园内走了一转,没有动静,然后跃出园外,循着府第围墙,从外面前前后后走了一个转身,依然无事,才又越墙而入,按照每天巡查办法,从前面暖阁上起翻过几层屋脊,经过内宅再回花园去。
“不料我刚越过宅门,落在穿廊顶上,忽听得前面大厅后房坡,有极微的击掌声。我心里一动,慌一伏身,蹿上靠穿廊的一株大梧桐树上,再由梧桐树飞渡到厅旁左面厢房的屋顶,大宽转从另外一所跨院,转绕到大厅后进侧屋上,蔽着身影,向大厅后房坡望去。只见檐口立着一个魁梧大汉,通体纯青,背上插着雪亮的单刀,泼胆天大,竟直立檐口,低着头向下望着。一忽儿,哧地从院子里又飞上一个瘦小的贼人,同那大汉似乎说了一句话,霍地两下里一分。一个望左,一个望右,身形一塌,捷逾狸猫,竟向内院趟去。我一看情形不对,如果被贼人深入院外,动了一草一木,我就算裁到家了。
“可是尚未看出贼人来意,也不便惊动众人,心里暗暗存了一个主意,一抬身,也轻轻地击掌两下。左右两面的贼人,闻声停步,愕然回顾。这时左面贼人相离较近,也有四五丈路,我故意直立不动,等右面的贼人也闻声窜到左面,向我打量时,我故意向他们一点手,轻轻喝道:‘朋友,请过来,咱们谈谈。’
“说罢,一转身,向宅门外飞驰,越过大厅,飞上宅门上的门楼,略一停身,扭项一看,那两个贼人果然一先一后,追踪而来,我立时又转身飞跑,一直引到仪门外更楼旁的花墙外。下面是一片大空地,只中间一条长长的白石箭道,往内走直达大堂阶陛,往外走就是通街的沐府前门,左右更楼上虽然有人,因为地太空旷,离更楼远一点说话,便难察觉。
“我择好了这个地点,一飘身,从墙上跃落空地,抬头一看,一高一瘦的两个贼人身形飞快,已跟踪飞到花墙上。两贼却停身不落,由瘦小的一个指着我喝道:‘你大约是此地护院,也许是吃碗闲饭的老家将。看你这身功夫、这样年纪,埋没在此地,我们却替你可惜,不过这是闲话,此刻你把我们引到此处,意欲为何?难道说,你还值得替沐府卖命吗?’
“我仰面哈哈一笑,说道:‘朋友,光棍眼、赛夹剪,两位招子真亮。果然我是此地吃碗闲饭的无名小卒。不过我命运真坏,两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晚轮到我老弱残兵值夜,碰着两位光降。我同两位往日无怨,近日少仇,两位当然不是为我来的,可是不问两位怎样来意,今晚两位如果一伸手,我老头子这碗闲饭便从两位手里飞走了。说不定还要坐监牢、吃军棍,断送这条老命!’

第十二章 瞎教师初会狮王
“‘这样看来。两位是我老头子的催命鬼,我没有法子,才请两位到此清静处所,同两位情商一下。两位念在江湖道义上,替我老头子留个饭门,便感激不尽了。’
我故意说了这篇鬼话,瘦个儿尚未答话,那个魁梧汉子信以为真,厉声喝道:‘无耻东西!亏你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替你们吃这碗饭的人,脸面丢尽了。’
“他还要痛骂下去,那个瘦小精干的贼人立刻拦住话锋,喝道:‘你真信他一篇鬼话?’语音未绝,一飘身,竟自飞落墙来,哗拉一声,从腰上解下一条十三节亮银练子鞭,右臂一抖,银光乱闪,旋风似的缠在手臂上,一迈步,戟指叱道,‘老鬼,你要明白,太爷们斗的是姓沐的一家,这篇账不是一时半时算得清的,谁也扛不了这个责任。太爷们今天到此,无非看一看姓沐的究竟有多大的料。太爷们如入无人之境,半天工夫,才钻出你这老鬼来。老鬼,你要明白,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太爷们还不屑同你周旋,如果你活得不耐烦,想替姓沐的出头,那也可以,太爷立时给你一个痛快。不过你既然有这胆量,来替沐家出头,当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先报个万儿,太爷们回去也有个交代。’说罢一派狂傲之处,简直有点看不下去。
“当时我微微冷笑道:‘你要我报个万儿,我姓名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此刻承你下问,我当然乐意奉告。不瞒你说,我姓曾名耀珉,承朋友送我个外号,叫作‘活见鬼’。我自己知道,确实在沐府吃碗闲饭,是个无名小卒,想不到两位硬把我当作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深山无老虎猢狲也称王了。好,我就在两位面前,假充一位好汉,但是两位的大名,似乎也应该让我知道,便是我老头子死在两位手内,做鬼也说得响,绝不是死在无名小卒手内。’
“我这样冷嘲热讽,故意歪缠。那瘦小的贼子,似乎也有点觉察,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曾耀珉(真要命谐音)?一派胡言,我叫你难逃公道!’他把‘真要命’三字喊出口来,自己一听,才明白不是味儿,格外怒火千丈,练子鞭扑噜噜一抖,就要动手。
“不料那墙上的高个儿,一柄翘头轧把亮银刀业已掣在手内,刀尖一顺,哧地飞下身来,喝道:‘六弟闪开。哒!‘活见鬼,真要命’,你在我刀下能够走出五六个照面去,我从此不叫白日鬼。’
“我肚里暗笑,想不到随意取个混号,竟对了景,便随口答道:‘好,我如果要不了你的命,从此改名换姓,不叫真要命了。’
“语言未绝,白日鬼争光耀目的刀锋,已带着风声,向胸前扫来。我一撤身,退了五六尺,趁势松开腰间如意扣,卸下鳝骨鞭。白日鬼一刀劈空,立时改招,一上步,游蜂戏蕊,刺前胸,挂两肋,刀沉猛势,复又欺到身前。
“我不躲不闪,微一凹胸吸腹,左手一握鳝骨鞭,‘刘海戏金蟾’斜着向上一崩,把敌人单刀崩得老高,更不容敌人再展手脚,左手一撒,右腕一坐劲,鞭随身转,唰的一个‘怪蟒翻身’,招中套招,暗藏‘乌龙摆尾’,照敌人露空的左边半个身子,连肩带背砍了下去。敌人骄敌太甚,招术用老,一时躲闪不及,拚命向左边身形斜塌,躲过了肩头,躲不了背脊,只被鳝骨鞭梢如意头轻轻挂了一下,一声怪喊,跄跄踉踉退出五六步去,拚命一拿桩才没有倒下。
“我刚说了一句:‘朋友!承让,承让。’猛听得呛啷啷一声怪响,一股锐风,袭到背后。我慌向前一迈步,身形微塌,‘犀牛望月’,回头一看,奸滑的瘦小贼人看见同伴吃了亏,竟一声不响,一个箭步欺到身后,一坐腕,十三节练子鞭,‘乌龙穿塔’当枪使,向自己后腰致命所在,狠命地点来。“我一见敌人心毒手黑,软兵器能够使到这样地步,也是不易,似乎比那个高个儿强得多,倒不能不加意对付。这时瘦小的贼子一招走空,唰地撤回练子鞭,一反腕,又自一个‘太公钓鱼’,呼的一声,挟着风声又复当头砸来。我见招使招,一口气对拆了六七招,鳝骨鞭对十三节练子鞭,都注重的崩、砍、缠、拏,一路招数。
“不过他练子鞭头上是一个锋利的枪尖,有时可当枪使,我这鳝骨鞭的头是个如意钩,施展起来,同普通的鞭招大是不同。这条鳝骨鞭的好处是坚逾精钢,柔如无骨,便是截金斩玉的宝剑,休想削得它动。敌人不论何种兵器,一经鳝骨鞭缠上,休想脱身,不过施展这条宝鞭,完全要看本人内功的功候。说也惭愧,我对于这条宝鞭还没有研究到家,尤其是头上的如意钩还不能尽量地利用,实在辜负了这条宝鞭,否则,那晚两个贼子不必多费手脚,早已死在鞭下了。”
这时席上沐公爷、龙土司等,都停杯静听,面上各各耸然惊异,决不敢掺杂一言半句,连旁边伺候的沐钟、沐毓也听得目瞪口呆,忘记了替席上斟酒上菜。
瞽目阎罗左鉴秋又接着说道:“当时两条鞭的招数越来越快,一连又走了十几个照面,那瘦小的贼人似乎把一点看家本领都已使尽,兀是没有胜利希望,面上现出焦急的神色。我却时时监视着受伤的高个儿,我自己明白,鳝骨鞭的如意钩份量不轻,坚逾精钢,而且有棱有角,虽然只轻轻地扫了一下,也够高个儿受的,冷眼看那高个儿,独个儿蹲在一边,兀是在那里扭腰转项,忙个不停。我看得奇怪,这小子捣什么鬼?我猛然省悟,被我鳝骨鞭如意头的尖角,无意中点在督脉重穴上,所以手臂能动,只直不起腰来。
“我暗暗心喜,能够把两贼生擒活捉,不难诱问出贼人来历细情。主意一定,手上鞭招加紧,施展武当派黑虎鞭的绝招,把瘦小枯干的贼子裹住在一片鞭影之中。那小子一条练子鞭,这时勉强把自己门户看守住,已是不易,哪有工夫还手进招。
“那贼人知道不妙,一面招架,一面极力向箭道移动,嘴上却用唇典向那高个儿喊道:‘并肩子,风紧出窑。’这一喊,几乎把高个儿急死,说也奇怪,挣命地挣了半天,终于直不起腰来,情急之下,连唇典都使不上了,直着嗓子喊道:‘真要命,老六快来救我,起不来了。’
“高个儿这一喊,瘦小的贼人才看出情形不对,心里一慌,招架略微一透慢,被我一个‘玉带围腰’,半截鳝骨鞭唰地向敌人腰里一缠,那个如意头甩过来,正撞在小腹上,痛得敌人鬼似的一声怪叫。我却乘一缠之力,不容他再做手脚,借劲使劲向外一抖,鳝骨鞭一抖之力,竟把瘦小枯干贼人,跟着鞭梢向外一甩之势,整个贼身凭空抛出三丈开外。好矫捷的贼子,身上已受鞭伤,居然还能咬牙忍疼,从空中落下时,一个‘云里翻’,依然脚先着地,正落在箭道中间的牌楼近处。
“牌楼外便是国公府大门所在,这座大门原是终年不闭,崇奂峻巍,上有箭楼,宛如城门一般。门外左右矗立着两座干霄刁斗,刁斗顶竿上各扯起一面顺风旗,红边素底,中间青绒绣出一个斗大‘沐’字。
“那贼人一落地,逃命要紧,哪还顾及同伴,头也不回,一塌腰向大门飞逃。这时我有点失策,以为受伤的高个儿寸步难移,毋庸管他,向门外逃去的贼人,也不容他漏网,贪功心盛,立时跟踪追出门外,却不见了贼人身影,左右一看东辕门到西辕门,静荡荡的一条长街,足有一箭之路,也无遮蔽之处。转眼工夫,贼人哪有这快的身法?
“在门前略一迟疑,猛然哧的一声破空微响,斜刺里两点寒星,向咽喉、心口两处袭来。当时追失了敌人,一面早已提防暗算,一见暗器飞来方向,正是右面矗立刁斗的四方石基,心内了然,慌一塌身,随手把鳝骨鞭向空一扫,避开了一镖,扫落了一镖,趁此纵落台阶,鞭交左手,我也掏出两只三棱透风紫金梭来,合在掌内。既然知道贼人隐身在刁斗下面四方白石基之后,便不怕他暗箭伤人。
“一下台阶,距刁斗石台基所在约有三丈远近,我向着那面厉声喝道:‘贼子,计穷力尽,还不自己出来束手受擒,等待何时?难道还要自讨苦吃吗?’我喝道方绝,躲着的贼人尚未答言,猛听得半空里哈哈一声狂笑,这一阵笑声,骤听去真不像人的笑声,比夜枭子的叫声还难听,那时我仰头四顾,竟猜不透这笑声从何而来。
“笑音方止,忽瞥见左面六七丈高的刁斗中,在星月微光之下,飞起一道灰白影子,捷如轻烟,在大门上箭楼檐口一落,才看出这人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夜行衣,连包头的头巾也是银灰一色,离地过高,一时看不清面目。
“这人轻飘飘地卓立檐口,向右面刁斗下发出严厉的口吻,高声喝道:‘你们两块料,真要把我老头子气死!凭这种看门蹲户、摇头摆尾的狗种,也降服不下,亏你们怎么活着?’这人明目张胆地一阵呼叱,冲破了沉寂的深夜。
“我也被他挑逗得怒气勃发,厉声喝道:‘何处狂徒,敢到沐府蓐闹?还不下来领死!’箭楼上的敌人,阴恻恻一阵冷笑道:‘你也配!’说了这句话,两臂一张,似欲飞身而下。忽见右面刁斗旗竿石上,有一人沿着旗竿嗖嗖地揉升上去,正是隐藏的瘦小敌人,手足并用,一忽儿翻进刁斗,立在上面刁斗内,向箭楼上的敌人,低低说了几句话,下面却听不出来,只听得楼上贼人,高声怒叱道:‘废物,老五早已有人把他弄回去了,还等你照顾他,快替我滚!’瘦小的贼人,被这人骂得哑口无言,一纵身,在四方刁斗边缘上,一沾脚腾身而起,落在靠近箭楼下层右角上短短的围栏内,身形一转,拐过了楼角,便看不见了。
“那时我暗暗吃惊,一看贼人种种举动,箭楼上的人,定是贼首无疑。听贼人口吻,来的还不止这些人,还有未露面的已把门内高个儿救走,大约瘦小的一个,此刻也被贼首喝骂回去。我孤掌难鸣,只有监视着箭楼上的贼首,看他作何举动。哪知瘦子一溜,贼首朝我一看,猛地里两臂一抖,活像一只灰鹤冲天而起,拔起一丈多高,从空中倏地一个‘细胸巧翻云’,变为脚上头下,两臂平张,不亚于掠波飞燕,从六七丈高的空中直泻下来。
“我知道这手功夫是峨嵋玄门传下来的绝技,名叫‘移星换斗’,人在空中,可以像飞鸟一般,任意纵横。贼首在我面前,特意炫露这手绝顶轻功,确是不可轻视。当时贼首从高空飞身而下,势如激箭,看他来势,并非直落下地,却向我身后塑出‘双狮滚球’二丈多高的琉璃照壁上落下来。
“我当时心里一动,起了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手上尚合着两支紫金梭,倏地一转身,那贼首双足刚沾着照壁顶上的琉璃瓦,我右臂一扬,两支紫金梭,联珠发出,一取头部,一取腰腹。劲敌当前,不得不略用机诈,待双梭出手,才大喝一声:‘照镖!’眼看双梭已到贼人身上,万难闪避。不料贼人一声不哼,在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身形未定,滴溜溜地陀螺般一转,金鸡独立,纹风不动,两支紫金梭泥牛入海,竟无踪迹,竟没有看出贼人用什么身手,把这样猝不及防的暗器,不离方寸,居然一齐被他接住,武功之精湛,身法之迅捷,都出我意料之外。
“他这时借身形旋转之势,敌我一上一下,业已当面立定。我以为贼人必定飞身而下,一决雌雄。哪知贼人身形一定,自己低头一看两手抄住的紫金梭,一抬头,两只凶光熠熠的鹰目向我略一注视,呵呵大笑道:‘我以为谁是沐家看守门户的老弱残兵,想不到原来是你。怪不得我两个没出息的小辈被你所制,更想不到你飞蛾扑火,踏进这家是非之门。好,有你的乐子,此刻老夫另有要事,天也快亮,暂时失陪。你如果自愿惹火烧身,咱们相见有期。’说毕,身形移动,便要脱身。
“我又惊又怒,大喝道:‘你既然认识老夫,当然不是无名之辈,应该留下万儿,才是磊落光明的汉子。’
“贼人被我一激,略一停顿,竟喊出我姓名来,说道:‘左鉴秋,你要明白。你前些日子假扮瞎子到我阿迷州去,混迹不少日子,你以为我一点不知道吗?其实你头一天踏进阿迷,我就知道是你,如果我要动你的话,那时我只要一举手,你哪能够活到今日!可是那时节我却不知道你也是沐家走狗,念你洗手退隐,为飞天狐所逼,实出无奈,抛家别子,远游涉险。飞天狐一半也是胡闹,所以我假装痴聋,让你安全离开阿迷。这档事,你一琢磨,便能明白。可是今天的事,其中有血海干系,你是外省人,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替沐家担当。我此刻特地再点醒你一次,下次相见,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了。我这样一说,大约不用我自己的“万儿”,你也明白了。如果你还有点不透,你来看,沐家早把大太爷名讳,像长生禄位一般供在这儿了。’说时,伸手向照壁下面一反指,一指之后,霍地一转身,身形向下一扑,霎时无踪。
“我慌飞步绕出照壁一看,只见照壁外面,是一丈多开阔的小河流,河对岸密接高低不一的民房,哪还有贼人的踪影,想是越河而过,从对岸民房上跑掉了。我知道此时追他无益,一半也不敢远离府门。这时东方天空已隐隐地现出鱼肚白色,天上还存着几颗可数的寒星,远近屋瓦上及树梢上、草地上,竟不知不觉地罩上一层浓霜。晓风似箭,送来几处村鸡报晓的啼声,简直天就快亮了。
“我在照壁下痴痴地立着,心里盘算了一回,只可悄悄地返回花园自己屋内。大约那时我中有心事,盘算不定,未免自言自语地漏出声来,被二公子在床上听见了。这便是我最近在府中经过的事,可愤的贼人党羽众多,其中不乏能手。贼人野心极大,泼胆如天,同寻常盗寇不一样,我们必须想个万全之策对付才好。”
这当口沐公爷、龙土司听了不住点头,大公子天波更是变貌变色,不时回头向窗外假山林木之间探看,好像贼人已进园内一般。二公子天澜又是一路心思,人小胆大,不知轻重,以为跟着师父学会了几套拳脚,恨不得有机会试验一下,却听自己父亲开口道:“照此刻左老英雄一说,贼人处心积虑,不止一天。那晚老英雄碰着的贼人业已混进内院,定是试探老夫有否回府,如果没有老英雄各处巡查,设法诱出府外,也许这班泼盗弄出不法的事来。可恨本府的家将们竟这样麻木不仁,让贼人随意出入,明天非重加惩治不可!”
左鉴秋慌摇手说道:“公爷千万不可动怒,这几个月内,我暗地考查府上将爷们,个个勇赳赳,气昂昂,最难得忠心不贰,只要调度得宜,大有用处。只于那晚的事,府中平安日久,不比我有先入之见,他们怎知有贼人要来?再说,将爷们平时研究的马上步下、行阵冲锋,同飞檐走壁的巧小功夫完全两路,何况这路贼人其中大有能者。看情形,贼人一探得公爷回府,定必尚有举动,请公爷千万不要大意,便是今晚我们也得严密防范才是。我另外尚有要事面禀,特地把最近府中情形,先说明一下,使公爷同龙将军先有个预备。”
独角龙王龙土司静静地听了半天,此时才开口道:“左老师父所虑极是。那晚老师父碰见的贼首,大约岁数在五十以上,一个豹头鹰眼,高颧钩鼻,一脸倒卷虬髯的凶汉。”左鉴秋道:“龙将军说得很对。他在箭楼上出现时,离地过高,尚未看清,等他飞落在琉璃照壁顶上,才把面貌看得很清楚。那时我已经觉得此人面熟,后来他点明我到阿迷行医一段事,又故意指着照壁上的双狮滚球,我恍然大悟,才明白此人就是雄据阿迷碧虱寨狮王普辂。
“阿迷州的人,因为他儿子普民胜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比他老子还要凶几倍,又称他们父子为‘太狮、少狮’。巧不过,府外整个一座照壁上,也雕塑着一大一小的双狮,竟暗含凶徒的绰号,也许两个凶徒将来授首于这照壁之下。那时我一觉悟到贼人正是阿迷所见的盗魁,又联想到漫游阿迷时所见情形,心里格外起了恐慌,盼望公爷迅速回府的心意,格外迫切了。”
沐公爷、龙土司同声问道:“老英雄原来同盗魁普辂见过一次面,究竟怎样见着的呢?”
左鉴秋提起旧事来,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鉴秋在川、贵过去的一切情形,已由小犬左昆禀告,无庸再说,只说我到贵省来,完全为的是探飞天狐巢穴,好设法报复杀妻、杀徒之仇,别事原没放在心上。但是孤身作客,毕竟人地生疏。想寻访的几个同道,出门的出门,迁移的迁移,到处碰壁,空费了许多日子。飞天狐巢穴尚未寻到,资斧眼看告罄。没奈何,搬出当年办案的老法子,利用我与人不同的一对贱目,装作游方瞎眼郎中(南方大夫称郎中),走千户,治百病,终日摇着串铃,背着药箱,出没于苗族之区。这一来颇为得法,非但遮隐了本来面目,药资所入,衣食游资都有了着落,而且从苗户中,探得飞天狐与阿迷普家苗的关系。
“飞天狐近年渐渐出头横行,完全依仗碧虱寨狮王普辂的靠山,又说狮王普辂本领怎样厉害,势力怎样雄厚。年轻时在六诏山内,一天打杀两只雄狮,活捉一只母狮,说得普辂天人一般,引起了我的注意。特地到阿迷碧虱寨左近去行医,也许探出飞天狐实在消息。
“阿迷州五方杂处,汉回苗人各族都有,祗碧虱寨内,近年普家苗略占多数。当时我寄住的一家富苗,便不是普姓,是云南归化最早,一切同汉人已无分别的宋家苗。这家家主大约同普辂别有渊源,也许是普辂得力的心腹党羽,家中也养着不少凶眉凶目、不三不四的人。因为请我医治他妻子的瘴毒,下药对症,渐有起色,对我极为恭敬,留我在他家中下榻。我乘机探出飞天狐一点消息和普家的历史,这家人还说出普辂当年一段故事,极为可笑。”
原来二十余年前,普辂本是一个滇南大盗,因被官军四面兜剿,逼得他隐匿六诏山中不敢出来。那时身边只剩四五个穷无所归的死党,在六诏山中猎取飞禽走兽充饥。不知怎样,普辂在一人迹不到的险要秘境,地名叫作秘魔崖,碰着一个极厉害的怪物,却是个奇凶极丑的女子,独身住在一所天然深奥的鬼母洞内。洞内被那女子布置得锦绣富丽,耀人眼目。也不晓得她怎样弄来的,壁上地下,铺的挂的,都是珍贵无比的兽皮,满洞陈列的珠翠珍宝、名香古玩,无不是稀罕之品。普辂初见这样奇境,立时贪心大炽,以为这样一个丑女子,还不手到擒来,不问青红皂白,便率领四五个死党立时想鹊巢鸠占起来。
哪知那个丑女子略微一献身手,便把普辂吓得半死,而且这女子一声长啸,刹时从洞外山林内,飞奔出一群金发披肩、掀唇凹鼻、力大无穷的狒狒,一个个都爬在丑女子的脚下,鼻息咻咻,做出种种亲昵样子。丑女子一声令下,这班比人还高的狒狒,一纵而起,提抱小孩子一般,把普辂一伙人,不费吹灰之力一个个擒入洞内,用远年紫藤,一个个捆缚手足,高高吊起,却把普辂单独吊在另一处所,看见丑女子从容进洞,走到此处,半倚半卧地靠在似床非床、铺叠五彩斑驳的兽皮上。这班狒狒争先恐后,一个个捧着大小不一的柳瓢,盛果品的,盛甘泉的,盛鹿脯的,盛黄精茯苓的,竟有盛奇香扑鼻琼浆佳酿的,形形色色,争献榻下。丑女子随意用毕,一挥手,肃静无哗地鱼贯而退。这种阵势,把高高吊起的狮王普辂看得目瞪口呆,疑惑自己在那儿做梦。
可是细细注视榻上女子,黄眉倒挂,血睛怒睁,一张黄中带青的橘面孔,中间贴着一个大扁鼻子,下面配着皱纹重重的一张瘪嘴,好像老得牙都掉落一般,其哈哈一声怪笑,便可看出满嘴獠牙,森森可怖。最奇嘴角上竟有一圈黄茸茸的短胡子,头上灰黄色的头发,却结着两条辫子,分垂左右肩上。这怪物被许多凶猛狒狒一衬托,似乎比狒狒还丑怪几分。普辂看了半天,竟断不定是人是怪,自分必死无疑,不料丑女子挥退一群狒狒以后,一纵而起,走到普辂身下,伸手一托,脱出上面吊钩,便这样单手平托着,走到自己榻上一放,随手一拂,普辂身上藤束寸寸而断。
普格一发大惊,暗想这怪物有如此绝顶功夫,我横行一生,今天第一次遇到这样高手,倘能学得这样本领,便可横行天下了。一看身上绑束已断,趁势滚下床来,跪在丑女子面前,语无伦次地说道:“你是神仙婆婆,这儿是神仙洞府,知道普辂被官兵逼得穷无所归,所以点化仙境,指点迷途。普辂一世不服人,除非像神仙婆婆这样本领,只要肯收留我普辂,情愿忠心服从一世,拜列门墙。”这样絮絮叨叨,还想说个不停。
那丑女子把歪嘴一张,獠牙豁露,哈哈大笑道:“我以为狮王普辂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原来也不过如此,快替我滚起来。满嘴胡说!谁是神仙?谁是婆婆?我虽然久隐深山,忘记了岁月,论年岁,大约也大不了你多少。我们峨嵋玄门上乘功夫,讲究的是易筋换骨,返老还童,活个百把岁,不足为奇。花甲以下的岁数,只可称少年;四十以下,只可称孩子。像我这点岁数,正在好花刚到半开时,小得多哩,你懂什么!像红尘中一般怡红绿快的痴男痴女,一个个都是不成气候的脆骨头,还没有见过世面,便髓竭精枯,一堆黄土伴骨了。在我看来,宛如荒冢堆中唱曲的秋虫,烂草窝内闪光的萤火,经不得一阵风雨,顿时满完。我这些话,你懂得么?”
狮王普辂这时跪在丑婆子面前,觉得自己一个身子渺小得可怜,听她一顿训叱,吓得哪敢回答半个不字,慌先立身起来,陪着笑脸说道:“仙婆说的话一点不错。”
这婆字一出口,立时觉悟又说错了,心想她自己刚说过“好花刚到半开时”,因此受了一顿教训,怎的又明知故犯,触了她的忌讳?该死该死!嘴一张,想改称“仙姑”,或者亲切一点,叫声“仙姊”————不如叫她“仙妹”,显得比自己还年青,但是偷眼一看这位“仙妹”的尊容,立时浑身起了鸡皮乞疸,实在没有这份勇气叫出口来,空自挣出一身冷汗,兀自张着老大的嘴,合不拢来,只见他上下嘴唇皮乱动,活似暗地念退鬼咒一般。
那丑女子倒不理会他那个出口的“婆”字,只看着他这副怪相,有点好笑,喝道:“你怎的说了半句,又不说了?”

第十三章 秘魔崖
丑婆子说话时,语气渐渐有点缓和起来,两条倒挂黄眉似乎往上动了几动,毛茸茸的嘴角,也露出几道笑纹。一个身子慢慢地又斜靠着榻上兽皮卷成的高枕上,左臂支着,斜托着半个头,右边两尺多长的灰黄辫子,这时垂在前面胸前,辫梢上却系着合股金丝线,下面还坠着光华耀目、大似龙眼的两颗明珠,左边一条辫子,依然也有两颗,只凭这四颗珠子,便价值连城。
最奇这时丑女子态度大异,懒洋洋地半倚半躺地斜靠在兽皮榻褥上,右手还伸出枯枝一般的鸟爪,把指头装成兰花式,用食拇两指撷弄着辫梢明珠,一对三角血球眼,却在狮王普辂身上,从上到下,瞅个不停,看得普辂周身汗毛直抽冷气。这时普辂已从地上立起身来,正立在榻边,同丑婆子离得非常近。
最奇,这样天然的深广奥秘的山洞,一点不黑暗,洞上面倒垂下来奇形怪状、晶莹透澈的玉石钟乳上,悬挂着无数珠灯,同洞内陈列的各种珠光宝气,上下互相映射,交织成璀璨奇丽的五色光华,益显得洞中到处斑驳陆离,不可名状。可是这种瑰丽的宝光,笼罩于榻上这位“神仙婆婆”的橘色面皮上,简直是一个山魍旱。普辂贴身立着,越看越怕,满想从她面上寻出一处较为受看的地方,无奈看到哪儿,便怕到哪儿。
最可怕她那两只三角形的血球眼,这时两道火苗似的眼光,在普格面上、身上扫来扫去,普辂似乎被这两道无形的火箭燃烧得汗流浃背。尤其这两支火箭射到他面上时,真有点觉得灼灼生痛,简直不敢同她对眼光。可笑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会被这个丑婆子逼得像大闺女一般,普辂恨不得把两眼闭住,眼不见,心不烦,无奈没有这个胆量,只可把自己的脑袋,慢慢往下低去,自己两道一蹶不振的眼光,自然跟着脑袋移动了视线的角度,慢慢从一对血球移到砸扁葫芦式的鼻子,又从鼻子移到破锡夜壶式的歪嘴,最后消失了橘皮色的全部面廓,顿时头目为之一爽,看到从未见过的美丽图案。
原来丑婆子一件外衣非常夺目,这领长衣好像汉人的鹤披,金碧辉煌,似乎用孔雀毛夹着五彩丝线织成,周身还织出极细的图案。这种图案也特别得很,尽是奇奇怪怪的飞禽走兽。四周衣边又用极细银丝绣出一连串的觸髅,每一个觸髅的一对眼眶内,缀着两颗血红的珊瑚珠,红白分明。配着一身光怪陆离的花纹,为生平所未见。内衣看不出来,却只见下面两段黄茸茸的毛腿,瘦得像鹭鸶腿一般,套着一双香牛皮搬尖薄底靴,靴帮子也用彩漆画出古怪花样。她这一身装饰,竟不知怎样弄来的,大约整个云南,也找不出第二件来。普辂自己也是一个怪物,碰着这个丑婆子洞内的家当,真是小巫见了大巫,难怪他当作神仙洞府了。
丑婆子看他痴痴地注在自己身上,哧的一声怪笑,右腿一翘,香牛皮靴子的尖头,朝普辂腿弯里轻轻一点,金刚似的普辂,竟禁不起这一点,猛觉腿肚子一软,情不自禁地一屁股坐在丑婆子的脚边。
丑婆子咧嘴一笑,叫道:“喂,你不是说愿意服从我一世吗?这话是真是假?”
普辂慌说道:“当然句句真言,而且⋯⋯”
丑婆子不待他说下去,抢着说道:“好!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不过现在还须依我几桩事,我说出来以后,你能依得依不得,让你们自己斟酌,我还绝不勉强。”
普格不知所说何事,只可说:“请你说明,只要我力量办得到,无有不依的。”
丑婆子三角眼微微一抬,说道:“我先把我的来历对你说明。我本是大理天池山‘猥獨’一族(猥狎为云贵边境最强悍之蛮族),我母亲是‘罗鬼女官’。父亲死后,大家都尊她为‘耐德’(罗鬼女官为该族酋长正妻的称呼,酋长死后,其妻继续酋长权柄,统率本族者,尊称‘耐德’)。
“有一次,我母亲率领本族,同黔国公沐家军打仗,误中诡计,惨死军前。我们猥秽一族,也从此逃匿深山密沟。那时我们一族还有一千多人,我年纪不过十几岁。全族的父老,念我母亲生前的好处,依旧拥戴年纪幼小的我为‘耐德’。举族渡过丽江府的金沙江,迁入靠四川的十二栏杆山中,开辟草莱,依旧聚族而居,自生自活。我年纪虽小,立志要替母亲复仇,曾经在神前折箭立誓,一天到晚,练习武艺。我们裸xxx一族,不论男女都能开弓拈箭,履险如夷,比别个苗族还来得勇悍。不过练习的武器,无非飞镖飞刀之类,哪有高深的绝技。
“天鉴怜我一片血诚,不料峨嵋玄门碧落真人,那时正隐居十二栏杆山内。这位真人还是汉朝孟获的后代,也是我们苗族的当代伟人。打听得我的举动志向,竟允列入门墙,真人门下连我只有三位弟子,我却是第三门徒,也只有我是个女弟子。肩上两位师哥年纪都已五十开外,早已在川贵两省替师行道,而且收了不少再传弟子。照说峨嵋玄门一派武术,也同少林武当一般,各色人等都有,同是峨嵋玄门,其中也有许多派别。像碧落真人门下,可以说没有一个汉人。从我们三个师兄弟起,和两位师哥在川贵再传弟子,都是我们一类,而且我们这一派的武功,也和其他武功不同,连同属峨嵋玄门的,也看不透我们的招数。
“我师父碧落真人三十岁以前,一招一式,恪守峨嵋玄门的传授。三十以后,独处深山,悟彻武功奥窍,别创一家武术,可以说集各派武术的精华,抉道艺双修之秘钥,为其他各派所不及。因此碧落真人命我两师哥广收门人,发扬门户,预备将来一鸣惊人,在江湖上同各派武术,比一比谁弱谁强,也显得我们苗人之族,未尝无人!这样情形,正对我心思。
“我昼夜用苦功,足足十几个年头,才奉命下山,同两位师哥一样替师行道。碧落真人还指定这六诏山秘魔崖鬼母洞,为我光大门户的根据地。我在此秘密经营已有五年,从各苗族内,挑选了九个男徒,三个女徒,此刻都在指定的练功处所。你不知这鬼母洞是一所天地造化的奇境,其中分门别户,宛如大厦,也是我师徒发祥之地。我初到此地,被一群比虎豹还凶猛的狒狒盘据,幸我早经碧落真人传授制伏狒狒的秘法,几年下来,被我教养的比人还灵敏忠勇,将来还能弄枪舞棒哩!
“现在我的来历你大概已明白了,至于我要说的几桩事,简单得很。第一桩,我们两人最好配成夫妇;第二桩,归入碧落真人门下,以后听我指挥行事,我必定使你雄据滇南,富埒王侯。这两桩事,你能依从不能依从?干脆此刻当面说明。”说到这儿,倏地从榻上一跃而起,两道火苗似的眼光,直逼到普辂面上。
可怜这时狮王普辂哪有狮子的威风,比一头小猫还来得驯良。看到丑婆子可怕面孔,心里一百个不愿依从,可是不依从,准死无疑,连带同来的几个死党也休想活命。再一看满洞的珠光宝气,同将来无穷希望,便把不愿意的不字,抹得干干净净了。这是普辂二十年前的一段笑话。
“自从这两位宝货结合以后,果然那丑婆子非但本领高强,而且广有机谋,一面挥金如土,由狮王普辂出面,拢络就近苗人各族,广结党羽,势力一天比一天雄厚。先占据了六诏山相近的碧虱寨,再由碧虱寨伸张到阿迷州。几年以后,居然在阿迷建设府第,自称阿迷州土司。就近官吏,竟被他威吓利诱,拢络得百依百顺,连省城方面大员,也被他们关节打通,竟抹掉普格从前杀人放火的累累盗案,承认他是阿迷州土司,而且‘普土司’三字,也形诸奏章,说是怀柔之策,使他感恩戴德,报效朝廷。一旦有事,还可利用他强悍的部下,驰驱边疆,箝制反侧。这一来,他一发目空一切,为所欲为。远近苗匪,望风归附,连汉、回的亡命盗贼、犯罪流徒,都投入他门下,仗他作护身符。狮王普辂虽然这样雄据阿迷,对于他的妻室鬼母洞的丑婆子,越发怕到极处。普辂事事都要禀承而行,不敢略为违犯一点。
“那时丑婆子已名播远近,滇南一带替她上了一个浑号,叫作‘九子鬼母’,她居之不疑,反以为荣。提起‘九子鬼母’,没有一个不栗栗恐惧,比狮王普辂的威名还大得多,尤其各苗族中人,对于这位‘九子鬼母’真称得起敬如鬼神,畏如蛇蝎。可是她始终住在秘魔崖鬼母洞,不过这时鬼母洞内外布置,与从前大不相同。
“六诏山的秘魔崖本来是一处险恶无比的奥秘之区,经她亲自布置,就着天然险要的形势,在崖前崖后、内外出入各要口,由她九个亲信男徒,率领精壮苗卒分段把守,宛如铁桶一般。崖内又大兴土木,建造起许多奇巧富丽的精舍,为九子鬼母同她三个贴身女徒弟起居之所。九子鬼母生有奇癖,最爱聚藏珍贵的古玩珠宝,那所鬼母洞便做了她的宝库,挑选十几个灵敏的狒狒,专守宝库。
“这时一群凶猛狒狒生殖渐多,能够供她随意驱遣的,已比前多了一倍。这一群狒狒宛似她的一队禁兵,无事时,散处在秘魔崖外面附近的深林密窟,又无异一群守望斥候之兵。不懂出入秘魔崖诀窍的人,不用说进崖,只要一走进秘魔崖附近,那群散处林窟的狒狒嗔觉、听觉最灵不过,猛不防飞跃出来,便把来人活活擒住,却不敢私下吃人肉,立时把擒住的人献到‘九子鬼母’面前了。
“那时九子鬼母已养下一个儿子,便是现在并称为‘太狮、少狮’,与普辂齐名的普民胜。由九子鬼母从小传授武功,到现在足足二十余年,练成一身惊人本领,比他老子普辂还厉害几倍。据说到了现在,太狮、少狮的部下苗卒,已有两三千人。平时散处六诏山、碧虱寨、阿迷州三处,也同普通苗民一般,可是每人身上都有一块票布(明代苗匪的标帜)、一支天鹅翎,为有事时召齐打仗的记号。
“九子鬼母把秘魔崖作老巢,也是她雍容坐镇发号施令的所在,碧虱寨作为第二重门户,命她儿子少狮普民胜据守,阿迷州土司府由太狮普辂坐镇,作为第一重门户。普辂土司府内,也有几个有本领的头目,助纣为虐,作恶多端。至于互相联络,结为死党,像飞天狐吾必魁等人,尚不在内。我那时听到这样情形,表面上还极力称扬一番,免得这家主人起疑。
“有一天晚上半夜时分,我偷偷跃上屋面,暗探土司府,居然被我探得一点秘密消息。我蹿房越脊,直达土司府后面院子屋上。大约这天普辂没有在家,戒备也非常宽松。这进院子下面中间堂屋灯烛辉煌,笑语喧哗,一班得力头目正在屋内聚说,听出几句高声的口音,似乎这班头目正等候普辂回去,到这般时分,还不敢就睡。我在屋上探不出所以然来,一看后院黑沉沉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走动,便轻轻跳了下去,隐身在前院堂屋的后窗下。因为里明外暗,不怕身影映照在窗纸上,用指甲戳了个小月牙孔,眈目往里偷看。“原来屋内还坐着两个年轻女子,一色紧身夜行衣服,背插单刀,腰悬镖袋,都有几分姿色。其余坐的、立的,有四五个武士装束的汉子,各个膀粗腰宽,竖眉横目,大约就是普辂手下的头目,行动言语之间,对于两个女子却非常恭敬。听口音,这两个女子是九子鬼母的婢女,听得其中一个女子开口道:‘怎的此刻还没有回来?老太命令森严,诸位不是不知道,不要说我们担当不起,便是土司自己也吃不消。我们来了这半夜,还不见回来,叫我们怎样回去复命呢?’
“这时有一个满脸糟乞疸的头目,陪着笑脸答道:‘两位不要焦急。我们土司上哪儿去了,我们虽然没有知道,可是今晚是照例该回秘魔崖同老太见面的日子,土司自己哪敢疏忽。两位多辛苦,再等一忽儿,定必回来了。’
“说话的女子,抿嘴一笑,正要开口,那另一个女子抢着说道:‘你们不要从邪里想,你们在这儿当差,哪知我们那边的事。今晚上可与往常不同,老太在三天前,就传出令去,今晚头儿脑儿都要在秘魔崖聚齐。土司爷也是半个主子,怎能到时不露面?我们来的时候,日色还没有下山,几位要角像吾、沙两位土司,同我们少土司爷早已到了,还有分守各要口的九位门人也都撤回,一齐在老太跟前小心伺候。最得宠的三位姑姑更不用说,此刻大约连远地的人都到齐了。你们想,他老人家如果没有回去,成么?老太一发威,谁也得吓个半死。我们这位土司爷,大约也没有这个胆量。不过此刻还不回来,这是真透着奇怪了。’
“她说完,一个歪鼻子的头目,忽然也言道:‘两位在老太身边,有头有脸,谁不奉承?便是本领最高的三位姑姑,也要另眼相看,比起我们来,真是一天一地了。’
“两个女子被那歪鼻子极力一拍,立刻得意洋洋,笑容满脸。歪鼻子趁这机会,有意无意地探问道:‘两位说的今晚与往日不同,头儿脑儿都要到齐,究竟有什么大事呢?’
“两个女子被人恭维得晕头转向,正想露一露自己的体面,歪鼻子这样一拍合,正搔着痒筋,立刻把其中内情抖露出来了,却被窗外偷听的我,听了个正中下怀,我还要感激那歪鼻子的一问。“原来那女子说:‘这几天九子鬼母普家老太,连得手下报告,飞天狐部下在胜境关石龙山一带难以得手,已被镇守云南黔国公大军分头堵截,剿抚兼施,杀得零星四散,难以成军。气得飞天狐要疯!老太却满不在意,对飞天狐说道:“本来我叫你不要燥切从事,你不听我的话,报仇心急,恨不得立时恢复嘉崿,进据楚雄,这样鲁莽,当然要失败的。我们对头是姓沐的一家,我们要在云南大举,最低限度也要把滇南八寨一律听我们指挥。可是从中作梗的也是沐家,为公为私,我们同沐家势难两立!第一步先要去掉我们对头,才能谈别的。这次在边境一番举动,只要能够占据几处要隘,便可牵制住官军,腾得出工夫来,再从内地下手,使他们腹背受制,无如指挥不得法,被官军下了先招,才这样快地散了。现在要改变办法,不必大动干戈,先派几个了事的人,把沐家老幼洗尽了再说。可是这样干法,也要四面预先布置一下,不能任意行事。过几天我把你们召集到此,面授机宜,包管一举成功,只要除掉了我们对头,其余几个,蛇无头不行,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这样我们便可横行无忌,你要恢复嘉崿,雄据楚雄,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老太这一番话,对飞天狐说时,三位姑姑都在老太身边,我们当然也在场,所以听得很清楚。今天召齐那几位要角,不是那个话儿是什么?定是老太亲自登坛点将,不知谁有福命,讨着这个美差。赫赫有名的沐公府,不知藏着多少稀罕物儿,去的人谁是傻子,还不尽量掳在腰里吗?’说罢,屋中糟疙瘩、歪鼻子等几个头目,都啧啧称羡!
“我在窗外听得心头火发,暗想如果真有此事,将来云南要出大乱子,百姓要遭殃。我仇人飞天狐还是个罪魁祸首,可是有这一群狐群狗党护持着,我人地生疏,孤掌难鸣,真还动他不了,心里一走神,屋内说话便没有入耳,隔了片时再听,无非不相干的话,便跃上屋面,神不知鬼不觉,回转宋家苗自己的卧室了。
“我琢磨了一夜,想到我自己报仇的事发生阻碍,不如把听到的消息暗暗通知公爷府中,免得闹出大乱子。飞天狐能同九子鬼母等联合,我难道不会帮助沐府?邪不敌正,这般恶魔岂能成大事?我这样行事,在我公私两益,不过冒昧到府中报告,岂能相信?只可到省城再见机行事。到此以后,却巧府上发生二公子巧吸鳝血的事来,好像天公自有安排,居然同公爷见面了。这便是我得来的消息。
“但是那晚府门前普辂说出我的名姓同到阿迷的情形来,到此刻还奇怪。我自问在阿迷时没有见过他,也许普辂手下有同我相识的人,我自己露了相,被他们窥破行藏,报告给普辂了。或者那晚我暗探土司府,被普辂手下能者识破也未可知。这层无关重要,不去管他。要紧是府中从今晚起,真应设法严密戒备才好。公爷同龙将军一心为国,是云南全省的福星、百姓的保障,千万大意不得。对于我报告情形,和最近府中发生的事,先后互相印证,便可明白其中很有关系了。”
沐公爷仔细听了半天,忽而皱眉,忽而张目,神情非常紧张,等瞽目阎罗左鉴秋说完,悠悠地一声长叹道:“云南从此多事了!想不到普辂等猖獗至此,万幸左老英雄巧听这番消息,否则不堪设想。真要被这班恶魔得了手去,老夫一家成败,尚在其次,云南百万生灵,定要受其涂炭了。天心厌乱,使老英雄辗转光临,和老夫一见投契,大约冥冥之中,也有天意。现在我们既知贼人举动,便不用发愁,可以从容防备了。”
独角龙王龙在田虎目一瞪,拍案大叫道:“万恶凶寇,沐府累代镇守云南,哪一个百姓不感恩戴德?普辂等这样穷凶极恶,目无朝廷,真要把龙某气死。龙某不才,明天请公爷下令,愿本所部直捣阿迷,扫荡群丑!”
沐公爷慌摇手说道:“在田不必动怒,此事关系重要,我们举动也不能不仔细。好在贼人先要对付我家,然后再图大举,我们何妨将计就计,就在府内安排网罗,叫贼人自己上钩。这样还可以釜底抽薪,免得劳师糜饷。因为我们凯旋献俘以后,忽又申奏动兵,朝廷奸臣和本省一班大员昏聩糊涂,反而事事掣肘,再经贼人奸细之挑拨,我们反而不好措置了,所以万不能明来,只可暗地布置。不过有一层可虑,阿迷一班凶寇党羽众多,都是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剧盗,我府内人手确实不够应付,这层倒有点可虑。左老英雄虽然绝艺冠群,究竟一拳难敌四手。在田的勇略我是知道的,可是马上英雄与盗贼小巧之能毕竟不同,再说也不能常在这儿替老夫夜夜防贼。这事我们倒要仔细筹划一下才好。”
独角龙王蚕眉倒竖,虎目圆瞪,大笑说道:“龙某受公爷知遇之恩,早已以身许国。报效公爷,便是报效朝廷,公爷何必这样客气,倒使属下于心不安。公爷既然想到不便大张挞伐,我们不妨多多挑选精锐士卒,入府护卫。再说敝营那个金翅鹏本领非常,明日便叫他伺候公爷,也可助左老英雄一臂之力。”
沐公爷点点头道:“这人倒是一个好帮手。”
瞽目阎罗一问金翅鹏来历,独角龙王略说内情,瞽目阎罗微一沉思,笑道:“此君果然是个好手。可惜我那位老哥哥云海苍虬上官旭,同小徒张杰未见到来,否则也可凑个人数。”
这当口,坐在下面的沐氏弟兄同红孩儿,也悄悄彼此问长道短,尤其沐天澜同红孩儿年貌相当,一见投契,早已手拉手的谈得非常亲热。听瞽目阎罗说到贼人还要来府蓐闹,一点不惧怕,两人私下商量,反而想偷偷地躲在一边,看个热闹。这时红孩儿忽听自己父亲说到师哥张杰,心里想到那天失散的事来,暗想如果张师哥平安脱离虎口,也许打听出我的行踪来,便是无法探听,也必赶到省城,寻我父亲。所怕我父亲到沐府情形,同我随沐公到省一般,都打听不出所以然来,那才糟透了,不禁把自己意思,悄悄通知了沐天澜。
天澜不加思索,便张口说道:“师父,此刻师哥对徒弟说,那位张师哥即使平安到了省城,不知师父在此,叫他怎样寻找呢?”
瞽目阎罗笑道:“这层我已虑到。明天我本预备去探查贼党在省城何处落脚,顺便到城南从前寄寓的小客店,留个话或者字条在那儿。上官老哥同张杰定必先奔那小客店,一到便可知道我在这儿了。”
一语未毕,忽然远处隐隐一阵喧哗,刹时便寂。瞽目阎罗顿时闭口不语,侧耳细听。沐公爷同独角龙王似也听到了,正要派沐毓去前面查探,猛又听得宅门口报事云板,连响三下,其声清越,在夜静之际,传声悠远,坐在花园深处小蓬莱轩内,听得逼真。
云板余音未断,一阵急步奔骤之声,刹时奔到。沐钟、沐毓出屋喝问,转身同着两个雄赳赳的家将,急趋进屋。两家将单膝点地,禀报此刻在内宅前厅,已经拏获两名贼人,怎样发落,请爵爷示下。
沐公爷又惊又怒,向瞽目阎罗、独角龙王说道:“果然不出老英雄所料,刚过三更,大胆贼寇便来本府窥探。”说了这句,转脸向两名家将喝道,“快去传谕,即在前厅摆设公案,本爵立刻往前,亲自审问贼寇。”
两家将应声而起,刚要退出,瞽目阎罗倏地离席而起,转身向家将一点手,说道:“且慢!”慌又回头向沐公爷低声说道,“公爷洪福!贼人已自投罗网,实在可喜。不过贼人诡计多端,万一尚有余党,匿伏暗中,公爷这样到前厅审问,实在不妥,还请公爷三思。”
沐公爷一听,连连点头道:“老英雄所虑,果然不错。此刻老夫也想到贼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居然一举获双,其间也是可疑。”
独角龙王抢着说道:“请公爷传谕,就在此处审问贼人,也未始不可,一面多派干弁到此伺候便了。”
沐公爷说道:“这样也好。”正要吩咐,却见大公子沐天波向两家将问道,“你们知道怎样捉住贼人的么?”
两家将躬身答道:“下弁乃是奉命把守花园出入要口的,这事及从外面一路传递进来,叫下弁飞速禀报,细情实在不知,不敢妄对。”
沐公爷喝道:“龙土司的话,你们听清楚没有?传谕他们,到此伺候,马上把两名贼子捆缚进园候审,另传本府上等家将八员,带领弓手二十名护审。快去!”两名家将嗷应退出。
这里也无心饮酒,立时散席,由沐毓、沐钟收拾过一旁,瞽目阎罗却瞩二公子同红孩儿转回里屋,不必出来,免得在贼人面前露相。堂屋居中设了一把紫檀太师椅,面前一张琴台长几,增添了一支红烛,便算临时公堂。龙土司、瞽目阎罗暗携武器,分立沐公爷左右,宛似两位护驾大将军。大公子沐天波却想到内宅自己妻室,定必闻讯惊恐,急于想回内宅。
原来沐公爷夫人去世多年,平日有几名姬妾服侍。沐天波在父亲耳边,说明内宅无人照料,儿子意欲回去照料,沐公爷点头应允,叫沐钟跟去,多派得力将弁听大公子指挥,守护内宅。沐钟领命,跟大公子刚掀帘出屋,便听得檐外甬道上,灯球高举,耀如白昼,顿时热闹起来。
第十四章 通臂猿巧擒游魂
原来八员家将带领二十名弓手,先奉命赶到,在小蓬莱周围布置起来。八名家将进来参见以后,自去分派守卫。一忽儿,国公府有职司的幕僚带着公文,值堂的吏目携带刑具,第二批到来,一一参见已毕,两旁排班鹄立。
这时门檐高卷,近门矗起一对气死风大灯笼。灯笼上油着“世袭黔国公沐”几个硃红油大字。
黑压压一班军吏们鸦雀无声,直排出小蓬莱外面。平日瞽目阎罗教授二公子天澜武艺的一片小小场圃,也被军健、胥吏们挤满,轩外沿溪一路直达园门,也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卒,一路灯球火把,照耀不断。府外逡巡的警卫,依然不撤,靠花园围墙外一段,格外弓上弦,刀出鞘,一队来,一队去,络绎不断。
片时,从花园门口,涌进一队火龙,却是沐公爷随征初回,驻在府内的一队近身卫卒。原有百余名,这时却只拨二十多名,护送差事,押解进园。当先一名把总,身形高大,全体劲装,倒提一柄轧把厚背大削刀,雄纠纠,气昂昂,带着这班差事,奔进园来,渐渐走近。从小蓬莱轩外望去,玉带溪长堤上,火光照耀出一片雪亮的矛锋,飞快的步履踏着堤上的细沙,飒飒有声,中间还夹杂着镣铐叮当乱响。一霎时,这队卫兵,便一阵风卷到轩外。那名把总,一声猛喝,二十多名卫兵,步趋如风。把两个盗犯圈在练武场中,团团围守,静候上面提审。那名把总,把厚背大削刀,交与近身一名弟兄,自己一振精神,大踏步直进轩内。这时排班伺候的胥吏军健,早已一路传呼,禀报两名盗犯提到。呼声未绝,那把总已躬身进屋,紧趋几步,向上单腿一屈,高声报道:“军弁张德标,今晚奉谕值夜,率领几名属弁,彻夜巡护内院,快到三更时分,从内宅前厅,拏获盗犯两名,现已押解在外,候爵爷发落。”
沐公爷在上面微微地“哦”了一声,唤道:“德标,你随我多年,平日忠勇干练,我是知道的,今晚你当场生擒剧盗两名,真也亏你,本爵定必重赏。”
张把总喜气洋洋,红光满面,慌叩头说道:“德标受爵爷恩典,理应粉身报效,不过这两名贼寇,来得奇突。最奇两贼,似乎各不相识,对骂多时,其中定有隐情,请爵爷从严追究,便可分晓。”
沐公爷又略微一愕,说道:“你且起来,两贼既然同时就擒,如何会各不相识?你且把擒贼细情,说与我听。本爵面审时,也有个主意。”
张把总一听要他报告细情,慢慢立起身来,嗫嚅半晌,才俯身躬背地禀报道:“德标受恩如山,不敢隐瞒,今天的事,实在太奇怪,德标到此刻,还看不透怎么一回事,再三诱哄贼人,一个都不肯说实话。”
他刚说了这几句,沐公爷面色一整,喝道:“谁问你这些没要紧的事,你只把擒贼的情形,实说便得。”
张把总吓得一哆嗦,慌又跪下,连声说道:“卑弁该死,卑弁糊涂。卑弁率领属下七八名弟兄,在快近三更时分,刚从内院后面更道,一路巡查,绕到前厅,将才停步,便听得屋面上,有争斗声音,似乎从后坡打到前坡。卑弁从弟兄们慌一齐赶出厅前天井,不料屋檐上,滴溜溜掉下一柄插子,几乎误中卑弁身上。爵爷知道,卑弁不会蹿高纵矮,弟兄们也是如此。当时带弓箭的弟兄们,便预备放箭,一面派人火速知会前面能上高的将爷们,上屋兜拏,不会上高的,四面堵截。
“哪知屋面一贼大呼‘下去’,又喊下面‘总爷们当心,不要被贼跑掉。’喊声未绝,果然跌下一个瘦小枯干的贼人,卑弁们刚待奋身擒住,屋面上又大喊:‘闪开!还是我来。’接着飞下一个形似乞丐的贼人,跃下来正骑在先跌下的贼人身上,还哈哈大笑道:‘臭贼,今天算你倒霉!’
“卑弁不管他们怎样情形,当然一涌而上,一律捆缚。最奇那形似要饭的贼人,还帮着卑弁们,先捆住那个贼人,然后自己两手一背,自叫我们动手捆他。卑弁们把前个贼人捆好以后,暂禁内宅下房,多派弟兄看守,一面敲动云板,传报进园,那时卑弁看得那丐贼奇怪,想先用言语探听,他却说你们不必多问,沐公爷不是已经回府吗?想沐公爷总要亲自审问,那时便见分晓。再问那瘦小贼人,却一味凶狠,向那要饭破口大骂,而那要饭的人只微笑不语,所以卑弁们都猜不透内情。爵爷圣明,一经严刑究询,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沐公爷微微笑道:“原来如此,你先下去,先提那形似要饭的贼人上来。还有一个贼人却须严密看守,待本爵分别推审以后,便可分晓。”
张把总慌从地上立起身来,唯唯退去。这时沐公爷座前,虽然不是正式公堂,审案应用的硃笔砚台、惊堂木、犯由单以及刑签、刑具等件,早由值堂吏目摆列齐全。从公案左右,一直排到轩外的材官、官将、弓手、刀手,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加上座后龙、左两位,一派威严肃穆之概,真不亚于森罗宝殿了。
当时张把总奉令退出,值堂胥吏已高声传呼:“带犯!”一片“带犯”之声直达轩外。一忽儿,仍由张德标怀抱削刀,当先开路,后面四个卫勇,拥着一名蓬头垢面、破衫起履的犯人,从灯火照耀、刀斧夹峙的甬道上牵了进来。
那名犯人身量不高,态度却异常从容,昂头四顾,极无畏缩之态,刚走到甬道尽处,堂屋阶前。猛听得同堂屋并排的左右暗间窗窟窿内,一个童音的尖嗓子惊喊道:“咦,这是我张师哥呀!”在这鸦雀无声的当口,突然来了这一嗓子,里里外外都听得逼真。
那名犯人刚迈步上阶,突然听到喊声,腿一缩,四面狼顾,唇皮乱动,似乎想说话,又没法启口,略一迟疑,前后拥护的卫勇,早已把他拥进屋内。
贼犯一进屋内,饶他精明能干,被满屋闪烁耀目的灯光,无数逼视的眼光和一派肃穆的眼光,逼得他迷迷茫茫,一时看不清屋内怎样情况,不由得自己低下头去。可是他一时被威仪所慑,看不清人家,人家却已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已经有人向沐公爷低低地说话了。原来暗间的尖嗓子不是别人,正是红孩儿左昆。起初瞽目阎罗叫二公子天澜同自己儿子左昆避到里屋,为的是贼人同沐家仇深似海,贼眼最毒,恐怕二公子和贼人对了盘,落在贼人眼内,将来没有好事,这真是瞽目阎罗精细老练的地方。但是这两个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把今晚闹贼,当作热闹、好玩的事,虽然不敢出来,两对乌溜溜的眼珠,早已凑在窗孔内,当西洋景看。
看着看着,忽然喝声:“带犯!”一队卫兵拥进一个破烂叫化子的贼人来。二公子天澜只觉这名贼人,也许是个平常窃犯,与师父所说无关,可是在红孩儿左昆眼内,便不然了。在犯人走上甬道时,被两边夹道而立的军吏遮住了整个身子,犯人身量又不大高,只见着一个草巢似的头顶,从缝里穿过去。等到犯人迈步上阶,微一长身,靠左边的兵勇,一闪身,露了空档,从灯球火把的光下,突然看清犯人面孔,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夜牵挂的张师哥通臂猿张杰,心里一惊,猛然喊出声来。那犯人经自己一喊,略一停步,向这面抬头,这一来,格外断定是张杰无疑。他来不及知会二公子天澜,跳下窗来,奔出暗间,悄悄从人家身后,绕到公案后面,蹭近自己父亲身旁,悄悄牵衣,告诉犯人是张师哥。耳语未毕,张杰已被众勇推进屋来。瞽目阎罗急张目注视,果然是张杰,一时揣不出内中情由,只好躬身向沐公爷低低告诉说:“此犯便是石龙山失散的门徒张杰。请公爷审问他的来踪去跡,便可分晓。”
沐公爷一听贼人是他门徒,起初听得不由得一愕,一想起张德标报告的捉贼经过,便也推测八九,悄说道:“老英雄望安,老夫自有主张。”
这时,通臂猿张杰步步进前,心神略定,也已看清自己师傅果然在此,最喜小师弟依然无恙,父子团圆,不觉心花怒放,精神一振,一抖机伶,不待左右军健威吓,急忙抢上几步,朝上一跪,朗声说道:“草民张杰参见公爷,求公爷恕草民夤夜进府,礼貌不周之罪。”
沐公爷微微一笑,道:“你就是左老英雄的门徒,通臂猿张杰吗?”
张杰应声:“是!”
沐公爷两眼一看左右,喝声:“松刑!起来讲话。”
令出如山,军吏们当然替张杰立时摘下身上镣铐,可是下面许多军健吏目,不知内情,看得莫名其妙。尤其是把总张德标,暗想我们大爷几时同这般江湖人打交道,一见犯人的面,连他外号姓名都叫出来了。
却见张杰立起身,摘除刑具以后,又向上连连打躬,却不敢同师傅说话,偷眼看自己师傅,卓立沐公爷座后,多时不见面,似乎显着面貌丰腴,比以前格外精神。同师傅并肩立着一位,体态威武,衣饰鲜明的大汉,却不知何人,哪敢多看,慌敛神垂手,肃立一旁。
只听得上面沐公爷缓缓说道:“张杰,我从你师弟左昆口中,得知有你这么一个人。因为在石龙山匪窟你同左昆失散,你师弟由我审出情由,带到本府,同他父亲见面,但不知你怎样逃出官军的看守,直到今晚进我府中,帮同捉贼。你师傅、师弟都日夜挂念,本爵未审那名贼人以前,也要听一听你到此情形,你就从实说来便了。”
张杰原是六扇门里出来的人,心思又来得灵活,沐公爷这当堂释放,当然是师父、师弟通了关节,但是里里外外这许多人们,如果自己不宣布真情来历,谁也看得有点兀突。心里略一思索,便躬身回禀道:“草民理应禀报爵爷。那晚草民同师弟左昆,从匪窟破庙中逃出来,巧逢大军围剿。两人被埋伏草原的官军误认为逃匪,双双擒住,缚捆草中。幸官军同匪人交手,看守略松。庙中火起,逃匪愈多。草民得此机会,暗地挣脱缚束,乘乱脱逃。心里却惦着师弟,未敢远走,伏在远一点的山坡树林内,偷看官军业已得手,押着无数的俘虏,会合攻庙军队,整队返营。山口要隘的几路伏兵,也一律撤退,草民才得安然走出这座山口。
“可是路径不熟,慌不择路,在崎岖的万山丛中,盘旋到天亮。登高四望,才知误入深山,不知从哪条路可通胜境关。折腾了一夜,连惊带吓,又乏又饥,外加山瘴风邪,乘虚袭体,只觉一阵寒噤,顿失知觉,竟自倒卧在荒山丛中。等到苏醒过来,已被一个老猎户背回一所山石垒成的小屋内,藉草而卧。
“那猎户是个老苗,夫妻两口,颇和善,常进城市销售各种兽类的骨肉皮张,久同汉人交易,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承他们收留石屋内,将息了十多天,才觉身体复原。可是身边银两早已失落,分文无存。一身衣服,本是从匪人身上剥夺下来的,也弄得污秽破烂不堪。没奈何,谢别了老苗户。一路乞讨,又走了不少日子,昨天才挣扎到省城,一心先寻找敝业师和上官老达官,预备寻着了老两位,再设法探访我师弟的下落。
“不料到了南城那所小客店,仔细一探问,店伙们说是,以前确实有一个摇串铃的走方瞎眼郎中寄寓在此,没有几天,便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再问可有复姓上官,年纪已高的老达官到此耽搁,店伙竟说没有。
“草民满望一问便有着落,这一来宛如万丈高楼失足,一颗心迷迷糊糊的,不知如何是好,最难过的小小年纪的师弟,失散异乡,将来如何见我师傅的脸,心里一急,神不守舍,迷迷茫茫地向城外大道走去,一不小心,无端碰在对头走来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一身酒气,走路歪斜,似已有十分醉性,却不料被草民误撞了一下。醉鬼屹然不动,反而把草民撞得往后倒退了六七步,几乎跌倒。草民心里一动,料到这人身上,定有功夫。那时草民本来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往何处,被他一撞,却清醒了,立定了脚,让醉鬼过去,自己也预备回城。
“不料醉鬼一面走着‘之’字步,一面嘴上不干不净的一路海骂,虽然口音奇特,不易听清,可是其中有几句,大约说是:今晚老子们要事在身,否则先拿你这狗头开刀。草民听得也有气,听他口吻,绝不是好人。心想横竖我也要回城,倒得盯你一下,看你往哪儿去。
“这时醉鬼已向前走了有一段,因为起初没有理会,又是夜色迷离,始终没有看清他面目。这时存心盯他,掩在他背后二三丈远,不即不离地盯着他。将进城门的时候,他一抬头,向城上箭楼打量了一下,一点头,便大模大样地走进城门去了。我料他今晚在城内要作案,预先看一看城门高度,预备深夜城门关闭时翻越城墙。等到草民跟进城内,他头也不回,到了十字路口,他一拐弯,往东走去。
“草民决心盯他,当然亦步亦趋,原来向东去的街道,颇为荒凉,尽头处孤零零的一座关帝庙,四围空地多房少。这时路上已没有行人,草民掩在暗处,看他毫不迟疑,到了庙前,像走熟了一般,直向庙内进去了。草民走近一看,那座庙宇只两进屋,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好像无人管理一般。草民料那醉鬼利用破庙作贼窝了,不敢向正门进去,绕到庙后,跃上墙头,一看中间破殿内,微有闪烁之光,似乎还有说话声音。草民跳下墙,蹑足掩到殿后台基相近,略一辨别庙内情形,才认定是所荒庙,久无人住,进去的醉鬼,贼人无疑。
“草民又悄悄掩到后殿门旁,两扇破门都是关着。可是年久木糟,门缝离得老宽。凑近往内细看,这时天已昏黑,殿内黑黝黝什么也看不出来,只靠南殿角上,却有一支蜡烛点着,火苗蹿得笔直,从这点烛光看出殿角铺着很厚的一层干草,草上面对坐着两个人,中间四块砖头,支着一块破木板。木板上除一支红烛以外,还有一把锡酒壶,板上似乎还有几包腊鸡、风鱼一类的下酒物散乱搁着。
“两人都席草盘膝而坐,下首坐着的一个,只看得一个背影,大约便是从南城进来的醉鬼。上首坐着的长得瘦小枯干,猴头猴脑,便是此刻被我捉住的贼人。那时草民听得瘦小的贼人说道:‘二哥,你到城外去了半天才回来,把我一个人丢在此地,胆小一点的,早已魂都吓掉了。看你面上,大约已经喝得差不离了,这壶酒我一个人消夜吧!’说完,把锡酒壶凑在嘴上,狂吸起来。
“那位二哥却说道:‘老九,你喝是喝,可是今夜不比往常,你自己应该当心点。那一晚,老五、老六略微大意了一点,如果没有老当家在场,非但两人都栽在假瞎子左老头手上,几乎连人也回不来了。事后老当家臭骂了一顿,幸而没有告诉老太,万一被老太知道,那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一锡锭子酒,你不要以为只二斤酒,没有什么。你不知道这二斤酒是地道的“醉千红”,抵得平常的十几斤。我特地从城外咱们暗窑里拿来的,不要因此误了事,我反而害了你了。’
“他俩这样一问一答,被我听出话里有话,话里带出我师傅来,又惊又喜,格外凝神注意地听了下去,而且知道这批贼人,人数不少,行五行六的,听口气已经折在师傅手上。殿角对坐的,又是什么行二行九,城外还有暗窑。这些我都十分注意,想从两个贼人身上,探出师傅下落。
“当时又侧耳细听,又听得瘦小行九的答道:‘二哥,你不用嘱咐我,不管酒力怎样,我心里有根。我们老太和老当家,把这件事当作了不起,依我看,用不着这样大动干戈,凭一个姓左的老头,有多大的尿,几百多家将更是饭桶。能够上高的没有几个,听是边境闹事以后,得力的都分派紧要关隘,协同官军把守汛地去了,留下的还不是几个老弱残兵。依我看,连我们都不用着全数出马。只要来个五鬼闹判,就可以闹他一个鸡犬不留。二哥,你信我话不信?’说完,又看他把酒壶抬得老高,凑在嘴上,看情形这二斤‘醉千红’都下肚去了。
“对面的老二笑骂道:‘老九,我好意对你说,不听由你,你此刻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回头就要干活,今晚也许老当家亲自出马,也许老太另外派一个拔尖儿的来,你想偷偷儿敷衍了事,恐怕不能如你的意呢!’
“老九也笑道:‘你不用吓我,不喝就不喝,酒壶还你。’说着把酒壶向对面一递。
“那人接过,一摇酒壶笑道:‘嘿,真有你的,酒壶点滴不存,还喝什么?好好,今天定有你的乐子,想不到你比我这出名的醉鬼喝得还凶。’
“老九伸了个懒腰,立起身来,笑道:‘你酒鬼出了名,却没有听你吃醉了误过事,老太还常常独赞,说是老二像是景阳冈打虎的武二一般,越醉越能办事。今晚我也要借点酒力,学一学二哥,也许托二哥的福,落个大脸。’
“老二也立了起来,一面走动,一面嘴上啧啧两声,却没有说话,似乎被老九一阵乱捧,搔着痒筋,竟默认了。两人溜达到暗处,草民便看不清切,却又听得老九说道:‘二哥,是时候了,我要走了,你怎么样?’
“老二说道:‘我实在想跟你一块儿,不过老当家吩咐,叫我等那黑姑娘到来才能走,我不敢不遵。老九,好在老当家吩咐暗探内外情形,不准露面,用不着你卖力冒险。你可得自己当心,不要违命才好。你要明白,我们不到发动的时候,不准私自乱来,免得误当家的事。千万记住!’
“老九随口应了一声,人已蹿出殿外。草民慌转身下台阶,急急跃出墙外。瘦小行九的贼人,好快的身法,往西急驰,宛如一道轻烟。草民恐怕迷失贼人身形,一看这段路,人影全无,慌也加紧脚步,暗暗缀在贼人身后,彼此距离,有五六丈远近。走完这段荒僻之区,将近十字大街口。前面贼人,忽一伏身,蹿上民房,一晃便不见他的踪影了。
“可恨草民离那所民房,还有好几丈路,近身又没有可上的房房,心里一急,飞跃至贼人上房处所,也一跃而上在那民房上,四面一探,原来这房屋,接着十字街头,高高低低的市房,黑压压的瓦屋,鳞次栉比,一直往西南,望不到头。身后东北方,都是东一幢、西一幢,疏疏落落的房屋,如果想在这方面从屋面飞行,是办不到的。那贼人定是向西南去无疑,不过西南偌大一片处所,也无法推测贼人的准处。
“思索了半天,猛然想起庙内两贼口风,不是说到我师傅,又说几百家将能上高的有限这句话?却替草民开了路。其实草民初到此地,实在还不知公爷府邸就在此地,更不知我师傅已到公爷这儿。不过那时猜想,贼人那几句话,料得此地省城同成都也差不多,有几百家将的府第,除非是王公世爵之家。这贼人胆大包天,竟敢在公侯府第作案吗?他们既然在这所破庙隐身,下手作案的地方,定然离此不远,也许贼人并没走远,就在相近的世族簪缨之家,也未可知。
“草民有了一点下手的头绪,便从那所民房,向西南越过几所小房子,跃上一家地势较高的楼脊上,隐蔽着身形,借着微茫的月色,打量各处有无特殊阀阅之家。果然,被草民看出西南方不到半里路,立着两支冲霄旗杆,后面很长的围墙,围着无数栋屋宇,最后还有一道闪闪的银光,大约是花园里的溪流。
“草民一看这所府第,迥乎不同,不管对不对,好在不远,便从屋上直奔两支旗杆所在。看得下面无人走动时,便走下地来,越过一重街道,一块空地,又从僻静处,再跃上屋瓦飞走,越走越近,一路却不见贼人身影。到了公府门前,箭楼相近,却见下面一队将爷们,弓上弦,剑出鞘,正从东辕巡逻过来,直进府门去了。一忽儿,府门内又走出一队将爷,举着一对灯球,约有二十几位,却从西辕门,绕着围墙根,巡向后面去了。
“草民伏在远处一所民房上,看得府第这样势派,巡逻这样严密,心里狐疑不决,以为贼人哪敢到此下手。哪知念头刚起,下面巡逻队刚走远。猛见西墙根唰地窜过一条黑影,身法奇快,一幌眼,已上围墙,一伏身,竟平贴在围墙上。草民一惊,心想好大胆的贼人,果然来了。草民也伏身不动,看他怎样进身。因为草民伏身所在,同围墙差不多高低,看不出围墙内情形。一望那队巡逻的将爷们,已走得没有踪影,也许从那面绕回来,也未可知。
“留神围墙上的贼人倒真有身手,只见他全身不动,运用壁虎功,宛如一条长虫,竟从围墙上飞快地向里移动,转眼之间,已游身到第一重大堂的侧面。大堂的飞檐离围墙尚有一二丈远,墙内却有一株高大梧桐,贴近堂屋檐,贼人一长身,唰地飞上梧桐,更不停留,梧桐树上接脚,一忽儿便已蹿在大堂屋瓦上,身形一恍,又复不见。草民也趁下面没巡逻的,跃下地来,飞奔到大堂相近的一段围墙,纵身上去。一看墙内,大堂阶下,好一大片广场。似乎听得大堂内步履杂沓,灯火通明。
“草民不敢停留,仿照贼人办法,也从梧桐接脚,飞身跃上大堂檐口,避着下面的耳目,游身到大堂屋脊,露顶向里偷看,屋脊层层,重楼叠阁,不计其数,竟不知贼人隐身何处,内外更柝之声不绝。草民也觉得这样严密戒备,定然其中有事,破庙内贼人口风,也同其他盗窃案不一样。倘然我师傅真个在此,最要紧的,还是寻到他老人家再说,所以草民胆大妄为,在公爷府的屋瓦上,到处乱窜,想探寻我师傅的下落,穿房越脊,一直进宅门以内。
“草民刚停身伏在宅门内穿廊顶上,听得下面不少人从远处一路说笑而至。这当口,猛见一条黑影,竟从天井里飞上厅檐。草民一看,正是从破庙一路跟来的贼人。草民伏身处所,离那贼人太近,已无法避面。贼人蹿上厅檐,一转身,看见了草民,也是一惊!不防他身形一塌,唰地又蹿上屋脊,越过屋顶,隐落后坡,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向草民打量了半天,忽然点手相招。草民明白他的意思,这贼以为草民一身乞丐的打扮,既非同党,也非府上之人,定是没有出息的鼠窃之辈,没把草民放在心上,所以点手相招。
“草民被他这一招,倒有点愕然失措,人急智生,忽然想出一个计较,也朝他打了个手势。细听下面,人声尚未进厅,故意做出乏货嫩角一般,向贼人连爬带滚,挣命似的挣到屋脊。
“那贼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悄悄说道:‘朋友,我看你初次上线吧,这样的高楼大屋,我真不信,你怎样进来的。”
“草民肚里暗笑,一手攀着屋脊,身子往那边移。一面嘴里不住喘气,悄声答道:‘不瞒你说,我还是昨夜进来的,满想得点什么就走。想不到这几天,公府特别紧,今晚尤厉害,吓得我伏在这儿,一动不敢动,肚子饿得要命。现在我什么也不敢要,只想逃出命去。如果今晚逃不出去,与其活活饿死,不如自己喊起来,叫下面的人捉去。小偷无死罪,大约不至于把我怎样。我正在急得要命,想不到你老哥也来了。没有别的,求求你看在同道面上,携带携带,我无论怎样乏,替你巡风还可以的。’
“草民说时,故意做出哀苦不堪的形景,贼人听草民一番哀求,又气又笑,暗地连连大唾。看他一副鄙夷不屑之态,如果下面不是人声渐近,他定要大声斥骂我如此不堪,还现什么世。还好,他只低低笑骂道:‘活宝,你大约穷疯了心了。’说了这句,一伸手,扯住我腕子,隔着屋脊一提。草民借他一提之力,也趁势越过屋脊,故意踹得大厅后坡的屋瓦‘喀嚓’碎了两块。贼人一惊,低喝:‘废物!’骂了一句,忽然侧耳细听。原来下面巡逻的人,业已走进大厅内,似已散坐在穿廊底下,彼此笑语起来。
“那贼人仗着停身后坡,毫无惊慌之态,一身浓厚的酒气,直冲我鼻管。草民暗地打量,隐约看出贼人,一张皮包骨的黑瘦脸,嵌着灼灼放光的两颗鼠目,颇有精神。讲到小巧之能,实在草民之上,不过破庙内一壶千日红,却帮助草民不少力量。
“贼人这时似已酒力发作,蹲在屋上,老是摸胸哈气。冷风一吹,说不定张口要吐。草民一看机会已到,却又一眼瞥见,贼人鱼鳞绑腿里面,左右分插着两柄插子,草民却是空拳。这当口,草民已同贼人贴近,猛然假作失足一滑,把两片瓦蹬离了原位,唰地飞落厅后檐下,立时地上‘吧哒’一声巨响。
“贼人一抬头,低喝一声:‘做什么?’草民不容他跳起身来,横着一腿踹去,砰地正踹着贼人的左胯上,贼人身不由己,骨碌碌向檐口滚了下去,眼看要跌落厅下,好厉害贼人,身子刚落檐口,却被他两手一攀盛雨水的檐溜,整个身子吊在檐溜上,两脚一蜷,向上一翻,又被他卷上厅檐。草民乘他立足未稳,随手揭起一叠瓦,向他砸去。贼人两足一点,竟自避开。可是这叠瓦一到地下,响声震天。“下面大呼捉贼,上面贼人也红了眼,竟不顾一切,厉声喝道:‘鼠辈!原来你是沐家人,俺今天不把你狗头带走,誓不为人!’
“喝罢猛一抬腿,从腿肚抽出一柄尺许长,两面开锋的匕首。一点足,连人带刀,直向草民刺来。来势凶猛,草民一迈步,越过屋脊,便到前坡,贼人扑了一个空,更不停留,追踪而至。但是瓦上不比平地,下面阴阳瓦最难踏实,一个落不稳,上面递出去的兵刃,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贼人吃了酒醉的亏,一阵翻腾,酒力格外汹涌,身法、步法都大减神色,加上下面弓箭手已纷纷赶到,贼人难免心慌意乱,二次赶近草民身边,左掌一幌,右腕雪亮尖锋,分心刺到。草民一侧身,飞起一腿,正踢在寸关尺上,手上匕首唰地脱手飞去,向厅前落下。
“贼人一失神,草民趁机一转身,巧不过,贼人正哈腰拔取左腿插子,还没拔到手中,已被草民从后面横腿扫去,扫个正着。贼人身子向前一冲,当然顺着屋坡建瓴之势,向下溜去。
“可是贼人真够歹毒,明知要吃亏,却在冲下的当口,还要施展‘倒打金钟’,两手在前一按瓦面,两腿往后一登,满想趁我腿未收回,借此钩住我腿,施展‘金丝纽’,溜住冲溜之势,草民果然被他一钩之力,跌翻瓦面,却是两腿在前,顺势而下,只要两手一按瓦面,原很容易支撑住,草民却借劲使劲,顺着瓦面,两腿用力一蹬,正蹬在贼人屁股上,贼人本已一腿扫下,哪经得从后又是一蹬,箭也似的溜下去了。
“草民知道贼虽然酒醉,毕竟不弱,慌大喊下面留神,自己也跟着飞身而下,特地砸在贼人身上,把贼人砸得晕头转向,使他难以逃走,这便是草民冒昧进府的经过情形。想不到草民误打误撞,真被草民找着了我师傅、师弟,草民便是受公爷重责,也是甘心的。”说罢,复又跪在地,连连叩头,嘴上还说着,“沐公爷,恕草民无知,从轻发落。”
沐公爷听罢通臂猿张杰一番话,不住点头,回头向瞽目阎罗笑道:“令高足所说情形,很有关系。他这样苦心孤诣地找寻师傅、师弟,很是不易。我看令高足非但心术端正,人也异常敏捷干练。老英雄替老夫安慰他一下,快替他更换衣服,留在老英雄身边,也是一条臂膀。待老夫审问那贼人以后,咱们再仔细商量。”
瞽目阎罗慌连声称谢,立时迈步,走到公案前面,朗声说道:“张杰,仁义的公爷念你事出无心,助擒贼寇,恕你夤夜闯府之罪,还不谢过公爷,随为师更衣伺候。”
张杰高兴之下,慌又向上叩了几个响头,立起来,转身又向自己师傅叩下头去。
师徒一见,心里都有说不尽的悲哀,公堂上却不便诉说哀情,由瞽目阎罗领着他离开公堂,走进侧面自己卧室内,更换衣服去了。

第十五章 黑牡丹夜探沐公府
上章说到通臂猿张杰巧擒游魂,沐公爷在后花园小蓬莱夜审贼党。
张杰在公案下面说明经过,同师傅瞽目阎罗、师弟红孩儿会面,走进侧室更换衣服。二公子天澜同红孩儿,也跟着进来,问长问短。天澜格外殷情,立时打发人到对面,找一套身量相同的衣服来,马上叫张杰更换身上破烂衣服,又叫人预备饮食。
瞽目阎罗慌摇手阻止道:“你不必这样张罗。公爷这时提审贼人,也许要传张杰对质,我还怕来的贼人不止一个。张杰来得正巧,也可帮着办点事,哪有工夫细谈细喝?现在我先出去,张杰更换了衣服,如果肚子饿得慌,随便吃点什么,快到外面伺侯公爷要紧。”
张杰唯唯应是,瞽目阎罗人已出去,忽又向屋内探头说道:“昆儿当心,陪着二公子,千万不要在贼人面前亮相。”说毕,匆匆而去,到了堂屋,仍在公爷座后一站。
这时那名贼犯业已提到案下,生得猴头猴脑,一对鼠目灼灼放光,骨骨碌向众人乱转,一张削骨脸,兀自罩着一层酒醉的红光。头上包巾,大约已被军健们摘掉,露着一颗尖秃的癞痢头,只脑后长着一撮黄毛,活像社庙泥塑的小鬼,通体紧身密扣,一身青的夜行衣,倒是上等丝织品。鱼鳞绑腿上原插着两柄插子,此时已由值堂吏目,致呈公案,在公案上搁着,争光耀目,一看便知,这两柄匕首锋利无比,非同常铁。
当把贼犯提上来时,把总张德标率领四名健勇,簇拥进来,一到公案下面,两旁军吏齐声威喝:“跪下!”贼人桀傲不驯,居然想充硬汉,竟悍立不跪。
张德标自问腿上有功夫,平时也踢过梅花桩,一声不哼,过去朝贼犯后腿肚“砰”的一腿,满以为这样皮包骨的鸬蜒一踹就折,不敢用十分劲,从后面横腿一扫,总以为乖乖地跪下了。哪知事出意外,贼犯好像生背后眼似的,张德标的腿劲刚到贼人身上,贼人两腿微微向前一屈,旁边看的还以为被张德标踹得跪下去了,哪知贼人没有跪下,张德标一条右腿扫出去,离着贼人腿弯竟差了一二寸。用空了劲,一个收不住势,整个身子,旋风一般向贼人后背跌去。
只见贼人两腿一崩,一长腰,似乎用了一招“靠山背”,“嘭”的一声,把张德标反撞回去,跄跄踉踉倒退了六七步,一个后坐,墩在地上了。张德标满脸通红,一骨碌跳起来,恨不得立时把贼人一刀两段。
却见瞽目阎罗慢慢地走到公案下,一伸手,骈指向贼人后腰轻轻一点,同时左手一拍贼人肩膀,喝道:“还不跪下!这是什么地方?哪有你撒野的份儿!”
说也奇怪,贼人竟经不起这样一点一拍,顿时插烛似的跪在地上了。贼人吃了一惊,明白遇见行家了,一回头,把瞽目阎罗死命盯了一眼,横着一颗癞痢头,点了一点说道:“相好的,大约你就是假扮瞎子的左老头儿。怪不得我们老五老六栽在这儿了。相好的,你等着,准有你的乐子。九太爷今天误中奸计,也怪我自己贪杯误事,杀刮听便。九太爷皱一皱眉头,便算不得六诏山的九鬼。”
沐公爷大怒,惊堂猛拍,喝道:“大胆贼徒,身犯国法,眼看枭首辕门,还敢胡言乱道。本爵世受皇恩,坐镇南疆,哪容得你们为非作歹!还敢成群结党,深夜扰乱本府,照你们这种泼胆凶徒,便应该立时军法从事。但是本爵仁爱及民,网开一面,念你也是一条汉子,大约被人诱惑误入匪党,只要能够立时幡然悔悟,实话实说,将你们首领姓名巢穴,党羽人数,进府辱闹,意欲何为,一一从实说明,本爵或能从轻开脱,予你超生自新之路。本爵绾握军符,操生杀之权,言出法随,绝非虚言诱供,生死两路由你自己拣择。”说罢,两旁军吏,又山摇地动地喊起堂威来。
无如九子鬼母手下的九鬼,哪听这一套。贼人一抬头,目露凶光,哈哈大笑道:“九太爷愿意说的,用不着砸箱摔密,百般诱供;九太爷根本不愿开口的,哪怕你摆满刀山油锅,也休想我吐露一言半语。不过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九太爷便是阿迷州六诏山九鬼之一。往常有个外号,叫作‘游魂’普二。我九太爷在你们屋上自由自在地进出,不止一次,想不到今天多喝了一点美酒,上了那个要饭短命鬼的当。好在我本来绰号‘游魂’,九鬼里边的一鬼,被你们一刀两断,还是个鬼,有甚稀罕。”说罢,仰天打个哈哈,忽又瞪着一双鼠目,骨碌碌向众人乱转,冷笑道,“依我九太爷看来,诸位活的日子也有限,咱们今天结个鬼缘,让九太爷先走一步,在鬼门关恭候诸位便了。”
上面沐公爷,真是没有见过这样大胆贼徒,气得厉声喝道:“狂徒,你想死,偏不让你死得痛快,先打断你两条狗腿,看你横行到哪里去!”惊堂连拍,猛喝,“军棍伺候。”
喝声未绝,忽听得“小蓬莱”屋外一阵喧哗,跑进一个家将,气急败坏地抢到公案下面,跪报“内宅起火”。沐公爷一愕,尚未发言,又奔来几名面家将,飞报起火之地,在内宅后身,靠近花园的一座锦阁。现由大公子督率家将尽力扑救,大公子说是锦阁无故起火,或有贼人余党所纵,特命飞报爵爷,请令定夺。
沐公爷心里也暗暗吃惊,面上却不露形色,立时传谕,贴身几个干练材官,火速带人赶往出事地点,帮同大军扑灭起火房屋。一面传谕,阖府将弁搜捕贼党,不得自相惊扰。材官们奉命去后,沐公爷同独角龙王、瞽目阎罗两人悄悄略一计议,明知贼人施的调虎离山之计,想营救正在刑讯的贼人,但不知贼人来了多少,不便把游魂普二再留在公案下面,立命把总张德标,多带军健,先把贼人押赴就近假山洞内暂行看管,一面由瞽目阎罗率领弟子通臂猿张杰,飞身上屋,策应将爷们擒拿贼党。“小蓬莱”内外仍由护审的军弁们严密守护。
独角龙王龙土司专任保护沐公爷,坐守“小蓬莱”屋内。
瞽目阎罗把鳝骨鞭向腰里一缠,出屋时向龙土司说道:“将军千万不要离开此地,守护公爷要紧,老朽去去就回。”说毕,带着张杰,飞步向外就走。到“小蓬莱”外面留神一看,守护“小蓬莱”的军健们,弓上弦,刀出鞘,前前后后,守得密不通风。向“玉带溪”沿堤望去,也是十步一兵,五步一卒,外加巡逻的灯球火把,络绎于道,心里略觉放心。一面走,一面向张杰说道:“沐公爷安危,非但关系整个云南,连我们师徒,也有密切关连。‘小蓬莱’内有龙将军,外有这许多军健,似乎还可以安全,但是我总有点不放心,因为我知道阿迷盗魁狮王普辂,确有惊人绝技,党羽又多,又都有相当武功,便是被擒的游魂普二,也够可以的。”
张杰这时手上倒提着一柄雪亮的单刀,是临出来时,从屋内兵器架上挑选的。这时师徒二人,加紧脚步,已快走完溪上一条长堤,张杰一顺手中的单刀,向前面一指道:“师傅你看,起火的那座阁上,没有多大火苗,此刻冒着白烟,想是已被军弁们扑灭。师傅既然不放心,我们走出花园门,便可飞身登屋。师傅往东,徒弟向西,在各屋上巡查一转。如果没有贼人踪迹,仍旧赶回小蓬莱便了。”
瞽目阎罗微一点头,也只可如此。说话之间,师徒二人已走出园门,二人一伏身,都跃上屋檐,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道向内宅趟去。
瞽目阎罗向东,正是起火所在。越过几重屋脊,便到了那座锦阁近处。一看那座锦阁,是内宅最后一所院落中的高楼,雕梁画栋,非常富丽。这本是供佛所在,府中都称作对音阁,大约上层供着观音大士,这时观音阁四面屋顶上,立着不少军弁,下面布着几只长梯,拿挠钩的,递水桶的,乱嚷嚷闹得沸天翻地。
其实经瞽目阎罗行家一看,便知贼人并不存心纵火,无非洒了几把松香末,掺了一点硫磺,用火一引,满阁火光,足够惊扰全府了。其实观音阁纹风不动,只阁上的窗棂,略有焦灼之痕,经军健们用水乱浇,冒着腾腾的白烟,可是一股硫磺气味,随风摇曳,兀是直冲鼻管。
瞽目阎罗心里明白,断定确是贼党施的调虎离山之计,完全是想营救游魂普二无疑。内宅有这许多军弁,在屋内爬上爬下,虽无大用,贼人也不致再用别计,我还得赶回“小蓬莱”去才是正理。主意想定,并不露面,立时转身,望花园退回。刚飞身到靠近园门一重屋脊上,猛见靠西远近一所院落的屋顶上,现出两条黑影,一追一逃,也向园内,疾驰而来。追的身法奇快,手上晃动着一对奇形兵刃,眼看追得首尾相接。
瞽目阎罗低喊一声:“要糟!”一塌腰,施展轻功提纵术,沿着内宅后身的一道风火墙,巧蹬轻纵,宛似一道轻烟,拦头迎去。前面逃的人也抬头看到,转身向这边飞奔而来。眨眼之间,已到跟前,正是通臂猿张杰,喘吁吁地说了一句:“女贼厉害,师傅当心。”一偏身,斜刺里面向近墙的屋面一跃,刚让开正面,追的那条黑影,也在三丈开外的墙头上立住,兵刃交到左手,右臂一松,竟悄不声地发出两点寒星,分向师徒二人袭来。
通臂猿张杰蹿上房屋,刚一转身,那点寒星,挟着一缕尖风,正向面门前飞到,总算张杰已得本门真传,慌不及一转身,顺势向瓦面一伏,只听得铛的一声,那颗寒星落在身后屋瓦上,又骨碌碌滚落檐下去了,虽然躲过了暗器,已吓得一身冷汗,不敢立时跳起身来,偷眼一看师傅,却纹丝不动地屹立墙头。
原来两点寒星,虽然分向两人发出,可以说同时袭到。瞽目阎罗已知来人身手不弱,恐怕暗器喂过毒药,不敢硬接,只微一侧身,哧地从耳边飞去,听到滚落瓦面的声音,便知是铁莲子、铁蒺藜一类的小巧暗器,慌举目留神贼人身形,却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借着星月之光,看清对面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虽然面庞黝黑如漆,五官眉目依然位置楚楚,掩不住秀媚之气。包头青绢,在鬓旁打了个蝴蝶结,垂着尺许余绢,随风摇曳,益显娉婷。通体竟着浅色紧身密扣夜行衣,月下不辨正色,大半是杏黄色,腰束紫红洒花软巾,斜跨一具革囊,足下穿着薄底拨尖鹿皮小蛮靴,虽不是三寸金莲,也显得瘦小玲珑。最奇左手抱着一对异样兵刃,远看去银光闪闪,宛如长剑,不过剑锋上弯过来是个钩形。
瞽目阎罗识货,知道这对兵刃名叫“鸳鸯钩”,是从古代吴钩剑脱化出来的,正是峨嵋玄门独门传授,江湖上使这种鸳鸯钩的还不多见,想不到这女子能够使用这样兵刃,武功当然不弱,怪不得张杰落荒而逃了。心里这样一转,也无非是一眨眼的工夫,对面女子却已双足微点,窜到跟前五六步开外,一停身,右手一指瞽目阎罗,娇喝道:“对面何人?快快通名,俺宝钩不斩无名之辈。”
瞽目阎罗冷笑道:“女流之辈,也敢口出狂言,老朽成都瞽目阎罗便是,你是何人,夤夜闯进府来,意欲何为?”
对面女子倏地把双钩左右手一分,钩墩上垂着尺许长流苏,随风飘拂,形态极为美观。左钩纹风不动,右钩向前一平,樱唇微启,只说了一句:“俺是秘魔崖九子鬼母门下,黑牡丹便是。”身形微恍,竟从不到一尺宽的墙头上,欺近身来,右臂一抬,钩柄的尺许流苏,在瞽目阎罗面前一恍,左钩疾逾飘风,“螳螂探爪”,已向胸前递到。
瞽目阎罗鼻孔里微微哼了一声,一矬腰,人已倒退出去五六尺,哗啦一声响,从腰中卸下鳝骨鞭,却向花园内一指道:“那边溪头秋千架下,有块草地,你有胆量随老夫去较量较量。”说毕,不待还言,人已飞落墙外。
张杰不敢停留,向女子一招手,也跟着跳向园内去了。
黑牡丹大怒,喝道:“姑娘岂惧你辈,今天先叫你们尝一尝俺宝钩的厉害!”语音未绝,小蛮靴一点墙头,“一鹤冲霄”,凌空拔起一丈多高,在空中柳腰一折,双钩一分,头下脚上,活似一只飞燕,向园内秋千架斜掠下来,其疾如矢。一近秋千架顶上,忽地用手上双钩,向顶上横木一搭,正钩住那条横木,随着下落之势,且不落地,两腿一悠,把搭在横木的双钩,变作秋千索,整个身子,悠了一个半轮形,双钩一松,恰恰正停在那支横木上。向园内深处瞥了一眼,才转过身来。
这当口,阖府军弁们已得知发现女贼,正有一拨家将,领着不少的弓箭手拥进园来。黑牡丹在秋千架上一停身,远近皆见,这拨军弁们嘴上齐声高喝,忽喇喇向秋千所在包围过来,可是同时听得园内,远远人声惊喊,堤上巡逻的军健也举着兵刃,疾驰赶去。
瞽目阎罗同张杰,已立在秋千架下的草地上,一听到远处的喊声,也是愕然四顾,所怕的“小蓬莱”出事,可是被这女贼牵制,一时不易分身。
不意玉带溪对岸,玲珑太湖石上,突然发出一阵尖咧咧的哨子声音。秋千架上的黑牡丹本已一顺手上的双钩,想飞身而下,一听后面远远的哨子声音,突又屹然停住。双钩一并,伸手从腰间革囊一掏,一按樱唇,竟也发出同样的悠远尖锐的哨音。从黑牡丹飞立秋千架到贼人哨音暗和,可以说同时的动作,真是一瞬的工夫。老练的瞽目阎罗,灵敏的张杰,也闹得顾此失彼。这时一听女贼旁若无人的口哨遥应,瞽目阎罗又惊又怒,向围上来的军健们大喊:“休放走女贼,赶速放箭,格杀不论。”
一声喊毕,军弁们四面喊声如雷,立时扳开匣弩,克克之声乱响。原来这种匣弩,内有崩簧,一发五支,连珠而出,可以射到百步开外,力量比普通弓箭大得多,据说是武侯遗制,非但沐公府弓箭手擅用匣弩,连土司们的苗兵,也能利用匣弩,而且精益求精,有比沐府所用还强胜百倍的。
这当口,开放匣弩的弓箭手也有一二十名,都散立在对岸溪边的树影下。溪面甚窄,距黑牡丹立身的秋千架,也不过几十步远近。只要众弩齐发,贼人万难躲闪。哪知略微地迟了一步,黑牡丹只在秋千架身形一恍,已向靠近秋千的一座假山飞跃过去。
假山离围墙不远,瞽自阎罗一看女贼要跑,可是这时匣弩乱射,满空嗖嗖之声,反而阻碍了瞽目阎罗,难以飞身追踪,只好从草地上向围墙所在赶去。果然,等到瞽目阎罗绕道赶到,黑牡丹已立在围墙上。
此处面前有一座假山挡住,弓箭难到,黑牡丹从容不迫地笑道:“左老英雄,不知你受沐家怎样大恩,这样死力卫护。全是铁,能捏多少钉?凭你一人之力,无非多添一个屈死鬼。老实对你说,今天我到此,奉令下书,不愿同你拼斗。你如果想保全老命,火速离开是非之地。三天以内,用不着姑娘我挥动宝钩,自然有人来取沐家全家人头。信不信由你,我失陪了。”说毕,忽然右臂一抬,喊声,“照镖!”
瞽目阎罗慌向旁一跃,“嗒”的一声,一件东西落下身边,拾起来一看,原来不是暗器,却是一封柬贴,裹着一块石头。瞽目阎罗抬头一看墙上的黑牡丹,踪影全无。这时瞽目阎罗心中,老念着“小蓬莱”的安危,实在不愿追出墙外,连黑牡丹投下的柬贴都来不及拆看,向怀内一藏,便要回身,但是对岸的军健们已一涌赶来,心里一动,暗想我是客身,沐府上军弁们,平时难免心怀猜疑,如果让贼人这样安然逃走,被军健们看得好像无私有弊。自己今天虽然没有同女贼交手,可是无形中,似乎处处走了下风,心里也未免动了真怒。又回头一看,不见了张杰,略一踌躇,情不自禁地上了墙头,察看墙外是一片荒野。靠沐府辕门一带,才隐隐约约有几所房子的黑影。又向这面园后一带望去,风声飒飒,远处是一片疏林。四面沉沉的夜色,寂无人声,哪还有贼人的影子。自己暗暗惭愧,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我是怎么一回事。人老了,真不中用了。贼人谅已逃远,追也无益,还是疾回‘小蓬莱’为是。”刚想转身,忽听得那边疏林内,突然起了一阵步履奔腾之声。一个苍老的口音喝声:“好贼!往哪儿跑!”接着一阵吆喝,兵刃叮铛乱响,似已交手。
瞽目阎罗慌又跃下墙外,向疏林驰去,转瞬之间,奔近林外,拢住目光,辨认跟前一带荒地,尽是高高低低土丘,疏落落,一行行的枫树夹杂着几竿寒竹。枯落的黄叶,铺了一地。树上留着极少的红叶和黄萎的竹叶,被西北风吹得飒飒乱响,林外一望无际,银光闪闪,却是一大片湖沼,竟不见呼喝争斗的人影。
瞽目阎罗心里发闷,细辨这片大湖沼,通着花园内的玉带溪。疏林左边靠着围墙,一带红墙影子,绕着林左湖岸拐过去,目光被拐弯红墙角挡住,有路无路,分辨不出。推算园内位置,自己立的所在,正当园内湖山四望亭相近,离“小蓬莱”已不远。但是起先听到声音,何以一忽儿又不见踪影呢?嘿!便是贼党,故意如此诱敌,也要寻个水落石出才能放心,不信阿迷贼寇,有这样猖獗!
瞽目阎罗这样心里自己商量,艺高胆大,不管江湖上遇林莫入的警戒,一塌身,把鳝骨鞭一顺,眼注四面,耳听八方,唰的一个箭步,窜入枫林之内。林内不敢多停,嗖嗖嗖,接连几个箭步,业已窜出林外,一片湖光,便在脚下。
原来林外便是溪岸,沿岸满是随风摇曳的芦苇,一派寒塘荒凉之景。从右面望去,湖岸略具椭圆形,错落的疏林围着湖岸,望不到头,却依然没有人影。再扭头从左面一看,沐府靠湖的围墙转角,沿岸尽是柳树桩子。这时虽没有青青的柳丝,探出湖面上的高干,还挂着几条枯枝,宛如垂钓的丝纶。墙脚下柳根,蔓草之间,依稀有一条荒径,而且沿墙望去,百步开外,沿湖似有一所庙宇,同沐府花园墙相接,庙后一座水阁,还直伸到湖心去。
瞽目阎罗略一转念,便又向那座庙宇奔去。相距不过一箭之路,赶到庙前一看,原来这所庙宇同沐府围墙联络,看情形大约是沐府的家庙。正门仍在园内,所以沿湖庙外围墙并无门户,路径到此,也被庙墙截住。除去用舟下湖,往前已无路可通,打量这所庙宇,金碧辉煌,规模非常宏大。前后三进,最后似乎还有隙地,通湖心水阁。
瞽目阎罗猛然心里一动,暗想沐府这所家庙,平时定必少人走动,如果贼人在庙内隐匿,倒是极好的藏身之地。再说,先时听到的呼喝声,怎么左右两面都无踪影,也许贼人已窜入庙内,但是细听庙内,似乎也没有响动,这倒是奇事了。
瞽目阎罗心里狐疑,正要跃入庙内查勘一下,猛地“嘘”的一条黑影,在正面前墙头上,赫然现身。这一下倒出瞽目阎罗意料之外。霍地向后一退步,未待细看,厉声喝道:“阿迷贼寇,还不滚下来束手受擒,免得老头多费手脚。”
不意墙头黑影,似乎也惊愕了一下,伸手向下面一指,嘴上惊喊:“你、你……”嘴上喊着,身子已飘然而下,一落地,兀自手指着瞽目阎罗,喊道,“你……你不是鉴秋老弟吗?”
瞽目阎罗一看清来人,顿时惊喜交集,赶过去手拉手地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半晌,还是来人,银须乱颤满脸凄惶地说道:“老弟,好容易被我找着了。”原来这人正是从成都赶来找寻老友的云海苍虬上官旭。
当时两人意外相逢,彼此惊喜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来。等到上官旭一开口,瞽目阎罗接着说道:“老哥哥,我这几天,天天盼望你到来,怎的今晚才会面?昆儿、张杰二人已先到此地,半路里还出了事,耽搁了不少日子,老哥哥先动身,怎么反落在他们后面了?”
云海苍虬上官旭听得诧异万分,一把拉住瞽目阎罗衣袖,着急问道:“老弟你说什么?难道昆儿、张杰背着我,也到了此地吗?怎的半路还出事吗?张杰这小子太沉不住了。我千叮咛,万嘱咐,请他照顾昆儿,哪知我一出门,他们也溜了。万一昆儿身上有个好歹,叫我怎样见老弟的面!”瞽目阎罗慌笑着说道:“老哥哥不要急,他们已平安到此,都在小弟身边,诸事容缓再告诉老哥哥。便是老哥哥这许多日子的行踪,也不妨慢慢见告。此刻最紧要的,有一句话得问老哥哥,老哥哥您此刻深更半夜,怎会在这庙里纵出墙来?请老哥哥快告诉我,此事很有点关系呢!”
上官旭向瞽目阎罗面上,瞧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老弟,我一肚皮的事,真叫作一言难尽!天可怜,此刻误打误撞会碰着老弟,我算放了一半心,否则,真要把我急死了。老弟深夜一人在此,又像心有急事,大约真应了葛大侠的话,阿迷狮王已把毒计发动,老弟果真也跳进沐府是非窝了。”
这几句话,说得恍惚迷离,答非所问,弄得瞽目阎罗又闷又急,两只眼瞪得老大,直瞪上官旭的面上。
上官旭猛地一跺脚,说道:“嘿!我真越老越糊涂,说了半天闲伴儿,怪不得老弟焦急。老弟的事,愚兄有点明白,此地不是细谈之所,现在简短地告诉老弟,因为我已隐约听到,老弟存身沐府,而且得知九子鬼母和狮王普辂同沐府结仇,其中还有许多事,现在没有法儿细谈。
“只说我,既然听到这样消息,又怕老弟果真在沐府,从别处漏夜赶到省城,为时已晚,人生路不熟的不敢乱闯,先找了一家客店,休息了一会儿,用过晚饭,问清楚了沐公府的地址,待到三更鱼跃,略自结束,偷偷地翻上屋面,一路有屋上屋,无屋之处,隐蔽着身子,拣着僻静处所,登高纵矮,绕到此地。忽见府前府后,将爷们络绎梭巡,戒备森严。府前大门,业已紧闭,只从角门出入,似乎进入都有口号,还要验看腰牌。我一看这样声势,身上又是一身夜行短靠,哪敢近前探问。再说,老弟存身沐府,无非传言,是否确实,又没有把握,只好施展小巧之能,掩入那处疏林,捡了靠湖岸的一株较高的枫树,蹿上去暂时存身。几次将爷们巡查过来,灯球闪烁,居然没有照到枫树上面。待了片刻,忽远远看见这所庙内殿脊上,现出两三条黑影,此蹿彼跃,身手个个矫捷,都从庙屋上飞进沐府去了!”
瞽目阎罗两手轻轻一拍,道:“果然不出所料,贼子们在这庙内存身了,以后怎样呢?”上官旭又说道:“那时,我便想跟踪进去一探究竟,但是我存身的地位较高,沐家花园内没有土木楼台遮蔽之处,约略可以看出一点情形,只见园内似有一片很宽的池塘,靠池塘的堤上,也是人来人往,灯火烛天。可是离得太远,只能辨出人影,却看不清动作。一忽儿,前面一缕火光冲出高楼,立时人声鼎沸。府外巡逻的几队将爷们,都在此时撤得一个不剩,大约赶进府内救火去了。其实火光一现,我看得火苗隐隐冒着蓝绿浮光,便知贼人做的手脚。果然,宛如电光石火,一幌即灭,可是人声浮动,由远而近。一忽儿,园内人声惊喊,最奇还有好几支飞箭,嗖嗖地射入高空,落向墙外,有一支还直射落林内来。一忽儿工夫,这边一带围墙上,分好几处,窜出几条黑影。”
上官旭,说到此处略停。
瞽目阎罗连连顿足道:“这样看来,沐府的家将们实在没有多大用处。我此刻正奇怪,来了半天,派好巡逻人们,怎的一个没有过来。这班人没有事的时候,可以摆个样子。一遇上事,他们自己先乱。大约从老哥哥看见他们闻警撤回,乘乱躲进府内,明哲保身,一个也不敢探头了。在老哥哥还以为他们进府救火,势难兼顾,其实沐府养着这般饭桶,真不在少数。火起时他们专司巡逻,没有他们的事,哪敢露面,无非乘乱藏进前面营房,胆小怕事便了。”
上官旭笑了一笑,接着说道:“几条黑影一窜出墙外,只有一个人向那边府前驰去,还有两条黑影,疾逾飞箭向这面奔来,那时我已断定是贼人,心想如果你真在沐府内,定要追赶出来。念头刚起,两贼已飞身入林,不料贼人,眼光真够歹毒,一半也是林疏叶凋,容易被贼人看出树上有人。一个背上插着双刀的贼人,忽然一抬头,用掌向我存身的树身一拍,低声唤道:‘喂!朋友,合字儿吗?下来盘盘。’
“我看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好像满不把沐家放在心上,心里未免有气,故意装傻,答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你说的哪一国话,我不懂。我在这儿看热闹,图凉爽。河水不犯井水,你干你的。’
“使双刀的尚未答话。另外一个瘦猴似的贼人,却是空手,嘴里啧啧两声,抢过来说道:‘这样天气,这样深夜,到这儿来图凉快,看热闹,谁信你的话。’
“使双刀的在瘦猴耳边又嗫哧了几句,一反手拔出背上双刀,递了一柄在瘦猴手上。我一看他们还想比划比划,真是胆大泼天了,一飘身,我也跳下地上。
“不料我飘身下树,两贼大约也有点顾忌,霍地向后一撤身,扭头向沐府围墙瞥了一眼,立时转身,向这庙宇一齐飞奔,到了围墙拐角处,瘦猴微一停身,用刀向我一指,道:‘老儿!你有胆量,上那庙去谈谈。’
“我喝道:‘好!’立时移动身形,向二贼人身后赶去。那时,我只要向侧面墙上看一眼,也许早看到老弟立在花园墙头上了。

第十六章 酒鬼计劫玉玲珑
“二贼脚下不弱,眨眼之间已从庙侧墙上跃进去了。我既已出口,明知龙潭虎穴,也只好闯他一闯。我赶到切近,把随身厚背阔锋八卦刀隐在肘后,纵身跃上庙墙,一看两贼,居然并立在后殿一条石卵子铺成的甬道上。我立即飘身而下,贼人看我满不在乎,又摸不清我路道,似乎有点愕然。
“瘦猴似的贼人发话道:‘老朋友!俺们听你是外乡口音,也许路过此地,彼此偶然相逢,只要同沐家不沾一点亲故,江湖同源,都是俺们的好朋友,无缘无故,彼此犯不着伤和气。朋友,你要实话实说。’
“我微笑道:‘老夫坐在树上,本来一点不干碍你们的事,你们偏要叫我跟你们来。沐家是赫赫爵爷,老夫这样的人,与他有关无关,你两位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如果与沐家沾点亲故,也不会深更半夜坐在树上了,你说是不是?’
“两贼被老头这样话一罩,将信将疑,闹得有点下不来台。不料殿屋唰的一阵微风,轻飘飘飞落一人来,一看却是个异样女子,兵器装束都显得特别,飞下来的身法,一看便知轻功提纵术已到上乘地步。
“尤奇两贼,一看到这女子,顿时身往后退,垂手恭立,齐声说道:‘黑姑怎的又回身到此?’
“那黑姑并不答话,只用一对含威凤眼,向两贼盯了一眼,却向我说道:‘老英雄贵姓?上下怎样称呼,可否赐教。萍水相逢,本不敢冒昧动问。他们恐有冒犯之处,所以斗胆启齿,以便禀明家师,警戒他们!’“我一听,那女子话虽婉转,用意却深,也故意说道:‘老朽偶然经过此地,同两位壮士相值,并无龃,请姑娘不要多心。倒是老朽幸遇姑娘,实在非常佩服!未知尊师何人,或许相识,也未可知。’
“这样被我用话一反扣,那女子只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后会有期,定当求教。’一回头,向两贼斥道,‘还不跟我回去!’
“瘦猴似的贼人低低说道:‘四哥为我跌翻在人家手上,我们怎能就此回去?’
“女子娇声道:‘废物!哪这许多废话。不为你四哥,我还不回来呢。走!’说到走字,娇躯微恍,凌空拔起,穿檐而上,好快的身法。她只在殿檐上略一旋身,向我一抱拳,便不见了踪影。
“两贼一见女子已走,舌头一伸,扮了个鬼脸,对我龇牙一笑,说了句:‘老朋友!对不起,失陪了。’也蹿上那边墙头,翻出庙外去了,却把我呆呆立在甬道上。细味女子说的‘后会有期’,似乎藏着无限机锋。贼人里边,竟有这样身手的女子,实在不可轻视。
“我沉了一忽儿,便返身跃上墙头,蓦见你立在墙下,再一看,才认出是老弟,却出我意料之外。老弟,这样看来,你确实在沐府存身,此刻大约追踪贼人而至。”
瞽日阎罗不待他说下去,一伸手,拉住上官旭,急喊道:“此刻没有工夫细谈,老哥哥,快跟我走!”说毕,两人一先一后,急步翻身绕过墙角,便跃上围墙,跳落园内,绕过几座假山亭阁,便远远看到“小蓬莱”外面,黑压压围满了人,灯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昼。
瞽目阎罗引着上官旭急急赶去,小蓬莱练武场上的将弁们一见瞽目阎罗到来,立时闹嚷嚷地喊道:“好了!好了!左老师傅回来了!老师傅,快进去吧!爵爷半夜不见老师傅,急得了不得,已派了好几拨人,分头找寻去了。”
瞽目阎罗只可一路含笑点头,穿过练武场。二公子天澜同红孩儿已闻声飞步赶来。红孩儿一见父亲身边还跟着上官伯父,又惊又喜,慌一跃而前,向上官旭跪下道:“伯父,您老怎的此时才来?想煞孩儿了。”
上官旭一伸手,抱起红孩儿,也只可笑说道:“你这孩子,太也胆大,此刻没有碰着你父亲,还以为老老实实在成都哩!”
瞽目阎罗向二公子天澜说道:“后面便是我常说的成都云海苍虬上官旭。你同昆儿暂在此地伴着上官老前辈等候一忽儿,我到里面禀明了公爷,再来相迎。”说毕,替天澜引见了上官旭,便匆匆走进小蓬莱堂屋。
其实门帘高卷,屋内沐公爷、龙土司和手下一班材官幕僚,早已看见瞽目阎罗同着一个白发苍苍、身躯魁伟的老者,从甬路上进来。瞽目阎罗一进屋,沐公爷、龙土司都已离座相迎。
沐公爷向外一指道:“那位老英雄何人?快请进来给我引见引见。”
瞽目阎罗一见沐公爷同公子都很平安,当时心上一块石头落地,慌控身答道:“那位便是鉴秋老友,成都上官旭。鉴秋追贼到围墙外面,不期而遇,特地同来叩见公爷。未得公爷许可,不敢冒昧进见。”
沐公爷慌向侍立的沐钟、沐毓喝道:“快请上官老达官进内相见。”
钟、毓二人立时奉命出去,引着上官旭,后面还跟着沐天澜、红孩儿,一同进屋。
上官旭一见中间立着纱翅蟒服,须眉疏朗,另有一番威仪的人,便知是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的沐公爷,慌把背上斜挂着的八卦刀连鞘解下,递与身后红孩儿,紧趋几步,向沐公爷屈膝跪下,叩头说道:“草民上官旭,参见爵爷。”
沐公爷双手微拱,笑说道:“老达官,休得多礼,本爵久仰英名,今日幸会,快请起来坐下谈话。”
上官旭暗想,这么大的身份居然肯对我们这种人如此谦恭,倒也难得,怪不得鉴秋在此存身,一面立起身来,又向满屋的人行了个罗圈礼。瞽目阎罗又替他引见独角龙王,一阵寒喧,便在公案两旁,各人就坐。
瞽目阎罗已急不可耐,向沐公爷、龙土司说道:“鉴秋离开此地,在内宅后园墙上,碰着一个女贼,追出左面围墙,直到花园最后靠园的庙宇墙外,巧逢敝友上官旭,才明白贼党在那座庙宇落脚。而且,今晚贼党似乎有三四个人偷进府中。据上官兄所说,贼党同那绰号黑牡丹的女子说话,语气之间,似乎又有一贼被将爷们擒住。鉴秋一心惦着此地,不便再行跟踪贼党,所以急慌赶回。”沐公爷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阿迷贼寇果然厉害!我府中空有这许多将弁,竟让三四个贼寇,来去自如,实在可虑。所以本爵久候老师傅不至,必中非常焦急。在田屡次想出屋巡查,本爵感觉此地空虚,不敢叫他离开。我派了好几拨人分头去找,想不到老英雄遇见上官老达官,这倒是不幸之幸。从此左英雄有了好臂膀,本爵也是非常欣慰。不过本爵同老达官尚是初会,未免出言冒昧。”
上官旭慌欠身说道:“公爷这样纡尊降贵,草民反而于心不安。草民年迈无能,公爷如有差遣,只要草民力所能及,当然跟着敞友一同报效公爷。”
瞽目阎罗一听沐公爷放着正事不说,同上官旭谦逊起来,肚里暗笑,做官的人们,专讲究笼络人心。这位公爷,在这切身利害当口,居然好整以暇,心神不乱,还能施展手腕,确是一位矫矫不群的人物,怪不得龙土司这样桀傲不驯的角色,也会死心塌地的效忠不贰了。心里想到这儿,两只眼未免向龙土司瞅了一瞅。
独角龙王一看瞽目阎罗瞅他,误会了意。因为独角龙王也是急性人,正有许多话,想同瞽目阎罗商量,凑巧瞽目阎罗一看他,以为自己探问情由,浓眉一展,用手一指瞽目阎罗身后的沐天澜和红孩儿左昆,呵呵笑道:“左老师傅,你何必舍近求远,只要向你令高足同令郎二人细问,便可恍然一切了!”
瞽目阎罗忽听龙土司说出这样无头无尾的话来,弄得瞠目不解。
这时沐公爷却被独角龙王一阵笑声提醒,也笑道:“在田说的倒不是笑话,老师傅离开此地以后,贼人泼胆天大,居然到此蓐闹。可笑这样危险的事,本爵同在田近在咫尺,竟会不闻不知,弄成木偶一般。倒被两个小孩赶走了。此刻我们正向令郎和二犬儿细问根由,说不了一二句,老师傅便回来了。我明知老师傅不放心此地,急于打听此地情形,无奈事情太来得奇特,我同在田都说不出所以然来。现在贼人都已跑掉,仍叫他们二人细说一遍,然后我们再从长计议便了。”说毕,便向沐天澜、红孩儿两个小孩点首。
这时忽见一个家将进来,禀报奉内宅大公子所差,说是观音阁起火救灭以后,查勘并无大损失,只楼阁窗棂,略有焦灼之痕,全系贼人故意用硝磺之类,摇惑人心。现在内宅多派干弁上夜,严密防范,请爵爷放心。又说府中闹贼,未便向外漏露消息,业已吩咐一切人等,不准向外传言,违必重罚。大公子又说时已不早,一忽儿就要天亮,请公爷早点回内宅安息。有未了的事,大公子回小蓬莱来,同龙将军、左老师傅商酌办理好了。
沐公爷用手理着颔下疏髯,微一沉思,向独角龙王说道:“照今晚情形,贼寇处心积虑,未必就此罢手。便是我们为云南百姓安危同朝廷威信着想,岂能让阿迷群寇任意猖獗!天波不愿本府闹贼的风声传出去,虽然不谓无见,可是没有想到,这班贼党今晚来意,完全在劫夺擒获的游魂普二。此后接二连三,不知要弄出什么花样来,哪能够瞒得住人?”
独角龙王答道:“公爷所见,同职司心里一样,照在田愚见,与其坐以待贼,还不如先时照在田办法,率领一旅之师,直捣贼巢,永除祸根的好。但是事情很是复杂,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公爷班师回府,还没有好好儿休息一下,时候真个不早,诸事明天再行计议。大公子说得对,请公爷安心暂回内宅。大公子应该在身边伺候,也不必出来。这里有在田、左老师傅、上官老达官主持,议妥了方法,明天再请示公爷核夺便了。”
沐公爷举目向两面座上的人看了一遍,叹了口气道:“本爵三十多岁便袭爵出仕朝廷,在京都同一班王公大人混了几年,也曾结交不少海内英豪,后来奉旨宣抚本省苗人各族,从此坐镇此间,中间也曾亲冒锋镝,经过不少次凶险之事,却没有像今晚心绪不宁的。其实只来了几个泼贼,照说何用这样小题大做?不过与先时左老师傅游历所见同本爵历次所得探报,以及这几天贼党鬼崇行为,先后相互印证起来,贼党志不在小,我们不能不未雨绸缪了。不过同贼党周旋,不是明战交锋,行军布阵,完全是一种江湖上斗智角力的勾当,本爵实在有点茫无头绪。所幸左老师傅侠肠义胆,上官老达官因友及友,也惠然下降,本爵只有请老师傅转求上官老达官助我一臂的了。”
瞽目阎罗同上官旭慌齐声说道:“公爷望安!阿迷贼寇目无朝廷,扰乱公爷府邸,就是国家叛逆,人人得而除之,何况鉴秋切齿的仇家飞天狐吾必魁,也是阿迷的党羽,正可叨着爵爷福庇,借此手刃仇人。但是刚才爵爷说的,不能不未雨绸缪,这倒是最要紧的。不过今晚爵爷确实劳累过度,一切事明天计议未晚,爵爷快请回内宅安息,一忽儿就要天亮了。二公子在这儿,有在下等照管着,爵爷放心好了。”说罢,不待沐公爷还言,瞽目阎罗吩咐沐钟、沐毓传人伺候。
独角龙王也从旁极力怂恿,沐公爷拗不过众人,只得点头应允,却向独角龙王说道:“在田也不必出城回营,同本爵一块儿到内宅去休息一下。”
龙土司慌忙离座,躬身答道:“在田尚可支持。再说园内尽有设榻之处,让在田在此,替爵爷招待上官老达官便了。”
沐公爷明知龙土司待自己走后,同众人必有一番计议,也就不再坚邀,只笑了一笑道:“闹了半天,两个小孩子暗地拒贼的情形,依然没有听得,只好留待明天再说的了。”
于是众人恭送到小蓬莱屋外,由沐钟、沐毓率领着许多贴身家将,众星捧月般护送回内宅去了。
沐公爷走后,龙土司把小蓬莱前后守卫的兵弁,也传谕撤去,只留向来伺候二公子的两个书童听侯使唤,其余一律遣回,让他们自去休息。这一来,小蓬莱顿时清静了许多。
这里独角龙王龙土司、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通臂猿张杰、红孩儿左昆以及二公子沐天澜都集在小蓬莱暗间谈话,便是瞽目阎罗师徒卧室。大家刚进房坐定,内宅一个家将,督领几个下人,挑的挑,杠的杠,一涌而进。众人细看时,原来一个挑着食盒,另外几个都肩着锦绣辉煌的衾枕帐褥之类。
那名家将垂手说道:“奉大公子的命,特地送几样内厨房精制的消夜酒食,请二公子陪着诸位,随意点一点饥。大公子又说,恐怕园内预备的铺陈不干净,所以从内宅检选送来。爵爷已经安息,请诸位也早点安置。”
瞽目阎罗忙笑说道:“要大公子这样费心,只好明天见面时一总道谢的了。”
龙土司呵呵笑道:“睡不睡没关系,这一大盒酒菜,足够我们抵掌谈心,坐以待旦的了。来来来!我们诸事不管,且来个一醉解千愁。”
这其中通臂猿张杰自到云南省城,可以说没有吃过一顿整饭,又饿又累,望着食盒里丰满的酒菜,馨香扑鼻,叫不来名的佳肴细点,真有点垂涎欲滴。那名家将倒会巴结,帮着两个书童,七手八脚,调桌抹椅,立时在房内摆好一桌精致酒席。
大家略一谦逊,让龙土司坐了首席,次之上官旭,瞽目阎罗、张杰、红孩儿,下面主席,当然是二公子沐天澜了。主客六人,顿时浅斟低酌,高谈阔论起来。
瞽目阎罗笑说道:“不瞒龙将军,我有许多话,不敢在爵爷面前说出来。爵爷圣明不过,贼人这样举动,将来发生什么祸事,当然已经推测八九,心里当然不安,我哪敢再说什么。现在趁公爷不在这儿,我们可以放胆说话。照目前贼人举动,依我看来,很是叵测,我们真应该想个万全之策。好在龙将军是公爷最信服的人,也可替公爷作一半主,至于我们这班人,当然一切遵从将军指挥,免得自乱章法,中贼人奸计。”
独角龙王双眉一挑,大声说道:“我们一见如故,千万不要谦让。左老师傅定有高见,何妨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说着话,亲自替瞽目阎罗、上官旭二人满了一杯,两人一阵谦虚。
瞽目阎罗回头向门外一看没有人,内宅派来的那名家将,正在对屋督率几个下人,铺设床榻,便悄声说道:“照我看来,这三天内,贼人定有诡计,但是我们难以算定。贼党来府蓐闹,究有几个,本领怎样?我们都没法预定。这几年贼人手下亡命之徒很是不少,不用说倾巢而来,只来十个八个,我们便有点顾此失彼,为贼所乘了。照说府内将爷们真不少,我不敢轻视他们,不过事先总得有一番仔细调查,才能安心应敌。最要紧头一下,先得把一般贼寇镇住,使他们从此不敢轻视府内,然后我们可以缓开手来,再想法子把贼人一网打尽,替云南百姓铲除祸根,替公爷消灭肘腋的隐患。这可见老朽的一孔之见,还得龙将军大才酌夺才是。再说……”
独角龙王不待他说下去,手上酒杯一放,两手拍得山响,嘴里喊道:“生姜老的辣,一点不错。老师傅句句金玉之言。老师傅这几天大约看透这儿府中,枉有这许多卫士,大半是饭桶。唉!说起来,真糟心,公爷自己何尝不明白,平时养着这许多人,年年衣丰食足,脑满肠肥,已变成了摆样儿的货色。临事想要他们卖命,那叫作梦想。不用说别的,只说眼前的事。”说着向通臂猿张杰一指,道,“这位令高足,好容易替他们擒住了游魂普二,缚手缚脚的,叫他们看管,愣会被贼党容容易易地劫取。张德标还吃贼人砸了一家伙,弄得半死不活。今晚如果没有二公子同令郎出其不意地来了一手,把贼吓退,恐怕贼人要深入小蓬莱了。但是我们爵爷太仁厚了,只把看守将弁训斥了几句便了事,真把我肚子快气破了。如果是我的手下,哼哼!问他们能有几个脑袋,敢这样大意。”说罢,目中出火,真有气冲牛斗之概。
瞽目阎罗、上官旭知道这位龙土司心如烈火,恐怕大声一嚷,被府中家将们听去,不大妥当,慌用话岔开。瞽目阎罗却也有点诧异,因为游魂普二逃走的事,尚未知道,便向二公子天澜问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游魂被劫,却又被你们吓退,此刻何妨说出来大家听听呢?”
二公子天澜笑嘻嘻地向红孩儿看了一眼,两人都笑出声来,见众人眼光都朝自己面上盯着,想听自己讲这段有趣的事,觉着非常得意。红孩儿究竟初到府内,又在自己父亲眼前,一切举动都带点忸忸怩怩,二公子天澜便不然了,年纪虽小,应对进退,很是大方,真不愧簪缨世族的翩翩公子,当时删繁扼要地说出一段话来。
原来,先头沐公爷正在小蓬莱中间堂屋内审问游魂普二时,急报内宅观音阁起火,知道有贼党扰乱,立时停审。命把总张德标多带干弁,押着贼犯游魂普二,暂在就近“玉玲珑”圈禁。
这“玉玲珑”是座假山,系用本省大理云母石堆砌而成,经名人布置,极“绉瘦透漏”之致,为园中胜景之一,占地颇广,宛如小丘,当前有一个山洞,进去非常曲折。山洞上有一块镜面石,刻着“玉玲珑”三个字。洞外围着这座假山的,却是一道清溪,沿溪都是苍松翠柏。夏天在“玉玲珑”洞内消暑,最为相当,距离“小蓬莱”不过几十步远。
在沐公爷意思,以为把贼犯圈围禁在“玉玲珑”山洞内,只看两面洞口,派人守住,无异铜墙铁壁,让他插翅也逃不出去。哪知贼党在观音阁纵火,就为的是摇惑人心,想乘机救走游魂普二。
先时通臂猿张杰在破庙内偷看两个贼党对酌谈话,这两个贼党便是六诏山秘魔崖九子鬼母手下九鬼中的两鬼。先走的一鬼,被张杰暗地跟到沐府擒住的,便是游魂普二,九鬼中算他最小,排行老九。那一个是九鬼中第二鬼,因他天天离不开酒,出名叫作酒鬼,善使三截棍,武功颇有根底,在九鬼中也是算得起的角色。
那时张杰因为跟踪了游魂普二,无法再顾酒鬼,其实他并没有走远,仍旧留在破庙内,等候着他们的同党。隔了片时,果然从庙外,跃进二人来,击掌声起,酒鬼从殿内,赶出来一看,原来是九子鬼母手下最得宠的女弟子黑牡丹,她带了老三捉挟鬼到了。这黑牡丹也是苗族中杰出人物。看外表也是一个琐琐裙钗,年纪不过二十左右,本领却非常高强,深得九子鬼母的衣钵。
九子鬼母身边,有三个女弟子,一个个都有惊人的本领,为九子鬼母的心腹健将。六诏山九鬼在阿迷一带也算是字号人物,平日无恶不作,泼胆如天,唯独在黑牡丹等三姊妹面前,便怕得真像小鬼一般。
当下酒鬼一见黑牡丹带着老三到来,顿时酒气全无,控身相逢,口中说道:“黑姑同三弟来得这样快,老九刚去了没有多时,路不远,这时大约已在那儿等着我们了。”
他低声下气地说了一大串,黑牡丹全然不睬,却回头向捉挟鬼笑道:“如何,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一到这儿,便闻着一股酒味儿,大约老九也灌了不少,总有一天在酒字上面误了事,说不定小命儿也送在这上面。不信,慢慢往后看。”
酒鬼一听又要受派,吓得垂手立在一边,不敢开口。
黑牡丹瞥了他一眼,喝声:“快跟我走!”说到走字,人已飞上墙头,身形一转,便落在墙外了。
酒鬼同捉挟鬼哪敢怠慢,互相一吐舌头,慌不及一同跃出墙外,跟着黑牡丹一路飞高蹿矮,来到了沐公府。
要说六诏山九鬼,个个都有一身本领,便是轻功提纵术,也都可观,但是同黑牡丹一比,便相差太远了,饶是黑牡丹脚步放慢,还闹得面红气促,所以九鬼在黑牡丹面前,谁也不敢倔强。每逢九子鬼母同狮王普辂商量好,派九鬼出去办事,平常的事不说,有点关系的事,定要在三个女弟子中,再派一个出去督率。偏巧还是有三女在内,没有一桩事不办得妥妥贴贴的。因此三位女弟子在九子鬼母面前,言听计从。
这三位女弟子,大弟子绰号女罗刹,二弟子便是黑牡丹,三弟子名叫桑窈娘。这三位女弟子便是九子鬼母的魂灵,连狮王普辂对于这三位女弟子都另眼相待,所以后来许多风波,都从这三女身上发生。
这次九子鬼母同狮王普辂、飞天狐吾必魁等因联络金沙江、川贵边境一带苗匪不能得手,一发把沐公爷恨如切齿,誓必一举复仇,非但要沐公爷的六阳魁首,而且想斩草除根,把沐家全府老幼洗劫一空,已经安排好计策,一步步做去。
前几天,狮王普辂亲自带着九鬼中老五、老六,先到沐府探一探府内情形,不想碰着瞽目阎罗左鉴秋。狮王普辂迟到了一步,老五白日鬼、老六逍遥鬼全栽在瞽目阎罗手上,可是狮王普辂哪把瞽目阎罗放在心上,这一晚又派黑牡丹带同二鬼、三鬼察看府内警备情形,顺便明日张胆下书挑战,来个先声夺人。
想不到黑牡丹带着两鬼,一进府中,正逢着小蓬莱预备审问被擒的游魂普二,下面将爷们人来人往,从前面公府辕门起直到后花园,彻里彻外都有提灯带刀的家将、军弁络绎巡查,嘴里讲的都是擒住游魂普二的事。
黑牡丹在屋上面,哪有听不出来的事,向二鬼暗地一打招呼,聚在僻静处所,先把酒鬼训斥了几句,说是:“我早料得,你们喝酒要误事,现在如何?果然老九栽在他们手上了。沐府上今晚人倒真不少,但是,老九如果肚内不拼命灌足黄汤,我想绝不致跌翻在这饭桶手上。”
酒鬼哪敢还言。捉挟鬼悄悄说道:“这事,还得求黑姑娘高抬贵手,想法救他出来才好。万一被老太知道(老太便是九子鬼母,苗族尊称,江南也多称老太),老二、老九不得了,黑姑娘面上也不好看。”
黑牡丹柳眉一挑,黑里俏的一张鹅蛋脸,罩了一层青霜,还隐隐笼着一面煞气,只吓得二鬼大气都不敢出,偷眼看黑牡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向对面一座高阁注目半晌,又向园内远处看了一忽儿,猛然喝声:“随我来!”语声未绝,宛似一缕青烟,已向园内墙上飞去。
二鬼恐怕跟不去,慌拼命飞进,一路瞄着黑牡丹的身影子,拣着幽暗隐僻处所,亦步亦趋跟去,忽见黑牡丹从一株梧桐树上一个“飞燕投林”,便到了一丈六七尺开外的一座六角亭子的琉璃瓦上,一伏身,便隐在亭上葫芦顶后面,远远向下面二鬼一摇手,似乎叫他们在地上等着。
二鬼也隐身在一丛花木背后,暗地向黑牡丹注意所在望去,顿时一颗心怦怦乱跳。原来二贼隐身所在,正是玉带溪靠花园围墙的一面,中间很宽的溪面,黑牡丹伏身的六角亭,便是两岸相通的一座玉石雕栏的七孔长桥,六角亭便建在桥上中心。对岸长堤上,宛如一条火龙,一队提灯荷枪健勇,押着中间一个铁索啷当的犯人,一阵风似的由南往北涌去,远远看出中间犯人的脑门,被火把灯球照得秃秃生光,不是癞痢头的游魂普二,还有哪个。
酒鬼、捉挟鬼看得又惊又愧,恨不能立时掣出随身兵刃,杀出去救出游魂普二,但是黑牡丹没有吩咐,哪敢动手。正看得怒火中烧,猛听得身后有人口里嘘嘘发声,一回头,黑牡丹不知何时已到身后。
只见黑牡丹悄悄说道:“我已看清,老九被他们拥进那边一明两暗一所小院落,前后都有不少人守护,大约他们预备审问老九。你们二人此刻从这岸掩过去。这座七孔桥那面有卡子,你们绝过不去。稍远还有一座九曲竹桥,较为僻远,我从高处已看清没有人看守,你们可以渡过那座竹桥,便可以看到周围环着一道窄溪。中间堆着白石假山,上面怪石如林,可以隐身。我自有法把这一饭桶引出园外去。最不济也可以惊得他们章法大乱,你们便可乘机下手,到时我再来接应你们。可是心眼要放活一点,得手以后,便从这一带围墙出窑,我在亭上探清墙外很是荒凉,如果有人追下来,有我阻挡,不必惊慌,听明白没有?”
两人连声遵命,自去埋伏。黑牡丹便到内宅后身观音阁上,从百宝囊里取出引火之物,放出一派火光,想引诱军弁们齐来救火,好让二鬼救人,哪知事情没有像所想的容易,沐府上人手太多,今晚又与平常不同,内宅也有不少将弁守护。虽然火光一冒,里外可是一阵扰,赶到救火的却是守护内宅的人,花园内很少人出动。偏在这时,瞽目阎罗左鉴秋同通臂猿张杰赶来,分道向屋上巡查。张杰手提单刀趟到观音阁西面一堵高墙上,便碰着黑牡丹。张杰当然不是黑牡丹敌手,略一递招,便落下风。幸亏张杰机灵,赶慌撤身飞逃,故意引黑牡丹向花园追来,正被瞽目阎罗截住。
黑牡丹志在救人,无心应战,连发几颗喂毒铁蒺藜,却被敌人轻轻躲过,彼此一通名,便追踪到园内。黑牡丹在秋千架上大显身手,不料园内弓箭手已在隔溪放出一阵匣弩,逼得黑牡丹不得不纵出墙外。
这样一耽搁,两鬼在“玉玲珑”也闹了个虎头蛇尾。酒鬼同捉挟鬼本来埋伏在“玉玲珑”假山内,预备乘乱劫取游魂普二。观音阁火光一起,二鬼便知黑牡丹做的手脚,可是“小蓬莱”周围的戒备,一点不乱,二鬼着实无法下手。
不料在这当口,“小蓬莱”门外一阵叱喝,看出一群军健押着游魂普二,向这座假山赶来。
捉挟鬼拔出背上双刀,一推酒鬼,附耳说道:“此时不下手,还待何时?”
酒鬼颇有心计,悄悄说道:“且慢!看情形,定是到下面山洞里来的,想把老九圈禁在洞内。这倒好,免得我们多费手脚。只要如此如此一来,不怕救不出老九。”说罢,便催捉挟鬼快走。
捉挟鬼依言自去行事,这里酒鬼也飞身跃下假山,寻着“玉玲珑”后面山洞,竟自钻了进去。
这面酒鬼钻进山洞,前面把总张德标领着八九个健卒,押着游魂普二也到了前洞。两支火把在洞口左右石缝上一插,立刻派两个健卒先进洞去,穿过山洞去把守后洞门。
在张德标以为这样分派,最妥当不过。眼看两个健卒,一前一后走进黑乎乎的洞内,绝不疑心洞内会出毛病,也不向进洞的二卒打招呼,喝令手下把游魂普二推进洞内,嘴上还喊道:“臭贼!你在洞内先凉快凉快,老子们在外边伺候着。如果你想逃走的主意,老子先把你两腿砸烂了再说别的。”
张德标骂声未绝,忽然洞口两面石块上叭、叭、叭几声连响,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块飞蝗石,把两面火把一齐击落,地上火星四爆,火把立灭,洞口六七个健卒立时一阵大乱。张德标正贴洞立着,手上还举着一支灯球,一看要出事,喊声不好,左手灯球,右手鬼头刀,近洞一拦,猛听得头上,又是轰隆隆一声巨震,从假山上滚下一块磨盘大石,黑地里一个躲闪不及,正砸在张德标肩背,顿时“吭”的一声,晕倒于地,手上鬼头刀同灯球都飞出老远。
洞口已黑暗无光,六七个健卒手足无措,好像没了头的苍蝇,跌跌滚滚乱撞。贼人业已得手,从“玉玲珑”假山上飞跃而下,越溪而过,向“小蓬莱”奔去了。

第十七章 沐天澜飞弹退贼
原来张德标派两个健卒先进洞去当口,酒鬼早从后洞进身,隐身在前洞相近处所。头一个健卒黑乎乎地走进洞内,走不到一半路,猛孤丁从身旁扑过一人,一条生铁似的粗胳膊,一把挟住脖颈子,宛似束一道铁箝,一声不哼,立时闭过气去,被酒鬼丢在一边。第二个进来,如法炮制,前洞张德标一点听不出来,可是前洞口火光熊熊,酒鬼从洞内深处望出来,看得明明白白。第三个人影进洞,张德标嘴上骂骂咧咧的,便知是老九进来了。
游魂普二被众卒一推进洞内,便有一人拉住自己胳膊,在耳边低喝了一声:“快跟我走!”便知救兵到了,立时跟着酒鬼向后洞钻去。钻出后洞,两人先设法把镣铐砍开,弃在地下,飞身跳上假山顶上。
恰巧捉挟鬼已绕到前洞隔溪竹桥下,飞过几块飞蝗石,将火把打灭。游魂普二气张德标不过,又推下巨石,把张德标砸得晕绝于地。得手以后,照酒鬼主意,便要离开花园,到墙外等候黑牡丹,游魂普二却说:“沐府没有几个能手,只有一个左老头儿。此刻黑姑娘尚未到来,也许同左老头儿斗上了。再说,我今晚多喝了几杯酒,竟折在稀松平常的穷要饭手上。这口气,实在忍不下去,还有老太赏我的一对吹毛断发的匕首,更是我的性命。何况这样空手回去,依然难见老太的面。二哥你索性好人做到底,陪我到那儿一走,黑姑娘也许等着我们打接应呢!”
酒鬼还不知游魂普二被擒的细情,略一询问,才知真被黑姑料着,真个误在酒字上面,一想老九意思不错,如果瘟官左右没有能手保护,也许把他首级捎走,便可鳌里夺尊,堵一堵黑姑的嘴,显见得我酒鬼没有被酒误事。
当下两鬼打好如意算盘,便从“玉玲珑”上面飞身而下。这时前洞几个兵士,已一窝蜂地向小蓬莱报信,只剩张德标半死不活的,依然躺在洞门口。两鬼跳下来,毫无阻挡,过了竹桥便同捉挟鬼会合,说明所以,三鬼泼胆如天,竟从林木隐蔽之处,绕向“小蓬莱”屋后。
这时“小蓬莱”堂屋内,沐公爷、龙土司已由“玉玲珑”看押贼犯的兵士,飞奔回来,报告张德标被贼砸死,而且故意添油加醋,说有不少飞贼埋伏在“玉玲珑”顶上,圈禁洞内的贼人,恐已劫走,请爵爷飞速派人追拿要紧。
沐公爷听得又惊又怒,顾不得细问情形,立指派近身几个得力家将,多带弓箭、削刀手,火速赶往“玉玲珑”兜拿群贼。
这一来,守卫“小蓬莱”的将弁撤去了一大半。独角龙王龙土司忍不住,拔出佩剑,也想亲自出去拿贼,沐公爷怎肯让这位护驾大将军离开自己,慌用话拦住道:“来了几个毛贼,铲鸡焉用牛刀,在田何必亲自出去。”
龙土司也明白沐公爷的心意,只可停步,按剑站立一旁。
其实这时“玉玲珑”贼影全无,阿迷三鬼已绕到“小蓬莱”屋后了。游魂普二赤手空拳,奋勇当先,捉挟鬼跟踪而进,唰唰唰,三条黑影,宛如飞蛇,窜到“小蓬莱”屋后竹林内,略一停步,打量这所院落,只孤零零三间厅屋,后壁并无窗户,周围却圈着一道短墙,两面墙角拐弯处,灯光闪动,似有一两个人荷枪守卫。
三鬼哪把这几个人放在心上,鹭行鹤伏,便想探头出林,跃上墙头,一接脚,便可从短墙飞身上屋。头一个酒鬼把三截棍合在手中,先蹑足探出林外,一看墙角守卫兵卒并不觉查,立时施展轻功唰的一个“飞燕穿帘”,向短墙头飞去,两足一点墙头,刚要腾身再起,一口气飞上房坡,不意房脊上伏着人,那人倏地手一抬,喝声下去,酒鬼还真听话,竟随声跌落墙外。
好酒鬼,身受重伤,咬牙忍痛,不哼一声。随着跌落之势,两腿一蜷,竟施展就地十八滚,骨碌碌滚回竹林。
可是游魂普二同捉挟鬼,原想跟纵飞上,忽见老二飞上短墙,身形一晃,倏地翻身跌下,大吃一惊!两人同时一个箭步窜出竹林,恰好酒鬼业已滚回。两人一俯身,猛看得酒鬼已变成血脸,左眼血淋淋,大约已打瞎了,不禁惊得喊出声来。
不料对面房坡上,尖咧咧又喝声:“你两个混账东西也尝尝!”只听得哧哧几声微响,暗器挟着一股尖风,当头袭到。吓得两鬼没命的分向两旁一窜。
饶是躲得快,捉挟鬼头上居中慈姑结已被不知名的暗器打落在地,游魂普二正伏在酒鬼身上看受伤的血眼,这样一闪,又晦气了酒鬼,他左肩上又着了一下重的,疼得他挣命似的连滚带爬,一头钻入竹林。
这样一折腾,两个墙角的守卫立时惊喊:“有奸细!”“小蓬莱”前院将弁也立时闻声赶来。
游魂普二同捉挟鬼再想返身搭救受伤的酒鬼,已不可能,只好各自向黑暗中逃去,而且向左右两面分散。
捉挟鬼奔逃方面,靠着“玉玲珑”的一条来路,却不敢望“玉玲珑”走,拣着幽暗无人的林木隐蔽之路,蹿高纵矮,居然被他逃到玉带溪对岸,跳上靠围墙的一座太湖石假山上面,略一停身,向四面探望,远远看到靠内宅相近一条堤上,火把照耀,人声如潮,一眼看到那边秋千架上忽然现出一条黑影,好像黑牡丹似乎已被人围上。
捉挟鬼猛然记起来时黑牡丹的吩咐,慌掏出芦管做的哨子,含在口中尖咧咧一吹,果然那边黑牡丹同声遥和,却见黑牡丹在远远的秋千架上,身形一晃,人已跃出墙外。捉挟鬼不敢怠慢,慌也在这边纵出围墙。
黑牡丹好快的身法,从远远的墙根,疾逾飞箭,贴墙赶来。捉挟鬼略说老九已脱身,老二受伤被围。黑牡丹只说了一句:“我还得进去。”人又飞进墙内去了。
捉挟鬼略一踌躇,唰的又是一条黑影,在靠边园后一段墙内,飞跃而出,一看身影便知是游魂普二。捉挟鬼飞也似的赶去,两鬼一会合,便窜入林内,碰见了云海苍虬上官旭,也是瞽目阎罗在秋千架下,略一俄延,再跃上围墙,追踪黑牡丹,不见贼影的当口。
上文业已表过,且说酒鬼在“小蓬莱”屋后受了重伤,拼命挣入竹林,耳内听得众军从两面墙角抄来,又听得屋上有两个小孩子的嫩嗓子大喊:“快向竹林内搜查,贼人逃进林内去了。”酒鬼满脸血迹,心慌意乱,哪敢再向林外窥探,咬牙忍疼,连爬带滚,拼命向林内钻去。
偏巧这片竹林,地势真还恰巧,居然被他误打误撞,在竹林深处找到一条羊肠小径,提着气跄跄踉踉向前飞奔,总算幸运,黑牡丹业已闻声赶来。
酒鬼这时再也支持不住,一看到黑牡丹,便有气无声地喊了一句:“黑姑娘,我栽了!”说罢,晕绝于地。
黑牡丹玉臂轻舒,一把挟起酒鬼“唰唰唰”几个箭步,便窜出老远,等待守卫“小蓬莱”众军弁入林排搜,哪还有踪影,连贼人受了重伤都不知道,只有房坡上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肚里雪亮罢了。
这便是瞽目阎罗离开“小蓬莱”以后的情节,不过二公子沐天澜在众人面前所讲,也无非限于屋上发暗器,击退贼人的一幕情节。至于黑牡丹二次入园,救走酒鬼,以及游魂普二、捉挟鬼种种内情,两个孩子也是莫名其妙,在下借此补叙一番罢了。
且说席上只有瞽目阎罗把先后情节互相印证,便一一了然,但是龙土司和上官旭还有点不大明白。龙土司尤其性急,向天澜一竖拇指,呵呵笑道:“想不到二公子同左老师傅盘桓了几个月工夫,便有这样能耐,几年之后,便可无敌天下了,真真可喜!这事被公爷知道,还不知怎样高兴呢?不过二公子在屋上击伤贼人,究竟用的什么暗器呢?再说你们两位,不是在这屋内待着,怎会到了后房坡去的呢?”
天澜听他问到这儿,似乎很忸怩,向瞽目阎罗偷偷地瞥了一眼,才笑答道:“我哪有这样能耐,不过事情来得凑巧罢了,我说出来,诸位可不要见笑!我师傅初到此地,同我父亲在‘湖山四望亭’对酌谈心,谈论武功。我师傅当面施展绝技,飞出亭外,手捉空中双鸟(事见前文),那时我心中羡慕不过,恨不得立时跟师傅学会这手本领。从此不见飞鸟便罢,一见鸟雀儿,便用石子乱投,自己以为这样天天练习,也许石子能够百发百中,一样可以把空中飞鸟击下来。
“有一次被我师傅看见,对我解说练腕、练目的武功密奥,替我预备了一升干黄豆,教我在暗室里,点起一支线香,天天远远对着一点香头的红光,凝神注目,渐渐看到香火头的红光,自然而然地扩大起来。
“一月以后,香火头的红光,只看我一凝神,便要变成制钱那么大。师傅又教我用两指拈住一粒黄豆,在五步开外,一粒粒黄豆向香火头抖手发出。起初没有准头,一百粒黄豆,还不能击灭一次香火。半月以后,才渐渐明白运用腕功,渐渐增加击灭次数,距离也渐渐移远。
“却好已到夏末秋初,师傅又指点我许多诀窍。不准我在室内再打香头。每天晚上,身边带了一小袋黄豆,跟着师傅在园内散步。师傅教我用黄豆去掷林下草际,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萤火虫的一点小红光,正同线香头一般。不过萤火虫是活的,实在难以取准。可是我师傅一举手,便能随心所欲,把它击灭了,而且双手并发,或者单手联珠,无不得心应手,喜得我欢蹦乱跳,可是逢到自己一试,实在不容易中的,又经我师傅详细指点,多日练习手法,才能十中一二。
“可是秋天转眼过去,萤火虫便没有了。我师傅却在‘小蓬莱’屋后竹林枝梢上,用丝线长长地挂了许多小棉花球。竹枝随风摇摆,垂下了来的许多小棉花球,也满空飞舞,煞是好看。师傅在教完正式的功课以后,便带着我到屋后,像击萤火虫一般,去掷棉花球。每次却只准用十二粒黄豆,必须一口气把十二粒黄豆颗颗都中,才算交代过去。最近把棉花球都撤去,黄豆也不用了,师傅到外面替我铸了一袋铁莲子,又在竹林外圈一排竹竿上,高高低低,挖了不大不小的许多窟窿,教我用各种身法、步法,用十二颗铁莲子,向竹竿上窟窿一颗颗发出去,必须颗颗嵌进窟窿以内。倘若略失准头,打在窟窿外面竹节上,也许滑向别处,但总是弹回来的次数居多,返激过来的力量不小。师傅却教我蹿高矮纵,双臂齐挥,把碰在竹节上反激回来的铁莲子一一接住,不准有一颗掉在地上。诸位没有瞧见我练那手功夫的丑态,猴子似的乱蹦乱跳,真够我赶罗的。”
龙土司、上官旭听他说得有趣,都大笑起来。上官旭一面笑一面细细打量沐天澜,不住点头,向瞽目阎罗说道:“沐公子骨秀神清,英华内敛。这样天生的英雄骨骼,千万人中也难得选出一二个来。左老弟真是有缘,难怪老弟用尽心机,循循善诱了。”
龙土司也笑道:“二公子这样一说,我也明白了。倒霉的贼徒正钻在二公子平日练习竹林子底下,当然百发百中,吓得群贼四散飞逃了。”
天澜雪白粉嫩的小手,向龙土司乱摇,笑道:“龙世叔且慢夸奖,小侄同我们这位左师兄躲在这屋内,猛听得报内宅起火,我师傅同张师兄先赶了出去。照这位左师兄主意,也要溜出去,看个究竟。我胆小,心里虽想出去,但是我父亲同许多人坐在中堂,势必看见,师傅又再三吩咐过,两人暗暗一商量,支起前窗上截的花格子,两人从花格子钻出去,你拉我,我托你,费了半天劲,才翻上屋檐。
“我从来没有上过屋,脚下虚飘飘的立不稳。左师兄比我强得多,能够直起腰来。恐怕踏碎了瓦,被下面人听见,两人只好贴瓦伏着,慢慢地往屋脊爬去,挣命似的两手攀住鲲鳅脊,身子往上一起,刚一探头,便看见远远三条黑影,飞也似的向屋后奔来,其中一个,背后插着一对雪亮双刀,很是夺目。
“我们便知贼人不怀好意,也许到‘小蓬莱’放火的,心里却不怕,记得身边带着几颗铁莲子,原是随时猎取虫鸟玩的,便摸了出来,悄悄问我们左师兄练过暗器没有,他说在家里练过飞标,腕弱打不了多远,身边却没有带来,我随手分了几个铁莲子与他。
“一忽儿,对面竹林窜出一条黑影,比箭还疾,立时蹿上墙头。我一抬手,便赏了贼人一铁莲子,居然侥幸被我打瞎眼,跌下墙头去了。贼人大约受伤不轻,立时又窜出两个贼人,似乎想把受伤贼人架进林中,我又把扣在掌内的两颗铁莲子,联珠发出,左师兄大约也发了一颗。
“这一次贼人有没有受伤,却没有看清,距离比较远一点,只听得其中一个贼人惊叫了一声,立时各自飞逃。守卫的军弁们也在那时赶到了。”
上官旭听得有点诧异。向瞽目阎罗道:“事情也够险的,没有二公子的铁莲子,贼人也许在小蓬莱闹出事来。不过二公子仅仅几个月工夫,能够练到这样的目力腕力,实在可异,大约禀赋独厚,不同常人的缘故。”
瞽目阎罗笑道:“这里面是有道理的。”便把误饮鳝血的事约略一说,又说道,“照说二公子现在两臂潜蓄的精力,虽没有千钧之力,也有六七百斤的膂力。不过我的意思,应该善用这种潜蓄力量,待内功根基筑稳,四肢发育完全,精气神充沛坚固,把浮力化为实力,然后把自己特殊秉赋发泄出来,非但有益无害,便是练习各种功夫,也可事半功倍了。”
上官旭、龙土司听得不住点头。
瞽目阎罗忽然面色一整,向独角龙王龙土司说道:“现在我们都已明白贼人来去情形,虽然游魂普二被贼党劫走,我们府中将弁受轻重伤的也有几个,可是贼人没有十分得手,贼党中也伤了一个。但是今晚还有一档子要紧的事,先头公爷在此,我不敢冒昧说出来,现在咱们可以大家看一看。”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封柬贴同一颗铁蒺藜,送到龙土司面前,说道,“这是黑牡丹从秋千架跳上墙头,临走时裹着铁蒺藜掷下来的。我拾起时,一看柬贴上写着公爷衔讳,不便拆看内容,追贼时也没有工夫。不过这颗铁蒺藜四面芒角发蓝莹莹的光彩,定是喂过毒药。将军拿着不要靠近掌心,指上罗纹较厚,撮着看,不妨事。”
龙土司点点头,先把柬贴拿起,一看柬贴外面只写着“黔国公沐钧启”几个字,微一沉思,便拆开信封,取出一纸信笺,摊在桌上。不料信笺上只寥寥几句话,字写得核挑一般大,一席上的人望得清清楚楚。
只见信笺上写着:“余等与汝誓不两立,三日后取汝全家首级。”无头无尾,只这两句话,下面也没有具名。
龙土司识字不多,这两句却看得明白,气得浓眉直竖,虎目圆瞪,拍桌大骂道:“阿迷贼寇,竟敢口出狂言。不用说府内有这许多将弁,还有几位老英雄在此保护,便是俺龙某明日调动驻扎城外的部下,到此卫护沐府,在沐府周围百步以内,不准闲人进入一步。连沐府一草一木,大约也无法动它,且看贼徒在三日内怎样下手!”
瞽目阎罗道:“将军主意甚好,不过阿迷贼党故意用江湖手段,敲山震虎,先来下书,明示期限,表面上好像贼党有极大把握,把沐府视如无物,但是也要防他别有用意,也许故意使我们在这三天内,空费精神,贼党们却待我们注意松懈、防卫不周的当口,突然大举来犯。将军部下,当然都是百战健儿,却不能夜夜在此防贼。我们这班人也不能常聚于此,总有疏忽的时候,贼党们却能以逸待劳,早发夕至。因为我猜测省城相近,定有贼党窝藏之所,也许就在城内。这样一来,沐公爷没有安枕之日了。”
龙土司皱眉道:“这一层确是可虑!老师傅如有高见,务必直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瞽目阎罗又说道:“从来邪不胜正,逆不敌顺。公爷屏藩南疆,执掌兵权,岂惧草莽狂寇。不过现在情形稍异,朝廷对于边疆,事事以怀柔为主。沐公爷又班师初回,未便扩动干戈。阿迷贼寇诡计多端,同本省不肖官吏,难免没有暗地联络,别具异心,又明知公爷这时难以大张挞伐,所以故意用江湖寻仇的手段,派几个有本领的贼党先来窥探府内动静,顺便下书恫吓。信内所说期限,也是半真半假,如果探得府内并无能手保护,或者人手不多,贼党自问可以得手,他们便真个照信行事了。否则便用诡计派遣几个手下,随时来府蓐闹,闹得府中天天马仰人翻,精疲力尽,然后突然销声逸迹,隔了些时,我们以为不要紧了,防范一疏,贼党便出其不意的,乘隙大举来犯。那时节便要堕入贼党毒计之中,不过我们可以不管贼党怎样诡计,也不管贼党来信所说三天或五天,我们从今晚起便须想一万全之策。
“照老朽愚见,我们人手太少,又不能直捣贼巢,暂时谈不到破贼,只能说防贼。便是防贼,也只可在三天内设法,三天之外,尚须另外想法。在这三天内,我看府内弓箭手所用的诸葛连珠弩,倒是防贼的利器。不论贼党如何厉害,也难搪这种弩箭,应该多多地预备下这种诸葛弩箭,每夜分为三队,每队二十名。倘然府中熟练诸葛弩的,能够再选出几十个来,当然多多益善。这三队弓弩手,分前面、内宅、后园三处埋伏。每队弓弩手,再配上挠钩手十名,散伏在指定扼要地段,却须挑选几位干练将爷率领。其余将弁分任巡查探报,到了白天,便让他们休息。
“这等防范也许可以支持多日,最要紧公爷同两位公子,从此应该深居简出,晚上在内宅秘室起居,身边有亲信传递命令,不必到园内涉险。这样也许使贼人难以得手,我们便可腾出工夫来,想根本铲除祸根之策。这是我浅陋之见,务请龙将军斟酌一下,以策万全。”
龙土司不住点头,道:“老师傅注重弓箭手,这主意真不错。明天我再叫我营中金翅鹏挑五六十名削刀手,到此守护内宅。先把公爷同两位公子保护周密,我们便可放心对付贼人。可是贼人党羽众多,都有轻身功夫,能够和贼人交手的,只我们在座的两三个人,这么大的府第,实在有点顾不过来。这一层老师傅定然想到。依俺之意,老师傅同这位老达官久闯江湖,英名远播,定有不少奇材异能的贵友,倘然能够请到几位相助破敌,我们便万无一失了。”
瞽目阎罗说道:“老朽早存此见,还想访求昔日同道,前往阿迷,同飞天狐、狮王等一决雌雄,也许叨公爷福荫,踏平巢穴,永除祸根,但是远水不救近火,就近却没有可以求助的人物。不瞒将军说,多设弓弩手,无非暂时救急的办法,实非根本破贼之策。”
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静静地在一边听他们设策,许久默无一声,因为自己初到,尚不知瞽目阎罗对于沐府究有怎样交谊,这时听了半天,才略明所以,便向瞽目阎罗道:“老弟同将军所谈,已听出内情,大约贼人的细底,老弟定已略知一二。”
瞽目阎罗便把自己乔装瞎郎中到阿迷一段情节,同沐公爷最近剿寇班师的事,说了一个大概。
上官旭道:“噢!这样说来,老弟所知,还只表面上的一点贼情,其中有几桩重要关键,老弟还不及愚兄明白哩!”
瞽目阎罗道:“老哥哥今天蓦地相逢,偏遇上贼党捣乱,没有工夫问一问老哥哥的行踪。算计老哥哥从成都动身到此,一直到今晚,已有不少日子。在墙外会面时,似乎说过今晚一到省城,又说听得小弟在沐府存身,才连夜赶来探个确实。小弟初听时,便有点奇怪,此刻老哥哥又说出另外尚有关键,老哥哥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云海苍虬上官旭叹了口气,说道:“愚兄年衰运退,处处丢人。这一次到云南来寻找老弟,几乎又送掉我这风烛残年。如果没有高人搭救,我们弟兄休想见面了。”
瞽目阎罗吃了一惊,慌问所以,一桌上的龙土司、沐天澜、红孩儿也耸然惊异,齐声催问。于是上官旭迭着指头,说出一桩惊人的事来。
原来上官旭从成都动身,本想从会理松坪关渡金沙江,仍走当年鸡鸣峡白草岭的驿道。想起瞽目阎罗血战飞天狐的前事,未免寒心,竟同通臂猿张杰、红孩儿左昆不谋而合,也是由川入黔,从毕节、威远经草海、可渡河入云南边境,不过比张杰等早走几天。
那时云贵边匪刚刚发动,不必像张杰等远绕石龙山,可渡河尚能安然渡过,从东川府可渡驿登岸,便进入云南境界,又从东川、曲靖两府交界大幕山磨盘山一条官道,向省城走去。走了几天,居然平安无事,有一天走到嵩明州境内的梁王山,离昆明只有二百多里路,水旱都可通行。
从水路走,可由梁王山下普渡河雇船,直达螳螂川到省城碧鸡关;如由旱路,须由梁王山再经兀泊峰一大段崎岖山路,才踏上嵩明州通昆明的平坦官道,较水行辛苦了一点。
上官旭究竟有了岁数,贪水路少受风霜,便在普渡河口雇妥一只长行船,讲明中途不准多兜搭客,即使有一二位老实客商,请求搭载,船上想弄点外快,也须本人许可才行。途中何处停宿,何时启行,也须本人作主。这样,情愿双倍出钱,酒资还格外从丰。
船上掌舵、牵夫也有三四个人,后稍还带着家眷,大约是一家子,贪图上官旭单身客,行李不多,手头宽松,说话举止又处处在行,便也乐意承揽下来。上官旭也看得舱中干净,坐卧舒适,一路可以随自己心意。船老大年纪也有五十多,手下几个副手,大约都是儿子,一路奉承,船上做的酒饭也颇可口,一路行来,凭窗观玩沿路风景,怡然自得,算计这样走法,比旱道也慢不了多少,最多七八天可到。
有一天,船行到一处,岸上是个大驿站。长长的一道街,瓦房鳞鳞,店铺栉比。沿江各样船只,密层层排着,岸上岸下,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却好时已入暮,江面上起了逆风,西北角黑云堆涌,似乎便有大风雨到来。云南气候本来同别省不一样,四时虽然没有大冷大热,却常常倏晴倏雨,寒暖不时。上官旭便叫船夫下帆停泊,在这市镇热闹处所憩息。
船老大手搭凉蓬,向天边望了一望,笑道:“果然今夜有点风雨。这儿铜鼓驿出一种名酒,叫作醉八仙,四远驰名。客人正可上岸去随意喝几杯,舒散舒散哩!”
上官旭果然被他说得动心,好在船上没有多少行李,整了整衣巾,便叫船夫搭好跳板,慢慢地踱上岸来。没有几步远,便见靠岸一座酒楼,门口挑出一竿灯笼,灯笼上“临江楼”三个朱红大字,酒楼下刀勺乱响,酒香扑鼻,夹着座头上酒客们呼叱喝六的豁掌声。上官旭迈步进门,便有伙计殷勤接待,引上楼去。
上官旭上楼一看,楼面虽不大,一色朱漆桌凳,抹得光滑异常,四壁还挂了几张山水屏条,靠江一面,排窗洞启,贴窗摆了几付座头。楼上吃酒的并不多,疏疏落落的有三四个人,靠江窗下,只有靠内一张桌上,坐着一个老僧,凭窗举杯,似乎正在欣赏隔江苍薄的暮色。
上官旭只看到那僧人的背影,也没有理会,便在僧人背后贴邻靠窗一席上坐了下来,要了几斤醉八仙,点了几样时菜,细细品酌起来,有时向窗外看看江边夜景,只见窗下泊岸的船只,直排出里把路外,船上桅巅的灯笼,密如繁星,沿岸摊贩叫卖声,混在一片岸上岸下的人声中,显出这铜鼓驿夜市的热闹。再一细看,自己雇的那只长行船,便在窗下不远泊着,后梢烟气蓬蓬,大约船老大正在做饭。
忽见从岸上走下一个彪形大汉,踏上自己那只船头的跳板上,向后稍船老大说话。那汉子一面问询,一面呵腰向中舱张望,说话声音不高,听不真,看后稍船老大答话神气,似乎那汉子探问的是船上客,心里不禁疑惑起来,暗想我云南没有多少朋友,尤其此铜鼓驿还是生平第一次经过,哪有我的熟人,也许那汉子认不清船只,问错了也未可知。却见跳板上的汉子,已转身上岸,没入人丛中不见了。
片时窗外江风大起,黑云漫空,把已经高挂的星月,刹时遮得无影无踪。岸上岸下,人们乱喊雨来了,挑肩小贩们以及江边的船夫,喧喧哗哗,都各人做各的防雨工作。酒楼临江一排格子短窗,也被江风吹得咿呀乱响。云南虽然四时温和,冬天的江风吹进屋来,也是透骨砭肌。酒楼的伙计们,慌赶来关紧排窗,在屋内又添了几支明烛,顿时显得一室光明,同楼外风载沿途,江涛汹涌的景象,宛然成了两个世界。原来这时楼外淅沥地已下起雨来了。
忽听楼梯响,又上来几个酒客,分据酒座,显见得这班酒客,一半是被雨赶进来的。这班酒客一上来,伙计们一忙活,顿时显得楼上热闹起来。
在这当口,楼梯口又露出一个脑袋。因为这人在楼梯上走得极慢,上官旭临窗坐着,正对着楼梯口,先见这人铮亮的秃脑门,脑后散披着短短一圈稀发,既不束顶,也不带冠,就让薄薄的短发散披脑后。顶发既秃,脑门又特别大,却又生成一副冬瓜脸,眉目鼻唇所占的位置,似乎仅及全脸三分之一,加上似有若无的两道细长眉,一对迷缝眼,似睡非睡,却有两点寒星似的光芒,从若开若闭的眼缝透射出来。皮肤却雪白粉嫩,微耸的两颧颊上,隐隐一晕酒红,短鼻方唇之间,常常露着一脸笑容。
上官旭蓦地看到这人又滑稽又慈祥的一副奇特面孔,心里一动,似乎记得有人说起这人的容貌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第十八章 上官旭陌路逢仇
这人从楼梯慢慢地上来,全身的形态也慢慢地摄入上官旭的心目中。只见这人身量并不高,衣衫举动,满身斯文书卷之气。这样冬令,头上既不加冠,身上也只穿一领川绸单衫,腰缠丝绦,脚踏云履。
最奇外面风雨交加,道路当然泞泥,这人脚上一双云头粉底逍遥履,依然净无纤尘,不沾一点泥水。这人走上楼梯,上官旭暗暗觉得两点寒星似的眼光,从自己面上一瞥而过,便到了背后先来的僧人身旁。那僧人却已立起身来,掉脸向那人点头招呼。
上官旭初上酒楼,在僧人背后落坐并未理会,此时看他一掉脸,才看清僧人庞眉长须,通已雪白,少说也有七十多岁,却生得河目海口,高颧广颡,精神奕奕,迥异常人。上官旭吃了一惊,暗想,不意此地遇到这等人物,不禁注了意。虽然自己背着脸坐着喝酒,却暗暗留神听那两人言谈。
这时秃顶文士已在须眉皓白老和尚一席上对面坐下,伙计添设杯箸,又添了几样酒菜,转身走开,便听老和尚笑道:“师弟,怎么此刻才到?天一下雨,我们不如搭船走一程,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你看好么?”
秃顶文士呵呵笑道:“你想六根清净,一尘不染,那班狐子狐孙,偏要在我们跟前摆来摆去,而且老狐狸也到了此地。偏巧他手下狐群狗党,替他探着了一个冤家对头,此刻定已飞报老狐狸,回头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我们定有好戏看了。”
上官旭听得心里又是一动,不禁停杯沉思起来。猛然一个伙计腾腾跑上楼来,手上举着长形信一封,笑嘻嘻地走到上官旭面前,把那封信在桌上一搁,说道:“老爷子,你贵姓是上官吗?”
上官旭吃了一惊,点点头。
伙计笑道:“此刻楼下来了一个汉子,掏出这封信来,说是奉人所差,信内一锭银子,送与楼上临窗座上吃酒的上官老达官,送到就得,不必回条,说罢那汉子便转身走去,大约你老忘记带银子,所以巴巴地追送了来。其实像你老这样规矩人,在柜上说一声,明日送来不是一样,何必使你贵差在雨头里来回地跑呢。”
上官旭听得莫名其妙,听得这送信人已走,只可点头承认,先把伙计敷衍开。伙计一走,上官旭把信封拿起,便觉信内沉甸甸,硬帮帮,真像有锭银子在内,慌拆开信封,取出一看,顿时吓得心口怦怦乱跳,瞪目无言。原来信封内沉甸甸、硬邦邦的一件东西,哪是银锭,明明是一支钢镖。
上官旭用不着细看钢镖上刻着的字号,一入手内,测一测分量,便知是自己的东西,同当时身上暗藏的镖,一式无二。再一细看,镖尖还隐隐留着血痕,陡然想起自己这支镖,定是飞钵峰下,暗助瞽目阎罗,发镖击退飞天狐,飞天狐带着这支钢镖逃走,当时并不在意,此刻想起来,镖上本刻着“上官”二字,飞天狐起下镖来,一看便知是我的暗器,还以为我同瞽目阎罗约好,用诡计取胜呢,当然仇上加仇,恨如切骨。万想不到改走水路,仍然被他狭路相逢,先头凭窗下眺,看见有一大汉询问自己船夫,当然是飞天狐的党羽。大约铜鼓驿也有贼人巢穴,自己不留神,上岸时定落在飞天狐眼内了。心里这样一琢磨,又惊又恨,情不自禁一拍桌子,出声叹道:“唉!这真是冤家路窄了。”
这一出声,猛又惊觉,隔座一僧一俗不是刚说过,冤家路窄,有好戏看的话吗?句句都关着我的事,好像此刻送镖示警,回头觌面复仇,好似都先料到。看情形两人绝非贼党,自己却又不识。最奇那位秃顶文士又滑稽又奇特的一付形貌,原听人说起过,此时偏会想不起来,不禁扭头向隔座看去,却见一僧一俗自顾自浅斟低酌,好像毫不理会。不便多看,想起自己今天的祸事,难免满脸凄惶,哪还有心喝酒。暗想自己孤身一人,在这人生地疏的客地,万一飞天狐真个到来,定是凶多吉少。不过在这闹市里,或者不致下手,也许等我下船以后动手,也未可知。想到此地,不免口心相商,满肚皮筹划脱祸之策。
忽然听得隔座那位秃顶文士,此时又开口笑道:“师兄,人人说此地醉八仙四远驰名,当得起色香味俱全的考语,在我看来,这种好酒也得分谁喝,也得看有口福没有口福。常言道得好,‘酒是祸水。’如果喝酒喝出祸来,懊悔都来不及。眼看着这样驰名的酒,琥珀似的摆在面前,却不敢沾一沾唇,你说难过不难过,要命不要命?”说罢,仰面大笑。
这几句话不要紧,听在上官旭耳内,每一句话,都变成锋利的箭簇,支支刺入心窝的深处。上官旭究竟阅历深沉,明知话出有因,调侃自己,并不动怒,只思索这一僧一俗,是何路道。说了这样打趣的话,有何用意。
不意秃顶文士话锋不停,又听得老和尚微微笑道:“师弟,你还是游戏三昧的老脾气。在老僧冷眼看来,人生怨孽牵缠,兰因絮果,一毫勉强不来。只有把自己这颗心,安置得稳稳当当,多种福因,自然不结恶果。你说酒能祸人,何尝不能福人?其实不是酒能祸人福人,完全是吃酒的一念所起的因果。我佛说过:‘酒肉经肠过,祸福两无关。’即如老僧今天同你在此喝这酒,还有许多带血腥的鱼肉,岂是皈依三宝,口念弥陀所吃的东西。但是老僧却不怕人们称我是个酒肉和尚。因为世上许多口念弥陀、不茹荤酒的佛子,可是骨子里全做着满手血腥的勾当。此刻老僧虽然满嘴血腥,一肚酒肉,回头也许碰着有缘的,照着我佛慈悲的本旨,做些排难纠纷,锄强扶弱的勾当,岂不是一桩小小的功德?到那时候,也可以说喝这醉八仙,可以转祸为福,化凶为吉了。师弟,你说是不是?”
秃顶文士口里啧啧两声,大笑道:“师兄这样一说,不用说,今天一夜工夫,师兄要造成八面玲珑的七层宝塔了。可是我又替狐狸精发愁,在这七层宝塔之下,定要压得喘不过气来,最不济也要现出原形,一溜烟逃走的了。”说罢,一僧一俗都笑了起来。
这一番话,别个酒客听得莫名其妙,还以为他们在那儿参禅,唯独上官旭听入耳内,句句爱听,字字宝贵,尤其是七层宝塔的一句话,明明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故意说得这样恍惚。这句话钻进耳朵,直达心房,转布四肢百脉,宛如吃了返老还童的金丹,起死回生的仙药。先时一支支钻刺心窝的冷箭,此刻也变成一朵朵娇艳郁馥的鲜花,心花怒放之际,把面前一杯酒,不管冷热,“哐”的一声,便喝下肚去。
这一杯下肚,胆气一壮,心里也有了主意,先把贼党送来那支钢镖纳入贴身镖囊内,刚想起立整衣,走向隔座,和一僧一俗攀谈,蓦听得楼下鸾铃锵锵急响,一阵马匹奔驰急骤之声,到楼下截然停住。霎时从楼梯奔上两个凶眉恶目的大汉,都顶着遮雨的宽边竹笠,一样地披着一裹圆风衣,衣角上尽是点点滴滴的泥浆,下面露出赤足草履,也是满腿泥浆。想是雨天道路泥泞,来路略远,飞马奔驰,兀是飞溅了一身泥浆。这两个大汉一到楼上,只向四座一瞥,便直奔上官旭一座而来。
上官旭心存戒备,霍地从座上站起身来。那两汉在身边一站,一人大声说道:“尊客是成都上官旭老达官吗?”
上官旭答道:“正是。老朽同两位素昧生平,有何见教?”
那人两道板唰眉一展,微微冷笑道:“我们怎配同达官爷交往?老达官也用不着明知故问。先时老达官的好朋友已有一件信物送来。老达官看到那件信物,当然肚内雪亮。现在那位朋友已在市梢一座古刹恭候大驾,离此不过七八里路,命我们飞马赶来相迎,还再三吩咐我们,说是不用提名道姓,因为达官爷自己明白,同他是好几年的生死交情,绝不会不去的。如果酒饭已经用过,快请起驾吧!”
上官旭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十年,这种场面过节,岂有不知?而且料到对头明知此次自己单枪匹马,自投死路,故意仿效江湖上常常见的举动,尽量让自己饱受惊慌,嘲笑个淋漓尽致,然后再伸手报仇雪恨。主意非常歹毒。可是自己已被人挤到这种地步,就是摆满了刀山,也只可咬牙接着,立时答道:“两位这样劳步,实在不敢当。不瞒两位说,老朽今天到此,原是特地找贵当家来的。行客拜坐客,当然应该老朽先去拜望。不过老朽还有一位朋友,约在此地见面,一忽儿就到。没法儿,只可等他一等。两位暂请先回,请两位拜复贵当家,二更前后,老朽必到。一言为定,老朽也不留两位喝一杯了。”说罢,微一拱手,表示送客,其实便是逐客。
来的两个汉子倒也识相,互相眼光里打了个招呼。一人慢腾腾地答道:“这样也好,老达官这样岁数,这样身份,当然不致失信。好,咱们先告退。达官爷,回头见!”一转身,便跑下楼去了。
两人走后,上官旭又愁眉百结,提心吊胆起来,慌偷眼向隔座望去,顿时大吃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宛如整个身子跌入极深的冰窖,闹了个透心凉。
原来隔座的一僧一俗,已无踪影,竟不知何时下楼的。更奇近在咫尺,凭自己多年的阅历和功夫,竟会不知不觉,不晓得一僧一俗怎样走的。这样看来,一僧一俗的武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化境,本已存心上前相见,可恨被两个该死贼党上来一打混,错过了极好机会。生有处,死有地,大约我命该如此。心里一阵难过,嘴上不免长吁短叹,猛然又一转念,慌再回头一看隔座,僧俗吃过的杯箸残肴,尚未见伙计过来收拾,又想起老和尚曾说过的几句音在弦外的话,明明说与自己听,大有路见不平,伸手相助之意。
先头送上镖函的伙计,又拿着一封信送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向隔座一指,道:“这边吃酒的那位老和尚真古怪,临走时,忽然想起你老是他的施主,却又不愿回身上楼,向柜上索讨纸笔,飞一般写好了这封信马上叫我送上来,自己却又走了。”说罢,把信交与上官旭,自己向隔座收拾杯箸等去了。
古人说得好,一纸家书抵万金。老和尚这封信虽然不是家书,但在上官旭看来,此刻这封信,比万两黄金还贵重百倍,真有得之则生,不得则死之慨。
上官旭急忙忙把这封生死交关的信拿在手上,先看信面写着:“上官旭檀越亲拆”几个字,便已咄咄呼怪。老和尚素不相识,怎知我的姓氏?且不管他,拆开封口,取出信笺,只见上面写道:
铜鼓驿左行八里许,地名鸦嘴,寺名狮吼,原飞天狐期会之所。更鼓再响,坦然径往。老衲当于暗中翼君脱险。事毕,或能与檀越促膝篷底,略道始末也。老衲无住和尚。
虽然寥寥几行,上官旭已是喜出望外,也可以说绝处逢生,尤其是信尾署名“无住”两个字,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高僧,便是四川黄牛峡大觉寺方丈无住禅师,也是少林嫡派,鼎鼎盛名的内家宗匠。想起二十年前,走镖长江上下流,拜识一次。事隔多年,竟是觌面不识。算计这位无住禅师的年纪,现在怕不有七十开外,比自己还长了好几年,精神体魄,却依然如故,只须皓眉白罢了。又从无住禅师推想到那位俗家装束的秃顶文士,这时也陡然记起,定是他的同门师弟滇南大侠葛乾孙了。
滇南大侠比较无住禅师年纪小得多,现在也不过五十,可是江湖上推崇这位滇南大侠的一身本领,和许多行侠仗义的轶事,同他神出鬼没的古怪脾气,真可以说举世无双。万想不到今天我上官旭因祸得福,会巧遇当代大侠、高僧。葛大侠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了无住禅师暗中护卫,已够飞天狐对付的了。
可怜上官旭年迈苍苍,为了千里寻友,到了铜鼓驿临江楼,满想举杯凭栏,稍舒一路风霜之困,想不到,上得楼来,倏惊倏喜,倏危倏安,一颗心七上八落,何尝有一刻安顿,有一分享受?直到此时,千真万确的一封救命信拿在手中,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才始唤上伙计,重温几斤驰名的醉八仙,添配可口的菜肴,一面喝酒,一面筹划赴约的步骤。算计无住禅师信内写明三鼓时分始能前往,时间绰绰有余,尽可在此慢慢地吃喝。
其实飞天狐同上官旭也是凑巧碰上,此地并无巢穴,他是奉九子鬼母的密计,从六诏山赶来,先到省城昆明,暗探官府对于云贵交界边匪纷纷蠢动作何计较。他一到省城,昼伏夜出,探出黔国公沐启元已奉旨剿办,正在羽檄飞驰,调动各处官军和几个效忠土司的苗兵。果然不出九子鬼母所料,又是仇怨深似海的沐府出头,慌派心腹飞报九子鬼母。自己按照原定计划,带了几个心腹头目,骑着快马,离开省城,恐怕中途碰着沐家官兵,不敢走昆明到曲靖的大道,却从昆明背后绕去,出碧鸡关,渡螳螂川,经梁王山,再向东洪江、火石坡僻道,绕到云贵边界的石龙山,去指挥蠢动的苗匪。
巧不过,他这天也走到铜鼓驿,正同几个手下头目,乔装客商,在临江楼对面一家宿店打尖避雨,原想在这宿店度过一宵,第二天再走,偏巧飞天狐寄宿的一间屋子,正是临街的楼面。
飞天狐向对面临江楼叫来一桌酒席,正同几个头目吃得兴高采烈,忽然一眼瞥见云海苍虬上官旭孤身一人踱上酒楼,立时怒火上升,恶胆陡起,同手下略一计划,先差一个头目,假充酒客去临江楼下酒座暗地监视,一面在江岸停泊船只内,探出上官旭的雇船,确系孤身一人,还是路过巧遇。然后先送镖函恫吓,再派两个头目冒雨上骑,到市梢八里外看定一座古刹,作为动手报仇之地。
两个头目返身回来,运上酒楼,邀约上官旭赴会。上官旭却也对答得好,两头目回到对面宿店,据实报告。飞天狐不知上官旭对答的话,全是缓兵之计,哪里来的朋友!飞天狐却信以为真,以为上官旭虽然单身过路,也许此路有他朋友住着,也未可知。素知铜鼓驿,没有能人。即是上官旭确有朋友,也逃不出掌握之中,好像上官旭这条命,已在自己手心攒着一般。上官旭约定二更前后必到,酒楼下面,又有人监视着,也不怕他逃上天去。何况自己凭窗饮酒,对面酒楼进出的人,逃不出自己的眼光,尽可安心作乐。但是在上官旭那一面,梦也想不到飞天狐近在咫尺,楼下还埋上暗桩。
其实先头那两个贼党下楼时,上官旭惊魂未定,没有察觉两人飞马而来,去时怎会听不到铃声蹄声呢?好在上官旭这时也同对面宿店的飞夫狐,自以为一样有了把握,倒吃了一顿安心饭。饭后,时间尚早,下了酒楼,先回到自己船上,向船老大去打听铜鼓驿相近,有座狮吼寺,究竟有多远。
船老大笑道:“说起这儿的狮吼寺,却是个古迹。可惜有名无实,偌大一座大寺,现在弄得东倒西歪,十殿九塌。丈六金身如来佛,少臂缺腿,简直一座破寺罢了。老客官想是听了酒楼伙计们信口开河,动了游兴。”
上官旭道:“这样大的市镇,怎的没有人募化重建呢?”船老大道:“这座荒寺,离市镇也有七八里路,地名叫作鸦嘴湾。一面靠江,一面靠山。那座山叫狮吼峰,峰坡便是寺脚,早年被一股苗匪烧毁。据说风水也不大好,到现在没有听人提起重修。”
上官旭同船老大瞎聊了半天,探明白了地点,俄延到相当时刻,从篷窗窥探岸上,行人稀少,店铺上门,风雨却已停住,天上露出凉月寒星。只有邻舟的住客们,尚有从岸上下来的,其余寂寂无声。先时灯光辉煌、市声喧沸的景象,都在沉沉夜色中消失了。
云海苍虬上官旭对船家推说有事,等自己回来,再定行止。嘱咐妥定,暗地紧束头巾,换上夜行衣靠,整顿好兵刃暗器,外披玄色风衣,飘然上岸。不意钻出船舱,踏上纵板时,忽见岸上唰地飞起一条黑影,疾逾飘风,蹿上左面靠岸一家铺面的屋檐上,便不见了。
上官旭这才明白,贼党已盯住自己,绝不放松。慌拢住目光,手按佩刀,借着沿江高挂的桅灯和天上星月微光,徐步向街心走去。过了临江楼,一看长长一条街,已断行人,恐怕贼党暗地阻击,施展轻功,腾身上屋,从栉比的街屋上,向左疾驰。
片时到了市稍,一片田野,阡陌纵横,侧面沿江长堤,蜿蜒如带。田野尽处,一座笔架形峰影,临江耸峙,峰脚伸入江心,宛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神,意欲跨江而过的神气。
上官旭猜度前面定是狮吼峰。从屋上向长堤细瞧,寂无黑影,堤下一二只夜行船,扬帆徐驶,划破了玻璃似的江面,潺潺水声,隐隐入耳。
上官旭哪有心思赏玩江月夜景,一心只惦着那位无住禅师有否到来。明知这样人物决不会失信,但是事到临头难免忐忑不宁,只好跃下平地,向沿江堤走去。
前面狮吼峰越走越近,片时到了峰脚,却见壁立危峰,石多土少。峰脚凿成一条石路,同长堤相接。转过峰脚,沿江怪石如林,树木稀疏。远远一条起伏如龙的小岗子,从狮吼峰背后蜿蜒过去,环抱江湾,足有三四里路长短,大约此处便是鸦嘴湾了。原来狮吼峰的峰脚,尽是光滑的坚石,斜伸入江,远看真有点像老鸦嘴在江心啄鱼吃。
上官旭已到地头,四面打量,既不见约定的无住禅师,也不见一个贼党,更不知狮吼寺在何处,又向前走了几步,极目向前望去,江边岗脚,草木没有遮隐的地方,哪有寺院的一椽一瓦。暗想:方向、峰形和远近,都一点不错,狮吼寺虽然残破,总有寺基可寻,哪会踪影全无?也许走过了头,在长堤那一面?
刚一转身,却看到这面峰脚下如林的乱石中,依稀还有一条仄径。回身走近一看,果然,在突兀不平的石坡下面,有条小道。先纵上石坡,想探一探小道通到哪儿。一到坡上,才看出这般小道,若断若续,通到一箭路开外。狮吼峰侧面峰坳内,露出残缺的一段围墙。墙内满是参天古柏,隐约露出一角佛殿。殿后藏入峰坳以内,被柏林遮住,看不出来,心想那边定是狮吼寺了。
正想跳下石坡,向狮吼寺走去,忽见唰的一条黑影,窜出围墙缺口,宛如脱弩之矢,似向小道这边,飞驰过来。却因小道两边,怪石如林,草木丛杂,来人忽隐忽现,看不清切。
眨眼之间,忽听身后有人呼喝道:“该死的老东西!自己躲着不敢出头,却叫别人偷偷摸摸施行诡计。你记着,这是第三次了。终有一天,叫你们个个都是死数!”
上官旭刚一回身,坡下一声怪喊,便见哧的一点寒星向坡上袭来,慌不及就地一伏身,身边矗立着一人多高的一块怪石上,咔嚓一声,火星四爆,石屑纷飞。
上官旭一抬身,刚看出坡下仄径口立着一条黑影,又是克克两声,两点寒星,分咽喉、胸口袭来,这一次坡下暗器,悄没声地连珠袭到,电掣星驰,奇快无比,而且正在上官旭抬身注目当口,实在不易闪避。
上官旭刚喊声“不好”,却见自己面前铮纵连响,火星爆空,两支袖箭竟在面前五六步开外,从空中掉下坡来。
上官旭惊魂乍定,明白自己生命呼吸之间,定是有人搭救,把敌人联珠箭中途击下来,没有别人,定是酒楼碰着的老和尚。四面留神,却没有踪影。最奇的在这一瞻之间,连坡下的飞天狐也走得无影无踪。
上官旭愣愣地痴立坡上,宛如做了一场噩梦。万想不到这样险恶万分的事,竟这样轻飘飘地躲过去了,正在悚然惊疑当口,忽听得身后远远有人笑道:“替你赶跑了狐狸精,还不回去,在这儿等待什么呢?”说毕,一阵哈哈大笑。
上官旭一转身,看不出说话的人落在何处,慌高声说道:“恕老朽目力不济,请老禅师现身相见,待老朽来拜谢大恩。”说毕,绝无回音。
那阵笑声隐隐地还留在耳边,又似乎一面笑一面走远的样子,把上官旭弄得莫测高深。人家施恩不望报,连见一面都不能,只可怏怏地独自下坡,循原路回来。片时走到泊船所在,市上更锣当当,已报三更。却见岸下一排船只,黑沉沉的都已息灯安卧。一眼看到自己船内舱中,却漏出灯光来,后稍船老大一家子却又鼾声如雷,心里微觉奇怪,也许特地替我留着灯烛,免得我误踏邻船。
心里想着,人已跳上船头,也不惊动船家,躬身钻进舱内。烛光闪动之下,猛见一位须眉皓然的老和尚,在中间木坑上,盘膝而坐。定晴一看,正是酒楼上的无住禅师,也就是自己意想中的救命恩人。这一来,又出上官旭意料之外,未免又是一愣。其实他自己心里恍惚迷离,忘记了人家字条里早说过“事毕促膝篷底”的话。
那位老和尚却已飘腿下炕起立,向南微笑道:“老衲深夜闯入宝舟,尚望老施主多多担待。”
上官旭慌不及躬身长揖,满脸惶恐地说道:“今天幸蒙老禅师伸手相助,得脱危难。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刚才狮吼峰下,还以为老禅师不屑赐见,飘然远引,想不到老禅师功夫惊人,已先到敝舟相候,使老朽又感激又钦佩!此后老朽风烛余年,都是老禅师的恩赐。这样的大德,岂有不谢之理。”说罢,便要纳头拜下。
老和尚两臂微伸,已把上官旭架住,口中大笑道:“老施主,你我这样年纪,何必如此多礼。武当少林,本出一源,除暴安良,便是功德。何况老施主还有点误会。替老施主解围的人,早已走远了。老衲无功可居,怎能受老施主这样的大礼呢!”说罢又呵呵大笑不止。
这几句话,又把上官旭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想,今天碰着的事,全是恍惚迷离,像做梦一般,愣柯柯地立在老和尚面前,半晌作声不得。老和尚却反客为主,从容微笑道:“难怪老施主怀疑,且请安坐。老衲把内容一说,老施主便明白了。”
上官旭这才安定心神,知道其中有事,像今晚神出鬼没的举动,以及这位老和尚居然肯光降舟中,安坐相侯,定然另有说处,慌语老和尚上炕安坐,自己下首对面相陪。这种船上的木炕,无非几块木板搭成。可坐可卧,白天收起铺盖卷,中间设一矮脚小炕桌,便可用茶吃饭。
当下二人一周旋,后稍船老大也自惊醒,起来从舱缝里一望,客人已经回来,还多了一个老和尚。原来老和尚先在舱炕坐了半天,他还全然不觉,这时弄了点茶水,送进舱中间,问了客人,当夜不开船,并无别事,才回到后梢,再钻进被窝,自去高卧了。

第十九章 古刹戏飞狐
当时老和尚无住禅师长髯拂胸,雪白如云,笑呵呵说道:“今天老施主狭路逢仇,略受虚惊,可是飞天狐他自作自受,非但讨不了好去,而且栽到了家。今晚这一场气恼,也够他受的。这事大约老施主尚未明白,便是老衲也是刚才我师弟到此略说内情,还把飞天狐视同性命的一件随身宝贝顺手夺来交与老衲,才知今晚飞天狐吃了大亏。”说到这儿,从左臂大袖兜内,掏出一件东西,放在矮炕桌上,争光耀目,宛似紧紧卷成一盘的软银带。
上官旭一见,便认出飞天狐的缅刀,又惊又喜,急问所以,偏又碰着火气全无的这位老和尚,指着桌上缅刀,点头叹息道:“现在缅甸国内,要造就这样火候的好刀,恐怕也不可得了。不论中外,总是古人肯专心一致,不惜精力,才有好东西制造出来。人人都说缅刀吹毛断发,其实我们中国,古代铸造宝刀宝剑的人才很多,便是现在就有一位,能够把千把斤精铁,在炉冶里折成二三十斤,再配合金银以及丹药等物,才能铸成斩金截铁的刀剑,还不算数,还要再冶再淬,炼成软硬兼全,柔可绕指,坚能贯犀,才算大功告成。不过没有大行家,而且要清操厚德,才配佩带此种宝物。像这柄缅刀,少说也是百年以上的旧物。物不遇主,偏在飞天狐这种恶魔身上,非但得不到宝刀的好处,反而因此造成杀身之祸。现在我们师弟将它取来,将来转赠烈士,倒是一桩美事。”
老和尚话锋略停,上官旭已经喉痒难忍,急于想问狮吼峰下的真情。可是这一段话,也未尝不爱听。因为自己擅长单刀,几十年来爱刀成癖,到处物色名匠名刀,便是自己这柄厚背宽锋八卦刀,也是聘请能手,不惜物力财力,才弄到手的,此刻一听老和尚忽谈到现在便有铸造刀剑名手,不禁问道:“刚才老禅师说起,现在还有从事铸宝刀宝剑名手。老禅师定必认识,不知此人何处人氏,尚乞见告。”
无住禅师呵呵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此君便是今晚替老施主解围的人,也就是刚才到此送来缅刀的那一位。不瞒老施主说,实在就是我师弟葛乾孙,在临江楼上,老施主也见过一面了。”
这一连串的话好比画龙点睛,把上官旭半天闷在心头的事,到此才一语道破。惊得云海苍虬上官旭跳起身来,喊道:“啊呀,了不得!原来今晚赶走飞天狐的,是鼎鼎大名的滇南大侠!怪不得一切举动,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想不到今天连遇高人,居然蒙葛大侠暗中相助,这是何等荣幸。可惜临江楼上,觌面相逢,竟不能当面拜见,略申平时景仰之意,此刻又无缘向大侠拜谢救助之德。好在老禅师是大侠的掌门师兄,无论如何,要请禅师引见的了。”
无住禅师道:“我们这位师弟,素来事事游戏三昧,令人难以捉摸。便是今晚狮吼寺一档事,起头原是老衲的主意,后来我想起自己没有同飞天狐见过面,而且今晚的事,最好不出面,便把贼人降服。这种事,我自己明白,只有让我师弟出手,才能办得干净利落。当时同他一说,他便一笑应允,却不料此刻在老施主未来之先,赶来交我这柄缅刀,顺便说起捉弄飞天狐一段趣事。
“他说他到狮吼寺当口,飞天狐已在破寺内溜达,却没带着贼党。我师弟飞行绝迹,隐身在相近古柏上,飞天狐丝毫没有觉察。只见飞天狐在大殿外道上溜达了几圈,似乎有点焦灼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要路口我已派人监视,谅老贼断逃不出我的掌握,来时先尽情凌辱他一番,再用我新得来的峨嵋秘传,龙虎追魂刀的绝招,在老贼身上试试新,搠他几个透明窟窿。再去找瞽目阎罗算还旧账,才出我心头之恨!’
“他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忽然从腰间卸下缅刀来,竟在甬道上表演起龙虎追魂刀的绝招来。这一来,柏树上我师弟几乎笑歪了嘴。可是飞天狐确有点门道,施展的刀法,经我师弟一看,便知是九子鬼母的传授。飞天狐自己说的新得来绝招,倒是不假,尤其是手上这柄缅刀,一经我师弟的眼内,便替这柄宝刀抱屈,在飞天狐手内,做得出什么好事,反而助他多做几桩恶事罢了。
“我师弟从这柄缅刀身上,便做了文章,略一思忖,悄悄从树后飞身而下,又从地上捡了几粒极小的圆石子,运用身法,声响全无,已到飞天狐身后的甬道边。恰巧,几株参天古柏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树身。隐身树后,绰绰有余。
“这当口,飞天狐正洋洋得意,表演龙虎追魂刀,最后‘云龙搅尾’套着‘黑虎掏心’几手绝招,把我师弟隐身的一株古柏,当作假想敌人,在五步以外,霍地转身,一跺脚,遍体刀光,似乎连人带刀向那株古柏飞刺过来。最奇人未近树,刀已脱手,咔嚓一声,软软的缅刀竟刺入树身三寸多深,飞镖一般,钉在树上。
“老施主,却不能轻视他这手功夫,刀虽脱手,人的精气神都跟着刀走,完全仗着丹田一口气劲,否则又薄又软的缅刀,哪能笔直刺进树身有三寸多深呢?照他这手功夫,原应该人随刀进,一刺之后,刀仍拔在手内,纵身后退,仍回原地。旁边人看去,应该看不出脱手飞刀,好像刀不离手一般。要到这种地步,才见功夫。那时大约飞天狐得意忘形,一见飞刀中树,新学的绝招居然能够运用功劲,贯注在撒手兵刃上,同他老师九子鬼母一般,顿时大乐,自己呵呵大笑起来。
“万不料在他张嘴大笑之际,突然哧的一颗暗器,不偏不倚,正打在门牙上,立时一个门牙齐根打掉,痛得他猛一闭嘴,一吸气,不知不觉,把一颗带血门牙,咽在肚内,正合着一句俗话:打落门牙肚内咽了。
“在飞天狐吃惊之际,还没有辨出敌人存身所在,蓦地又听得身后唰的一声响,飞天狐倏地一转身,大喝一声:‘谁?’他一心以为是老施主,又喊着施主台甫喝道,‘既然到此践约,还不快滚出来受死。躲躲闪闪,当得什么?’
“他威喝了几句,慌不及又回身一个箭步,窜到那株柏树跟前,一伸手,目光触处,顿时吓得他心头乱跳,呆若木鸡。原来这一忽儿工夫,钉在树上的缅刀竟自无影无踪。“老施主,你当然明白这柄缅刀落在何人手内了。我师弟隐身柏树后面,原打算缴械主义,想不到飞天狐无端表演起脱手飞刀来,却又半途停步欣赏自己绝技的成功,大乐特乐起来,这就使我师弟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飞天狐视同性命的缅刀取在手内了。头一石子,对面发去,故意使他突吃一惊,心神涣散。第二石子,又故意落在飞天狐身后,使他疑心敌从身后袭来,不得不转身查看。在他转身当口,刀已到手,人也离树,施展轻身绝技,已飞上大殿屋角,隐身后坡了。
“飞天狐一见缅刀失踪,才明白受骗,情急之下,宛如受伤猛兽,在甬道上顿足大骂。骂声未绝,他又听得头上有人嗤嗤冷笑,似乎笑声出在殿脊上。飞天狐一跺脚,飞身蹿上殿脊。一看前坡后坡,均无人影,而且居高临下,四面留神,也查不出一点踪迹来。
“飞天狐刚想跳下地来,猛听得山门外面,发出几阵铮踪清越的响声,似乎有人用指弹着刀剑作响。飞天狐耳熟能详,一听便知弹的正是自己的缅刀,一声怒吼,不顾命涌身跃下,从大殿到山门口,不过两三跃,像飞天狐一身功夫,眨眼就到。哪知山门外,依然静悄悄的不见只影,气得他愤火中烧,野心大发,宛如疯狮一般。
“可是每逢他略一停步,便有突如其来的声音发动,不是冷笑声,便是弹着刀片,有时还尖咧咧地唤着飞天狐名字,倏东倏西,倏远倏近,引逗得飞天狐竖跃八尺,横跳一丈,寺内寺外,蹿高跳矮,没一刻儿稍停,摆布得他汗没气促,力竭声嘶。
“最后飞天狐实在有点疲于奔命,心里大约有点觉悟了,知道今晚暗中别有能者。照目前情形,今晚自己栽到家了,自己那柄缅刀已无法夺回,再留连下去,连命都保不住,连场面话都没法交代,挂着一面孔耻辱,抱着一肚皮郁火,跺跺脚,便向寺外奔去。
“他走过那条小径,却碰见老施主立在坡上,原想放出联珠袖箭,在施主身上出气,不料第一支袖箭被施主闪过,二、三两支又被我师弟暗中用石子击落,这才垂头丧气地离开狮吼峰走了。
“那时我师弟暗中递话与老施主后,依然远远监视着飞天狐,看他真个离开铜鼓驿没有。果然,飞天狐依然向市上回来,在市稍堤上召集暗中埋伏的几个贼党,同他走到此处临江楼对门的宿店,敲开店门进去了。我师弟才下船来,向我说明经过和定下的妙计,说完,便又上岸走了。”
这一段话,上官旭听得又惊奇,又痛快,又佩服,连声赞叹,感谢不止。
无住禅师笑道:“且慢称谢,今晚事情,没有算完。飞天狐这种桀傲不驯的角色,决不会有放下屠刀的一天。今晚他受了如此大辱,又失掉了宝刀,仍旧同党羽返身回来,相距又近在咫尺,故意敲开店门,一同进内,焉知不返身越墙而出,到船埠来探听虚实?说不定此刻已暗伏在岸上了。”
上官旭不住点头,心想唤醒船老大,立时开船,离开此地,面子上却有点说不出。
无住禅师好像明白他心意一般,含笑摇头道:“不必,片时便见分晓。”刚说到这儿,老和尚话锋一停,似乎侧耳细听,面现微笑,伸手把桌上一盘缅刀,向上官旭对面一推,悄悄说道,“快把这件东西收起来,那话儿来了。”
上官旭并没有听到什么,一听老和尚这样说,定是飞天狐来了。叫自已收起缅刀,不知是何用意,这当口又不便多问,只好遵命束在腰中。一想飞天狐如果真个到来,敌暗我明,老大不便,照着平时习惯,一扭头,便要张嘴吹灭炕桌上的烛光。无住禅师连连摇手,上官旭一愣之间,蓦地听得岸上远远地有人喝道:“无耻东西,这样缠绕不休,定要显出狐狸精原形才完吗?”喝罢,嘿嘿一阵冷笑。
笑声未绝,自己的船身微微一晃,似乎有人在船头跳板上,轻轻一点,跳上岸去,同时听得靠近的岸上,有人猛一跺脚,发出破锣般嗓子,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既然把事揽在身上,应该挺身出来,报上你的万儿。这样鬼鬼祟祟地一味捣乱,算什么英雄?”
上官旭一听这人口音,便知是飞天狐,自己暗暗惭愧,飞天狐已经落在跳板上,自己竟未觉察,即此一端,便知无住禅师的武功造诣,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士。
念头起落之间,岸上飞天狐语音未停,起先冷笑的人,又在远处一声断喝道:“住口!我明明立在此地,谁叫你没有本领看出来呢?亏你不识羞,还想用话激我出来。老实对你说,凭你也想见我,实在有点不配。不过你们六诏山一群妖魔这样闹下去,总有一天,同你们对面。那时你想逃命不见,还做不到呢。今天你已够受的了,这是先警诫你一下,让你回去通知九子鬼母一声,她也许知道我是谁。言尽于此,识趣的,快替我滚!”
这人说话时,好像声色俱厉,语语锋芒,宛似教训小孩子一般,果然厉害。这人喝毕,飞天狐绝不还口,半晌,岸上绝无声息。
老和尚一对精光炯炯而含着慈祥恺恻的眼光,向上官旭看了一眼,点头微笑道:“老施主,你听出来用话吓跑飞天狐的人是谁吗?”
上官旭道:“当然是葛大侠。我非但感激入骨,而且五体投地地佩服令师弟了。像飞天狐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到了葛大侠手上,用不着出面,只一顿臭骂,便把飞天狐吓跑了,真真痛快之至。”
老和尚满脸笑容,慢慢说道:“老衲不便过于夸口称赞自己的师弟。可是我们这位师弟,一举一动,无不滑稽突兀,出人意表。但谲不失正,做出来的事,没有一桩不大快人心,而又道义凛然的。与其说他武功精湛,不如说他才学器识实在过人。即如今晚的事,一经说明,恐又出老施主意料之外。此刻岸上吓走飞天狐的人,其实是我师弟的替身。全凭狮吼峰下把飞天狐捉弄得淋漓尽致,成了惊弓之鸟。凭着这点先声夺人,又不出我师弟的预料,料他定不甘心,以为狮吼峰的人,虽然疑心是施主的帮手,举动又有点不像,大半以为是个偶然路过,存心偷他缅刀的能人。万不料二次里又中了埋伏计,还是个替身,特地装成我师弟口音,出其不意地一顿威吓。气魄口吻,无一不像。而且句句都有斤量,说得不枝不蔓,恰到好处。像飞天狐这种粗鲁角色,哪能不落圈套呢?其实我师弟匆匆送来缅刀以后,安排好替身,早已飘然远引,此刻大约已在几十里开外,恐已到了梁王山支峰兀泊山麓了。”
这一番话,又把上官旭听得目瞪口开,作声不得。半晌,才开口道:“嘿!原来还有这样奥妙,可是这位替身又是谁呢?”
无住禅师且不答话,一扬脸,望着船头朗声说道:“何师侄,你下来,我替你引见一位老前辈。”立时听见岸上有人应了一声,同时船头微响,便见一个面如冠玉、猿臂蜂腰的英秀少年,踏进中舱,立向上官旭一揖到地,满面笑容地说道:“晚生何天衢,这次随侍师伯和敝业师一路行来,途中敝业师常谈及老前辈盛名,早已钦佩得了不得。想不到此地巧遇,能够拜识尊颜,实在欣慰之至。”
上官旭慌不及离炕还礼,便请上炕。何天衢却已从容不迫地拦住了上官旭,自己已在无住禅师下首,贴舱矮凳上,侧身告坐了。
无住禅师笑道:“彼此同道,相见日长。舟中地窄,施主不必谦逊。老衲还有要事相告。”
上官旭无法,只可仍在炕上相陪。这时船后梢高卧的船老大一家人,已被岸上一番呼叱和船中的举动惊醒。虽然互相惊疑,却摸不透怎么一回事。从后舱板缝偷瞧,却见中舱又多了一位少年客人。船老大偷视的举动,怎瞒得过中舱的主客,却好上官旭寒暄已毕,无住禅师忽向上官旭附耳低言。
沉了半晌,上官旭便高声唤起船家,也不说明所以,便命船家开船,移到左面市稍狮吼峰鸦嘴湾停泊。船老大莫名其妙,暗想这样不是又倒开回去了,自作聪明,猜摸客人,定是明天还要游一游狮吼寺,也不多问,便唤醒船伙,拔锚起舵,掉转船头,向鸦嘴湾摇去。七八里路片刻就到,便泊在狮吼峰脚下。
时已深夜,非但岸上一带江堤绝无行人,便是江面上,也无片帆经过,满目荒凉,只有自己这只孤舟泊在此处。
上官旭等得船已下锚,又嘱咐船老大道:“我同这两位客人,多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谈。明天何时开船,也不一定。你们只管睡觉,今晚没有你们的事了。”
船家哪知上官旭的用意,听说客人不走,还要谈天,正对自己的心思。泊在这样荒凉地段,客人们深宵坐谈,无疑替自己守夜,乐得安心高卧,立时钻进后梢,补他的好梦去了。
这里上官旭说道:“老禅师令我移舟此处,定有机密要事赐教。后梢船夫们蠢如豕鹿,沉睡如死,不虞泄漏,便请见教吧!”无住禅师侧耳一听,后梢果然吼声如雷,此唱彼和,不觉微微一笑道:“他们虽然愚蠢,倒是无挂无牵,一家人泛宅浮家,也是乐事。”
下首坐着少年却说道:“师伯说他们安乐,倘若阿迷贼党真个不顾一切发动起来,连他们也难以安生了。”
上官旭听得吃了一惊,知道话出有因,正想动问,无住禅师道:“今天我们同老施主巧遇,真是奇缘。在老施主一心感念我师弟不止,却不知我师弟也感激老施主今天的巧遇呢!”
此语一出,上官旭又迷惘不解。
无住禅师又说道:“这件事不发动则已,一发动不知要伤害多少生灵。如果能够事先把他消灭,在佛门弟子看来,是一件无量功德的事,也是侠义豪杰应做的事。我们那位师弟,在临江楼碰到老施主以后,临时想出主意,想把这件大功德,借重老施主身上,一步步地把它圆满做成,所以托老衲同这位何师侄留在此地,冒昧登舟,乘机说明一切。而且预料这件事,老施主没有不愿意的。”
无位禅师说到此处,上官旭一发惊奇不止,正不知要他这样年迈苍苍的人,担当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无住禅师笑道:“施主不必惊疑,待老衲说明其中情由,便见分晓。”说着一指少年道,“这位何师侄,便是滇南维摩州三乡寨,何大雄何老土司的公子,名叫天衢。也就是葛师弟生平唯一无二的门徒。我师弟从来不收门徒,终年浪迹江湖,也没法收徒传艺。唯独对于天衢师侄,却是例外。因为何老土司何大雄的的确确是个汉人。滇南有身份的苗女,常常赘汉人为婿。汉人一经入赘,便须弃掉本姓,改从苗姓,生下来的儿子,苗人称做白儿子。
“当时三乡寨土司却巧也姓何。何大雄原是孤身一人,游学到三乡寨,便成就了千里姻缘,被三乡寨土司看中。虽然同姓,可是汉苗不同族,苗人也不管这些。三乡寨老土司因为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位独生女儿,便把何大雄赘入土司府内,儿婿兼当,更不用改姓,老土司死后,便承继了土司职位。不知细情的,还把何大雄当作苗人。何大雄袭位后,便生了天衢师侄。
“不意祸从天降,那时阿迷大盗狮王普辂业已出现。他窥视三乡寨土司府的富厚,纠率党羽,黑夜混入土司府内,却被何大雄夫妇警觉,长鼓一鸣,何大雄率领苗卒围杀群盗,非但没有损失,遂捉住盗党多人,立时枭首示众。漏网的只盗魁普辂及侥幸逃免的一二盗党。普辂怀恨在心,等待何大雄外出时,竟用喂毒标枪,从暗地飞枪狙击,把何大雄生生穿胸标死。
“这时我们天衢师侄,仅只十三四岁,幸亏他母亲御众有法,教子有方,竟被三乡寨苗族推戴,暂摄土司职权,好像皇太后垂帘听政一般,苗族却称做‘耐德’,待天衢长成,正式承袭土司。这种事在各苗族里不算希罕,汉官方面,也照例承认。可是天衢的老太太,颇具男子心胸,时时卧薪尝胆,誓报夫仇,希望自己儿子长成,手刃父仇,才称心意,常常督率天衢,苦练武功。苦于三乡一带没有出色的武师,时时四处派人探访,居然被她打听出葛师弟的居址。
“这位老太太真有志气,悄不声地改扮普通乡妇,携着儿子向哀牢山进发,沿途吃尽苦头,受尽深山毒蛇猛兽的危险,居然至诚所至,金石为开,被他们母子俩寻到我葛师弟隐居之所。却巧我师弟从外新回,这位老太太立时领着儿子在我师弟面前,长跪求师,哭诉一番心愿。我师弟敬重她节孝双全,志坚意诚,也就破天荒地收留了这位门徒。
“那时节,我们天衢师侄不过十五六岁,到现在整整六七个年头,已年逾弱冠了。讲到本领,大约已得我师弟十分之六七的功夫,要想手刃父仇,上慰亲心,大约已不致十分为难。不过现在狮王普辂,也非当年为盗时的普辂了。他同九子鬼母联合以后,非但武功精进,远非昔比,而且羽翼已成,势力通天,阿迷四近各寨苗族,威逼利诱,尽成他的附庸。维摩三乡寨距离又近,真亏何老太太暗地咬牙,明地屈心降志地归附他,这几年来总算相安无事。
“但据何老太太意见,普辂并没有忘记从前的过节,以为虽然是个女子,反不上天去,迟早可以随自己手里转。他却没有注意到外面还有卧薪尝胆的天衢师侄。何老太太也掩饰得好,说是早年幼子失踪,六七年没有下落,定被匪人拐骗去了。哀牢山拜师的事,近身人没有一个知道的,非但普格相信不疑,连三乡寨本族,也没有一个不信的。还有几个近支苗族,以为‘耐德’一死,土司职位和家产都有占据希望,拼命暗中争夺,预向普辂面前献媚奉承的很多。
“可怜何老太太一心望着儿子学成惊人本领,突然归来,手刃父仇,承袭父职呢。但是事情没有这样简单。现在狮王普辂已变成九子鬼母的前站先锋。普辂自己做不了主,事事奉着九子鬼母命令而行。专找普辂报杀父之仇,或者还容易,报仇以后,想母子团聚,平平安安地承袭父职,这是万难做到的,除非把九子鬼母一群妖魔鬼怪统统剿灭,才能除掉祸根,安居维摩。可是这样事,岂是一人之力所能办得到的,所以非想一个妥当办法不可。
“不过这档事,无非关系着一家的祸福,尚算小事一段。还有同这档事有点连带关系,而比这档事重要万倍的,果真发动,最小限度引起苗汉残杀,全省骚动,也许播及邻省,酿成滔天大祸。这事已由我葛师弟暗地调查得清清楚楚。事情是这样的————
“早年奸党魏忠贤炙手可热时,他邸中供养着江湖奇特的人,很是不少,说他潜蓄异志,不为无因,其中最信任、最敬畏的,是一个异常诡僻的道士,魏忠贤亲信奸党都尊称他叫作碧落真人。这位碧落真人非但受魏忠贤的常年供养,还同当今的乳母客氏密切交往。如果奸党异志告成,这位碧落真人便是姚广孝第二,不过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罢了。
“可惜当今皇帝是位英主,登基以后,霹雳一声,首先铲除魏忠贤、客氏二人,连带这位碧落真人慌不及逃回云南老家,隐迹滇蜀毗连的边界,苗人麋集的丽江府属十二栏杆山。因为这位碧落真人原是苗人族类,据说还是汉代孟获后裔。
“可是这位碧落真人,确是苗族中特出的人物。一身武功,实非常人所及。他虽属峨嵋玄门一派,却被他独出心裁,悟彻各派武术的真奥,独创一门拳剑。这人除出种种怪僻不正的心术,单论他一身功夫,不是恭维他,实在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现在能够同他颉颃的好手,实在没有几位,怪不得他大言不惭,在少林、武当两大派之外另竖一帜,终有一天,会一会少林、武当的能者,争一争谁雌谁雄。他这句话并不是空言,别派不知道,我们少林门下几位长者,时时预备他这句话实现时的应付方法。“前几年碧落真人极力韬晦,深隐十二栏杆山,唯以教门徒为事。近来魏、客两人死后逃亡的死党,常同他秘密交往,有所图谋。他心计至上,到现在自己秘不露面,教他手下几个得意门徒,在川、黔、滇边境以授徒别创一家武术为名,密布党羽,联络亡命,待时而动。而且他的独门武术,绝不传授汉人,所以他的门下,都是苗人族类,用心极为深刻。他自己认为门徒中最得意可以继承衣钵的,便是六诏山的九子鬼母。
“据我葛师弟暗中考察,九子鬼母虽是个丑怪绝伦的一个老婆子,论武功确与乃师不相上下,论心计诡谋及怪僻性情,更与碧落真人志同道合。这几年九子鬼母搜罗了不少党羽,占据了阿迷州一带土地,事事先丈夫狮王普辂出头,自己隐在六诏山秘魔崖秘划一切,同他师傅举动一般主意。不过在碧落真人尚以为现在时机未至,九子鬼母却已等不及,这几天时时在暗中布置发动。
“她第一步计划,先派几个得力党羽,煽动云南边境苗匪,扰乱边境,占据要隘。不论成功与否,借此牵动官军,使官军疲于奔命;第二步以报私仇为名,仿效江湖仇杀举动,派她丈夫率领几个有本领的心腹,先把效忠朝廷、屏落南疆的沐公府全家明杀暗刺,消灭了第一个障碍物。这两步计划尚是暗地施展,到了第三步,半明半暗,使她丈夫普辂出面,自己仍在后面牵引,用威力胁逼滇南各寨土司,悉听自己号令,预料滇南较有力量的土司,没有几个能与自己抗争的。即使有几个抗不听命,凭自己现在力量,不难一鼓而擒。
“这三步计划,如果次第实现,滇南悉为己有,无异半个云南属于九子鬼母了,然后明目张胆,发动其他州府埋伏的匪党,同时并举,驱戮汉官,直捣省城。沐府既已消灭,这不易如探囊?等到席卷全省,便要请她老师碧落真人下山,称孤道寡地大干了。
“他们这种狂妄的野心,虽然一厢情愿,无异痴人说梦,可是冷眼看到这几天云贵交界一带,苗匪蠢蠢思动,以及九子鬼母手下飞天狐等行动,都可以看得出来,尤其石龙山胜境关一带被关隘守军搜查出匪人身上都带着‘票布’(匪人奉命集合的符号),上绘双狮。官军茫然无知,其实便是狮王普辂同他儿子小狮普民胜的记号。“这样蛮干起来,且不论他们成败,试想云南一省老百姓受祸到什么地步?倘若事先能够设法消灭这场大祸,真是天字第一号的无量功德。为朝廷,为百姓,为少林、武当两派发展,连带也替我们这位师侄母子帮了忙。我们葛师弟不自量力,竟抱着这样宏愿,特地千里迢迢,派人把老衲找来,商量此事。这几天我们从哀牢山带着何师侄一路行来,想从此地到武定州边界和贵省会经州毗连的绛云岩,去找我们内家掌门师兄独杖僧计议此事。
“我们少林派所称内家外家,同世上传说的不同。世上分别武功,往往称为内家、外家,其实应称为内功、外功。我们少林门徒遍天下,僧俗全有,所以分别皈依三宝的门徒称为内家,俗家门徒称为外家。这位掌门师兄独杖僧,比老衲年岁大了一二年,是我少林南派执掌祖师戒律的内家长老。我葛师弟便是少林南派外家掌门人,所以此事需要他们两位掌门人合议而行。
“到绛云岩去,此地是必经之路,想不到一进铜鼓驿便在道上碰着九子鬼母手下健将飞天狐带着两三个党羽骤马进市。老衲并不认识他。何师侄偷偷儿回到三乡寨归省老母时,暗地见过飞天狐和仇人的面貌。葛师弟专为探查贼党行动,也认识飞天狐。一见他飞马进市,我们便跟踪而来,却见他在临江楼对面一家宿店下马进门,我们也进临江酒楼,却教何师侄到那家宿店暗探飞天狐行动。更想不到又遇上老施主同飞天狐狭路逢仇的一档事。
“我葛师弟真个地理鬼,他非但认识老施主,而且知道老施主同飞天狐结过梁子,连老施主此番由蜀到滇的缘由他也猜度得一点大概。他说老施主业已在家纳福,忽然只身到此,定是来寻找好友瞽目阎罗来的。我问他怎样知道得如此清楚,他说从阿迷同沐公府两处暗地探得来的。老施主好友瞽目阎罗假扮瞎子,现正投入沐公府,充二公子武教师呢。”
无住禅师滔滔不绝说到此处,对面侧耳静听的上官旭突然听出瞽目阎罗消息,立时精神奋发,长髯乱点,赶着问道:“啊,原来他进沐公府去了。老禅师说得一点不错,我正为他来的,但不知他在沐府充教师是确实的么?”无住禅师道:“大约不假。因为我们葛师弟为了九子鬼母这个女魔头,时时运用他的神出鬼没的本领,暗探贼党举动,顺便也探明了飞天狐以前在瞽目阎罗手上吃了亏,和贼党商量好报仇的计划。后来暗探沐公府对贼党举动又无觉察防备,去了几次,便发现了瞽目阎罗。再从别处得到片断的消息,四下里一印证,便了然于心了。这事且不谈,刚才老衲已把过去九子鬼母等行为说明,现在要讲到今天我们葛师弟临时想到主意,想借重老施主身上,成就这件无量功德了。”
上官旭听了半天,对于借重他办此大事一节,还是莫名其妙,不禁开口道:“老朽在成都时,也听人谈起滇南大盗狮王普辂这个人,却没有知道九子鬼母、碧落真人等名声。想不到事情这样严重,怪不得老朽来时,经过可渡河当口,虽然瞧不出什么,可是沿途关隘,盘查严紧得很,行旅们也常交头接耳,神色慌张,好像不大安静似的。此刻听老禅师讲起贼党们三步计划,果真有点因头。希望葛大使施展旋转乾坤之力,挽回这样劫数,非但是件莫大功德,而且为江湖侠义、武林同源,做一个万世榜样!岂止一省生灵,视同生佛,连当今皇帝,也要铭感于心的。不过像老朽风烛残年,武功浅薄,办得出什么大事?怎的说到借重老朽成就功德上去呢?这样岂不耽误葛大侠的大事么?”
无住禅师呵呵笑道:“我们这位师弟这颗心,真是玲珑七窍,起初我还疑惑他猜度出来的,未必事事合拍,此刻同老施主当面印证,才觉得他设想的计划,实在妙到毫巅。如果九子鬼母的第二步计划,真个实现,确非借重老施主不可,而且是老施主千愿万愿,求之不得的。别的事且放在一边,同老施主千里访寻的好友有切身关系。目下危机隐伏,难免与沐府同遭惨祸。老施主听到这样消息,当然急友之难,想法去救贵友,脱掉一场大祸。可是贵友瞽目阎罗因为居久交厚,师生情深,一经发难,决不肯独善其身,悄然离去。这一来,救贵友便是救沐公府;救沐公府,又无异救云南百姓,而且我们这位天衢师侄的事,也算得顺带公文一角,一举而百事俱妥。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宛如一盘零零落落、大大小小的珠子,需要一条线索,把珠子穿成一串,成功一件东西,老施主就是唯一无二的线索了。”无住禅师说到这儿,上官旭才恍然大悟,霍地立起身来,庞眉紧锁,满面愁容向无住禅师不住拱手道:“哦,现在老朽明白了。老朽此番赶到云南来,本为的敝友单身涉险,不大放心。现在敝友那儿既然危机隐伏,葛大侠又立志挽回浩劫,老禅师又是少林名宿,俗语说得好,救兵如救火,我们何妨就此开船先赶到沐公府,通知府内。想那赫赫有名的沐公府,又在省城内地,只要事先知道贼情,不愁没有抵制之法的。”
无住禅师微笑道:“老施主且请安坐。施主对于沐府情形,大约尚未明了。照说沐府中仅家将军弁少说也养着一二百人,可是历年养尊处优,过惯太平日子,一旦有事,未必有用。再说沐公爷沐启元,现在正在奉旨剿平边匪,府中稍有能力的将弁都挑选随征,助守关隘。便是沐公爷没有出征,得知阿迷贼情,调兵守卫公府,恐怕也是毫无用处的。老施主不要小觑九子鬼母,她手下确有几个厉害人物。何况飞檐越屋,暗中下手,人多并无大用。仅凭贵友瞽目阎罗一人支撑,太已危险。这样天天防贼,也不是事。
“不过施主暂时可以放心,这几天九子鬼母第一步的计划,眼看没有多大用处,施展第二步,也需相当日子。因为第二步计划,专对沐家,却须等对头仇人沐公爷班师回府,然后派几个得力部下,暗进沐府,一举把姓沐的一家门洗个干净。他们这条毒计,最早也要半个多月方能发动,我们现在最要紧的,要听葛师弟同掌门长老独杖僧议定的办法。他们两位好比行军正副主将,我们恭听指挥好了。
“刚才葛师弟嘱咐老衲,和老施主说明情形以后,务恳老施主和老衲、何师侄同到绛云岩聚会。在我们对付九子鬼母的计划步骤尚未确定以前,万不能让阿迷贼党得知一点风声,连沐府都不能让他知道。现在省城贼党潜伏,沐府举动,贼党时时暗地窥探,详细备知。如果老施主此时赶到沐府,有害无益。即如今晚飞天狐暗开玩笑,一点都没有露面,便是这个意思。”
上官旭嘴上连连称是,心里却巴不得同瞽目阎罗见面,但是人家这番举动,关系太大,自己刚受恩惠,怎敢异议。当下商量停当,不到天亮,便命开船向来路回去,因为到武定州绛云岩仍须回到梁王山起旱。无住禅师、何天衢、上官旭三人起旱以后,又盘山越岭走了相当日子,才踏上绛云岩。龙脉绵长,和上官旭一路经过的兀泊山、梁王山、双腰峰等山脉都相衔接。到了绛云岩,便觉前面走过的山峰,都在脚下,但是抬头一望绛云岩顶,岩腰以上,便被蓬蓬勃勃的云气遮住,偶然氤氲缥渺之中,露出危峰一角,格外显得上接青冥,高不可即,而一派葱笼郁秀之气,和一路所见峰峦,大不相同,便觉此山灵气所钟,岩外已是如此,岩内更不知有多少秘区奥境,深蕴造化孕育之奇,更可想见隐居此中的独杖僧,定是一位绝世高人了。
上官旭一路行来,已觉察这位无住禅师武功造诣,非自己可以测度,便是跟着老和尚亦步亦趋的何天衢,虽然绝不显露,在行家眼中,早已看出已到上乘地步。在水上舟行一段,尚不觉得,自从梁王山下上岸,走的都是崎岖山道,尤其是近绛云岩一大段山道,更是险仄难行,可是人家老和尚比上官旭年岁还大,大约知道上官旭不行,并不施展陆地飞腾之术,飘飘大袖,雅步从容,行走非常潇洒。饶是这样,上官旭还有点望尘莫及。到了绛云岩下,大家停下来,略一休息,上官旭已是面红气促,偷眼看人家,不用说老和尚,便是何天衢也比自己强得多。暗想自己江湖上混了这大岁数,怎么混的,这次来到云南,又几乎把老命送在铜鼓驿,想不到因祸得福,倒碰着高人了。如果早三十年碰着,正是访师求友的好机会,现在一切都晚了,可是跟在人家后面,开开眼也是好的。

第二十章 灵猿迎客白鸽传书
上官旭正在暗地思想,自解自叹,坐在相近一株大松树下面一块盘石上的无住禅师,忽然也微微地发出叹息之声,向上官旭点头道:“像我们这种年纪,到了这种灵山仙境,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觉得世上一切事,都是多余。便是我们闯荡一生,自问侠义两字,尚属无愧,但是仔细想来,还逃不出‘好名负气’的圈子。不到这种离世绝尘的清凉境界,是感悟不出来的。我想老施主此刻心里也有同感吧?”
上官旭微笑点头,好像彼此相喻于无言之中,却见负手背立,仰面闲望岩云的何天衢,倏地转身行近几步,笑道:“老前辈见多识广,说的话当然含有至理。不过在晚辈想来,这样龊龌世界,幸而有几个‘好名负气’的人,做些济善惩恶、扶弱锄强的勾当,替人间主持一点正义,便替天地保留一分元气。虽然一生不为己,万事替人忙,做的是痴事,可是古今来圣贤豪杰流芳百世的事业,哪一个不从‘好名负气’中翻腾出来?换句话说,也就是凭着一股傻劲干的。至于我们凭着苦练出来的功夫,既不吃官粮,也不受皇禄,犯险履危,替世间鸣不平,为人类除恶魔,真是傻而又傻。
“但是天道之公,早替我们安排好崇功报德之地。譬如我们眼前这座钟灵毓秀的绛云岩,世间争名求利的人们,绝对享不到灵岩仙境的清福。有几位诗人逸士,虽然存着游山玩水的志愿,苦于腰脚不争气,只可偶然到人人可去,而且已被俗人们闹得灵而不灵,奇而不奇,有名无实的山水中,不求甚解地兜个圈儿,自己骗自己诌几句诗文,便大言不惭夸称游遍名山大川了。其实人人知道的名山大川,其中真真灵奇奥秘之境,这般人已经可望而不可接,真能得游赏之趣,不为山灵讥笑者,一发没有几人。
“何况我们眼前的绛云岩,在这南徼蛮荒之区,亘古难游之地,即便偶然有几个文人墨客经过岩下,一看这样高接霄汉,烟锁云封,既乏攀登力,更惧蛇虎之险,也只可望望然而去了。正唯这样,天公特留此无名灵山,秘藏仙境,专供我辈啸傲行乐之地,补偿一生傻干之功。这样灵山,一经我们攀跻,便可飞跃平常人所不能到之境,欣赏平常人难得见识之奇。山灵得我辈而成知已,我辈也得此灵山而快慰生平。大约到此境界,可以说南面王不易此乐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不在尘世造一番‘好名负气’的傻事,便不会赏识啸傲山林之真趣。没有圣贤豪杰的胸襟,也不配高卧孕育灵奇的仙境,所以晚辈的意思,此刻两位老前辈感觉绛云岩是洞天福地,正是绛云岩的山灵潜移默启,暗中招手,欢迎两位老前辈,他日尘事粗了,何妨旧地重游,到此享点清福,补偿补偿一生‘好名负气’的辛苦呢?至于晚辈,现在绝对没有这个资格,山灵也绝对不会欢迎。此刻无非叨着两位老前辈的余光,先来认一认家,将来傻干一番‘好名负气’的傻事以后,然后到了两位老前辈的岁数,还要自己问自己,好名好得当与不当,负气负得是不是天地间之正气,才敢再来哩!”
何天衢说这番话时,剑眉轩动,目含情光,声调清越,极为动听。无住禅师同上官旭侧耳默听,不住点头。
等他说完,无住禅师倏地从松下磐石上立起身来,一拍何天衢的肩膀,呵呵笑道:“少年胸襟,应该如此。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尤其是老侄最后几句话,好名要好的得当,负气负得是天地间正气,是一点不错。想不到,老侄非但把你师傅的武功,得了十分之七七八八。连你师傅一肚皮墨水,也被你得去不少。否则,说不出这番道理来的。好,这才是我少林南派后起的健者,足对得住你老太太苦节抚孤的血心,也不负你师傅六七年的心血了。现在闲话休提,你们看岩上有人下来了。我们不妨探听探听,山上有没有大寺院,有几条通行的山路。”
上官旭、何天衢听他这样说,齐向山腰望去。果见有一群人,都背着满满的柴木筐子,隐隐约约从陡峭的山道上走下来。
何天衢说道:“师伯,难道您老人家也是第一次到此吗?”
无住禅师笑道:“不瞒两位说,我同独杖僧,虽然同出一源,生平却只会过一二次面,还是二三十年前。他在绛云岩隐居,还是我葛师弟新近对我说的。独杖僧在此隐迹,是否寄迹寺院,或另有别处安身,葛师弟临走匆匆一说,只说铜鼓驿事了,马上同两位赴绛云岩。走上岩去,自然会着独杖僧面,并没说出详细地点。那时我也以为地方不大,容易找着。想不到,绛云岩这样高耸入云,全崖地势,少说也有几十里的面积,所以,不能不打听一下了。”
三人正商量着,那群砍柴的人已走下崖来,却是一群苗妇,老少不等,总有十几个人,人人头上缠着花花绿绿的布。耳上带着大铁环,腰里套着桶裙,背上的大筐子,装满了枯枝败叶,比人还高,少说也有二三十斤重量。这群苗妇,背着这样笨重的东西,居然能够在这样陡峭的山道上下,确比内地的男子还强。这群苗妇嘴上咿咿呀呀,一路笑说走来,一见无住禅师僧俗三位,似乎非常惊奇,好像此地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衣冠整齐的人物。
无住禅师手打问讯,刚要张嘴,何天衢道:“师伯,她们口音,非常难懂。还是晚辈去探问一下。”说毕,已迎上前去。只听何天衢同一个年老苗妇,啾啾唧唧地说了一阵,老苗妇又向岩上指手划脚地说了几句。无住禅师同上官旭一句都听不出来。
片时,何天衢已转身走来,眉头微锁,摇头说道:“据那群苗妇们说,绛云岩境内,一个汉人都没有。连所瓦房都看不到,哪里来庵、庙、寺院?而且,岩前岩后,绝无人烟,连苗妇都不敢在岩上结茅住家。据说这条樵径,也只通到崖上一二十丈长的一段山道,再上去,便没有路径。毒蛇怪兽,出没无常。不要说,终年烟云封锁的山岭,没有人上去过,便是半山腰的大森林内,也没人敢上去。这群苗妇并不是绛云岩下的土著,她们村落离此二十多里路,叫作什么琵琶峰。每年交冬时节,结群到绛云岩来樵采一些干枝枯叶,不到日落,便急急赶回去。这群苗妇,倒是驯良的苗族,不过迷信得厉害,据说绛云岩上有大神,岩内奇奇怪怪的禽兽,都是大神座上鬼怪变化的。到此樵采,必先祷祝一番,才敢上山,否则,便难保性命了。这种鬼话,我们且不去管他。可是他们说的上去路径难通,绝对没有寺院等房屋,这不会假的。那位独杖僧师伯,究竟隐居在何处呢?我们想去找他,真还费事哩!”
无住禅师默然半晌,一看那群苗妇业已拐过岩脚,不见踪影,抬头一看日色,似乎已向西斜,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们葛师弟,言语举动,素来离奇难测,连句话都不肯痛快告诉的。现在没有法,只可先上岩去看情形再说。葛师弟既然说过,上崖便能见着独杖僧,其中定有道理,我们且上去再说。”
当时三人便登上陡峭的山道。其实这条山道,也够难走的,并不是天天有人走的山道。脚底下半石半土,一脚高一脚低,沿路勾衣碍足的榛棘,触目皆是,踏着走的一条窄道上,还留着长长短短的榛棘根子,大约这条山道,还是那群苗妇上山时,随走随砍,辟出来的山径。这便可证明绛云岩上确是始古无人的。
三人在林隙石缝里蹿高纵矮,走了半晌,忽然地势较为开展,前面露出一片倾斜的草坡。时交冬令,草色黄萎,近身处一大片枯草,已被那群苗妇割去,留着短短草根。上山小道,到此路尽,过去已无路迹。草坡上面风涛如雷,尽是参天合抱、藤萝缠身的古树,密层层,黑黝黝,望不到底。四面打量,如欲前进,必须穿进森林,否则退下岩来,另向岩后别寻上岩路径。
无住禅师等三人功夫在身,明知这样不见天日的森林,密层层排若木城,一进林内,才知这片森林,尽是梓楠之类名贵的古木,高大得出奇,株株都在十丈以上,时交冬令,上面还是碧绿,枝叶互相纠结,宛如天幕,时时闻着一种清香,大约其中也有多年樟檀一类的林木。
无住禅师笑道:“只要一见这样原始森林和这样冬夏常青的树叶子,便知山脉地质,无一不厚。这还是离地尚近,再到直接青冥的山岭,灵秀所钟,别具异境,更可想见了。”
上官旭也说道:“最可怪这样终古少人的山林,老禅师你看林上竟没有兽迹鸟蹄,也许我们尚未到高深之处。”何天衢也觉得诧异,向上一指道:“这样深密森林,怎的听不到鸟声?”
一语未毕,头上唰的一声响,大家慌一抬头,只见离地十几丈高的一枝横出巨干上,蹲着一个雪白的东西,在万绿丛中,露出这样雪白的颜色,格外夺目。倏见这东西,在枝干上风车似的一翻,掉了一个身,露出毛茸茸的一个小白脑袋,一对玛瑙滚圆眼珠子,骨碌碌向三人看个不停,而且举着两只小爪,向三人一阵比划。
这一来,无住禅师三人才看清是个全身白毛的小猿,却不明白小猿这样驯良,一点没有畏缩之意,而且向三人一阵比划,又是何意?
何天衢猛然觉悟道:“师伯,这小猴儿倒真可爱。他比划的意思,举爪向外连推,似乎叫我们不要上岩去。”
果然,何天衢这样一说明,小白猿在树枝上立起身来,欢蹦乱跳,口中也吱吱连叫。
上官旭道:“难道白猿通灵,通知我们,上面有毒蟒猛兽么?”
无住禅师尚未答话,上面小白猿已举爪乱摇,似乎表示上官旭想错了,不是这意思的。
正在一阵瞎猜,忽见小白猿又手舞足蹈起来,向下面一招小爪,又把小爪子伸得笔直,向林内连指。三人齐向指处望去,突见林内深处,碧绿丛中,又有一点白影飞动,疾如电掣,一忽儿已翩翩飞近,在三人头上盘旋起来,原来是只通体洁白的鸽子,嘴上似乎衔着一件东西。
那树上小白猿一见鸽子飞到,似乎熟识一般,口中吱吱乱叫,举起小爪子,向鸽子一阵挥动,又向三人头上乱指,这一来,连见多识广的无住禅师都看得呆了。
不料头上鸽子盘旋了几匝,猛然双翅一翻,疾如飞矢,直泻下来。三人眼前白影一晃,那只白鸽竟不畏人,向无住禅师胸前唰的一声,一掠而过,鸽子嘴上衔着的东西,竟飘飘地落在脚前。
无住禅师一呵腰,拾起一看,原来是封信柬,慌抬头再寻小白猿和鸽子,就在这一晃工夫,竟已失了踪迹。只树林深处,似乎有两点白影,一晃而逝。无住禅师手上举着这封信柬,呵呵笑道:“这一猿一鸽定是我们掌门师兄派来做我们向导的。怎的不待我看完信,领我们上山呢?”
何天衢、上官旭急向信皮上看时,只见写着“无住禅师亲拆,乾孙谨上”字样,才知不是独杖僧手笔,还是滇南大侠葛乾孙写的。林内阳光不足,三人翻身赶到林外。无住禅师慌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三人同看,信上写着:
时机迫切,不克稍待。独杖僧兄已偕武当名宿桑孛翁远赴六诏。弟亦遵照定策,隐迹阿迷昆明之间,监察渠魁行动。天衢应速潜返维摩,一路尤宜谨防贼党耳目,返乡后潜伏待命。除慈母外,不得泄露行踪。无住师兄、上官老先生请同赴嵩明嘉利泽铁笛生处,暂驻游踪。昆嵩相距非遥,时机一至,瞬息可赴。此时切忌轻动,千钧一发,所关至大,此中机倪,未便形诸笔墨也。
信尾并不署名,只画了一个乾卦,代替葛乾孙的乾字。
三人看毕,无住禅师摇头道:“我们这位师弟,总是令人捉摸不到,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容易到了绛云岩,来个上庙不见土地,又叫我同上官老达官跑到漠不相识的叫作什么铁笛生那儿去。嵩明虽然不远,嘉利泽地名生疏,也够我们找寻的。”
何天衢笑道:“铁笛生住处,晚生倒略知一二。大约师傅知道,我明白他住处,所以没有详细写明。说起这个铁笛生,也是云南省的一个奇人,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谁也看不透他的年龄多大。从外表看来,宛似一个二三十岁的少年书生,可是他自己对我师傅说,却已四五十岁了。没有家眷,没有房屋,一年四季,以舟为家。嘉利泽在嵩明县城东十几里地,汉港纷歧,青山横抱,有五六十里开阔,同昆明城外著名的滇池差不多。晚辈随侍师傅到他舟中,去访过他一次,他却从不上岸。看他舟中一切布置又文雅又富丽,真看不透他是何路道。有时我私下问我师傅,我师傅只微笑不答。两位前辈去访他,只要到了嘉利泽近港潢水塘,问一声就地渔户,没有一个不知道铁笛生的。访寻他倒很不为难,只是我师傅命晚辈赶速回到敝乡,大约与晚辈有极大关系,还得立刻就走。”
无住禅师道:“他此举却出我意料。大约掌门师兄已定下计划,我想他们定在你家作集合之地,所以放心叫你速回。我从信内料到,他们定已知道贼党行动,将计就计,一面由掌门师兄独杖僧会合武当派名宿桑芦翁,擒贼擒王,直捣巢穴,一面由我们师弟为首,暗地跟踪九子鬼母派出来的几个厉害贼魁,先把我们埋伏省城近处,随时通知我们,集合抵挡,使贼人两地受敌,各不相顾。这计划确是稳妥之至。这样分散贼人力量,而且出其不意,也许一举成功,同时暗中也保全沐府了。”
无住禅师这样一说,上官旭两手一拍,连说:“这计划真高,不过时候不早,老禅师,我们今天能够赶到嵩明吗?”
何天衢抢着说道:“今天恐怕不能。两位前辈从此地折回梁王山,已经不少路程。从梁王山再到嵩明,最少也有百把里路。时间上,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好在晚辈也要走过梁王山才能分手,我们此刻一同起程,梁王山下市镇上,有的是宿店。耽搁一宿,明天清晨两位老前辈再向嵩明进发便了。”
无住禅师点头道:“这样也好。看情形,贼人举动还要经过相当日子,否则我师弟不会叫我们去访铁笛生了。”
于是三人商量定妥,依然一路同行,折回梁王山来。
路上何天衢向上官旭问道:“敝业师信内所说武当名宿桑芦翁,晚辈交游不广,随侍师门,也没有听说起这位大名。老前辈也是武当名家,当然知道此翁的来历了?”
何天衢无非随便一问,却把上官旭闹得目瞪口呆,不好意思起来。上官旭真还被他问住了,确实不知道武当派中这位桑芦翁,而且独杖僧邀他同赴贼巢,当然由桑芍翁代表武当一派,同少林派合力打倒九子鬼母,其中意义非常隆重。这样也可以推测桑芋翁非等闲之辈,怎的自己竟不知道,实在有点惶恐。
却好这时无住禅师替他解了围,笑着说道:“桑芋翁是武当名宿,听说从前是赫赫有名的显宦,从来没有在江湖上现身,上官老施主怎会知道?桑芍翁三字,是他归隐以后的别号,但是老衲也只知道这一点。桑芦翁的真姓名和武当师承及归隐地点,只有掌门师兄独杖僧清楚,听说他们三人是生死之交。这次他们两位联袂偕行,当然是志同道合的关系。大约他们两位一到贼巢,也够九子鬼母对付的了。我们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天衢师侄这样回乡,真得万分留神。虽然你师傅定有安排,自己在路上也得处处谨慎才好。”
何天衢说道:“小侄也明白此去非但关系师门面子,也关着本身的前途。师傅既然说隐迹阿迷、昆明之间,也许小侄回到家乡,便能会着我师傅,立时便有分派。但愿掌门师伯同桑芦翁一出手,便制服九子鬼母。昆明这面,双管齐下,一切顺利,非但全省百姓蒙福不浅,小侄也可克偿夙愿了。”
当下三人一路谈谈说说,到了梁王山下,找着一家干净宿店,度过一宵。第二天一早,何天衢乔装普通商旅,别了无住禅师、上官旭,暗暗改道,回自己老家滇南维摩州去了。
这里上官旭、无住禅师二人,向本地人问明了路径,当天便到了嵩明潢水塘。就地一看形势,原来潢水塘也是嘉利泽的一处汊港,窄窄的河身,两岸尽是芦苇。芦苇丛中,尽是半水半陆的渔棚。河下大大小小的渔舟,不计其数,一直排出港外。
二人踱到港口,一望嘉利泽风景,果然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四面青嶂如屏,只隐隐的一片山影,环抱着嘉利泽。江心矗立着似岛非岛的几座孤峰,高低不等,彼此似乎并不通联,宛如水晶盏中置着几枚青螺。峰上树木葱茏,蔚然秀拔。峰脚四面分布,围绕着如雪芦花。远远听出芦苇丛中,渔歌互答,却不见人。只见碧波滚滚之中,几只白羽江鸥,掠波飞舞。两人痴立港口,仿佛置身图画,竟看呆了。
无住禅师叹道:“当年老衲浪迹三湘七泽,已觉美不胜收,想不到云南也有这样好地方。铁笛生在此浮家泛宅,与老渔为伍,真可说潇洒出尘,不染人间烟火气了。”
上官旭道:“铁笛生以船为家,可是留神港内、港外的船只,大约没有铁笛生的坐船。要想找他,还得向港内渔户打听哩!”
恰好这时有一只渔船收帆进港,满满的一船清水鳜鱼,船头上摆满了渔网等渔具。船梢一老一少推着双橹,悠然自得摇进港来。
无住禅师手打问讯,向那进港的渔船上老者高声问道:“船上这位老施主,劳驾借问一声,这儿有位朋友,叫作铁笛生,老施主,知道他停船所在吗?”
渔船上一老一少进港时,本已留意两人,这样一问,老的一个立时接口道:“老方丈问的是我们这儿铁相公吧?他的名号我们不知道。我们这儿的铁相公,凡是嘉利泽的渔户,没有不知道的。”
无住禅师笑道:“贫僧问的正是那位铁相公。”
老者不待无住禅师再说,立时向江心一指道:“巧得很,那不是铁相公的管家来了么?”
无住禅师、上官旭齐向江中看时,只见远远的一叶扁舟,只一人一桨,如飞地驶向前来。看来船方向,似向潢水塘驶来。
渔船上老者指着来舟,笑说道:“后梢使桨的,便是铁相公的管家。好俊的水性,出名的叫作水上飘。老方丈一问水上飘,便知道他主人的下落了。”说罢摇动双橹,自顾进港去了。
无住禅师再看来船时,好快的驾法,立谈之顷,来船已驶近港口,顿时看清,后梢驾舟的汉子,年纪不过二十几岁,长得浓眉大目,两条紫黑色的健膊,虬筋密布,雄壮异常。这样冬令,只穿薄薄的一领短衫,下面还赤足草履,只把一片木桨在水面上拍拍一阵翻卷,便屹然停在港口岸下,一耸身,轻轻跳上岸来,随手牵着一条系船的细铁链,向身边一株歪脖乌柏树上一搭,径向二人立的所在走来。
两人刚想开口探问,不料那汉子已在面前躬身施礼,开口道:“敝上算定老禅师同这位老达官今天驾临,特差小的扁舟奉迎,便请两位下船吧。”
无住禅师笑向上官旭道:“大约葛师弟已有先容,却之不恭,我们就劳这位壮士一趟吧!”说毕,一撩僧袍,和上官旭轻轻跳入船中。
那汉子身手很是矫捷,两人方在中舱对坐停当,驾船的汉子已稳坐船尾,抡桨如飞,向江峰驶去。
上官旭坐在船尾,回头笑问道:“壮士水上飘的大名,此地无人不知,水上功夫定是出众。”
水上飘一面抡桨疾驶,一面笑答道:“老达官,休要见笑,此地一班渔户,厮混得熟,随意替俺几个兄弟取个诨名儿取笑。在水上混得日子多,略识得一点水性,哪有功夫呢。”
上官旭又问道:“贵上一向以船为家,倒也有趣得很。此刻我们会他,大约也在船上,不知离此还有多远?”
水上飘向上官旭看了一眼,向江心那座孤峰一指,道:“近得很,便在峰后。”说话之间,船已飞驶了一段路,片时,已驶近江心峰脚。
远看无非江心几座孤岛似的青峰,临近一看,才知江心并峙着四五座峰头,攒聚一处,却又个个孤立,不相联系,峰形也个个不同。最妙一叶扁舟,只在峰角掉桨一转,立刻移步换形,面貌全非,面前浩渺无涯的大泽,顿失踪影,坐的小船却已驶入一条长峡之中。两面千仞峭壁,耸然夹峙,仰望天光,深如一线,偶然一声咳嗽,两壁轰轰如雷。
最奇山峡并不过长,却甚曲折。小船行入峡中,几步一拐弯,连方向都难分辨。这样拐了无数的弯,最后突然开朗。只听得四处泉声淙淙,如奏异乐。四面一打量,看清峭壁至此又划然中截,地势颇为宽旷。可是只有一面露出峰外江面,透进天光。其余三面,崖石巉巉,形如穹庐。靠江陡位的崖壑,宛如门户。崖内深坳奇形怪状的岩石,如瞰如俯,建瓴一般,探出水面老远。离水不到一丈高上面,藤萝茅荔一类的藤草,飘摇倒拂,宛如千万流苏,垂成锦帐,幔内是洞是壑,抑是崖壁,无从猜测,只听得里面,百道细泉,铮琮交响,如奏异乐。
上官旭、无住禅师以为到此路尽,除非掉舟向外,从截然中断,形似门户的断壁中间,驶了出去,再向峰外绕向别处。不意水上飘毫不踌躇,健腕一翻,桨声起处,竟掉舟向流苏般藤萝里面摇了进去。二人眼前突然一黑,悚然惊异之间,船如奔马,业已穿洞而出,霎时眼前倏又一亮,幽香扑鼻,顿时又换了一样境界。
还未看清四周地势,忽听头上有人朗声笑道:“佳客贲临,未曾远迎,乞恕山野疏懒之性。”
两人急抬头看时,原来此处崖势开展,上面岩石虽然与外洞无异,却悬空倒挂,离地十丈,形成覆盂之势。下面离水三四尺以上,还有一片余地,略施人工,便如堤岸。临水一带,随着岩石内坳之势,添设了几折石栏。靠左,尚有十余级石阶直临水次,大约上舟下舟用的。那说话的人,便拱立在石级上面,却是眉目疏朗,面似冠玉,方巾朱履,宛然是一位文雅书生。
主客拱揖,礼让之际,水上飘已把一叶扁舟,停在临水台阶下了。

第二十一章 嘉利泽之隐逸
无住禅师、上官旭一见岩下恭迎的文雅书生,便料定是铁笛生,慌相将上岸,互道仰慕。铁笛生倜傥风流,吐属不凡,绝对没有一点江湖气,更看不出是个有武功的人,同二人略一周旋,便抢先引路,领向崖内走去。原来天生奇岩,岩腹石壁之间,有天然的夹巷。
两面依然寻丈镜面的峭壁,好似五丁巨斧特地劈成秘谷腹道一般。壁下羊肠小径,石栏逶迤,随着曲曲折折的地形,宛如回廊。最奇的玲珑嵌空的峭壁上面,朱藤翠萝之间,夹种着无数素心兰。翠带舞空,幽香扑鼻。两岸断处,飞梁可渡。这样盘旋岩腹之间,突然天地开朗,已绕到岩外一座危崖之下。
沙滩边,停着两只“满江红”式的精致整洁的坐船。船比“满江红”来得小巧精雅。主客在崖下一现身,船头上立时走出两个青衣垂髫书童,肃立迎客。铁笛生让无住禅师、上官旭先上船去。两人一上船,二童便导客走进中舱。
两人一看中舱的布置,不禁称赞不绝。原来舱中明窗净几,布置楚楚。连脚下船板也斗笋合缝,松漆得如明镜一般。地势又极轩敞,宛似一间雅致的静室,加上窗外的波光山影,风景宜人,真欲令人叫绝。再向舱内望去,似乎还有一间精室。并肩贴紧的邻舟,也是明窗四启,看去比这一只船还要精致,似乎琴书满架、鼎彝罗列,想是铁笛生起居之舟了。
正是观赏不尽,铁笛生已满脸笑容走进舱来,揖客就坐。二童也往来奔走,分献香茗。两人重新与铁笛生互相行礼,略道思慕,然后宾主归坐,攀谈起来。
铁笛生笑道:“两位来意,晚生业已尽知。乾孙兄是晚生生平第一知己。日前到此说明独杖僧的一番计划,同两位不日到此的情形,乾孙兄还要晚生参与此事。其实晚生隐迹此间,久已与世无争,疏懒之性,也不堪驱策,当不得葛兄殷殷敦促,以大义责备,只可不自量力,滥竽充数,今晚便要前往。可笑晚生以舟为家,终年飘流烟波,足迹不至城市,此番却要替葛大侠随鞭执镖,一尝红尘滋味了。”说罢大笑。
两人一听,便知铁笛生定有惊人之技,否则,葛乾孙不会请他帮忙的。可是主人当夜便要离舟他往,葛师弟怎的叫我们在此候机呢?
两人略一沉吟,铁笛生早已明白,笑道:“葛兄早已说过,两位另有任务,不到相当时机,不便现身。晚生遵照葛兄主意,已替两位安排好了。这一只敝船,便供两位起居之用。晚生虽然失陪,一切起居饮食之需,自有书童伺应。两位不嫌简亵,暂请屈尊几日,正可暂憩游踪。有兴时,指挥舟子们,遨游泽中。此地也有不少胜景,可以欣赏欣赏。”
铁笛生这样一说,两人心里略安,慌不及拱手称谢。这样宾主如归地畅谈了半天。每逢两人探问到铁笛生身世宗派一类的话,铁笛生便微笑不答,用话岔开。两人知趣,不便交浅言深。到了晚上,居然摆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连所用酒器杯箸,都是镶金嵌玉,珍贵非常,好像豪富之家,益发看不透铁笛生是何路道。
酒醉饭饱,铁笛生导入内舱。华灯四照,铺陈并设,锦衾角枕,华贵耀目,足见主人情重。两个垂髫书童,同应周到,色色先意承志,真想不到碌碌风尘,会有这等享福处所。铁笛生又坐谈了一会儿,才道声安息,告辞退去,想是回到邻舟自己安寝之所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清晨起来,两个书童已在面前奔走,却说:“主人已于昨夜更定以后,渡舟上岸,寻找葛大侠去了,恐惊客人好梦,不敢面辞,吩咐我们转达。两位如需要什么,务请直言吩咐,千万不要客气。否则主人回来,我们要受严责的。”说罢,便替客人叠被铺床,送茶端汤,川流不息地伺候起来。
无住禅师、上官旭两人一听主人已走,也只可抱定“随遇而安”的主意。起初,以为这样候个三四天,葛乾孙便会到来,面授机宜,不料一晃过了半个多月,非但葛大侠消息全无,连主人铁笛生都不回来了。
这半个多月把嘉利泽远近的胜境都玩遍了,却也享受了不少清福,不过这样鹊巢鸠占也不是事,两人暗地一商量,想分出一个来,到省城昆明探一探消息,一个人仍旧守在嘉利泽候信,预备上官旭赴省,先同瞽目阎罗会面,探听情形。
两人商量停当,便想再等三天。三天以后,再没有消息,便要实行了。不料到了第二天下午,水上飘驾着小舟,从对面潢水塘飞也似的驶回船来,急忙忙跳上两人的坐船,走进中舱,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与无住禅师,一看正是多日渴盼葛师弟的笔迹,大喜之下,慌问此信何人送来。
水上飘答道:“今天我从潢水塘进嵩明县城采办应用物件,路上碰着我主人带去的伙伴浪里钻,正向潢水塘飞步赶来。一见我面,说是奉葛大侠之命,火速向老禅师送信的,见着你面恰好,你不必再进城,赶速把此信送去,今晚主人有要事差遣,还得飞速赶回才好,匆匆说了几句话,把信交过,立时转身走了。我想问一问主人这多日子在何处存身,都来不及问。我知道此信重要,也立时回船来了。”
无住禅师同上官旭猜度阿迷贼党定已发动,所以这样火急,慌拆开信封。两人一看函内写着:
上官老达官务于今晚二更时分,赶到昆明沐公府同贵友瞽目阎罗会面。无住禅师一同前往,切勿进府,请至城南箭楼下止步,自有熟人迎候。切盼切盼。
信尾署着“弟乾孙拜启”。两人看毕,无住禅师皱眉道:“事已这样紧急,还是这样恍惚迷离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玩的什么把戏。”
上官旭却喜心翻倒,盼星星似的盼到同瞽目阎罗会面的日子了,慌向无住禅师道:“葛大侠既然写得这样紧急,虽然此地离省城不远,还是早走一步的好。”
这时水上飘还立在面前,笑说道:“此地到昆明省城,如从旱道走,约有七八十里路。嵩明东城外有骡马行,可以赁牲口进省。如从水道走更省事,只有六十多里路,俺只用一片桨,趁着顺风,包管不用三四个时辰,便送两位到了昆明水城外了。”
无住禅师诧异道:“一人一桨,在几个时辰内,能够驶行六七十里路吗?”
两个书童齐声笑道:“不然怎么叫水上飘呢!这却不是夸口,他卖起力来,真比飞马还快。”
上官旭惊喜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壮士的水上功夫,定是惊人的。既然如此,咱们就烦这位壮士费神,送我们去吧。”
两个书童笑道:“老禅师,老达官,且不必心急。此时日向西,且在这儿用过晚饭去,包管不到上更,便到地头了。”
水上飘也笑道:“正是。老两位如果在起更前到达,并不碍事。不如用了饭去,免得路上停船打尖,咱也驾驶得痛快些。”
无住禅师、上官旭看出水上飘很有把握,也明白水上飘自己也乐意饱餐驾船,不便逼促人家,便依了他们主意,在船上用过晚饭,留下一纸谢笺,向主人告辞,却不敢掏出银两犒赏船上童仆,恐惹铁笛生俗厌,向二童道声打扰,便跳上小舟,由水上飘施出驾船绝技,如飞地向省城进发,果然不到上更时分到了昆明。
二人跳下船,齐向水上飘道谢分手,由水城绕向南城,刚到南城吊桥边,突由黑暗里钻出一个汉子,一身劲装,向两人招手道:“两位从潢水塘来的么?”
无住禅师答道:“正是,足下何人?”
那人走到身边,在无住禅师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又向上官旭低声说道:“俺叫浪里钻,奉主人之命,在此迎候禅师,并嘱转告老达官千万照信行事。”说毕,便催无住禅师速行。
无住禅师便在吊桥边同上官旭分手,跟着浪里钻,并不过桥进城,转身向北一条小道走了。
上官旭便独自进了南城,一看时候,跟葛大侠信内所说时候尚早,慢慢地向城内大街走去,向路人问明沐公府地址,存在心里。先拣了热闹所在一座酒楼,走了上去,随意喝了几杯。挨到快到二更,遂奔沐公府而来。
先在沐公府外转了一圈,果见一队队的巡逻队,络绎不绝地四面逡巡,似乎有异,便看中了府后靠左一处疏林,较为僻静,便施展身法,避着巡逻的耳目,掩了进去。到了林内,脱下外面风褛长衣,带好八卦刀,把外衣纳入包里,紧系在背上,一切停当,正想跳进沐府去,探访瞽目阎罗,不料墙内喊声大起,弓弦乱响,慌纵上一株枫树,想登高一望墙内情形。哪知就在这当口,从墙内跳出几个贼党,也向疏林奔来,便同贼党对了盘,追到花园后面的庙里去了。
这便是上官旭千里访友,同瞽目阎罗在墙外不期而遇的一番细情。这天晚上同瞽目阎罗到了沐公府,在小蓬莱深宵夜宴之间,当场向独角龙王龙在田、瞽目阎罗左鉴秋以及沐二公子沐天澜、通臂猿张杰、红孩儿左昆诸人细述自己的经过。(以下仍接叙沐府诸人商议抵制阿迷剧盗的事。)
席上的人听得其中还有这许多牵连,连少林、武当两大宗派的贤豪隐杰也要出来干预,顿时喜上眉梢,尤其瞽目阎罗、独角龙王正愁贼党厉害,府中人手不够支配,想不到天外飞来帮手,居然是鼎鼎大名的滇南大侠邀同少林、武当两派名宿,已在暗地布置,施行釜底抽薪之策。这样一来,便不愆贼党张狂了。
当时独角龙王说道:“老达官照着葛大侠吩咐行事,来得这样凑巧。可见葛大侠对于阿迷狂寇的举动,胸中雪亮。便是此间我们的一切举动,葛大侠也如目睹,这样的本领,才不愧大侠二字,真令我佩服极了。还有老达官所说。独杖僧、桑芦翁、铁笛生、无住禅师诸位豪侠,虽然没有闻名,想必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恨不得立时能够见一面,才对我心思。可是也奇怪,这几位大侠,既然明白沐府同贼寇势不两立,为什么不先到沐府来,同我们公爷会一会面,也同我们商酌一下,究竟比他们两三个人东奔西跑好一点。”
瞽目阎罗笑道:“我们公爷和将军爱才如命,所以有这么一说。将军哪知道江湖上行侠仗义,同这几位武林前辈闲云野鹤的一般性格,连我们这位老哥哥,同他们盘桓不少日子,葛大侠究竟怎样布置,怎样下手,还是半明半昧,秘而不宣。可见那几位武林前辈,老谋深算,别有深意了。不过我从这位老哥哥此刻所讲情形推测,阿迷贼党定在这一二日内发动阴谋,不利于沐府。看情形,到时葛大侠定必亲身到此援助,说不定,还同别位名手前来。不过,我们自己也不能全盼外援,应该严密布置一下,免得被葛大侠耻笑。”
独角龙王两手拍得山响,说道:“先时左老英雄不是已提到这一层么,这回同阿迷贼寇周旋,不比出兵打仗,完全不是那回事,还是请左老英雄筹划一下。此刻时候确已不早,诸位请听,远远的已有鸡声报晓。大白天贼党没有这么大胆,敢到沐府来蓐恼,我们不如趁此养一养精神,左老英雄您看怎样?”
瞽目阎罗笑道:“这是将军体恤众人,不过草民怎能指挥调度,不过真个依着将军主意,此刻我们权且休息一下。好歹在明天午前,当着公爷面前,大家再计议一下,也不致误事。只是将军麾下那位金都司金翅鹏,务必早早请来才好。还有,请将军预先下令,在明天午后,务必挑选熟练弓箭手,多带弓箭帮同护卫,这层倒是愈快愈好。”
龙土司道:“此层俺早已想好主意了。此刻我们散后,俺立刻派人出城,通知金翅鹏,叫他随带本营弓箭手六十名,忠勇头目二十名,限午刻赶到府中。不过公爷自己帐下的亲卫军,也有三百多名,驻扎近郊,要不要调进来呢?”
瞽目阎罗略一沉思,摇头说道:“贼党究竟怎样举动,我们不过推测一个大概。城防郊卫,亦难空虚。公爷留驻郊外,未始没有作用。再说白天军马大队进城,难免招摇耳目,与公爷原意也有点不合。我想有将军麾下,帮同护卫,益精不在多,大约也可以了。这是草民的意见,还请将军大才斟酌。”
龙土司大笑道:“俺们一见如故,左老英雄还是这样谦虚。左老英雄这几句话,俺非常佩服。便是明天俺部下进城,也要叫他们分批到府,免得张扬。好!咱们就此一言为定。明天午前,再做计议。此刻俺先告退。”说罢,喊进随从,赴别处宾馆安卧去了。
这里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二公子沐天澜、通红孩儿左昆四人团叙一室,各诉别后的事。这样一谈,不知不觉东方已白。
瞽目阎罗和上官旭都是满腹心事,尤其瞽目阎罗,深知贼党厉害。沐府内,家将虽多,毫不足恃。虽然葛大侠透出援手的意思,也无非暗中猜摩,还不知道人家是何用意。如果仅凭眼前这几个老的老,小的小,实在不是贼党对手,心里一烦,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可是沐天澜、红孩儿两个孩子少不更事,伏在桌上,枕肱而眠了。
瞽目阎罗对于自己出生入死,千里寻父的儿子,果然爱惜,便是这位爱徒,也是痛痒相关,非常爱护,慌把两人抱在床上,替他们盖上锦被,放下帐子,自己又同上官旭走入对室,密密商量了一回,才各自在床上闭目养神。
其实瞽目阎罗哪里谈得到闭目养神,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断地想主意。他认定这一次是自己生死关头。万一沐府有点风吹草动,发生不测的事,自己一世的英名,定要断送此地,连带难报杀妻之仇。他这样一想,真比姓沐的还急,默默筹划抵敌之策。等到他想得自以为尽善尽美,人也心神疲倦,蒙眬思睡了。
正在困盹交睫,似睡非睡当口,忽被门外一阵脚步声惊醒,似乎有个人急慌慌奔进小蓬莱中间堂屋。一进屋,喘吁吁的便问左老师傅起床没有,听出口音,正是沐公爷贴身伺候的沐钟。又听得伺候自己的书童,在房门说道:“莫响!老师傅刚入睡没多时。二公子和那位老达官也没有起,你大惊小怪的,闯来为什么?”
却听得沐钟气势汹汹地说道:“为什么?我没有重要的事,敢来惊动左老师傅么?”
房内瞽目阎罗原是和衣而睡,听得有重要事,立时惊醒。一跃而起,高声唤道:“外面是沐钟么?你进来,我起来了。”
沐钟迈步进房,瞽目阎罗已立在床前,整理衣冠。慌垂手禀道:“下弁该死!惊动了老师傅安睡。”
瞽目阎罗笑道:“我本来没有睡好。你且说有什么事?”
沐钟道:“刚才天还没有大亮,华宁婆兮寨禄土司禄洪飞马进府,满身血污和泥泞,浑同活鬼一般。一进府门,人便跌下马来,晕绝于地。幸而大堂值夜几个随征将弁认得他,知有祸事,急忙抬进内宅,禀报公爷。公爷急得冠带都来不及,同大公子出来,吩咐先把禄土司抬进内室,洗尽血污,用参汤急救,才把他救醒过来。禄土司只在大公子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大公子向公爷一说,公爷立刻命我分头去请龙将军和左老师傅,齐到内室会面。我先到龙将军客馆内,哪知龙将军踪影全无,一问他的随从,才知他从此地散后,带了一个贴身头目,立时飞马出府,回营公干去了。我又赶到小蓬莱来禀报老师傅,请老师傅马上到内室去吧!”
瞽目阎罗暗暗吃惊,回头一看侧榻,沐天澜、左昆两个孩子,抵足而眠,睡得非常香甜,慌到对室一看上官旭,也已惊醒。
上官旭道:“老弟!这里面定然有事,老弟忙去,愚兄在此听信。”
瞽目阎罗道:“原来老哥哥也听见了,小弟去去就来。那屋两个孩子,请老哥哥分神照顾一下。”说罢,匆匆跟着沐钟走了。
瞽目阎罗一出小蓬莱,才知红日高升,已到辰巳之交。他沿着玉带溪堤岸,步履如飞,一边却想,禄洪从何处赶来,怎的又受了伤。龙土司亲自回营,也是通夜不眠,定是亲自挑选士卒去了。此君倒是一位磊落汉子,苗族何尝没有英雄,思潮起落之间,已过园门,踏进内宅。经过几重富丽的复室回廊,才到了中枢一所前出廊,后出厦,雕栋画梁,锦帷绣幕的处所,知是公爷的起居之室,恐有姬妾们在内,便在阶下停步。阶上一带走廊内,鹄立几个佩刀家将,早已进去一人报告去了。同来的沐钟此时也抢步上阶,先进内通禀。
一忽儿,大公子天波雅步而出,趋向阶下,迎着瞽目阎罗进内。
一进堂屋,沐公爷已冠带整齐,拱手相迎。沐钟已把左室一重猩红软帘高高掀起。沐公爷父子便将瞽目阎罗让入这间屋内。室内薰笼高矗,热香四溢,金碧辉煌,处处夺目。却不在此处落坐。屋内几重绣幕启处,又引入一琳瑯精雅的密室,却见绣幕垂垂,珠灯四照,因此室并无窗户,以灯代日,原是沐公爷办理机要之地,全府上下,无人敢进,连贴身的沐钟、沐毓,不闻呼唤,不能擅进一步。瞽目阎罗从前替二公子治病之室,还在此屋前进,到花园去另有便道。沐公爷不在家时,全屋封锁,所以瞽目阎罗也是今天第一次进来。这所又高又大的房屋,可以说全府的中枢,也是沐公府精华荟萃之地。瞽目阎罗今天居然被沐公爷请到中枢密室,足见对于瞽目阎罗的深情厚意,已视为休戚相关的了。瞽目阎罗也是受宠若惊,益发誓报知遇之恩了。
当下瞽目阎罗跟着沐公爷父子走进这间密室,忽见室内软榻上隐囊高叠,斜靠一人。一见三人进室,倏地离榻而立,面上青虚虚的似有病容,眉目间却依然英气外溢。瞽目阎罗定睛细辨,原来此君便是从前白草岭鸡鸣峡分手的婆兮寨土司禄洪。
沐公子一见他直立起来,慌趋前问道:“禄土司,此刻觉得好一点吗?”
禄土司答道:“承大公子垂注,此刻贱躯似已回复过来了。”说了这句,慌又向瞽目阎罗连连拱手道:“左老英雄,一别数年,幸会幸会!真是何处不相逢了。”
瞽目阎罗立时趋前寒暄,笑说道:“几年阔别,禄土司似乎清减得多。几乎觌面不识,今天从何处降临?又听说贵体违和,究系因何如此。”
禄洪刚要答话,沐公爷慌用语拦住道:“老师傅且请安坐,荩臣伤体初愈,只管躺着养神,内情由我代说好了。”说罢,随手拿起一具小玉锤子,走近一张雕花紫檀的高几,几上摆着一座汉玉磐,轻轻向磐上扣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越非常,立时听得当户垂下的锦帐外面,有人漫声问道:“爵爷有何吩咐?”
沐公爷吩咐道:“叫沐钟、沐毓留意龙将军回来,不必进园,立时请到内室相见。还有小蓬莱几位老少英雄,叫他们好生伺候。二公子如已下床,叫他来一趟。快走。”
幔外低低娇应一声,微微一阵碎步和环珮叮咚之声,渐渐而远。密室内宾主刚刚就座,幔外又莺喉沥沥,禀报龙将军到来。沐公爷笑说在田回来得真快,天波快迎导。大公子奉命趋出幔外,一忽儿陪着高视阔步的独角龙王攀幔而进。
禄洪一见龙土司,顿时面色惨淡,一跃下榻,向龙土司说道:“姊丈,几乎不能同你见面了!”龙土司两道浓眉一挑,虎目圆瞪,顿足说道:“俺回营时,天还没有透亮,和金都司计议了没多时,公爷派人飞马驰报,从去人口中,探知你身受重伤,便料得你在途中遭了贼人毒手。俺立时翻身出营,骤马赶来。此刻见着你面,才放了一半心。现在伤在何处,究竟怎样受的伤?你……”
一语未毕,大公子天波接过去说道:“老世叔且请安坐。刚才左老师傅问到此处,家严恐怕禄土司多语伤神,意欲代说,恰好世叔到来,现在由我,把此事说明便了。”说毕,先扶禄洪依然靠在榻上,然后请独角龙王、瞽目阎罗就座,自己在下首坐定。
这时又进来一个垂髫雏婢,手托金盘,依然分献香茗,在禄土司榻前,又多献了一杯浓浓的参汤,然后悄悄退出幔外。
瞽目阎罗看出这间密室,连贴身伺候公爷的沐钟、沐毓都不能擅入,一切均由姬侍们伺候。公侯之家,规模毕竟不同。想不到自己不过一个捕快出身,竟在这样的地方同公侯并肩接席,这也算一跤跌入青云,出于始愿所不及的了,这也是公爷另眼相待,我老哥哥同张杰,公爷虽然青睐,究竟又差了一层,难到此地。看来公爷相待情分,非同寻常。贼人不来则已,真个到来,不管成败,只可尽我力量,拼出老命,报答沐家的了。
且不说瞽目阎罗自己一阵感叹。这时宾主坐定,大公子天波已把禄洪受伤经过,向众人说出来了。
“禄土司并未随家严班师到省,系在曲靖率领自己部下苗卒,先回华宁婆兮寨,在家中待了多日,却探得阿迷贼党猖狂的情形,异常险恶,自己华宁婆兮寨,又是阿迷通昆明的咽喉要地,最可虑的还是近在咫尺的龙驹寨。此寨属弥勒州辖地,龙驹寨土司黎思进却是狮王普辂的心腹。
“龙驹、婆兮两寨中间,只隔了三四十里的一座万松山。山右是婆兮寨,山左是龙驹寨。如果两寨能合力扼守这条咽喉要道,阿迷贼党便不能任意出入。现在龙驹塞黎土司是阿迷羽党,便无法扼阻贼党。表面上还要不露声色,同黎土司照常往来。
“其实黎思进肚内雪亮,早知禄土司是龙将军内亲,同俺沐家休戚相关,早已视同眼中钉,早晚总有一天要出事。所以这一次家严请禄土司火速带同部下,回家防守,顺便随时探报贼情。
“前几日禄土司手下探得确实消息,云贵边匪失败以后,贼党连日在六诏山秘魔崖鬼母洞集议,由九子鬼母以下,许多贼党首领,个个俱到。虽然他们集合的秘魔崖,外人断难进去,可是集议以后的举动,可以看出一点来。
“只见这几天,龙驹寨进出的人特别多。寨内头目等人,显得特别忙碌。据龙驹寨内头目漏出来的消息,九子鬼母几个厉害角儿,如人人知道的太狮、少狮、飞天狐、黑牡丹以及六诏九鬼等,把龙驹寨当作落脚处所,昼伏夜行,忽留忽去,常常出没于到省城来的一条官道上。昨天又得探报,龙驹寨内这班魔头突然走净,连本寨土司黎思进也跟着他们走了。据黎土司亲信头目漏出来的消息,别人不得而知,黎土司本人确实到省城去的。
“禄土司一听这样消息,当然可以推测一个大概,心里急得了不得,不顾本寨安危,匆匆把本寨得力头目嘱咐一番,便骑匹快马,偷偷从小道赶来报信。哪知不走小道,也许不出祸事。因为禄土司不敢从万松山下官道走,却从婆兮寨背后,经抚仙湖畔,穿铁关炉,再越普宁州。单身匹马,马不停蹄,连日连夜,已赶到昆明城外滇池沿岸一带,小地名叫作银花坪,一面是白浪滔滔的滇池,一面是高高低低的土山。土山并不高,上面一丛丛、黄叶飘摇的杂树林,这时正是昨夜五更已尽的时分。眼看再赶一程,便到了人烟辐辏的碧鸡关。
“到了碧鸡关,进城没有多远了。禄土司原已人困马乏,可是不敢中途停留。一看银花坪地势荒凉,路上一人俱无。虽然到了省城相近,也得处处留神。不顾困乏,加上几鞭,想一口气奔到碧鸡关再说。不料奔驰不到二里路,还未出银花坪地界,猛听得身后,鸾铃锵锵乱响,蹄声错落。向自己身后,疾驰而来,似乎还不止一骑。
“禄土司心里犯了疑,暗想此处不是官驿。这般时候,难道也有像自己一般的奔路的吗?慌扭头回望,五更虽尽,晓色未透,后面黑沉沉的,看不出人马的影子。可是蹄声铃声,越来越近。一忽儿,铃声益发清晰,好像同自己并骑而行一般,向左侧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听到蹄声,在土山那一面。想必土山那面也有一股小道。
“片时,来骑似乎飞快,已越过自己头去。霎时铃声顿止,似乎已到地头。却因中间隔着土山,无从看出,以为无关,坦然前进。走不过一箭路,土山断处露出交岔路口,夹着两面寒林之中。岔道上影绰绰三骑并立,正挡住前进之路。
“这一看,禄土司才觉有异,手上缰绳不由得微微一松,马蹄也慢慢缓了下来。可是起先奔驰得急,骤然一缓,离那岔道上已不到三四丈远。挡路的三骑内,突有一人大声喝道:‘来骑停步!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姓甚名谁?要命的快说实话。’
“禄土司明知情形不对,到此地步,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决不能透露一点畏缩之态。两腿微微一磕马腹,向前又进了几步。看出对面马上三人,个个恶眉凶目,带着武器,却不认识,料是阿迷贼党,立时手按腰剑,厉声喝道:‘陡!天下路天下人走,你们拦住俺的去路,意欲何为?识趣的,快快替我滚开,如若不然,叫你们识得俺的利害!’
“禄土司这样一叫阵,腰中长剑,已掣在手内,预备死命一拼。不意对面之骑,并不立时动手。中间一个使狼牙棒的贼人把狼牙棒一指禄土司,嘿嘿冷笑道:‘凭你单人匹马,还想闯过这座关口去么?那叫休想!你是谁?我们是谁?彼此肚内有数。你想整个儿回家,也可以,只要你此刻死了心,乖乖地回家一忍,不问别的事,俺们绝不难为你,还有你的好处。小子!你要明白,这是你老朋友关照的好处,让我们放你一条活路。俺们可致你水米无交,也没有这么大工夫同你废话。如果你不识相,定要往鬼门关闯,这儿便是你葬身之地。怨不得咱们不懂交情。喂!小子,咱们已经交代明白,活路在你后面,死路在你前面,怎么办?看你自己的了。’
“这番话又尖又毒,禄土司怎能听这一套?一咬牙,把马一催,挥动长剑,一声不哼,向前硬闯。贼徒一声狂笑,喝道:‘好小子,真想找死!’喝声未绝,三骑贼党泼剌剌一阵盘旋,立时把禄土司围在垓心。“禄土司挥动长剑,上护其身,下护其马,拼出死力同三个贼党力斗。虽然跋涉长途,不堪劳累,当此生死关头,只可拼命。无奈马上三个贼党,个个都不弱。不用说战胜一个,连想脱身都不能够。前面有一个使双刀的贼人,拦腰砍来,好容易封了出去,不料马后使狼牙棒的同时一棒捣在马屁股上。还有一个使练子枪的,唰的一枪,穿在禄土司的小腿肚里。马一惊,前蹄一掀,禄土司顿时滚下马来,非但长剑撒手,跌下来时,左腿偏巧兜住了马头上的缰绳。
“那匹马后胯吃了一棒,又惊又痛,哧地向前一窜,竟被窜出垓心,向岔道上没命地飞奔,可是跌下地上的禄土司一条左腿,还套在缰绳上,竟被受伤的马拖离了贼党之手。
“这景象原够惨的,连三个贼党也是一愕,幸而那匹马也是调理出来的良驹,拼命窜过了岔道,便屹然停蹄,否则禄土司被马一路拖去,哪有命在!这样拖了一点路,已经擦破了不少,腿上又受了一练子枪,已经成了血人了。
“这时三个贼党一看禄土司被马拖过了岔道,泼剌剌赶了过去,一到跟前,刚想下马捆缚禄土司,猛听得身边树林内,突然有人吹起笛子来,声韵裂石,振动林樾。在这深夜荒郊,居然有人吹出嘹亮的笛声,而且笛声就在近身林内,这不是怪事吗?
“三骑贼党相顾大诧,立时一齐兜转马头,大声喝问是谁。这一喝问,笛声顿止,林内呵呵一阵狂笑,笑声未绝,唰地从林内飞起一条黑影,宛似一只巨雕,竟凌空向三骑贼党当头扑来。马上贼人连身影还未看清,啊哟连声,纷纷从马上跌下。
“同时土山后那股小道上也窜出一条黑影,比箭还疾,扑到禄土司身边,从地上挟起禄土司,一腾身,跃上贼人三骑中一匹乌骓马,把禄土司挟在鞍上,在耳边说了一句:‘不要动,我送你到碧鸡关。’这样一马双驮,便泼剌剌向省城一条路上跑下去了。
“禄土司本已受伤,这样一折腾,宛如做梦一般。因为被人抱持在鞍前,又是黑夜,竟没有看出救他的怎样人物。连岔道上三骑贼党怎样结果,也不得而知,只晓得被那人送到碧鸡关,那人在耳边又说道:‘此处离沐府不远,你自己支持着走一程,我要回去交差了。’说毕,似乎往马屁股后面一溜,啪的一掌,胯下马被他一掌,如飞地向前驰去,勉强回头一看,哪有踪影,始终不知救禄土司的是谁。”
这便是禄土司受伤到此的情形。沐天波这样一说明,大家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

第二十二章 暴风雨的前夕
大公子沐天波说出华宁婆兮寨土司禄洪受伤经过,私室之中,大家略去了名分,便在榻前促膝密谈,商量防范阿迷贼党的计划。商量了半天,大致已有了眉目,沐公爷又把这件大事,完全委托给龙土司和瞽目阎罗主持一切。
这当口,二公子沐天澜已从花园到来,一进屋内,向众人行礼毕,便向沐公爷说道:“父亲,此刻龙叔父营中的金都司金翘鹏带领了许多弓手们到来,悄悄地从花园角门进来的,已由俺们家将接待在后面家庙内驻扎。金都司金翅鹏安置好弓手们,便到小蓬莱和上官老达官、张师哥们,谈得非常投机,顺便托儿子进内禀报。”
沐公爷点头道:“他们这样进来最好,免得招摇耳目。澜儿,今天你不必到花园去了,和你大哥陪我在这儿,静静过一天吧!”
天澜向众人扫了一眼,笑答道:“左师哥、张师哥一肚皮的稀罕事儿,今晚没法听了。”
瞽目阎罗笑道:“今晚可不比往日,一到起更,谁也不能任意乱走,高声谈话。要紧地方的灯火都要熄灭,哪能随意谈故事呢!公爷听说你十二粒铁莲子练得不错,要你带着镖囊,在密室保护公爷呢。”
天澜一听又有点高兴了,却问道:“师傅,今晚贼人真有这么大胆。还敢蓐闹吗?”
众人都笑道:“贼人们尝过二公子铁莲子味道,如果今晚真个进来,定是吃得味道不坏,又来讨莲子吃的。”天澜嘻着嘴道:“父亲,儿子一准陪着父亲。可是左师哥也能发镖,本事比儿子大得多,何妨把他也叫来,让俺们两个孩子在一块儿。父亲也可听他讲些外面的稀罕事儿,解点心烦,岂不两便?”
沐公爷笑道:“痴儿,你倒无忧无虑,但是你们两个孩子在我身边,倒也是办法,免得你师傅多操一份心,准照你意思办好了。”
这时,瞽目阎罗同龙土司立在一边,悄悄商量晚上的事。床上的禄土司,也觉今晚形势严重,非同儿戏,想起自己被贼人拦劫之事,余怒未息。不禁切齿道:“今晚贼人不来则已,如果真要进来送死,俺也要出一口胸中恶气。”
沐公爷道:“你可不能出去,新伤未愈,最忌气愤。有他们两位主持,贼人绝做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龙土司也说道:“我们已有妥当办法。跳梁小丑在这省城,也未必能率众来犯。便是来,无非几个高来高去的巨贼,谅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没有你的事,而且正要你在内宅帮助大公子,紧护内宅。你留在公爷身边,最好不过,责任也不轻。其余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禄土司点头道:“这样也好,其实我只有腿上被穿了一镖,其余都是皮伤,此刻内服外擦,业已如常,身上的困乏,也休息过来了。不过途中救我出险的两人,究竟是何道路,我到现在还想不出所以然来。这份恩情,却难报答。”
瞽目阎罗向龙土司微笑道:“未见人影,先闻笛声,大约就是敝友上官所说的铁笛生了。”
龙土司点头道:“果然有点像,还有送他到碧鸡关的那一位呢?”
瞽目阎罗道:“多半是铁笛生的船伙浪里钻。这人不是说过一句回去交差的话吗?”
禄土司急问道:“铁笛生是谁?浪里钻又是什么人?名字从来没有听说过。”
龙土司立起身来笑道:“你先闷一忽儿,也许今晚你会见着此人。此刻我们没有工夫细说,应该回小蓬莱去,调度一下,免得措手不及。”
瞽目阎罗点头道:“正是。”两人便别了沐公爷、禄土司走出去了,沐天澜赶出室外,拉着瞽目阎罗再三叮咛,务必叫人把红孩儿左昆送进内室来。两人笑着答应,瞽目阎罗暗念这位高足,友义谆挚,绝无纨袴门第之见,实在难得,但愿自己儿子力争上流,同这位贵胄公子朝夕相处,文武两道,得些切磋之益,将来也许附骥直上,致身青云,改换门庭。做老子的总希望自己儿子成名,瞽目阎罗当然也难免世俗之见。
且说瞽目阎罗同独角龙王龙土司走进花园,到了小蓬莱内,先后走入中间堂屋,堂屋内,上官旭、张杰、左昆三人,正陪着金翅鹏谈话。金翅鹏一脸怒容,正在指手划脚,高声大骂飞天狐,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一见龙土司瞽目阎罗进门,大家离坐相迎。金翅鹏又向龙土司报告,调来弓箭手六十名,头目二十名,都是挑选出来的能手,现由此地家将们领到园后家庙内暂驻,静等命令调派。
龙土司道:“这样很好,白天没有他们的事,让他们自由自在地吃喝去。到了申酉之交,再调派不迟。可是你此刻大骂飞天狐,好像和你也有不解之仇,难道你义父飞天蜈蚣的仇人,也是飞天狐么?”
金翅鹏咬着牙点了点头,还没开口,龙土司身后,瞽目阎罗已趋前相见,同金翅鹏互道仰慕。
这时云海苍虬上官旭呵呵笑道:“此刻我同金都司正讲起飞天狐屡次作祟的情节,说到万年青一案,想不到金都司的过继先人,便是从飞天狐手中夺去‘万年青’的飞天蜈蚣。我们鉴秋老弟到云南来踪迹仇人,已两年有余,想不到这两年内,飞天狐也到长江上下流,寻找飞天蜈蚣的踪迹,冤家路窄,偏在瞿塘一带,碰到了飞天蜈蚣,伤在那恶魔手内。金都司到云南来,便是立志替义父飞天蜈蚣报仇来的。这一来,我们真可谓志同道合了。”
经上官旭这样一说,龙土司恍然有悟,拍手道:“喝,我明白了,我们金老弟原对我说过内情,不过他来到云南不少日子,实在没有明白仇人是谁,大约此刻听上官老达官说起‘万年青’一案,才始明白的。不过这也是想情度理,凭空推测出来的。究竟你义父在瞿塘受伤殒命,当场有人见到飞天狐没有呢?”龙土司这样一说,金翅鹏立刻抢着说道:“绝不是凭空推测,也不是从老达官口中听出来的。此刻我同上官老达官还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将军同左老英雄便进来了。”
龙土司道:“咦?这又奇了,你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难道说,你一到省城,便知道仇人是飞天狐么?”
金翅鹏摇头道:“我从昨晚三更以后,才知道的。”
此语一出,非但龙土司莫名其妙,上官旭、左鉴秋等,都听得诧异起来,一屋子的眼光,都盯在金翅鹏脸上,等他说明下文。
金翅鹏微微地叹了口气,才说道:“昨晚的事,连我自己,也出乎意料之外。我因将军不在营中,多加了一份小心。三更以后,又起来跑出帐外,暗地向各帐篷巡视了一周。细查各篷兵卒,都睡得好好的,轮班放哨的也一个不缺,才安心返回自己营帐。不料一进帐内,一眼瞧见烛台底下压着一封书信,信皮上写着‘鹏儿收拆’。我一见这四个字,顿时心头怦怦乱跳,先不拆看,急急赶出帐外,查勘送信人是谁。
“可是营门外荒郊寂寂,风消霜凝,哪有人影?贴身几个护勇,也一个不在,想已抱头大睡去了。愣愣地回到帐内,暗想世上叫我‘鹏儿’的只有一个人,这人便是瞿塘黄牛峡大觉寺方丈无住禅师,也就是我唯一无二的师伯祖,金翅鹏的名号,便是这位师伯祖临分手时替我取的,那时亲口对我说,将来替你义父报仇之日,便明白这三字的用意了。此刻想起来,才明白仇人匪号飞天狐,我金翅鹏也是满天飞的巨鸟,正是飞天狐的克星。顾名思义,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可见我师伯祖早知仇人是谁。那时大约怕我少不更事,轻身涉险,枉送一条性命,特地没对我说罢了。我想起来真惭愧。我来到云南这许多日子,流离颠沛,吃尽苦楚,连仇人一点影子都没有摸着。直到昨夜接到师伯祖手谕,同此刻这位老达官谈到万年青一案,才约略的明白仇人同我义父结仇的原因。”
金翅鹏说到这儿,便从身上掏出无住禅师的那封信来,摆在桌上请大家同看。龙土司一班人看那信时,只见上面写着:
老衲浪述至此,始悉尔得龙将军提携,甚慰。将相宁有种,好自为之。沐府寇警甚亟,尔当助将军守御,以报知遇。盗党飞天狐,尔父实死厥手。然尔非其敌,老衲当相机助尔,以瞑九泉之目。沐府上官翁,悉余近状,当为尔告。晤面在即,匆匆不赘,无住手泐。
众人看完无住禅师的信,才明白万年青案内的飞天蜈蚣,原来是金翅鹏的义父。
上官旭又将路遇无住禅师、葛大侠、何天衢,戏耍飞天狐,同访独杖僧、铁笛生,又同舟来到昆明的种种情由,说与金翅鹏听。
金翅鹏大喜,明白师伯祖无住禅师、师叔祖葛乾孙会合少林、武当两派名宿,出来同阿迷剧盗周旋,连带着自己义父之仇,也可克偿夙愿,好几年不见的师伯祖也到了省城,可以见面,实在可喜之至,不禁兴高采烈,把自己到云南来种种经过,后来蒙龙将军提拔,沐公爷赏委都司记名,随营办事等情节,向瞽目阎罗、上官旭等说了一遍。
瞽目阎罗正愁人手不够,知道金翅鹏同葛大侠、无住禅师有相当渊源,与贼党飞天狐也是不共戴天之仇,自然引为同调,极力拉拢。彼此谈了一阵,龙土司、瞽日阎罗二人又把今晚调度,阖府将弁按段分配防御贼寇的办法,详细向众人说明,一到日落时分,便要照计行事。
除出大公子沐天波、二公子沐天澜、红孩儿左昆、婆兮寨土司禄洪在密室随侍沐公爷守护内宅,并不预备应敌以外,所有几位主干人物,都在眼前。便是独角龙王龙土司在田、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记名都司金翅鹏、通臂猿张杰,统共才五个人,人手实在有点单薄。可是这种心理,五人中只有瞽目阎罗有这样感觉,因为别人没有同阿迷主要盗党接触过,大半是耳闻之言。尤其是豪迈不群的龙土司,他以为在密室沐公爷面前商量好的防御计划,注重在一个守字,完全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府内有这许多弓箭手、削刀手,已经万无一失。
但是瞽目阎罗表面上虽也附和着龙土司,鼓励着众人的勇气,面上一点不露声色,其实他手心里老捏着一把汗。因为他同狮王普辂见过面,以及黑牡丹、飞天狐、六诏九鬼等能耐,心里有数,另外没见过的阿迷能手,不知还有多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阿迷贼党处心积虑,不止一天,此次志在复仇,沐府情形贼党定必调查得一清二楚。不来则已,来必有恃无恐。仅凭埋伏的弓箭作防御的利器,实在觉得不妥。唯一的希望,只盼葛大侠、无住禅师几位少林名宿,准时赶来扶助,或者能够转危为安。
如果上官旭哥哥所说的独杖僧、桑芋翁、铁笛生、何天衢这几位老少隐侠,真个能够釜底抽薪,先在六诏山动手,制伏住魔头九子鬼母,使贼党们自顾不暇,回护自己巢穴,那才叫天从人愿,沐府便可一尘不惊,平平安安地渡过这重难关了。恐怕事情未必这样顺手,这几位武林隐侠,宛如闲云野鹤,举动非常人所能测度,这次出来同贼党周旋,另有他们的志愿,仅仅沐府的安危,他们真未必在心上呢。
瞽目阎罗自己暗地一琢磨,总觉事情有点悬虚,表面上还得顺着龙土司的口吻说好听的。小蓬莱堂屋内,大家正纷纷谈论着,忽见沐公爷贴身家将沐钟掀帘进来,向龙土司垂手禀道:“公爷此刻下谕,吩咐外面值堂将吏们,今天省城大小官吏,如有到府谒见,或有宴会,一律推说公爷身体欠安,挡驾的挡驾,辞谢的辞谢。倘有求见将军的,公爷说,也以不见为妙。免得闲人混杂进府。”
龙土司说道:“公爷所见极是,一准这样办好了。”
沐钟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折子来,双手递与龙土司道:“这是公爷根据将军同左老师傅商量好的调度将弁办法。此刻又同禄将军参酌了一下,叫大公子开列名单和地段,都写在折子上。公爷说,再请将军同左老师傅、上官老达官几位过一过目,如没有什么更改,卑弁拿回去,公爷便要传令,照此分派了。”
龙土司便把手上折子递与瞽目阎罗,请上官旭、金翅鹏一同观看。大家一看手折上,开得非常详细,从国公府大门起,一直到花园内,凡是要道口子,都派有标枪手、削刀手,轮班守卫,这一批便派出八十多名,专司巡逻的队伍,又组成好几队。每队挠钩手八名,正副头目各一名,随带腰刀、弹弓、灯球、捆索等件,按照派定地段,川流梭巡。这几队人马又是一百多名。这两批是在明处警备的人马。折子内最注重的是暗地埋伏的弓箭手,计分三处埋伏。第一处公府前门箭楼上,四面原本开着许多箭垛子,上下还是三层。不过,此处虽是第一重门户,却未见十分重要,只派了弓手二十名,正副头目各一名,使的是硬弓长箭;第二埋伏处所,完全以内宅正屋为中心,围着正屋四面第二重房坡上,都蹲伏着擅长匣弩的健卒,个个背里面外,怀抱匣弩,屏息隐伏,只要看到贼人从屋上欺近宅来,立时匣弩齐发,矢如猬集,无异在内宅屋面上筑了一道箭围子。这处屋面上匣弩手共派了六十名,另选派通晓武艺、精干的材官人员,一同上屋,指挥防御。
龙土司营内调来的弓箭手,便有大半配在此处,还有屋上许多家将,也个个箭上弦,刀出鞘,督率几队挠钩手、削刀手,在内宅紧要处所,隐伏暗处,严密防卫。同屋上弓弩手,互相呼应。
这班屋上屋下的将弁们,规定分前后夜,轮班替换,实数确须打个对折,即便是这样,也够森严的了。
还有第三批埋伏,也有四十余名,一半从府内将弁中挑选出来的能手,一半配上龙土司营内调来的弓手和头目们,个个跨腰刀,背匣弩,手上还持倒须钩的长矛,预备远攻近取,无往不利。这队全身利器的勇士,算是全军的精华,派由金翅鹏率领这队人马,埋伏在花园内,随时听候龙土司、左老师傅们紧急调遣,接应各处。
除这三处伏兵以外,尚有派定专司瞭望、哨探、警报、传命等散卒,也有十余名,总共动员三百四五十名,真是如临大敌了。
大家看完了折子内开列的人数和分派的计划,别人还没有开口,独角龙王龙土司已拍着桌子,大声嚷道:“想不到阿迷小丑,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公爷这样一分派,不亚如铜墙铁壁。我真不信阿迷贼寇有这样大胆,便是真个冒失来到,也无非灯蛾扑火,自投死路罢了。”说罢,狂笑不止。
龙土司这样大声一嚷,连上官旭、金翅鹏、张杰三人,也觉得有这许多将弁守卫,还加上这许多埋伏的弓箭手,贼人万难讨得好处,便是一座城池,也足保守一气的了。
上官旭等心里这样着想,嘴上自然附和着龙土司,都说不怕贼人来,只怕贼人不来。如果夜夜这样,劳师动众的防贼,倒有点后难为继了。这当口只有瞽目阎罗沉思不语。刚想说出一番话来,被众人兜头一阵夸扬,便把想说的话拦了回去。龙土司并不理会,不加思索地把折子依然交与沐钟带回,吩咐:“回去禀明公爷,说是我们都已看过,没有什么改的,就请公爷下令好了。”
沐钟接过手折子又说道:“公爷还有几句话吩咐,转达将爷和左老师傅。公爷意思,折子上虽然派了不少人,但是定法不是法,全仗将军、左老师傅同几位老少英雄随时指挥他们。公爷今天不便亲自陪着老达官们谈话,非常抱歉,请诸位千万不要客气才好。”
上官旭一听这番话,慌立起身来,笑道:“公爷真是纡尊降贵,太已谦恭!请将爷回禀公爷,草民虽然年迈苍苍,也要尽我力量,报答公爷这份厚意的。”
沐钟唯唯之下,却向红孩儿左昆笑道:“少师傅,我们二公子再三吩咐,务必请少师傅一同到内宅去呢!”
瞽目阎罗笑道:“我倒忘记了。出来时,公爷也吩咐过的。昆儿,既然二公子要你进去,你就去吧!可得规规矩矩侍候公爷。二公子虽然比你年幼,他比你练达,万事要听公爷同二公子的话,不要失了礼貌。”
红孩儿应了一声,便向众人告辞。
瞽目阎罗忽然想起一事,向沐钟道:“昨夜受伤的张德标今天怎样了?”
沐钟惨然笑道:“刚才外面将爷们进来禀报,说是张德标脊背骨业已折断,内部也受伤甚重,到此刻还是昏沉沉的。据外科医生说,危险万分,恐怕无望了。公爷为了此事,很是难过的呢。”
瞽目阎罗点点头,沐钟便同红孩儿行礼退出,到内宅去了。
沐钟去后,瞽目阎罗说道:“今晚防御贼党的事,总算大致就绪。此刻我想到阿迷贼党,既然如此妄为,省城内,定有他们落脚巢穴。我想趁白天无事到外面去探一探动静。万一侥幸,蹚着了贼人寓藏之所,或者竟探出贼徒的人数和诡计,于我们防御上,岂不便利得多。”
此语一出,头一个龙土司,鼓掌如雷,大嚷道:“对!这便是兵法上,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要着儿。可是左老师傅,你不能出去,也用不着你亲自出马,挑几个了事的家将,分头侦探便了。”
上官旭也说道:“老弟,你这个主意是对的。不过你在贼党面前,已经露过面了,确实不宜亲自出去。再说你同龙将军,是全府的主干,不便离开此地。不如我同张杰随带几位将爷出去蹚他一蹚。我们仗着面生,改扮作平常人模样,碰着贼党也不注意。”
通臂猿张杰也说道:“昨晚我在不远的破庙内碰着贼党,也许他们还在那儿窝藏,先去察看一下。不过昨夜偷听二贼口吻,好像城郊另有一处垛子窑。偌大的一座城市,又加上四面近郊,想蹚着贼徒踪迹,确也不易。”
瞽目阎罗沉思之间。金翅鹏插嘴道:“我也去!我带来的几个头目,熟悉此地地理,便在他们堆里,再挑五六个人跟去好了。两位带几个头目,分蹚城内。我带人专蹚近郊。这样分头办事,较易着手。再说我那位无住师伯祖,上官老达官说过同他分手时,似乎没有进城,也许寄寓郊外寺院内。如果碰着我师伯祖,他也许知道贼徒巢穴所在,岂不一举两得吗?”
瞽目阎罗慌点头道:“金都司高见不错。既然大家同意,就偏劳金都司、上官老哥哥带着小徒劳驾一趟。能够蹚着贼窝,果然是好。便是蹚不着贼踪。金都司能够会着无住老方丈,或者葛大侠,务必请到府来,让我们拜识拜识高人。这层务请金都司留意,于我们公爷身上大有关系的。”
瞽目阎罗这样一叮嘱,龙土司也会意了,向金翅鹏道:“果然这层是要紧的。你们三位带着人分道一蹚,不是一时半时能回来的。可是你们三位,至迟到午后,申牌时分,必须回来才好。”
三人齐声答应。金翅鹏先独自赶到园后家庙内。从自己带来的队伍内,选了六名干练的头目,急急匆匆回到小蓬莱,会合了云海苍虬上官旭、通臂猿张杰,一齐改换装束,连六个头目也扮作随从模样。各人各携头目二人,随带沐府腰牌,悄悄地从花园后便门溜了出来。分头出发,晒缉贼踪去了。
这里小蓬莱屋内,只剩两位坐镇的龙土司和瞽目阎罗,却好这时沐公爷业已发令,按照折子内交派下去。府内几位有头有脸的幕僚材官家将头目们,知道事关重大,责任非轻,一齐跑到花园小蓬莱,向龙将军、左老师傅请示一切。两人又把防御的计划,详细指示一番,又率领这班头目们,亲自踏勘指定几处埋伏所在,府前府后,屋上屋下,实地指点一阵。
这一来,消磨了不少时光,却已到了午牌时分。龙土司和瞽目阎罗各处兜了一阵以后,觉得大致就绪,便把身后跟着的一班头目们吩咐退去,叫他们分头自去预备晚上应用的器械。两人也觉有点劳累,刚想回到小蓬莱休息一下,内宅听差的几名家将,已跟踪跑来,说是奉大公子所差,请将军和老师傅驾临内宅前厅用膳,大公子已在厅内恭候,听说公爷也要出来陪座呢。
这时两人刚从前面大堂后边进来,遣散了一班头目们,正想从内宅更道绕向花园去。一听大公子差人来话,也毋庸客气,便轻身返回,步入内宅正门。奉命请驾的几名家将,也跟在身后,一齐穿过宅门内一条马字走廊,便见大公子沐天波已在厅前玉石阶上拱手相迎,嘴上还说今天龙世叔同左老师傅太辛苦了,家严命小侄请两位到此薄饮几杯,一忽儿家严也要出来陪话。
龙土司、瞽目阎罗两人慌紧趋几步,连称不敢。正在主客口头谦让之际,瞽目阎罗无意之中,猛一抬头,倏地脸色大变,口里“咦”了一声,身子连连倒退。沐天波、龙土司都觉得诧异,留神瞽目阎罗面色,由惊转怒,满脸煞气,一对精光炯炯、白多黑少的眼子,直勾勾地注视厅口上面一块填青嵌金,四围雕漆二龙抢珠,中间御笔“为国屏藩”的匾额上。众人不由得一齐抬头,向匾上看去,不由得齐声惊呼。大公子沐天波也吓得飞步下阶,连喊奇怪。
原来上面这块辉煌夺目的大匾,足有七八尺宽,四五尺高,嵌在厅廊正中门楣上,离地足有二丈七八尺高下。万不料,神不知鬼不觉,竟在这块匾上,二龙抢珠的朱红珠子上,插着一柄雪亮的牛耳尖刀,而且还有一张字条,连刀钉在红珠子上,进进出出的人,竟会一个不留神,直到此刻才被瞽目阎罗发现,而且此地距离沐公爷的密室,只隔两间屋子。在这内宅重地,青天白日,竟会发现这样可怕的事,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这时众人一阵惊呼、瞽目阎罗脸色异常难看,连连摇手,低喊噤声,叮嘱众人千万不要泄漏此事,说毕,一撩衣襟,微一塌身,唰地腾身而上。二丈七八高的地方,说上就上,宛似一道轻烟。
众人抬头惊望之间,瞽目阎罗已施展轻功极诣,仅用右臂三指擂住檐口一根雕花短椽,左足略微点托匾的雕铜龙头,腾出左手,先把钉在刀上的字条撕下,看了一看,随手塞在怀内,然后拔下尖刀,向嘴上一衔,两臂齐施,向左移了几根椽子,伸颈向匾内仔细瞧了一阵,双臂一换,猛一转身,面孔向外扭时,才见瞽目阎罗从宅门外现身,仍从马字走廊走了进来。大公子、龙土司同几名家将,依然都立在厅前等候。瞽目阎罗一进来,龙土司、大公子齐声探问这档事的情由。
瞽目阎罗面色铁青,咬牙说道:“贼党太也目中无人了,这一手,简直冲我来的。我倒要看一看贼党们究有多大能为,能够动一动沐公爷的汗毛,我姓左的就枉活这许多岁数了!”说到这儿,把手上拿着的那柄插刀留柬的尖刀,向大公子、龙土司一扬,低声说道,“这又是贼党们的诡计,江湖上恫吓的俗套儿,不足为奇,我们且到厅内细谈。”说完这话,倏地一转身,向阶下侍立的几名家将说道:“这档事,诸位亲眼目睹的,别位却不知道。诸位又都是府内老人,千万嘴上要严密。如果外面添枝添叶地乱嚷起来,可耽误大事了。”
大公子也厉声喝道:“老师傅的话,听明白没有?这档事我在公爷面前都想不说,除出你们这几个人以外,如果透一点风声,便是你们的责任。从此刻起,不准出这宅门,在厅内伺候好了。”那几名家将慌忙答应是,连说下弁不敢。
大公子吩咐完毕,便邀龙土司、瞽目阎罗进厅,转入厅左一间精致的雅室。中间紫檀嵌大理石的圆桌面上,已陈列着整齐的酒肴。那几名家将忙小心翼翼地跟来伺候。大公子一挥手,喝令退出,在门外伺候,不准任何人进来。另外派一人过去,通知沐钟、沐毓转禀公爷,只说将军和左老师傅再三叮咛,请公爷不必出来,有事时将军、老师傅进内求见好了,不准多说一句,快去快来。家将们齐声答应,悄悄退出。另派一人进内传话去了。
大公子立时把屋门掩上,转身亲自执壶,替龙土司、瞽目阎罗斟酒,请两人席上细谈。两人略一谦让,宾主三人便各就座。
大公子沐天波先自皱眉说道:“老师傅起先在他们面前,不便说明所以。可是这事真奇怪,今天清早,我在这座厅前,也走过好几次,并没发现匾上的刀柬。刚才龙世叔和老师傅率领不少人,在内宅周围、屋上屋下,调度一切,比别处格外注重,便是这座大厅也留连了许久,这许多眼光并没有发现这劳什子,何以隔不了一时半刻,世叔们此刻从外面二次进来,便突然见到一刀一束了,这事未免太奇怪了。老师傅在屋上,踏勘了许久,定有所见。那张字条,怎样恫吓的呢?”
龙土司浓眉微皱,也抢着说道:“大公子说得对。贼子们真有点鬼画符,俺也想不出其中道理来了。”
瞽目阎罗摇头叹息道:“事情并不稀罕,还得怪我自己疏忽。贼子欺我太甚!我瞽目阎罗,拼出这条老命,也要同贼子们一决雌雄。现在闲话不说,且请将军同公子,看明了字条再说。”
说罢,把手上那柄牛耳尖刀,放在桌上。从怀里取出那张字条,交与大公子沐天波,龙土司伸过头来同看,只见上面写着:
今晚三更,誓取沐氏父子三颗首级,外带龙角一支,瞎眼一对。狮王特示。
大公子沐天波,一看到这几句话,不由吓得连打寒噤,面色惨变。独角龙王龙土司却气得握拳透爪,两目如灯,砰的一声,震得酒杯乱跳,汤水横流,一拍桌子,大声喝道:“不杀这头疯狮,誓不为人!”
瞽目阎罗摇手道:“将军息怒,公子休惊,听我讲明情由,大家从长计议。不过这张字条,不便请公爷过目,留着也无用,大公子且收起来,无人时悄悄地烧掉便了。最可恨的,我同将军在此地前后调度时,万恶的贼子竟敢逗留此地,窃听我们的计划。等到我们调度完毕,贼子已探得我们的内情,如愿以偿,便在匾下做了手脚,显露贼党的能耐,然后从屋上悄悄逃走了。我们万料不到,白天贼子也敢在此隐身。狡诡的贼子,明知今晚不易深入,又不知我们如何布置。又料定昨晚闹了一宵,人困马乏。白天屋上无人守御。屋深地广,容易乘虚进出。这一来,竟被贼子做了手脚去了。这不是贼党本领高,还得怪我们疏忽。白天没有派得力人员,在府前府后各要道,设立步哨和巡察的队伍,遂被贼子来去自如了。”
瞽目阎罗这样一说,龙土司默然无言,暗暗觉得阿迷贼党,确非易与,果然有点失着。
大公子沐天波却又感觉青天白日竟容贼子隐匿内宅,窃听本府重要军情,距离密室又这样近,事情太觉危险,今晚更是可虑,实在无心饮酒了,把字条向身边一藏,又向瞽目阎罗问道:“经老师傅这样一说明,一点不错。不过贼子既然逗留此地,偷听机密,究竟藏身何处呢?再说,贼子既然这样大胆,也许此刻还隐匿暗处,预备在此卧底,晚上接应贼党们哩!”
瞽目阎罗点头道:“公子所见极是,老朽也曾想到。可是老朽如果没有料定贼子业已逃走,哪敢在此安坐吃酒。因为此刻在内宅四周屋上察看,贼子逃去痕迹,颇为显然。起初老朽跃上挂匾处所,察看匾后隐藏一人,绰绰有余,而且里面尘土的痕迹,显然藏卧过人。这块匾后藏人,真是极妙的地方。还可以断定贼子在匾后隐匿已有好几次,大约公爷班师的消息传出以后,贼子时常以此为藏身之所。昨夜黑牡丹率领贼党救走游魂之后,或者回到就近贼窝,同瓢把子狮王计议之下,觉得沐府未必像所想的容易,特地再派贼党能手,到此刺探机密。
“察看墙头瓦面依稀留下一点脚印,来的贼子十九是黑牡丹本人。这女贼倒不容轻视,本领机智,大异常人,但是贼党无论怎样狡猴,依然留下一手破绽。如果藏在匾内,偷听完了,悄悄一溜,我们到此刻还闷在鼓里。贼子们画蛇添足,偏又来了一手寄柬留刀。在贼子们以为先声夺人,表示挟着有难以抵抗的威力,言出必践,到时准备手到擒来。哪知这一手,无异通知我们,贼党几次三番暗探沐府,还有点摸不准我们实力,所以又派能手白天冒险掩进府来,探准虚实,再来下手。
“我料得黑牡丹此刻逃回贼窝去,报告我们防御情形,也够普辂老贼皱眉的。如果被我料着,老贼感觉不易下手,今晚也许不来,也许知难而退,拖延几日。如果真个被我料着,黑牡丹这一探,反而于我们有利。我们非但缓开手来,布置格外周密,而且两位武林前辈,也许在贼党老巢阿迷六诏山方面,有了举动。普辂老贼得信定必赶回去,自顾不暇,无法再来蓐闹,我们更可逢凶化吉了。”
当下豪迈的龙土司、贵胄的沐天波,细听瞽目阎罗这番议论,似乎句句入耳,料事如神,非但心里十分佩服,而且一颗七上八落的心,也觉安贴了许多。其实思想与事实,往往不符。阿迷贼党雄心极大,立志复仇,非止一日,一举一动,都有精密的计划,哪能容易罢手。瞽目阎罗一半无非借此自解,安慰众心,一半到此无可奈何之际,往往从好处着想。人人如此,瞽目阎罗也逃不出例外。后文自见,这且不提。
且说室内三人自宽自解,用完了午餐,又秘密筹划了一阵,觉得内宅晚上布置,虽然给贼侦探了去,但也不便更张,实在除此也没最高的方法。有这许多联珠匣弩,替贼党设想,似也无法近身。不过鉴于寄柬留刀一档事,把规定的巡逻队守卫提前出动,一到申牌,便下令警备,以期格外周密,当下议定。
三人到后面密室,同沐公爷、禄土司又商量了一回,却缄口不提前厅寄柬留刀一档事。诸事停当,龙土司、瞽目阎罗告退,回到花园小蓬莱,略事休息。冬日昼短,不知不觉日色西斜,快进申牌时分。前面沐公爷业已暗暗发令,调动派好的队伍。
这里龙土司也把驻在庙内六十名弓箭手、十四名头目调集小蓬莱外面空场中。带来的头目原是二十名,其中六人,分随金翅鹏、上官旭、张杰出侦缉贼踪去了。
这时龙土司、瞽目阎罗一看天色慢慢地黑下来,已报申正,三人兀自一个不回,未免有点焦急起来。却好沉了一忽儿,云海苍虬上官旭带着两名头目先自回来,却是一无所得,辛辛苦苦在昆明省城东南方整整地闲溜了一天。
上官旭刚坐定,金翅鹏也带着两名头目进来了,都走得满身沙土,脚下泞泥,一进门来不及更换盥洗,便叹了口气道:“罢了,今天我受贼子们戏侮了!”
龙土司第一个性急不耐,慌问怎么一回事?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刚更换了改扮的破衣破帽,从临室安步而出。不意金翅鹏一见上官旭,且不答话,拱手向上官旭问道:“老达官这一趟够辛苦的,定也遇见贼子们了?”
上官旭愕然道:“说起来真惭愧!白溜了一整天,什么没有碰着。金都司想必蹚着一点贼迹吧?”
金翅鹏似乎也微微一愕,苦笑道:“老达官出门时,头上不是罩着一顶破风帽么,老达官赶快去搜索一下,也许多点什么的。”
此语一出,非但上官旭瞠目不解,一屋子人都有点莫名其妙。瞽目阎罗却有点觉察,知道又是一件不好的事,向上官旭道:“老哥哥,金都司话里定有用意。何妨把那顶破风帽,拿出来看一看呢?”
上官旭翻身进屋,一忽儿转出身来,面色立变,气得胸前一部银髯,波浪一般乱颤,手上却举着一张字条,怒冲冲地喊道:“完了,我栽到家了!白出去了一天,反而替贼子们带信来了。”说罢,把那张字条往桌上一掷。
大家急看时,字条上面写着:“今晚三更,誓取沐氏父子三颗首级,外带龙角一支,瞎眼一对,狮王特示。”
龙土司、瞽目阎罗一看,同大厅匾上发现的一个字不错,笔迹也是一人所写。
瞽目阎罗慌把字条向掌心一团,举目留神屋内,幸喜几名头目都已退出,小蓬莱内的书童也不在跟前,转身问道:“金都司并不同道,怎的知道他帽内掖着字条呢?”
金翅鹏跺脚道:“岂止老达官一人,我这儿还有一张哩!”说毕,伸手向怀内一掏,嘴上立时“咦”了一声,倏地往外一伸,手指上却夹着一个折叠好的方条儿,一看纸的颜色,便与上官旭取出来的字条不同。
金翅鹏一脸惊疑之色,连声呼怪,急急把折叠的方条,舒展开来,却是一张洁白贡川纸,纸上龙蛇飞舞的一笔行草,一入金翅鹏之目,立时惊得直跳起来,连喊:“怪事!怪事!今天稀罕事儿,都叫我遇上了。”
屋内的人顿时忽喇一团,个个伸长颈子看他手上那张字条,却见写着:普贼大言不惭,贼条携回反滋淆惑,特为去之。府中机宜尽泄,何疏忽如此?擒贼先擒王。防御贵扼要。调度在精不在多,匣弩可恃而不足恃。贼党诡计,虚实互用,毋为所乘,慎之慎之。葛示。
龙土司识字不多,这几行草书,能够认识的没有几个字,看得似解不解。唯独瞽目阎罗咀嚼这几句话,觉得字字有斤量,切中沐府的病根,还没有看完,自己这张老面,不由得彻耳通红,心里一阵难受,竟闹得哑口无言,暗地却又恨写这字条的人,虽然明知道是葛大侠的手笔,却暗怪他为什么一味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把这种大事随意闹着玩儿,又像关照,又像现成说风凉话,算哪一套呢?
可是龙土司心直口快,他看得这张字条,越发糊涂了,急得向金翅鹏大喊道:“我的老弟,你们究竟怎么一档事。痛快地说出来吧。再这样变戏法似的老玩花招,可把我急疯了!”
金翅鹏一看他,真个急得脸红脖子粗,慌忙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今天出府时,把玉皇阁摆拆字摊那套行头又披上了,却教两名头目远远地坠在身后。我们走的方向是南城外近郊一带,这里边我还存了公私两全的主意,因为听到上官老达官说过,昨晚同我师伯祖在南城外吊桥下分手的,我师伯祖并没进城。我想也许隐身在南郊寺院内。所以我们一出南城,逢庙必进。可是走了半天,离城也有十几里,沿途寺观虽走了几处,非但摸不着贼人影子,我师伯祖的行踪,也如大海捞针。时光却已近午,我改变了方针,不再走远。离开了官道,打听着近郊几处有名乡镇,拣着热闹地方走去。
“一走两走,走到一处近山靠水的一座村镇,小地名叫作芳甸,也有二三百户村民,中间还有窄窄的一条半里长的河,两旁也有不少店铺。我们一到芳甸街上,日色业已过午,觉着肚内饥饿,便找着一家酒饭兼全、较为整齐的村酒店。
“我们三人会在一起,走进酒店。一看这座酒店,外表虽比不上城中店铺,店堂却也宽敞。最妙的店后靠河,临水搭着水阁,草窗四扇。一面吃酒,一面可以欣赏河景。阳光充足,也觉暖和。我们便在水阁临窗座头上坐下,点了几样酒菜,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看到窗外碧清河面,也不过三两丈宽,对面一条长堤,通着进城官道。河内几只捉鱼小舟,摇近水阁窗下,向酒客兜卖鲜活的鱼虾。水阁内别的座头上酒客,真有俯身论价,用小筐子吊上买就的活鱼,吩咐酒家拿去整治,现烹下酒的。我们看得有趣,把半天劳累都忘记了。
“正在怡然自得,忽听得对岸堤上,蹄声得得,一匹乌云盖雪的异样俊驴,驮着一个苗条女郎,披着玫瑰紫一裹圆的雪氅,头上也罩着一色的观音兜,面上却垂着一块黑纱,飞一般从官道跑上河堤。俊驴屁股后面,紧紧跟定一个瘦小精悍的汉子,一身劲装,斜背着狭长的黄包袱。那匹俊驴展开四只白蹄子,飞一般跑来。后面汉子的两条腿,竟能不即不离地跟着四条腿,跑得一般的飞快,眨眨眼,已跑过长堤穿进一座树林,望不见人驴的影子了。
“我一看这两人一驴,心里便觉一动。似乎那女子跑过长堤时,还向这边水阁望了一望,手上丝鞭向水阁一指,扭面向身后汉子似乎说了几句话。虽然一晃而过,总觉异样。水阁内别的座头上,也看得稀罕,互相猜疑。
“这当口兜卖鲜鱼的几只小划子还在窗下,其中有一只渔舟,后梢坐着一个黄毛丫头,不过十五六岁,虽然面皮晒得漆黑,五官倒还端正,手上扶着一片小桨,也愣愣地望着骑驴女子的后影。人影俱杳,兀自舍不得回头。
“船头上立着白发苍苍的老渔翁,提着两条鲜鱼,正向那面窗口酒客论价,一眼瞥见黄毛丫头痴痴地望着,便喝道:‘小红!你又想疯了心了?你不要造梦!我们是苦熬苦挣的安善良民,这种邪魔外道的女子,没有什么可羡慕的!’
“后梢的小红,覆额的一丝黄发一动,倏地扭过头来,撅着小嘴叫道:‘爷爷,那姑娘是好人,为什么说人家邪魔外道?我们还得过人家好处哩!’“小红一还嘴,老渔翁厉声叱道:‘对!好人,是好人!你再说,看我撕你嘴!’
“我听他们一老一小话里有因。我慌探身窗外,向老渔翁招招手道:‘你水舱里,还养着十几条清水大鲫鱼。我也照顾你一点生意去,挑几条大的下酒。’
“不意后梢那叫小红的丫头,两手乱摇道:‘客官,这十几条大的,隔夜就有人定下了。’
“老渔翁也赔笑道:‘客官,真个对不起,这几条已有人付下定银了。’
“我趁此兜搭道:‘偏我没有口福,轮到我买鱼,便有人定下了。我不信,定下这许多鱼,一天吃得完吗?’
“老渔翁以为我动气,顾不得向那边窗口论价,扶着水阁的柱子,连船带人移到我的窗下,仰面陪话道:‘客官,我们吃苦饭的人,怎敢得罪照顾我们的财神爷。客官不信,你看前几位客官买的,也不是鲫鱼。这几天捉到的大鲫鱼,天天有人预付双倍的鱼价,统统定了去。老汉本土本长,在这芳甸湖干这劳什子,已有好几十年,从来不敢说一句谎话,而且天天向老汉定鲫鱼的人,不是本村人。老汉看着有点愤眼,越发不敢得罪他们,求客官原谅吧!’
“我一听这话,越发不敢放松。别的座头上几位好事客,也听出老渔翁说得离奇,并排窗口上,都探出来问道:‘芳甸湖鲫鱼,果然比别处肥嫩。可是在湖内捉鱼的渔船,不止一只,怎的天天专向你这船上定这许多鲫鱼呢?再说这儿酒客大半是本村人,芳甸也不是什么大地方,你说天天向你定鱼的客人,肯出双倍鱼价,你却看得有些岔眼。这事有点古怪,究竟天天向你定鱼的人是何路道,住在本村何处呢?’
“众人这样一问正中我的下怀,老渔翁却有点吃不住了,经众人一盘问,仿佛老渔翁对我说的一番话,连众人都有点不信的模样。最奇窗下另外还有一只渔船上的一个青年汉子,听得也有点愕然。
“原来老渔翁姓吴,叫小红的小女子是他孙女。那别只渔船的汉子也开口道:‘吴伯伯你这么岁数!无缘无故哪会赤口白舌的说话。我们天天在一起,你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唯独这事情真怪道。经众位客官一说,还有你们小红,起先说的几句话,连我都有点莫名其妙了。
“老渔翁急得把手上提着的两条鱼,向舱里一丢,向小红一指道:‘都是你这个丫头惹的祸,我如果不把事情说明,我这老面没法见人了。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也不管得许多了。
“‘众位客官,我老吴同我这小孙女,一向住在市梢的白蟒岩岩脚下,没有什么家当,便是两间破草舍,一只小船,靠这芳甸湖生话,乡亲们都没有一个不知。不料这几天白蟒山内,时常看到几个举动异样的人进出,走山道都像飞一般。最奇是,众位此刻看到,对面河堤跑过一个穿红衣骑黑驴的女子,也住在白蟒山内。
“‘众位都知道这座白蟒山,石多土少,没有什么出产,本地人都当作古迹,不要说山内没有住户,平时连人迹都没有,连猎户们都懒得进去。有人还说白蟒山内,有鬼怪出现,劝我不要住在山脚下。诸位请想,白蟒山内既然这般景象,我见到那班进出的人,同那穿得齐齐整整的女子,老在山口进出干什么呢?
“‘有一天日头下山,我同小红捉鱼回去。我这两间破草舍,虽然靠着山脚,其实就在湖边。因为白蟒山的山脚,直伸到芳甸湖边。我把捉来的鲫鱼,用湖水养在船舱内,预备第二天赶早市。拴住了船索,带着划桨渔网,祖孙二人刚钻小屋,猛听得脚步声响,那位红衣女子牵着那匹黑驴,已立在我屋门口。我们小红看得奇怪,便走出门外,打量那女子那一身装束。女子面上老是蒙着一块黑纱,这又是不常见的。
“‘那女子却向我们小红细问捉鱼的事,聊了半天闲片儿,临走却掏出雪花花两锭银子,每锭足有五两重,塞在小红手内,说是一锭买鱼的,每天捉到大鲫鱼,不论多少,都留着卖与他们。那一锭说是喜欢小红,赏给她添衣服的。我慌赶出去问她尊姓大名,谢她厚赐,又想问明下定的鲫鱼,每天送到何处。那红衣女子在黑纱面幕内,只说了一句不必送,到时自然来取,也不必向别人提出此事。说完这话,便向白蟒山内进去了。
“‘果然,半夜里便有人来敲门,把湖边船舱内养着的鲫鱼,统统取走了。从那晚起,每夜必定有人来取鱼,取鱼时必定又放下三两银子不等。可是来取鱼的人并不是红衣女子,每夜来的人,又不是一人,似乎装束都奇特,面貌也异常凶恶,取鱼时都不多说话,只嘱咐一句不准向人提说,说完,飞一般向山内进去了。老汉虽然多赚了几两银子,心情老是不安,摸不准他们是人是怪。此刻那红衣女子飞一般过去,诸位不是亲眼看见的么?诸位请想,这样的人老在白蟒山进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渔翁刚说到这儿,忽然截住话头,闭口无言,两只皱纹重叠、枯涸无光的黄眼珠,直注阁内,顿时脸上惨变,猛一蹲身,举起一支木桨,向水阁木柱子拼命一点,三划两划,飞箭一般离开水阁去了。
“我看得奇怪,回身一看,才看出自隔座,新到两个酒客,正向窗外,望着老渔翁狞笑,外加满脸的煞气,其状可怖,连别座酒客,都鸦雀无声地留意这两个新到酒客了。”

第二十三章 血雨腥风
“原来两个新来酒客,虽然全身打扮也和普通人一般,可是一脸横肉,满眼红丝,显然的一脸凶恶之相。尤其是紧贴我背后坐着的一位,瘦小枯干,獐头鼠目,满身没有四两肉,却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袍,同这人身材极不相称,偏又坐得不安稳,刚坐下便把左腿提起,蹬在板凳上,露出鱼鳞绑腿,搬尖洒鞋,一颗尖脑袋,四面乱晃,一对贼眼珠,滴溜溜只管朝各酒座乱转,引得一屋子人,都暗地加了注意。
“我带着的两个伙伴,悄悄向我说道:‘都司,这两个小子不是汉人,多半是那话儿。’
“我慌用眼色,禁住他们出声。我这时也陡然想起背后的瘦小子,同刚才跟着骑驴红衣女子飞跑堤上的人一模一样,怪不得把老渔翁吓跑。想不到出得城来,一路瞎撞,倒在此地摸着一点贼苗。老渔翁所说的白蟒岩,多半是贼人住藏之所。
“我心里正在不断地打主意,猛听得瘦小子对坐的贼人,忽然叹了口气道:‘人比人,气死人!昨夜那一位,漏这么一手,已经够看的了,想不到今天又来一手特别的。昨夜老二如果没有那一位,简直有点难说了。像我们老二,也是顶刮刮的人物,如果真个折在乳臭未干的小鬼手上,连我们都要窝囊死。怪不得人家在我们面前架子端得十足。空口说没用,节骨眼儿,人家真有拿手的。’说到这儿,只听得咕的一声,大约一杯酒下肚了。
“瘦鬼忽然把面前酒杯一顿,恨声说道:‘咳!说过从此不喝酒,偏没记性。此刻糊里糊涂,又喝下去了,这点骨气都没有,怪不得那位骂我是废物。说真的,哪一点比得上人家。人家还是三截梳头,两截穿衣的角色哩。不喝了,不喝了。刚才看到二哥那只左眼,我心里就难过,还不是我喝醉了误的事。三哥,你也少喝,今晚大轴子戏,好歹我们露几手,转转脸。’
“瘦鬼对面的人笑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烂草,便是你了。这样鸡眼似的杯子,便多喝几杯,碍什么屁事?刚才那一位,大白天又露了这么大脸,我们瓢把子翘着大拇指,夸奖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么醇的陈酒,流水般一杯杯直灌,人家喝得这样冠冕,俺们偷偷地喝一点,又碍什么?’
“瘦鬼哈哈一笑,情不自禁地举起酒杯,喝得哐哐有声,大约酒又不戒了。
“这两人一吸一唱,别个酒座,听不出其中奥妙,我们听得却暗暗惊心,料定两人贼党无疑,而且话里带出贼党们白天又有了举动,愈发使我惊疑不止。不料猛听得“当”的一声脆响,瘦鬼手上的酒杯,突然掉在地上,跌得粉碎,而且两人一齐站起,面色突变,向外瞪目直视,惊慌的脸色,比刚才老渔翁骤见他们时的情形,似乎还来得兀突。
“我一转脸向外看时,只见水阁门口大步迈进一个伟岸老叟,貂冠福履,缓带轻裘,宛然一位贵绅派头,但是往脸上一看,鹰瞬猬髯高颧钩鼻,顾盼之间,常露着咄咄逼人之势,进门时浓眉轩动,一对鹰目,电光似的向我们三人一扫而过,立时鼻孔里哼了一声,高视阔步地向两人座上走来。
“留神座上的两人,这时逼得鬼似的,并肩垂手,退立一边。那老叟旁若无人,默不一声地竟向瘦鬼座上坐下。地势既窄,来人身躯又特高大,在我贴背坐下时,衫袖展拂之下,竟把我头上的破风兜,随着他袖角向旁一歪,几乎拂落在地,要露出我里面崭新的武士包巾。那时我来不及把自己的风兜扶正,免得露出乔装马脚,绝没有觉到老贼在我头上做了手脚。
“等到老贼坐下以后,忽然同那两人说起话来。语音奇特,一字不懂。这套隐语讲完,老贼倏地起立,口音立变,哈哈怪笑道:‘这种水酒,喝的什么滋味来。走,跟我回去,只要今晚大事一了,回家去有的是美酒,准让你们喝一个够儿。’说罢,头也不回径出水阁去了。
“老贼一走,两贼悄不声地付了酒钱,急急跟走。那瘦鬼临出水阁时,却回过头来,一对贼眼瞥了我们一眼,冷笑一声才扭头走去。
“这一来,我们一发瞧出,料定是贼党。似乎我们行踪已被他们看出。这时我们酒饭早已毕,无非故意挨延时辰,窥探他们言动。他们一走,我赶紧掏钱会过酒账,领着两名头目急急走出村酒店。刚才老渔翁说过贼党们窝藏市梢白蟒岩内,这三个贼党定是向白蟒岩去的。我们预备盯他们一程,看一看白蟒山的形势怎样。
“不料我一迈出店门,身后两个头目悄悄说道:‘都司慢走,俺们有事奉告。’我先两面一看贼踪,魁伟的老贼已在马上,鞭影一扬,泼剌剌地跑向进城路上。那两贼却慢慢地向右市梢走去,果真回白蟒山一条路上走的。老贼骑马飞跑,难以盯梢,这两贼既然回白蟒山去,便不难探踪追寻。头目们有话,缓一步无碍,便止步问他们有什么话说。两个头目,因为立在店门口不便谈话,把我引到僻静处所,向我说道:‘那穿着阔绰的老贼,在水阁内坐下以后,说了几句难懂的话,都司定也留神的。’
“我说:‘是呀!我正听得纳闷,既不像江湖唇典,也不似别省土音。中间忽然夹了这段怪话,定然有用意的,可惜听不出来。’
“两个头目笑道:‘他们说的是猥獨蛮族的土语,不要说汉人听不懂,连普通苗族听得懂的也很少。可是我们两人从前在丽红府深山内当了几年猎户,同山内猥獨常打交道,到现在还能听出一点大概。那老贼改说猥獨土语当口,大意是说沐府内情,已由黑姑探得明明白白。今天府内派出三拨废料,满街瞎撞,想摸我们的垛子窑。黑姑路过此地,远远便看出这儿便有奸细。我此刻特地赶来一看,真得佩服黑姑娘的神眼,后面三人便是鹰爪孙改装的。
“‘老头说毕,那瘦鬼便把老渔翁说出白蟒山一段事,报告老鬼,还说立时要收拾我们灭口。老头却说不必,耗子作怪,有多大的风浪?让他们多活一时半刻,先叫他们替我捎件东西去。三拨派出来瞎撞魂的,都叫他们不白出来,多点东西回去,先让左瞎子识得俺的厉害,一齐吓个半死。此刻你们先回山去,通知黑姑一声,倘若这小子不知死活,真向垛子窑探头,也不弄死他,留下点胳膊耳朵么的就得。我这张字条,仍得让他们替我捎去。
“‘老头说完这几句土话,便起身走了。这便是我们两人听到的。看情形,都司真想去探白蟒山,我们不得不按实情禀明。下弁们想来,都司还是回去同我们土司商量一下的好。’
“我一听他们的话,猛然记起老鬼在我背后坐下时,把我风兜碰了一下,本有点动疑,慌不及照顾自己乔装的内容,才马虎过去。此刻一听话里有因,慌把风兜除下,略一搜寻,便见外层帽檐内,嵌有一张折叠好的白纸条。取出一看,上面寥寥几句狂谬恫吓的话,同上官老达官帽内的一张,一字不错。
“我一见字条,恨得咬牙。暗想贼人今夜定有举动,得赶紧回府来报告才是。但是贼巢就在面前,真个被贼党一恫吓,便不敢去一探么?如果这样,未免太泄气了。心里这样一转,猛又想起,渔船上的一老一小,无意中泄漏了贼子的巢穴,贼人岂肯甘休?应该叫他们逃走免祸才是,我也可趁机向他们探个备细。
“主意已定,仍叫两个头目远远跟着,同向右面市梢走去。片时走到了芳甸镇长街的尽头,地面荒凉。一面是芳甸湖,一面是山脉蜿蜒,高高低低像笔架般的峰峦望不到头。市梢尽头相隔不过一箭路,便有一座危岩耸立,仿佛当路拦着一位顶天立地的巨神。延伸到湖岸的岩脚,便似巨神的一条左腿。山脚下分出两股岔道,一条从沿湖山脚转去,另一条羊肠小道,迥迤蟠曲,似通岩腹。岩上怪石林立,树木稀疏。岩后山影层层,似乎深藏奥境。大约这座高岩,便是老渔翁口中的白蟒山了。
“沿湖岸走近岩脚转角处,便看到拐过岩角,有几亩大一片地,圈着一道短篱,篱内几丛苦竹掩映着两间小小的茅屋,四面却绝无行人。岩脚近湖的沙滩上,拴着一只小舟,一看便知是老渔翁的。推测这两间茅屋,定是一老一小住的。而且小舟在此,渔翁当然回来了。
“我遥向头目们示意,叫他们止步。独自拐过岩角,走进篱门几步,到了屋外。一扇薄薄的白板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说话。且不敲门,侧耳一听,一个沉着的口音,似向渔翁说道:‘我故意教你把贼窝泄给傻小子听,好让他回去,在人前称能。可恨这小子,一点不机灵,被那老贼当面欺侮了个够,还不觉悟,还想到狮子窝里探头。这样不知轻重,非现世不可!’说时声音甚高,听得逼真。这人说毕,似乎老渔翁也喊喊喳喳说了几句,却听不出语意来。
“我听到这番话,大为惊异,不料白板门‘呀’地一响,门口现出一身乡农装束的人来,头上一顶毡帽,直压到眉际,嘴下还叨着一支短旱烟管。蓬蓬勃勃的烟气,在他面前好像笼了一片白雾。仓卒之间,简直看不清这人面目。可是不是渔翁的身材,可以断定的。而且这人在门口略一现身,突然似有人向他身后争力一推,整个身子跌了出来。我竟来不及避开,眼看被这人撞上身来。我慌脚下一拿桩,伸手向前一架,想把这人扶住。
“哪知我两手还没有到他身上,这人步履跄踉,右手兀自扶着烟管,嘴上兀自叨着,叭哒叭哒直冒白烟。似乎跌到跟前时,只用左手向我腋下一插,旋风似的转到我身后去了。我回头看时,此人竟没有跌倒,而且身法奇快。一晃二晃,人已冲出篱门,转过岩脚去了。向我身上跌来时,我一伸手,楞会沾不到他的身子。而且这样跌跌冲冲,嘴上烟管,始终纹风不动。尤其是门内同老渔翁所说的一番话,都觉得处处可疑,慌又挺近白板门,问一声里边有人么。
“半晌无人答应。觉得奇怪,忍不住迈步进门。屋小地窄,两间茅屋,并没遮隔。非但渔翁不见,连那黄毛丫头,也无踪影。而且并无后门,起初明明听着两人说话,竟会人影俱无,这不是怪事吗?可是屋内捉鱼的家伙和门外那只小舟,依然纹风不动。
“那时我真想不出其中道理来,慌又赶出屋外,转过山脚,寻着两个头目,一问看见老渔翁走过没有,他们摇头说:‘没有见着,只看见一个村民,似乎吃醉了酒,脚下划着“之”字步,走向芳甸镇去了。’
“那时我越想越奇,探贼窝还在其次,老渔翁和假充醉汉的人,举动太似奇特。是敌是友,非先探个明自不可。匆匆向头目们一说,三人拔步又向芳甸回走。在芳甸镇一带街上和那村酒店中都转了几遍,依然找不着踪迹。这几次折腾,又消磨了不少时光。算计离城,已有一二十里开外,所见所闻,在在可疑,只好回去大家商量一下,晚上好多加点小心,于是三人便赶了回来。
“不料事有凑巧,我们一路回来,刚进南城,便一眼看到白蟒山下的老渔翁和他的孙女。看他们一老一小,急忙忙正向西走。我们慌赶过去同他相见,问他们往何处去。老渔翁倒还认得我们是村酒店水阁上的坐客。面上却满脸惊慌,不肯说明去向,又不会说谎,嗫嚅半晌,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看出老渔翁确是安善良民,决非江湖人物,便领着他们到僻静处所,把自己在芳甸举动,索性老实告诉他,只问他假充醉汉从他们家里出来的是什么人。
“他想了又想,才老实说道,那位姓甚名谁,何等样人,他也摸不清。只晓得这人三五天以前,便寻到渔翁家中,送了渔翁几两银子,说是在这几天晚上,只要在他茅屋里,做个落脚处所。宿食两次,毋须照管。从此以后,那人一过三更必到,不到天亮就走。
“‘昨天晚上二更以后却同一个老和尚到来,在我屋中讲了半天才走。从老和尚口中才听出那人是位活菩萨一般的奇人,便是白蟒山的强人硬留银子天天定鱼,也是那位奇人教我乐得收下,我才敢收下。
“‘今天刚才我们祖孙二人,正在湖边打鱼,那位奇人忽然在湖边出现,教了我祖孙一套话。故意教我划到水阁下,话里引话,乘机说出白蟒山来。我们说是说了,也不明白其中用意,万不料话未说完,每天来取鱼的强人,竟在水阁内出现,恶狠狠地瞪着我,吓得我逃命似的急急划开,知道闯了穷祸,得罪了强人不得了,拼命地划向原处想找那位奇人诉说。
“‘幸而那位并不走远,用不着我开口,他便说道:“你们回去不得了!为了我闯祸,当然要替你们想安全的法子。这儿住不得了,你们立刻从这儿进城,穿城到了水西门,拿着我这张字条,向城外船埠问明嘉利泽铁相公的船子,便把字条交与驾船的老人,立时可以引你们到一处胜此十倍的立身安命的处所。”说毕,又掏出许多银子和那张字条交与我们,催我们马上就走。那只小船,交他另有用处。“‘我们得了从来看不到的许多银子,又有好地方去,舍掉了几间草房,原不在心上。不过多年的本乡本土,一时便要离开,铁石人也要难过。事情挤得没法儿,我们一步一回头地向城内走进来了。’
“老渔翁讲毕,我便有点觉察,知道渔翁口中所称的奇人,定是借他两间茅屋作侦察贼窝的落脚处所。故意叫老渔翁到水阁下说出白蟒山来,是专为说与我听的。种种情形参合起来,那位奇人,不是我葛师叔祖还有哪一个?他老人家从来办事无不又诙谐又神奇的。
“此刻我摸出这张手谕来,又令我大吃一惊,却因此大体都明白了。大约他老人家打发了老渔翁一老一小,自己驾着那只渔舟,又赶到白蟒岩脚两间茅屋内。料着我定必赶去探问,便在屋内,预备好这张字条,假充两人对话,暗示我赶快回去,又假着疯疯癫癫样子扑到我身上。在那一瞬间,便在我怀里掉了包,这手功夫,已够惊人的了。大约我们府内同贼党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老人家的耳目。尤其他在芳甸逗留和一切行为,好像时时跟在我身后一般。
“可是我一心想会面的无住师伯祖,倒找不着一点踪影。至于我料到老达官帽上定有花样,这是在水阁内从老贼话中,猜度出来的。”
金翅鹏一五一十说明以后,大家看到上官旭帽内的贼人字条,同大厅上得到的,一字不错,和金翅鹏在芳甸看过的,都一模一样。分明贼党放肆张狂,看得沐府如无物。
龙土司、瞽目阎罗都气愤得眼中冒火。年迈苍苍的云海苍虬上官旭气愤之下还带着一份惭愧,白蹚了一整天,贼人在自己身上做了手脚,竟会一点没有觉察,以后这张老脸往哪儿搁!瞽目阎罗看他气色不对,慌用话引向别处。
却好这时申牌已过,各队伍纷纷出动。领队的正副头目,一批批到小蓬莱请示一切,顿时全府内外,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只有金翅鹏亲自统带的四十余名的精锐勇士,按照预定办法,集中小蓬莱练武场,随时听候指挥。全府上下特地提前饱餐战饭,摩掌擦拳,预备杀贼,倒也秩序井然,气势雄厚。大体上看来,似乎可以安心了。
可是大家盼着通臂猿张杰这一拨出去的人,到了起更时分还没有回来,连一块儿去的两个头目,也是消息杳然。连深居秘宅的沐公爷也知道了,接连派沐钟、沐毓二人出来问了好几次。
瞽目阎罗、上官旭二人更是心焦,怕的是张杰落于贼人之手,凶多吉少。可是时间已到分际,府中人人都精神紧张起来。
独角龙王龙土司、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金都司金翅鹏各人带着几名得力头目,轮流巡查沐府内外,察看有没有疏忽的地方,简直没法再顾到张杰的安危了。
前面楼内,终年挂着的一面大铜钮,当当两声,声震远近。人人都知道已到二更,霎时内外人声寂然。内宅全部同前后几处指定紧要所在,连灯光都不见了。不过这一晚,正逢望日,天上风定云净,一轮皎浩的寒月,清光普照。鳞鳞的屋瓦上,好似铺了一层清霜。几处崇楼杰阁,涵虚浮影,更显得光普静穆,宛似云烟缥涣的海上神山。
瞽目阎罗腰缠鳝骨鞭,暗藏三棱紫金梭,足不停趾,来回在屋面上巡视。一班屋上埋伏的弓箭手,攒三聚五的,都散伏在月光背处,位置倒还稳妥。一路巡视过去,遇到有破绽的地方,便向领队的头目,谆嘱一番。有时云海苍虬上官旭从屋上蹚过来,替他巡查,他便略自休息一下。独角龙王专在地上前后察看,各队伍有否尽职,也是川流不息,十分认真。花园内由金翅鹏守护,不时也跃上高处瞭望,居然平平安安地挨过了一个更次。
哪知一报三更以后,不到一盏茶时,果然有了变动。果然贼人说到哪儿,做到哪儿。哧的一道火花,从后花园家庙内钻天而起,其色绀碧,宛似正月元宵节放的花炮一样。
这当口,瞽目阎罗、上官旭两人并肩立在昨夜贼人放火的观音阁上,取其地点适中,地势又高,可以俯瞰一切。瞽目阎罗一见家庙内升起了贼人信号,顿足道:“闹了半天,归根还漏了一着。以为家庙距离内宅已远,地又靠湖,无足重要,把驻在庙内的龙家健卒,分调开以后,只派一拨人,在花园后门一带把守,没有多留人在家庙内,贼人果然从这儿进来了。”
上官旭道:“贼人如果想从那处进来,可谓劳而无功。怎越得过我几处重要关口。要攻进内宅,势比登天还难。”
瞽目阎罗“唉”了一声,道:“事情难说。贼人既然放起信号,定不止一处下手的。”话犹未已,相近左右两面的围墙外,又见“哧哧”两溜火花,直冲霄汉。
瞽目阎罗喊声不好,墙外巡逻队出毛病了,正想分头往探,猛见下面通园门一条花径上,步履奔腾,火光簇涌。
独角龙王龙土司倒提金背九环大砍刀,领着一队削刀手,如飞地赶到观音阁下,仰面大呼道:“哨探报称,贼入从园后偷袭过来。两位保护内宅要紧,俺接应金都司去。”说毕,一阵风地赶向园门去了。
大约龙土司从前面闻报赶来,穿堂过户,还未知左右墙外也有贼踪哩!瞽目阎罗目送龙土司赶向园内,乘便向园内望去,远远小蓬莱玉玲珑一带,火光错落,喊声隐隐,似已同贼人接触。略一思索,还是查察两边围墙要紧,向近处埋伏的头目一招呼,同上官旭霍地一分开。
上官趋右,瞽目阎罗向左,各自施展轻功,向中间靠近内宅的园墙趟了过去。右面围墙离内宅的房屋较左面略形宽广,因为墙内一段余地,划在花园范围内。内宅同花园的分界,中间还有一道夹墙,墙内便是圈着内宅的更道。
上官旭手提厚背阔锋八卦刀,一路轻登巧纵,踱过几重院落,飞行到长长的更道夹墙上,借着月色向下一看,离着外围墙,中间还夹着一片空地,猛然想起这边外围墙外面,便是昨夜自己掩入疏林,追踪贼党所在。不过这段墙外,却当前后的中心。白天听说此处也有通外面的角门,平时专供杂役人等进出,也是一处紧要所在,业已派队扼守,怎的此刻鸦雀无声。心里一动,便从墙上飘身而下。身方立定,对面墙根黑暗,人影错落,刀光乱闪!
有人厉声喝问道:“是谁?快快报名!否则我们要动手了!”前面喝声未绝,身后也起了响动。
上官旭慌答道:“老朽便是上官旭,奉公爷龙将军之命,到此察看。”
这一报名,黑暗处,立时走过一人。向上官旭略一打量,冷笑道:“原来是你,此地倒还平安,不劳查看了。”上官旭一听这人说话怎的这样无理,细看说话的人,面目凶狠,穿着沐府家将的戎装,居然怀抱一对镔铁怀杖。上官旭对于这对怀杖,未免注目,想不到沐府家将里面,居然有能使这种兵刃的人,怪不得他狂妄了。那人一见上官旭注意他怀中兵刃,霍地向后一退,上官旭并没理会。依然问道:“诸位看到墙外的火花吗?我们墙外的巡逻队,有动静没有?”
使怀杖的人没有答语。他背后墙根黑暗处,另有一人说道:“我们看见的。大约火花起处,不是这边墙外,还隔不少路哩!我们清清楚楚听得,巡逻队刚从墙外过去。后花园闹哄哄的,大约出事是真的。我们奉命把守这两道角门,别处没有我们的事,这儿没事,不用你费心了。”
上官旭虽然涵养功深,也被他们挤兑得立不住脚,转念自己总是在客情,强忍着一肚皮气,赶快拔腿便走,免得再受奚落,可是把他们的话,却信以为真。说话时也看到那批人守着的墙下,露着一道角门,而且敞着。大约门内就是更道,上官旭向前走了一程,忽然微风飘拂,隐隐听得一阵阵喊杀声音,似乎就在近处,心里一惊,无意再跃上外围墙察看墙外的巡逻队,慌不及一个旱地拔葱,蹿上近身一处房屋,由此接连,再飞跃上更道夹墙。
人在高处,立时看出左面靠近内宅的几层屋面上,人影乱窜,弓弦急响,已是一片杀声。同时花园内也闹得沸天翻地,越来越近。上官旭大惊,心想贼人来了多少?难道在这省城内真要造反吗?心里一急,身子像弩箭脱弦一般,向左边内宅奔去。
这当口瞽目阎罗在观音阁上,同上官旭分手后,立向左面飞驰,也像云海苍虬一般意思,想去察看左面围墙外的情形。刚翻过一重楼脊,猛见内宅正屋左面第三重一处屋脊上,赫然现出四五条人影,晃晃悠悠地直立起来。
瞽目阎罗借着月色细一辨认,那几条人影,顶上一色硬翎指天,软甲罩体,竟是府中的军健。同时包围着内宅正屋靠左一面的远近屋面上,人数不等,或单或双,或立或蹲,现出不少人影来。所有内宅暗伏的匣弩手,差不多都埋伏在屋外圈第二重屋脊后面,距离比瞽目阎罗近得多,当然看得格外清楚,突然在左面屋脊上出现了许多自己人,弄得莫名其妙。原定屋上暗伏的匣弩,一遇贼人,立即连珠发射,不得张口出声,预备给贼人一个措手不及。无奈现在对面明明是自己人,率领匣弩手的几个头目,只得厉声喝问,不意对面寂然无声,其中只有一人,举起手来乱摇了一阵,其余都纹丝不动,呆若木鸡,一时莫名其妙了。
哪知这当口,突然内宅大厅正中屋脊上,又现出三条人影。而且全身涌现,直立不动,却穿的是沐府中装束。
却好这时瞽目阎罗飞一般赶到内宅正屋上,大呼这是贼人诡计,火速放箭,休误大事!这一喝,匣弩手如梦初醒,立时端弩应敌,箭如飞蝗。这种匣弩,内藏机括,连珠齐发,一发五支,五支发完,便须再装。照例弩手应分两层,前射后装,进退轮换,层出不穷,才能发挥匣弩的威力。不过在屋面上,如果没有相当训练,便觉减色。
这当口,右面未现贼人,左边和前面正对大厅的匣弩连珠齐发,满空“哧哧”之声。月光映处,宛似从房坡屋角,喷出无数飞蛇。这一阵匣弩,端的厉害。凡在屋上现出人影来的,无不中箭。月光皎洁,看得分明,尤其正面大厅上全身涌现的三个贼人,距离既近,目标又大,匣弩一发,顿时射成刺猬一般。可是留神贼人,在这一阵乱箭之下,竟会不躲不闪,不声不哼。
尤其是大厅屋脊上的三个贼人,业已攒射成刺猬一般,依然纹风不动地立着,而且纵声怪笑,声如夜鸮,非常难听。这是出乎情理的事,一班匣弩手,多数已将一排联珠箭放完,正在用迅捷的手法重引装置,看到这种怪事,未免目瞪口呆,手脚迟缓。
万不料在这当口,三个射成刺猬的贼人一阵怪笑以后,突然凌空飞起,向匣弩手埋伏所在扑来。左边第三重屋脊上,突又冒出三四个贼人,捷逾猿猱,同时飞跃而至。正面三个刺猬般的贼人,先行扑到。匣弩手一阵火乱,来不及再装弩箭。有几个装好的,明看得箭射在贼人身上,竟无用处。一时心慌意乱,拔出随身腰刀迎战。
不意三个刺猬般的贼人,扑到跟前,忽然一齐跌倒,却从身后跃出三个贼人,宛似身外化身。各人舞起一片刀光,一阵风似的卷将进去。一阵吱吱臂拍之声,一眨眼工夫,埋伏的弓箭手,死的死,伤的伤,一个个滚身落屋下去了。这三个贼人扫清了正面埋伏,立时翻过一重屋脊,反客为主,抄到右面埋伏的后房坡,凭着一重屋脊,掏出随身带来的石灰包,向埋伏的人堆内,一阵乱掷。霎时白雾迷漫,罩没了整个房坡。
埋伏的弓手,虽然奋勇扳弩,转身向屋脊射出一排箭来,无奈贼人身子都隐在后房坡。距离既近,仰射费事,一个措手不及,当头石灰粉屑,已像骤雨似的落下,呛喉封目,难以存身,立时章法大乱,四散飞奔,无奈双目已被石灰撒迷,晕头转向,不用贼人追杀,一片践踏碎瓦之声,闹得沸天翻地,你撞我,我撞你,自相践踏,都骨碌碌滚跌而下。
三贼哈哈一阵大笑,一返身,左面贼党也已摸到跟前,如法泡制,一阵石灰包,把左边的一群匣弩手搅得七零八落。两面贼人一夹攻,更是滚汤泼鼠,眼看内宅倚若长城的一道箭围子,在这一刹时间,便被六七个贼人捣得稀烂,要全军覆没了。
幸亏左面这队弓手的正副头目颇有心计,里边还夹着两名略通武艺的材官,虽然身已受伤,兀自浴血拼命,领着十几名弓手,且战且退,想从侧面引贼人杀到正屋后面,知道后面也有十几张匣弩埋伏着,可以抵挡一阵。
不意贼人仅追杀过一重房脊,便停步不追。六七个贼人,霍地一转身,身形散开。嘴上吹起尖锐的口哨子,一面吹哨,一面窜过第二重屋脊,齐向内宅中心,疾驰而来。
这时形势,危险万分。前面左右三处埋伏业已惨败,正屋后面第二重院落的房顶,原有一部分匣弩埋伏。前面闹得沸天翻地,偏会一点没有动静。最奇瞽目阎罗原本在正屋顶上看出贼人诡计,大呼放箭,这半天却没有了踪迹。云海苍虬上官旭原已听到内宅杀声,从屋上飞跃赶来,一直没有见他到来,连几个失却战斗力逃出性命来的材官家将,远远地藏在暗处,眼看内宅难保,急得暗暗念佛。
试想深藏正屋下面密室内的沐公爷、禄土司、两位公子以及一班姬妾们,屋上这样大闹,岂有听不出来。禄土司同沐钟、沐毓惊急之下,几次跳起身来,想斩关迎敌,竟被沐公爷拦住不放。其实幸而有这一拦,否则真要不堪设想了。再说内宅屋上得手的六七个贼人,口上不停地吹哨子,身子却向正屋一侧飞跃而进。贼人的举动,显而易见想召集同党,立下毒手,贼人又看得正屋瓦面上静荡荡的绝无人影,一发气壮胆粗。六七个贼人,立时又越过一重屋脊,分向两面抄手游廊,蹚到正屋来。刚刚纵到廊顶,猛见巍巍正屋的泥鳅脊正中,彩窑福禄寿三星后面,现出一人,一声大喝:“阿迷狂徒!还往哪里跑。”喝声未绝,沿着屋顶,长长的一道泥鳅脊上立刻现出一排匣弩手。不下二十余名,更不停留,弩机一扳,嘎吧嘎吧之声,震动屋瓦,二龙出水式,分向两面廊顶急射。
这一下,出乎贼人意料之外,总以为三面埋伏都已破掉,许久后面毫无动静,便是少数弩手,也早跑掉,万想不到还有一队整齐的伏兵,而且从高下射,绝难躲避。匣弩一响,箭如雨注,刹时有两个贼人中在要处,一声狂喊,兵刃撒手,在廊顶乱滚。其余的几个慌忙地舞起兵刃,拨打弩箭。百忙里,挟起两个中箭的贼党,急急后退。苦于地势不利,左右均无遮蔽处所,非要赶速退过第二重后房坡,才能脱险。但是这一批匣弩手,与众不同,非但指挥得人,地势扼要,而且悲愤填膺,立誓杀贼,凭着二十余张劲弩,决不容贼人逃出手去。饶贼人武艺高强,身手狡捷,也躲不开密集激射的乱箭。
眨眼之间,贼人又有几个命中要害。拼命逃过第二重屋脊的,只有三人,其中一个,手臂上似也穿了一箭,连伤重跌倒的同党也无法救走,让他躺在廊顶挣命。这班匣弩手很猛,还怕受伤的贼人逃去,立时又是一阵攒射,顿时毕命,刺猬一般滚落檐下去了。
这一来,屋面下七个贼人三逃四死,眼前总算转危为安。起先中了贼人诡计,被石灰包胁迫,四散飞逃的将弁,没死伤的,此时又透过一口气来,飞速向正屋集合。会同这批匣弩手,索性集中一处,防守内宅。这时屋上,虽总算转危为安,可是每人一颗心,还提在腔子里。耳朵里一阵阵喊杀声音,不在屋上,却在屋下。而且越来越近,似乎贼人已攻入内宅正门,在大厅前面空地上厮杀。其实屋上屋下,贼人同时下手。而且布置周密,分路进攻,主意非常歹毒。不过百密难免一疏,事实上却未能如愿以偿。何况暗中还有能手掣肘,胜负之数更难把握了。原来贼党早已探明沐府防御,无非依仗瞽目阎罗等有限几个人,同几队弓箭手。其余一切人等,在贼党眼中,视同废物。所以他们进攻方法,也针对着下手。贼党主要首领,便是狮王普辂。他禀承秘魔崖九子鬼母命令,把带来党羽分成三路。
第一路派心腹枭将龙驹寨土司黎思进、六诏九鬼中第八鬼逍遥鬼、第九鬼游魂普二,率领龙驹寨擅长纵跃的悍目八名,兵刃之外,随带石灰包、绑索、麻核桃等应用物件。另外还扛着三个全身紧捆、嘴上堵麻核桃的俘虏(俘虏来处下文自明)。这一路趋向沐府左面墙外,屏息隐伏暗处,专等巡逻队到来,明欺这几队巡逻士卒是沐府淘选下来的乏货,派在外面凑数的。每一巡逻队不过十人,人数又少,无异送入虎口。隐伏的悍贼出其不意地窜出来,用迅捷毒辣的手段,刀刺、枪挑、腿扫、拳击,在这一堆笨家伙身上,施展开功夫,秋风扫落叶一般,立时伤的伤,死的死,连逃回报信的人都没有一个。
贼人却不等第二队巡逻到来,立时飞身墙上,把地上伤的死的十名巡逻队,一律捆得结实,吊上墙头。受伤的嘴上还多塞一个麻核桃。等到花园后面信号一起,立时放起火花遥应,分扛着一名俘虏,一路飞跃几重院落,疾趋正屋左侧相近的屋面。贼党们自己潜踪屋脊后面,却把一群俘虏推出前房坡,引诱得匣弩齐放。可怜这几名受伤的巡逻队,身不由已,有口难分,活活地被自己府中的乱箭射死。
贼人们在匣弩未发,厉声喝问时,还故意松开一人绑索,自己躲在身后,代替这人举手连摇,诱惑兵弁的心神,等到敌人看出破绽,联珠攒射,贼党竟利用死人做挡箭牌,顶着死尸向前猛进。
这当口,贼党主脑黎思进、逍遥鬼、游魂普二三人,在左侧开始诱敌之际,早已带着三个紧要俘虏,趁众人全神贯注左侧时,绕道到了正面,在前面大厅屋脊上出现,也同样利用俘虏当挡箭牌,用石灰包突击埋伏的匣弩手。这一路便用这样的诡计,居然搅散了三面埋伏。却不料得手以后,吹起哨子,同党竟未能照约响应,弄得功亏一篑。这是贼人左面进攻屋上的一路。
上文业已表过,还有贼人第二路派出的六诏九鬼中的吸血鬼、捉挟鬼、诙谐鬼、白日鬼四鬼率领阿迷土司府悍目八名,每名悍目手上,一柄锋利的鬼头刀,斜背四支煨毒标枪。这种标枪有八寸长的三棱枪尖子,枪杆只一尺二寸,原是苗人猎兽用的利器,讲究脱手飞掷,百发百中,极为歹毒。这一路隐伏沐府右面墙外,也用左面一样的法子,专候一队巡逻兵卒到来,意狠心毒,两头一堵,用不着赶近身边,只一阵飞标,便如数了账。却把巡逻队的全副军装剥下来,四鬼同八名悍目,一齐换在身上,立时由四鬼飞进墙内,掩身过去,寻着守护内外两道角门的几个家将,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猝然杀死,斩关落锁,放进墙外八名悍目。又把墙外的死尸藏过一边,依然把角门掩闭,然后在里面一重角门下,派好两名悍目守住退路。其余进角门,从更道绕向内宅正门进身,接迎左面屋上的一路。
不料这当口,正逢云海苍虬上官旭赶来察看。贼党虽已改换装束,混过耳目,又用话把上官旭挤走,却也因此耽误了一点时机。
至于贼人的第三路,由狮王普辂率领无常鬼、风流鬼两鬼和十二名骁勇悍目。这十二名悍目是狮王普辂亲自选拔出来的精锐,都能高来高去,手底下也明白,尤其膂力惊人,每人左手掩一面护身藤牌,右手一柄轧把阔锋流堂刀,斜背四支喂毒钢叉。这种钢叉同飞镖一般厉害。这一路是全军主干,接应左右两路,以内宅正屋做目标。
狮王普辂定下的计划,是把派定的三路人马预先从白蟒山出发,走的却是水路。从山脚芳甸湖下船,分批混进水城,绕道至沐府后面家庙相近的僻静处所,早已探准了沐府防御办法和进身的路线。快到三更时分,便命一二两路分左右两路出动,依计行事。狮王普辂自己率领这一支人马,跃进沐府家庙,先把看守家庙的几个军健弄死,派无常鬼、风流鬼二人各人率领六名悍目,也分左右两路。三路信号一起,攻进花园,以扰乱耳目、牵掣敌人为目的,使前面两路人马,容易攻进内宅。却不许纵火,免得招来省城内别处军马,阻碍大事。到了相当分际,穿园而过,直趋前面园门集合,但听得内宅哨子声音一起,立即跃上屋面,直奔内宅正屋。狮王自己居中,策应各处,指挥全局,而且预备亲手追取沐氏父子首级,便算大功告成。这便是贼党全盘计划。在狮王普辂以为沐府虚实早已如掌上数纹。不用说自己一身本领沐府中无人能敌,何况手下健将、六诏山九鬼差不多全体带来,只有第二鬼酒鬼因被二公子沐天澜暗暗击瞎了一只右眼,新伤未愈,难以出力,派他率领几个悍目在碧鸡关外,预备好坐骑,等候事毕同回。原来狮王普辂踌躇满怀,以为算无遗策,在沐府事了,毋庸再回白蟒山,连夜带着沐氏父子首级,返回阿迷,手下的悍目们也乔装各色人物,或水或陆,连夜出城,在阿迷土司府集合。
不过全体出动以后,其中缺少一员大将,便是屡立奇功的黑牡丹。原来这位女英雄白天在沐府大厅匾上,露了一手寄柬留刀,骑着自己心爱的俊驴,率领游魂普二回转白蟒山以后,忽得秘魔崖九子鬼母的急促传令,叫她速回,另有差遣。她同狮王都吃了一惊,不知秘魔崖有何急事,平时知道九子鬼母的脾气,不愿意叫人知道的事,问差来的人也是白问,只可别了狮王,骑着俊驴,马上回去了。所以这时进攻沐府没有她的踪影。
且说狮王普格自己率领的第三路人马,首先在家庙内放起几支火花。一看左右两面,同时遥应,一声呼哨,立时无常鬼挥动一对狼牙棒,风流鬼把连环三节棍合在掌中,领着十二名悍目,从家庙跃出,踏进花园后身。两鬼各自率领六名悍目,霍地分成左右两面。无常鬼趋左,正是玉玲珑到小蓬莱,直达玉带溪长堤一带路径。风流鬼趋右,是从围墙根绕到荷花池一带亭榭错落之所。可以沿玉带溪右岸,奔至秋千架一片草地。这两路贼党,一进园内,无异放进一群凶恶的猛兽。花园后身,警卫原较单薄,几处要道上守卫的削刀手、标枪手首先遭殃。幸而火花一起,园内高处瞭望的健卒,立时鸣锣报警。
这时坐守小蓬莱的金翅鹏,目睹火花,耳闻警报,而且部下络绎飞报,贼人从家庙进园,明目张胆,两路抄来。金翅鹏大怒之下,不假思索,立时率领小蓬莱四十余名精壮军健,迎头堵截,一阵风似的奔出小蓬莱。自己抡起飞天蜈蚣遗留的双鞭,当先向左玉玲珑赶去。忽听得身后大叫金都司留步。金翅鹏停步回身一看,一家将如飞的赶到,趋近身边,喘着气说道:“左老师傅已看出贼党诡计是故意在园内声东击西,摇动人心,特地派人传话,叫下弁们赶来,通知金都司火速扼守花园正门要紧。又命下弁一路传谕各处警卫,一律退守园门,短兵靠后,弓箭当先。不使贼人越过这重关口,要紧要紧。”
这人说毕,金翅鹏猛然醒悟,这是集中实力,扼要守险的办法,立时一挥手道:“你快去传谕,我立刻照计行事。”说毕,带着四十余名精壮军健,掉转方向,旋风一般卷到靠近内宅的花园正门。
恰好独角龙王龙土司带着人,当先提刀大呼,从内飞走而出。两人一碰头,金翅鹏略述所以,龙土司也立时改计,指挥所带精壮,飞速出园。把园门紧闭,传命带弓箭标枪的,一律上屋。
恰好屋檐贴近花园门两旁风火墙,足有七八尺开阔,宛似一道遮身的壕沟。金翅鹏带来的四十余名精壮,原都多背弓挎刀,还有二十多张匣弩、十几张硬弓,凭墙把守,正当贼人进攻的咽喉要路。园内情形一览无遗,颇得地势。还有近处陆续奉命退回来的削刀手,也有二十余名,却不便再开园门,趁贼人未到,从墙上吊下软梯绳索之类,爬上墙头,帮同扼守。
这里刚布置齐备,金翅鹏、龙土司在屋上借着一片月光已看出玉带溪长堤上一簇人影,夹杂着闪动的刀光,疾趋而来。原来无常鬼、风流鬼左右两路包抄,沿路虽然碰着不少抵抗,却如风扫败叶一般,到后来沿路守卫望影而逃,如入无人之境。贼人不知金翅鹏改计,沿途守卫,业已奉令撤回,还以为沐府太以无能,这样用不着再费手脚,索性集合一处,从玉带溪长堤上直奔通内宅的园门。
倏忽之间,两鬼同十二名悍目耀武扬威,已趋近一座玉石桥,距离园门不到一箭之路。园门所在,中间一条石子铺成的长甬道,两旁一片空旷草地,草地上几株大可合抱的参天古柏,森森挺峙。
这时两鬼已看出园门紧闭,绝无人影,觉得有异,正想喝令十二名悍目停步,猛听得墙上梆子一响,园门两旁风火墙上一声大喝:“贼人看箭!”立时沿墙探出三四十名人影。
弓弦一响,箭如飞蝗。狡猾的两鬼,一看硬弓匣弩齐上,唰的一个箭步,各自隐入古柏背后。十二名悍目更来得厉害,霍地四下一散,身形一缩,藤牌护体,竟拖展开地蹚功夫,就地十八滚。骨碌碌,滚入柏树荫下,以树障身,躲得一个不剩。
这一阵乱箭,竟没有伤着贼人一根汗毛。金翅鹏一看,赶忙止住了箭,叮嘱弓箭手各自注意几株柏树底下。每四名弓手盯住一株柏树,只要贼人一露身形立时攒射,却不必一齐放箭,免得耗费了箭。
叮嘱完毕,半晌不见动静,金翅鹏、龙土司都有点起疑。有几名弓手,忍不住从墙头探出身来,搜视贼踪。猛地里对面柏树巅上虬枝交柯之处,唰啦啦一响,两道寒光向墙头射到。这边探出身去的一名精壮军健,忽地凄厉的一声长嗥,竟被一支短柄飞叉钉入肩窝,立时跌翻瓦面,毒发身死。还有一名幸而闪避得快,铮的一声,火星飞爆,雪亮的叉锋竟插在墙头砖缝里。
这一来,知道贼人已揉升上树,同这面墙头,遥遥相对。金翅鹏、龙土司惊怒之下,梆子急响,又是一阵联珠匣弩。这次却向几株树平射,留出一部分匣弩,依然盯住树下。
果然不出所料,贼人并未全数上树,故意叫一二人上去掷了两支飞叉,引诱弓手们全神贯注在树巅,却教埋伏树下的悍目,出其不意,直扑园门,竟想贴近墙根,破门而入。无奈树荫下贼人身影一动,墙头上立时射下一排联珠弩来,弓劲箭急,竟难抵挡。几次三番,都被强弩射了回来,这一来勉强把贼党镇住。双方这样一支持,贼人未免消耗时间,焦急不耐了。
其实墙头上龙土司、金翅鹏比贼人还焦急。内宅报急的人络绎而至,虽然隔着好几重院落,望不清切,屋面上的杂乱声音,也听得出一点大概了。两人心里,宛如火焚。如果内宅危险,沐公爷有个好歹,守住这重园门,也是枉然。
龙土司这时也感觉贼人势大,自己这方面,人手还是单薄。瞽目阎罗、上官旭二人,半天没有消息,定被贼人缠住,分不出身来。这四十余名精锐,原预备接应各处,现在却在这里把守园门,同贼党这样耗着,不是办法。暗地和金翅鹏一商量,决定由金翅鹏分出十名弓箭手,赶往内宅接应。这里由龙土司率领余众,竭力支持。金翅鹏立时带着十名弓手,从屋面悄悄地翻过几重院落,赶到内宅。金翅鹏赶到当口,正值正面左右三处埋伏,被贼人赶尽杀绝,危险万分之际。金翅鹏一看不得了,幸而身后一批二十多名弓手,一个没有脱逃,急忙镇定心神,指挥众人,悄悄埋伏在屋脊后面。这批弓手,一见金都司带着弟兄赶到,胆气一壮,机会又凑巧,屋面上的贼党,扫荡了三面埋伏,石灰包业已用罄,气粗志骄,毫无顾忌地直奔正屋,才被这批弓箭手一阵乱箭,杀得死的死、伤的伤,大败而逃。可是事情不算完,更不知贼党分路进袭有多少人数,耳听得前面大厅下面兵器击撞的声音和喊叫声,格外心惊胆战,断不定是凶是吉。

第二十四章 一发千钧的攻守战
原来内宅大厅前面,喊杀混战的一路贼党,便是贼人派出来的第二路。吸血鬼、捉挟鬼、诙谐鬼、白日鬼等四鬼,率领阿迷悍目八名,从右面墙外,杀死一队巡逻军健,剥下军装,乔装沐府将弁。占据内外两道腰门,用诡计混过了云海苍虬的耳目。眼看云海苍虬转身去远,由四鬼当先开路,率领八名悍目,立时趋入内宅,夹墙下的一道腰门内,从更道绕向前面内宅正门。这十二名贼党冒险从黑暗狭窄的更道,蹑足潜踪,一路疾驶,竟无沐府的埋伏的一兵一卒,霎时到了内宅正门。
两扇金碧辉煌的朱红大门,紧闭得严丝合缝。上面雕檐下高高地挂着四盏宫灯,黯淡的灯光,照出门外阑无人影,连阶下甬道两面空地,罩着的一片月光,都是静荡荡的,显得鸦雀无声,夜寒似水。可是对面甬道尽处还有一座巍巍宫殿式的门楼,门楼下面满缀乞疸铜钉的两扇巨大朱门也紧闭着。从对面门楼两面衔接蜂窝式的许多矮屋,圈着中间一片空地。左右矮屋内,灯光全无,好像没有人一般。四鬼一看内宅门外情形,心里动疑。明知对面门楼外面,便是黔国公发号施令的大堂。此地正是保卫内宅要紧处所,怎会人影全无?
把八名悍目伏在更道口墙脚下,四鬼当先走近几步,打量内宅两扇朱门,坚厚异常,要想斩关直入是不易的。两旁风火墙也有二丈多高,墙上却没有铁壁倒须钩之类,估量自己四人还上得去,悍目们便不易了。猛一回头,看见头目们隐伏的上面,正是右面一排矮屋的尽头,虽与内宅风火墙不相衔接,距离却止四五尺。从矮屋上接脚,再跃上风火墙,不难飞渡。四鬼一打招呼,立时返身,走近右面矮屋。四鬼更不停留,从黑暗处接纵蹿上屋面,指挥八名悍目也一齐上屋。
十二名贼党齐上屋面,正值左面第一路同党黎思进、逍遥鬼、游魂普二等,从左面屋上用诡计攻进内宅,杀散三面匣弩手之际。门外矮屋上,四鬼一听到内宅屋上业已动手,形势紧急,哪敢耽延时刻,立时举手一挥,想率领八名悍目,从矮屋上,飞上内宅墙头、接应第一路。
不料,宅门对面的门楼内,突然警锣当当几下。声振远近,锣声未绝,两面矮屋内,喊声如雷,门户洞启。立时每间屋内涌出不少人来,灯球高举,兵刃耀光,齐喊不要放走了强人!
四鬼从屋上一看,人数真还不少,足有四五十名。不过削刀手居多数,带弓箭的似乎不少。四鬼哪把沐府将弁放在心上,喝令头目仍尽管放胆上墙。八名悍目,竟自不顾一切,已有几名从矮屋上奋身跃上墙头。下面空地上弓弦一响,嗖嗖破空之声,十几支长箭向矮屋上射来。
四鬼中的吸血鬼手中一对镔铁怀杖,招数精奇,和背上十二支甩手箭,为六诏山九鬼中第一个能手,这时一看下面业已放箭,勃然大怒,向三鬼道:“你们只管上去,我来打发他们。”
捉挟鬼拔下背上一对雪花亮银刀,左右手一分,也说道:“急不如快,我陪大哥收拾这班废物,让四弟、五弟先进内宅。”
原来捉挟鬼在九鬼中行三,诙谐鬼行四,白日鬼行五。
这当口,下面空地上一群削刀手由四五名材官率领着,奋勇向右面矮屋包围过来。不料矮屋上,吸血鬼一声大喝,两足一点,宛如一只海燕,掠空而下,捉挟鬼也跟纵而下,接连几个箭步,一对镔铁怀杖、两柄亮银刀,业已寒光森森滚入一群削刀队内。削刀队人数虽多,苦于领队的几名材官,武术未得真传,被两鬼一搅,立时波分浪裂,招架不住。两鬼更来得狡毒,专注意放箭的。削刀队内十几名弓手,个个带了重伤。抛弓弃箭,只顾逃命。
霎时门前一片空地,血染黄沙,伤亡遍地,惨不忍睹。吸血鬼、捉挟鬼得意之下,纵声狂笑。回头一看屋上伙伴,都已跃进内宅,一个不剩。正想纵身上屋,翻进高墙。忽听得墙内杀声大起,兵刃交鸣。中间两扇朱门,吱喽喽一声响亮。白日鬼舞着一柄厚背截头刀,当先冲门而出,后面只跟着三名悍目,宛如狞鬼一般,没命地跳了出来,大呼:“大哥、三哥快来,我们老四折在窑里了!”
吸血鬼、捉挟鬼大惊之下,一齐转身,向白日鬼奔去,一面留神门内情形,却是静荡荡,黑黝黝,并不见有人赶逐出来。惊疑之下,匆匆一问情形,才知白日鬼和诙谐鬼率领八个头目跃上墙头,一看墙内崇楼杰阁,广厦栉比,从正门内屏门起直接一座大厅的甬道上,盖着长长的一条马字长廊,走廊两旁高梧翠柏,木石精奇,一派富丽堂皇之象,却无灯火,也无人影。两鬼遵照瓢把子计划,预备从屋下穿过大厅,攻入后院,接应屋上弟兄夹攻,侵入内室。哪知这班贼党从风火墙跃上厅前廊顶,又从廊顶跃下平地,如入无人之境。白日鬼等猜测定有暗桩隐伏,也无非像门外一般。这种窝囊废料便是十面埋伏,又有何惧。
偏巧这当口,内院屋上芦笛和口哨的声音,一阵阵传入耳内。这是他们预定集合的暗号。料得第一路从左面屋上攻入的同党,业已得手。一听这种声音,喜心翻倒,哪敢再事犹疑。两鬼兵刃一举,率领众人跃上厅阶。厅内深沉,比院中黑暗。几个头目掏出火折子一扇,向四面一照,立时两侧步履奔腾,伸出十几把挠钩,齐向贼党身上搭到。未待两鬼施展,好厉害的八名悍目,已挥动手上的锋利鬼头刀,势疾刀沉,一阵挥霍,吱吱连声,顿时把搭上来的挠钩,砍折大半。
这当口两鬼已看清两旁埋伏着一二十名挠钩手,其中有几个穿着不同,手上持各种短兵刃家将,一看挠钩无功,急忙退后几步,雁翅排开,扼住厅背进内要口,预备死命一拼,嘴上齐声大呼杀贼,希望救兵赶来。哪知贼人主意更毒,并不同他们拼斗。八个悍目,早已掣出背上喂毒标枪,脱手飞掷。相距既近,家将又挤在一处,自然发无不中之理。惨嗥过去,立在前排的,首先遭难,立时跌倒了五六个。家将们一看情形不佳,一阵风地退入厅背屏门。
贼人得理不让人,两鬼哈哈一阵狂笑,立时追踪而入。转过屏后,豁然开朗,一片皓月照澈七八丈开阔、光洁无尘的大院地。四周玲珑湖石,堆成蟠龙舞凤之形,对面玉石为阶,现出一座画栋雕梁的大厦。逃进来的一般家将,这时却一个不见了。诙谐鬼志傲心骄,不顾一切,当先跃入院中,大喝道:“不怕死的,赶快滚出来,免得俺们多费手脚。”
喝声未绝,对面右侧翻檐上唰地飞下一条黑影,却落在下面一座太湖石的假山顶上,身形一长,现出一个苍髯飘胸的老者,手上一柄厚背阔锋八卦刀,向贼人一指,厉声喝道:“阿迷狂寇,竟敢混入省城,夜袭国公府,真是胆大泼天,罪该万死。要知道堂堂国公府,猛将如云,早已设下天罗地网,你们现已身陷重围,断难脱逃。还不束手受擒,等待何时?”
这老者一阵威喝以后,蓦地两侧喊声如雷,火光烛天。假山背后涌起麻林似的刀枪,夹杂着灯球火把,足有三十余人。其中竟有几名弓手,大约从前厅退进来的家将,也在其内。老者巍然高立,便像领队大将一般。这班人一见云海苍虬赶到,立时气粗胆壮起来,高声呼喝助威。
原来云海苍虬巡查右面墙外时,这吸血鬼等乔装家将混过耳目,跃上墙头,看出内宅紧急,飞也似的赶来。在屋面上远远看见靠近花园内崇楼杰阁上,两条黑影飞跃追逐,身法奇快。后面追的身影,好像瞽目阎罗。眨眼之间,便失所在。有心赶去又怕内宅失事,心里踌躇了片时,才决计先向内宅过来。等他赶到内宅,屋上业已转危为安。前厅却又吃紧,他又翻身,向外院奔去。这一去恰是时候,替厅后家将们,壮了几分胆,才把侵入厅后贼人截住。
不意贼党毫不为意,诙谐鬼手中兵刃一指云海苍虬,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几次在飞天狐手下逃得一条老命,还敢在此现世。不用说别的,今天你家四太爷在大街上一路跟着你身后,伸手在你头上变了把戏,你兀自死人一般,毫不觉察。那时要取你头上人头,不费吹灰之力。可笑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在你家四太爷面前耀武扬威,真是老而无耻了。好!此刻四太爷送你回姥姥家去,免得你丢人现眼。老东西,快替我滚下去,否则四太爷要不客气了!”
诙谐鬼这一阵抖弄挖苦,云海苍虬真够受的,只气得苍髯乱战,大喊一声:“狂徒休走,立时你做刀下之鬼!”
八卦刀一顺,便要飞身而下,不料诙谐鬼背后,唰的一道寒光,白森森的标枪长锋,飞蛇一般地向胸前刺到。幸而云海苍虬识得此物歹毒,皎月之下,早已留神,慌一退步,八卦刀震地一抡,当的一声,把近面掷来的一支飞标磕落假山下。
这支飞标一照面,两面假山背后也两张硬弓两具匣弩,借着玲珑多孔的假山,正是绝妙的射击之所。弓弦一响,两面夹击。虽然两张硬弓,没有多大威力,两具匣弩,却是霸道。贼人又聚在当院月光之下,似乎吃亏不小,哪知两鬼身手不凡,八名悍目也个个纵跃如飞,竟自一声怪吼,个个施展开就地十八滚,好像明知伏兵俱在两侧。大厦内黑暗无人,眨眼之间,一群贼党,人球似的一路滚到玉石阶下。头一个诙谐鬼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一点足,首先腾身跃上台阶。先到的几名悍目,也接踪而上。一上台阶,便是大厦前廊,平时华灯四照,灿烂耀目,此时却黑沉沉的无异深山古墓。可是贼人只要跃上台阶,两旁假山背后的弓箭,毫无所用,而且里面确无阻挡的暗卡,如被贼人穿厦而过,便与内室接近,危险不堪设想。
云海苍虬尤其又怒又急,一声大吼,首先跃下假山,招呼假山背后的众将们,慌忙从后掩袭。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阶上黑暗中联珠几声,狂叫跃进廊内的贼人,活似抛球一般,一个个腾空跌下阶来。云海苍虬还疑贼人想赶尽杀绝,先来料理自己,再一看跌出来的贼人,一个个横尸阶前,尚未跃上阶去的几名贼,也看得事出意外,吓得连连后退。这时几名弓手,倘能利用时机,开弓攒射,贼人也许全军覆没。无奈事出离奇,同贼人一般的惊诧得手足不灵活了。
这当口,猛又听得前廊里暗处,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声若洪铁一般地呵呵大笑道:“六诏九鬼,还不速速逃命。你们瓢把子怕已九死一生,自身难保,无法顾及你们了。”
院中白日鬼看得诙谐鬼同几名悍目跌得声息俱无,本已心怯,经不得黑暗中这几句刺心的威喝,更不知是人是鬼,吓得心胆俱落,连蹦带跳,带着未死的几名悍目没命地向外逃走。好在前厅无人拦阻,一路飞逃穿出大厅,竟把内室正门弄开,扭关而出。匆匆向外面吸血鬼、捉挟鬼一说所以,各各大惊失色。本来这许多时老不见瓢把子狮王到来,原已起疑,万不料一路破竹之势,突被后院不漏面的一位怪物,一举手之间,竟杀死诙谐鬼和五名悍目。这一打击,无异万丈高楼失脚。万一黑暗中怪物说的不是虚言,我们瓢把子真个碰着厉害高手,遭了意外,恐怕我们想逃出沐府,也是不容易了。为今之计,赶速退兵,不必向原路退出,就此上去探一探我另外两路人马的动静,再作计较。如果风色不对,赶紧收拾残局要紧。
一句话没有说完,猛听得大门左面墙上起嘘嘘之声,三鬼急抬头看时,左墙头突然显出一条黑影。定睛细辨,正是九鬼游魂普二。见他举手连招,情甚匆迫,吸血鬼头一个赶去,当先蹿上矮屋,再跃上矮墙会见了游魂普二,一问情形,才知左面人马比自己这一面还糟,龙驹寨土司黎思进、第八鬼逍遥鬼和四名头目统统被连珠匣弓攒射而死,只剩游魂普二带着两名悍目逃出命来。其中一名悍目,腿上遭受了箭伤。
九鬼游魂业已逃出左面围墙外,也因见不着瓢把子和其余两路的胜败,重新翻身跳上围墙,不敢再进正屋,一路鹭行鹤伏绕到这儿,正碰着吸血鬼等徘徊门外进退两难。
这当口,白日鬼、捉挟鬼领着没有死的三名悍目,也从矮屋上转到墙头,不敢久停,合在一起,由九鬼游魂普二领路,从屋上飞逃,一齐跳出左首围墙。一看游魂手下两名头目只剩了一人,独个儿在墙根乱转,一见众人跳下墙来,急得跳脚道:“刚才第三路弟兄跑来通知,我们瓢把子遭了毒手,内伤甚重。七寨主也力战身亡。只有六寨主率领几名弟兄,拼命背着瓢把子逃出重围,仍从庙后水路疾退,留下几只梭艇,叫他通知我们,赶速下船连夜退回阿迷,再商报仇之策。说毕,带着我们同伴,先去照管梭艇去了,留我一人在此,等候诸位到来同走。”
吸血鬼等听得魂魄齐飞,立时拔腿飞奔,一阵风似的奔向沐府家庙,宛如漏网之鱼,没命地跳下梭艇,逃得一个不剩。
在这第三路贼人失败之际,沐府内也闹得一场糊涂,竟顾不得指挥将弁,追捕贼党,只可让这班漏网贼徒从容逃走了。
原来云海苍虬和厅后院子里一班家将,眼看被十几名贼党冲进内室,万不料先上堂阶的贼人,竟会一个个跌滚出来,而且前廊黑暗中,竟有人说出这番来,把贼吓跑。非但云海苍虬莫名其妙,连阶下一班家将,也不知这人是谁,会有这样本领。云海苍虬忙于识此人是谁,早已飞步赶到阶下。却见廊下人影一晃,阶上立时现出一位皓首长须,僧袍广袖的老和尚,合掌当胸、呵呵笑道:“老檀樾,老衲们救应来迟,几误大事,尚乞老檀樾恕罪。”
云海苍虬一看,认出是前晚城外分手的无住禅师,顿时又惊又喜、慌倒提八卦刀,拱手笑道:“老朽无能,幸蒙禅师驾临,赤手空拳,便把贼党吓退,令人惊服!想必葛大侠一同光临,怎的不在一起呢?”
无住禅师举步下阶,朗声说道:“敝师弟尚有要事,不便久留,业已出府他往。此刻贼党们大约都已逃走,可是沐府也遭劫不小,檀樾们赶紧办理善后要紧。老衲不便久留,后会有期,就此告辞。”
云海苍虬一听他要走,急得一把拉住僧袍,说道:“老朽也是作客,不过贼首狮王尚未露面,敝友瞽目阎罗此刻不知何往。葛大侠既已他去,务求禅师成全到底。”
刚说到这儿,蓦听得步履奔腾,火把闪动,从大厦里如飞地跑出一拨人来。头一个是金翅鹏,背上插着一对双鞭,一跃下阶,“咚”地跪在无住禅师面前,叩头哭道:“苦命的徒孙,今天才得见师伯祖的佛面⋯⋯”说了这句,下面的话便哽咽得说不出了。
无住禅师不禁惨然道:“孩子,你起来,老衲满以为今晚飞天狐贼子必到,哪知竟没见他的踪影,想必此贼尚在秘魔崖逗留,所以老衲来不及见你一面,想立刻动身追上你葛师叔,同到贼巢寻那仇人算账。孩子,沐府正在多事之秋,你不能以私废公,待老衲替你走一遭,回来再见吧。”说罢,身子霍地一退,似欲腾身而起,猛见从内奔出二人,大声喊道:“金都司、上官老达官,千万留住大觉寺老禅师!”嘴上不绝地喊着,人已抢下阶来,向无住禅师躬身长揖。
众人一看,原来是大公子沐天波,后面跟着沐钟。原来金都司金翅鹏从正屋上面指挥射手射退贼人以后,听得前厅紧急,连忙带着一拨人跳下屋来,赶来接应。想不到贼人业已逃走,竟会见了自己师伯祖。
谈话之间,跟来的一拨人内,早有几名机伶家将向后面飞报,深藏后秘室的沐公爷先惊后喜,几次手下传报,三路贼人业已纷纷逃窜,心内稍安,又听得前院有一高僧突然出现,杀退贼人,身边二公子天澜、红孩儿左昆便知是无住禅师到了,慌向沐公爷略述内情。
沐公爷知道贼人已退,出去无碍,便欲自己出迎。大公子慌忙拦住,自己代表赶来迎接。这时抢先下阶,见面一揖之后,控身说道:“寒门不幸,无端被贼冠侵犯,幸蒙老禅师仗义救护,家严衷心感激,特命晚生赶来迎接,务恳老禅师稍留慈驾,成全到底。”说罢,慌又转脸向云海苍虬、金翅鹏说道,“贼人虽已退走,左老师傅到此竟未露面,家严派人四出找寻,也无着落。家严和舍弟等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龙将军此刻在后内厅带人搜察隐匿,检点伤亡,也没有碰着左老师傅。老禅师也许明白左老师傅踪迹,务请两位陪着老禅师进入,家严也急想同两位见面商量一切哩。”
云海苍虬听得瞽目阎罗失了踪迹,大惊失色,慌向无住禅师道:“老禅师和葛大侠降临时,不知见到敝友没有?但求没有意外才好。”
无住禅师合掌当胸,摇头叹息道:“情孽牵缘,循环不爽。老檀樾们且休惊心,不久自明。便是老衲皈依三教,也应该无怪无碍。”说着一指金翅鹏叹了一声道:“想不到被他牵惹,千里奔波也投入是非之门了。”刚说到这儿,大厦里灯火骤明,从里到外,各处熄灭的宫灯华烛,都已从新点燃起来,顿时烁烂光明,恢复了堂皇富丽之象,一扫刚才惨暗淡之境。将弁们贼去身安,依然奔走络绎起来。几名家将,从里奔出,高呼公爷亲自迎接老禅师来了。
呼声未绝,从前廊正阶下,已有无数家将分左右两行,肃立站班,直到阶下。无住禅师慌连连向沐天波道:“快请大公子拦住公爷大驾,老衲进里叩见便了。这院里躺着不少贼人,千万请公爷止步。”说毕,一撩僧袍,登阶而上。沐天波、云海苍虬、金翅鹏紧跟身后。
刚步入堂里,沐钟、沐毓,戎装佩剑,夹侍着软巾朱履、举止尊严的黔国公,从后堂雕屏里雅步而出,后面跟着一大堆家将。婆兮寨土司禄洪、二公子沐天澜、红孩儿左昆也跟着出来。
无住禅师口上连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脚下紧趋几步,速速向南稽首,“惊动公爷王步,实在折杀贫僧了。”
沐公爷也是拱手齐眉,朗声说道:“久仰清名,今日得见尊颜,大慰夙愿,又蒙光降法驾,救护寒门,更令本爵感激不尽。大德不谢,本爵只有永铭肺腑的了。听说葛大侠一同降临,已先他往,想是清高绝俗,不肯赐见,真是缘悭之至。”
无住禅师慌说道:“草野之民,怎敢同公爷抗礼。贫僧蒙公爷纡尊相迎,已是非分,至于敝师弟葛乾孙确实另有急事,不得不连夜赶往,此事于今晚贼党举动大有关联,同公爷更有莫大关系,并非矫情造作,务求公爷原谅。”
沐公爷道:“噢,原来葛大侠仗义奔波,更令本爵抱愧万分。不知葛大侠如此急行,究竟怎样内情,老禅师能否见告一二?老禅师且请上坐,待本爵恭聆教益。上官老达官和荩臣(禄土司的号)快一同坐下,我们可以在高僧面前求教一切。”
宾主正这样揖让就坐之际,忽然从屏门后转出两名家将,疾趋几步,单膝点地,向沐公爷禀报道:“奉龙将军口谕,我家左老师傅已被龙将军找着,系在花园墙外同贼首狮王普辂拼命血战,两人各受重伤。贼首被同党救回,左老师傅却蒙一位葛大侠救回小蓬莱卧室,内外都受重伤,身子也难动弹,龙将军意思,请少师傅、老达官快去看视。”说毕,退立一旁。
沐公爷一听惊得直立起来,上官旭、沐天澜、左昆更是满眼急泪,急欲赶在小蓬莱。因公爷陪着高僧,不便露出慌张。
只见沐公爷顿足道:“左老师傅对于寒门,恩深义重,这半天不见,我原提心吊胆,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说罢,转身向无住禅师道,“老禅师慈悲为怀,道高德重,可否求老禅师屈驾,同往一视,求教一点治伤之法,老禅师能惠允所请吗?”
无住禅师道:“公爷且休惊慌,这事贫僧略知一二,敝师弟葛乾孙已留下治伤之药,暂时无妨。公爷既然放心不下,贫僧且陪公爷去走一趟。”
沐公爷大喜,立时命沐钟、沐毓前头带路,自己陪着无住禅师并肩而行,后面紧跟着二公子天澜、云海苍虬上官旭、红孩儿左昆,和卫护的几名家将,却吩咐禄土司、金翅鹏会同大公子天波留在内宅,指挥将弁们检查屋上屋下贼我伤亡人数,葬埋一切善后事宜,吩咐清楚,一群人便急匆匆向花园走来,片时来到小蓬莱。里面龙土司已有人通知公爷亲到,慌忙疾趋而出,躬身迎接,嘴上说道:“在下无能,保护不周,致令公爷受惊,将弁伤亡不少,求公爷严加处分。”说罢,便要屈膝。
沐公爷一把拉住龙土司臂膀,惨然说道:“你我这样交谊,谈不到此。你这样一说,我更无地自容,愧对我左老师傅了。经此一场风波,我们弟兄,唯有慎戒恐惧,各自修省,设法剿灭祸根,上报九重君主之恩,下慰殉难将士之魄。惟独对于左老师傅拼命为友,独战渠魁,护持寒门,致遭性命不测之险,本爵实在愧悔痛恨,难过已极。一得消息,特求这位无住禅师一同赶来望看,未知此刻老师傅怎样了?”
龙土司一看沐公爷背后立着一位鹤发童颜的高僧,慌先趋前相见,略道仰慕,然后又向公爷禀道:“公爷望安,刚才左老师傅在床上服了葛大侠留下的秘制珍药,便沉沉睡去,此刻兀自未醒。且请公爷陪着老禅师到对屋暂坐。”
于是一行人们悄悄走进瞽目阎罗卧室对面一间屋里,沐天澜和左昆两个孩子,这时实在忍不住了,蹑足屏气,三脚两步跳近瞽目阎罗室门,轻轻掀起软帘,一高一低,两颗头同时伸进门去。
这一看不要紧,两个孩子同时“哇”的一声,便要哭出声来,猛然后面伸过铜铁般两只健膊,左右开弓,铁钳一般夹头颈一把钳住两个伸长的脖子,只往帘外一甩,非但把嗓子里的哭声咽了回去,同时两个身体,也离开门外。两人泪眼婆娑地一看,却是龙土司,向他们耳边悄悄说道:“左师傅刚服下药,行散开来,正是紧要当口,如果你们一吵醒他,反而害他了。”
两个孩子略一点头,急忙跑出屋门外,坐在阶上,抱着头哑声儿哭得昏天黑地。
不料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也立在屋外寝室窗下,老泪纷纷,吞声而泣,衷心悲痛,不亚于阶上两个孩子。原来他一心系着老友安危,进来时跟在众人后面,并不进室,独个儿蹑着脚踪,走到瞽目阎罗卧室窗下,指甲上沾点唾沫,向纸窗摇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孔,单眼吊线,凑着向床上瞽目阎罗一瞧,猛见瞽目阎罗直挺挺地躺着,身上盖着厚被,看不出什么,顶上却包扎着一圈白绢,把眉毛眼眶统统扎没,可是雪白的绢上,沁出来不少鲜红的血渍,鼻梁以下,面如金纸,全身一动不动地躺着,宛如死了一般。
云海苍虬这一凑,想起前因后果,眼泪立时像开了闸一般,恐怕出声,慌忙走开,想不到一眼看到阶前也哭了一对,暗想左昆父子天性是应该的,这位二公子小小年纪,也有这样纯厚的性情,却是不易。不禁暗暗点头,正想蹲身安慰,忽见堂帘晃动,龙土司探头出来,向上官旭招手。上官旭拭干眼泪,掀帘进屋,便同龙土司悄悄进入内间。
沐公爷同无住禅师正在低声谈论,无住禅师把独杖僧、桑芦翁、铁笛生、葛大侠等举动,说了一点大概。沐公爷听得又感激,又钦佩,一见两人进屋,上官旭形容惨淡,泪痕未消,便向龙土司问道:“左老师傅究竟怎样和普贼交手,怎样的受伤,你有没有亲眼目睹?”
龙土司摇头道:“在田扼守那道园门,自从金都司分出一拨人带到内宅救援,在田指挥一班弓箭手,凭着一堵高墙,又同墙外十几名贼党支持片刻,贼党始终无法攻入。
“这当口倏见墙外一名贼人,忽然从古柏上飞跃而下,向贼党交头接耳了一阵。便见一名贼人,向隔溪秋千架奔去,眨眼那名贼人已跃上一座假山,向围墙外一探,倏地转身连吹口哨。这边贼党一听同伴口哨,立时一窝蜂地退走。眼看他们一个个奔向那座假山,跃出墙外去了,那时还以为贼人施的诡计,不敢开门追逐,后来才知贼人们定是探出贼首狮王在墙外同左老师傅狠斗,赶去救应的。
“当时墙外匪人既已退清,内宅也有人来报杀退匪党,这才率领众将弁拔关而出,向花园内排搜有无隐匿贼党。一面派了一批能力将弁,从腰门出去,接应左老师傅。片时这批人回报,两面围墙巡查了一转,不见一人,贼党也一个不见。那时在田非常惊奇,担心左老师傅孤身应敌,很是危险,怎的踪迹全无?
“当时忽见伺候左老师傅的书童气急败坏地跑来,说是左老师傅已回小蓬莱,满面血污。另有一位不识姓名的人,替左老师傅包扎伤处,特地赶来报信。“在田慌忙赶进小蓬莱,左老师傅已在床前坐着,面上血色全无,半个脑袋用白绢扎系,中间不绝地渗出血水,精神却依然健朗,一听到我的声音,说道:‘将军来得好,内宅已由无住禅师赶往,可以放心。老朽虽受重伤,普贼也是朝不保夕。老朽蒙葛大侠救回此地,亲自替我敷药包伤,还留下珍贵秘药才匆匆别去。此刻老朽有许多事,要同公爷面谈。不过葛大侠吩咐立须内服留下秘药,一个时辰以后,才能醒转。好在此时贼人失了首领,蛇无头不行,有一无住禅师便可无虞。请将军急速查明伤亡贼人和府中遭难将弁们,办理善后要紧,不必以老朽为念。’他说完了这番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他自己忽然抓起床前小瓶药末,倒入口里。我慌端过一杯温茶去,左老师傅接过去一口喝干,那只手却颤抖起来,豁瑯一声,茶杯竟自脱手粉碎。我方进前扶住,问他身上怎样。他默然咬牙不答,半晌,猛然迸出一句话来,大声说了一句:‘千万留住无住禅师,要紧要紧!’说到‘要紧’二字,人已仰身跌入床中。我一看情形不对,替他扶正脚头,盖好横被,才派人飞报公爷。究竟怎样受伤的,府里的人,谁也没有看到。大约只有葛大侠是亲眼目睹的了。”
龙土司这样一说,沐公爷眉头深锁,满脸愁云,向无住禅师问道:“老禅师,你看左老师傅怎样情形,不妨事吗?”
上官旭也问道:“刚才老禅师说过,敝友受伤,略知一二。想必老禅师同葛大侠联袂驾临当口,见到他们格斗的了?”
无住禅师道:“贫僧虽同葛师弟一块儿到此,却分两面进行。贫僧走的是左侧,所以不曾亲见。后来贫僧在屋上,看得侵犯前厅的贼人,声势汹汹,来到前院,贫僧方从后院房坡跃下,好在前后漆黑,从容窜入前院中堂,正是阻挡贼人进来的要路。这时上官老达官也从屋上飞身而下,率领众人和贼人支撑起来。贫僧正要出去,略助一臂,恰好葛师弟葛乾孙也从后堂隐身进来,他在老衲耳边,匆匆说出左老先生受伤情形。说不了几句,院中贼人竟施展开就地十八滚,巧避弓箭滚到阶下。当先几名狠贼,竟蹿上阶来。老衲和葛师弟便在廊下,利用黑地隐身把几个上来的贼人一齐跌下阶来。那时不容贼人施展手脚,我们二人未免加了几成腿力,想必跌下去的贼人,难逃一命。此刻说起来,老衲又有点后悔!杀戒一开,又种下孽由了。那时敝师弟便在暗地里向贼人们威喝了几句,居然把余贼吓跑。敝师弟便别了老衲,先自出府了,所以敝师弟所说受伤情形也只一个大概罢了!不过据敝师弟所说,贼头普辂受伤更重,早晚便得废命。从此去了一害,未始非云南百姓之福。至于左老先生,此刻昏沉不醒,乃是腹中药力催到,片时便能清醒过来,那时左老先生自己定能说出内情来的。”
上官旭一听口吻,似乎尚无性命之忧,心内稍安。
这当口门帘一晃,金翅鹏进来,说是奉大公子命向公爷、龙将军禀报本府和贼人伤亡人数。说毕,献上一张名单。
沐公爷一看单上开列本府殉职将弁,人数列后,计开:巡逻队二十名,内正副头目各二名,匣弩手十八名,头目三名,削刀手三名,标枪手五名,共四十九名。又格斗时受轻重伤不等者,共二十八名。又点查贼人遗弃尸体,大半攒射立毙,只前院阶下跌伤致命尸体七具,共计贼人遗尸十五具。内有贼人乔装本府巡逻队服装六具,辨认出贼人遗尸内有龙驹寨伪土司黎思进一名,阿迷伪目,号称六诏九鬼中逍遥鬼、诙谐鬼二名。
沐公爷看毕,随手递与龙土司,两眼痛泪却簌簌而下,含泪说道:“本爵不能防患,致将士们遭此大劫。伤亡人数,竟比贼人多了好几倍。虽说贼首重伤命危,但是我们左老师傅也是吉凶莫测。本爵痛定想定,实无以对列祖宗之灵,誓必统率大军,直捣贼巢,为将士们雪耻报仇。即使同僚掣肘,朝旨不许,也顾不得了。贵营调来的将弁,有无伤亡,是否一并开列?”
金翅鹏控身答道:“石屏苗勇,只轻伤二名,无关重要,并未列入。不过另有得力头目,不幸事先被贼党劫走,却又被贼人绑回府来,惨死在前院房上。”
金翅鹏话未说完,独角龙王龙土司倏地跳起身来,虎目圆睁,浓眉直竖,忘记隔室病人,大吼一声,拉着金翅鹏问道:“你说的话不懂,既然事先被贼徒劫走,清早我回营时,竟无人提及。偏又奇怪,会死在府内房上,真把我闹糊涂了。究竟怎样一回事?快说,快说!”
其实沐爷同屋内的人,也是莫名其妙,一个个瞪着眼,盯在金翅鹏面上。
金翅鹏面容惨淡,向云海苍虬看了一眼,才说道:“惨死的二名头目,便是左老师傅高足张壮士张杰带去的两人。照卑弁猜想,他们三人出府西访贼踪,定是被贼人觉察,暗下毒手,此刻又被万恶贼党,特地把他们绑进府中,施展诡计,替贼人造了挡箭牌。卑弁检查他们尸身时,非但手足紧束,口内也塞了麻核桃,自然有嘴难分,活活被乱箭射死了。”
金翅鹏语音未绝,云海苍虬面色陡变,嘴上啊哟一声,凄然说道:“可怜的张杰,定也完了!”说了这句,跳起身来便往外走,刚一迈步,猛见门口软帘乱晃,帘外哇的一声,接着又是扑通一声,从帘外跌进一人。
众人一看时,却是红孩儿左昆,二公子天澜已跟着进来,从地上把左昆扶起。左昆跳起身抱住云海苍虬,抽抽抑抑地哭道:“伯父,怎么得了!侄儿在外听得清楚,我们张师哥定已不在人世了!”
这当口事出非常,沐公爷急得双手乱搓,龙土司牙根咬得咯咯乱响,连无住禅师也不断地念阿弥陀佛。金翅鹏只双手一拦,止住云海苍虬、左昆行动,向隔室一指道:“老达官千万稍抑悲声。张壮士尸身业已陈列前厅廊下,确是同两个头目一块儿遇难。三人一般地被匣弩射成刺猬一般。不过这桩不幸的事,万不能被左老师傅知道,否则火下加油,左老师傅的病体益发沉重了。”
无住禅师缓缓地离座而起,向云海苍虬道:“老檀樾,鹏儿的话颇有道理。这种都是劫数,人死不能复生。这次遇劫的,不论有职无职,总算讨贼而死,同大将阵亡马革裹尸无二。说起来这许多人遭劫,贫僧同葛师弟也有罪过。葛师弟原定一交三更,便进府援助,偏是定数难逃,阴错阳差,铁笛生派人连夜赶来,通知维摩三乡寨何天衢那儿出事,铁笛生一人应付不过来,请贫僧同葛师弟连夜赴援,无奈这儿也是一发千钧,踌躇片刻,才决定先到这儿顺便查看一下,倘若府中将爷们抵挡得住,便直趋三乡寨。不意因此只耽误了片刻光景,赶到此地,正值贼党业已袭进内室,危险万分。
“还算好,幸而有左老师傅孤身力战,牵制住狡毒无比的渠魁狮王普辂,贫僧们赶到便可挽救危局,否则真要不堪设想了。贫僧与左老先生平日无一面之缘,今晚左老先生大约也知道贼人势力,明知自己非普贼敌手,只为报答公爷知遇之恩,不惜拼出死力,冒死同渠盗血战,以一人之力挽救滔天之祸。这样忠诚义胆,实在令贫僧佩服之至。而且老师傅明知贫僧们必到,偏偏因此事耽误了片刻,致令左老先生力竭受伤,将爷们伤亡惨重,贫僧实在无颜见左老先生了。”
无往禅师这一片话,把瞽目阎罗一番苦心孤诣,直抉出来,沐府上下一发把瞽目阎罗当作第一个劳苦功高的人物,尤其深深打动了沐公爷和龙将军的心,想起来确是这么一回事,今晚如果没有瞽目阎罗拼命牵制住狮王普辂,凭这渠魁的本领,早已飞越深院,里应外合。三路贼人,并力攻进里室定要不堪设想了。
云海苍虬心中,却又是一种思索。他原存着一种固执的成见,以为葛大侠、无住禅师既然自命不凡,存心赶来救援为什么到得这样晚?如果早来一步,也许瞽目阎罗不致受伤,将弁也不致伤亡得这样惨重。这是他因好友遭祸,感情用事,暗暗不满的一点私心。现经无住禅师说明,才明白人家也有爱徒孤悬贼巢势力环境范围以内,心悬两地,致延迟了片刻,这才坦然冰释,只可一切委于之于定数了。
这当口,无住禅师这一番话,说得沐公爷格外难过。一室的人没有一个不满脸凄惨。左昆几次三番想拉着云海苍虬去看视张杰师哥尸身,无奈隔壁父亲,昏睡未醒,吉凶未卜,怎敢离开小蓬莱。云海苍虬起初悲痛之下,原也打算去看,此刻头脑一清,只可等候瞽目阎罗清醒了再说。大家又沉默了片时,门外沐钟、沐毓进来,悄悄报说左老师傅业已醒过来了。
沐公爷顾不得再陪老和尚,头一个急脚赶去,却向沐钟、沐毓吩咐道:“快快预备参汤,让左老师傅止痛补气!”
沐钟、沐毓唯唯应命之间,沐公爷、龙将军、左昆、沐天澜已向瞽目阎罗卧室鱼贯而入,最后却由云海苍虬、金翅鹏陪着无住禅师一同进房。众人一进房内,只见上面一张紫檀雕花床,床帐高悬,瞽目阎罗在床中盘膝而坐,头部又罩了一层包巾,把里面血迹斑斑的一块白绢都遮没了,仅仅露出下面半个面孔,面色依然青虚虚的非常可怕。听到众人进房的脚步声,身子一动,意思想支撑着飘腿下床。沐公爷急忙过去坐在床侧,伸手搀住,惨然说道:“老师傅,你这样拼命维护寒门,教本爵怎好报答你的恩义?唯求上天垂佑,贵体早日告痊,稍减本爵一点罪孽。可恨老师傅孤身应敌,枉有这许多将弁,竟无一人应援,否则老师傅或者不至受伤。但不知现在伤势怎样?究竟伤在何处?如果觉得气分不足,不必多言,待老师傅安全以后,咱们再谈好了。”
瞽目阎罗身子微微颤动,半晌,才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贼人谅已退走。这样深夜,府中又被贼人捣乱不成样子,公爷何必亲自到此。草民受公爷这样抬爱,粉骨碎身,难报万一。当年草民身在公门,专与匪人作对,未免杀戮过多。又时常假扮瞎子,破获剧盗,因此江湖上叫开了瞽目阎罗的绰号。这种绰号,究非仁人君子所应有。所以今晚草民两眼,生生被匪首挖去,这是天道不爽,报应循环。幸蒙葛大侠临危救护,还把小民背回小蓬莱,留下珍药,得保残喘,幸全首领。可是草民自知失血过多,中气已竭,便有仙药,也难挽救。所幸匪首普辂比草民受伤还重,不出三日,定必殒命,从此除去一害,也是云南百姓之福。再说今晚贼人虽然大举来犯,到底没有得了手去。草民也心满意足,死而无恨的了。”说罢,气促口喘,与往日生龙活虎的瞽目阎罗宛如二人。
众人一听他两眼竟被贼人挖去,还能强打精神,这样说话,无不骇然。
这时左昆、沐天澜两个小孩子已扑到床前,一个喊爹,一个喊师傅,哭得泪人一般,还有上官旭心如刀绞,握住瞽目阎罗手臂,老泪纷披,心如油煎,胸前雪白长须,沾了一片亮晶晶的泪珠儿,千言万话,简直不知说哪一句好!
瞽目阎罗感觉到他握住的手,哆哆嗦嗦乱颤,便知他悲痛已极,长叹了一声,道:“老哥哥不必难过,生死由命,不过犬儿左昆,只有拜托老哥哥了!”说到这儿,左昆伏在床前,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
瞽目阎罗问道:“昆儿,你张师哥呢?回来没有?”
左昆抽抽抑抑答道:“张师哥已经⋯⋯”
上官旭慌得伸手一推左昆,抢过去说道:“已经回来了,此刻跟着大公子在前面料理善后。老弟有事,去叫他来好了。”瞽目阎罗摇头道:“不必叫他,回来便得,我怕的是又出变故。”
这当口龙土司、金翅鹏才插进嘴去,极力安慰了一阵,且通知瞽目阎罗,说是无住禅师被公爷挽留在此,也到这儿看望你来了。
瞽目阎罗听说无住禅师也在屋中,立时精神一振,两手虚拱,说道:“老禅师恕我失明,伤体未复,难以下床拜见。难得禅师仗义救护,老朽感激五衷,求老禅师看在金都司面上,多多关照才好。”
无住禅师朗声说道:“左老施主,老衲久仰英名,彼此江湖同源,无须客气。吉人天相务请多多保养贵体。”
老和尚周旋之间,沐钟、沐毓已从内宅煎得浓浓一盏参汤送来。沐公爷这时真是逾格纡尊,亲而接过参汤,逼着瞽目阎罗喝下。瞽目阎罗和众人一番应对,原是强自支持,已感觉神疲气喘,这碗参汤,正还得用,感激涕零地喝了下去,略一闭目养神,立觉中气上提,精神奋发,便把自己同渠魁狮王血战,敌我两伤的情形,向众人宣布出来。

第二十五章 独战元凶
原来瞽目阎罗在贼党三面放起火花信号之际,上官旭向右面飞行查察,自己从左蹚去,正值左路贼党业已在屋上现身,把捆绑的巡逻队作挡箭牌,淆惑匣弩手心神。瞽目阎罗远远便看出情形不对,飞一般赶近正屋,大呼休中贼人诡计,快快放箭。不料全神贯注左侧之际,猛听得身后远远一阵冷笑。瞽目阎罗霎地身形一转,倏见隔院屋角上,立着一个通体银灰色夜行衣靠的虬髯大汉,正是前几天府前照壁上见过一面的狮王普格。
因为狮王普辂指挥风流鬼、无常鬼率领悍目,分两路杀入园内,一路势如破竹,仗着自己一身绝顶提纵术,一路绝迹飞行,神不知鬼不觉地竟先闯入内宅。意思之间,接应左右两路,向内宅立下毒手,以偿夙愿。不意一近屋内,正碰着瞽目阎罗指挥弩箭手杀贼。
狮王哪把瞽目阎罗放在心上,故意一阵冷笑,待得瞽目阎罗闻声转身时,两人相离也不过二丈左右。贼首狮王戟指喝道:“左老头儿,你应该知道本土司和沐家势不两立,像你这点萤火微光,无非灯蛾扑火,自讨苦吃。本土司与你无怨无恨,原想开导你,放你一条生路,不料你活得不耐烦,无端替沐家卖起老命来。既然讨死,还不容易吗?”说到这儿,身形不动,猛喝一声,“该死的老东西,向姥姥家去吧!”就在这一声猛喝中,右臂一抬,竟从二丈开外发出三点寒星挟着几缕尖风,向瞽目阎罗分上中下三路袭来。
瞽目阎罗一看贼首立下毒手,竟施展暗器当中最厉害的凤凰三点头绝招。这种手法,普通钢镖等类的暗器是用不上的,施展凤凰三点头,必定是尖锐狭细,形如梅花针一类的镖针,全凭本身潜蓄的功劲,把扣在掌心的三支镖针,在运腕吐劲之际,只要掌力微一顿挫,同时发出的镖针,便分为三路袭到。瞽目阎罗究系见过大敌,并不发慌,立时施展武当真传,龙形一式,身形斜塌,双掌几穿,唰地身形腾起,并不过高,宛似一只掠波春燕,贴着瓦面,斜刺里窜出一丈六七,落身所在,竟与狮王普辂对了面,只隔了下面一层天井。
瞽目阎罗刚想张口,狮王普辂抢先喝道:“老儿,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这叫作自己找死,本土司定必偿你心愿。来来来,咱们到空旷之处,见个真章。免得你死蛇缠腿,没了没结。只要你老儿绝艺惊人,能使俺甘拜下风,本土司立刻一尘不沾,率领孩儿们跺脚就走,连沐氏血海深仇,也冲着你老儿一笔勾销。老儿,你敢去吗?”
其实瞽目阎罗正想用计把这魔头诱离内宅,这番威喝,正中下怀,慌接口道:“好!丈夫一言,如白染皂。走!老朽奉陪。”这“走”字一出口,狮王鼻子里一声冷笑,身形微晃,便转身向右驰去,身法奇快,疾逾飘风,瓦面绝无些微声响。几个起落,人已在五六丈开外。
瞽目阎罗留神贼首身手,亦自暗暗点头,确实不敢轻视,慌也施展开轻功提纵术,跟着前面贼首身影,不即不离地坠在后面。倏忽间,追踪到右侧围墙上。只见贼首回头举手一招,竟自翻身跳下墙外。
瞽目阎罗看出此处墙外,正是自己追赶黑牡丹,同上官旭会面的地方。不管贼首如何诡计,也只好接着,毫不迟疑,亦自飘身而下。却见狮王普辂依然向那面围墙尽头,疏林所在奔去。
瞽目阎罗这时未免有点狐疑起来,抬头一看,约无别个人影,再一看贼首狮王已影绰绰背林而立,似在那儿静候一决雌雄。
瞽目阎罗猛一低头,正想赶去,忽眼光所及,身前土堆下,黑忽忽地蜷伏着一堆东西,疑是贼党暗桩。月光又被这面围墙遮隔,一时真还看不清切。随手拾起,一块尖角石子,特地用了十成功劲,向一堆黑影,抖手发去。不意卜托一声闷响,一无动静。忍不住一个箭步,赶到近处,仔细一辨认。嘿!真没有料到,原来是横七竖八、血污狼藉的一大堆死尸。身上衣装、虽已剥去一层,内衣上却依然系着沐府门禁查验的腰牌。想必贼人匆忙剥去一层,没有顾到此物。而且在上官旭赶到查问时,对于此物也疏忽过去。倘若索阅腰牌,乔装家将的一路贼人,早已事败拼斗了。
这时瞽目阎罗一看便知心狠手黑的贼党做的手脚,咬牙切齿,遥指贼首狮王高声喝道:“你们这样倒行逆施,天理难容!”
狮王普辂呵呵大笑道:“想不到专害江湖好汉性命,号称阎罗的四川名捕,居然会有这样慈悲心肠,真是怪事了。”说罢,猛又厉声喝道,“休得啰嗦,快来领死!”
瞽目阎罗亦自怒发上指,更不答话,一矮身,唰唰几个箭步,便已蹿到林下,四下一打量,围场拐角一条荒径,便是家庙所在。贼首狮王岸然立在林口,正对着围场外长长的一条狭道,确是只有此处较为宽阔,周围有四五丈见方圆的一块空地。自己背场而立,双方相距足有二丈开外,冷眼看贼首狮王鹰瞬虬髯,高颧钩鼻,好一份凶恶的长相,背后斜系着三尺上下的一具狭长包袱,定是兵刃无疑,一身银灰色的夜行衣靠也很特别,腰上挎着一具豹皮镖囊,藏的定是最厉害的镖针。
在瞽目阎罗心中,早已打好主意,明知今夜自己蹈不测之险,但不把这位魔头缠住,内宅更是危险。全府中人,绝难抵挡这个魔头,匣弩对于这个魔头也没有多大用处。事出无法,只有尽自己所能,拼出一条老命,独力与贼首支持。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可笑贼首狮王普辂志骄气傲,目无余子。好似巨猫扑鼠,明明老鼠已慑伏于利爪之下,却特意欲擒故纵,先自尽量戏侮,百般挑逗,以鸣得意。这时狮王普辂,便是这般做法。
哪知道瞽目阎罗这方面,正是求之不得。明知狮王是个劲敌,自己没有胜利把握。盼的是葛大侠、无住禅师等几位名宿,言而有信,赶来救应。所以时间越拖慢,越有胜利希望。
瞽目阎罗故意从容不迫,向狮王微一抱拳说道:“老朽在此作客,与你们原是无仇无怨。不过沐公爷世袭显爵,屏障南藩,究与你们有什么血海怨仇,值得你们这样大举?万一邪不胜正,闹得大军压境,那时家破身亡,悔之晚矣!”瞽目阎罗还想滔滔不绝地说上去,狮王普辂勃然大怒,大喝一声:“住嘴,哪有这许多废话!还不现出兵刃,等待何时?本土司还给你一个便宜,决不用我得意兵器,只凭本土司一双铁掌,追取你的狗命,便绰绰有余了。”
瞽目阎罗这当口早已抱中守一,凝神蓄劲,严阵以待。表面上依然微微笑道:“既然忠言逆耳,老朽一身瘦骨,倒要试试威镇滇南的狮王铁掌。”
一语未绝,狮王普辂喝一声:“好!接招!”便在这一声厉喝中,身形一动,捷如弩箭,已到身前。
好厉害的狮王,一照面,便用煞手,施展开黑虎门的“插花扬红”,抡开二条铁臂,风车一般,一味向前猛攻,没一下不向致命处招呼。
照说这种“插花扬红”拳法,完全同“燕青八翻”是一个路数,也是江湖上大路拳法,可得看谁使唤。到了一身铜筋铁骨的狮王手中,特地利用这种刚猛一路的拳招,施展开自己独具的功劲,表面上显着看不起,似乎用不着施展绝艺,便可制敌,骨子里却抱着一力降十会,速战速决的主意。
瞽目阎罗见多识广,早已料定,却因强敌当前,不得不强抑心头之火,沉着应敌,立时施展开本门内家功夫,摆开姿势,闪展腾挪,一个身子,围着贼人滴溜乱转,绝不同敌人硬架硬接。
这一来,二人在这块空地上,宛如走马灯一般,片时之间,已对拆了几十招。狮王普辂冷眼看左老头子功夫异常老练,手眼身法步一丝不乱,而且识得是内家绵掌功夫,处处蹈虚避实,以柔克刚,正是“插花扬红”这一路拳法的克星。
狮王猛地哈哈一声狂笑,霍地二臂一抖,健鹘凌空,倒纵出去一丈多远,立定身子,指着瞽目阎罗喝道:“老儿,你以为这样捉迷藏般鬼主意,便能逃出命去吗?那叫梦想!这是本土司故意逗着你玩,试一试四川名捕究竟有多大的道行。本土司要事在身,谁耐烦同你纠缠。老儿,拿命来吧!”说罢,倏地一声喊喝,一顿足,整个身子宛同激箭一般,飞跃过来,身形一落、拳招立变,竟施展开峨嵋派秘传截手法十八字诀,挑、砍、拦、切、封、闭、擒、拿、抓、拉、撕、扯、括、挑、打、盘、拨、压,捷比虚猱,猛如疯虎,而且刚柔互用,虚实莫测。
这一来,瞽目阎罗暗地心惊,果然狮王名不虚传,慌忙把自己一身本领,尽量施展出来,也只办得个勉强招架,稍一漏空,便遭毒手,一看不好,救应又未见到,心里一急,正值狮王依仗两支铁腕,连下绝招,左臂虚拦,右掌胸前面一吐,倏地变成铁扫帚,迎面扫来,掌风飒然有声。这一招是截手法中最厉害无比的手法,只要被他扫中,立时满面开花,成为血人。
瞽目阎罗究有二十多年纯功,喝一声来得好,便在这一喝声中,下面倒踩七星步,上面“拨窗望月”,顺势一个滑步,便倒退出去六七步。虽然闪开了敌人绝招,可是左腕上被敌人的掌风微微扫着了一点,便觉痛如刀割,心里一惊,慌忙两手扶腰,松开鳝骨鞭的如意扣,霍地身形一转,立时宝鞭飞舞,夭矫如龙。
这时瞽目阎罗全神注敌,抱定一拼,绝没有思索的余地。狮王普辂也怪目如灯,恨不得一掌把瞽目阎罗击死,一见瞽目阎罗竟逃出自己铁掌之下,已经掣出随身兵刃,嘿嘿一阵冷笑,便不停留,身形一挫,一个箭步,竟自赤手空拳,大踏步赶去。两臂一错,骨节格格山响,竟舞起两条铁臂,投入一片鞭影之中。
这一次,真是性命相搏,彼此抵瑕蹈隙,生死只争呼吸之间。照说瞽目阎罗手上那条金丝鳝骨鞭,软硬兼全,是件无上利器。同赤手空拳的狮王交手,应占着上风。无奈狮王晋辂天生一具铜筋铁骨,又得峨嵋派秘传,力沉气足,功夫毒辣,竟不把鳝骨鞭放在心上。而且越战越勇,拳招屡变。倏而超距如风,骈指如戟,用的是点穴功夫,倏而声如沉雷,指如钢钩,又展小鹰爪之力,赶得瞽目阎罗只顾招架,难以还手。
二人战了片刻,瞽目阎罗已有点气促汗出,一想不好,自己本原体魄,都没有狮王雄壮,工夫一长,一口气提不住,便遭毒手,外援又没有到来,内宅无人抵挡,此时谅必凶多吉少。看来生有处,死有地,今夜是我瞽目阎罗尽命之日,不如拼出这条老命,和这贼首同归于尽!
他心里刚这样一转,手脚便已疏神漏空。狮王身手何等迅捷,嗖嗖嗖连环进步,左臂荡开鞭影,右掌进身一吐,便向华盖穴按来。
瞽目阎罗一看自己漏了破绽,慌不及含胸吸腹,身形向左一塌,右腕一翻,鳝骨鞭呼的一声,怪蟒掉尾,贴地猛扫。
好厉害的狮王,两足微点,身形拔起七八尺高,凌空一个“细腰巧翻云”一个斛斗翻落在瞽目阎罗身后,疾逾劲风,唰的一掌,向瞽目阎罗后腰砍来。瞽目阎罗气吁吁地暗喊不好,哧的一个旱地拔葱,勉强躲过一掌,身形未定,狮王已如影随形,转到身前。又是实胚胚跺了一脚,向迎面骨踢来。
瞽目阎罗明知自己的身法散乱,已被敌人欺近身来,如被踢上,腿骨立折。一咬牙,不躲不闪,“呼!”的一声,鳝骨鞭抡圆了,连人带鞭,向敌人当顶压下。
普格一看这真叫拼命,下面一收腿,身形微微斜塌,右臂一起,向当顶压下来的鳝骨鞭,虚势一撂,便被轻轻挡开,霍地又一长身形,左臂一攒劲,猿猴献果,左虚右实,一拳又向胸前袭到。
瞽目阎罗迭遇险招,敌人身法奇快,已有点封闭不住。一看敌人身手疾如狂风骤雨,绝不使自己缓过气来,恶狠狠一拳又捣到华盖穴上,相差不到分寸之间,急忙脚尖点地,身形陀螺般向左一转,右腕一使劲,鳝骨鞭顺势一个泼风横扫,就以为这一招,可以脱出毒手,缓开势来。
哪知狡狠毒辣的普辂,那一手原是虚招,料定瞽目阎罗只有向左转身的一法,他却一伏身,避过鞭劲。右腿一上步,左臂一起,正把旋扫过去的鞭梢勒住。借劲使劲,身随鞭走,力沉势猛。瞽目阎罗一个身子,反被他牵得欺向敌人身上。
瞽目阎罗刚喊出一声不好!狠毒的普辂左手带住鞭梢,两肩一错,右手“骊龙探珠”,两指已点到瞽目阎罗面上。这时瞽目阎罗目裂发指,视死如归,急把握鞭的右手一撒,一侧身,喊一声“不是你便是我”,用尽最后平生的功力,猛地一腿横飞,正踹在普辂小腹下面。
这当口二人血战,一来一去,一上一下的绝招,可以说不先不后,同时发出。在瞽目阎罗被普辂迫得走投无路时,存心拼命;在普辂却以为左老头已战得精疲力尽,连招架也是勉强,哪有还手余地,这一招“骊龙探珠”如被闪开,接连再下一招毒招儿,便稳稳制敌死命。这一志骄气盈,才弄得两败俱伤。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瞽目阎罗一声狂吼,同时“腾!”的一声,普辂一个魁伟身躯,倏地凌空飞起,被瞽目阎罗横踹出一丈多远,跌下来正撞在林口的一株歪脖子枯杨树上,手上夺来的一条鳝骨鞭,早已震脱了手,斜飞出去。巧不过正挂在歪脖树上面叉枝上,一个身子被树身一反震,又弹出老远。
好厉害的狮王,虽然受了重伤,依然神志不乱。反借着树身一震之力,双腿一蜷,一较劲,居然没有跌倒尘埃,依然直立地上,可是面色大变,发如飞蓬,龇牙裂嘴,左手捧着小腹,非常怪样,瞪出一对血球般的眼珠,恶狠狠向瞽目阎罗一看,只见瞽目阎罗纹风不动,立在原处,可是脸上一对白多黑少,神光充足的眼珠,业已失掉,只剩两个血窟窿,骨嘟嘟直冒血花,满脸血汗模糊,形如厉鬼,端的凶惨可怕!
普辂璨璨一声怪笑,把自己右掌在胸前一舒,掌中赫赫露出两颗血球。正是从瞽目阎罗脸上挖来的一对眼珠,普辂似乎得意已极,一阵狂笑以后,倏地把右掌向嘴上一送,一阵乱嚼,竟把一对眼珠吞咽下肚,一指瞽目阎罗,张着血污狼藉的阔嘴,呵呵笑道:“左老头儿,你现在当配称瞽目阎罗了。这时要取你性命,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本土司决不欺侮双目失明的人,这样足够你消受的了。本土司要事在身,现在要失陪了。”
普辂意气飞扬地说完了这几句话,刚要迈步,忽听得头顶上有人嘿嘿冷笑道:“好凶狠的泼贼!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替俺留下狗头,再走不迟。”语声未绝,普格身后,紧贴歪索树的另一株高大的树上,“唰啦”一响,一条黑影宛似一只巨雕,向普辂当头罩下。
普辂倏地一旋身,非但来不及招架,连人影都没有看清楚,猛觉自己头顶上被极大的掌力一拍,宛如被千钧铁锤在脑门上击下,全身一阵剧震,登时天旋地转,昏绝于地。
普辂刚一躺下,花园墙头上,忽然现出十几条黑影,从墙头上飞驰而来。眨眼之间,已从拐角处跳下场来,大喊休得逞凶,六诏九鬼在此!
头一个风流鬼哗啦啦展开手上三截棍,没命地当先赶到,一见歪脖树上瓢把子业已死在地上,尸身边立着一个身穿村农装束的人,头顶卷边毡帽直压眉际,一身紫花布裤褂,白布高腰袜子,脚上却穿着长行蒲草鞋。这人低着头,背着双手,细看狮王死尸,对于花园场上跳下一班人来,好似不闻不见一般。
头一个风流鬼便急了,不问青红皂白,当先赴到这人身前,大喝一声,一抖三截棍,呼地带着风声,斜肩挟背向这人猛力击去。
那人一字不哼,慢条斯理的,待三节棍切近,微一仰脸,一侧身,左臂往上一穿。说也奇怪,不即不离地把力沉势猛的三节棍,化得劲消力解,好像蛇蜕一般,委了下去。未待风流鬼收招,那人霍地一上步,右腿一起,喊一声:“去!”风流鬼吭的一声,一个身子,轻飘飘的,活似断线的风筝,凭空飞越,直跃出二丈开外,跌下来,扑的一声,宛似一滩泥,直挺挺地躺在场基下早已跌死了。手上那支三截棍,也远远地震落在一边。
这一下,把风流鬼身后赶来的无常鬼和几名悍目给镇住了。想不到风流鬼一照面,便已交代。我们瓢把子定是给这人毁的,我们全过去,也是白搭,但是不过去又怎样呢?
无常鬼正在进退为难,那人却又招手道:“过来,你们不配同我过手,我也不愿难为你们,快把这两具死尸,扛回窝去。识趣的快走,迟一步,你们这几条狗命便难保了!”说罢,连正眼都不向他们看一看,一转身,向瞽目阎罗所在走去。
这时瞽目阎罗因失血过多,人已萎顿于地,其实也同死了差不多。那人叹息了一声,一蹲身,先掏出一粒丹药,纳入瞽目阎罗口内,然后把他扛在肩上,一纵身,便飞上场头,跳进内宅去了。
这便是瞽目阎罗孤身血斗,身受重伤的经过。等到龙土司命人到墙外寻查,瞽目阎罗已被人救回小蓬莱。连树林下昏绝地上的狮王普辂和被一腿踹死的风流鬼,也被贼党们扛的扛、背的背,逃得一个不剩。所以分派出去的人,看不到一点踪影。
这时瞽目阎罗把自己经过详细说明,众人才一一明白。听他说到双目被贼首狮王挖去,普辂也被人一掌击昏,真是奇凶极惨,听之慄然。而且说话的又是受伤的本人,两眼已失,居然还能侃侃而谈。连豪迈雄伟的独角龙王,也听得变貌变色。一屋的人神情虽各不同,却都鸦雀无声,连一个微微咳哧的声音都没有。
瞽目阎罗又继续说道:“那时普辂昏死,风流鬼昏死,和老朽被人救回此室,自己实已昏迷不省。只觉自己背上被人击了一掌,神志才恢复过来。
“只听得耳边有人说道:‘左老先生,你且定一定心,我预先替你纳入一粒固原保命九转丸,这是少林本门秘传的救命丹,随身连带着止血生肌七宝散,我来替你敷上伤处,随后我再留下一瓶丹药,服下去只要过一时三刻,便可恢复本元。’说罢,便动手替我上药扎伤,一面嘴上说道,‘今夜你力战失血,时间略大,难免伤处进风。这层却须好好保养,切记切记!今夜你不自量力,独战渠魁,这点苦心,不愧血性汉子。俺葛某一步来迟,令你蹈不测之险,倒使俺心中不安。
“‘不过俺们来迟了一步,却是别有原因,以后你定能明白的。至于你的对头贼首普辂,经你尽命一腿,原已伤及丹田,又经俺用金刚掌在他天灵盖致命处击了一下。俺恨他太已毒辣,这一掌未免用了十成力,已把他内脏震裂,不出三日必死。还有一个贼党六诏第七鬼,自己来送命,也被俺一脚踢死,这人不值一提。不过那时你已昏迷,此刻对你说一声,也叫你吃帖顺心丸。至于前面一群贼党,由俺师兄无住老和尚抵挡,蛇无头不行,贼首一伤,这班鬼头鬼脑的贼党,也反不上天去。你放心好了,现在你多多保重,我不能久留,连夜赶往阿迷。那边的事,比沐府还紧要十倍哩!’说到这儿,头上业已包扎停当。
“说也奇怪,在我耳边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听得清楚,也明知说话的人,便是救自己的滇南大侠葛乾孙。无奈一口气老提不上来,嗓子眼里宛如堵着东西一般,尽力想说话,苦于不听使唤。等到葛大侠替我上药完事,猛觉头脑一清,丹田一缕凉气,箭一般冲喉而出,葛大侠三字,也从喉底吐出声来。
“这时葛大侠已经预备出门,听到我突然一声怪喊,似乎由屋门口倏地一旋身,又似听出我微微一声叹息,才说道:‘左老先生尚有何事赐教,我委实急须赶路,后会有期,再见吧!’
“我心里一急,拼命地喊道:‘求葛大侠略微留步,老朽自知命在旦夕,只有一事死难瞑目。沐二公子天澜禀赋异常,智慧出众,请大侠看在垂死的老朽一片苦心上,成全这个孩子吧!’我说到这儿,业已力竭声嘶,再也说不下去了。
“只听得葛大侠略一沉吟,突然发话道:‘也罢,就把这事抵偿我来迟一步的罪过,报答你为友卖命的一片痴心好了。’话音未绝,人已走得不知去向。一忽儿,龙将军便带人赶来了。以下的事,在座诸位都已明白,毋庸再说。老朽现在全仗葛大侠惠赐的珍药支持精神,不过苟延残喘,多活几日而已。”
瞽目阎罗说到这儿忽然战抖抖的举手虚拱,向无住禅师坐处说道:“老禅师屈驾到此,令老朽感激不尽。刚才老朽请求葛大侠,成全二公子一档事,幸蒙葛大侠慨然允诺,将来还请老禅师从中玉成才好。因为老朽想到今天的事没有算完,恐怕这层怨仇,固结不解。沐府又是将门世族,沐二公子又天生是武圣人门人,能得葛大侠、老禅师两位提携,哪怕绝艺不成,将来上能保国,下能保家,都是老两位之赐。非特老朽铭感九泉,沐公爷定亦感激不尽的。”说到这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个身子摇摇欲倒。沐天澜、左昆原在两旁扶着,眼泪汪汪地慌把瞽目阎罗放倒床上。
这时一屋的人没有不伤心惨目,尤其沐公爷泪如雨下,暗想左老师傅到此地步,还一心照顾俺沐家未来的安危,连自己儿子都不提及,这种舍命为友的义气,实在少有。万一有个不测,教我如何过得去。沐公爷想到此处,心如刀绞。眼泪婆娑地走到无住禅师面前,连连打拱,悄悄问道:“左老师傅这样情形,恐怕不祥,务求老禅师想法救他一救。”
无住禅师慌离座而起。合手当胸道:“公爷休急,左老英雄暂时决无危险。虽然伤势过重,只要百天以内,调养得法,没有变故,便没有危险了。天佑吉人,想必平安无事。公爷且请宽心,现在最要紧让他静心调摄。我们挤在这间屋内,反而于病人无益。”说到这儿,点手叫金翅鹏近前吩咐道,“阿迷方面,事情很是叵测,于沐府关系尤大。你葛师叔祖先行赶往,老衲也有点不放心。好在此地业已无事,你帮助龙将军好好照顾左老英雄,老衲此刻先要告退了。”
这几句话沐公爷听得清楚,慌拦住无住禅师道:“老禅师,你看窗外已现晓色,一忽儿便要天亮,老禅师何妨稍停片刻,待天亮日出,再走不迟。”
无住禅师微笑道:“公爷哪知贼党内情。今夜贼党死伤不少,贼首普辂命悬一发,九子鬼母手下,一见这样情形岂肯甘休。倘若先发制敌,直捣老巢,使贼首们措手不及,无暇远顾,府上岂不安如泰山?何况阿迷方面业已发动,其中还另有别情,老衲已与葛师弟约定,必须连夜赶赴才好,所以老衲只可就此告辞了。”说罢,又轻轻走到床前,向瞽目阎罗稽首和南,微微叹息道:“左老英雄,万事都有定数。老英雄这片血心,凡是江湖同源,谁不钦佩?葛师弟素不轻诺,既然当面应允,定能成全老英雄这番心愿的。老衲暂时告别,请老英雄自己多多保重吧!”说完这番话,才转身向沐公爷同众人一一为礼,便一踏步向外走。门帘一晃,人已出去。
沐公爷和众人慌跟着送了出去,哪知掀帘出屋,已不见老和尚踪影,却见沐钟、沐毓从外面进来禀道:“刚才有一条黑影,飞鸟一般,从堂屋飞出来,穿上屋帘。卑弁们喝问何人,只听出老和尚口吻,在屋上答话道:‘老衲急行失礼,请诸位转禀公爷。后会有期,请勿远送。’说罢,人已无踪无影了。”
沐公爷愣柯柯地立在堂屋门口,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我才明白草野之间,埋没着不少英豪杰士。万想不到我们封疆大吏,手握兵符,到了困难危险当口,还得依仗这几位草野豪士出来帮助我们,说起来实在太惭愧了。”
身后龙土司答话道:“在田此刻心里感想也同公爷一般,可是话又说回来,能够得到这般草野英雄臂助,在封疆大吏当中,恐怕没有几位。像公爷忠心为国,泽被草野,才能感动这般人出来奔走哩!”
沐公爷微笑道:“未必见得。多半还亏我们左老师傅在此同气相感,才蒙这几位闲云野鹤的侠士光降到此。暂且不去说他。我一心愁着左老师傅受伤过重,唯求天相吉人,失明以外,没有别的变故才好!”说罢,迈步望瞽目阎罗卧室走。
忽见云海苍虬上官旭立在户门口,躬身说道:“左老弟此刻正在静卧。公爷也辛苦了一晚,保重贵体要紧。草民斗胆,请公爷回步安息一下才好。此地有草民照料,请公爷放心好了。”
龙土司从旁也说道:“上官老达官说的也对,左老师傅的病体,不是一天调养得好的。一忽儿天要大明,公爷快请回内宅吧!”说罢,便喊进沐钟、沐毓伺候。
沐公爷点头叹息道:“好,我依诸位便是。我不进去惊动老师傅了。不过我真不放心,我万分对不住左老师傅,现在有许多话无法说,要紧的先设法把左老师傅身体恢复了再说。葛大侠留下的药不多,我看请一位高明的伤科大夫看一看才好。”
龙土司、上官旭又附和了几句,才把沐公爷送回内宅。这当口东方屋角已微微透出晓色,沐府内从这天起,一面办理伤亡将士的善后,一面调养瞽目阎罗的伤眼,倒也平安无事。
现在调转笔头,跟着无住禅师的行踪,要叙述阿迷及秘魔崖,何天衢同铁笛生等方面的事了。
且说葛大侠门徒何天衢,自从在梁王山下同无住禅师、上官旭两人分手,遵照师命,改扮行装,潜回自己老家滇南维摩。(事见前文。)居然被他瞒过贼党的耳目,偷偷地回到自己家乡。白天还不敢露面,等到夜深更静,才敢折近自己土司府。好在自己从师练艺这些年,每年总有一二次偷偷的回府来看望母亲,知道自己母亲卧室在土司府最后一进的高楼上,自成一所院落。楼上侧室只有两个粗婢,伺候母亲。楼下也有从前父亲手下两个得力头目,现在年纪已老,留在内宅照应门房。其余都在前面屋内,无事不得擅进内室。这般深夜,倒不怕泄漏消息。
何天衢这时蹑足潜踪,绕到自己屋后,自己母亲住的这所高楼已在眼内,抬头一望,黑沉沉的没有灯光,大约都已睡熟。前面土司府的更鼓,刚打完五更。
何天衢没有回家,已将近一年光景,此刻和自己老母只有一墙之隔,想起父亲血海般怨仇,同老母守寡抚孤忍辱负重的一番苦心,不禁酸泪沾襟,热血如沸,愕愕地望着楼窗,半晌没有移动。
这当口,忽然从屋后远远一丛树林内,闪出一道灯光来。同时脚步声响,似乎有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了。
何天衢猛一惊觉,慌一伏身,唰地跃退丈许远,躲进一丛矮树背后,偷看来人何等样人。却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墙脚,忽地灯光息灭,影绰绰两条人影转过墙角,走近何天衢原先立身的几下,忽然停步。
只听得一人说道:“你何必这样胆小。这档事,何老婆子还在梦里呢!便是被她看出一点痕迹,一个老婆子,还不是在咱们手心里转,怕她怎么?”
何天衢心里猛地一惊,慌屏气细听,又听得另一人说道:“你不要看得太容易。我们府内忠心那老婆子的人,真还不少。另外不说,老婆子楼下两个老东西,年纪虽老,手底下很有几下子,每人身边几支毒药镖,更是难惹。这两个老东西一心维护老婆子,形影不离,要想下老婆子的手,非得先除掉那两个老东西不可。好在日子还有几天,让她一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怕她逃出手去。”
这人说到此处,暗地里何天衢已听出一点大概,立时怒火中烧忍耐不住,刚想跃出身去,捉住两人,细问情由,猛见墙头上探出半身黑影,一声不响,右臂一晃,向下面唰地发出一道寒光。只听得刚才说话的人“啊哟”一声,踉踉跄跄,退出好几步远,顿时跌倒,痛得满地乱滚。另一个刚一抬头,墙上的黑影业已全身涌现,猛地向下一跳,向那人当头压下。那人身手倒也利落,霍地向后一退,刀光一闪,业已掣出腰刀,护住前身,低声喝问是谁。
从墙上跳下来的并不答话,一落地,抖手一扬,又是一道寒光,向那人发出。那人一伏身,背后铮的一声,一支短短的毒药镖正插在墙角基石缝内。墙上跳下来的一发不中,早从背上拔出一柄厚背锯齿刀,一个箭步赶过去,举刀就杀。那人居然把一柄腰刀施展开,很有点家数,两人哑声儿战了片刻,墙头跳下来的,似乎不敌,刀法散乱,步步后退。
这时何天衢已认出墙上跳下来的正是自己府内出名叫他火鹁鸽的老头目。这时一看火鹁鸽究竟手老力衰,不是那人敌手,正想现身捉贼,不料事出意外,那人正在心狠手黑,步步进逼,想把年老的火鹁鸽刺死,忽又见那人背后墙角下倏地转出一人,一举手,低喝一声:“给我躺下!”那人真还听话,腰刀立时应声撒手,往前一冲,一声不哼,便扑倒地上起不来了。
这一来,何天衢又复停住身形,倒要看个究竟了。只见火鹁鸽对于敌人倒地,一点不惊奇,也不问来人是谁,一俯身,掏出缠束,便把扑倒的人四马攒蹄捆个结实。
墙角放暗器的人也走了过来,笑道:“那一个被你这一镖,谅已毒发废命。这一个中了我们独门子午钉,无非一时昏厥过去,还有法救得转来。”
火鹁鸽顿足切齿道:“那一个被我一镖打死,正是他吃里爬外的报应。我恨不得千刀万剐,才出我心头之恨。这样毒发身死,还是他的幸运。这一个,是恶贼飞天狐的死党。来一个杀一个才好,怎的你还要救他?”
这人笑道:“今天我来的时候,听我主人说,你家小主人今晚不到,明晚准到。让他自己问明贼人的口供,也是好的。”
火鹁鸽叹口气道:“我们耐德真是女中丈夫,这档事连我也瞒得如铁桶一般。我虽然知道我们土司有位公子,只知道从小遗失,满以为被凶贼一网打尽,万想不到我们的耐德有这样心胸,居然暗地里教养成这么一位强爷胜祖的少土司。你偷偷地讲与我听时,你不知我心里这份痛快,就不用提哩!照你此刻一说,我们少土司就要回家。这一来,我倒又有点发愁,万一被凶贼知道,宛似火上加油,发作得更快了。”
那人说道:“你这叫多虑。你想你家少土司此番回家是奉葛大侠的师命的,有葛大侠作主,自然万无一失。你这样发愁,才叫多虑哩。”
火鹁鸽搔了搔头皮,连忙说道:“你说得也对,但愿上天保佑,我家少土司平安回来。”
火鹁鸽刚说到此处,何天衢早已忍耐不住,心想火鹁鸽忠诚不贰,这人虽然不知道底细,似乎深知我家的事,必是有来历的,现身出去,大约不妨事的。略一思索,一转身,便飞跃而出,紧趋几步,到了二人跟前,低声喊道:“火鹁鸽,你还认得我吗?”何天衢一跃而出,倒把两人吓了一跳。火鹁鸽一听话风,慌抢前一步,仔细认了又认,猛地呵呵一声大笑,双手一张,拦腰抱住何天衢,立时老泪纷纷,呜咽说道:“我的少爷,还有点小时模样,老奴认得,老奴认得!”
何天衢也被他感动得酸楚难言,却怕他感情激动,大声叫喊,慌悄悄道:“快快噤声!深更半液,惊动旁人,泄漏机密,不是玩的。”
火鹁鸽一听这话,慌不及束手后退,低声道:“老奴知道,老奴该死。”
何天衢又悄问道:“这一位没有会过面。承蒙这位壮士暗助一臂,制伏贼人,在下理应感谢!”说罢,向那人连连拱手。
那人倏地避过一边,连连摇手道:“少土司休得多礼,俺叫浪里钻,奉俺家主人铁笛生之命,到此保护老夫人,迎接少土司的。”
火鹁鸽也过来说道:“这位大哥是昨天到的,业已见过我家耐德。从昨夜我同老巴和这位大哥轮流守夜,侦察这地上两人的举动,想不到今夜非但捉住他们,而且迎着了少爷,真是天大的喜事。不过这位大哥嘴够紧的,此时才说出少爷回府的事。想是我家耐德怕我火鹁鸽的一冲性子,不留神说溜了嘴,所以关照这位大哥不说的。可是到底我知道了,见着少爷了!”
他一张嘴,鞭炮似的说个不停,倒把何天衢、浪里钻招乐了。
何天衢心想这火鹁鸽年纪快到六十,还是这样火爆性子,可见一片忠心,又令人可敬可爱,当下向浪里钻道:“贵上我曾经拜见过,确实是位豪杰。便是老哥这手子午钉,腕劲准头,实在令我钦佩。可见强将手下无弱兵了。”
浪里钻笑道:“少土司爷快不要称赞。我家独门子午钉,只要打在要穴上,子不见午,午不见子,准死不活。早年在江湖上很享过盛名,都叫作‘追魂子午钉’。后来我家主人隐迹埋名,嫌这子午钉过于歹毒,轻易不肯传人。可是有这一桩好处,子午钉打上以后,只要不到对时,审查这人并无大恶,用我家独门秘药一治,立时便能醒转,同好人一般。我没出息,偷学了几手,总打不好。今天误打误撞,却被我打了上。现在我们先把这个死的快点掩埋起来。”
火鹁鸽道:“且慢,我进去拿家伙去。”说罢,一纵身上了墙头,翻进墙里去了。一忽儿,先后跳出两个人来,都扛着掘土的铁铲。火鹁鸽和浪里钻立时抬起那个死尸,向远处走入树林。还有一个却把铁铲一丢,伏在何天衢脚边说道:“我的少爷,你还认得老奴阿巴吗?可怜我家耐德一番苦心,虽然对我们说小主人从小遗失,老奴心里却有点疑惑。我们老伙计火鹁鸽的火爆性子,我也不敢提起。此刻睡梦里被火鹁鸽推醒,匆匆一说墙外打死贼党奸细情形,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少爷回来了,便同他跑了出来,此刻老奴还疑惑是做梦哩!怪不得昨天耐德满脸笑容,对我说我们三乡寨现在虽然危险,却从危险里要拨云见日了。那时我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到此刻才明白了一半。我的少爷,体态容貌,活脱像我当年老土司爷。老奴快活死了!”说罢,满面泪容地立了起来,又说道,“我的少爷,既然回家来,还不快进去见我家耐德。”
何天衢道:“我此番回来,还不能露面。你们两人可得谨慎一点,这事确关系不小。”
老巴连连应道:“老奴理会得。现在让他们两人料理尸身,老奴陪少爷悄悄进去吧!”
何天衢向地上一指道:“这个贼尸,把他提进墙去,我还得问他口供。”说罢,一呵腰,把贼尸拾起,一点足,施展一鹤冲霄,竟从墙外跃上靠墙上的楼檐。墙外的老巴一看小主人有这样本领,乐得嘻着嘴暗暗点头,也慌拾起铁铲跳上墙去,却从墙头再盘上近身楼檐角上,向何天衢悄悄说道:“少爷,你把贼人交我,我自会安排,保管人不知鬼不觉。耐德住在楼上中间屋内,少爷尽管进去,却不要惊动侧屋的人。”
何天衢遂把胁下夹着的贼党交与老巴,自己在楼檐口微一耸身,便跃到中间楼窗口。侧耳一听,楼内微微地起了一阵窸空之声。正想弹指扣窗,忽听得里面低唤道:“外面是衢儿吗?”
何天衢大喜,慌应道:“母亲!孩儿回来了!”语方出口,中间一扇窗户,已慢慢地开大了。何老夫人一闪身,何天衢已跳进窗内,立时跪倒行礼,立起身来悄悄把墙外情形一说。何老夫人叹口气道:“儿呀,你大约还不知道这儿的细情。为娘身在虎口,祸福尚难预定。幸蒙葛老师处处庇护,还有一位葛老师好友铁笛生暗地到此,见过一面,才知道我儿奉师命回家来。今夜为娘的一夜未曾交睫,刻刻盼望我儿来到,却不料此刻听出墙外有了响动,赶快起来,从窗窟窿里向外张望,只见火鹁鸽从墙头跳出身去,又听得墙外似有交手的声响,霎时便寂,又听得似乎有人哭笑的声音。正猜不出何事,半晌,却见我儿身影跳上来了,为娘才放了心。
“儿呀,咱们娘儿俩,此时还不能明目张胆地露面。葛老师本叫你只见为娘一人,现在事有凑巧,偏逢着贼党到此。在火鹁鸽、老巴、浪里钻三人跟前露了面,这三人虽然无碍,到底违背了师命,总是我子年青沉不住气,这且不管。可是我儿此番回来,与往年不同,大约在家中要隐藏几时,等候葛老师的命令,再定行止。此事为娘想定多时,这间楼内虽然没有外人到来,伺候为娘的两个婢子,住在隔室,须瞒不过三人的耳目。这两个婢子,虽也忠心不贰,可也蠢得厉害,难免不透出风声。
“这事关系咱们娘儿俩的大事,万万大意不得。幸而为娘想到这楼顶上,中间尚有一层望阁,当年你父亲在世时,原是防备盗贼用的。阁宇虽小,却用粗竹、山石垒成,颇为坚固。四面并无门户,只有四个小方窟窿,内有厚板遮蔽。人上去时,却须从为娘床顶天花板上去。这时楼上没有灯火,我儿看不出来。其实这个楼顶天花板,做就了一扇活户,在床顶上伸手便可推开。天花板内另有小梯,直通楼顶阁内。我儿白天隐藏阁内,晚上等两婢回房,便可下来同娘相见了。”
娘儿俩正在喊喊喳喳地讲话,猛听得窗户上有人轻轻弹了一下,低声唤道:“少爷,墙外的事已妥当了。捉住的贼党,已由浪里钻用独门秘药救转,请少爷陪着耐德悄悄下楼去,到楼下火鹁鸽屋内,审问贼党口供,再定办法。”
何老夫人听出是老巴口吻,便走近窗口道:“不必多言,我下楼便了。”说罢,窗外声音顿寂。何老夫人道:“咱们下楼去吧!”
何天衢便扶着自己母亲,从暗地里走出卧房,慢慢摸到扶梯边,把自己母亲扶下楼去。原来这种楼房,完全是苗族式的房子,楼下都是山石垒成,上面一层才用坚木做柱,也有搭起四层高的。各土司府聚堂,便是这样建筑。
当下何天衢同他母亲到了楼下,火鹁鸽已在楼梯边迎候,把母子二人引到左边一间宽大的石屋内。地上两支一人多高的铜烛台上,点着明晃晃的两支巨烛。何天衢扶着他母亲步入室内。才看清这间石室足有三丈见方。全屋只有靠南一个窗口,用兽皮挡住,不使通光。屋内并无陈设,靠北墙角上摆着两张床塌,大约是火鹁鸽、老巴两人用的。墙上挂着几件皮鞭、苗刀、弓箭之类,近床一张木桌,围着几把硬木椅子,其余便没有什么了。
火鹁鸽把两张木椅子端在中间,请何老太太、何天衢坐下。何天衢却不肯坐,便在何老太太背后一站,问道:“他们两人把那贼党弄到哪里去了?”
说犹未已,烛影一晃,老巴在前,浪里钻在后,抬着四马攒蹄的贼人走进屋来。把贼人向地上一贯,便向耐德行礼。何老太太却用客礼对待浪里钻,向他再三道劳。
何天衢一看地上的贼人,已用黑巾把他耳目扎没,明白这主意很高,使贼人朦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也看不出是谁。这时老巴把进出的门户一关,走过来向何天衢耳边说道:“这儿离前面头目们住的房子尚远,这间又是四面石墙。少爷亲自讯问贼人口供,不妨事的。”
何天衢点头走到贼人身边,略一思索,便蹲下身去,向贼人身上一推,用滇南乡音,很和平地问道:“喂,朋友,你是哪一位?怎会落在他们手中?其中有什么事,你快实话实诉,一忽儿他们到来,我便没法救你了!”
凑巧这个贼子被子午钉打得昏迷不省,刚才经浪里钻用本门秘药,播开牙关,灌了下去,抬到屋中,放在地上,才悠悠地回复了一点知觉。只觉眼前昏黑一片,猛地想一翻身坐起,哪知自己手足已被人捆在一起,哪能移动分毫,这才记起前事,知道落在人家手中了。
这时听得耳边有人说了这番话,口吻和平,好像不是敌人。贼人逃命要紧,慌接口道:“我是飞天狐吾土司派来的人。刚才同这寨一位头目,出名叫穿山甲的路过墙外,被一老鬼暗箭所伤,同时遭擒。你老如果能够救我性命,我至死不忘大恩,定必厚报。”
何天衢假作失惊道:“穿山甲是我胞兄,怎的把你丢在此地?我胞兄怎的不见?你们究系为了何事被擒?快说快说,我好救你们。”
贼人一听说话是穿山甲的兄弟,信以为真,又怕时机迫切,少时即逝,慌得贼人脱口说道:“我叫快腿韩四,同你令兄是老友。这几天普老太九子鬼母派兵调将,忙个不停,据说第一步先独霸滇南,然后再夺取省城。这儿三乡寨也是一个紧要处所,主持的又是一个老婆子。我们吾土司自从被沐公爷夺了基业,飘荡了不少年头,到现在还没有落脚处所,便在普老太面前指明要这三乡寨暂权存身。起初九子鬼母并没有答应。这几天吾土司从边境回来,又提到此事,九子鬼母才答应了。说是等狮王从省城成功回来,非但三乡寨,连整个维摩州都要归我家吾土司了。吾土司乐得了不得,确有点等不及,先派我到此卧底,探报这儿耐德的举动。
“前几天,我来到此地,巧逢令兄。两人一谈,令兄愿意助我成这件功劳,说是这档事只凭我们两人,便可成功,只要得便把耐德刺死,吾土司便可走马到任。我听了他的主意,连夜回到阿迷向吾土司报告。吾土司大喜之下,允许事成之后,重赏令兄。所以今天我又赶回来,悄悄和令兄到寨后酒店里计议。到了二更时分,两人慢慢地走到此地,令兄预备引我进寨,多约几位同志,见机行事。想不到耐德手下两个老鬼这般歹毒,倒吃了这老鬼的亏了。不知此地是何处,老鬼又到何处去了?幸蒙老哥到此,也是我家土司洪福,将来定有补报之处。事不宜迟,我话已说明,你快替我解开绳索好了,我自有法脱身。”
何天衢知道他说的不假,一看自己母亲和火鹁鸽、老巴、浪里钻三人,都朝自己微笑点头,大约赞美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把贼党机密都诱出来了。
火鹁鸽向贼人看了一眼,向何老太太、何天衢做了个手势,伸出右手,立掌向下一斫,表示不留话口,立时杀却之意。何老太太略一思索,立时面罩青霜,向下一点头。何天衢骈指立下,只向贼人心窝一点,贼人“吭”的一声,两腿一蹬,顿时糊里糊涂地一命归阴了。火鹁鸽、老巴二人立时把贼人尸体抬了出去,和穿山甲一般掩埋起来了。屋内只剩何氏母子同浪里钻三人。
何老太太道:“衢儿,你只知其一还不知其二哩。前夜里铁大侠笛生暗地到此,通知为娘,便是贼人口里所说的,说是我家仇人普老贼不久就想杀死咱全家,一面把滇南各寨占为己有,尽力排除异己之人。为娘这些年提心吊胆,委屈就全,普贼何尝忘记前事,以为一个老婆子无足轻重,到时举手便可杀却。哪知天佛保佑,蒙我葛恩师成全我儿,维护我们娘儿俩无微不至。此番我儿奉命回来,铁大侠也说我儿学艺已成,报仇之日,就在眼前,叫我儿暂时不要露面,时机一至,你恩师自有命令到来。现在只要防吾必魁凶匪急不及待,暗下毒手好了。铁侠客又怕火鹁鸽、老巴二人年老力衰,特地派这位壮士暗地保护。这种恩德,全仗你葛老师庇荫,我们娘儿俩应谨记于心。”
何天衢唯唯之间,浪里钻道:“现在少土司已经回来,老太太万无一失。小人暂时告退,回复我们敝上一声。大约我们敝上同葛大侠不久定要到此。不过这儿穿山甲失踪,飞天狐那边不见贼党回语,定要起疑,不久也许贼党另生诡计,少土司千万当心一二。此刻时候不早,小人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说罢向他们母子控身行礼,径自走了。
片时,火鹁鸽、老巴二人埋完匪尸进来。大家一计议,照何天衢意思,打算单身到阿迷土司府暗探一下。何老太太怕儿子单身涉险,推说未奉师命,不准轻动,等葛、铁两位大侠到来再说。
从这天起,何天衢就在楼顶小阁内,昼伏夜出,暗地保护何老太太。一面巡查三乡寨各头目有无生异心,像穿山甲一般的人。这样过了不少日子,居然风平浪静,自己三乡寨内也没有奸细发现。自己老师同铁笛生也没有消息,何天衢倒有点不耐烦起来,静极思动,屡次想到阿迷去暗探贼党动静,总怕自己偶然离开,母亲遭受危险,几次三番委决不下。
这样又挨了几日,有一夜,皓月当空,万里无云,何天衢在小阁内拂拭自己心爱的一柄长剑。这柄长剑从尖到把手处,足有四尺八寸长,一指宽剑身通体发出蓝荣荣的鳞光,精铜作镡,金丝缠把,右手执住剑把,左手食拇两指箝住剑尖,向怀中一弯,便成半月形,把左指一放,顿时“铮”的一声,依然笔挺。而且发出铮琮清越之音,半晌始绝。
剑名“灵金”,是他师父滇南大侠葛乾孙早年亲自搜集古代兵器,掺入上等缅铁,在哀牢山费了不少日月,用古时秘法铸成这柄“灵金宝剑”。在何天衢成功得到师门心法,剑术也有相当造诣当口,便把这柄“灵金”剑赐与何天衢。他得这柄宝剑以后,又专心一志向老师请益,在这柄剑上下了不少功夫,自问可以不负师门,才敢佩带身上,坐卧不离。这时一心想用这柄“灵金”剑施展师门绝艺,克报父仇,显扬门楣,一发视同性命,每天一到晚上二更以后,夜静人寂,先把“灵金”剑拂拭一番,然后还剑入鞘,背在肩上,走下望阁,先到自己母亲房中略坐片刻,候母亲睡熟,悄悄从窗口窜身而出,巡查全寨。
原是天天如此,这一夜却掀起了风波,而且连带发生了一桩儿女英雄的风流韵事了。

第二十六章 桑窈娘与何天衢
这夜何天衢照例走下望阁,悄悄推开何老夫人屋内的楼窗,一跃而出,仍然返身把楼窗虚掩,然后施展轻功,从屋上向前面一层层院落巡查过去,蓦地看到前寨远远屋顶上飞起一条黑影,宛似一道轻烟,落在寨门碉楼飞角上。眨眼间,那条黑影倏起倏落,倏隐倏现,越过几层屋脊,径向寨内直蹚过来了。
何天衢暗暗惊异,看得这人轻功非凡,身形又这样瘦小,断定不是飞天狐本人。可是这样身手,也决非是普通之辈。看来意不善,定是不利于我母亲来的。幸而来人似乎没有羽党同来,不如迎上前去,拦头阻截,免得惊动内宅。
主意打定,一按背上灵金剑,两足微点,飞越一层院落,一伏身,隐在前院后房坡,再微一探头,正看到来人飘飘然立在对面屋脊上,向四面打量,似乎找寻目的所在。
这时双方距离较近,借着月光,打量来人身段,竟是个苗条女子,通体纯青,肩头剑穗子迎风飘拂,颇显得体态伶敏。暗想这是何人,倒要先探个清楚再说。念头一转,立时施展师门绝艺,猛然两臂一抖,一鹤冲霄,在屋面上拔起一丈多高,凌空一折腰,野鹘投林,向女子立身所在直泻下去,腰里一叠劲,双腿一蜷,轻轻立定,屋瓦上绝无声响。离那女子所在,也不过一丈左右。
那女子起初愕然一惊,身子却依然俏生生地立着纹风不动。
何天衢这时才看清那女子是一张莹洁如玉的鹅蛋脸,头上包着一块黑绢,齐眉勒住,中间还缀上一颗明珠,足有蚕豆大,光华乱闪,一身青绸紧身的夜行衣,蛾眉淡扫,脂粉不施,格外衬托得淡雅如仙,尤其一对含情娥眉、销魂夺魄的秋波,射出闪电般神光,凝注在自己身上。
何天衢倒有点讪讪的不得主意,微一愣神,赶慌收束心神,面色一整,喝问:“来人是谁?夤夜混入三乡寨,意欲何为?赶快实话实说,否则我要不客气了。”
何天衢这样一出声,猛又醒悟,万一惊动寨内众人,自己也要露形了,这可不是办法,心里这样一转念,未免形神有点匆迫。
却听得对面那个女子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问我吗?我既然到此,当然要叫你知道我是谁,干什么来的。但是你是谁呢?我知道此地没有你这个人呀,这得先问一问清楚。如果你与此地主子无关,我们偶然相逢,我劝你少管闲事为妙。”
女子说时虽然笑容尽敛,略蕴薄怒,身子却依然纹风不动,也不拔剑,雪白的左手微扶腰间镖囊,右手指着何天衢连催快说。
何天衢心想我现在官盐当私盐卖,倒被你问住了,这女子来得古怪,便立时把她杀了,也要问个清楚。此地屋下耳目众多,非但不便说话,也不便交手,不如引她到围墙外去,问明了来历再定办法。主意想定,便向女子微一抱拳道:“既然如此,你如有胆量的话,请随我到外墙去。便是想比划比划,也是墙外施展得开。”
那女子嘴角微微向下一撇,然后樱唇一绽,露出编贝似的一口细牙,冷笑道:“何如?早料定你不是这儿人,多半是飞天狐老怪物的狐群狗党。现在不管你是谁,倒要见识见识你背上这柄长剑。不管上哪儿去,我一定奉陪。”说到这儿,猛地娇喝一声,“走!”
这一声“走”字刚出口,人已凌空飞起,展开一鹤冲霄的身法,似乎比刚才何天衢还要拔得高,也是凌空一个转折,头下脚上,燕子一般地向右侧围墙上直泻下去。
这一来,明摆着同何天衢较量上了。何天衢看出这女子身手不凡,轻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听她口吻,是敌是友,一时竟难分辨。看她已飞落墙头,向自己一点手,竟自翩然飞落墙外去了。何天衢只可跟踪跃出。墙外却是一片竹林,林近处一座土山耸起,上面还有一个芳亭。这几天何天衢每夜出来四面巡查,也到过这座土山上,知道这座土山被三乡寨土民叫作棋盘山。上面有块平坦的空地,中间便是那座芳亭。土山脚下围绕着竹林,却没有松柏之类的大树。
何天衢一到墙外,却不见了那女子的踪影。一抬头,土山上芳亭内亭亭玉影,正涌现于清光皓魄的月色之下,似乎这女子正在仰头望月,痴立凝思。
何天衢心想,好快的身法,想不到我刚离开师门,便遇见这个劲敌,而且是个女子,如果今夜被这女子较量下了,真无颜见我老师了。心里这样想,脚可不停。好在这座土山,名虽曰山,其实不过四五丈高,其实是个土丘。眨眼之间,何天衢也驰上土山,立在芳亭下面了。
那女子一看何天衢已在亭下,便从容不迫地走下亭来,弧犀微露,嫣然笑道:“你看这一片月光笼罩之下,巧不过还有这块平坦净土,更巧不过我们蓦地相逢,而且我们都背着同样宝剑。不管是敌是友,我先请教几手剑法再说。”
何天衢这时无所顾虑,剑眉微挑,星目放光,抱拳当胸,朗声说道:“在下既然身背此物,当然不是摆样子图好看的。不过我们素不相识,无怨无恨,如果不把来历说明,分清敌友,何必妄动无明,较量高下。而且我看女英雄举动不凡,身负利器,深夜到此,定然有所为而来。如果是与我师友有关,自应以礼接待。如系敌人差来,不用女英雄请求较量,在下早已拔剑候教了。在下每夜在此巡查,原系专诚等候图谋三乡寨的人。想不到多日未见敌人只影,今夜忽逢女英雄光降。因为刚才看得女英雄举动有异,口吻又不像敌方的人,在下不敢造次,所以请女英雄到墙外来说个明白。究竟女英雄到此何事,尊姓芳名,也请赐教,免得两误。”
何天衢说罢,那女子惊诧道:“咦,这又奇了!这儿我知道根本没有你这个人。在屋上时,又看出你不敢高声说话,一样掩掩藏藏,明摆着不是这儿的人。此刻,你偏又这样口气,难道足下是此地主人新近请来的帮手吗?但是足下举止容貌,明明是汉人,怎的与此地竟有这样深交,不辞劳苦的保护三乡寨耐德呢?足下究竟是谁,快请明白见告,否则真要像你所说,难免两误了!”
那女子这样一反问,何天衢一发奇怪了,心想这女子究竟是何路道,偏偏我自己不能出口的苦衷,空负昂藏七尺之躯,在一女子面前,不敢提名道姓,这是何等耻辱的事。情不自禁地一顿足,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这一做作,那女子很是注意,一对秋水明眸,向他面上凝注了片刻,突然说道:“你说的话,我倒相信。看你举动,大约有难言之隐。可是你自己连姓都不敢说出来,却逼人家说明来历,未免于理不合吧。依我看,现在谁也不必说了,还是我那句话,我们比划下来再说。也许你背上的宝剑,会替你说话的。”
这一句语,却把何天衢逗急了。这句话真够厉害,表面上一点不显,骨子里好像说,如果你宝剑接不住招,在剑锋之下不怕你不说实话。
何天衢心想这女子好大口气,究竟不知谁行谁不行呢!既然如此,倒要看看这丫头有多大本领。立时接口道:“女英雄既然非要较量不可,在下只可奉陪。不过在下这口剑,倒不是凡铁。万一失手,务请女英雄多多包涵。”这句话也含骨头了。
那女子微然一笑道:“咦,失敬失敬,原来足下非但身怀绝艺,而且背负奇珍。当然那口尊剑定是干将莫邪一流了。这一来,姑娘我倒越发要见识见识了。”
一语未毕,那女子倏地退后几步,柳腰一折,玉腕一举,一翻腕,崩簧一动,“仓瑯”一声奇响,立时闪电般一道银光,在身前飞动。原来那女子已掣剑在手了。
何天衢瞥见这道剑光,便识得女子手上宝剑也是珍品,不亚于自己这口长剑。尺寸厚薄,都和自己这口差不多。自己一反腕,也把背上灵金剑掣在手中,倒提长剑,向地上一拄,左掌上右掌下,两手向剑督上一搭,丁字步一站,抱一守中,岳峙渊渟。
那女子颇能识货,一见何天衢这份英姿飘飘的气度,便知造诣不凡,脱口说道:“原来是少林门下的健者,失敬失敬!”
何天衢冷眼看那女子,剑隐肘后,依然很随便地亭亭而立,并不亮出架势,却见她喜滋滋地娇喊一声:“壮士留神,姑娘我要得罪了!”娇声未绝,倏地玉肩微动,唰的一个箭步,疾逾劲风,人已到了跟前。左手剑诀一领何天衢眼神,剑随身走,“秋水横舟”,剑光似电掣一般,向何天衢拦腰横截,连人带剑,也向右侧飘了过来。
何天衢两只眼盯住她的剑点,明知她这一点是试敌,但也不能小觑,立时施展师门秘授达摩五行剑法,“神龙掉尾”,左足向前一上步,身形微塌,剑向下盘疾扫,倏地右腿一提,一挽剑花,右臂一探,变为“毒蟒吐信”。
却不料那女子剑法神奇,身法又飘忽如风。第一招“秋水横舟”被何天衢轻轻化解,倏一回身变为“玉带围腰”,依然剑光如虹,专抉中盘。非但闪了敌招,人又转到了何天衢的左侧。
何天衢心里暗暗惊异,好快的身法,一时还看不出哪一门的剑术。这时自己故意露一手,上盘不动,等得剑锋切近,霍地向右一旋身,剑花错落,施展“游蜂戏芯”,暗藏几手变化难测的绝招。却因对方来历始终没有问明,不敢遽下毒手,只想教对方落了下风,逼问来历再请。
哪知对方存了同样心思,一见何天衢应付从容,居然转守为攻,娇喝一声:“好剑法!”鹿皮小蛮靴轻轻一跺地皮,小蛮腰一矮,剑走轻灵,身如飘风,行左就右。
此守彼攻,一男一女顿时越战越勇,围着那座芳亭团团乱转,像走马灯一般。
何天衢接连施展得意剑法,竟被那女郎见招破招,得不到一点上风。那女郎以轻灵矫捷见长,也施开不少奇妙招术,却被何天衢坚实沉稳的灵金剑轻轻化解。
这当口何天衢才看清女郎用的剑法,是从越女剑、袁公剑两种剑术混合的精华,竟被女郎施展得得心应手。两人战了多刻,依然打得个棋逢对手,谁也胜不了谁。
何天衢心里暗暗纳罕,暗想:“女子总是女子,我慢慢同你耗着,等到你气力接不上来时,怕你不乖乖服输。”一转这个念头,身子立时变成了游斗持久的战法。
那女郎兰心薰质,冰雪聪明,早已把对方主意看料,肚里暗笑:“你这个傻主意对别个平常女子去使,或者可以。对我来使,你可瞎了眼了。看你这点道行,虽然有了几年苦功,却还不到内外合一,运用神化的地步。姑娘我并不存心同你分高下,想试试你有多大能为罢了。你不存这个小心眼,我倒不愿叫你难堪。你一存这个心眼,哼哼,定叫你识得姑娘的厉害!”心里这样纺车似的一转,柳眉微挑,杏眼一转,顿时得了主意,故意慢慢显出心焦不耐,剑法步法,反而加紧,一味猛攻,宛如狂风骤雨,好像不耐久战,希望尽力一拼的样子。
初出茅庐的何天衢信以为真,暗想这就快了!果然,搪过了这一阵,那女郎渐渐身手迟滞,剑法散乱,外带娇喘有声。何天衢得意之下,心想是这时候了,猛地一声长啸,顿时展开灵金剑师门秘授的几手绝招,想把久战力乏的女郎降伏于剑锋之下。一上步,剑若游龙,身如翔凤,倏而凌空电掣,倏而贴地平飞,端的剑术神奇,招招险绝。
那女郎一见何天衢剑法一变,与前大不相同,尽是进步招术,虽然明白对方业已中计,却也识得招数不凡,变化无穷,不敢十分大意,也把自己家传的独门无极剑法展开,讲究以巧破力,以柔克刚。这种剑术,只要一被她粘上,让你挟雷霆万钧之力,也毫无用处。
何天衢自以为这番十拿九稳,哪知一上手,便觉有异。自己枉用许多得意绝招,依然被那女郎轻描淡扫地化解出去。非但女郎看关定势,封闭甚严,绝不像久战力乏的样子,而且自己的剑招发出去,偶然被对方剑招一领,宛似女郎剑上有漆胶般,不是自己见机撤得快,几次险些撤不回来,被对方攻进,迭遇险招,心里吃惊,才觉那女郎本领出奇,才明白自己反上了她的当。可是又觉得奇怪,几次女郎有取胜机会,却又立时收招,好像有意容让一般,竟猜不透女郎是何道路,深夜前来,又是何意?心里这样转而又转,未免分神疏敌,心手不应。
这当口女郎哧地一笑,突然向后一退,依然把长剑向肘后一隐,秋波遥注,玉手微摇,娇声笑道:“且住,我有话说。”
何天衢心里巴不得有此一举,慌应声立定,把剑向地上一插,连连抱拳道:“女英雄剑术高明,在下自愧不如,钦佩之至!”
女郎带着笑容,袅袅婷婷地走近几步,看了何天衢一眼,抿嘴笑道:“足下不必客气。咱们打了半天,究竟为什么呢?如果我是你们敌人,你这样对我客气,这又怎样解释呢?”
这一句话突如其来,何天衢自觉面上烘一热,一时竟答不上话来。这时两人对立甚近,轻脆的娇音,清芳的口馥,虽然醉人,何天衢还无暇理会,唯独这句话,实在刁钻。何天衢心上,好似中了一支无形暗器。
虽然这样刁钻,何天衢却咀嚼了半天,觉得其味无穷。半晌,才慢慢说道:“在下敬佩的是女英雄的本领,不是女英雄的来历,何况现在还不知道你是敌是友。不过在下观听女英雄的言行举动,多半不是敌人一方面的。”
女郎倏地笑容一敛,突然又逼近一步,咬牙说道:“如果真是敌人方面的呢?”
何天衢一震,猛地剑眉一挑,向女郎看了一眼,一跺脚,拔起地上灵金剑,霍地向后一退,厉声说道:“你真是飞天狐差来的吗?你真是杀死我⋯⋯”“我”字一出口,觉得自己露了形,慌一变口风道,“你真要刺死这儿耐德吗?”
女郎纹风不动,只微微地一笑道:“你说得也对也不对。”
何天衢问道:“这话怎讲?”
女郎道:“这话很容易明白。我确是从你们敌人方面来的,所以你说我是敌人也对。可是我来到这儿,另有任务,同你们‘耐德’绝对无关。你们的敌人飞天狐,根本不配支使我,我也一百个看他不起。所以你说我不是敌人也对。现在我们且不谈这些,老实对你说,我不问青红皂白,先请教你几手剑招,完全要看一看你是哪一派的门下,现在我已明白你是少林南派的门下。你最后几招剑法,更看出你得到哀牢山葛大侠的亲传。你必是滇南大侠的高足,必是奉葛大侠之命,到此保护何家耐德。实对你说,我们虽然宗派不同,却有深厚的渊源,因为我剑法身法杂揉着峨嵋玄门的剑法,掩住了本来的面目,难怪你摸不清我的根底。其实我到此的任务,同你也差不多,同你心里猜想的,正是一个反面。我这番话,你也许将信将疑,不过我也有应该谨慎发言的原因,必定要探出你姓甚名谁,除与葛大侠师生关系以外,同这儿三乡寨是否另有渊源。此刻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便有十分重大的关系,也不怕泄漏秘密。你要明白我夤夜到此,非但与三乡寨有极大关连,与你尊师葛大侠,更有十分重要的消息奉告。时已不早,我还有要紧的事,快请你说明了吧。”说罢,一对剪水双瞳,凝注不瞬,眼光中似乎蕴藏着无限热情。
何天衢听她珠喉沥沥,快如迸珠,却又语语清晰,心里非常踌躇。明知女郎这番话决非虚言,可是自己讳莫如深的身世,应该不应该说明,还是有点吞吞吐吐。
女郎娇嗔道:“丈夫贵明决。看你外表聪明,怎的心地这样糊涂,大约你担当不了大事,还是我自己去找这儿耐德吧!”说罢,娇躯微动,似欲抽身。
何天衢究竟初次问世,阅历不深,又是年青面嫩,深夜之间,被这样一个桅嫗英雄,当面轻嗔薄责,已是彻耳通红,一发期期艾艾地答不上话来,一看她要走,心里一急,脱口喊道:“女英雄少待!我一准据实奉告好了。女英雄哪知在下确有难言之隐,在下身世说出来关系重大,曾奉师命,不到时机,不能宣布,所以在女英雄面前,也闹得吞吞吐吐。其实我一见女英雄,起心里就⋯⋯”说到这儿,猛觉说出来过于唐突,暗骂自己今天怎样一回事,说这些没要紧的干么,心里一恍惚,一句话说了半句突然停止。
那女郎极顶聪明,听了这半句,芳心微惊,一低头,低声催促道:“说呀!”
何天衢耳轮一热,慌趁坡一转接说道:“我起先心里就觉你不像敌人一方面的。现在任话不用说了,实告女英雄,在下姓何名天衢,确是葛大侠门徒,也是这儿耐德唯一无二的孤儿。”
此语一出,女郎猛一抬头,眼露神光,慢声道:“哦!我明白了。原来足下是早年此地盛传走失的何少土司。怎的十余年光景,没有消息,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平安回来,而且深得葛大侠亲传呢?其中必定尚有内情。”
何天衢一想,已经说出来,索性说到底吧,便把自己母亲十余年含辛茹苦,设计保全孤儿,得蒙葛大侠收留传艺,此番奉师命回家,保护老母,但是大仇未报,不得已韬迹隐身的种种细情,统统说了出来。
女郎俏立细听,柳眉忽展忽蹙,面上若惊若喜,等到何天衢说完以后,不住点头,玉肩一颤,倏地把背上剑鞘退下,将剑纳入鞘中,依然背上,右腕一伸,似乎要拉住何天衢衣袖,梨涡一晕,忽又中止,低声说道:“何世兄,你知我是谁?你还记得咱们小时,青梅竹马,有一个桑家么凤吗?”
何天衢猛记起自己六七岁时跟着母亲到寨后竹园村,看巫婆桑姥姥跳神。跳神当中有一幕赤足跳刀山,最为紧张。桑姥姥披着一头枯黄的长发,赤着一双柴棍似的瘦足,一步步踏上用雪亮锋利的尖刀架成的梯子。最奇刀出顶上缚着攒成梅花形的五柄尖刀,尖刀上立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生得粉装玉琢,披着红衫,也是披发赤足,在五柄刀尖上,还做出种种把戏。拏鼎、拜斗、载歌载舞,所行无事,引得围观的一般苗民,伏地乱拜,都相信桑姥姥法力高强,不是鬼神附体,哪有这般本领?这幕把戏,深深印入小时脑中。后来母亲把桑姥姥老小二人,接到寨内盘桓多日,才知刀山上跳舞的小女孩,乳名么凤。
母亲非常喜爱么凤,自己也天天同么凤一块玩耍,直到父亲死后,便不见了桑姥姥一老一小。怎样的会分别这时却记不起来了。此刻面对着小时的伴侣,再三谛视,只觉么凤容光照人,五官位置,无一处不美到极点。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少女,却不是小时所见的么凤了。心潮起落,半晌开口不得。
那女郎抿嘴一笑道:“想不到我们又在此地会面,看情形你大约记得我们小时淘气的景象来。现在我们无暇叙旧,你来,芳亭内有石墩,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说。”说罢,先自姗姗地走进芳亭去了。
何天衢把自己灵金剑纳入鞘内,跟踪进亭,把一对石墩拂拭了一下,请女郎坐下,自己坐在对面。两人竟促膝深谈起来。
女郎说道:“早年我们年纪都小,记得你比我还小两岁。大约我母女俩到你家盘桓多时的内情,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实对你说,我也是维摩州归流的苗族。我母亲年青时同我父亲都是绿林人物,我母亲名望更大,出名的叫作胭脂虎。后来我父亲折在线上,死在官军手里,我母亲仗着自己本领逃了出来,那时肚里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我母亲切齿复仇,不到两个月光景,便把杀死父亲的官军头儿刺死。报仇以后,隐迹丽江府十二栏杆山内,却蒙九子鬼母收留,非常厚待。我也在那山内出了娘肚。养到我五六岁之时,我们母女才离开丽江府,打听得刺死官军一案,已无人提及,我母亲也老得变了样,才敢回到此地,住在竹园村假扮巫婆,借此糊口。其实跳神等把戏,都凭真实功夫,假充神道,愚弄村民罢了。
“想不到被你父亲看出我母亲身怀绝艺,由你母亲出面,留入寨内,盘桓了一年多,宽待我母女俩种种恩情,我母亲时不离口。不意你父亲竟遭凶贼狮王毒手,我母亲感念恩义,暗地预备代你家报仇,故意不辞而别,却在当夜暗地跃进寨内,在你母亲床头留下一封书信。信内大意说是‘令郎貌秀骨坚,最宜习武,保家扬名,全在此举’等语。大约后来老夫人秘求名师,也许因于此。我母亲留书以后,带着我又在江湖上流浪生活,无意中却碰见了九子鬼母。九子鬼母很殷勤地留住我们母女,哪知相处没有多日,我母亲早年历受风霜瘴疠,早种病根,竟自不起。孤苦伶仃的我,便被九子鬼母收养下来,做了她的第三个寄女。
“原来九子鬼母有三名养女,大的叫罗刹女;次的叫作黑姑,便是现在出名的黑牡丹;第三个就是我了。把我乳名么凤改作窈娘,和罗刹女、黑牡丹一起锻炼峨嵋玄门派独门武功。后来九子鬼母把我们三人带到秘魔崖鬼母洞,又陆续收了六诏九鬼,不久便同狮王普辂结为夫妇。照说九子鬼母对我十几年教养之恩,我也不能置诸脑后,可是她在鬼母洞种种怪癖狠戾的举动,实在看不惯,尤其是那个狮王普辂,提起心里就十分厌恶,想起了母亲生前说过你家的大仇,更是暗暗切齿。最可恶的这几年他的儿子少狮普明胜,年纪比我小得多,可是刁钻凶悌和种种非人的行为,简直难以形容。九子鬼母把这小魔王宠得当作活宝一般,自这小魔王长大露出非人行为以后,我便天天担起心事来。今天我偷偷到此,多半与这小魔王有关。”窈娘说到此处,话锋微一停顿。
何天衢却听得耸然惊异,刚想开嘴,窈娘小蛮靴轻轻一跺,又咬牙接说道:“你且听我说。我不先把来踪去迹说明,你是摸不着头绪的。时光不早,今夜已没有工夫细谈,先不谈那小魔王,推开远的说近的,拣要紧的说吧……”
何天衢心里有一肚皮的话,却无法张口,这时听得窈娘说出细情,话又说得这样郑重,忍不住抢着喊了一声:“窈姊,你……”
这“你”字刚吐出音来,窈娘一对射出奇光似的妙目,向他盯了眼,命令似的玉手一挥,低声一唤:“莫响,听我说。这几天九子鬼母十拿九稳,盼望狮王普辂取得沐氏全家性命回来,便要发动全力,雄据滇南,大做起来。而且计划早已布置停当,谁守某寨,谁夺某地,都已派定。这儿维摩州一带,派定的便是飞天狐吾必魁。飞天狐这人,大约你也有耳闻。他早知道这儿三乡寨是维摩州的精华所在地,又明知主持三乡寨是女流,九子鬼母派定他时,恨不得立时下手。虽然不敢违背九子鬼母的命令,任意胡来,我却知道他已暗地派人到此卧底,想暗中先刺死耐德再说。耐德一死,三乡寨主持无人,不用等昆明普辂事毕,九子鬼母定即派他走马上任了。
“哪知九子鬼母忽然派他远赴云贵边境,联合各股苗匪。幸而有这一举,此地情势略缓。但是现在边匪已被官军扫荡,沐公爷已班师回府,狮王普辂在昆明便要下手,飞天狐也必赶回阿迷,夺取三乡寨,这几天形势又紧急起来了。前天九子鬼母又派我代普辂镇守阿迷土司府,顺便巡查就近一带各苗寨有无奸细,又把秘魔崖出入要口,防护得铁桶一般。
“他们这样严密防护老巢,是有道理的。因为最近有一夜防守秘魔崖口的一对老狒狒,忽然被人用大力金刚重手法,活活击死。鬼母洞口还留下一封怪信,信内没有字,只画了五件东西。第一样,是一支奇形铁拐;第二样,是一对雌雄宝剑;第三样,是一支铁箫;第四样,是一对铜钹;第五样,却画着一个乾卦。
“九子鬼母发现这封怪信以后,似乎认识这几件东西的来源,裂着一张破瓢似的歪嘴,桀桀怪笑道:‘早知道这几个老废物要来惹厌,这倒好,一齐送上门来领死,免得老娘费心。’说罢,便把那封怪信撕得粉碎。第二天,便分派我们分路巡查各处了,一面又火速调回已赴昆明的黑牡丹,助守老巢。
“究竟那封怪信怎样来源,除出九子鬼母,谁也猜不透内中机关。但是派我到阿迷来,却暗暗庆幸。我当天离开秘魔崖时,便存下到此探望你家老太太的心,想通知急提防飞天狐的毒手,万想不到我们两人会在此地相见。可喜老太太卧薪尝胆,胜似须眉,暗暗抚养成一位英俊少土司,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要替老太太代为含笑的。可是我自己混迹魔窟,步步危机,如何得了⋯⋯”说罢,柳眉低蹙,竟自万分酸楚,莹莹泪起来。
何天衢听她说吧,又惊又喜,一颗心七上八下,觉得肚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却不知先说哪一句好,一眼看到窈娘忽然悲楚欲绝,万分不忍,慌悄悄说道:“小弟正在感激故去的伯母和今夜窈姊到此的厚恩。而且私幸我们旧侣重逢,又得知秘魔崖的种种内情,因此小弟也有一番心腹的话想和吾姊商量,不意我姊忽然伤起心来,其中定有隐情。窈姊,你是寄身魔窟的弱女,小弟也是隐迷避仇的孤儿。我们两人,也可算得患难相同,应该互相维护才是。窈姊,你如有为难的事,小弟不才,也许可以分忧。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呢?”
窈娘突然柳眉一展,妙目一张,眼内兀是含着晶莹的泪珠,却从怀中,掏出一条素绢,擦了擦眼角,凄然说道:“衢弟,愚姊痴长了几年,不客气称你兄弟了。衢弟,想不到多年不见,你还和小时一般,依然这样多情。今夜我们会无端相逢,愚姊这份高兴,简直难以形容,好像会着亲人一般。刚才我不由想起死去的老娘,和这几年的心事,不由得难过万分。衢弟,你哪知我心里积郁的磨难啊!”说罢,一发珠泪盈盈,夺眶而下。
一位飞檐走壁的英雄,这时竟变作宛转娇啼的弱女。何天衢被她闹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惜,自己也觉得鼻孔里酸溜溜,眼眶内湿润润的。
当头一轮皓月,笼罩住茅亭内一对黯然消魂的人。两人痴然相对,都感觉似乎飘飘然在那儿做梦。许久,土山脚下竹林飒飒乱响,天上一阵寒鸦啪啪飞过,亭外又是一阵深夜霜风袭来,才把两人从梦境中惊觉过来。
窈娘首先觉得自己那块素绢,兀是在粉颊上轻轻拂拭,低头一看,才知何天衢一手握住了自己右手,一手却拿着自己素绢替自己拭泪。自己的左手,却又搁在何天衢肩上,竟不知这块素绢何时到了他的手中。这一看清楚,猛地一惊,霍地一分,各人讪讪的,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何天衢更妙,一直腰,两手急忙地一缩,右手上的素巾竟忘记了是别人的,迷忽忽地疾向袍内一塞。
窈娘朝他瞟了一眼,忽地柳腰一伸,离墩而起,怩声低喊道:“衢弟。”
何天衢急应道:“窈姊,何吩咐?”
窈娘不答,缓步下茅亭,向天上明月一指,又向土山一指。何天衢明白她的暗示,是说:时光不早,她要走了!
何天衢情急之下,一点足,跃出亭外,拦住去路说道:“窈姊,小弟有万分要紧的话必须说明,请吾姊缓行一步。”
窈娘心里一动,款款地走到他跟前问道:“衢弟有话,直管直说。”
何天衢想了一想,才说道:“窈姊,你大约已看清九子鬼母邪魔外道,日久难免玉石俱焚,所以这样自伤身世。窈姊,是不是这个意思?”
窈娘点头道:“何用日久,眼前就有池鱼之殃。但是愚姊命苦,别无安身之所,只可过一日是一日了。”
何天衢一听她说出这样话来,立时朗声说道:“明月在上,窈姊不要忘了有一个患难相同的人。老天既然教我们在这时会合,当然有安排我们之处,何况吾姊已说明眼前便有祸患,小弟怎能再让你一人回去。再说,你还不知九子鬼母得到那封怪信的来源,如果吾姊知道内情,便明白小弟言出至诚了。”
窈娘反问道:“难道你倒知道吗?”
何天衢微笑道:“小弟奉师命归乡,便与那封怪信有关。那怪信内画着五样东西,原是代表五位前辈英雄。最后画的乾卦,便是小弟的老师滇南大侠的花押。九子鬼母平日目空一切,常说轻视少林、武当两派的话,近来又野心勃勃,竟想犯上作乱,才招惹这几位武林名宿出来,同她一决雌雄。怪信既到,发动也在眼前,我老师想必就要驾临此地。小弟手刃父仇,还我本来面目,也在此一举。可喜今夜同窈姊相会,从此小弟多一志同道合的人,怎能再教你投入虎口,何况我们……”语音未绝,窈娘已接过话去,笑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了。可是此刻时机未到,你还不能露面,我也不便立时反倒鬼母谷。我们稍一疏忽,便要受害,尤其你想手刃父仇,这一层还得仔细。老贼普辂一身本领,未可轻视。我们两人合力除他,尚未必有十分把握,此事最好由葛大侠作主。我想今夜我还得假装好人回去,明夜此时,我们仍然在此相会,领我去拜见老伯母,再从长计议,你看这样好么?”
何天衢心里实在恋恋不舍,可是事实上也只可这样办。两人又说了一阵,才一同走下土山,各自分手。
何天衢回到后寨,不敢惊动母亲,悄悄钻上屋顶望阁,猛见窗口月光照处,遮风板上,插着一张字条,慌取下来,映着月光一看,上面写着:“近日贼党正用全力骚扰沐府,不日便见分晓。此处邻近贼巢,尔等举动,切宜谨慎。”下面署了一个“笛”字。
何天衢吃了一惊,知道这张字条是铁笛生写的,尤其字条内“尔等”两个字,意虽含混,却明摆着土山与窈娘相会,已被此公窥见了。
第二天,暗地同何老太太说明窈娘到此探望,约好今夜进寨拜见母亲,又把窈娘极力赞扬了一阵。何老太太听得却也高兴,便问窈娘容貌同小时改了样子没有。天衢笑道:“想不到像九子鬼母这种凶魔,也会调理出花朵一般的人儿来。今夜母亲见了她的面,便知道了。”
知子莫若母,何老太太听得微笑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第二十七章 小魔王惊散了鸳鸯梦
这天夜里,听得头更刚过,全寨人们也就刚刚入睡,何老太太念记着欢迎佳客,打叠起精神,在自己卧室内秉烛而坐。
何天衢却似热锅上蚂蚁一般,早已悄悄地掩上那座土山,静候心上人到来。直等到二更过,兀是没有消息,急得何天衢围着那座茅亭团团乱转。偏偏这夜不比上夜的月光似水,却是霜凝风峭,云遮月隐。周围树上的黄叶儿,迎风乱转,发出凄清的哀鸣。山脚下的寒虫,也高一声,低一声,奏着动人的悲曲。
换一个人在这种萧瑟寒慄的境界之下,一刻也难停留。唯独这时的何天衢心热如火,志坚如铁,风吹草动,云过影移,都当作窈娘到来,心神专一,对于别的境象,满不理会。果然,志诚所至,灵犀相通,再待了半盏茶时,忽见寨前碉楼角上,现出一个伶俜倩影,略一停身,玉臂一张,倏又飞起,几个起落,已越过几重房屋,直向土山这方面奔来。
何天衢喜心翻倒,正想迎下山去,眨眼之间,已见窈娘跃落围墙,驰进竹林,登上土山的石道。窈娘也早见何天衢立在上面,仰面一笑,玉手连挥,似乎叫他不必迎下来,柳腰款摆,拾级而上。
不料窈娘刚踏上一两级石道,蓦见山腰一株半枯半茂的大柏树上,叶帽子“唰啦啦”一阵乱响,从树上飞落一条黑影,一落地,正站在上山石道中间,刚迎面拦住窈娘上山之路。
上面何天衢大吃一惊,急看那人通体纯青,身形极为瘦小,活似一头猴子,却只看得一个后背影,背着一对耀目的奇形兵刃。同时见窈娘一见此人突然拦路,似乎也吃惊不小,嘴上“咦”的一声,身子立时退下石道,一指那人道:“你怎么来的?突然在此现身。倒吓了我一大跳!”
那人嘿嘿一阵冷笑,笑声非常难听,笑毕,突然回身一指山上的何天衢,倏又转过去厉声喝道:“窈姑,你从来不同外人交接,这小子姓甚名谁,同你有甚关系,怎的连夜到此相会?快快实话实说,尚有商量。倘有半字虚言,用不着到我母亲跟前,从我这儿说,你们休想逃出手去!”说时声势汹汹,不可一世,逼着窈娘速催快说。
窈娘略一定神,从容不迫地笑道:“小小年纪,见事不明,无端的见神见鬼怎么?被外人听见,岂不笑死!”说到这儿,特地提高口音说道,“人家都说少狮普明胜强爷胜祖,年纪虽小,却比大人还厉害精明。此刻你这一手,可不高明。难道故意同我开玩笑吗?”说时,素手向上连连摇摆,似乎暗地知会何天衢来人是谁,千万慎重,不要漏出马脚来。
普明胜心里已有先入之见,却不听这一套。不待窈娘再说下去,突然一声断喝道:“住嘴!人证俱在,还要巧辩。我问你此人是谁,你们两夜在此相会,是何主意?怎的不爽快说出来,专拣没要紧的说,有什么用!”
窈娘还想遮饰,微一沉吟,依然带笑说道:“说出来也没有关系。这人是我小时伴侣,昨夜我奉命在阿迷一带探查奸细,不想查到此地三乡寨,在这土山上碰着我多年不见的小朋友。起初我还当他是敌人,两人还打了半天,他打不过我,仗剑逼问他说出来历来,想不到离散多年,居然在此相逢,自然彼此都要谈谈旧事。今夜约定此地相会,我原想引他去见你老太的,因他此番到此,原是到竹园村探访我母亲来的,找不到人,才流浪江湖,尚无寄托之处。还希望你代求老太,看在我面上收留他。现在用人之际,老太也许可以俯允。想不到你捕风捉影,不知想到什么上去,竟把我也当作不知什么人了。这是从哪里说起?真是活见鬼了。”说罢,面上故露愤懑不平之色,冷眼看少狮普明胜怎样对付。
却见普明胜煞气满面,仰天呵呵大笑道:“好一个利嘴丫头!亏你有这急智,居然诬谎诬得十足,同昨夜你们相会情形,大同小异。可恨你们两人在这土山上,把我派来侦察你们的两个头目,竟用分筋错骨法,瘫痪在竹林深处。幸而我亲自随后赶到,才把两人救回。昨夜我虽然到得晚,没有亲自目睹,可是你们百密一疏,毒手下得晚一点,派来的两名头目,已听清了你们一大半情话。这小子多半与此地何老婆子有关,我母亲真是料事如神,你前脚一出门,她就对我说,窈娘此去,别的没有关系,只有三乡寨何老婆子与她母亲有旧,也许生出别的枝节来,叫我就近派人暗地监察。其实我母亲不说这话,我也早存此心。我存心却不是这档事,大约你也有点察觉,趁你到阿迷机会,我岂肯轻轻放过。没有这档事,我也要跟你当面弄个了断。我这么一说,你大约彻底明了。我母亲把你当自己儿女一般看待,教养了这些年,难道说你要恩将仇报,勾结这个无名小卒,倒反阿迷吗?那是你心迷七窍,自讨死路。我想你聪明极顶,决不致这样糊涂。现在长话短说,我对你一片深心,你也明白。此刻你回答我一句直接了当的话,如果顺从了我的心,待我把这事结果,咱们一同回家去,向我母亲禀明。好在我母亲也早知我心,昨天你们鬼鬼祟祟的事,我决计一字不提,我母亲从此对你还格外另眼相待了。生死祸福两条路,只凭你此刻一言了。”
少狮普明胜这样一厢情愿地和盘托出,事情已到最后节骨眼儿。山上按剑怒视的何天衢,也听得清清楚楚,非但知道这人就是仇人之子,而且听出贼人对于窈娘,已存非分之想。怪不得昨夜窈娘酸心落泪,话里已透出一点消息。此刻从贼人口中,才完全明白。顿时怒火高升,嗖地拔出灵金剑,不顾一切,厉声喝道:“万恶贼子,休得欺侮女流!快给我滚上来,叫你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普明胜呵呵一阵怪笑,指着窈娘喝道:“现在你还有何说?等我把这小子碎尸万段,再同你算账!”喝罢,恶狠狠地看了窈娘一眼,一转身,两膊一振,身形拔起,宛似一只钻云鹞子,竟超越一丈多高的橙道,飞到土山顶上。
何天衢一看贼人轻功出奇,不敢大意,霍地一退身,退到山顶平地中心,屹立待敌,冷眼注意贼人一个瘦猴子的身体,配着一张雷公脸,拗鼻掀唇,高颧环眼,一对外突的凶睛,灼灼放光,益显得凶狠丑恶。贼人一定身,两臂往后一翻,掣出一对奇形兵刃,似戟非戟,似钺非钺,通体镔铁铸成,约有三尺长短,顶上八寸长,半指宽,鸭嘴形的矛尖子,下面托着血挡,血挡下又有一上一下,分裂左右,曲尺形的两根锋刺,也有五寸长,一指粗细。
这种外门兵刃,何天衢虽然没有练过,却听自已老师讲起过。知道这是峨嵋玄门派下的传授,名叫阴阳三才夺,一名指天划地。这种兵刃利用血挡后面一上一下的两根锋刺,善于锁夺敌人兵刃。中间鸭嘴形的矛尖子,两面微凹,刺在身上,见血透风,不易治疗,异常歹毒。何天衢一见这种兵刃,便知贼人不是易与之辈,提起全副精神严阵以待。
少狮普明胜泼胆如天,却不把何天衢放在眼里,两足一点,便到跟前,右手兵刃一指,一声断喝道:“小子,你究竟姓甚名谁?同窈娘是初识,还是旧交,趁早实说,小太爷还可放你一条活路。如果再用虚言掩饰,怨不得小太爷心辣手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何天衢已经气愤填膺,哪还计及利害,大喝一声道:“万恶贼子,死有余辜!这几天是你们父子恶贯满盈之日,你不来俺还要找你去。俺堂堂丈夫,坐不更姓,立不更名,何况与你们万恶父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叫你死得明白,俺便是⋯⋯”
何天衢刚说到一个“是”字,茅亭底下唰地飞起一条黑影,向普明胜背后猛扑过来,只听得一声娇叱:“小贼看剑!”剑光闪电一般,已向普明胜后腰刺到。
普明胜不慌不忙,左夺护胸,身形微一斜塌,右夺呼地带着风声,从下往上一撩,硬接硬架,想一下子把敌人兵刃砸飞。哪知来人早知有这一手,存心又并不真想暗算,无非借此一搅,阻止何天衢说出真名实姓,一击不中,早已撤剑护身,亭亭玉立。
普明胜一旋身,已看出来人是窈娘,这一气非同小可,咬牙切齿地说道:“无耻贱人,想不到你这样不识抬举,真个忘恩负义,吃里爬外了。好,好!今夜小太爷不斩你们两个狗男女,誓不回身。”
一语未毕,何天衢已挺剑直上,一面嘴里却喝道:“窈姊不必动手,看小弟制他死命!”
窈娘身形如风,倏又斜刺里飞身过来,拦住何天衢,一转身,指着普明胜叱道:“像你这种人也不懂什么叫顺逆邪正。不过今天有一句话,替我转告你母亲。眼前你们便有大祸临门,赶快幡然改计,誓做好人,或者一念之善,可以感召天和,化凶为吉。这便是我桑窈娘感念你母亲提携抚育之恩。彼此都做一个安善良民,将来相见,我桑窈娘必有一番人心,补报你母亲一番恩情。如若执迷不悟,把我一番忠言,当作恶意,那也没法。我桑窈娘虽然受过你家恩义,却不同你们玉石俱焚,死后还落个万人唾骂的恶名。我话已说完,心已尽到,听不听由你。最后我再劝你一句,你此刻已孤身入险。小小年纪,全是铁能控多少钉?”
说着又向何天衢一指道,“这位便是滇南大侠葛乾孙的门下,手上宝剑斩金截铁,比我这口灵犀剑还来得锋利,你这对阴阳夺哪递得上招去。这是我一番好意,不忍见你死在利剑之下。有我在此,你还逃得出一条小命,否则我掉头一走,你便无法脱身了。”
这一番话连吓带哄,真把普明胜当小孩子了。可是经窈娘舌剑利口,配上沥沥娇音,普明胜虽然气得呀呀乱叫,却也知道滇南大侠不大好惹。眼前一男一女,看情形已走上一条路,何况窈娘手上这柄灵犀剑,自己原知道是桑姥姥爱如性命的遗传宝物,那人这柄长剑,泛出蓝荧荧的宝光,大约不是虚言,心里未免怙懒。自己孤身深入险地,也是实情。最可恨的十拿九稳的一个心上人,说变就变,空费了一番心思,这口气如何纳得下去。这样一想,狠戾的秉性,勃然难遏。一声怪吼,嗖地窜到窈娘面前,恶狠狠左夺一晃,右夺向胁下一穿,分心就刺。
窈娘早已防备,不架不接,灵犀剑护住前胸,一飘身向后退出几步,还想开口说几句话。
哪知普明胜存心斗的是何天衢,而且一厢情愿,按照苗族习惯风俗,在心上人面前杀死情敌,心上人必是胜利品,不怕她不俯首就范,乖乖地跟自己回去,因恨窈娘遮拦在何天衢身前,故意扬刃直刺。窈娘一闪身,他也一撤招,倏地一上步,双夺“猛鸡夺粟”,直向何天衢撇去。
何天衢被窈娘拦在前面,向贼人说了许多话,早已等得不耐烦,两只眼早已盯住普明胜的兵刃,一见贼人出手招术,又狠又滑,竟想用刚猛迅捷的招术,逼住自己身手。恨得咬牙切齿,大喝一声:“好贼子!且教你识得少侠客的厉害!”霍地一转身,剑随身走,施展开少林达摩剑法,剑光如练,同普明胜双夺翻翻滚滚,狠斗起来,接连对拆了三十几招。
普明胜双夺专用刺搠锁夺一路的招术,时时想把敌人兵刃夺出手去,一上手便觉得敌人剑法虽然招数奇妙,只是封闭严密,极少进手的厉害绝招,觉得易与,益发抖擞精神,把双夺使得狂风骤雨一般,连下毒手,恨不得把敌人搠个透明窟窿。
这期间何天衢吃亏在初离师门,临阵的经验究嫌欠缺。明知自己灵金剑斩金截铁,看得敌人双夺分量不轻,总是疑疑惑惑的不敢一试。好几次贼人漏空,都被自己错过,反而被贼人一味猛攻,弄得尽是招架没有还手了。
旁观的窈娘,看得清楚,心里非常焦急,屡次想挥剑夹攻,怕何天衢不乐意,坏了他的名头。一方面想到自己确受过九子鬼母恩惠,如果她儿子死在自己手内,总觉有点惭愧,因此几次三番拿不定主意,此刻一看何天衢难操胜算,心里一急,才打定主意,再待一忽儿,倘何天衢真个不济,说不得只可自己上前了。心里这样转念,两脚已慢慢向前移动,一对晶莹澄澈的妙目,盯着两人交手的兵刃上,一瞬不瞬。看着看着,忽见少狮普明胜双夺施展一招“野马分鬃”原是虚式,接着身形一转,顺势“大鹏展翅”,右手阴阳夺向何天衢左胁猛搠。
何天衢识得这一招厉害,慌一拧身,接连展开“倒卷珠帘”“金龙绕柱”两招荡开夺势,不意贼人双夺一阴一阳,倏左倏右,变化多端,右夺刚刚封开,贼人身法奇快,左夺白森森的矛锋,旋风似的又向上盘侧面迎进。
何天衢吃了一惊,一塌身,剑花错落,回剑疾扫,贴着夺柄,借劲使劲,一荡一粘,一长身,往前一推,剑刃便要割裂敌人握夺的虎口,情知贼人半天看不出敌人长剑的厉害,乘机便使辣手。
普明胜左手夺猛地往后一撤,利用夺上朝下的倒刺,贴着剑脊往下一勒,想绞住长剑,再举右手夺猛刺,不怕敌人不撒手弃剑。说时迟,那时快。何天衢惊急之下,左腕一较劲,也拼命往后一撤剑。两人一撤一抽,可以说同时动作。只听得“铮”的一声,白森森的锋刺,被灵金剑齐根截断,掉在地上。剑身却一点没有损伤。这一下,却助了何天衢十分胆气,一想我这口灵金剑,果然锋利无比,不同凡品。胆气一壮,乘势揉进,反守为攻,展开师门心法,一剑紧似一剑,剑光如虹,立时裹住双夺。贼人却从此锐气顿挫,步步后退。
这期间,旁立的窈娘,倏惊倏喜,到此才觉略略安心。冷眼看出贼人业已气促汗流,形如疯虎,双夺招势,已渐渐散乱。
猛见贼人一声怪吼,拼命一进招,倏地一抽身,两足一顿,向后倒纵出六七步远,右夺往左胁下一夹,右手一探腰间的豹皮囊。
窈娘慌娇喊道:“衢弟,留神!这种暗器有毒!”
何天衢刚要纵身追去,闻言刚一停步,两缕尖风已迎面袭来,慌一闪身,“哧哧”两支见血封喉的毒药钢镖,已插在身后地上。两支毒镖刚刚落地,贼人又联珠齐发,手法迅捷,一支跟一支,分上中下三路,接连不断地打来。
何天衢展开身法,闪避得非常利落,一支没有打中,哈哈笑道:“万恶小贼,还有什么能耐没有?”一语未毕,猛见贼人一上步,右臂向胯后一探,一旋身,右臂借旋转之势,向前一扬,喝一声:“小太爷法宝有的是,你尝尝这个!”
何天衢急凝神注目,只见他又打出一件奇怪暗器,银光闪闪,好像长着两个翅膀,来势并不迅捷,而且并不向自己对面打来,却从左面发出。
这时桑窈娘悄不声地立在何天衢身后,似乎那奇形暗器,是向窈娘袭来。哪知这种暗器竟像活的一般,举了个半圆形,悠悠然依然向自己飞来。这当口只听得身后窈娘惊喊:“这是峨嵋飞蝗阵!当心右边,快往后退!”
何天衢听得不解,暗器在左,怎的喊右?眼神到处,倏见右面哧的一道日光,走的也是弧形,来势却比左边迅捷十倍,眼看就要袭到。自己从未见过这样暗器,不知破法,手足未免有点失措。
危急之际,猛听得茅亭里有人喝道:“黄毛小鬼,乳臭未退,也敢到此卖弄!”喝声未绝,何天衢身前左右两面飞来的暗器,同时“叮当”两声奇响,在离身三四尺远近翩然堕地。
何天衢急回头向茅亭看时,正见一条黑影,从亭中飞出,宛似一道轻烟,越过自己身侧,在普明胜面前落地现身。一看背影,幅巾朱履,衣冠儒雅,便知嘉泽湖侠隐铁笛生到了。
普明胜却吃惊不小,暗想桑窈娘说话不假,这里果然藏着能人。这人斯文一派,居然有这样功夫。我家独门峨嵋飞蝗阵,不用破,连识货的都很少,不料这人一举手便被破去,连他用什么暗器破的都没有看清。看来今夜风头不顺,还是逃回去请自己母亲做主为妙。
普明胜年纪虽小,狡黠狠毒,不亚于乃母,一看情形不对,面前飘飘然的白面书生,气概轩昂,英气扑人,决不是好路道。何况窈娘同那小白脸已做一路,自己能不能走得开,还要见机而做。
他这样一想,哪还敢俄延,自己打击去的精巧飞蝗也无法收回,不等面前的人开口,也无暇再问来人名姓,故意大声说道:“原来你们安排巧计,想用车轮战对待你家小爷。好的!明夜此时,誓必同你们一决雌雄!就怕你们没有这胆量。现在小爷可要失陪了!”语音未绝,瘦猴子的身子,早已飞纵开去。一起一落,人已蹿下山的石道口。
何天衢仗剑想追,铁笛生摇手阻住,呵呵笑道:“小鬼既然有明天再见的话,让他逃走吧!眼前就要掏他们的鬼窝,还怕他逃上天去不成?”
这几句话声音很高,普明胜听得逼真,一发不敢停留,急急如丧家之犬,作势想飞越石道而下,不料身形未起,石道口突然跃上两人,齐声大喝:“小贼住哪里跑!”一人横厚背阔锋锯齿刀,一人持着一柄钢叉拦住去路。
普明胜还以为预先埋伏好的高手,人都没有看清,忙不及两足一顿,凌空拔起,凭空一个“细腰巧翻云”,不管下面有路无路,竟离开石道,向山脚下椿荆丛中直泻而下,一霎时,没命地逃走了。
山上何天衢一看石道口出现的二人,原来是老巴和火鹁鸽。老巴、火鹁鸽两人一看小主人身边,女客之外,空场上还有一位赤手空拳的文生,正在俯腰向地上寻觅东西。原来他们只识得浪里钻,却不认得浪里钻主人。铁笛生和何老太太见面时,也是夜深人静,避开了两人耳目见的。所以他们不认得。
火鹁鸽性急,跳到何天衢面前说道:“耐德等候小爷许久,不见回转,心里念记,命我们赶来探看。耐德还嘱咐我们,说是小爷如果已迎着桑家姑娘,便请桑姑娘快到内宅相见,大约这位便是桑姑娘了。”说罢,向窈娘控身行礼。
这时铁笛生已拾得普明胜遗下的两枚飞蝗镖和自己破镖的暗器,走近前来。何天衢说道:“这位前辈大侠,便是你们好友浪里钻的主人,快快上前见礼。”
老巴、火鹁鸽慌不及又俯伏在地,口称难得铁大侠驾临,小人们叩见。铁笛生伸手微拦,口说两位老管家请起,先请回去通知老夫人,我们立时进内相见便了。老巴、火鹁鸽唯唯起来,先自下山通报去了。
两人一走,何天衢便向铁笛生引见桑窈娘。略述窈娘以前来历,和今夜同普明胜争斗情形。
铁笛生点头道:“桑姑娘智慧过人,遇事明决,出污泥而不染,真真难得。前在江湖上,我同令慈也是道义之交,想不到姑娘业已长大成人,真是可喜!”
窈娘忙口称世叔,从新盈盈下拜。大家见过礼,何天衢又拜谢此刻解围破镖之事,并问:“这种奇形飞镖,究竟是什么东西?小侄见识浅薄,几乎遭他毒手。尚乞前辈见教,以长见识。”
铁笛生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飞蝗。递在何天衢手里。却向窈娘问道:“姑娘亲受九子鬼母武功。大约这种飞蝗阵,也是得心应手的。”
窈娘柳眉微皱,微一摇头道:“世叔,九子鬼母心狠手辣,心计又工。侄女虽然陷身魔窟,耳濡目染,略得峨嵋玄门一派的武术,不过这种飞蝗阵,也只是听到同辈私下传说。平时九子鬼母绝口不提,也没有亲见她取出来试练。便是普明胜小鬼何时得他母亲传授,也没有知道。想是避开外人,秘密传授的。刚才小鬼初次发出,侄女也是不识。等他连发二下,左右双飞,才猜到是飞蝗阵。急喊衢弟退避时,已蒙世叔援手,这才安心。不怕世叔见笑,侄女也是初次开眼呢。”说罢,凑到何天衢身边,映着星月微光,一同细看。
只见那件东西,非常精巧,猛一看好像一件小孩玩具,用极薄纯钢打就,八分宽四寸长的两片蜻蜓翅子,翅边锋利无比。两翅衔接处,却是一根钢针,头锐尾扁,两翅附在钢针上,成就精制活动机关。不用时两翅一敛,并而为一,易于藏带。用时食拇两指,撮住尾舵,用内劲甩出,两翅便自动展开,翩翩飞驰。
何天衢看了半晌,说道:“往时听敝业师说起江湖上擅长蝴蝶镖、燕尾镖几个前辈英雄,那时不甚留意,大约也是这一类了。”
铁笛生笑道:“你不要轻视这飞蝗阵,这是峨嵋玄门独门本领,比蝴蝶镖、燕尾镖厉害得太多了。便是峨嵋玄门派下,现在也只有九子鬼母同她师傅碧落真人能够摆飞蝗阵,其余便没有听到了。可是能够破这飞蝗阵的能手,尤其太少。不然,为什么独杖僧不请别位武当名家,要请桑芍翁出来呢?真所谓一物必有一物克制,九子鬼母鬼计多端,以为这手飞蝗阵,便可压伏少林武当的群雄,却没有打听出,还有一个埋名隐迹的桑芋翁,是她唯一无二的克星,而且还同在一省之中,可以朝发夕至。除掉桑芦翁,对于飞蝗阵只能挡、能躲却不能破了。老贤侄你只要把飞蝗阵三字,稍加思索,便能会心不远。你以为刚才小鬼发的这两手,便是飞蝗阵的样子。那是小鬼初学乍练,连一成功候都谈不到,那是儿戏。不用说我能破他,便是你刚才只要沉着应付,也一样躲得开,破得了。好在不久你就能亲眼看到这种阵式,那时你一见便能了然,现在我毋庸细细解释。时光不早,劳你老太太久等。我们一同进去,还有要紧的话同你们说呢。”
何天衢知道这位铁笛生和自己师傅有极深的交情,而且最肯诱掖后进,对待自己尤其契重,遇事绝不客气,当下唯唯受教,便同窈娘跟在铁笛生身后下山进内。这时不必蹿房越脊,山上打了半天,寨内的头目们已有几个听得消息,经老巴、火鹁鸽二人跑进跑出,拉着二人打听。火鹁鸽还算谨慎,不敢直说是小主人回来,只说事情重大,此刻无暇细说,明日你们自会知晓,说完匆匆走开,先去通报何老太太。又翻身出来,把内寨门户打开。两人举着火燎,迎着铁笛生、桑窈娘、何天衢三人,导入内寨。
何老太太已扶着丫头,在楼上阶迎候。同铁笛生见面以后,一手拉住桑窈娘,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赞不绝口。携着窈娘的手,一同进屋,大家分宾主坐定。窈娘重新向何老太太盈盈下拜。何老太太忙不及伸手扶住,说道:“姑娘!想不到咱们又能会面。可喜姑娘,长得一表人材,又有这样大本领。可惜令老太太仙去,虽然不能亲见,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姑娘且请安坐,回头老身有许多话,要同姑娘细谈。”
窈娘一见何老太太觉得满脸慈祥,语语熨贴,想起自己久失慈母之爱,九子鬼母虽然待自己总算不坏,总是鬼气森森,难以久处,哪及何老太太的温慈。感从中来,眼圈一红,靠近何老太太下面,低头坐下。
这时何老太太已和铁笛生攀谈,感谢屡次照拂之情。
铁笛生向何天衢笑道:“昨夜我留下字条,大约已经看到,果然被我料及,今夜便发生小贼追踪一番争斗了。”
何天衢想起昨夜两人情景,面皮微微一红,忙说道:“老前辈昨夜光降,失于迎接,望乞恕罪!”
铁笛生笑道:“昨夜我另有要事,路过此地,顺便看你一下。却见两个贼党在土山下偷听,随手给他们一点小苦头。今夜我却是特地前来,果然碰到你们同小鬼一场狠斗。这一来,事情格外紧迫了。”
何老太太还没有深知今夜的详情,急问何事。窈娘在耳边低声告诉了一遍,何老太太立时双眉深锁,急得念佛。
铁笛生道:“不必担忧,我已命浪里钻、水上飘二人,连夜分头通报独杖僧和葛兄去了。算计时日,这几天省城沐府的事大致可了。葛兄得知此间消息,定必至时赶来。不过小鬼普明胜今夜逃回,定必向九子鬼母搬弄是非,便是九子鬼母总要得到丈夫狮王消息以后,才能向此地下手,自己未必赶来,虽然如此,明夜也需十分小心,从严提防。今夜天衢贤侄虽没有提名道姓,总算已经露面,本寨头目们大约也已起疑。明天不如召集全寨头目,索性说明内容。桑姑娘暂算何老太太义女,帮同指挥全寨布置防卫。我也在此守候葛兄。大约能够平安渡过今晚,便不愁贼党们作祟了。”
何老太太听得点头称是。
天衢、桑窈娘同声说道:“老前辈肯屈留三乡寨,真是如天之福,何愁贼党捣乱!”铁笛生摇头道:“你们不要轻视贼党,明晚还得格外当心,只盼葛兄赶来才好呢!”
大家商量了一阵,火鹁鸽、老巴早替铁笛生打扫了一间精舍,由何天衢陪着同室安寝。窈娘陪着何老太太上楼安息。一夜过去,第二天何老太太果然照铁笛生吩咐,在后寨召集得力头目,宣布何天衢来踪去迹。一班头目们倒也忠诚护主,各各踊跃欢呼,折箭为誓,表示拥护少主,保守寨基。
这一天,何天衢、桑窈娘二人,率领头目们把三乡寨前后各要口,竭力布置防守之策。铁笛生从旁指点一切,倒也井井有条。一面又派几个得力头目,暗地到阿迷城内,探听贼党动静,随时飞报。
这一来,三乡寨全寨苗民都有点觉察了,却亏何老土司在日素得苗心,何老太太平日又恩多威少,全寨男妇老幼,虽然心怀恐惧,却也众心如一,服从“耐德”命令,誓卫乡土。
这期间何天衢同桑窈娘二人,奔前赶后,顷刻不离。百忙里还要嘱唱情话,共诉衷肠。何老太太一夜工夫,和窈娘联床夜话,早已把窈娘视为一家人,而且暗地打定主意,看得他们两人蜜里加油,自己也心花怒放,几乎把当前危险也抛在脑后了。
到了夜里,派去阿迷暗探的人,络绎飞报。有的说是阿迷土司府前聚集了不少贼党,各个全副武装,进进出出的人们也比平日多了好几倍,亲眼看见少狮普明胜怒马当先,后面跟着许多党羽,男的、女的一群人马,簇拥进府。又一个又说,是从阿迷土司府内头目口中漏出消息,今晚三更时分,少狮普明胜率领碧风寨、阿迷土司府两处凶悍头目,九子鬼母也派出几名能手,一同到本寨兴师问罪,以索取逃犯为名,洗劫本寨。
这几批飞报,又增加了三乡寨几分恐慌色彩。头更刚过,前寨报称昆明有人到来,何天衢等大喜,以为自己老师葛大侠驾临,正想亲自迎接,头目们已将来人领到后寨。
大家一看进来的人,却是铁笛生手下浪里钻、水上飘二人。他们两人原是奉自己主人之命,赶往昆明,请滇南大侠葛乾孙火速到此,救护三乡寨的。两人一到,同众人见过,向铁笛生报称葛大侠和无住禅师得知此间消息,决定连夜赶来。不过今晚,沐公府方面非常吃紧,大约先到沐府解围,再起程到此。
铁笛生听得微一皱眉,便嘱二人帮同守卫后寨。不料头更、二更、三更,在各人心头惴惴中度过,居然平安无事。到了四更时分,阿迷又有探报到来,报称阿迷土司府内大约发生重大事故,有几个贼党骑着快马,似从昆明赶来,一进土司府内里边立时闹得天摇地动,刹时又有一拨快马出府,向秘魔崖飞驰而去。
这样摸不着边际的探报,连铁笛生也莫名其妙。大家眼睁睁直望到五更过后,晓色朦胧,寨前寨后兀是不见一个贼党踪影。片时,东方日出,天地光明,三乡寨的人们,大家长长地吁了口气,万不料居然平安度过一夜,猜不透少狮普明胜为何这样虎头蛇尾,竟不敢兴师问罪。
众人正在后寨谈论此事,阿迷探报又到,报说拂晓之际,大批贼党分水陆两路,从昆明赶回阿迷,情形非常狼狈,涌进阿迷城门时,还抬着几张软床,遮盖得非常严密,不是尸首便是重伤的贼党。这拨贼党一到,土司府内更显出混乱异常,立时有几名悍目骑着快马,飞一般向六诏山秘魔崖方面驰去,大约贼党发生重大事故了。铁笛生听得不住点头。
何天衢道:“看情形贼党们在昆明沐公府受了挫折,大败而回。贼党们昨晚早得探报,所以小贼普明胜顾不得到此蓐闹了。”
窈娘道:“但愿如此!可是九子鬼母刚愎自雄,性情乖张,如果受到挫折,更是凶性勃发,倒行逆施,要不顾一切地蛮干了。我们这儿还得加意提防才好。不过伯母同铁老前辈一夜不曾交睫,此刻快请安息去。我同天衢在此守候葛大侠到来便了。”
铁笛生笑道:“诸位不必担忧,独杖僧、桑芦翁两位老前辈自有安排。如果贼党们在昆明难以得志,更没有工夫顾到此地。此刻葛兄尚未到来,大约在沐府内稍有勾留。算计路程,午后定必赶到,老太太同桑姑娘正可趁此休息一下,便是阖寨头目们也可吩咐他们轮班安息,免得大家都闹得力疲神倦,到了晚上,反而振作不起来了。”
大家一听果然有理,便照言行事,上上下下掉换休息。铁笛生自己却飘然出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到了日色西斜,大家盼望的葛大侠,依然踪影全无。阿迷方面,虽然不时有探报到来,依然是空空洞洞的消息,猜不透是吉是凶。
何老太太同何天衢、桑窈娘正在心怀惴惴,却好铁笛生慢条斯理一步三拖地踱回来了,大家忙赶着探问他到何处去,见着葛大侠没有,探着贼党消息没有,一连串的探问,铁笛生偏是从容不迫地笑道:“诸位望安,本寨大约可以无事了,可是今晚却是紧要关头,我们同九子鬼母一决雌雄,便在今晚了。”
何天衢等听得摸不着头脑。铁笛生虽是前辈,平日而且和蔼可亲,同在自己师傅面前不一样,却也不敢多问,只有白瞪着眼,等候下文。
铁笛生进屋落坐以后,才笑说道:“我已见着你们师傅和那位瞿塘黄牛峡大觉寺无住禅师了。他们二人在昆明得着浪里钻、水上飘二人飞报,得知此地突生祸事,从昨晚三更以后起程,一路攒行,到今天午后蹈入阿迷境界,却在途中见着独杖僧留下暗记,知独杖僧、桑芍翁潜踪所在,便在就近,先赶去一见,得知贼党内情,知此地可以无事,不必急急赶来。我午前出去,也在三乡寨左近,看到他们留下暗号,赶到他们寄身所在,彼此一见,才知昨晚二更时分昆明沐公府被狮王普辂一班贼党,闹得沸天翻地,双方一场血战,真够瞧的。
“沐府方面家将、营弁死了好几十名,最惨的沐府教师,便是四川总捕,鼎鼎大名的瞽目阎罗左鉴秋独斗狮王普辂,力绝受伤,一对眼珠生生被老贼普辂挖去。瞽目阎罗徒弟通臂猿张杰,也被贼党擒住,做了挡箭牌,活活被乱箭射死,但是贼党方面也死了不少,狮王普辂带去的心腹党羽,龙驹寨土司黎思进、六诏九鬼中的逍遥、诙谐、风流三鬼,以及不少悍目,都死在沐府匣弩之下。最快人心的,葛兄赶到沐府时,正值瞽目阎罗双目被挖,老贼普辂也吃瞽目阎罗当胸一腿,踹中小腹,受伤不轻。葛兄恨那老贼心狠手黑,暗中施展大力金刚重手法,一掌击中老贼顶门百会穴,立时晕绝于地。这一下,狮王普辂绝难逃出命去。早上这儿探报看见贼党抬着软床进城,定是老贼尸首无疑,这样……”
何天衢听到这里,未待铁笛生说下去,忽然剑眉上竖,虎目圆睁,倏地一跃而起,咬牙切齿地说道:“老贼!你也有今日!只是我不能亲自手刃父仇,难慰九泉之下的家父了!”说罢,顿起大哭。
何老太太也颤巍巍地离座而起,泪如泉涌,哀声叫道:“儿呀!为娘素知葛老师绝不轻下辣手,这次虽则恨极贼党们凶残不过,一半也是借题为由,存心代我儿复仇雪耻,这样恩师天下少有。我母子俩应该刻刻铭心切记。我儿尤该立志做人,不负你老师一番成全才是。”说罢,母子一发痛哭起来。
窈娘急扶着何老太太极力劝慰,一面自己也不禁珠泪暗抛了。
铁笛生看得暗暗点头,却说道:“老太太、天衢贤侄,大仇已报,正该痛快,何况今晚还有重大要事,本寨安危,也全仗今晚一举了!”
天衢听得语气沉重,大家忙止住悲声,含泪说道:“晚辈忍不住悲从中来,在前辈跟前放肆,尚乞恕罪。老前辈所说今晚还有大事,请前辈指示一切。”
铁笛生道:“刚才葛兄叫我到今晚起更时,带同天衢贤侄桑姑娘两人,同赴六诏山秘魔崖,协助独杖僧、桑芋翁等深入贼巢。桑姑娘熟悉秘魔崖路径,我们更得借重。至于三乡寨今晚留下浪里钻、水上飘二人,帮着火鹁鸽、老巴守护寨基便得。已料定贼党自顾不暇,绝不敢到此蓐闹的了。可是今晚我们直捣贼巢,非但关系三乡寨的安危,便是整个云南的安危,也全在今晚一举!好在这样重担子,都在独杖僧、桑芍翁同你们老师的肩上,我们无非凑个热闹,从旁摇旗呐喊,顺便开开眼界罢了!”
当下何天衢、桑窈娘遵照铁笛生吩咐,把自己三乡寨头目嘱咐了一遍。商量停当,静候起更出发。

第二十八章 夜探虎穴
大家等到起更时分,何天衢、桑窈娘内外扎缚停当,铁笛生依然斯文一派,软巾朱履,只佩着刻不离身的一支铁笛,别了何老太太,暗暗离开三乡寨,向六诏山秘魔崖趱程飞驰。
一路重岗叠岭,山道崎岖,幸亏窈娘熟悉贼情,一路避开贼党耳目,专招秘道捷径,盘旋于万山丛中。
三人哑声儿疾行如飞,越道阿迷城郊绕出碧风寨,偷渡几重贼党关隘,才到达六诏山境界,业已走了一个更次。这当口,三人借着天上星月之光,从危崖陡壁之下,走进一条仄径,前面奇峰突起,山泉奔赴,山脚丛林内似有几点火光,倏隐倏现。
三人立时把脚程放缓,低低商量进崖之策。窈娘道:“前面是六诏山第一个峰头,秘魔崖便在这座山峰背后,还有好几里路。这面峰脚下似已有贼党驻守,我们还不致同他们朝相,所虑的秘魔崖入口处,一群山精海怪似的狒狒,力猛通灵,真得仔细一二哩。”
窈娘话还未完,身旁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树上,唰的一条黑影翩然而下,绝无声响,真像掉下几两棉花一般。这条黑影一落地,身形倏然一长,只听得那人低喝一声:“随我来!”人已向前驰去,眨眨眼已在十丈开外。这种迅捷无比的身法,真非语言所能形容。
何天衢、窈娘都没有看清是谁,正在悚然惊异,猛听得铁笛生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快跟你师傅走!”人已弩箭离弦一般赶上前去了。
天衢、窈娘慌不及跟纵飞追,留神自己师傅已走得无影无踪,铁笛生也相离半箭之路。先后一程追逐,连两旁是何景象都无暇顾及了,拼命地一程飞追,忽见前面铁笛生向左一拐,顿时不见。
两人赶到,只看见左边黑压压一片松林,松涛盈耳,并无路径,哪有葛大侠、铁笛生的影子。窈娘略一沉思,若有所悟,说声:“跟我来!”当先跃进松林。
何天衢紧跟身后,在林内忽左忽右,忽高忽低转了一程,忽已穿出这片松林,踏进一处深奥的山谷,两边高岗环抱,脚下泉声淙淙。月光映处,一条晶晶生光的小溪从谷底曲折流出,穿进松林。
天衢立在谷口,有点踌躇不前。
窈娘道:“我记得这谷内有条捷径,可以绕过秘魔崖几重关口。这条秘道不是九子鬼母亲信,不会知道,知道以后不懂走这秘道的诀窍,依然走不到地头。因为这条秘道内,很有几处险秘难行。葛、铁两位老前辈真非常人,不知从何时探得这条秘道,又明知我是九子鬼母身边人,不会不知道走法,所以放心把你落在后面,一半也是体贴爱徒,免得你轻身涉险。但是九子鬼母鬼计多端,自然鬼母洞倏接到几位老前辈的警告,加上我倒反秘魔崖,我想在这要紧处所,未必不埋伏暗桩,严密守卫。这一层,前面几位老前辈定也想得到的。现在一步步逼近贼巢,我们已到紧要关头,虽然前面有几位老前辈替我们开道,我们也得处处留神,一毫大意不得。你只管跟我走,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我们不到秘魔崖腹地同几位老前辈会合之先,最好不露面。真到不得已时,再见机行事好了。”
这时何天衢把窈娘当作明杖,一先一后向谷内深入,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鹭行鹤伏,逐步留神。地势越往里走越窄,两面山根渐渐向里抱拢,到了谷底似路非路的一条上岗蹬道,从谷顶倾斜而下,势若建瓴,却只三四尺开阔,两边峭壁如削,壁下松萝倒挂。山风阵阵,呼呼作响,壁松挟风飞舞。月色之下,宛如无数鬼怪,飞空攫人,端然森森可怖!
两人宝剑一齐出匣,按了一下胁下镖囊,才跃上蹬道。二人向上走不了几步,猛听得谷顶啪嗒一声怪响,黑忽忽一件怪物,从蹬道顶上骨碌碌疾滚而下,地势逼窄,正挡住两人来路。
窈娘低喊一声:“不好!快闪!”蛮靴点处,娇躯早已拔起,随手抓住壁上探出的松条,把一个俏生生的娇躯悬空挂在松枝上,急看天衢时,他也依样葫芦,也托身嵌壁的一条古藤上了。窈娘心内一安,低头看那滚下来的东西时,早已滚落下面乱石堆上,扎手舞脚的挺在那处,寂然不动,似乎身躯魁伟的人。
两人飘身纵下,赶到跟前仔细一辨认,却是一头长发披肩,獠牙凸目的猛兽狒狒,遍身赤体,毛色如金,胸口一个血窟窿,血水兀是汩汩而流。何天衢第一次看到这种怪兽,不禁骇然。
窈娘点头道:“这头狒狒,定是九子鬼母派来看守这条蹬道的。不知被哪一位老前辈赏它一剑,洞胸而死,跌落谷底来了。可是看守此地的拂狒,决不止这一头的。我们快上,也可助老前辈们一臂之力。”说罢,二人复又回身,蹿上蹬道,步下加紧。
片时到达谷顶。谷顶树木稀疏,怪石如林,百步开外,重岗叠岭,云屯雾锁。似此立身所在,又不知高出多少倍去。回顾谷底,形若仰盂,但谷底四面岚光林影,目不胜收。正不知何处是秘魔崖腹地。
窈娘向对面若蹲若立的怪石林内一指道:“这里边也有一重险仄的秘道,是我们必由之路,下面还得渡过一条阔涧,才能走到地头哩。”
天衢道:“铁老前辈也不等我们一等。可是那狒狒刚从这儿跌下去,怎的一忽儿工夫便无影无踪了?”
窈娘笑道:“我们被那头狒狒原耽误了一点工夫。你想这几位老前辈是何等功夫,自然神龙一般,隐现莫测了。”
两人悄声问答之际,已向怪石林内走去,猛一抬头,面前镜屏似的一块两丈高的石屏上,又赫然露出半截狒狒尸身,自腰以上,软软当当地倒挂在石屏外面,嘴角上面血水直流,从石屏上搭拉下去。二人已知道自己人做的手脚,便不以为意。
窈娘当先穿入怪石缝内,天衢跟着左拐右转,宛如穿行八阵风,有时还得蹿高纵矮,提气飞越,如果不识路径的人到此,定已走得晕头转向,一辈子休想走到地头了。
窈娘平时留心,心地又聪明伶俐,居然没有白费气力,在怪石林内转了几个弯,忽然侧身闯进一条窄窄的石胡同。两边石壁足有五六丈高,上面只露出一线天光。石胡同内隐隐传出一片潺潺水声,石壁回响,如奏异乐。
窈娘仗剑当先,居然又平安无事,闯过了这条石胡同,跃出石胡同口外,眼光到处,只见面前十几丈开阔的一条溪流,挡住前进之路。溪中奔流急湍,哗哗乱响,溪上并无桥梁等物,要想渡过这条溪流却非易事。两人在石胡同口外略一驻足,察看渡溪之法。
何天衢偶一回头,大吃一惊!嘴上惊喊了一声:“咦!”已踊身纵开丈许远,塌身反顾,犀牛望月,右臂一抬,两支钢镖业已出手,两缕寒光,向胡同内飞去。
这时桑窈娘也扭头看到了。原来两人跃出石胡同时,暂一停步,一心注意面前的溪光水声。万想不到身后石胡同口左右两面,分立着两头凶猛绝伦的狒狒,而且同人一般立得笔挺,背负皮囊,斜揖几支毒药飞梭,两条毛臂各抱着七八尺长的长锋标枪,屹立不动,好似两个巨灵神守着这个要口。
这一下真出两人意料之外。窈娘也惊得跃离老远,眼看天衢两支钢镖,劲足势疾,直贯两头狒狒的胸口。明明都已中着要害,两头狒狒居然纹风不动。
窈娘早已探手镖囊,还以为狒狒皮坚毛厚,天衢飞镖无功,慌也玉腕连抬,发出峨嵋玄门传授的丧门白虎钉。这种白虎钉,极其霸道,钉长不逾四寸,纯钢打就,钉头枣核形,八面见棱,内藏细孔,饱喂毒药,一中要害,见血封喉,厉害无比。
窈娘恐怕天衢冒险,急发出两支白虎钉,分向两头猛兽打去。月光之下,看清两支白虎钉,均已中的。一中左眼,一中右颊。可是事情真奇怪,两头狒狒茫然无知,依然纹风不动地立着。
天衢忍不住,一个箭步赶到右边狒狒跟前,挺起手上灵金剑,向胁下直搠过去,哧的一声,贯革而入直透后背,一抽剑,霍地一退步。那头狒狒的胁下“哧哧”地流出血来,却依然一动不动。
两人觉得诧异,一齐挺剑逼近跟前,仔细观察,这才看出两个狒狒原是死的,不知被何人利用壁缝生根的枯藤,把两头狒狒拦腰紧缚,绑在石壁脚下,装成背镖持枪,摆布得活的一般。
狒狒遍体金毛又长又厚,遮盖住了拦腰捆绑的藤条,一时真还看不出所以然来。两人白闹腾了半天,倒被两头死狒狒吓得不轻。
窈娘笑道:“这倒不是老前辈们向我们开玩笑,这是有作用的,你想对岸已近贼巢,难免有贼党眺望。如果远望这儿两头狒狒,依然神气活现地守着,便觉得没有出毛病。老前辈们主意真高,可把我们二人冤苦了!”
天衢一想,果然不错,便让它仍旧绑着,只把二人发出的钢镖和白虎钉取下来,藏入镖囊,急急走下溪滩,互商渡溪之法。
窈娘道:“从前我亲眼看到九子鬼母在这溪面上,凌波飞渡,来往自如,总以为施展登萍渡水、八步赶蟾一类的轻功,后来无意中又看到罗刹女、黑牡丹二人,竟在这溪面上互相笑骂,盘旋追逐,来往如飞,好久工夫才携手登岸。我看得将信将疑,真不信她们功夫已到这样高超的地步,仔细一考查,才看出这条溪流,虽然水势汹汹,又深又急。其实溪底散布着不少礁石,大一点的礁石,在溪面上略略透出一点石尖,因为透出水面不多,被漩伏冲激,水花争涌,遮掩了水面的礁石。溪面既然散布着许多礁石,罗刹女等借此接脚,自然逐奔自如了。不过这种礁石,终年被奔流冲击,光滑如油,在溪面上又只微露一点石尖,十几丈开阔的溪面,能够接脚的礁石,也不过四五处,距离长短不等,没有真实的轻功,也难免失足落水的。现在我先来试它一试。”语音未绝,两臂一分,唰的一声,已向溪面飞去,纵身时早已认定落脚地点,飘飘然金鸡独立,停住一丈七八远的溪面上。
在这水月相映,林峦幽奇的境界中,一位绰约女郎,亭亭水面,真像名手画就的凌波仙子。眨眼之间,窈娘施展轻功,在溪心倏左倏右,倏起倏落,又像是点水蜻蜓,掠波燕子,刹时便已飞登彼岸。
何天衢看得喜心翻倒,几乎喝起彩来,双足点处,也觑准溪心一处礁石纵去,连连纵跃,也自接踪飞渡阔溪,同登彼岸了。回头一看那岸石胡同口,两头死狒狒兀是拄枪鹄立,虎虎如生。
两人到了这岸,略一辨认路径,依然窈娘当先领路,穿过沿溪一片松林,便见面前现出峻险深邃的幽壑。奇峰插天,危崖扑地,山形犬牙相错。天然的在峰根崖脚之下,露出逶迤曲折的一条小道。走上这条小道,几个盘旋,便进壑底。四面层峦环抱,形若瓮底,似乎走入绝地,无路可通。耳内却隐隐听得“蓬蓬”之声,响个不绝。壑底既然无路,这种蓬蓬之声,便像从四面山嶂崖壁之内传出来的一般。
天衢正听得奇怪,窈娘却满不理会,仗着一柄长剑,把身前崖壁下一大盘枯藤,用剑尖挑开,一连挑开了好几盘枯藤,赫然露出一人高的一个岩洞,回头向天衢一招手,人已钻了进去。
天衢刚想举步跟入,洞内窈娘倏又一跃而出,在天衢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两人慌不及霍地分开。窈娘闪在洞左一株枯树后面,天衢却伏身右侧,利用刚才挑开几盘枯藤,遮住身子。
两人刚埋伏停当,猛见洞口黄光闪射,脚步连响,先后走出两人。头一个背上交插两柄亮银雪花刀,手上提着一盏风灯。后面一个倒提着一柄狼牙棒,灯光映处,看出两人面目狰狞,形同恶煞。当先提灯的一出洞口,举灯四照,口上“咦”了一声,狂声狂气地说道:“谁这样冒失,连老太的命令都敢违犯,把遮洞的藤盘丢在一边。一忽儿老太回家来,定必亲自带人巡查,一见洞口豁露,又是我们的晦气了!”
身后的人道:“依我看,这儿有点毛病。平时能够在这条秘道进出,没有几个人。今夜老太和几位要角儿都不在家,看守秘道的几头狒狒,身子高大,进不了洞,平日都从那边绕路进来。其余还有谁在此洞出入,而且这样冒失呢?所以我说这儿有点说处,我们得仔细搜查搜查。”
经这人一说,提灯的一个嘴上“哦”了一声,蓦地一跺脚,喊道:“对!快搜!”
“搜”字刚出,当头呼的一声,恍惚黑忽忽一大堆东西,向二人头上罩了下来。二人一声惊喊,提灯的在先,拼命地往前一纵。身后的晦气,罩个正着。同时洞口唰地蹿起一条黑影,疾逾飙风,已到身前。被一堆东西罩住的贼人,刚认出被一大盘刺藤罩住了半个身子。一阵撕掳,勾衣挂发,急切里脱不开身,不防从绕身的藤蔓外面,一剑刺入,刺个正着,一声狂吼,立时倒地气绝。
原来何天衢利用一大堆枯藤,出其不意地抛了过去,跟着飞身一剑,从绕身藤蔓外刺对进去,贼人连来人面目都没有辨清,便这样交代了。
那当先提灯的一个,虽然拼命向前一纵,没有被枯藤罩住,但是在他停身回头时,万不料洞左枯树后面,还有埋伏,哧地飞出一支丧门白虎钉,袭到身上,再想躲闪,那还来得及,拼命地一甩膊子,哧地正穿在太阳穴上,一声怪叫,身形一晃两晃,便要跌倒。哪知窈娘一纵身,人已跟着丧门白虎钉飞到跟前,右臂一探,白森森的剑锋,业已贯胸而入,故意不先拔剑,把贼人摇摇欲倒的身子,穿在剑尖上,竟又支持住了。
窈娘左掌一起,把提灯夺过,然后上面一抽剑下面腾的一腿,把贼人尸身跌开老远,才返身走到天衢刺死的一个贼尸边,由剑拨开身上枯藤,举灯一照,悄说道:“嘿,原来是这两块料。”
天衢急问道:“这是谁?”
窈娘道:“这一个匪号无常鬼,那一个我早看清是捉挟鬼,都是六诏九鬼中的恶鬼。大约这两个恶鬼恶贯满盈,注定死在咱们手上。你不要轻视这两鬼,今晚出其不意,才被咱们容容易易地治死,否则难免有一场恶战了!”
窈娘语音未绝,洞口唰地又飞出一条黑影,直落在二人身边。一现身,却是铁笛生,指着窈娘手上风灯,低喝道:“快踹灭!你们太也大意了!”
窈娘忙撮口一吹,灯光立熄,随手把风灯藏入乱石堆内,返身问道:“老前辈何以返身回来?想是来接引我们的?”
铁笛生且不答话,一呵腰,提起地上无常鬼的尸身,向远处一抛,直抛出三四丈开外,跌入远处丛林之中,才说道:“穿过这处岩洞,便到了贼巢腹背地。我们以寡敌众,处处要出奇制胜,才能反客为主。你们老师和独杖僧、桑芦翁、无住禅师,探得老贼婆有事离巢,临时改计,别有使用,我也另有应做之事,特地先来接应你们,隐身内洞近处,突见这两个贼党,向岩洞巡查过来,眼看他们提灯进洞,我不放心你们,才赶出洞来。想不到两个著名凶鬼,竟被你们很干脆地收拾了。趁此快进洞去,一进内地,不论碰见何种怪事,不得擅自露面。到了分际,自然会知会你们的。切记,切记!”说罢,向后一退,复又隐身进洞去了。两人不敢怠慢,立时跟踪入洞。洞内漆黑,暗中摸索,觉得脚下步步高升,似乎是个斜坡。片时跃出口外,却又天生的一堵石壁,屏风似的挡住出口处,竟看不出四面情状,只听得蓬蓬皮鼓之声擂得震天动地。
窈娘附耳说道:“我们进来的岩洞,原是秘魔崖的后背。我们转出这堵石屏,便能俯瞰贼巢举动。我既然暂时不能露面,便得找寻隐身之所。此刻我已有了主意,你只看我举动行事便了。”说完这话,两人先把手上长剑纳入鞘内,仍是窈娘当先向石屏右边走去。
走得没有几步,窈娘倏然停步,一伏身,向五六丈高的石屏顶上纵去,天衢当然接纵而上。
到了石屏顶上,天地忽然开朗。天上繁星密布,举手可摘。原来这座石屏也是一处中裂的断壁,上面地势略宽,却是三面凌空的断崖,似乎是个绝地。
窈娘成竹在胸,向天衢低声说道:“贼人绝想不到我们从此处进身。一忽儿就到咱们的隐身所在了。”说毕,一个箭步向崖边一株形态奇特的大松树纵去。一刹时两人在松树上移干渡枝,仗着一身轻功,活似松鼠一般在树上穿行。
天衢偶然一看脚下,不禁暗暗心惊。原来这株古松,枝干横斜,形若飞龙,凌空孤悬崖外,离地不下一二十丈,万一失足,怕不粉骨碎尸。
天衢不敢分神多看,一个劲儿跟着窈娘纵跃如飞。一忽儿窈娘挽住一根绕枝倒挂的藤萝,身形一沉,竟缘藤而下,投身黑黩黩松萝纠结,从崖壁突出的一个小小危坡。
天衢验看之下,才知她存心利用这株横出崖面的古松,飞渡到远离崖洞的另一处所。这一处也是岩壁突出的危坡,坡身过窄,刚容得两人身体。却喜坡上坡下满长着附壁而生的奇松,株株夭矫飞舞,藤蔓四垂,正把这处危坡遮住。谁也想不到这千仞绝壁上,埋伏了一对同命鸳鸯。
可是两人隐伏危坡之上,虽然贴胸联臂,融合心灵,却只一心注意当前的生死危机,绝对理会不到儿女痴情上去。
两人在危坡上略定喘息,窈娘附耳道:“此地只要我们举动谨慎一点,决不致被贼人觉察。你只要暗地分开一点壁上垂下来的藤萝,便可看到贼巢情形了。”
天衢这时对窈娘一路细心大胆的举动,佩服得无话可说。自从横松上飞落悬坡,早从面前松条藤萝之间,看出下面火光熊熊,鼓声人声响成一片。没有窈娘的话,不敢造次。此刻一听窈娘吩咐,慌略一移动,用手略微分开密如流苏的藤萝,俯身向下面细看,才明白从上面这样一折腾,这处危坡离地面已不到十丈。而且坡下不远,正接近一所高楼,楼上一排后窗,紧闭不开,离坡脚不过一二丈远近。
这所高楼,背坡建就,异常开阔,居然飞檐挑角,宛似汉人宫殿形式,规模还真不小,想是九子鬼母发号施令之所。如果缘着坡下倒垂的藤蔓,不难轻轻纵上楼去。这才明白窈娘特意检定这处藏身的用意,慌仔细窥探,只见三面崖壁环抱,高可百仞,同寄身所在,一高相联,真像铁桶一般。
最奇陡峭崖壁上,满长着一层层的短松,虬枝铁干,互相纠结,株株倒挂,好像千万条孽龙怪蟒,夭娇飞舞。有时崖风陡大,呼呼怒吼,更是惊人。正中面北宫殿式的座高楼,背崖建就,两旁还有蜂窝式的许多平屋,圈着一片广场,中间砌出一条长长的箭道,从正面楼下起,直达对面广场尽头处,足有小半里路长,恰好环抱如瓮的岩壁,到此截然中分,宛如一重门户。望过去,似乎外面还有好几层对峙断壁,重门叠户,形势天成,大约外面便是秘魔崖正面入口之处了。
楼下广场箭道两旁,每隔二三十步,便对立一支石柱,柱有铁环,插着极粗的松燎,火苗蹿起老高,浑如两条火龙,一直排出断壁外面,望不到头,把中间一片广场,照得如同白昼。场中却无人影,连正中高楼两旁侧屋,看不到一个人影进出。起头听得的蓬蓬鼓声,却依然响个不绝,还隐隐夹杂着一片人声,似乎还在对面断壁门户以外。
天衢茫然不解,正想缩身回头向窈娘动问,一看窈娘也平卧坡上,贴着自己肩下,从松藤空隙中向外窥探。天衡身子一动,窈娘慌低喝道:“莫响,快看!”
天衡慌不及再向对面看去,猛见断壁外面火光簇拥,黑影憧憧,鼓声愈急,擂得撒豆一般。一忽儿,对面断壁之下,涌进一群山精似的苗匪,各各手持长标,不下二三十名,分成两行,一齐在壁下屹然立足。
这班苗匪进来以后,外面鼓声忽住,呜呜悲鸣的角声大起。顿时壁外当先一个赤胸露背,头缠花布的悍目,两手捧定一丈多高的竿子,挂着一条黑白两色的长幡,幡竿尖上又附着许多飘带,迎风招展,叮当乱响,似乎缝着无数铃铛。长幡后面闪出一群鬼怪似的巫婆,散发涂面,上身精赤,臂套铁环,项悬骷髅,腰下围着花花绿绿的桶裙,手上都拏着奇形怪状的乐器,一路乱蹦乱跳,口唱巫歌,手打巫乐,跳跃而来。
一进广场,当先捧长幡的苗匪,飞步到场心,把长幡向地上一挣,一群巫婆立时绕着长幡,载歌载舞,旋转如风,一忽儿一跳丈把高,一声怪喊,发疯似的齐向断壁口外奔出,顿时一窝蜂又翻身进场。
各人把手上乐器,吹吹打打,闹得沸天翻地,却领进一顶抬得高高的帘兜,由十几名高大的苗匪抬着前进。这种籐兜,形同游山的肩舆,却用松枝柏叶以及各种山花,把藤兜装成佛龛一般。兜内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遍身堆满了花草,只露出一个脑袋,却因距离过远,看不清面目。籐兜后面紧跟着持枪带刀的无数苗匪,排成长长的行列,鱼贯而进。
这顶籐兜抬到长幡下面,屹然停住。鼓声、乐声、歌声,刹时便寂,只见场中人影蠕动,搬来许多木头,在长幡后面架起一两丈高的柴垛子来,把那顶籐兜高搁在柴垛子的顶上。一群巫婆,又绕着柴垛跳舞起来,有几个披半肩兽皮的,还绕着柴垛子,大翻其风车斛斗。跟着籐兜进来的武装匪苗,不下二三百名,在场中乱嘈嘈的闹成一片。
静伏岩上,暗地窥探的何天衢趁下面乱成一片,向窈娘道:“今晚贼人举动,大约举行狸狸族的火葬。铁老前辈话果不假,万恶的狮王普辂,果真伤重身死了。紫垛上籐兜内定是老贼尸首无疑,我虽不能亲刃父仇,今夜亲见他焚骨扬灰,也是好的。”
窈娘道:“我仔细观察,他们虽然举行火葬,其中恐怕另有文章。照此情形,老贼尸首,定由九子鬼母亲自率领手下心腹从阿迷护送回来的,可是此刻应该一块儿回来,何以尚未露面。这几个心腹健将,像罗刹女、黑牡丹、飞天狐等人,还有小贼普明胜,竟一个不见,岂非诧异?我看里边另有花样。我担心的九子鬼母诡计极多,几位老前辈艺高胆大,难免泄露了行藏,被贼党走了先步。我们进来以后,铁老前辈也没有踪影,我留神两面岩壁上奇松密布,似可藏身。但是我料定这几位老前辈,何等身份,距离场心又太高太远,他们决不肯这样做的。可是除此之外,别无相当之处,实在难以测度了。”
两人正在满腹惊疑,忽见下面广场上,刹时鸦雀无声。断壁口外一阵风跑进两个凶汉,立在广场尽头,举起两支争光耀目的银角,鼓气一吹,其声呜呜。
角声一起,场心人堆内抢出几个悍目,拔出随身腰刀,指东点西,一阵比划,嘴上又狂喊了一阵。二三百名苗匪,立时蚂蚁归洞般,纷纷四散,钻入两旁蜂窝式的侧屋里去了。同时外面又涌进几十名挎弓带箭的弓手,也分成两队,如飞地纵上两边侧屋上,一个个在屋脊后坡伏下身来。场内只剩长幡后面一群巫婆,和一二十名装束整齐的头目。
这一番举动,二人一发看得心头怦怦乱跳,猜不透是祸是福。
一忽儿,断壁口外火光簇涌,当先两个高大悍目,高举着两把松燎,火杂杂引着一群长发披肩,金毛遍体,特别高大雄壮的怪兽狒狒,居然高视独步,人立而行,十几对毛臂,似抬似举,拥着一乘整个大树根雕就的逍遥椅,穿着两根粗竹飞一般抬进广场。椅内坐着一人,望过去,依稀像个干瘠的老太婆。一身装束,只觉辉煌夺目,看不清何种装束。
逍遥椅抬到场心长幡底下,转了个身,向外放下。一群狒狒长臂一伸,抽出椅下竹竿,一齐俯伏在地。椅上奇怪的老妇,伸出形同鸟爪的枯蜡手,向空一挥,一群狒狒顿时猿猴一般,四肢并用,连爬带跳,跃出断壁外去了。场上原有一二十名悍目,这时已分站逍遥椅两旁,竞竞伺候。
岩壁上暗地窥探的窈娘刚说得一句,这便是九子鬼母,猛听得逍遥椅上的九子鬼母伸手向外一指,桀桀一声怪笑,笑声非常难听,令人毛骨森然。笑声未绝,断壁外面,火把闪动,人影憧憧,又涌进一大群人来。
借着火光,望过去看出这批进来的大堆人内,男的女的,高的矮的,俊的丑的,种种不一。最奇火光闪处,照出人堆里还夹着僧道装束的出家人,乡农装束的庄稼人。
天衢看到这批人进来,一颗心怦怦乱跳,身形一动,情不自禁地惊喊了一声:“咦,那不是我师傅同无住师伯吗?”声刚出口,高楼中间,贴近坡下的一扇后窗,忽然慢慢向外推开。
这扇后窗离二人伏身的坡下,本来只有一二丈高下,横里只有七八尺的空挡。楼窗一开,立时引起了二人注意,慌向后身形一缩,定晴看时,只见窗内一人探身而出,向坡上一仰面,窈娘立时认出是铁笛生。
这一来,又出二人意料之外,却见铁笛生伸出手来连连比划,似乎叫二人不要惊慌出声,又向坡脚倒挂的松藤一指,再反腕一指窗内,做出几种姿势,闹得二人摸不着头脑。
铁笛生并不理会他们,一翻身,先从窗内提起长长的黑忽忽一件东西搁在窗口,飘一纵身,人似飞鱼一般,业已窜出窗外,凌空向坡脚岩壁飞去。一忽儿,又见他飞到窗口,一伸腿,便把窗槛勾住,手上却多了一支长藤。这才明白他要用这藤条,把那件东西吊上危坡。果然,见他一缩身,人又窜进窗内,手上藤条依然不放下,立时把那件东西捆在藤条上。
这一番惊人举动,快如闪电。上面窈娘、何天衢虽不知道那件什么贵重东西,却已明白了大半。天衢也立时挽住坡侧生根的一盘藤萝,飘腿离坡,沿壁而下。好在缘藤而下只一丈多点高下,便与对面窗口相平。
那面铁笛生微一点头,低喝一声:“接住!”把那件东西一推,呼地连着藤条悠了过来。
天衢接个正着,左臂一挟,顿时觉察是个捆缚的人。
那面铁笛生又喝道:“快送上坡去!此人有用,搁在坡上便得。你们得进楼来,快!”
天衢立时施展身手,单臂攒动,挽住藤条,用脚抵住崖壁,想把挟在胁下的人挽了上去。可是用不着他费事,窈娘早已游身而下,把俘虏接了过去,一迎一接,业已送上危坡。两人不再上坡,利用藤萝,一同飞入窗内。
楼内灯火全无,漆黑一片。窈娘熟悉贼巢,知道楼上向不住人,这间中屋,供着他们信仰的神说,更是空空洞洞,可以放胆行动。
铁笛生同两人一会面,低低嘱咐了几句。窈娘立时引着二人走进侧面一间屋内。一排前窗,紧紧闭着。三人一伏身,奔近前窗,从窗棂眼向外窥探。下面广场上火燎烛天,一览无遗。
这时何天衢、桑窈娘从楼上望到广场上,比危坡上近得多,场上情形也与前不同了。只见长幡底下逍遥椅上的九子鬼母头束锦帕,遍缀明珠,光华远射,和身上披着的一件辉煌夺目五光杂色的宝袍,真是满身珠光宝气,衬着一张皱纹重叠的橘皮色怪面孔,外带黄眉赤晴,瓢唇塌鼻,真比刚才一群狒狒还可怕。左右侍立着不少贼党,最引人注目的,是妖媚绝伦、天生尤物的罗刹女,黑里带俏、丰姿飘逸的黑牡丹。其余便是六诏鬼中未死的几个恶煞,以及归附贼党的几个苗族土司,窈娘原是见过的。其中只不见少狮普明胜、飞天狐吾必魁两人。
却见九子鬼母怒气冲天,坐在逍遥椅上,伸着一对鸟爪似的怪手,比比划划,向对面四个风度各别的来客,不知争论些什么。不用听她的谈论,只看她两边耳上一对子母金环,环下又垂着两绺金丝珊瑚流苏,跟着一颗怪脑袋,摇摆不停,便知她心头火发,同来客誓不两立了。

第二十九章 虬龙杖与鬼母拐
九子鬼母面前并肩立着的四位生客,在窈娘眼内一个没见过,天衢也只认得一半,经铁笛生暗地一一指点,才知道从右边起第一位身躯魁伟,面如重枣,胸前飘着一部雪白长髯,光秃秃的寿星头,脑门上很整齐地排着八粒戒火,肩扛一条七八尺长的方便铲,僧袍草履,硕然竦立,这位便是黄牛峡大觉寺方丈无住禅师,也是滇南大侠葛乾孙的师兄,何天衢的师伯。
第二位也是出家人,却是头陀装束,短发散肩,微见苍白,头上束着一道日月金箍,胖胖的一张四方脸,河目海口,猬髯碟张,穿着一领短仅及膝的百衲僧袍,腰束丝绦,系着一个朱漆葫芦,下面行缠护膝,细草蒲鞋,两手扶着一支乌光油亮形状奇特铁拐,倘若跛了一足,便是八仙中的铁拐李。这位是少林掌门大师兄,驰名江湖的独杖僧。
第三位是一位清癯雅逸的老道,五官体态,真称得起鹤发童颜,一身仙骨,头顶华阳巾,身穿香灰色道袍,足登云履,后背斜系剑匣,双剑同鞘,飘然绝俗。这位便是武当名宿桑芍翁。
桑芍翁肩下,便是名震百蛮、游戏三昧的滇南大侠了,故意穿着灰扑扑的一身乡村老憨装束,头上一顶破毡帽,这时却掀在脑后,露出占全面二分之一的大脑门,雪白粉嫩的皮色,配着细眉细眼常带笑容的滑稽的面孔,从容自若地正和九子鬼母交涉,有时故意说出深刺人心的挖苦话引逗得九子鬼母怒发冲冠,鸟爪乱挥,他却不慌不忙,谈笑自如,偶然若有意无意地向对面楼上一瞅,好像知道窗内埋伏停当一般。这当口,楼上何天衢等,已经铁笛生指点明白,却猜不出这四位前辈怎会同贼党一块儿进来。楼上离下面谈话所在较远,双方说话,未能句句入耳,大概听出葛大侠代表全体,历举贼党种种罪恶,劝他们极早安分收心,免得后悔莫及。
九子鬼母野心勃勃,哪听这一套,大呼大嚷地责问葛大侠何故多管闲事,杀死她丈夫狮王普辂,今天你们自己投到,再想走出秘魔崖,势比登天还难,嗓门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凶,似乎立时就要动手。
独杖僧忽然跨上一步,手中铁拐向九子鬼母一点,似乎开门见山地说了几句,听出大意说是:“你平日目空一切,看不起少林武当两派的武术,才敢这样妄作妄为。既然如此,别的闲话也不必多说了。我们到此,原想见识见识你们超群绝伦的武术。如果我们真个甘拜下风,我们这几个人非但不敢多管闲事,连我们这几条不值钱的老命,也愿意葬送在这秘魔崖内。”
那独杖僧话还未完,九子鬼母突然阴恻恻地一声怪笑,从逍遥椅上一跃而起,戟指大喝道:“好!定教你们死得心服口服。而且你们来得也凑巧,居然还凑成四个,定教他亲眼看着他的仇人一个个地死!”说到这“死”字,黄眉倒竖,獠牙外豁,反手向柴垛上狮王的尸首一指,一副奇凶极丑之态,真非言语可以形容。说完,走下椅来。
这时楼上偷看的天衢、窈娘,以为这个老怪物立时要动手了。哪知不然,九子鬼母举手一挥,身边伺立的一班贼党,微一退后。九子鬼母一转身向墙后柴寨走去,一近柴寨,那班巫婆似乎懂得她意思一般,立时照先时一样,围着柴寨蹦蹦跳跳,又唱又舞地疾转起来。身边的许多贼党,也在九子鬼母身后一字排开。对立那面葛大侠等四位生客,竟不睬不理生生冷搁起来,好像没这回事一般。
楼上窥探的天衢、窈娘正在看得出神,猛听得窗棂上唰地飞进一粒石沙子,掉落在楼板上。铁笛生一呵腰拾起这粒沙子,凑近窗口,一扬腕,从方格窗孔上又飞了出去。天衢、窈娘急向外看时,只见葛大侠一招手,似已接在手内,向楼上微一点头。
天衢、窈娘暗暗惊异,明白这一通消息,葛大侠便知铁笛生诸事停当,可以放手一决雌雄了。
这粒石沙子上无字无凭,却包藏巧妙作用。如果没有回音,便知楼内空虚,约定的事,难以得手。这一有消息,葛大侠成竹在胸,暗暗向独杖僧等知会,且看贼党们如何应付。最妙的凭这一粒小小石沙子,在上下相隔一二十丈的空间,交射得又准又疾,无影无声,非但九子鬼母和几个有功夫的贼党,正在背身捣鬼,难以觉察,便是两边屋上屋下圈着广场的无数匪党,谁也没有留神,谁也不防楼上埋伏着人。
这时柴寨前面的一班贼党一齐俯伏于地,独九子鬼母昂然而立,高高地举着一双枯柴的鬼爪,面向狮王尸首,颤动着一张歪嘴,似乎念念有词,蓦地一转,鸟爪一挥,一声厉吼,贼党们一个个跳了起来,拔出随手兵刃,向空高举,一阵狂喊,个个凶神附体一般,拥着九子鬼母奔向幡下。
这番举动,葛大侠识得是狸狸族的复仇典礼,如果把仇人杀死,便要把仇人尸首,垫在狮王脚下,再用火一同焚化,便算大功告成,荣誉百世了。
葛大侠等暗暗好笑,冷眼看他们怎样发动,却见九子鬼母居然假作从容,一双灼灼如火的怪眼,向这边死命地盯了一眼以后,依然回到逍遥椅上坐定,向两边侍立的贼党说了几句,立时走过一男一女两个贼党,女的一个向葛大侠这边走来,男的一个生得瘦小精悍,飞一般向楼房跑去。
楼上窈娘已认出向楼房跑来的,正是六诏九鬼中的第九鬼,匪号游魂普二,在昆明沐府起头闹出事来的便是他(事见前文),却不知进楼何事?
猛听得铁笛生低喊:“不妥,贼党们有点起疑了!你们不要动,我去去便来。”说罢,一晃身,没入黑暗之中,大约下楼去了。
再看场上,几位老前辈面前立着一个妖娇少女,正是九子鬼母最宠爱的罗刹女。
这时葛大侠并不开口,同她答话的却是武当名宿桑芍翁。
罗刹女确是一个天生尤物,年龄不过十六七岁,姿容体态,好像把女人所有的美点,都集合在她一人身上,而且另有一种妖媚之气,从她眉目举动之间流露出来。她走到四位侠客的面前,晶莹澄澈的眼波很自然地一扫,便把四位侠客个个不同的神情一览无遗,立时樱唇一绽,发出银铃般的声音,说得一口纯熟的汉语。
她说道:“刚才我们老太的举动,诸位见多识广,当然明白。而且诸位的来意,也早已说明。一切毋庸多说,照说诸位此刻身处龙潭虎穴之中,已入我们掌握之内,原不必多废手脚,不过我家老太听得你们说过,想见识见识峨嵋玄门的武术。我家老太,也早有此心,想和你们少林武当两派的掌门人见个高下。趁此机会,正可一举两得。不过今天的事,同江湖上拜山争雄等事不一样,也不必一个挨一个决斗,干脆利落,说句老实话,刚才我们老太已在狮王面前立誓亲手复仇,用不着我等摇旗呐喊以多为胜,老太一人同四位一决雌雄。四位一齐上也可以,一位一位地奉陪也可以,横竖今天非见真章不可。这是我奉命通知诸位一声,诸位如果有话,趁此讲明也好,回头便不能开口了。”
罗刹女说到末一句,弧犀微露,媚中带煞,语意非常歹毒。换句话说,便是回头准死无疑,死人还开什么口呢!
四位侠客一点不生气,含笑听完。葛大侠刚要答话,飘飘如仙的桑芦翁大袖一扬,突然抢前一步,已到罗刹女跟前,严严如电的目光注视着罗刹女,嘴上呵呵笑道:“我们四个人原是送死来的,不论怎样死法都可以。不过有一句话,倒得说在头里。万一我们四个人一时半刻死不了,你家老太一个不留神,闹得半死不活,那时怎么办呢?拳脚刀剑,一般无情,姑娘,这一层,你也得预备预备!依我看,你家老太不必多费事,横竖我们只四个人,一大半还是棺材瓢子,干脆,来个乱刀分尸便了。”
罗刹女嘴角向下一撇,并不多说,一转身,匆匆向九子鬼母走去,用从小谙练的猥獨土音,一述所以。一班贼党立时闹哄哄地奋拳掳臂,想争先动手,四面圈着广场的匪徒,也呐喊如雷。
九子鬼母鬼爪一挥,一声威喝,却把一班贼党镇住,自己从椅上站起,一跺脚,宛如飞起一只辉煌斑驳的怪鸟,从两丈开外飞落四位侠客的跟前。一张皱纹纵横的瓜发面,嵌着一对夜猫子而且赤如火焰的怪眼,骨碌碌向四人身上一转,歪嘴一裂,桀桀一阵怪笑,声如枭鸣,吐出不大纯熟的汉语,伸出又瘦又长,筋络可数的鬼爪,指着四人喝道:“前几天在我鬼母洞口,送来一张鬼画符。当然是你们干的事,照那张鬼画符上算计,应该有五位。此刻你们只有四位,大约那一位还留在昆明,替沐府看家哩!姑且让他多活一天,不怕他逃出老娘手心去!”
九子鬼母说到这句,语音略停。
葛大侠猛孤丁地冷笑了一声说道:“不瞒你说,我们五个人约好了来的,在这儿相会,不见不散,原是个死约会。你不用多心,那一位一忽儿就到。”
九子鬼母微微一愕,煞气满脸,大声道:“好!这样省得老娘多费手脚。你们自以为少林武当的尖儿脑儿,妄自尊大,独霸江湖,到处管闲事,想不到管到老娘身上来了。这是你们自找死路,而且老娘还没有工夫去找你们,你们居然约齐了数儿,暗弄鬼计,混上秘魔崖赶上门来了。如果老娘再不给你们厉害看看,你们真要摸鼻子上脸了。好,老娘先把你们四位送回姥姥家再说。”说罢,把外面一件金碧辉煌,不可名状的一件宝袍卸了下来。身后黑牡丹立时上前接了过去。
却见这老怪物里面穿的,还要特别。上身只穿一件猩猩红的半臂,大约用贡缎作底,当胸用金线盘出一条五爪金龙,龙身遍缀珠宝,闪闪发光。下身似裤非裤,似裙非裙,长仅及膝,似用薄羁兽皮所制,光黑可鉴。脚上套着高腰翘头薄底鹿皮番靴。腰中扣着一条珠玉攒镶,五光杂色的织金宽带,腰后似乎挂着两具镖囊。赤裸着两棵毛茸茸的枯瘦长臂,却未带长短兵刃。转身举臂一挥,似乎叫罗刹女、黑牡丹二人速退。就这样赤手空拳面向四位侠客喝道:“此刻老娘还给你们一个便宜。你们四人里边,不论是谁,只要有一个在老娘手下逃得出命去,总算老娘功夫不到,让他活着滚出秘魔崖,绝不再下毒手。言尽于此,快来领死!”
这一阵狂妄绝伦的话,谁也听得要怒火上升。可是这四位侠客,却满不理会,只仔细打量九子鬼母一切举动。照说九子鬼母这份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尊容,加上两条枯柴似的瘦臂,何足重视,但在这四位大行家眼中,已看出这老怪物功兼刚柔,已窥武术秘奥,确实不能轻视。
这时四位名宿之中,无住禅师已有点忍耐不住,肩上方便铲的铲头一晃,胸前雪白的长须一阵颤动,便要迈步而出。葛大侠侧身一拦,低低说道:“师兄且慢,先让小弟出试一试这个老妖魔究有几层功夫。”
桑芦翁道:“葛兄,千万注意她两只鬼爪。”
葛大侠微一点头,把头上破毡帽按了一按,也是赤手空拳地向九子鬼母跟前走近,在相对七八步外立停,不走行门,不迈过步,更不显出少林派应有的姿势,只双拳抱胸,笑容可掬地说道:“我是第一个送死来的。”
一语未毕,九子鬼母双睛外突,凶光射人,猛地一声狂喝:“姓葛的,今天叫你难讨公道!”
原来九子鬼母对于别人还略差一点,唯独对于这位葛大侠,恨上加恨。这也难怪她。帮助沐府,破坏她的一切一切,都是姓葛的为头,所以她把葛大侠当作罪魁祸首,此刻偏又是葛大侠头一个出场。
葛大侠立在面前刚说得一句话,九子鬼母便切齿咬牙,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去,哪还容他谈笑自若地逗趣,一声狂喝,顿时全身骨节格格山响,两臂虬筋愤起,粗涨了几倍。
最奇的九子鬼母头上原是包巾勒额,她忽然把头一摇,甩掉包巾,一头灰黄色乱草窝的怪发,竟一根根向上直竖起来,朝天笔直,好像钢针一般,似乎把一张塌鼻歪嘴的怪面孔拉长了许多,真不亚山躺海怪。
尤其可怕的,一对红丝密布的凶睛,斗鸡一般,突出老大,凶光四射,直勾勾逼射着葛大侠,两掌当胸,张爪如箕,脚下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一提腿,地上便是深深的一个脚印,可见她全身蓄足了功劲,好像一举手,便把葛大侠置于死地一般。
这副凶戾狠鸷的气势,确也惊人,差一点的,不用说同她交手,吓也吓得半死。葛大侠艺高胆大,见多识广,也没有碰到过这种怪物,未免也暗暗吃惊。只看她一头刺天笔立的怪发,便知她功夫已练到劲贯发梢,已非常人可及。劲敌当前,哪敢怠慢。连楼上窥探的何天衢、桑窈娘也替葛大侠担心,而且望到对面断壁入口处,也密层层布满了镖枪手,麻林似的梭标,映着两面松油亮子,宛如万点银星,闪闪而动。这样出路已断,众寡之势悬殊,真是危机一发,险到极处。究不知几位老前辈怎样安排。
两人刚在暗地担惊,猛又看到下面九子鬼母步步紧逼,同葛大侠相隔已不到七八步远近。葛大侠似乎慑于九子鬼母的凶焰,有点临阵心怯,望后倒退。
其实葛大侠故意如此,助张敌人虚骄之气,好乘虚蹈隙,克敌制果。楼上何、桑二人哪知其理,还暗暗喊声要糟。
却见葛大侠倒退了五六步,九子鬼母霹雳般一声狂喝:“哪里走!”人似箭头一般射到身前,抡开一对箕张的怪爪,坚如钢钩,疾逾飙轮,竟向葛大侠胸前爪去,手未沾衣,一股无形的掌劲,已飒然袭到。
葛大侠识得这是峨嵋玄门秘传“五毒琵琶手”,比朱砂掌、螳螂爪等功夫阴毒得多,也难练得多。江湖上练这种煞手,往往仅练左掌,免得手伤人,唯独峨嵋玄门一派的“五毒琵琶手”两手并练,练得功夫到家,歹毒异常,坚如木石也能触处洞穿。
九子鬼母誓报夫仇,上手便施展这种独门煞手。葛大侠立时展开二三十年性命交修的混元一气功,运气布身,身如铁石,等得九子鬼母逼近跟前,毒爪一下,葛大侠扣背含胸,气纳丹田,一错身,身形一变,微一上步,便到了敌人左侧,真称得起不动如渊渟岳峙,一动如流水行云,好快的身法,一个白鹤亮翅,立掌向九子鬼母胁下砍去。
九子鬼母真不料敌人从从容容逃出毒爪之下,居然还敢进招,这一气非同小可,猛一换步,臂随身转,依然展开“五毒琵琶手”的毒招,左腕一沉,护住左胁,右掌一吐,指如钢爪,向葛大侠肩头抓去。如果被她抓住,肩骨立卸。
葛大侠已打定主意,决不同她硬搪硬接,正面拼斗。滴溜溜身形一转,避开毒爪,已到了敌人背后。右臂一翻,金龙吐舌,骈指如戟,向九子鬼母后腰精促穴点去。精促穴是三十六死穴中的主穴,一经点中,有命难逃。
好厉害的九子鬼母,嘿嘿一阵冷笑,故意不闪不破,等得指锋微一沾衣之际,倏地身形斜塌。一翻身,猛鸡夺粟,双爪齐施,向葛大侠猛袭,没一下不向致命之处招呼。
葛大侠身形如风,一味滑斗,想把这老怪物累坏了再说,一攻一守,一进一退,走马灯一般,团团乱转。战了许久,九子鬼母居然越战越勇。葛大侠展开少林绝艺,多年练功,兀是守多攻少,竟找不出敌人半点破绽。想不到这老怪物,天生的铜筋铁骨,一身功夫,又毒又滑,稍一不慎,有死无生,今天我们这班人如果制她不住,真是心腹大患,不禁奋起神威,不再游斗,施展开少林镇山绝艺,先天性功拳,暗中揉合金刚大力重手法,决意和敌人“五毒琵琶手”一拼。刚一展开身手,不料九子鬼母桀桀一阵笑,两臂一抖,身形一挫,拳招也突然大变,搂、打、腾、封、踢、弹、扫、挂,阴阳相参,刚柔互用,竟与少林秘传性功拳功力匹敌。
两人对拆了几十招,越战越凶,扬起一簇黄尘,翻翻滚滚裹住两条黑影,分不出谁是九子鬼母,谁是滇南大侠。双方旁观的都替自己人捏一把汗,尤其楼上窥探的何天衢、桑窈娘看得直了眼,唯恐葛大侠走了下风,看着看着,猛见翻翻滚滚的尘影内,九子鬼母一声怪吼,霍地一撤身,向后倒纵出去一丈七八,一扭头,大喝一声:“枪来!”
长幡底下一堆贼党,一声嗷应,立时奔出两个山精似的悍目,肩上抬着一杆鸭嘴点钢枪,枪杆足有核桃粗细,扁扁的枪锋,足有一指宽,一尺多长,托着猱红的血挡,枪锋到枪钻,约有丈二长。这条长枪似乎份量不轻,两个贼目抬着走路的姿势,便看得出来。
九子鬼母似乎嫌两贼目走得慢,连声怒叱,转身一个箭步,便到跟前,右臂一舒,便把贼目肩上的长枪提去。两个贼目猛不防九子鬼母劈空提去,肩头重心一失,脚下已经不稳。九子鬼母膂力无穷,提得又猛,余势一带,竟把两个贼目带得一齐跌翻于地。九子鬼母满不理会,提枪翻身,又向葛大侠赶去。
原来九子鬼母和葛大侠一场拼斗,起初目空一切,以为手到擒来,不料敌人果然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五毒琵琶手”竟是无功,改换拳招,也占不到丝毫便宜,满腔怒火,不可遏止,顿时改变主意,想用兵刃来制敌人死命。这条长枪,又沉又长,原预备日后马上施展,冲锋陷阵用的,这时提枪赶来,再决胜负。
这当口葛大侠也因久战不下九子鬼母,暗暗纳罕,顶上大脑门热气腾腾,已微微透汗,忽见九子鬼母舍拳用枪,重又恶狠狠赶来,却也不惧,双拳一摆,便要空手进枪。忽听身后步响,有人唤道:“师弟少息,让愚兄会一会这老乞婆。”
葛大侠回头一看见是师兄无住禅师,倒提着佛门方便铲,长须飘飘然大步而来。葛大侠知道自己这位师兄,虽然年逾花甲,却是一身童子功,手上这柄方便铲,招数精奇,与众不同,也够老怪物对付的,便含笑点头道:“师兄当心。小弟在此掠阵,监视贼党们暗箭伤人。”
无住禅师微笑向前,留神九子鬼母已在两丈开外,绰枪卓立,刺猬般一头怪发,此刻又变了样子,好像一个松球,下面一对血眼,熠熠逼人,正咬牙切齿地注视着自己,忽然戟指喝道:“我听人说,你是黄牛峡大觉寺的方丈无住,沐家也有你在场。好,你也是我的仇人!你也休想活着回去!不过此刻你还可多活一刻,快叫姓葛的来,今夜我不先把姓葛的治死在我丈夫面前,誓不为人!”说罢,连连向那面柴寨子乱指。
无住左手持铲,右手一掳胸前长须,呵呵笑道:“你和姓葛的打了半天,姓葛的依然整头整脸地活着,我看你无法把姓葛的弄死,所以换一个老僧来。老僧年衰力薄,似乎容易一点。再说我们四个人,谁先死都是一样,何必分谁先谁后,只要你有能耐一枪把老僧刺死,姓葛的还逃得出你手掌吗?”
九子鬼母大怒,把手上丈二长枪里仰外合,只一抖,扑噜噜,耍了个月栏般的枪花,而且耍成一个极大光圈,里面又似套着无数小光圈。一条丈二点钢枪,拧得像面条一般。
无住禅师一看,不由暗暗惊心,识得这手功夫,是大枪里边最难练最厉害的奇门八卦枪的起手招数。这种奇门八卦枪,分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门总诀,一门八枪,八八六十四枪每一枪里又套着无穷奥妙。功夫练到炉火纯青,施展起来,看不到人影枪影,把一条枪化出无数光圈,进退封守,都在光圈里变化。似乎已到上乘地步,心里便特别留神,两眼盯住对方枪锋,只见对面“扑噜噜”光圈愈转愈大,忽地后把一抬一上步,枪走一圈,一个草掩白蛇的招式,丈二点钢枪宛似一道闪电,向无住下盘刺来。
无住不慌不忙,右腿一开,卧虎伸腰,藏铲头,现铲杆,连砸带扫,贴着枪锋着地一卷。原来无住老和尚的方便铲,与众不同,一口钟式的铲头,看着不大锋利,却用精钢加工打就,比平常方便铲大得多。铲杆一丈不足,八尺有余,用深山老籐密缠细发钢丝,再松上几道生漆,乌光油亮,软硬兼全。后把杆端附上一个纯钢月牙形的东西,宛似两颗虎牙,颇为锋利,如果不现铲头,只看月牙形一个,无异方外用的解棍,不过解棍上面是个大月牙,下面还有血档罢了。
无住特制这件兵刃,和别出心裁的招术,原是参合解棍和方便铲两种招术而成,这时九子鬼母一枪刺来,便利用后把的月牙,来破奇门八卦枪。但是九子鬼母这条枪,又辣又滑,一进招,原是蹚一蹚路子,试一试对方的能耐。无住一还招,不等两件兵刃相沾,唰地往后一抽,身法不变,只后把一平,前把一扣,扑噜噜又转开了光圈,猛地一塌身,枪锋往外一吐,光圈化为点点银星,疾逾电闪,向无住胸前扑去。
这一招叫作万蜂戏蕊,看着好像平刺点胸,其实招中套招,变化无穷,上中下三盘,都在枪影笼罩之下。无住识得厉害,往后微退半步,右腿一提,变成丹凤朝阳,方便铲一掉把,双手持铲,只一撩一崩,把刺到跟前的枪劲化开,滑向外门去了。
九子鬼母一咬牙,不抽不撤,枪身索性往下一沉,两肩一含劲,枪从外面一转,拨草寻蛇,蝼蚁封穴,枪锋乱颤,宛似猛鸡夺粟,向无住裆下卷将进去。
九子鬼母一连几枪,无住只是招架,并不还攻。到了这一枪,来势太猛,不用煞手,便难抵挡。无住老和尚嘴上猛喝一声:“好枪法!”方便铲后把一抬,一个顺水投井,立着铲头从枪锋下一兜一裹,一迈步,倏又变为逆水行舟,贴着枪杆,平着铲头、哧溜地直送将过去。这一手,劲急势疾,对方功夫略差,便得虎口震裂,双手撒枪。
九子鬼母可不然,大喝一声:“来得好!”两臂一抖劲,非但不往后退,反而一欺身,霍地一撤枪。掉枪锋,现枪钻,疾逾暴风骤雨,呼的一声奇响,竟用枪钻把铲头一点,向身侧荡了开去,点力奇猛,反而把无住震得两臂麻辣辣的,几乎撒手,慌不及借劲使劲,借铲头荡开之势,身随铲转,呼的一声,抡开了方便铲,泼风八打,补救了铲招破绽,挡住了枪招进攻。可是这一枪险,无住也老大的吃了一惊,身后观战的葛大侠几位,也暗暗吓了一跳。无住老和尚愤不可遏,一声大喝,重振神威,展开少林门数十年的纯功,和别出心裁的铲棍化合的奇妙招术,裹住了九子鬼母的奇门八卦枪,大战起来。
奇门八卦枪走的是以搅、拏、穿、刺、贴、联、黏、卷为主,方便铲用的是以劈、砍、崩、磕、推、提、扫、挂为主。两般兵刃,各显绝艺,飘飘滚滚,只战得黄尘乱涌,沙石飞扬。战了片刻,似乎胜负难分,旁观的桑芋翁、独仗僧、葛大侠三人,却看出九子鬼母奇门八卦枪的招术,变化无穷,确已得大枪术的精华,无住禅师虽然一时不致落败,想取胜恐怕不易。而且大枪为百刃之祖,一寸长,一寸强。方便铲尺寸上比较略逊一筹,未免替无住悬心。
独杖僧忍不住提杖一跃而出,大呼道:“师弟退后,让愚兄来取这老乞婆的狗命!”原来无住禅师虽然须发全白,讲年纪论门次,独杖僧还比无住高一点,所以称呼师弟。
无住力战不休,正有点欲罢不能,猛听得身后掌门师兄大呼后退,正称心意。但是九子鬼母手上一支长枪,宛如毒龙一般,把自己裹住得风雨不透,一时真还无法脱身。不料九子鬼母凶睛四射,已看见独杖僧提杖赶来,嘿嘿一阵冷笑,蓦地一个滑步,向后退出去丈把路,一转身,把手上丈二点钢枪脱手一贯,向贼党队内抛了过去,嘴上大喊道:“换拐来!今天教他们识得老娘手段!”
喊声未绝,贼党堆内唰地腾起一人,迎着半空里飞落下来的一条长枪,只一抄,便抄在手内。另外又有个女子挟着一条兵刃,飞步奔来。仔细留神,抄枪的是罗刹女,送兵刃来的是黑牡丹。
黑牡丹送过来的这条兵刃,远看好像老年人用的龙头藤杖,其实是一支百练精钢的铁拐,五尺多长,上粗下细,粗的一头,微见弯形,雕出九个鸟头,鸟喙三角尖锐形,或正或反,或俯或伏,四面突出,细的一头,也有核桃般粗,下面八角起棱,略似箭镞。这条奇形铁拐,九子鬼母自己取名,叫作“峨嵋鸠”,她部下贼党们却称为“鬼母拐”。
九子鬼母接拐在手,转身一跃,复又窜到无住面前,举手一挥,道:“今天老娘破费些工夫,要一个个教训你们,教你们知道世间上比少林武当两派功夫高得多的,有的是!你非我敌手,叫那头陀过来领死!”
语音未绝,独杖僧已在无住身后,提杖一跃而出,戟指斥道:“老乞婆休得狂言,且吃吾一杖。”话到人到杖也到,步法如疾风迅电,杖势如石破山崩,一个泰山压顶势,当头砍下。
论到独杖僧这条短杖,也是精钢铸就,比鬼母拐粗一点,短一点,通体细雕龙鳞。杖头一个独角虬龙的脑袋,长出一支尖锐的短头,另一角从虬龙嘴内吐出的歧舌,三寸长,锋利无比,包藏奇妙招术,专破铁布衫、金钟罩一类功夫。
独杖僧挟着这支虬龙杖,遍历名山大川,数十年顷刻不离,江湖绿林,看到这支虬龙杖望影而遁。独杖僧的名号也由此而起,同九子鬼母的“峨嵋鸠”可算得无独有偶。一杖一拐,正不知鹿死谁手。

第三十章 九子鬼母的归宿
这当口独杖僧举杖当头一碰,九子鬼母存心要较量较量臂力,两膀贯足功劲,横担着鬼母拐往上一抬,硬架硬接。
双方都势猛劲足,眼看两力相拼,必有一伤,哪知独杖僧杖招绝伦,巧妙无穷,偏不同她蛮来,倏地杖头一昂,反实为虚,指天划地,舍上攻下。这一来,九子鬼母上了当,两臂用空了劲,竟没有沾着虬龙杖,反而上身一俯,向前一欺,下面被虬龙杖已挑进裆来。
九子鬼母却也不惧,足根一垫劲,唰地身形腾起,竟趁势从独仗僧头上窜过,身形腾起一丈多高,人未落地,鬼母拐反臂一抡,呼呼带着风声,向独杖僧背脊碰下。独杖僧一扭腰,杖随身转,正把半空落下的鬼母拐架住。
说也奇怪,鬼母拐击下来,虬龙杖架上去,一拐一杖相交,并不发出撞击的声响,却同漆胶一般,互相粘住。而且九子鬼母在半空一使劲,头下脚上,身与杖平,虚悬半空竟不落地。独杖僧虎目一睁,声如沉雷,两臂虬筋累累愤起,架着鬼母拐,迈开大步,整整转了一圈。
九子鬼母虚悬半空的身体,竟也跟着他转圈子,周围贼党看得怪喊起来。葛大侠、桑芦翁、无住禅师却看得暗暗点头,明白这一次是独杖僧有意较量内功的气劲。九子鬼母身悬虚空,居然能够身拐合一,针锋相对,而且借着悬空的势子,全身功劲都贯注在鬼母拐上,从高敌下,反比地上的得势,只看独杖僧脚如擂鼓,团团一转,沙地上一个个脚印足有几寸深,便知两人功力骇人,不亚龙争虎斗了。猛见独杖僧转了一圈,屹然停住。九子鬼母身体渐渐平落下来,一足已经点地。独杖僧这一面,似乎身体渐往上升,也是一足点地,一足后翘,中间杖拐相交,相持不下。骤看去不像拼命争斗,活像虚摆着式子一般。这边葛大侠却急得头上冒汗,就怕独杖僧一个接不住,反过来身子一悬空,便要服输。
说时迟,那时快,葛大侠心里一急,那边已起了变化。只听得独杖僧一声雷吼,身形猛地往下一沉。九子鬼母獠牙格格山响,也突然腰板一挺,霍地杖拐分开,倏又往中一凑,顿时各自展开杖拐的独门招术,狠斗起来,行前就后,乘虚蹈隙,只听得杖拐掠空的呼呼之声,裹着两条黑影,此窜彼伏,倏分倏合,疾逾电闪,哪还分得出敌我来。而且双方招术,都已到炉火纯青地步,鬼母拐利用拐头的九个鸟嘴,专找三十六死穴下手,只要被九个鸟嘴里边的一啄啄了一下,不死也得重伤。恰好独杖僧虬龙杖上龙角龙舌,也是招呼穴道的专门利器。
两雄相遇,只凭本身武功的火候,力争胜招,生死存亡全在呼吸之间,非但四围的贼党看得目瞪舌翘,鸦雀无声,连久经大敌的葛大侠几位也是惊心触目,唯恐独杖僧有个疏神之处,满盘计算,便要付诸流水,连逃出秘魔崖都有点不易了。
这一场拼斗,时间未免稍久。双方观战的人,谁也看不出,断不准,胜利属于哪一面,没有一个不把心提在腔子里。正走得心惊胆战眼花缭乱之际,猛听得九子鬼母一声怪吼,一个身子宛如断线风筝一般,飘起一丈七八尺高,头下脚上,疾逾飞梭,斜着向矗立长幡所在飞落。
众人看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九子鬼母几乎命丧在虬龙杖之下。不知哪一招露了破绽,被独杖僧横江截浪,从身后拦腰一杖,如果实胚胚受这一杖,怕不脊断骨折,还亏九子鬼母功夫老练,明知无法破招,竟用出借劲化劲,险里逃生的小巧功夫,丹田一提气,腰里叠一劲,唰地身形腾起,一杖扫来,虽已沾身,受了点暗劲的内伤,总算杖劲化去不少,一时尚能支持,趁势借虬龙杖一扫之力,一个身子抛出老远,直向长幡所在投下。
九子鬼母要在许多贼党面前保持自己威严,本来身子头下脚上地倒撞下来,她紧咬牙忍受着内伤,到离地七八尺高下,倏地一个细胸巧翻云,依然轻飘飘地两脚落地。她这一落地,长幡下面的贼党们,距离已近,呼地围了上来。
九子鬼母这时发如飞蓬,面目狰狞,一对血睛,似欲裂眦而出,格外添上几分凶丑之相,一见贼党们奔来,两只鬼爪乱挥,大喊:“散开!预备捆索,不由老娘不下毒手了!”喊罢,把腰后两具鼓鼓的豹皮囊推到前腰,怪手插入豹皮囊,大步向独杖僧走来,可是步履之间,已显出没有刚才的矫捷,大约虬龙杖的内伤真还不轻,已成强弩之未了。
独杖僧兀自屹立在争战之处,一见九子鬼母这副穷凶极恶的狰狞之态,立时觉察,霍地转身向桑芋翁一招手。桑芋翁立时挽起长袖,反臂拔出背上双股合股雌雄剑,两手一分,光华乱闪,一个飞鸟投林的式子,轻飘飘落在独杖僧身边。同时无住禅师把方便铲向葛大侠手中一递,从怀里取出一对争光耀目的大铜钹来,钹背挽手拖着尺许黄绸条,两手一挽,宛如两面宝镜,向葛大侠身前一站,却好同独杖僧、桑芍翁那面一东一西,相隔好几丈路,和九子鬼母立处变成一个三角形。
九子鬼母还以为他们四人要合力齐上,左右夹攻,立时怒火中烧,高声大骂道:“老娘一举手,便教你们一个个粉骨碎尸!”骂声未绝,插在两面豹皮囊里的双手,突然向外一展,分向左右两面一撒,从她手内撒出两件有翘有尾,比乳燕还小的东西,疾逾飞鸟,微带一点尖轻破空的风声,一东一西,一般地走着弧线形,向桑芋翁、无住禅师两面掠来。同时屋上屋下的贼党,声势汹汹,喊声如雷,似乎替九子鬼母助威一般,长幡底下一堆男的女的党羽,也个个举刀横剑,在九子鬼母身后一字排开,个个睁大了眼,要看这几位老杰士,命丧飞蝗阵之下。
原来九子鬼母撒出来的暗器,便是歹毒无比,独门暗器“飞蝗针”,又名“飞蝗阵”。这种特殊暗器,乃是一种巧劲,不走直线,专走半圆形,自己会拐弯。厉害就在这一点上,饶你手眼身法的功夫到家,也摸不准这种暗器的巧劲,使你避无可避,防不胜防。因为飞蝗阵不是接一连三,发出几支就完的,而且这种暗器,只要一沾上身,针腰铜翅一扇一闭,嘴上像蚊刺一样的毒针,自然往前一送,立时刺入肤内,一见血便得废命,没有本门吸针解毒的方法,极难解救。九子鬼母把两枚飞蝗针一撒手,一东一西,翩翩飞掠,疾逾电闪,还隐隐带着嘤嘤的叫声。
这当口桑芦翁、无住禅师早已端正好手上兵刃,全神贯注。独杖僧、葛乾孙分立在桑芦翁、无住禅师身后,也是挥动兵刃,刻刻提防。说也奇怪,两面飞来的飞蝗针,绕了半个圆圈,到了分际,突然一拐,唰地向四人身上袭来。桑芦翁只用右手单剑一抡,呼呼现出月栏般的剑光,往前一迎,叮的一声,一枚迎面飞到的飞蝗针寂然无踪,想已削落在地上了。这一面无住禅师更来得特别,并不舞动双钹,左钹护胸,右钹藏背,待飞蝗针袭到,猛地侧身向后一退。左钹一迎,右钹疾向左钹一合,锵锵一声响,一枚飞蝗针便石投大海落入钹内了。可是事情没有这么容易,两枚飞蝗一到,后面一个接一个跟踪飞来。
那面九子鬼母双臂齐展,目送手挥,不断地向豹皮囊内一掏一撒。起首飞出来的飞蝗针,分成左右两串,跟着手法一变,有高有低,有缓有疾,有的左右交织,从空而泻,宛如电掣星驰,有的贴地平铺,忽起忽伏,无异浪腾波涌,满空飞舞,嗡嗡之声不绝,“飞蝗阵”三字,这才名符其实了。
这当口满空歹毒的飞蝗针,真像活蝗虫一般,齐向四人飞去,而且前后左右都有。只要有一个沾在身上,便不得了。真是危险到万分。
葛乾孙、独杖僧虽然久经大敌,却未碰到这种阵仗。可怕的这种暗器头上的毒针,其细如发,饶你内功到家,运气闭穴,也闭不住这种漫天飞舞的锋芒。只可把手上一杖一铲,各自展开少林绝艺,遮前防后,暂护身躯。幸而事先早已防到这层,两人身前挡着桑芍翁和无住禅师。
桑芍翁手上合股雌雄剑,却是宝器,剑术精奇,这时双剑齐施,展开武当派秘传一百单八手风雷剑法,把双剑舞成一个极大的光圈,光圈内好像有无数匹练般的电光,来回交掣,疾转如轮,令人难以睁目,有时身法一变,剑光远射,又似十几道长虹,隐隐夹着风雷之声,绕场飞驰,非但看不见桑芍翁本人身影,连身后独杖僧也在剑光笼罩之下,不见他身影杖影。
原来独杖僧深知“飞蝗阵”的厉害,非武当派的风雷剑法不能破。可是风雷剑能够练到运用自如的地步,大约桑芋翁可以说“硕果仅存”,所以独杖僧等专程请他到此臂助。恰巧桑芦翁对于九子鬼母另有一番纠缠,也要趁此机会一探秘魔崖,于是彼此在锄暴安良和维护少林武当两派的大题目之下,联袂偕临了。
桑芍翁剑法果然超群绝俗,一展开风雷剑法,身随剑走,疾逾飘风。身后独杖僧如影随形,挥动宝杖,相得益彰,专迎着飞蝗针密集飞驰的方向,攻向前去。这种神妙的剑术,倒是奇巧歹毒的“飞蝗阵”唯一克星。四围飞驰的飞蝗针,只要沾上一星剑光的边儿,便像一群飞蛾扑入洪炉之中,立时冰消瓦解,踪影全无。
无住禅师这一面却显出有点应接不暇了。无住禅师的双钹,也是独步少林的名手,能够脱手飞钹,击人于百步以外,而且专破各种暗器。不过对于漫天飞舞的飞蝗针,只能挡,不能破,把他赶罗得双钹如飞,蹿高纵矮,锵锵乱鸣。后面葛大侠也是一片铲光,护住后路。无奈飞蝗针越来越多,未免手脚忙乱,难以持久。
亏得桑芍翁目光如电,剑光如虹,身随剑走,又似夭矫的神龙,早已看出这边吃紧,一纵身,宛似一道闪电,和独杖僧飞身过来,四人混而为亠。
桑芍翁当先,无住禅师断后,把独杖僧和葛乾孙夹在中间,各自施展平生绝艺。结成一体,忽近忽远,忽东忽西。剑光钹影,相得益彰。风驰电掣之间,把近身飞蝗针,破的破,挡的挡。剑钹所至,满地都是残毁的飞蝗针。
这一来,出于九子鬼母和一班党羽的意料之外。满满两袋的飞蝗针,已经发得一针不剩了,却没有一针中在敌人身子,到此地步,似乎凶焰应该挫了下去。但是苗人秉性倔强,宁折不弯,九子鬼母依然毫无惧色,一声怒吼,从身边掏出一面红黄二色的尖角小旗,迎风一展,跟着一跺脚,一鹤冲霄,腾起一丈多高,在空中双臂一抖,又向正面楼屋平飞过去,真像从空掠下的一只大鹰,轻飘飘地停在箭道旁靠楼屋的一支石柱上。
石柱下面铁环上,还斜矗着一支极粗的松油火把。火苗熊熊,照着九子鬼母一张瓜皮青的鬼面,活像深山老魔。她立在石柱上,又把那张尖角旗迎风一展,近幡一堆贼党,由罗刹女、黑牡丹领着飞奔至正楼阶前一字排开。同时两旁屋上屋下的匪党,喊声如雷,一个个拨刀扣箭,预备厮杀。断壁要口又吹起“呜呜”的角螺,角声一起,断壁口外似乎也埋伏着匪党,刹时步履奔腾,镖枪如林,涌进无数弓手枪手,密层层把断壁出口塞住。前一层的弓箭手,以及两边屋上端匣弩的、拉硬弓的、端正着飞梭飞镖的,一齐瞄准着场心四位嘉宾。
眼看这四位武林名宿插翅难逃,要葬送于乱箭之下,在这危机一发当口,葛大侠忽然鼓气撮口发出长啸。啸声如鹤唳长空,猿啼绝壑,山壁回响,高曳入云。
匪党们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啸声,更不料一个人的口内,能够发出这种声音,连石柱上的九子鬼母都愕了一下。哪知就在这一愕的当口,忽然九子鬼母一声怪吼,无端把手上尖角旗一抛,扎手舞脚竟从石柱上倒撞下来。
九子鬼母的身子还没有落到箭道上,楼上双扇窗户,忽然“呀”地推开,从窗内跃出二人来。每人臂下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俘虏,卓立箭口,向下面大呼道:“秘魔崖的人们听真。你们首领九子鬼母已经中了我‘子午透骨钉’,子不见午,午不见子,没有我独门解药,万难活命。还有你们少主少狮普明胜和死党游魂普二,都在我们掌握之中。如果你们放一支箭,动一支飞镖,你们来看,立时先把这二人废命,再和你们算账!”
生龙活虎的九子鬼母在石柱上好端端的竟会倒撞下来,跌在箭道上,仰天躺着一动不动,似已死去。这一下,已把贼党惊得魂飞天外,万不料楼窗内又会飞出人来。檐头一阵大喝,贼党大半懂得汉语,听得逼真,一发事出非常,手足无措。
这期间罗刹女、黑牡丹和几名有点能耐的死党,明知棋错一着,满盘顿输,秘魔崖铁桶般的基业,眼看要毁在这几个人手内,但是楼上这一阵威喝,还有点似信非信,各自挥动兵刃,护住头面,唰唰唰一齐跃到箭道上。有几个先察看地上九子鬼母的伤痕,有几个翻身抬头,辨认檐头发话的究系何等人物,一面还要监视那面四位怪杰们的举动。
哪知贼党一抬头看出楼檐口卓立着二个异样的人物。一个是白面微髯,文士装束;一个是英俊少年,一身劲装。二人并肩而立,都是右手横着兵刃,左臂挟着一个手脚捆绑的人,面上却蒙着一块黑布看不出面目,更猜不透这二人怎样会在楼上出现。
贼党们略一踌躇,其中有几名天生鲁莽,不识轻重的悍目,妄想先下手为强,暗箭伤人,挽回颓势,不问青红皂白,猛地右臂一抬。一声大喝:“休得逞强,先收拾了你们再说!”唰唰几缕尖风,挟着二支钢镖、一支飞梭向楼檐二人身上射去。
二人纹风不动。那英俊少年微一上步,把手上提着的人向前一迎一挡,二镖一梭都中在活挡箭牌上了。那英俊少年哈哈一声大笑,右手长剑一晃,用剑锋挑开那人蒙面的黑布,上面左臂一松,下面腾的一腿,把那人跌起七八尺高,从空一落,正向箭道上一堆贼人头上掉了下去。其中一个高大悍目,双臂一举,恰把掉下去的死人接住,拼命的一拏桩,才稳住身势,低头一看,立时大声惊喝道:“不好了,老九被他们弄死了!”
原来从楼檐跌下去的,是六诏第九鬼游魂普二。正是双方动手之际,九子鬼母差他进楼唤人,被铁笛生在楼梯下候个正着,暗地里给他点了晕穴,擒上楼去交给何天衢捆住手足,搁在窗下候用,往窗外一看,广场里已经动手,慌又转身跃出后窗,把先时高搁在崖坡上的俘虏,也运到楼内,和游魂普二搁在一起。这当口才和何天衢、桑窈娘匆匆略说大概。等到分际,下面葛大侠啸声一起,这原是预定的暗号,立嘱窈娘守住窗口,铁笛生和何天衢一人挟起一个俘虏,刚要跃出窗口,不料事有凑巧,忽见九子鬼母跃上近楼的石柱,相隔不过二三丈远,而且九子鬼母背楼面外,只顾展旗发令,哪料到窗口埋伏着三人。
铁笛生心机一转,哪肯轻易放过这种机会。立时把俘虏一放,拦住何、桑二人,暗地掏出三支独门“追魂子午钉”,扣在右手掌心,存心要这恶魔的死命,窥准背后骨节中间的命门穴,左右的肾俞穴、志堂穴。还怕九子鬼母软硬功全,难以深入,特用了十二成功劲,悄悄把窗户推开了几寸空隙,施展暗器中“三元联第”的绝招,哑声儿抖腕一放。
九子鬼母有泼天本领,也防不到自己楼上埋伏着催命鬼,发出来的还是专克铁布衫、金钟罩的独门暗器。九子鬼母立在石柱上纹风不动,整个背脊都给了人,哪有不中之理,一声怪叫,倒撞下来,连人家面目都没有看到,便这样晕死过去了。
这一下,连葛大侠等都出意料之外。蛇无头不行,九子鬼母一倒,比原定计划还来得高妙。四人惊喜之下,一面提防四围贼党们暴动。一面留神铁笛生、何天衢已现身楼檐,鲁莽的悍目暗地放了二镖一梭,却把自己游魂普二射死,被何天衢挑下面幕跌下地来。铁笛生趁势也把手上俘虏的面幕,用铁笛挑开,赫然露出庐山真面,下面贼党们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百般趋奉的少土司少狮普明胜。贼党中像黑牡丹、罗刹女等已得峨嵋玄门真传,一看普明胜在人家手中非但四肢捆缚,而且垂头搭脑,生气毫无,便知给人点了穴道。
这一来把全场贼党镇得鸦雀无声,面面厮看。眼看早已死定的狮王普辂,兀自高搁在柴架上;生死难明的九子鬼母,又躺在箭道;不死不活的少狮普明胜,又落在人家掌握之中,局面已是一败涂地,有输无赢。如果依仗眼前人多势众,一不做,二不休,再同人家硬拼一下,旁的不说,普氏唯一无二的根苗少狮普明胜,定先剑下丧生,有死无活。何况人家已经声明,九子鬼母中了“追魂子午针”,没有他们独门解药,难以救活。语气之间,似乎借此要挟,并非真要九子鬼母性命。贼党们有这一线希望越发受制,真个不敢乱动了。
其实铁笛生嫉恶如仇,好容易除掉一个恶魔,哪肯用自己独门解药解救。无非兵不厌诈,借此使贼党们投鼠忌器,不敢乱动罢了。可是对于掌握中的普明胜却另有处置。
铁笛生一看贼党业已气馁受制,已到了最后的一步,立在檐口大声喝道:“你们如果依仗人多势众,还想胡闹,那也不妨试一试,我先把你们少主结束了再说。”喝罢,铁笛一举,便要向普明胜当头劈下。
下面贼党们齐声大喊:“且慢动手!有话可以商量!”
铁笛生微微一笑,用铁笛向四围一指道:“既然你们服输,先叫他们掷下手上武器,我们自有公正办法。”
贼党无法,尤其黑牡丹、罗刹女二人,气得柳眉倒竖,面皮铁青。罗刹女小蛮靴一跺,咬牙点头道:“好,听你的。”纵声一跃,拾起地上的三角旗,向四围一展,嘴上咭咭呱呱说了一阵苗语,屋上屋下围着广场的无数匪党,轰雷般怒吼起来,经箭道上一群悍目大声呼喝了一阵,才无可奈何地把手上弓箭、匣弩、镖梭,一个个掷向广场。这原是苗人服输的惯例,算是放弃了争斗。可是黑牡丹、罗刹女和箭道上一堆贼党悍目,却依然佩刀带剑保护着九子鬼母的尸身。
这当口葛大侠、桑芍翁、无住禅师、独杖僧已知大功告成,无所顾忌,一齐向楼前箭道上走去,刚一迈步,忽听得断壁口外,一阵马蹄奔骤之声,由远而近,霎时已到断岩壁外。蹄声一停,却不见有人进来,只听得壁外苗匪鼓噪了一阵,奔进两个悍目,飞一般跑到楼前,向贼党们不知说了什么,罗刹女把手上令旗交与黑牡丹,立时跟着两个悍目往外疾走,恰好和葛大侠等擦身而过。
罗刹女略一停步,娥眉微挑,星眸带煞,匆匆说道:“诸位少待,此刻外面有几位英雄带人到来,恐怕他们不明道理,又起争执,特地出去阻止他们。”说罢,不等葛大侠等探问,带着两个悍目飞一般赶出断壁口外去了。
葛大侠朝着罗刹女背影微笑,来的正是飞天狐这宝货。不过罗刹女这一出去,难免不另生诡计。
桑芍翁道:“这孩子在这贼窝里生长,全然不知自己的根源,倒教我无法可施。看来在她身心上,还得用一番心力。不是一言半语便能收效的了。”
独杖僧说道:“她姿容体态,同她母亲一般无二,当然毫无疑义。但是此刻不必说破,免得匪党们起疑,生出别的枝节。便是她本人也茫无头绪,不会相信。依我想,还是先找寻她的母亲,才是正当办法。”
桑芍翁点头叹息,一面走一面不断地回头看那断壁口外的动静,许久不见罗刹女回身进来。本来断壁出口处,密层层塞满了标枪手、弓箭手,此刻却变成疏疏的一排,望去不过十几名苗匪,似乎都跟着罗刹女溜出去了。葛大侠唯恐苗匪们安排毒计,迟则生变,立刻止住独杖僧等三人,立在中间箭道上,遥向楼檐上的铁笛生打了几次手式。
罗刹女一去不回和断壁外的情状,铁笛生原已起疑,经葛大侠一打手势,便已会意。好在这时铁笛生已暗授何天衢、窈娘三人密计,窈娘原没有露面,何天衢趁下面贼党不留神时,也早跃进窗内,同窈娘暗地照计而行。
楼檐口只剩铁笛生一人,双足一点瓦面,左臂挟住半死不活的少狮普明胜腾空而起,并不向楼上跃下,施展绝顶轻功,宛如点水蜻蜓,却纵向近楼的一支石柱上,只一点脚,啾地又飞到第二支石柱上。唰唰唰,一口气飞越了五六支石柱,已到了葛大侠等立身所在,翩然飞堕。
五侠一会合,葛大侠接过俘虏,自己肩上一扛,朝楼下贼党们一招手,大呼道:“时光不早,一忽儿鸡鸣天亮,还得替你们救这位小主人的性命!你们有胆量有担当的,快跟我们去作个了断。”喊罢,桑芍翁怀抱雌雄剑,独杖僧横着虬龙杖,当先开路。无住禅师和铁笛生一铲一笛断后,护持着中间葛大侠肩上的俘虏,一齐向外便闯。
这一下,贼党们又吃了一惊,摸不清他们主意,小主人又在人家手内,一时无法可施。由黑牡丹率领着楼前一群贼党,拔步便赶,一面掣出三角令旗,向两面挥动,指挥屋上屋下的匪党,跟在身后调出断壁口外,预防双方决裂、小主人救不回来时决一死战,另外留下几名心腹悍目,吩咐把地上九子鬼母尸身抬进楼下正屋内,严密保护,还希望真个从敌人手内取得本门解药,救治这个怪杰的性命。
这一来无异空巢而出,正中了敌人圈套,而且还变起仓猝,一经被人挟制,处处走了下风。机警绝伦的罗刹女偏又一去不返,连敌人有几人,前面走的五人是否人数相符都没有查点。黑牡丹虽然也是一个智勇双全的英雌,这当口也闹得心急如焚,方寸大乱。无怪铁桶一般秘魔崖,一夜工夫,便冰消瓦解了。
葛大侠等五人向外一闯,明知后面无数贼党跟踪而来,故意头都不回,活似五只饿虎,向断壁出口冲去。出口处尚有一排标枪手守着,看到五人身后,黑牡丹当先率领了一班同党,送客似的远远跟着,并没有发令拦阻。当时情势,眼见小主人落在大虫口里,确也无法拦阻,不由得向两旁一闪,闪出中间一条路来。
六诏山秘魔崖天生峻险,像广场尽处,崖壁中断,形成天然的门户,直达秘魔崖境外,共有五重。平时九子鬼母利用这种天然门户,一道道派人扼守,到了晚上,还放来一群通灵猛兽狒狒,散布崖下森林之中,端的森严威武,万想不到今夜被五位隐侠从内达外,平平安安闯过五重关口,宛如无人之境一般,一直闯到秘魔崖下通达阿迷的山道上,兀自不见一个苗匪的影子,这是出乎情理以外的。
铁笛生一面走,一面说道:“今夜我们虽然替滇南除了大害,但是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恐怕还有后患。一路走来不见一人,定是罗刹女别生诡计,把外面的党羽统统带走了。这一走,定是另有巢穴,其志恐不在小,我们还得当心呢!”
桑芍翁叹了口气道:“我多年隐迹埋名,今夜无端同秘魔崖一群贼党结下生死怨仇,还不是为这孽障,偏又节外生枝被她溜走。她这一走,铁兄说得一点不错,又不知生出多少是非来。我们春蚕作茧,自讨苦吃,又不知怎样才能结局呢!”
葛大侠笑道:“日后的事,权且放在一边。你们看后面追来的贼党们,狗急跳墙,恐怕不容易打发呢!”
大家回头一看,那座巍巍矗立的秘魔崖,在这夜色迷茫之下,已只见一个庞大的黑影,活像云雾迷漫之中,涌出一个狰狞的天魔。因为五位隐侠,步下如飞,这时已冲下四里山路,只见秘魔崖巍巍黑影之下,险仄陡峭的山道上,火燎如龙,蜿蜒而下。看情势似乎黑牡丹率领倾巢匪党分三路追下崖来,又像分道从捷径兜袭,想抄在他们五人的前面,拦住去路的模样。
铁笛生道:“他们在阿迷碧虱寨两处,定有不少匪党。刚才罗刹女独自溜走,也许奔往这两处调动人马。碧虱寨离这儿不远。也许罗刹女走时,已和黑牡丹安排好计划。想倚仗人多势众,两头猛击,把我们围困在秘魔崖和碧虱寨的中间,故意欲擒故纵,等救回少狮普明胜以后,再同我们决一死战,也未可知。我们倒不能不防。”
葛大侠道:“不要紧。这儿道路,我已探查清楚。这儿前面一片枣木林的外面,有一座山岗,岗上便是向碧虱寨转阿迷的要道。我们倘不过岗,从枣木林侧面有一条山径,可通翠微山。绕出翠微山便近三乡寨的竹园村。我们发放了手上小贼头,从这小道转回三乡寨便了。好在天衢、窈娘事毕仍从进去的秘道退出来,断无危险。我们不必等他们了。”
葛大侠等便在林外停了下来。一看来路上火把烛天,黑牡丹挥动鸳鸯钩,带着一批匪党,飞一般赶上前来,相差只有一箭之路。葛大侠等明知还有大批匪党,分路绕到前面高岗上拦截去了,且看她赶来怎样应付。
这当口,突然见秘魔崖上冒起火光,直冲霄汉。霎时火势越来越猛,一片红光,照彻崖前崖后。可笑黑牡丹和一群贼党,一阵风地赶到,正看清五个敌人兀自立在枣木林下,一面攒行一面暗暗预备交涉的辞令,万不料背后巢穴突然起火,这一惊非同小可。
跟来的贼党们,个个暴跳如雷,嚷成一片,闹得黑牡丹手足失措,进退两难,几乎急疯了心,明知这火起得奇怪,又中了敌人圈套,可恨那边五个死对头,行了这样绝户计,还没事人似的,向秘魔崖指指点点,谈笑自如,故意做出隔崖观火的态度来,给自己看,有心返巢救火,无奈小主人这条性命,全仗自己设法救回,可是秘魔崖内人手不及,万一火势蔓延,非但鬼母洞一洞珍宝要化灰烬,生死未明的九子鬼母也要同化灰烬了。
正在急得要命,猛听得来路上步履奔腾,一阵风跑来两条人影,到了跟前,认出是碧虱寨的头目,向黑牡丹说道:“奉罗刹姑娘之命,请黑姑专心对付敌人,务必想法救回小主人。敌人有什么话,只管口头答应。罗刹姑娘和吾土司飞天狐已在前面要道口带领多人等候敌人,只要小主人无恙,不怕他们逃上天去。秘魔崖火起,罗刹姑娘已派沙定筹土司带人赶往扑救,请黑姑娘放心好了!”
头目说毕,又转身向秘魔崖跑去。黑牡丹心里略安,一抬头,却不见了枣林下的五个敌人,慌不及带着一般匪党飞步赶去,到了林口,匪党们高举松燎四照,哪有五人的踪影,却见当前一株大枣树上,削去树皮,用剑刻着几行字迹,细看时刻的是:
尔等当以狮王、鬼母为前车之鉴。从此晓喻同党,革面洗心。普明胜巨憨遗孽,本应一并加诛,姑念齿穉,赐恩释放,以观后效。余等临时监察,无微不至,探锋所及,希勿后悔。
一班苗匪不解汉文,等于白看,只有黑牡丹尚能了解大意,一看这句话,九子鬼母已无活命之望,少狮普明胜既已释放,怎的不见踪影?从匪党手中夺过一支火燎,探身入林,四下里一搜,才从林内搜出少狮普明胜来,手足经已解除捆缚,因为点穴过久,人尚奄奄一息,出声不得,慌命人背起普明胜穿出枣木林,翻上一条高岗,走了一程岗脊,一吹口哨,岗脚下丛林内立时哨声相和,窜出无数埋伏的党羽,彼此一打招呼,却未见五个敌人到来。
黑牡丹跺脚道:“闹了半天,还是被他们脱身了。”
一语未毕,岗下奔上几个悍目来,悄悄说道:“不要紧,罗刹姑娘早已料到敌人诡计。在翠微山的小道上,也派了不少伏桩。又说教我们通知黑姑,只要小主人救回,探实他们落脚地点,总有报仇的日子。现在秘魔崖被敌人闹得一团糟,有许多大事要办。请黑姑先回秘魔崖再说。”黑牡丹无法,只可集合党羽,背着普明胜回秘魔崖去了。
原来五位隐侠,本想利用手上俘虏,挟制几个重要死党,按照苗人惯例,沥血明誓,解散党羽,退出阿迷一带,做个永远了断,后来一看罗刹女乘机远飏,飞天狐、沙定筹等并不露面,碧虱寨、阿迷州等处党羽尚众,断非一夜之间所能解决,所好巨憨鬼母、狮王均已伏诛,党羽虽众,一时已难兴风作浪。这样仔细一斟酌,适可而止,立时把普明胜点活释放,搁在林内容易找寻之处,又在树上留下恩威兼施的训诫,趁黑牡丹望着秘魔崖火光,进退两难之际,悄没声地从枣木林边一条小道上去了。
这条小道,便是向翠微山再经竹园村到三乡寨的便道。一路峻险之处,匪党们虽也分段埋伏不敢明袭,想用暗箭报仇,无奈这五位对头,非同寻常,哪有匪党们施展手脚的余地。沿途暗桩,不但无功,反而又葬送了几个同党的性命,到底连五位来踪去迹,都没有十分摸清。
匪党们垂头丧气,一齐回到老巢秘魔崖,只见正中峨峨高楼,虽已扑灭,一半已化灰烬,贼窝已弄得一塌糊涂,留守几名匪党和九子鬼母的尸身,都已葬送火窟。唯独狮王普辂的尸首,因在广场中间,兀自高搁在柴架上,十几名巫婆倒一个不缺,躲在柴架背后,已吓傻了。
最奇的柴架上狮王尸身边搁着一封信,却是罗刹女寄的,信内大意说是“刚才飞天狐从远地赶回,到了断壁口外,正值普老太(即鬼母)受害,少狮被擒,大势已去,因此不敢露面。暗地请出罗刹女商量挽救之策,这才召集断壁外面几道要口的同党,调到崖外要道口暗地埋伏,预备救回少狮以后,在敌人回身时,乱箭攒射,一洗耻辱。万不料敌人又在崖内纵火,罗刹女带人赶回秘魔崖来,火势已炽,普老太太和几名悍目已葬火窟,楼房一半也已坍倒,切齿痛恨之下,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事机贵速,立时独自离崖他往。时机成熟,自有相见之日”等语。
黑牡丹看得似信似疑。信内口气,好像追踪敌人,志在报仇。可是罗刹女平日心细如发,智勇兼全,决不会做这样鲁莽的事,也许急痛攻心,不顾一切,前去同敌人拼命。
可是从这天起过了不少日子,罗刹女竟是踪影全无。一问飞天狐等人,也弄得莫名其妙,只好把她暂且抛开。
秘魔崖已闹得瓦解冰消,无法留连。好在鬼母洞内的珍宝没遭火劫,暗地运到碧虱寨,由少狮普明胜承袭余业,坚守碧虱寨基。阿迷土司府暂托飞天狐、沙定筹等驻守,养精蓄锐,徐图报仇之策。
可是狮王、鬼母一死,威风顿息,少狮普明胜究竟差得多,一时却无法兴风作浪。滇南一带平时受普氏压迫的各苗族,也暂时可以安居乐业了。
秘魔崖祸根既除,当夜那五位隐侠从小道直奔翠微山,再绕道回到三乡寨,进寨时已经红日东升了。到了后寨,何天衢、桑窈娘二人业已回家,领着水上飘、浪里钻、火鹁鸽、老巴等迎了出来。何老夫人也笑容满面的迎到阶下。
大家进堂坐下,何、桑二人才上前向未曾见面过的独杖僧、桑芍翁二位名宿拜见。何老夫人又向五位隐侠拜谢除普安何之德。大家谦让了一番,才各安座。
葛乾孙道:“你们二人,倒先比我们回家来了。”
何天衢向窈娘一笑,才答道:“徒弟们昨夜在秘魔崖进出宛似做梦一般。如果没有铁老前辈暗中指示,桑姑娘熟悉秘径,徒弟更是废物一样了。”
何天衢这么一说,众人大笑。
铁笛生笑道:“你们怎样放火的呢?”
何天衢道:“老前辈暗地嘱咐我们以后,我趁下面贼党不留神时,早已跃回楼内。等到诸位老前辈们动身,黑牡丹只留下六七名悍目看守九子鬼母,其余贼党统统调出秘魔崖,追赶老前辈们以后,桑姑娘在中楼佛堂内找着火种,便在楼上先纵起火来。贼人房屋都是竹木建就,纵火一点不费事。下面几名贼人正把九子鬼母尸身抬入楼下,已看出楼上窗棂上四处冒烟,齐声怪喊,奔上楼来。我们刚预备仍从后窗飞渡岩上,一见贼人上楼,立时停步,分伏暗处。我暗贼明,楼上又已烟雾迷漫,上楼的贼人,一个个丧在我们二人暗器之下。桑姑娘秘传的丧门白虎钉更是厉害,钉无虚发,中必丧命。我们一见上楼的贼人都已了账,前楼火光已冒出屋顶,铁老前辈原吩咐过,只要火光冲天,引得群贼难以追赶便得,所以我们没有到楼下仔细搜查,便跃出楼窗,翻上岩壁,仍从那条秘道退了出来。却喜一路并无阻碍,回到此地不久诸位老前辈也就一齐驾临了。昨夜事情真是痛快淋漓,九子鬼母夫妇儿子一家门都是凶神恶煞,一夜之间,死的死,擒的擒,一败涂地,从此非但三乡寨重见天日,凡是滇南的安善良民,不论汉苗,哪一个不感念五位老前辈的大恩呢!”
坐在上面的独杖僧、桑芦翁向何天衢、桑窈娘看了一眼,点头微笑。这一笑,笑得天衢、窈娘二人有点不安。
桑芍翁肩下坐着的无住禅师呵呵笑道:“天衢贤侄,且慢痛快,昨夜固然般般凑巧,我们五人初进秘魔崖时,偏碰着鬼母亲赴阿迷迎接她丈夫尸身去了,暗地探听匪人口气,知她当夜便回,我们才收变方法,在秘魔崖头道关口等候。等得鬼母大队人马一到,出其不意的,明目张胆在鬼母轿前一拦,说明专诚拜谒。九子鬼母居然也懂得江湖过节,竟把我们五人当客人般迎进崖来。其实她想诱入魔窟,一网打尽罢了。这一来,我们乘机直入,一点没有费手脚。最凑巧最后九子鬼母恶贯满盈,自投险地,飞上石柱,被你铁老前辈连发子午钉,命中要穴,又被你们一把火,烧得挫骨扬灰,这一下确出我们意料之外。我们原意并非一定要制她死命,无非想痛下警诫,稍戢凶焰,所以先把普明胜擒住,预备退身之地。这一凑巧,除了元凶,表面上自觉痛快淋漓。可是九子鬼母羽翼已成,匪党遍布,这一来对于我们格外仇深似海,难以两立,迟早尚有一番风波。不过可以预料在最近期内,匪党极难有所举动,但也不能不防。因此我们在路上同你师傅商酌了一点办法,特地一齐到此向你详细说明,全因这儿三乡寨和贼党们邻近,首当其冲,和你更有莫大关系。这事你师傅已有办法,自会同你作主的。”
无住禅师这样一说,何天衢头上好像浇了一盆冷水,何老太太、桑窈娘也立时惊慌起来了。
滇南大侠葛乾孙笑道:“你师伯说的确有道理,不过一二年内,我料定贼党未必敢明目张胆地大举。趁这元凶除掉,贼党们元气未复当口,你应该极力整顿寨基,使贼党们不敢轻视。我同你铁老前辈便至时会到此地指点一切,所好桑姑娘熟悉贼情,倒是一条大膀臂。刚才你师伯们也提到此事想替执柯,撮成好事。我辈做事,不必效世俗儿女之见,只要你老太太赞成,桑姑娘心愿,这事立可举行。”
葛大侠说到这儿,立向何老太双手一拱道:“老太太,愚下这点意思,不知老太太有何高见?”
葛大侠说时,何老太太早已喜心翻倒,慌不及敛衽万福,满面喜气地笑道:“不瞒师傅说,老身早有此心,全仗师傅和诸位前辈成全!”
这时天衢和窈娘二人真有点难乎为情,万想不到谈到这上面去,而且当面锣,对面鼓,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闹得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可是二人的内心,却同表面相反,比昨夜杀死九子鬼母还要痛快几倍。尤其是何天衢,虽然低着头假装难为情,嘴角的笑容,却已透露无遗,恨不得张嘴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葛大侠同上面坐的几位江湖隐侠,何等人物,早已一览无遗。大家呵呵笑道:“既然老太太早有此心,我们这杯喜酒吃定了。”
桑芍翁朝着独杖僧笑道:“葛兄调度有方,非但替自己徒弟娶了一个十全的媳妇,又替三乡寨奠定了兴隆的基业,同时在贼党的咽喉上,又下了这样的一道卡子,从此三乡寨定必蒸蒸日上,非但成了阿迷一带苗民的保障,也可与石屏金驼寨、华宁婆兮寨结合鼎足之势,为滇南苗族的表率。既纾沐府肘腋之患,复消弭了汉苗仇杀之祸,一举而得众美,葛兄真是算无遗策了。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可谓‘无事忙’。”
独杖僧、铁笛生、无住禅师正在彼此笑语之际,火鹁鸽、老巴两个老头目,忽引着一个轩昂壮士进来。众人多不认识,只有葛大侠点头微笑。无住禅师已从座上站起来,指着来人说道:“鹏儿,你到此做甚,难道沐府又生变故么?”
金翅鹏先向众人一躬到地,然后抢到无住禅师跟前,跪倒行礼,口内说道:“沐府无事,徒孙奉命差遣,特地赶来拜见我师伯祖和师叔祖的。”
无住禅师向葛大侠一指道:“那边便是你葛师叔祖。”
原来这人便是新任沐府都司———金翅鹏。
金翅鹏慌又向葛大侠拜倒,口称:“徒侄孙今天才得拜识师叔金面,实在万分欣幸!请师叔祖多多教诲才好。”
葛大侠笑着把金翅鹏挽起,笑道:“我不信你年纪青青,没有几天的事便忘怀了。我同你是初会吗?”
金翅鹏猛然记起白蟒山的事来,慌又打躬道:“果然!还得谢谢师叔祖指引的恩典。那时节实在不知道是师叔祖暗中指点,还求师叔祖海涵。”
葛大侠笑道:“过去的事不必提了,我替你引见引见几位老前辈和此地的主人吧。”
当下替他向各人一一引见完毕,便问到此原因。金翅鹏慌从贴身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呈葛大侠过目。葛大侠接过一看,知是沐公爷亲笔写的,信内写着:
启元辱膺世爵,开府南荒,志切澄清,才难建树,致苗匪隐患,几欲燎原。幸荷侠心义胆,驱除小丑,德满云天,感同再造。虽未能面接英仪,而寸衷景仰之忱,无住老禅师当已代为先容矣!阿迷事了,务乞高轩并驾启迪蓬衷,当扫径下榻,恭聆雅教,或不以风尘俗吏而峻却也,幸盼幸盼。左老英雄锐身任难致罹不测,病象日增,生死呼息,引领援手,如望云霓。爰着都司金翅鹏赍函驰报,恭迎仙驾,尚乞晋而教之。书不宣心,无任延伫。黔国公沐启元再拜。
葛大侠看完书信,微微点头,便把信件递与无住禅师。无住禅师把信摊在桌上大家同看。
独杖僧道:“这位公爷在现代公侯中,总算是个有心人。不过那位瞽目阎罗受伤太重,恐怕命在旦夕了!”
葛大侠点头道:“此人气血两绝,魂游墟墓,便是神仙也无法挽救。我们前去,也无法可想。倒是我已面许瞽目阎罗,把二公子沐天澜收到门墙,倒不能失信于他,只可再到沐府一次的了。”又向无住禅师笑道,“信内意思,叫我们俩一块儿跟金翅鹏前往,我想你黄牛峡也没有放心不下,不如同我先到沐府一转,再一同回到小弟哀牢山中盘桓盘桓,山村人中,也酿得一手好酒,不亚于铜鼓驿的醉八仙哩!”
大家知道葛大侠、无住禅师,无意逢着上官旭戏耍飞天狐的一档事,都大笑起来。当下金翅鹏又说些沐府善后的事,便同几位老前辈在三乡寨盘桓了一整天。
到第二天早晨,独杖僧、桑芋翁、铁笛生均各告辞出,分头散去。葛大侠又向何天衢、桑窈娘嘱咐一番,便同无住禅师、金翅鹏,向昆明沐公府去了。
从此三乡寨经何天衢、桑窈娘合力整顿,气象一新,四近各苗族望风归附,势力日增。葛大侠等几位老前辈又不时到来指导一切,九子鬼母死后的余党,也无隙可乘,暂时可以相安无事,已属无事可记。
至于罗刹女、黑牡丹、普明胜、飞天狐等几个桀傲不驯的角色,是否别起风波,已不在本书范围之内。他日或再搜索枯肠,另起炉灶,与读者们相见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朱贞木12塔儿冈(正集+续集)

塔儿冈正集

第一章 贪财色的剿匪先锋
河南山西交界的一带,山脉绵延,崇山峻岭,从摩天岭到怀德府玉星山止,凡是险恶的山头,都有绿林好汉,做那没本钱的买卖,那时节恰值河南、山西、陕西一带都闹饥荒,结果凶悍一点的饥民,便放下耕锄,捏起刀枪,投奔各山落草,所以这一带的山头,强人出没无常,最小的山头也有几百喽啰。其中最出名的,要算和淇县相近的塔儿冈和瓦冈山两股,声势最大。
离塔儿冈不远,有一处名叫三义堡,比较其他山乡富庶,因强盗时常来借粮,没有一家不练习枪棒的,而且筑起土城子,要路口设起堡垒,保卫身家性命。堡内为首大户姓路名鼎,从小聘请名师,练习武艺,虽只二十多岁的人,武技已然了得,英气勃勃,言行爽利,经公推为堡主。副堡主名叫袁鹰儿,也只二十多岁,也练得一身武艺,精明强干,机灵过人,三义堡经两人策划,全堡五六百户人家,被二人训练得士饱马腾,同外来的盗匪打了几次胜仗,名震远近,从此这三义堡中人,度着安宁快乐的日子。
这三义堡原来只有三姓,三姓祖先原是三个结义弟兄,隐居于此,后来子孙繁衍,便成了现在几百户人家的三义堡了。三姓中只有路家财丁最旺,次之是袁姓,袁鹰儿同路鼎便是两姓中佼佼人物,路、袁两姓外,还有姓李的一户,但李姓人丁不旺,业已断绝,可是在二十年前,忽然从外省来了两个逃荒的夫妇,自称是夫妇两人,向以保镖为业,现为还乡隐居吃碗太平饭。二人来历非常奇特,当时袁、路二姓看这对夫妇,举动潇洒,风度出众,虽说是逃荒,随身带的财物却也不少,偏又姓李,便允许在三义堡长居下来。不久便生下一男一女,后来老镖师的老伴身故,老镖师的一身武功,渐渐被三义堡人们知道,请他教练本堡的子弟武艺,路鼎、袁鹰儿二人便算是开蒙的门徒,但这位老武师以前的来历及名号,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李武师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也没有人敢问,只知他确有了不得的武功,且是内家的一派便了。
这一家人丁单薄,只剩了姊弟二人,相依为命。姊名李紫霄,年才二九,是三义堡出名的美人儿。她的弟弟才只九岁,乳名虎儿,长得活泼玲珑,眉目如画。姊弟二人真是三义堡钟灵毓秀的人物,没有一个不称赞、不爱惜的,但老武师去世已有一年多,袁、路二人受艺不到一年,武艺虽有进益,但内家功夫连皮毛都没有学得一些,虽然如此,路鼎感念师恩,时常周济他们,自老武师去世,几次三番,请李紫霄姊弟迁居在他家中,但李紫霄总推说热孝在身,不便叨扰,情愿姊弟两人孤苦伶仃,住在一间小屋内,度那清淡日子,一半也因路鼎尚未娶亲,须避嫌疑。其实路鼎对于这位师妹,早已深深嵌入心中,每月打发人送米送柴,流水般送将过去,李紫霄总是淡淡的若即若离,有时路鼎暗暗同袁鹰儿商量,叫他也向紫霄探听口气,因为袁鹰儿也算是老武师的门徒,彼此都有同门之谊,袁鹰儿的老婆又同紫霄最说得上来,路鼎托他设法,原是高着儿,但是李紫霄面若桃李,冷若冰霜,提到这上面,便默默无言,给你摸不着门路,恨得路鼎牙痒痒地奈何她不得,而且传说李老师傅的本领,统统传给李紫霄了,可是紫霄平日从没有露一手给人看过,也没有看见她自己练习过,看她平日弱不禁风的样子,谁也不相信李老武师的一身内家功夫会传给她。
袁鹰儿却咬定说:“李紫霄已得着她父亲一身功夫。”路鼎认为弱不禁风的师妹,绝不能得着武功,后经袁鹰儿解释说:“凡是内家功夫,不到真真交手时,是看不出来的,不比外家武功,操练筋骨而摆在面前的,俺生平以得不到内家真实功夫为恨,自从李老师傅去世以后,俺春秋两季必要游历江湖,希望求得内家高手,但总是无缘,有几个略懂内家门径的,够不上传徒,却从他们嘴上听来,说是内家功夫有几层功夫,全在一对眼睛上分别,别地方是一点看不出来的。俺仔细留神紫霄师妹,果然与众不同,虽说姣好女子,双眸剪水,异样精神,可是紫霄的一对秋波,从晶莹澄澈之中,又蕴藏着闪电似的神光,好像威棱四射,不可逼视一般。紫霄自己深藏若虚,深怕行家知道,故意低着头,不同人家对眼光,人家以为女孩儿害羞,其实她别有用意呢。”
路鼎听袁鹰儿这样一解释,格外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娶过门来,偷偷地拜在石榴裙下,称一声:“知心的老师,快传给俺内功吧!”这样才心满意足,痴情妄想地经过了半年,托袁鹰儿媒事仍无头绪,忽然平地生起风波来。
因为路鼎威镇一堡,相近山头的强人,非但不敢招惹,而且改装富户,慕名拜访,互相结识。路鼎是个海阔天空的角色,明知人家不是好路道,总以为看得起自己,也是英雄惜英雄的意思,何妨来往交谊,这样一来,四近山头的绿林好汉,时常进出三义堡,外面也有点不好的风声。
袁鹰儿来得机警,忙知会路鼎,叫他谨慎一点。路鼎和这般人物走得起劲,怎好意思突然拒绝,偏在这当口,相近瓦冈山一伙强人,劫了卫辉府一批饷银,官厅因为事体闹大,难以装聋作哑,侦骑四出,探出瓦冈山强人做的案,夤夜调了一支得力军队,统兵的是卫辉总兵黄超海,这人马上步下功夫都十分了得,只是性情暴躁,凶猛异常,出名的叫作黄飞虎。他手下一个副总兵尤宝,武艺平平,却是好色贪财,这人统率着一队大兵开路先行,一路耀武扬威,作威作福,弄得百姓叫苦连天,三义堡偏是进剿瓦冈山的要道,是这队兵必经之路,早由三义堡的人,从前路得着消息,报与路鼎、袁鹰儿知道。
路鼎同袁鹰儿商量说:“这样的官兵过境,看得本堡富庶,定要进堡骚扰,又素知副总兵尤宝是个无恶不作的角色,他们一路扯着官兵旗号,百姓吃了亏,还没处伸冤,定须想个妥当办法才好。”
袁鹰儿皱眉道:“如果不叫他们进来,定必加上我们窝盗窝贼的罪名,如果让他们进来,我们三义堡妇女老幼,定被欺侮,三义堡的英名,也从此完了,依我主见,不如给他个软硬俱全。我们村南、村北两条要路的碉堡,和连接碉堡的土城子,赶快整理一下,布置好一切守卫,多备点鲜明兵器旗帜,给黄飞虎看看我们三义堡不是好惹的;一面我们宰几只猪羊,备几坛土酒,等官兵路过时,推举堡中几个老年人迎上前去,表示我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算尽了我们地主之谊,就在那时节,好言对他们说,请他们不必进堡,免得鸡犬不安。好在他们到瓦冈山,原不必进堡来,咱们土城子并没有碍着官道,谅堂堂官军,也不能不讲理。”
路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我们也不能不预防万一。”正说着,外面走进几位年长的老头子来,路袁二人一看,都是两姓的前辈,慌立起身迎接。
为首的一位,长须如银,约莫有七八十岁,腰板笔挺很是精神,首先说道:“两位大约正商量官军的事。现在听说官军前站,离此已只二三十里路,这一路只有我们这三义堡还像个样子,难保他们不进来无理取闹,两位必须想个法子才好。”袁鹰儿便把商量好的办法一说,几个老者互相讨论了一下说:“也只可这样办。”有两个老者便答应押着犒军羊酒,当天迎上去。路鼎即派人备好了应用物件,挑选了二十个壮丁,挂了花红,两个老者骑了牲口,押在后面,立时动身去了。
路、袁两人打发这般人去后,立时鸣锣聚集路、袁两姓壮丁,宣布了意思,立时在土城上按着平日分派职守,各依方位,布置得兵甲森严,路、袁两人也暗藏软甲,带着兵器,站在官军来的要路口第一座土堡上,静候消息。
不料由正午等到日色西斜,尚未见犒军的回来,正想派人迎接,忽见对面官道上尘土起处,一匹马驮着一个人,捧着一面红旗,飞也似的驰到堡下,勒住马,仰面大喝道:“黄将军有令,此地邻近瓦冈山,难免没有强人藏匿,暗探消息,特命俺唤取此地为首之人,到军前听候问话,怎的关闭着这鸟门,是何道理?现在没有工夫同你们多话,快叫为首的滚出来,随俺去复命,军令如山,谁敢不从,快叫那人出来。”
这人这样耀武扬威地一来,几乎把堡上路鼎肚皮气破,立时便要发作。袁鹰儿慌忙止住路鼎,探身向下问道:“你既然从大军前来,当然知道我们这儿已有村中几位长老,押着花红羊酒迎上前去,那几位长老便是俺们为首的人,再说俺们这三义堡是强人的硬对头,吃了俺们好几次亏,谁敢到这里埋伏呢?”
袁鹰儿话未说完,马上那军健大喝一声道:“呸,闭上你这鸟嘴,你们宰了几口不花钱的猪羊,差了几个老废物,到俺们大军前来装穷说苦,想哄小孩子不成?老实对你们说,你们这样诡计,不要说黄将军不听这一套,便是前站先锋尤副总兵那一关就难过去,你们想那几个老废物回来也容易,只要唤出你们为首的人,乖乖跟随俺去好了。”路鼎忍不住大喝道:“叫俺们为首的去,有什么事?你且说个仔细。”
那军健一抖缰绳,滴溜溜马身一转,回头望着路鼎,看了又看,用马鞭一指道:“怪不得尤副总兵早已探得你们同强人暗通声气,现在一看情形,果然很对,好的,你们等着瞧。”说毕,刚待扬鞭催马,猛地堡上一声大喝:“狗才,着镖!”喝声未绝,那军健已翻身落马,痛得满地乱滚。
原来,堡上路鼎听得话头不对,知已凶多吉少,气不过掏镖在手,给了军健一镖。路鼎的毒药镖很有名气,发无不中,这一镖正打在军健后腰,药性一发,顿时死去。
袁鹰儿一看事已做了出来,慌差人下堡,把尸身收拾过,那匹马也藏到一边。正待和路鼎商量对付办法,猛见官道上尘土大起,一批军马打着先锋旗号,风驰电掣而来,一霎时前面一张镶边大旗,招展出一个大尤字来,看去有一百多个步卒,二三十个骑兵在先,步兵在后。当先大旗底下一匹点花青鬃马,骑着一个尖嘴薄腮、全副甲胄的副总兵尤宝,背弓挂箭,鞍横一柄春秋刀,催马到了距堡一箭路,便喝住后面军马,踞鞍望上观看。
这时堡上土城上已排列着麻林似的标枪,旗帜耀目,很是雄壮。见那尤宝似乎吃惊的样子,回头向身后骑马的几个偏将、把总之类说了几句话,便见旗影一动,人马雁字般排开,由许多步勇推推搡搡,拥出几个反绑的人来。路鼎、袁鹰儿急看时,原来军前捆绑的人,正是派去犒军的几位老者,和二十个壮丁。
官军这一着实出意料,连袁鹰儿也双眉倒竖,怒火高升,堡上和左右土城子上面排列着的壮丁,个个愤怒填胸,齐声大喝道:“这哪是官军,比强盗还不讲理,俺们一番好意去犒接官军,反而受了这样折辱,世界上还有理可讲吗?既然这样,俺们齐心合力,打掉他们再说!”接着一片喊杀之声,震天而起,那堡下尤宝和一般步兵、骑兵也似有点气馁,想不到这区区三义堡,有这样声势。
尤宝两只鼠眼一转,计上心来,一拾缰绳,跑出旗门,向堡上一指道:“大军过境,你们居然盛张兵器,闭堡阻抗,莫非真想造反吗?”
不料他神气十足向堡上大声呼喝了几句,堡上睬也不睬,一个个壮丁张弓搭箭,朝着他怒目相向。尤宝讨了没趣,正想回马,猛听得堡门内震天价一声大响。
原来这时堡门大开,泼剌剌冲出一匹黑炭似的骏马,马上跨着威棱四射、身体魁梧的路鼎,倒提着一柄长杆截头大砍刀,身后五十几个壮丁,一色短衣窄袖,包头扎腿,雄赳赳挎刀提枪,一阵风似的卷出堡外,一字排开。
路鼎大刀一横,双腿一夹,冲上几步,向尤宝喝道:“俺们三义堡累世清白良民,不幸这几年四面盗贼蜂起,时来薅恼,屡次禀请官府,一概装聋作哑,任贼横行。俺们三义堡几百户人家,没有法子,才挑选壮丁,设起保乡团练,自卫身家,几次同强人对敌,幸能保全一村老小。现在府里派黄将军进剿,总算为国为民,所以俺们略备羊酒,聊表微意,并请你们顾念百姓,整肃军纪,不要扰及平民。这原是一番好意,不料你们把俺长老们当强盗般绑了起来,这是何道理?请你说个明白!”说罢,虎目圆睁,直注尤宝。
尤宝冷笑一声道:“见了本先锋还不下马请罪,竟敢耀武扬威,强词夺理,真是大胆狂徒。”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大喝道,“狗才报名!”
路鼎哈哈一声狂笑道:“谁不知道三义堡路鼎是个磊落丈夫,血性男子,你如果知道统率官军,全在除暴安良,保护百姓,立时把这般人释放回堡,而且严令不准一兵一卒,进堡啰唣,这样,俺路鼎立时下马给你赔礼。”
尤宝一听这些话,气得满面通红,指着路鼎骂道:“原来你就是路鼎呀,怪不得有人指名告你暗通强人,谋为不轨,看你这样目无官长的举动,也用不着三推六问,准是强人无疑。今天本先锋统军到此,为的是明查暗访,察看真假,想不到你胆大如天,悍不畏死。照理说,擒住你这区区之辈,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本先锋姑且法外开恩,让你投案自首,免得大军压境,玉石俱焚,这是本先锋一番好意,你且仔细想想。”
尤宝这番话,并不是真有好意,其实他看得堡上堡下,兵备森严,路鼎横着一柄厚背阔锋截头刀,天神般雄视一切,感觉事情有些棘手,自己心中计划有点行不开。原来他一路统军而来,派了几个心腹,沿路打听某村有多少富户,某处有无绝色女子,以便随机恫吓,财色双收,将近三义堡境界,早已安排好计划,想在堡中大大地抽一笔油水,尤其是他手下几个营混子,替他打探明白,知道三义堡内有个李紫霄色冠全堡,同时也探出路鼎英雄不大好惹,所以安排好通盗罪名,偏逢堡中父老担酒牵羊前往犒军,正迎着尤宝的前站人马,立时不分皂白,先来个下马威,统统绑起来。他以为来犒军的定是堡中为首之人,路鼎谅必在内,哪知偏出所料,细细一问,并无路鼎,立时差一军健,骑匹快马,背着令旗前往传唤,自己统军随后,急急赶来,满望借着军威王法,当头一罩便成。哪知路鼎已把先到军健打死,势成骑虎,索性满不听他这一套,弄得大僵特僵。这时他想自找台阶,又耍出花招儿来,说了一番哄人的话。
路鼎听着不由哈哈一笑道:“在你口中左一个强人,右一个强人,硬指定我是强人,大约你知道瓦冈山的强人降伏不下,想把三义堡当作瓦冈山,杀几个平民百姓,好去献功,容容易易地便升官发财了。老实对你说,你想动三义堡一草一木,须放着路鼎不死。”
这一来,尤宝计穷智尽,羞恼成怒,向左右一声大喝道:“擒了他过来!”
这一喝令,门旗开处,便有两条枪、两匹马,双将齐出,直冲过来。
路鼎一声冷笑,并不动身,等待枪临切近,猛可里霹雳一声大喝,一催战马,只抡刀向左右一扫,“咔嚓”一声,双枪齐折,路鼎顺势用刀背一拍,转身又用刀柄一击,两个偏将连招架功夫都没有,一个滚落马前,一个跌向马后,立时拥上几个堡勇,掏出绳束捆个结实。
路鼎呵呵大笑,用刀一指道:“这样脓包,也想到瓦冈山去,真是好笑。如果不服输,连你也难逃公道了。”
这时尤宝面上真有点挂不住,暗想路鼎果然名不虚传,便是自己出马,也是白饶,看来强龙难斗地头蛇,今天同他用强是不成功的了。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万不料路鼎胆大包天,手持一柄大砍刀,双脚勒马,一声不响,直奔自己过来。这一下,真把他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带转马头,退向队后。哪知主将一动,一般兵卒,吃了齐心丸似的,个个转身便跑,尤宝也身不由己夹在骑兵当中,没命地向来路逃走了。捆绑在军前的几位父老,和二十余个壮丁,却纹风不动。
路鼎看看大乐,慌忙止住堡勇,先把捆绑的长老释放,堡上袁鹰儿看得清楚,也下堡迎接。路鼎押着两员偏将,率兵进堡,一时欢声动地,个个都说官军这样不济,也来太岁头上动土,未免可笑了。独有袁鹰儿默默无言,跟着路鼎布置好看守土城的堡勇,两人一同回到路宅来。
这时已掌灯火,路鼎留住袁鹰儿一同饮酒,商量办法。袁鹰儿道:“今天这一下,和尤宝已结下了深仇。这人武艺虽不足惧,却要防他诡计。他主将黄飞虎武艺不在你我之下,也是一个劲敌,再说他们究系官军,万一尤宝在黄飞虎面前挑拨是非,真个大军压境和俺们对垒起来,俺们弹丸似的土城,几百个堡勇,如何抵挡得了?非要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才好。”
路鼎大笑道:“这样不济事的车马,多来几千、几万,何足惧哉?便是黄某有点虚名,谅也没有多大真实本领。”话还未毕,猛听得轰天价一声炮响,连地皮都有点岌岌震动。
袁鹰儿酒杯一顿,喊声:“不好。”正想出外探问,忽见一个堡勇飞步进来报道:“黄飞虎亲统大军到来,在五里外安营,刚才一声响,便是官军安营信炮。”
一语未毕,接连又跑进几个堡勇,飞报道:“无数官军已把前堡围住,尤宝引着黄总兵已在堡下,指名要堡主答话。”
路鼎霍地推案而起,大喝道:“俺正要他们到此,待俺出去会一会黄某是否有三头六臂。”说罢,提了截头刀,便要趋出。
袁鹰儿慌拦住道:“且慢,这般时候,他们急急到来,定必倚恃人多势众,乘此天晚夜黑,混战袭堡。事已到此,只有先布置好坚守的东西,再和他们交战。事不宜迟,路兄请先上堡指挥,待俺召集全堡户口,不论老幼妇女,合力助战,方可抵挡得住。”路鼎一面答应,一面已大步踏出,袁鹰儿也急急知会老幼去了。
路鼎出得自己大门,抬头一看,堡外火光烛天,一片人喊马嘶之声,自己门口排着一队近身堡勇,已替他备好战马。路鼎一跃上鞍,领着这队人马,飞也似的来到前堡,只见堡勇们一面张弓搭箭,一面搬运灰土木石等一切守城之具,却都暗地布置,并不举火,人心也并不慌乱,这也是平日路、袁两人教练有方的成绩。
路鼎下马趋上第一堡垒,攀住前垛,向外一看,只见灯球照耀如同白日,火光中照耀出无数官军,一层层按着各队旗色围住土城,静立无哗,似乎没有攻堡的样子,中间大蠢底下,却设有一把折叠蒙皮的交椅,虎也似的踞着一个全身甲胄的雄壮汉子,面目却看不清切,身后排着许多的将弁,似乎尤宝也在其中。
这时忽有两匹马驰近堡下,大喝道:“上面听真,将军有令,叫你们为首的路鼎下堡答话,怎的还不现身?如再支吾,立时下令进攻,踏平全堡,那时不要后悔!”喊毕,泼剌剌又跑回去了。
路鼎不禁大怒,等不及袁鹰儿到来,便想出战,刚一转身,猛见道上缓步走上三个人来,头一个袁鹰儿满面喜气洋洋,和初闻官军到来一副匆遽神气截然不同。路鼎却不同他招呼,怔怔地只望袁鹰儿身后,原来他一眼瞥见袁鹰儿身后,跟着一个天仙似的李紫霄。
这时李紫霄虽然依旧一身缟素,头上却包了一方素巾,腰上加束了一根索条,练裙微曳,露出窄窄弓鞋,扶着虎儿的肩头,袅袅婷婷地走上堡来。
路鼎初时很诧异,心想:“袁鹰儿真荒唐,便是叫老幼出来帮助守堡,也不能叫她和这小孩子出来。”谁知再定睛一看,又大为惊奇。
原来弱不禁风的李紫霄,身后却斜背了一柄函鞘长剑,连小虎儿也挂了一具小小的皮囊,而且凸凸的似乎装着暗器。蓦地记起袁鹰儿说过她得了李老英雄真传,今日一看,谅非虚语,但是平日见她荏弱样子,终有点信不及。
等三人跨上堡来,慌躬身相接道:“师妹,师弟,何必亲自驾临,弓箭无情,便在这堡上,也不妥当,万一有个闪失,愚兄如何对得起地下恩师。依我说,袁兄,还是请师妹们安心回府吧。”
袁鹰儿还未答言,李紫霄嫣然微笑道:“今天不比往常,全堡老幼性命,全在路兄、袁兄身上,既然袁兄集合全堡老幼分头助守,愚妹虽然女流,岂能安坐闺中,好歹也要凑个数儿;再说,咱们三家先世义结金兰,手创此堡,也费了无数心血,今天大难当头,只有路、袁两姓拼命出力,没有敝族一人,于义亦属不合,敝族虽然式微,愚妹和舍弟也应唯利是视,以报九原之心,以全三义之谊。”
这一番话,非但路鼎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打躬,便是左右一般壮丁也被这番话感动得忠义奋发,勇气百倍了。
袁鹰儿拍手笑道:“路兄,师妹说的话,你听到吗?这番大道理,你驳得倒吗?这你就知不是俺请她老人家出马的,事后可不能怪俺了,而且俺也曾极力劝她,同众妇女们到后堡去助守,后堡官军还没有合围,万一前堡有个闪失,众妇女从后堡逃走,也容易一点。万不料俺说了这几句不中听的话,受她一顿教训,说出来的道理,真愧死俺们男子了,没法才一同到此的。”刚说到此处,猛听得堡外震天价又是一声炮响,接着官军大队天摇地动地喊起攻城来。
路鼎还痴心想让李紫霄、虎儿二人回家去,满以为堡外这样一威吓,女孩儿家哪经过这样阵仗,定是吓回家去的了,哪知偷眼看李紫霄,镇定如常,比自己还来得落落大方,最奇小小年纪的小虎儿,一手摸豹皮囊,在垛口上东一张,西一探,竟似馋猫找食一般,不禁暗暗称奇。这时堡外已紧张万分,一时顾不了许多,向袁鹰儿道:“你不必出阵,千万保护着师妹、师弟,我去杀退了黄飞虎再说。”
袁鹰儿张嘴正想说话,李紫霄秋水为神的一双俊目,电也似的向袁鹰儿一扫,接过去笑道:“路师兄只管放心下堡,待愚妹预祝师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几句俗不可耐的话,出诸李紫霄口中,听在路鼎耳内,比大将军出师,皇帝亲行推彀大典,还要荣耀,还要舒服,只喜得路鼎趾高气扬,哈哈大笑道:“不是愚兄夸口,像这种鼠辈,无非到此送死而已。”说毕,举刀一挥,堡楼上擂起战鼓,一队出战壮丁排队出堡。路鼎跨上战马,押队提刀而出,到了堡外,约住队伍,一马当先,却又回头向堡上一望,只见李紫霄已飘飘若仙地立在垛口,和袁鹰儿指点官军。
路鼎想在李紫霄眼前卖露自己本领,横刀直冲垓心,大呼道:“三义堡路鼎在此。”喝声未过,官军队里闪出一匹马一员将来,提着一支长枪直奔过来。
路鼎举目一看,只见来将身躯虽然魁梧,坐在鞍上,晃晃漾漾的不稳,一看便知不济。路鼎哪把他放在心上,更懒得和他答话,两腿一夹,直迎上前。来将似想张口,不料路鼎觌面便拦腰一刀横扫过去,慌得来将举枪迎格,无奈心慌意乱,未及一合,竟被路鼎斩于马下,路鼎正待枭取首级,官军队里一声大喝,又是一个手抡双锏的战将,飞马而出。路鼎一看来将颇为精悍,便横刀踞鞍,来个以逸待劳。
那将骤马而来,喝一声:“大胆村夫,竟敢戕杀命官,看俺取你首级!”喝声方歇,两马已交,双锏盖顶而下。
路鼎喝声:“来得好!”举刀往上一迎,格开双锏,顺着双马盘旋之势,一个独劈华山,向那将后脑劈下。那将也颇知趣,未敢翻身,一催战骑,向前一冲,避过刀锋,重又回身迎战。这样一来一往,战了几十合,路鼎杀得兴起,把一柄长杆阔锋截头刀,舞得呼呼山响,逼得来将心慌意乱,原想虚晃一锏,跳出垓心,不意路鼎这柄刀,力沉势猛,快捷如风,哪有脱身的地步,一个招架不住,便被路鼎拨开双锏,当胸砍入,甲破血飞,滚落马下,那匹战马却自回阵去了。
路鼎一连斩了二将,得意扬扬指着官军喝道:“不济事的少叫出来送死,叫你们黄飞虎自己出来,我有话说。”路鼎喝毕,却未见官军答话,只见旗影翻动,战鼓雷鸣,一忽儿从大赢底下趋出一二百个异样服色的官军来,火光耀处,只见一队官军个个都蒙着虎皮,一律荷着倒须挠钩,远望去便像一群斑斓猛虎。
这群虎皮兵出队以后,又是一个高大的虎皮军弁,双手捧定黄字帅旗,飞也似的抢出阵来,将到路鼎相近,帅旗向旁边呼呼一摇一摆,猛可里霹雳般一声巨吼,从旗影下突然飞出一员步将,倒拖着一条黄澄澄粗逾核桃的熟铜溜金棍,一现身,便一个箭步窜近路鼎马前,举起铜棍向马头砸下。这一下势如疾风暴雨,锐不可当!
路鼎眼光正注在那面帅旗上,想不到旗后隐着一员步将,人还未看清,猛孤丁地便赶上前来。换了别个,这一下马头先来个稀烂,幸而路鼎究是惯家,胯下也是名马,向后略一退步,横刀一格,当的一声,火星四迸,总算把棍扫开。这一碰一格,两下里都明白对方兵器膂力势均力敌,却不料那员步将凶悍异常,一看当头一棍砸不了人家,立时改变花样,嗖、嗖、嗖,左一个枯树盘根,右一个乌龙扫地,专在路鼎马前马后、马腰马腿,乱捣乱扫,忙得路鼎左顾右盼,前挑后拨,夹着马团团乱转。
可是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加着那员步将举步如飞,器沉势足,路鼎自然老大吃亏,一发狠,纵身一跃,跳落马背,恶狠狠提刀指着步将喝道:“哪里来的蛮汉,你爱步战,咱便与你步下交手,但是好汉,须通上名来!”
那步将此时却也对面立定了,指着自己鼻子笑道:“你不是要会一会黄飞虎吗?本总兵便是!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怎的同强人暗通声气,劫杀官军,做出埋名灭族的勾当来?”
路鼎仔细打量黄飞虎,见他矮矮的身躯,紫巍巍的面孔,却长得虎头燕颔,铁髯如猬,颇为雄伟,即大喝道:“你休听尤宝胡说,俺们清白良民,岂肯辱没祖先!你们倚势凌人,信口诬蔑,有谁见俺同强人来往,有何证据为凭?”
黄飞虎哈哈大笑道:“如果真是清白良民,还能提刀杀戮俺的部下吗?今此话暂且休提,只怨他们脓包,死不足惜。你同强人有无瓜葛,也挂在一边,现在咱们用真实本领来较量一下,你胜得了我,本总兵一概不究。如胜不了我,只有两条路,让你自择,第一条是活路,从此在我手下,做个军官;第二条是死路,便是杀身灭族。这两条路让你挑选。”
路鼎大笑道:“好好,咱就较量一下再说!”说罢,两人各自抖擞精神,酣战起来。
两人这样各逞武艺,才是棋逢对手,斗了一百多合,兀自不分胜负。堡上观阵的袁鹰儿,恐怕路鼎有失,和李紫霄带了一小队堡勇,出堡来掠阵。小虎儿也不肯落后,依然跟在李紫霄身旁,惹得对阵官军诧异非常。尤其是隐在旗门后的尤宝,看见了李紫霄,馋涎欲滴,恨不得飞马过去,抢了过来,却见李紫霄身旁立着一个棱棱的汉子,双手提着两柄西瓜般的大铜锤,便不敢冒昧,只希望黄总兵一棍打死路鼎,挥动军马杀过去,便可如愿以偿,不料他这番痴心,几乎被他料着。
原来这时路鼎和黄飞虎,又战了许久,虽然旗鼓相当,却只吃亏了手上使的是长家伙,在马上固然挥霍有余,这番下马步战,却嫌累赘。黄飞虎又是步战惯家,手上熟铜棍又是步战利器,初时并未觉得怎样,战到一百多合开外,便觉相形见绌了。
这时黄飞虎看出便宜,奋起凶威,把一根铜棍舞得呼呼山响,着着都是利害招数,逼得路鼎渐望后退。路鼎心里一急,蓦地生出急智,故意虚掩一刀,向斜刺里拖刀败走,黄飞虎笑喝道:“无知村夫,在老子面前休想用拖刀计!”路鼎闻言暗喜,故意脚步放缓,暗地刀换左手,掏出毒镖来,蓦地一回头,右臂一扬,喝声:“着!”
黄飞虎真也辣手,他虽料不着敌人拖刀计是虚,施暗器是实,却也逐步留神,一见路鼎放镖,微一停步,只举手一抄,便把迎面飞镖抄住。
路鼎见头一镖落空,正想施展连珠镖法,黄飞虎已提棍赶来。路鼎一个箭步,窜离丈许远,正待回头放镖,不料脑后一阵寒风袭来,路鼎喊声不好,慌一低头,以为黄飞虎也施袖箭飞镖之类,低头便可避过。哪知黄飞虎惯用类似套马索一类的东西,从小练成的绝技,这种套马索,不用时藏在胸兜内,临用时只用手向胸兜一探,顺势向外一抛,便抛出五六丈长的索子,这种索子是用牛筋细发绞就的,头上挽着一个大圆圈,打着活扣,套住人和马时,只向后一抖,便把人马捆住,顺势一拉,像风筝般连扯带收,捆了过来。黄飞虎倚仗这套马索,擒降无数马上勇将,因此得了威名,此时路鼎一施飞镖,把他套索引了出来,而且出于路鼎意料之外,一低头时,当头罩下的套马索,已扣住颈项。
路鼎心里一急,反臂一刀,想把绳索砍断,哪知这种牛筋细发绞成的绳索坚韧异常,而且黄飞虎手段何等迅捷泼辣,刀方砸下,人已跌倒。原来套住脖子的活扣儿,经黄飞虎用劲一收,立时紧紧地扣住路鼎咽喉,这一下猛劲儿,非但咽喉被人扣住,连大气儿也几乎背了过去,想举刀砍索时,那边猛一扯,当即跌倒。

第二章 俏佳人一鸣惊人
路鼎被套马索束倒,在这危及一发当口,眼看路鼎要被官军生擒,想不到黄飞虎蓦地一声狂吼,右手甩掉套马索的皮套儿,急急捧着面孔,回头就跑;同时各人眼前一亮,宛似堡下飞起一只大白鹤,却似闪电般落在路鼎身旁。
众人急定睛看时,原来便是一身缟素的李紫霄。却见她宝剑出鞘,只随意一挥,便把路鼎项上拖着的套索斩断,路鼎这时绝处逢生,真合得上感愧交集的那句套语,一骨碌跳起身来,自己解掉项间活扣,恶狠狠便要提刀赶去。恰好袁鹰儿也自赶到,挽住路鼎道:“路兄息怒,黄飞虎没占了半点便宜,反而吃了大亏,这一下已够他受的了,你看他们自己也鸟乱起来了。”
路鼎不解,向官军队里一看,果见他们弓箭手在前,后面旗影翻动,也步步退去,猛想起黄飞虎为何不见。正想启问,忽见李紫霄身后转出小虎儿,拉住李紫霄衣襟问道:“姊姊,你看那边装老虎吓人,想射死俺们咧,俺再赏他几下吧。”
李紫霄笑喝道:“不许你胡来,快随俺回去。”说着一手拉住小虎儿,笑对路鼎说道,“今晚他们不致攻堡,同他们这样厮拼,也非了局。不如暂先回堡,从长计议吧。”说罢,和小虎儿竟自姗姗回堡去了。路鼎还想再决雌雄,经不住袁鹰儿死拉活扯,才劝住收兵回堡。好在那边官军,因为主将受伤,也不敢轻放一箭。副总兵尤宝更是明白自己不济,只调弓箭手挡住阵前,后队做前队,步步向后退去,等得路鼎收兵回堡时,官军已退下里把路了。
路鼎和袁鹰儿回到堡上来,问起:“黄飞虎正在得手,如何便吃了亏,收兵退去?”
袁鹰儿笑道:“我真佩服小虎儿,这样小小年纪,有这样智谋、这样本领,将来真不可限量。谁也料不到李老师傅留下这样一双姊弟,更想不到咱们三义堡有这样人物,而且还是出在人单丁薄的李姓家内。”
话还未完,路鼎急得跳起脚来道:“你怎的变成这样婆婆妈妈的脾气,我问的要紧话不说,老绕这大弯子做啥?”
袁鹰儿笑得跺脚道:“你且休急,听我说呀,当你下马步战时候,李紫霄悄悄对我说,断定你要吃亏,她说了这句,却向小虎儿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等得你们一追一赶,施展毒药镖当口,小虎儿已溜步到你们近处,你果然无暇顾及,便是黄飞虎也心无二用,小虎儿一个小孩子家,官军也注意不到。等到你吃亏跌倒,俺急得没法当口,却在那一刹那工夫,小虎儿伸手在豹皮囊中掏出两枚金钱镖,觑准黄飞虎悄没声儿以双手齐发,黄飞虎总算祖上有德,两眼没有全废,一枚着在眉心,弄得血流满面,掩脸而逃。这一下,大约黄飞虎也够受了。最惊奇的是黄飞虎掩面而逃的当口,紫霄师妹,金莲一点,便像白凤凰似的凭空飞出五六丈远,并不落地,只在半天空里再一叠劲,便飞落在你身旁了。你想这种燕子飞云纵的功夫,从来只有耳闻,并未目见,想不到出在咱们三义堡女子身上,岂不可喜?而且这位绝世无双的俏佳人,又是你的⋯⋯”
路鼎一听明了来踪去迹,不待他再说下去,拉住袁鹰儿,拔脚便向堡下跑去。
袁鹰儿被他一路拉着没命地奔跑,闹得个脚不点地,外带着昏头昏脑,不明所以,路上连连问他是何意思,路鼎偏不答理,一忽儿工夫,被路鼎拉着跑到李紫霄家门口。
袁鹰儿这才明白,呵呵大笑道:“我的路爷,原来你想谢谢人家救命大恩,为何不早说明,害得俺跑得满身大汗,这是何苦呢?”
路鼎哈哈一笑,正想答话,猛见两扇短短的篱笆门内,蓦地跳出小虎儿来,指着两人憨笑道:“我道是谁在俺门口失神落魄,原来是你们两人,你们来此做甚?”
路鼎慌赔着笑脸说道:“小弟弟,师妹在家吗?”
小虎儿点点头,两只黑漆似的小眼珠,骨碌碌向两人看个不停。路鼎心里急于要见李紫霄,拉着袁鹰儿便向门内迈步,不料小虎儿两只小手一拦,笑嘻嘻再回手向自己鼻尖一指,道:“先还我宝贝,再见姊姊去。”
两人茫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答不出话来。
小虎儿一张粉搓玉琢的小脸蛋儿,顿时绷得鼓一般紧,两个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冷笑道:“唉!亏你们养得这么大,刚才的事儿,便忘记了。”边说边向路鼎脸上一指,道,“我为你失掉了两枚金钱镖,难道好意思不赔俺吗?”
路、袁两人猛然觉悟,路鼎更为惭愧,慌向小虎儿作揖道:“我的小弟弟,今天愚兄真亏了小弟弟,岂但那两枚小小金钱镖赔还,小弟弟要什么东西,愚兄只要有法子想,都要送给小弟弟的。愚兄同袁兄到来,便是向师妹、师弟道谢来的,你不知愚兄心里这份感激,不是嘴上说说便能算事的。小弟弟,日子长着呢,你看着吧。”
路鼎刚说到此处,李紫霄已从屋内姗姗出来,一面同路、袁两人敛衽为礼,一面数说小虎儿道:“小孩儿口没遮拦,又向人作刁了,平日怎样说你呢?”
小虎儿一绷脸,咬着指头一蹦一跳跑到篱外去了。
路、袁二人慌打躬说道:“师弟并没有说什么,俺们来得鲁莽,乞师妹原谅。”
李紫霄一笑,引两人到了屋内坐下,笑说道:“官军虽然退去,未必甘心,今晚倒要格外当心,两位师兄怎的还有闲工夫光降呢?”
这样一说,路、袁两人格外钦服,显得自己举动躁切。路鼎心有别注,也顾不得这许多,倏地立起来,便向李紫霄裙下拜倒,真来了个五体投地。
李紫霄大惊,慌退在一边道:“师兄为何如此,岂不折杀愚妹?”
这时袁鹰儿开言解释道:“路兄在堡外交战时,顾不及旁事,收兵回堡,经俺说明,才知师妹救了他。路兄不听则已,一听到这话,拉着俺一阵风似的便跑到府上叩谢来了。”
李紫霄刚要答话,不料路鼎直挺挺跪在地上,两手乱摇道:“不是这个意思,俺今天跪在师妹面前,是有求而跪,并不是谢恩来的。”
袁鹰儿一听话风不对,心想这才是笑话,明明是谢恩,却说不是,难道有恩不谢,先来个锣对锣、鼓对鼓,死赖活扯地求起婚来吗。但是也要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大约今天连俺姓袁的也要弄到没趣才散。
哪知袁鹰儿念头刚起,路鼎已跪在地上说出一番话来,他说:“今天师妹非但救了俺路鼎一人,同时也救了三义堡一堡性命,这样大恩,岂是跪在地上,叩几个头就能算数的?再说,俺这位侠肠义胆的师妹,也不稀罕这几个头。愚兄所以百事不管,先拉着袁兄急急到此,完全为的是此后全堡老幼性命。俺们今天既然和官军破了脸,看来难以善罢甘休,将来又不知发生若何风险的事。俺和袁兄这点本领,万难济事,天幸一堡有救,俺们有这样智勇双全,强胜男子的紫霄师妹,从此以后,俺们两人和全堡壮丁都得恭听师妹号令,才能转危为安,否则全堡几百户人家,都要不堪设想了,所以俺秉着十二分诚心,代表全堡老幼,总得求师妹应允下来。师妹是巾帼丈夫,千万念着当初三姓祖先,手创三义堡的义气和英名,俯允愚兄吧!”
这一番话真说得词严情至,面面俱圆,大出袁鹰儿意料之外。袁鹰儿又惊又喜,真想不到路鼎有这一手,心里一机灵,也咕噔地跪在路鼎身旁了。
不料路、袁两人矮了半截当口,屋门外小虎儿正在偷偷地看着。两人说完,小虎儿猛地跳进屋来,朝着两人舌头一吐,扮了一个鬼脸,嘻嘻地一指道:“唉……”
话未说出,李紫霄笑喝道:“虎弟休得顽皮,快扶两位兄长起来。”
路鼎连连摇手道:“师妹好歹看在祖先面上,应允了愚兄们,才能起来。”
李紫霄面孔一整,似带着不悦的神气,一霎时却又满面春风,敛衽为礼道:“愚妹早已说过,唯力是视,否则也不到堡外助两兄一臂了,这层不必两兄求的。至于两兄要把千斤重担加在一个女流身上,这事关系何等重大,教愚妹怎敢冒昧应承,而且也不必这样举动,两兄只管照旧行事,用得着愚妹时一定效微劳便了。”说完了又对小虎儿道,“虎弟快请两兄起来。”
小虎儿一语不发,向两人中间一插身,两臂一分,一手提着一人手膀,喝一声:“起来吧!”竟把两人轻轻提起。
路、袁两人吃了一惊,想不到虎儿小小年纪,膂力远胜自己,自己想赖在地上万不能够,身不由己地被他提了起来。路鼎厚着脸,兀自千求万求要李紫霄统率全堡。
李紫霄笑着请两人坐下,然后笑道:“依愚妹见,咱们要抵抗黄飞虎这支兵马,却也容易,就怕事情闹大,弄假成真,牵动别处官军,接二连三地来薅恼,那时节众寡悬殊,有通天本领也难以在此安身。现在咱们千万不要小题大做,总要从息事宁人方面着想。”
袁鹰儿道:“黄总兵这人脾气,到死也不服输的,又加上尤宝从中挑拨是非,事情已到这样地步,还有什么和解的法子呢?”
话未说完,忽然门外火光熊熊,人声嘈杂,抢进几个壮丁,提着火把,喘吁吁报道:“俺们各处寻不着堡主和袁爷,原来在此。”
路、袁慌问道:“有何急事?”
壮丁道:“堡后又来一支兵马,打着塔儿冈旗号,为首一个凶脸大汉,骑着马,直叩堡门,口称探得三义堡被官军围困,特来助阵,又说堡主出来,便能认识等话。”
路鼎大喜道:“事已到此,索性同他们真个联合起来,便不惧官军了,待我出去见见来人是谁。”说毕,便向李紫霄告辞。
李紫霄蛾眉微蹙,似想说话,忽又咽住。袁鹰儿一时心乱如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任路鼎去了。
李紫霄和袁鹰儿送了路鼎出屋,重又回转屋内。
李紫霄便向袁鹰儿问道:“塔儿冈离此不远,却不知为首何人,有多少人马,平日怎样规模?”
袁鹰儿道:“说起塔儿冈强徒啸聚已不止一二年,塔儿冈周围四十余里,重山叠岭,路径险仄,天生是绿林潜伏之所。现在为首的绰号叫作翻山鹞,原是逃军出身,武艺颇不弱,手下很有几个骁勇头目,其中有一个绰号黑煞神,一个叫过天星的,本领最高,是翻山鹞的左右臂膀,统率着一两千喽啰,在塔儿冈四面要口,设有关隘,布置得铁桶一般。平时翻山鹞本人仰慕路兄,曾经到咱们堡中来过几次,俺也见过他,虽是绿林,却也长得堂堂威武,咱们路兄同他还很说得上来,这次俺们为了他们的事,殃及池鱼,大约他们探得官军消息,过意不去,所以派人来助阵了。但是这样一来,尤宝诬蔑我们的话,反而坐实了,这时俺真心乱如麻,想不出怎样对付才好。师妹智勇出众,定有高见,趁此要紧当口,千万求师妹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李紫霄毫不思索地说道:“这时哪有万全之策,官军方面已是有嘴难分,塔儿冈方面又明目张胆地赶来助阵,当路兄匆匆出门时,愚妹本想说话,因路兄走得慌忙,不曾说出,此刻袁兄问到筋节儿上,不由愚妹不说了。不瞒袁兄说,今天的局面,在二年前,先父在世时,早已料及了。”
袁鹰儿茫然不解,怔怔地望着李紫霄问道:“这事真怪,李老师傅怎能料到死后的事呢?”
李紫霄黯然道:“说破一点不奇,先父在世时常对愚妹说,自从路、袁、李三姓创设三义堡以后,足足过了百把年太平世界。朱元龙一统江山以后,直到现在,中间不过百余年政通人和,可是天下没有长安的道理,在上面的,一代不如一代,在下面的,自然也一年不如一年。你看近年天灾兵祸,接连而至,奸臣朋党络绎而兴,都是由盛而衰的坏现象。
“就眼前说,咱们三义堡在太平时,真可算世外桃源,到了现在,却正居豫、晋、陕三省险要用武之地,为兵家所必争,以后哪有好日子过?为堡中三姓子孙着想,到了乱世没有道理可讲时候,只有全堡迁地避乱,如果子孙有特出人物,部勒群众,做一个海外扶余,再进一步,也不妨待时应变,由保身保乡而进于报国。
“我平时留心,近在咫尺的塔儿冈,形势天险,战守俱宜,倒是三义堡的一个退步,由内也可开垦出几百顷良田,最没法想,便是三姓子孙在塔儿冈自耕自织,也可苟全乱世了。上面是先父一番遗言,时时存在愚妹心上,不幸先父去世以后,便闻山上已占据了强人,最近这些日子,更是强人迭起,到处弄得兵乱年荒,果真被先父料着了,加上今天被官军一逼,咱们想再安居三义堡,已是万万不能,恰好此刻塔儿冈强人又派人来助阵,依愚妹见,不如因机乘势,暂先和塔儿冈结成犄角之势,过几天再看风色如何?万一官军逼得咱们无路可走,只有把全堡老幼迁入塔儿冈中,可是此地为塔儿冈咽喉之地,将来为屏藩塔儿冈基业起见,也应坚守此地,使省里官军,不敢轻视山寨才好。
“至于塔儿冈翻山鹞等强徒,大约都是智勇不足之辈,不是愚妹夸口,略使小技,便叫他们服服帖帖恭听两兄命令,那时咱们有了这般人马为羽翼,便可随时号召四近绿林,增厚自己势力,万一国家有事,咱们一样可以异军突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谁敢说咱们是绿林呢?这是愚妹女流之见,袁兄你看怎样?”
李紫霄这一番话,袁鹰儿非但口服心服,而且惊奇非常,想不到平日沉默寡言的美人儿,忽然一鸣惊人,有这样胸襟,说出这样志高气壮的话来,不但保全了三义堡,而且还埋伏了将来的大事业。平日自己和路鼎虽曾有过这样意思,却没有想得这样透彻,决断得这样果敢。现在经她一说,果真非这样做去,绝没有第二条善路,看来要统率全堡和号召四近绿林,也除非有她这样本领,这样智谋不可。自己在江湖上奔走了这些年,想起来真有惭愧,听了这一席话,才豁然开朗,愁云扫尽,当下连连拍手称妙。
却在这当口,路鼎近身堡勇已奉令来请袁鹰儿、李紫霄到路宅赴席,堡勇还郑重说明:“务请李小姐驾临,有塔儿冈几位英雄在那边恭候。”
袁鹰儿笑道:“路兄未免疏忽,既然仰仗师妹,怎不亲自到此迎迓?”
李紫霄笑道:“这倒应该体谅路兄,他不明白塔儿冈来人,小妹愿不愿见面,没有把握,自己又不能分身,只好差人来了。但是小妹既然说出那番话来,两兄如果赞成,此后小妹断难深藏闺阁,说不得要替两兄分劳,今天塔儿冈来人,对于咱们三义堡关系非常重大,路兄来叫愚妹赴席,也藏着此意,愚妹只可略去小节,出乖露丑的了。”
袁鹰儿大喜,真佩服她心细如发。
李紫霄又说道:“袁兄,且请稍待,让愚妹和舍弟到侧屋略一更衣便得。”
袁鹰儿唯唯应着,挥手叫堡勇先回去通知路鼎,自己在外屋坐候。
半晌,忽见李紫霄换了一身玄色衣服而出。这身衣服,在别个女子身上,无非乡村的荆钗布裙,毫不足奇,但是在李紫霄身上,便觉得修短合度,纤洁绝尘,另外用一副玄巾齐眉勒额,束住一头青丝,在鬓边随意打了一个不长不短的燕尾结子,衬着一张宜嗔宜喜的俏面孔,格外显得莹润如玉,淡雅若仙。身后跟着小虎儿,梳着一条冲天杵,胸前斜挂着皮囊,还背上李紫霄用的那口长剑。
袁鹰儿一见李紫霄出来,慌立起身笑道:“师妹真是细心人,恐怕一身白衣,不便进人家,特地换上青色的衣服。可是不论青的、白的,一到师妹身上,便觉飘飘绝世,那般插花衣锦的庸脂俗粉,益觉其可丑了。”
李紫霄微笑不答,便同袁鹰儿姗姗向屋外走去,袁鹰儿回头笑道:“师妹、师弟都出门,怎不把家门锁上呢?”
李紫霄一笑,指着小虎儿背上宝剑道:“愚妹家除掉此剑,别无长物,也不怕别人偷了东西去,再说咱们三义堡,别无杂人,两兄管理得井井有条,也可以说路不拾遗了。”
袁鹰儿一面走一面笑道:“俺不信师妹这柄剑比旁的东西贵重,难道真是口宝剑吗?”
李紫霄尚未答话,小虎儿已忍不住,小嘴一撇,悄悄笑道:“亏你走南闯北,活得这么大,连口宝剑都不识,还混充练家子。”
李紫霄笑喝道:“小孩儿又胡说的什么?”
袁鹰儿讪讪的不好意思,顺手在小虎儿背上抽出宝剑来,立定身,细细一看,果真澄如秋水,寒若秋霜,映月生辉,鉴人毛发,不觉失声喊道:“果然是口好剑,想是李老师傅的遗物。”
李紫霄道:“此剑名称甚奇,剑身上面刻着‘流光’二字,一面刻着‘建兴二年’,都是汉隶。据先父说,‘流光’是此剑之名,‘建兴二年’是后汉吴国孙亮年号,确系古物。最可贵的,看表面并不十分锋利,一经运用,不但吹毛断发,而且无坚不摧,便是今天黄总兵所用的套马索,完全用发丝牛筋制成,不是俺流光剑,怎能一挥而断呢?这柄剑,先父爱若性命,因为它是俺家祖先传家之宝,先父去世,愚妹无非代为保管,等待虎弟长成,便归他保守了。”
袁鹰儿赞叹一番,依然插入鞘内,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已来到路家门口,只见路宅大门外,拴着几匹骏马,列着许多手持军器大汉,却不是堡勇装束,便知是塔儿冈的人物,其中也有几个堡勇,正在殷殷招待,一见李紫霄、袁鹰儿到来,慌进内通报,一霎时,路鼎春风满面直迎接出门外来,后面跟着铁塔般一个浓眉环眼的大汉。
袁鹰儿向李紫霄耳边微语道:“此人便是塔儿冈的黑煞神。”
一语未毕,路鼎已抢至面前,向李紫霄兜头一揖道:“师妹,惠然光降,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复向黑煞神一指道,“这位是塔儿冈……”李紫霄立时接过去说道:“已听袁兄说起,久仰得很。”
黑煞神未曾见过这样姿色女子,竟有点目乱心摇,举动失措,慌把双手乱拱,犷声犷气地说了几句俗不可耐的周旋语。
彼此寒暄一阵,相同入内,到大厅坐下,路鼎还未开口,袁鹰儿先向路鼎使个眼色,调到一边,把李紫霄一番高见,细细地告诉他。
在这当口,客座上只剩黑煞神和李紫霄、小虎儿三人。黑煞神原是个色中饿鬼,起初听路鼎说出李紫霄如何本领,如何一出手便打退黄飞虎,黑煞神以为这样女子,定是母夜叉一般的人物,路鼎又有意把李紫霄大捧特捧,说是敝堡一切,全仗李紫霄内中主持,便是自己,也要听命于她。黑煞神原是联络三义堡来的,当然力求拜见,路鼎也要倚仗着李紫霄本领,抬高三义堡英名,两下里一凑,便派心腹堡勇竭诚邀请,还怕李紫霄不来,想不到他离开李家,李紫霄和袁鹰儿已定下大计了。
不过黑煞神一见李紫霄,原来是个弱不禁风的美貌女子,便把路鼎高抬的话,当作有意吹牛,又动了色迷,此刻相对之下,趁路鼎离座,未免言语之间露出轻薄来,一时忘其所以,涎着脸,借着献茶为名,竟想挨近前来。不料刚一抬身,呵着腰,双手捧起茶縕,猛听得当的一声响,手上茶怨无故四分五裂纷纷掉落地下,整杯滚热的茶,飞溅了一脸,闹得个颈粗脖红,手足失措,而且杯片掉地,其声清脆,惊得路鼎、袁鹰儿,慌慌跑来,还以为黑煞神粗手粗脚,偶尔失手,慌命人将脆裂瓷片扫过一边,却没有留意到小虎儿在一旁暗暗冷笑。
李紫霄却依然谈笑自若,毫不理会。黑煞神难以为情之下,还疑心自己指劲太大,茶怨太薄,其实他没有留神地下碎瓷片中,还有一枚小小的金钱镖,也被下人们扫在垃圾堆内了。这一来,小虎儿连前一共损失三枚金钱镖了,一厅的人,只有李紫霄看得明明白白,暗暗好笑,心想这一下警告,黑煞神居然尚未觉察,如果再做出下流样子来,说不定自己要给他一个厉害看看了。
这时,路鼎、袁鹰儿已有了主儿,却已扫除浮文,和黑煞神谈起正经来了。
照黑煞神意思,便要当晚会同三义堡人马,攻上前去,索性杀得官军片甲不回,一了百了。袁、路两人却是仔细,说是且看今晚官军有无动静,明日再做理会。当下吩咐厨下,摆设盛筵,款待黑煞神,谢他助阵厚意,一面也算向李紫霄姊弟道劳。
酒席摆上,依次入座,自然上面首座是黑煞神,次座是李紫霄和小虎儿了。李紫霄在平日深藏不露时节,虽然是个深闺弱女,不要说同绿林人物坐在一起喝酒,便是路宅一个大门,也休想她抬头一看,但是今天一显身手,和侃侃表示一番计划以后,同以前截然换了一个人了,虽然一样妩媚多姿,却落落大方,一扫儿女羞涩之态,席上杯筹交错之间,从容应酬,处处中节,这其间乐杀了路鼎,想不到黄飞虎一来,倒成全了自己和她容容易易地接近了。
路鼎本人虽无眷属,家内也有不少女眷,听得李紫霄忽然露出绝大本领,而且踏进门来,和陌生男子一块儿喝酒,也算得一件稀罕事儿,一齐偷偷躲在大厅屏风窥探,而且都知道路鼎这几年,痴心妄想,全为的是她,益发要看看他们两人在席上怎样调色,岂知席上乐兴大发的,不止路鼎一人,还有高踞首座近接芳邻的那位黑煞神,也乐得迷糊了。
原来黑煞神打碎茶怨以后,还不死心,此刻美人儿坐在自己最近的第二位上,香泽微闻,脂香若即,又加上酒为色媒,几杯落肚,狐狸尾巴又要显露真形了。他两只野猫眼珠,被黄酒一灌,红丝密布,怪眼圆睁,直勾勾只管向李紫霄直瞧,他看得李紫霄面前一只酒杯内,点水不沾,便怪声怪气地催李紫霄干杯,形状非常难看。路、袁二人恐怕李紫霄着恼,慌用话打岔,无奈黑煞神是个蠢物,只管向她兜搭,哪还有心情理会别人?
这地方李紫霄真也来得,依然有说有笑,益发逗得黑煞神魂离魄散,心里一迷糊,倏地立起身,在席面上抢起一把酒壶,涎着脸,挨近李紫霄,嘴里疯言疯语的,逼着李紫霄快干了面前杯,意思之间,还要敬她三杯。
这一来,路鼎勃然大怒,正想发话,猛见李紫霄身子并不动弹,只微微一笑,伸出纤纤玉指,向黑煞神执壶右臂,轻轻一按,笑说道:“不劳劝酒,且请你安静一会儿。”
这一下,黑煞神乐儿可大发了,腰儿呵着,壶儿捧着,眼珠儿瞪着,依然板着一副尴尬面孔,留着半身小丑丑相,却把这副身架,端得纹丝不动,宛如木雕泥塑,可是面上由黑变黄,由黄变青,满头迸出黄豆大的汗珠儿,一粒粒直滴落下来。

第三章 女英雄收服莽英雄
路鼎由怒变惊了,袁鹰儿由惊转喜,都瞧着黑煞神这副怪相,弄得变貌变色,唯独小虎儿拍手大笑。
袁鹰儿啧啧称赞道:“师妹本领,真无人可及,谈笑之间,施出点穴功夫,而且点得又准又确,恰到好处,非内家功夫真有心得,绝难办到的。”
这时路鼎虽也怒恼黑煞神亵渎自己爱人,可是自己是主人,又关系着塔儿冈情面,慌离席向李紫霄连连长揖,替黑煞神求情。
李紫霄笑道:“这种混账东西,让他难受一忽儿,使他明白我们三义堡连一个妇女也不能欺侮的。”
袁鹰儿也笑道:“师妹,暂且饶他初犯,我们看在塔儿冈寨主面上,宽恕他吧。”
二人左说右说地一阵讨情,其实黑煞神听得出、看得见,肚内也是明白,只苦整个身子已不由自主,非但出不了声,连动一动都不能。他这才明白李紫霄不是好惹,幸而点的是麻痹穴,还不至有性命之忧,但是这副怪形状,也够看半天的了。正在哑急,却听得李紫霄冷笑道:“愚妹今天若不顾全两家大体,和两兄情面,定要追取他的狗命。现在姑且饶他初犯,下次再有这样行为,撞在愚妹手上,不要怨俺心狠手辣。”路、袁两人慌诺诺连声,称谢不止。
李紫霄一抬身,先从黑煞神手上夺下酒壶,随手向他后脑一拍,说也奇怪,黑煞神铁塔似的身躯,经不起这一拍,立时“啊哟”一声,全身打了一个寒噤,便直挫下去。李紫霄又随手向他肩上一按,端端正正坐在椅上,黑煞神却耷拉着脑袋,兀自说不出话来。李紫霄趁此立起来,拉着小虎儿走下席来,向路、袁二人道:“妹已叨扰,即此告辞。”
路鼎不敢强留,再三道歉,袁鹰儿却看得黑煞神兀自垂头耷脑,不知李紫霄真个能救过来没有,向黑煞神一指道:“此人怎的还是如此?”
李紫霄笑道:“不妨,少待一会儿,便能复原,妹不便在此,教他自己警觉便了。”说毕,扶着小虎儿肩头,姗姗向外走去。
路、袁两人恭送如仪,直送到大门外,李紫霄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回眸一笑。这一笑,袁鹰儿并无感觉,只路鼎领略温馨,宛如甘露沁脾,百体俱泰,直至李紫霄走得不见身影,兀自引领痴立。
袁鹰儿笑道:“路兄赶快努力,真个能得这样巾帼英雄,白头偕老,这份福气,也就无人及得了。”
路鼎一转身,向袁鹰儿深深一揖道:“全仗大力成全。”
两人说笑着,回到厅来,一看席上空空无人,不知黑煞神到何处去了。路鼎大惊,慌问侍候酒席的壮勇。
壮勇回答道:“两位堡主送客出去当口,黑煞神蓦地如梦初醒,面上似羞似怒,一顿脚,立起身,指着厅外说了一句‘不报此辱,誓不为人’,便跳出厅外,一拧身,飞上屋檐,眨眨眼便不见踪影了。俺们不敢拦他,正想报知,恰好两位堡主进来了。”
路、袁二人听了这话,面面厮看,作声不得。袁鹰儿更是满脸愁容。路鼎恨道:“这人太无礼了,自己不够人味,反恨人耻辱他,再说我们并没有亏待他,怎的不辞而别,竟自逃走了?”
袁鹰儿道:“这倒不然,黑煞神是个草包,他偏在我们送客当口,恢复过来,一看席上无人,以为我们串通一气,有意羞辱他,所以恼羞成怒跺跺脚就走了。这一走,定必瞒住自己短处,在翻山鹞面前挑拨是非,翻山鹞也是有勇无谋的角色,说不定又要闹出事来,这一来岂不把我们计划满盘推翻另生枝节吗?”
路鼎经袁鹰儿这样一说,也是双眉深锁,连连摇头。
袁鹰儿忽然向旁立壮勇吩咐道:“你去看门外黑煞神带来的人马,有无变动,快来回话。”
壮勇领命去讫,路、袁二人也无心再入席,命人撤去,就在厅上商量办法,谈不了几句话,忽见小虎儿飞步进来,拉着袁鹰儿在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回头就跑。袁鹰儿想再问几句,小虎儿脚步飞快,已跑得无影无踪。
袁鹰儿慌立起身,拉着路鼎向门外直跑。
路鼎慌问:“甚事?”
袁鹰儿匆匆说了句“到后便晓”,只一个劲儿催着快走,两人像弩箭离弦似的飞奔了半里把路,正是李紫霄住屋相近所在,一片人迹稀少的荒林。两人来得匆忙,没有带着火种,幸而一轮明月,当头高照,依稀看出,林外立着一个小孩,不住地向两人招手,两人奔近一看,正是小虎儿,慌问道:“令姊何在?”
小虎儿向林内一指,两人不问所以便跑进林内,却听得一株粗逾合抱的老年枯树上,有人喊着:“我的老祖宗,我的姑太太,俺黑煞神有眼无珠,得罪了你老人家,从今以后,俺黑煞神算服你了,求你高抬贵手,饶俺一条狗命吧!”
又听树下不远,似乎是李紫霄口音,喝道:“你此刻也知道厉害了,你要活命,须发誓从今以后听俺号令行事,我叫你往东,你便不能往西。”
又听黑煞神没命地求饶道:“俺已是口服心服了,从今以后,准听你老人家的号令,叫俺水里火里去,俺决不皱一皱眉头。俺黑煞神一生口直心直,便是鲁莽一点,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吧,迟一息儿,咔嚓一声,俺黑煞神便交代了!”
路、袁两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佩服李紫霄本领,真有神出鬼没之能,慌抬头向树上仔细看时,原来这株枯树,年久月深,足有五六丈高,顶上有虬干四攫,蟠屈如龙,最高的一枝弩出的细干叉子内,似乎横搁着黑丛丛的东西,看情形便是黑煞神,这样高的一枝细干硬搁着黑煞神的笨重身躯,真也险到极点,而且细看手脚并未缚住,却一动不敢动,因为四肢朝天,没有着力地方,一动,便掉下来,成为肉酱了,偶然微风飘过,枯枝上飒飒直响,吓得顶上黑煞神,哑着声儿喊救命。
这时李紫霄仗着明晃晃宝剑,从树后飘身而出,一见路、袁两人,便悄悄向他们摇手,似乎叫他们退出林去。两人不解,猛地身后有人拉扯衣襟,转身一看,正是小虎儿,低低向他们说道:“你们快随我来。”说毕,拉着两人直跑出林外来,立定身,向两人说道,“我忘记一句话嘱咐你们,俺姊姊本对我说,叫你们不必进林,叫我在林外候着你们,陪到俺家去,等候姊姊事毕到来,有要紧的话和二位说。俺几乎误了事,你们快随俺家去吧。”说毕,便拉着两人直奔李紫霄家中。
袁鹰儿猛然觉悟李紫霄用意,知道李紫霄预备收服塔儿冈一般人物,看准黑煞神是个莽夫,恩威并施,先把他收服下来,然后于中行事,这样一看,可见李紫霄用心之深。
原来李紫霄和小虎儿离了路家慢慢行去,偶一回头,蓦见路家围墙上,立着一个大汉,四面狼顾,借着月光,看出是黑煞神的形状,略一凝思,便知他恼羞成怒,不安于席了,秋波一转,顿时计上心来,在小虎儿背上解下宝剑,束在自己腰间,又低低嘱咐了小虎儿几句话,一拧身跳上沿路人家屋檐,施展轻身本领,宛似一道青烟,直飞到黑煞神相近对面屋上,猛地一声娇喝道:“夤夜跳墙,意欲何为?”
黑煞神路径不熟,正在四面乱望,想辨认自己带来人马,驻在什么地方,好下去率领出堡,连夜回山寨去,再兴问罪之师,猛不防冤家路窄,李紫霄突然在面前出现。他一份怨气可大了,也顾不得利害关系,只想拼个你死我活,泄一泄满腔怨气,当时大吼一声,拔出腰刀,纵身跳向前去,乘势用一招“乌龙入洞”,连人带刀,直搠过去,满望把李紫霄搠个透明窟窿,哪知这一搠,把一个娉娉婷婷的美人儿搠得无影无踪,而且用力过猛,搠了个空,上身一扑,脚底下便站不稳,踏得人家屋瓦粉碎,响成一片,幸而屋底下没有住人,是所废屋,否则惊动左邻右舍,必闹得天翻地覆了。
黑煞神心慌意乱,待得稳定身形,向前看时,李紫霄笑哈哈立在两丈开外一堵墙上,向他招手,逗得黑煞神眼中出火,他也不想想人家何等功夫,兀自暴躁如雷,跳向前去。
等到他跳上那堵墙时,李紫霄已翻身飘落,指着他喝道:“你有胆量敢到那面林中较量胜负吗?”
黑煞神两颗眼珠,瞪得鹅卵大,喊一声:“丫头休走,今晚你逃得天边,老子也要赶上你!”喊毕,便跳下墙追向前去。
两人紧追慢赶了一程,便到了那片树林,李紫霄倏地立定身,铮的一声,抽出流光剑,向黑煞神一指:“你有本领,尽管献出来吧。”
黑煞神哪顾高低,大吼一声,舞动腰刀,飞也似的冲将进去,哪知棋高一着,缚手缚脚,李紫霄只轻描淡写分花拂柳般同他周旋,不到几个回合,莲鞋起处,便把他腰刀踢去,再用金莲一点,黑煞神身不由己地跌躺下去,李紫霄这番却不用点穴法了,一伏身,单臂提住黑煞神腰带,一个旱地拔葱,直飞上那株枯树半腰交叉干上,提着黑煞神,一口气度干窜枝,直到树顶上,拣了叉桠交干处所,把黑煞神仰天一搁,更不停留,自己飞身飘下地来。
以上这番情形,路、袁两人从小虎儿口中打听出来,又亲自听得黑煞神在树上哀求口吻,自然惊喜交加。三人等了一忽儿,便见李紫霄引着黑煞神到来,看那黑煞神形态,宛如斗败公鸡,以前飞扬跋扈的神情,一点也无,一看二人在此,闹得紫胀了面皮。
李紫霄却笑说道:“咱们不打不成相识,这位黑兄端的好本领,而且性气直爽,不愧英雄本色,此后咱们都是休戚相共的人,两兄要另眼相待才是。”
路、袁二人明白李紫霄意思,慌起立相迎道:“我们正找黑兄不见,有人说在此,所以特来奉迎,诸事简慢,还要请黑兄原谅才是。”
黑煞神虽然粗鲁,众人这番周旋,他也觉悟得出来,心里异样地感激,不觉真诚流露,大声喊道:“俺有眼无珠,到此才识李小姐,英雄无敌,怪不得黄飞虎吃了苦头,便是俺山寨平日称雄道霸的翻山鹞,论真实本领,哪及得李小姐?俺黑煞神别无好处,只不会藏奸。不瞒两位说,俺从此对李小姐五体投地了,依俺主见,这一带绿林人物,哪一个及得李小姐?俺们便推李小姐为主,先占据塔儿冈做个基础,然后号召各山头,大大地干他一番,谁不听李小姐号令,俺便同他拼命。
“此刻俺已同李小姐商量好,把俺带来人马留在此地,帮助守堡,由俺一人回塔儿冈去,和翻山鹞等说明就里,叫他恭迎小姐进山,做个总寨主,此地算个分寨。这一来,哪怕黄飞虎,便是合省官军齐来,也不怕他们,而且闯祸的瓦冈山一股人马,也不由他不感激咱们。俺早知瓦冈山寨主姓马,绰号老徊徊,也是个有勇无谋之辈,不愁他不听俺们号令。事不宜迟,俺就起身回山,好歹明早准有回话。”说罢,向众人一拱手,便要趋出。
袁鹰儿暗暗欢喜,却一把拉住黑煞神笑道:“黑兄心直口快,做事豪爽,真使俺佩服,但是你一人回去,向翻山鹞去说这一番,谁知他愿意不愿意呢?他好容易创造一座塔儿冈基业,哪肯拱手让人呢?”
黑煞神大笑道:“袁兄放心,俺若无把握怎敢夸下海口?你不知俺们塔儿冈的内容,山内为首的便是翻山鹞、过天星和俺三人,俺们三人中自然要算翻山鹞本领比俺强一点,所以俺和过天星奉他为首。但是俺们三人情同手足,平日不分彼此,时常感觉塔儿冈地面又辽阔,又险要,绝不是俺们三个胸无经纬的人,可以占得长久的。平时原常物色四处英雄,想奉他为主,把塔儿冈整理得铁桶一般。无奈英雄不易得,要一个文武全才更是难上加难,万想不到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李小姐这样天下无双的本领,埋没在这小小堡内。”
他这几句无心话,却把路、袁二人说得满面惭愧,但是黑煞神如何理会到,他又一伸大拇指,大声说道:“现在可被俺找着了,俺黑煞神此后卖命也值得了,两兄请想,俺主意怎么会行不通呢?”说罢,又向李紫霄高举双拳道,“李小姐暂在此地屈居一宵,明日俺们便下山恭迎。”说毕,头也不回,竟自大踏步出去了。
李紫霄向二人笑道:“此人虽是蠢汉,心地倒不坏。我也不想做寨主,无非想到先父遗言,大有道理,借此代本堡父老谋个安居之地罢了。黑煞神此去成功与否,且不去管他,今晚三更时分,愚妹单身先到官军那一边一探,见机行事,或者天从人愿,就此退去官军,也未可知,两兄只顾着守碉堡好了。”
路鼎一听李紫霄要单身涉险,心里便觉非常不安,慌开口道:“黄飞虎吃过苦头,未必再来讨死,半天没有动静,或已悄悄遁走了,何劳师妹亲身窥探?师妹辛苦了一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袁鹰儿也说道:“路兄所见甚是,便是要探一探官军动静,也不劳师妹亲自出马,这点功劳,让与俺吧。”
李紫霄侧着玉颈,思索了半晌,微笑道:“袁兄要去,也未始不可,不过依俺猜测,黄飞虎一生不肯低头,今天阵上吃亏,在他思想,以为暗箭伤人,不是真实本领,绝难使他心服,反而怨敌似海,怎肯轻易退去?黄飞虎平日何等倔强,一息尚存,怎肯甘休,也许俺们不去,他自己也要前来探堡哩!横竖今晚咱们要格外当心才好,所以愚妹以为与其等他来,不如俺去寻他,也许一了百了,免得旷日费时,咱们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哩。”
路、袁两人都不放心她单身涉险,袁鹰儿抢着立起身来,声明立时前往,请路鼎、李紫霄看守堡中,但是李紫霄觉得袁鹰儿不是黄飞虎对手,又不便明言阻拦,心里却暗暗存了主意,叮嘱袁鹰儿探得官军动静,急速赶回,不必露面。袁鹰儿一面应着,人已出门,自己预备马匹军器去了。
这时屋中剩得路鼎和李紫霄、小虎儿三人,小虎儿可是好动不好静的孩子,没有自己的事,早已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两人相对,在路鼎心内恨不得把自己肺腑的话,立时掏了出来,无奈没有这份勇气,偷眼看李紫霄一副桃李冰霜兼而有之的面孔,益发不敢挑逗她,可是李紫霄依然大大方方,谈论些正大光明的话。
这时路鼎唯唯之间,偶然想出一些话来,问道:“师妹,在舍下被黑煞神一捣乱,酒米不沾,便回转家来,直到此刻谅已饥饿,不如和师弟仍到舍下去略进饮食,免得饿坏了身体,就在舍下等候袁兄回音也觉方便些,此后愚兄们全仗师妹策划,彼此情如手足,愚兄一点真诚,务求师妹不要见外,千万勿存客气。愚兄屡次求师妹到舍下屈居,一向未蒙允诺,其实师妹是巾帼丈夫,全堡主干,何必拘此小节。倘若愚兄早能求师妹旦夕指点,今天也不致在堡外出丑了。”说罢,一脸诚挚委屈之态不期然地流露出来,而且语气之间,似已把心中思慕之情,婉委托出,也算措词得体的了。
不意李紫霄,默然不答,只微一抬头,运用一对剪水双瞳,向路鼎面上注视了一忽儿,慢慢低下头去,顿时柳眉深锁,溶溶欲泪。路鼎大惊,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不高兴,闹得个心慌意乱,蹴躇不安。
李紫霄觉察他这副神情,早已了然,不禁破涕为笑,低低说道:“吾兄厚情,早铭肺腑,此刻偶然感触先父弥留的遗言,不禁悲从中来,偏又这几天被跋扈的官将,无理取闹,逼得妹子不得不出乖露丑,此后为福为祸,正未可料,所以妹一时伤感起来,请吾兄幸勿误会。”
路鼎听了这几句话,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而且语重情长,从来没有听到她向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立时心神大畅,如膺九锡,便想抓住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单刀直入。正筹划好一片说词,在心口千回百转,欲吐未吐之际,忽听得外面一队巡逻堡勇,乱哄哄吆喝而起,接着更锣响起,已报头更,小虎儿从外面也跳跃进来,乱嚷肚饿。
这一打岔,路鼎喉头打滚的一片要紧话,只得咽下肚去,接着小虎儿嚷饿的话头,抢着笑道:“俺正说师妹师弟,大半天水米不沾,定已饿了,现在快随俺到舍下去,弄点可口的随意吃一点吧。俺还有许多事,向师妹求教哩。”说毕,先立起身。李紫霄微一点头,便携着小虎儿一同回到路宅来。
路鼎陪到自己最精致一间书房内,屋内琴棋书画,色色俱全,居然也布置得古香古色。三人落座,路鼎立时指挥宅内搬出一桌精致便饭,三人忽忽用毕,已敲二更。
李紫霄道:“袁兄此去,妹实在不大放心,路兄和舍弟且在此安坐,待愚妹去接应他回来。”
小虎儿嚷着也要跟去,路鼎知道阻不住她,也要伴她前去。李紫霄笑道:“这样,不用争办,堡中岂可无人,路兄万不能离堡。虎弟同去,也嫌累赘。你们可以放心,俺此去自有道理,少时便回。”说毕,转身向帐后卸下外面裙衫,露出里面一身窄窄的青色夜行衣靠,背上流光剑,步出帐外,向路鼎、小虎儿嘱咐了几句,说声再见,人已穿窗而出,不见踪影。
李紫霄仗着一身功夫,蹿房越脊,来到堡上,暗地留神守堡壮勇,似尚严密,便不惊动他们,悄悄跳落堡外,举目四眺,静荡荡的寂无一人,想是官军退得很远,一伏身,便施展夜行功夫,遵着官道飞奔前去,行不到里把路,蓦听得道旁林内沙沙一阵风声,飒然向身后飘过,霎时便寂。她走得飞一般快,虽然觉得,总以为林内飞禽落叶之类,并不深切注意,只顾向前奔去,一忽儿又走出半里多路,忽听得前面蹄声甚急,一匹马驮着一个人箭也似的由对头跑来。马跑得快,李紫霄行得更快,一来一往,霎时近身。李紫霄何等眼光,早已看清马上的人,慌立定身,喊一声:“袁兄住马!”可是人马已擦肩飞过。
袁鹰儿闻声赶紧勒住马缰,转身跑来,跳下马相见,喘吁吁地说道:“今晚事有蹊跷,俺骑马跑了二三十里路,兀自不见官军营帐,正想再探一程,忽见前道上远远奔来两条黑影,俺马已摘了铃,包了蹄,声音甚微,远一点的不易听出,不意远远奔来的两条黑影,机警异常,刷地一晃,便不见了踪影。这样益发令人起疑,俺慌拔出铜锤骤马赶去,一看两旁都是密密丛林,林外田埂纵横,岔道纷歧,恐有埋伏,不敢单独进林,却想起俺分手当口,师妹说过,黄飞虎死不甘休,也许暗地前来探堡,越觉那两条黑影鬼鬼祟祟,大有可疑,所以飞奔回来报告。想不到半途会着师妹,事不宜迟,我们赶回去吧。”
李紫霄听得吃了一惊,陡然想起道旁林内风声可异,悔不该一心跑路,没有留意,此刻和袁鹰儿一对,照准是那话儿了,又一想堡中路鼎独木难支,小虎儿究竟年幼,暗地喊声不妥,慌催促袁鹰儿上马赶路,自己一伏身宛如一道青烟,眨眼已不见倩影。
袁鹰儿见她陆地飞腾比马还疾,自己喊声惭愧,也急急赶回堡来。飞马赶到近堡半里多路,猛见堡中红光烛天,人声鼎沸,情知堡中出了祸事,急得他没命地抽鞭飞奔。
万想不到这当口,马后又喊声动地,尘土冲天。袁鹰儿诧异之下,慌催马走到一个土坡上面,回头一看,只见远远火光如龙,四野影绰绰有无数官军,摇旗呐喊,分三路冲杀过来,这一吓,几乎吓得他滚下坡去,急急带转马头,不管路高路低,死命地赶到堡下,一看堡楼和周围土城上,也是火把照耀,标枪林立,似已得知消息,戒备得严密非常,心中略宽,匆匆敲开堡门,骤马进堡,正想先打听起火缘由,忽见前面街道上灯球翻滚,一队堡勇扛着一个四马攒蹄的一个凶汉,如风地抢上堡来,后面马上督队的人,正是如花似玉的李紫霄,兀自穿着一身夜行衣靠,这时骑在马上,凤眼含威,神光四射,一见袁鹰儿刚进堡来,满脸惊惶,一抖丝缰,越队赶到袁鹰儿身边,悄悄说道:“袁兄休惊,黄飞虎已被愚妹擒住,前面扛着的就是,只要如此这般,便不愁官军不退,只是愚妹迟到了一步,路兄业已受伤,指挥不得守堡人马,袁兄赶速上堡,照愚妹所说办理好了,快去,快去。”
袁鹰儿又惊又喜,来不及细问详情,高应一声遵命,急急跳下马,当先奔上堡来。李紫霄却从容不迫押着黄飞虎到了第一重碉楼上,将人马和捆缚的黄飞虎交与袁鹰儿,自己绕上土城子巡视守城壮勇去了。

第四章 施绝计将军上钩
这里袁鹰儿有了主意,胆气陡壮,吩咐举起灯球火把,将黄飞虎领进堡垛口。袁鹰儿一手挽着护身牌,一手高举铜锤,立在垛口上,向堡外一看,只见三路官军,已逼近堡下,正忙着布云梯、曳炮架,预备立时猛攻。
袁鹰儿哈哈一声大笑,高声喝道:“城下小辈们听真,你们尤宝诡计在老子们面前卖弄,还差得远哩。你们且抬头看看你们主将,如果你们不知好歹,先把你们主将脑袋砍下,再和你们一决雌雄。”
这时,官军副总兵尤宝满以为黄总兵潜入堡中,业已刺死路鼎,斩关开堡,里应外合,而且约定举火为号,原已看清堡中火光四起,人声鼎沸,绝可成功,不意一逼近堡下,却看得堡上戒备森严,毫未慌乱,本已惊奇,此刻又听得袁鹰儿几句惊人的话,全军吓得个个仰头向堡上细看。
这一细看,才认清堡上当中垛口上,火把照耀之中,无数堡勇押着一位五花大绑、八面威风的黄总兵黄飞虎,而且直勾勾瞪着两只怪眼,高高地鼓着两腮,怒气填胸,只苦说不出话来。这一下只把尤宝吓得魂飞魄散,全军魄散魂飞,最厉害的雄赳赳堡勇手上十几柄雪亮钢刀,都在黄飞虎头颈上高高举着,只待袁鹰儿一声吩咐,便可剁成肉酱。将在千钧一发当口,诡计多端的尤宝也弄得一筹莫展,却不料官军齐声大喊道:“休得伤我主将,今天的事,都是尤宝副总兵一人惹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情愿把尤副总兵献与你们,凭你们处治,你们放还我们主将,从此和你们解开这点结儿,我们剿我们的匪,你们守你们的三义堡;如果杀了我们主将,你们也算不了义侠汉子,俺们情愿都死在你们堡下,看你们有甚好处!”
这时众口一词,喊得天摇地动,只苦了尤宝一人,骑在马上,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他贴身两员把总,也悄悄溜开了。
堡上袁鹰儿听得官军众口同声地这样喊着,也觉黄飞虎平日很得军心,不愧是个赫赫有名的角色,便高声向下喝道:“你们不要起哄,且自压声,听我一言。”
袁鹰儿这一吆喝,比什么都有力量,下面立时鸦雀无声,仰面静听。
袁鹰儿大声说道:“我们三义堡平日安分守己,不管外事,你们何尝不明白,偏是你们副总兵尤宝歪着心肠,搬弄是非来,这是你们咎由自取,并不是三义堡得罪你们,至于你们黄将军,俺们也敬重他是个汉子,只要你们发誓不来摒恼,不诬蔑俺们与盗通气,俺们决不难为黄将军一根毫发,但是现在黄将军已在俺们掌握之中,你们副总兵尤宝是个毫无信义的人,除他以外,你们却无做主的人,你们这样呼喊一阵,有什么用处?
“我替你们设想,你们如要保全主将性命,应该立时退到五十里外,公推几位明白事理的好汉,到俺们堡中好好商量,俺们等待你们表示真心实意,黄将军也意回心转以后,那时节,俺们自然恭送黄将军回营。至于尤宝这样东西,俺们不愿见他,依我看,你们有了尤宝,把黄将军的威名,和你们全军的荣誉,都给他一人毁尽了。”袁鹰儿这一番话,可算得杀人不用刀,本来官军个个切齿尤宝,怎禁得加上袁鹰儿一激,只听得官军队里天崩地裂般齐声大喝,万刀齐举,一阵乱剁,立时把尤宝剁得碎骨粉身。袁鹰儿立在堡上隔岸观火,乐得哈哈大笑,却把身落陷阱的黄飞虎,气得两眼通红,火从顶出。他知道这乱子闯得不小,全营官军砍死副总兵,等于倒戈造反,罪孽通天,即使自己还有返营之日,也难以出头,如果想率军返省,除非把自己这颗脑袋,送到上司面前去。这时黄飞虎真是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其实他还不知道袁鹰儿这下毒着儿,完全出于李紫霄的锦囊妙计哩。
当下袁鹰儿一看官军砍死尤宝以后,队伍纷乱,沸天翻地地闹了一阵,忽然各归队伍,排列整齐,转身便退,渐退渐远,顿时堡下寂寂无声。
袁鹰儿正想命人去请李紫霄,恰巧李紫霄早在土城上远远看清,业已缓步而来,两个堡勇提着火把在前引路,走到堡上,便向袁鹰儿道:“官军很有训练,全军无主,居然尚能团结军心,足见黄总兵治军有法,不久当有代表全军的人到来,我们应该以礼接待,开诚商量才是。”说毕,又转身走向黄飞虎面前,敛衽施礼,微微笑道,“妾冒犯虎威,深自不安,尚乞将军原谅不得以的苦衷。现在事已到此,将军处境也非常困难,解决此事,非一言两语所能尽,且请将军屈驾路宅,妾有详情奉禀。”说毕向袁鹰儿一使眼色,袁鹰儿会意,立时命押解堡勇,把黄总兵推到堡主宅内去了,李紫霄和袁鹰儿也赶回路宅来。
原来路鼎在李紫霄出堡时节,和小虎儿两人在书房内瞎聊,小虎儿活泼不过,指东问西,滔滔不绝,路鼎又把他当作未来的小舅爷看待,想从这小孩儿口中探一点紫霄平日的性情和行为,哪知小虎儿年纪虽小,比大人还机灵,只一味胡扯,休想从他口中探出实情。
两人正讲得起劲,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大喊火起。路鼎吃了一惊,慌推窗瞭望,只见红光满天,火鸦乱飞,似乎起火所在,即在自己边宅,慌一回身,在帐钩上摘下一柄宝剑,拔出鞘来,一看房中不见了小虎儿,一时无暇理会,急匆匆向房外奔去,刚一迈步,猛听窗外霹雳般一声大喝道:“村夫休走,全堡已破,走向哪里去!识时务的,快向本总兵屈膝投降,饶你一条狗命。”
路鼎一时心乱意慌,不辨真假,一伏身,随手撩过一把椅子,向窗外掷了出去。黄飞虎一闪身,路鼎遂趁势跳出窗外,更不答话,恶狠狠挺剑便刺。
书房窗外也有一座小小天井,和大厅前空地原是相连,中间只隔了一堵墙,在墙心开一月洞门,可以通走,平日却关着,只向厅内侧户通行,这时黄飞虎突如其来,何以认识路宅,竟找到书房来呢?
原来他在阵上被暗器伤了一只眼睛,又丢了一具套马索,回到营中,怒发冲天,尤宝便又乘机献上鬼计,黄飞虎报仇心急,哪顾利害,立时选了一个熟悉堡中道路,善于飞檐走壁的健卒,一同飞越土城,潜入堡内。好在路宅房子特别高大,一找就着。按着尤宝鬼计,先命跟来健卒,在宅旁四处放火,引得路鼎们出来,好乘机杀他一个猝不及防,一得手,便可斩开堡门,接应尤宝袭堡内人马。所以健卒放火当口,黄飞虎已在宅内厅屋对面照壁上伏着。
他一看厅上无人,蛇行鹤伏,来到书房外面那堵墙上,正听着路鼎和小虎儿讲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伸手拔出一柄二尺长的阔锋利刃,跳下墙来,隐身在天井花坛背后,外面火光一起,路鼎推窗出看,便想下手,不意飞虎倏地回身,才赶到窗前大喝一声。这时路鼎挺剑直刺,黄飞虎便舞动利刃,狠斗起来,这一场狠斗,真是性命相搏,各凭真实本领,而且在这小小天井内龙争虎斗,外面毫未得知,一半是关着那扇月洞隔墙门,一半是外面四处起火,路宅的人们和随人堡勇,都奔出去救火去了,所以路鼎死命斗了许久工夫,兀自无人帮助。
这时路鼎又吃了亏,手上那柄剑平日轻易不用,无非挂在帐钩上图个好看,此刻急不择器,随手拿来,未免不甚称手,心里又以为黄飞虎既然到此,外面又四处起火,乱得不成样儿,定是官军得手,攻进堡来,未免心慌意乱,勉强支持了不少工夫,想夺路逃出门外,一看实情,无奈黄飞虎死命相扑,一柄腰刀,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路鼎无法,心里一横,索性拼出性命,同他狠斗,这样又支持了半晌,黄飞虎忽然刀法一变,使出生平绝技一路地趟刀来,刀随人滚,贴着地皮,滴溜溜只绕着路鼎下三路乱转。这一来,路鼎剑法大乱,汗流浃背,猛听得黄飞虎一声怪吼,着地一长身,一个猿猴献果,健腕一翻,刀锋到了路鼎咽喉。路鼎正在全神注在地上,万不料有这一手,略一疏神,眼看雪亮刀光已在眼下,想反剑招架,已来不及,只可用出铁板桥功夫,望后一倒,趁势就地一滚,一个鲤鱼打挺,便想跳起身来。黄飞虎岂肯放松,在他将起未起之际,一个箭步,早到跟前,一腿起处,着实地正踢在路鼎后腰上。这一下,力量非轻,把路鼎踢起三尺多高,隆然一声,跌下来正撞在月洞上,直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撞落下来。
这时路鼎非但宝剑出手,人也跌得发昏,一时竟挣扎不起来。黄飞虎哈哈一声狂笑,怒狠狠举起钢刀,便要抢来割取首级,万不料墙头上娇滴滴一声喝道:“休得猖狂,看剑!”话到,人到,剑也到。
黄飞虎人还未看清,只觉剑光如虹,已逼眼前,不禁老大吃惊,慌连连退步,瞋目横刀,大声喝道:“听人传说堡中有一无礼丫头,是路鼎妻子,想必便是你了?”
李紫霄面孔一红,更不答话,玉臂一挥,剑似闪电,分心便刺。
黄飞虎白天未曾同李紫霄交手,虽然尤宝说过,总以为一个女孩子,何足挂意,此刻一看剑法出奇,慌忙留神招架。哪知两人一交上手,不到一会儿工夫,铮然一声,手上腰刀被流光剑斩成两截,这一下,真把黄飞虎吓得不轻,手上只有半截刀,哪里还敢恋战,一顿脚,便想越墙逃走,人方飞起,李紫霄金莲一点,猛觉腰里一软,一个倒栽葱跌下地来,恰好跌在路鼎身旁。
这时路鼎已缓过气来,唯有后腰痛楚不堪,一眼看见李紫霄到来,顿时精神百倍,正想挣扎起来,忽见黄飞虎从半空跌下来,滚在自己身旁,一咬牙,跳起来,骑在黄飞虎背上,举起拳头,狠命大擂。
李紫霄立在身后笑道:“路兄且自休息,这厮已被愚妹点了穴道,昏迷不知了。”
路鼎闻言,慌罢手立起身来,猛觉后腰一阵大痛,宛如骨折,忍不住啊呀一声,身子一软,一屁股又坐在黄飞虎身上。
李紫霄大惊,慌扶住他臂膀,问道:“路兄受了这厮刀伤吗?”
路鼎哼哼不已,痛得说不出话,只把手向后腰乱点。
李紫霄仔细一看,明白是踢伤的,替他解下腰巾,转手便用汗巾将黄飞虎捆好,任他水鸭似的放在地上,一转身,轻轻扶着路鼎,跳进窗去,然后扶着路鼎躺在书房内一张小榻上。
这时路鼎依香偎玉,大出望外,几乎痛楚都忘记了,反而想入非非,要感激黄飞虎这番成全之德,一看李紫霄把自己抱小孩似的放在床上,便要走去,急得他一伸手拉住李紫霄,哀声说道:“师妹救愚兄的命,这是第二次了,教愚兄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李紫霄起初因为并无第三人在旁,只可从权把他送进书房内,此刻被他一拉扯,又说出这样恳切的话,不禁粉面通红,羞得别过头去,悄悄说道:“快放手,教人看见,成什么样儿?”
正说着,门外脚步声响,蓦地跳进小虎儿来,一见李紫霄,大嚷道:“姊姊回来得好,快到外面看看去,有贼人放火,已被俺弄死一个,恐怕不止一人,特地赶回来找他。”
这“他”字一出口,忽见路鼎躺在床上,大为诧异,咦了一声道:“你倒自在,竟百事不管,先高卧了。”
小虎儿这样猛孤丁地一说,连路鼎也讪讪地不好意思。
李紫霄已离床远立,向小虎儿道:“你又胡说,教你不要离开这儿,害得路兄受了伤,怎的反说人家高卧呢?”
路鼎一听李紫霄责备兄弟,慌探头抢着说道:“不要怪虎弟,只愧愚兄无能,但不知外面究竟怎样了?”
小虎儿噘着嘴道:“谁知道你们有这许多纠葛,火起时,我一看窗外通红,三脚两步跳出大门外,只见许多人都嚷着宅边左右几间马棚和草料房走了火,许多堡勇同邻舍们,都赶去救火,俺也随着跟去,先到左边马棚,已有十多个堡勇驱出牲口,将马棚拉倒,压住了火苗,再返身赶到右边,猛一抬头,看见草料房顶上,立着一个异样装束的汉子,正向四下里乱撒火种,草料房已有多处着火,那人正四面环顾,寻垫脚飞越的地方。俺知他不是好人,也不通知别人,悄悄走到近处,摸出金钱镖,两手齐发,恰幸火势正炽,人声鼎沸,也顾不到暗器飞来,竟被俺打个正着,只见他一个触斗,跟着塌下的草屋顶葬在火窟中了。俺想这厮定是官军奸细,说不定不止一人,故而跑回来通知路兄,想不到他竟已受伤了,究竟受了谁的伤呢?”
李紫霄截住话头道:“不要紧,让他们来多少人,也不打紧,蛇无头不行,黄飞虎已被俺捆在天井内,不愁他们闹上天去。虎弟,你且在此陪着路兄,看住了黄飞虎,让俺外面去救灭了火再说。”说罢,飘然而出,半晌又走进屋来,一看黄飞虎已被小虎儿提进屋来,身上横七竖八加上好几道绳束,嘴上又塞了麻核桃,缚得像端午粽子一般,却依然昏迷不醒。
路鼎一见李紫霄进来,慌问:“外边怎样?”
李紫霄笑道:“没事,几处火,他们救得快,早已熄了,半晌没有动静,大约来的只有两人,一死一擒,自然没事了。可是黄飞虎竟敢轻身到此,定有奸计,也许官军伏在堡外待机接应,想来个里应外合,一战成功。天幸我赶回来得快,擒住了他们主将,不愁他们不乖乖地听俺们吩咐。大约天助我们成功,难得他身为一军主将,竟敢送上来受死。”说罢,便向门外喝道,“你们进来!”
原来李紫霄早定下主意,喊进几个为首堡勇,叫他们押解黄飞虎到堡上去。
路鼎不明所以,忙问道:“师妹把他押向堡上枭首示众?”
李紫霄摇头微笑,并不答言,一弯腰,啪的一掌,向地上黄飞虎后脑拍去。经她这一拍,黄飞虎蓦地大叫一声“闷煞我也”,身子一动,把眼一睁,知已被人擒住,立时两眼一闭,大喝道:“想不到俺黄飞虎堂堂丈夫,竟死在一女子手上!罢了,罢了,快拿刀来,送老子归天。”
李紫霄不去睬他,喝一声:“推出去!”
顿时走进雄赳赳的几个堡勇来,七手八脚从地上扶起黄飞虎,一阵风似的扛了出去。李紫霄也跟着出去,押队直到堡上,便半路里会着袁鹰儿了。此段情节,便是补叙路鼎受伤的事,但是在李紫霄口中说与袁鹰儿时,无非略略一提大概情形罢了。
当下袁鹰儿、李紫霄两人赶到路宅,路鼎已勉强支持着,和小虎儿坐在大厅上等候。黄飞虎却由许多壮勇押在阶下。李紫霄、袁鹰儿进厅后,大家先悄悄商量了一阵,便请李紫霄居中高坐,主持一切。
李紫霄无法推辞,坐定后,向阶下娇喝一声:“请黄将军上厅讲话!”
厅下壮勇暴雷价一声答应,推着黄飞虎拥上厅来。
众人一齐起立,李紫霄独高声喝道:“我叫你们请黄将军谈话,怎的还缚捆上来,快快松绳。”
袁鹰儿亲自抢步上前,便要替黄飞虎释缚,黄飞虎倏地单目圆睁,大声喝道:“不必假惺惺这样做作,要杀便杀,绝不皱眉!”
李紫霄微微冷笑道:“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亏理,要杀你也不费吹灰之力,无非念你一条好汉,你自己又说过,死在一个女子手上,似乎不大甘心。既然如此,俺们便释放你回去,再决雌雄。到了你死而无怨时,再叫你死便了。”说罢,自己缓步到了黄飞虎身边,伸出纤纤玉手,由上向下只一拂,黄飞虎身上绳束,便像刀截一般,纷纷掉了下来。
黄飞虎大惊失色,半晌瞪目不语。厅上下无数眼球,都注在他一人身上,李紫霄却俏步春风地回座了,指着黄飞虎笑道:“将军,身上已无拘束,何必还待在这儿,快回去重整干戈。如果觉悟我们确系无辜,也应该率军直捣盗穴,将来凯旋,妾定恭迎虎驾,庆贺功成。”
一语未毕,猛见黄飞虎把脚顿得山响,大声喊道:“罢了,罢了,俺黄飞虎一生未遇对手,想不到你是我的克星,俺死在你这位女英雄手上,确也值得,确也无怨,还讲什么重整干戈,直捣盗穴?不必羞辱,干脆请你拔剑一挥便了。”说罢,把眼一闭,脖子伸得老长,静等受死。不料黄飞虎等了半晌,厅上厅下鸦雀无声,毫无动静,不免又睁开眼来,却见李紫霄亭亭玉立,向他敛衽为礼道:“将军死在三义堡上,死得太不值得了。便是将军决计求死,俺们也不愿将军死在这儿,损俺三义堡的英名。不是妾夸口,妾这柄流光剑,专刺奸人之心,不斩英雄之首。将军权且安坐,听俺们一言。”
这时袁鹰儿早已拨过一把椅子,放在上首,复向黄飞虎一躬倒地,徐徐说道:“敝堡一番委屈,将军还未明了。请将军略坐片刻,待俺诉说苦衷,然后恭送返营。”
黄飞虎见众人这样态度,摸不着路道,挡不住袁鹰儿几句娓娓动听的话,又把他推在椅上,情不由己一屁股坐了下来,却高声说道:“你们不提此事,俺也明白,俺率兵到堡下,何尝不知尤宝别有用心,但是俺一生眼中无人,听得你们三义堡英雄无敌,存心要向你们较量较量,想不到惹出这位女英雄来,俺黄飞虎也情甘服输了。这事且不谈,承女英雄抬爱,非但不杀俺还要送俺返营,这份度量,俺黄飞虎便赶不上,但是前一忽儿,眼看你们行了绝户计,激变军心,杀了尤副总兵,尤某为人虽杀不可恕,但是俺这份总兵官衔,也从此完了。你们叫俺回去,等于把俺送到鬼门关去,与其俺死在上司手上,反不如先死在女英雄宝剑之下了,所以回营一层,今生休想。不瞒诸位说,俺黄飞虎原是绿林出身,受抚以后,大小数百战,受尽了官场龌龊,才挣得这点前程。弃掉这点前程,俺并不心痛,只俺手下近千人,却是俺一手训练出来的,一旦弃之如遗,未免心痛,这般人大半也从绿林收抚来的,没有俺统率,早晚定又散伙,回到绿林。这一来,岂不是俺黄飞虎两面不够人,除去死路一条,还有俺黄飞虎立足之地么!”说毕,一声长叹,豪气全无。
李紫霄听他说过这番话,欠身微笑道:“将军休得烦恼,俺们想不到将军也有许多苦衷,这样一来,俺也懊悔杀死尤宝了。可是事已做了出来,难以挽回,悔也无用。像将军这样本领,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区区的总兵官,做得出什么大事,弃掉他原不足惜。至于将军部下一层,这事在妾看来,却容易办理,只要将军立志做大事业,便不愁没法安排。”
黄飞虎听出话中有话,不禁问道:“照女英雄高见,怎样安排呢?”
李紫霄笑道:“妾自有主见,现在暂且不谈,将军奔波一夜,未免过劳,我们不打不成相识,英雄聚会,大家应该披诚布腹,痛饮一场,才是我们本色。”说罢,向袁鹰儿、路鼎一使眼色。
两人会意,立时吩咐手下在厅上摆开一桌丰盛酒席,请黄飞虎高坐首席。路、袁、小虎儿三人打横坐陪,李紫霄自居主位,殷殷劝酒。
黄飞虎这时已钦佩李紫霄是个巾帼英雄,不甘示弱,居然昂然入席,暂把诸事置之度外,同众人高饮起来。饮酒之间,看得路鼎被自己踢伤,勉强支持着,未免于心不安,只可向路鼎告罪。
路鼎领了紫霄命令,不得不笑脸对待,连说已敷上秘制药散,过几天就好,不必挂心。这样由干戈变为樽酒,觥筹交错地一来,时候可已不早,眼看一宵光阴,便从这绝大波折中度过。
黄飞虎天生是豪爽之流,一生都是意气从事,被李紫霄恩威并济、旁敲侧击地一笼罩,早已堕入李紫霄手掌之中,而且在酒席之间,听出袁鹰儿在无意中说起瓦冈山、塔儿冈一带绿林,都想推举李紫霄为首,预备做一番惊人事业,不禁心里怦怦欲动,暗想朝廷奸臣当道,不久乱生,自己由绿林受抚,做了一名总兵,把自己拘束得像小媳妇一般,平日又受尽了上司的龌龊,到了目前地步,瓦冈山的强人固然剿不成,官也难以做下去,进退两难,不如仍旧还我绿林本色,也许同他们混在一块儿,倒比受上司龌龊气强些,心里这样一转,嘴上未免附和了几句。

第五章 塔儿冈与瓦冈山
其实袁鹰儿故意说出这样话来,无非领受李紫霄秘计,特地引他上钩罢了,等李紫霄察言观色,早已了然,却又故作波折,谈锋一转又转到别的上面去了,但是这席酒却已吃到夜尽天明。
正在这将曙未曙之际,忽见厅下奔上几个堡勇,报道:“官军派人求见。”
李紫霄问:“来了几人?”
堡勇答说:“来了两个,都是便衣空手,每人只骑了一匹马。”
黄飞虎一听自己营中来了人,慌说:“叫他们进来,我得问问他们。”
可是他这几句话算是白说,立着的几名堡勇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然直立不动。
李紫霄接过去说道:“黄总兵说得对,快叫他们进来,见见主将,也好放心。”
堡勇们立时领命趋出,一忽儿带进两个魁伟汉子,黄飞虎一看,原来就是自己贴身两员把总。那两名把总一见自己主将高居首座,谈笑甚欢,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不得主意,不知怎样说才好,却不料李紫霄倏地盈盈立起,叫人添设杯座,便请两名把总入席。这一来,两人益发淑踏不安,齐声说道:“姑娘安坐,不敢越礼。”李紫霄笑道:“你们以为主将在座,没有你们座位吗?但是我们这儿不似你们营帐,有许多臭排场,我们讲究的一视同仁。你们到这儿,无论如何总是客,哪有客人立着,主人自顾坐吃的道理?何况你们两人,还代表着全营士卒,来此接洽正事呢?”
黄飞虎大拇指一竖,大声说道:“好一个一视同仁,来,来,来,我们从此不必拘束,就照这位女英雄的话坐下来,我有话要说。”两人无奈,偏着身直着脸,诚惶诚恐地坐下来。
两人坐定后,黄飞虎急不可耐地大声说道:“你两人来得正好,尤副总兵这一桩事,已经做了出来,在官场上自然弟兄们理亏,在我们方面讲,却是他咎由自取,死得一点不冤枉,但是我这小小前程,也和尤宝一齐死了。你们二人和众弟兄的本意,无非想用义气来换我性命,对于其中利害也许你们还不明白,对于这位女英雄本领无敌、肝胆照人,你们益发不知道,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我干脆说一句吧,俺黄飞虎从今天起,要跟着这位女英雄另创事业了。我们共患难的弟兄们,应该怎样安排,我信服这位女英雄,定有高见,决不致亏待你们的,你们两人且听这位女英雄吩咐就是。”
这一席话,二人听得面面厮看,万想不到自己主将竟变了心,和三义堡走上一条路,说的另创事业,又不知如何事业,越发摸不着头脑。
正在沉思间,忽听李紫霄欠身微笑道:“两位既然跟黄将军多年,将军雄迈豪华之气,当然略知一二,我们幸蒙将军虎驾亲临,得以面谈里曲,彼此心迹都释然冰解。不过黄将军因为我们砍死了副总兵,这祸却闯得不小,无论尤宝如何可恶,总算是一位命官,他的罪孽未露,忽然杀在万刃之下,叫黄将军如何发付上面官宪,势必把‘兵变’‘造反’等罪,加在弟兄们身上。黄将军身为主将,又岂能置身事外,最小的处分,也要革职听勘。那时节,你们救不了将军,将军也难以顾全你们,这一来,岂不大糟特糟?
“但是事已做了出来,像将军部下千多个弟兄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健儿,将军又是个英雄汉子,怎甘自暴自弃,也不甘心把你们一齐葬送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所以黄将军决定弃掉前程,和俺们志同道合,另创一番事业。至于这番事业,此刻暂且不提,好在天已大明,大约到了中午,你们就可明白。现在扼要说几句,请你们回去,对弟兄们说,如若全营弟兄情愿终身跟随将军,只要换去全营旗号,依然是一旅节制之师,而且从此不受官厅约束,可以凭将军大志,名震天下,否则听弟兄们自便,各奔前程好了。”说罢又向黄飞虎笑道,“妾这番愚见,将军以为然否?”
黄飞虎伸出巨灵般的毛掌,拍得山响,呵呵大笑道:“女英雄说的话,便是俺心里想说,嘴上说不完全的。你们回去便照女英雄的话,遍告众弟兄,只说俺说的好了。”
两人站起身来说道:“经这位女英雄一说,我们才明白了,俺两人可以代全营兄弟坚决说一句,我们不管前途祸福,只万众一心,跟着俺们主将。此刻俺们暂先告辞回营,可以宣布主将意旨,但是……”
李紫霄不待他们再说,便抢着说道:“此后你们旗号和饷糌军械,俺们同黄将军慢慢磋商,好在一半天便可解决,现在我们已成一家,你们回去便整顿全营人马直到堡下扎住营盘,听候黄将军出堡传令便了。”
两人领命告辞,出堡自去宣达这番意见不提。
这里黄飞虎看得李紫霄披诚相待,布置有方,大为安心,竟放怀畅饮,越谈越投机了。
酒阑席散,众人回到书房,黄飞虎还不知李紫霄想创如何大事业,私下里袁鹰儿也不敢明说,只说到了中午,大约可以揭晓。这时众人都熬了一夜,因为大事当前,各人都提起精神,毫未困倦,唯有路鼎后腰着了黄飞虎一脚,虽然敷上珍贵药品,止住了痛,精神却有点支持不住,无奈自己原是重要人物,怎敢在李紫霄面前露出颓唐神气,叫人看不起自己。他这样咬牙支撑,别人不觉,却逃不过李紫霄眼光,暗地和袁鹰儿设个计较,把路鼎扶进内宅安心休养去了。她自己携着小虎儿和袁鹰儿,在书房内陪着黄飞虎,高谈阔论,连黄飞虎在阵上弃掉的一具马索,也命人捡了出来,还给了他。
这时天色已鱼白,众人尚在谈论之间,忽听堡外号角声响,接着又是三声炮响,堡勇进来报说:“官军已在堡下扎营。”
不到半个时辰,门外銮铃响处,堡勇又领着塔儿冈黑煞神匆匆跨进房来,一进门便大声嚷道:“俺去得快,来得快,奔波了一夜,总算事情办妥了!”一语未毕,一眼瞥见黄飞虎在座,顿时闭了嘴,怔怔地瞧着李紫霄,显着诧异神气。
李紫霄和袁鹰儿已笑着起迎,李紫霄笑说道:“黑兄回来得真快,现在我先替你介绍一位英雄。”说着一指黄飞虎说道,“这位便是久已闻名的黄总兵黄飞虎将军。”又指着黑煞神向黄飞虎说了姓名。这一来,两人都愕然,一齐怔住了。在黄飞虎还不觉十分惊异,以为塔儿冈强人,既在相近,当然闻名交接,唯有黑煞神听说这人便是统率官军、剿寇打堡的黄总兵,未免觉得事情透着奇怪。两人面对面,一时说不出话来。
袁鹰儿却哈哈大笑道:“难怪两位都觉诧异,此刻我来说明吧。这位黄将军原是我们道中人,一身本领无敌,白天同我们李师妹一见面,英雄惜英雄,立谈之下,黄将军痛恨官场龌龊,情愿弃掉前程,当场杀死副总兵尤宝,率领全营人马,和我们合在一起,另创事业了。”黑煞神一经袁鹰儿解释明白,不禁大喜,立时趋至黄飞虎面前,抱拳为礼道:“这才是大英雄本色,佩服,佩服!”又回头对李紫霄道,“怪不得俺一马跑来,见官军逼近堡下,却又偃旗息鼓,毫无动作,官军们还同堡上壮丁谈笑哩。俺正看得诧异,原来如此,这才明白了。”
黄飞虎也笑道:“今天虽然同黑英雄初会,但是黑英雄豪爽脾气,一看便知。俺最爱这样人,以后咱们还得多亲多近。”
黑煞神大乐,握住黄飞虎手掌,紧紧地摇了两摇,笑道:“这样说,俺今天又多了一个好朋友。你是带兵的官,见俺从塔儿冈来定是疑惑。不瞒你说,俺黑煞神吃亏在一生不会说谎,俺老实对你说,俺黑煞神一生不肯服人,可是对于这位女英雄的本领,实在心服口服,因此俺回山去,和俺们老大翻山鹞说明就里,恭奉这位女英雄当瓢把子,大大地干他一番。想不到老哥也合在一起,这一来,非但免除了许多手脚,我们的声势也益发雄壮了。
“昨晚俺回山去,听俺们老大说起,朝廷自魏忠贤一手掌权,奸臣满朝,弄得天下暗无天日,许多山林志士,暗地都有集合,想做点除暴安良的事业。现在俺们有这位女英雄为首,又有老哥这样英雄辅助,何愁基业不稳!”
他说到此地,紫霄笑道:“恐怕事情没有这样容易,翻山鹞许有点不甘心吧?”
一语未毕,黑煞神双手脆生生一拍道:“嘿!女英雄真是明见万里,可是翻山鹞也同俺一样脾气,眼见为真,耳闻是假,非到死心塌地不肯低头的。俺对他说了无数的话,他未尝不信,亦未尝不佩服,只是他和过天星商量好,先命俺回来恭迎女英雄们上山,他和过天星率领全山人马在山口迎接,一面在山上聚义厅摆设大筵席,款待女英雄。他这番意思,无非想当面讨教女英雄一点本领,然后才心服。但是俺心里有数,像他这点本领,比俺强得有限,女英雄上山时节,只略露一手半手,便把他吓死了。照理说,俺该提醒他,免得他当场出丑,但是借此给全山好汉看看女英雄手段,便不怕他们不听号令,再说俺山寨过天星等人们,不是这样做作也不肯低头的。所以他一说,俺满口应承,规定今天午后,女英雄起马,他们率队在山口迎接。现在时已近午,女英雄也可预备起身了。应该带多少人去,留谁守堡,也趁此时分派停当,免得临时匆促,未知女英雄意下如何?”
李紫霄、袁鹰儿听得这番话,都略为思索,一时未及回答。黄飞虎倏地立起身,拍着胸脯道:“俺当年闯荡江湖,专爱干这种事,想不到今天又给俺遇上。女英雄不必踌躇,也不必多带人,只黄飞虎一人,替女英雄来个马前张保,前往拜山,便可停当。”
李紫霄笑道:“此去原替大家着想,并不是争夺江山,赴什么鸿门宴,原也不必一齐前往,只是翻山鹞心存着较量的成见,难免在大庭广众之间,分个高下。人家是个一寨之主,如果面上弄得下不来,俺心里也是不安。
“此刻俺开诚布公地说一句,先父在世时,断定大明江山,不久要属他人,豫、陕、晋一带,定有一番糜烂,倘能集合失意英雄,同心合力,保守一处形势之地,开辟一所世外桃源,进可保君,退足自守,最不济也可保全数万生灵,免遭涂炭,恰好这里塔儿冈天险之区,先父弥留时,尚谆谆嘱咐继述未竟之志,所以妾久存此心,巧不过黑英雄志同道合,遂生出此事来。早晨席上妾对黄将军所说,另创大业,便是此意。其实妾一女流,毫不希望做一绿林首领,更不愿俺们志同道合的英雄,老死在绿林中,希望身在绿林,心存君国,从绿林中开出一条光明坦道来,这便是妾的区区之见。”
她这几句光明磊落的话,最受感动的是黄飞虎。黄飞虎原是绿林出身,现在由总兵又回到近乎绿林的地方,无论如何,心里也是不好受,今听李紫霄这样一说,一夜的折腾,到此才吃下一副安心药,却把李紫霄愈发看重了。至于黑煞神,粗而且浑,发誓不了解的,何况李紫霄城府深沉,用一派冠冕堂皇的话,先把众人的心笼络起来,其实她心里主见,连袁鹰儿等也莫测高深,何况黑煞神呢?
当下黑煞神犷声犷气地附和着众人,把李紫霄抬得高高的,一力主张,多带人马,连黄飞虎部下也一齐带去,以张声势,后来还是李紫霄自己决定,只带黄飞虎、袁鹰儿和黑煞神,另外在官军中挑选三百虎皮兵,改张三义堡旗号,即在午饭后出发。小虎儿嚷着要同去,经李紫霄说了几句,才凸着嘴不响了。
饭后,李紫霄把堡中诸事安排妥帖,又命小虎儿进内宅去嘱咐路鼎几句话,便命小虎儿伴着路鼎,小心照料,一一吩咐清楚,自己略一修饰,带了流光剑,选了四匹良驹,带着三义堡旗帜,和袁鹰儿、黄飞虎、黑煞神各骑着马先到官军营中,由黄飞虎晓谕一番。官军原是绿林人物居多,这种勾当正对胃口,今见主将和三义堡一鼻孔出气,自然服服帖帖地听凭调遣。当下黄飞虎修理好套马索,带在身边,依然提着黄澄澄熟铜溜金齐眉棍,挑选了三百虎皮兵,立时跟着李紫霄向塔儿冈进发。
塔儿冈距三义堡,不过几十里路,都是盘旋曲折的山路,不能纵马放缰,未免迂缓一点。这样翻过几个山头,望见前面一座峻岭,颇为险恶,中间却有一箭路的坦道。众人一见这样坦道,立时加鞭,泼剌剌奔跑,跑到岭脚,忽见半岭土坡上,竖着一面黄旗,写着塔儿冈字样,旗下并立着四匹马,马上四个大汉,一色裹头缠腿,带弓挎刀,一见三义堡人到来,便跑下两人来,迎着李紫霄马头,高声喝道:“俺家寨主,恭候多时,特命俺们迎上前来,由此进山,尚有不少路,一路都有伏弩陷坑,你们初到,地里不熟,由俺两人当先领导好了。”
说毕,死命盯了李紫霄几眼,又望着李紫霄身后一行人马,笑了一笑,便一挽马缰,当先跑上岭路。那半腰土坡上,尚并马立着两人,却一动不动,只掏出哨角般东西,含在嘴上,尖咧咧地吹了起来,大约以此为号,通知三义堡人马进山了。
李紫霄看了这番情形,回头向袁鹰儿悄悄说道:“看情形难免要费手脚。”一语未毕,已远远听得一路吹着哨子,似乎是按站传递的法子。
李紫霄等跟着前面引路的两匹马,缓缓进发,又翻过了好几处岗陵,都是陡峭峻险的地方,有许多地方只马难行,大家只好下骑。每一个险要地方,都设着卡子,扯着塔儿冈旗号,卡子上的人们,看得李紫霄的袅娜、黄飞虎的雄伟、袁鹰儿的精悍,人人现着诧异之色。李紫霄谈笑自若,履险如夷,愈发使塔儿冈人们奇怪得了不得。这样又过了几重峻险地方,蓦见前面现出十几丈高的一座漆黑峭壁,寸草不生,远看去活像方整整的一块秤锤子。
黑煞神走上前来,向李紫霄笑道:“这里土名叫作天铸谷,这座峭壁,天生的一块整铁,塔儿冈风水,全在这里呢。”
转过这天铸谷,便是一条蜿蜒如龙的长冈,冈上磊磊块块,奇奇怪怪,都是白玉似的磨盘坚石,远望过去,好像龙身上鳞甲。
袁鹰儿笑道:“这么大的一块铁采下来,打造军器,可用之不尽了。”
黑煞神两手乱摇道:“这却使不得。早年山寨中也有人提议过,无奈风水所关,轻易不能乱动。”
黄飞虎大笑道:“风水两字害人不浅,如何信得?倒是这座峭壁,正挡住塔儿冈全冈风景,好像大户人家的影壁一般,于行军上颇有关系,如守住这谷,便用红衣大炮来轰,也休想轰开。这座峭壁,真是最好的一座要塞。”
李紫霄点头道:“将军所见,与妾相同,不过采用军铁,也是要着,倘然此处四近,还有煤矿可采,更是妙极了。”
众人谈谈说说,已走入一条羊肠小道,原来此处两壁中分,都是遮天蔽日的高壁,走在中间,仰着脖子望上去,只露一线天光。
这条山道,足有里把路长,李紫霄笑向黄飞虎道:“有前面的天然屏障,还有这条通行小道,造物之妙,真真无奇不有,如果里面水道不绝,粮食有余,这条小道,也可说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了。但是翻山鹞在前面几处山开设了无数卡子,此地接近山寨,最是扼要所在,却又一人不设,未免太大意了。”
黄飞虎笑道:“他们懂得什么,便是俺也在这几年,才略知一二的。”
谈笑未毕,将出谷口,一阵谷风吹来,隐隐听得谷外人喧马嘶之声,那前面引路的两个骑卒,牵着马回过头来道:“走尽这条小道,便可见着俺们寨主。俺们先去通报一声,好恭迎诸位。”说毕,急匆匆跑去。
这里李紫霄悄悄向黄飞虎道:“请将军传令,拨一百名虎皮兵守住这条要道,塔儿冈的人,任他们随意进出,不过预防万一,倘有风吹草动,我们有人在此,便不愁没有退路。”
黄飞虎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便转身拨了两名把总,一百个虎皮兵,分守山道两头,自己带了二百个虎皮兵,跟着李紫霄等缓缓行去。
一忽儿走尽羊肠小道,显出一大片广场来,四围尽是参天古木,广场对面,却是一座横亘南北的峻岭,岭上立着一座石牌坊,凿着塔儿冈三个斗大的字。牌坊下旗帜缤纷,戈矛林立,鸦雀无声地一一排着无数人马,把这片广场围城一个大圈,只留着天铸谷一处路口。
广场上的人们,一见三义堡旗号,从谷口招展出来,接着李紫霄一马当先,领着黄飞虎、袁鹰儿、黑煞神,和后面二百虎皮兵,像长蛇出洞般步入场心。
黑煞神早已一挽缰绳,跑到李紫霄面前,向牌坊下一指道:“请女英雄暂先驻马,他们已迎上来了。”
李紫霄抬头一看,只见五色缤纷旗下,其势虎虎地趋出奇形怪状俊丑不一的十几个汉子,为首一个生得鹰眼狮鼻,猿臂猬髯,一身劲装,外披风氅,身后紧紧跟定一老一少。老的鬓发俱白,却生成一张酒糟红面,中间一个大蒜鼻,通红发亮,光可鉴人,远看去有点像鹤发童颜,其实一脸横肉,专吃人心。那年少的细眉细目,薄耳尖腮,一路行来,和那老的交头接耳,讲个不了。其余后面许多人,高高矮矮,光怪陆离。
黑煞神先已悄悄指点给李紫霄道:“披风氅的便是翻山鹞,身后老的便是瓦冈山老徊徊,年青的是过天星,其余全是山寨开拔出来的头目。”说毕,一转身,向前迎去,跑到翻山鹞身边,又向这边指点。
翻山鹞等紧趋几步已到跟前,李紫霄诸人慌下马相见,两面经黑煞神均先已指点明白,倒简省了许多话,翻山鹞只说了一句:“恭候多时,此地不便谈话,请诸位上岭到敝寨歇马便了。”双方一阵谦逊,翻山鹞便转身向前领导,往岭上走去,却见他撮口一呼,立时见旗帜摇动,围住广场的人马,分成左右两路,向别道上卷上高岭去了。
这里翻山鹞等领着李紫霄一行人马,由石牌坊下一条坦道上步上塔儿冈,走不到半里路,便见要路口筑着几座碉垒,垒上高竖着山寨旗号,垛口上安着几具铁炮,颇是威风。众人走过几层碉垒,越上越高,到了岭顶,才见大寨的大栅门,栅内一条很长的宽道,直达最高的岭巅,宽道两旁,整整齐齐地盖着许多瓦房,也有不少店铺。
翻山鹞直向栅门内宽道上走去,李紫霄等也跟着进了栅内,留神两旁店铺进出的人也是普通装束,女子小孩,老少都有,只每人都带着兵器,衣襟挂一支红布条,布条上似乎写着字,大约由山寨拨给,作为标志,免得奸细混入。一路走去,忽听得前面大吹大擂,鼓乐喧天,抬头一看,原来这条宽道尽头才是山寨大门,却是一座很高的碉楼,周围围着乱石墙,墙上和碉楼上刀枪密布,站满了山寨喽兵,下面寨门大开,翻山鹞、过天星、老徊迥同十余个凶悍头目,全分立两旁,躬身肃容。
李紫霄等免不得略自谦逊几句,便昂然直入,一进寨门,便是一条铺沙甬道,拾级而登,便是一座宽敞大厅,足可容纳千许人,大约就是山寨聚义之所。聚义厅两旁,接连着无数院落,一进厅内,只见上面正中一排,设着十几把兽皮交椅,左右两行,也设着无数椅子,每一把椅子后面,站立着两名抱刀卫兵,雄赳赳立着好像木雕一般。
这时黄飞虎带来的二百虎皮兵,遵着命令,已肃静无声地排立在厅阶两旁,黄飞虎、袁鹰儿紧跟着李紫霄跨进厅内,翻山鹞只领着黑煞神、过天星、老徊徊三人,陪进厅来,其余十多个头目,却分头招呼阶上虎皮兵去了。
翻山鹞等李紫霄进厅后,便请李紫霄高坐居中交椅,李紫霄从小听父亲说过拜山规矩,当然谦逊不遑。两面一阵客气,彼此便在左右两旁椅上分主客坐下,上面一排兽皮交椅却都空着。
主客坐定,翻山鹞首先开言道:“敝寨和贵堡原同邻舍一般,贵堡路堡主曾经拜识,端的英雄,这几天听说黄总兵带着官军打堡,俺气愤不过,特地差黑二弟前往助阵,想不到昨晚黑二弟回来,得知前一年过去的李老师傅膝下,有一位小姐,一鸣惊人,本领无敌。据俺黑二弟说来,非但路堡主甘拜下风,便是这一路山寨好汉,也无人及得。俺闻悉之下,高兴得不得了,这几年俺自问艺疏学浅,屡想访求一位大英雄求他上山,整顿寨基,领袖群英,万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强胜须眉十倍的李小姐,近在咫尺,俺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命黑二弟又辛苦一趟,去恭迎小姐上山,一面又把这位瓦冈山的老大哥请了来,咱们先来个小小的群英会,见识见识李小姐的惊人绝技。”说罢,两目圆睁,直注李紫霄,却又张着嘴,呵呵大笑,声震屋瓦。
李紫霄欠身微笑,莺声历历地答道:“紫霄是一个琐琐女子,有何本领,敢劳寨主夸赞?既蒙寨主派黑英雄助阵解围,又蒙寨主连夜相集,哪敢违命不来!偏巧敝堡路兄身子略有不适,不能亲自到此,特命紫霄等代表前来,叩谢寨主助阵美意。”说罢,盈盈起立,向翻山鹞深深敛衽。翻山鹞一面答礼,一面便命手下在聚义厅上摆设酒席。

第六章 饮血酒,举大事
他们这种酒席,却与众不同,每人面前端上一张茶几似的小桌子,一张桌子摆好一只酒杯,余无一物。
一忽儿,阶下一个凶面大汉,高喝一声:“上菜!”
顿时乐声大作,厅外十几个喽兵,每人双手捧着一具木盘,装着满满一盘红烧大块牛肉,牛肉上插着明晃晃一柄尖刀,刀柄上插着一朵红鲜花,鱼贯而进,把一盘盘牛肉依次分送到各人桌上。这班人退去,又是几个喽兵,披着红绸,提着酒壶,在各人面前敬起酒来,依次敬毕,退立一旁。
这当口翻山鹞倏地站起身来,端着面前酒杯,高声说道:“敝寨没有别的敬意,权请诸位英雄喝几杯水酒,聊表微忱。”说毕,自己哐的一声,把酒喝干,举杯四照。
李紫霄等只好领情,各自饮了面前酒。旁边侍候酒席的喽兵,又提着壶一一斟满。酒过三巡,翻山鹞举手拔出肉上尖刀,向各席一挥,说一声:“请!”
便听得满座嗤嗤割肉的声音,宛如风卷残云,刹时盘盘俱空,只有李紫霄面前一盘肉,毫厘未动,一柄刀也依然直立在牛肉上,但是翻山鹞手下的过天星、老狗洄、黑煞神和几个头目,肉虽吃尽,手中一柄尖刀,却依然紧紧捏住,并不撒手,好像等候又上一盘似的。
李紫霄一双秋水如神的妙目时时贯注各人动作,看出他们执刀在手,神情有异,愈发留心翻山鹞举动,恰好翻山鹞也留神李紫霄面前一盘牛肉,丝毫未动,似乎露出鄙夷之态,以为李紫霄毕竟是个寻常女子,身体脆薄,怎吃得下这样英雄之肉,刹时眉目一动,向阶下大喝一声“收刀”,便见厅外两个喽兵扛进一块木牌来,宛似一座小小屏风,木牌有一人多高,中间画着一个精赤的人,五官四肢俱备,掌中又画出一个红圈,圈中写了一个心字。喽兵扛进这块木牌,放在离席远远的中间。
翻山鹞笑向三义堡诸人道:“咱们练武的人,三句不离本行,不比酸溜溜的先生们,在吃酒当口,行什么酒令儿,哼几句诗曲儿,俺们可干不上来,所以俺想了一个法子,弄出这样一个玩意儿来,每人吃完了肉,把手上小刀儿向那木牌上的人儿掷去,同时嘴上喝一声掷中何处,譬如嘴上喝一声‘中目’,刀发出去,果然掷中眼上,刀不跌下,便见功夫,咱们大家公贺一杯;如掷不中,或中了以后,刀仍跌下来,便罚他一杯。俺想这法子最公道不过,也可以助兴,而且这种玩意儿,有武功的人,也不甚难,大家一定乐意的。现在俺先来试一下,诸位不要笑话,看俺献丑。”一语未毕,猛喝一声,“看俺取他心肝!”就在这一声大喝中,嗤的一线白光直射木牌,当的一声响,那柄割肉的尖刀,入木三分,正插在画出的红心中间。大家不免齐声喝彩,公贺了一杯。
翻山鹞得意非常,呵呵大笑道:“快上酒来,看哪一位英雄出马,咱们好举杯恭候。”
这时黄飞虎再也忍不住了,一抬身,离开酒席,居中立定,向两面一抱拳,笑道:“俺也来试一下,但是一柄刀不够用,无论哪一位,借用几柄用用。”袁鹰儿凑趣,慌把自己桌上一柄递与黄飞虎。
黄飞虎接过了刀,又转身走到黑煞神面前,笑道:“黑兄,你的权借一用。”
黑煞神正乐意三义堡人物献点能耐,仿佛自己面上也增光彩,一听黄飞虎改变花样,慌忙笑嘻嘻把刀送上,却悄悄说道:“将军绝艺,何消说得,尽量施展吧!”
黄飞虎微笑接过,返身直退到中间设兽皮椅所在,距离席下木牌,约有五六丈远,比翻山鹞坐席所在,又远了不少。黄飞虎退到不能再退地方,然后立定身,笑向左边塔儿冈席上说道:“俺武功浅薄,偶然凑个趣,想借花献佛,敬诸位几杯,敬得上敬不上,休得笑话。”说毕,先把一柄刀插在腰带上,两手分执两柄,突然喝一声,“看俺取他双目!”
只见他双手一扬,那边木牌上,当当两响,两柄刀不偏不倚分插在两只眼珠上,众人不由得喝起连环彩来,不料他一转身,面朝里,背朝外,拔出腰间那一柄,反臂一抡,喊一声再来一下,众人急看时,只见木牌画的人头上,三柄刀插成一个倒写“品”字,最后反背掷的,正中在嘴上。这一下,把袁鹰儿、黑煞神乐得手舞足蹈,过天星、老徊徊惊得目瞪口呆,
那翻山鹞却一手端杯,一手指着黄飞虎向李紫霄问道:“这位英雄,素未谋面,也是贵堡的人物么?”
李紫霄端坐微笑道:“寨主久闻黄总兵大名,何以见面却不认得?”
这一句话,宛如石破天惊,厅上厅下,凡是塔儿冈的人,没有一个不大吃一惊的,无数眼光,都注在黄飞虎一人身上,猛听得当的一声怪响,翻山鹞手上一只酒杯,掉在桌上,幸而离桌甚近,砸得不重,没有粉碎,只把满满一杯酒,流得点滴无余。原来黑煞神跟三义堡人马回到山寨,大家匆匆会面,无暇细说,到了厅上,大家全神都注在李紫霄一人身上,对黄飞虎全没有理会,彼此便是在岭下广场上见面时,虽经黑煞神介绍一次,无奈李紫霄早已暗嘱黑煞神,不到相当时节,不必说明黄飞虎来踪去迹,所以黑煞神在广场上给翻山鹞指点时,只含糊说了句这人姓黄便完,这时突然出现了黄总兵,在翻山鹞耳中听到黄总兵三字,怎的不惊,以为官军和三义堡合在一起,借机进山,抄袭山寨来了,连自己同气连枝的黑煞神,也疑惑他吃里爬外,同他们一鼻孔出气了?
这当口,厅上厅下,凡是山寨的人,除出黑煞神,个个手握刀柄,预备拼命,却听得坐在首席上的李紫霄,盈盈卓立,一双神光瑰澈的妙目,电也似的向全厅一扫,嫣然笑道:“寨主休惊,诸位英雄不要误会,这位黄总兵黄飞虎,现在不是率领官兵的总兵官,却是三义堡志同道合的人了,诸位不信,请问黑英雄便晓。”
黑煞神慌也离席,笑嘻嘻向老洄洄说道:“今天女英雄到此,还带一桩天大喜事来,别人还可,唯独你老哥还应该拜谢这位女英雄。”
老徊徊竖着一个高红鼻子,满脸布着惊疑之色,正想开口,黑煞神两手一摇,大笑道:“你且别躁,听我细说。”接着便粗枝大叶,把黄飞虎弃官的情节,说了一遍。这一番话,听在塔儿冈人们耳中,等于吃了一席压惊酒,各人眼光,却不注意黄飞虎,只一齐注到李紫霄身上,人人心里都惊奇这样一个美人胎儿的女子,有这样了不得的本领和智谋,怪不得三义堡要唯她独尊了。
这时黄飞虎早已回到自己席上,暗地留神翻山鹞,见他听了黑煞神一席话,低头不语,一会儿又抬头打量打量李紫霄,似乎心里正打算一桩主意,猛听得李紫霄又笑道:“现在诸位疑虑尽释,我们不要辜负寨主一番盛意,刚才黄将军三刀齐中,我们应该公贺一杯,以后再请哪一位英雄大显身手?”说毕,自己先举杯喝尽。
大家被她一提,如梦初醒,翻山鹞身居主席,反觉着不得劲儿,慌也一仰脖子,举杯相照,大声笑道:“我们非但该公贺一杯,黄将军绝艺惊人,而且还要同贺一杯,黄将军,与我们志同道合,前程无量。”
众人齐声应道:“寨主说得有理,我们多欢饮几杯才是。”
于是大家干了两杯,老徊徊吃了几杯酒,鼻子格外发光,一张脸红得像鲜血一般,配着雪也似的须眉,红白相映,非常别致,这时也离席而起,先向李紫霄打了一躬,转身又走到黄飞虎席前一躬到地,开口说道:“将军弃官,原由瓦冈山而起,虽然将军豪气凌霄,弃官如遗,在俺心里,总觉抱歉,特地向将军谢罪,此后将军如有用得着俺的地方,虽死不辞!”说毕,又是一躬。
黄飞虎看他这般年纪,还有这样精神,说话也谦恭有礼,不免也周旋几句。
老徊徊说了几句门面话,又回身走到中间,向木牌一指道:“黄将军连珠三刀,刀刀中的,实在无人及得,俺年老艺疏,满心想借花献佛,敬诸位几杯,无奈艺不由人,恐上不了诸位法眼,姑且借酒盖脸,玩他一下,练得好练不好,请诸位多多包涵。”
翻山鹞一见老徊洄出马,高兴得了不得,慌笑说道:“生姜老的辣,我们洗杯恭候吧!”
老徊徊且不答言,走近木牌,伸手拔下两把刀,回身走到起先黄飞虎发刀所在,却不回转身来,背着木牌,连头也不回望一望,只听他猛喝一声:“穿掌!”同时两手反腕一扬,便见两道白光,从他肩头发出,当的一声,两柄刀正插在木牌人的左右手心内,接着又听他喝一声,“穿膝!”照样又把余的两柄刀发出,整整地插在木牌人的两膝上。众人都喝起彩来,齐说这手功夫真不易,最难得的背后无眼,怎能够得心应手,发得这样准呢。翻山鹞更是乐不可支,连说干杯干杯,于是众人又共贺一杯。
这时李紫霄喝了几杯酒,面泛桃花,益显得娇艳欲滴,神采照人,却见她笑吟吟抬身而起,指着木牌说道:“咱们饮酒作乐,却苦了这画人儿,一连吃了好几次尖刀,现在我来变个花样儿。”
众人听她要出手,精神大振,都一齐望着她,不知她变出什么花样儿来,却见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木牌边,伸出玉手,把木牌上的尖刀,一齐取下,又分花拂柳地将手上的刀,一一还与本人,然后又退到木牌前面立定,向众人笑道:“木牌上画人儿苦头吃得不小,现在俺来发个慈悲,我来代替它一下。诸位不要替我担心,手上有刀的,尽管用力发出来,只当我同木牌人一样。发一柄两柄,没有多大意思,席上有刀的,尽管一齐发来,且看我是不是同木牌人一样。”
这几句说得真是惊人,而且出人意料之外,非但塔儿冈的人,以为她多吃了几杯酒,胆大妄为,连袁鹰儿、黄飞虎都有点惊疑起来,黑煞神更是不安,连连摇手道:“女英雄本领绝人,我们早已知道,何必弄出这样玩意儿来,便是要来个新鲜着儿,也有的是花样,这样举动,谁也不肯发刀的。”
在座众人个个惊疑,原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一半也怕李紫霄过于张狂,弄得没有好结果,其实这般勇夫,哪知李紫霄没有确实把握,岂肯冒昧从事?原来李紫霄此举,早已算定,席面手上有割肉小刀的,除三义堡来人外,只有翻山鹞、过天星、黑煞神、老狗徊几个人,黑煞神心服口服,名义上尚是塔儿冈的人,其实已列在自己一边,这样,能向自己出手的,只有翻山鹞等三人,这三人的武功,一望而知,满让他们一齐发刀,凭自己功夫,决尚可应付得下。当下成竹在胸,向黑煞神笑道:“黑兄万安,不是俺夸口,这几柄小刀,在俺眼中,也同纸糊的差不多,哪一位胆大英雄,快请出手吧!”
一语未毕,只听得主席上翻山鹞大喝一声:“俺先敬你一刀!”
众人大惊,急看时,只见李紫霄不离方寸,笑吟吟右手两指钳住一柄尖刀,向众人一扬道:“你们看,这种刀不是纸做的是什么?”随说随将两指一翻,那指缝里的尖刀,便像面糊似的折了过来,咄的一声成为两段,掉在地上。
这一下,把厅上厅下镇压得鸦雀无声,如果有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可听得出来,连喝彩都不敢喝出声来了,却不料黑煞神肩下一席上的过天星使出坏心眼来,他以为李紫霄此时卖弄手段,意气飞扬,定难兼顾,暗地掣刀在手,看准李紫霄咽喉用足腕力,冷不防喝声:“着!”
刀光如电,只一瞬工夫,眼看雪亮尖刀上了粉脸香颈之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李紫霄一退步,朱唇微启,牙齿透香,巧不巧,正把尖刀噙住,趁势玉腕一舒,执住刀柄向过天星席上一掷,娇喝一声:“还你一刀!”
这一下真把过天星吓得魂灵直冒,“啊哟”一声刚才出口,只听得嗤的一声,那柄刀擦着过天星头皮,直飞到身后一支大木柱上,钉在柱上,余势猛劲,来回直晃,可是过天星网巾前面一朵茨菇结儿,却已削断,掉落下来,只把过天星吓得面白唇黄,向桌底直躲,两旁的黑煞神、老徊徊也吃惊非浅,以为李紫霄要取过天星性命。
在这惊心动魄当口,猛听得翻山鹞大喊一声:“好本领!”推案而出,抢到李紫霄面前,纳头便拜,口内说道,“耳闻是假,眼见为真,今天俺碰着英雄,这座塔儿冈寨基业可以稳固了!”
李紫霄见他说拜就拜,真个跪在地上叩起头来,慌忙退在一旁,连说:“寨主多礼,折杀妾身,快请起来。”
一语未毕,翻山鹞腾地跳起身,向两面席上一拱手,高声说道:“俺今天恭迎这位女英雄上山,原有一个大大的宏愿,便是俺平日想访求一位智勇双全的大英雄主持塔儿冈,集合绿林同志另做一番事业。凡是塔儿冈的人大约都知道,便是这位瓦冈山老大哥,也抱此心,想不到黄将军率领官军到此,倒替俺们引了这位女英雄出来,此刻见识到女英雄惊人绝艺,怪不得黄将军倾心相随,现在我们有了女英雄和黄将军,便像有了主心骨儿似的,趁此群英聚会,俺翻山鹞率领塔儿冈大小人马,情愿恭奉女英雄为总寨之主,以后悉听女英雄命令,如有不服的,便请他挺身出来,和我先较量较量!”翻山鹞话音未绝,厅上、厅下,欢呼如雷,齐声喊着愿听女英雄号令。
黑煞神更乐得手舞足蹈,向老徊徊竖着大拇指,喊着塔儿冈从此兴旺了,你那小小的瓦冈山,快趁此打主意吧。
老徊徊笑道:“你且不要忙,俺自有主意,也不必忙在一时呢。”
黑煞神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老狗徊不乐意,一赌气,回过头去,猛见过天星霍地托案跳出,高声嚷道:“捡日不如撞日,俺们寨主既然虚衷让贤,便在今天奉女英雄坐上第一把交椅,有何不可?然后把三义堡、塔儿冈两处英雄合起来,排定座位,歃血为盟,咱们就可轰轰烈烈干起来了!”
翻山鹞也是急如星火的人,连说:“有理,有理,咱们就摆起香案,当天盟誓!”
这句话刚出口,早有几个头目,掇去中间那块木牌,换上长案,设起香烛,中间还放了一大盆黄酒。这时闹闹哄哄,人多口杂,弄得李紫霄插不下嘴去,袁鹰儿、黄飞虎暗喜目的已达,私下一商量,索性袖手旁边,让塔儿冈人们瞎起哄。
一忽儿备齐了白鸡黑狗,当场宰割,取血滴在案上酒盆内,旁边放了一个瓢子,一面令头目伺候,诸事齐备,人语略静,翻山鹞便请李紫霄主盟。
李紫霄立在香案面前,向众人略一敛衽,然后从容说道:“紫霄今天原是奉路堡主之命而来,万想不到承诸位这样抬爱,但是紫霄一女流之辈,如何担当得了大事,望诸位不必多此一举。再说大家既然志同道合,第一以义气为重,只要众志成城,向前做去,便可业成基固。”
李紫霄说到此处,话锋略顿,便听得众人轰雷般喊道:“女英雄不必再谦逊了,如果这样谦让,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散伙了!”
这时黄飞虎挺身而出,抱拳说道:“女英雄这番话,全因为今天到此做客,这一来,好像喧宾夺主,其实在座英雄,都是光明磊落汉子,尤其是此地寨主,久存让贤之心,求贤若渴,才披诚相见,这种举动,俺第一个钦佩万分,如照实在情形说,在座英雄虽然各有绝艺,所学不同,但是包罗众长,智谋出众,实在要推女英雄为首。以后有许多大事,我们在女英雄领导之下,合力去做,今天香案已备,万万不要说了不算,俺劝女英雄以大义为重,不必再让,免失众人之望。”
黄飞虎这一阵劝驾,加上众人齐声附和着,李紫霄也只可点头应允。众人大喜,翻山鹞立时烧起一大股香,双手献与李紫霄,请她为首通诚。
李紫霄双手捧香,面孔一整,缓缓绕到香案前面,对着厅外,把香高举过额,默默通诚,半晌,回身插在香炉中间,又绕到香案里面,面南背北,叩下头去,盈盈起立,一挽袖,露出雪白皓腕,举起瓢匙,在酒盆内舀了一瓢白鸡黑犬和成的盟酒,一口吸干,瓢回原处,然后朗声说道:“俺既承诸位抬爱,只可暂时担当,但是俺有三件事,要当众声明,诸位如有不愿意的,也可趁此讲明,万一事后翻悔,那时节,寨规森严,须怨不得俺不懂情面。至于俺要预先声明的三桩事,也是正大光明的事。
“第一件,俺强煞是一个女流,虽然暂时忝为诸英雄之首,应该仍照翻山鹞寨主志向做去,将来倘有比俺高强的英雄到来,不论男女,俺情愿相让,决不留恋。
“第二件,咱们不是一味劫掠的绿林道,咱们取的是贪官污吏,除的是土豪恶棍,救的是忠臣义士,希望诸位同抱此心,替塔儿冈发扬声威,增加光耀。
“第三件,从今天起,不论塔儿冈、三义堡、瓦冈山一切人等,不得随意行动,凡事须秉承总寨命令而行,所有应该整顿的山规和布置的军事,以及察探外面情形的职司,俺邀集全寨诸英雄,从长规定,分派妥当,各司其事,不得混乱。
“这三件,诸位如依得,便请饮此血酒。”
众人齐声喊道:“这样正大光明的事,不要说三件,便是三百件也情愿。”
众人大声一嚷,翻山鹞便挥拳掳臂来取酒瓢,不料人丛中挤出一颗雪白头颅,一个劲儿钻到香案边,一抬头,伸手抢起酒瓢,咯的一声,便喝了一瓢,酒瓢一摔,一转身,抢到李紫霄面前,双腿一跪,咚咚叩了一阵响头,跳起身来,大声喊道:“俺率领瓦冈山五百健儿,愿奉李总寨主旗号,一言为定,俺先饮此血酒了。”
黑煞神乐得嘻着大嘴,在人缝里向老洄徊大拇指一竖,哈哈笑道:“怕你不投到女英雄门下。”
接着翻山鹞、黑煞神、过天星、黄飞虎、袁鹰儿和塔儿冈众头目,一一饮过盟酒,然后黑压压跪了一厅,行参拜总寨主大礼。
翻山鹞又吩咐后寨杀牛宰羊,重整筵席,犒赏全山喽卒,连三义堡堡勇、新降官军都有一份。这时聚义厅上李紫霄高居首座,和众好汉重整杯盘,开怀畅饮起来。
席上李紫霄和翻山鹞等商定交椅名次,彼此谦让一回,遂算定局。规定的是:塔儿冈总寨主李紫霄,寨主翻山鹞、黄飞虎、黑煞神、袁鹰儿、过天星、小虎儿,三义堡分寨寨主路鼎,瓦冈山分寨寨主老徊洄。当下名次排好。
诸事粗定,日色已渐渐西沉,照翻山鹞意思,便要打扫后寨房屋,请总寨主、黄飞虎、袁鹰儿留在寨内。经李紫霄说明,尚须回到三义堡布置一下,然后挑选新降官兵和堡勇,再回到山寨来,于是席散以后,李紫霄依然带着黄飞虎、袁鹰儿和虎皮兵下山。
这时李紫霄下山,便与上山时大不相同,全山人马,直送到山口来。李紫霄一马当先,走到天铸谷口,那守谷的一百虎皮兵,正在席地而坐,大怨酒肉喝得兴高采烈,想是寨上派人送来犒赏他们的,这时他们一见李紫霄等到来,慌忙都跳起身来,合队出谷,一出谷外,李紫霄便拦住翻山鹞等不必远送,就此暂行告别。
李紫霄一行人马回到堡中,已到掌灯时候。路鼎和小虎儿率领着堡勇,已在堡楼上候着,一见李紫霄等高高兴兴回来,心中大喜,慌忙一同迎到宅内,带来的虎皮兵自然也返营休息去了。后事如何,续集分解。

塔儿冈续集
第一章 破庙中的巧遇
李紫霄在塔儿冈订血盟,塔儿冈、瓦冈山众英雄,公推举李紫霄为总寨主,三义堡、瓦冈山称为分寨,又分派好了各英雄的职司,订好了山规,这样顺顺利利地定好大局,当即率领着黄飞虎、袁鹰儿二人,回归堡中,路鼎、小虎儿一同迎入路宅。李紫霄说明经过,路鼎自然格外钦佩,小虎儿听说自己也是一个小寨主,又听得在塔儿冈席上,众人怎样大献身手,乐得跳上跳下,恨不得立时赶到塔儿冈,显一显自己豹皮囊里金钱镖。
这时李紫霄向黄飞虎道:“此行总算不虚,但是俺这样抛头露脸,实非本意,此后一切布置,全仗黄将军帮助才好。”
黄飞虎笑道:“俺留神翻山鹞、老徊徊等举动,倒是真心实意,我们只要秉大公做去,事情也很容易,至于调度人马,布置大寨,俺知道的,没有不尽心尽力的。”
袁鹰儿道:“依我想,照师妹主意,此地算是塔儿冈分寨,却首挡官军来路,应该格外厚备实力,作为压寨屏障,堡中老弱,似乎都应该迁到塔儿冈去。师妹在堡中户口内,挑选一队强壮女子,加紧训练,作为贴身娘子军,到了山寨起居饮食,也方便一点。”
路鼎说道:“袁兄想得周到,真非这样不可。”
李紫霄点头道:“此层也是要着,还有一节,俺想将堡外官军,从明天起,赶连换了旗号,调到塔儿冈,再将塔儿冈喽兵拨一半到此,交由路兄加紧训练,每逢朔晦之日,将分寨人马集合广场,总检阅一天,这是关于军纪方面。至于山内开垦,饷瘠支给,也要详细筹划一下才好。”李紫霄说毕,众人都极力称是。
路鼎又说道:“从此师妹总揽全寨,不久即须回山,俺想身为总寨之主,第一要笼络人心,明天俺多备金帛,托袁兄带去,上上下下犒赏一番,也显得师妹雅量。”
袁鹰儿拍手道:“果然应该如是。”
李紫霄却朝路鼎看了一眼,点头不语。
当下众人商议停当,就在路宅安息,以后李紫霄、黄飞虎、袁鹰儿带着新降官军和堡中父老,同到总寨,果真照预定办法一一做去,从此塔儿冈、瓦冈山、三义堡都在李紫霄掌握之中,而且整顿得日见兴旺,各处绿林,望风投奔,声威大震。官厅方面自从黄飞虎一去不回,索性装聋作哑,只求相安无事,轻易不敢擅捋虎须。河南近省一带绿林,都替李紫霄起了一个绰号,叫作玉面观音,提起李紫霄,或尚有人不识,提起玉面观音,没有人不竖大拇指。
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塔儿冈集合分寨人马联合操演,路鼎带着三义堡分寨人马也来与会,操演完后,李紫霄在聚义厅上大摆筵席,款待全寨好汉。筵席散后,彼此寻友问好,互相谈心。唯有路鼎,心中有事,同众人敷衍了一阵,便急急来找袁鹰儿密谈。
原来路鼎同李紫霄的婚姻大事,被官军攻堡以后,接着李紫霄身为塔儿冈总寨主,闹哄哄的耽搁下来,偏派他主持三义堡分寨,和李紫霄分离两处,连袁鹰儿、小虎儿也被李紫霄带上山去。这一年多光阴,虽每月朔晦,大家会面,总没有提亲机会,私下同袁鹰儿商量过几次,但是李紫霄已不比从前闺阁身份,身为总寨主,内外之事,都聚在她一人身上,却生生弄得路鼎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好容易又望到集合之日,所以酒席散后,急急来投袁鹰儿。
两人在无人处密谈了半晌,忽见两个女兵到来,说:“奉总寨主之命,叫两位寨主到后寨相见。”
路鼎大喜,暗中低声向袁鹰儿再三地求托,慌忙一齐跟女兵走到后寨来。
原来李紫霄在岭上另建一所房产,布置得幽雅非凡,一切起居饮食,全由近身女兵伺候,外面不听呼唤,不准轻入一步。袁鹰儿和路鼎来到后寨,不敢擅入,先由女兵进内通知,然后两人进去。
路鼎却未来过,细看这所房屋,全是本山石木构造,外面围着短短红墙,墙内松竹夹道,用石卵子砌成一条不长不短的甬道,两边女兵持枪鹄立。走尽甬道,才是小小的一所一明两暗的楼房,楼上为李紫霄寝室,楼下筠帘静下,寂静无声,却见一缕白烟,从竹帘缝内袅袅而出,散入空中,幌漾如丝,两人跑上阶沿,便觉一股非兰非麝的幽香,透入鼻孔,百体俱态。
帘外两个秀丽女兵,一见二人到来,卷起香帘,让两人进去。路鼎一眼看到中间画几上,供着一个牌位,一具兽鼎,正焚着异香。
袁鹰儿指着牌位笑道:“你看师妹这份孝心。”
路鼎趋近细看,原来牌位上写着李紫霄父亲名号,慌整衣下拜,立起身来,猛见李紫霄穿着一身雅素衣裳,已在一旁冉冉回拜,口中说道:“路兄少礼。”
路鼎猛然一惊,慌又躬身向她为礼。李紫霄便请他们二人在侧室坐谈,路鼎到此还是第一遭,每月聚会总在大庭广众之间,没有李紫霄命令,不敢擅自进来,此刻蒙李紫霄传见,如逢奇遇,打量室内画几琴床,雅洁绝伦,比自己宅内书室,顿有天渊之别。但是平日千思万想,等到内室相对,反觉无话可说,每一启口,恐怕谈错了话,惹她不快,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百下里都觉不合适。幸而有袁鹰儿从旁打诨,把他局促不安的神态,遮盖不少。
其实李紫霄肚内雪亮,笑向路鼎道:“路兄此地没有来过,一年光阴,过得飞快,反不如我们在三义堡,尚可常常见面。”
路鼎慌垂头恭答道:“总寨主这一年整顿山寨不遗余力,其余不讲,只俺们三义堡几百户人家,迁移到此,有田可耕,有树可种,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谁不感总寨主的恩德。”
李紫霄笑道:“路兄一口一声的总寨主,实在使愚妹不安,咱们通家,不比常人,在别人面前,只可照寨规做去,咱们在自己私室,何必这样称呼,以后千万不要如此。愚妹请两兄到来,便想同两兄说几句体己话,两兄如果这样拘泥,反而见外了。”
两人唯唯之间,女兵们献上香茶,李紫霄一挥手,女兵退出。
李紫霄说道:“请两兄到此,原有一桩事同两兄商量。愚妹为三义堡几百户人家,谋个妥当处所,不得已出乖露丑,一半也因为先父遗言,但是一个女流,老是这样干下去,总不是事,幸而这一年多光阴,承众位英雄重视,一切进行,都也顺利,但是愚妹心上,只想早早抽身而退。”
袁鹰儿笑道:“师妹现在可不比从前,一进一退,关系重大,再说也没有相当人物,能替师妹的,师妹急流勇退的念头,只可在俺们两人面前略谈,千万在众好汉面前不要露出口风,众人心志一懈,就不好办了。”
李紫霄笑道:“这一层,俺何尝不晓得,此刻愚妹忽提此事,并非口头空谈。因前几天北路探子报到,朝中魏忠贤设计陷害,坐镇辽边的统帅熊廷弼,囚在天牢内,早晚要把这赫赫威名的熊廷弼,置之死地。那位熊元帅不但熟谙韬略,便是一身武功,也是别人所不能及的。事情凑巧,昨天老徊徊带了两名军官,向本山投奔,那两位军官,便是熊元帅部下的参将,从前也是绿林中人,与老徊徊有旧,熊元帅一下天牢,部下星散,那两人还算有点忠心,想搭救故主,才投奔老徊洄求救,老徊徊又引到总寨见俺。俺想咱们的宗旨,救的是忠良义士,何况旧日常听先父说起熊元帅的本领,俺久已钦佩,因此当时已答应两人说,明日派人去设法营救,至于那熊元帅的面貌也已经问明。今愚妹意欲独自一探天牢,救出这位英雄,倘然天从人愿,把熊元帅救到本寨,请他号召旧部,定可做一番大事业。那时节,愚妹也可脱身了。所以暗地请两兄进来商量一番。”
路鼎首先开言道:“师妹近来威名远振,外面难免认识师妹,万一远行涉险,孤掌难鸣,如何是好?再说山寨里不可一日无主,此事还宜商酌。”
李紫霄道:“路兄话也有理,但是熊元帅宛如浅水蛟龙,无人救得,心实不甘。”
路鼎思索了半晌,猛然一拍手掌,笑说道:“愚兄近年来,闲得心慌,不如由俺代替师妹一行吧!”
袁鹰儿也说道:“我也有此思想,不如咱们两人暗地北上一趟。俺在三年前游历江湖,得到一种秘术,可以改换形容,此去倒用得着。俺想北京是帝王之居,戒备必定严密,断难强来,只可智取。咱们两人到了北京,寻个妥当处所,见机行事,好歹要救出熊某来。咱们两人随处可安,到底比师妹方便些。”
李紫霄大喜道:“路兄一人独行,愚妹还不放心,有袁兄同去,诸事都有照护,但愿两兄马到成功。至于那熊元帅的相貌,据那二人说,广额阔腮,颌下有一部短短的连颊铁髯,年约五十左右,身子雄伟,又说身边常常带一个朱漆葫芦,请两兄记住了。”
路鼎道:“准定如此,事不宜迟,咱们明晨动身了。”
当下二人计议妥当,李紫霄又叮嘱再三,两人领命出来,袁鹰儿陡然记起一事,慌笑道:“路兄在甬道少候,俺还有一句要紧话,问一声师妹才好。”说毕,又匆匆返身进室,良久,良久,才见他满面春风地跑出来。
路鼎慌问:“为了何事?耽搁这许多工夫,害得俺痴立了半天。”
袁鹰儿不答,拉着他三步并作一步,奔到岭腰一片松林内,才立定身,四面一看无人,向路鼎肩上一拍,哈哈笑道:“你应该怎样谢我?”
路鼎被他猛孤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茫然不解。
袁鹰儿大笑道:“你一年来朝晚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路鼎如梦初醒,一把拉住袁鹰儿问道:“难道已得到好消息么?”
袁鹰儿道:“咱们这位师妹,真非常人可及,自从你把月下老人的责任搁在我肩上,我常常留意机会说话,无奈接连发生大事,她又冷若冰霜,看不透她老人家存何主见,不甘冒昧启口,此刻咱们两人出来,俺偶然想起,这一去北方,又要把这事冷搁,拼着讨个没趣,好歹要探个口风出来,故而俺又回身进去见她。你猜她怎样说?”
路鼎急道:“定是一口应承,所以你要我谢媒了。”
袁鹰儿冷笑道:“事情哪有这样容易?我二次跨进门,她正也预备出门巡视各处去,一见我翻身重进,不待我开口,便玉手一挥,凛然说道:‘你不必开口,俺早知来意,请你转告路兄,只要他救得出熊廷弼同到山寨来,使我得早早抽身,那事便好办了。’她说了这句话,竟自率领女兵,从一重侧门出去了。俺始终开不了口,幸喜事有指望,她虽然没有指明,已尽在不言中,只要你此去事能成功,便可稳稳到手了。俺替你做到了这一步,已算宝塔合尖,只差一层,而且还要陪你跑这一趟远道,你自己想,应该不应该谢我呢?”
路鼎又惊又喜,慌慌兜头一揖道:“照这样看来,咱们行动,都在她眼中,但愿袁兄陪俺此去,天助人愿,请得那位熊元帅来才好。横竖俺立誓达到目的,便是跑龙潭虎穴,也要试他一试。唯望袁兄多担点辛苦,助我一臂,袁兄大恩,永不敢忘。”
袁鹰儿笑道:“想不到你们婚姻,系在天牢内的熊元帅身上,而且咱们的寨主,把这场功劳以自己身子做奖赏品,不怕你不死心塌地地去干。只苦了俺空自冒热气,也夹在中间,算什么来由呢?”
路鼎唯恐他不愿意同去,作了无数的揖,赔了无数小心,两人才暗地打点,悄悄动身。
熊廷弼是明朝捍卫边疆的经略大员,他虽是一位执掌兵符的元帅,但身怀惊人绝技,是性情豪迈的奇士,只为刚愎自雄,得罪于奸宦魏忠贤。他在辽阳败绩,完全为奸宦所造成,奸宦秘嘱奸党,军械饷,事事掣肘,生生把一支捍卫边疆的劲旅坑送了,并且罗织罪状,矫旨召回京城,把他困囚在天牢中。
他初尚痴望圣上有圣明之日,便可出狱,后来日子一久,知道希望断绝,他本想听天由命尽个愚忠,后来一想,这样于自己毫无益处,不如脱出天牢,除去奸宦,为民除害,自己则浪迹江湖,逍遥地游那名山高岳,做一个世外遗民。他这样决定之后,当于晚上,同四个狱卒在狱中栅内,摆了一桌酒席,大家吃了一个痛快淋漓,等到四个狱卒醉倒,他就运用内功脱卸去脚镣手铐,施展卸骨功,一偏身来到木栅外,又一蹲身便纵上屋檐,看定方向直向魏忠贤私邸奔去。
也是奸宦恶贯未尽,熊经略因出狱过迟,奸邸屋宇又广大,匆忙间竟找不到奸宦。奸邸戒备森严,一路鹿行鹤伏地四处找寻,搜寻了好久,奸宦仍未找着,却在一座高楼内,杀了一对正在暗度陈仓的狗男女,在这个时候,忽听见内外人声哄哄,卫士巡查,戒备更严,料想自己脱牢已被发现,又看天色就要天明日出,看来天命不可挽求,只有强抑恶气,走出屋来,就在僻静处,施出一个“飞燕穿帘”直蹿上屋顶,展开轻功,离开了奸宦府邸,一路蹿房越脊,向僻静地方飞奔过去。
他偶一抬头,见到了一带森林内,孤零零地有一座高而且破的寺院。他想权且飞进身去休息一回,当下跳下屋来,走进大殿,见在后面一间屋楼上透出灯光,想是有人在内,暗想自己闹了一夜,水木不沾,不如上楼去弄点水,润一润喉咙宿一宵,等到天明再做道理。
他打定主意,正想举步前进,忽然楼上有人大声喝道:“老子在此借宿几宵,看你是个出家人,不忍亏待你,见着俺们回来,一味价愁眉苦脸的,在俺面前絮叨个不休,是何道理?”
熊经略心想,在这破庙里来寄宿的人,定必不是好人,既然被我碰见,倒要看看他是何角色,想着不由得举步前进,手执着长剑,跳上楼梯,疾步跑进屋内,只见屋内坐着两个人,见那两人一张黄蜡似的面孔,两眼细得一条线似的,衬着两道似有似无的眉毛,又一律穿着大而无当的破道袍,头上包着夜行人用的包头帕。熊经略不由得看得出神,又见两人旁边,立着一驼背的老道,也是一身破道袍,拖着鼻涕,形状可怜,知是本庙的穷老道,那两人这副的怪相,定非正路,当即横剑喝道:“你们两人,在此何事?”
那两人一齐惊得直跳起来,一个拔出随身的一对黄澄澄瓜形铜锤,一个在床边抢起镔铁鬼头刀,指着熊经略喝道:“你且不必问我,深夜到此,手执长剑,意欲何为?”
喝着定睛看向熊经略面上,仔细地看了半天,两人自顾自悄悄地说了一阵,只见一个脸面肥胖的转脸向那驼背老道说道:“老道,还不去拿茶水?”
驼背老道被两个黄脸人骂得出声不得,忽然又进来了一个雄赳赳的威武丈夫,惊得两眼愣兀兀的,呆在一旁,这时听着那黄脸人喝着要茶水,惊醒过来,当即转身走下楼梯去了。
熊经略看着二人鬼鬼祟祟,忽然间又向老道要茶水,正有点不耐烦,想要答话,猛见两人一齐放下兵刃,突地双双跪倒,叩头说道:“我公果然平安出险,真是天外之喜。”
熊经略恐防有诈,紧紧手中剑喝道:“彼此素昧平生,你们所说一句不懂,天外之喜又从何来?”
那两人闻言倏地挺身而起,各自除下头上包巾,向脸上一抹,这一抹,倒把熊经略吓了一跳,只见他们两副怪脸,像金蝉脱壳般,另换了两副面孔。只见那胖脸的,换了一副浓眉大目、面如重枣的面孔,那一个却换了薄耳尖腮、露骨包皮的长相。
这时面如重枣的人拱手说道:“俺们不远千里,赶到此地,原是平日钦慕经略是个好男子,受了奸宦陷害,困在天牢,特来营救的。经略麾下有两位参将与俺山上一个寨主有旧,向本山投奔求救,大家公推俺路鼎同这袁鹰儿潜踪来京,探听虚实。
“不料俺一到京,没有几天,便打听得消息不好,奸宦密布爪牙,把经略困在天牢,想下毒手,心里一急,日夜乔装到各处探听,今晚去到天牢,正想寻找经略所在,忽见天牢下面纷纷骚动,只见无数禁军,挨狱查点,像是逃了要犯似的,俺们正在疑惑,忽见几个红袍纱袍的人,低低地商量一阵,立时拉着狱官,跑出天牢,各自翻身上马,一窝蜂飞也似的奔去。
“俺们二人暗地一商量,想探个究竟,便在屋面上飞赶下去,赶了一程,远远见那几个官员,在这寺院相近的奸宦门前下马,个个躬身从角门进去了,俺们也顾不得危险,施展小巧之技,跳进府内,翻墙越脊,居然被俺们找到一所富丽堂皇的厅舍。那几个官员和天牢的狱官,直挺挺跪在地上,见那居中雕花披绣的座上,坐着一个白胖胖、疏髯细目的人,想这人定是奸宦魏忠贤,如果我们要替经略报仇,真是一举之劳,却因未见过经略的面,不敢造次。
“我们在屏风后面,一面张望,一面侧着耳细听,隐约地听得穿红袍的官儿,禀诉说,天牢内逃走熊廷弼,俺们听到这样消息,高兴得几乎忘其所以,在这时候,忽然进来许多雄赳赳的卫士,在厅中四角分站着,那时咱们藏身不住,只得悄悄退出,退到厅外只见人来人往,灯光耀目,俺两人急忙掩避,正在焦急当口,恰好奸邸内院起了风波,接着厅内奸宦率领着百官卫士,一窝蜂奔到后院去了,俺们两人趁着厅内无人,跳出相邸,奔回这寺院。现在我们既然幸遇经略,俺们这趟总算没有丢脸,咱们是由河南塔儿冈而来,奉总寨主李紫霄之命,务必请经略屈驾往河南本山一游!”
原来那两个汉子,正是路鼎、袁鹰儿二人,他们奉了李紫霄之命,奔到京城来营救囚在天牢的熊经略,他们为了掩饰形迹,寄住在这个开元寺内,他们日夜乔装去探听,终为戒备森严,无法下手。这时他们正由奸宦府邸探听回来,虽然得着熊经略已脱出天牢消息,但路鼎心中倒更怏怏不乐了。他是想自己婚姻,完全系在这位熊经略身上,今他自己脱牢而去,茫茫大地,再到何处去找,这时偏偏那驼背老道,走近身来讨取借他的两件破道袍,他们借这两件破道袍时,原说好是暂借一用,走时非但还他原衣,还得重重地酬谢他。这时路鼎正在闷闷不乐,见那老道又来面前,絮叨个不休,不禁破口大骂。在这当口,蓦见手上横着一剑,一个仪表威武的伟丈夫,大踏步进到屋来,后来定睛细看他的面貌,与李紫霄所说的相似,这时袁鹰儿也看出来了,又见他腰间挂着一个朱漆葫芦,两人越发地认定了,这才跪在楼板上叩见行礼。
这时熊经略一听路鼎说到此处,便收起宝剑,向二人拱手道:“俺正是熊某,不知两位从何处认识俺来?”
两人一听熊经略自己承认,高兴非常。袁鹰儿接着道:“经略的相貌,俺二人离本山塔儿冈时,向二位求救的参将问明的。”说着又一指熊经略朱漆葫芦道,“经略常带一只朱漆葫芦也是两位参将说的,所以俺两人才认定是经略。”
说着与路鼎重再下跪叩见,熊经略拦不住,只好倒身还礼。三人行礼毕,彼此坐下,熊经略正想开言伸谢,忽听楼梯响动,只是那驼背老道,提着一壶茶进来。他一见熊经略同他们二人促膝坐着,不由得惊愕。
熊经略看他可怜,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随手递与他道:“这两位是俺的朋友,这点银子你先拿去,替俺们置点吃的喝的,也许我们就要离开此地,到时再好好犒赏便了。”
那老道接着银子,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地喊谢,转身跑下楼去。这时楼外已现晓色,寺外一片森林,隐约可见,熊经略一看天已大亮,猛想起一桩事来,慌向二人道:“两位戴的假面具巧妙绝伦,未知俺可用否?”
袁鹰儿道:“幸而经略一问,把俺提醒,经略此后遨游天下,正用得着这件东西。”说着在腰间掏出一瓶药来,接着又道,“俺们戴的面具,无非遮掩一时罢了,白天在街上走,到底有点破绽,这一种药名叫换形丹,擦在面上,真有脱胎换形之妙,非但皮肤变色,连五官都能改样,不过只可变丑不能变俊罢了。”
熊经略笑道:“这样甚妙,俊丑没有关系,俺还希望越丑越好哩,这事便请袁兄费神吧!”
袁鹰儿道:“经略改换面貌,只是要耽搁一天了,因为擦上药要两个时辰,才能药性发作,药性一发足,面部起了变化,虽然没有多大痛楚,但要经过一夜工夫,才能同平常人一般,以后无论如何擦洗不掉,要用俺的解药,方能恢复本来面目,因此俺不用它,只用假面具应急。经略如愿换形,只好再勾留一天。”熊经略道:“此地还偏僻,我们在此多留一天,谅也无妨。俺改了形容,不论何时,咱们都可大摇大摆地出去。事不宜迟,请袁兄施药吧。”
袁鹰儿便把药粉用水调和,替熊经略连颈带脸敷在面上,说也奇怪,熊经略一经擦上这些药粉,不到两个时辰,顿觉面如火热,一忽儿变成黑里变紫的面孔。
两人齐声道:“真真妙药,倘使有人到此,谁能认得是经略呢!”
这时那老道左手提壶酒,右手托着肴盘,走了进来,一见熊经略,吓得望后连连倒退,颤抖抖地问道:“这位是谁?那位恩爷又上哪儿去了呢?”
袁鹰儿笑道:“你问的那位客官,早已走了。”说着接过酒肴,摆在桌上,放好杯箸,招呼着一同坐下,喝起酒来。
那老道愣在一旁,惊疑不止,这时路鼎让他喝酒,老道颤巍巍地说道:“请你老用,诸位怎的不待那位同吃呢?”
袁鹰儿大笑,明白他记挂着熊经略允许犒赏他的一着,随即掏出二两重的一块银子,丢在桌上说道:“那位客官走的时节,留出这块银子,说是赏给你的。”
那老道哪里见过这样大的整块银子,不由心花大放,伸出鸡爪似的手,把银子一捞在手中,谢了一阵,笑嘻嘻地走向楼下去了。
这里熊经略等三人,喝着酒谈话。
袁鹰儿诚恳说道:“现在经略形容已改,明日咱们可以离开此地,俺想经略一时尚无安身之所,何妨先到河南小寨一游,略消胸中肮脏之气。那边非但有俺们久仰经略的一班弟兄,还有经略两位部下都在渴盼着呢,务求经略同俺们屈驾一趟。”
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委婉,熊经略想了一想便也应允下来。这天三人便在寺内休息,并不出门,到了晚上,熊经略觉得面上已无动静,奔到楼下老道房内,寻着一面镜子,在灯光下照了一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只见镜内面目全变,鼻凹嘴裂,两个撩天鼻孔,一双歪斜怪眼,满颊疤痕,衬着一张灰紫色的面孔,真同活鬼一般,看了半晌,推镜哈哈大笑,索性除了头上绸巾,披散长发,立时变成鸡巢似的毛头,愈发增加了几分怪相,又把自己一件宽袖长袍脱卸,硬向老道对换了一下,把老道百年不离的一件七穿八洞泥垢道袍,绷在身上,脚上也换了草履,却把那个朱漆葫芦和宝剑系在贴身腰上,这一改装,把旁边老道看呆了。
熊经略转身向老道笑道:“你只管自去睡觉,咱们明晨就要离开此地。”说着竟自走出屋来。
熊经略回到楼屋,路、袁两人也是一惊,一齐笑说道:“经略这样一改变,越发地看不出了。”
不防熊经略哈哈地一声狂笑,接着一声长叹,路、袁两人不敢再向其说话,沉默半晌,就各自安息。

第二章 塔儿冈的盛筵
第二天早晨,熊经略等三人离开了这座破庙,向寺外枣林而去,越过枣林走进大街,出了京城,直向河南奔去,如此晓行夜宿,一路谈说着,倒不觉寂寞。
这日到了河南,袁、路两人陪着熊经略走上塔儿冈,好像得着奇珍异宝一般,尤其是路鼎,一心在自己婚姻上面,以为这种功劳,定蒙李紫霄首肯,诚惶诚恐地陪着熊经略到了寨内,由袁鹰儿进去通报。
李紫霄正在聚义厅,和黄飞虎、翻山鹞、黑煞神、过天星等谈论山寨之事,忽见袁鹰儿回来,报说:“熊经略业已请到!”不禁大喜,忙向众人说道:“熊经略受奸宦陷害,困在天牢,俺特命路、袁两兄北上,设法救出,请到本寨来,居然蒙熊经略屈驾到此,真是本寨的大喜事。诸位快整衣一同迎接!”
那日老徊徊引着熊经略部下两名参将,前来见李紫霄,求救故主的时候,众人也都在座,第二天就知总寨主已命路、袁两人北上,前去营救,这时忽听到来,众人也都欣喜,要看看坐镇辽藩的熊元帅。
李紫霄率领着众人,迎到寨外门来。这时熊经略和路鼎已在寨门碉楼下,忽见袁鹰儿引着一群人出来,碉楼下刀枪如雪,熊经略久经戎行,统率貔貅,何等威势,这种山寨规模,虽然也整顿得有声有势,但在熊经略眼中,便同儿戏一般,却见高高矮矮、横眉竖目一班汉子,拥着一个淡妆素服,外披玄色风氅的绝色女子,见她举步安详,神态闲雅,夹在这不三不四一类汉子当中,格外显得鸡群鹤立,看神情,一班雄赳赳的汉子,对于这女子好像众星拱月,唯命是从,便料到这女子定非常人。
果然路鼎在他耳边悄悄知会说:“先走的便是敝寨总寨主李紫霄,后面的全是李总寨主手下的好汉。”
熊经略听着笑了一笑,便大踏步迎上前去。
李紫霄后面各好汉,总以为熊经略定必天神模样,不同凡俗,万想不到远远过来一个奇丑黑脸、一身破袍的怪汉,便是恭迎的嘉客,只有李紫霄已由袁鹰儿暗地通知易容改装的事,慌慌紧趋几步,恭立道左,敛衽致敬,口中说道:“蒙熊经略虎驾降临,山寨增辉!”
众人一看总寨主如此,也只可躬身为礼。
熊经略哈哈大笑道:“诸位好汉少礼,俺梦想不到来此一游,同诸位见面,此刻蒙路兄知会,知道这位李小姐家学渊源,本领超群,更是幸会。”
李紫霄一阵谦让,便迎到聚义厅上,殷勤奉客,众人也依次落座。
熊经略开言道:“俺奉当今圣上提拔之恩,统兵边塞,原期马革裹尸,捐躯报国,可恨魏忠贤这厮,蒙蔽圣德,通敌弄权,矫旨召回,把俺困在天牢。俺本不难以死报国,只恨奸臣一手蔽天,奸党满朝,忠良逝迹,俺虽尽忠一死,于国毫无益处,而且这样死如鸿毛,也不值得,所以略施小计,便脱出牢笼,当夜仗剑入奸宦内院,意欲为国除奸,不料奸臣恶贯未至,被他巧脱,却在这夜,无意中逢到贵寨路、袁二位好汉,才知众好汉谬采虚声,夤救仗义,想不到素未交往的贵寨,倒有如此侠肠,使俺不免有动于衷。可是俺已决志匿迹销声,不问国事,从此易容换名,徜徉山水,做一个世外遗民,只因路、袁二位再三邀游贵寨,诸位一番侠肠义骨,也是可感,不容俺不前来一谢。现在见着诸位好汉,乘此当面谢过,就此告辞。”说罢,站起虎躯,向众人一抱拳,便欲拂袖而出。
众人看他落落寡合,旁若无人的神气,原已不快,一见他说完要走,谁也不起立挽留。
便是路鼎、袁鹰儿二人,已陪着熊经略回山寨来,已算有了交代,熊经略去留却不在心上,这当口,只有李紫霄一见熊经略拂袖告辞,赶忙盈盈离座,朗声说道:“山乡茅舍,当然难留虎驾,但是妾千里恭迎,也有一片微忱,千祈经略稍坐片时,容妾一言!”
熊经略哈哈笑道:“女英雄虚衷识贤之心,俺在途中,已听得路、袁二位提及一二,不瞒你们说,正唯有此先入之言,使俺不敢多留,倘然彼此萍踪偶聚,朋友盘桓,俺已是世外闲人,一无挂碍,何必做此矫情之举呢?”
李紫霄一听,话不投机,慌掉转口锋,婉委说道:“妾无非钦敬经略,故而千里邀迎,并无别故。如蒙经略鉴谅愚忱,屈留几日,使敝寨稍亲教益,不致走入迷途,便已心满意足,受赐不浅。”说罢敛衽肃立,意甚恭诚。
熊经略目光如电,把在座人物,早已一览无余,对于李紫霄神仪莹澈,秀丽天成的丰度,也暗暗惊奇,此刻又听她一番谈吐,竟是一个巾帼中不可多得的人物,不禁又回身就座,徐徐笑道:“熊某百战余生,弄得这样结果,可称得不祥之命。尚蒙女英雄另眼相待,实深惭愧,现在既蒙款留,盛情难却,且同贵寨好汉,稍作勾留便了。”
李紫霄大喜,一声吩咐,立时在聚义厅上摆设盛筵,殷殷劝酒,却好瓦冈山寨主老徊徊,闻信赶到,而且领着投奔的二名参将一同前来。这二名参将,一名赵奎,一名雷宏,此时在老徊徊手下,也算山寨人物,老狗洄领着闯进聚义厅,一见当中首席上,虎也似的踞着一个奇丑怪汉,却不见熊经略的面,后经李紫霄说明,才恍然大悟,赵奎、雷宏慌忙紧走几步,俯伏在熊经略席下,低低报名参见。
熊经略忙地搀起,详询各人流散之情,并叮嘱以后应做有益于地方之事,然后各归本位。
此时李紫霄忙叫二个头目依次斟酒,二个头目忙捧着酒壶上来斟酒。
熊经略忽然喝一声:“且慢!”一伸手,从腰间解下一个朱漆葫芦,去掉塞子,举手一摇,却是空的,呵呵大笑道:“俺吃不惯闷酒,把俺这葫芦灌满就得。”
头目真个依言,把一壶酒灌入葫芦内,不料葫芦虽小,容量却大,连灌了三壶,才装满。
熊经略提起葫芦,便直着身子,咕嘟嘟灌入口中,满满一葫芦酒,少说也有四五斤,被他鲸吸长川般灌下肚去,两个头目轮流灌酒,还来个手忙脚乱。他挺着胸脯,张着怪嘴,来个葫芦到嘴,一口吸干,一忽儿便喝了三四十斤,兀自咂嘴吮舌地大呼酒来。
众人看他喝了这许多酒,连面皮红也不红,也都骇然。老徊徊平日也以饮酒自豪,今天一看人家这样喝法,真是小巫见了大巫,吓得搁着杯,瞪着目,看呆了,但在李紫霄眼中,便看出熊经略内功深纯,非同小可。这种陈年花雕,一口气吸下三四十斤,酒力一点不发泄出来,无论如何好酒量,也不易办到,定是运用气功,将酒逞聚肚内,料知熊经略已看出山寨诸人轻视态度,故意如此做作,一半借酒浇愁,一半略露功夫,说不定下面还有妙文。这时一眼看见小虎儿,坐在过天星肩下,两人鬼鬼祟祟,挨着肩,不知商量什么,料知小虎儿又要作弄过天星。
原来小虎儿自到山寨,众人喜他聪慧,又是总寨主胞弟,诸事都爱护他。过天星年轻好事,想在小虎儿身上,巴结总寨主,格外同小虎儿亲近,小虎儿却看不起他,时常想法作弄他。这当口,小虎儿偷眼看熊经略怪形怪状,旁若无人,黄飞虎、翻山鹞等,也竟存轻视,默坐无言,灵机一动,便悄悄拉了过天星一把,低低说道:“你看俺们姊姊,把这怪物这样推崇,黄寨主等却有点看不起他,定是没有什么大本领,你何妨当场显点能耐,把这怪物的气焰,压他一压,也显得咱们山寨有英雄。你一开头,黄寨主等便可接着你一显身手了。俺姊姊还有意思留这怪物在山寨里,俺第一个看不上眼,你有法把他赶走,我真感激你一辈子。”
他这几句话,真搔着过天星痒处,而且他也看出翻山鹞等神气,自己一出场,真能够博得大众同情,低头一想,便有了主意,悄悄对小虎儿道:“你不要响,我去去便来。”说毕,立起身溜出去。
这时熊经略兀自一语不发,一个劲儿猛喝,又喝了一二十斤下去,忽听厅外鼓乐大作,十几个精壮汉鱼贯而进,一色穿着棋布坎肩,紫花布短叉裤,光着两臂两腿,头上挽着抓头髻,鬓插鲜花,足踏芦鞋,每人两手捧定一个朱红大盘,每一盘内放着一尾炙香四溢的黄河大鲤鱼,分献各席。
为首一个汉子长得一身细白皮肤,刺着遍身蓝靛花纹,面上却用烟煤涂得精怪一般,雄赳赳捧定鱼盘,步趋如飞,奔近熊经略席前,单膝点地,举盘过顶,尖咧咧地高喊一声:“请贵客用鲤!”
小虎儿眼尖,早已看出这怪模怪样的汉子,是过天星乔装的鬼戏,正在暗暗直乐,却不料在过天星高喝一声,熊经略低头一瞪之间,猛见过天星一长身单臂托盘,倏地从腰间拔出明晃晃一柄尺许长两面开锋的牛耳尖刀,用刀锋戳起一大块鱼肉,腕上一攒劲,竟这样连刀带鱼,疾向熊经略口内送去。
这一下,倒也出人意外,一厅的眼光正在集注那柄尖刀当口,猛见熊经略鼻子哼了一声,阔口一张,迎向刀锋,咔嚓一声,刀锋立断,嘴上一阵大嚼,霍地仰面一吐,厅上顶梁中间,当的一声,那寸许刀尖深深嵌入,众人眼光一阵晃乱,俱各骇然。
过天星在他咬断刀锋之际,只觉虎口一震,暗暗生痛,心里一惊,正想放下鱼盘,收起断刀,转身便走,忽又听得熊经略在上面哈哈大笑道:“俺不是王僚,怎的你学起专诸来,这出戏未免唱得景不对题啊!”说罢,虎目一张,威棱四射,过天星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放下鱼盘,转身便走。
过天星一转身,熊经略倏地眉头一皱,双手一拍肚皮,喊声要吐,众人以为灌下这许多酒去,真个捆不住要呕吐出来,万不料在这一瞬工夫,只见熊经略朝着过天星身后,大口一张,喉头嗤嗤一声怪响,匹练价冲出一道亮晶晶的水龙来,正喷向过天星背上,猛听得过天星啊哟一声,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被这条水龙直冲出厅外,跌下阶沿,最奇熊经略口中喷出来的那条水龙,原是喝下去的远年花雕酒,却不知他用什么功夫,由口中喷出来,宛似千寻飞瀑,聚而不散,而且有这样大的力量,竟把过天星冲得跌出厅外,那条酒龙也跟着飞出厅外,才四散开来,化成酒雨。厅外立着的头目寨兵,被这阵酒雨淋在头面上,觉得滚热非常,隐隐生痛,可是厅内却点滴不沾,只嗅到厅外酒香,一阵阵直冲鼻管。这一下子,宛如奔雷骇电,席上的人相顾失色。
因为塔儿冈各好汉,除出李紫霄功夫绝众,刚柔兼到,其余如黄飞虎以下,都是一身硬功夫,骤见熊经略这种惊人举动,实是见所未见,实猜度不到他,喷出酒来有这样大的力量,好笑熊经略兀自假充酒醉,在上面哈哈大笑道:“这位小专诸,难道纸做的不成,怎的被俺喷了一口酒,便喷得无影无踪呢?”
一语未毕,当场电光一闪,李紫霄提着流光剑翩然离席而出,笑吟吟说道:“经略内家功夫,毕竟不凡,待妾也来班门弄斧,略献薄技,权当佐酒,不对地方尚乞经略指教!”
语音清脆,宛同花外莺啭,众人正听得出神,蓦见柳腰一转,便将剑光错落,遍体梨花,身法略变,又似银梭乱掣,素练悬空,剑影人影,一时都无,只觉凉风飕飕,寒袭四座,正舞到酣处,猛听得上面熊经略霹雳般拍桌连呼:“好剑!好剑!”忽又喝一声,“且慢舞剑,俺有话说!”
这一喝,众人又不知何事,李紫霄收剑现身,行如流水,走进熊经略席前,不喘不涌,从容问道:“经略有何吩咐,想是剑法平常,有污尊目,万祈不吝教诲为幸。”
熊经略霍地立起身,抱拳说道:“女英雄端的好本领,但是俺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一声,俺看女英雄剑法家数,与俺同出一门,尤其是尊剑尺寸和剑光极为熟识,未知尊师何人,尊剑何处得来,可否见告?”
李紫霄听他问得奇怪,便据实说道:“剑名流光,系先父遗物,妾一点微技,也是先父家传。”
熊经略哦了一声,两只怪眼向上一翻,似乎满腹凄惶,忽又向李紫霄面上直注了半晌,才开口道:“这样说来,铁臂苍猿李飞虹便是尊大人了?”
李紫霄吃了一惊,暗想父亲年青时的江湖外号,已二三十年没有人提起,晚年遁迹三义堡,不预外事,连三义堡都少有知道,怎的他会知道这样清楚呢?不禁迟疑半天,才问道:“经略怎知先父当年名号?”不料熊经略一语不发,劈手夺过流光剑,大踏步赶到厅中,双手持剑一举,向天大喊道:“师兄,师兄,想不到廷弼在这侘际无聊之时,会碰见师兄后人,现在俺已辜负你当年一番期望,只可隐迹埋名了。”喊毕,双目一闭,眼泪夺眶而出,洒豆般撒了下来。
这番举动,比他用酒喷人,还来得突兀,连李紫霄也弄得惊疑不定,慌赶近熊经略身边,急问道:“经略如此情状,难道是先父好友吗?”
熊经略虎目一张,兀自含着几滴英雄之泪,却把流光剑还与李紫霄,然后整色说道:“姑娘,你那时年纪尚幼,大约尊大人也未向你提及当年之事。俺与尊大人岂止好友,多年同门之谊,不同泛泛,想不到无意之间,会逢着姑娘,可喜姑娘长得一表非凡,深得师兄真传,只可惜师兄业已作古,不能同俺一叙久阔了。”说罢,抚胸长叹,沉痛非常。
李紫霄一听他是父亲同门,又悲又喜,慌忙招手把小虎儿唤至跟前,一同向熊经略跪下行礼,只喊:“叔父!”
熊经略一看小虎儿长得英秀非凡,扶起两人,问道:“这孩子是侄女何人?”
李紫霄凄然说道:“先父一生,只侄女姊弟二人,这便是舍弟虎儿。”
熊经略大喜,一蹲身,抱住小虎儿,左看右看,又用手把小虎儿骨骼上下揣摸了一下,一长身,哈哈笑道:“我师兄一生行侠仗义,当然盛德有后。此子骨骼非常,倘能得着名师指授,不要走入邪途,将来不可限量。贤侄女尚须好好教导才好。”
这时黄飞虎、翻山鹞等本已惊服熊经略本领奇特,忽又见他们认起父辈交谊来,大家自然离座道贺。李紫霄于无意中,逢着父亲同门,又是赫赫有名的熊经略,自然格外高兴,彼此又重整杯盘请熊经略入席。
李紫霄细问当年同门情形,熊经略才说道:“说起俺老师,并非江湖人物,原是一位寒儒,是湖南人氏。他老人家隐姓埋名,谁也不知道他真名实姓。俺们年青时,只尊他一声洞庭先生,如果有人向他请教台甫,他便一笑走得老远,种种怪僻脾气,令人莫测。他到处游山玩水,却被俺先父看在眼里,请到舍下教书。洞庭先生一见俺,却非常投机,偏逢俺从小爱舞棒弄拳,那位洞庭先生每逢月白风清之夜,暗地授俺武艺,吩咐俺不准告知别人,教了三年以后,洞庭先生忽从远处带了一名英俊少年来,对先父说明,是从读的学生,河南人,名叫李飞虹,比俺年纪长了好几年。先生教俺叫他师兄,说这位师兄,在五年前,已从他练武,这次又带他来,预备文武两学,再深造一点。
“那时俺得着同学之人,高兴非凡,白天一同习文,晚上一起练武,整整又过了七八年,不幸洞庭先生便在俺家无疾而亡,临终时,从随身皮箧中,取出一口宝剑、几册破书来,对俺们二人说道:‘飞虹目有怒稜,身具傲骨,天生风尘里豪侠一流。廷弼骨骼出众,志气迈群,将来可以为国驰驱,封侯勒铭。只可惜你们二人,都生非其时,到头来都是一场春梦。现在我将这柄流光宝剑赐与飞虹,作日后行侠除暴之助。这几本破书,却是俺一生心血所在,都是行军布阵的要诀,赐与廷弼静心参究,将来定有得益之处。俺一生就只这两件东西,权为永别纪念。’说毕,便一瞑不视。俺两人替他料理身后清楚,便各自分手了。
“分手以后的近几年,飞虹师兄每年定必来我家看望一次。俺知道他浪迹江湖,到处除暴安良,得了‘铁臂苍猿’的外号,颇为有名。自俺走入仕途,相隔千里,便与师兄从此隔绝,直到前几年俺奉旨征辽,曾托人四处探听师兄消息,想请他助我一臂,哪知他已洗手江湖,隐迹不出,无从寻访。万想不到事隔多年,在此得逢师兄后人,回想先师临终的话,真是一场春梦。所幸贤侄女巾帼英雄,侄儿英秀,也非凡俗,足可慰我师兄于地下了。”语毕,微微叹息,捧起葫芦,喝得咯咯有声。
李紫霄应对之间,却已有了一种主意,暂不露出口锋,只殷殷以晚辈之礼相待。
席散以后,李紫霄又坚请熊经略到后寨款待。熊经略既然以父执自居,起初落落寡合的态度,只可收起,而且也存了一番热心,想规劝李紫霄几句,在席散后,便由李紫霄、小虎儿引导到后寨来,李紫霄、小虎儿陪着到了后寨书室,从新献上香茗,细谈衷曲。
李紫霄便把先父遗言,为三义堡几百户身家安全,才到塔儿冈来的原因,说与熊经略听。
熊经略沉思了片刻,开言道:“在这奸臣当朝,盗匪充斥当口,侄女主意,也是一法。但是这样做去,恐怕有进无退,以后结果,实在难以预料。如果贤侄女能够把一班绿林好汉,训练成节制之师,一有机会,索性做一番忠君保国的惊人事业,俺也非常赞成。就怕绿林道中,很少有这样胸襟的汉子,只贤侄女一人,抱此志愿,未免德高合寡,到头来玉石难分,骑虎难下,便没有多大意思了。贤侄女现在是我师兄的后人,俺不能不直言相告,起初贤侄女想把这个担子加在俺肩上,俺这样决绝,便是这个意思。”
李紫霄笑道:“先时不知师叔是自己人,现在既然明白,怎敢把此事污浊师叔?天幸得与师叔会面,想是先父之灵,暗暗启迪,千万请师叔在此多屈留几天,侄女有一桩要事,要和师叔细谈。”

第三章 白骨坳中的怪物
熊经略想问明何事,忽远远听得岭后,锣声当当乱响。李紫霄一愕,正待呼唤女兵出外查询,袁鹰儿已匆匆跑了进来,口称:“怪事!”
经李紫霄一问,袁鹰儿说道:“秤杆岭后有一处山坳,离此约有四十多里山路,土人称作白骨坳,因为白骨坳是个死谷,四面都是插天危崖,阴森森不见天日,地既险僻,路又难行,绝少有人进去。据说凡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有人从白骨坳上面危崖顶上看看坳内,望见古木枝条上面,挂着几具白骨骷髅,吓得砍柴采樵的人,连崖顶上都不敢去了。从此白骨坳三字叫出了名。此地人提起白骨坳,便吓得变貌变色,有时风雨凄凄,或者日落星稀的深夜,常听见白骨坳内鬼哭兽号的怪声。
“这几天俺们三义堡的人,在岭后开辟山田,有几个壮年汉子,偶不经心,走入白骨坳地界,便从此踪影不见了。本地人都说丧命在坳内了,那几个壮汉家中,原已报与路兄和俺,据路兄意思,不愿报与师妹知道,恐怕师妹轻身涉险,路兄自己想邀同几位寨主,先到白骨坳内探看一番,查个水落石出,后来奉命到京,去请熊经略,把这事耽搁下来。不想今天席散后,不见了过天星,据寨兵报说,他带了几名亲身寨兵,携着鸟枪兵器,打猎去了。他本来闲着无事时,常到后山打猎,也没有人注意,不料此刻后寨守望的喽卒,忽然鸣锣告警,说是他们在白骨坳近处一座山冈上,远远看见过天星等,走进白骨坳,不到半盏茶时,便听得火光一现,火枪响了几声,接着又是几声惨叫,以后便寂寂无闻,料知事情凶险,慌鸣锣报警,现在黄寨主、翻山鹞等都在聚义厅上商量此事,特命俺来请师妹的!”
李紫霄道:“好,你先去,我就到。”
熊经略道:“白骨坳三字甚奇,究竟出了什么怪兽,我出去见识见识。”
小虎儿也嚷着要跟去,李紫霄教他在此看家,小虎儿噘着嘴,两只小圆眼却骨碌碌瞅着熊经略。
熊经略笑道:“小孩儿家,也要教他历练历练胆气,教他跟在我身边便了。”
小虎儿大喜,一溜烟跑上楼去,挂上一具小小的金钱镖囊,提了一柄小钢刀,又赶进屋来,恰好李紫霄已齐备二十几个女兵,个个持枪抉弹,在门外伺候整齐。熊经略携着小虎儿的手,陪李紫霄一同到了前寨。
厅上众人业已到齐,翻山鹞、黄飞虎一班人正在议论纷纷,一见李紫霄到来,一齐躬身为礼。
翻山鹞首先说道:“俺在此好几年,四面要紧山头,都亲自巡视过,偏是不近不远的白骨坳,因为那处是绝地,不愁奸细窝藏,未曾留意。不料近几月出了好几次人命,现在连过兄弟也陷在里面了,究竟白骨坳有何怪物,俺兄弟是否丧命,应当切实查勘一下,所以请总寨主出来,多派几位寨主到白骨坳搜查一番。如果真有怪兽出现,也可趁机除掉它,免得寨民、寨卒疑神疑鬼,众心不安。”
李紫霄笑道:“俺也是这样主意,事不宜迟,趁此日色刚刚偏午,由俺亲自出去巡视一趟便了。”
黄飞虎、路鼎同声阻拦道:“何必总寨主亲自前去,随便派俺们去几个人好了。”
李紫霄笑道:“我们这位师叔,志在游山玩水,既到此地,应该陪他游览游览俺们塔儿冈景物。再说俺们师叔韬略在胸,趁此机会,请他老人家给俺们指点指点,岂不一举两得?至于过天星这厮,平日品性浮躁,轻举妄动,原实可恶,俺屡次看在诸位寨主面上,宽恕了他。今天俺师叔到来,没有我的命令竟敢假充寨兵,戏弄贵客起来,更属可恶,此刻又是他轻举妄动,单身涉险,万一送命,也是咎由自取。”说罢,杏眼含威,神色俨然。
翻山鹞等不敢再开口,熊经略却呵呵大笑道:“原来那位小专诸叫作过天星,依我想,那位寨主定是被俺喷了一口酒弄得颜面无光,悄悄独自溜到岭后去打猎遣闷,误入白骨坳中,迷了路出不来,也许有的。如果真有怪物出现,遇了险,事由我起,倒使俺抱歉万分了。现在真相不明,不必多说,诸位在此稍候,由俺陪我侄女、侄儿仔细到出事地点勘查一回,好歹要弄个水落石出,诸位且请宽心。”
熊经略这样一说,黄飞虎等抱拳称谢,黑煞神、路鼎、袁鹰儿也要跟去,李紫霄一使眼色,力阻他们同行,只吩咐了众人一番,即带着两个引路寨兵、二十几个女兵,和熊经略走了出来,出了总寨门,向左边一条山路迤行去。
熊经略等这时都是步行,因为往白骨坳去,尽是崎岖山路,不便骑马,先是走的一段山道,一面尽是依山形开辟出来的梯田,一面是汩汩长流阔涧。李紫霄、熊经略、小虎儿三人在先,率领着一队娘子军,不急不徐行来。
这时正值天高气爽的秋天,四山林木尚未尽凋,被秋日一照,兀自绿油油的爽目,远远山林中透出几点血也似的红叶,随风飘动,闪闪生光,近处足下一带溪流,澈底澄清,荇藻可数,上面走的一行人影,倒映溪面,如在镜中,加上山谷内幽鸟啾啾,田畴中山歌迎唱,也不亚桃源仙境。
熊经略先自高声喝好,李紫霄也觉怡然自得,唯独小虎儿急巴巴想赶到白骨坳,看看稀罕儿,小心眼儿还挂记着过天星,料到过天星多半被熊师叔用酒一喷,扫了面子,才溜到外面来,当时自己也作弄他,万一他遇险身死,自己多少也担点不是。
他心里拈懒着,忽见两个引路的寨兵,走至姊姊面前,向那边一指道:“转过那个峰角,便离白骨坳不远了。”
众人朝指的所在看去,只见半里外青草摇天,云岚回抱,山势合拢处,两座高峰拔地并峙,中间一条飞瀑,倒挂十丈,远望去宛似界了一条银线,一路行来的溪流,便发源于那条瀑布,分派别流,成为十余里曲曲折折的溪涧,恰好利用它灌溉塔儿冈内的山田。
李紫霄遥指道:“那面两峰相夹,瀑布飞悬,远看好像路尽,其实下面松林内,另有一条樵径,可以深入。俺曾行猎到此,可惜志在行猎,匆匆来去,未曾深入。白骨坳那处僻地,也差过了。”
熊经略道:“那处藏风聚气,风景甚佳,在此筑几间茅庐,听泉策杖,清福不浅。”
李紫霄笑道:“这很容易,师叔爱此,明天便叫他们搭起几间精致草舍便了。”
熊经略呵呵大笑道:“可惜尚非其时,待俺游遍名山,再践此约吧!”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到瀑布下面,满耳奔腾澎湃之声,加上峰腰龙吟虎啸的松涛,汇成繁响。熊经略正领略不尽,忽听李紫霄在松林内呼唤,回头一看,引路的寨兵,领着他们走入窄窄的一条樵径,正向一座满布绿苔的石屏后面转去。
熊经略追到李紫霄跟前,路转峰回,山形又变,两面尽是数十丈高的峭壁,朱藤蟠路,异草纷披,顶上一线天光,只见白云片片,悠然而逝。
熊经略道:“大约前面就是白骨坳了?”
引路的寨兵回身答道:“此地土名叫作青龙谷,出了此谷,向右越过瘦牛脊,才是白骨坳哩。”
这时众人脚下觉得步步登高,回头一看,似乎距入坳进口处,已有好几丈高。
原来,这青龙谷是两峰中分处,恰是从峰顶斜分下来,两面虽是百仞峭壁,宛如斧劈,但是走进坳内,如登高坡,越走越高,越高峭壁越短,等得李紫霄、熊经略一行人走完青龙谷,已在峰顶上了,看脚下峰形,并非两峰并峙,原系山峰自顶中分,如人两股,向左右分张开来,峰后依然整个峰形。
众人立在峰顶四眺,峰前山形开展,直望到塔儿冈寨栅;峰后情形大不相同,危冈奇岩,层层栉比,云封林密,奇奥无穷。
引路的寨兵领着众人向峰后走下半里许,向右一转,恰是一座奇形的石冈,通体洁白的云母石质,上锐下丰,形如牛脊,而且滑不留足,一跌下去,两头都是百丈深谷,怕不粉身碎骨。熊经略、李紫霄何等功夫,自然行走无事,小虎儿年轻体轻亦无大碍,只苦了二十几个女兵,拄枪作杖,战战兢兢地你扶我拉,勉强越过瘦牛脊,幸而没有一人失足。大家过了牛脊岗,现出一片松林,全是合抱不交的百年老松,却无路可寻。
引路的寨兵说道:“山内的人,都是到了牛脊岗,便不敢再进一步。多年下来,路径便渐渐湮没了。总寨主不妨先上那面高峰俯瞰白骨坳一下,似乎也比较安全一点。”李紫霄笑道:“你说的高峰,不是松林那面一座危崖吗?照你所说,白骨坳大约便在那峰背后,既已不远,何必再上那座峰头!”
说话之间,大家已穿入松林,上面松叶蔽天,人行其中,显得须眉皆碧。
行不到一箭路,前面引路的寨卒和女兵,忽然怪叫起来!
李紫霄慌赶上前去喝问,几个女兵已从林内拾起几件东西来,请李紫霄过目。李紫霄、熊经略一看,原来是一柄折断的腰刀和一支鸟枪。枪的铁管已经砸扁,而且弯了过来,还有一件衣服,却是血迹淋漓,已撕得粉碎。李紫霄认得衣服、军器是寨兵的,便料到确有厉害怪兽伏在其中,过天星和几个寨兵,多半性命难保,一看熊经略却拿着弯折的火枪,昂着头,如有所思。
李紫霄问道:“师叔你看这怪物,气力倒不小呢。”
熊经略道:“我看了这几件东西,猜想这怪物,定是稀罕东西。你看这枪上留着几处毛手印,和人一样,不过瘦得出奇,长上了毛,似乎仿佛猩猿一类。最奇的,咱们进林以后,不见一鸟一兽,连树上的黄雀,林下的野兔儿都不见一个,想是被那怪兽尽数吃在肚内了。照这样看来,那兽凶猛异常,不是平常人所能制服的,依我主见,我们带来的人,不必跟到白骨坳去,免得误伤性命,不如留在松林外牛脊岗下,反不致碍手碍脚。”
李紫霄答应是,便叫小虎儿带着女兵退出林去,连引路的两个寨兵,也不叫同去。小虎儿一百个不愿意,却怕姊姊,转身退出林去了。
小虎儿等走后,李紫霄在前,熊经略在后,施展本领,捷如猿猴,霎时便穿过松林,林外怪石参差,危崖峭立,崖缝内却有天然石阶小径。两人记着方向,蹿高越矮,又驱了一程,看见浅水溪流,向崖壁下流进去。两人沿着溪流,转过崖巅,忽见四山环抱,都是天险绝伦的石壁危坡,中间古柏参天,藤萝铺地,阴森森的一所幽谷,那道溪流却从谷内曲曲而出。
熊经略道:“这大约就是白骨坳了。”
一语未毕,李紫霄忽悄声说道:“师叔你看,怎的有人在此上吊呢?”
熊经略大奇,慌向她指处仔细看时,原来谷内溪边上有一株十余丈高老柏,上面用藤串着几具白骨骷髅,高高地吊在上面,随风摇曳,四肢飞舞,宛如活的一般。两人立的所在距那骷髅还有一箭路,李紫霄认为那大树挂着的一串白色骷髅,定是从前有人在此自缢身死,因人罕至,无人解救,直挂到现在,变成一副骷髅了,但是熊经略却已看出绝非缢死的,无非那怪物的把戏罢了。
熊经略暂不说明所以,只向李紫霄说道:“我们立在这边崖上,地方又高又窄,不便施展,不如下去,到那边仔细搜寻一下,看一看那怪物藏身何处。过天星那班人究竟有无全数丧命,便可分晓。”
李紫霄应是,从背上拔出流光剑来,熊经略却依然空手,一先一后,跳落崖下,沿着溪涧,往白骨坳深处走去。
两人走到那具骷髅底下,古木参天,落叶铺地,四面尽是高岩峭壁,益显得坳内深奥出奇,而且举步之间,脚底落落沙沙直响,有时山风吹下,枝叶飞舞,宛如鬼啼魅吼,胆子略小一点的,到此幽静境界,怕不魂飞魄散。可是熊经略、李紫霄艺高胆大,满不在乎。
李紫霄先用剑拨开碍足榛莽,向前直进,猛抬头“咦”的一声,停住步。熊经略闻声举目,也看见了。
原来前面枝叶凋落的枯树上,又挂着两具骷髅,却与前不同。一具是脚下头上,也是人骨,一具却是极大的兽骨,看那骷髅形状,似是虎豹之类。那株枯树,足有八九丈高,这一人一兽的骷髅,却高高地吊在枯树顶上。
李紫霄看到这两具骷髅,便觉得不是自己上吊的了,回头向熊经略笑道:“这怪物颇具智慧,把人吊得这般高,而且吊的法子同人一样,难道是通灵神怪不成?”
熊经略四面留神察看,忽向她摇手道:“莫响,你看那边是什么东西?离它巢穴,定已不远了。”
李紫霄慌向指处定睛细看,只见溪头一块五六丈高的屏风怪石,从涧内拔地而立。怪石从上到下,布满了绿苔,碧油油鲜翠欲滴,淙淙不绝的泉水,却从石上冲泻而下,直注涧内,大约这条溪涧便从石上发源。最奇那块碧绿的石头,从晶晶生光的泉流内,露出一只雪白的手来,五指倏伸倏拳地颤动着,却因两人立处地势低洼,看不出怪石上面是人是怪。
熊经略悄悄说道:“你随我来。”说毕,一撩衣襟,双足一点,便是一个飞燕点波的式子,平飞起足有三四丈远,早已越过溪涧,再一顿足,人又飞起,已到了溪头那块屏风怪石上。
李紫霄岂肯落后,熊经略一落在石上,李紫霄也跟着上来。两人一到石上,奇境顿现,不禁同声称怪。
原来上头依然是一道曲曲折折的溪涧,却是一泉三折,直接高岩,清耳泉声,如鸣幽乐,景物清奇,同下面幽闷黑暗如隔天渊,但是两人立的所在,正是急湍急流中高出溪面的突兀大石,上面冲下来的流泉,冲在大石上,水珠喷舞,积成琼雪,两人衣襟上,不免沾湿了一大片。两人满不理会,只低头搜寻一只人手所在,搜寻了半晌,却又找不出踪迹来,不禁暗暗称奇。
李紫霄一弯腰,偶然用剑向奔流内,随流拨划,在如同翠带般的水藻内拨视,蓦地喊一声:“在这里了!”
熊经略仔细一看,大喜,倏地跳落溪水内,一俯身,伸手在石缝内水藻底下一探,猛一长身,随手提上一件水淋淋的东西来。两人一看,又惊又喜。熊经略更不怠慢,抬头向溪上一打量,只见左面孤零零一处石坡,凭空伸出,离头上约有丈多高,一蹲身,提着那件东西飞上石坡,回身一招手,李紫霄也跟踪而上。两人到了石坡上,熊经略才把手中提着的东西,平放坡上。
原来这水淋淋的东西,不是别物,就是那过天星,却已死了过去,周身都有枯藤缠绕,身上兵器果然无存,连上下衣服,也撕破得一片上一片下,加以遍身泥浆水藻,弄成活鬼一般。
熊经略俯首贴在过天星胸头,听了一听说:“还可有救。”说了这句,慌忙斩开缠身藤索,扶起过天星上身,把他背脊靠住坡后峭壁,再将两条腿盘起,在他胸口丹田各处,按摩了半杯茶时,渐见过天星白纸般脸色,慢慢转了过来,肚子里咕隆隆响了一阵,猛见过天星大嘴一咧,嗤地呕出一股清水来,接着又干呕了一阵,才两眼睁开,说了一声:“闷死人了。”
过天星死里逃生,骤然一睁眼,金星乱冒,神志昏迷,等得眼神聚拢,看见总寨主和熊经略都在面前,自己身子兀自在遇险之地,便知总寨主亲自到来救他,急想起来叩谢,无奈周身如棉花一般,动弹不得。
李紫霄摇手道:“你且不要动,你究竟遇到何种怪物?怎会塞在泉眼里,弄到这样地步?快说与俺们听,俺们好设法替一方除害。”
过天星有声无气地说道:“俺本来心爱打猎,前几天听人说起白骨坳的奇闻,存心要来查勘一下,今天厅上席散,闲着无事,便带了四个年青的寨卒,背着火枪军器,急匆匆赶来。哪知一过瘦牛脊,走入冈下松林时,蓦地听得林上一声怪叫,眼神一晃,似乎林上飞下绿茸茸的一个怪物。那怪物行动如飞,俺们还未看清怪物长相,它已一手一个,抓住两个寨卒,飞上林巅,霎时踪影全无,却只见远处林上,掷下几件东西来。俺们大惊,慌忙端整鸟枪,向林上放了几枪,姑先壮一壮胆,那时身边还有两个寨卒,已吓破了胆,只望后倒退。
“俺虽然吃惊,却想带来四个寨卒,凭空被怪物攫去两个,这样回去,在总寨主面前如何交代,再说怪物长相也未看清,回去如何说法,岂不益发被人耻笑?这样一想,决计拼着一条命不要,也要探一探再说。主意打定,便对两个寨卒说明,叫他们姑先在林中稍候,如果自己一去无踪,急速回寨通报。当时我一人穿过松林,寻着一条溪流,沿溪慢慢走去,手上端着一支打猎的双眼火枪,四面留神,预备一见怪物,便迎面一枪。
“哪知主意虽好,怪物狡凶得出奇,俺正走到白骨坳谷口,猛又听得头上吱吱一声怪叫,不用见着那怪物,便是听那一声怪叫,已令人毛骨森然。当时俺听见一声怪叫,慌立定身,端起火枪,凝神探视,万不料那怪物已通人性,故意在俺面前怪叫一声,引得俺全神注意在前面,那怪物却仗着疾如飞鸟的手足,早已跳下一层危崖,绕到俺身后,闪电一般飞袭过来,待俺觉得身后风声有异,正待转身,猛觉背后伸出一只碧绿的毛手,猛向俺脖子上一夹,一阵刺痛,立时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转,人已塞在急湍下面的石缝内,周身似有东西捆缚,不能动颤,可是一张口,冰冷的溪水直灌进来,猛力一挣扎,似乎脱出一只手来,无奈人在水中,如何能够持久,挣扎了几下,重又闷了过去。今得幸蒙总寨主亲自到来,救了性命,大约那凶猛的怪物,已被恩主们除掉了?”
李紫霄急问道:“照你说来,这怪物形状,你也未曾看清。既然怪物把你塞在此地,何以怪物又跑了开去,此刻怎的又无踪影?那四个寨兵的尸骨,又未曾见着,这倒奇怪了。”熊经略笑道:“此怪定非寻常,种种离奇举动,自有它的主意。依我想,这种怪物,与寻常猛兽不同,它把过天星捆住,放在此地,定是一时吃不了许多,又怕他逃脱,故而塞在水底石缝内,预备慢慢受用。此刻他定然摆布那四个寨卒去了。”
李紫霄道:“这样说来,咱们赶快寻一下,也许四个寨兵,还未全遭毒手。”一语未毕,猛又听得头上咧咧的一声怪叫。
这一声怪叫,尖锐异常,而且音带凄厉,非常难听,连李紫霄这样功夫的人,也觉肌肤起栗。
两人慌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峭壁顶上,现出一个满头长发的怪脑袋,满脸满头都是绿森森、金闪闪的毛发,只露出一对火赤赤有光的怪眼珠,中间赤红鼻子,下面一张奇形大嘴,厚唇下掀,两排雪白的獠牙,低着头,正朝着李紫霄似笑非笑地望着。
在这时候,突然出现这样怪物,虽是李紫霄、熊经略技高胆大,也觉骇然。坡上坐着的过天星,原已吓破了胆,经这颗怪脑袋一吓,“啊哟”一声,又昏迷过去。
李紫霄心里一急,抬头一看峭壁顶上,离坡约有十五六丈高下,并无援攀之处,谅那怪物一时也无法下来,可是自己也上不去。正在无法可想,熊经略说道:“过天星九死一生,不能再落怪物之手,此地是个孤立的危坡,左右不到方丈之地,难以施展手足,不如你在此保护过天星,由俺引怪物下来,到下面林内去,设法制伏了它再说。”说罢拔出自己随身佩带的宝剑,两足一顿,一个野鹤投林势,向下越过溪涧,直飞到那面近林处所。
李紫霄原想自己下去,却被熊经略走了先着,自己见被昏迷的过天星绊住,一时不便走开,颇为焦急,向上面一看,那颗怪脑袋却已隐去,下面林内熊经略撮口长啸,发出宏亮悠远的丹田长音,振得对面山谷回响不绝,如同千百人啸声,一时并作。啸声过去,却不见怪物露面,李紫霄正在四面察看,忽听下面熊经略喊道:“侄女留神,怪物从那面来了!”
李紫霄急向前看时,只见离坡十余丈开外,溪边峭壁顶上,一株凭空横出的奇松古干上,骑着遍身绿毛的一个怪物,绿毛上面似乎又罩着一层金黄色,映着日光,照眼生拗。远看去,那怪物约有六七尺长,略具人形,两条长臂,便有三尺来长,四肢并用,正抓着松树上一支极粗的长藤,向溪面直挂下来,眨眨眼,怪物手脚并用,盘藤而下,到了溪面一丈高下,并不跳落,直向那边荡了开去,秋千似的,又向李紫霄立的石坡上悠了过来。
李紫霄这才明白怪物用意,以为自己夺了它的俘虏,却用藤束悠到坡上来。转念之间,怪物愈悠愈高,离自己立身所在已只几丈远近,回头一看,过天星兀自昏迷不醒,心里一急,不暇顾及利害,乘怪物悠来之际,金莲一顿,一个“健鹞奔空”,凭空纵起五六丈高,照准怪物头上乘势横剑一挥,喀吱一声,朱藤立断。那怪物不防有此一着,悠荡之势甚猛,一经中断,下面怪物如断线风筝,抛过石坡,扑通一声,水花飞溅,直跌在十余丈外的溪流中,跌得怪物随着急流一阵乱滚,腾地跳起身来,张着大嘴,吱吱高叫。
这里李紫霄一剑砍断悬藤,身子也向这面溪涧落下,亭亭立在一块溪石上面,正想追踪过去,和怪物拼个高下,举目之间,已见熊经略从那边溪岸飞身而下,举剑向怪物刺去。
怪物身手很是矫捷,一纵丈许,早已避开。熊经略飞身追去,怪物已跳上溪岸,却张着两条长臂,伸着一双钢钩似的锐爪,蓄势待扑。熊经略大喝一声,一跃上岸,舞起一团剑光,重向怪物刺去。只见怪物竖跳八尺,横跳一丈,朝着一片剑影,团团乱转,口中叫声愈急愈厉,就是熊经略用尽手法,一时也刺不着怪物要害,有时看得明明刺在怪物身上,却只纷纷掉落几根长毛,依然毫不受伤,似乎钢筋铁骨,刀剑难伤。李紫霄怒气勃发,柳眉倒竖,顾不得过天星,一声娇叱,接连几纵,赶到怪物跟前,和熊经略两下里夹攻起来。
这一夹攻,怪物似乎手忙脚乱,有点吃不消了。恰好熊经略乘怪物转身,两手乱舞当口,一剑向肋下砍去。这一下,熊经略用了十成力量,嗤的一声,似乎已刺破毛皮,怪物急护痛转身一抓,正被它抓住剑锋。这样锋芒的长剑,怪物铁爪抓住,竟不放手。
李紫霄一见熊经略宝剑被它抓住,慌一个箭步,枯树盘根,横剑向怪物足根扫去。好厉害的怪物,竟像满身解数一般,不待剑锋到身,死命抓住手上一柄宝剑,下面两足一顿,旱地拔葱,直飞上一株数丈高的古柏干上,一阵怪叫。
熊经略大喝道:“孽畜休得猖狂,少时便叫你受用。”向李紫霄说道,“咱们同它瞎斗无用,你且少待,我自有法子处置它。”
李紫霄按剑抬头一看,树上怪物,似乎肋下已经受微伤,在树巅上伸开一条长臂,攀住一枝老干,一手拿着熊经略的佩剑,两只火赤的圆眼突得如鹅卵大,瞪着两人,口沫四喷,钢牙咯咯乱响,似乎野性大发,欲得两人甘心。
熊经略却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在树下来回大踱。李紫霄莫名其妙,几次想飞身上树,捉那怪物,都被熊经略阻住。却见熊经略一蹲身,从地上拾起几枚石卵子捏在手内,又从怀内掏出那个朱漆葫芦,拔去塞子,顿时酒香扑鼻。原来中午席上,没有吃完,还灌着大半葫芦好酒哩。熊经略举起葫芦,对着嘴,两颊乱动,假装着喝了几口酒,偷眼一看树上怪物,鼻子乱撅,似乎嗅着酒香,减去许多凶性,嘴下馋涎,竟点点滴滴地挂下许多来。
熊经略暗喜,悄悄向李紫霄说道:“我们赶快远远避开,好让怪物下来。”说毕,把酒葫芦放在地上,假作不经意似的背着手缓缓走向溪边。李紫霄不明其意,也只好跟着走去。这时两人立的所在,离那怪物树下已有五六十步开外,回头看时,树下酒葫芦倏已不见,原来已到了怪物手中,依然半骑半坐地踞在那横出的古干上,一臂挟着宝剑,一手却抓住葫芦,学着熊经略样子,向阔嘴内咕噜噜直灌,不一会儿,便把大半葫芦远年陈绍喝得点滴无存。
熊经略远远看着它酒已喝完,向李紫霄说道:“这种怪物,原是猩猩狒狒一类,最爱学人样子,尤其欢喜红色的东西,喝上酒便醉,醉了便发酒疯。你看它这样钢筋铁骨,却经不起那一葫芦酒,不一会儿酒性便要发作,咱们便可以从中行事,致它死命。但是它周身刀枪难入,只有胸前一片较稀的白毛所在,定是它致命之所,可以赏它一剑。”话未毕,猛听怪物在树上吱吱怪叫,两人转身一看,只见它手上一柄剑、一个葫芦都掷下地来,一忽儿又纵身下来,捧起朱漆葫芦,纵上树,捧着葫芦,嗅个不停。它直上直下,身轻如燕,在五六丈高下来往自如,毫不费事。
熊经略悄悄说道:“你看那怪物喝了这半葫芦酒,便发起酒疯来了,待它精疲力乏时,咱们再下手不迟。”两人说话时,那怪物蹿上蹿下,一刻不停,竟似忘记强敌在侧一般,不一会儿,倏见他长臂一扬,两足在树枝上一蹭,凭空斜纵起七八丈高,直向溪涧中跳去,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多高,竟自在溪水中竖蜻蜓翻筋斗,大撒酒疯。

第四章 小虎儿得彩头
怪物跳入的溪涧,距熊、李两人所在,也不过四五丈远近,中间却有十几株合抱的大树挡着。熊经略捏紧两手石卵,鹭行鹤伏,借树掩蔽,蹑隐过去。李紫霄也倒提流光剑,如法跟上。熊经略轻轻掩到怪物相近的溪边大树后身,留神怪物举动,见它蹲在溪中,用手拍着溪水,似乎比前安静了许多。熊经略知它酒力发动,发了一阵酒疯以后似乎昏昏欲睡,正是制它的机会,慌一步转出树后,先举起右手,啪的一声,一枚石卵,宛如弹丸,脱手飞出,眼看已到怪物胸前。
不料事有凑巧,怪物正把绿森森的长臂一抬,啪的一声,那枚石子正击在怪物那条长臂上,把石卵反撞开去一二丈远,落在对面溪岸上了。可是怪物被这枚石子一惊,倏地立起身,长发四披,昂头乱顾,两颗火眼金睛,又在放凶。熊经略不敢怠慢,早已两手都预备好石子,左右齐发,急如流星,又是噼啪几声,一枚中在怪物肩上,一枚恰中前胸,虽然一样撞落,却见怪物吱的一声怪叫,在胸前一阵乱抓,绿长毛根根直竖,形状可怕已极,一个掀天拗鼻,四面乱嗅,忽地长臂一扬,向李紫霄隐身的一株大树奔来。
熊经略刚喊了一声:“侄女当心!”那怪物舒开两只爪,连树带人抱住。好个李紫霄,并不慌忙,在怪物伸爪之际,早已一矮身,从怪物肋下转出,一看怪物兀自抱住大树不妨,一声娇喝,奋起长剑,向怪物背脊上刺去,铮的一声,火星四爆,如中铁石,刺得怪物一声厉吼,抱住大树乱蹦乱跳,把一株合抱的古柏,撼得呼呼乱响,落叶纷飞。
原来这怪物嗅觉极灵,嗅出树后有人,发起野性,连人带树抱住,人虽抱不着,怪物两只钢爪,真够厉害,插入树中有几寸深,又觉背上被人刺了一剑,虽然背脊坚如钢铁,刺不进去,也觉一阵剧痛,急想转身奋斗,苦于两只钢爪插入树中,急切拔不出来,这时身后又中了几剑,惹得它凶性大发,把大树乱摇乱撼,闹得沙石乱飞,山风怒号,声势颇为惊人,猛听得巨雷般一阵爆裂声,树皮片片飞裂,那样大的柏树,竟被怪物生生裂下半边,脱出两只钢爪来。树身半裂处,一阵奇香,白色的乳浆,喷射老远。那怪物钢爪一脱,凶炎益张,倏一转身,全神一抖,张开两臂,又向李紫霄扑来。
这时,熊经略早已赶到,又同第一次一样,两人把怪物夹在中间,狠斗起来。熊经略全凭内家真实功夫,运用一双铁腕,和怪物周旋,两人夹击多时,兀自制不住怪物。照说两人本领,非同小可,尤其熊经略功候纯青,还胜李紫霄十倍,无奈这种稀世怪物,非同寻常,一身钢筋铁骨,任你用尽如何厉害的重手法,它都担任得起,加上两只长臂,挥霍如风,急切难以伤它要害。最奇是,怪物胸前白毛所在,被熊经略打中了一石子以后,怪物似乎知道这是自己致命所在,斗起来,保护得异常严密。怪物只要保护胸前尺寸地方,其余都可悍然不顾,而熊经略、李紫霄却要留神怪物两爪,看它裂树之力,两爪足有千斤力量,万一被它抓住,便难脱身,两臂又比人长了一倍,纵跳又比人灵便,这一来,便宜了怪物不少。
李紫霄未免心中焦急,恰好熊经略奋起神威,在怪物旋身对付李紫霄之际,一腿起处,正踢中怪物腿弯。怪物也禁不起这一腿,毛腿一屈,一个踉跄,向前跌了出去。李紫霄一见有机可乘,一纵身,跃出侧面,趁旋转之势,横剑一挥,向怪物前胸横砍过去。怪物向前跌去,正留不住腿,两只长臂又向前伸得笔直,想在前面大树上撑住身子,万不料剑如长蛇,已到胸前,势难躲避,只听得吱的一声惨叫,怪物胸毛纷落,血花四射。李紫霄大喜,满以为这一剑已中要害,不难再一剑结果怪物。
哪知怪物胸骨高突,致命之处,只有胸窝凹进的一点地方,如果李紫霄向前胸直刺,自然直透心窝,不难立时致死,无奈剑从侧发,虽然砍到前胸,却被高出的胸骨格住,只在李紫霄抽剑之际,剑尖余锋所及,把怪物白毛所在割破皮肉寸许。幸喜怪物另有特性,最怕自己流血,一看自己致命所在,皮破血流,吓得一声惨叫,两足一顿,倏地飞上树枝,穿枝越干,没命地向谷外逃去。
熊经略、李紫霄正想飞身追赶,忽听得怪物又是一声极惨厉的怪叫,重又翻身奔了回来。
怪物在树梢上飞行了几步,似乎一个失足,从七八丈高的树上掉了下来,正跌在一块大石上面,把怪物跌得像肉球似的反激起丈许高,重行跌下。怪物满不理会,腾地跳起身,两爪握住一个毛脸,飞也似的冲了过来,似乎跌昏了心,这一冲又冲在一株参天古柏树上,来势既猛,弹力又大,又把怪物跌个发昏。这一来怪物野性大发,兀自两手握住脸,在树林内瞎了眼似的乱冲乱撞,没个停止。在它奔突之所,四面尽是千年古树,被怪物东一冲西一撞,又闹得树摇枝舞,石走沙飞。那怪物恰像进了八阵图似的撞得昏头晕脑,筋斗连翻,总撞不出林外去。
熊经略、李紫霄都看得莫名其妙,自以为怪物酒性未尽,奈何不得两人,和几株大树出气,再一细看,却见怪物两爪握着脸,一缕缕鲜红的血水,从两只铁爪缝内汩汩流出,点点滴滴顺毛而下。
两人一看这样情形,才恍然大悟,明白怪物两眼受伤,所以握着脸这样瞎撞,但不知怪物一上树,飞行没有多远,两眼何以忽然受伤,跌下树来,兀自猜不出所以然来。两人一商量,正想赶去乘机刺死怪物,忽听得谷口不远一株古柏上,有人喊道:“姊姊,我躲藏在此多时了!”
李紫霄吃了一惊,听出是小虎儿声音,却因树林层蔽,看不出他藏身所在,慌遥应道:“是虎弟吗?躲在树上,千万不要下来,当心伤着你。”说了这句,一眼看见熊经略已飞身奔到怪物所在,她来不及找寻小虎儿,慌忙一个箭步,挺剑赶去。
这时,怪物在几株大树中东跌西撞,已折腾得精疲力绝,气如牛喘,两眼又瞎,不辨方向。熊经略赶上前去,并起两指,疾向怪物胸窝点去,吱的一声,立时透胸而入。李紫霄赶上又加一剑,直进心房,这样双管齐下,怪物如何经受得起,又吃亏了两只瞎眼,钢爪虽凶,两臂虽长,无法抵抗敌人,只落得一声惨叫,跳起丈余高,跌下来四肢乱舞,一阵翻腾,竟自死在地上。
怪物既除,两人正想招呼小虎儿下来,却见他很快地奔到身边。
李紫霄数说他道:“你这孩子,叫你不要来,你却胆大如天,竟独个儿偷偷溜进谷来,万一被这凶狠的怪物抓住,那还了得?”
小虎儿鼓着嘴,悄悄自语道:“没有我用金钱镖打瞎两眼,看你们制得住它才怪哩。”
李紫霄一听怪物两眼,原来是他打瞎,又惊又喜,慌问:“你怎样凑巧打中怪物两眼呢?”
小虎儿笑道:“你们走后,我想见识见识谷内怪物,究竟怎样长相,再说过天星生死不明,心里放不下,决计跟在你们身后,偷偷走来。俺同女兵们回到牛脊岗下,向她们撒了谎,独自溜了出来,不料你们脚步太快,俺略一迟延,便找不着你们的踪迹了。好在穿过一片松林,便是白骨坳,认定谷口,左绕右转地走来,可是路太崎岖,遍地碎石丛木,好容易奔进谷口,正听得满谷飞沙走石,呼呼怪响,吓得俺不敢近前。
“忽见一个遍身绿毛的怪物,一跳丈把高,在前面树林内,呼呼乱跳,同时又看见姊姊剑光,和熊师叔的呼喝声,料到已同怪物斗上。俺没见过这种怪物,哪敢上前,急向身边一株数丈高的古柏树纵了上去,直盘顶上枝叶丛密处,隐住身子,满想悄悄偷看你们争斗情形。不料躲在树顶上,四面都是绿沉沉柏叶,比树下还要看不清楚,空自替你们出了一身冷汗,侧着耳朵听了半晌,谁知你们打了一阵,忽然停手,待了一会儿,又听得山摇地动地打了起来,正听得出奇,猛的一声怪叫,那怪物从树顶上飞也似的向俺所在奔来。俺这一惊非同小可,以为怪物看出俺躲身所在,想来个顺手牵羊,慌急中不由分说掏出满把金钱镖,用姊姊才教我那手刘海撒金钱的绝招,向怪物夹头夹脸掷去。万想不到,瞎撞瞎中,怪物负痛,一翻身,便跌下地来,便被你们容容易易地除掉了。俺此刻看这怪物凶悍的尸身,兀自胆战心惊哩,究竟这怪物是什么东西变的呢?”
熊经略大笑道:“你这小小年纪,一出手便得了彩头,胆气也不错,好好地用功夫,将来定有成就。至于这种怪物,俺初见时,还猜不定它是什么东西,后来接连听它叫声,和一切举动,便明白了。这类怪物,古今来很是少见,原是秉天地山川的戾气所生,它一出现,不是刀兵四起,便是国破家亡。这怪物在古书上叫作‘独’,也是猿猴一类,但是这怪物一出娘胎,便把同类尽数追尽杀绝,剩了自己独个儿才快意,又天生一副钢筋铁骨,力大无穷,便是虎豹遇上它,也是望影而逃,所以这怪物出没处所,绝对找不出另外一禽一兽。“照古书上说,猿啼三,独啼一,便是说怪物叫的声音,只有极单调的一个凄锐的叫声,和猴猿长啼短叫不一样,而且性质特异,既无同类,也无配偶,不阴不阳,独往独来的一个怪物。所以古人替它起个名字叫作‘独’,后人便把这字,形如到人类上去,像鳏寡孤独等字义便是。讲到鳏寡孤独的‘鳏’字,也是一种畸形鱼类,正和‘独’相仿。万想不到此地会出这类怪物,眼看中原一片锦绣江山,要生灵涂炭了。”言罢,一声浩叹,频频搔首。
李紫霄也不禁胸有惆怅,抚剑叹息。
大家沉默半晌,小虎儿忽想起一事,跳起来大喊道:“怪物既除,过天星那班人,究竟有无踪迹呢?”
熊经略一掉头,指着溪面危坡上,笑道:“那不是过天星好好地坐在那儿吗?”
李紫霄、小虎儿都向坡上望去,果然过天星颤巍巍地在坡上晃动,远看去竟像一个穷叫花一般。
原来怪物出现、李紫霄斩藤追击当口,过天星已经吓昏过去,下面几番争斗,他毫未知觉。熊经略、李紫霄也照顾不到他,直到此刻才悠悠醒转,全身痛处,骨软如泥,几次挣扎,如何立得起来?但是坡下熊经略、李紫霄、小虎儿互相立谈,和地下横着的怪物尸身,依稀看出,知怪物已除,连小虎儿都到此了。熊经略知他动弹不得,重又飞身上坡,把他夹在肋下,飞身下来,放在林下平坦处所,又从树下捡起自己酒葫芦和那柄佩剑,曳在腰下。大家一商量,仍叫小虎儿回去通知牛脊岗女兵们,到白骨坳来扛抬过天星和怪物尸身。
小虎儿走后,熊经略、李紫霄又设法到四面峭壁危崖上寻找一番。这一寻找,便找出过天星带来的四个寨兵,都被怪物弄死,也有塞在石缝里的,也有吊在崖树上的,只好由女兵们,设法掩埋。诸事完毕,天气差不多傍晚,当即率领女兵们,扛着过天星,抬着怪物尸首,回转山寨。
李紫霄、熊经略、小虎儿,率领了女兵寨卒,扛着怪物尸首,抬着受伤的过天星,一路急行回寨,轰动了全寨老幼,把寨门口一条长长的甬道,挤得水泄不通。寨内黄飞虎、翻山鹞等得知消息,也一齐拥了出来。霎时火炬如龙,人语如潮,寨卒们提着皮鞭,分开闲看的人,让出走道,接着总寨主一行人,到了聚义厅,先将过天星扶回卧室调养。这里李紫霄便发命令,将怪物尸骨,摆在寨栅口示众,再把皮剥下来,蒙在聚义厅第一把交椅上,作为永久纪念。此后山寨人民,都知怪物已除,白骨坳地方,一样可以采樵打猎,好不喜欢,把李紫霄愈发当作天神般看待。
这天晚上,大家席散后,都知总寨主、熊经略一天辛苦,未免身乏,不敢多谈,好让贵客早早安息,一个个都散归自己处所。李紫霄心里有事,也巴不得众人散去,好同熊经略细谈心胸,不料众人散后,唯独路鼎、袁鹰儿二人,好像吃了齐心酒似的,跟定了熊经略,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东谈西,偏是熊经略海阔天空,也是滔滔不绝。李紫霄没法,先自立起身,领着小虎儿回后寨。
路、袁二人一见李紫霄回去,正中心怀,谈锋一转,正想启齿,熊经略忽地向外一指道:“今天月色大佳,我们何妨到后寨岭上,盘桓一下?”
袁鹰儿、路鼎慌立起身,陪着他缓缓走向岭上,两人回头一看,见身后跟着几个贴身寨卒,一挥手,叫他们避去。他们三人走上秤杆岭最高处所,恰好后寨李紫霄住的一所小楼,正在岭腰,两人留神李紫霄寝室楼窗,兀自灯光闪闪,楼下几个佩弓带剑的女卒,也人影幢幢,时来时往,便料得熊经略也许和自己一样,别有话讲。
两人正在胡思乱想,熊经略忽向他们问道:“我们师兄在世时节,你们两人既有这样师父,当然得到一点益处?”
袁鹰儿慌答道:“说起来都惭愧欲死,俺们两人从小便与李老师傅早夕相见,无奈李老师傅真人不露相,谁也不知他是内家高手,直到俺们俩年纪长成,在江湖拜师访友回来,从江湖上先辈口中,才探得李老师傅当年名气,急速赶回,在李老师傅面前苦苦哀求,总算列入门墙,可是起首路已走错,比初入门的还要费事,不到一年半载,李老师傅又撒手归西,返魂无术,越发绝望。我俩提起此事,认为终身遗恨,天幸先师一身本领,传授了俺们师妹,足以保障一方,三义堡全堡父老身家性命,此后全仗俺师妹维持,一半也要追念先师在天之灵呢。”
熊经略点头叹息道:“人生如露如电,真也难说,两位虽然把千斤担,搁在俺侄女身上,但是她强煞是个女孩儿家,年已及笄,难道就这样下去吗?俺师兄志向未了,撒手而去,偏又误打误撞地遇见了她和她的弟弟。不瞒两位说,这种地方,俺是一刻不能留的,现在为了她姊弟两人,倒惹起了我一腔心事,想我师兄在天之灵,鬼使神差,引我到此,替他了此一桩身后大事,但是⋯⋯”
熊经略刚说到此处,忽见路鼎一脸惶急之态,倏地矮了半截,直挺挺跪在他面前,一颗头却只管低了下去,几乎贴在胸口上了。
熊经略诧异道:“你为何如此,快起来,有话好说!”
路鼎不便开口,却由袁鹰儿婉转说道:“你老不知,我们路兄,思慕师妹,非止一日,撮合的人,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俺们师妹也未始不知,便是这次千里长途,来迎你老,也因师妹在晚辈面前露过口风,只要请到大驾,此事便可商量。现在幸蒙屈驾成全,万事俱备,只欠一位月下老人,路兄早和晚辈商量多次,难得你老提起此事来,路兄情不自禁的,跪求你老成全了。”
熊经略呵呵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位跑到几千里外,来请我撮合你们婚姻的,我还睡在鼓里,只当你们来救我出狱哩。”
路鼎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弄得没有话说。
熊经略笑道:“起来,起来,不瞒你们说,我这人脾气特别,不愿管的事,凭你跪在我面前三天三夜,也是白费,偏逢我顾虑到她终身大事,你的家和你们三姓的渊源,我也明白一点。既然她自己露出口风,也许我这撮合佬不致碰钉子。现在这样办,回头我探一探她意思再说。”
路鼎大喜,倏地跳起来,连连打躬。袁鹰儿一看大媒请好,向路鼎使了眼色,两人便告辞而别。

第五章 总寨主做了新娘子
熊经略独个儿赏了一会儿明月,便想回身,忽见岭腰松林内,款款步出一位美人来,月光映处,益显得风鬟雾鬓,绰约多姿,仔细一看,正是李紫霄,见她不带随侍女兵,只携着小虎儿缓缓走上岭来。
熊经略暗道:“我这侄女,真是巾帼中不可多得的人物,谁看得出来是雄踞山寨的女英雄?怪不得路鼎这样哀求了。”一阵思索,李紫霄、小虎儿已到跟前。
李紫霄笑道:“侄女在楼窗内,望见路、袁两人,随着师叔到此,一忽儿又鬼鬼祟祟地回去了。”
熊经略大笑道:“他们举动瞒不了你的眼睛。他们此刻求我的情形,当然你也看见了。好在你不是世俗女子,有什么主意,尽管对我说,趁我在此,好替你做主。”
李紫霄沉默了一忽儿,忽然整色说道:“此事暂且撇开,侄女本有一桩很要紧的事,想求师叔俯允,不想被路、袁两人鬼混,哄闹了一阵,好容易等他们一走,才急急赶来。这里好歹要求师叔看在先人面上,成全侄女的了。”说着,便同小虎儿一齐跪了下去。
熊经略诧异道:“你也有事求我,难道又是你请我到此的那个主意吗?论理你的事,无论如何为难,我不能撒手不管,只是那桩事,却勿强人所难。我实在难以答应。”
李紫霄道:“师叔,不要误会,那桩事,侄女早已说明,既知师叔是自己人,怎敢侮辱师叔?”
熊经略道:“咦,除此以外,还有何事?快起来,有话便说,不必如此。”
两人起立,三人就在岭上几块大石上,拂土分头坐下。
熊经略催问:“何事,这样郑重?”
李紫霄微笑道:“先父弃养以后,在侄女心上一桩最大的事,便是想培植虎弟,成个人物,不致有损先父声名。师叔请想,虎儿一年大似一年,在这山寨混迹,耳濡目染,气质易变,万一走入歧途,侄女如何对得起先人?幸而天缘凑巧,蒙师叔千里光降,侄女想来想去,只有跪求师叔,把虎弟收为徒儿,传授他一点真实本领,非但侄女终身感激,连黄泉老父,也要衔环结草的。”说罢珠泪盈盈,重又跪了下去。
熊经略双手扶起李紫霄,长叹一声道:“你这一番话,我也很受感动,我真无法推辞。论小虎儿资质,我也乐意陶融,但是我不能在此教导。既然你一心把他托付与我,只有带着他随遇而安了,你能放心吗?”
李紫霄道:“侄女早已想好主意,留得住师叔,果然最好,留不住时,任凭师叔海角天涯,带他同去便了。”说罢,便叫小虎儿当地行了拜师大礼。
小虎儿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这位师傅不比他人,只要自己用心,准能得着好本领,心里非常快活,恭恭敬敬地叩头跪拜,拜罢起来,便垂首侍立于侧。
李紫霄又说道:“论理这样拜师大典,未免草草,无奈侄女不愿意不相干的人知道,此时却是好机会,未免亵渎师叔一点。”熊经略大笑道:“这种小节,俺素来不理会,你说不愿意人知道,正对了俺心思。不瞒你说,俺从此以后,便要隐去真名实姓,仿效个世外逍遥的人。这里的人还口口声声称俺经略,反而教俺难受,万一传扬出去,更不适当,所以俺决定明天悄悄一走。可有一节,你弟弟总算托了我,从此由我管教他,你可放下心了,但是你弟弟一走,你究是一个女儿,举目无亲,孤零零在这虎狼之窟,毕竟不安。
“我看路鼎这人,心地气质都还不错,虽然本领配不上你,门第家世,也还相当。再说你们三义堡三姓渊源,不比他人,你现在统率这一班好汉,他们如何能够持久,便把塔儿冈地产尽量开辟起来,也是缓不济急。倘然有路鼎担当,他的家资产业足可帮助你雄踞待时。依我之见,不如你们两家便联了姻吧。我这一番话,却不是给路家说媒,是完全替你想的。你是聪明的人,当然想得周到,此刻别无外人,何妨对我说个明白呢?”
熊经略一口气说完这话,却见李紫霄梨涡微晕,只管沉吟半晌,才说道:“侄女何尝不知道,便是先父弥留当口,也曾提及侄女终身大事,注意到路鼎身上。路家屡次求婚,侄女不是不答应,只因热孝在身,弱弟尚未成立,不愿举行此事。现在到了此地,又是骑虎难下。再说强盗窝里举行此事,将来也被人耻笑,而且⋯⋯”
熊经略不待她再说,抢着说道:“你所虑的事,兀自闺阁之见。既然到此地步,也只好做一步是一步。依我看,天下乱源已萌,不久鼎沸,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只求你们夫妻抱定为民为国的主意,将来定有机会到来。俺此去云游天下,难免结识几个英雄人物,也许有助你们一臂之处。你们夫妻二人,把山寨整顿得好好的,也可以成一旅之师,依然可以垂名竹帛。现在山寨基础未稳,正应该合力同心。你与路鼎如果没有特殊障碍,不如早早完成大事吧。”李紫霄听得连连点头,倏地含泪跪下,低低说道:“师叔教诲,怎敢不从,无奈侄女形单影只,别无长辈主持,只有求师叔屈留几天,替侄女做主吧。”
熊经略笑道:“天下事真是难说,这一来,又不由我不依你了。好好,明天我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现在我们回去吧。”于是三人返回后寨,路鼎婚姻,总算片言定局了。
第二天清早时候,袁鹰儿便上后寨探问。熊经略早已想好主意,安排妥当,却故意对他说道:“事颇棘手,一时难以打动。现在她有一桩最要紧的大事,立刻要办,她已打发女兵们传谕各位寨主,立时齐集聚义厅,听候命令,我也跟着就到,快去,快去!”
袁鹰儿惊疑不定,又不敢多问,慌不迭去知会路鼎同到聚义厅来。来到厅上,见黄飞虎、翻山鹞、黑煞神等已在,过天星一夜调养,业已复原,也在其中。路、袁两人进厅,众人招呼,翻山鹞等以为袁、路两人是总寨主近人,必定知晓今日聚会的事,谁知一问两人,同众人一般,你问我,我问你,都是暗中摸索,猜不出所以然来。
待了一忽儿,熊经略、小虎儿到来,却不见寨主李紫霄同来。众人慌请熊经略高坐。
熊经略两手一拱,笑吟吟说道:“今天惊动诸位,并不是俺侄女主意,却是俺同她商量好以后,请诸位到此一谈的。这桩事,可以说完全由俺主动,可是关系贵山寨的兴隆,因为俺师兄去世当口,曾留有遗言,说是三义堡路、袁、李三姓,必须始终保持密切关系,又看中了一个爱婿,临死时,已在俺侄女面前露过口风。在俺侄女自己虽然没有说出详情,但是我已知道,既然凑巧到此,必须替她做主,完成她终身大事,好对得住我去世的师兄。她终身有了着落,便可一心一意整理山寨,此后她放手做事,也可便利一点。诸位也可同舟共济,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说到此处,话锋略停。这其间,却急坏了路鼎,喜煞了袁鹰儿。在路鼎当局者迷,一听到李老师傅在世时已看中了一位爱婿,必定另有其人,品貌本领,必定胜过自己百倍,这样一思想,焉得不急?但是袁鹰儿却旁观者清了,他先听到三姓必须始终保持密切关系,后说的那位爱婿,不是路鼎还有哪一个?熊经略先头说的事情棘手那句话,无非故布疑阵,略做惊人之举罢了。
不提两人暗地乱想,一忽儿,又听熊经略向袁鹰儿笑嘻嘻地指道:“凑巧这位袁兄,早已把大媒责任扛在肩上,向俺侄女不知提过多少次,说的那位新郎,也正是俺师兄在世时看中的那位爱婿。”
这一句话,听在路鼎耳内,宛如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凭空当头打下,又像打下的不是霹雳,却是一个九天仙女,心里惊也惊得过,喜也喜得出神,又加上立在身旁的袁鹰儿,暗地扯他衣襟,益发急于想听出下文,可是心腔子里咚咚乱跳,一上一下,宛如十几个吊桶在水井内来回打滚一般。熊经略以后说的什么话,发誓也听不出一句来,只听得众人一阵拍手欢呼,轰的一声,立时把他围住,贺喜的,说笑的,撮弄得腾云驾雾一般,闹了一阵,总算袁鹰儿能说善道,把他架出重围,溜回两人住所。
路鼎坐了片时才觉心神安定,一开口,便说了一句:“熊经略这样大恩大德,教俺怎样报答?”
袁鹰儿大笑道:“我的路兄你怎么啦,难道真乐糊涂了吗?佳期就在眼前,多少正经事要你去办,怎的说出这样痴话来?”
路鼎茫然道:“怎的佳期就在眼前,究竟熊经略说什么话来?”
袁鹰儿笑得打跌道:“原来你真乐迷糊了,大约熊经略以后对众人说的许多话,你都没有入耳。他说路、李两家婚姻就此定局,他是女媒,我是男媒,而且因为没有尊长,他也算女家主婚的长辈,又因为他不能在此多留,明日恰是黄道吉日,一切俗礼,尽行删去,你们两人,就在明天正午,在聚义厅上交拜,后寨就做洞房。三义堡分寨,暂请黄寨主主持,好让你腾出身子,稳做新郎,所有张灯结彩,办喜庆筵席,犒赏全寨士卒,都已派定干练头目,连夜分头赶筹起来,不信你此刻再到厅上去看,保管已焕然一新了。你想时机这样迫促,你难道真个百事不管,光身做新郎吗?”
路鼎一听,急得跳起身来,拉住袁鹰儿道:“我不知事情办得这样急促,不怕简慢了俺们师妹吗?”
袁鹰儿忍住笑声,说道:“谁说不是,但是他老人家独断独行,谁敢道个不字。”
路鼎又道:“现在咱们两人得速回三义堡去,筹备一切,我总要对得起我师妹才是。袁兄你好人要做到底,帮我赶回咱们三义堡去,知会家里人置办应用东西才是。”
袁鹰儿道:“紫霄师妹不比他人,又关系着山寨面子,男女两家应办东西,都在你一人身上。至于装饰洞房,置备妆奁,那是万万来不及的,好在师妹是女中豪杰,这种东西满不在她心中,只要你礼貌周全,诚心诚意,也就罢了。倒是总寨分寨,上上下下一切人等,满得重赏,于你面上也风光。依我看,事不宜迟,咱赶回三义堡筹备犒赏羊酒财帛,知会三姓父老集寨贺喜,才是正理。”
路鼎连连称是,于是两人备了几匹快马,带了几个得力人,也不通知别人,立时飞也似的赶回去了。
当天晚上,两人又赶回山寨,大家手忙脚乱,分头办事,人多手众,易于告成,各处分寨和三义堡三姓族人俱都到来,连各处山头好汉,也纷纷闻名赶到,参与婚礼,顿时把塔儿冈上下弄得人来人往,宾客如雪。李紫霄身为总寨主,变了新娘子,一时难以见客,只好分派黄飞虎、翻山鹞分头款待,黑煞神、过天星内外纠察,老徊徊管理聚义厅上的喜堂。女家总提调是熊经略,男家总提调是袁鹰儿,其余全寨头目和路、袁两族父老,都派定执事,倒也井井有条。
一宵易过,转瞬便到了第二天正午吉时,忽听得厅内,赞礼的一声高唱,阶下鼓乐又细吹细打起来,寨门外又是通通几声炮响,接着噼噼啵啵鞭炮声,直响到后寨去。原来这时新郎路鼎,全副戎装,骑着雕鞍鲜明的高头大马,带着二十多名雄赳赳的堡勇,到后寨举行迎亲之礼去了。
待了一忽儿,袁鹰儿如飞地跑进聚义厅,向众人一拱手道:“吉时已到,新郎已迎将来了。”话言未毕,寨栅外又是震天价几声炮响,聚义厅阶下一条甬道上的人们,春雷般一声欢呼,立时波分浪裂般两下分开,让出一条长长的道路,显出一对绣字大旗来,旗上却绣着“三义堡分寨寨主路”几个黑字,旗后紧跟着二十多名壮勇,一对对披红插花,手捧提炉,炉内香烟缕缕,笼罩着喜气洋洋的堡勇,缓缓趋近阶下,倏地分开,相向而立。壮勇对面立定,鸾铃响处,新郎诚惶诚恐地翻身下马,由厅上黄飞虎、翻山鹞迎扶进厅,直到正中香案前向北立定。
这时聚义厅大非昔比,厅前挂灯结彩,当然不用说,便是厅内也布置得锦绣辉煌,正中香案点着蟠龙舞凤的臂膀粗巨烛,兽鼎内焚起百合异香,屏风上挂了一副刻丝的三星大轴,其余罗列着奇珍异宝,绣帐罗屏,把袁、路两家宝物和山寨历年积存的贵重物品,都装饰得干干净净,连寨主的几把虎皮交椅,也改头换面,给锦绣交错的帷幔遮住了,只有从白骨坳怪物身上剥下来的那张金碧毛皮的第一把交椅,却依然高供在香案上面,说是山寨规矩如此,总寨主的交椅不能随便移动的。
这时新郎一到,赞礼生又高唱入云,前边厅外乐声刚住,寨门外炮声又作,可是寨门外人如潮涌,呼声震天,宛如千军万马一般,反掩住了迎接新娘的礼炮声。
厅上众人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事故,慌派人赶去一探,原来满不相干,却是瓦冈山、塔儿冈、三义堡三处赶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幼,把寨栅外一片广场,拥挤得万头簇动。等得新娘子彩轿和一行执事到来,众人呼声雷动,一齐包围住新娘轿马,都想看看总寨主装扮成新娘的丰采。新娘子身边女兵寨勇们,又都和这般看客厮熟,平日原是一家人一般,怎敢逞蛮驱逐,呼的一声,早已把一行整整齐齐的执事,冲得七零八落,把新娘彩轿围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一半好奇,一半李紫霄平日对待三处寨民,抚慰体恤,如同家人一般,再者又都是女兵寨卒的家属亲友,平日听熟了总寨主怎样姿色,怎样本领,怎样智慧,个个人心里都当她天仙一般,这时改装了新娘子,益发要看个饱了。
厅上各寨主一听新娘被寨民包围,恐怕误了吉时,慌派了几个出去,高声晓谕,哪知护卫新娘的熊经略,依然披着一件破道袍,挡在新娘面前,早已连说带笑,大声说道:“诸位高邻,不要乱挤。新娘是总寨主,今天做了一次新娘,明天还是总寨主。诸位要看,明天后天有的是日子,尽管慢慢来看,何必忙在一时?如果诸位拥挤不去,误了吉时,这不是玩的!”
他这样一喊,看热闹的人明白事理的,也齐喊道:“这位道爷说得对呀,咱们全仗总寨主顺顺利利地保护咱们,今天是她老人家大好日子,咱们不要误她的吉时才对呀,众位乡亲散散吧!”
这一下,众口同声,立时像蝼蚁归洞般,纷纷散开,让出中间直连寨门的一条道来。女兵寨卒依然执着仪仗,排列成行,向寨栅门内鱼贯而进。
这几队仪仗,却比新郎来得威武堂皇了。第一队为首一个山精似的头目,卖露他的膂力,捧定一面长逾二丈的大旗,镶着火红蜈蚣穗,迎着风猎猎山响,中间绣出“塔儿冈总寨主李”几个大字,身后几十个精壮寨卒,一色荷着映日耀光的长矛,矛上都结着红绿彩球。这一队过去第二队又是两面绣旗,分绣着“卫乡保国”“除暴安良”八个字,旗后二十四个鼓吹手,吹打着异样细乐,听之心醉。众队都是挂红插绿的女兵,提炉的,撑扇的,执拂的,捧剑的,一个个迈开扁鱼大脚,昂头而进。这般大脚婆婆后面,才是翠帷绣模、四平八稳的新娘轿子,两旁拥护着十几个娇俏的女兵,全身软甲,挂剑背弓,很是英武。新娘轿后,跟定两匹骏马,马上便是送亲的熊经略、小虎儿了。
这队仪仗到了聚义厅下,也两面分开让新娘轿子直抬到阶下。熊经略、小虎儿弃鞍下马,由袁鹰儿等迎接进厅。这时厅上、厅下,鼓乐喧天,三吹三打已毕,又听得堂上赞礼生提着丹田音,高唱一套照例吉词,然后唱起新贵人、新玉人就位,行交拜礼的仪词来。这时赞礼生宛同百万军中的司令官一样,谁也得听他的话。
他一声高唱,新娘轿边几个女兵,慢慢打起轿前绣幔,扶出总寨主来。厅上下各寨主头目人等,谁不注视在彩轿中间,一经轿帘卷起,众人眼前仿佛打了一道电闪,再仔细看去,才认清女兵们扶出珠冠霞披、玉佩云裳的美人儿来,比较平日淡妆素服,玉骨冰肌,又是不同。此时只觉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但是众人尽量看了个饱,只有那位新郎路鼎,早已面朝里,背向外,诚惶诚恐地立在香案前红毡上,哪敢回过头来看一眼呢。好容易,等得美人驾到,香风阵阵从背后袭来,又听得环佩叮当,夹杂着佩佩锵锵,已到红毡上面。饶是路鼎英雄,到这地步,也觉心头乱跳,满身不得劲儿,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怡恭将就地听赞礼的摆布。
一霎时,嘉礼告成,大家送新郎、新娘进了后寨的洞房,照俗礼和大家的性气,恨不得尽量闹一闹洞房,向路鼎大开玩笑,但是新娘是总寨主身份,平日威严肃穆,领袖群英,大家如何好意思露出轻佻举动来,又加上一位不怒而威的熊经略,监视在旁,只可老老实实地退到厅上,大闹喜筵,尽量喝酒了。
众人正喝得兴高采烈之际,忽听得寨卒们报道:“总寨主和路寨主亲来道谢。”一语未毕,七八个女兵已簇拥一对新婚夫妇,缓步进厅,寨外又奏起安席细乐,众人慌一齐起立,却一眼看到盈盈卓立的李紫霄,已换了个样子,把交拜时的官装,去掉得干干净净,依然是平日的素服练裙,只有面上脂粉,尚未洗掉,路鼎也换掉华服,比平日还要朴素些。
两人一进厅,李紫霄敛衽,路鼎抱拳,向全厅席上致敬,路鼎并说了几句谦谢的冠冕话,即由几个女兵,抢起酒壶,代他们夫妇分头向各席敬酒。
这时厅上也有不少因亲及友,借此观光的三山五岳成名好汉。靠左第一席上,便有两个魔头在座,一个是过天星幼年一起从师练武的同学,是襄阳人,绰号“笑面虎”,约莫有三十多岁,生得阔面浓眉,豺声鼠目,外加一脸横肉,满颊疮痂,不笑则已,一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此人原是襄阳一个恶霸,一面接交官府,鱼肉良民,一面又坐赃窝盗,无所不为。他不知从何处得知过天星在塔儿冈坐了交椅,又得知塔儿冈英雄了得,威振一方,起了拉拢念头,特地备了几样名贵礼品,邀了一个本领高强的盟弟,指名来见过天星,却不料正赶上山寨举行喜事,居然也混充起贺客,高踞厅上筵席了。和他同来的那位盟弟,在长江上下游,大大有名,不论是谁提起他来,都是吓得变貌变色。

第六章 喜席上的三个贺客
原来此人是长江一带出了名的独脚飞盗,外带着到处采花。他做的案子,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破过案,因为他一身软硬功夫,倏来倏往,无迹可寻,官厅捕役,非但不敢同他拼命,反而暗中得他贿赂,上下其手。这其中,一半也因有笑面虎庇护他,愈发可以逍遥法外了。
这人匪号也特别,叫作“红孩儿”(《边塞风云》中详细表出),因为他天生成一副短小身材,全身不够三尺长,却又长得一张白里翻红的俊俏面孔,虽然年已二十出外,看外表兀自一个十几岁的童儿。他利用这副短身材,每逢晚上作案,便穿上小孩的红色短衫裤,又截短了长发,剪成一圈齐眉刘海,两边又梳了两支冲天杵小辫,冷不防飞进大家绣闱,女娘们骤然一看,真还不疑他是采花大盗,当他是邻居顽童哩。有许多无耻娘们,被他破了贞操,反爱上了他,留在深闺中,十天半月不出来,也是常有的事。这次他在笑面虎家中盘桓,听笑面虎说起塔儿冈总寨主是个少女,如何美貌,如何本领,说得他心痒难搔,拉着笑面虎非要同去不可,因此两人搭档,同到山寨,也算两位宾客。
红孩儿起初看见两人交拜,觉得路鼎没有风流温柔的资格,配不上这位天仙般的总寨主,很替李紫霄抱屈,等得李紫霄穿着平常便服,进来周旋,他两只眼直勾勾地盯在李紫霄面上,觉得这位美人儿,无论金装玉裹、荆钗布裙,都掩不住她的姿色,自己枉称采花使者,竟没有碰着这样绝世佳人。他这样痴痴地想着,两只色眼又直勾勾地盯着,笑面虎和他说了几句,全然不睬,竟似失了魂魄似的,形状非常可笑。
这席主位上正是过天星,一看红孩儿失神落魄的,弄出这副怪相来,也觉十分不雅,万一被总寨主和别人看到,追究起来,总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性命才蒙总寨主亲自救出,怎么又引进这种坏坯子来,当这大喜的日子,万一弄出事来,自己如何吃消得下?这样一想,愈想愈怕,屡次想开口用话点醒笑面虎,叫他转知红孩儿放尊重些,无奈笑面虎也是色中饿鬼,忘记了自己坐在何处,直着一双怪眼,也自看呆了。
过天星屡次用目示意,何曾理会得到,偏巧有两个女兵提着两把酒壶敬到这席上了,李紫霄、路鼎的眼光自然也转到这席上,互相行礼之间,在路鼎只觉这首座两人,面目甚生,也不注意到别的地方,可是李紫霄目光如电,何等聪明,一瞬之间,早已把两人怪相看到肚里,也不作声,姗姗地向席上一一周旋告竣。
夫妇俩正要双双退出,忽见中间一席上几个白发萧萧、衣冠楚楚的老头儿,走下席来,齐向李紫霄躬身为礼,笑着说道:“俺们这几个小老儿,已是风烛残年,平日仗着总寨主庇护,安居家中,足不出户,平时耳内听得总寨主如何本领,如何智慧,却苦于行动不便,每逢寨主大显身手时,总赶不上饱饱眼福。俺们这几个小老儿,时常聚在一起议论此事,总想设法亲眼看一看总寨主本领,这样死去,俺们才算没有白活了这许多年。无奈在平时不敢冒昧亵渎,幸得今天是总寨主大喜日子,又知总寨主平时敬老怜贫,提着胆气,借酒遮脸,想求一求总寨主赏个面子,只是动刀抡杖,今天大喜日子,实不相宜。请总寨主随意施展一点,俺们几个小老头儿死也甘心了。”说罢,又连连打拱。
这几个倚老卖老的这样一说,却合了一般宾客的胃口。在本寨各好汉早已见识过,原不稀罕,可是各处赶来贺喜的江湖好汉,平日对于李紫霄也只闻名,既是洞房闹不成,正苦没有题目,此刻一经几个老者提议,立时齐口同声地响应起来,其中笑面虎、红孩儿两个宝贝,更是别有用心,巴不得有此一举,看一看美人儿的本领如何。
这时路鼎恐怕李紫霄不乐意,一个别扭,便要弄僵,偷眼看她时,却见李紫霄看出,出头的几位老者,都是路、袁两姓族中的长辈,说的话又这样委婉,笑吟吟地说道:“今天承诸位尊长和诸位贵客光降,使山寨增辉,非常感激。至于妾一点微末之技,在座贵客,都是此中高手,恐怕难以入目,反不如藏拙为妙。”
李紫霄话未说完,宾客堆里早有几个人齐声喊道:“我们久仰总寨主内家功夫出众,务必赏面才好。”
这几个人一喊,合者益众,闹得乌烟瘴气。
李紫霄再想接说几句,已是不能,又苦于自己究是崭新的新娘子,不好意思大声说话,幸而袁鹰儿挤进人群,笑吟吟向众人说道:“诸位要敝寨主一显身手,也未始不可,不过只她单人独练,未免枯燥无味。诸位贵客都是行家,何妨出来先练几样绝技,也教敝寨见识见识呢?”
这一句话,正合李紫霄心思,因为今天来客良莠不齐,难免有别的山头,假充贺客,暗探虚实的事,借此也可看来人本领如何。这时众客里面,也有持重不露的,也有想卖露几手的,也有自知自己本领不济,不声不响的。
你推我让了半晌,忽听得左面席上有人怪声怪气地喊道:“有几手的就下场,何必学娘儿们似的,扭扭捏捏耽误工夫呢?咱们还要看后面压轴子的好戏呢!”
这一喊,谁也听出语中带刺,不免都伸起脖子,寻说话的人。哪知他喊了几句,脖子一缩,没事人似的,自饮自酌起来。
只有同席的人,知道喊的就是笑面虎。可是过天星心里格外难受,暗想你这小子真损,你既然不顾体面,俺也不顾交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笑道:“咱们多年不见,大哥功夫当然一日千里,趁此机会,何妨出面露几手,也使小弟面上增光呢。”
笑面虎笑着向那面一指道:“你不要忙,咱们先得看看别人。”
过天星等朝着他指的所在一看,果见一个油墩似的胖汉从左面席上被人架了起来,推推拥拥,一直推到厅中铺红毡的空地上。
那胖汉生成一张四方大黑脸,走起来,颌下两块肥肉,一动一哆嗦,一个小鼻子,却躲在两块肥肉下面,一双猪眼也被面上肥肉挤得变成一条线,下面还凸着一个大鼓似的肚皮,这副怪相,谁也禁不住要笑。
袁鹰儿、路鼎、李紫霄一看,这样宝贝也来献艺,只可忍笑着,退到下面主席上坐下,静看胖汉怎样施展。可笑胖汉踏到红毡上,把袍袖向上一卷,伸出短短的两只黑肥手,十个指头,却有萝卜般粗,忽地向两面席上一抱拳,发出尖咧咧的刺耳嗓子说道:“在下生长凤阳,自幼爱好武艺,淮南淮北一带英雄好汉,没有一个不知道俺的,承他们不弃,送俺一个铁肚皮的雅号,因俺功夫都在这肚皮上。”说到此处,竟自解开袍带,大敞胸膛,端出黑油油、亮晶晶的一个大肚来,而且两手开弓,接连几个巴掌,把自己肚皮拍得山响。他这副尊荣,配着他一副尖嗓子,已经够看的了,怎禁得他这样一做作,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这时熊经略、小虎儿都在席上,众人笑时,小虎儿直笑得蹲下身去,直扶肚子,连李紫霄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唯独熊经略始终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只顾喝自己的酒。
这时,那胖汉把肚皮拍了一阵,又说道:“诸位不要笑,淮南淮北一带的英雄,在俺肚皮上跌筋斗的不知多少。俺这铁肚皮绰号,得来也不容易哩。口说无凭,诸位不信,便请过来,在俺肚皮上重重地打三下,俺决不还手,且看俺肚皮结实不结实。”
话犹未毕,猛听右席上大喝一声:“好的,俺来试一下!”喝声未毕,人已到铁肚皮面前。
原来此人就是笑面虎。他暗想不管他肚皮怎样,横竖他愿意让人打,这样便宜,落得找的。他打好如意算盘,挺身而出,来到胖汉面前,也不招呼,只把袍袖一动,伸出油锤似的拳头,在胖汉面前晃了一晃,哈哈笑道:“足下肚皮虽然结实,俺这拳头分量也不轻,咱们往日少怨,今日无仇,万一打坏了尊腹,倒不是玩的。咱们得预先声明一下。”
胖汉瞪着一双猪眼,向笑面虎看了又看,然后冷笑一声道:“俺肚皮摆在这里,原不是摆空架子与人看的。打坏了肚皮,只怪自己腹皮不结实。便是打破了肚皮,也怨不得人拳重。万一俺肚皮没有受伤,打的人倒受了伤,当然也不能怪俺肚皮无情,这也得预先声明一下。足下如果自问没有把握,还不如回去安坐吃喝的好。”说毕,两手叉腰,两腿一蹲,端得四平八稳。
笑面虎原是个凶暴角色,怎禁胖汉一反激,又自恃着拳头上用过苦功,平日一拳可以击碎三块水磨方砖,这样棉花似的大腹,包管一拳过去,便打得他大小便齐出。那边架子端好,这边便举拳奔去。
还算笑面虎良心发现,拳头未下,心里一转念,万一真个一拳打死,在这喜庆席上,似乎说不过去,不如只用八成力量吧。他念头一转之间,油锤似的拳头已到胖汉肚上,只听“啪啪”一声,笑面虎拳头整个儿陷入肥肉之内,看的人吃了一惊,以为一拳捣破了肚皮,连拳头都打入腹内了。说时迟,那时快,未等笑面虎拔拳,忽听胖汉鼻子里哼了一声,同时墨油油的肚皮,突地向外一鼓,扑通一声,笑面虎仰面一跤,跌出三四步开外。
笑面虎在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吃这个亏,一骨碌跳起身来,虎也似的一声大吼,一双满布红筋的怪眼,突地鸡卵一般,火杂杂地重又扑将过去,恶狠狠用足力量,腾的一拳。
这一下,乐子可大了。拳到了肚皮上,只觉得胖汉肚子真像蒲包一般,松松的毫不着实,四团肥肉,却跟着拳往里收。这回拳势既猛,皮肉也格外收得紧,非但整个拳头没入肉堆内,连小半条臂膀,也裹将进去了。
笑面虎一看不好,急想收拳时,哪知拳头到了人家肚皮上,被四面肥肉裹得紧紧的,宛如生了根,再也拔不出来,挣扎了几下,拔不动,心头火发,恶胆顿生,正想举腿兜头踢去,猛听得胖汉喝一声:“滚你妈的!”
这一下真要笑面虎好看。在胖汉肚皮运气一鼓之间,笑面虎伸腿欲踢之际,猛觉全身一震,凭空弹出一丈开外,头下脚上,一个倒栽葱,直跌落大厅门角落里,跌得他发昏了半晌起不来。因为头下脚上,跌下来,头和地面便撞了一下,自然震得昏迷过去了。
过天星到底不忍,慌和头目们赶来,把笑面虎抬了出去。这边把受伤的笑面虎抬出,那边胖汉得意扬扬,把肚皮拍得山响,哈哈大笑道:“那位仁兄真可以,看他神气,定想一拳打死俺才甘心,哪知在俺这肚皮上打得轻,跌得轻;打得狠,也跌得很。有了那位仁兄做榜样,大约没有人来尝试的了。俺总算献过了丑,要失陪了。”
他正想掩好衣襟,忽听得右席又有人大喝道:“休走,还有一个不怕跌的!”
众人急看时,只见右席上走下一个满身锦绣、俊俏风流的瘦小书生来。
原来此人就是红孩儿。他在席上,看清胖汉肚上功夫,无非仗着一点蛤蟆功。笑面虎练的是一身硬功,想用猛力伏人,所以上了他的当。红孩儿存了报复主意,便一步三摇地走近胖汉,假充斯文,向胖汉兜头一揖。
胖汉正在趾高气昂,哪把红孩儿放在心上,略一抱拳,便哈哈笑道:“足下乳臭未干,吃完了喜酒,上学堂去是正经。咱们以武会友,没有你们念书人的份儿。”
红孩儿并不生气,依然笑嘻嘻地说道:“我看那位打你肚皮的朋友跌得怪有趣的,所以俺也想照样跌他一跤。再说你自己说过,不论是谁,都可以打你肚皮三下,并没有说念书人不能打你的话。你如果怕俺打你,那倒好办,你只要在众人面前朝俺叩三个响头,俺就放你过去了。”
这一番尖刻的话,说得胖汉真像气蛤一般,怪鸟似的大叫,立时重敞胸膛,端好功架,向红孩儿招手道:“来,来,来,你自己找死,可不能怪俺。”
红孩儿嬉皮笑脸并不动手,只管朝着他端详。
胖汉等了许久,有点不耐烦起来,喝道:“叫你打你又不敢来打,只管耽误工夫做甚?”不料胖子话未绝声,红孩儿一个箭步,疾起右掌,向胖汉肚脐眼上只脆生生一拍,“托”的一声响,猛见胖汉脸色骤变,一声怪呼,望后一个倒坐,蹲在地上,竟起不来了。
红孩儿朝地上胖汉看了一看,冷笑道:“原来铁肚皮功夫,也只如此。”说毕,头也不回,向厅外出去了。
这当口,忽见老徊洄一跃而起,向厅外喝道:“去客且请留名!”红孩儿仰天大笑道:“俺便是长江红孩儿,是此地过寨主朋友。”说完这话,依然扬长而去。老徊徊记住姓氏,转身来看铁肚皮胖汉,已由众人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架起,向厅外扶出。
原来那胖汉是老洄徊的旧友,跟着老狟徊从瓦冈山赶来瞻仰婚仪,这时受了红孩儿的掌伤,面如金纸,牙关紧闭,老徊徊慌同几个寨卒,把他架回自己下处调养。可是聚义厅上,被这几个宝货一闹,闹得兴致索然,也没有人敢提议,请李紫霄再显身手了。
坐在左面首席上的熊经略,半晌没有开口,此时却呵呵大笑道:“这几个宝货,都不是好东西。那胖子蛤蟆功没有练到家,便想这儿耀武扬威,偏又碰上他的克星。那孩子这一掌,真够狠辣。可怜的胖子,包管不到三天,便要裂肠而死。”
众人吃了一惊,李紫霄却从容不迫地走到熊经略身边,慢慢提起酒壶,替熊经略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在相近空椅上坐下,笑问道:“师叔说的使掌的人,大约用的是铁沙掌功夫,却不料他年纪轻轻,竟忍心下这样毒手。刚才听他自己报名,叫什么红孩儿,这个绰号,也够特别的了。”
熊经略笑道:“这红孩儿眼光不定,满身邪气,出手又这样老练,如果他常到山寨来,你们应该留神一二才是。”
李紫霄不住点头,接着向翻山鹞问道:“那三个贺客面目很生,俺未见过这等人,不知是谁的朋友?”
翻山鹞道:“据说那胖子是老狗鮰的朋友。那跌一跤的汉子和红孩儿,都是过天星的熟人,刚来山寨访友,凑巧遇上喜事,便也列入贺客之列了,想不到这大喜日子,闹出这样笑话来!”
李紫霄点头不语,这时所有宾客都已酒醉饭饱,有的已经返回三义堡与瓦冈山去了,未走的坐着喝茶闲谈着,只有熊经略提着朱漆葫芦,一面喝酒,一面滔滔不绝说个不休。李紫霄只好起身告辞,领着小虎儿,回到后寨去了。
席散之后,本寨执事人等,招待宾客的,依然分头待客,巡逻壁垒的,依然分头纠巡。这天全山头目寨卒,虽然不能擅离汛地,却没有一个不沾着喜庆的恩惠,整天地吃着大杯酒肉不算,外带着几两白花花的犒赏,连山寨境界内居民,多少也得着一点好处。这笔开销,数目却也不小,当然是路鼎掏的腰包,但是全山寨卒居民都感念着李总寨主,并不知道是路寨主的恩惠。
最可笑这天晚上,路鼎身为新郎,当然是步入洞房,克偿夙愿的了,哪知这位新郎,与众不同,由爱转敬,由敬转畏,到了这要紧关头,爱也爱到极点,畏也畏到极点。这也是李紫霄在平日言笑不苟、冷如冰霜,到了做总寨主时,又令出如山,不分亲疏远近,一律看待,哪有路鼎亲近谈笑的机会?洞房所在地的后寨,平日又是禁地,不奉命令,不得擅入一步的。
这天到了华灯初上,晚筵告竣,别人是欢天喜地,喜谈阔论,唯独路鼎一颗心,七上八下,宛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天色愈晚,心上愈难受。他的新夫人,依然大大方方地周旋众人,满厅张罗,唯独他少言无味,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愁眉苦脸,好似大祸临头一般。众人看他这样神气,也猜不透他是什么心思,只有袁鹰儿肚里明白,暗暗好笑,心想我们这位路兄,何苦千方百计,自找这样苦头?新婚一夕,变了难关,真是好笑,看来这重难关,要他独个儿单枪匹马闯过去,恐怕没有这种勇气的了,少不得又要求我锦囊妙计,但是这档事,却不是别人可以代出头的,骨子里依然要他自己下功夫才是。
袁鹰儿刚在思索,路鼎果然走到身边,悄悄说道:“袁兄跟我来。”
袁鹰儿笑着一点头,两人便悄悄离开众人,在无人处低低商量了一阵,也不知袁鹰儿传授了什么锦囊妙计,路鼎眉头顿展,一人坐在下处,静等好音。
袁鹰儿不知怎的,一忽儿找着熊经略谈几句,一忽儿又寻着小虎儿探点消息,一忽儿又向女兵们鬼混一阵,东奔西跑,忙得个脚步不停。
直到了起更时分,后寨四个女兵,分执四盏垂苏纱灯,冉冉而来,直到路鼎下处,说是:“奉熊经略命,迎接路寨主,送入洞房,成就百年佳偶。”
这几句话,听在路鼎耳内,宛似皇恩大赦,明知袁鹰儿一番奔走,功劳不小,熊经略的恩德,更是难忘,慌不迭立起身,跟着女兵到后寨来,未到后寨,在半路上先掏出四锭雪花花银子,分赏四个女兵。
女兵们自然乐得笑纳,却都笑道:“刚才袁寨主已分赏给总寨主身边女兵,俺们都有份,此刻又蒙寨主犒赏,此后寨主也是俺们主人,伺候不周之地,还要请寨主包涵哩。”说罢,个个喜着嘴,笑得花枝招展。
路鼎大乐,这几个女兵又都长得有几分姿色,一面走着,一面莺嗔燕叱,拥着路鼎走来。
到了李紫霄住屋门口,守卫的女兵,早已看见,跑进去通报。路鼎以为这一通报,定有人出来,把自己迎接进去,说不定熊经略亲自出迎,哪知在门口站了半晌,不但熊经略踪迹不见,便是小虎儿也不露头,连身边跟自己来的四个女兵,都溜进门内去了,一个人凄凄凉凉地在门外来回大踱,又不好意思闯门进去问个原由,满以为袁鹰儿安排妥当,可以走马上任,谁知这座大门,又成了一座难关。
虽然看两扇大门,明明开着,毫无阻挡,但在路鼎眼内,便像千山万水一般,屡次想一鼓作气迈进门去,总顾虑自己面皮不好看,又摸不透李紫霄是何主意,说不定李紫霄和熊经略商量好的,故意这样做作,要试一试自己心境如何,是不是急色儿一流。路鼎正在心口相商,彷徨无计,偶一转身望到来路上,蓦见岭腰路口一条黑影,箭也似的向松林内窜去,倏忽不见。
路鼎以为李紫霄身边的女兵退值下来,在山上玩耍,或者背地偷窥自己也未可知,因此并不在意,心里又念念不忘如何进门,更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这样又出了半天神,猛听得身后有人低低唤道:“路寨主。”
路鼎吃了一惊,慌回身一看,认出就是迎接自己的四个女兵中的一个。路鼎仗着特别犒赏,道:“怎的你们进去了这半天,一个也不出来了?”
那女兵笑道:“寨主休急,俺恨不得立时替你通报,怎奈总寨主正和熊经略密谈,似乎谈的非常重要,不许一人进房去。俺们都替你焦急,但是俺们总寨主山规森严,谁敢进去通报呢?俺恐怕寨主等得心焦,特地溜出来悄悄通知你老一声,请你安心再等一忽儿。他们谈话一完,俺们立时替你通报便了。”
路鼎暗想,早不谈,晚不谈,偏在这时密谈起来,横竖我已等了这许多工夫,也不在乎再等一等,便是等到天明我也干,铁棒磨钉,好歹有个结果,主意打定,便点头道:“既然总寨主有机密要事,我再候一候便了。”
女兵喜着嘴又转身进内去了,这样又等了半天,侧耳听见远远钟楼上已打二更,蓦然间门内跑出几个女兵,娇声喊道:“总寨主亲自出迎。”
这一声,虽然出自娇滴滴的喉咙,在路鼎耳朵内,宛如晴天霹雳,完全出于意外,反闹得举措不安,偷眼向门内看时,果见几个佩刀女兵,提着宫灯,导着李紫霄缓缓下阶,向外走来。
路鼎又惊又喜,人还未到跟前,已向内深深一躬打下地去,等他直腰而起,李紫霄已在门内,敛衽为礼,低声说道:“适有小事和熊世叔商酌,他们通报稍迟,有劳吾兄久候,尚乞恕罪。”
这时路鼎心花怒放,如登天上,更想不到李紫霄竟亲自出迎,又说出告罪的话,几乎感激涕零,哪还说得出整句的话来,口里只连说:“不敢……”
说了一大串的不敢,人却依然立在门外,倒是钱可通神,李紫霄身后几个乖觉的女兵,看着路鼎可笑,念着得过他的重赏,便笑着过去扶他进门。
李紫霄转身时,举手一挥,女兵们便悄悄退去,只剩李紫霄房内两个贴身的侍女,提灯前导,居然引上楼梯,直引到李紫霄卧房。
室内雅洁绝伦,却不像新婚洞房样子。路鼎家中移来一切富丽堂皇的陈设,却一物不见。路鼎心中大奇,却不敢作声。李紫霄察言观色,早已了然,弧犀微露,嫣然一笑道:“既然夫妇重在同心,妾又出身微贱,爱好朴素,又想到身在山寨,尚非安居乐业之时,所以一仍是旧,但吾兄所赐,何敢轻弃,业已另辟一室陈列。吾兄不信,请到对室一看,便可明白。”说罢,亲自在前引导,路鼎跟着走进对面室内,一到这间房内,立时焕然一新,处处争光耀眼,果然把路家送来的东西,一件件陈设得有条不紊。雕床绣被,宝镜锦屏,件件皆备。
路鼎肃然起敬,嗫嚅说道:“师妹是巾帼奇女士,这种俗物,怎能看得上眼。愚兄替师妹执鞭随镫,也是甘心。”说罢,满脸诚惶诚恐之色,一面又连连打躬,意思之间,似乎要屈下膝去。
李紫霄悄说道:“俊俏郎君易得,诚实丈夫难求。得兄如此,妾尚何求?今妹子尚有一点苦衷,便因吾兄在门外时,熊师叔与妹子秘谈此后山寨大事。他说:‘天下不久大乱,关外英雄崛起,兵强马壮,必为国家大患。朝廷奸臣,蒙蔽圣上,障塞贤路,将相无人,将来全仗四海英豪时杰,推近及远,大收羽翼,隐为后日大举之备。’他这一席话,说得妹子顽石点头,将来俺们夫妇能够做到这种地步,才不愧咱们来此山寨的初衷,也对得起咱们三义堡的英名。倘以此自豪,一旦身败名裂,非但咱二人洗不脱落草耻辱,连三姓父老,也污了一世清白。妹子强煞是一女子,此刻虽暂总率山寨,他日兴师起义,自然要推吾兄为主。吾兄素来英雄,谅必以妹子之言为是。”

第七章 红孩儿的断臂
路鼎慌说道:“师妹所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愚兄早已说过,事事以师妹主意为主。”
李紫霄欣然道:“既然咱们夫妻同心,从今天起,咱们立定志向,照熊师叔吩咐,慢慢做去,只是咱们儿女之私,只可暂时束起,免得被他们耻笑,借此也可做个榜样与他们看。将来大功告成,再享咱们林泉唱和之乐,未知吾兄意下如何?”
这几句话,可算得文到本题。路鼎是个老实人,怎知李紫霄一番话,半真半假,话里藏机,总以为李紫霄全是肺腑之言,虽然听去,口气似乎叫他暂时做一对干夫妻的意思,心里有点不大合适,无奈对面题目,来得冠冕堂皇,一时插不下嘴去,口里只可唯唯应是,心里却又暗暗着急,暗想:难关已过,身入洞房,难道还有变卦不成?他虽然这样暗急,却万料不到李紫霄别有用心。
其实李紫霄对于这头亲事,究竟有无诚意,也只有她自己明白。好在以后自有事实表明,此处先毋庸表白。
这时,路鼎坐在对面,一时默然不语,李紫霄早已窥透心胸,低低说道:“路兄休怪妹子不情,实因前程远大,关系非常。我们一身本领,将来用处甚大,妹子练的又是内家正宗,最忌那个⋯⋯”说到此处,双颊立晕,满面娇羞,益显得娇艳欲滴,弄得路鼎雪狮子向火一般。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猛听得山风拂尘,岭上松林怒号如潮,纱窗外也沙沙作响,似乎要下雨光景。
风声过去,李紫霄似乎猛然一愕,回头向窗外一看,倏地立起身,走近路鼎身旁,在他耳边悄悄几语。路鼎正在神智彷徨,怎禁得香泽微亲,低声软语,还以为李紫霄到底不忍冷落他,哪知入耳的话,却是“有奸细”三字,而且一语甫毕,便翩若惊鸿地返身出屋去了。
路鼎究竟也是行家,一听有奸细,慌跳起身来,想赶去问个明白。人未出屋,忽见对面李紫霄寝室,顿时乌黑,心里一警,慌也回身,扑的一口,把桌上一对花烛吹灭,却苦于未带兵器,一时又不知奸细在何处,猛听得屋上李紫霄娇叱一声:“贼子休走!”立时刀剑叮当,交击之声响成一片。
路鼎心里一急,打开楼窗,涌身一跃,跳到楼下天井内,抬头一望,屋上四无人影,许多女兵,已纷纷抢着军器,赶出门外去。路鼎不由分说,顺手在廊下兵器架上,抢了一支长矛,倒提着跳出门外。他前脚出门,后面小虎儿也舞着双刀大喝而出。
前面几个女兵,回身向上指道:“寨主赶快去,总寨主在屋后岭上松林内,与贼子狠斗哩。”
同时四面警锣铛铛,号角呜呜,响成一片。前寨黄飞虎等也闻警率领寨卒,分头向岭巅兜拿上来。路鼎一看,几条上山大小道路,人声鼎沸,火把如龙,知道奸细万难脱身,抖擞精神,飞也似的抢向岭巅,抬头向前一看,只见岭巅一块空地上,剑光电掣,宛似万道银蛇,裹住一个通体纯青的人影子,再几个箭步,越过一个危坡,才看清李紫霄仗着流光剑,和一个蒙面黑衣的短小贼子,正杀得难分难解。虽然李紫霄挥剑如龙,步步紧迫,那贼子身体煞也机灵,手上一把单刀护定全神,浑身解数,居然在一片剑光中,滴溜溜乱转。
路鼎想提矛助战,刚喝得一声:“该死贼子,俺路鼎来也!”
李紫霄霍地向后一退,举剑向蒙面人一指,说道:“路兄仔细,务必活捉这厮,待审问明白再处治他不迟。”
路鼎应了一声,便火杂杂地赶上前去,一个“乌龙出洞”,举矛分心便刺。只见蒙面人面上露着两个眼珠窟窿,一面提刀架格,一面小窟内两颗乌溜溜的贼眼,骨碌碌四面乱转,似乎把路鼎全不放在心上。路鼎大怒,一声大喝,一矛紧似一矛,招招刺向要害。哪知蒙面人毫不在意,鼻子里一声冷笑,猛地健腕一转,一个“斗大刀花”,向矛杆上电也似的一绞,便听得咔嚓一声,矛杆立断。路鼎万想不到他手中还是一柄斩金截铁的宝刀,偏逢自己惯用的那柄大砍刀,因为初入洞房,不便带在身边,随手掣了一杆檀木杆子的长矛来。这时被贼子一刀砍断,刀光一闪,暴风骤雨般,顺着半截断杆向腕上截来。
路鼎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可弃掉杆,斜刺里纵了开去。哪知蒙面人故意使了一着狡猾手段,路鼎一惊一退之际,他趁此机会,单刀一收,倏地向后一退丈许远,身子一转,便向后岭松林奔去。
哪知人还未奔进松林,猛听得林内一声娇叱:“大胆狂徒,快快束手受擒!”语音未绝,一柄剑活似长蛇出洞般,当胸刺来。蒙面人大惊,慌举刀招架,定睛细看,恰是李紫霄。
原来李紫霄初战蒙面人,知他功夫不弱,手上一柄宝刀,不亚于自己流光剑,又想生擒活捉,故意同他游斗,等众人四面围住,乘他力乏时再行生擒,所以路鼎未到时,故意展开一手八仙剑法,团团把他围主,使他脱身不得,后来一听警号四彻,兵马已动,路鼎先赶到,又不愿双打一,索性退身下来,让路鼎同他略一交手,自己抽身可以指挥一切,刚一抽身,几个快腿的女兵,也已赶到身边。李紫霄悄悄吩咐了几句话,几个女兵依然转身跑下岭去,分头传令。
这里李紫霄留神两人交手,看清贼人举动,早已明了贼人已无斗志,只想寻路逃跑,便算定他必向岭后逃走,先暗地飞身入林候个正着。蒙面人一看此路不通,哪敢再战,虚掩一刀,转身便跑。
李紫霄遥向路鼎说道:“路兄兵器已断,且会合众寨主守定要口,不怕他逃上天去。”说毕,一个箭步,向蒙面人背后赶去。
那蒙面人腿下奇快,在李紫霄和路鼎一谈话的工夫,已飞跑出老远,眼看他飞也似的向前面下岭山路跑去。蒙面人一看这条山路上,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满以为先头听得号角齐鸣,火光四彻,怎的此刻不见一人,未免心里有点怙懒起来,一抖机灵,两足一点,飞上近身一株松树。他也想到,身入重地,定有埋伏,仗着轻身功夫,想从这一片松林上面穿枝而过,既可隐身,又可免险。主意虽好,无奈李紫霄手下女兵,平日早已训练有素,个个都有几分本领,那边李紫霄暗地传令布置,早已埋伏停当,不啻天罗地网。
这蒙面奸细刚纵身上树,猛听得四下里一声喊,丰草石坡之间,箭如飞蝗,向他这边树上攒射,他对面一株古柏树上还伏着一个小孩子,小手一扬,金钱镖连珠般地发来,有几枚嵌在近身干上,铮铮有声,只差得寸分之间,吓得他两足一点,斜刺里飞下山道拔脚便跑。跑下有一箭路,却是一个岔道,一边是下岭山道,一边是羊肠小径。他不敢奔正道,不管好歹,便向小道飞奔,不料刚刚奔入小道,猛听得身边霹雳般一声大喝,随着“哗啦啦”一声巨响,一条夭矫如龙的黑影,当头罩来。
蒙面人喊声:“不好!”人急智生,趁着急跑之势,两脚一顿,向前纵去。在他意思,以为闻声不见人,这条黑影,定是伏地锦、绊马索之类,仗着轻身功夫,想跳越而过,便可无事。
哪知这条小道上,正是黄飞虎埋伏所在,看得贼人跑来,身法奇快,功夫很是不弱,早已端正好手上套马索,待他身临切近,出其不意,当头套去,而且早料到贼人因这条路狭窄,两面都是岩壁,只有向前急窜一法,故意使飞索哗啦一声怪响,故作当头罩下的样子,乘他纵起身来时,手腕一翻,半空抖起套索,立时改变花样,宛如怪蟒翻身,忽的一声,向蒙面人腿上绕个正着,往后猛力一抽,蒙面人在半空里一个角斗,跟着飞索跌下地来,同时手上一柄宝刀,也脱手飞去。
黄飞虎大喜,赶过去一脚踏住,便用飞索把他捆成馄饨一般。这时蒙面人惊吓跌撞之下,已昏迷过去,任着黄飞虎随意摆布。黄飞虎把他捆好以后,嘴上一吹哨子,立时赶上许多寨卒,扛了蒙面人,跟着黄飞虎向正道走来。恰好李紫霄等众人已在路口等候,见已擒住,非常喜欢,顿时命随身女兵,吹起聚哨信号,所有各处堵截的寨主,纷纷聚集赶来,报告全山寻查,别无第二奸细。
李紫霄略一问讯,便命众寨主押着擒住奸细,到聚义厅审问虚实,自己随后便到。众人一声答应,立时风卷残云一般,向前寨聚义厅上去了。这里李紫霄点齐女兵,吩咐小虎儿领着守卫后寨,自己带领四个女兵向聚义厅走去。
这时路鼎已同各寨主合集厅上,有几位寨主,不免还要打趣他几句,说是“这奸细太可恶了,偏在这时候来捣乱,回头总寨主审问明白,定要重重惩治一番的”。其实李紫霄心中,正私幸这奸细一番捣乱,无形中便助了自己一个巧计,只有路鼎垂头丧气,有苦说不出口来,非但把今宵洞房花烛夜一笔勾消,以后要像今晚一室谈心,未知能不能呢。袁鹰儿也在座上,他却想不到李紫霄别具深心,也和众人一样推想,暗笑路鼎福薄,良宵一刻千金,轻轻被这奸细断送了。
众人说笑之间,四个女兵提灯冉冉而进,李紫霄一到,全厅肃然。李紫霄居中坐定,厅外几个头目一声吆喝,便架着全身被捆缚的蒙面人拥到案前。黄飞虎也把蒙面人的宝刀献上。李紫霄先把那柄宝刀看了一遍,只见刀薄如纸,可以随意围在腰间,刀尖上还有一个小窟窿,和扁扁的刀柄上一朵凸出小莲花,正好扣住,围在腰间,宛如扣带一般,原是夜行人最好的利器,非用上好缅铁,经过多次千锤百炼不能成功。李紫霄向下面几个头目一挥手,头目会意,一伸手便把奸细蒙面具摘了下来。
不料奸细的真面目一露,座上众寨主都吃了一惊,尤其是过天星吓得面成灰色。
黄飞虎喝道:“这厮不是用铁沙掌,打坏铁肚皮的红孩儿吗?身列宾客,竟敢胆大妄为,私窥后寨,定是不怀好意。请总寨主重刑拷问才是。”
李紫霄冷笑道:“我在白天周旋众宾之间,早已看出这厮满面奸淫,不是好东西。我师叔也曾说过,我还以为打坏铁肚皮,惧罪逃去。我看兄弟面子上,当时不曾追究,想不到他居心叵测,胆敢夤夜深入后寨,定然别有奸谋,快快招出实情,免得皮肉受苦。”
李紫霄说时,娥眉倒竖,声色俱厉,一对威棱四射的妙目,便向过天星扫了一下,吓得过天星满身一哆嗦,低下头去,心内直跳。
这时红孩儿已从昏迷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李紫霄左右整整齐齐坐着几位寨主,个个怒容满面,威风十足,自己五花大绑,两旁如狼似虎的一般小头目,便知自己这条小命儿,有点难保,但是生成彪悍气质,毫无惧态,两眉一挑,一声冷笑道:“原来你们塔儿冈号称结纳贤豪、敬礼嘉宾,是这样的。大约你们同那铁肚汉交情不错,想替他报仇罢了。既然被擒,要杀要剐,请听尊便。我要皱一皱眉头,便不算长江红孩儿。”说罢,凶目一瞪,便哈哈大笑。
李紫霄喝道:“无知匹夫,死到临头,还敢胡说。我如果要替胖汉报仇,在你白天逞凶时,早已把你拿住,还待你从容逃出大厅不成!我们对待江湖好汉,来此做客,无不虚心迎接,一视同仁。白天胖子虽有自招羞辱之道,但你遽下毒手,宛同夙仇一样,尤其身为宾客,在我们寨内,竟敢逞凶,足见你平日无所不为,毫不带好汉气象。可是我们虽然心非,尚且顾全大体,不愿同你过不去,哪知你包藏歹心,竟敢目空四海,夤夜持刀,私入后寨,窥探机秘。幸而我们察觉得早,没有你施展手脚余地,否则你又不知做出怎样恶毒的事来。现在你是自投罗网,生死只凭俺一言处决,到现在你还不快说实话,私窥后寨,意欲何为?从实招来,或者说得有理,亦好放你一条生命。如果倔强,先让你尝尝我们的山规,再取你的狗命!”
李紫霄说毕,左右各寨主,又齐声大喝道:“快招了吧!”
案下几个头目,早已预备好的皮鞭,哗啦啦抖得山响,声势煞是惊人。
红孩儿在长江一带,纵横了好几年,哪受过这样的威吓,饶他倔强淫悍,也觉今天难逃公道,两臂暗运用功劲,竟想挣断绑索,飞身逃走。无奈这条绳索,非比寻常,依然还是黄飞虎那条与众不同的套马飞索,不挣扎还好,一挣扎,索陷肤内,非常地结实,空自挣出一身冷汗。
上面李紫霄冷笑道:“无知的匹夫,还想逃命,此地是什么地方,就是你身无捆索,也不怕你逃上天去。你要知趣,快招实情,免得受苦。”
红孩儿到此地步,也只好把心一横,豁出命去,咬牙闭嘴,来个不声不哼。原来他本是一个采花淫贼,白天在酒席筵上,看见李紫霄如同天仙一般,早就垂涎欲滴,在胖汉肚上一掌以后,扬扬得意地回到下处,毫不计及利害,便想照采花行为,乘夜偷入后寨,乘机行事,而且带了随身惯用的鸡鸣五更断魂香,想把新郎、新娘一齐熏迷过去,让他随意妄为,说不定李紫霄爱自己俊俏风流,踢开路鼎,与自己重谐良缘,岂不大乐特乐?他一个人专从邪处想,越想越对,未到起更便退脱长袍,带好蒙面具,束好缅刀,带起百宝囊,飞身来到后寨。路鼎在后寨门外徘徊时,瞥见一条黑影,便是红孩儿偷偷掩掩飞身上岭当口。
等得李紫霄亲迎路鼎入内,夫妻洞房坐谈时,他便越墙上楼,从楼檐口倒挂下来。恰好一阵山风吹来,树影飞舞,呼呼乱响,正掩住他飞檐越脊的响动。他暗地高兴得了不得,以为天助成功,一个“夜叉探海”式子,便从楼梯倒挂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从百宝囊内掏出薰香盒子,找寻窗棂窟窿,便想施展。他的薰香原也厉害非凡,不用候人睡熟,只要闻着一点,便四肢瘫软,动弹不得。
不料李紫霄目光如电,起初他在瓦上行动,被风掩去声音,不曾听见,可是他挂下檐口时,被山风一摇,不免略晃一晃。天上一阵阵黑云,偏在这时被风吹散,露出一轮月光,恍然一映,窗纱上早已显出一个黑影来。虽然一闪即灭,李紫霄早已明白,只有路鼎全神贯注在百年好合上头,毫未觉察。李紫霄不动声色,只在路鼎耳边,说了一句,翩然而出。
红孩儿一看屋内举动,原也有点警觉,哪知李紫霄身法奇快,红孩儿刚翻身上屋,李紫霄已卓立屋上,一剑刺到,两人便在屋上交战起来。这是红孩儿初入后寨的动机和经过。这时身已被擒,李紫霄逼他说出实话,但是红孩儿无论怎样厚脸也说不出我是来采你花的,这样一说,立时可以死在李紫霄剑下,只好咬紧牙充哑巴了。李紫霄见他不开口,便掉头向过天星喝道:“这是你的好友,他平日行为和出没处所,你当然知道的。他闭口不说,你难道还要替他隐瞒不成?”
翻山鹞也喝道:“过兄弟,往常咱们在一块儿,你虽有点小孩脾气,尚无十分大过。这几天怎的颠颠倒倒,接连做出不好事来?你也不想想,你这条小命,才蒙总寨主亲手救出来,大恩不报,又引进这种败类来山寨捣乱,你自己想想,对得住总寨主和我们吗?”
这一番话说得过天星羞愧交加,恨不得地上有一窟窿,钻下身子去,心里一急一恨,倏地跳起身来,赶到公案前,抢过皮鞭,没头没脸地向红孩儿抽去,一面抽,一面急得跳脚道:“你这该死的东西,该死的淫贼,谁是你的朋友!脂油蒙了心,竟敢跟人到山寨来捣乱,害得我哑巴吃黄连,说不出苦!今天我先打死你这淫贼,再向俺总寨主请罪!”
这几下皮鞭很是结实,红孩儿避无可避,面上早已鲜血直流。
上面李紫霄喝道:“过天星休得鲁莽,山寨自有罚规,不得私行敲打。”
这一喝,过天星不敢再动手,倏地转身向上便跪下,高声说道:“启禀总寨主,红孩儿原无一面之交,全因这几天有一个幼年同学,绰号笑面虎的,忽然到山寨来看俺,意思之间,仰慕本寨威名想来结识结识,这厮便同笑面虎一块儿来的。俺和笑面虎多年不见,接谈之下,听他口气,不大光明,同来的这厮,又是一脸奸猾,俺哪敢向众寨主引见,满想略尽昔日友谊,打发他们回去,偏逢山寨正举行婚礼,被笑面虎等知道,硬欲充列贺客,借此瞻仰。俺一时糊涂,没有拒绝他们,遂闹出这种不体面事来。笑面虎咎由自取,已被铁肚皮用气功打伤,情尚可原,只这厮一肚皮坏水,暗察他的举动,竟像采花淫贼一流,夜入后寨,定是不怀好意,敢请总寨主从重惩治。俺愚昧无知,亦请一并治罪。”说罢,俯伏在地,也不敢起来。
李紫霄微一点头,低头向案下说道:“既非过寨主素识,也是一时疏忽,以后多加谨慎便了。”
过天星见李紫霄没有责罚,益发感激涕零,叩了几个头,又谢过了众人,立起来,依然回座。
李紫霄向众人说道:“众位有何意见,应该怎样处治,不妨大家商酌办理。”
翻山鹞、黄飞虎同声说道:“擒住这厮时,在他身上,搜出许多蒙汗药、断魂香等类。过兄弟说他是淫贼,一点不错。这种败类,只替江湖好汉丢脸,何况又冒犯本山,立刻把他砍了,也替世间除去一害。即请总寨主喝令行刑便了。”
袁鹰儿却说道:“论理这厮杀不可恕,只是今天是总寨主大喜日子,似乎行刑不吉,还请三思。”
李紫霄笑道:“俺自有主意。”接着厉声喝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去他一臂,以惩将来。连夜和那笑面虎,一并赶出山去,不准片刻停留。”
一声喝罢,案下一个山精似的头目,钢刀一闪,咔嚓一声,便把红孩儿一条右膀血滴滴齐臂砍下。红孩儿如何禁受得住,早已跌倒昏死过去。李紫霄命敷上金创药,替他裹好伤口,即着黑煞神、过天星押解出山。
诸事告毕,天已发亮,大好花烛之夜,生生被这红孩儿搅掉了。众寨主分头告退,散出聚义厅时,路鼎无法再到后寨,偷眼看李紫霄神色凛然,带着四个女兵竟自回去。路鼎懊恼之下,只可拉着袁鹰儿,回到下处,细说衷情。
袁鹰儿听得眉头一皱,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我们这位师妹,主见是不错的,但是依我想,倘然没有红孩儿捣乱,也许还不致如此。这样一来,吾兄倒不能过拂其意,先做几天干夫妻再说。师妹不是无情之人,将来定有善处吾兄的办法,吾兄尽可落落大方地做去,这样她格外敬重你了。”
路鼎听得,只可唯唯称是。其实袁鹰儿心里也有点诧异,不过在路鼎面前,不能再说别的话,只好敷衍一阵。
且说李紫霄回到了后寨,一看路鼎没有跟来,远远山脚下一轮红日,已渐渐从地面升上来,一到自己宅门,便问女兵道:“熊经略起来没有,闹了一夜,惊动他没有?”
守卫宅门的女兵说道:“捉奸细时,熊经略在床上略问了一句,并不出来,此刻大约尚安睡哩。”
李紫霄不敢惊动,悄悄上楼,到了自己寝室还未坐下,猛见妆台镜下压着一张信笺,慌拿在手中一看,正是熊经略手笔。信中大意说道:“我不宜在此久居,乘你们捉奸细时,已带小虎儿下山,浪迹天涯。三年约满,虎儿定会上山寻姊,可以不必挂念。山寨前途,业已代为策划,抱定宗旨做去,不难名扬天下。后会有期,望各努力。”
李紫霄拿着这张纸,怔怔地出了一回神,明知熊经略恐自己坚留,毅然乘夜下山,连小虎儿也不让再见一面。最奇捉奸细时,小虎儿还埋伏林上,一忽儿便不见了他的踪影。一时不留神,想不到相依为命的姊弟,竟远别了,又想到以后,左右没有一个亲人,和路鼎一幕趣剧,又不知将来作何结果,不禁悲从中来。
她这样坐想着此事,也不想歇息,兀自盘算着,后来匆匆盥漱梳洗一番,等到用过午饭,又传集全山寨主,在聚义厅齐会,侃侃地说明自己和熊经略商量好的计划,立誓兴旺寨基,充展事业,为日后光明正大的出路,做一个稳妥的根基。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朱贞木14铁汉

第一章 饥寒之火
陕西中南部分,渭河之滨,黄土高原的交通枢纽,便是大散关相近的宝鸡县。凡是经过宝鸡城北的行旅,必定可以看到赤黄色的高原顶层上,苍松翠柏,碧瓦红墙,尤其巍然矗立着的一对铁铸华表,是宝鸡县出名的古迹——金台观。据说这金台观是张三丰经常驻足之所,观内还保存着他的遗物。在宝鸡城内街道上走的人民,一抬头,便可望见这金台观,如从宝鸡北城外,走上高原金台观,却有二里多的山道。
在明室没落、清廷入主中华的初期,陕西连年遭受旱荒和兵灾,非但陕北赤地千里,十室九空,便是陕中、陕南也是饥民遍地,加上满清兵力所至,视汉族民众为征服的民族,官吏狐假虎威,鱼肉百姓,更是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宝鸡县区的人民,那时便在这种环境下度过一个极困苦的时期,在这时期,而且发生了一桩悲壮的流血故事。
这桩故事发生当口,正值深秋寒风砭骨之际。
有一夜,天上一钩凄清的月色,和满空闪烁的寒星,笼罩着黄土高原上的金台观。观中几个香火道士,大约为了发生那桩流血故事的影响,已逃得一个不剩。观外一对巍然对峙的铁华表上,却挂着许多血淋淋的脑袋。
如果仔细数它一下,挂着的脑袋,怕不下二三十颗。从脑袋滴下来的颈血,湿了华表下面一大片黄土。似乎砍下这许多脑袋,还没多少日子。
距离两支华表几步以外,矗立着一块高脚木牌。牌上贴着官方告示,月色微茫,看不清告示的笔画,不外乎“聚众作乱,格杀勿论”等官话。
离开金台观一段路,在一座黄土坡脚下,搭着两座兵帐,蒙古包似的静静地搭在那儿。刁斗无声,四野寂寂,看不出兵帐内,有多少兵士睡在里面。只营帐前面一支长竿,高挂着一盏明角红风灯,下面木桩上拴着几匹军马,在那儿摇尾蹴蹄,时时发出马喷嚏的声音。
这样夜深景惨、人影寂寂的金台观,忽然从观旁跃出一个人来,一伏身,便跃上围墙,再蹿上金台观屋顶,活像猿猴一般,伏在屋脊的上面,向下面黄土坡脚下两座营帐瞧了一回,一转身,一个“乳燕辞巢”,如像燕子一般,窜到金台观后面去了。
这个人就在金台观后墙上一停身,听到墙脚下面轻轻地发出一声“嘘”,又从墙脚黑暗里窜出另一个人来,墙头上的人把身体一晃,急跳下墙去,便和墙脚下面的人会合在一起,喊喊喳喳地谈起话来。
“南宫师哥!我们在县衙监牢内,找不着铁师叔的踪影,这儿华表上许多头颅,也没铁师叔在内,大约因为他是自己投案的饥民头儿,监禁在秘密处所了,事情这么糟,我们怎么办?”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的英俊青年,一张白如冠玉的俊俏面孔,故意搽了许多灰尘,包头缠腿,一身劲装,外面却罩着一身破烂乡农的衣服,背着一个薄薄的长形包裹,这人姓钟名秋涛。
“钟师弟!最糟的,就怕那女魔头也从这条路上闯来。至于铁师叔,我想不至就地处决,刚才我们越城而进,暗地探监,虽然一时找不着监禁铁师叔的处所,我们不是探出县衙内一队军健,督率几个木匠,连夜在那儿赶造长行囚车么?我想定是押解铁师叔进省用的,看情形,大约长安回文到时,就要起解,事不宜迟,师弟先走一步,赶快去通知许家姊妹,不论用什么法子,先得拦住那位女魔头,不要趁火打劫,然后我们在虢镇到扶风一带地段,把起解的铁师叔截下来,决不能让囚车过武功。如果一过武功,长安已近,人烟较密,便没法下手了,师弟快走!我在这儿,暗探动静,押解囚车一启程,我便随着他们,到前途和你们会合,只希望那位女魔头不来扰乱才好。”
这人复姓南宫,单名弢,年纪比钟秋涛大了八九年,已经三十出头,长得豹头环眼,紫膛面皮,个儿也比钟秋涛高出半个头去。身上装束,两人都差不多。这两人原是同门师兄弟,情逾手足,而且两人都是明没亡国大夫的后裔,仗着一身武功,隐迹风尘,形同游侠。
这两个英壮游侠,突然在金台观深夜出现,诡异的动作、闪烁的对话,以及金台观前铁华表上面挂着的累累人头,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这里面包含着一桩壮烈奇惨的故事,这故事发生于两位游侠到金台观不久以前。
陕西地处高寒,深秋叶落,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紧。宝鸡四乡的穷民,经过了几年旱灾兵灾,家室荡然,个个都已成了囚首鸠面的哀鸿,身上还只一领破单衣,肚里多塞着树皮草根,能够弄一顿热热的稀粥喝的,便是天字第一号的福人。在这样惨况之下,怎禁得阵阵作凉的西北风,只冻得他们瑟瑟直抖,肚里饿得吱吱乱叫。突然听得宝鸡城门口贴着告示,县官儿居然动了恻隐之心,想到了百姓身上无衣,肚内缺食,煌煌告示内,写着会同地方士绅富室,举办急赈,不日发放捐募的衣服粮食,而且四城还要搭棚设厂,收容穷无所归的老弱,种种抚辑流亡、赈恤灾黎的话,皆是仁至义尽,天地都要感泣。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四乡穷民,欢声震动天地。大家伸长了脖子,望着县太爷这点天地之恩,早一天发放,早救活几条穷命。
哪知道光阴飞快,一天天过去,县太爷告示上举办的急赈,还没看到一点影儿,城门口贴着的告示,已被一阵阵西北风,吹得四分五裂,只剩下了告示的白纸边儿。大家盼望的急赈,还是在半天里飞,简直越等越没影儿,暗中一打听,才知县太爷和当地劣绅恶霸,上下其手,借急赈为名,捐募的银两确实可观,却悄悄私分,塞在自己腰包里了,一面有意推宕,说是“本县兵灾之役,流亡太多,无业游民,良莠杂居,为治安计,应先编户设保,厉行清乡,然后再举办急赈,好在未到严冬,急赈无妨从缓”等掩饰之辞。
这一来,四乡饥着肚皮,天天盼望活命的急赈,变成了画饼充饥。陕西人民素来强悍,虽然饿得有气无力,也动了公愤。大家众口一词,说是县太爷装聋作哑,不管小老百姓不要紧,何必拿告示骗人,而且利用急赈的美名,募捐肥己,实在太无良了。
公愤一起,如火燎原,每人高擎着一炷香,拖女带男,扶病携老,像潮水一般,从四乡涌至各城门口,哭声震地,口口声声责问县太爷:“四城贴出的急赈告示,算数不算数?老百姓都要饿死、冻死了,到底发不发?”
城外震天动地的哭声,把城内那位汉军旗人的县太爷,吓得麻了脉,躲在县衙内,一个劲儿喝令紧闭四城,又一个劲儿喝令宝鸡城内所有军健,上城防守,保护县城,一面又悄悄派人赶往大散关总兵衙门求救,捏称莠民聚众作乱,包围县城,火速派兵驰救,镇压地面,以免扩大。
他自以为得计,只要紧守城门,等候大散关救兵到来,便可一天云雾散,城外千万灾民,哭断了肠子,也不在他心上了。
城外的灾民,越聚越众,哭声变成了骂声,渐渐地石头瓦块,像雨点般往城上飞。城头上防守的军健,人数不多,而且多半也是本乡本土的人,对于城外潮水般的灾民,何尝不抱着同情,砖头瓦块雨点般飞上城来,手上虽拿着弓箭,虽然县太爷有格杀不论的话,也不好意思张弓搭箭,射死同乡同土的苦哈哈。住在城内的人们,除出富厚的绅商士宦,怕灾民涌进城来抢劫他们的金银财宝,其余普通商民,谁不恨县太爷太已无良,谁不同情城外可怜的灾民。
这天晚上,城外聚集的灾民,依然不散,城内的商民也惶惶不安。城外城内,交织着漫天的怨气,县衙内的县太爷却依然灯红酒绿,邀请几个朋比为奸、为富不仁的绅士,窃窃私语,不断地打发人到城头上去眺望,只盼大散关总兵派遣人马到来。
这当口,城内靠着北城根有一排矮矮的土房子,都是小本经营的负贩和车脚之类,其中有一间土房,却是打铁匠的房子。平时人们走过这间土房时,常常瞧见屋内一个虬髯绕颈、身躯魁伟的中年汉子,不论冬夏,精赤着虬筋密布、浑似熟铜的上身,虎也似的站在炉砧边,一手用铁钳钳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一手举着铁锤,一下一下地打着那块红铁,叮当!叮当!一下一下的打铁声,老远便钻入街上人们的耳内。
这人很奇特,谁也摸不清他的身世,也摸不准他以前是不是打铁匠出身。大乱之后,流离的人们,从各地返乡,都是从新安家立业,只要听得这人一口乡谈,便认为本地人了。这个打铁匠是光身汉,没有家小,在这北城根发现他在这间屋内打铁,也只一二年的事。大家只知道他姓铁,因为人家初次请教他贵姓时,他指着打的一块铁说:“这便是我的姓。”左右邻居的人们,便喊他一声“老铁”,至于他什么名字?从哪儿来?以前干什么?老铁平时不大和人交往,连说话都不大多说,独往独来,人们除出知道老铁二字以外,便什么都摸不清了。
这个老铁,并没终年干这营生,有时把门一锁,走得不知去向,甚至几个月听不到打铁的叮当声,回来时,也不和人家说长道短,只要听得他屋内叮当声响,便知老铁回来了。
在四城灾民哭声震天的那晚上,老铁并没有出门,打铁的叮当声也没有间断。人们从他门口走过,偶然向他瞧一瞧,觉得今夜老铁和往常大不相同,一下一下的打铁声音,似乎比平常日子慢得多,打下去的叮当声,却显着力猛而音宏,再往他脸上一瞧,不由得要吓一跳。
只见他平时乱草般的满颊虬髯,这时像刺猬般根根地直竖起来,浓眉底下一对环眼,这时往外弩出,发出闪闪的凶光,衬着他高颧阔额,熟铜似的面皮和壮实的精赤上身,又被砧上那块红铁的火光,反映上去,活像社庙里塑着的狰狞黑判,胆小的瞧见他这副怒容切齿的怪相,准可吓得发抖。
人们从街上一瞥而过,瞧出他和往常大不相同,以为他受了人家的气。其实老铁这时耳听着城外震天的哭骂声,心想着县官和劣绅们的无耻行为,不禁悲愤填膺,怒焰上腾,又把他当年豪迈的素性,激发起来,心里只想杀几个人,出这口怨毒之气。可是他已届中年,饱尝了家破国亡的沧桑之劫,怒火虽然往上直升,自己还和自己较劲,极力想把这般怒火压下去,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把钳在铁砧上烧得通红的那块顽铁,当作了县太爷和劣绅们,健膊一举,当的一声锤了下去,嘴上便切齿咬牙地骂一声“混账”!或者低喝一声:“妈的!总有一天,要你们的狗命!”
他这样打一下铁,骂一声,非但压不下胸中一股怒火,反而越骂越有气,他的打铁房又紧靠着北城根,北城外灾民聚得最多,连金台观山上山下都挤满了哭嚎的灾民,突然他又听到城外灾民们,众口同声地大喊着:“城内的老乡们,你们劝劝县太爷积德修好吧!”
这一声喊不要紧,老铁可真受不住了,猛地一声大吼,左手铁钳上一块红铁,连铁钳向门外一抛,右臂把长柄铁锤一挟,腾的一个箭步,窜到街上,左右邻居都惊得蹦出屋来,乱喊着:“老铁!你发的什么疯?!你要干什么?”
老铁真像疯了一般,邻居的喊声,满没入耳,瞪着一对弩出的怪眼,飞一般向北城门洞奔去,北城的城门当然也紧紧地关着,而且还加上一具大铁锁。城洞内由一位巡检,带着几个士兵守着,一瞧老铁大踏步奔来,大家平时也认识他,那位巡检还不防他有甚举动,迎着他喝问着:“你来干什么?我知道你气力不小,你想讨点赏,最好上城帮点忙去。这儿没事,用你不着……”
一语未毕,老铁已奔到他的面前,铁锤一举,卜托一声,那位巡检连啊哟一声都没喊,脑浆崩裂,往后便倒。
巡检身后几个士兵齐声惊喊,吓得没做理会处。老铁却不愿杀他们,右臂依然挟着铁锤,左臂一抓一掷,把几个士兵像稻草人似的,掷在城脚旁边。赶到城门近处,举起铁锤,铛的一下,便把那具大铁锁打落地上,铁锤向地上一放,左右开弓,两臂齐力,吱喽喽一声响,便把两扇紧闭的城门开大了,一伏身,捡起铁锤,腾地跳出城外,跳上一个土坡,举着铁锤,大声喊道:“城门被我弄开了,你们快进城,找那混账县官儿说理去!”
他这一嚷不要紧,城外高高低低遍地站着的灾民们,山崩地裂地齐声大喊:“进城呀!进城呀!”挤在城门口近处的人民,已经有不少抢进城去,只要有几个大胆的先抢进城,后面的人们,便像汹涌的波涛,向城内滚滚而进,宛似一条人流,从城门洞内灌了进去。
城墙上的军健们分守四城,人数原不多,下面有人斩关落锁,放进一股人流,城上的守军们还有点莫名其妙,只要城门一开,这样汹涌的人流,凭这少数的军健,再也无法阻挡,反而悄悄地溜掉了。
城外土坡上站立着的老铁,这时却觉得胸中奇畅,一股怒火顿时消释得干干净净,一动不动地眼瞧着无数灾民,汇合了一股人流,如水归壑般注入城内,觉得这是一个奇观,而且这个奇观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至于这股人流注入城内,发生如何变化,他根本没有转念到,连他自己在这时,是否随流返进城内,再去叮当叮当地打铁,也没有在心里转一转。只自己欣赏着,这股伟大的人流,是自己办的一桩痛快的事。
北城的人流一灌入城内,东、南、西三面的守城军健顿时发生了动摇,立时有人扒进城来,一样地斩关落锁,推开城门,灌进了三股人流。
这样每一道城门都灌入了一股人流,城内立时沸天翻地的闹得一团糟。进城的四股人流,没有组织,没有统率,身上缺衣,肚内缺食,外加汇合着一股冲天的怨气,一进城内,当然要像野火一般燃烧起来。
首先遭殃的,当然是该死的县太爷,火光冲天,一座县衙立时成了灰烬,大约连县太爷的尸首也化了灰;次之便是阔绅富商的大宅门,像洗过一般,抢劫一空,然后也难免波及到居民店铺。
这时宝鸡城内像开了锅一般,整整闹了一夜。到了天亮时分,涌进城内的灾民,个个欢天喜地,呼啸出城,依然变成四股人流,分向四门滚滚而出。不过进城时个个衣薄身饥,这时个个都衣上加衣,穿得臃肿不堪。凡是可吃可爱的东西,扛的提的,甚至合力抬着走的,都随着四股人流而去。
这一夜,宝鸡城内遭了一场空前大劫,算一算罪魁祸首,不是饥寒所逼的灾民,也不是见义勇为、斩关落锁的老铁,依然是那位汉军旗人的县太爷,和几个朋比为奸的劣绅们。不过晦气了一般良善的普通民户,无法避免池鱼之殃罢了。
城外的灾民饱掠而归,四城停止了哭嚎咒骂之声,城内却遍地呼妻觅子,哭爷啼女,一场伤心惨目的浩劫,一片悲天愤地的哭声,不在城外,却在城内了。到了中午时分,南城外角声鸣鸣,蹄声嘚嘚,从大散关赶来救应的二百骑兵到了。
救兵到来,无济于事,县衙已烧,县官和劣绅们已死,一城的浩劫业已造成。带队的军官只好重新再关城门,严禁出入,一面飞报省垣,一面派兵下乡,搜查劫掠为首之人。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为首的人物。这又晦气了住得离城近一点的乡民,随便拿来,杀戮示众,把首级高挂在金台观前铁铸华表上。
几天以后,省里又派了一支兵来弹压,新任县官也跟着来办理善后,明知一群灾民,铤而走险,咎在前任抚辑无方,致酿巨变,但是做官的都有一套官诀,绝不从根本着手,只图自己升官发财,博个能员的名声,非得拿获为首之人,解上省去,才算合辙。于是派队下乡,分头搜查,只要看得不顺眼,或者在他家中搜出一点可疑东西来的,便是参与劫城的乱民,立时就地正法,把首级挂在金台观前示众。
铁华表上脑袋一天天多起来,乱民为首之人,却终于没法缉获,本来没有为首之人,叫他们从哪儿捉为首的人去?
这时有一个人,听到灾民进城以后的结果,城内居民无端遭祸的巨变,以及官军到后,每天杀戮灾民,悬首示众的惨酷,越听越难受,越想越不是滋味,这时长吁短叹,难过得要死。这人不是别人,便是斩关落锁,大开城门,放进灾民的老铁。
他在那天晚上,立在北门外黄土坡上,眼看无数灾民,像潮水般涌进城去,心里痛快极了,心里一痛快,恨不得找个熟人,把这桩痛快的事,尽情地说一说,他想回进城去,城门洞已被灾民们拥挤得风雨不透,自己一想,我不是灾民,何必趁这热闹挤在一块儿,灾民们只晓得城门一开,蜂拥而进,也不知城内有个老铁,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城是老铁开的,而且开城的人,正立在城门口黄土坡上,看着他们进城,灾民们一个个直着眼往城内挤,大约连黄土坡上的人影儿,都没工夫理会。在老铁全凭一腔义愤,并没指望灾民们见情,看着灾民们像潮水般涌进城去,哈哈一笑,便向城外一条大道上走下去了。
他去的地方,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在平常人走起来,也得骑匹牲口,或者雇辆轿车,在老铁两条腿上,把这几十里路,满没放在心上。他去的地方,是宝鸡、凤翔之间的一个山村,地名棋盘坡,是个山重水复、地僻景幽的山区,隐居着一家姓许的人家。
这家人家,主人只有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婆,和她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大的名叫俪云,年已及笄,小的名叫俪雪,比她姊姊只小了两岁。两姊妹的父亲是明季名将,捍卫边疆,殁于战阵,生前和老铁是生死交情的结盟弟兄。
老铁当年,也是边疆十荡十决、百战余生的勇将。明室亡后,他才隐于打铁生涯,不时到棋盘坡看望盟嫂和两位侄女。
俪云、俪雪两姊妹生为将门之后,从小得着家传武功,近年又经老铁一番熏陶,两姊妹武功进步更多,已非常人所及。老铁孑然一身,在宝鸡城内并没有至好朋友,他只要心里一痛快,或者有点别扭,打铁的家伙一丢,屋门一锁,便奔棋盘坡去了,一去至少住个十天半月,再回宝鸡城。这夜,他又大步向棋盘坡走去。
天没亮,老铁已翻上棋盘坡近处一重高岗,再过一道险仄的石梁,穿出一条松径,便到了许家的柴门口。许家几间半瓦半草的房屋,是背山面溪盖起来的,两旁还有几家邻居,也是淳朴的山农。住在这种地方,大有世外桃源的风味。
许家临溪的柴门,并没关门,对门一条淙淙的溪涧上,搭着窄窄的木板桥,老铁走过板桥,便见柴门内一圈空地上,火光闪烁,围着四五个人,不知在那儿干什么。一进柴门,火把照处,才瞧出俪云、俪雪两姊妹都在场,正在督率几个邻居的壮实少年,当地开剥一只野豹子的皮。
老铁一进门便嚷道:“嘿!这只野豹子不小,难得的是这张好看的皮毛,大约是你们姊妹俩打了来的———”
老铁语音未绝,俪云、俪雪姊妹俩已迎了上来,争喊着:“铁叔!怎么在黑夜里赶来了?有什么事吧?……咦!走路还带着打铁家伙,大约走夜路,怕狼群围住你,可是铁叔怕狼带家伙,真还是头一遭呢。”
老铁哈哈大笑,把手上铁锤向篱角边一丢,向她们笑道:“不要惊动了老嫂子——你们姊妹俩真淘气,夜里瞒着娘,也满山打起猎来了,彩头还不小,居然被你们打下了一只野豹子,我来得真好,野豹子的肉我还真爱吃……”
两姊妹把老铁让进侧面一间东屋内,这间屋子原是老铁来许家时常住之屋,姊妹俩让座、沏茶一周旋,天也渐渐地亮了,姊妹俩问他为何半夜便跑来,老铁便把自己一篇得意文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俪雪直说:“城门开得好,这许多灾民进城去,还不把那个混账县官,生生活吃了……”
俪云却皱起了两道柳叶眉,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向老铁瞅了瞅,缓缓说道:“铁叔!你这档事虽然办得痛快,但是四门成千成万的灾民,涌进了城,怕要闹出大祸来吧?!”
老铁猛地一激灵,腾地跳起身来,在屋内来回急走了几步,小声儿说道:“对!也许有你这一想?但是我想灾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除出该死的县官儿和几个劣绅,是他们冤家对头,难免找着他们要出口恶气,旁的事,我想不至于做出来的。”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可打起鼓来了,一迈步,出了屋门,在屋外空地上来回大踱步,自言自语地说,“灾民们冻得冰了心,饿得红了眼,一进城去,也许闯出滔天大祸来,果真如此,我可作了大孽了,怎的我开城门时,为啥没想到的呢?不好!我不能在这儿待着,我得回宝鸡去!”
他自己心上相商,叨唠了一阵,一抬头,瞧见东山上一轮红日已升上来,朝露都已散尽,剥野豹子皮的几个邻汉,和肢解的野豹子都已搬走,许老太太在中间屋内,已有了响动,他突然喊了一声:“时候不早,我得快走!”
俪云、俪雪姊妹俩赶出来喊他:“铁叔!你上哪儿去!”
他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声:“我得赶回宝鸡去!”便急急往柴门走去。
人刚到门口,门外脚步响,一个英挺俊秀的少年,穿着一身文生打扮,急步而入,几乎和老铁撞个满怀。
那少年一闪身,却一把拉住老铁,急喊:“铁师叔!宝鸡城内遭了大劫,北城根一带的人们,已乱喊着打死巡检,打开城门的人,便是师叔,我在城内寻不着师叔,料得定在此地,特地连夜赶来通知的!”
老铁一听这话,立时面如嘿血,两眼睁得鸡卵一般,翻手一把拉住那少年,大喊道:“秋涛!你来得好!巡检是我打死的,城门是我开的,现在城内怎么样了?灾民们出城没有?你什么时候到宝鸡去的?宝鸡城内究竟怎样情形?快说……快说……”
他大声一嚷,俪云、俪雪已从东屋蹦出来,一见柴门口立着的少年,立时喜上眉梢。
俪云娇脸上似乎凭空起了一层红晕,两脚都不由得抢先赶了过去,娇声喊着:“涛哥!你老远的路,怎么赶来的,宝鸡到底怎么样了?”
那少年尚未答话,上面正屋门口,现出一位头发花白、面貌清癯的老太太,一手扶着门框,笑道:“咦!想不到铁叔和秋涛都来了,快进屋来谈谈。”
老太太这么一说,老铁没法不回身和这位老盟嫂打招呼。大家把老铁拉进了正屋,老铁和那少年都向老太太问候道好。大家在堂屋一落座,老铁又一个劲儿向那少年打听宝鸡情形。
这位英俊少年,便是本书开始,在金台观月下现身的钟秋涛。他是老铁已故师兄名震遐迩梅人杰的徒弟,和棋盘坡许家也有世家之好,暗地里老铁还替他做了月下老人,想把俪云与他配成夫妇,许老太太已一口应允,虽未当面言明,许老太太早已默认钟秋涛为未来娇婿。俪云、钟秋涛两人也心心相印,暗通情愫,只待举行一次仪式罢了。
钟秋涛也是个国亡家破、隐迹草莽的人物,常常住在宝鸡边境和甘肃交界的青石岩。因为青石岩内住着他师兄南宫弢。
这南宫弢也是个铜筋铁骨的义气汉子,和钟秋涛从小在梅人杰门下,同堂学艺。他是青石岩首户,和各地绿林魁杰,暗通声气,隐为一方之雄,把钟秋涛留在家中,同进同出,无异手足。
在宝鸡灾民围困县城头一天,南宫弢忽地从别处探听到老铁冤家死对头,在潼关开设威远镖局的飞天夜叉萧三娘,新近接了一批官镖,押运天水交镖,不日起程。这批官镖从潼关、长安一路下来,由渭河南岸,渡过北岸,到天水去,势必经过宝鸡。这条大路,老铁住在宝鸡城内,萧三娘也许已经探明踪迹。她心狠量窄,难免寻上门去,惹事寻非。
萧三娘本领非常,一柄斩金截铁的缅刀,八八六十四手五虎夺命刀法,和一袋枣核亮银镖、十二支追魂穿心钉,名震江湖,非常歹毒。怕的是老铁孤掌难鸣,疏于防范,吃了她的亏。
钟秋涛和南宫弢一商量,先由钟秋涛立时赶赴宝鸡,知会老铁。南宫弢再派人去探威远镖局起镖准日子,一得准信,再赶往宝鸡,会合钟秋涛,助铁师叔一臂之力。
两人商量妥当,钟秋涛连夜赶往宝鸡。不料他到宝鸡时,正值成千成万的灾民,涌进城去,以后城内乱得开了锅一般的当口。他仗着一身武功,也进了城去寻老铁,人寻不着,却听得邻居们躲在僻静处所,说出开城门放进灾民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师叔。心里暗吃了一惊,觉得这祸闯得不小,官兵一到,难以存身,料得老铁闯了这样穷祸,定已到了棋盘坡,慌不及几步赶到此地,多时不见俪云的面,心里也觉空洞洞的不好受,一举两便,便连夜赶来了。
钟秋涛一见老铁,非但报告了灾民进城的情形,把南宫弢得到萧三娘快来的消息也说了。老铁对于萧三娘的事,倒不放在心上,宝鸡城内的人们,知道打死巡检、放开城门的就是他,他也并没十分在心,只一听钟秋涛说出灾民进城,烧、杀、劫、掠,城内大乱,两道浓眉,立时紧紧地连在一起了,猛一跺脚,大声嚷道:“坏了!我做错事了,城内这场大祸,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再也没脸见宝鸡城内的人民了!”
虎也似的一个汉子,立时长吁短叹,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半晌没有抬头说话。许老太太和俪云、俪雪、钟秋涛几个人,再三譬喻劝解,也解不开他的百结眉头。
老铁在许家坐立不安地盘桓了五六天,钟秋涛不断地到外面打听宝鸡的消息,老铁不断地听着宝鸡城内烧了多少房子,抢劫了几条街,遭难送命的有多少人,大散关骑兵到了以后,又怎样搜索乱杀无辜良民,新任县官又怎样决心搜查出乱民头儿,才能了结此案,办理善后……这种消息,每天钻到老铁耳内,都变成穿心的利箭,几乎把他急疯了。
又过了两天,老铁面色铁青地对着钟秋涛、俪云、俪雪,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
他说:“我早年驰骋疆场,早应该死于千军万马之中,偏偏没死,又偷活了许多年,尤其是偷活于异族征服之下,虽然我隐迹于打铁生涯,想起来也一样可羞可耻。那天晚上,听着城外这许多无衣无食的灾民哀号,激动了我久鬱不发的豪兴,忍不住打开城门,放进了北城外无数灾民,谁料到治一经,损一经,替城内无数良民放进了许多饥饿灾民,造成了这般大祸,最难受的,依然救不了灾民,反而叫灾民伸首受戮,现在天天被官军枭首示众,孰无天良,这样水深火热的局面之下,我怎能安心在此避祸,厚颜偷活于人世!现在宝鸡新任的县官儿,不是要拿到乱民首领,才能了解此案吗……”他说到此地,略微一沉,忽地一咬牙,一跺脚,胸脯一挺,哈哈狂笑道,“好!我现在情愿替千万灾民请命,到宝鸡去挺身自首,非但承认打死巡检、开放城门是我老铁干的事,我还直认自己是乱民的首领,让新任县官儿,拿我脑袋去请功受赏,我为千万灾民而死,也死得不枉,和当年为国家捍卫边疆,死在千军万马之中,一样的光荣,同时,因我老铁做事鲁莽,替城内的人们招来了滔天大祸,也应该一死以谢宝鸡城内的老乡们,这样结束我老铁一生,最好没有了,我志已决,你们千万不要拦我!”
他说完这话,一声狂笑,便要迈步出门。
这一下,把俪云、俪雪两姊妹和钟秋涛惊得一齐跳了起来,死命把老铁拉住。俪云、俪雪更是声泪俱下,齐声喊着:“铁叔!铁叔!你这主意万要不得,你再往大处远处想一想!你不要忘记了先父临终托孤之重,更不要忘记了许多为国捐躯的同志们!卧薪尝胆,预备将来抵抗异族、恢复汉室的大志!”
钟秋涛更说得辞正义严。他亢声说道:“师叔!你数一数我先师一辈的人物还有谁?在我们一班后辈中,只剩下你师叔一人领导着我们了,你忍心丢下我们走吗?这且不去说他,师叔后悔着不该开城放进灾民,闯了大祸,其实师叔开城,完全是一腔义愤,并没有错,灾民进城变成了一大群饿虎,这是前任该死的县官激成的巨变,种下的祸根,便是师叔不开城,相持一久,凭城上一点单薄的守卒,也抵抗不住四城成千成万的灾民拼命。即使勉强守得住,试问大散关救应的官军一到,还不狐假虎威,把手无寸铁、哀号四城的千万灾民,尽情杀戮吗?恐怕比城内一场大祸,还要死得多哩!师叔往这上面一想,再把两位世妹的话,在利害轻重上掂一下,便知师叔前往宝鸡自认乱首的一着,未免有点不值得了。”
三人再三地劝解,许老太太也闻声出来,说了许多话,说得老铁似乎哑口无言,坐在一旁,一声不哼。从外面看来,老铁好像有点心回意转,打消挺身自首的主意了。许家姊妹和钟秋涛还不放心,白天时时刻刻有一人绊着他,不断地说服他,想根本打消他这股心肠。不料第二天清早起来,到他房中一看,人影俱无。大约在半夜里,趁没人绊住他的时候,竟悄悄地走了。
老铁这一走,不用说,是往宝鸡挺身自首去的。走了大半夜,像老铁这样脚程,不到天亮,定已进了宝鸡城,无论如何也追赶不及了。他这一走,可急坏了许氏姊妹和钟秋涛。
老铁素性耿直,宁折不弯,一冲性地直进宝鸡城内,当然是有死无生,但是许氏姊妹和钟秋涛岂肯眼睁睁地让这位铁叔白白送死?三人略一商议,立时改扮行装,配好马匹,离开了棋盘坡,向宝鸡进发,好歹要救出这位铁叔来。
三人离开棋盘坡,走不到一二十里路,凑巧在路上,对头碰着了青石岩来的南宫弢。
南宫弢早和钟秋涛约好,是为了飞天夜叉萧三娘的事,预备到宝鸡会合钟秋涛,替铁师叔助阵,预防萧三娘记着旧恨,向老铁寻仇的。可是他走近宝鸡,在路上便听到灾民烧掠宝鸡城内的消息。他赶到宝鸡,城门口戒备严紧,白天不易进城,在城外一打听,才知老铁进城自首,到处都沸沸扬扬地讲着老铁杀人开城,今天突然自首的事。
有的说:“老铁不愧一个好汉,竟不怕死,单枪匹马地进城投案,而且不用三推六问,大步闯进城内,立时到官,自认乱民头儿。”
有的说:“老铁是疯了!不是疯子,那晚怎会去开城门?说他是乱民头儿,实在是冤枉,但是他毫不皱眉地投案自认乱民头儿,不是发疯,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城外沸沸扬扬的传说,却把南宫弢吓得不轻,料得自己师弟钟秋涛孤掌难鸣,定已赶到棋盘坡想法去了,便飞马向这条路上赶来,凑巧在半途上,碰着了钟秋涛和许氏姊妹。
四人下马,捡了僻隐之处一商量,决定许氏姊妹在离宝鸡二十里以外的隐秘处所,等候消息,先由南宫弢、钟秋涛改扮乡农,前往宝鸡北城外金台观隐身,到夜晚时分,先探一下城内县官对于自首的老铁作何处分,只要没立时正法,还有法想。这便是本书开始,南宫弢钟秋涛深夜在金台观定计救人的因由。
两人算计老铁必定解省,钟秋涛立时先赶往二十里外许氏姊妹藏身之所,密筹沿途劫囚的计划,南宫弢仍然隐身宝鸡县城近处,随时暗探官方动静,随着押解囚车,到前途暗地会合。于是许氏姊妹和钟秋涛赶往虢镇扶风一带,布置劫囚车、救老铁的下手地段,一面还得沿途打探萧三娘的镖趟子,是否真个向这条路上走来,还得想法阻住萧三娘寻仇。
人手不多,凭这有限几个人,想保全老铁一条命,实在够棘手的。

第二章 老铁与萧三娘
老铁磨难当头。灾民闹祸这档事,已是不得了,要命的,偏在这当口,他的对头冤家,飞天夜叉萧三娘押着镖趟子,确是由潼关启程,过长安,进兴平,沿着渭河北岸向宝鸡一路按站走来。因为她这趟镖驮,是到邻省甘肃秦州(天水)交割的。
萧三娘对于老铁,据旁人说起来,简直是不解之仇。如果她向这条路上走来,一听老铁出了这桩逆心事,非但抚掌称快,还怕她冤家路窄,先下毒手,从中破坏了许氏姊妹和南宫弢、钟秋涛设法解救老铁的计谋。
飞天夜叉萧三娘和老铁究竟有什么不解之仇呢?老铁嘴上从没向人详细谈过,知道这桩事的很少。晚一辈像南宫弢、钟秋涛,只知道两人由爱好变成怨仇,也没明白内中底蕴。
凡是由爱好变成仇恨的,更比平常的仇恨深几分。这事还是俪云、俪雪姊妹俩,知道一点大概情形。因为老铁和萧三娘的事,她们故去的父亲是明白此中情由的。两姊妹从许老太太嘴上略知一二。
据说以前萧三娘父亲是绿林侠盗。萧三娘从小跟着她父亲出没江湖,无意中和老铁在华山道上相逢,一言不合,双方交起手来。萧三娘刀法不敌老铁,眼堪落败,一狠心,暗发了一支家传独门穿心钉。老铁一时疏忽,中钉受伤,几乎被萧三娘一刀杀死。幸而萧三娘父亲赶到,喝住萧三娘,问起老铁武功宗派,彼此都有渊源,父女把老铁带回山上隐身之所,留住老铁,替他医治镖伤。
可笑萧三娘和老铁几天盘桓下来,真成了不打不相识的俗语,竟对老铁钟情起来,嘘寒问暖,终日陪着老铁,情话绵绵。老铁也忘了一钉之仇,觉得萧三娘貌美艺高,很是难得。最合他脾胃的,是她泼辣豪爽的性质,爱便是爱,仇便是仇,绝不扭扭捏捏,做出普通女子的行径。
两人越说越对劲,萧三娘父亲也愿意结头亲,了他向平之愿,用不着挽出媒的,下聘订婚,两好结亲,当面讲定,便算定局。
那时老铁路过华山,原是进潼关,奔京都,预备赶赴山海关军前,效力疆场,一显身手的。萧三娘父亲本想立时替两人成亲,招赘为婿,老铁却志高气雄,和萧三娘约定三年为期,待他在边疆上立下功名以后,再来迎娶。父女俩拗不过他,而且老铁的主意非常光明正大,谁不愿嫁个封侯夫婿,当下一言为定,萧三娘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这位未来夫婿,从此身有所属,只盼望老铁依约荣归,百年好合了。
哪知道萧三娘盼望着老铁荣归的三年前后,时局日非,‘江山改姓,晋陕等省份也遭了惨酷的战祸。非但老铁的生死存亡,一无消息,她自己的生身老父,也在这三年内身死,只剩了她形单影只的孑然一身。但是萧三娘不是普通女子,她有一身高强的武功,有泼辣刚强的个性,还有胜似男子的一腔雄心豪气。她竟弃却绿林生涯,广收党羽,摇身一变,居然在潼关设立起镖局来。为时不久,“飞天夜叉”的旗号,居然飞跃于潼关内外。在清廷定鼎未久当口,道路不靖,非但商旅货物来往,多仗镖局保镖运送,连官厅方面押解官款饷银,也得镖局帮忙。在这局面之下,萧三娘一手创办的威远镖局,便生意兴隆,名头远震了。她的事业虽然一天比一天兴隆,她的芳龄也一天比一天增长。这时她已经是三十有余的老处女了。
她虽然成了三十几岁的老处女,虽然盼望老铁三年之约,早已梦一般过去,但是她不管老铁是生是死,认定老铁是她的丈夫。老铁如果还活在世上,终有一天会回到她面前来的。如果老铁已经不在世上的话,她情愿终生做个老处女。
她刚强坚决的个性,一经打定主意,便铁了心,谁也挽回她不过来的。可是她以一女子,创立这样事业,在她身边围绕着的镖师们,和平时与她交往的一班人物,有羡慕她本领面貌的,也有垂涎她生意兴隆的事业的,难免起了人财两得之念,想尽方法去博萧三娘的欢心,虽然结果都碰了一鼻子灰,有几个还几乎送了性命。可是在潼关内外,以及江湖上,都传开了许多笑话。这种笑话当然有许多添油带醋、捕风捉影之谈,其实萧三娘还是铁打心肠的老处女,还是盼着老铁安然归来。
“痴心女子负心汉”,飞天夜叉萧三娘对于老铁,也可以说是一位痴心女子了,但是老铁也不是一个负心汉,在萧三娘镖业兴隆当口,老铁百战余生,抱着国破家亡的惨痛,已经心灰意懒,隐姓埋名于宝鸡城内。潼关威远镖局萧三娘鼎鼎大名,他岂有不知之理。当年依依惜别,三年重见之约,他岂能置诸脑后。
原来他在隐迹宝鸡以前,从边疆解甲归来当口,确是先奔潼关镖局,去寻萧三娘,去时还存了力劝萧三娘收拾镖局,不必露头露脸,替满官奸商们保镖的主意,不料未到潼关,在路上便听到许多传说,便是许多对于萧三娘捕风捉影的艳事。
老铁信以为真,他又是一个一冲性的耿直汉子,以为萧三娘既然不贞,对于自己早已置诸脑后,何况自己功名未树,落拓穷途,这样去见她,反而被她耻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样女子,有甚稀罕,何必自轻自贱去投奔她。
他越想越左,写了封决绝的信,差人送到威远镖局,自己却潜入潼关,先到棋盘坡许家盘桓几时。许老太太耳朵里,也曾听到传说的萧三娘许多艳闻,疑真疑假,也不敢深劝老铁重偕良缘了。老铁亡国之痛以外,又添上萧三娘一段堵心的事,益发壮志消沉,便在宝鸡城内隐迹埋名,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打铁匠了。
老铁这面情形如是,可笑那面泼辣刚健的萧三娘,一接到老铁的信时,起初喜出望外,等得她看清信内决绝的话,立时怒气冲天,把手上一封信撕得粉碎。她没有细想老铁这封决绝信的来由,却恨极了老铁负心无良,白费了她多少年痴心盼望,恨不得立时寻着老铁,砍他几百刀,才能略消心中之恨,而且还疑心老铁嫌她徐娘半老,别偕良缘,益发妒恨交加,立时派人四出,搜寻老铁踪迹,只要她一见老铁的面,马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和老铁拼命。
但是萧三娘手下的人没有见过老铁,老铁隐迹宝鸡,没有几个人知道,一时却找寻不着。老铁靠近的人,像许氏姊妹、南宫弢、钟秋涛一般人,震于飞天夜叉的泼辣,风闻到她已派人搜寻,誓必拼命的消息,常常替老铁担心,偏在这要命当口,又探得飞天夜叉萧三娘亲押镖趟子从这条路上走来。隐迹埋名的老铁,这时为灾民请命,自己投案的风声,业已四处传开,一入萧三娘之耳,岂有推测不到之理!
在老铁赴官投案,业已视死如归,在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却急上加急,感觉事情益发棘手了。
怕什么有什么!潼关威远镖局承揽下来的一批官镖,果然已经出发,循渭水南岸西进,已经过了长安,到了咸阳相近。镖驮的客栈,是由渭南渡过渭北,向兴平、武功、扶风、宝鸡,一路按点进发,由宝鸡出省直达交镖目的地的秦州。
那时代满清窃据未久,各地啸聚山野的绿林,痛心故国,人心未死,多少有点抵抗异族的色彩。“好汉不斗势”是江湖上庸碌无能,没有英雄气味的口号。有点胸襟的豪侠,痛恨满清官吏奴视汉民,碰着官府押银两过境,或者是私囊充满的官府绅商路过,只要警备薄弱一点,便要沿途拦截,人财俱留。官府方面感觉防不胜防,于是碰到长途运解饷银税款等事,索性委托平时信誉昭著的镖局代运代解。镖局承揽这种官镖,也得出具切实保单,万一出事,便要负责赔偿。官府只要有人负责赔偿,比自己派兵押运,时时提心吊胆的干系轻得多,一来二去,官镖便成了惯例。
能承揽官镖的镖局子,当然也要有相当把握,自己相信得过,才能承揽下来。萧三娘承揽这批官镖,数目并不大,只一万两银鞘。随带的商货却不少,一共装了三十几匹骡驮,名目却是官镖。既是官镖,便可仗几分官势。押镖的镖师、趟子手们,粗豪成性,仗着官镖,打尖落店,格外神气十足,仿佛是半个官人了。
这天威远镖局三十几匹骡驮的镖趟子,由兴平过了武功,踏上了扶风县境,沿着一道长长的岭脚,横程前进。
最前面一个趟子手,扛着威远镖局的镖旗。这张旗很特别,简简单单的一块白布,旗中心却画着一个赤脸獠牙的鬼怪,身上还长着一对翅膀,手上擎着一支锋利的钢叉,钢叉的首尾,围着赤红色的火焰。外行的人们看着不懂,江湖上的人们一看便明白,这张旗是飞天夜叉萧三娘的特有标志。旗上的画,隐着飞天夜叉的诨号。这张镖旗被山风卷得猎猎有声,沿途招展而过。
旗后或四五个精壮干练的趟子手,和一群骡夫,赶着三十几匹骡驮,最后押着镖趟子的两个镖师,都骑着镖局自备的长行快马。这两个镖师,一个细长的高个儿,叫作“洞里蛇田二楞”,一个身子横阔,五短身材的,叫作“矮金刚宋泰”。长长的一行镖趟子,从头到尾,却没见总镖头飞天夜叉萧三娘的影子。人们传说,这趟镖驮,因为是官镖,萧三娘亲身押送这消息好像不确实似的。
太阳渐渐地西斜,镖趟子好容易沿着岭脚,走完了长长的十几里路的一道长岭,地势显得平坦起来,前面现出三叉口的岔道。靠西南那条岔道,是镖趟子向宝鸡去的大路。靠东北方面一条岔道,是通凤翔的一条小路。这两条道都可以到秦州,不过经宝鸡走,比较近一点,好走一点。镇趟子走的是通宝鸡那条大路。
趟子手们喊着镖,走上这条道时,后面铃声锵锵,通凤翔那条岔道上,跑来两匹乌黑油亮的健驴,跑得飞风一般快,由那条岔道,转到镖趟子走的道上来。
押队的两位镖师田二楞、宋金刚听得后面铃声响,在马鞍上扭腰一瞧,只见两匹跑得飞快的黑驴上,驮着两个一身青的女子,面上蒙着黑纱,各人背着一个长形蓝布包袱,转眼之间,业已到了跟前。一到跟前,两女手上驴缰一松,驴蹄便放慢了,似乎驴上女子很懂得行道规矩,怕镖趟子起疑,不便越队而过,和镖趟子保持了相当距离,缓缓地跟着镖队后面走来。
宋金刚瞧了半天,口上“噫”了一声,悄悄向田二楞说:“你瞧这两个女子,年纪都很轻,身材都很苗条,居然敢在这条荒道上走,八成不是好路道吧?”
田二楞是出名的色中饿鬼,未答话,喉咙里先哐的一声,咽了口唾沫,两眼依然直勾勾地瞅着后面两匹黑驴上的女子,嘴上笑说道:“你没瞧着她们鞍上都捎着鼓板弦索吗,不用说,是赶码头、串客店的游妓,前面不远是大镇蔡家坪,定然和我们一路到前站投店去的,这两个妞儿不坏,而且天缘凑巧,不多不少是两位,咱们今晚乐子不小。”
宋金刚一缩脖子,扭过身来,笑道:“你是穷星未退,色心又起。万一被我们头儿回来撞见,我可惹不起,她那张嘴又损又刻,我可受不了!”
田二楞鼻子里哼了一声,一颗头还舍不得转过来,半晌,才转过身来,笑道:“你望安,你不知道那位雌老虎嘴上说得好听,说是:‘宝鸡出了乱子,连县太爷都被人宰了,我们镖趟子必须经过宝鸡,怕前途出事,亲自单身先赶一程,去蹚一蹚道。’虽然嘴上这样说,我猜度她肚里另有文章,你瞧她走时神不守舍的样子,也许宝鸡城内有她心上人在那儿,宝鸡离这儿还有不少路,我们在蔡家坪乐个通宵也没碍事,保管她不会赶来的。”
两人正悄悄地说着,后面驴上两个女子,驴缰一拎,蹄声嘚嘚,忽然策驴赶了上来。赶到和两位镖师并骑当口,前面驴上略微年长一点女子,向两人点点头,娇声说道:“两位达官,我们要紧赶一程,到前站落店,恕我们失礼了!”说罢,鞭子一动,驴蹄跑开,一阵风似的擦着长长的一队镖趟子,赶奔前程去了。
在她们出声告罪、扬鞭赶路时,偏偏一阵疾风飘过,把前面那女子脸上的黑纱,卷起一角来,露出半张芙蓉似的粉面,电闪似的秋波,还向两位镖师掠了一下,惹得田二楞失声怪叫:“嘿!这可要了田二爷的命!真够漂亮呀!”
宋金刚也有点发愣,两眼送着过去二女的后影,啧啧有声地说:“真怪道!落道串店的娘儿们,哪有这份人才!连两匹驴,也透着十分精神。我说田老二,咱们不要阴沟里翻船,这两个女子,怕有点说处吧!”
田二楞大笑道:“我的宋爷,你是听鼓儿词听迷了,这一带,路虽荒凉,有几处垛子窑,有哪道上的人物,都在咱们肚子里。这两个丫头大约是初出道的窑姐儿,像水葱似的人儿,还会变什么戏法儿,你是有福不会享,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回头,你瞧我的,保管你乐得闭不拢嘴!”
前站蔡家坪确是个大山镇,长长的一条街,两边买卖铺各式俱全。镇南一家老字号泰来店,专供过往客商投宿,进门一大片空地,两面搭着一溜牲口棚,备客商卸货存车,正面深深的几层院落,足可住个十几拨客商。威远镖局的镖趟子在黄昏时赶到蔡家坪,便落了泰来店。趟子手们赶着三十几匹骡驮,一进店门,泰来店立时热闹起来。头一层院落,已经住满了过路客商,镖师们便包了第二进正屋三大间。
镖旗在前进过道口高高地一插,趟子手们和两位镖师,挺胸突肚,山嚷怪叫:“打脸水,扫土炕,卸行李,沏茶水。”赶罗得店中伙计脚不点地,晕头转向。
田二楞百事不管,马马虎虎地擦了把脸,便急急地跳出房来,前前后后蹭踏了一遍,两只怪眼,乌黧鸡似的,向各屋子东张西望。趟子手们还以为他小心谨慎,一落店,先察看察看店内有没有邪魔外道,其实他念念不忘路上相逢的两个驴背女郎。但是他前前后后蹭踏以后,各屋子全是男的,竟没一个女的。他立时心上压着一块铅一般,凑巧在过道上,急匆匆走来一个伙计,他失神落魄地把伙计一把拉住。
他手劲是大的,把伙计拉得怪叫起来,他却把伙计拉到一边,悄喝道:“嚷什么?我问你,有两个落道吃开口饭的女子,比我们先到一步,怎的没露面呢?”
伙计一听便明白了,哧地一笑,说道:“没见她们进店呀!哦!定是落在镇北二友店了。”
田二楞心里一松,慌说:“时候不早,劳你驾,替我去跑一趟,好歹把两个妞儿撮了来,朝廷不差饿兵,咱们心照不宣。”
伙计一呵腰,满面笑容地说:“你老望安,只要准有这两个人,有财神爷抬举她们,还敢不过来伺候么?说办就办,我马上去跑一趟。”说罢,真个脚不点地地走了。
伙计一走,田二楞长长地吁了口气,好像办了一桩大事一般,这才想起前面空场上的骡驮,不知弄妥帖没有。他从第二进穿到前进过道上,一眼瞧见靠过道客房门口,立着一个文生装束的俊秀书生,年纪不过二十才出头的样子,看了田二楞一眼,背着手,转身踱着方步,向过道外空场走去。田二楞大踏步一走,正赶上了年青书生,并肩而行。
这时田二楞自以为情人将到,心里飘飘然,一转脸,便向书生兜搭道:“喂!老弟台,你上哪儿呀?你们是几位呀?”
那书生一扬脸,有点爱理不理的神气,只说了一句:“上汉中,没有伴儿!”口吻显着那么硬绷绷的。
如照田二楞平日气性,马上就得发横找错。这时他一心盼着两位美人儿,心眼儿里,老在那儿乐得开花,非但不发横,还平心静气地逗趣道:“嘿!人小口气可不小,这是什么年头?凭你一阵风刮得躺下的身子,在这条路上,愣敢说单枪匹马地独闯,你家里大人,也真放心你这样走远道……”
刚说到这儿,凑巧宋金刚从空场里转身进来,听见了田二楞的话,向那书生从头到脚瞅了几下,点点头说:“我们这位田二爷的话,是一番好意,你难道没有听到前途宝鸡城内出了大乱子的新闻吗?这条路上可真悬虚呢!”
那书生听得似乎吃惊模样,慌不及向两人拱拱手说:“哦!原来有这等事,早知路上不太平,我就蹲在长安不下来了,现在已经到了此地,这⋯⋯怎么办呢⋯⋯”
田二楞哈哈大笑道:“何如?像你这样初出学房的雏哥儿,吓也吓不起,瞧你这怂样儿……”
他说到此地,忽向宋金刚笑道:“怪可怜的,我们修点好,带他一程吧!”
宋金刚无可不可地微一点头,那书生慌不及打躬作揖地称谢,慌不及掏钱喊伙计买酒买菜请客。
田二楞双手一拦,大笑道:“老弟!咱们不图你吃喝,今天田二爷有的是乐子,可不带你小白脸儿!你请便吧!明天你听信,跟着我们镖趟子走好了。”
田二楞大剌剌地撇下书生,向宋金刚问明了空场上骡驮,业已安排妥帖,便懒得再向空场上察看,和宋金刚转身向第二进客房走。
这时已经掌灯,两人回到房内,私下一商量,正要招呼店伙预备可口的酒菜,等候两个妞儿到来,大乐一下,忽听得门外脚步响,派去到镇北二友店探问的伙计,急急疯地蹦进来了。
田二楞慌问:“来了没有?”
伙计摇摇头说:“二友店确是有这么两个卖唱的妞儿。不过其中一个,大约身体单弱,路上受点风寒,一落店就睡了,不能应客,一人有病,好的一个也不肯出门了,连二友店本店几位客商,想招呼她们也给驳了。我一进门,叫二友店柜上去知会,这儿走镖几位达官爷,要抬举她们,有病的不去不要紧,没病的可以去伺候一下,中了达官爷意时,大把银两赏下来,连我伙计也沾了光!”
田二楞拍着手说:“你成,说得对,咱们出手决不寒碜!她们听了这话,定然欢天喜地地来了!”
伙计皱着眉说:“事情可别扭,窑姐儿也有谱儿。没病的一个说:‘对不起!我妹子有病,不能离开她。再说,我们从这道上奔大散关投亲,原没打算沿途卖唱,不过威远镖局几位达官看得起我们姊妹俩,还有把财神爷往外推的吗?听说这条道上有点不好走,我们姊妹俩是女流,前途还希望达官爷挈带挈带哩。今晚妹子有病,委实难以独身应客,除开今晚,明天镖趟子起程,我们姊妹俩一准跟着往前走,前途再补报几位达官爷的美意吧!’话说得中听,我只好回来禀报了。”
田二楞说:“咳!真别扭……可是单丝不成线,只来一个妞儿,也没法安排⋯⋯”他又向宋金刚笑道,“她们是到大散关去的,想跟着我们走,主意不错,倒是一举两便的事,我们一路乐子不小,屁股吃人参,后补。可是咱们两块料,也替两位妞儿保了镖了。”
宋金刚哈哈一笑,心里也在琢磨前途大有乐趣的滋味儿,不住地点头。
田二楞便向伙计说:“也好,你再辛苦一趟,通知她们,明早一早我们就起镖奔路,叫她们跟着同行好了。”
两个卖唱的妞儿不来,田二楞喝点、吃点便觉乏味,幸而希望不断,如果一路长行,有两个妞儿伴着,这乐子可真不小,比当夜找来,图个一时开心,又强得多了。他念念不忘这一道,连上炕睡觉,还盘算着明天道上怎样取乐儿。宋金刚是和他一炕睡觉的,早已鼾声如雷。田二楞一时还睡不着,一听外面已敲二更,隔屋趟子手们也睡得寂寂无声了。
这当口,忽听得对面窗棂上,哧的一声,接着近炕一张白木桌上,又是喀嚓一声响。田二楞猛地一睁眼,一翻身,从炕上跳起身来。
这一动作,把同炕的宋金刚惊醒,迷迷糊糊地骂道:“田老二,你干什么?我瞧你连魂儿都被两个丫头摄走了……”
田二楞随手掣出自己枕边一柄锯齿砍山刀,一飘腿,腾身下炕,却悄悄喝道:“快起,这店中有毛病。”
宋金刚也是久闯江湖的角色,一听吃了一惊,一个鲤鱼打挺,也翻身下炕,眼神一拢,仔细向房内察看,桌上一盏暗弱的油灯,隐约照出桌子边上,斜插着一支钢镖。
田二楞嘴上轻喊了一声:“唔!”先不看镖,一伏身,奔到窗下,便看出窗纸上撕落了一块,从破窗洞上往院子里一看,月光铺地,院子里静静的绝无人影,一翻身,宋金刚已把油灯拨亮,在灯下拿着一张纸条细瞧。田二楞凑过去细瞧,只见纸条上写着:
“前途有人劫镖,火速请萧三娘亲身护镖为要!友白。”
田二楞一看清字条上的话,惊喊了一声:“咦?这是谁?巴巴地来通知我们!这条道上,我还没听到过,有敢动我们威远镖局一草一木的人物。这位朋友也奇怪,既然自称是友,为什么不露面,光明正大地告诉我们?这样偷偷摸摸,字条上又写得没头没尾,究竟是谁要动我们的镖啊?”
宋金刚没开声,手上掂着那支裹着字条打进来的一支钢镖,昂头思索了半天,把手上钢镖向田二楞一递,悄悄说道:“事情真怪!你瞧这支镖,我们熟人里面,有用这种镖的吗?”
田二楞道:“这种极普通的暗青子,并没特殊标志,怎能认出是谁用的呢。”
宋金刚说:“钢镖和笔迹,都认不出是友是敌来,这里面便有点悬虚。要命的我们镖头已赴宝鸡,还不知她在宝鸡干什么、在何处歇脚,教我们到哪儿找她去?这镇趟的担子都搁在咱们两人身上,不管这张字条上的话,是真是假,里面总有点说处,明天我们走镖不走镖呢?”
田二楞怪眼一弩,大声说道:“凭咱们俩也不是摆样儿的货,头儿不在这儿,更得担点风险,前途便是摆下刀山,也得往前闯,我不信真个有人敢动咱们!万一有人故意开玩笑,我们便吓得窝在这儿不敢动了,以后咱们还有脸吃这碗饭吗?”
宋金刚跺着脚说:“对!明天照常起镖!”
第二天清早,宋金刚、田二楞两位镖师把夜里有人投镖寄柬的事,存在肚里,没向趟子手们说出来,照常起镖登程。镖趟子离开了蔡家坪,向前站进发。
泰来店里的那个书生,骑着一匹马,慌里慌忙地赶了上来,嘴上还喊着:“两位达官,言而不可无信,怎的一声没通知便走了?”
田二楞想起昨天允许他挈带同行的话,没法拒绝他,便说:“好吧!你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好了!”他说了这句话,猛地想起一事,连喊,“坏了!坏了!”
宋金刚吃了一惊,慌问:“什么事坏了?”
原来田二楞被昨夜投镖寄柬这桩事堵着心,清早镖驮登程,竟忘记了镇北二友店内两个卖唱女子约好同行的事。此刻他瞧见那书生赶来,连带想起了自己安排的好事,离开蔡家坪已有一段路,竟没见两个妞儿到来,心里一急,情不自禁地喊出口来了。
宋金刚听他说出原因,笑道:“我的田二楞,我劝你把酒字下面那个字,暂时收一收吧!便是后面这个文酸,也多余叫他跟着,谁知道昨夜那张字条,是什么一回事?我只盼我们头儿,迎头赶来,正主是她,免得我们一路提心吊胆地走道儿。”
田二楞一听这话,心里未免嘀咕,一声不响地押着镖趟子走下去了。
两位镖师心里有事,只顾往前赶路,好久没理会后面远远跟着的那个书生。离虢镇还有四十多里当口,正走入一个山口,山湾子内,尽是一片荒林。看看头上日色,业已过午,大家歇下来,在道上下骑打尖,准备吃点随身干粮,休息一下,再往前走。两镖师偶然想起恳求挈带的那个书生,半天没见到来,以为文士体弱,不善骑马,落在后面,也许迷了道,走到岔道上去了,也没在意。
大家休息了片时,正准备上马登程,田二楞一条左腿,刚登上马踏镫,一手攀着马鞍的判官头,忽听得身侧树林内叭的一声响,马鞍上卜托一声,一颗弹丸,骨碌碌从鞍上滚落于地。这颗弹丸几乎弹在田二楞扶判官头的手节骨上,连马也惊得一扬脖子,回头嘶嘶长鸣。
田二楞吓了一跳,镫上一条腿一缩,俯身拾起弹丸,敢情弹丸上还裹着一张纸。宋金刚也在一块儿,慌,近身来看,只见这张纸上写着:
“赶快停止前进,不听好言,后悔难追,速速派人追回你们镖头,才能脱险!友再白。”
宋金刚一声冷笑,说:“又是昨夜的花样,我倒要会会这位好朋友。”说罢,从自己鞍后刀鞘内,抽出一柄轧把长锋折铁翘尖刀,一个箭步,窜到侧面林口,大声喝道,“哪位同道到此?承你两次警告,承情之至。既然兄台有这份好意,何妨出来见见,说个明白?”
他这一嚷,趟子手们明白出了事,立时乱了起来。可是这片荒林面积很大,林深树密,虽是白天,也瞧不清林内的人藏在哪儿。宋金刚嚷了一阵,始终没见林内有人回答,也没听出林内有甚响动。田二楞倒提锯齿砍山刀,也在林口来回溜踱,观察动静。
这当口,忽听得一片铃声急响,直响进山口来了。田二楞回头一瞧,立时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原来他瞧见铃声响处,两匹黑驴飞风一般跑进山口来了,驴上不是别人,正是惹得他昨夜一夜没好生安睡的两位卖唱女郎。他一瞧见两位卖唱女郎进了山口,以为话应前言,赶上镖趟子求挈带同行来了。
田二楞立时心里开了花,连树林里面飞出来的弹丸,都有点不在心上了,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向那面乱招手,嘴上还喊着:“嘿!两位怎的这时才赶来?妇道人家走这长长的道,真叫我田二楞替你们悬心……”
他说到这儿,瞪着眼,张着嘴,却说不下去了,抬起来的那只手,也没处安放了。原来他瞧着黑驴上两位女郎,飞一般跑到离他十几步开外,一齐翻身下驴,手上都拿着家伙。这家伙,并不是他意想中的弦索、鼓板,却是磨得雪亮的长剑,身上依然一身青的衣服,脸上依然用黑纱蒙着脸,却是鸾带束腰、镖囊斜挎,便觉路道不对,把他昨夜打好的作乐主意,打消得干干净净,而且瞪目张嘴,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诸位休得惊疑,没有你们的事,我们找的是飞天夜叉萧三娘。知趣的,快去把萧三娘找回来见我们,否则,我们要不客气了!”一片娇音,出于年纪稍长的那个女郎之口。
两位镖师和趟子手们一听口气,简直摸不清怎么一回事。仅只两个单身女郎,而且从后路追上来的,绝不像拦道劫镖的举动,口口声声找的是镖头萧三娘,好像是萧三娘的仇人到了,但是从没听见过这条道上有她的仇人,这两个女郎究竟是什么路道呢?
两位镖师发了一阵愣,宋金刚心里还惦着林内发弹丸警告的人,究竟是敌是友,这种恍惚迷离的怪事,威远镖局从来没有碰上过,偏偏萧三娘本人远赴宝鸡。
宋金刚向田二楞悄悄地说了句:“你当心这面林内,我去摸摸她们的根再说。”说罢,把自己一匹马,交与身旁一个趟子手看着,倒提着手上轧把翘尖刀,大踏步走了过去,距离两个女郎四五步远近,便站住了,双手虚拱了一下,高声说道,“两位大约也从长安道上下来的,我们在扶风这段路上,似乎咱们见过一面,两位究竟是哪一条线上的朋友,要见我们当家的有什么事,说明了,我们才能派人去找她。”
刚才说话的女郎说道:“我先问你,我们在长安附近,知道这趟镖驮是由萧三娘自己押镖的,怎的一路没见她影子?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宋金刚不住地打量两个女郎的体态举动,随口答道:“我们当家的和我们镖趟子到了长安,她便离开镖驮,先单身赶赴宝鸡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宝鸡料理什么事。她走时说过,在宝鸡城外相会,两位要找她,我们当家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绝不会藏头露脸,躲着两位,两位何妨径到宝鸡去会她,倘若两位意在镖趟子身上,当家虽然不在这儿,我们也能代替她会会好朋友。现在我姓宋的斗胆,请教两位的高见,找我们当家,究竟为什么事,大家讲明了,免得我们得罪道上朋友。”
宋金刚说得不亢不卑,话里有骨,倒有分量。那两个女子并没理他,大的一个向小的一个说了声:“萧三娘果然上宝鸡去了,走了已有好几天,我们得赶一程,上宝鸡找她去。”说罢,就翻身上驴,满没把两位镖师看在眼里。
宋金刚还忍耐得住,心想只要镖趟子没有风险,让这两个古怪女子一走就算。不料田二楞却发了傻劲,大约为了自己白欢喜一场,竟被两个女子作弄,又恨又气,一半也看轻了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没有多大能耐,赶过来大声嚷道:“喂!两位且慢走,昨夜你们在镇北二友店内,不是对伙计说过,希望我们挈带挈带,路上补报我们一番美意么,怎的今天变了腔呢?你们究竟什么路道?我田二爷走南闯北,可不吃这一套。”一面嚷,一面横着锯齿刀砍了上去。
宋金刚嘴上还喊着:“田老二!好男不和女斗,让她们走吧!”
驴上两个女子,一声娇叱,指着田二楞喝道:“唔!原来昨夜派人叫我们去的就是你,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了!”娇音未绝,两个女子已从驴背上,飘身下地。
年纪大的一个,双足微点,身法特快,已经逼到面前,更不答话,剑诀一领,叱剑如虹,便向田二楞肩头刺到。
田二楞手上锯齿砍山刀,刀身加厚加长,分量不轻,平时讲究一力降十会,欺侮女子臂力有限,不封不闪,右臂一抬,一个蹦刀式,猛力往上一撩,一下子想把女子长剑蹦出手去。哪知道女子的剑法,得过高明传授,头一抬,原是虚式,并没用实。田二楞竟撩了个空,使空了劲,反而把自己身子带得往前一冲。
那女子手上剑光,电闪似唰唰两下,一个拦格不及,田二楞大腿上已中了一剑,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创口的血,已渗了一大片。
宋金刚喊声:“不好!”轧把翘尖刀一展,窜到那女子身后,斜肩便砍。
他是个急劲儿,意思是想救一下田二楞,但是已经不及,而且他这一招也没有用上,那女子早已留神,身法一变,一个“反臂刺扎”,剑锋已到宋金刚的右腕上。
宋金刚的功夫不弱,一拧身,横刀一封,顺势一个“进步推刀”。那女子一坐腰,宋金刚腕底一翻,倏变为猿猴献果,点喉挂胁,招疾如风。那女子一个滑步,退出几步去。她身后正立着大腿受伤的田二楞,他两眼通红,忍着痛,一声怪吼,举起锯齿大砍刀,便向女子后背砍去。
刀未近身,那女子一旋身,人似陀螺一般,已到了田二楞身左,一腿飞出,田二楞吭的一声,往斜刺里跌了出去,一个倒仰,像倒了一堵壁似的,躺在地上了。
这时一班趟子手们一看情形不对,手上明白一点,能三招两式的,纷纷拔出趁手刀枪,齐声大喊:“围住这两个女强盗!揍她!”呼啦地往上一围,竟想依仗人多势众,混战胜敌。
不料趟子手们刚一发动,林内树梢上有人大喝道:“不准动!退回去!”接着林上叭!叭!……一阵乱响,从林口树巅上撒出一阵急弹来,弹丸如雨,并不专打一处,而且又准又急,凡是出头上前的趟子手们,不是脸上,便是手臂上,都吃着林内的飞弹,虽然不致动筋动骨,却也够受的,只要一中弹便青肿一大块。
被这阵飞弹一镇,大家便没法上前,趟子手们脚下一停,林内弹弓也停了。
却听得林内有人发话道:“威远镖局听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找的是你们当家萧三娘,没有你们的事,你们谁也不准动,我们要先走一步了!”
林内一停声,两个女子翩若惊鸿地翻身跃上驴背,倏又扭腰,面向深林,娇喊道:“师哥!我们先走一步,前途见!”
林内应了一声:“好!我监视着他们。”
两个女子玉腿一夹,两匹黑驴立时展蹄飞跑,掠着长长的镖趟子飞跑而去。两女手上依然横着长剑,预防镖行的人们阻挡她们。可是镖师和趟子手们眼睁睁看着两女掠队而过,直到瞧不见两女身影,才梦一般醒过来。只苦了色中饿鬼的田二楞,中了一剑,挨了一脚,替他包伤扎腿,兀自气得蛤蟆一般。宋金刚还盯着林内埋伏发弹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大约也悄悄地走了。
宋金刚和趟子手们一计议,竟猜度不出两个女子是何路道,口口声声要找萧三娘,也不知为了何事。最奇的两次警告,究竟是敌是友,林内发弹,始终没露面的又是谁?捡起地上弹丸,和第二次字条包着弹丸警告,是一模一样的弹丸,发弹都在林内,可见是一人所为。忽友忽敌,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恍惚迷离之局,在威远镖局一般人们,骤然碰着这样没头没尾的事,当然猜度不出所以然来的。其实林内发弹的,便是镖师们以为落后迷道的,那个挈带同行的文弱书生。这位文弱书生不是别人,便是老铁的师侄——钟秋涛,故意改扮成书生模样,暗探镖行动静、萧三娘下落的。那两个卖唱女郎,也就是许俪云、许俪雪两姊妹乔装的。
钟秋涛和许氏姊妹怕飞天夜叉萧三娘趁火打劫,赶到宝鸡城内暗下毒手,谋害老铁,破坏了他们劫囚救人的计划,才留南宫弢一人,在宝鸡监视官府动静。他们三人,兼程并进,在长安下来这条路上,先想法阻碍萧三娘镖趟子行程,免得从中扰乱。不料萧三娘已知宝鸡出事、老铁投案的风声,先已离开镖趟子赶往宝鸡。
三人一急,临时又生计,故意警告镖局的人们,前途有人劫镖,速去通知萧三娘回来护镖,希望以此牵掣萧三娘,一时难下毒手。不意两位镖师将信将疑,依仗平时威远镖局的声威,依然起镖前进。于是二次又半途发弹警告,两姊妹现身威喝,假作和萧三娘有过梁子,狭路寻仇的模样,这才从两镖师口内,得知萧三娘已到宝鸡,事实上镖局人们也无法探寻她寄身之所,诱她返回来的主意,等于白费心思,而且这样一耽误,萧三娘到宝鸡已有好几天。
可怕的宝鸡方面,南宫弢一人挡不住萧三娘。老铁束手投案,定已脚镣手铐的关入监牢,如果被萧三娘寻着监禁处所,暗下毒手,性命难保。钟秋涛从林内悄悄出身,慌不及撇下镖趟子,赶上许氏姊妹,急急向宝鸡路上赶回来了。

第三章 疑窦
钟秋涛和俪云、俪雪姊妹俩心急如焚,不分昼夜,拼命往宝鸡路上赶,可是从蔡家坪虢山这条路上到宝鸡,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路,拼命地赶,也得费一两天的脚程。
这天三人过了虢山,到宝鸡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山脚下的大道,一条是捷径,却是崎岖的山路,虽然可以近不少路程,却须翻过几重高高的山冈。三人一计议,走大道难免碰上成队的行旅和官面的人物,容易惹人起疑,不如辛苦一点走山道,既可避免耳目,又可缩短一点路程。计议停当,便离开大道,走入了崎岖的山径。
日落时分,正翻上一道土岗子,人马俱乏,便在土岗上暂时休息一忽儿。忽见远远山脚下黄尘疾卷,瞧不清鞍上人是何等角色,只辨出这人胯下的马,昂头扬尾,神骏异常,向前疾驰,真像活龙一般,觉得这匹马不是千里驹,也是不易多得的骏马,一时也没在意。休息了片时,月轮上升,山道不像白天好走,虽没有像栈道一般的峻险,骑着牲口,毕竟危险,只好下骑牵着步行。走到天快亮时,也走了不少路,而且已经翻过几重高岗,向下坡路走,已经接近到宝鸡的官道了。
三人正预备翻身上骑,驰下坡道,紧赶一程,忽见前面官道上尘头起处,一匹马驮着一人,没命地奔来,霎时已到坡脚下。钟秋涛忽然一声怪喊,来不及知会许氏姊妹,急急骤马下坡,拦头迎住来人,几句话工夫,已和那人并骑走上坡来。
许氏姊妹一瞧,敢情来人是南宫弢,满身黄土,满脸泥汗,看情形也是奔波了一夜了,慌问:“宝鸡情形怎样了?”
南宫弢喘吁吁地说了一句:“完了!我们白费劲了!”
三人大惊,慌问:“铁师叔怎样了,难道已就地处决了么?”
南宫弢摇摇头,一声长叹,跳下鞍来,向三人说着:“还好!碰着了你们,我们且在这儿商量一下,再想办法。”
于是钟秋涛和许氏姊妹都跳下鞍来,牵着牲口,跟着南宫弢又走上坡去,拣下一处林密地僻之所,大家藉地而坐,听南宫弢说出宝鸡出了岔子的经过。
南宫弢一坐下,掏出一块布巾,擦了擦脸上汗泥,俪雪慌从自己驴鞍后拿了一小袋干粮、一个皮制水壶,让南宫弢先解一下饥渴。
南宫弢吃喝了一点,叹口气道:“我真没脸见你们三位了!我太没用了!我想我们铁师叔,已经落在那女魔头萧三娘手上了!”
钟秋涛和许氏姊妹,都惊得变了脸色。
俪云惊喊着:“坏了!我铁师叔落在仇人手上,还有命吗?怎会落在她手上的呢?我们怎么办呢?”
南宫弢说:“这应该怨我无能,而且我们安排的计划,师叔起解长安时,中途劫囚救他出来,偏碰着威远镖局趟子,从这条路上奔来,又想拦住那女魔头,免得狭路逢仇。这一来,我们四个人的一点力量分散了。当钟师弟走后,去和两位师妹进行拦阻萧三娘时,我藏身金台观内,监视城内官军动静,在深更人静时,我也几次越城而进,暗探官府解犯日期,和铁师叔监禁之地。无奈官府把铁师叔视为造反作乱的重要首犯,没收在监牢内,不知把他藏在什么秘密处所,害得我几次三番踏遍县衙,也没寻着铁师叔藏身之处。
“虽没寻着,却被我探得县官儿等着长安回文,即行起解,而且探出由新任县官儿,率领八十名军健,亲自押解人犯进省。我探准了铁师叔起解准期,心里倒安定了,预备到时暗随押解人马,到前途与你们会合,再行下手,而且料得省城回文到时,还有几天,不妨安心在金台观养养精神。哪知道我一大意,便出了毛病。
“前夜我隐身金台观,一觉醒来,大约二更以后,三更未到,忽听得城内人喊马嘶,乱成一团糟,急慌蹦出金台观一瞧,城内火光冲天而起,金台观下面山脚下,两个营棚里面的官军,狠急骑上马,奔向城内。
“我看城内情形不对,从按出跑下土岗,在僻处跃入城内。只见城中,满街军民乱窜,嚷成一片,都说:‘要犯老铁,越狱逃跑。新任县官儿、一位都司以及几个看守要犯的军弁,都被杀死。还有同党各处放火,打开牢门,放走了不少犯人。有人还瞧见老铁和一个蒙脸女盗,飞奔西门,从城墙上跳出西门逃走,现在已由一队骑兵追赶去了。’
“人们说得活灵活现,不由我不信,而且人们口中的蒙脸女盗,我立时想到飞天夜叉萧三娘。她把我们铁叔劫出城去,是好意还是恶意?实在没法猜想了。
“我越想越急,慌不及翻身出城,到隐僻之处,寻着我隐藏马匹,匆匆跳上马背,算计萧三娘劫走我铁叔,虽说从西门出去的,西门紧贴北门,当然向长安这条路上跑的。我便飞马追赶,路上幸没碰上追赶的官兵,但是我拼命追赶,从前天晚上起,赶了一天两夜,也没追上萧三娘的影子,直追到这段路上,天光发亮,细辨这条官道上沿途蹄印,看出有一样的马蹄印,大约是用东西包着马蹄不使发声,才印下这异样的蹄痕。从长长的一条异样蹄印上,又看出马印匀而浅,稳而速,是一匹不同寻常的骏马,想追上它也是万难。除出从这条道上追寻你们踪迹,合力想法,别无良策。
“还算好,天幸在这儿竟和你们碰上了。难过的是,萧三娘怎会寻着铁师叔监禁所在,我怎会找寻不着呢?她居然敢一人劫走铁叔,我们只在半途上想法,却没想到从城内下手,把铁叔救出来。结果,我铁叔不死在官军手上,也许死在仇人萧三娘手上,这不是怨我无能吗?而且我们四个人都栽在萧三娘手上了,我们怎么还有脸见人。我已打定主意,非找着萧三娘和她一拼不可!铁师叔活着,还我铁师叔;如果被她弄死了,非叫她偿命不可······但是你们三位,又是怎么一回情形呢?”
钟秋涛便把三人和威远镖局一番纠葛说与他听。
南宫弢说:“唉!我不是说,咱们把事办错,满白废心机了……”
南宫弢话还未完,坐在钟秋涛肩下的许俪云忽地“啊呀”一声,跳起身来,向钟秋涛说:“昨天我们在傍晚时分,不是远远瞧见山下大道上,一人一骑,飞马而过,莫不是就是那女魔头吧?”
钟秋涛和她妹子俪雪都喊着:“对!对!一定是她!”
南宫弢慌问:“你们瞧见她仅是一人一骑么?”
钟秋涛急答:“是的。”
南宫弢惊喊道:“坏了!狠心的恶婆娘,定然把我铁师叔劫到手内以后,不知在什么地方暗暗弄死了。弄死以后,才单身往这条道上赶回去,好近头会合自己镖趟子,充作没事人似的,又护着她镖趟子向这条道上走回来了。好狠的婆娘!走!我们迎上去,不替我铁师叔报仇雪耻,誓不为人!”
许氏姊妹都气愤填膺地说:“对!我们非把这女魔头碎尸万段,才消得此恨!”便急跳起身来,一齐上鞍,仍回头往虢山方向走去。
这次都不走山道捷径,从山下大道驰去,因为要迎头截住萧三娘镖趟子,非得经大道走不可。镖趟子一群骡驮不会上山走捷径的。路上钟秋涛仔细琢磨了一阵,觉得有人既然瞧见老铁跟女盗逃出西门,可见身上已没刑具束缚。既没刑具,手脚便利,萧三娘再想用计杀死他,未必容易得手。
四个人分骑着两马两驴赶到虢山时,却没有迎上威远镖局的镖趟子。大家想得奇怪,算计时间,早应该碰上了,怎会没见这批镖驮的影子呢?难道镖师们在路上被许氏姊妹一闹,害怕得又回转蔡家坪去了?这时四人又整整地跑了一天,天色已黑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拼命地又赶了一程,又回到蔡家坪镇上泰来店来了。
这当口,四人非但马乏,人也乏了,只好进店占了两间房,休息一夜,再作道理。钟秋涛扮作斯文书生,在这店内住宿过,进店时外面又罩上一件长衫,楚到柜上,有意无意地探问威远镖趟子的行踪。
据柜上说:“他们镖头萧三娘从宝鸡探道回来,说是宝鸡乱得很,这些镖驮子是官镖,冒险不得,路上把镖趟子拦回来,在这儿打了午尖以后往回走,改由岔道,从岐山、凤翔那条道上,绕过宝鸡,经汧阳、陇山、马鹿镇到秦州了。”
钟秋涛回到房内一说,大家听得作声不得,心想萧三娘真鬼,大约她在宝鸡劫牢杀人,自知难免有点痕迹落在人们眼内,这样护着镖趟子绕道一走,人家只知道听得宝鸡出事,为慎重起见,才绕道而走,绝不致疑心到她的身上了。他回到房内,和南宫弢等一说,大家又面面厮看,觉得一着错,满盘输,处处都落在萧三娘后面了。
许氏姊妹想起去世父亲和老铁情同手足,在棋盘坡奉母隐居以来,常常蒙老铁殷殷照护,姊妹许多武功,也是经老铁尽心指点,得益不浅,想不到一个铁铮铮的汉子,祸从天降,为了灾民,开城闯祸,奋身投案,偏又阴差阳错,死于情场冤孽、恶妇萧三娘之手。
两对秋波,不禁珠泪簌簌而下。
俪云呜咽着说:“两位师兄,泼妇开着镖局,不怕她逃上天去。我姊妹俩立誓要替我铁叔报仇,他们镖趟子不是往岐山、凤翔这条道上去的么?这倒好,我姊妹俩回凤翔去,也许追得上镖趟子。便是追不上,那泼妇不是还得回来么?迟早有一天和她算账!”
南宫弢说:“报仇不是两位师妹独行的事,我们四人同心合力,定能成功。但是一误不能再误,趁这时候,我们好好儿地计划一下。”
四人正悄悄地商量着,柜上伙计忽然送进一封信来,说是:“外面有人把这信交到柜上,托柜上转交骑两匹黑驴的两位女客。这人只说了这句话,便把这封信摆在柜上走了。”
俪云接过信来一瞧,这皮上没写姓名,只写着“内详”两个字。送信来的伙计却向许氏姊妹瞅了又瞅,似乎认识她们,便是镇北二友店内两个卖唱女郎。
南宫弢虎目一瞪,向伙计喝道:“贼头贼脑地干什么?出去!”
伙计吓了一哆嗦,慌不及喏喏而退。
俪云把信皮拆开,取出信来一瞧,只见上面写着:
“小辈!无故拦截镖驮,刺伤镖师,殊属可恨。限三日内,速到凤翔棋盘坡认罪赔礼。否则,休怨老娘手段厉害!”
俪云拆开信封,四人八只眼,都一齐射在这几行字上,四张嘴都一齐张了开来,张着嘴,半晌都没开声,都被这几行字惊呆了。当然,信内自称的“老娘”,除出飞天夜叉萧三娘,没有第二人。奇怪的是,信内写着的“凤翔棋盘坡”,正是许氏姊妹奉母隐居之所。
飞天夜叉萧三娘怎会上棋盘坡去候着许氏姊妹呢?难道已知假扮卖唱女郎,拦截镖驮,刺伤田二楞,是许氏姊妹吗?但是许氏姊妹隐居之所,外人没有几个知道,怎会被萧三娘摸清楚的呢?
大家又想到许家只有年迈的许老太太,像萧三娘这样心狠手辣,难保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这一下,可把俪云、俪雪姊妹俩急坏了,急得粉脸发青,直说:“怎好!怎好!”
南宫弢也急得直搓手,没做理会处,都觉得萧三娘实在太厉害了。无论如何,许老太太已落入萧三娘之手,便是一齐赶去和她拼命,如果她把许老太太的安危来要挟,便制住了四人的手脚,谁也不敢同她硬拼了。这时,唯独钟秋涛却有心计,一声不哼地在房内来回大踱。
俪云看了他一眼,哭丧着脸说:“那泼妇到我家中去了,你看怎么办呢?”
钟秋涛一转身,说道:“这事太奇怪,可惜送信来的人已经走了,一时没地方找去。我看这里面另有说处。虽然威远镖趟子绕道赴天水,是经过凤翔的,但是萧三娘要替手下镖师出气,何必定要找到师妹们府上去,而且约定三天,好像她并没跟镖趟子走,又在凤翔停留下来了。而且棋盘坡在凤翔、宝鸡之间,两位师妹平时不大在外面走动,府上隐居之所,不是自己人,绝不会知道师妹们根底和住处的,我们和镖趟子一点纠纷,并没提名道姓,萧三娘从宝鸡回来,和自己镖师们会面,立时绕道登程,仓卒之间,试问从何处探去两位师妹的姓名、住所呢?再说萧三娘单身匹马,在宝鸡杀人放火,开牢放犯,罪祸可不小,所以连镖趟子都得绕道走,因为她不比别人,有字号、有家业的。她自己明白,别人摸不清在宝鸡杀人放火,但是师妹俩在这当口,指名找她,她也应该有点疑惧。在理她应该远避远躲,现在反而写信来要师妹们赶去赔罪,我认为这里面大有可疑。还有一层,她到宝鸡,是趁火打劫,要我铁师叔性命去的,何至于杀官反牢?最奇怪的,南宫师兄几次探监,铁师叔并没关在监牢内,萧三娘为什么多此一举,开牢放犯呢?还有,我们老想着萧三娘要杀死铁叔,但是既然有人瞧见铁叔跟她同时逃出西门,便不像存心报仇的模样。我以为其中另有说处,也许我们都想左了。”
大家经钟秋涛一点破,也觉得其中疑窦甚多。照俪云、俪雪姊妹俩的心意,恨不得当夜赶路,直奔家中,无奈人非铁铸,在这条道上,连日连夜来回赶路,实在人困马乏,需要休养精神,才能办事。凤翔棋盘坡路途尚远,也不是一夜赶得到的。
四人仔细一商量,决计明天清早动身,一齐赶往棋盘坡,见着萧三娘,再作了断。怕的是萧三娘故意作弄人,故意使他们白跑一趟,也许这封信是个诡计?
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四人,合力对付飞天夜叉萧三娘,而又怀着不可解的满腹疑窦,于第二天清早,离开蔡家坪泰来客店,改道向路上急驰。
无奈长途跋涉,心急没有用。许氏姊妹骑着家养的心爱黑驴,虽然这两匹黑驴,调教有素,脚程很好,但和南宫弢、钟秋涛两匹长行快马比起脚程来,毕竟要差得多。南宫弢、钟秋涛两人不能尽量疾驰,免得两姊妹落后。
这样一程紧一程慢地赶了两天光景,好容易踏进凤翔境界,又紧赶了一程,离棋盘坡还有四五里山路,太阳已快平西。大家正走上一个上山的坡道,只见坡上松树下坐着一个人,在那儿抱膝打盹,听见了上坡的铃声、蹄声,跳了起来,向坡下四人四骑看了看,立时转身就跑,没入松林之内。上坡的许氏姊妹,看出这人不像棋盘坡左右的山农,一身装束,倒像镖局的趟子手。
俪云便说:“两位师兄,坡上这人不是本地人,这样鬼鬼祟祟地跑了,定是泼婆娘的党羽,不知又使着什么诡计哩!”
南宫弢冷笑道:“不管她什么诡计,让她三头六臂,我们四个人也不怕她!”
四人上坡以后,又绕了几个山湾子,离棋盘坡只有一里多路了,大家都认得路径,翻过了前面一道峻险的高岗,踱过两岩之间的石梁,便是棋盘坡许家了。岗上一片茂密的松林,围着一座破败古庙,是到许家必由之路。
在那古庙前面一圈黄土空地上,是许氏姊妹从小游玩和练习暗器之所。左右两面紧密的松林,正把这一小块空地,遮得密不透风。藏在松林内这座古庙,已经破败不堪,棋盘坡没有几家住户,也没有人到这庙内烧香还愿。岗那面又隔着一条窄窄的架空石梁,下临深渊,失足便没命,所以到了日落以后,便没在庙前留恋的。
但是四人快走近那座古庙前面,远远瞧见一个俊俏少年站在古庙门口。西面一抹斜阳,和金紫的晚霞,斜照在这人身上,格外显得这人非常特别。
这人头上包着一块崭新的黑绉纱,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青绸长袍,敞着襟,没有扣好,下面是小小的、窄窄的一双青布薄底快靴,远看似乎是个爱俏皮的风流少年,等到一齐走近庙前,仔细向他脸上看时,便不对了。
一张略长的鹅蛋脸,显得那么白嫩细腻,被晚霞一罩,格外显得光彩奕奕,衬上斜飛入鬓的细长眉,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高高的通鼻梁,薄薄的樱红唇,十足是个女相。满脸上似乎隐隐地罩着一层煞气,尤其是眼波如流,射出逼人的精光。
这人逼人的眼光,正像箭也似的,射到许氏姊妹身上,顺带把南宫弢、钟秋涛扫了一下,眼神到处,立时伸手一指,发出又尖脆、又嘹亮的嗓音,喝道:“牵驴的,是许家两个丫头么?过来!老娘有话问你们!”
大家一听,不用说,庙门口不男不女的人,是飞天夜叉萧三娘了。
四人觉察已和萧三娘对面,立时精神大振,把两匹马、两匹黑驴向近处松树上一拴,俪云、俪雪姊妹俩当先走了过去。
俪云杏眼一睁,开口第一句便问:“姓萧的!你把我们铁叔怎么样了?快说!”
萧三娘双手向腰上一叉,丁字步一站,真像一个男人似的。她一听俪云开口便问老铁下落,丹凤眼一细,眉梢一展,好像暗暗地一乐,忽又两眼一睁,精光回射,冷笑道:“你且慢问老铁下落,我得先问问你们,我萧三娘和你们平时无仇,往日少怨,你们为什么老远赶到蔡家坪截镖伤人,还指名要会会我萧三娘?我飞天夜叉萧三娘的镖趟子,还没有人敢动过,凭你们几个无名小辈,居然吃了豹子胆,想和老娘斗一下,好!老娘特地在此恭候。我先问问你们找我为什么?快说!快说!”
萧三娘口角锋芒,气焰万丈,简直没把面前两男两女放在眼内。
这时俪云还没答话,南宫弢已气破胸膛,怪眼圆瞪,大步抢了过去,争先张嘴,厉声喝道:“姓萧的,你要明白,你在宝鸡城内干了什么事?你自己明白,你杀官放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去找你,只向你要一个人,便是我们的铁师叔。你如果动了我们铁师叔一根汗毛,你也休想整着回潼关。百言抄一总,我们只向你要还我们的铁师叔,不必花言巧语,赶快实话实说!”
萧三娘嘴角向下一撇,指着他冷笑道:“你大约就是梅人杰的不成材徒弟南宫弢了!”又向钟秋涛指着说,“那个看着聪明,其实笨得要死的小伙子,大约就是你师弟钟秋涛。”
南宫弢和钟秋涛都吃了一惊,心想她怎的全清楚?
萧三娘立时又发话道:“你们这几个后生小辈,有多大能耐,敢问我要人?你们不是向我要老铁吗?好!活的没有死的有……”
她这个死字一出口不打紧,立时急坏了四个人,南宫弢一声狂吼:“好狠心的泼妇!敢杀死我铁师叔,你偿命吧!”双臂一扬,已把腰上一对判官笔,掣在手内。钟秋涛也解下缠在腰上一条绞筋缠丝龙头棒。俪云、俪雪也各自拔出折铁青钢剑,齐声大骂:“该死的萧三娘,今天非要你偿命不可!”
萧三娘霍地退后一步,双臂向后一摆一抖,褪下了外面罩着的敞襟长袍,露出里面一身青绉短靠劲装,腰上束着一巴掌宽的软皮带,这不是“腰里硬”的皮带,这是刀鞘,是她父传而且江湖成名的利器。刀鞘里面,是一柄不易得到的缅刀,利能截铁,软可束腰。腰下还跨着一个鹿皮镖囊,囊有夹层,分藏着枣核银镖,和十二支追魂穿心钉。
她一露出里面装束,从头到脚一身青,衬着她粉面朱唇、长眉凤眼,虽然隐隐地透出一层煞气,实在是个美人胎子,还看不出是三十几岁的老处女。她脱下外面长衣,单臂一抖,呼地一卷,便把手上长衣绞成紧紧的一条衣棍,向左肩一搭,指着四人喝道:“和你们几个后生小辈斗斗,还懒得用我随身利器,给你们一个便宜,让你们一齐上,看老娘接得住接不住!”
萧三娘故意卖狂,俪云一声娇喊:“师兄们退后!”娇音未绝,一个箭步,已到了萧三娘身侧,剑光一闪,一个“白蛇吐信”,挺腕直刺。萧三娘一吸胸,步法立变,剑招落空。她右手依然握着搭在肩头的衣服,左臂一举,“独劈华山”立掌下劈,掌风飒然。
俪云一拧身,撤招变招,展开家传青萍剑法,剑走轻灵,唰唰几剑,剑剑不留情,满心把萧三娘刺个透心凉。不意萧三娘武功真非常人所及,竟凭赤手空拳,对付三尺青锋,说实了,还只用一条左臂,已应付有余。俪云用尽绝招,也难得手,不禁暗暗惊心。
这当口,萧三娘一变身法,人已绕到俪云身后。俪云一个“苏秦背剑”,想乘机一翻身,变为“翻臂刺孔”,不知怎么一来,自己拿剑的右臂弯,竟被萧三娘钢钩般的左掌勒住,这真危险万分。如果萧三娘一使劲,玉臂立折。不料萧三娘没下毒手,只掌劲向外一领,俪云身不由己地被她领出几步去。
只听萧三娘喝道:“大丫头!剑法是好剑法,还得多练练!”
她正在老气横秋地卖狂,身后唰地一剑,直刺过来,萧三娘真厉害,头也不回,斜刺里一塌身,右臂一抖,呼的一声,搭在肩头上的一卷衣棍,乌龙似的扫向身后,借着一扫之势,人已扭腰抬身,却向身后暗袭的人喝道:“二丫头!加上你也不成,不信试试!”
原来俪雪瞧见她姊姊失招,吃了一惊,慌施展一招“玉女投梭”,悄没声地向萧三娘身后刺来,不料刺了个空,几乎被反扫的衣棍束住臂腕。
这种束衣成棍的武功,是名师传授的绝技,没有精纯的内功,不易使到好处,不料萧三娘竟有这样功夫,而且这种衣棍一展开,不易用兵器封格。因为衣棍的力量,柔中寓刚,完全是卷、扫、缠、拿的巧劲,如用兵器拦格,越易上当,非把兵器缠住不可。
俪雪识得这门功夫,萧三娘用衣棍反扫时,她一伏身,“蜉蝣戏水”,人像燕子般,擦着地皮飞出一丈开外。这手功夫也很不易练,萧三娘嘴上虽喝着:“二丫头!你也不成!”心里也暗暗赞美。
这当口,南宫弢眼看许氏姊妹不是萧三娘对手,心里一急,一个穿掌,人已窜了过来,大喝道:“让你全是铁,能捏多少钉?今天是你报应当头,恶贯满盈之日!”
萧三娘大笑道:“唷!好凶!我萧三娘怎么了?今天要报应当头,来,来,我考考你手上一对判官笔,得到你师父几成功夫。”说罢,把手上卷成衣棍的一件长袍,往地上一撂,双掌一扬,笑喝道:“老娘凭两支肉掌,接你几下,如果我拔出随身兵刃,算欺侮你们小辈。”
南宫弢判官笔一分,刚要动手,站在一边的钟秋涛忽然高声喊道:“师兄且慢动手!”
他一声喊罢,把手上龙头软棒一摆,哧哧几个箭步赶到南宫弢身侧,向萧三娘问道:“请问你,我们铁师叔究竟怎样了?如果真个死在你手上,你把他尸首藏在什么地方了?他不是和你同时逃出西城的吗?你既然救了他脱离虎口,为什么还要弄死他?而且早不寻仇,晚不寻仇,非要等他为民请命,自投牢狱以后才趁火打劫呢?你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做事应该光明磊落,对我们几个小辈,更得坦白地实话实说。如果你说明里面细情,我们铁师叔真有对你不起的事,确有可死之道,我们做后辈的,也不能一味胡来,也得酌情度理,所以我想请你讲明一下。”
他这一番话,南宫弢和许氏姊妹有点不懂,还以为他多此一问。她亲自已经说过,活的没有,死的有,还说什么?
其实钟秋涛人极聪明,他在路上,早已满腹疑团,不断地暗暗考虑,此刻站在一边,冷眼看萧三娘说话和态度,以及和许氏姊妹交手的情形,虽然狂得可以,情形却有点不对,格外起了疑,故意上前搭话,想用话套话,追问出萧三娘的实情来。
他这么上前一迎话,萧三娘向他瞅了又瞅,微笑道:“聪明的孩子,我可不懂你问我的意思,你们不是要替你们铁师叔报仇雪恨么?人如不死,还报什么仇?”她说到这儿,又向南宫弢一指,恨声说道,“这一位还说我‘恶贯满盈,报应当头’,真把我萧三娘骂苦了。我倒不信,我倒要瞧瞧今天我怎样恶贯满盈、怎样的报应当头!我瞧你身背弹弓,手拿软棒,兵器不弱,人还聪明,大约你比他们还强一点。你也不必自作聪明,疑神疑鬼,老实对你说,你们铁师叔是我这辈子的对头冤家,此番我到宝鸡去,并不是趁火打劫,他已经是自愿一死的人,我如果去晚一步,我这篇冤孽账同谁算去?想不到我和他算清旧账以后,还有你们后一辈的替他出头。也罢,但愿你们后一辈的人物,强爷胜祖。来,来,报仇要紧,闲话少说!我萧三娘今天认命!”
她这么一说,谁也听得出,她嘴上说的“算清旧账”,便是她杀死老铁的代名词,这还有什么可说?本来疑疑惑惑的钟秋涛,也勃然大怒,剑眉直竖,大声喊道:“既然她自己一再承认杀死我铁师叔,已没话可说,也不必再单打独斗,杀人偿命,我们乱刃齐上,替师叔报仇好了!”
钟秋涛这一喊,南宫弢和许氏姊妹立时挥动兵刃,呼啦地一围,把萧三娘围在当中。
萧三娘兀自从容不迫地指着钟秋涛笑道:“一个比一个凶。你这小鬼,更滑更狠,老娘倒要先斗你一下!”语音未绝,她双掌一错,人已到了钟秋涛跟前。
眼看要有一场凶杀狠斗,在剑拔弩张当口,猛听得侧面松径内,有人雷一般地大喊道:“不要动!都是自己人!这是你们师叔母!三娘!你把他们逼急了,这是何苦!”
大家一听,都惊得目瞪口呆,莫名其妙。
萧三娘却咯咯地笑得柳腰乱扭,转身向那面笑骂道:“叫你慢慢地显魂,你偏急急风地跑来了!我还能要他们的命吗?”
骂声未绝,那面林口,哈哈一笑,大踏步出来一人,正是萧三娘口中算清旧账的对头冤家,也就是四人合力要萧三娘偿命,认为被她杀死的铁师叔。刚才松林小径内,大喊“不要动手”时,喊声一入四人之耳,音熟能详,原已听出是老铁的声音,已是惊诧发愕,这时老铁现身林口,步步走来,四人更是像做梦一般,一颗心迷迷糊糊的,不知怎样才好了。
萧三娘还向他们打趣道:“你们铁师叔显魂了,是不是我杀死他的,快去问个明白,再来报仇吧!”

第四章 爱的另一种表演
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为了营救这位铁师叔,一片血忱,想尽计谋,吃尽奔波道路之苦,根据萧三娘以前和老铁决裂的仇恨,扬言誓杀老铁的风闻,以及最近冤家路窄,萧三娘奔赴宝鸡的举动,又在四人和她当面之际,直言不讳的种种表示,连聪明机灵的钟秋涛都觉这位铁师叔已落萧三娘之手,确是死定的了,除出当场和萧三娘拼个你死我活以外,已无别法。万不料在这千钧一发当口,死定了的铁师叔,活跳跳地从松林内蹦了出来。
太阳虽已下山,晚霞尚未散尽,清清楚楚地听着老铁的笑声、语声,清清楚楚地瞧见他魁梧的身躯、雄壮的相貌、矫捷的步履,哪里是显魂的阴灵,确确实实是个活老铁。
最奇的,老铁自己直认不讳,大喊着:“这是你们师叔母!”
萧三娘也眉开眼笑地娇声笑骂,显着两口子情爱缠绵、蜜里调油,哪像以前双方决裂、誓欲拼命的神气?
这些,究竟怎么一回事呢?说来话长,还得从老铁本身讲起。
老铁在那晚半夜时分,悄悄地从棋盘坡许家溜走,抱着一腔杀身成仁、舍身救众的侠心义魄,直奔宝鸡,赶到宝鸡城门口时,天色已经大亮,城门却兀自严严地紧闭,城楼上静静的,并没一个人影,只刁斗上一面军旗,被冷峭的西北风,卷得猎猎有声。
老铁毫不踌躇,大步走到城下,抬头向城楼两面雉堞上瞧了瞧,一俯身,捡了脚前一块拳头大的石块,一抖手,把手上石块,向上面城楼箭垛内掷了进去。只听得城上一声惊喊,从箭垛口现出两个持枪顶盔的官军来。
城下老铁虎目圆睁,张嘴大喊:“喂!快开城门,让我进城去见那鸟县官儿!”
老铁长得身躯雄壮,相貌威武,嗓门又大,这一声怪喊,城上两个官军一阵惊疑,喝问:“你是谁?敢这样说话!”
老铁哈哈大笑,指着上面两个官兵喝道:“快去通知县官儿!开城杀人是老铁,领着灾民进城,杀死前任县官儿的,也是老铁——老铁是谁?喂!你们睁开眼睛瞧一瞧!便是我!你们不信的话,去喊北城根铁铺左右邻居,来认一认,验明了正身,放我进城。说实话,我是投案来了!说笑话,我和城内新任县官儿有缘,让他升官加爵来了!”
老铁敞着嗓门,这样一嚷,城头女墙箭垛上,霎时添了不少人,济济嘈嘈,乱成一片。
一忽儿,有几个老百姓装束的人惊喊着:“是他!是他!是老铁!他一定是疯了!”
旁边几个军健,大声呼喝着:“既然你们认得他,你们快下去,已经飞报县衙,马上有人来捉他了!”
半天还没开城,老铁在城下等待得不耐烦起来,高声嚷道:“不开城?我要走了!”
城墙上军健们各各张弓搭箭,齐声喝道:“不准动!你想跑,立时乱箭射死你!”
老铁哈哈大笑道:“我是干什么来的,我还怕你们几张鸟弓箭吗?如果真个想跑的话,凭你们这几支鸟箭,却拦我不住。”
正嚷着,哗啦啦,城门开了,立时像黄蜂出窝般,涌出许多铙钩手、刀斧手,二龙出水式,向老铁身子左右一围,最后一个扬着斩马刀的军官,骑着马飞出城来,用刀一指老铁,喝道:“你是自来投案的匪首老铁吗?”
老铁笑着点点头。
马上军官大喝一声:“绑!”
老铁自己双手一背,立时涌上许多军健,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拥进城内。马上军官,也得意扬扬地押队进城,城门也立时关闭,好像怕老铁背后,有无数党羽要抢城似的。
宝鸡城内小小的一个县衙,上次已被进城灾民烧得不成模样,新任权且占用了县绅的大宅,作为新县衙。这时新衙门口,布满了军健,弓上弦,刀出鞘,从县衙前街上,直到北城根,街道两边,挤满了看老铁的商民。
老铁身上虽然五花大绑,身下两条腿,依然雄赳赳地向街上走去。他前后左右,却夹着许多扬刀的军健。
老铁一面走,一面向两旁民众大声嚷道:“老乡们!我老铁对你们不起!开了城门,教你们无故受了一场惊吓,听说还有不少冤枉遭难的,我因为对不起城内老乡,才自来投案!”
老铁这样一嚷,满街咨嗟之声四起,也有躲在人后暗角上,大喊了一声:“老铁是英雄!”也有暗地竖着大拇指向人们说:“往常看不出这个打铁匠,倒是一条铮铮的铁汉!”
满街骚动当口,突然远远有人大喊道:“老铁!你错了,要你投什么案?城内遭难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奸绅奸商,都是该死的东西,你替他们偿命,犯得着么?”
这人远远地一嚷,街上立时一阵大乱,军健们立时分出人来,搜查说话的人。人多声杂,谁也指不出嚷这话的是谁,从哪儿搜捕去呢?但是老铁心里明白,说这话的,定是那晚进城灾民队内的一分子,而且是灾民队内有点本领、有点作为的人,故意暗藏城内,侦探官厅举动的。但是经这人一嚷,马上军官,慌不及喝令:“快走!”军健们奉令把老铁架了起来,脚不点地地拥进县衙去了。
宝鸡城内的人民,以为老铁一进县衙,县太爷定必要过热堂了,衙门口人头簇拥,军健们皮鞭乱抽,也没法赶净好奇的人民。
这般人无非想瞧瞧老铁怎样过堂、县官儿怎样发落。哪知老铁一进县衙,如石投大海,失了踪影,既没看见过堂,也没看见收监。因为老监狱火已烧墙,新牢就在隔壁另一所民宅,犯人收监,逃不过看热闹的眼睛。可是空挤出一身臭汗,越看越没下落,只好渐渐散去。一连好几天,都没得着老铁的真实下落。
这当口,飞天夜叉萧三娘押镖到了长安,正值宝鸡知县飞报长安省城,拿到匪首老铁,预备亲身解犯进省。她得知这个消息,单人匹马,便向宝鸡城奔来了。她来时并没向镖师们说明真相,只说宝鸡是必经之路,既然闹事,应该先去探个明白,免得出事。这是走镖常有的举动,不过镖头亲自出马,显得有点郑重罢了。
萧三娘从小混迹江湖,气傲志强,确是个跋扈泼辣的英雄。这些年开设镖局,一帆风顺,加上老处女应有的脾性,更是意气飞扬,目空一切。她自从得到老铁一封决绝信以后,根据“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话,真把老铁恨如切骨。在别个女子,也只大哭一场,抱恨在心罢了,她可不然,照她平时的口风,真个有杀死老铁才能消恨的心肠,非但露过口风,而且暗地也派人探查过老铁踪迹。无奈老铁隐姓埋名,混迹宝鸡打铁生涯之中,不是怕她才隐迹的,完全是抱亡国隐痛,一半也因为他在边疆抗战,也是员出名的勇将,清廷难免注意他,才在小小的宝鸡城内藏身。
萧三娘的镖局在潼关,离宝鸡甚远,一时找不着他踪迹,心头之恨虽然未消,自己总揽着镖局全权,事情一多,日子一久,也把老铁这档事搁在一边了。万不料搁在一边的旧恨,突然在长安得到消息,而且以老铁投案自首的姿态,突然出现。
照说“老铁”两个字,是他隐迹以后的诨号,在别人听来,未必便认为老铁是从前和萧三娘有白首之约,决绝以后,又是她欲得而甘心的人,但这消息一落萧三娘之耳,她是知道老铁的性情的,她只要一打听老铁体态面貌,便明白老铁便是她认为负心汉的冤家对头了。她突然单身匹马,赶赴宝鸡,是不是旧恨重提,杀心陡起,实在是难以捉摸的。
萧三娘一身本领,轻功又是她父传的绝技。她一到宝鸡,四城还是白天黑夜地关着。开的时候不是没有,进进出出的,都是下乡搜查作乱灾民的军健。城内百姓出入,必需领得出入牌证,才能放行。
在这样局面之下,萧三娘难以进城,她就去在西城一二里外一处僻静的乡农家里,安顿好自己骑来的一匹宝贵的良驹,她自己却在夜静以后,拣着守卫单薄之处,越城而进。
她先在城内民居商铺的屋上,施展轻功,暗听动静。这班商民没安睡的,倒十有其九,谈着老铁那天叫开城门投案自首的新闻,都赞扬老铁是铁铮铮的一条好汉。
萧三娘听在耳内,还暗暗地啐了一口:“我知道他是有这股傻劲儿的,这也算不得好汉。你们哪知道他这负心汉,在我萧三娘身上,缺了德哩!”
她肚里暗骂着,直奔县衙所在。她也以为老铁定关在牢狱内。旧衙旧牢,烧得精光,新牢便在新衙间壁,容易寻找。她施展身手,悄悄地进了新牢的园墙,忽而一跃上屋,蛇行窃听,忽而飘身下地,潜踪偷窥,挨着一号号的监牢,排户搜查。前前后后都走了一遍,并没探出老铁的身影,却偷听得有一间屋子,几个看守牢狱的牢头,围着一盏油灯,喝着酒,在那儿高谈阔论。
一个说:“老铁是好样儿的。我就佩服他不怕死的胆量,非但把杀死巡检、开放北门的事,直认不讳,而且直认为乱民的头儿。只要县官儿不再拿无辜小百姓出气,他情愿把所有罪过,一身担当,便是解他到省,到明正典刑,绝不输口,直认自己是乱民为首之人,好替县官儿圆结此案。你想这种侠心义胆的好汉,连我们黑心的牢头,也感动了。”
又有一个人冷笑道:“好汉!好汉当得了什么?依我看,老铁这股横劲满白费了!老铁以为一身担当,四乡穷百姓,便不致再搜再捉了,哪知道做官儿的这颗心,比我们牢头还黑几分。一面把老铁当作匪首,预备解省报功,一面还是天天派兵下乡,挨户搜查,名目是清乡,骨子里是翻箱倒箧、拆屋掘地地搜劫金银财宝。乡下富一点的庄子,果然难免;穷一点的,连年青的妻女都被糟蹋了。糟蹋犹可,听说金台观前面铁柱上,脑袋挂满了,至于真真进城闯祸的灾民们,虽然在城内搜刮得一点东西,这点东西也都转到如狼似虎的军弁们腰包里去了,你只要留神从乡下一批批回城来的军爷们,哪一批不成群结队、嘻天哈地地狂吃狂喝,得意扬扬呢?”
另一个年老一点的牢头,叹口气说:“话虽如是,我们宝鸡城居然出了这样一个好汉,堂堂丈夫只怕名不在,不怕身不在。不管老铁这桩事干得傻与不傻,他这好汉的英名,是在宝鸡人们口中留传下去了。可惜我们宝鸡城只出了一个老铁,如果多出几位像老铁的好汉,也许要唱一出‘劫法场’的好戏,这可热闹也!”
这人这样一说,刚才冷笑老铁白费横劲那一个,喝道:“你是喝醉了说醉话。这话被典狱老爷听去,你就不要命了——新任的县官儿,真是鬼灵精,他防的就是这一手。老铁投案的这一天,直挨到半夜才在后院暗暗地问了一堂。好在老铁直认不讳,用不着动刑,早已招供画押,并没发牢看守,却密密地把老铁关在县官儿住宅后面暗室里了。这是伺候县官儿的小三子传出来的消息,你想这官儿多精灵,起解进省时,还不知怎样弓上弦、刀出鞘哩!”
牢头们私下里在那儿瞎聊,却被暗地里的萧三娘一一听入耳内。她一面听,一面她脸上两条斜飞入鬓,媚中带煞的细长眉,忽上忽下地在那儿跳动,心里的主意,也时时刻刻在那儿变花样。她从几个牢头嘴上,才又明白老铁不但为了杀巡检、开城门这档事投案,完全是把灾民闹宝鸡城的大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以乱民之首自居,有心想保全许多无辜穷民的性命,才来投案的。这样存心太伟大了,实在够得上称为一个铁铮铮的好汉了。她自己也不由得暗暗赞美了。
她猛又暗地啐了一口,暗暗骂道:“该死的傻东西,拼了这条命,无非成全了县官儿的功劳,对于百姓,依然没什么好处呀!不是听他们说,如狼似虎的官军们,依然在那儿横行吗?最可恨是这个负心汉,竟这样狠心自投死路,可见他心上,早没我萧三娘这个人了。你不是想死吗?我偏不让你死,我们这篇旧账没算清以前,我这好几年心头之恨没发泄以前,如果让你这样死去,我萧三娘也太无能了。对!我得把他弄出来!再说,人家把这负心汉当作了好汉,还说宝鸡城可惜只出了一个老铁,你们把这负心汉当作了不起的人物,我萧三娘比他还强得多哩!不信?走着瞧!今晚便教你们知道人外有人,我萧三娘露一手你们瞧瞧,定教你们吓个半死!”
可笑萧三娘偷听了几个牢头的瞎聊,心里起了无穷变化,而且她自己和自己较上劲了。
她从牢狱里翻身出来,到了隔壁那所新县衙,在屋上展开轻功绝技,真像燕子一般。她一瞧这屋子有三层院落,知道县官儿定在后面,跃过二层屋脊,只见下面东厢房里灯光闪烁,她正要从黑暗处飘身而下,忽见东厢房下一条黑影,沿着墙基,像猴子一般窜了过去。她一伏身,留神这条黑影闪入暗处,半晌没有动静,忽见从正屋西面夹弄里出来一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一个食盒,进了东厢房。片时,这人出来,手上没了提盒,举着灯笼,回到正屋后面去了。
这人一走,那条黑影又闪了出来,闪到东厢房窗下,似乎在那儿伏身窃听。东厢一阵笑声,窗纸上人影一晃动,窗下的黑影一闪,便闪入了正屋厢檐一支廊柱脚下。却见他猴子一般,利用那条廊柱,手脚并用,升了上去,很矫捷地翻上了屋檐,更不停留,蛇行鹭伏,从正屋一层屋脊上翻了过去,便瞧不见他身影了。
萧三娘看得奇怪,这人是何路道?暗地看他身手,没有多大功夫,完全是江湖黑道上走千家、偷百户的手脚,仗的是小巧轻捷,起落无声。萧三娘心里一动,暂不理会东厢房内的笑声,从西厢屋顶,翻到正屋前坡,一耸身,跃过屋脊,隐入后坡暗处,定睛向下面细瞧。
只见正屋后身,是块园地,园地上几株高高的梧桐,枯叶落了一地,西面一道墙,连着几间小屋,通着另外一个院落。东西矮矮的三间平屋,中间屋门口,挂着一盏纸风灯。屋门口石墩子上坐着一个带刀军健,正在抱头打盹,另外一个提着一条花枪站在门口,抬着头看东面的月色,嘴上轻轻地哼着小曲儿。靠北一道高墙,墙下关着一扇小门,墙外颇为荒凉,并无余屋,大约这是县衙最后的一道墙了。
留神刚才那条黑影时,一时看不出他所在。她只注意守在东面矮屋门口的两个军健,心想这二块料停在这儿,也许老铁在这屋内了,心里刚一转念,忽见矮屋后坡,探出一个头来,慢慢地全身涌现,由后坡到了前坡,蛇行到檐口,全身平贴在屋上,一动不动。
半晌,才见他从腰上摘下一条绳束来,上半身慢慢地探出了屋檐。只见他右臂一动,一个绳圈向下一抛,倏地往上一收,手法快极。那个立在门口的提枪军健,绳圈一下,已套在军健的脖子上,整个身子已吊上屋檐,竟一声也没哼出,身子往上一吊,脖子上绳束一紧,两臂往下一垂,手上那支花枪,却当的一下,抛在地上了。
枪一掉地,石墩上打盹的军健业已惊醒,猛一抬头,身子一动,还未看清面前景象,忽地在他背后,斜飞过一条黑影,玉臂一舒,已把他咽喉夹住,右手骈指向他血海穴一点,向地上一撂,立时了账。
原来石墩上军健惊醒时,萧三娘早已潜身三间矮屋侧面的梧桐树后,看得屋上人吊起了一个,这一个却没法办了,暗骂一声:“笨贼!”慌不及飞身过来,把石墩上一个弄死。她突然地现身,却把屋上的人吓了一大跳,心里一惊,手上一松,吊上屋檐的军健,带着绳束溜了下来。萧三娘赶过去,提起剑靴向这人心口一踹,便也了结。
她一翻身,向屋上悄喝道:“下来!”
屋上的人,迟迟疑疑地跳了下来,却是个瘦小枯干、猴儿似的一个人。
萧三娘低喝道:“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那人一对滴溜溜的贼眼,向萧三娘瞅了又瞅,可是她脸上蒙着黑纱,只能看出是个女的罢了。
他说:“我是来救老铁的。女英雄,你如果是同道,且慢审问我,救人要紧,这门口也得布置一下。”说罢,不待萧三娘开口,一转身,便把地上一个带刀军健拖了起来,仍然把他安置在石墩上,下面两腿分开,软软的一个头,伏在膝弯上,好像打盹一般。安排好一个,又蹿到那边脖上套着绳束的一个,解下绳束,从地上扶了起来,支在门口砖墙上,一支花枪当作拄棍,枪头朝下,枪钻顶住了胸口,却好把尸身顶在壁上,一时不致跌倒。黑夜里远看,低着头,拄着枪,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打眯盹一般。
萧三娘看得几乎笑出来,心想这笨贼,倒有这些鬼门道。
那人把两个军健尸首安排好了,呲牙一笑,活像社庙小鬼一般,悄悄说:“女英雄跟我来,老铁便在这屋内,可不在这间屋内,大约屋内还有门,通着隔墙另一间秘室。”说罢,把几圈绳束向腰上一围,首先推开门,闯了进去。萧三娘跟踪而进,把屋门照旧掩好,屋内漆黑,瘦猴似的那人,确是飞贼出身,随身带着火折子,迎风一晃,火光一煽,便瞧清是所空屋,后壁新开的窄窄的一个门框子,当地拄着几根粗木栏子,而且是死的,一时真还无法进去。如果用刀斧来砍,立时可以惊动了人。这一下,把那瘦猴儿的飞贼制住得没法想了。
萧三娘走近木栅,向里一瞧,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见,却听得里间屋角鼾声如雷,情知这鼾声是老铁的,心想:“这负心汉到这地步,居然还睡得挺香!”其实萧三娘想错了,老铁视死如归,自然安心大睡了。
萧三娘眉头一皱,慌问那人道:“你知道屋上是泥是瓦?”
那人说:“是瓦盖的,我原想揭瓦进身,因为我轻功太差,进得去,出不来,便不敢揭瓦。”
萧三娘说:“你既然有心救老铁,你只要替我在近处巡风,我有法子救他出来。”说罢,转身出屋,一顿足,便跃上屋檐,从屋顶想法进身。那瘦猴儿便隐在暗处,替她巡风。
其实萧三娘有意把他撇下,她和老铁一见面,难免有一番微妙的口舌,是否把老铁当场杀死解恨,连她自己也没有准主意,当然不愿一个不相干的人,夹在里面。
几叠薄瓦,几根短椽,在萧三娘手上,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但她从屋上纵身下去时,熟睡的老铁,却惊醒了,镣铐当啷啷一声响,从地下一层草荐上站了起来,喝问:“谁?敢从屋上进来,干什么?快说!”
屋内原是漆黑一片,屋顶揭去了几片瓦、几支短椽,月光便透射进屋,但也只屋中间一小块地方。萧三娘身法如风,一下去,早已隐入黑暗的屋角。老铁一喝问,萧三娘在暗角里一声冷笑——嘴上虽然出声冷笑,心里不由得一酸,想起从前自己父亲没有死时,自己穿心钉误伤老铁,在华山病榻相对,早晚服伺他,两情胶结,才有白头之约,想不到人情变幻,老铁误听谣传,把自己当作负心女子,不问皂白,便下决绝之书,哪知自己倒不是负心女子,老铁才是负心情郎!
她一想起这些,情不自禁地在暗中掉下泪来,而且鼻管里抽抽抑抑起来,在一旁冷笑以后,竟发出一点唏嘘之声,虽只一点点的声音,老铁已听在耳内,而且老铁久处暗室,和从外面骤然进室的不同,已约略辨出墙脚的身影。
他也吃了一惊,连声喝问:“你毕竟是谁?老铁一生光明磊落,没有对不起人的事,不要瞧我手脚上有镣铐,一样可以制你死命。”
萧三娘怒气陡发,厉声喝道:“住口!好一个没有对不起人的事,你还记得华山相处,早晚伺候你的萧三娘吗?你这口蜜腹剑、口是心非的负心汉,把外面捕风捉影的谣言,当作真事,连面都不愿见一面,也不容人解释情由。你那封断命决绝书,把我骂得一钱不值,便铁打心肠也没这么狠。你这些年当然把姓萧的忘得干干净净,当然另娶妻室。你这狠心东西,你对得起谁?可怜我这个痴心女子,一直到现在……”
她说到这儿,不由得变了哭音,鼻子里不由得又抽噎起来,老铁听得大惊,做梦也想不到萧三娘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不禁哑声儿喊着:“萧……三娘……你来得正好,不瞒你说,当年的事,到后来我也明白做错了,我也没法对人说,更没法再向你说我后悔。我听人家说,你恨我切骨,要杀死我,我早已存下这条心,我终身不近别个女人,只等你一到,我便闭目受死,补偿我对你负心之罪……但是⋯⋯”
萧三娘恨得咬着牙,跺着脚骂道:“但是什么?此刻我是来要你命的,与其把你一条命送在龌龊官府手上,还不如让我亲手杀死你,稍偿我多少年心头之恨。”
老铁长长地叹口气道:“三娘!你要亲手杀死我……我一点不怨,我愿意死在你手上,但是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赶来杀死我。我不疯不傻,为什么自来投案?我为的是许许多多穷百姓,无辜遭殃,情愿自认乱民首领,好早早了结此案。现在你既已赶到,这是冤孽,谁教我亏你的情呢?什么话也不用说了,用我的血来补偿我的心,你就下手,把我脑袋拿去吧!”
老铁一面说,一面向着萧三娘立身所在走来,走一步,脚上的镣铐铁链子,便呛啷啷地响。老铁嘴上的语音和脚上铁链子的响声,震碎了萧三娘刚强泼辣的心。老铁刚走到上面揭开瓦椽之处,射下来一地月光所在,萧三娘瞧清了多年不见的他。这时他监禁暗室不少日子,蓬头垢面,已变成揉头狮子一般。
萧三娘在暗中突然一声惊喊:“冤家!”双手一分一耸,全身扑过来,把老铁紧紧抱住,双肩乱耸,芳胸起伏,竟哭得哀哀欲绝。
老铁满以为她这一扑过来,人和刀一块儿上,双目一闭,让她下手,不意变成了这么一个局面。她扑过来时喊的一声“冤家!”不是仇恨交并的切齿之音,竟是又痛又怜、情致绵绵的哀音。
这一下,闹得老铁回肠荡气,心身俱碎,紧闭的双目,格外不敢张开来了。因为他一对虎目内,也是情泪滚滚,一张开来,便要像雨一般下来了,只恨他自己两手被铐着,不能张开来拥抱她,只嘴上咭咭巴巴地喊着:“我好后悔!我太对你不起了!”
老铁和萧三娘在这块月色透射之地,紧紧拥抱着,又痛又怜,又恨又悔,怨恨和情爱、悲哀和欢乐,交织成模糊的一片。浑淘淘,沉昏昏,两人都忘记了身处何地,似乎只要这样拥抱着,便是立刻死去也甘心,可是把一个局外人,却急坏了。
这个局外人,趴在上面透光的破窟窿口,低低急喊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女英雄啊!你是存心到这儿叙家常来的么?我的天!你们真把我急坏了!”
萧三娘被屋上人一喊,霍地一撤身,急喊道:“冤家!你不能死,我得救你出去!”
老铁却抬头问道:“屋上是谁?是跟着三娘来的么?”
屋上人答道:“不是!我是社会上最没出息的小偷,可是也有一个‘义贼’的小名声。我不愿一个铁铮铮的好汉,糊里糊涂地死去,想凭我一点小巧之能,救你出去。天幸碰着这位有大本领的女英雄到了,我可放心了。惭愧我本领有限,终算我这份心尽到了,我要告辞!”
老铁喝道:“不要走,我问你,你怎的知我死得糊里糊涂?”
义贼说:“嘿!我的铁爷,你糊里糊涂躲在这黑屋子睡大觉,静等一死,百事俱了。哪知道自从你投案以后,四乡无辜的老百姓,依然被虎狼般的军兵衙役,任意糟蹋,任意劫杀。你不信,出去瞧瞧金台观前铁柱子上,是不是人头越来越多了!”
萧三娘也说:“一点不错,我在街上和牢卒嘴上,也偷听到了,你这桩事确是做错了,快跟我走!”
老铁手上铁链子一响,一跺脚,说道:“好!我得出去瞧瞧!”
屋上破窟窿口义贼急喊了一声:“快!给你这个!”
地上当的一声,上面义贼掷下一件铁器来。萧三娘捡起这件东西,在月光下一照,原来是一柄小钢锉。
老铁笑道:“我要出去,还用得着这个?”
只见他骑马裆一蹲,两臂、两腿着力,往外一绷,便听得他手上、脚上连着镣铐的铁链子,咯咯地响了起来,克嚓一声,上下一齐崩断。
萧三娘说:“这柄钢锉也有用处,我带着它。你脚上、手上的铁镯子,到外面再去掉它,快走!”
老铁两臂一抖,一个“白鹤冲霄”,人已从透光的窟窿,蹿上屋顶。萧三娘跟踪而上。
老铁说:“一不做,二不休。可恨的新任狗官,我要替遭殃的乡民报仇。走!先找狗官去!”
义贼从旁说道:“我刚才在签押房窗下偷看,认得那狗官面貌,四十上下年纪,满脸糟疙瘩,两撇鼠须,一口京腔的便是。”
这时,衙前更鼓刚打罢二更。那位新任县太爷,正和带队的一位都司,在前进东厢签押房里,一桌消夜酒刚刚散席,预备各自归寝。万不料门帘一掀,抢进了凶神似的老铁,只喝了一声:“你这害民贼,叫你好死!”一伸手,便把一脸酒糟疙瘩的县太爷抓了过来。
房内那位都司老爷,到底是个武官,拔出随身腰刀,大喊一声:“囚徒竟敢行凶⋯⋯”一语未毕,门外哧的一钢镖,射了进来,直贯都司胸膛,吭的一声,撒手弃刀,死于就地。
老铁一手抓住县太爷,一手捡起地上腰刀,克嚓一下,满脸糟疙瘩的一颗太爷脑袋,滚得老远。老铁把尸首一贯,刀一丢,掀起门帘,跳了出来。那个义贼却奉了萧三娘之命,把东西厢房的窗棂,都点着了。火势霎时蔓延了开来,眼看这所新衙门,又要烧光。
三人从屋内退了出来,耳听得外面业已人声呐喊,抢奔后面救火。
萧三娘说:“索性把隔壁监牢打开,再闹他个落花流水。”
那个瘦猴似的义贼,喜得跳起来道:“对!监牢内关的,多半是无辜百姓,我再到别处放把火,引得军健都去救火,你们好下手。”说罢,飞也似的走了。
萧三娘同着老铁,从墙上跳进隔壁新牢,先把典狱一刀两段,吓得一群狱卒四散飞逃。萧三娘掣出腰上缅刀,把各监门锁,一齐削落。老铁大声一嚷:“县官儿又被我杀了,你们愿出去的,快逃出去各奔前程。我要放火了!”
这一嚷,立时炸了狱。一二百监犯喊声如潮,瀟涌而出。戴着镣铐的,萧三娘缅刀挥去,脱去了束缚,跌跌滚滚出了狱门,一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座空牢,连牢头们都逃得一个不剩。
老铁大笑道:“这倒痛快,火也不必放了,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县衙,街上已是乱得一塌糊涂,乘乱奔出西门,因为萧三娘一匹马寄在西门外乡民家中。两人出西门时,却没见那个义贼跟来。
老铁说:“那人虽然是个下五门的偷儿,却是个胸有正义的偷儿,我老铁愿结识这个朋友……”
语刚出口,道旁一株树后,唰地一响,有人喊道:“铁爷!承蒙你夸奖,你们两位前途保重,我特地赶来报告你们,我们虽然杀死了县官和都司,大散关来的一支兵马,尚在城内,此刻正在城内挨户搜查,马上便要出城追缉。你们两位快走吧!咱们后会有期!”喊罢,只听沙沙一阵脚步响,这个猴儿似的小偷,已跑得无影无踪。
老铁跟着萧三娘取回了她的那匹快马,看看天上的月轮儿,大约还没过四更。照萧三娘意思,连夜带着老铁,往长安一条路上走,会着了沿途进行的镖趟子,想法把他送到潼关镖局去。老铁认为不妥,长长的道途,镖局耳目众多,难免不出毛病,而且带累了别人。再说,脚上铁链虽然挣断了,套在脚上的铁箍,还没工夫用钢锉锉下来。照他意思,教萧三娘只管先走,去会合自己的镖趟子,他预备上棋盘坡许家暂避一时。
萧三娘不愿那么办,说是:“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于是决定一马双驮,先到棋盘坡许家再说。萧三娘平时原是男人装束,又是大脚片,把马鞍上捎着的一件男袍,披在身上,和老铁合骑一马,路僻马快,天刚亮已经到了许家,好在是山僻之处,行人稀少,路上还不致招出是非来。
许老太太一见老铁突然回来,而且带了一位男装的异样女子,又喜又惊。经老铁说明是萧三娘,又把一夜经过也说了。
许老太太不断念佛,说着:“这是天缘,从此两位百年好合,大家都放心了。——但是我两个女儿和钟秋涛,为了救铁叔,怕萧姑娘赶来寻仇,她们三人,从长安道上,想法拦截萧姑娘去了。还有一位南宫弢隐身金台观,打听铁叔起解动静,预备暗缀囚车,‘到前途会合她们,劫囚救人哩。不想萧姑娘已把铁叔救出来,她们年青识浅,路上难免不生枝节,还得赶快想法通知她们才好哩!”
萧三娘说:“伯母放心,我马上赶去,接两位妹妹回来。”
她说这话,却把老铁拉到一边,悄悄嘱咐道:“你好好地在这儿等我,我不回时,你千万不要走出棋盘坡去———”
老铁满口答应,又把许氏姊妹和南宫弢、钟秋涛等关系,说了个大概。
萧三娘临上马时,又拉着老铁,迟疑了半晌,才向他说:“老铁!你究竟有别的女人没有?这时,你可得摸着良心说话!”
急得老铁跺着脚,指天指地地说:“我的天!你怎的还问这个!你不信,问许老太太去!”
萧三娘咯地一笑,眉飞色舞地笑道:“好!你在这儿不许动,我马上赶回来!”说罢,人已跳上马背。
老铁却跳了过去,扣住马嚼环,噘着嘴说:“我有句不中听的话,如果我们志同道合的话,你干的这营生,我不大赞成,尤其你替异族官府效劳,走什么官镖,这是被正人君子耻笑的。”
萧三娘向他瞅了又瞅,点点头说:“我懂得你意思,我依你,把这趟镖驮交到地头以后,马上散伙,或者把潼关威远镖局让给别人办去,我和你拣个隐僻之处一忍,你瞧怎么样?”
老铁哈哈大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妻子!”
萧三娘在马上扑哧一声,用马鞭向老铁头上轻轻击了一下,笑道:“瞧你这鬼脸儿,还不快进去梳洗梳洗,还要老娘伺候你么?”咯咯一笑,马鞭一扬,便泼风似的跑走了。
以上是萧三娘破镜重圆,独力救出老铁的经过。她单身匹马,离开棋盘坡,向长安道上一路急赶,到了蔡家坪,凑巧镖趟子因为镖师田二楞受伤,沿途被人拦截,指明要会镖头飞天夜叉萧三娘,镖师宋金刚有点胆寒,再进恐怕出事,镖驮子仍回泰来店,等候萧三娘趟道回来再走。
萧三娘一到,得知此事,便知是许氏姊妹和姓钟的几个后辈干的花样,也没向镖师们说明内中情由,只说宝鸡确是很乱,这条道走不得,改道从凤翔岔道上绕过宝鸡去。路线一定,镖趟子立时改道出发。
她自己推说要访寻这几个捣乱的人,留下一名精细趟子手。因为她料定许氏姊妹志在阻挠,还得回来探听她的消息,特意备了一封信,教他等候路上截镖伤人的女子到来投递,投到以后,还叮嘱速回棋盘坡许家报信。她自己一心惦着老铁,急不可待地先赶回棋盘坡去了。
凑巧许氏姊妹和钟秋涛在路上碰着南宫弢,一同到了泰来店,接到了这封信,惊疑之下,才一齐赶回棋盘坡。在四人未到棋盘坡以前,送信的趟子手,先一步赶回许家。萧三娘又嘱趟子手在进棋盘坡要路口,等候许氏姊妹到来,火速通报。她故意不等许氏姊妹回家,赶到那座古庙前,存心要较量较量这几个后辈的本领,一半也是她好强的素性,认为欺侮了她的镖师们,未免有点失面子,存心要戏耍她们一场。
也许萧三娘破镜重圆,心花大放,才有这样戏耍举动,可是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认以为真,真个要和她一场血拼。万不料中心人物——老铁,活跳跳地出现,经他把前后情节说明,大家才转惊为喜,收起手上兵刃,重新见这位破镜重圆的师叔母了。
萧三娘听着刚才要和她拼命的四个后辈,这时却个个向她躬身下拜,口称:“师叔母!”泼辣老练的萧三娘,也不禁一阵忸怩,而且向老铁狠狠地横了一眼,似乎暗示他:“你教她们喊师叔母,多难为情,我们还没合巹呢!”
但是老铁满不理会,反乐得呵呵傻笑。萧三娘一赌气,翻身捡起那件男长袍,向肩上一搭,一手拉住俪云,一手拉住俪雪,却朝着南宫弢、钟秋涛笑道:“为了他的事,害得你们担惊担忧,还几乎和我拼了命。我真不信,凭他对我那样薄情的负心汉子,竟会有你们几位血性的晚辈。不瞒你们说,你们铁叔,这些年缩着脑袋躲在宝鸡城内,真把我冤苦了。我进宝鸡城,还是怨气冲天,我不昧心,真有一见面,便要和他分个死活的决心。不料听到人们私下谈论他投案自首,完全是想救许多穷苦的农民,这不是负心汉子能做的事。我明白,这是真真的侠义精神,我萧三娘也没比他弱,他能为大众牺牲,我便没法狠心下手了。后来见了他的面,他说出误听人言,早已后悔,我这颗心便整个软下来了……”
俪云、俪雪听得要笑不便笑,不料萧三娘又恨着声说:“大小姐!二小姐!你想多可恨!既然早已后悔了,便该找我去呀!为什么还缩着脖子躲着我呢?这不是更冤苦了我吗?唉!我和他真是冤孽!”
老铁急得怪喊道:“瞎!有完没完?你瞧天已黑下来了,老盟嫂一个人在家,盼着两位侄女呢!”
萧三娘立时向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声说道:“你倒想得好,你以为我这些年怨气,说完就完了……走!今晚我当着许老盟嫂的面,我得请她评评这个理,我得把这些年的满肚怨恨……抖一抖!这篇旧账还得和你算一算,老实对你说,这辈子和你没有完!”
但是我这篇以悲剧始、喜剧终的故事却完了!
(全集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7-20 02:24 , Processed in 0.347180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