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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倪匡《白痴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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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7-19 07:4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白痴劫

第一章

一块石头,中间结着一条草绳,草绳大约有六七尺长,另一端,系在一枝枣树的横枝上,将石头推一下,石头就会荡来荡去,好几十下,等到石头慢下来的时候,再推一下,又可以来回荡几十下。就这样的对着荡来荡去的石头,白痴就可以消磨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一整天。

事实上,他不知用这个方法消磨了多少天了,好像自从他第一天被人发现起,看到他的人,就一直只看到他怔怔地对着那块荡来荡去的石头发怔,口中发出一下接一下毫无意义的呼叫声。

当镇上的人,发现白痴的时候,枣树的树枝,还是光秃秃的,渐渐地,枣树发芽了,伸叶了,开花了,直到现在,树上已经结满了累累的枣子,石头还是那样荡来荡去,白痴还是那样,坐在枣树前,口中发出莫明其妙的声音,像是其乐无穷地注视着那块石头。

白痴才被人发现的时候,也有好心人给他东西吃。有人给他食物,他就吃,没有人给他就不吃,直到镇上的小流氓阿四,作了一次试验之后,镇上的所有人,对白痴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白痴这件事,就再也不怀疑了。

事情是这样的,白痴的身子很壮,眼睛在看人的时候,眼珠也会很灵活地转动,镇上有一些人,怀疑他究竟是真的白痴,还是假装出来的,一开始有了怀疑,就有了争论,偏僻的,山窝子里的小镇,镇上的人,本来就单调得每天都过着刻板的生活,从来也没有新的话题,既然有了争论,也就成为最好的话题,每天都有人讨论着这件事,终于,流氓阿四,想出了这个办法来。

认为白痴真是白痴的人,说白痴从来不吃东西,枣子结果实之后,落在他身子四周围,他也从来不捡起来吃,一定要等有胆子大一点的儿童,捡了起来,塞进他口中,他才吃,而且,从来都是连枣核一起吞下去的。阿四带了争论的两派,足足有三十多人,那是镇上的头一件大事,大家围着白痴,白痴像是全然不知道身边有着那么多人,阿四将一枚枣子塞在白痴的口中,白痴用力嚼着,吞了下去。

阿四挤着眼,打开纸包,将一粒干了的羊屎,塞进了白痴的口中,白、痴也使劲地嚼着,吞了下去。

四周围的人发出喟叹声,从这次起,这个争论算是解决了,代之而起的问题是,这白痴是从哪里来的?

这白痴是从哪里来的?要回答这个问题,可真不容易。太行山的支脉,向四面八方伸展,形成了无数山岭,和山岭间贫脊的土地。狼牙口虽然是一个镇集,可是不到逢五,逢八的集期,也不会有什么人,就算有人来,来的人也要翻山越岭,至少得走上十里八里崎岖的山路,而且多少年来,四乡八村来的那些人,镇上的人,也全都熟得不能再熟,可是他们就是没见过这白痴!

这白痴是从哪里来的呢?从他整天对着石头呆瞧的那种情形来看,他决不像是自己会走山路,到这里来的人,那么,当然是有人带来的。

可是,带他来的,又是谁呢?

挂在枣树上的石头,仍然在不断摇荡着,枣子由青变红,枣叶也大批大批落了下来。

白痴好像已成了狼牙镇镇头的一景,就像是那些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山岭一样,不会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了,唯一还注意看白痴的人,可以说只有镇头开棺材铺的徐木匠,徐木匠今天已过六十,老眼昏花,手艺自然也称不上一个好字。

可是镇上的人,还真少不了他,每年都有人死,人死了总得要棺材,要棺材总不能翻山越岭,走五六十里地去买,那么,整定了就是徐木匠的生意。

徐木匠的铺子在镇尾最尽头,每当他刨木,锯木,敲钉子,累得腰背僵硬的时候,直起身子来时,就可以看到白痴坐在树下面,望着那块摇荡着的石头。

等到镇上的人,对白痴的存在,已经完全不感兴趣的时候,唯一送食物到白痴口中的人,就是徐木匠了。徐木匠好唠叨,平时找不到对象。从来就没有开过口讲话的白痴,就成了他唠叨的好对象。他一面将干玉米,塞进白痴的口中,一面会不断地道:“看你长得多壮,我看你力气也不少,白吃我那么多,帮我来搬搬木料也是好的!”

白痴照例发出“荷荷”的声响,徐木匠也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离开。

那一天,徐木匠一起身,才一开门,就感到一股寒意,地上是白花花的一层霜花。徐木匠转过头,向离他铺门口,只有十几步的那株枣树望去,石头还在晃荡着,可是白痴却不见了!

徐木匠不禁揉了揉眼睛,每天看惯了坐在树下的白痴,忽然不见了,这就像对门的那座出峰,忽然消失了一样,令人讶异之余,难免会疑心自己的眼睛发了花。可是,揉了揉眼之后,结果还是一样,自痴不见了!

白痴突然出现,曾经闹了一阵子,白痴突然不见了,当然也是一件大新闻,徐木匠觉得精神一振,回到屋里,披上了那件羊皮袄,忽匆匆地向镇上走去!

可是,等到徐木匠才走进镇大街,他就呆了一呆,立即知道,他起得迟了!

镇的街上,如果不是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事,是不应该聚集着那么多的人,全都出来了,徐木匠首先看到了一张又圆又扁又白的脸,正在起劲地说着话,声音也特别尖,徐木匠立时吐了一口口水,那是镇上的土娼花实,镇上的妇女,用尽了各种恶毒的话来咒骂花实,可就是从来不敢提花实长得那么白,白得简直像才蒸出来的豆腐,而那也是镇上的男人,最津津乐道的,他们单独聚在一起的时候,会低声交谈,说花实不但脸自,手白,颈子白,那些平时叫衣服遮住的地方更自,白得简直叫人目眩心驰,荡人心魄,当未曾在花实那里住宿过的男人,听得心痒难熬之间际,有些男人,便会乐得呵呵地大笑起来。

徐木匠最讨厌花实,或许那是因为他老得已经不能领略花实的雪白诱人了,他急急向前走去,接着,就听到了阿四破锣的声音。

徐木匠停了下来,阿四将他的毡帽卷成一卷,右手抓着,在左掌掌心上用力拍着,发出“拍拍”的声响,以增加他讲话的声势。

他正在声嘶力竭地说着:“嘿,那几个人,来得真有气派,一阵马蹄声,先就遇上了我,嘿,遇上了我阿四,算是他们的运气,一个官长就下了马,他下了马才问阿四,他问,这几个月,镇上可有什么生脸人?嘿,生脸人,经我阿四的眼瞧过,可走不了!”

阿四讲到了这里,有人插口问道:“官长要找生脸人,怎么会将那白痴带走了呢?”

阿四瞪着眼,把帽用力一扬,抖了开来,戴在头上,道:“废话,白痴是镇上土长土长的么?不是,那就是生脸人,你知道么?生脸人!”

其余的人却不出声了,阿四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的英雄一样,翻着眼,转过身来,正好和徐木匠打了一个照面,阿四喉间“咯”地一声,颈伸得老长,凑过脸去,道:“徐木匠,白痴有麻烦了,县城里下来的官长在找他哩、你和白痴最好,嘿嘿!”

阿四翻着眼,徐木匠气往上冲,恨不得伸手打他两巴掌,可是想一想,还是没出手。

阿四可不是好惹的人,上次他激怒了杂货铺老板,老板也是打了他一巴掌,阿四就赖在杂货铺门口的地上,好家伙,真是三天三夜没起来,后来还是杂货铺老板倒楣,大条羊腿,再加上整整一块大洋,才叫他起了身,徐木匠可不想惹这个麻烦。

徐木匠忍着气,他才不要和阿四这种人说话,昂着头,就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处就是镇公所了。

聚在镇公所门口的人更多,镇公所门口,停着五匹骏马,正在扬鬃踢蹄,一个年纪很轻的人,和和气气地劝着围着在镇公所门口的许多人:“各位老乡,没有什么好看的,请自已干自己的活去吧!”

可是劝归劝,挤过来的人,却是越来越多,阿四也挤了进去,冲着那年轻人就是一个敬礼,也不知道这种行礼法,阿四是从哪里学来的。

阿四问道:“官长,那白痴可真是白痴,一点不假,我喂他吃过羊屎!你们找他干什么?”阿四挤着眼,样子很神秘,又道:“是不是犯了什么案子的大盗?还是想在狼牙口窝底?”

那年轻人笑了起来道:“你讲的话,有点不对头了,又说他是真的自痴,真的白痴,怎会是土匪强盗?”

其余的人笑了起来,阿四觉得很没趣,缩了缩头,可是他又道:“官长,你们是来找什么人的?”

那年轻人不出声,只是和和气气地笑着,有人挤得太近了,他劝人离开去,镇公所的门和平时不一样,紧紧地关着。

其实,镇公所中有什么,每个人都很清楚,只有两张破旧的桌子,一个老得没有牙的更练。镇长么?就是镇中心,经常有点洋货出售,算是镇上最大的铺子的老板汪二叔。不过这时候,大家只不过想看看,县城里下来的宫长,为什么要找那白痴而已。

然而,真正可以看到镇公所中情形的,只有削片儿面最拿手,年纪轻轻,就被人叫作“师傅”的陈贵。陈贵并不挤在大门口,而是绕到了屋后,攀在屋后的窗口上,抹去了窗上的一片积尘,凑眼过去,看到了镇公所中的一切情形。

令得陈贵大失所望的是,镇公所中,并没有出现什么严刑拷打,血肉横飞的情形,他看了的是,白痴坐着,四个人围着他,那老更练坐在一角,头一高一低,敢情是昨晚没有睡透,现在还在打瞌睡。白痴到底是白痴,看他的样子,像是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围住白痴的四个人,三个看来,和站在镇公所门口的那人,没有什么分别,只有一个,身形很高,脸很瘦削,双眼中的那股神气,叫人看来害怕,好几次,当这个人偶然向窗口子望过来时,陈贵都不禁心头怦怦乱跳,那人的年纪,看来也比较大一点,约莫有二十七八岁。

陈贵听得别人称呼过这个人,知道这个神情威仪的人是“队长”。什么队长,陈贵也不知道,反正是县城下来的,又带着“长”字,这个官一定不小了。

队长望着白痴,白痴口中发出“荷荷”的声响,也望着队长,队长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和他那种威严的外貌,好像很不相称。

队长在问:“你叫什么名字,是那里来的?”

白痴的回答是:“荷荷!荷荷!”

队长皱了皱眉,道:“你不会说话?我们要问你几句话,很要紧,你要告诉我们!”

白痴的回答是:“荷荷!荷荷!”

队长手按住白痴的肩头上,再问:“镇上的人说你是白痴,你来了已经有七八个月了,你是从哪里来的?我看你不是白痴吧!”

白痴回答依然是:“荷荷!荷荷!”

队长缩回手来,挺直身子,一个队员道:“队长,这人是白痴!”

队长眉心打着结,并不立即开口,过了半晌,他才道:“要真是白痴,怎会到了狼牙口镇,怎能翻得过山岭?我看他不是白痴!”

队长的双眼,紧盯着白痴,很少人可以直视着这样凌厉的目光,而无动于衷,可是白痴却是白痴,他仍然是这个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队长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又道:“你别假装了,我知道你不是白痴,一定不是!”

白痴仍然只是“荷荷”声,队长又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转过身去,重重在桌上,敲了一拳,那“砰”地一声响,将正在打瞌睡的老更练,吓得直跳了起来,迷迷糊糊地道:“是!是!”

几个队员却笑了起来,一个道:“队长,我们马不停蹄,找了八个月,一点结果也没有,我看————”

队长陡地转过身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个队员道:“十月初四了。”

队长又问道:“我们是什么日子,从县城出发的””

几个人一起道:“二月初七!”

队长扬起头来,道:“出去找两个人进来,要平时和这白痴多接近的人!”

一个队员立时开门走出去,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不一会,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阿四,一个是徐木匠。

队长道:“两位请————”

他本来一定是说“两位请坐”的,可是只讲了三个字,就没讲下去,因为镇公所里,只有一张椅子,由白痴坐着。

队长问道:“这白痴是哪一天到镇上的,两位可记得准确的日子?”

阿四使劲地抓着头,他是从来不记日子的,好吃懒做的人,怎么会记得日子?徐木匠想了一想,就道:“二月十三日那天,是那天!”

队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四个队员望了一眼,道:“从县城到这里,是六七天路程?”

一个队员道:“那得骑马才行,这白痴————”

队长挥着手,他像是竭力在想什么,可是却又无法将之说出口来。

队长在那样思索的时候,神情很严肃,而他的手下,那几个队员,照例一起向他望着。有时候,很多次,队长的双眉,会突然舒展开来,而在他瘦削,看来很古板的脸上,也会随之而展开笑容。

每当这样的时候,队员就知道,队长的心中,已解开了一个难题,一件案子,离水落石出的时候,已经近了。

队长姓方,叫正行。他的名字,和他的人,可以说再配合也没有了,又端方,行为又正当,在方队长的生活中,除了日以继夜地办案子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私生活,队员有时也会在背后私议几句,但是一想及方队长办案种种传奇性的故事,一见了方队长的面,就不由得肃然起敬。

听说,方队长的父亲,就是清朝末年的名捕,提起“方大胖”的名字,连太原城里,都是响当当的,方大胖子到晚年,胖得连走都走不动,可是人家说,不论多么离奇曲折的案子,只要让方大胖子知道,他就坐在家里,都能够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方大胖子并不想自己的儿子承继自己的这一行,方正行从小就被送到城里去念书,一直念到东洋,可是奔父丧回来之后,方正行就自然而然当上了侦缉队长,和他父亲当年一样,每天都面对着稀奇古怪的案子,这实在是方大胖子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不但几个队员,一起望着方队长,连徐木匠和阿四,也一起望着方队长,他们都感到,方队长虽然只是皱着眉一声不出,但是却一样有一股自然而然的威严,那股威严,镇得人连透气都不敢大透,所以镇公所里很静,只有那白痴,还是直挺挺地坐着,不时发出“荷荷”的声音来。

由于镇公所内很静,所以外面传来的声音;隐隐约约,也可以听得到,街上的人,仍然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交头接耳。

几个队员望着方队长,心中都在说:快有结果了,方队长一定有结果了!”

可是,他们却失望了,方正行虽然在竭力思索着,可是始终想不到什么,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几个队员的心向下一沉,方队长叹气,那表示事情扎手得很,暂时还不可能有结果。

跟着方队长的几个队员,都知道这次事情,真是扎手得很,可以说是他们加入侦缉队以来,从来也未曾遇到过的一件大案子,而他们为了这件案子,仆仆风尘,少说也奔波了上千里的路程,花了足足大半年的时间,直到现在,还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从第二个月开始,每当他们在较大的城镇上歇下脚来的时候,上司就会有电报来,催他们回去,放弃这件案子,因为有许多事要等着方队长去办的。

可是,方队长却就是这样死心眼的一个人,这件案子不破,说什么也不肯再接第二件案子,这大半年来,几个队员眼看着队长一天比一天变得又黑又瘦,也不知有多少个晚上,听到方队长彻夜失眠的踱步声,可是简直连一点线索也没有,直到今天,来到了狼牙口,仿佛有点线索了,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可惜,那个人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白痴!

看方队长的情形,好像已豁了出去,和这件大案子耗上了,不等到水落石出,他是不肯停手的了!

说那是一件大案子,那可一点也不夸张,那的确是一件大案子,大半年之前,二月初六,下午,代县县城西八里地方一处叫阳明堡的小地方,水沟子里,发现了两辆大驴车,和十二具尸体。

电报从代县城打到太原,方正行领着队员,星夜赶去,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那还是军部特地借了一辆汽车给他们,连停下来喝一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才能在两天的时间,赶到出事的地点,尸体已经入殓了,方队长还是开棺看了看。

阳明堡地方虽小,但是却是太原到大同必经之途,不过一般行旅,很少在阳明堡歇脚,有的宁愿走多几里地,到代县县城去,因为阳明堡附近的情形,实在太险恶了,除了崇山峻岭之外,就是一道又一道的山沟子,山沟子有时候,有二六丈深,逢下大雨的天时,山沟子就是一道道急流飞湍的溪涧,但大多的时日里,山沟子只是一道道沟底铺满了碎石的深沟。

当方正行站在那一道出事的山沟子上,望着沟底下那两辆破碎的驴车之际,正是寒风刺骨,春寒逼人的二月,尽管他从小习惯了这样的气候,他也觉得寒风在脸上刮过的时候,就像是一把生了锈的剃刀在刮胡子一样,阵阵生痛。山沟上的风是如此之劲,令得他们连眼也睁不大,不断被寒风吹出眼泪来。

他顺着陡削的沟坡向下走,几个队员在他后面,等到他们来到沟底的时候,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天地之中。两边是高峭的土石混合的斜坡,两头,则是看去无穷无尽的深壑,连讲话的声音,听来都有点异样,风声更是尖锐得像有无数鬼魂在挫着牙。两辆车子全是乌木的车杠,桐油布的篷,车轮和轴上,全钉着铜片。

这样考究的车子,小地方是很难见得着的。方正行自然知道,这两辆车子,是从太原出发的,目的地是大同。他也知道,一共有十二匹驴子拉车——每辆车是四头驴子,还有四头是备用的脚力,可以保证路途上,不会因为牲口出了毛病而受到拖延。

方正行当然也知道,只有最够气派的人,在赶路的时候,才会用上那么多牲口,用这些车子从太原赶到大同去的是什么人,他已经在代县县城见过他们——全死了,每一个的尸体上,都有着惊人的伤痕,两个镖师身上的伤痕更甚,全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方正行曾对其中一具头发花白,虽然死了之后,神情看来仍然很威严。方正行曾在这尸体之前,摘下皮帽子,呆立了很久。

这是他熟悉的一个老人,在那样混乱的年代中,这位老人的公正不阿,给所有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是全省最高的执法人,连一省的军事长官,见了他都十分尊敬,也是他,揽延方正行,委托方正行当了侦缉队队长的。

可是现在他却死了,死前显然遭过毒打,他是退隐回家乡的,他和他一家,现在全死了,而且随身所带的财物,也全失去了。

方正行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件案子,不单单是普通土匪所于的劫案,固然,所有财物都失去了,可是事主的一家,身份太特殊了,经他判处死刑的大盗,不知有多少,在太原的时候,他曾几次被人暗杀,有一次还受了伤。

一句话,他有太多的仇家,而在这种荒僻的山路上,先报仇,再劫财,看来完全是普通的土匪所做的一样,那真是最恰当不过的事。不过,对方正行来说,是报仇还是单纯的劫财,全是一样的,因为他要找的人,一定是出了名的土匪。

当天,方正行在山沟里,徘徊了很久,当他详细地察看了每一件东西之后,他才离开,而且下令,将每一件东西都搬上来,运回代县的县城去,保管起来。

当他到县城之后,他呆呆地对着一张地图,看了一夜,凭着他的记忆,将在附近一带,经常岀没的土匪,一帮一帮,一个一个,记了下来。

方正行知道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大用处,因为他知道,这些土匪,只怕还没有胆子,干这样的大案子,但是既然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件极其棘手的事,他自然也非那样办不可。

因为,就算干这案子的人,是外地来的,盘踞在这一带山沟子里的土匪,总也可以有一点眉目的。

从那天开始,方正行只带着五个队员,开始一处又一处地方去“拜访”盘踞在太原到大同这条道上的土匪,一个月之后,当方正行行经一处旷野的时候,两匹骏马迎面疾驰而来。

那时候,一样冷得令人把不住要发抖,拉住马缰的手,要另一只手帮着,才能将冻缰了的手指,一只一只拉开来。

那两匹马的来势很快,尘土飞扬,一下子就来到了近前,陡地勒住了马,从来势看,一定是剽悍的汉子,方正行略扬了扬手,眼看他的五个队员,也一起勒定了坐骑。

方正行微眯着眼,他一眼就看出来,来的两个人,左首的那一个,正是前几天,他才见过的一个土匪头子,而另一个,看来样子很文静,皮肤也很白,约莫三十来岁,那土匪头子扬手叫道:“方队长,请跟我们来!”

他只叫了一声,两个人同时牵转马头,马儿又撒开四蹄向前疾驰而去,方正行一踢马肚,几匹马,也同时一起追了上去,等到驰到了一个峡谷,方正行也不禁呆住了!

峡谷里面,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着很多奇形怪状的大石,那些大石,可能是四面山壁上,积年累月,风吹雨打,松动了滚下来的。

而令得方正行发怔的是,山谷里,高高矮矮,至少有上百人,全是些奇形怪状,粗野的汉子。

方正行一发现山谷里有人,就立时勒定了马,他勒马实在太急,以致马儿发出了一声长嘶,几乎人立了起来。在他身后的几个队员,马上的功夫,就不及方正行好,有三个收不住缰,直向前冲了过去。方正行大声呼喝着,等那三个队员兜回来时,带着方正行来的那两个人,也已下了马,白净面皮的那个人,向方正行拱了拱手,作了一个手势,右拳抵在左掌的掌心之上。

方正行一看,心中虽然疑惑,但是也立时翻身下了马。那白净面皮的这一下手势:和土匪打了几年交道的方正行,自然明白,这个手势的意思是:不论来者是谁,我们都绝对没有恶意。

那人一下马就作了一个这样的手势,那等于是在告诉方正行,聚集在山谷的那么多人,全不是善男信女,而都是土匪!

那么多凶悍的,不守法纪的匪徒聚在一起,方正行的心中,也不禁泛起了一股寒意,心头寒意,再加上寒风,使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不过,方正行立时镇定了下来,昂然向前走着。他是侦缉队的队长,照说,眼前这许多人,全是他要逮捕起来的人,他们毫无疑问,全都干过大大小小的案子,全是他要对付的对象。

然而,从他小时候起,他就不断地听过他的父亲说过同样的话:土匪固然不该饶恕,可是也得分清楚土匪的等级,杀人者不可恕,未曾杀过,甚至将劫来的财物,赈济穷人的,也不是没有,做我们这一行,千万别乱杀人,别杀错了人!

方正行有佩枪,可是他从来不用他的佩枪,就因为一直记着父亲的话。

他镇定地向前走着,越是向前走,神情就越来严肃,前面人很多,在方正行和五个队员,才勒定马之际,这许多人,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可是,当方正行向前缓步走去之际,人声渐渐静了下来。

等到方正行来到了那白净面皮的人面前时,山谷中静得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五个队员,紧张得一颗心紧绷着,差点没从口腔里跳出来。

五个队员也全看到了白净面皮的那个手势,可是他们总放心不下,他们每一个人都伸手按着腰际的枪,准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立时拔枪对付,虽然他们明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那么多人,真有心动武的话,他们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在沉寂之中,方正行的视线,越过他对面的白净面皮,向山谷中的众人望去。迎面吹来的风虽然寒冷,但是方正行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错,聚在山谷中的,全是土匪,有的,方正行最近还见过,为了最近的案子,他闯过他们的老窝,有的,方正行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却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全省通缉的悍匪。有的,看情形凶恶得使人不敢逼视!

方正行心里说了一声“好家伙”,他心里知道,山西、河北,称得上闯出道儿来的土匪,只怕全聚在这个山谷里了!他们是为了什么?

方正行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嘿嘿”两下冷笑,是提起了中气,发出来的,虽然在寒风之中,但是,听得很清晰,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接着,他提高了声音,说道:“真齐全,倒叫我方某人开了眼界!”

白净面皮立时道:“方队长,各路朋友,都觉得有必要和方队长见面!”

方正行一声冷笑,道:“我们见面,还会有什么好结果?”

白净面皮真称得上对答如流,立时就道:“不错,方队长,你是侦缉队长,我们是什么样人,不过我们虽然没走正途,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说不出来的苦楚,想当年,方老爷在日,他老人家,就挺能体谅我们!”

方正行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笑声很豪爽,但也表示他对眼前这些人的轻蔑,他道:“老爷子当捕头的时候,阁下也赶上了么?要是这样,那岂不是你一出娘胎,就当了土匪?”

白净面皮连眼角都不曾跳动一下,就像是早已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一样,他只是淡淡一笑,道:“当然没赶上,可是方老爷的行事我们还是十分以佩,他的传说,我们也听得多了,方队长,是不是”?

,方正行又冷冷一笑,白净面皮立时道:“我们是为了阳明堡那件案子,想和方队长说几句的!”他讲到这里,半侧身,指着山谷里的所有人,朗声道:“山西、河北两省、七十四寨、六镇、八帮、三十七岗,都有人在这里,蒙各路朋友不弃,推我做代表,向方队长交代几句!”

这几句话,说得神清气朗,不急不徐,极够气派。方正行的心里喝一声彩,他知道,能被这些许多土匪推出来做代表的人,绝不是等闲人物,看来,他还真孚众望!

方正行用极严厉的目光,盯着白净面皮,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要说这时双方的形势,方正行和五个队员,绝对处在劣势,可是不论怎么样,方正行总没有忘记,自己是侦缉队长,对方是土匪,他说话自然有一股侦缉队长的气势。

白净面皮恭恭敬敬,向方正行行了一礼,道:“在下姓洪,名实,不成材的很,聚了几十个兄弟,讨些生活!”

方正行冷冷地道:“洪宝,你抢过火车,动过军火,我看也成材得很了!”

洪宝叹了一声,道:“方队长多体谅,咱们今天,不为翻这些旧帐而来,这里总共是一百三十多人,哪一个不够拉去坐十年八年大牢的?”

洪宝这话,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方正行双眉向上一扬,道:“别以为你们人多,我就不敢执行任务!”

洪宝立时道:“我们绝没有那样想,谁不知道方队长虽然轻易不用枪,可是枪法如神,得过东洋陆军大将当面夸奖,要是方队长一亮枪,二十颗子弹,我们至少得有二十人倒下来!

话仍是咄咄逼人,是的,一亮枪,要有二十个人倒下来,盒子炮慢机,二十颗子弹能打倒二十人,那是百发百中的了,但是,弦外之音是,死了二十个,余下来的一百一十多个,怎么处理,你方队长瞧着办吧!

方正行陡地笑了起来,说道:“说得好!”

他一面说,一面“拍”地一声,手已拍向腰际,握住了枪柄,他虽然还没有拔枪出盒,可是系在枪柄上的红穗子,却已陡地向上,扬了一下,站在方正行对面的洪宝,眼眉不由自主,连跳了几下!

方正行并没有拔枪,他这个动作,能将占有绝对优势的洪宝,吓了一跳,已经够了,他道:“阳明堡的事,你有什么话好说?”

洪宝陡地提高了声音,道:“方队长明鉴,在这里的七十四寨、六镇、八帮、三十七岗的朋友,都已指天发过毒誓,没做过这件丧尽天良,天打雷劈,禽兽不如的案子,要是有半个字谎言,死于荒野,永沦地狱!”这几句话,更是说得斩钉截铁,方正行不禁苦笑了起来。洪宝的话,方正行是相信的,这些人虽然不是善男信女,可是说了这样的话,实在非信他们不可!

这件案子,要不是这七十四寨、三十七岗的人马干的,又是什么人干的呢?

方正行冷冷地道:“为什么要对我这样说?”

洪宝摊了摊手,道:“我们信得过方队长,可是不敢信所有当官的,出了这件大案子,全省上下军警,谁不想立功?随便抓上些人,屈打成招,我们,或者全该死,可是也绝不想死在自己没干的案子的罪名上!方队长,听来好像是笑话,我们要求方队长保护来了!”

听来真像是笑话,可是方队长却笑不出来,反倒心在向下沉。

像这种黑道的人物,齐集起来,和公门中人见面,表示自己并未曾做过这件案子的事,并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却极少极少。他记得小时展听自己父亲说起过,在他四十年公门生涯之中,只有遇到过一次,而听父亲的叙述,齐集的黑道人物,还远比不上现在的多!

不过,有几句话,是他父亲说过的,方正行却记得很清楚,那就是,逢有这样的“黑道大聚”,必需相信为头的那个人,所讲的全是真的,因为与会的黑道人物,在事先都曾发过重誓,要是谁干过这件案子,而又假装着来参加这种“黑道大聚”的话,那么,事后一被查出来,要受到极重的处罚,这是谁都不敢做的事。其二,有人“黑道大聚,”虽然说,这些黑道人物,一样心急想破这件案子,会在暗中帮忙,而且齐心合力,稍有线索,就会将消息报上来,可是却并不代表这件案子易破,相反,表示这件案子极其难破,毫无线索可寻,天下之大,犯案的人,可能一生之中,就做这一件案,做完了就远走高飞,往哪儿去找他的人去?

当年那一次“黑道大聚”,案发在河南、河北的交界处,抢的是一伙在那里探矿的洋人,抢走了一箱金块,后来据说,足足过了八年之久,才在极南的香港,发现了铸有这次劫案的金块,赃物直到八年之后才出现,还上哪儿去追劫贼去?

方正行静着不出声,整个山谷中,也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洪宝目光炯炯望定了方正行,像是非要逼他一个答复不可!
 楼主| 发表于 2025-7-19 07:4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山谷中的寒风凛冽,可是方正行却觉得背脊上直冒热气,他慢慢抬起关来,道:“那么,这一个多月来,你们可有什么消息?”

洪宝道:“有!”

他答复得如此干脆,倒令得方正行一怔!

洪宝说了一个“有”字,立时扬声道:“青叶岗的张兄弟请出来!”

人群之中,立时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回声,一条汉子,越众而出,那汉子穿着一件青狐皮袄,头上戴着老羊皮兜风帽,扎着绑腿,大踏步走了出来,自来到方正行的面前,行了一个礼,看他的神情,好像很有点紧张,可是一开口,声音还是很响亮,打着一口山西的土腔,道:“小可张三,穷得没生活;在青叶岗一带剪径,向来取财不伤命,方队长手下超生!”

方正行冷冷地哼了一声,洪宝道:“那天晚上,你遇到什么人来?”

方正行这时的神情,看来很冷漠,因为作为一个侦缉队长,要靠一个剪径为生的匪徒来提供消息,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可是,方队长的心中,却十分紧张,这一个月来,他已经将附近一带的地形,研究得了然于胸,青叶岗在案发的阳明堡以西,二十四里,离案发处只百十来里,如果这张三有什么消息的话,那应该是最直接的消息!

那张三陡地挺直了身子,答应了一声,道:“是,那天晚上,小可和两个伙伴,伏在草丛里,看到有两个人推着独轮车儿过来,车印儿很深,我们三人就跳了出去,谁知二话没说完,那两个人竟是行家,两个伙伴被打得跌进了山沟子,至今行动不得,我抽出刀来,可是叫其中一个,劈手夺了刀去,要不是天生一条快腿,早也没命了!”

张三一面说,一面撩起衣袖来,在他的左臂之上,有好长的一道痕,上面所搽的云南白药,结成紫色的一条条,有几处已经脱落,现出鲜红色的嫩肉,还有很多地方,药痂还未曾落下,可见这一下,砍得他实在不轻。

方正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哪一天的事?”

张三回答得很干脆,道:“二月初七,二更时分。”

方队长眼角,不由自主,剧烈地跳动起来,二月初七,那正是案子发生的时候,张三所遇到的那两个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件案子的主凶了。

他沉声问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模样?”

张三苦笑了一下,说道:“天黑月昏,看不真切,砍我一刀的那人,年纪很轻,看来是个读书人,说句笑话,就有点像方队长!”

洪宝立时叱道:“少胡说!”

张三诺诺连声,向后连连退了开去。

方正行的眼角又跳动了好一会,才道:“就是这一点,以后再没有人见过这两个人?”

洪宝摇头道:“没有!”

方队长又不说话,山谷中,寒风呼号,人人都屏住气息等着,方队长在一个队员中,接过一根点着了的烟卷儿来,才吸了一口,烟卷儿就叫寒风吹得烧去了小半截,纸边儿吹得掉了下来,贴在方队长的脸上,方队长也不伸手将之佛开,只是陡地道:“窝家来了没有?”

洪宝立时道:“来了,连河北的都有两个来!”

方正行喝道:“出来!”

洪宝也叫道:“出来!”

前后两下,中气充沛,紧接着的呼唤,令得山谷四面的山壁,在寒风之中,响起了阵阵回声,只见七个人,缓缓从人群的中心,走了出来。

这七个人的衣着,都很华丽,全是青白服面的袍子,有两个,袍角走向前来之时,被风翻了开来,竟是上等的皮里子。

而且,这七个人,还有与众不同之处,那便是个个都蒙着脸。土匪和窝家不一样,土匪落草为寇,摆明了明抢明劫,用不着再掩遮什么,可是窝家却不大相同,窝家坐地分肥,收买盗赃,要是蒙面的手巾一揭下来,很可能有两个是太原的巨贾富商,场面上的人物!

方正行自己明白这一点,他也明白,这时他不能要这七个窝家,打开遮脸的毛巾来看看,可是他却也无法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直透出来的鄙视,他等到这七个人,来到了近前,冷冷地道:“失单早已经出来,你们想必也知道了,是不是?”

要做一个大窝家,首先就要有这个本事,一有盗劫案发生,事主一将失单呈上衙门,窝家就有本事知道,这才好打主意,什么是自己要的,什么自己根本不该要的赃物,又该如何杀价,又该如何出手,一早好有个预算,要是真有利可图,不等劫匪找上门来,自己还得派人去找劫匪,能做到这一点,才是真正的大窝家。

方正行这一问,那七个人齐答应了一声,道:“是!”

方正行又问道:“直到如今,赃物一直还没现眼?”

七个人中的一个,踏前一步,道:“没有,要是一现眼,我们绝不敢隐瞒!”

方正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苦笑了起来。人没有下落,赃物也没有现眼,这件案子,可以说是典型的无头公案,犯案的人,可能早就走了!

洪宝盯着方队长,道:“方队长,我们要说的全说完,请方队长手下超生!”

方正行的脑门中在“嗡嗡”作响,他的声威,势力,至多到达河北,山西,出了这两处地方,那可真难说了。当然,别省也有侦缉人员,可是一层层公文来往,土匪早就走了,失单上,只金,银,珍玩,为数就极巨,不用走得远,只要到天津租界上一躲,谁还能拿得他回来?

不过,方正行觉得,匪徒要出山西境,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案才发,各处路口,关卡,全都奉命注意来往的一切人等,那么多赃物,如何就能运了出去?

方正行想了很久,才缓缓地道:“好,我对上头去说,这件案,交给我一个人去办!”

山谷之中,登时响起了“轰”地一声,那一群土匪,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觉得卸了一个重担。

方正行立时板着脸,声音也很严厉,道:“不过,在这件案子未破之前,我劝你们,最好不要犯案!”

洪宝略怔了一怔,才道:“方队长教训的是!”

方正行陡地转身,一跃上马,手向上一举,大喝一声,道:“走!”

他胯下的坐骑,率先驰了出去,几个队员,跟在后面,转眼之间,就出了山谷。

那七十四寨、八帮、三十七岗的人马,是如何离开那个山谷,而可以不给沿途的官兵发现,这一点,连方正行也不怎么清楚,黑道中人,自然有他们的办法。

方正行倒也真的遵守着他在山谷中,对那些人讲的话,一离开山谷,和上峰联络,将这件案子,全揽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本来,这是一件大案,正如洪宝所说,军警人员,谁也想沾一沾光,立一个大功。可是一个月下来,也人人知道,那是一件极其棘手的事,吃力不讨好,所以方正行一讨差使就成功了。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山西境内,和冀西一带,真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太平无事,直到如今。

方正行一直奔波了大半年,走遍了每一个小村,小镇,一直来到了狼牙口。

时间过了很久,线索却一点也没有增加,唯一的线索,就是青叶岗剪径张三口中所说的那两个人。而方正行也可以肯定,盗贼还没有现眼,天津租界的捕房中,方正行有熟人,青岛的捕房中也有,远到南京,上海,各方面都收到失单,赃物一现,方正行立时可以知道!

赃没现眼,通常来说,是匪徒知道风声还紧,根本出不得,而更大的可能是匪徒根本没机会将赃物带远,赃物没走远,人就一定也没有走远,方正行就是本着这个信念,才一直锲而而不舍地追寻。上司一直催他回太原城去,但是他都没有答应,反倒是有一天,要是赃物在上海或是更远的地方现了眼,他或许倒会死了这一条心了!

经过了一个整夏的追踪侦缉,又到了清晨结霜的时分,方正行和他的手下,才在狼牙口镇,见到了那个白痴!

虽然只不过是一个白痴,可是那是大半年来见到的唯一可疑的人,方正行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而且这白痴突如其来,在镇上出现,和劫案发生的日子,又是如此接近和吻合。

方正行在狼牙口镇公所中,来回踱着,不一会,镇长慌慌张张地赶了下来,方正行向镇长问道:“这个人,现在由谁带着他?”

镇长瞪大了眼,谁带着那白痴,这是一个叫人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管那白痴。

白痴才来的时候,镇上的人,个个当好玩,每天都有人去看他,而白痴只是看着荡来荡去的石头,日子一久了,就算经过白痴的身边,也没有人注意,谁会带着这样一个白痴?

镇长干瞪着眼,答不上来,徐木匠咳嗽了一声,道:“长官,我没有带他,我有时给他一点吃的。他睡在那株枣树下!”

方正行“哼”地一声,道:“照你说,他是二月十七来的,那时滴水成冰,他也睡在树下,冻不死他?”

徐木匠翻了翻眼,道:“长官,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这白痴身子可壮得很,也许……也许……”

徐木匠说到这里,眨了眨眼,道:“也许他傻到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冷!”

方正行“哼”地一声,直盯着徐木匠,道:“你是干什么的?”

徐木匠被方正行望得心中有点发毛,幸得他六十多岁的人,除了年轻时,有一次偷看人家大闺女洗澡,叫人追出了七八里地,几乎没叫人抓住了倒吊起来之外,一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是以在方正行那样严厉的目光注视下,居然脸不红,气不躁,道:“长宫,我是木匠,一年中造五六口棺材,生意清得很!”

几个队员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四也跟着笑着,可是他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不自在,真有点后悔,刚才不该硬挤了进来,要是方队长也用那样严肃的目光望着他,他想起自己那些偷鸡摸狗,撒泼使赖的勾当,早就冒了一身汗了!他心中在希望着方队长别向他望来,还好,主队长只是随便望了他一下,就对镇长道:“既然这白痴来历不明,又没人带着,,我要将他带走!”

徐木匠吓了一跳,道:“他……他不是犯了什么事吧,他真是什么也不懂的白痴!”

方正行又望定了那白痴,冷冷地道:“那可难说得很,他总不能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

他一面说,一面突如其来,伸手在白痴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道:“跟我去见一个人!”

可是白痴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口中“荷荷”作声,连眉毛都不曾抬一抬。几个队员,都知道方正行是用这种突然的法子,在试那个白痴,希望白痴并不是真的,是假扮的。可是,几个队员看到了这种情形,也禁不住全摇起头来。

这白痴如果是假装的,那么,装得也实在太到家了!

两个队员走过去,伸手抓住了白痴的手,将白痴架了起来。一被人架起,白痴就像一段木头一样地站着。

方正行皱着眉,道:“走!”

两个队员,架着白痴走了出去,一打开镇公所的门,围在外面的那些人,全都吱吱喳喳,议论了起来,方正行吩咐了队员,拉过一匹马来,扶那白痴上马。

可是,那白痴却说什么也上不了马,坐上去,就滑了下来,有人扶着,他也直挺挺地坐着,扶的人一松手,他就摔了下来,有两次,看来摔得还真不轻,可是白痴却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荷荷”地叫着。

人群中有人道:“白痴要是能骑马,也不是白痴了!”

方正行的浓眉打着结,他也没有看清是谁在说这句话的,只是抬头道:“要是他不能骑马,请问这位老乡,他是怎么到狼牙口来的?”

那讲话的缩了缩头,不敢再出声,两个队员弄了一辆板车来,将白痴扶上了车,让他半躺在车上,连车一起,打了几道箍,拖在马后面,就这样,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出了狼牙口镇。

一出镇,一个队员就问:“队长,上哪儿去?”

方正行瞪了那队员一眼,道:“这还不知道?枉你跟了我那么久!”

那发问的队员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出声,另一个队员比较机灵,立时想到了,说道:“是到青叶岗去,叫张三去认一认人!”

方正行“哼”地一声,点了点头。

其余几个队员都没有出声,要带那白痴,到青叶岗去,叫张三认人,那就是说,方队长怀疑这个白痴,有可能是干这件大案子的人了!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几个队员,回头向被绑在板车上的白痴望了一眼,为了怕白痴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滚下来,沿途都是山沟子,一不小心下去,就可能来个粉身碎骨,所以将他绑得很紧,有几处,麻绳还勒进了他的肉里,可是白痴却总是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他仍然是那副世界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和他全然无关的模样。才出镇子,路渐平坦,后面也一直跟了不少人,可是走出了三五里,跟的人全回去了,回到镇上去,至少又有几天可以说的。

而路也变得高低不平起来,带着一辆板车,方正行也无法快赶路,只能慢慢走着,一天只能赶半天的路程,到了青叶岗,又过了足足十五天!

在这十五天之中,不论是在赶路也好,或是歇下来也好,方正行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那白痴的动静,甚至在半夜里,他也会陡地醒过来,定定地注视着那白痴好一会。

他要找出那白痴任何行动中最细微的破绽,来揭穿他是假装的。但是,十五天下来,方正行也有点感到,自己这一次,可能真正是多此一举了!那白痴是真正白痴,要不然,不可能连一点破绽也没有。

赶到青叶岗下,是黄昏时分,向前望去,好大的一片林子,虽然黄叶飘落,但也是密密层层,马蹄踏着林中的落叶,一个队员拔出枪来,向天连放了三枪。

那三下枪响,令得林中的鸟儿,一起振翅飞了起来,刹那之间,成群结队,扑着翅,叫着,一群一群的鸟儿飞起,那比任何人通风报信更快,更好,告诉匿藏在岗子上的人,有外人来了!

方正行勒定马等着,等到天色渐渐黑下来时,才听得前面有人叫道:“哪一道上的朋友?”

方正行厉声叫道:“方正行,要见张三!”

那发问的人陡地寂然无声,像是忽然之间,在朦胧的暮色中消失了一样,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看到前面林中,有七八支火把在晃动。

那七八支火把,来到了还有二三十丈处,却老是在相隔那么远的距离晃着,不再接近,方正行又拔出枪来,再连放了三枪。

黑夜中听来,枪声更是接近,那三枪一过,才看到一支火把,迅速接近,来到了近前,高举着火把的人,可不正是张三!

张三来到了近前,大声道:“真是方队长,叫方队长久等了,罪过,罪过!”

方正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放心,我不是来剿拿你,你也不必花那么时间来布阵!”

张三的脸上一红,又走前两步,方正行向身后一指,道:“叫你认一个人!你过去看看!”

他们在林中停下马来之际,就解开了马,任由马儿去啃啃青草,板车就停在离他们不远处,张三听得方队长那样说,举着火把,走了过去,方正行立时转过身来,望着向前走去的张三。

这时候,方正行的心中,也极其紧张,那突然出现在狼牙口的白痴,来得十分蹊跷,任何有办案经验的人都知道,在处理一件棘手的案子之际,任何解释不通,值得怀疑的事,都要加以注意!

方正行这时心中的紧张是,要是张三看到了那白痴之后,摇了摇头,说一声“没见过”的话,那么,他真是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了!

张三举着火把,向前走着,火把上的光芒,映在他风尘满布的脸上,他来到了板车之前,火把向下一沉,那白痴在板车上,瞪大着眼,向他望着,张三陡地失声叫了起来,道:“咦,你不是呆瓜?”

那白痴“荷荷”地响着,眼珠发定,一转也不转,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张三的那一下呼叫声。

方正行陡地走了过去,道:“你认识他?”

张三转过身来,道:“方队长,你抓错人了,呆瓜是白痴,什么也不知道,吃饭都得要人家喂!”

方正行沉声再问道:“你认识他?”

张三抬头道:“是!”

方正行目光凌厉,道:“他是你什么人?”

张三呆了一呆,道:“我的什么人?他不是我的什么人,是狼牙口镇北,山窝子里,单臂老七的人,听说是单臂老七的侄子!”

方正行皱了皱眉头,单臂老七,听这名字,就不像是好人,可是方正行的心中,却没有这个人的印象。

方正行又问道:“单臂老七是什么人啊?”

张三笑了起来,说道:“难怪方队长不知道他,这个人,是逃荒来的,几兄弟一家子人,逃到了那山窝,老七叫狼咬掉了一条手臂,居然没死,他们也不想走了,就在那山窝里住了下来,开了几分薄地,打些猎,自然,有时也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根本是可怜虫,也没有犯过什么大事,所以方队长不知道有这号人物。

方正行道:“上次黑道大聚,那单臂老七没有来?”

张三摇头道:“没有,他们这几个人,还够不上这个资格。”

方正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而来,可以说得上疾如迅雷,叫人连想一想的时间也没有,方正行也知道,在这样急速的问题之下,任何人若是想临时编点谎话出来,那是一定会露出破绽来的!

方正行又问道:“你是怎样认识单臂老七的?”

张三道:“去年夏天,我想扩充点人手,我一个伴当,他说有一次走山路,曾在一个山窝子里经过,见到有五六条大汉,穷得连裤子都没有,要是去叫他们入伙,一定肯来,我和他一起去过一次!”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们一共是多少人?”

张三向白痴指了一指,道:“当时,连呆瓜在内,一共是七个人,我一提来意,只当他们一定肯来的了,谁知道单臂老七,一口拒绝了,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反倒送了他们三把猎刀,一杆土枪,第二天就走了。”

方正行道:“这几个人的脸面,你全记得?”

张三呆了一呆,摇起头来,道:“方队长,你心想那案子是单臂老七这帮人干的?绝不会,他们真是可怜虫,是逃荒下来的!”

方正行一挥手,道:“少废话,那山窝子在哪里,要烦你带一趟路!”

张三听了,怔了一怔,神色像是很为难,可是方正行一看到张三面有难色,立刻拉下脸来。

方正行脸色一沉,就算是生平不作亏心事的人,见了也不免怔了一怔,何况是作奸犯科的张三,他陡地一震,忙道:“是!是!”

他一面答应着,一面神情仍是很犹豫,道:“方队长,天黑了不好赶山路的,且等明天————”

方正行不等他讲完,就喝道:“这就走!”

张三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陡地撮唇,发出了长长短短,几下呼哨声来。

随着张三的那几下呼哨声,在前面林子中,闪耀的火把,影绰的人影子,一起迅速地隐退,除了他们几个人所在地方之外,四周围一片黑暗,静寂得像死亡一样,只不过间歇地,有一两声狼嗅声传来,听来更增加死亡的可怖。

张三道:“方队长,由这里到那山窝子,也得赶好几天路,呆瓜真是白痴,何必将他绑着?”

方正行冷冷地道:“你总共才只见过他一次,怎知道他是白痴?”

张三摊着手,道:“那还有不知道的?他最爱看摇荡的东西,将一块石头,用绳子吊在树枝上,晃来晃去,他就能看上一整天!”

方正行一听,不由自由,叹了一口气,和那几个队员,互望了一眼,几个队员也禁不住苦笑,因为张三说的,一点也不错,照狼牙口镇上的那些人说,这白痴看着摇晃的石头,不单看了一天,足足看了大半年?

方正行一面苦笑着,一面拉过缰绳,待翻身上马,然而,就在他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拍着马鞍,身子还未曾弹起来的一刹那间,他的脑门之中,闪电也似的亮了一亮。在那刹间,他陡地想起一个最大的破绽!一个最可疑的疑点!

当他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也陡地转头,向板车上的那白痴看去,白痴仍然睁大了眼,一点表情也没有,看来像是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方正行望了那白痴很久,才缓缓地道:“走!”

几个队员一起翻身上马,一个队员和张三两人共骑,走在前面,山路崎岖,在黑暗中,更加难行,倒有一大半路程,因为看不清前面的路,要下马用火把照着,再拉着牲口,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每一个人都希望方队长叫停下来,等天亮了再赶路,可是当他们转过头,向方队长望去之际,每次看到方队长的神情,总是一样的,方队长紧皱着眉,眼睛半眯着,看来他根本不在看路,也没有拉紧缰绳,只是由得他胯下的坐骑,自己在找路走。

几个队员都知道,方队长是在思索着这件棘手的案子的关键,这个白痴的来历,已经弄明白了,那么,是不是代表这案子,已经有一线曙光了呢?

案子是不是有了一线曙光,方队长不开口,谁也不知道,但是,天际的一线曙光,倒已渐渐扩大了开来。

一直等到天际出现了阳光,方队长才像如梦初醒般,直了直身子,道:“找处地方歇歇脚!”

众队员答应了一声,仍由张三指着路,经过了一夜的夜路,他们已经来到了群山包围的山地之中,向前看过去,全是一座接着一座,几乎没有尽头的山峰,而每一座山峰,看来又全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张三毕竟是在这一带活动了好几年的人,他指引各人,转过了一个山岗,就看到了一道清泉,所有人一起下马,伏在清泉边,先喝了一个饱,方正行下令,解开了那白痴,张三掬了几下水,凑在白痴的口前,白痴咯嘟咯嘟地喝了下去。

各队员取出了干粮来,方正行取了一份,走开去,在泉边的一块大石上,躺了下来,望着淙淙的泉水。

昨天晚上,他足足想了一夜,他认为,事情应该已有点眉目!而眉目一定就在张三所讲的,山窝子里,单臂老七的那帮人身上。

现在,方正行还很难肯定,这件案子是不是单臂老七那帮人干的,但是他却可以肯定一点,那便是,单臂老七那几个人,一定已有了什么变故。

要不是那帮人有了变故,呆瓜不会一个人来到狼牙口镇,要不是那帮人有了变故,他甚至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闪电也似想起来的那一个疑点,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他却可以肯定,他闪电也似的想起来的那一点,一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

他转了转身,吩咐道:“轮流值班,中午启程!”

各队员答应了一声,方正行也合上了眼睛,他很快就睡着了,而且,当他再睁开眼来时,大阳恰好就在头顶,方正行叫醒了张三和三个在熟睡中的队员,吩咐各人解下了马背上的行囊和干粮,在水壶中注满了水。

再向前去,要翻山越岭,牲口是用不上了,只好靠自己的两条腿来赶路。

张三虽然不敢说什么,可是脸上的那种委屈的神情,就不用提了。

两个队员推着白痴,白痴真是推一步,才走一步,在陡峭,崎岖的山路上,带着这样一个白痴赶路,那真不是容易的事情。方正行和张三走在最前面,有时候,方正行会停下,对着那白痴冷冷笑几声,也没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在三天之内,他们一共翻过了七个山头,在这三天之中,他们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过,在路上,打了不少野味,以补干粮不足,好在这一年不是大旱年,到处都有山水,等到第三天下午,他们翻过了第七个山头之际,张三吁了一口气,道:“快到了!”

向前看去,实在没有路,他们只是眼看一条没有水的溪坑,向前走着,溪坑边上的碎石,一步踏上去,都叫人脚底生痛,脚高脚底,张三不住地在唉声叹气,方正行望着他,说道:“你上一次是怎样来的?”

张三苦着脸,说道:“自从上一次,我来过之后,早就说过,再也不来的了,唉,谁知道————”

方正行冷冷地道:“谁知道又叫我逼了来,是不是?”

张三道:“可不敢这么想,,要是真能助方队长破了这件案,走十趟也不在乎,不过,我看咱们这一次辛苦,一定是牵牛上树,白费工夫!”

方正行一面向前走,一面道:“从那山窝子到狼牙口,要走几天?”

张三呆了一呆,道:“一天就可以到,不过那条路,可更难走得很!”

方正行道:“你说呆瓜一个人,能从那山窝子,走到狼牙口镇去?”

张三回头望了一眼,看着叫队员推着,踉踉跄跄,正向前走着的白痴,也不禁苦笑了一下,道:“队长,你在狼牙口镇,找到呆瓜,那可真奇怪得很!”

方正行又沉声说道:“呆瓜来到了狼牙口不奇,奇的是,没有人去找他,更奇的是———”

方正行讲到这里,没有再讲下去,他心中想到的,更奇怪的事,就是那天晚上,他陡然想起来的那一个疑点,但那是没有必要对张三说出来的。

张三望着方队长,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可是那天晚上砍了我一刀的那两人,就算黑里看不真切,也绝不像是我遇到过的人!”

方正行没有再说什么,一行人一直向前走着,直到来到了一片大洼地前,停了下来。

那一个大洼,底下积了一潭水,只有三五尺方圆,看来,要是逢到大雨,山溪中的水奔腾而下之际,整个大洼地,就是一个大水潭。

张三指着前面,一条全是杂草、灌木的小径,道:“从这里进去就是了,地方隐秘得很。”

方正行抬头看去,只见小径前面,有一块大石挡着。

那块大石,足有两丈来高,一边向外倾斜着,看来像是随时可以倒下来一样,但是仔细看去,也可以看得出,贴着大石,可以有通道通向前去,方正行挥了挥手,首先向前走去,众人一起跟了上来,来到了大石近前,张三突然扬声叫道:“单臂————”

可是他才叫了两个字,方队长一转身,砰地一拳,已打在他的脸上,那一拳,打得张三的头,歪向一边,好半晌转不回来。

方正行不理会张三,已经沉声吩咐道:“小心,将枪抓在手中!”

几个队员各自拔出了枪,张三本来想喊声屈的,可是一看到这等阵仗,和各队员那种紧张的神色,他板着脸,也不敢出声了!

方正行侧着头,挥着手,反拗了过来,推着白痴,向前便走,一个队员,紧跟在方队长的身边,在大石下,走了过去。

一走过了大石,就看到前面,是一个小小的山谷,有一条陡峭的斜路,可以通下去,方正行推着白痴,向前直冲了下去,一口气来到了山谷下,立时在一块大石后,伏下了身子,一面挥着手。

张三和几个队员,也一起冲了下来,方正行眯着眼,向前看去,前面的几间可以算是屋子,纯用粗木搭出来的窝棚,山谷靠较平的山那一边,是几片开垦过的地,可是地上早已长满了野草,少说也有一年半载,没有人去整理过了。

一看到了那一大片荒芜了的地,方队长又直起了身子来,又苦涩,又愤怒地道:“我们来得太迟了!”

张三道:“他们……不在了”

方正行冷笑一声,道:“要是他们还在,开出来的地,怎会荒成这样?”

张三搔着头,道:“我真不信,真不信单臂老七,会干出这种事来!”

张三一面说,一面向前走过去,方队长也松开白痴的手。单臂老七已经不在,事情可以说,已经进一步明朗化了,案子是他们干的,他们干了这个案子之后,就走了,可能是经过狼牙口走的,嫌白痴碍事,就将他留在狼牙口的镇口了!

方队长正在想着,陡地听到张三,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指着地上,抬着头,一脸惊骇之色。

地上的野草很深,也没有人看得清他指的是什么,方正行首先奔了过去,几个队员也奔了过来,一奔到近前,各人都呆住了!

地上,是一具骸骨。

°骸骨看来很完整的,是一个人,伏在地上,骸骨只有一条臂骨,在臂骨上,还嵌着一柄刀,刀早已生锈了,可是还深深陷在骨内。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张三直到此际,才颤声叫了出来,道:“单臂老七!那是单臂老七!”

毫无疑问,那是单臂老七,或者说,那是单臂老七的尸骸,从尸体已经变成的白骨来看,单臂老七已经死了很久了。方正行其实可以说出单臂老七死亡的正确日子来,但是他却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单臂老七,一定是在那件劫案发生之后死的,已经死了八个月。本来,他认为这件案子是单臂老七干的,但是现在,单臂老七已成了一具骸骨,那么,案子当然不是他干的了!

方正行俯身,握住了刀柄,将刀提了起来,刀正砍在脊柱骨上,一提起来,连着两节脊椎骨一起提起来,原来很完整的肋骨,散了开来。

刀现在是生锈了,但是当砍中单臂老七背脊之际,刀一定是极锋利的,因为直到现在,刀还是深深地嵌在骨头之中。

方正行看了几眼,将刀随手递给了一个队员,那队员接过刀来,立刻抖开一块布,将刀小心地包了起来,那是这件案子发生以来,唯一的证物。

方正行又向张三望了一眼,张三倒也灵巧,知道方队长想问他什么,忙道:“看来很像是砍我的那种刀!”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料得不错,这山窝子中的人,果然和那件惊天动的地大劫案有关,可惜他来迟了,不能在骸骨中得到什么。

他带着各人向前走去,不久,又在草丛中,发现了另外两具,倒在一起的骸骨,再向前去,又是一具,在屋子前,也有一具,屋中有一具,一共是六具。

六个人死了,方正行又向张三望去,张三苦笑道:“不错,连白痴一共是七个人!”

方正行抬头,白痴站在一株树前,怔怔地站着,方正行陡地大叫了起来,向白痴奔了过去,到了那株树前,树有一根横枝,横枝上有一圈没了树皮,树下有一块石头,石头上还有半截早已腐了的草绳。

那是一根绳子,绑住了石头,挂在树枝上痕迹。方正行呆了一呆,陡地双手齐伸,抓住了白痴胸前的衣服,剧烈地摇着白痴的身子,叫了起来,“说,这里发生过什么事,说!”

几个队员骇然地互望,一起奔了过来,也一起叫道:“队长!队长!”

方正行陡地松手,白痴跌倒在地,撑了撑身子,就坐在地上,口中发出“荷荷”的声响。

一个队员道:“队长,他是————”

方正行陡地打断了那队员的话题,道:“我知道,他是白痴!但为什么他没有死!”另一个队员道:“因为他是白痴!”

方正行的眼角跳动着,道:“因为他是白痴,所以凶手连杀了六个人,才放过了他?凶手怎知道他是白痴,就算知道他是白痴,又为什么要放过他?”

队员互望着,说不上来,张三也匆匆走了过来,额上直冒着汗,方正行陡地转身,向他望去,吓得张三整个人跳了起来,双手乱摇,道:“不,不关我的事!队长手下超生!”

方正行心中极乱,可是陡然间,他问了一句话来,道:“你那伴当呢?”

张三不禁呆了一呆,问道:“那一个伴当?”

方队长的声音极其严厉,严厉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冷冷地道:“就是那个首先发现这里有一窝子人的那一个伴当!”

张三瞪大了眼,一时之间,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方正行提高了声音,喝道:“快说!”

方正行的语声,就像晴天霹雳,令得张三整个人跳了一下,忙不迭道:“是!是!那伴当在青叶岗,他那次跌进山沟子里,断了一条腿,到现在走路,还是一拐一拐————”

`方正行不等他讲完,就叱道:“少废话,我可没问你他现在走路方不方便!”

张三吓得身子有点发抖,身子向后退了一大步,再也不敢出声。几个队员望着方正行,心中都是好一阵难过,他们跟着方队长,大大小小的案子,也不知道办过多少了。从来也未曾见过方队长有像现在这样大失常态的!

方队长摇着白痴,厉声质问张三,这都是以前见不到的行动,而方队长所以会如此,队员心中也很明白,方队长是束手无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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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9 07:4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夜来的山谷中,凉风使人感到有点凉意,可是方队长的额上,豆大的汗珠,却不断涌了出来,这自然是表示他的心中,焦躁,惶急,已到了极点。

一个年纪较大的队员,向方队长走近了几步,道:“队长,张三的伴当,要是你怀疑他和劫案有关,只消问一问张三,案发当天他在哪里就可以了!”

方正行的面肉抽动着,神情十分苦涩,他不出声,谁也不敢再说话,山谷中重又静得出奇。过了好一会,才听得方正行开口,他的声音,听来像是全然有气无力一样,道:“张三,你听到了?”

张三忙道:“听到了,队长不问,我也不敢说,我那伴当,当天一天和我在一起,天快黑,我们一起出去想找些财路,才遇上推独轮车那两人的!”

张三的这种回答,可以说早在方正行的意料之中,方正行要不是真的急到束手无策,他不会怀疑到张三的那个伴当身上去。他怀疑是没有用的,可是应该怎么办呢?方正行的心中,乱成一片,他向前走两步,又向后退两步,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一动也不动,看来,他就像他所坐的那块大石一样,在地上生了根,也像是他和那块大石联在一起,也变成石头了!

方队长一动不动,旁人也不敢开声,都悄悄走了开去,等方队长的命令。

方正行虽然坐着不动,可是他的心中,却乱成了一片。他将整件案子,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时间过了大半年,他奔波了上千里,翻过了几百个山头,到过无数处山沟子,见过不知多少黑道上的人物,可是他所得到的线索,实在太少了。

到现在为止,他得到了一些什么呢?他所掌握的线索只是以下几点!

他知道有两个人,推着独轮车,在案发的当天晚上,经过案发现场不远处。

他知道,在这个山窝的六个人,都是被人杀死的,只是那白痴没有死,到了狼牙口镇,当然是被人带去了。

他只知道这两点,而这两点,对一件案子来说,实在太不够了!

他双手渐渐握紧,他在想,要是他能知道在这个山窝子里,发生过什么事,那就好了,可是他怎么能知道呢?除了在那白痴口里,套出点什么来,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是那白痴看来,连话都不会说!

坐了足足半个钟头,方正行才抬起头来,看来,他的神情已镇定多了,额上也没有再冒汗,他慢慢走向那几间屋子,几个队员和张三,立时跟在他的身后,方正行很镇定地道:“带那白痴一起来!”

两个队员走过去,将坐在地上的白痴拉起来,扶着他一起向屋中走去。

到了屋中,找到了一盏灯,上面已全是灰尘,也被风吹得摇晃不定,映着一张张满是风尘的脸,叫人看来,觉得这些人,实在已经是心力交瘁了!

方正行坐了下来,先向张三望了一眼,道:“张三,拉你走这一趟,多有不便,你别见怪了!”

张三真有点受宠若惊,忙道:“队长千万别客气。只要有差遣,无不从命!”

方队长叹一口气,握着拳,只在那张破桌子上,又向他手下几个队员望了一眼,道:“我已下了决心,这件案子要是不破,我这个侦缉队长,也不再干了,你们要是不想跟着我,只管先回太原去!”

几个队员齐声道:“队长,这话再也别提!”

方队长望着他们,心中也不禁一阵激动,这几个队员,全是队里最干练的人,被他带了出来,奔走了大半年,辛苦不必说了,损失也极大。

要知道,身在侦缉队中,好处可多得很,腰际挂着枪,办的是各种案子,就算你再清廉,也一样有人送上白花花的大洋来,送钱的人,或许不为什么,只为了要请你照应,不要也是白不要,逢年过节,省城里大小当铺,银庄,妓院,照例有一份大礼孝敬,方正行刚才这样说,也是为了这几个队员,跟着他在穷乡僻山办案,别说没有钱进门,连好好吃一顿,好好睡一觉,都未曾有过,所以才说要是他们愿意,尽可以先去的!

然而,那几个队员却连犹豫也不犹豫,就拒绝了他的建议!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只要能破案,决不会白辛苦———”

他讲了一句,略顿了一顿,又道:“我想在呆瓜口中套点东西出来。”

几个队员皱着眉,不出声,方正行又望向张三,道:“你可知道,呆瓜会不会说话?”

张三苦笑一声:“我没听过他说话,不过……他好像听得懂人家的话!”

方正行扬一扬眉,“哦”了一声。

张三又道:“是这样,上次我来的时候,单臂老七曾喝呆瓜,叫他出去捧一点柴进来,他就出去,不一会,就捧了一捧柴进来!”

方正行立时向白痴看过去,白痴进屋之后,就一直蹲在屋角中,这时方正行向他望去,他也不望向方正行,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面,方正行沉声道:“呆瓜,去捧点柴火来!”

呆瓜怔了一怔,没有动静,方正行提高了声音,叫道:“呆瓜!”

这一次,有了点反应,呆瓜转过头,向方正行望了过来,方正行一字一顿,道:“去捧点柴火来!”

可是,呆瓜并没有动,只是望了方正行一眼,又偏过头去,真勾勾地望着前面。张三有点不好意思,忙道:“真的,单臂老七喝他,他听得懂!”

一个队员道:“或许他只认得单臂老七!”

另一个道:“也或许单臂老七有什么特别的手势,他可以看得明白!”

方正行挥着手,道:“扶他过来,坐在我对面!”

两个队员过去,将呆瓜扶了过来,坐在方队长的对面,叫道:“呆瓜!”

一叫“呆瓜”,呆瓜就转过头来,望着方正行,方正行又缓缓地道:“这里几个人全死了!,只有你一个人没死,他们是怎么死的?”

呆瓜没有反应。

方正行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背后,只用一只手挥着,然后,身子陡地倒下去,再站起来,“死了!”

呆瓜没有反应。

方队长指着几张凳子,又向各队员和张三作一个手势,各人会意,先是坐着,又突然站了起来,有的倒了下去——倒下来的人,就倒在屋中发现白骨的地方。

方正行又道:“这里的人全死了,你可能记得起,什么人杀死他们的?”

呆瓜没有反应。

方正行苦笑了一下,他不断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用各种语气,用各种手势,向呆瓜问着,只要能在呆瓜口中,获得一点点线索,他就满足了,可是,整整一夜,直到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来了,呆瓜还是没有反应。

到了天色大明,各人已是筋疲力尽,方队长抹了抹汗,他只觉得手脚发虚,那一定是冒出来的虚汗,他挥着手,道:“休息吧!”

几个队员,已经累得东倒西歪,连坐也有点坐不稳了,一听得方队长这样吩咐,就此倒了下去,连张三在内,不一会,就鼾声大作,方正行倚在屋角,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尽管他心事重重,但你究竟敌不过疲倦,不一会,也沉沉睡了过去。

几个人一顿好睡,直到晌午时分才醒来,方正行最早睁开眼,看到呆瓜蜷在屋角,睡得好香,他叫醒了各人,还要有人喂呆瓜吃干粮,这才离开了这山窝子。

在离开之前,方正行拍着张三的肩,道:“张三,辛苦了你一趟,没什么好谢你的,只有几句金玉良言,别再干剪径劫财的勾当了,开点荒地,也强过做贼!”

张三居然满面羞惭,诺诺连声。

出了山窝子,没走多久,方正行那一伙,就和张三分了手,方正行带着呆瓜,直奔县城去,到县城去的目的,方正行说得很明白:“我还是不信那白痴什么也不懂,得到县城,找个大夫替他验一下!”

从那山窝子到县城,又是七八天不见天日的山路,那一天中午,进了县城,才一进县衙门,公安局长就迎了出来,拍着方正行的肩头,道:“一看电报,包你乐得合不拢口来!”

方正行只是吩咐两个队员,先将呆瓜送到洋人办的医院里去,自己随着局长,来到了局长办公室,局长将一份电报,放在方正行的面前!

方正行一看电报,不是乐了,而是傻了!

电文很简单,是执法处长打来的,只有一行字:阳明堡案件,已人赃并获,速归。

方正行真是傻了,阳明堡一案,已人赃并获!那真是他绝对想不到的事,人还能说是抓错了,赃物可是绝对假不了的。人赃并获,当然更不会假!

方正行不禁苦涩地笑了起来,在发完了傻之后,他一点也没有乐,这些日子来的辛苦,忽然之间没有了着落。他绝不是因为案子不是他经手破的,所以难过,而是因为他这些日子来,一心以为这件事,会有一个极其曲折的过程,谁知道到头来,只是十来个字,就结束了这件案子,那给他以一种陡然从空中掉下来的感觉!

而且,这种从空中掉下来的感觉,是事先毫无心理准备的,就像是他本来准备踏着楼梯,一级一级向下走来,但忽然之间,一个踏空,整个人就摔了下来一样!

方正行呆了半晌,拿着电报,回到县政府替他准备的住所,等到几个队员全到齐了,他才拿出那份电报来,各人看到电报,神情和方正行才看到电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分别。

呆了半晌,一个队员才道:“我们该回去了!”

方队道:“是,该回去了!”

另一个队员道:“呆瓜怎么办?”

方队长皱了皱眉,案子已经破了,再提那白痴,实在是多余的了。但是,他还是问道:“呆瓜已送到医院里去了,是不是?”

那队长道:“是,不过院长说,他只负责检验,不能收留呆瓜的,县里也没有地方可以收留他!”

一个队员道:“管他,总不能带着他回到省城去!”

方正行叹了一口气,道:“省城倒有教会的收容所,说不定,也只好带他去了,我们明天就走!”

各队员吸了一口气,看他们的神情,像是都想安慰方正行几句,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第二天,队员从医院中,将白痴领了回来,又带来了一份医院的检验书,全是洋文的,方正行还好可以看得懂,他只看了结果,医生的结论是:先天性白痴。

方正行没说什么,带着白痴和几个队员,一起上了火车,第二天就回到了太原。

方正行离开侦缉队的队部,差不多已有一年了,他一出现,每个人都过来和他握手,他倒迫不及待地问起“人赃并获”的情形。

副队长是一个资格很老的人了,他向方正行报告人赃并获的经过,道:“队长的吩咐,我们不敢怠慢,虽然事情已过了那么久,但是各处路口,车站,一样设着关卡,查来住行人的行李,有两个人,一见到查行李,就脸发了青,拔脚就逃,这两个人,很会点功夫,伤了两个人,才抓住他们,打开他们的行李一看,失单上的赃物,全在了!”

方正行皱着眉,副队长又道:“那两个贼,也真有耐性,他们等了大半年,才将赃物带出去,可是也过不了我们的五指山!”

方正行苦笑了起来,道:“早知道这样,我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副队长笑了起来,道:“总是要找的,不是找得急,说不定这两个贼,还要藏久些,略松上一松,那就叫他们溜走了!”

副队长的话,很明显,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方正行而说的,方正行又只好苦笑一下,顺口问道:“这两个贼,有没有说他们是怎么下手的?”

副队长忽然笑了起来,方正行不禁怔了一怔,因为他想不出这个问题,有什么可笑之处。副队长立时道:“可笑得很,这两个贼,不承认人是他们杀的,只说他们恰好经过那山沟子,见到人已被杀死了,那一大包赃物,包好了放在一边,他们解开看了看,就拿着走了。”

方队长倏地睁大眼。

副队长继续道:“哪有贼会自己认帐的?这两个贼想逃出鬼门关,真当人家全是傻子了!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查明白了没有”?

副队长道:“查明白了,他们所供的倒不假,两人全是皮货商人,到口外贩皮货去的,仗着自己会武功,每次都拣小路走,他们家在太原,倒是开着一家皮货庄,我看劫案不像预谋,多半是财露了眼,他们见财起意,才下了毒手的!”

方正行又问道:“失单上的东西,全齐了没有?”

副队长道:“全齐了,有点衣服什么的,根本就不在失单之中,也不值什么。”

方正行道:“那两人收在哪里?”

副队长道:“在省大牢里————你且休息几天,再接办这件案子不迟!”

方正行站了起来,道:“不,我这就要去见他们!”

副队长自然知道方正行的脾气,方正行说这就要见见他们,那就是他立即要去见他们!

副队长拿起电话来,接着,和监狱通了一个电话,才道:“可要我和你一起去?”

方正行摇头道:“不用了———跟我办案的那五个,好好地派他们些好差使,调剂调剂他们!”

那副队长笑了起来,道:“有,派他们驻在裕兴里,那差使是不能再好了!”

方正行听了,也不禁笑了起来,裕兴里,有的是烟馆妓院,赌场,侦缉队员驻在裕兴里,那真是比老鼠进了货仓还要好得多,那也真可以说是对得住这五个跟了大半年,吃足了苦头的队员了。

监狱长的办公室,似乎也染上了监狱中的那一股阴森的气氛,使人在里面呆上一会,就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方正行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总也有一点不自在,他只是站着。

监狱长坐在办公桌后,皱着眉望着方正行,因为业务上的接触,头发花白的蓝狱长,和方正行可以算是好朋友了,他也知道方正行的脾气,可是这件案子,到现在为止,已可以算是水落石出了,方正行如果再对之有怀疑,那实在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了!监狱长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是他却很委婉地道:“正行,你辛苦了这些日子,怎么不休息休息?何苦要见这种穷凶极恶的土匪?先上澡堂子去泡泡,晚上,我请客!”

方正行也皱着眉,道:“我要见那两个人,你将他们提出来就是了!”

监狱长苦笑道:“正行,案情严重,上头吩咐过要小心,这两个人在死囚牢里,不敢随便提!”

方正行的反应来得十分快,显然是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见那两个人,那就没有什么人阻得住他,他道:“好,你派人带我进去,我就到死囚牢去见他们!”

监狱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摊着双手,道:“正行,你还怀疑什么?”

方正行苦笑了起来,照实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不过,我总觉得,这件案子,还有可疑之处。”

监狱长提高了声音,道:“人赃并获了啊!”方正行点了点头,道:“是,人赃并获了,赃是假不了的,可是人,未必是那两个人!”监狱长也不禁沉了沉脸,方正行那样说,简直就有点无理取闹了!可是监狱长也没有说什么,不大不小的官做久了,谁都会事不关已,漠不关心的那一套。要是方正行坚持要将犯人提出来,那么监狱长一定反对,因为囚犯可能出意外,但现在,既然是方正行自愿到死囚牢去见那两个人,不怕惹上一身霉气,他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加以阻拦,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拍着桌子,大声叫了起来,他一叫,一个年轻的办事人员,就走了进来。

监狱长指着方正行,道:“派一个人,带方队长到死囚牢去,方队长要见那两个要犯!”

年轻办事人员奇怪地望了望方队长一眼,没有出声,答应了一声,向方正行作了一个手势,方正行就跟着那办事人员,走了出去。方正行在走出狱长室的时候,还听到狱长在叹气。

方正行跟着那办事人员,离开了狱长的办公室,走过了一条长廊,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天井。在大天井中,有不少囚犯在做苦工。天井的对面,是一堵用麻石砌成,又高大又厚的石墙,石墙正中,是一扇已起了锈的大铁门,紧紧地闭着,在铁门之前,有两个荷着步枪的警卫,正在来回踱步。

那堵石墙,就是太原大牢正面的围墙,围墙外的天井,监狱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全是后来盖起来的,那是民国以后的事了。

至于太原大牢,是在什么时候造成的,尤其是将牢房团团圈住,那四周加起来,有好几百丈的石墙,是什么时候砌成的,已经不可考了,据老狱卒说,至少已经有五六百年,还是明朝时候,锦衣卫横行,一抓人就是几百个时造起来的。

自然,没有什么人会对一座牢狱的历史有兴趣,而牢狱就是牢狱,一进了牢门,管你原来是天大的官儿,一个小小的狱卒,也能叫你血肉横飞,就死在狱中,也能叫你在狱中,舒服得和在家里一样,不但照抽大烟,也一样可以找女人来陪。

狱卒是牢狱中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谁知道在这座沉沉大牢之中,发生过多少外间人连想也想不到的事?

来到了牢门口,两个警卫是认识大名鼎鼎的方队长的,立时向方队长行了一个礼,办事员取出锁匙,打开了那道铁门,铁门在推开的时候,发出了一阵极其难听的“吱吱”声响来。

说这一道门,是生死之门,也不为过,大牢里囚的,全是重刑犯,究竟有多少人进这道门之后,还能够活着出来的,可谁也没有统计过。

办事员陪着方正行进了铁门,铁门内是一条由石砌成的走廊,大白天一样亮着灯,而虽然亮着灯,那股阴森腐臭,和着几分血腥气的霉味,和那种阴森,还是叫人的心直向下沉。

走廊两边的石基上,全是厚厚的青苔,上端的石上,四脚蛇一条叠一条地贴在石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四脚蛇的眼睛,灰白而没有光彩,就像是死鱼的眼珠子一样。

走廊中放着一张方桌,四个狱卒,正围着方桌在赌牌九,牌砸在桌子的声音,和各个牢房中隐隐传出来的镣铐相碰声,混在一起。四个狱卒中最壮的那个,多半是输了钱,额上的青筋,暴得老高,一面骂着,一面顺手抓起了一条鞭子,就霍地站了起来。

狱卒所用的鞭子,和常见的鞭子,也大不相同,不过两尺来长,头尾一样粗细,提在手里,看来像软不软,像硬又不硬,像是一条蛇一样在窜动,可又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那是因为鞭子里,灌足了水银之故。灌水银的鞭子,一鞭抽上去,能叫被抽的人,痛得全身的肉,自然而然,抖上好一阵子。

输钱的狱卒,本来可能是提着鞭子,想去找几个平时瞧得不顺眼,或者是榨不出什么油水来的囚犯身上,抽上几鞭子来出气的,可是他才一站起来,就看到了方正行,刹那之间,他一脸的煞气,全不见了,立时满堆上笑容来,恭恭敬敬地叫道:“方队长!”

另外三个狱卒,也一起站了起来,一样叫着。

办事员过来,吩咐了几句,像是大牢中有厉鬼一样,忙不迭转身走了出去。

四个狱卒互望了一眼,提着鞭子的那个道:“队长,那两个人在死囚牢里,死囚牢————”

方正行不等他讲完,就挥了挥手,道:“快带我去,我又不是没去过。”

狱卒忙答应了一声,方正行的确不是没有去过死囚牢,但是这许多日子来,他总共也不过去过一次,或者一次都不能算,因为那一次,他还很小,只有十来岁,跟着一个叔辈进去的,才一打开通向死囚牢的门,他就忙不迭退了出来。

当时究竟是为什么要急着退出来的,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记得,那一次,他才一探头进去,他见到了几双根本不像是人,也不像是野兽的眼睛,那几双在暗中射出来的可怕光芒,将他吓了回来。

现在,方正行当然知道,自己是不会再被这种眼光吓退的了。两个狱卒带着他向前走,两旁全是牢房,牢房中满满是囚犯。有的囚犯,只管低着头在捉虱子,有的看到了方正行,冲到了铁栅前,破口大骂`,有的则是用怨恨的眼光,望定了方正行。

方正行像是对什么都不闻不问一样,只是昂着胸,向前走着,倒是那两个狱卒,挥着手中的棍,发了拍拍的声响;打在铁栅上,有手缩得迟的,叫棍子扫中,立时杀猪一样大叫起来。

嚎叫声在石廊中响起回音,听来格外凄厉,方正行是看也不看,一直来到了另一道铁门之前,一个狱卒,才用钥匙,将铁门打开。

铁门打开,是通向地下的十几级石级,石级上,只有当中两尺许是干净的,两旁就长满了青苔,那是有人上下走动,只走中间的缘故,十几头大老鼠,看到铁门打开,有人走下来,也在四下乱窜,反倒大有恶意地瞪起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来人。石级尽头,是另一扇铁门,来到那另一扇门之前,两个狱卒的神情,也不免有点紧张,取钥匙开门的那个,手竟然有点发颤。

铁门打开,里面又是一条石的走廊,一阵令人作呕的臭味,扑鼻而来,方正行偏过头去,但是他却立时又转回头来。走廊的两旁,一样是牢房,铁栅又粗又密,他又看到了那种野兽一样的眼睛,死囚的眼睛,每一间牢房里是一个死囚,有的可能已被囚在不见天日的死囚牢里,有好几年了,以致他们的皮肤,变成了灰白色,在皮肤上,还结了一块像盐花一样的东西,眼是失神、空洞的。有的可能是新囚进来的,自知难免一死,也豁出去了,一见到有人来,就用力摇着铁栅,发出极其可怕的呼叫声,两个狱卒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

方正行几乎是屏住了气息向内走去的,当他来到尽头之际,自后那些死囚发出的呼叫声和镣铐相碰的声音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下去。方正行的面肉不由自主跳动着,他终于来到了那扇铁门前,那四间牢房,和别的死囚牢又不同,只有铁门上的一个小方孔,那是用来囚禁案情最严重的犯人用的。

那两个狱卒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一个道:“方队长,这两个人——虽说会武,倒也老实,所以,将他们囚在一间囚室里!”

方正行“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牢狱里的黑幕,他不想管,也管不完。照规矩,死囚绝不能同牢的,这两个人,居然能同囚一间牢房,当然是他们上下打通,花了钱的缘故。

这两个人家在太原,又开着皮货行,自然是拿得出来的。但是方正行也知道,就算家底再丰厚些,这一场官司打下来,侥幸能出得鬼门关的,也是非倾家荡产不可了!一个狱卒在铁门的小孔里,望了一望,大声喝着,道:“你们口口声声叫冤枉,现在侦缉队的方队长来了,头顶三尺有神明,你们自己问心吧!”

牢房内,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那狱卒接着,将牢门打了开来。

才进走廊的那阵气味,已经够叫人难受了,这时,牢门一打开,直冲出来的臭味,连那两个狱卒,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方正行手按住腰际的枪上,死囚犯如果明知自己难逃一死,说不定一有机会,就要拼命,他不能不小心,若是有了什么差错,上头责怪下来,他也一样吃罪不起,

方正行一手按着枪,一面定睛看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牢房倒不能算小,可是除了两个人,和两堆发了霉的稻草外,什么也没有。那两个人,正挣扎着从稻草堆上,站了起来,手上戴着手铐,脚上,也锁着粗大的脚镣,站起来的时候,手铐脚镣乱响,身子摇摇晃晃,他们脸上,看来是如此苍白,两眼深陷,口唇发着颤,可是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方正行定了定神,他第一件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人在大牢之中,算是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第二件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人现在虽然变了形,但是那一定就是张三剪径时遇到的两个人!

两个狱卒紧站在方正行的身后,方正行向前跳出一步,在那两个人的口中,发出了一种极其奇怪的声音来,那简直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不过,如果仔细去听的话,可以听得出,他们是一起在叫着:“冤枉啊!”

这“冤枉啊”三字,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在公堂上,在牢狱中,在临刑前的刀光闪动之下叫过,有的可能真是冤枉,有的可能一点不冤枉,是是非非,只怕除了老天爷,谁也断不明白。

两个狱卒立时斥道:“别叫,等方队长来问你们!”

方正行的神情,严肃而阴冷,语音如铁,道:“冤枉?你们是在变卖赃物时叫人抓住的,那可太冤枉!”

两个人一起喘起气来,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泌了出来。

一个挣扎着,总算发出了声音来,道:“队长超生,我们贪心是真,绝没杀过人!”

方队长沉着气,他已经听过转述的这两个人的自辩,那实在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但不论如何,他来探这两个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听这两个人,亲口说一说当时的情形,所以他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们。

那两个人也知道,现在他们所能抓得住的,为自己剖白的唯一机会了,是以他们一面急促地喘着气,一面迫不及待,发出听不清楚的声音,一面又向前走来,两个人都走得有急了,他们显然还没有习惯如何在沉重的镣铐拖累之下走得快,是以才走出了一步,便又一起倒了下来。

方队长没出声,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们,两人倒在地上,一时之间,挣扎不起来,都仰直了头,一个甚至急得哭了起来,叫道:“方队长,你听我们说!”

方正行冷冷地说道:“那么你就说说看就是!”

那人一面流着泪,却也不敢呜咽,道:“那天,真是鬼拍了我们的脖子,叫我们不走大路,偏走小路,仗着自己会功夫,力气大,不怕剪径的小贼,才叫我们撞见了这件事的!”

另一个喘着气,总算挣扎着站了起来,道:“我们走着,来到了全是山沟子的地方,也就是阳明堡附近,只见大群乌鸦,在空中打着转,叫着,我们好奇心起,就走过去看看……”

他讲到这里,声音都发起颤来,道:“就看到了一道山沟子下,倒着两辆大车,人也全死了!”

那一个用肘子撞了讲话的一下,狠狠地道:“当时我就叫你别管闲事,你不肯听,非要下去看看不可,现在,弄成这个样子!”

另一个声音嘶哑,叫了起来,道:“下了山沟子,看到了那么多珍珠宝贝时,你可不是那么说,你可说天叫我们,发这一笔大大的横财!”

狱卒在方正行的身后叱道:“别乱说,一个接一个地说,方队长才听得明白!”方正行向后摆了摆手,道:“不妨,让他们说下去!”

方正行紧皱着眉,这两个人的话,实在很难令人相信的,可是,越是这样,越是令人起疑,他们要是存心骗人的话,怎么不编一点容易叫人相信的谎话呢?

那两个人喘着气,一个又道:“我们才下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死的是什么人,后来看到他院长老人家的尸体,才算是知道事情严重,我们正想上山沟子,就近去报官,就看到了那一箱东西————”

另一个接道:“箱盖打开着,东西真齐全,就像是等着我们拣一样,当时我们想,人不是我们杀的,土匪走的匆忙,未曾带得走,我们算是拣了个便宜,也不算是伤天害理———”

那一个讲到了这里,也放声大哭了起来。

方正行只是冷冷地听着,那两个哭着,身子发着抖,方正行突然道:“你们也不单是取财物就算了,还做了些什么手脚?”

那两个人一听,“咕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一个道:“方队长,你明鉴,你就像是亲眼看到的一样,我们确然做了点手脚!”

在方正行背后的两个狱卒,互望了一眼,虽然他们没有出声,可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掩不住他们心中极度惊讶,倒并不是因为方队长知道这两个死囚,在取了财物之后,还做了什么手脚,而是惊讶方队长这样询问他们!

因为方队长这样问他们,那就等于说,已经相信了这两个人,只是一时贪心,取走了财物,而没有杀人!

方正行没有再出声,另一个忙道:“我们……临走时,弄平了很多脚印!”

方正行陡地吸了一口气,心头狂叫了起来,失声道:“很多脚印?”

那一个道:“是的,山沟上有很多的脚印,一定是杀人的土匪留下来的,是向北去的,我们全弄平了,用布包了财物,上了山沟子———”

方正行又疾声问道:“你们不是推着一辆独轮车,那独轮车是从哪里来的?”

那两人又齐齐震了,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来,一个道:“那包东西很重,我们轮流负着,后来,路边有一辆独轮车,我们就推了来,连夜赶路,半夜时分,还遇到了三个剪径的小贼,两个叫我们赶下了山沟子,一个被我们在手臂上砍了一刀!”

方正行苦笑了一下,那三个“剪径的小贼”,自然就是青叶岗的张三,和他的伴当了!

另一个又急忙道:“我们回到了太原,才知道风声紧得很,一直不敢出手,后来过了大半年,看看没有事,东西才一出手,就叫挑了起来,方队长,我们愿意承受窃取财物的罪,可是天大冤枉,我们实实在在,没有杀人,真没有杀人!”

这人讲到最后两句话,简直是在绝望地哀鸣,声音凄厉无比,听来令人毛发直竖。

方正行一声冷笑,说道:“你们的话,可不曾有人相信,你叫人相信,有一帮土匪,杀了那么多的人,却又留下了财物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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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9 07:4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那两人面面相觑,汗流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那两人想是也知道自己讲的话,不会有人相信,是以面面相觑之余,只是向方正行叩头。

方正行大喝一声,等那两人抬起头来,才道:“照你们看来,那山沟子内的脚印,是多少人留下来的?”

那两个人呆了一呆,显然他们没有这种经验,所以说不上来,其中一个,呆了片刻之后,才道:“看来很多,我们也是财蒙了心,害怕官府抓到了土匪,供出他们未能取走财物,就会疑心到我们身上!”

另一个哭着,道:“要是我们当时不将那些脚印抹平了,说不定方队长早已找到了土匪,我们———也不用担着杀人的罪名!”

那人说到后来,面肉不断抽搐着,他声音之中那种懊悔,实在已到了极点!

方正行又苦涩地笑了起来,凭他多年的经验,显然那两个人的话太荒唐,他还是愿意相信他们所讲的,是实实在在的情形。

这两个人,在太原城里,都有很大的买卖,像这样的人,他们一时见财起意,又是顺手拣回来的便宜,当然不会是路不拾遗的正人君子,但是如果说他们这样的人,会为了财杀人,而且杀了那么多人,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们要为自己开脱,总得编一个较为人相信的谎言,不应该翻来覆去,老是讲那个任何人一听,都要斥之为荒唐的故事。

以上两点,全是方正行的推测,那是他自己的想法。任何人的想法都可能有错误,方正行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对于他自己的想法,他还是作适当程度的保留,决不以此作为破案的根据。

方正行拿来作破案根据的是事实!

在这件大案子上,事实上还存在着许多疑点,自然是单臂老七那一伙人,那一伙人,如何会全都在山窝子里,死于非命的?

要说是单臂老七那一帮人,和这件案子完全没有关系,那实在很难令人相信,但是,两者这间的关系,症结又是在什么地方呢?

方正行皱着眉,那两个人想来一点办法没有了,跪在地上,叩头如同捣蒜,方正行转身,向外走去,两人竟不约而同,拉住了他的裤脚。

方正行叹了一口声,道:“你们拉着我不放也没有用,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件案子,我还要查!”

那两人抬着头,眼中现出一线希望来。

方正行离开了死囚牢,也离开了整座监狱。从阴暗到阳光下,方正行一直在想着,他想来想去,如果要将山窝子里,单臂老七那一伙人,和这件案发生关系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就要在那个白痴的身上追查。

可是一想到白痴,方正行又不禁苦笑起来,他并不是没有试过,而是试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结果,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着,太原城里的人,认识方正行的还真不少,可是这一天,凡是认识方正行的人,心里都十分纳闷。因为他们向方正行招呼,方正行竟然完全没反应,,而方正行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双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只是向前走着,连撞到了人家的身上,都不知道。

方正行的确是什么也知道,他只在苦苦地思索着,他既然下了决心要再查这件案子,那么,就不是说说就算的事。

而他也知道,他要再查案子的话,一定比以前,更难着手,因为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认为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人赃并获,不值得再查了!

方正行精神恍惚地走着,直到迎面来了一个大胖子,陡地一伸手,在方正行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大呼小叫了起来,方正行才感到自己是在街上,遇到熟人。那大胖子一身华服,胖得足有两百五十斤,说起话来,满脸肥肉都在动,他按在方正行肩上的那只肥手,每一根手指,看来就像是瘦子的一条胳膊,在他那么粗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镶着极大的金刚钻的戒指,梅核大小的金钻,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以致方正行乍一回头之际,被那股光芒,映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方正行的反应并不很热烈,在太原城里,这个大胖子,只要抬一抬眉毛,就会有很多人,愿意从老远爬过来,爬在他的脚下。

可是,方正行却不,他只是淡淡地道:“阎老板,半年多不见,你又胖了不少了!”

阁老板呵呵笑了起来,手还是按在方正行的肩上,他跟方正行倒很合得来,或许是他知道方正行并不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的缘故。

一个人要是太有钱了,就会连一个可以对之讲话的人都没有了,他心里会时时刻刻在提防着:这个和我讲话的人,是不是想在我身上,弄点什么好处回去呢?

而阎老板,就是一个太有钱的人,他的钱究竟是从那里来的,倒也人言各殊。

关于阎老板金钱的来源,最可靠的一个说法,说他是在账灾的时候,发了大财,再加上历年来的长袖善舞,才挣下了偌大家财的,不过,这种说法,也“查无实据。”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阎老板是山西的首富。

阎老板的铺子,不是一家一家,而是一条街一条街的,他有着一切,就是没有一个可以讲得来的人,而方正行是唯一他看到了之后,可以放心,知道自己在方正行的心目中,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阎老阁呵呵大笑着,道:“听说你为了办那件案子,着实吃不了少苦头,现在好了,案子也破了,我请你到新开的的澡堂洗澡去!”

方正行摇了摇头,阎老板大声道:“那可不行,非去不可!”

方正行指着阎老阁凸出老高的肚子,道:“你再罗嗦,信不信我打你一拳!”

阎老板笑了起来,道:“说实在的,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求你帮忙!”

方正行仍然摇着头,道:“只要你一出声,满城人都为你办,何必找我?”

阎老板大摇其头,两颊的肥肉,在荡来荡去,道:“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办得了,说起来,我也有点疑惑,说是人脏并获了,可是失单里,为什么就没有那十八颗金钢钻钮子?”

方正行陡地一怔,说道:“你在说什么?”

阎老板已经不由分说,拉着方正行的手,向前走着,一面还嚷道:“来,坐我的车去!”

阎老板的车,是太原城里,屈指可数的四辆汽车中的一辆,他那辆别克大房车是特制的,在美国别克车厂里有着记录,他们一共只为顾客特制过两辆这样的车子,一个顾客是中东的阿拉伯酋长,另一个顾客,就是这位阎老板。

阎老板的车子,又高又大,司机座位后面,只有一个位子,可以坐上三五个瘦子,可是阎老板的那两百五十斤胖肉一陷下去,也就没剩下什么了。

方正行坐在司机旁边,司机神气地按着喇叭,将在旁边经过的驴,全都吓得乱蹦乱跳。

方正行的心中很乱,阎老板上车之后,只说了一句:慢慢再说,就没有开过口,所以,方正行想来想去,没有法子想通,那“十八颗钻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阎老板会将之和失单扯在一起。

汽车在石板道上走,看来比马车还慢,但是阁老板却闭着眼,充分在享受着这份气派,方正行急速地转着念:是不是失单不完全?

失单不完全的事,也很普通,通常有两种情形,其一是失主不知失去的东西的精确名目、数字。第二是官吏舞弊,故意窜改失单,将失单中贵重的东西瞒下来,破案之后,吞为己有,失主也只好民不与官斗,哑子吃黄莲。

如果说,在这件案子中,还有十八颗钻石钮子,不在失单之中,那么,是哪一种情形呢?

方正行无法想像得出这是那一种情形,车子开得很慢,他的心中,却像是沸水在翻腾一样。

那是一线新的曙光,对整件案子来说,可能是极其重要的一线曙光!

方正行自然急于想知道这十八颗钻石钮子的详细情形,但是他却不追问,他知道阎老板虽然人胖得像猪,可是心思却细,这十八颗钻石钮子,不在失单之中,其间一定还有很大的曲折,若是自己问得紧了,只怕阎老板怕牵连得太大,反倒不敢说了。

方正行耐着性子,直到车子到了那家新开浴室门口,阎老板一到,几乎所有浴室中的人,连老板的小姨子都迎了出来。

方正行心中暗骂了一声,瞧着打躬作揖的那些人,心中有说不出来的不顺眼,洗澡擦背捏脚捶骨,全套是三毛大洋,阎老板不会给五毛,旁人也不会给两毛半,可就是阎老板来了,这些人就恨不得跪在地上爬。

浴室是新的,一切都很新,洗澡用的是上海来的洋胰子,一阵香味,直往鼻孔中钻。

当每一个人脱光了衣服,泡在热气腾腾中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很容易拉近,阎老板扬了扬他的胖手,虽然在蒸气氤氲中,他手上的那枚钻戒,看来仍然是光华夺目!

他望着被热水浸得满头大汗的方正行,道:“你看我这戒指怎么样?”

方正行冷冷地道:“不错,很大。”

阎老板“呵呵”笑了起来,忽然又压低了声音,道:“不过,院长的那十八颗钮子,光比这还好,大小也差不多,啧啧,那真是稀世奇宝,是宫里的人卖出来的!再找,花多少钱都找不到了!”

方正行一怔,问道:“你这颗要多少钱?”

阎老板现出得意的神色来,用手抹着钻石。

方正行正等着他的回答,方正行的心中,已经开始渐渐感觉到,整件事,可能已快要有答案了!

阎老板望着手中的那颗钻石,眼睛眯成一道缝,说道:“不贵,也不过三万大洋!”

方正行一听,整个人从池中直站了起来,失声道:“那么,这十八颗钻石钮子,岂不是五十四万大洋?”

阎大板望了方正行一眼,道:“六十万大洋,是我经手的,我可没赚什么!”

方正行挥着手,像是想将眼前的蒸气挥开,又像是将心中的疑云挥开去,他大声道:“院长做官清廉,哪来的那么多金钱啊?”

方正行这句话一出口,阎老板陡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浴室中听来,来得格外宏亮,方正行盯着他,阎老板足足笑了好几分钟,才道:“清廉,天下做官的人,哪有一个是清廉的?”

方正行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阎老板这样说做官的人,他也不想反驳,他只是慢慢坐了下来,又将身子,浸在热水之中。

他吸了一口气,道:“真想不到,院长会有那么多钱,真想不到!”

阎老板伸手在方正行肩上拍了一拍,道:“这下子,你们侦缉队可肥了!”

方正行一呆,一时之间,他还有点不明白阎老板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是那只是极短时间的事,他立时明白阎老板是什么意思了。

阎老板的意思是,这十八颗钻石钮子,一出事,就未曾出现在失单上,是侦缉队的人,故意隐瞒下来的,现在人赃并获了,囚犯困在死囚牢里,还敢说什么,这十八颗钻石钮子,自然是落在侦缉队的手里了。六十万大洋,那可真是肥得很了!

方正行迅速地转着念,一时之间,未曾搭腔,阎老板在池水中,挪了挪身子,靠近了方正行一些,道:“方正行,这十八颗钻石钮子,出手不容易,你们也找不到那么大的买主,这样吧,我可以收回来,照六十万这个数字,打八折,全给现洋。”

阎老板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又道:“过几天,是大帅老太爷的大寿,我想送一笔大礼,也没有再比这份大礼更堂皇了!”

方正行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浴池中,他吸进去的,是闷热的水汽,那使他的心情,更加闷郁。

方正行仍然没有立时回答,他心中正在上下翻腾着,阎老板疑心,这十八颗钻石钮子,是侦察队的人吞没了,那不足为奇。奇的是,方正行却可心肯定,侦缉队中的人,决未曾干这种事!

这是方正行可以肯定的事,他是侦缉队的队长,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是由他一个包办的,决不可能在其中出了这样的纰漏。

但是,当方正行再向下想去的时候,他的信心,不免有点动摇了!

他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年,一点头绪也没有,结果,这件案子,是在太原城里,人赃并获得的。人赃并获之际,他并不在场,要是那时有人做了手脚,他是无法知道的!

方正行不敢肯定他队里是不是有人在赃物上做了手脚,如果真有人这样做的话,一定会瞒着他,因为数字实在太大了,谁也不肯将已经吞下去的肥肉吐出来!

方正行足足有十来分钟不出声,阎老板又说道:“你放心,我决不会叫你吃亏的!”

方正行只好苦笑了一下,他知道,现在向阎老板解释,是没有用处的,他只是站了起来,匆匆抹了身子,离开了浴池,出了浴室。

离开了浴室后的第一件事,他就回到了队里,召集了四个队员,那四个队员,就是当日在车站,搜到了赃物,立了大功的四个。

四个队员一进方队长的办公室,就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寒意是来自方队长严峻的脸色,和他望着人时那两股令人战栗的目光!

四个队员互望了一眼,挺直身子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方队长望着他们,心里陡地一阵难过。他本来是准备问这四个队员,严词责问他们为何在搜到赃物时,留下了那十八颗钻石钮子的,但是他立时感到,这四个队员,是自己的手下,也曾跟自己出生入死,办过案子,那是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人,实在是不应该怀疑他们的!

刹那之间,方正行脸上那种严峻的神情消失了,他看来变得十分疲倦,也十分难过。他只是淡然问道:“你们抓到了那两个人时,赃物全报上来了?”

四个队员互望了一眼,他们自然难以明白方正行的心情,四个人齐声道:“全报上来了,跟失单上的一模一样,一件也不少!”

方正行转过身去,望着窗口。

方正行略顿了顿,失单上的一件也不少,可是那十八颗钮子,根本不在失单上!他又问道:“还有没有失单上没有的东西?”

四个队员互望了一眼,等到方正行问出这句话来之后,他们也知道,方正行叫他们来问话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四个人的神情都很激动,齐声叫道:“队长!”

方正行陡地转过身来,立时道:“算了,我知道你们不会做这样的事!”

四个队员的神情更激动,充满了感激的神情,一齐沉声道:“谢谢队长!”

方正行叹了一声,一个队员道:“队长,是不是那张失单———”

那队员的话还未曾讲完,方正行的心中,就陡地一亮,立时挥了挥手,那队员也不再讲下去。刹那之间,方正行的脑中,涌了许多事来。

当案子发生之后,由于所有的人全都遇难了,究竟失去了多少东西,也无从获知,这张失单的获得,也颇有一点曲折在内。

先是根本没有人知道失了什么,后来,事主的一个内侄,说曾帮着收拾行李,院长曾有一张值钱的物品单子,是院长亲笔所写的,交在他的手上,他将那张单子呈了上来,这张单子,就自然而然,成了失单。

当时,方正行并没有想及其他,但现在想来,这件事却也奇怪得很,院长告老还乡,又不能预知自己会遇了盗劫,死在半途,何以会将所带的细软,开成了一张单子,交给他的内侄?

但是现在,知道了院长的手里之中,还有那一十八颗钻石钮子,事情就很明白了!

根据那张失单来看,所有的细软,总值也不过两万来三万大洋,做了几十年官,有那么一点积蓄,自然无损他清廉的声名。而那十八颗钻石钮子,一定是在极度秘密的的情形之下买了进来的,是院长的从来未被人知的钱财,而院长列出了这张单子,目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为了他自己清廉的声名!

要说起来,失单上的东西虽多,总值还不及一颗钻石钮子,如果劫匪是深知秘密的话,只取走了那十八颗钻石钮子,而留下了其他的东西,等人去顶着劫杀的罪名,那应该是最聪明的安排了!

那样看来,那两个下在死囚里的人,所说的竟可能是实情了!

方正行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乱跳,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这件案子,就一定不是寻常的路劫,而是曾经经过周密的安排的。

首先,劫匪知道在院长的行李之中,有这样的十八颗钻石,然后,在山沟子里下手,将所有的人,杀得一个不剩,除了那十八颗钻石钮子之外,什么也不取,而将其他的东西放在一边。

劫匪知道,总有人会经过的,而经过的,要是不顺手牵羊,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劫匪更知道,无论是谁,拿走了这批赃物,总有被发现的一天,而等到赃物被发现之后,整件案子就算是结束了,不会再有人追究,这十八颗钻石钮子,也不会再有人过问了!

劫匪不但要知道院长有这些钻石,而且还知道院长是在秘密的情形之下,买进那些钻石来的!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方正行第一个想到的是阎老阁,可是他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

要是事情是阎老板主使的话,那么,阎老板就决不会再提起那些钻石。正因为阎老板提起了那些钻石,才使得整件案子在几乎绝望之际,又峰回路转,出现了一线光明,并且可以循此追查下去的!

那四个侦缉队员,看着方正行发怔,也看着他踱来踱去,看着他额上沁出汗来,最后,看着他陡地冲了出去,留下他们四个,莫名其妙地等在办公室中。

方正行又来到浴室,阎老板还在,不过已经不在浴池中了,而是躺着,由两个人在捶着,拳头落在阎老板的一身胖肉上,发出来的声响,格外来得响一些,方正行一到,就将那两个捶骨的赶了出去,阎老板眯着眼,坐起身来,道:“想明白了?”

方正行并不直接回答,只是问道:“你经手卖这十八颗钻石钮子给院长,可有别人知道?”

阎老板“呵呵”笑了起来,道:“这件事,再秘密也没有,除了我和他,没有人知道!”

方正行冷冷地道:“那么大的一单交易,会没有旁的人知道?”

阎老板显然误会了方正行的意思,是怕这件事会传了出去,是以他道:“真是没有人知道,这批钻石,在我这里已经有好多年了,我也没有找过卖主,是院长找我,问起有什么值钱而又容易带的东西,我才卖了给他,那是三年前的事情。”

方正行又呆了一呆,才道:“你是说,这批钻石,在院长的手里,已经有三年了?”

阎老板道:“是,据我所知,他从来也未曾在人前露过口风———”

阎老板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道:“他不是不想说,他是不能说啊,你想想,他要是一说,人家问他:你是哪里来的钱买的,他不是不再是清官了吗?哈哈哈!”

阎老板笑着,但是方正行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这批钻石在院长手中,足足有三年,要是没人知道,那真难令人相信,而知道的人,要安排一次劫案,自然容易得很!

事情渐渐有点头绪了,在阎老板那里,可能已问不出什么来,是以方正行站起了身来,阎老板忙说道:“你别忙走,我八折收回来,你这里,我另外送你五万大洋!”

方正行缓缓摇了摇头,道:“阎老板,你弄错了,这批钻石,根本不在侦缉队手上!”

阎老板的眼睁得老大,道:“不在侦缉队的手上,那么在谁的手上?”

方正行一字一顿,缓缓地道:“谁做这件案子,就在谁的身上!”

阎老板一时之间,显然不明白方正行的意思,道:“那两个人在死囚牢里,绝活不了,还要来干什么?人要是死了,用金钢钻来做棺材,也是白搭!”

方正行并不想多解释,只是望了阎老板一眼,道:“原来你也明白这个道理!”

阎老板一怔,还想说什么呢,方正行已经转身,向外走了出去。

在方正行向外走去的时候,他的脚步很轻松,心情也很兴奋,因为这件无头案子,到现在为止,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了,循现在所有的线索追查下去,极有可能,会使整件案子,水落石出。

回到了部里,那四个队员还在,方正行一进门,就道:“这几天,你们四个人,什么也别干,只替我去调查一件事!”

那四人齐声答应着,方正行道:“你们去查一查,院长在还乡之前三年的时间内,有什么他亲近的人,是先离开他身边的!”

四个队长答应了一声,这样的任务,在老练的侦缉队来看,实在再轻松不过的了,可是方队长却还是叮咛了几句,又道:“一有结果,就向我报告!”

结果第三天就有了。

方正行望着那队员,那队员道:“队长,我查到了一个人,是院长从裕兴里赎出来的,很得院长宠爱,院长年纪虽然大,可是一天不见她,就混身不自在,这个妓女,叫作小红,跟了院长一年,忽然远走了,院长为这件事,曾大发脾气,还曾叫我们查过她的下落!”

方正行陡地想了起来,道:“是的,我记起来了,后来没有结果。”

那队员道:“没有结果,我们查来查去,只查到小红是坐大车走的,在车站有人见过她,和一个一条胳膊的汉子在一起的!”

方正行陡地站了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一时之间,竟然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了,就算不是完全明白,他也至少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虽然世上很多人只有一条胳膊,但是在这件大案子之中,却只有一个人是一条胳膊的,那就是单臂老七,在那山窝子里的那个!

单臂老七是小红的什么人?这一点倒可以不必深究,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将一个妓女,自妓院中赎了出来,将之宠爱不已,定会将所有的秘密讲给她听,包括那十八颗钻石钮子在内!

单臂老七会和小红一起出现在车站,他们的关系,一定很密切,小红会将这个秘密,转告给单臂老七,单臂老七自然也可以知道,院长这个官做不长,一定会告老还乡,自然也会将那十八颗钻石,带在身边。

于是,单臂老七就先在山窝子里,纠集了一批人,在那里等着!

这一等,要等三年之久,只怕单臂老七事先也想不到,不过,终于给他们等到了!他们杀了所有的人,劫走了那十八颗钻石,又回到了山窝子中,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只怕青叶岗的张三,做梦也想不到,他以为是落荒而来的穷汉子,原来是处心积虑,作一件惊天动地大案子的大盗!

方正行觉得自己已经将整件案子全想通了,现场上被两个人弄平的许多脚印,正是单臂老七那一伙所留下来的。

可是,方正行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单臂老七那一伙人,已经全死了,只剩下了那个白痴!

一想到了那个白痴,方正行陡地失声叫了起来。他那突如其来的一叫,令得那个队员,吓了一跳。方队长立时指着那个队员,道:“那……那白痴……”

他实在说得太急了,以致话都讲不连贯,直到定了定神,才能将这句话说完,道:“那白痴现在在那里?”

那队员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他还弄不明白方正行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方正行已向门口冲了出去,在门口,转过身来,重重顿了顿足,又道:“那白痴,我带回来的那呆瓜,现在在那里?”

那队员这才明白了方正行的意思,可是他却感到,为了那个白痴,方正行这样焦急,事情未免有点滑稽,是以他一面回答,一面在不由自主,眨着眼睛,道:“呆瓜一直在单身队员的宿舍里!”

回太原之后,由于事情来得太突兀了,方正行一直没有将注意力再放在那白痴的身上,但是现在,他觉得事情真正要水落石出了,而一切的关键,全在白痴的身上,如果让那白痴走了话,那么,这大半年的辛苦,可以说完全白费了!

那队员的话,才一出口,方正行便已经冲了出去,撞在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军官身上,方正行一把扶住了脚踏车,伸手一推那军官,道:“我有急事,借你的车子用一用!”

那军官叫方正行一推,在地上跌了一交,再站起身来时,方正行已经骑着脚踏车,从头到尾,再将事情想了一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是真正发自心里的,那是多少的日子来,苦思不得的答案,忽然之间,完全出现在心中的必然结果,事情正水落石出!

方正行拐过了几个弯,直冲进了一条巷子中,巷中有不少小孩在玩,方正行下了车,就将车推过一边,直奔出去,在一个四合院的门口,停了下来。

四合院的门半掩着,当方队长一停下来之际,恰好有一个队员,推门走出来,那队员乍一见方队长,吓了一跳,立时挺直身子,方正行一伸手,已将那队员胸前衣服,一把抓住。

那队员叫方正行抓住了衣服,吓得脸都白了。老实说,干侦缉的,大大小小心里都不免有点鬼,而方正行又是严正得出名的,突如其来的那一抓,要是那队员心里鬼大的,真能当场吓死!

方正行疾声问道:“呆瓜在么?”

那队员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方正行问的是什么,他也根本没有听到,只是张大了口喘气。

就在这时,只听得院子内传来了一阵哄笑声,有一个人在大声道:“有趣,瞧他那样子,只怕有大姑娘脱光了衣服,他还是喜欢那块石头!”

方正行一听到这话,心陡地放了下来,那白痴还在,正有人在逗着他耍啦!

方正行推开了那队员,推门走了进去。那队员仍然呆呆地站在门口,身上也早叫汗水湿透了!

方正行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了白痴。

四合院的结构,全是一样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三面全是房屋。这座四合院,是侦缉队单身队员的宿舍,住着二十来个队员。这时,在院子中的队员,只有四个,那四个队员,都望着白痴在笑。

白痴坐在一株枣树之前,望着悬在树枝上,系着一块石头,在摇晃着的绳子,呆呆坐着。

方队长突然走了进来,那四个队员呆了一呆,陡地立正,敬礼,方正行还了一个礼,一直来到了那白痴之前,那白痴却完全不动,仍然双眼望定,注视着那块荡来荡去的石头。

一个队员笑着道:“队长,老张他们说得不错,这白痴只要有一块石头吊着,他能坐上一天!”

方队长刚才赶得那么急,可是这时,他看到了白痴,心里完全定了下来,他笑了一笑,道:“一天?他在狼牙口镇,一坐就是大半年!”

几个队员一起笑了起来,一个道:“嘿,真有他的!”

方正行望那白痴一眼,道:“当然,为了价值六十万大洋的钻石,就算坐上三年,也是值得的!”

那白痴本来,坐着一动也不动的,可是方正行的那句话一出口,他陡地震了一震,方正行大笑了起来,来到了那白痴的身前道:“好,起来吧,戏演完了!”

那白痴在震了一震之后,立时又坐着不动,方正行的话,他也像是没有听到,几个队员听得方队长这样讲,现出极疑惑的神情来。

一个队员忍不住道:“队长,你说什么?他是白痴!”

方正行又笑了起来,道:“你以为他是白痴?他以为天下所有人全是白痴!”

方正行一面说,一面陡地伸手,抓住了白痴的肩头,将白痴整个人,提了起来,白痴仍是怔怔地望着他,方正行笑着,道:“朋友,我真佩服你,那十八颗石钮子,我想在你身上,是不是?”方正行一面说,一面已伸手向那白痴的身上摸去,也就在这时,只听得白痴发出了一下叫声,刹那之间,他动作之快,身手之敏捷,叫那四个队员,看得目瞪口呆!而方正行虽然早有准备,也吃了亏,白痴才一张口呼叫,一拳已重重击在方正行的腹际,将方正行击得倒退一步,痛得弯下身来,那白痴向后急退而出,一转身,飕地就窜上了一丈来高的屋子,到了屋顶上。但是方正行虽然一上来就吃了亏,他的动作还是不慢,身子一挺,枪已在手,就在白痴想翻过屋背之际,枪声响了。

枪声一响,白痴倒下,自屋顶上,骨碌碌地滚了下来,在屋子里睡觉的几个队员,也一起被惊醒,冲了出来,白痴滚到了地上,手按在腿上,血自他的指缝之中,滚了出来,他居然还挣扎着站了起来,站了起来不算,居然还开口说话,他喘着气,道:“方队长,我……算是服了你了!”

所有的队员,全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两个曾跟着方队长,奔波了大半年,自从发现了那白痴之后,一直就和他在一起的队员,更是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彼此,彼此!”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桌上放着十八颗晶亮的钻石,每一颗足有指甲大小,桌旁围着侦缉队,的队员,方正行用手指拨弄着那些钻石,队员都望定了方正行,似乎比那十八颗钻石,更来得吸引人。钻石是在白痴身上搜出来的,用布紧紧勒在腹际。

方正行终于开了口,道:“院长向阎老板买了这些钻石,知道的人很少,只有他的宠妾知道,可是已经够了,单臂老七找到了白痴———我们该叫他的大号王广,他们一共聚了七个人,就开始预谋这件案子,他们知道院长要告老,会经过什么地方,他们早在山窝子里藏着,等候下手的机会,他们是等到了!”

一个队员道:“可是那些赃物————”

方正行道:“他们的目的,是这十八颗钻石,这是院长的秘密,不在失单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留下了其他的东西,总有过路人起贪心的,果然有了,只在赃物一露眼,人赃并获,自然他们就逍遥法外,不再有人追究他们了!”

一个队员道:“可是偏偏遇到了我们方队长!”

方正行瞪了那队员一眼,又道:“不过,单臂老七他们,也找错了人,全都叫王广杀了。王广知道风声紧,就在狼牙口镇,假装白痴,他一直在等,等这件案子人赃并获,足足等了大半年,这只怕也是他料不到的,不过,他终于等到了,要不是我遇到了阎老板,知道了有那批钻石,我也会将他送到孤寡院去,他随便拣一个日子,就可以离开,因为案子已经结束了,各处路卡上,也没有人会搜身,他真是万无一失的!”

几个队员一起问道:“那么,队长,是什么使你疑心到他身上的呢?”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当时回答这个问题。一直到提王广出来受审的那天,王广的面肉抽动着,神情极其不服,他问道:“我服是服了,可是我还不明白,我在哪里露出了破绽叫你疑心我?”

方队长笑了笑,道:“王广,你没想到?我倒是早想到了的!”

方队长的确是早想到了的,那就是那一次,他突如其来想到的,令得他震惊的那一件事!王广睁大眼睛,在等着方正行的回答。方正行缓缓地道:“你在狼牙口镇上,一直对着一块悬荡的石头呆坐着,是不是?”

王广道:“是,那有什么不对?”

方正行立时道:“你想想,单臂老七那伙人全死了,你一个人到了狼牙口,除了你自己之外,谁又会知道你喜欢看摇晃的石头?谁会替你系一块石头在树上?一定是你自己做的,而你是白痴,不应该会做这样的事!”

王广的身子,陡地震动了起来。他低下头来,没有第二句了——直到他挨了三枪,尸横刑场,他没有再说任何话。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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