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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朱羽《荒原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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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5 08:43: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荒原之神(台湾)朱羽著

目 录
第一章 两个女人
第二章 狙杀
第三章 冷雪 冷血
第四章 奇袭
第五章 情与仇
第六章 狼群
第七章 火併
第八章 惊变
第九章 血雨腥风
第十章 爱恨难分
外一章 结局
 楼主| 发表于 2025-8-5 08:48: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两个女人
  任何一个女人都有两项企求:爱情与孩子。
  她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孩子。
  她仅仅有过对爱情的憧憬,就被一个只懂得掠夺的粗野男人,将她的憧憬埋葬在无边无际的荒原里,一次意外的伤害使她永远不会有孩子。
  她的名字叫紫水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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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拥有爱情又拥有孩子的女人是最幸运的,那么苏月莲就是一个幸运的女人。然而她却非常不幸,因为她的生命将要消逝。
  她年轻、充满活力,离开自然死亡的时间还有好几十年,只因为有人要掠夺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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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是个被文明遗弃的地方,这里也被神所遗弃。暴力、凶残是生存的条件。野兽在荒原里出没,其中还包括披着人类外衣的野兽;把人比成野兽似乎过分,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有谁具备完美无缺的人性,他在荒原之中一天也活不下去。荒原没有神,它怕这里的残暴,血腥污染了它那圣洁的脚步。可是,荒原中的人都叫紫水貂为“貂神”,为什么?我们只知道貂皮很值钱,貂的性情驯良,它见到有人冻卧雪地,就会伸展双翼站伏在人的身上以使人体温暖,而人类却利用貂的驯良本性故意脱去衣服倒卧雪地趁机去捕捉它们。如果大家因为貂的驯良而称紫水貂为“貂神”的话,对于充满原始兽性的荒原岂非绝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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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貂寨。
  从这个名字可以猜想得到,这是属于紫水貂的领域。
  这里不是集镇,但是这里有女人,有美酒,有鱼,有肉,还有赌。到这里寻欢作乐,找寻刺激的都是马贼。马贼不是偷马的贼,是活跃在马上的贼。没有四蹄如飞的牲口,任何人也来不了这里。
  这里有七座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建筑物,围成了一个长方形,于无中间部分的蔓草被清除了,成为这些建筑物中心的广场。马厩、草料房和铁匠铺凑合在一起,另一座则是成衣、皮件、帽子铺,一座小巧玲珑的,还加了一道石墙,是金银兑换店,一座挂红披绿,还耸出一个楼面的则是供给摊货的地方,这儿供给人类最原始的欢乐;另外两座则是提供休息、睡眠的地方,我们姑且叫它为客栈吧!赌台设在靠东边的客栈里,靠西边的那家客栈绝不许赌,更不准喧哗吵闹,因为紫水貂就住在后院。
  不管你是哪一路英豪,也不管你的字号有多么响亮,进了水貂寨,你就是“貂神”的臣民,听从她的律法,她为荒原提供了各种享受和娱乐。没有了她,你即使有成斗的黄金也和穷汉没有两样。谁要是得罪了她,谁就是得罪了荒原中所有需要这些享受和娱乐的人,谁也不愿意成为众矢之的。偌大的荒原,只有这一块弹丸之地没有暴力,因为紫水貂痛恨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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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水貂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在哪儿,更不知道她出生何处。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生活在一群满嘴粗话,浑身充满酒气和血腥气的马贼之中,每个人都是大叔。马贼群中也有女性,那就成了大婶和大姨。她六岁的时候就能将匕首玩得溜溜转,十岁就能放枪,把二十步之外的酒瓶轰得粉碎。她被后座力推倒在地上,可是,有她两人长的长枪还在她手里。追逐金矿局的运金车,洗劫前往客外作买卖的骆驼商队,逃避官兵的追缉,或者和侵过地界的老毛子匪群作殊死战,成了她童年时的游戏。她经常陪着一些中弹的大叔流着血液等待死亡,也经常独力挖掘坑穴,将两三具尸体扔进去,再用沙土将坑穴掩盖起来。死亡、苦难不停地磨炼她,使她有一副硬心肠,使她的泪腺丧失了作用。
  她毕竟是女人!
  有一年,她发现了这件事。夏天,她不再脱光了衣服将赤裸的身子投进溪流中。冬天,她再也不肯钻进那些大叔的温暖睡袋。她开始注视男人健壮的肌肉,她也懂得逃避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那年她才十四岁,她开始注意到自己是一个女人,在几乎全是男性的马贼群中,她的生活将有改变。同时,也有别人在注视这个小女人;他是这群马贼的头头,一个年约三十出头的剽悍掠夺者——关宁。
  在荒原中活跃的马贼群,也有许多支脉。有些是家族似的,有的则是由几个歃血为盟的兄弟逐渐扩大。其中以关宁所率领的这一支实力最为庞大,有四百多人枪,连侵界的老毛子都闻风丧胆,听说他和官兵暗中还有勾结。
  关宁是一个天生的掠夺者,他不仅仅掠夺财物,也任意掠夺别人的生命和自由。当然也包括女人的爱情和肉体。他也的确具备掠夺者的条件,他孔武有力,善搏斗、马术、刀术、绳技、枪法无一不精。他精力旺盛,永不疲累,他更有一副永远不会软弱的心肠。他也懂得统驭之术,他的部属永远乐于追随他,也不敢背叛他。
  在他的眼中,紫水貂的逐渐成熟,就好象一辆装满黄金的大车逐渐进入他的包围中。任何事情他都不愿意落后。当紫水貂刚刚进入十五岁的那一年,一个夏日的傍晚,她被带入了关宁的帐篷。
  经过这一晚,她真正变成了一个女人。
  她崇拜关宁,但她从来没有暗暗恋过这个头头,她不喜欢关宁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和沙沙的声音。也许见过太多粗鲁的男人,她反而喜欢有一个文弱且又温柔的男人亲近。希望和事实总是背道而驰的。这一晚,她所面临的却是折骨碎心的粗暴,汗水、泪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她象一块烧红的铁,被放在铁砧上遭受猛烈的锤击。以往,她曾经不小心撞上过这种事,也曾幻想过这种事,私心曾起荡漾,为什么一旦身受竟是这种痛楚不堪的滋味?
  她真想杀死这个男人,但她唯一的武器是拳头,她的捶击反而激发对方更大的征服感和掠夺狂,更加恣意地在她身子上取予求。
  她毕竟是一个禁得住任何磨练的小女人,在经过七八天浑浑噩噩的日子之后,关宁的粗暴恣狂已经不再使她有丝毫痛苦了。同时,她发现自从她进了关宁的帐篷之后,别人对她的态度也改变了,男人的目光恭敬,女人殷勤,她了解自己有了优越的地位,这全是关宁所给她的。她心中暗暗下了决定:尽管她不爱这个男人,但她要征服那个男人;尽管关宁在马上指挥着四百之众,但是,一进了帐篷就得听她的指挥。她懂得用什么方法去征服这个剽悍的男人。她默察这个男人的偏好和习惯,开始去接受、迎合,到最后已完全控制在她的股掌之间。关宁完全湮没在她情欲的陷阱里。
  以后两年,她也品尝到征服者的满足,她的地位已不再是一个只供取乐的女人,成为了马贼群中的押寨夫人,关宁以往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相处过三个月以上。
  她不仅仅在夜晚让那个精力旺盛的男人在她臂弯里恣狂。白天,她也成为关宁不可缺少的得力助手。她为劫掠的行动策划细节,她也出面解决属下之间的纷争。她的杰出表现绝不仅仅在帐篷之中,而是在任何地方。
  十九岁那年,为了一个庞大的劫掠行动,她冒险凭借美色混进了金矿局,不幸她被金矿局保安人员发现了。关宁牺牲了五六十个弟兄将她救了出来,但她不幸小腹中弹,关宁以整块整块的金砖为她请来名医,当她在半昏迷中作垂死挣扎时,她才听说她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战胜了死神,腹中的小生命却死了,而且医生还作了最无情的宣布: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
  关宁在这一段时间的表现真是出人意外,他变得非常温柔、体贴,他时时刻刻都陪伴在紫水貂的身边。现在,紫水貂发现身为一个女人还是被男人征服来得美妙些。她对关宁的态度有了转变,她想:她很可能会爱上关宁。
  当她身体复原之后,她和关宁依旧恣狂,反而更胜以前,她也逐渐在恣狂中找到乐趣。她并不以她的不能生育引以为忧,在东奔西走的马贼生涯中,对于家的观念、儿女的观念是比较淡薄的。
  就在这一年,爱新觉罗氏就和秋天的衰草般枯萎、腐朽。尽管荒原还是和往常一样,而关内却已经换了朝代。一次势如狂飚的剿击,使得关宁失去了踪迹,使得四百人枪剩下百余残骑。后来由于军阀之间的互斗,使这些掠夺者苟延残喘。紫水貂率领着这群老伙伴依旧在荒原中游走、生存,他们的旗号仍然是一个“关”字。
  两年后,关宁奇迹似地回来了,这是喜讯,对紫水貂来说,却是噩耗,因为关宁还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关宁向她述说,那个女人冒生命危险救了他,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财富。关宁述说他是如何地爱着紫水貂,恳求她容纳他们母子俩,尽管他和紫水貂过去没有举行过什么仪式,但他乐意奉她为元配,另一个女人只是小妾,并要当众宣布这件事;那个女人也抱着孩子跪地恳求,但她拒绝了。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关宁。
  她要求让她留在荒原,希望得到关宁的保护和尊重;她也有回报:此生绝不再接触第二个男人,以免关宁在荒原上的英名受损。她积存了相当丰富的钱财,半年之后,水貂寨在荒原上建立起来。那几年,也正是马贼最风光的时代。他们从东洋买来新式的武器,也远从蒙古买来高头大马,最保守的估计,活跃在荒原上的马贼也有七千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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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富裕之家,是父母亲疼爱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她没有受过一丝苦难。这种环境不但没有使她养成娇纵任性的坏习惯,反而使她有一股高贵的气质。她给予人的印象,正象她的名字:如月般皎洁,如莲般冰清。
  如果去追寻是什么原因改变了她今后的命运,那就是在她十七岁那年不该爱上那个名叫高德全的年轻小伙子。
  苏家有一家关外最著盛名的药铺,单是一年从苏家过手的人参就有好几十斤,高德全是药铺的伙计,瘦长的身子,文质彬彬的气度,说起话来温文有礼,深得东家的器重,也被千金大小姐月莲看上了。
  高德全出身寒微,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寡母,这也是他投身药铺的原因。他从不敢对东家的千金小姐存有邪念、奢望,这也是有负东家提拔之恩的不义行为。奈何这位千金大小姐是情有独钟,一昧示好,百般亲近,高德全也不是铁石人儿,更不是白痴,终于和苏月莲有了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
  苏月莲虽是女儿家,却有敢做敢为的男子胸怀,不敢效西厢记的崔莺莺,待张生跳粉墙,更不敢效红拂之私奔,就老老实实地将她和高德全订情之事禀告父母,恳求二老成全。
  她的父亲在省城中很有地位,那能容许掌上明珠下嫁一个药铺中的小伙计?同时,他也认为是高德全勾引了他的宝贝女儿。命人一顿毒打,将高德全赶出了药铺。
  高母本来就体弱多病,如今见爱子遭到这种下场,自然是又悲又恸,就撒手西归了,高德全可说是突然从人间天堂掉进了十八层地狱。
  草草埋葬老母之后,高德全就远走他乡了。
  几经流浪,他竟然投身于马贼群中。他已丧失了信心,心中又充满恨意,自暴自弃就难免了。
  当他请求收容的时候,别说放枪,连马都不会骑,关宁差点没将满口的酒笑得喷出来,后来听说他精通文墨和计算,就把他留了下来。由于关宁手下人枪渐多,他需要一个帐房来管理分赃的事宜。
  高德全的表现出人意外,他经手的帐目不但分毫不出差错,并且不到半年的工夫就学会了马上马下的功夫,照样跟着大伙儿行动,勇猛过人。这并不是他的英勇,而是他蓄意浪费他的生命,他甚至希望早些死掉。
  他从不接近任何年龄的女人,一些老马贼中有了女儿的,都希望他能成为东床快婿,有时候还由关宁出面作媒,全都被他婉拒。他也有放假的日子,但他从来没有去过水貂寨找过乐子。别人猜测他可能丧失了男人的机能,他既不愤怒,也不解释。他是一个绝对不象马贼的马贼。
  经过三年,他已存积了很多钱。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花这笔钱,终于,他想到了一个用处,他要为他亡故的母亲修一座很漂亮的坟。他向关宁表明了心愿,关宁经过考虑之后答应给他一个月的假,但是千叮万嘱地要他小心,他要是出了问题很可能影响全体弟兄的安危。
  高德全绝对没有想到,经过了漫长的三年,苏月莲对他的深情还没有改变,三年的苦守、恳求,竟然也改变了他父亲的成见,何况如今高德全又是衣锦荣归。高德全回到故乡还不到十天,他就和苏月莲成了亲。
  月莲问到他这三年中的境况,当然也会问到他怎样发了财,高德全都搪塞过去了,他当然不敢说他是个马贼。最后,他在假期将满时回到了荒原。
  从这以后,他总是在半年中回家住个十天半月。第二年。月莲为他生下了一个胖儿子,取名小全,做了父亲的高德全开始为前途打算了,他向妻子坦诚地说出一切,月莲是相当震骇的,但她并没有责怪丈夫,她总觉得她也应该负一半责任。高德全也答应月莲,他会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向关宁提出他的退意。
  小全能站立,小全能走了,也会叫爸爸了……小全的逐渐成长也使得高德全的痛苦日深。终于,他鼓足了勇气向关宁说出了心意。
  现在已经年过四十的关宁以为高德全在开玩笑,后来发现这位老弟非常认真的时候,他的脸色开始由红转青。他告诉高德全,干这一行没有中途退出的,活在马上、死在马上,因为其他还在继续马贼生涯的会耽心这个中途退出者出卖他们。高德全了解更多的秘密,每一次劫案,每一次劫案所得,分配情形,他都了若指掌,他的退出就如同将这一支马贼队伍全都判了死刑。
  高德全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干这种不义的勾当,他甚至发誓,以他的妻儿作为保证,他的表现并不让关宁认为他是绝对忠诚,而是去意甚坚。关宁认为他的属下如果将另外的人看得比他还重要的话,就是反叛。
  高德全看重妻儿胜过看重他,这是事实。
  因此,关宁定了高德全的罪——反叛。
  反叛者的下场就是死?
  关宁为高德全举行了盛大的饯别宴,他在酒到半醺时还想挽留这位爱将,高德全只说一个谢字,也只是摇头。宴席到凌晨方散,在黎明的微曦中,高德全挥别了荒原,奔向他的妻儿,奔向他向往的平静生活。
  但是,一支由三个人组成的狙击队伍也跟着出发了。

  第二章 狙杀
  冬月,在北国,早已是大雪纷飞。冰冻三尺了。高德全在短骨的北风中回到家门。妻子的拥抱,爱儿的笑靥,热辣辣的酒,香喷喷的菜,炽烈的炭火,使他忘记屋外是严寒的隆冬,更使他忘记了旅途的辛劳。当然,他也要将那个长达十年的恶梦忘掉。娇妻、爱儿、宁静、温馨的生活,他还企求什么?但他绝没有想到,死亡的脚步打从他离开荒原开始,就一直钉牢了他,从来没有放松过。
  苏家的药铺在省城的闹区,高德全买下的这座四合院则在宁静的西城。风雪夜,小两口自然不能连夜去拜见父母,何况小俩口的浓情蜜意又忽野地里的冰砖了,说什么也化不开。这一座原本清冷的四合院突地变成了一座暖炉,暖流从他们心底不自禁地倾泻而出。
  火炉边铺着一张骆驼毛的毯子,月莲靠在丈夫坚实的臂弯里,小全蜷曲在母亲的怀抱中。小家伙已经酣畅地进入梦乡。小俩口四目相对,脉脉含情,他们显然有千言万语要说个痛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北风好象停了,雪也好象住了,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宁静,只有火炉上那把茶壶中的沸水不时掀起壶嘴上的盖子,那是唯一的声响了。
  在一切都获得极度的满足,在身心双方面都获得松懈之后,高德全开始有了倦意。他恍惚中又回到荒原,数十骑飞纵前进,蹄声沙沙,蔓草低头,枪火在夜空中划着血红的长弧,兽性的嘶吼使得浑厚的大地发抖,——这一切都是冗长恶梦中一再出现的景象,而他现在不是已经回到宁静的家中,回到妻儿的身边了吗?
  一个冷颤接一个冷颤,高德全突地从恍忽中醒转,他只是睁开了眼睛,肢体丝毫没有挪动,躺在他臂弯中的爱妻好像已经入睡,他不忍惊醒她。
  就在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听到既清晰,又轻微的鸣叫声,似鸟叫,也似虫鸣。在冰天雪地的深夜,既不可能有飞禽,更不可能有昆虫。如果他身子躺在荒原中的帐篷中,当他听到这种鸣叫声一定会立刻弹身而起,那经常是马贼用来相互呼应的一种讯号……
  鸣叫声有了回应,一呼二应,那是三个人,高德全推断,呼的人已经进了院子,应声的人还在墙外。
  有三个不速之客!风雪之夜?用以联络的讯号他是那样熟悉……就在这一瞬间,关宁苦苦挽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象闪电般映上了他的脑际,他似乎已经明白将有何种情况发生。但他又不免犹疑,十年的交情、十年的辛劳,换来这种下场?关宁他也是人,他怎么下得了手?
  高德全毕竟在险恶的环境中生活了十年,这十年的磨练也使他有了机敏的反应,他以最快的手法弄醒了他的爱妻,然后以明确的手势告诉她危机通过,由于他俩心灵上的默契,月莲很快就明白了。熄灯,拿下火炉上的水壶,毛毯蒙上了火炉,在毛毯还没有看火引燃之前,那壶沸水已经向驼毛毯子浇下。瞬间,光亮的小屋跌进了黑暗,温暖的小屋逐渐冰冷。
  月莲抱着孩子,她的背脊靠着丈夫的背脊,她下意识地感到有一股在肌刺骨的寒冽从她丈夫那边传导过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期待了那么久,得到了却又那么短暂,莫非这又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
  高德全慢慢移动着身子,使他的妻子与他并肩而立,他的嘴唇贴紧爱妻的耳朵,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使得月莲浑身一震,当她要发出声音来之前,高德全的手用力捏住了她的咽喉,直到确定她已能控制情绪,手才慢慢松开。
  高德全开始慢慢推动他的妻子,月莲反而扑过来,用脸颊贴着丈夫的脸,高德全尝到了咸咸的液体,那是爱妻的泪。他无情地将月莲推开,片刻之后,他确定他的妻儿已经离开了他,最少已不在这间危机四伏的屋子里了。
  深夜的雪地非常明亮,如同另一个白昼的天空,当那两扇对着院落的门扉轻轻地向两边荡开时,高德全开始瞪大了眼睛,但他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进来。
  火炉灭了,门也打开了,屋内温度逐渐降低。现在,反而使高德全更冷静了,他再度思考:真是关宁派来的追魂使者吗?或者是自己在过去十年中不知不觉结下的仇人?要不然就是本地的鸡鸭狗盗之流,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赚了大把大把老光洋的富商?
  突然一股寒流自右侧吹袭过来,高德全这才发现右边一扇窗户不知在何时已经敞开。他的心猛地下沉!人已经进来了,门是幌子,窗口才是他们的路。如此狡猾的老手,绝非市井的鸡鸭狗盗之流;也不是仇家,如是仇家,多半喜欢挑明了干,何况又是以至对一?高德全现在已经肯定了是关宁派来的夺魂侦者。他发现自己犯了两个大错:先是不该沦为马贼,后则不该毅然退出。他妄想以劫掠来的金钱过安适的日子,这种想法太如意,也太愚昧了。
  现在不是懊恼或反悔的时候,他已经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三个杀手正环伺着他,他没有半点逃去的机会。其实,他也希望那三个追踪而来的索魂使者一个不缺地成犄角之势将他包围,这样,他的妻儿才有一线逃生的机会。十年的见识告诉他,关宁的做法必然是斩草除根。此刻,高德全真想痛哭,幸福好象泡沫,轻易就消逝了。
  攻击终于开始了,那是一条环形铁链,在将要临顶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这一轻微的响声使得高德全占到了一些便宜,铁链没有套上他的颈项,只擦过他的头皮,几乎同时,他手中的一把火钳斜斜地向上推出,火钳的尖端不够锐利,只因为这把火钳上贯注了他的愤怒和抗议,竟然透过了坚韧的皮筒子,穿过了结实的腹肌,成为一把致命的利刃。
  一堆沉重的肉体倒下,带走了那把火钳。
  高德全只有一双空拳了,他相信:就以他的双手他还是能够一口气扭断十个恶徒的脖子。他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他不能动,只要稍稍一动,就成为猎人枪口下受惊跃起的一只兔子。
  第二次攻击再度来临,依然是一条粗重的环形铁链,它来自后方,尽管它也发出了响声,高德全却没有上次那样幸运。他的头是避开了,铁链却重重地鞭击在他的右肩上,他清晰地听到肩胛骨折裂的声音。他已经成了半个人,但他的左手仍然抓住了那条铁链,全力一带,一个重重的身体压在他的背上。他翻转身子,左手准确而快速地找到了对方的喉咙。他的手指变成了五把锋利的刀,深深地嵌刺进去,握住喉管,从撕裂的肌肉中拉了出来,一声脆响,喉管断了,喷了他一脸的血,其实,他已分不清楚那到底是谁的血。
  一股子冰凉的感觉从他的胯间溜进了小腹,他浑身起了一阵强烈的痉挛,在生命最后残留的一刻,他还在算计,二对一,不但够本,而且还赚了。
  他感到身体轻轻地飘浮起来,他看到了一遍青葱翠绿的大地,有一匹健马在奔驰着,马上载着他心爱的妻儿,正奔向阳光。
  他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亲吻一下爱儿稚嫩的面颊呢?现在——现在,他的爱儿距他已很遥远了。
  屋内再度点起了灯。
  一个面色冷峻的年轻人正以不太尊敬的目光望着地上血肉模糊的三具尸体。他走遍了这座四合院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那一对母子的影子。当他再度来到陈尸的屋子时,带来了一瓶油,油浇在骆驼毛的毯子上,火引燃了。有风无雪,这场大火恐怕难以扑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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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莲看到了那场大火,直冲云端的火焰在夜空中格外惊心刺目。她抱紧孩子,咬着牙,含着泪,还是让车把式挥舞着皮鞭,使牲口狂奔,拖着大车驶过雪地。
  到现在为止,月莲还是不明白这天大的惨祸是如何发生的,她只牢牢地记住丈夫以颤抖的声音告诉她的几句话。他丈夫说:他死定了,要他的妻子带着爱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水貂寨,去找紫水貂,这是一次斩草除根的追杀行动,只有紫水貂或许还能保住爱子的性命。
  她抱着爱子从侧门溜出去,敲开了车店的门,以头上的一根金簪子租了一辆双簪套车,送她母子俩一百里地。其实,她知道水貂寨距离省城有八百里之遥。她不敢一开口就说出目的地,事实上,在这个隆冬季节,一根不过三、五钱重的金簪子也雇不到一辆载送八百里路程的大车。
  月莲是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她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她从那冲天的大火也猜想得到她心爱的丈夫已不在人世。她没有哭,她需要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来保护怀中只有五岁的爱儿。现在她想起方才为什么没有投奔她父母?甚至根本就不曾有过这个念头。那是因为她太爱她的丈夫,所以完全听命于他。
  在枕畔,在花前,在月下,在携手漫步间,高德全也跟她一再地谈到了紫水貂。他曾这样说过:那些狂野的粗男人控制了荒原,而紫水貂却控制了那帮子粗野的男人。因此,当他面对死亡的那一刹那只对紫水貂有信心;月莲深信她丈夫的决定是对的。现在,她作了决定:尽快赶到水貂寨,不计任何牺牲都要达到这个目的,然后将孩子交给紫水貂。她渴望有个孩子,小金这孩子一定会讨她喜欢。
  车突然停了,月莲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年轻的车把式撩起车帘来向内张望了一眼,然后脱下他身上的皮简子扔进了车厢。
  一阵呼啸,大车又驶动了。
  月莲这个发现身子已快冻僵了,她连忙用那件皮筒子裹住了上身,她暖和了,孩子更暖和。在上车的时候,她曾接触过那个年轻车把式的奇特目光,心中曾有过戒惧。现在,她深感愧疚,车把式是个好人。
  大车的速度减低了许多,也平稳了许多,轻微的颠簸具有催眠作用,她很快就睡着了。
  她没有梦,即使有梦也一定是恶梦。
  当她醒来时大车已经停住了,车帘子撩上了顶侧,能看见拉车的两匹牲口正啃食着麦秸,当她上车时,曾看见车把式将一大捆麦秸放在车厢后面的一个木槽里。低头看,怀里的孩子正骨碌碌地瞪着小眼凝视着他的母亲,他也许知道这一夜之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所以乖巧地保持了沉默。
  月莲立刻抱着孩子跳下车来,她的双腿早就麻木了,脚一着地就要摔倒,却被两双强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再度接触到那年轻车把式的奇特目光。连慌忙地闪开,尽全力站稳了身子。
  车把式大约二十出头年纪,一副高大结实的身材,满头乱发,一脸胡渣子。他的沉静与冷漠不太配合他的年龄,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牵着孩子的小手,转身走去。
  月莲看到了一座以泥砖砌建的泥房,有一座高面粗的烟囱,那是一座烧泥砖的窑,这种砖窑在秋天以后就关闭了,倒成了一些非得在风雪中赶路的人的休息之地。
  车把式牵着孩子向泥砖窑走去,月莲立刻跟上。砖窑里倒很宽敞,只是稍嫌昏暗了一点。一堆熊熊旺火,上面吊着一只熏黑的铁锅,锅里是噗噗冒泡的小米粥,香气扑鼻,地上有碗筷,还有火烧,一张干荷叶上放着好几种酱菜。角落里有一堆干草,车把式啥也没说,倒在干草堆上,侧身向内,似乎要好好睡一觉。这一夜奔驰下来,也的确够累的。
  孩子的嘴在蠕动着,说了一句月莲根本就没有听见的话,作母亲的当然了解爱儿的心意,饿了!她也饿了,她在碗里盛了小米粥,又掰了半块干饼塞在孩子手里。这一顿草率、简陋的饭食吃得非常香甜,月莲更是另有一番感受,这些食物当中还包含了那个车把式丰厚的人情味儿。
  孩子昨夜在颠簸的车上睡得并不安宁,所以在吃饱之后,立刻又扑进母亲的怀里,闭上了小眼睛。月莲为了使爱子睡得安适些,拿了些干草,在火堆的旁边铺上,让孩子躺在那儿。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现在,她的儿子成为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她要倾全力去保护他,因为这个小生命中还蕴藏了他父亲的希望。
  不知在什么时候那年轻的车把式已经坐了起来,正默默地凝视着她;她第三度接触到那两道奇特的目光。她想道一声谢,那两道目光却压得她开不了口。
  “昨夜咱们赶了一百二十里地。”车把式轻轻地说。
  一百二十里地?那么,他已经超过了事先承诺的里程,现在,他就要赶着空车走回头路了。
  “我不想问什么,你也不必告诉我,”车把式的口气就好象早已明白一切内情似的。“我只问一件事:你要上哪儿去?”
  月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要去水貂寨,也许,你根本就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我知道。那是马贼的销魂窝。昨儿夜里我稍稍偏西了点,从这里起算,还有八百里地。要是不飘雪,紧赶快走,也得五天才到得了。”
  月莲想想就要来这个年轻小伙子帮个忙,但她开不了口,除了昨晚交给车店主人的那根金簪子以外,她已别无所有。
  “我十四岁上车座,挥鞭儿,头尾八年了,行过不少险路,见过不少奇事。八百里地唬不了我,那两匹怪口的蹄子也硬朗,大车也是新的,只是······”车把式捡起一根草来在指头上绕着圈儿。“你明白,我也明白,弄不好,你们母子这一辈子也进不了水貂寨,我也甭想走回程。”
  月莲一句话也没说,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玩命儿的行程,你能给我什么?”
  “小哥,我没法子应承你什么,因为我目前是一无所有——咱们刚出西门的时候那场大火你想必也看到了,那场大火之后还能留下什么给你呢?”
  “我很乐意送你们母子俩一程,你······你总得让我有点儿想头。”
  月莲心里猛地一动,她的脸立刻就红了。她并没有愤怒,更没有去责怪这个年轻小伙子,如果他是一个登徒子,他有太多的方法达到他的目的,他还可以在事后将他们母子弃在雪地扬长而去,而他却提出了交换的条件,这并不算卑鄙,他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又是一个车把式,对富贵人家的女子、对秀气的女子一定充满了遐思。此刻的月莲甚至已将自己的生命看成轻飘飘的雪花,她那里会在意那身终究腐朽的皮肉之躯?相信九泉之下的高德全也会谅解的。
  “小哥!你能发誓只要你有一日气在,就会尽全力将我们母子俩送到水貂寨吗?”
  “我发誓,”他跪了下来,举手过头。“如果我不尽心尽力将你们母子送到地头,我不得好死。”
  苏月莲很平静地站了起来,她将孩子的身子侧转,面向砖窑的另一个角落,然后,她又在火堆上加了一些枯枝,使得火更旺更炽。当她回身在那车把式身边坐下时,她的神情就如一个柔顺的妻子在侍候她的丈夫。她一点也不怀恨这个小伙子,他有付出,就应该获取;她丝毫不觉得羞耻,因为她也觉得必须为她的儿子牺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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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以后的行程中,苏月莲和年轻的车把式很少交谈。当他们休息时,月莲总会选择适当的时机给予对方亲近的机会。对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说,每一次欢娱,都使他第二天挥鞭更狂,驱车更力。他本可以贪婪地延长行程,但他并没有那么做,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将要抵达水貂寨了。
  这天午后,天空竟然出现了太阳,在黄昏夕照中,他们看到了一块木牌子,上面有烙铁烙出来的字:
  “水貂寨方圆二十里之内严禁鸣枪狩猎。”
  月莲看到那块木牌上面的字之后,就高声喊了一声停。
  大牛立刻停了下来。
  “小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车把式连头都没有回。
  “回去之后忘掉我,我们不曾见过面,你也不曾到这个地方来过······”
  “不!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但我不会告诉别人,我要藏在心里,一直到死。”
  刷地一鞭,大车又驶动了。
  一匹乌黑的健马正尾随着这辆大车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披着斗篷,面上还扎着挡雪面巾,只露出两道阴森森的目光。那匹黑马细腰身长,是上等名驹,在它掀蹄之间却显露了疲态,尽管如此,它的速度仍然比大车要快,眼看着就要超越过去了。
  当这匹黑马接近大车的前座时,马上骑士突地自披风中抽出一把长长的弯刀,苏月莲看在眼里,连忙大叫小心,她的叫声快速,弯刀更快,寒光一闪,那车把式的左臂就落到雪地里去了。
  苏月莲只有一个反应,赶紧将儿子的面孔埋进自己的怀里,她不愿意使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血淋淋的刺激。
  被砍断左臂的车把式差一点从车座上栽下来,但他居然稳住了,他右手的鞭子猛抽,速度、劲道,令人难以想象。牲口一阵狂嘶,八蹄如飞,大车几乎弹跳腾空,黑马眨眼之间又落后了两丈多。
  骑者狠狠地用带着铁刺的马鞭在踢马肚子,黑马也使劲地狂跑,却无论如何也超不过车厢。马上骑者挥刀猛砍,车厢板壁碎片四飞,车厢左侧全空,月莲抱着孩子蜷曲在右侧的角落里。那个心肠狠毒,追踩了近千里路程的杀手正千方百计地要在这最后的一刻完成他的使命,无奈这辆大车象一条飞腾的神龙,使他始终抓不到准确的机会作致命的一击。
  水貂寨的两端都各有栅门,不到午夜,栅门不会关上。此时,东边的栅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显然已从远处看到了这场追杀。大车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栅门,早有两个健壮的汉子等在那儿,准确无比地出手扣住了牲口的笼头,大车刚一停住,车把式就一头栽了下来,他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尽管月莲为他做出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肯做的牺牲,而月莲依然认为自己亏欠这个小伙子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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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来,紫水貂为荒原制造了绚烂,而她本人则逐渐自绚烂归于平静。到水貂寨来寻乐的人很少能见到她本人;尽管如此,她所制订的一规一矩却严格地在执行。因此,水貂寨在荒原中是唯一没有杀伐之气的一小块地方。然而,这一突如其来的追杀事件使得这一小块地方也染上了血腥。
  随着夜色的来临,水貂寨的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如同夜幕低垂般笼上了一层阴影。断臂的死者还仆倒在雪地中,饱受惊吓、倍尝艰辛的母亲正抱着似已解事,不敢声张的孩子跪在西栈门口;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个黑衣汉子连同他的那匹黑马还停留在车头的栅门外。他虽然没有冒失地闯进去,但他的表现,似乎并不认为他的行为已经触犯了紫水貂的禁令,或错犯了她的威严。
  几乎在这暂大车厢一向进紫水貂的领域时,她就知道了。在她的指示下,各种善后的行动就立即展开;将车把式的尸体移开;车、马移走;月莲母子被安抚接待,冷淡的追魂使者被解下随身所带的凶器之后被带到紫水貂的面前。当她一接触到情况时,就感觉好象有一根尖针刺进了她的手指······棘手!的确棘手,这不但牵涉到所谓“家规”的问题,还牵涉到关宁。关宁!这个狂暴地窝进她的生命,而又被她黯然逐出的男人,到现在为止,紫水貂还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有一点,紫水貂却绝对可以肯定:她不愿意与关宁为敌。
  她一接触情况之后立即又搁置,这对一向作风明快,果断的紫水貂来说,是罕有的现象。她将自己关在西楼的后院,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即使平时最亲近她的人也不例外。
  苏月莲和她的宝贝儿子已经在安适的暖房里安歇了,她在开始携车逃亡后,一连五天都过着心神不宁的日子,虽然那个年轻车主式的死亡,使她脆弱的情绪几乎达到崩溃的边缘,但她依然酣畅地睡着了。
  午夜,她被唤醒,紫水貂要跟她见面。
  关于苏月莲的爱情故事,紫水貂曾经听说过,她曾经暗暗描绘过这位大家闺秀的模样儿。也许是饱受惊吓的关系使她改变了外貌,令紫水貂觉得眼前的苏月莲和她心目中想象的她有着相当大的距离。
  紫水貂静静地听着:幸福的短暂、死神的无情,高德全面临死亡时的叮嘱、冰天雪地中的逃亡,甚至她和年轻车把式的一段孽缘……苏月莲一字一字委婉道出,每一个字都包含着血和泪。她的泣诉竟然使得一向自认为有着一副硬心肠的紫水貂也为之恻然,她强忍着心中的悲楚,她不能让面前这个对她寄予重望的女人发现她内心的弱点。因为她将要作一个无情的决定。
  苏月莲以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面前这个将能决定她今后命运的权威人物。她就是一再听说过的紫水貂吗?她就是自己所想象的紫水貂吗?她怎么会跟关宁一样冷漠无情?或者……
  “请不要再问我为什么,”紫水貂将她的身子转了过去,也许她不敢接触苏月莲那种近乎绝望的目光。“你问,我也不会答复。我只答应一件事:你们母子俩可以在水貂寨停留三天,让你有时间考虑一下该投奔到什么地方,投奔什么人。然后,我会为你准备一些钱,准备车、马、粮食。我还派人护送你到达一个最近的市镇……对了!还有那个舍命护送你们母子俩来到此地的年轻人,我会派人厚葬,小貂寨的地区内终于有了一座坟墓。”
  “我什么都不要!”苏月莲几乎以全力在嘶吼,然而她所发出来的声音却相当微弱。
  紫水貂转过身来了,那是本能的反应;人类的自制能力经常比本能来得薄弱。“我什么都不要!”苏月莲尽全力地再度嘶吼。“我只请求你收留我的孩子……你可以将我交给那个一路追赶的杀胚,你也可以将我交给关宁,你甚至可以把我送到水貂寨中的妓馆去为你做一辈子的奴隶,你也可以把我扔到冰天雪地中去喂野狼,什么我都不在乎,什么我也不要,只求你能收留我的孩子!他无辜,他没错,他应该活下去!他应该活下去!”
  她的嘶吼、泣诉,几乎可以使天地为之撼动。但是,紫水貂仍然冷冷地站在那儿;她必须如此,她一旦点头答应,就势必要和关宁形成水火,她极不愿意有那种情况发生。她宁愿与天下人为敌,甚至不惜与苍天为敌,也绝不愿意与关宁为敌。不是怕关宁,而是……她无法解释那种复杂的心理感受。
  “不!”紫水貂很用力地说出这一个字。
  “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收留一个无辜的稚童,因为你和关宁有一样的想法:怕孩子将来长大了会为他的父母亲复仇。这是每一个施展血腥残暴者最大的顾忌,恐惧别人向他索讨血债,找他复仇。他们任意掠夺别人的生命,却又那么珍惜自己的生命……”苏月莲似又恢复了昔日在她父母面前争取婚姻自由的那股子顽强。“请放心!我不会教我的孩子怀着仇恨心理长大……小全已经五岁了,他聪明、懂事,即使再过二十年、三十年,他也定会记得五岁时他母亲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我要他学习容忍、宽恕、原谅那些暴虐者的愚昧和无知……你也可以继续教导他,不要让他去碰触刀、枪,不让他去接触那些可能心怀仇恨的人……”
  “不!”紫水貂说得更用力了,她还在全力拒绝。
  “不管你表现得多么冷漠无情,我还是看得出你心里的想法:你太喜欢孩子!天下没有不喜欢孩子的女人,你也不会例外,你会收留小全,你会!你一定会!”
  第三个“不”字一直在紫水貂的咽喉处打转,再也出不了口,天生的母性逐渐掩盖了她那复杂的感情。
  苏月莲并没有跪地恳求,现在,她跪下了,她的姿态非常端正,两臂左右伸张,从手掌到肘部都平贴在地面上,她的前额也紧贴地面。
  紫水貂并没有去搀扶苏月莲,她并不是在享受权威,更不是希望见到别人比她矮一截,而是她不敢接触苏月莲的目光;那象千万把利刀,要切割她的私情。现在,她终于肯定了一件事实:她爱关宁,深深爱着关宁,她不愿为了任何原因去伤害她曾经爱过,而现在还在爱着的男人。
  紫水貂明白在此刻紊乱的情绪下去决定一件事情必然会犯下错误,她要在稍后心情平静时再下决定。
  她伸手又搀扶苏月莲,这才发现接近苏月莲头部附近的地面上全是鲜血。紫水貂飞快地托起了苏月莲的头,当她看到这个伟大的母亲已经断舌自戕时,她惨然了。
  苏月莲的嘴张着,尚未全断的舌尖斜挂在嘴角,鲜血还在快速地涌出。她也许在幻觉中已经看到她的丈夫正张着双臂向她迎来,但她的意识还算清楚。她已无法言语,而两行热泪却朝嘴里的鲜血一样如泉水般涌出,目光是九分哀求中微带一分责备。
  紫水貂突地将这个垂死的母亲抱紧,将她的脸颊贴上苏月莲的脸,她尝到了咸涩的血、咸涩的泪。她的嘴在苏月莲的耳边,她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安心地去吧!我会照顾小全,她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苏月莲抽搐的手抓住了紫水貂的手臂,指尖上传过导来的微颤,表达了她刻骨铭心的道谢和殷殷的嘱托。
  从此,水貂亲不再是荒原中的一块安乐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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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酷寒的隆冬,马贼就将队伍拉进了民间的屯子。道路冰封,这是他们休闲的季节,也是他们最安全的季节。关宁的垛子窖设在双鹿屯。双鹿屯是一大堆零零散散的屯子中最象样的一个,约有百来户人家。关宁每年隆冬都将他的垛子窖设在这里,因为这里有一座很具规模的关帝庙。前殿后殿,前院后院,还带左右八间耳房,他和他的妻小,再加上二十来个近身护卫,住起来挺宽敞的。而且,他总认为自己和这位武圣关夫子沾同宗之谊,应该可以得到关老爷的庇佑。
  这天晚上,前殿那两座平日用来烧化纸钱的大铁锅燃着两簇熊熊旺火,不管外头的风雪有多大,这里头却一丝也感觉不到寒意。
  两张长条香案当成了酒桌,有二十来个汉子坐在那儿,大碗大碗地喝着火辣辣的高梁酒,一堆旺火的顶端正有一只半大不小约有三、五十斤的全猪在烧烤着,皮已焦酥,发出一阵阵扑鼻的香味。
  旺火、烈酒、烤猪,在这大雪纷飞,北风呼号的隆冬之夜真是太美妙了。但有一个人却是非常不幸的,他就是那个奉命去追杀高德全唯一生还的黑衣汉子,他被反翦着双手绑在右侧的石柱子上,他累、他渴、他饿,可是,他得不到休息,得不到水,更得不到食物。
  他不应该得到这种待遇的,他九死一生,仍不忘使命地穷追猛赶,若不是遇上了连关宁都要顾忌几分的紫水貂,他的任务也许早就完成了。
  一双烤猪腿被犀利的弯刀切割下来,盛在盘子里送到了关宁的面前,在以往,这个时候其余的人就可以拔出身上的长短佩刀,在烤猪身上切割自己喜好的部分,肥的、瘦的、带骨的、带血的······如此狂啖,不仅仅满足食欲而已,还能满足他们杀掠的兽性。今天却不同,尽管大伙儿早就馋得淌口涎了,却是谁也没有抢着去争夺美食,因为今天关宁正在大发雷霆,放在他面前那只香喷喷的烤猪腿,他连看都没有看一下。
  这一伙人,全都是健壮的汉子,其中也有三两个的年龄和关宁相近也有了四十开外,但他们和那些二十冒头的小伙子相比,丝毫不见衰老,反而更增添几分精明和老练。
  只有坐在关宁下手边那个瘦高个子的年纪稍大,有五十岁了吧?他是最近这一两年才一个大步跨进来的。这老儿原先在哈尔滨开当铺,也暗中替关宁销赃。老眼昏花,花了三千老毛子卢布当进来一包包金的白俄时代贵族族徽。一怒之下把那个骗儿川捅了个三刀六眼。那小子偏偏刚好是哈尔滨警察厅一位督察的外甥。这一来,他老人家在哈尔滨待不下去了,就一个大步跨进了关宁的地方。看那天那位督察走了霉运丢了官儿,他才能重归故土。
  一方面是过去有过交往;再一方面关宁也深知道老儿很有些点子,就收留了他,关宁没有宣布他的真实姓名,由于他是在朝鲜出生的,身子骨儿又瘦、又干、又带弯儿,大伙儿就管他叫高丽金钩;朝鲜的虾米是挺有名的。
  大伙儿都在喝酒,唯独他点滴不沾,一直在留意关宁的神色。他发现关宁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这才轻声细语地开了口:“关头儿,我可要多句嘴,您该发发慈悲把金七给放下来啦!”
  关宁翻了翻眼皮子,冷冷地哼了声:“高丽金钩!你是冲着他姓金,沾上了半个同宗,你就为他说情,是不是?”
  “关头儿!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个客位,不该过问太多,不过,这档子事我可有点憋不住。您瞧瞧,金七动身的时候有多壮?如今呢?两边腮帮子都陷下去了,他可是拚尽全力啦!您奖赏他还来不及哩!您还忍心这么罚他?”
  “你知道个屁!”关宁猛地一拍长条香案,案子上的酒碗全都跳了起来。“他没能耐一口气将那小子一家三口一口气干掉,我不怪他;他让他两个兄弟丢了性命我也不怪他;他穷追猛赶,竟然将孤儿寡妇赶进了水貂寨,这可好,不杀那孤儿,我就只有夜夜作恶梦等着那小子长大了来找我报仇;要是不放手地继续想法子追杀那个孤儿,又把紫水貂给得罪了······金七!你自己,该不该罚?”
  “该!”金七很想大声回答,可惜他已不够劲儿了。
  “关头儿!瞧瞧!金老七对您是多么忠心耿耿呀!您罚他,他毫无怨言,反而心服口服,关头儿!您也该软软心肠了呀!”
  关宁瞅着,金七的脑袋瓜儿已经硬撑不起来了,将要搭拉到胸前,口涎淌滴着如同蜘蛛吐出的一根粗丝,目光一扫,举座似乎都在等待他的一个慈悲表示,终于,他轻轻挥了挥手,一立刻有几个汉子跳了过去,松绑的松绑,还有送水、送酒到金七嘴边的,然后又让金七在两堆旺火的中间躺下,有个通晓穴道筋脉的汉子端了一碗火酒为金七作全身擦抹。金七在这群近身护卫之中是武功最好的,而且,他有一把尺来长的东洋短剑,那把剑不出鞘则已,只要一见光,对方就必定见血。因此他很得众家兄弟的崇敬。
  “关头儿!”高丽金钩这才喝了半小碗酒。“你真的含糊那个才不过五岁的小男孩?”
  “你这只干虾米!”关宁又开始拍桌子了。“你它娘的是开当铺的,你哪懂得咱们这一行的忌讳?要嘛不动刀,一动就斩草除根,咱们最忌讳那个‘仇’字。”
  “貂神又怎么说来着?”
  “她说,孩子她收养了,因为她和高德全也算是出生入死共过患难,多少有那么点儿旧情,要我高抬贵手!这娘们也真昏了头,她把咱们的忌讳都给忘了。”
  “水貂寨我没去过,那个销魂窝敢情有一道钢壁铁墙,那娘们手下敢情有铁甲雄兵?”
  “高丽金钩!你是裤裆里放屁,两岔里去啦!我随便选几个兄弟,就能卷平水貂寨。”
  “那还有啥好耽心的哩!”
  “你不知道,我老是觉得对那娘们有亏欠,不忍伤她的心。唉!”关宁恼怒地连连躲脚。“所以我才要狠狠地罚那王八羔子金老七,他要是把那孤儿寡妇撵过了乌苏里江,进了老毛子的地界,我都有法子追他母子回来,却偏偏让他们闯进了水貂寨,如今那孩子又落在紫水貂的手里,我真是没辙儿了。”
  气氛在金七松绑后就已松弛下来,弟兄们也在大啖香喷喷的烤猪,高丽金钩的背脊弯得更厉害了,他的眼睛半开半闭,显然是为他心目中的关头儿在想主意。
  “有了!”他突然吼叫起来。
  “什么有了?”
  “关头儿,自从水貂寨开市以后,你就没去过,是不是?”
  “我去干吗?找骂挨呀?”
  “关头儿!还有八天就过年了,不管风雪多大、多狂,你都要在年下赶到水貂寨,选些好衣裳料子,选些胭脂花粉,再选些珠宝首饰,这一份厚礼先就使她动了心,然后再陪她吃一顿年夜饭,她的心更加动了,开了年,初一也好,初二也好,初三也行,找个机会向她说出你心中的忌讳,你们的规矩,再加上你的苦苦哀求,她绝不会帮着别人来跟你过不去的。”
  “万一她坚持不答应呢?”
  “关头儿,你是先礼后兵,她要是不答应,就是没把你看在眼里,那你又何必顾忌伤她的心呢?水貂寨就那么大,你还怕找不到那孩子的下落?不用刀也不用枪,用一根指头就能要了那孩子的命。趁她还没有发现之前就赶紧走,就算被她发现了,她又能把你怎么样?”
  关宁猛地一巴掌拍在高丽金钩的肩头上,狂笑不住。
  关宁的年纪虽然上了四十,他的劲头儿和他年轻气盛时并没有相去多少;由于受过太多的教训,他已深深懂得凡事抢得先机的奥妙之处。听了高丽金钩的献计之后,就决定事不宜迟,愈快愈好。为了选择随行的人手,他倒是琢磨了个把时辰。他对紫水貂的性情太了解;他当然知道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紫水貂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女人。但他可以想象得出,此行一定要用足软功,动之以情;若是硬桥硬马施展霸王之弓,就很可能灰头土脸、损兵折将。
  以往,马贼从未在风雪漫天,道路冰封的季节里干过买卖,自然没有这种征伐经验;但他们毕竟都在荒原里生活了好几十年,天然环境上的障碍难不住他们。一支狙杀队伍很快就组成了。如果当时关宁想到此行浩浩荡荡只不过为了要狙杀一个五岁稚龄的童子,他一定会脸红耳热。
  一辆结构坚固,车轮上附带着钉耙的篷车,四匹耐寒驮负给养的驴子,两匹拖车的奇种骡,加上供以骑乘的高加索健马六匹。人员除了关宁本人之外,还有四男一女。这四男当中之一是绰号“神鞭将”的岳连,他是关宁手下的第一号车把式,他可以驾车越过任何地形。据说,拉车的牲口身中数弹,血流不住,他还能以他的神鞭驱策这匹负伤的牲口,继续狂奔到它断气为止。当然,他受关宁器重的原因还不止这些:这小伙子耐热耐寒、耐饥耐劳,似乎有一副永不疲累的精钢百炼之身。他对关宁忠心耿耿,他才十九岁,加入马贼群中还不到两年,听说过紫水貂这娘们,却从来没跟她照过面儿。
  另外三个都是曾去过水貂寨的,四十岁的王二刀,三十郎哨的展玉鹏,还带一个二十冒头,打从十四岁就马上马下样样行的天生哑巴刘无天。除了那个哑巴之外,另二人都和紫水貂很熟,但他们绝不会为了那个女人而背叛他们的舵把子关宁。
  那个随行的女性是年方十七的罗玉,这妞儿和紫水貂的遭遇差不多,也是自幼在马贼群中长大,她的父亲也是马贼,在她三岁的时候就死了,罗玉早就成熟了,但她并不象紫水貂那样才十四、五岁就受到男人的垂涎,因为她的相貌奇丑,而且脾气又非常暴躁,谁也对她没胃口。但她在马贼群中的剽悍、泼辣,却比那些汉子还要过之,她对关宁也是忠心耿耿,俯首贴耳。关宁这一次要带她随行,其用意何在,恐怕只有关宁自己心头才有数。
  行程在启程前经过大伙儿一再计算过,将各种可能遭遇的恶劣情况都计算过了,哪里是打尖的地方,哪里是宿头,哪里有铁匠铺,哪里可以补充牲口的草料……不!为了牲口能在冰天雪地中保持旺盛的体力,除了最上等的麦秸之外,还外加二升豆子,五十个鸡蛋。真够瞧的!
  关帝庙中的炉火仍然旺炽,烤猪的香味也仍然在冽寒的空气中流动着,关宁一行已经走出了双鹿屯的西栅门,投入了一遍白茫茫的荒原。
  王二刀在荒原上生活了四十年,一望无际的荒原,莽莽丛林,一道又一道,似乎永远翻不完的岗峦都迷不住他。他是名副其实的“识途老马”,由他在前面领队,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后面就是那辆大车,车厢里坐着关宁和罗玉。这一男一女待在车帘低垂的车厢中,谁也不会想到邪处去,关宁如果要征服,或者享受马贼群中哪一个女人,只要他勾勾手指头就行了,根本就用不着玩这种手法;何况,任何一个含苞待放的年轻妞儿莫不以献身关宁为荣的。罗玉毕竟是个姑娘,让她坐在可以遮蔽风雪的车厢里,也是很自然的事。
  大车后面还挂着一辆有顶棚的拖车,车上是三匹无人骑乘的健马,是用来替换或补充的,由此可见,风雪之途是多么的危险,而关宁甘冒危险,要在这种季节赶去水貂寨,他真是太看重那个五岁稚龄童子了。
  再后面是那四匹驮着给养的驴子,殿后的则是展玉鹏和刘无天。他们固然担负着警戒之责,也防备着驮载给养的驴子失了蹄,或者掉了队。
  他们这一伙人连同关宁在内是五男一女,在离开双鹿屯之前就已明白了此行的任务,关宁也一再说明了那些应该留意的事项。他们并不惊奇关宁何以要追杀一个才不过五岁的小孩子。他们更不惊奇关宁驰骋荒原,视人命如草芥,何以会如此恐惧这个才不过五岁的小孩子?他们都认为凡是关宁决定的事都是对的。其中,大概只有展玉鹏例外,他参加了行动,而内心却不赞成关宁的做法。他原先是属于北安省城保安总队特务队的一个分队长,喜欢三十二张天九牌,更喜欢北里的娼家。赌与色,都是无底的深渊,也都需要大量金钱去填塞这个无底的深渊。终于,他接受了关宁的金钱,做了马贼的“线子”,随时将保安部队巡逻的行程泄漏给关宁。不久,他的行藏败露,幸亏他灵巧地先一步逃走,投奔关宁,还带去了长短四支枪,和数百发枪火。关宁最乐意收容这种人,因为这种人一旦心有二志,就要受到双方的追杀,他们是不敢轻易一试的。
  的确如此,展玉鹏终日生活在痛苦中,也只有继续以赌、以女色来麻醉自己。他从来不敢想明天,仿佛明天就是他的地狱,但他却在想着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果关宁要他操刀,而那个可怜无辜的小孩子正在他的脚边,以骨碌碌的眼珠子瞪着他,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狠着心肠,咬着牙关一刀剁下去?或者一刀挥向那个冷漠无情的关宁?也许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最可能的一种情况将是:他会横刀抹自己的颈子。
  展玉鹏的确无数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他又贪恋人生的一些乐趣。不仅是他,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了贪恋人生中少少的乐趣,宁愿忍受多数于倍的痛苦而活着。
  一离开双鹿屯的头一段路就给了他们一顿下马威,队伍正向北方,顶着芒利如刀的风尖。关宁虽然置身在温暖的车厢里,依然知道路途的艰险。岳连的响鞭、牲口的嘶鸣声,大车的缓缓行动,他当然都有所感觉。可是,关宁绝不会下达折回的命令。车厢的坐板临时加宽了,上面铺着狼皮褥子,躺下去虽然不能尽情地将身子伸直,却也不会感到过分的局促,上面覆盖着柔绵的骆驼绒毯子,怀里还有个火热的胴体,这恐怕是别人猜想不到的。关宁绝对忍受不了旅途的孤寂。无灯的车厢内他根本就看不到罗玉那张丑陋的面孔,而他的双手以及他的官感却能享受罗玉火热恣狂的躯体。等他们一行到了水貂寨之后,罗玉还有一个妙用,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从双鹿屯到水貂寨,取直线只有三百多不到四百里的路程。为了行程顺利,他们绕了一个弯,增加了将近八十里的路程,原先的预算,五天就可以抵达目的地。关宁不愿在新春上和紫水貂谈起杀人的事,只有这一点,他没有接受高丽金钩的建议。预算和实际情况虽有了差别,倒没有相差多少,他们终于在第六天的傍晚抵达了水貂寨。这天,是腊月二十七,还有两天就是除夕。
  紫水貂没有亲自到栅门口来迎接,她叫她的贴身管事申大妈前来待客,并且依照水貂寨的规矩将这一行人随身所携带的刀枪收存,要等他们离去时才发还。关宁表示入境随俗,毫无异议。
  到水貂寨来过个欢乐年的亡命汉子约莫有一百六七十人,东、西两栈将近爆满,不过,能干的申大妈还是为这几位贵宾安排了住处;四个汉子和罗玉安排在西栈住宿,关宁安排在东栈,因为东栈不许聚赌,倒不是为了要让关宁清静,而是因为来这里找乐子的亡命汉子并不限于关宁那一支,还有属于别的支派的马贼,关宁的出现,可能会使得那些汉子们心生猜忌而扫兴,关于这一点,申大妈作了很详尽的解释,关宁含笑接受。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何时可以见到这儿的女主人。
  申大妈立刻用行动回答了关宁的问题。她带他来到一间暖房,巨大的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的烈火。除了这座壁炉之外,屋中还有四座大炭火盆子,火上分别放着一壶直冒蒸气的滚水,在四个火盆子的中间,是一座大浴桶,桶里已经盛满了热水。四个火盆不停地烧着开水,尽管屋外是飘雪的隆冬,这里却是暖如炎夏。
  关宁有些惊愕地站在这间暖房的进门处,申大妈在他身后掩上了门。屋内两个穿得很少、很薄的年轻女人已经含笑向前,为关宁卸下身上厚重的皮统子。从这一瞬间开始,关宁就一直驯服地接受这一群娘子的摆布。他认为这间暖房有一群娘子在围绕着他,倒不是他的错觉,的确有不少人。有两个在侍候他入浴,有两个在负责加添热水,有人在为他刷洗如同棕毛般的头发,还有人在为他修脸,修剪手脚的指甲,有人在为他斟酒,还有人在为他削着远从鸭绿江那边运来的名贵紫梨,一片一片往他嘴里放……算算看,总有八九十来个了。这群娘子个个出色,个个诱人,但是关宁可没有乐昏了头,他尽情地享受着,却也尽力地按捺色欲之心;他怀疑这是紫水貂故意安排的“美人阵”,他要是破不了阵势,就休想见到紫水貂,那么,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吗?
  花去了个把钟头的时间,关宁才洗完了这个豪华的澡。浴桶撤走,四座火盆稍稍挪远了些,火盆上留下了一把水壶,另外三个火盆上又换了新的花样,一处在溘酒,一处开始烧烤一只肉色血红、显得非常新鲜的小獐子,另一处则在烧烤三只串在一根松枝上的雉鸡。原先放浴桶的地方现在放了一张八仙桌,一圈椅子。
  关宁那身衣服,靴子被拿出去了,该刷、该洗、该烘烤一番的,自然会有人去做,现在,他赤裸健壮的身子上披着一件波斯浴袍,如果他戴上一顶金冠,就象古代的王子了。
  桌上摆满了人间美味,有酥核桃仁、有冻羊羹、有熏鸡、酱肘子,有各式各样的腊味,全是关宁爱吃的东西。方才那一群娘们退了出去,又换进来一批穿红着绿,搽脂抹粉儿的雌货,劝酒的劝酒,布菜的布菜,关宁可没有晕,他暗暗嘀咕:紫水貂在耍什么把戏呀?
  酒过三巡,那申大妈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半桩小子进来;那小子手里捧着一个银盘,盘上放着一个水晶玻璃的酒杯,杯中满满的酒汁,红得象血,在灯火的照耀下,那更象是一杯激红未冷的鲜血。
  “关头儿!”申大妈恭敬地半垂看头,缓慢而清晰地说:“您的赏赐,貂神全收下了,她特地为您开了一瓶珍藏许多年的好酒,敬您一杯,请您赏个脸……”
  那半桩小子已经走到关宁面前,单膝落地,将手中的银盘高高举起。
  “哦?”关宁锐利的目光扫动了一下。“这么说,柴水貂不打算跟我打照面啦?”
  “不!她交待小的我向您传句话儿:一切都要靠缘份,要是她跟您的缘份未尽,是一定会见面的。请您先赏脸喝下这杯酒。”
  “好!我喝,我喝!”关宁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下了那杯血红的酒。
  关宁嗜饮,而且具有海量,但他却没有喝过如此美酒,那简直不象是酒,既浓又稠,淡淡甜味,幽幽的香,一入咽喉,顿觉通体舒畅。
  接下来,关宁仿佛经历了一个奇妙而又绮丽的梦,梦中一些情景又是他所熟悉的,荒原、篷帐、紫水貂惊惧的神色,她那紧密、结实,被汗水湿濡的胴体……关宁再一次重温征服、掠夺的滋味……梦中不仅仅是这些粗暴的,也有花香、鸟语、温馨的场面……一阵似有若无的虚幻飘浮的时段之后,瑟缩而又恐惧的小女人变成了恣狂肆畅的野马,而他的躯体成了那匹野马驰骋的草原……梦中的情景反复、凌乱,最后则是冗长的沉寂。
  关宁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暖和的炕上,柔软的羊皮褥子、红色的锦被、两只大而亮的眼睛正凝视着他。这莫非又是另一个梦?
  他知道这不是梦,一些还留在他脑海中的记忆那也不是梦境,只是他不胜酒力,虽然,现在的紫水貂的服装整齐,云鬓未乱,但他几乎可以肯定他昨晚曾经拥抱过她那火热的胴体,再度品尝过久违的恣狂。
  他霍地坐起,想拉住紫水貂的手,她却机伶地闪开了。她可以给予,却不愿被掠夺。
  “关宁!”她站到窗前,背对着炕上的男人,语气和户外的气温般寒冷。“说吧!你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看看你!”这是很自然的答案;不管是谁,都会这样回答。
  “现在你已经看到我了。”紫水貂的弦外之音谁都听得懂,她在下逐客令。
  “明天是除夕,我要留在这里过年。”
  “不!”紫水貂突地旋过身子来,她那两道善于变化的目光此刻看来森冷已极。“水貂寨只留花钱找乐子的客人,不留朋友。”
  “你何不把我当个客人呢?”关宁在找寻他的衣服,或者那件波斯浴袍,但他没有找到。他只有继续留在炕上。
  “可惜我从来不接待客人,即使多么贵重的客人我也不接待。”紫水貂说到这里,就向门口走去。“关宁!也许,我们之间的缘份未尽,又有了再聚的机会,我们应该珍惜这一点可贵的缘份……关宁!在晌午之前,你,还有你带来的人,都必须离开这里,我会派人护送……”
  “紫水貂!”关宁一声咆哮,显然想提醒紫水貂不要轻视他的地位和威严,他是荒原之王。
  “有话请说。”
  “不能让我多留几天吗?我们······”
  “别说几天,一天也不行,一个时辰也不行。晌午以前你必须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总应该有个理由。”
  “这是当初你我之间的协定,你不能侵犯我的领域,给我主宰这片领域的绝对权利,这是你亲口答应的。你在荒原上靠信义二字扬名立万儿,你不应该失信。”
  “我来探望你,也算是侵犯你吗?”
  “关宁!你的来意我明白,绝不是猜想,当你昨天在东栈象帝王般享受的时候,我在西栈亲自款待你的几个兄弟,酒后,酒后吐真言,你不能怪他们!”
  这一招,关宁早就防到了,所以他带来了罗玉,象罗玉这种女人,绝对只对刚刚占有她的男人忠心,她会遵从关宁的嘱咐,监视她的同伴,紫水貂怎么会有机会去接近他们?而且还先一步套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能够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吗?”关宁发现自己这么赤裸地推被坐在炕上很不是味道,想发个脾气都发不来。
  “放心,不会让你光着屁股走······”话还没有说完,紫水貂就去推动房门。
  “慢一点!”关宁又吼叫了一声。
  紫水貂又将房门带上,但她仍站在那儿没有动。
  “也好,我们就立刻把这件事情解决,紫水貂,当初不是我遗弃你,是你离我而去,你不应该恨我。”
  “我没有恨你。”
  “既然没有恨我,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我没有跟你作对。”
  “你不要否认,你收容了高德全那个叛徒的孩子,就是存心要跟我作对。那孩子怀着仇恨长大,将来一定要为他的父母报仇,你难道没有想到这些可怕的后果吗?紫水貂!请你把那孩子交给我,你可以提出任何交换条件。”
  “关宁!”紫水貂的言语并不流畅,显示她是在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去激怒关宁。她说:“那已经不再是高德全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渴望有个孩子……孩子才五岁,他的心中不会有仇恨,他并没有看到父亲被杀,母亲咬舌自杀……”
  “将来会有别人告诉他,我不能令每一个人满意,一定有人恨我,一定有人暗中施展借刀杀人的毒计……紫水貂!你也干过马贼,还干过好几年带队的头头,你懂得咱们这一行的行规,也明白咱们这一行的忌讳……”
  “关宁!我已经说过,那孩子现在是我的,不是高德全和苏月莲的,关宁!你忍心杀害我的孩子?”
  “虽然那孩子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却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孩子也知道他没有父母了,今后我就是他的母亲,他已经习惯地叫我一声妈了,时间虽然很短,我们已经有了很深厚的感情,也知道今后的岁月要彼此依赖……关宁!我向你保证,孩子永远都不会去找你复仇……还有,我也要向你吐露一个秘密,我……我绝不容许那孩子作出伤害你的事,这够了吗?”
  关宁暂时缄默了,以往,他从来没有去和别人商量过什么,他的决定就是任何事情的结果。而他现在面对的却是紫水貂,同样,他也不愿意去伤害她,甚至在言语上去伤害她都非他所愿,因此,他控制自己的情绪,企图用婉转的方式以免引起冲突。
  “紫水貂!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哈尔滨有一幢很具气派的洋楼,他暂时不能回哈尔滨去,我把洋楼买下来,送给你,你不必留在荒原,应该去繁华的都市里享享清福,另外,我再给你一笔钱,数目由你说,我还可以选派几个人去侍候你,去保护你······”
  “关宁!我不会卖我的孩子,你别说了吧!”
  “紫水貂!那不是你的孩子!······”
  “你还要我说得多明白?他现在已经是我的孩子,他叫我妈,我叫他乖儿子,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要永远维持这种母子关系,任何情况都改变不了。”
  “任何情况都改变不了吗?”
  紫水貂突地打了一个冷颤,关宁的本性终于显露出来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婉转地说:“关宁!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是如何对待我的吗?我宁愿忍受痛苦,也没有求过你,因为我生性倔强,就象一根钢条,可折而不可弯。现在,我要求求你了,甚至要我下跪磕头也可以,千万不要想施展什么方法、诡计来取那孩子的性命,千万不要试,最好连想都不要想······关宁!让我们保持目前这种友好的态势,不要相互伤害,真的,我请求你。”
  关宁没有说话,他伸出舌头舔着干焦的舔嘴唇,他的话实在说得够多了。
  “关宁,如果你能答应让那孩子好好地活着,我宁愿用任何方式报答你,我承认我欠你永远还不完的债,只要你索取,我就偿付。”
  “紫水貂,请你坦白告诉我,在我离开荒原的那两年中,你和高德全有了感情,是不是?”
  “没有,我可以起重誓,这一生中,我只有过你一个男人,而且永远都不会有第二个。”
  “那么,就是在苏月莲死前,你答应过她。”
  “关宁!我一再地表示,我太喜欢孩子,也太需要一个孩子,现在,小全那孩子是我的,所以,我请求你······”
  “他不是你的,就算他亲热地喊你一声妈,那也只是现在,将来他逐渐长大,他会慢慢打听他的身世,他父母的遭遇,到他全部明了之后,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你管不了他······”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不想再谈了。”
  “紫水貂!你已经下定决心要保护那个孩子了?”
  “我刚才说过,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势必要相互依赖······”
  “你有力量保护他吗?”
  “在荒原,最大的力量是自然;而我,最大的力量是我们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只要我活着一天,谁也别想伤害那孩子!”
  “紫水貂!你再说一遍。”
  “只要我活着一天,谁也别想伤害那孩子。”
  “紫水貂!”关宁的声音很轻:“希望你永远活着,不过,我要提醒你,在荒原,人的生命并不由自己主宰,而是别人!”

  第三章 冷雪 冷血
  关宁说:“在荒原,人的生命并不由自己主宰,而是别人。”他的话既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而是实情。他也深深明白,紫水貂不是一个可以威胁的女人。他说这句话的意义,就是向紫水貂宣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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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这个世界上有了人类之后,男人与女人就开始了永无休止,也永远分不出胜负的冗长战争。从长达数千年的战史看来,男人似乎占了上风,他们经常是侵略者,征服者;实际情况又是如何呢?也许女性的心里会有她们的想法,她们才是真正的征服者。她们有两种最犀利的武器,那就是眼泪与性。天底下最强壮的男人都会在这两种犀利的武器之下臣服裙底。
  然而,紫水貂此刻面对剽悍、残酷、冷血的关宁,却没有施展这两种传统的犀利武器。她的泪腺业已丧失了作用;以往她哭得够多,哭得够惨,泪水早就哭干了。至于性,她认为那不是男人的专属品。昨晚,她曾经贪婪而又恣狂地享受着,而今天她却毫不留情地赶走了关宁。她用以面对强悍敌人的武器是毅力,她答应了苏月莲要尽全生之力保护那个无辜的孩子,她就会践守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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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关宁一行离开了水貂寨。
  紫水貂没有亲自送行。她向关宁说过,她会派人护送,她言出必行,那支护送队伍有四男四女,八支簇新的俄国制马枪。与其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是押送;她显然也想借这个机会展示她的实力,使得关宁不敢轻举妄动。
  关宁带来的手下见到他们的头头时,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仿佛他们也已经自知作错了什么事情。但是关宁没有说半个字的责备话,也没有瞪眼竖眉。车马上路之后,陪着关宁坐在大车中的罗玉又开始了她的撩拨,虽然只有三、五天的经验,在这一方面她已经是个老手了。但是,关宁却厌恶地推开了,并非由于关宁昨夜和紫水貂有过一番激情恣狂之后,已视罗玉为一只穿烂了的草鞋。只因为罗玉做错了事,他正在想着该如何处罚这个笨女人。
  雪已停,行程很快,一口气他们就距离水貂寨五十来里了,护送的人要在这里回头,他们将一只竹篓子抬上了关宁乘坐的大车,那里头全是他们的枪械。
  护送的队伍虽然有四个健壮的大男人,却是由一个名叫雪莲的女娃子领头的,她看上去绝不会超过十八岁,由于身裁较为单薄,更象一个女娃子。在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蛋上却有一双极不相称的大眼睛,那双眼睛透射出来的光芒使任何荒唐的男人都起不了邪念,冰冷冰冷,简直能在大热天叫人打冷颤。
  “关头儿!”雪莲很恭敬地告别:“咱们就送到这儿了,草料口粮足够您走回头路,路上千万不能耽搁,一耽搁就怕不够了。还有,貂神姑娘要我转告您一句话:她很珍惜这一次的重逢,希望您也同样珍惜。”
  关宁说了一个谢字,说得很清楚。
  雪莲一声吆喝,八匹马立刻奔向归程。
  关宁下了车,踩在冰硬的雪地上,向灰朦朦的荒原上看了一阵子,突然沉声地叫道:“王二刀!”
  王二刀一个鹞子翻身下了马,来到关宁面前。
  “二刀!你来过水貂寨几回?”
  “四次,还是五次。”
  “对附近的地势熟悉吗?”
  “关头儿,您是······”
  “尽快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人、牲口,都得有地方避风雪,不能进民宅,也不是凑合一宿,想想看,就在这附近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有。”
  王二刀没有多说废话,他将自己的座骑交到哑巴刘无天的手里,自己则登上了大车的车座,为车把式“神鞭将”岳连引路。
  那是一座砖墙,加了铁皮子顶棚的房子,是金矿局运金车过夜的休息站,四周还有一圈木栅子围栏,还有东西两座用来瞭望的碉楼。一到了隆冬,冰雪封途,运金车就停驶,这儿也就荒废着。
  这儿有炊事设备,他们的运气也真好,柴房堆得满满的。如果是关宁打算在这儿过完这个冬天,都够了。
  干马贼的几乎百事精通,何况其中还有罗玉这个女人,他们一进入这座宅子不过片刻工夫,牲口喂好了,火炉已烧旺,关宁靠在那儿只不过眯会儿眼睛,饭食就妥当了,干饼,熏肉是现成的,罗玉煞费心机地做了一大盆呼辣汤,她知道关宁很喜欢热辣辣的滋味。
  大伙儿聚集在长条桌上,关宁只说了一句话——不准喝酒。在北方,尤其是冬天,就连小孩也要喝一杯烧刀子取暖,不准喝酒比不准吃饭还要来得不近情理,可是关宁的话谁也不敢顶撞,他自己也是滴酒不沾。
  吃饱之后,关宁又吩咐了一件事:他叫展玉鹏找地方去睡觉,因为他明天一大早就要赶路。这表示,其余的人都要留在这里。看样子,此行的目的没有达到,关宁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这一座宅子除了一间较大的正屋有桌、有凳子之外,另外还有两间有板床的耳房,押运金车有较为高高在上的保安官,耳房显然是为他们而设。展玉鹏拿起他的睡袋进了一间耳房。他似乎很庆幸自己获得了休息,精明的他早已看出今晚将有一番折腾和风波。
  门、窗都关上了,屋子里开始暖和起来。
  “罗玉!”关宁轻轻叫了一声,终于开始了。
  罗玉正在火盆子中加木柴,她扬起了头,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使她那张脸看起来更加丑陋了。
  “罗玉!在进入水貂寨之前,我交待你什么了吗?”
  “你······交待我,看紧他们,不许他们喝酒。”
  “结果呢?”
  罗玉打了个颤,她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天杀的那两个年轻小伙子,左一声恭维、右一声赞美,以往,从来没有人夸过她,这一来使她晕了头。敬酒、回敬、干杯,没一会儿工夫她倒先醉了。
  “关头儿!······”王二刀似乎想说什么。
  “二刀!闭上你的臭嘴。”关宁恶狠狠地低叱了一声,然后走到罗玉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硬生生将她拉了起来。“把身上的衣服脱掉。”
  罗玉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她愣在那里;她显然作梦也没有想到关宁会在好几个男人面前要她脱光衣服。
  关宁的命令还需要说第二遍吗?他一见罗玉没有立刻服从,目光就向岳连和王二刀一扫。这两人立刻上前,很显然,他们要执行头儿的命令。
  “我自己来。”罗玉倒也识趣,她脱下皮统子,留下了绒布的褂裤。
  “脱光!”关宁的声音很轻,他也用不着大呼小叫。“屋子里很暖和,冻不着你。”
  罗玉只得服从,她倒不是怕关宁,而是她觉得自己的确犯了错,应该接受惩罚。
  王二刀、岳连,还有那哑小子,六只眼睛立刻发了直,尽管罗玉的脸蛋儿生得丑,但她的胴体还是惹火撩人的。她就那么赤裸裸地站在那里……不过,那六只眼睛却没有去盯着罗玉赤裸的胴体,因为他们又发现了另一样东西。罗玉身上竟然藏着一支小巧的“掌心雷”。他们进入水貂寨的时候刀枪都交了出来,紫水貂还派人作了严密的搜查,但是,罗玉仍然成功地带进去一件能够杀人的武器。
  “罗玉?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关宁激怒的情绪逐渐显露出来了。“你真以为我要你跟着来是为了解我的馋?我可不是看上你这一身肉,我是看上你的精明、刁钻。好!水貂寨的规矩严,搜索紧,你还是把家伙带进去了,只要咱们住下来过年,还怕没有机会给那小猴儿崽子一枪?我一再叮咛你,你全当耳边风,别以为我不知道,两个年轻小伙子说上几句甜言蜜语,你就真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大美女,叫你看牢这几个王八羔子不准碰酒,你自己倒先喝醉了。这可好!崇水貂摸清了咱们的心意,立刻撵咱们走路,叫咱们半点机会都没有!”
  “关头儿!”罗玉垂下了头,颤巍巍地说:“我错了!”
  那三个男人被罗玉赤裸的胴体撩起来的欲火也立刻冷却下去,不仅仅是罗玉有错,他们也犯了错,一次严苛的惩罚就在眼前,他们还能花心吗?
  “过去!”关宁指着那张长条桌子,冷冷地说:“双手扶着桌子,弯下身子,好好地给我站着。”
  罗玉立刻就位,撅起她那丰满的臀部,任何男人见了这种姿势,都会熄灭怒火,升起欲火,但是关宁却冷酷地下达了残虐的命令。
  “岳连!你那根皮鞭可不是只用来抽牲口的,给我狠狠地抽,这可要考考你的功夫,只准许伤她的背部,别的地方有一道红印儿都不行。”
  “关头儿,您下个数儿,要抽多少鞭?”
  “抽到我叫停。”
  关宁说了这句话之后,就走进了耳房,响亮的鞭声还比他先一步进入房中。
  “玉鹏!还没睡着吧?”关宁在床边坐下,对方要从睡袋中出来,他连忙伸手按住。“就这么躺着,你明天一大早就赶回双鹿屯,我给你十天的限期,办好我交代的事情,现在你仔细地听着,牢牢记住······”
  接下来,关宁说了不少话,耳房外面的鞭声不停地响着,那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终于,关宁从耳房走了出来,他举起了右手,那是一个叫停的手势。
  罗玉浑身都在发抖,但她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态站在那里,背脊上一片血水。关宁又打了一个手势,王二刀和岳连立刻架着罗玉放在火盆旁边一张狼皮褥子上,让她俯卧着。关宁用她的皮统子掩住她腰肢以下的部位,然后倒了一碗酒,又自身上取出一包黄色的药粉和入酒中,又从罗玉的绒布内衣上撕下一小块布沾着药酒,擦拭她的背部;那是痛上加痛,但是罗玉竟然没有哼叫一声。这妞儿也够刚强。
  “你们也该去歇着了,睡另外一间耳房,别吵着展玉鹏。”关宁吩咐着。
  “关头儿!要派人守夜吗?”王二刀小心翼翼地问。
  “用不着,这种大雪天,连饿狼都不会出来觅食。”
  那三个男人都拎着自己的睡袋离去。
  关宁在罗玉的身边躺了下来,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肢,轻柔地说:“不要恨我,也不要埋怨小岳,你要恨也只有恨一个人,那就是紫水貂,这一番痛苦都是她所赏赐的。”
  罗玉将一直埋着的头抬了起来,她丝毫没有怨恨之色,此时此情,她竟然将火热的唇封住了关宁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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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
  水貂寨是个日夜享乐的地方,虽然是大年除夕,也没有显然的不同。荒原之王关宁来过,又走了,有许多追欢逐乐的人甚至还不知道这回事。
  但是,有一个很特殊的现象却被很多人发现了。一夜之间,东西两头栅门处突然分别搭建了高达二丈的碉楼,碉楼上还有荷着马枪瞭望的人。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还会有人来打水貂寨的主意?不可能吧?那又是为了防范什么呢?这个念头虽然使得许多人暗自嘀咕一阵,可是,当他们喝下了美酒,搂着妖娆的娘们,坐上搏杀激烈的赌桌之后,这个念头就被逐出了脑海。
  紫水貂绝不畏惧关宁,但她也绝不敢轻视关宁。她没有把握敢说关宁会看在她的情分上将他原先“斩草除根”的心意丢开;而她也有几分自信。关宁很重视与她之间的情分,他未必会舍得破坏。唯一使她耽心的是:她在小年夜撵关宁再向冰天雪地的荒原,这必然伤害了那个倔强男人的自尊;她无法去设想当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严厉伤害之后会有何种反射。反目成仇?由爱生恨?……
  雪莲回来的报告更使她惴惴不安,关宁是那样的平静,没有盛怒,没有咆哮,沉静如冰雪封冻的荒原。那与关宁的个性是截然不同的;也许,关宁心中早就有了报复的计划了。
  为了维持水貂寨中的秩序,紫水貂也有一点武力;如果凭借那一点武力去抵挡关宁的倾巢来犯,那就如同以卵击石。关宁真会那样小题大作吗?他仅为了那个五岁的孩童就要卷掉水貂寨,甚至杀害一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就算他在一时冲动之下不顾后果,在冰天雪地中要调动一支庞大的队伍也非易事。紫水貂暗暗判断,即使关宁有所行动,那也是小规模的突袭行动;这也就是最令紫水貂胆寒的。她明白,这个男人只有在拥着她尽情恣狂时才热血沸腾,平时,他的血是冷的,冷得象隆冬的积雪,一个冷血的人所想出来的手段和阴谋,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为此,紫水貂只有尽力作最周密的防范,她决心要凭着自己坚定的毅力去接受关宁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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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全不象是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他的成熟超过他实际的年龄。紫水貂没有见过孩子应有的天真笑容,但她也没有听过这孩子的哭声。他应该吵着要妈妈,但他从来没有提出过这种要求;也没有提出任何使紫水貂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似乎一切了然,那又是不可能的。
  到目前为止,紫水貂还没有将残酷的事实告诉孩子,她和孩子之间似乎有良好的默契,双方都不去触及那个问题。好几次,紫水貂想鼓起勇气揭露这个残酷的事实,但她面对孩子时总开不了口。孩子叫她阿姨,她想说明事实之后,教孩子改口叫她一声妈,这样将更进一步加重她的责任感,而她又不忍心如此。
  她每天都要和小全相处一阵子,那是她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而她偏偏还要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在脸上堆满了笑容;紫水貂一向都讲求真实、不作假,现在,她不得不勉强改变自己。
  她带来了压岁钱,这是习俗,她真担心这份压岁钱会使孩子想起往年过年的情景。
  “谢谢阿姨!”孩子彬彬有礼的,但他脸上依然没有笑。
  “小全!你已经长大了,知道吗?今晚吃过年夜饭之后,你又增添一岁了。”
  “我知道。”孩子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因为你长大的,所以……所以,今年你要单独一个人过年,不能到外面去堆雪人,也不能放鞭炮,你要乖乖地待在这间屋子里。”
  “阿姨!我懂,我也会守规矩,妈妈那天晚上告诉我,从今以后我要听阿姨的话。那……我也是一个人吃年夜饭吗?”
  “不!阿姨陪你吃年夜饭,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吃,你说,还喜欢谁来陪你?”
  “让我想想,”孩子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我要雪莲阿姨,还有申奶奶,还有……阿姨!我可以要男的来陪我吃年夜饭吗?”
  “当然可以呀!”
  “那——我还要辛叔叔。”
  孩子一提到辛叔叔,紫水貂心头就打了一个冷颤。辛标的身世几乎和小全完全一样,他的父母双双被人杀害,那时他才七岁。这小子不吭不哈,熬到十七岁,找到机会,把仇人给宰了。后来,仇人的子女又在找他报仇。紫水貂收留了他,唯一的条件是绝对不许他走出水貂寨一步,辛标和雪莲很投缘,紫水貂也就派他俩领头担负起保护孩子的责任!……糟!辛标可能已经将仇恨的意识灌输到这个孩子的心灵中去了。
  “小全!你喜欢辛叔叔吗?”
  “嗯!他会说很多很多故事,他说,有一个孤儿,七岁就没有父母。后来……”
  “小全!”紫水貂不自禁地吼了一声。
  孩子的两颗眼珠瞪得溜圆,他知道这位阿姨发了脾气;但他不明白这位阿姨为什么生气,他没有问。他还记得小时候为了追问爸爸为什么老是不在家而被他母亲狠狠地揍了一顿。从那次以后,他就懂得不要随便提出问题。
  紫水貂发现自己太冲动了,她连忙笑着说:“阿姨是个大嗓门,吓着了,是吗?”
  孩子摇摇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小全!辛叔叔很会说故事,不过,所有动人的故事都是编出来的。好笑的故事是为了让你欢笑,悲惨的故事是为了骗人眼泪,听听可以,不能当真······”紫水貂伸手抚弄着孩子的头发。“小全!以后,那位雪莲阿姨会时常陪着你,辛叔叔到城里买粮食去了,要过了年,开了春,地上的积雪都溶化之后才会回来。”
  紫水貂再一次说了谎言,她下决心要辛标和小全隔离,她绝对不愿意让这小小的纯洁心灵有任何仇恨的意识。在转身走出去的时候,她也发现自己毕竟还是一个软弱的妇人。她在关宁面前声称:小全是她的孩子,已经很顺服地叫她一声妈,其实,她恐怕永远也没有勇气对小全说出真相,更不可能教孩子改变对她的称呼。
  雪莲和辛标双双迎上来,紫水貂下达了新的命令:从此刻起,辛标不可以再和小全那孩子照面,不管任何情况。辛标没有问理由,他心里似乎已相当明白,当然,他也没有申辩。当他们的女主人离去之后,雪莲发现辛标的眼眶湿润,只差泪水没涌出来。
  紫水貂从戒备森严的后院走出来,来到前厅,她听到一阵狗吠,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都是胡碴子的大汉牵了四条雪犬站在廊下。
  紫水貂将弯起的小指塞进嘴里打了一声忽哨,那汉子立刻将狗索往柱子上一绕,推门走了进来。他原是长白山麓的一个猎户,为了追猎一头黑瞎子在荒原中迷失,撞进了水貂寨,又冻又饿又有伤,紫水貂破例收留了他。之后,就是用皮鞭抽他也不走,成了紫水貂手下的一名忠仆。这汉子愚鲁赤诚,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紫水貂就为他取了个名字叫铜铃,并不是因为他有一双大眼睛,而是紫水貂以前在干马贼头头的时候,有一个名叫铜铃的半桩小子,因保护她而中枪身亡,她一直都记着那个愣小子。她倒不是一个忘本的人。
  铜铃是个不折不扣的粗鲁汉子,但是,在紫水貂近两年功夫的调教下,已经是粗中有细了,他在女主人的面前说起话来就是轻声细语的。
  “貂神姑娘,俺可真是服了你!”铜铃边说边还竖起了大拇指。“姓关的那一伙人在八道沟的矿局第三驿站落了脚,今儿一大早只派了单人独骑直奔东北,这好象跟你原先算计的一模一样哩!”
  “你辛苦啦!”紫水貂应了一声。她的神情显得很低落。她极不愿关宁纠缠不休;但她也料到了关宁绝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她已经用尽了各种温和的方法,到头来全是白搭。
  “貂神姑娘!说辛苦那真是不凭良心,雪地里来去一百多里路,在我来说,算啥呀?”铜铃说到这里,脑袋瓜儿向前一伸。“第三驿那边,一个个睡得象死猪,只因为没你的命令,我不敢胡来,要不然,就我一个人,外加四条狗,就把他们给卷啦!”
  “你没喝醉吧?铜铃!”
  “没你的赏赐,我那敢喝酒?”
  “关头儿跟我是什么关系,你难道没听说过吗?我跟他又没深仇大恨,你怎么可以说这种混帐话?铜铃!要不是看在今天是大年除夕,我可要罚你。”
  “是是是!小的知错。”
  “去歇着。酒可以喝,不许过量。你那几条宝贝狗儿可要喂好,说不定,我又会派你带它们出去蹦蹦。”
  “你放心,人、狗,随时都会精神抖擞地听你的指派。”这汉子以前见过军队的操练,因而学到了双脚靠拢的敬礼动作。他每次那么脚跟用力一靠,紫水貂都会笑,今天她可没有笑。
  铜铃退出,雪犬吠着远去,紫水貂在冰冷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这么大一座厅堂,偏偏连个火盘子也没有。这是紫水貂的命令,倒不是为了省炭火,他怕偷懒的人溜进屋里来烤火,而疏忽了警戒。她太了解关宁,偷袭是他的绝活儿,在你认为绝不可能的时刻,他就偏偏可能地摸了进来。
  申大妈进来了,她是紫水貂离开关宁时所携带的少数几个人的其中之一。她是水貂寨里的总管,管一切的人、管一切的事,当然女主人在外。其实,在私底下,紫水貂有时也听听她的。
  “姑娘!今儿大年除夕,别愁眉苦脸的啦!”
  “大妈!你可知道铜铃带回来的消息?”
  “我知道。他不死心地在八道沟落了脚,派人回去搬救兵。就算他真的想在你的头上拔根头发,那也是十天半月以后的事啦!”
  “错了!”紫水貂猛力地一甩头。
  “姑娘!如今关头儿的垛子窑设在双鹿屯,就算那搬兵求救的人有飞天遁地的本领,来回没十天八天……”
  “那是幌子!”
  “幌子?”申大妈先发愣,后摇头。“关头儿这一招幌子给谁看呀?”
  “大妈!我摸透了关宁,他也摸透了我。他明明知道我会派人踩他的线,绝不会送他一程之后就不闻不问了。”紫水貂的手指在冰冷的桌子上画圈圈。“我猜他定下的日子就在明晚。大年初一,谁也想不到。”
  “就凭他手底下那几个人?”
  “大妈!今儿除夕,要叫大伙儿点滴不沾,实在说不过去。明儿一天亮,咱们寨子里的人谁也不许喝酒,你一定要彻底执行这个命令。”
  “姑娘!这事办得到,酒、火,你总得开放一边,这种大寒天,不喝酒,又不许烤火,叫他们如何取暖?”
  “不行。”紫水貂表现得很坚持。“大妈!这个命令一定要彻底地执行,一烤火人就容易疲倦······大妈!今儿是大年除夕,我不能限制大伙儿不喝酒,只是有一点,请你转告每一个人,他们今晚喝多少,我不过问,明儿天一亮每个人都得保持清醒。要是谁不遵守,我剥光了他的衣服扔到雪地里去。”
  “好的。”申大妈也不敢再作申辩。
  “对了!今晚咱们在孩子的房里吃年夜饭,你、我,还有雪莲,然后,咱们就待在孩子的房里守岁。”
  “好的。还有别的吩咐吗?”
  “大妈!告诉我,我这么做,对吗?”
  申大妈只拍拍紫水貂的肩头,她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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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堆很旺,不时发出劈啪的爆裂声,那是这座宅子里唯一的声响,四男一女五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哑小子根本就不能说话,他这会儿几乎连表情都没有;他的脸好象是一块被冰冻的石板,原本就够平板的,现在更添上了一层冷漠。王二刀坐在火堆旁边嚼烟草,黑褐色的液体猛往火堆里吐。罗玉赤裸的背部向着火,岳连又在为她抹火酒。她背部的伤处已经结了黑色的干痂,大寒天,伤处不会生腐,那几十皮鞭火辣般的抽打,看来并没有伤着她什么。
  关宁站在进门处,两扇厚重的大门开了一半,看得见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银亮的雪地。风势并不猛,雪也没有再飘,一切都显得那样宁静;的确,寒冬的荒原,就象一个没有梦的憩睡,宁静得使人怀疑这个地方是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
  当然,关宁的心境绝不象封冻的荒原般宁静。昨夜,被鞭笞后的罗玉反而表现得更激情,而他却没有丝毫欲情。而且,从那时开始,他没有喝一滴酒。他在保存精力,他在保持冷静,只为了一个缘故:是谁使他在这儿渡过这个大年除夕?是谁使他尝到不能随心所欲的痛苦滋味?
  是紫水貂。
  关宁并不在意紫水貂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但他无法容忍紫水貂和他对抗,自古到今,凡是具有征服欲望的人是绝不容许一个对抗者存在的。
  他们刚才填饱了肚子,根据肠胃的食欲习惯来推断,此刻应该是晌午前后了。
  “罗玉!”关宁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猛地跳了起来,身子还没有站稳,皮统子已经套上了身,粗糙的皮革内层蹭着创伤的背部带来一阵疼痛,但是并没有减低她心头的兴奋;那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现象,每当关宁一叫她的名字,她心头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
  关宁向外走,她也跟了出去。他们绕过屋前的廊檐,来到了右侧的马棚,那几匹健壮的牲口正精神抖擞地甩鼻打着轻唿噜。
  “罗玉!”关宁的声音非常柔和,简直不象是一个粗横暴戾的人。“去年夏天,咱们卷黑石镇,我记得也有你,对吗?”
  “是的,关头儿。”罗玉的嗓音有些令人发腻,如果她再有一张美丽姣好的脸蛋相配合,那就太妙了。
  “当时,你跟谁在一起行动?”
  “我跟着金七大叔……”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王八羔子……”关宁突地嘶吼起来,但他立刻又控制了他的情绪,“说句良心话,去年咱们卷黑石镇的时候,金七的表现倒真是精彩。罗玉!你认为那一次耍的鬼把戏现在咱们还用得上吗?”
  罗玉翻眼出神,仔细在想,她的眼珠子黑白分明,也很亮,只可惜生在她那丑陋的脸上无法出色。
  “你进过水貂寨,对那儿的形势你多少也有点儿印象,你琢磨琢磨,去年那套老戏法还管用吗?”
  “管用!”罗玉说得很用力。
  “当时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五个。”
  “现在一共只有咱们两个。”
  “不!也是五个。”
  “不!只有咱们俩,我就是当时的金七,你还是你。走!咱们进屋里去。”
  进入暖和的屋内,关宁先喝了几口热茶,这才拉开了嗓门:“喂!有没有人想吃一点新鲜的肉?你们可别以为冰天雪地里就没有飞禽走兽——有猴子,有雪兔,运气好,可能还会碰上一头迷途的小奶鹿!”
  王二刀插口了:“关头儿!您想来一场冬猎吗?”
  “二刀!我可没那么好的兴致,一来想吃点新鲜的肉,二来嘛!在展玉鹏回来之前,咱们没事好干,就这么你瞅着我,我瞅着你,总有人会发疯。”
  “说的也是。”神鞭将岳连接了腔。
  “你们三个人一组,我跟罗王一组!”关宁兴致勃勃地下达命令,“你们奔向东北,咱们走西南,以二十四里地为限,可是有一点,不能空手回来,那怕是带回一只松鼠,一只小鼠都行。”
  王二刀夸口地说:“关头儿,可别小看了我,雪地打猎我吃的,我可是已有好几十年的经验啦。”
  这些汉子是说动就动,王二刀那一组立刻就出发了。
  罗玉和关宁也开始整顿他们的座骑以及一些应用的配备。这娘们似乎有什么疑问存在她的心里,憋了许久,终于还是从嘴里溜了出来:“关头儿!为什么不叫他们一起去?”
  “罗玉,你把紫水貂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她没有派人注视咱们的行动?咱们干马贼的为什么一直都很安稳?那是因为咱们不是在垛子窑的门口放哨,是在保安队的大门口放哨,你明白了吗?”
  罗玉当然明白,王二刀那一组狩猎的队伍是个幌子,根据常情推断,那三个人目前是关宁手下的精英,如果有什么行动的话,是绝对不会将他们撇开的。但她还是有一点想不通,关宁将用什么巧妙的方法接近水貂寨而不被发现?

  第四章 奇袭
  在荒原的隆冬,有一个奇特的现象:晌午一过,天色就逐渐转暗,等到真正黑夜降临,视野反而明亮起来。这大概是积雪反射的缘故。
  水貂寨建立的时候,最先考虑的因素就是要尽量避免保安团队的骚扰,所以远离了民间的屯子,也远离了交通要道,而且视野广阔,便于瞭望。几年来,并没有发生骚扰的情况,紫水貂在她的寨子还没有落成之前就和保安团队的一些头头级人物订下了孝敬的规例,按季奉送,从无漏缺拖延,因此她才公然插下“严禁鸣枪”的木牌,把寨子附近百里方圆视为她的王国禁地。
  面对水貂寨的特殊地理位置,关宁将如何接近,如何进入,又如何奇袭得手,的确是一大难题。
  关宁却似胸有成竹,当王二刀那一组离开之后,他和罗玉也立刻展开了行动。
  当他离开水貂寨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样特殊的建筑——狗屋。他想起以前紫水貂就偏爱这种与人类最能性灵交通的小动物。毫无疑问地,紫水貂也必然会利用这种小动物来作四周的巡查工作。大雪飘飞的隆冬不象一般季节,人兽所留下来的气息瞬间即为雪花所掩盖,这对于凭借嗅觉去发现敌踪的犬群是极为不利的。因此,携去巡查的人必定会迎风进行,使雪犬的嗅觉发挥效用。关宁和罗玉采取的路线成“之”字型,一会儿迎风,一会儿背风或侧风。人和马匹所散发的气息虽无可避免地被雪犬发现,因为气息的时有时无,犬儿无法追踪,带领犬群的人也无法作出正确判断。如此一来,路程就增加了三倍,但是关宁却信赖他的健马,绝对能载送他们在最有利的时刻抵达目的地,他所拟订的最有利时刻就在夜将尽,天将明的那一段过渡时间。那时候,天色最暗,由于星儿已沉,雪地反光减弱,守夜的人到了那个时刻也会变得反应迟钝,心情松懈,关宁可以说是把天、地、人这三种情况都仔细盘算过了。最重要的一点则是,紫水貂绝没有料到他的奇袭来得如此快,人又来得如此少。
  关宁和罗玉都是精力旺盛的,胯下座骑也是不负主人厚望,竟然提前了个把时辰接近了目的地。
  水貂寨必然要接近水源,尽管视野辽阔,总会有一面靠近山麓。不是崇山峻岭,也是一座岗峦,这岗峦所投射的阴影对关宁和罗玉也有相当大的掩护作用。
  关宁从包裹中取出了两件白罩袍,这是隆冬出门的护身符,白罩袍往身上一套,往雪地里一躺,眼力再好的人也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荒原中没有丛林、树木,却有纵横交错的沟渠,他们在沟渠中系好了马,堆石为记,退路的安排比起奇袭的路线还要来得重要。
  现在,罗玉也不必关宁再嘱咐她了,一套上白罩袍她就已经明白,这最后约莫三里的距离将要连滚带爬。在等待天色暗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关宁又向罗玉交代了一些特别要注意的事项。
  水貂寨四周有没有空隙让他们摸进去,如何避免被碉楼上的瞭望人员发现,那并不难;难在摸进去之后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目标”的所在地。对这一点,关宁似乎也有十足的信心。他确定“目标”必然在紫水貂所住宿的东栈。虽然他只在东栈内一进一出,凭借他干马贼多年的本能,已经有了粗略的概念。他深信绝不会入宝山而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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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前的那一阵子天色格外暗。今天是大年初一,老天爷也格外凑趣地让风神和雷神都暂时歇着。西栈的那帮疯汉子却不肯歇着,赌局正酣,杀气升腾,喧腾之声在北风稍停之后显得更加炽烈。
  铁匠铺子里走出来一个汉子,眼睛都还没有完全睁开来,他一出铁匠铺就拉开裤子冲着一道矮土墙“方便”起来了。水箭刚射,他突然倒着身子往回走,不过,从他身子向后倾斜的角度看来,他显然是被人勾着脖子拖着走的,不错,他的脖子上绕着一根粗棉绳。他的半泡尿八成都淋到裤子上去了。
  过了一阵子,这汉子又出来了——不!这个人比先前那个矮了半个头,不管罗玉的身材多高多壮,总比不上一个高大的男人。
  她当然不会拉开裤子“方便”,她双手向空伸展着,似在活动关节,也象是在向谁打讯号。
  铁匠铺和马厩是相连的,在她两条手臂伸向空中那么一晃动之后,立刻就响起了一阵狂乱的嘶声,纷乱的蹄声,栅栏折断的砰碰声,好几十匹马儿无缘无故地冲了出来。如果有人眼尖心细的话,就会发现这绝非无缘无故的骚动,雪地上有点点滴滴腥红的血,一定有人用尖利的东西刺痛了马股。没错,隆冬荒原上唯一能够生存的一种有刺植物——铁棘藜。那玩意儿抽下去,马儿会痛得发狂。
  马儿四处乱窜,引起一阵不算太小的骚动,当然,一匹马儿也跑不出水貂寨,可是,改装乔扮的罗玉却趁乱混进了东栈。
  紫水貂这天晚上也不能免俗地喝了两小杯酒,那可醉不倒她,却激起了她的兴致,和申大妈还有另外几个堂客掷状元红玩耍,她手气来得好,一赢众输,面前的老光洋堆得老高,想收手也不好意思,索性玩到天明,她也好到西栈那边向那些赏脸留在这儿过年的豪客拜个年,然后再上床睡觉。
  当马儿冲栏窜出,她立刻就想到了关宁。但她立刻又否定了她的想法:关宁虽然性子暴,在行动的时候却是稳扎稳打的,他不会这么冒失;何况,铜铃也带了狗群冒雪顶风地四处巡逻,还有两个碉楼上瞭望的岗哨,关宁可不会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怎么能摸得进来?
  紫水貂虽然是个年轻的女人,由于心正不怕邪,她身边的人除了申大妈、雪莲这两个一老一少的女人之外,全都是些年轻的汉子。她精挑细选,又加以训练,因此一个个都是反应极伶的好手,其中有个绰号叫做小钢炮的短小汉子。平日专门负责管理紫水貂的座骑,那是一匹高加索的纯白色驻马,小钢炮精神好,还没睡,一听嘶声,就知道马厩出了乱子,很快就冲了出去。白色目标显著,那匹乱了性的雌马立刻被他控制住,当然马儿乱性冲栏的原因也被他发现了。
  紫水貂一得到报告,心儿猛地往下一沉,她深悔自己实在太低估了关宁;他不但立刻就卷过来了,而且还来得猛、来得奇。
  紫水貂象发射机关炮似的向小钢炮吩咐了几句话,人就象脱弦之箭,疾射中院。中院也是分东西两厢,各有五间房,孩子就住在西侧中间的正房,窗户都用木条钉死,破窗而入的机会是绝对没有的。
  紫水貂人还未到中庭,辛标已经窜了过来,她低吼了一声:“守住你的岗位!”
  她的吼声未落,人已到了西侧檐下,只听雪莲在房内吆喝:“什么人?”
  “是我,”紫水貂将身子贴在门板上。“雪莲!孩子怎么样?”
  “睡得正香,外面出了什么事?”
  “雪莲,熄灯,天宁来了!”紫水貂的声音也不禁有些颤抖。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关宁都对她产生极大的威胁,她明白。
  但她没有想到她的每一步行动都被关宁所料中。现在,她略显慌乱的行动正好做了潜入者的指标。
  狂奔乱窜的马儿已被控制,也陆续被赶回了栏内,水貂寨又沉寂下来。在骚动之后,本来应该是七嘴八舌,众口纷纭的时刻,却是寂寞无声。这证明了紫水貂手的人应变的能力极强,也许,他们捕鱼的网儿也张好了。
  有人跑进了中庭,是小钢炮。
  “貂神姑娘!”他人虽短小,却很敏捷,三两步就到了紫水貂的面前。“所有的通路都封锁了,我看,只要咱们一搜……”
  “慢!离天亮还有多久?”
  “最多半个时辰,天色就大亮了。”
  “咱们等。”
  这是以静制动的策略,天一亮,敌人就无所遁形,如果要搜索,反而给予敌人机会。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揣测,是否真有潜入者,有多少人摸进来,全没准头。
  可是,当铁匠铺的老师傅马二混子的尸体立刻被发现时,一切都证实了。马二混子身上只剩下内衫,羊皮统子被人剥了,正穿在一个潜入者的身上。
  当这个消息用耳语缓缓传递时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转身查看自己身后,只有紫水貂没有这么做,因为她的背脊贴着房门,门的那一边还有雪莲。
  紫水貂一站定之后,仿佛没有动过,唯一动弹的是她的眼睛珠子,她不时地翻眼中庭上端的天空,漆黑转为深蓝、银白……白天终于来临。
  没有云、没有风,在厚厚的云层里还透现出几丝阳光。虽然没有暖意,耀眼的光线使人似乎感觉到暖和了许多。在关宁失踪的那两年,紫水貂曾经统领过百人以上的马贼队伍,她当然是个有经验的老手。天色一亮,她手下的人就分组展开了有系统的搜查。
  她仍然站在东栈中院西厢中间那间房的房门口,报告接二连三地来到:被“摸”进来的缺口找到了,“敌人”盘马的山沟也被发现;由于下半夜雪就停了,“敌人”逃去时所遗留在雪地上的牲口蹄印还鲜明地摆在荒原上。寨子里经过了最严密的搜查,藏酒藏粮食窖子,东、西两栈每一间客房,每一个出卖风花雪月的雌货的闺房,搜得成群的老鼠四处乱跑,却没有搜出一个潜入者。
  实际的情况是:当马群冲栏的那一瞬间,关宁就脱离水貂寨,跨马快速地离去,只留下了罗玉。他并不完全寄望这个丑女人能够了却他心头的疙瘩,他的算计是:罗玉就象一根刺,刺进对方的皮肉,隔不多久,就会肿痛,发炎,甚至溃烂。问题是:罗玉该如何在寨子里停留?在出发之前,关宁和罗玉曾提到有一次卷某一个镇子所使用的鬼把戏。紫水貂那时已经离开了关宁,她当然不明白那套鬼把戏到底是怎么回事。
  情势已逐渐缓和下来,但是,紫水貂的心情并没有真正地得到松懈。她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关宁费尽心机、而且冒险,只不过引起水貂寨一阵小小的骚动而已,就那么简单吗?
  答案当然是个“不”字,但是,紫水貂也一时找不到更贴切的答案了。
  在孩子住宿的那间房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甚至房顶上都安排了妥当的防御之后,紫水貂这才来到前厅。
  今天是大年初一,彼此见面都应该道声恭喜的,此刻,大伙儿似乎都已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每个人的心头似乎都压着一座冰山。
  “大妈!”紫水貂轻轻地问:“咱们寨子里一共有多少客人?”
  “东、西两栈的厢房都满了,还有些包丁贩货的就住在花楼里,共是一百一十七位大爷。”申大妈不愧是寨子里的总管,记得清清楚楚的。
  “有多少是属于关宁那一支的人?”
  “有三十五个。”申大妈脱口而出,连想都不曾想一下:“东栈一十七、西栈一十五、花楼三个。”
  “大妈!跟他们明说,我跟关宁闹翻了,关头儿要卷我的水貂寨,怕他们到时候左右为难,请他们在晌午之前离开这儿,给他们足够的粮、草,外带每人二十块大洋。等事过境迁之后,要是水貂寒还存在,再请他们来玩。”
  申大妈正要听命去办事,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这可不妥!”
  是小钢炮,他的嗓门洪亮,短促有力,大概他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紫水貂立刻拿两眼瞪着他,等待他的说明。
  “水貂寒能够兴旺到今天,全靠这些爷们花钱捧场,大年初一,人冒雪顶风地上路,谁心里也不痛快。关头儿要去搬兵求救,还得等个十天半月的,这倒好,咱们立刻就为他送去了三十五条汉子——这不妥当啊!”人说矮子矮、一肚子拐,这话没错,这个短小精悍的小个头立刻就将此举的后果分析出来了。
  紫水貂性格倔强,却不刚愎自用,这就是她的长处。她用目光叫申大妈暂缓行动,转了好几个圈儿,才又停下来,当然,她的脑子一定转了好几百个,甚至好几千个圈儿。
  “大妈!你仔细想想,打从金七来过之后,才到咱们寨子里来的,有哪些人?不单是关宁那一支的,只要是金七来过之后才到的,都给我算上。”
  “不多,才七八个,顶多也不会超过十个。”申大妈这一次可不太肯定了。“我还要仔细查一下。”
  “大妈!你到花楼去挑选几个精明伶俐的姑娘,凡是在金七出现之后才来的客人,每个人身边都派一个,寸步不离,严密监视他们的行动,那帮家伙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对他们的格外款待。”
  “姑娘此举的用意是……”
  “我耽心昨儿夜里有人潜进来,这些人都有可能掩护那些潜入者。”紫水貂考虑的倒是相当周详。“关宁表示他是在金七回去后他才赶来的,谁又知道实际情况是什么样儿?也许他当时就和金七在一起,也许在他来临之前就已经有了安排了。”
  申大妈除了深深佩服她的女主人之外,没什么好说的,她立刻就依照崇水貂的吩咐去部署,其余的人也跟着散去,偌大的前厅里只留下了小钢炮。
  “小子!”崇水貂轻轻地说:“你好象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
  “姑娘!咱们不能站在被动的地位上,要争取主动。”
  “如何主动法?”
  “关头儿如今盘据在金矿局的驿站上,距离这儿不远,他一高兴,就可以让咱们鸡飞狗跳。咱们来他个措手不及,一把火把驿站给烧了,让他没有挡风避雪的立足之地。”小钢炮出的点子可真阴。
  “你合计合计,要多少人才能成得了事?”
  “我一个人去行了,”小钢炮拍打着胸脯。“了不起我再多带一个帮手……”
  “小钢炮!你把关宁当成青菜萝卜了?别说他手底下已有好几个悍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没那么顺当。计是好计,让我好生想想,待会儿再定夺吧!”
  小钢炮还待辩说什么,只听一阵犬吠,铜铃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前厅。
  “姑娘!小的查看明白了,昨儿夜里来了两个,只回去一个,其中一个‘埋’在咱们这儿了。”
  “你是怎么查看出来的?”
  “姑娘!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爸爸跑遍荒原了,我看野兽的脚印儿看了十几二十年,这还瞒得了我吗?两匹马,八个蹄印儿,四个轻,四个沉,这分明是一匹马上有人,另一匹马上是空的啊!”
  紫水貂向铜铃投以嘉许的目光。
  小钢炮却插上了嘴:“也许,来的人带了一匹牲口预备着……”
  “没那回事!”铜铃立刻展开了反驳:“一人一骑还怕被咱们发现哩!干嘛还多带一匹?小钢炮,我敢跟你赌脑袋瓜子,有个人‘埋’在咱们这儿。”
  “铜铃!”紫水貂低声嘱咐:“这件事冲谁也别说,赶紧去喂饱你的狗,特准你喝几杯二锅头,驱驱寒,好好睡一觉,不到天黑没你的活儿。”
  “谢谢姑娘。”铜铃退了出去,转身时还炫耀地瞪了小钢炮一眼。
  “姑娘!这太神了吧?”小钢炮疑惑地说:“有人‘埋’在咱们这儿,咱们却没法子挖他出来。”
  “关宁的点子要是被你想透了,你早就成了荒原之王了。小子!铜铃的看法是对的。”
  “那咱们再搜一次。”
  “不!”紫水貂猛地一挥手,同时又将小钢炮拉到跟前。“小子!记住我的话,别跟任何一个人提起这桩子事,咱们故意放松,引他出来……小子!特别交代你一件差使,严格控制食物,懂吗?懂我的用意吗?”
  小钢炮笑了。不管那个潜入者有什么妙法藏身,但他仍需要食物。
  关宁约莫睡了两个钟头就起了身,哑小子立刻为他盛上了一大碗呼辣汤,王二刀又递上了一块烟熏肉,一块干饼,他就这么囫囵囵囵地吞下了肚。当岳连捧来烫得热呼呼的烧刀子时,他一挥手拒绝了。
  王二刀他们三个没有猎到任何猎物,当他们半睡半醒地守到天明,守到将近晌午,发现他们的头头一个人回到驿站,他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关宁喝了一大碗小米粥,倒头便睡,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当然也不敢多问。
  现在,他们仍然不敢乱开口,他们在摸不透头头的心情的情况下,自然是以少开口为妙。
  “你们三个都是空手而回吗?”关宁总算开了金口。
  岳连经常为关宁驾车,和头头较为亲近,就由他代表回答:“关头儿!咱们折腾到下半夜才回来,差点没迷路,根本就没有见到任何活的东西。”
  “也没遇上山狗?”
  眼见关宁神情还算平和,口气也不冲,王二刀也壮胆接了腔:“山狗早就成了饿狼的大菜,他们倒是听到了狗吠,好象是水貂寨派出来巡逻的犬队,咱们就机伶地避开了。”
  “狗肉不也是挺香的么?”关宁的语气更轻松了。
  在关外,很少有人说狗肉,因为狗儿为人们做很多的事,而且野生动物可食的太多。谁也不会动歪脑筋到这种人类忠仆的身上去。只有马贼,他们什么都吃,狗肉当然也是一大美味。
  王二刀和岳连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似乎都不明白关守这句话的真正涵义,一时就没敢接腔。
  “你们刚才所说的那支犬队一共有八只肥壮的雪犬,杀剩下来总共有三百斤肉,埋在雪地里慢慢烤着吃,这个年过得还挺不错的。”关宁猛地扬起了脑袋瓜儿,这才发现他那锐利的目光跟他平和的语气不相称。“不过有一点,带领犬队的汉子挺剽悍的,他手里头可能还有一支俄国造的马枪……”
  “那算不了什么!”岳连插口说:“有我和王二刀在,他手里的枪还没发火,他的颈脖子就断了。”
  “小岳连,听我把话说完,”关宁的目光更利,而他的语气还保持了原先的温和:“我要你们把八条雪犬都给我宰了,却不能伤害到那个带狗的人,懂了吗?我要他安安稳稳地回到水貂寨去。”
  王二刀和岳连立刻就明白了,关宁不但要除去这一群对他们行动有妨碍的雪犬,还要将这股杀犬的震慑力带回去,影响紫水貂的心理状况。这是一种不太费力、效果又大的心理作战。
  王二刀和岳连立刻就要行动,却又被关宁阻止了:“多养养神,天黑再出动吧!”
  他对水貂寨中的情况也算准了,在天黑之前,犬队不会再出动,它们也需要休息。
  关宁显然已下定决心要和同帐共枕多年的紫水貂“卯”上了,尽管他所要调遣的兵马还要等上十天,八天才会到,而他已急不可待地先启战端。将罗玉送进水貂寨中是部署,狙杀雪犬则是清除障碍,都在显示他的决心,先使紫水貂胆寒。
  但是,紫水貂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折服或屈服的吗?连关宁都非常明白这是不太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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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貂寨平时就弥漫着欢乐的气分,今天是大年初一,这种气氛就更加浓郁。虽然昨晚马群的冲栏骚动会引起一些窃窃私议,却又很快平息,甚至有一些人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晌午,西栈大厅的赌坊全部撤走,换上了十五张铺着红布的大圆桌。所有的豪客以及花楼中的粉颈聚集一堂,这是水貂寨主人宴请的一场春酒。没有人会缺席,即使豪赌通宵的人想再多睡一会儿也只得硬撑着从暖炕上爬起来。这是女主人天大的面子,谁又敢不赏光呢?
  紫水貂出面敬了酒,立刻又退了席,三四十个花楼中的粉颈在事先都得到了指示,她们当然都会使尽浑身解数维持席间的和乐气氛。在这段时间里,寨中又一次展开了严密的搜查,除了没挖地、没掀开房顶,可能藏下一个人的地方都搜查过了,仍是一无所获。
  食物、饮水都有严格的管制,一块吃剩的馒头、一滴水,都不可能落到潜入者的口里去。现在,紫水貂也有点儿疑惑了:真有潜入者吗?
  申大妈在西栈的大厅里清点赴宴的人数,她一遍又一遍地清点,每次都是相同的答案:一百一十七,那正是目前停留在寨中豪客的全部人数,没有多、也没有少。现在,她也开始怀疑是否真有潜入者了。
  关宁的奇袭甫一展开就收到了效果,水貂寨中已经是人仰马翻,草木皆兵。紫水貂更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终于,她决定采纳小钢炮的意见:争取主动。
  她立刻组成了一支队伍,仍由雪莲带队,一女九男,十分崭新的马枪。这支队伍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金矿局的驿站去,表明态度要关宁立刻离开,不许逗留。同时,借此机会清点关宁手下的人数,以便确定是否真的有潜入者。这种草木皆兵的情况若是延续到天黑之后,那就更难令人忍受。
  就在关宁设下了先杀巡逻雪犬的毒计不久,雪莲所率领的这支火力旺盛的队伍就到了驿站,这倒是关宁事先没有想到的。
  关宁匆匆向二刀低语了几句,就一个人走了出去。雪莲的人马很有分寸地停留在栏栅外,一字排开,不象是准备交火的阵仗,但是,抱在他们怀中的马枪却显示了无比的威力。
  “关头儿。”雪莲坐在马上拱着手。“给您拜个年,祝你年年有如意,岁岁平安。”
  “莲姑娘!”关宁笑呵呵的:“也给您拜个年,祝你今年嫁个如意郎君。”
  “关头儿!”雪莲真有一副伶牙利齿。“上次我给您送行的时候,就把咱们姑娘的话交代清楚了,没想到关头儿竟然在这儿停留下来了。所以,姑娘派我来再次催驾,请您上路。”
  “莲姑娘!紫水貂近几年来可是愈来愈神气啦!怎么着?我在这儿歇歇脚,避避雪,她也要撵?”
  “关头儿!您用这个‘撵’字可太见外了,你们心里头有疙瘩,难道您不清楚吗?您待在这儿就会使咱们心神不安。再说,昨儿夜里有人摸了咱们寨子,还死了一个铁匠,要让咱们姑娘疑到您的头上来那未免有点冒犯;可是又没法子不疑到您的头上来。”
  有人在驿站的西头上露了相,一个侧影儿,皮统子外面还加了一件枣红色的大氅,那不是罗玉吗?那当然不是罗王,是哑小子扮的。
  紧跟着,王二刀在东头上露相了‘没多会儿’岳连也站了出来,再过了一会儿,哑小子也站出来了。当然,这个时候西头上的“罗玉”已经不见了,哑小子一扮二,雪莲不可能发现这个诡计。这就是关宁的狡黠处,他早就猜到了雪莲此行的真正目的。
  “莲姑娘!我手下有一个展玉鹏今早上路回双鹿屯,我真耽心粮草不够,也怕牲口受不了风雪,叫我的弟兄派人前来迎接,剩下的人你都见到了,咱们谁也没去摸你们的寨子,再说,我关宁也是响叮当的人物,犯得着去摸我以前的婆娘吗?”
  雪莲也知道这正是适可而止的时刻,她又双手打了个拱儿:“关头儿!我只是奉命行事,把话传到,方才在言语中没有冒犯您吧?”
  “莲娘姑你太客气了,还麻烦你传句话儿,我留在这里,也只是想静静地想想过去,想想将来,没什么别的用意,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我一想通,就拉马走了。请你们姑娘别把我放在心上,她心中没有我,我心中可有她。就算是有个什么不痛快,也拉不下脸来啊!”
  “我会把话传到的。”雪莲一兜转马头,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就带着她的队伍驰马而去。
  关宁并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咬紧了牙关,显然,他对紫水貂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
  回到屋里头,王二刀刚要问什么,就被关宁一挥手把他的话给挡回去了。
  “怕咱们闷得慌,这小妮子跑来给咱们解解闷儿的。”关宁又到哑巴刘无天的面前,狎昵地捏捏那小子的面颊。“小子!你比罗玉漂亮多啦!”
  哑巴的脸红了,他还害臊哩!
  “王二刀!”关宁已经在火堆边的干草上躺了下来。“杀狗的行动照原计划进行,今儿夜里我能吃得下一整只烤得香喷喷的狗腿子。”
  王二刀没吭声,他和岳连,还有哑小子开始着手准备他们所要用的器具,无非是些短刀、套索、网索之类,三个杀胚对付一个莽汉、几只狗,那是绰绰有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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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莲的回报给予紫水貂的感觉是一事一忧:喜的是经过雪莲的亲眼点验,关宁的人手都在身边,并未短少,这表示并没有人潜入水貂寨。她当然没想到关宁玩了障眼法;忧的是根据目前的迹象所判断,关宁是吃了秤锤铁了心,对那个无辜的孩子是志在必得了。
  这时,天已黑,夜已临,紫水貂折腾了一个昼夜未曾合眼,身心稍觉松懈之后疲倦也紧跟着来临。不过,在她临睡前她还是一再叮嘱对孩子的保护依然不能松懈,而且,担任巡查任务的铜铃包率领他的大群出发了。
  东栈一到夜晚又恢复了宁静,而西栈却是灯火明亮,热闹非凡。虽然有极少数的人已经感觉到整个寨子里似乎隐隐约约有一股肃杀的气氛存在,但是绝大部分的人仍然是懵懂无知地在寻欢作乐。
  在这一百一十七个豪客当中有一个名叫储槐彪的汉子似乎是这群豪客中赌运最差的一个。
  他约莫在腊月中就来了,预定元宵以前归队,算计一下路程他应该在初七初八离开这儿。他带了七八两碎金,加上两百来块老光洋,吃喝玩乐应该是绰绰有余,没想到除夕夜一场牌九是副副抓痒十,就在马儿冲栏的那个时刻,他就输得鸟蛋精光了,要不是一来寨子就预付了十块钱的房饭工资,他就要在大年初一跨上他的程日,靠着水貂寨串送的一份干粮和草料走回头路。
  这储槐彪不是关宁那一支的喽罗,说不定他连关宁的名字都没有听过。他们一伙共有七八十个,每年三月一过,就集结在塞外百灵庙一带活动。十月又回到塞内化整为零,有的人还趁着这段日子成了有钱人家的香庄护院。不过,他们不会太安分,经常里应外合地把有钱人家给“洗”了,然后过个大肥年。
  在一张张陌生面孔中只有一张他熟识的,那人没跟他一起来,却在这儿遇上了,是他们同伙的,名叫混球张,倒不是因为他行事混帐,只因他肥肥壮壮,个头儿也不算高,看起来就象一个球形似的。这混球张对赌这一门是一窍不通,只爱抱雌货,喝老酒。储槐彪平时和他玩不到一块儿去,到现在他可想到那个混球了。找混球张借几个赌本,赢了加倍奉还;万一再走帽运,那就等到了塞外,作了买卖分了花红再还,当然一付点儿利息,这应该是办得通的事。凭他储槐彪的万儿,混球张还不能不卖面子。
  储槐彪拿定了主意就立刻往东栈跑,混球张住在东栈前院的东四号,这会儿恐怕还抱着雌货喝老酒哩!
  一进东栈,免不了受到不着痕迹的盘问,嗯!找个朋友,当然不会受到留难。他来到东四号先看看糊着棉纸的窗户,没见灯光。心中不禁暗暗嘀咕:这个混球,刚上灯没多久,就抱着雌货上炕,这也不是头一天才到呀?
  储槐彪的希望全寄托在此,当然不会就此打退堂鼓,一咬牙,就举手敲门,同时嘴里还嚷叫着:“张二爷!张二爷!我是老储,开开门。”
  是来借钱的,又是大年初一,可不能叫人家诨名啊!
  他这么用力敲着、嗅着,门终于开了一道缝儿,传出一个浊重而又含糊的声音:“老储!干嘛呀?”
  “张二爷!让我进来······”
  “我浑身赤条条的,有话就在这里说。”
  “张二爷!我输惨了,找你借点儿赔本······”
  “拿去吧!别再来罗嗦!”
  一个冰冷的东西塞在储槐彪的手里,房门就碰地一声关上了。那是一只金手镯,掂一掂,怕有二三两,老储可乐歪了;这混球张今儿可真干脆,也许他跟雎货正在热呼劲儿上,嗯!真找对了时候!
  储槐彪再往西栈走的时候,脚步大多了,心头更是兴奋不已。哼!今天是大年初一!去年的楣运不会拖到今年,天杠地字九难道就不是人抓的,看我抓几副给你们瞧瞧。混球张!你够义气我也不含糊,赢了准给你吃红。
  黄金不上赌桌,这是水貂寨的规矩。寨子里负责兑换,申大妈也管这档子事。储槐彪一回西栈,就到了申大妈的面前,吭啷一声,黄澄澄的手镯扔到了她的面前。
  镯子上了等子,申大妈可真是眼尖心快,立刻就报出所秤的重量:“二两七钱五,是押?还是卖?”
  “押、押,这可卖不得。”
  “先拿三十块现大洋,天亮之前来赎,利息收你一块,要是到了明天,一直到你离开这儿之前,都得收你三块利息。”
  “成!”储槐彪精神抖擞,他原本只打算跟混球张借个十块八块大洋,如今有了三十块,他的阳气已经相当壮了。
  赌博要靠财大气粗,这话儿一点也不错。储槐彪往牌九抬上一坐立刻就做了庄家。一上来就是杀杀杀。他们玩的是一翻两瞪眼的小唐丸,有时候他拿一副饭碗往人牌,小小的两点,竟然也是通杀。
  储槐彪在牌九桌上是一帆风顺。紫水貂在热呼呼的炕上却始终辗转难以入寐,躺在那儿穷折腾,倒不如起来走动、走动还舒服些。她先去看看孩子,雪莲因为太劳累,靠在门边打盹儿,有两个婆子在陪着孩子玩升官图。中庭的防护可说是刁斗森严,辛标这小子实在叫人疼爱,凡是紫水貂所交代的他一一遵守,绝无半点遗漏。
  然后,紫水貂又去巡视了两头的碉楼,最后到了西栈,少不得要和那些玩得正有劲儿的豪客们打打招呼。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紫水貂为他们提供了寻欢作乐的场所,其实,也靠他们的捧场水貂寨才能维持下去,才能养活那么多的人。
  申大妈坐在一个角落里,她面前那张长条桌上排着好几层架子,架子上放着金块、首饰,以及一卷卷用红纸封好的大洋和零零星星的杂洋。在这儿不怕有人抢,而且流通性很大,当然没有必要收起来。
  紫水貂既然来到了西栈,当然要向申大妈道声辛苦,但她的目光却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就是储槐彪拿来典押的那只金镯。
  “大妈!这只手镯的主儿是谁?”
  申大妈在人头钻动的大厅里找了一阵子,才找到了储槐彪:“喏!牌九桌上的那个庄家,他叫老储。”
  “大妈!我见过这只镯子。”
  “哦?”
  “我见到这只镯子的时候正戴在那个丑女人的腕子上,就是关宁带来的那个丑女人,因为这只镯子格外粗,所以我才格外地留意它。”紫水貂拿起手镯又看了一看。“没错,我绝对没有看错。”
  “哪……”
  “没错,那个姓罗的丑女人潜进来了,她在这里。”
  “可是,雪莲今天明明看到她在……”
  “大妈!这套鬼把戏唬不了我,披着腥红大氅的娘们先在东头上现身,然后,汉子们又一个一个地在西头露面。那个娘们可能是其中一个汉子装扮的……大妈!关宁早就明白我派雪莲到驿站去的真正目的,所以耍了这么一招障眼法,咱们差点被蒙混过去了。”
  “那这个老储……”
  “去请他过来。”紫水貂又小心翼翼地叮咛:“大妈!千万别露声色。”
  申大妈是老经验,当然不会露声色。姓储的这一庄下来,赢了一百多,他也正好收手清点一下战果了。
  “大妈!我可要好生谢谢你。”储槐彪兴奋地说:“利息归利息,我还要请你吃红,你说个数儿。”
  “怎么?”紫水貂半笑着插上了嘴:“男人还时兴戴镯子?要不然这就是你在买卖上分的花红——手工还挺不错,卖不卖?”
  “貂神姑娘!”储槐彪这一赢钱,说起话来也流畅多了:“您说笑,这种粗重的玩意儿岂能入得了您的眼?再说,这也是向朋友借来作赌本的,现在托他的福赢了,就得赶紧赎回去还给人家。”
  “您真客气!……”
  “我是说正格的,是跟我同一条线上的朋友,姓张,住在东栈前院东四厢房……”
  “储爷!您捧着这么多现大洋也怪不方便,交申大妈给您清点存放着,我想跟您到里边雅厢里去说几句话儿。”
  “怎么?”姓储的发了毛:“姑娘以为我赌得不干不净是吗?”
  “储爷,您误会啦!咱们姑娘是有私事请教。”申大妈连忙解释,同时也清点了储槐彪的战果,一百二十八,他又发了。
  雅厢就在西栈大厅的后面,由于是用厚厚的泥砖砌墙,倒有隔音的功能。以前这里都是用来接待稍有字号的人。紫水貂在这儿陪他们喝喝茶,聊聊场面话儿,也都是有好多人在场,象现在只有她和储槐彪两个人,倒还是破题来第一遭。
  而且,紫水貂还慎重其事地掩上了门。
  “储爷!”紫水貂可不愿耽搁时间,因此一开头就简明扼要:“今儿晌午,我请大伙儿吃春酒,一百一十七个客人全都到了场,你跟那位姓张的朋友打过照面吗?”
  “没有。咱们不是同好,相处并不亲近。”
  “想想看:晌午春席上他有没有到场?”
  “姑娘!大伙儿全戴着翻皮帽子,有的还盖上了护耳,只留下前面那一小块脸,看上去全都差不多······”
  “那么,你刚才去东栈四号厢吗跟他借赌本的时候总该见过面了吧?”
  “他已经熄灯上炕,还光着身子,就从门缝里把镯子递给我了。”
  “说过话了吗?”
  “当然说过话。”
  “你能确定跟你搭腔的是你姓张的朋友吗?”
  储槐彪倒是摸着下巴处的须碴子认真地想了起来,半晌才说:“是有点不大对,我总以为人在睡梦中被吵醒,说话就是那种调门,再说,当时我一拿到手镯子,我早就乐歪啦!”
  “储爷!只怕你那姓张的朋友已经死了。”
  储槐彪的两眼瞪得溜圆,别以为这些马贼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可怕见阎王,六年初一就说这种不吉祥的字眼,真叫人森得慌。
  “有一个人潜进了寨子,是个娘们,这个手镯就是她的,我认得。当然,她是冲我来的,晌午春酒就是为了清点寨子里的人数,她顶了你那姓张的朋友的缺,当时我还没料到有这一招。在你们吃春酒的时候,我们清查了每一个地方,我想:“你那姓张的朋友已经被埋在积雪之下,不到开春化雪只怕还找不出他的尸体来。”
  “姑······姑娘!”储槐彪这一吃惊,舌头也僵了:“您······您确······定没错?”
  “没错,我认得这只镯子。”
  “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就象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把这只镯子送还给她。我先走一步,你随后就来。”
  紫水貂匆匆赶回东栈时,才发现她的行动似乎又迟了一步。在东栈守望的人告诉她:东四号房的客人去了花楼,已经去了多时。必定是罗玉一时疏忽为了应付储槐彪而给了他手镯,但在事后立刻又发现犯了严重的错误,所以立即应变,转移了藏匿之地。
  紫水貂立刻采取紧急措施:一方叮叮咛保护孩子的人全力戒备,一方面下令封锁花楼,不许任何人出入,同时清查寨子四周的每一个岗哨,以确定这个潜入者是否已经放弃了原来的计划仓卒离去。经过一段扣人心弦的时刻之后,紫水貂并没有轻松下来。她综合各种迹象加以研判:罗玉并未离开。她是一个奇丑的女人,蒙头儿垂幸,她必然忠心回报,不达目的誓不休。
  就在这个时候,铜铃哭哭啼啼地回来了,一个大男人竟然悲惨到这种程度,实在令人感到意外。他哭诉他的雪犬如何遭到屠杀、如何如何……痛哭哀号,连紫水貂这种善于控制情绪的人也感到鼻酸,更感到心悸。
  关宁的心意已经在他逐步展开的行动中显露出来,紫水貂深深了解这个曾经属于她的男人。关宁对待他的敌人从不宽容,现在面对紫水貂,因爱生恨,其报复性必然更加强烈。
  想到这里,紫水貂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她那坚韧的意志几乎将要畏缩。但是,苏月莲临死为她带来的悸动,以及她对死者的承诺,又使得她意志昂扬。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而她心里却喊着:来吧!关宁!我们也许前世就是冤家,让我们一决高下吧!
  东西两栈立刻作了半公开的宣告,有人潜入,动机不明,是个年轻的女人。东西两栈以及花楼的大浴堂正在旺火烧水,寨中的每一位贵客都要脱光衣服进浴堂,这该是“验明正身”的最好方法。
  反正洗澡也不是什么坏事,有歹徒潜入,能及早清查出来,大伙儿心头也不会有什么顾忌,立刻得到了全体豪客的响应。男女体态之别在脱光衣服之后连三岁小童也能分辨出来。
  三处大浴堂分别在进行“验明正身”的工作,并没有发现有隆隆胸域而没有那玩意儿的假男人,但是,接受沐浴大礼的豪客却只有一百一十六人,再经储槐彪一再指认,跟他同一条线上的混球张不见了。
  罗玉还在寨子里,但她在何处呢?雪犬全被杀害,想借狗儿的搜索已经办不到,此刻又是黑夜。天亮后,罗玉将面临极端危险的处境,任何人都想得到,罗玉会在天明前作孤注一掷的困兽之斗。
  困兽之斗是极端可怕的,为了这一个亡命之人,可能要牺牲太多的生命,那么,关宁初步所施展的扰敌、淆敌、耗敌的战术就已经成功了。
  经过连番的折腾,又到了下半夜,紫水貂只得以丰盛的酒菜向客人表示歉意。这也是一种方法,将客人约束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更有利清查潜入者。
  几乎好几夜都没有睡过觉了,紫水貂疲累地在东栈大厅中坐了下来,就在一瞬间,她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紫水貂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只扁平而又有无数雀斑的鼻子,象田螺一般的眼睛,宽大的嘴,白色的唇,以及参差不齐的黄牙。她如宝贝般出现的手法更是使得紫水貂在极端疲累中又增添了几分慌乱。
  “臭娘子!”罗玉恶毒而又下流地开了腔:“你别定真的真以为是什么神,你是个婊子,无情无义的婊子,你跟关宁睡过,被他翻来复去地玩过,如今你又这么对他,我骂你一声无情无义的婊子一点也不为过。”
  “罗姑娘!”紫水貂尽量想保持镇定。“前两天跟你打照面,我就请人向你撂话了,水貂寨可不是······”
  “别他娘的穷神气!你以为你这儿是什么地方?只不过是一个骚婊子窝,一群不值钱的臭窟窿,连你在内。”罗玉挨了一顿狠狠的皮鞭,这股怨气要在这儿发泄了。
  “好的!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右手一把手叉子正抵住在你的腰眼上,左手还有一支掌心雷,能轰烂你的脑袋瓜儿。”
  “你以为我会在乎?”
  “臭婊子!我了解你,十五岁你就进了关头儿的帐篷,任他搓,任他揉,因为你天生一副贱骨头,可惜我缺少了那么一点儿,不然我也想尝尝你的骚味儿……”
  小钢炮突然进来,不过,他立刻就在进门处站住了。
  罗玉低吼道:“叫他搬个凳子乖乖地在那儿坐着。”
  紫水貂在眼光中给了小钢炮的暗示,小钢炮当然不敢妄动,他乖乖地搬了张长凳坐了下来。
  紧接着又进来几个汉子,他们全都一个挨一个地坐了下来,谁也不敢喘大气。
  “现在,在你手下的面前我总得为你留点儿面子,紫水貂姑娘!叫人把高德全的孩子叫到这儿来,等我见了那孩子之后,你要是认为我得罪了你,千刀万剐也无所谓,而且,关头儿也会向你赔罪。”
  “我怕孩子见了你会作恶梦,你该知道你的尊容。”
  “我丑,你美,是不是?我倒要瞧瞧你有多美?”
  罗玉右手中的短刀开始动了,可真利落,轻轻一挥,紫水貂身上的皮袍已向两边裂开,再一刀,绒线内衣也裂了,肚兜又是一刀挑开,露出了两只雪白挺硕的乳房。
  坐在进门处的那一帮汉子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罗玉残虐地笑道:“你们这帮傻子!为啥不饱饱眼福?平时你们那有这个好机会?那个小矮子,过来,抓抓它,摸摸它,看看能不能挤出奶汁来?嗯!一定没有,不会生养的女人哪来的奶汁儿,哈哈!她只是一只痰盂,一只专门给男人吐痰的痰盂。”
  紫水貂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发抖,不是恐怕,而是愤怒。但她竭力抑制,她不能死,绝不能死!那个孩子给予她太大的责任感,她绝不能死。这点侮辱又算得了什么?
  “臭婊子!别假装哑巴!开口,叫人把那孩子带过来,我要瞧瞧!”
  “不!”
  罗玉手中的刀比紫水貂的话还要快,只那么一挑,紫水貂的双乳之间就出现了一道血痕,不深也不浅,总有分把深,鲜血立刻涌出。
  一阵强烈的疼痛,使得一向坚强的紫水貂也流出了眼泪。
  “臭婊子!别装腔作势啦!这才是开始,你要是不把孩子带到这儿来,我就慢慢地割,我要把你这一身臭肉割得稀烂!”
  “罗姑娘!”紫水貂试图以另外一种方式去打动她。
  “你也是女人,我不是要你同情我的处境,而是要你为孩子的母亲想想,孩子无辜,母亲更无辜,她为孩子已经牺牲性命,——罗姑娘!将来你也会有孩子!”
  罗玉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原先,她的左手中的掌心雷抵在紫水貂的后脑上面,她右手的短刀则在紫水貂的胸域间任意宰割,她的头部和紫水貂的头部靠得紧紧的。由于狂笑而变动了一些部位,手中的掌心雷的发射口已越过发际,指向房梁,由于她的身体后仰使得她的头部和紫水貂的头部不在一条线上。
  就在这一瞬间,砰地一声枪响,罗玉的眉心处多了第三只血红的枪洞,她旋转着身子,目光中有几许不信的神色,最后,她趴伏在紫水貂的腿上。
  狙击者是辛标,他一直等个万无一失的机会,总算被他等到了。
  申大妈、雪莲早已风闻来到了大厅之外,她们立刻冲进去,扶走了紫水貂。紫水貂这时突然放声大哭,她是因受辱而哭?还是因为罗玉的愚昧之死?
  在离开大厅时,她还哽咽地向她手下交代:“立刻派人将罗玉送到关宁那儿去。”
  小钢炮点着头,她表示他要亲自办妥这件事。
  关宁没有吹牛,他真的吃下了一整只约有三五斤重的狗腿子,还喝了不少烧刀子。天终于亮了,王二刀、岳连、刘无天早就吃饱喝足躺下了,关宁却还精神得很。
  他好象听到外面有个重物坠地的声音。
  他立刻飞身跃起,虽有酒意,却一丝也不含糊。
  他看到三人三骑正在雪地上无声地奔驰而去,在木栅栏的地面上有一个长长的草条包。他走过去打开草条包,罗玉已经僵硬的赤裸尸体出现了,她的双乳被削去,面目也已全非,真叫人惨不忍睹。

  第五章 情与仇
  有人说:情是一把两面开刃的刀,挥出去,伤害别人;弹回来,伤害自己。
  有人说:仇恨也是一把刀,但它只有单刃,而且锋利的刃口永远向内,它只能伤害自己,伤害不到你所仇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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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已愈来愈单薄,仇,却愈来愈厚。
  虽然到目前为止,紫水貂还没有仇视关宁,然而小钢炮过分残酷的报复手段却使得关宁加深了对紫水貂的仇恨。
  头部中枪立刻丧命的罗玉,不管用多么残酷的手法去对待她都不会加深她的痛苦;但这种痛苦却加在活着的关宁的心头,草莽汉子对排除痛苦、解除仇恨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报复,加倍再加倍的残酷报复。
  王二刀和哑小子去掩埋死者,小岳连在做早饭,关宁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的心火热,而他的身体却象荒原上被冰冻的枯树。此刻,他心中只想到一个字——等。
  他非等不可,等到展玉鹏带来他的心腹弟兄,然后血洗水貂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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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二的早晨,水貂寨显得异常宁静。除了必要保持清醒的守望人员之外,大部分的人都还在梦乡。紫水貂睡得更是深沉,过度疲劳,过度刺激,再加上胸前那一道血口子使她失血不少,就算她是个强人也该躺下了。
  小钢炮对紫水貂是绝对忠心耿耿的,他跟辛标一样,都在血气方刚的年龄,他们对年轻艳丽的女主人除了敬畏、赤诚之外再没有别种念头。他们在看到紫水貂赤裸的胸域,绝对没有“大饱眼福”的感觉,而是极端的羞愤,因此他们在处理罗玉尸体的时候采取了泄恨的报复。
  他俩也并非粗鲁的人,心头之恨是已得到了发泄,而他们发觉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愈来愈严重。他们不曾在关宁手下干过活儿,但对关宁的一切一切却听得太多;他们深深了解,此刻的关宁必定已经发狂,一定会作更严厉的反扑。因此,当他俩将要回到水貂寨时,却在寨子外一道山沟处停留下来,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决定趁机来个一劳永逸的办法,那就是将关宁除掉。如果紫水貂没有在身心两方面受到那么严重的伤害,他们绝不敢如此擅作主张。但现在情势完全不同了,关宁的存在,就对紫水貂产生严重的威胁。
  他们一共是四人四骑,在回头的路上,小钢炮就开始有了这种打算,因此当他和辛标蹲在山沟里合计这件事的时候,就差遣了一个汉子回寨子里取了一些酒食来。小钢炮猜得到目前寨子里的情况,不会有人过问他们的行动。等到寨子里整个复苏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行动已经完成了。酒,增加了热力和雄心,食物使他们增加了精力,对那个驿站内外的形势,小钢炮相当熟悉,他用他的短刀在雪地上画出了驿站简略的图形,说出他的攻击计划。实力是四对四,只因为他们占了主动,胜面应该有个六七成。
  在驿站那座正面的大屋子里面,关宁仍然蜷缩地坐在那里,摆在他面前的烤馒头,小米粥早就凉了。他对罗玉并不见得有情,但他老觉得罗玉在他耳朵根子边不停地喊叫着:关头儿!为了你,我连命都豁出去了,现在看你如何给我一个交代啦!
  抬眼看,哑小子蹲在火堆边照顾着那堆旺火,不时地加添薪柴,小岳连歪靠在一边,嘴里咬着一根麦穗子。只是不见了王二刀。
  “二刀呢?”关宁的声音仍是那样平稳,他的攻心急怒硬是被他压抑下去,没有狂乱地发泄出来。
  “他在外头守望。”小岳连很快地回答,他等待关宁开口,已经等得太久了。
  “守望?”关宁终于站了起来。“你们以为他们还有进一步的行动?”
  “不能不防。”
  “紫水貂不会那么作。”
  “可是她的那帮喽罗,其中大部分都没有跟过您,谁又知道他们心里打什么主意来着?”
  关宁虽然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岳连的估算给否定掉了。
  “不会的。他们要有什么行动,刚才就动了,干吗去了又来?冰天雪地,来来去去可不那么简单。小岳连!去叫二刀进来,过大年让你们跟着我受这种罪,我挺过意不去的。”
  “关头儿!咱们三个谁也没抱怨,反倒是看着您这么难过,心里头挺不是滋味。他们对待罗玉也太过分了,关头儿!咱们还在等什么?”
  “等展玉鹏带人来。”
  “那可能要等到初十,那会把人憋得发疯。”
  就在这个时候,王二刀却匆匆地跑了进来。他一只脚才跨过门槛,就开口嚷了起来:“关头儿!马队,从东边过来了。”
  “估计多少?”
  “七匹。”
  岳连疾声说:“您瞧!这帮混小子果真卷过来了。”
  “岳连!”王二刀白了他一眼。“不是水貂寨的人,全是乌骝马,从生行进的队形看来,好象是驻扎在黑龙江边金镇的保安小队的人马。”
  “金镇?”关宁的眼珠子连连翻了几翻。“金镇的小队头头可是那个叫赵什么的……”
  “赵成龙。”王二刀的记性真好。“关头儿!您千万别怪我说直话,这灯笼万儿跟紫水貂挺有交情……我不是说他们有什么交情,是说……”
  关宁一伸手,把王二刀多余的解释给切断了。
  一声马嘶传了过来。
  不待关宁吩咐,岳连已经窜到大门边,向外张望了一眼,又扑了回来,说话的速度象枪管里射出的子弹:“马队盘过来了。”
  关宁没说话,他只做了一个手势,手势简单,他的三个手下却非常熟悉,纷纷闪动。岳连和王二刀进了耳房,配小子刘无天则象猿猴似地攀上了房梁。关宁本人在火堆边盘腿坐了下来。两管匣枪,一在腿下压着,另一支放在背后。
  从人马的嘈声中,关宁已经了解这支马队来此的目的不是作战。那是凑巧路过吗?不可能,保安队不会在这种天气出来巡查,他们可不是认真负责的“官兵”,那么,是为紫水貂作说客,作调停的?好象也不可能,从时间、空间去计算即可肯定,绝不可能。
  那就有点儿奇怪了?
  赵成龙约莫三十岁侧冒头,人高马大的,模样儿挺唬人。可是当他一脚跨进来。两眼看到了关宁时,他突然愣住了,他除了本能地用左手向后伸,阻止他的手下跟进来之外,他那只用枪的右手却没有任何动向,这证明他只是虚有其表。
  “喝!”半晌,这灯笼万儿才吐气开声:“没想到这种天气,这种地方还会有人。”
  关宁没吭声,他有把握,这姓赵的听过他的名儿,没见过他的人儿。
  赵成龙的人虽然僵在那儿,两粒眼珠子却在东看西瞟,地上有好几具马鞍子、好些食具,他当然了解到这儿并非只有他所见到的一个人。
  “你的同伴呢?他们到雪地里去打雪仗、堆雪人玩儿去了吗?”
  关宁还是没吭声。
  “我是金镇保安小队的赵队长。”他自我介绍,唯恐对方做出什么傻事来似的。
  “久仰。”关宁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朋友!不管你们是什么来路,今天才大年初二,咱们有个规矩,初五之前不动枪,所以,你们也别在意咱们是吃公事饭的。路过,想歇歇脚。你要是大方,就让咱们进来,喝杯热茶,烤烤火。你要是小气,咱们这就走人,大年初二嘛!对了!忘了给你拜个年。”这姓赵的嘴皮子上的功夫比他的身手强多了。
  “赵队长!大寒天您还带队巡查?”
  “巡查!别逗啦!咱们是想到水貂寨去乐和乐和,那儿有赌、有娘们,大年初二嘛!”
  “赵队长!我这儿有酒、有茶,还有喷香喷香的烤狗肉,您要是不嫌弃,就带您的兄弟进来享用享用。不瞒您说,我还有八九十来个同伴,他们胆子小,不敢见官兵,您也就不要逼他们现像啦!”关宁吹了点牛,夸大了实力,他不敢相信对方的话。
  “我说过······”
  “别说啦,请进吧!”关宁站了起来,两管匣枪一左一右地插进了腰际,枪花子俏俐漂亮,他着实炫耀了一下。然后,就靠上了墙角。
  赵成龙缓缓地往里走,他身后又陆续出现了六个汉子,腰间都露出猩红的枪穗子,关宁现在有了把握,对方照问的快枪在眼前来说,只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饰。
  “咱们只想烤火取取暖,”赵成龙先在火堆边坐了下来。“一会儿就走。”
  “赵队长!别嫌弃,茶、酒、烤肉,尽量享用。您说得不错,大年初二嘛!”
  这群平日耀武扬威的“官兵”,这会儿却挺不自在,他们知道,暗中有好几支枪正瞄准着他们。只要发生一点小小的误会,他们就可能死在乱枪之中。大年初二嘛!那可不合算。
  “朋友贵姓大名?”赵成龙显然在尽量表现他的友善。
  “队长!”关宁他那一套,对付面前这个不算很老练的年轻人是绰绰有余的。“别打算盘问啦,荒原的流浪汉,可能一天有一个不同的姓名。再说,咱们不敢去金镇打扰,您放心!”
  “没这个意思,绝不是想要盘问,我只是……”这姓赵的在关宁面前就显得太嫩了。“我只是……觉得您跟我以往所见过的人有些不同,你……你有一股子很强烈的吸引力,我很想跟你交个朋友。”
  “不敢高攀。”
  “您太客气。”
  “好了!队长!瞧瞧您的弟兄,一个个僵在那儿好象在听咱俩说对口相声,叫他们吃点、喝点,随和些,才大年初二嘛!”
  赵成龙打了个手势,那些汉子立刻就活跃起来,热腾腾的茶,辣辣的酒,都流进了他们的喉咙,但他们没有去动那一块块串在铁棘藜上的烤狗肉。
  赵成龙一面喝着茶,一面在观察。关宁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本来就是个反应极快的人,经过多年来的磨练,他变得对别人非常危险而自己却能远离危险的人。
  现在,危险这两个字对他已经不存在了,他开始去尝试一种新的历练:如何去利用情势,利用别的人。
  “队长!”关宁缓缓地开了腔:“在荒原上,有好几种人都是活得挺不错的。一种是猎户,如果他们猎到了貂,猎到了一头银狐,这一年他们就算发财了;另外一种是挖参的,如果能碰运气挖到一颗参娃娃也不赖;还有一种人就是马贼,希望能逮住一辆金矿局的运金车,最后就剩下你们这种吃公事饭的了……饷钱是不多,可是,你们手里有权、有枪,不怕没人孝敬。我看,这四种人当中,数你们活得最好了。”

  “朋友!”赵成龙竟然叹了一口长气。“你太高抬咱们了,有权?有枪?哼!没那回事,在这四种人当中,咱们排在最后。你信不信?我的薪饷一个月只有老光洋三块六毛,外带三十斤杂拌面。不错,是有些小外块,能够到手的不会超过二十块老光洋,饿不死,冻不着,指望发财,下辈子吧!”
  “水貂寨一个月孝敬你们多少?”关宁突然单刀直入地问。
  “朋友!你对咱们的事倒是摸得挺清楚,不瞒你说,水貂寨每个月送咱们两百块钱,要拿一部分送到上头去,还有管我的人哩!还得分点给弟兄,我能拿多少?不过,要是我愿意来回跑个三四百里地,吃喝玩乐倒是不付分文,那也是挺累人的,是不是?”
  “队长!”关宁突然使话题急转直下:“我要让你发点小财,黄金一百两,立刻我就可以付出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许要晚几天,不过,我也保证在你没有跟我分手之前付清。”
  “那——那,你要我为你做点什么事呢?”
  “花钱买您这位队长为我这种流浪汉干活儿,那不是侮辱了您这天下第一姓?只想请您帮点小忙。”
  “你说。”赵成龙端着一碗热茶到了关宁面前。
  “我有一个仇人,是杀父之仇,我已经找了他十来年,前半个月,我得到了消息,听说他进了水貂寨,要玩过了元宵才离开。所以,我带了十来个弟兄赶了来。真没料到咱们这帮野汉子被一个年轻娘儿控制住了。水貂寨的女掌柜不让咱们进去,她说:那专门给马贼找乐子的地方,不接待外人。咱们想冒充都不行,因为咱们说不出马贼那一行的行话。”关宁倒真会编故事,说得流畅已极。
  “朋友,可别叫我去帮你说情,紫水貂那娘儿可真是天下少见,我见到她就象老鼠见了猫,不回头就溜,已经算是很有种啦!”
  “队长,您听我说,您带来的人,其中四个走回头路,去金镇,我每个人奉送十块老光洋,这笔钱在金镇吃喝玩乐也挺风光。我,另外再挑选三个精干的弟兄,混充您的人,只要进了水貂寨,您就算帮完了忙。另外几位兄弟依然是一个人十块老光洋,一百两黄金你独得,这笔买卖不算错吧?”
  赵成龙沉吟着,他显然心动了。
  “队长!我不会给您添太大的麻烦,如果我找到了仇人,我会想法子在暗地里把他给撂倒,然后给您打声招呼,咱们就走人。”
  “要是那娘儿事后知情……”
  “事后知情她又能怎么样?只有你管她,还轮到她管你么?”
  “朋友!别小看她,你以为她只打点我这个驻扎在金镇的小队长就成啦!她在我的上头也有打点哩!”
  “就算你为这档子事把差事给丢掉好了,这一百两黄金还不够你吃喝的吗?”
  “一百两?”赵成龙在舔嘴唇。
  当地一响,关宁甩出来一个金元宝,那是十两,他身边经常带着这么一个元宝,有人说,金光可以避邪,其实,他是为了应变而准备的。他算计过,王二刀的褡裤中最少还有二十来两,还有岳连、哑小子,他们的财富全带在身上,凑五十两应该没问题。至于另外五十两现在根本就不必打算,谁知道进了水貂寨之后又是什么样儿的收场?
  一百两黄金对赵成龙来说,虽然不是他这一生中最高的目标,在眼前却是相当诱人的,他几乎立刻就要答应。不过,他还不是一个冒失鬼,他得“捏”住一点。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两匹蒙古马象发狂似地冲了进来。由于这两匹马是并驾齐驱,连进门处的门框子都被冲垮了。几乎在马儿冲进的同时,就响起了砰砰的枪声,原来马肚子下藏了人。
  赵成龙这一边没有一个人拔出了匣枪,关宁双枪连连还击,伏卧在梁上的哑小子,以及埋伏在耳房中的王二刀和岳连也发挥了狙击的威力。
  枪战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当火爆炽烈的场面静下来的时候,关宁才发现突击者是四人四骑,只有一个敌人策马逃去,另外的三人三骑都躺下了。保安队这帮子家伙全都躺在那一动也没动。他们做了替死鬼,也因为他们的突然来临,使得小钢炮和辛标的突袭计划失败,逃去的是辛标,其余三个人都死在现场。
  赵成龙突地抬起了头,瞪眼看着关宁,因为他和关宁在角落里说话,一开始的时候,他手下的弟兄成了他的肉屏风,紧接着,关宁开火,他又被炽烈的火力保护了。
  关宁一把拉起了赵成龙,吼着说:“队长!你命大,快去看看别的弟兄。”
  赵成龙逐一清点察看,他带来的人全都死亡,绝大部分都是头部中弹,突袭者显然不容对方有还击的机会,而他们没有料到这里的情况突然起了变化。
  赵成龙已由恐惧转为愤怒,他吼叫着:“这带家伙的是谁?干嘛要······”
  “队长过去瞧瞧,也许这三个死鬼有你认识的。”
  关宁的话没错,的确有他认识的,那就是小钢炮,他每次去水貂寨,小钢炮都会陪他喝个三五杯。
  水貂寨为什么要派人突袭保安队的人?
  “队长,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但是我想不通······”
  “他们冲着我来的,也许,我的仇人发现我在找他,所以他倒请他们来先下手为强,凑巧你们在,就做了替死鬼。”
  “我要赶回金镇去。”赵成龙说着就转身要走。
  关宁一把将他抓住:“回金镇干嘛?”
  “我要向上级报告,派大队人马去围剿水貂寨。”
  关宁缓缓地摇着头。
  “你叫我不去追究这件事?我这群弟兄的死亡叫我怎么向上头报告?”
  关宁一伸手,赵成龙腰间的匣枪到了他手中,他向空中一抛,还伏在梁上的哑小子一伸手就接住了。
  “赵队长!您的枪别说没响,根本就没有拔出来。您现在还活着,那是因为我和我的朋友救了你。人要感恩图报,您应该以我的事儿为重······”
  “我请上头派大队人马去围剿水貂寨,你的仇人当然也跑不掉······”
  “我不喜欢借助你们的力量来报仇,我喜欢用我自己的方法。”关宁说到这里,向王二刀和岳连打了一个手势。
  两个人从腰间解了下来,扔在赵成龙的脚下,伏在房梁上的哑小子也丢下来一个鹿皮革袋。
  “拿着,有多少算多少,不够的数我事后会补,我说话一向都算数,黄金一百两,包你拿得到。”
  “那······那你要干什么?”
  “队长!”关宁的脸色、语气突地变得非常凛冽。“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冲着我救你一命、冲着这一百两黄金,现在我变成了你的队长。千万记住,你要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没听我的话,或者自作主张的话,你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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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水貂虽然显得有点虚弱,她在听到申大妈的报告之后,立刻就起了身。她喝着一碗参汤,同时听着辛标更详尽的报告。
  “是谁出的主意?”紫水貂轻轻地问。虽然她已知道她得力的助手小钢炮已经失去了,但她还能控制情绪。
  “是我跟小钢炮共同出的主意。”
  “傻小子?为什么不把责任推到小钢炮身上去?”
  “我不能那么做,”辛标的声音几乎象是哭泣。“只有我一个人独活,我已经够难过了——当时火力实在太强,而且,也该有个人回来报信——姑娘!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的援兵来得那么快。”
  “辛标!冷静一下,仔细想想,对方的伤亡情形如何?”紫水貂的语气和神态还是那么样平静。
  “我们都是对着脑袋开枪的,大概被我们打死了七八个。”
  “他们的援兵有多少?”
  “我在门口的拴马桩上看到了八匹没卸鞍的马,原来以为他们还要走……”
  “关宁他怎么样?死了?伤了?还活着?”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别的人正好挡住了他。他的双枪象泼火似的,我敢说,他连一根头发都没伤着。”
  “辛标!过来。”
  辛标走了过去。
  紫水貂重重掴了辛标一个耳光。
  “辛标!这就是惩罚,不管对你用最重的惩罚,或者最轻的惩罚,对我来说,都是同样的难过。去歇着,别人不准喝酒,你可以,你可以喝得大醉。把你的枪交给雪莲,从现在起,你什么活儿都不要干······”
  “不!”辛标跪下了。“我要为小钢炮报仇······”
  “仇!仇!仇!”紫水貂这时才吼了起来。“除了仇恨之外,你还知道什么?······雪莲!”
  雪莲早就待在外头了,她和辛标感情最好,哪能不关心?现在,紫水貂的声音还没有消失,她就进来了。
  “雪莲,缴掉这小子的枪,把他灌醉。”
  雪莲过去拉起辛标,他一脸泪水,但他丝毫没有抗拒,他乖乖地跟着雪莲走了。
  紫水貂又逐渐平静下来,站在一旁的申大妈连呼吸都是轻轻的,她是疼爱她的女主人的,她真不知道这位一再遭受连番打击的女主人此刻是否承受得住。
  “大妈!”
  “嗯?”
  “我要派个人去见关宁,你想想,派谁去?”
  “派人去见关宁,干嘛?”
  “这件事是小钢炮和辛标错了,我们理亏,不吭声地突袭,而且,枪子儿又专打人的脑袋,这些都犯了大忌讳。我要了结这件事,派人去问问关宁,他要怎么个了结法?”
  “姑娘!可别怪我违反你的意思,这样做是没有用的,关头儿不会跟你了结。”
  “他会的。我已经向他低头认错了。”
  “姑娘!你要问他怎么个了结法?他说,把高德全的孩子交出来就算了结了,你答应吗?”
  紫水貂猛地怔住了,她的脸色苍白,并不是由于她的虚弱,而是因为她突然发现情况已经是多么严重。如果她把关宁看成一个残酷的敌人,她有各种方法去对付这个敌人。
  她不仅没有把关宁当敌人,而且还深深地爱着他,她不愿意做出伤害关宁的事。她最大的愿望只是希望孩子活着,她和关宁仍然保持在这次事件来临之前的和谐关系。不幸的是:要实现这种愿望的机率几乎是零。
  她的心冷了下来,她的眼色迷朦,而她却在迷朦中看到了未来的景象;血淋淋的景象,由一连串的仇恨所造成。
  “大妈!那该怎么办?”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似乎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申大妈听得非常清楚,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紫水貂几曾犹豫、徬徨过?任何棘手事到她手里都处理得干净俐落,现在她却一再受挫,六神无主了。
  “姑娘!咱们要把情况先分析一下。关头儿只是为了那个孩子才如此逼人?还是他在借题发挥?”
  “借题发挥?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重聚的那一夜,他非常高兴。第二天你又冷酷无情地撵他走,一热一冷,他当然受不了······”
  “大妈!眼前的情况根本就无法分析了,变得非常复杂,孩子只是炮竹的引线,仇恨成为炮竹的火药,唉!小钢炮和辛标把漏子捅大了!关宁不会想到是他们自作主张,一定认为是我叫他们去的······”紫水貂猛地站了起来。
  “大妈!套车!我自己去,这笔血债要另外算,不能跟水貂寨连在一起。”
  “姑娘!你是主人,我们都得听你的。但是这件事情就冲着你叫我一声大妈,我就不许你这么做。打从水貂寨开栅子门、披红布、放炮竹那天开始,上上下下人就已经跟你接连在一起了,咱们也跟这个寨子连在一起了。姑娘!你需要休息,现在大家心都乱,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紫水貂没有再吭声,她的眼光直愣愣的。
  这是一个惨淡的下午,时间却飞快地过去,转眼又到了上灯的时刻。紫水貂被申大妈勉强着躺上了热炕。眼儿还没合上,申大妈却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姑娘!金镇的赵队长来啦!”
  紫水貂并没有感到意外,这位灯笼万儿每年都是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带着一小队弟兄来,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临走的时候多少捎带点,因此,她只淡淡地问了一声:“他带了多少人?”
  “比往年少,连他才四个人。”
  “在花楼摆酒招待他们,留他们过夜,就说我受了风寒,刚刚喝了姜汤正在发汗,不陪他们啦!”
  紫水貂又一次疏忽,关宁不敢冒险,没有随行,但是另外三个悍将全都朦混着来了,他们在装扮上当然改了样儿,如紫水貂亲自去接待他们,也许还能认得出来。以她目前的心情,她当然缺乏迎客的兴致。
  即使这姓赵的一行是保安团队的官兵,一样得遵守水貂寨的规矩,都在栅门口缴下了匣枪。在申大妈的监视下又经过一次严密仔细的身体搜查。他们早就知道这一道程序只会比先前紧,不会比先前松,因此,他们身上连一根钉子都没有。
  他们是存心来行凶的,行凶就得凶器,关宁的计算是:就地取材,凡是担负守望保护的人身上必有刀枪之类,以袭击的手法取得;再就是由留在外面的关宁设法将武器偷运进去。
  在前往花楼的那一小段路上,赵成龙只对他的三个“同伴”轻轻说了一声“佩服”。他的确衷心佩服,关宁真是算准了,紫水貂绝对不会亲自到栅门口来迎客,因为她身上带了伤。
  进入花楼之后,酒与色已经展开了夹攻,在姑娘们环伺之下,这三个凶神恶煞也只得逢场作戏了,他们严格地控制着酒量,以免醉后误事。至于女色,那只有刺激他们的情绪,使他们亢奋,消耗不了多少精力。
  哑小子刘无天是个很容易穿帮的人物,王二刀早就先设计好了,由于划拳的时候他只伸手而没叫数,王二刀罚他一晚上不许说话,说一个字就要罚老光洋一元,哑小子只得闭上嘴巴当哑巴了。
  赵成龙的革囊里装了五十多两黄金,是应该令他松快的,事实上并不尽然,因为他心头也置放了五百两重的石头。他直觉地发现情况有些儿不对劲。关宁的阴沉,这三个家伙的剽悍,往年没见过的碉楼,那种严密的搜查,另外还有许多说不出来却感觉得到的不寻常情况,使得他坐在那儿愈来愈不安了。
  时间总是无情的,烛花儿剪了又剪,油灯添油再添油,终于更深夜也深,花酒要凑在一桌吃才热闹,花事儿可不能凑在一块儿办,没见过四男四女同上一张大炕来个鸳鸯大团圆,因此,赵成龙拿定了主意,待会儿进房上炕之后可要仔细想上一想,最少,也得把这件事跟紫水貂提上一提,他已经发现,内情并不如关宁所说的那么单纯。
  当小丫环前来说,这四位爷们的卧房已经收拾好了,姑娘们也要带着早就配好的对子离座,这时,王二刀故意卷着大舌头问道:“几间房呀?”
  “当然是四间!”其中一个粉头回话:“一顺边连在一起的,要是半夜还有兴致喝酒也好再凑在一块儿呀!”
  “不!两间房就够了!”王二刀不察那群花蝴蝶发出疑问,就接着说了下去:“我跟咱们队把子好得象亲兄弟,咱俩经常‘会靴子’,他俩也是一样,要是你们不怕累得慌,一间房来一位姑娘侍候就行了。”
  姑娘们笑了起来,她们所接触的本来就是一群狂汉疯汉,这种乖张的勾当见识得太多,根本就见怪不怪。赵成龙也跟着笑,但他笑得挺别扭,因为他的心机似乎已经被王二刀看透,根本就不给他半点机会。
  进了房,却没有立即上炕,依然是不停地喝酒,两间房的情况都是一样,四只花蝴蝶变成了醉虾,都蜷曲在火热的炕上了。这时,小岳连和哑小子也到这边集合了。
  “我明白了,”赵成龙也在他竭力克制之下保持了清醒。“你们的目标在西栈的赌枪,真亏你们头儿想得出这条财路,聚集在这儿的全是活跃在荒原上的马贼,就算你们得手了,也别想逃出荒原。”
  “灯笼万儿!别自作聪明,”王二刀拿了一个大海碗,倒满了一碗酒。“来!敬你,把这碗酒喝下去。”
  “别逗!这碗酒会把我醉死。”
  “喝!”王二刀没关宁那套本事,不会拐弯抹角。
  “我收了你们头儿的黄金,我还能······”
  “队把子!别把我当蠢货,以前我还在长春市摆过命相摊子,最会察言观色,你呀!想改变主意,我能从你的眼眶子看到你的心底。”
  “别说笑,你要是看得准,你——你早就发了!”
  “我看准我要发在这儿,所以我就收了命相摊子,跑到这儿来了。队把子!我再说一遍,敬你,请喝!”
  “请包涵……”
  小岳连和刘无天只在王二刀的眼皮子一眨之下就动了手,快而利落。刘无天反翦了赵成龙的双手,膝盖顶在对方的腰脊处,小岳连一只手按着前额,一只手捏紧了鼻子,王二刀把海碗送到了嘴边。
  火辣辣的高粱酒就这么灌进了赵成龙的肚子,虽然洒泼了一些,少说也灌进去了一斤,不醉到明儿晌午是绝对醒不过来的。
  只不过一会儿工夫,赵成龙就倒下,闭上了眼睛。
  王二刀在雌货的头上拔下了一根银簪子,用尖尖的那一头狠狠在赵成龙的手背、头皮等处戳着,血都冒了出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那是真醉了。
  小岳连已经把帐子撕了一幅下来,再撕成细条,编织了一根软软的鞭子,在尖端打了几个紧结,使得鞭梢硬朗些,他试了试,还挺有用,挥舞几下,女人小袄上的钮子都被这根鞭子给挑开了。
  “伤不了人,卷对方手里的兵器倒没问题。”小岳连挺有信心地说。
  “目标在东栈。”王二刀压低了嗓门,手还指着东边的方向。“目标现在变成了两个,那个娃娃可以往地下砸,用脚去踩,甚至可以把他一身小骨头拆散,另外一个可不能伤她一根头发,就算她罪该万死,也该由咱们头儿去把她撕成碎片,咱们可不能碰。”
  “二刀!”小岳连开了口:“听你的口气好象这两个目标都已经抓在你手里了……二刀!进来的时候你也打量过了,这儿离东栈只不过百来步,这百来步可不是好走的。你想进东栈那道门,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岳连!关头儿吩咐过,叫你一切听我的……”
  “没错,我会听你的,你得说给我听,怎么去东栈?怎么进东栈的门?又怎么……”
  “我在想,我在想,别烦我,幸好有一个哑巴,要不然我两个耳朵都会生老茧了。”
  岳连没吭声,坐了下来,只顾抖弄那根临时凑合的鞭子。他很懂事,不希望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为了抬杠而伤了和气,而且他也确信王二刀是个有点子的人,只要让他静静去想,一定会想得出来。
  王二刀也很认真地在想,他脑海里不时闪过一些灵机,可惜都是断断续续的,要是他将这些片段串连起来,那就绝对是一条无懈可击的好计策。
  就在王二刀想得正出神的时候,小岳连突地挥动他的鞭子,唰唰两声,那一对红烛立刻就熄灭了。
  他们都是合作多年,默契良好的伙伴,在岳连挥出第一鞭的时候,王二刀和哑小子即分别奔向门与窗两个完全相反的位置,他们手里没有寸铁,但在某些时刻,他们的手也是非常凶残的武器。
  并非小岳连的听觉格外敏锐,而是因为王二刀的沉思使四周显得格外静,才让他发现有人从花圃间向窗口接近,皮靴子踩在冰冻的泥土上所发出来的声响是很明显的,因此小岳连先熄了烛火。
  只在顷刻间,原先扑向门口的王二刀又改变了位置来到了窗边,这时,那个可疑的人也到了窗前,雪光的反映,使他们透过窗纸看到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他是个很老练沉稳的人,因为他拿刀的手非常稳定。他一到窗前就毫不迟疑地将刀尖插进了两扇窗户之间的缝隙,他拨开销闩的手法也相当熟练,简直就毫不费劲。
  如果他是个小贼,那是个最高明的老手;如果他是一个刺客或杀手,那就是最低劣、笨拙的新手。他竟然没有发现窗口有两个人、四只手在等待他。两扇窗户轻轻挪开,他就跳了进来,在他的双脚尚未落地之前,他就被制服了。动作干净俐落,甚至连轻微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窗户再度关上,小岳连剧燃火柴,再度点燃了红烛。
  吃惊的不是这个侵袭者,而是王二刀他们,因为他们发现那个入侵者只能算是一个孩子,充其量不过十四、五岁,这个半桩小子淌着口涎,好象已经吓晕了。
  马贼中有这种年龄的半桩小子,但绝不可能跑到这儿来吃喝嫖赌,那么,他是属于水貂寨的人吗?
  王二刀慢慢地放开了掐在孩子脖子上的手,轻轻地说:“别害怕,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跑来的?”
  “厨……厨房。”
  “你是厨子吗?”
  “打……打杂的。”
  “你拿着刀到这儿来干吗?”
  “杀……杀人。”
  “你要杀谁?”
  “杀……杀姓赵的,他用乱枪打……打死了我爹,我爹只不过偷……偷了一小捆保……保安队喂马的麦秸……我……要为我爹报仇……”这半桩小子倒挺有种。
  “是这个人吗?”王二刀指着躺在地上昏睡的赵成龙。
  “是……是他。”也许荒原中有太多原始的仇恨,这半桩小子见到赵成龙的时候目光中立刻显露了仇恨的火焰。
  王二刀笑了,阴阴的笑。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也报不成父仇了,没关系。”这小子突然恢复了勇气。
  “我做鬼也要找他。”
  “小子!”王二刀抵住对方的领口,将那半桩小子提了起来。“你高兴在他身上捅几刀,就捅几刀,他喝醉了酒,不会闪,不会躲,更不会喊叫。”
  半桩小子瞪大了眼睛,一副不信的样子。
  “现在我问你一句,你就回我一句话,我包你报得了父仇,——你在厨房做活儿,是哪个厨房?”
  “寨子里厨房只有一个呀!”
  “哦!你说你是打杂的,打什么杂?”
  “洗菜、洗碗、送酒菜、饭食。”
  “一共有几个打杂的?”
  “十来个。”
  “你往东栈送过吃食吗?”
  “当然送过,连寨主吃的东西申大妈都叫我送。”
  “西栈的赌都是赌到天亮,厨房夜里也干活儿吗?”
  “厨房日夜不停,今晚我就值夜班。”
  “小子!”王二刀两手在那半桩小子的肩头上搓揉着,他在竭力使对方的情绪缓和下来。
  “仔细听:现在我跟你一起循原路回厨房去,提着食盒,然后咱们俩到东栈走一趟。回来以后你就可以报父仇了。”
  半桩小子目光突地一亮,他想起了厨房的头子一再的叮咛交代,不由得问道:“你要去东栈干嘛呀?”
  “东栈厅堂里有一对银烛台,挺漂亮的,我要去摸那对烛台,发个新春利市。”王二刀倒是挺会胡诌。
  半桩小子毕竟年纪还轻,方才只是凭一时的血气之勇,现在,一股比冰雪还要寒凉的恐惧意识逐渐在他身体的每一部分蔓延。花楼他常跑,姑娘的沉睡已是有违常态,这几个大爷们又是穿着整齐。现在,他那双小眼睛更看清楚了眼面前这三个人不象“官兵”。最主要的是:王二刀的信口开河犯了严重的错误,东栈厅堂里没有一对银烛台;再说,也没人敢在水貂寨顺手牵羊;而且东西两栈和花楼向厨房叫送食物有一定的程序,单是提着食盒是过不了关,进不了门的。
  半桩小子想着、想着,猛打了一个寒颤。
  “冷吗?”王二刀和和气气地问。
  “有,有一点儿······”
  “走,回厨房烤火去!”王二刀打了一个手势。
  灯火熄了。就在这一瞬间,王二刀单臂勾着那半桩小子的腋下,一提一纵,两人就趁过了窗户。
  半桩小子更加肯定了这三个人的来路,脚下软得挪不开腿。同时,小岳连和哑小子也纵了出来。
  “小子!”王二刀在那半桩小子的耳边嘀咕:“循着原路回厨房。”
  “爷!”半桩小子不会拐弯儿,只得直话直说:“我知道你想干啥,这······这不行······”
  王二刀猛地一使劲,将半桩小子的身体扭转,同时,刀尖点上了对方的咽喉。
  “爷!你……你就是宰了我也没用……”
  “说!怎么回事?”
  “东西两栈跟花楼叫送食物都有号牌,凭号牌才能通过岗哨盘查。今儿夜里,寨子里明哨暗卡有二十九个,咱们准备消夜伙食,这——这绝不会错。”
  王二刀心头一凉,他发现他那套“打蛇随棍上”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现在,他见到了厨房的炊烟,从这里潜行到厨房去没有多大难处。如果想从厨房接近东栈,要经过约莫三四十步的空旷地,在明亮的雪光映射下,那是难以遁形的。
  王二刀突地心一横,又拿定了主意:“小子!你挺机伶,也很坦直,放心,我不难为你。现在,只要你带咱们到厨房就行了。”
  “那得趴下,爬过去。”
  厨房要兴炊火,因此单独建立,与其它的建筑都保持了一段空间,以策安全;同时因为要取水源,就靠着一个土墩子,刚好有一片阴影使得那半桩小子找到了接近花楼的捷径,在雪地上爬行,又在阴影下,当然不会被发现。
  小岳连一面爬着,一面悄声问:“二刀!你想好主意了么?”
  “咱们先占领厨房,然后等着东栈叫送食物,混进去,先夺家伙,小岳连!就象赌牌九孤注一掷,咱们只有豁上了。”
  厨房值夜班的伙工连那半桩小子在内一共六个人,另外五个是四男一女,都上了年纪,就凭他们三个凶神恶煞的六只手,就能把他们撕成碎片,王二刀的第一步计划是成功了,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把牛耳尖刀了。
  西栈和花楼叫送食物的号牌接二连三地来到,每次都由那个半桩小子提送,当然还有小岳连或者哑小子陪着他。忙了个把钟头,却不见东栈送来一块号牌。
  王二刀可真急坏了,他已经了解情况,东栈禁赌,夜已深,有谁半夜里爬起来要吃东西呢?
  终于,有人送来了一块黄色的号牌,要一分羊肉窝面。王二刀的孤注一掷竟然被他押中了。黄色号牌是东栈的,而且这分羊肉窝面是申大妈早就交代厨房预备下了,肉要带皮,要炖烂,面要用刀削,这是他们的女主人紫水貂最爱吃的一道面点。
  在厨子下面的时候,王二刀竟然感到无比的紧张。他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关头,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愚昧英雄主义使得这些不明是非,不辨善恶的草莽人物把死亡看成家常便饭。此刻,他竟然会紧张,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岳连!”王二刀轻声说:“成败就在这一趟了。”
  “二刀!你一个去闯?”
  “送一碗窝面还用得着两个人吗?”
  “咱们就待在这儿?”
  “岳连!你听我说,要是我得手了,你跟哑小子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亮相,谁也不敢动你们一根汗毛;要是我砸了锅,你们就纵火烧厨房,趁乱往外冲,碰运气吧!”
  窝面已经盛在带盖的汤碗里,放进了食盒,王二刀提起来大踏步向东栈走去。果然,有两个汉子突地闪现检查了他的号牌。他们似乎是认牌不认人,一见号牌就挥手。王二刀开始有了信心,由此可见,寨子里的防卫并不十分森严,这里有漏洞,别处也一定有,他成功的机遇也就增高了。
  东栈很静,大门敞着。厅堂里四盏写着“吉祥如意”的灯笼发出红艳艳的光,在王二刀锐利的目光中,却没有见到一个人。
  他登上了三级石阶,定定神,一大步跨进了厅堂。
  当然,紫水貂不可能在三更半夜来到厅堂里吃这碗羊肉窝面,一定是在她后院的香阁里。王二刀目光左右一扫,就继续前行,打算从厅堂后面那道门穿过去。他并不知道紫水貂的香阁在何处,他也不想真把这碗面送到紫水貂的面前,一切都得从他穿过厅堂更深一层才能开始。
  就在王二刀提着食盒走过厅堂一半的时候,一个轻脆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把面放在桌子上。”
  王二刀猛地一震,厅堂里明明没有人,这······他忽略了厅堂的两边各有一道屏风。现在,这个说话的人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更令王二刀吃惊的是,这个人就是紫水貂。
  他勾着脖子,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正要将食盒中的汤碗端出来时,紫水貂又说话了:“王二刀,久不见了,你什么时候又干上保安队兼厨房的伙工打杂啦?”
  王二刀这会儿只想到一个“逃”字,毕竟他还没那么窝囊。而且,他也知道绝对逃不掉。
  他身后那道屏风后面也必然有人埋伏着,此刻,他的脑海中只闪现一个问题:紫水貂怎么先一步摸透了他的行踪呢?
  一个小丫环出现在紫水貂的身边,王二刀所想要的答案也出现了。那个小丫环就是在花楼中为他们收拾房间的那个。他们忽略了这个十三、四岁的丫头片子,他们的行动早就被监视了。真是如此吗?
  “二刀!坐下。”紫水貂的态度非常和气。
  王二刀似乎浑身的骨骼都散了开来,他逃不掉,也不能拚命,因为他们奉到关宁的命令绝不能伤害眼面前这个女人。不错,他是个血性汉子,对他们的头儿应该重信义,可是,这个娘们过去对他也不错,如今又面对她那种亲切的目光、温和的语气,他还能有什么拚搏的劲头和念头?他只得依言坐了下来。
  “另外两个是谁?”紫水貂也在王二刀对面坐下。
  “神鞭将和哑小子。”
  “哦!是岳连和刘无天?”
  “姑娘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当然记得,过去不都是我的好弟兄吗?”紫水貂微微叹了一口气:“唉!大概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种局面。我无心伤害任何人,尤其是过去跟我有亲密关系的男人和一群好兄弟。”
  “姑娘!”王二刀鼓足了勇气说:“您的话我二刀信得过,可是,姑娘手下的人用不光明的手法偷袭,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事先我并不知情,是他们自作主张,幸好,只有几个保安队的人做了替死鬼。”
  “那么罗玉呢?”
  “罗玉潜进寨子,放倒了一个上门寻欢的客人,这已经就犯下水貂寨的禁忌了。而且,她还用刀枪逼着我,用刀子伤了我。”紫水貂开始解脱衣襟的钮扣。“没关系,二刀,老兄弟了,我让你看看我胸口的刀伤。”
  “不不不!”王二刀连忙阻止。“姑娘的话我信得过。姑娘您吩咐:您要我们兄弟三个怎么做?”
  “待在这儿过年,过了元宵再······”
  “那不行。”王二刀立刻一口回绝。“事到如今,咱们虽然不便在姑娘面前拚死拚活,却也不能放下关头儿一个人 在那儿孤孤伶伶的。”
  “好!我送你们出寨子,不过,你们得替我向关头儿传 句话儿:这件事愈闹愈大了,如今还使得保安队驻金镇小支队的好几个弟兄归了天,再闹下去只怕对谁也没好处,我看, 关头儿最好还是先回双鹿屯,这档子事应该如何解决,等开 了春再说。叫他放心,我会找人跟他联络,商量解决 的方法。”
  “好!我会把这句话传到……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你直接去厨房,然后再去马厩牵马,只要是你们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不会发现人和枪。你们全是好弟兄,我当然要为你们顾面子。”
  没错,王二刀带着岳连和刘无天在寨子里活动自如,就 象是在自己的家里似的。但他们却非常明白,事实上,暗中少说也有十来支枪在瞄着他们的脑袋瓜儿。

  第六章 狼群
  熟识荒原情势的人说:初临荒原的人最感恐惧的就是严酷的寒冬;而一个久住荒原的人最感恐惧的却是活跃在荒原上的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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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并不是一种具有成群结党天性的野兽,它们生来就有猜忌心理,即使是同类也如此。它们在极难觅食的隆冬甚至自相残杀,以同类的皮肉血骨来填饱饥火高燃的肚腹,在春、夏、秋极易觅食的季节,你很少能见到有两只以上的狼在一起。然而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你可以看到五十只、六十只,或者一百只以上的狼群。当它们冲验、飞扑的时候,简直可以用排山倒海这种字眼来形容。凡是见到这种大场面的人恐怕很少有机会回去问他的家人或友人叙述这种恐怖的经历,因为他们已经成为狼群筵席上的一道大菜了。
  狼有獠牙、有利爪、有极为迅捷的速度,它们在饿极的时候什么都吃,为了坟墓中的一堆枯骨,它们可能会用利爪挖掘好几天的时间,如果是鲜蹦活跳的人,它们会不顾一切地追扑。你手中有枪火,你尽管放好了,同类一只一只地被射杀,他们先去享受同类的皮肉血骨,然后再继续追逐你。在荒原,一提到狼,够种够胆的人也都会乍然变色。
  狼是穴居的,因为它们也担心自己成为更凶猛野兽的食物,当它们选择居住的洞窟时也非常小心谨慎,多半在山麓间,四周也多半有阻扰性的蒺藜。水貂寨当初建寨的时候为了来来去去豪客们的安全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远离了狼群出没的地区,有经验的人都可以推算出哪些地方是狼群的窝,半径百里之外应该是安全的。
  因此,在水貂寨建立之后,来往的人还没有见过成群的饿狼。偶尔见过一两只,那都是迷途或饿昏了的,一见到人,夹着尾巴而逃还惟恐不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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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二刀这三人三骑在离开水貂寨才不过二十里之后,他们就遇上了狼。
  天刚麻麻亮,那匹灰色的巨狼就已蹲伏在他们将要行经的路上。荒原并不是绝对的平坦,现在,他们的去向就是微微陡起的过了前面约莫二百步的那道棱线后,就是下坡,那匹灰色巨狼就蹲在棱线上。
  三个人一方面有些疲累,另一方面则是王二刀和岳连边走边在商量,有什么方法能够劝说关头儿打消硬拚到底的念头,免去一场无谓的血腥干戈。因此,他们老远就发现这匹巨大的灰狼。
  它的两只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眼睛,在雪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显,它显然已看到了这三人三骑,但它依然前腿并伸,头部微昂,一副毫无畏惧的样子。
  刘无天立刻拔出了腰间的匣枪,伸得笔直,左手托着右腕,以他的枪法来说,两百步算不了什么,他有把握一枪将那畜生干掉。
  王二刀却飞快地向哑小子打了一个手势,制止刘无天扣下扳机。
  “岳连!”王二刀的嗓门很低,语气却相当急迫:“你听说过这条路上有狼群出没过吗?
  “荒原哪儿没有狼?”
  “不!有些地方就有······瞧!”王二刀抬手一指,“那是什么?”
  循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是有点儿东西。眼力不够好的,或者粗心大意的人谁也不会去留意。那是一个草包,也可以说是象一个草包而已,原本是金黄色的,如今已变了颜色,象赭色,或者褐色。在弃瓮草包附近的雪地上,则有一滩明显的腥红色。岳连看了看,却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岳连!别发抖!”其实,王二刀自己已经在发抖,“不止一匹狼,咱们可能已经被狼群包围了。”
  “别吓唬人······”
  “小岳连!我是说正格的,有人故意用血腥的东西把狼群引来,狼群只不过吃了一道冷盘,正等着后面一道一道的大菜哩!”王二刀虽然说起话来还没有结结巴巴,但他的嗓门却已经改变了。
  “是紫水貂干的好事吗?”岳连吼叫起来。如果真是有人引了狼群来,那个人比起饿狼还更可怕。
  衡量眼前的情况,如果说这不是人为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是紫水貂的安排吗?
  王二刀虽不是个精明的汉子,而且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但是在他的脑中,不断盘旋的,却是如何找出问题的答案。
  昨晚,在紫水貂的闺阁中,甚或是在大寨里,只要紫水貂的玉手一挥,他们三个人立刻就会遭遇到和罗玉一样的下场,但是紫水貂没有这么做,她反而摆出息事宁人的姿态,不管怎么说,她都没有可能在放人之后,再布下杀手。
  但是,这也不能证明紫水貂没有杀害他们的意念,天下最毒妇人心,小钢炮的伏击,说不定就是经过紫水貂的授意,而且若是他们这一遭被狼群吞噬了,不但夙仇得报,而且紫水貂还可以不沾半点血腥,这是借“狼”杀人,该算绝妙的高招。
  “好啦!二刀!先别去猜测是谁在玩阴招,眼前是生死存亡关头,咱们如何闯过去。”
  王二刀微一沉思,就拿定了主意:“你俩把枪端好,我斜过去,在棱线上往后瞧瞧,到底有多少只饿狼在等着吃咱们的肉,万一狼群看我落单向我冲过去,你俩就全力的泼火,我喂狼不打紧,你们也少了一杆枪。”
  王二刀总算还能沉得住气,他交代一番之后,就缓缓带动他的座骑,斜斜地往棱线的右端移动,可是当他看到棱线后面那段下坡的路上灰朦朦一大群狼趴伏在雪地里时,他差一点没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当然一时无法细数,约莫一估,最少这群狼也有五十只以上。
  它们全都静静地趴伏在雪地上,它们好象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别急,三个人、三匹马,够我们饱餐一顿了。
  王二刀又缓慢地带动座骑退回来,这时,岳连已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了端倪,不禁疾声问道:“二刀!有多少?”
  “五、六十只。灰朦朦一片,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狼。”
  “那……那……”小岳连说话开始结巴了:“那……怎么办?”
  “咱们现在只有往水貂寨退,面向马屁股倒着骑,枪子儿省着用,一粒枪子儿非得撂倒一匹狼,另外,还得靠菩萨保佑。”
  其实,眼前的情况和未来的情势,小岳连也非常清楚。他没有亲身的经验,但是,曾有太多驾车的老前辈们指导他万一不幸在雪地里遇上了狼群该怎么办?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要保护拖拉大车的牲口,绝不让任何一匹饿狼越过大车的位置,凡是将婴超过车身,接近牲口的狼应成为最重要的射杀目标。第二个原则是绝不能胆寒,事实上任何强者在那个时候都会胆寒,因为饿狼在饥火燃烧之下根本就忽视死亡的威胁。不管你枪火多么炽烈,它还是猛扑不已。荒原中有这么一个传说:有一匹狼将一支正在发射中的匣枪猛地一大口吞到肚子里去了。王二刀在说话的时候就掉转了马头,只见他右手在马颈处微微一撑,人就变成了倒骑的姿势,马缰索穿过两边腋下,套在胸前。控制这匹马的情绪,行走方向及速度都是一门很重要的技术,这群马贼都是高明的骑着,那倒不成问题。
  突然,静卧在下坡地位的狼群开始不耐地向棱线上集中,当那些暗灰色的影子逐渐愈来愈多时,哑小子刘无天的座骑首先受惊发出一声狂嘶,然后发狂般地奔了出去。这匹座骑的嘶声竟然成了狼群的攻击号令,令人怵目惊心的攻击立刻展开,一时嚎叫之声震动了寂寂的荒原,一部分狼群向刘无天追了过去,另一部分狼群则向岳连和王二刀冲了过来。
  保安队的新匣枪在此刻发挥了威力,当然,王二刀和小岳连的枪法也是又准又快,他们俩都是老搭档,两枪相互配合抽换弹匣的时间,使得狼群近不了身。一瞬之间,有十几匹饿狼变成了“大菜”,被它们的同类争夺、撕咬,攻击在一瞬间停顿下来。
  刘无天就没有他们俩幸运了,马儿一旦受惊发狂,想要再加以控制就太难了。而且,他那匹发狂的马儿又不是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奔驰,而是在雪地里转圈子,简直可以说是乱闯一通,这可合了饿狼的胃口,不管刘无天手上那支匣枪有多火爆炽烈,还是有饿狼钻进了马腹之下,只要咬上一口就行了,马匹一躺下,人一落地,这一场人与狼的缠战就会一瞬间结束。
  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只见一群狼围在那儿抢夺食物,这边攻击王二刀和岳连的狼群也赶过去助阵,只要一眨眼工夫,雪地里除了留下一些鲜红的血迹之外,恐怕连一根碎骨都不会留下。
  两地相距约莫百来步,王二刀和岳连眼看着他们的同伴被饿狼生吞活剥,却无能为力。
  岳连恨恨地说:“二刀!我赌血咒,总有一天我要剥了那娘们的一身皮。”
  “岳连!说废话没用,咱们要赶快脱离这里。被射杀的野狼有二十来只,加上那匹马,再加上······剩下的野狼够饱餐一顿了······走!要快!”
  “我不回水貂寨。”
  “我也不愿回水貂寨,那是迫不得已的事,咱们总得想法子跟关头儿会合······走!咱们绕道儿。”
  这两人两骑终于在这血腥的荒原上消失了。
  狼群也逐渐静了下来,有的在嗥叫,对天长啸;有的趴伏在雪地上用长而红的舌头舐着身上的毫毛;还有一两只在寻找剩余的“食物”,那儿,除了一个残破不全的马鞍之外,什么也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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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是如此凶残,在它们攻击人类以猎取食物时,十足表露了他们的兽性。而人呢?实际上,有些人甚至比狼还要凶残。所不同的是:当狼攻击人类时,是它们凶残成性、兽性大发,而人用枪去射杀狼的时候却有一个美妙的名堂,那叫做打猎;而打猎正是一种高尚而又正当的运动。
  荒原中是野兽的世界,兽性的行为经常在这里发生,荒原中也有历史,却没有历史记载。有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荒原中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因此,紫水貂也就不知道王二刀这几个人在荒原被狼群攻击的事,当然也不是她安排的。
  她正在和赵成龙商谈善后的问题,她不计较,也不追究赵成龙把敌人带了进来,险些造成难以估计的重大伤害,因为赵成龙也是被逼迫的。相对的条件是:赵成龙不得追究肇祸的首谋,她愿意在金钱上提供补偿。
  赵成龙心底早就有了谱儿,历经大难不死他已经是大赚了,何况革袋里还藏着五十两黄金,那几个死去的弟兄又算什么?荒原哪天不死人?这个世界上一天要死多少?我姓赵的有钱,多少会买点冥纸焚化一番,冤魂不会找上门来的。
  当然,他也趁机会向紫水貂要了一笔钱,讨价还价一番,以三千大洋成交,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小富翁了。
  一切顺利,一切妥当,赵成龙用过了中饭,准备要上路了,突然有人出面阻挡:“赵队长这会儿最好别单独回去,等着过了元宵,跟着别的人成群结队地走吧!”
  出面阻挡的人竟然是铜铃。
  紫水貂不由得问道:“铜铃!为什么赵队长单独一个人不能走?”
  “路上有野狼……”
  “胡扯!这条路,这个地区根本就没有狼。”
  “现在有。”铜铃的语气很肯定。
  “别逗!老兄弟!”姓赵的身子揣着这么一大笔财富,当然想尽快离开,谁知道这个干马贼的娘们会不会突然变卦。“你别想吓唬我,这条路上没有狼。”
  “我说现在有。”
  紫水貂又忍不住插口问道:“铜铃!你确定吗?”
  “水貂姑娘!我当然能确定,有一大群饿狼正在八子沟附近游荡,是我把这群狼引来的。”
  “铜铃!你在说些什么呀?”
  “他们杀了我心爱的狗,我当然要引狼群来对付他们,这叫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早上离开的三个人……”
  “他们现在已经在狼肚子里了,说不定已经变成狼粪被拉出来了。”
  紫水貂禁不住一阵寒意打从心底冒起,为什么她这些手下一个个都要擅作主张,这笔血债毫无疑问又要记在她的头上了。
  “铜铃!我说你是个混球,竟会干出这种糊涂事?八子沟离这儿只有三、四十里地,狼群会摸到寨子里来。我要你去把这群野狼彻底清除掉,你可以多带人枪,明天晌午之前赵队长就要上路。”
  “姑娘!您听我说,让狼群留在八子沟,那帮混球就没法子再来这儿打扰您……”
  “别说了,照我的话去做。你死了八条狗,人家陪上三个人,还不够吗?”
  紫水貂绝对不希望关宁葬身狼腹,但她也深深明白关宁对她将更不会放松了。她想到野狼撕咬活人的景象时,她差一点要呕吐。
  赵成龙不得不留了下来,而铜铃也不得不去想法子消灭他引来的那群野狼。
  这个新年初三的上午是令人沮丧的,紫水貂被申大妈半哄半骗地送到热炕上去休息。她必须休息。
  那半桩小子受到严厉的警告,他绝不可以妄图对赵成龙动手。报仇是以后的事,不能在水貂寨中进行。昨晚的事算是功过两抵。但是,这件事情的始要经过终于象用纸包住的烈焰,先是叫人嗅到了焦味,最后还是烧透了脆弱的纸层,冒出了火苗。
  这群草莽汉子虽然被烈酒沉醉,被美色迷醉,被赌博的狂热所冲激,但他们在荒原中学习生存之道所具有的警觉本能并没有消失,一旦听闻这件势如狂飚的风波之后,所有狂放的活动都停顿下来。相互窃窃私语在倾刻间就变成了高谈阔论,都在衡量切身的利害,尤其是属于关宁手下的那一群汉子,对他们的处境更是产生了无比的惊疑。事件显然还没有结束,冲突的双方和他们都有情谊,他们不能老是灌足了二锅头躺在女人的臂弯里装死。
  水貂寨虽然有酒、有色、有赌,在表面上显得狂乱杂繁,但是在紫水貂威严的控制下,仍然算得上是井然有序。然而现在秩序却已消失无踪,看上去像一个被顽童用竹棍搞乱了蜂窝。
  这个变化是申大妈始料所不及的,她千方百计地将紫水貂哄上了热炕,现在却不得不再去唤醒她。她深深明白,大寨里的紊乱是一个最可怕的危机,她不敢揣测那群属于关宁的莽汉在情绪激动下会做出什么混帐事情来。
  紫水貂的确需要休息,因此她睡得酣畅,当她被申大妈唤醒时,两眼布满了血丝,但她依然在一瞬间就恢复了清醒,静静地听着申大妈报告新的情况。
  “铜铃动身了吗?”紫水貂很沉静地发问。
  “早就走了。”
  “带人枪了吗?”
  “连他共是五人五枪,除了冒险去射杀那群饿狼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法子能再将狼群引开。”
  “大妈!你听我说,”紫水貂说起话来简短有力好象她根本就没有受过刀伤,也从不疲累。“备二辆大车,四匹大马骡,足够的草料、粮食、酒肉,先把关宁属下的一群弟兄送出寨子……对了!每个人包两块大洋的‘新春利市’,告诉他们,是我紫水貂的微薄心意。”
  “那……他们来的时候被咱们缴下的刀枪之类也要发还吗?”
  “枪火入寨收管,离寨发还,这是我们的规矩。大妈!你岂不是多此一问?”
  “姑娘!我可要提醒你,现在的情况不同。关头儿要卷咱们寨子,姿态已经摆明了,他派人去双鹿屯搬兵求援,一来一去少说也得十天半月。这可好,转眼之间,他就有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大妈!十天半月总要发生的事情,让它在今天发生、明天发生又有什么差别?”
  “姑娘!如果你出面,这群汉子可能会死心塌地的留下,过去你也待他们不错,也许……”
  “大妈!你要我去游说关宁的弟兄去对抗关宁?我不愿这么做。再说,这群血性汉子在我面前点了头,等到见到关宁时,他们又可能改变他们原先的决定。那样反而更危险,使我们到时候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大妈!听我的话,立刻让他们走。”
  申大妈当然不会坚持,她立刻就到西栈去宣布了紫水貂的决定。这群汉子也乐意离去。他们谢绝了大车,领受了那两块大洋的“利市”,他们都备有座骑,当然也领走了他们带来的枪火,申大妈说明了八子沟出现狼群的事,这样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队伍,野狼就是被饿火烧昏了头,也会闻声掉头,避得远远的。
  其余的也都三五成群地相偕离去,水貂寨本来就是个花钱找乐子的地方,豪客们爱来就来,爱去就去,谁也没法子约束他们。
  这一阵乱轰轰之后,整个寨子突地沉静下来。自从水貂寨新张大吉到现在,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宁静过。
  申大妈很仔细地清点了离去的人,再清点留下来的人,没错。留下来十一个,并非他们不怕事,也不是他们贪恋这儿的醇酒美人,而是他们全都烂醉如泥,呼呼大睡,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申大妈忙了好一阵子,大寒天,她竟然浑身冒汗。她打算将处理的情况向女主人提出报告之后,她要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上炕好好睡一觉。
  但她却没找到女主人,遇见雪莲,才知道紫水貂正和那个引起事端的孩子在一起。
  屋子里只有她和孩子。
  她默默地凝视着这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男人,他显得过分的沉稳与安静;他仿佛已经知道他为这位可敬的阿姨带来了多少麻烦,他除了以他纯净的目光表达他由衷的歉疚与感激之外,他无法再以言语表达什么。
  紫水貂似乎想借着与这个孩子的相处来增添她的勇气,她没有保护这孩子的责任,即使她现在把孩子交给关宁也不会有人责备她······不!她会深深自责,苏月莲在咬牙自戕之前的苦苦哀求,临终前那种企盼的眼光,那一滴滴从嘴角边流出的鲜血,就象无情的鞭子在猛烈地挞伐她的良知,使她的良知不至于昏昏沉睡。苏月莲这一招用得厉害,她提出了恳求,却不容许紫水貂拒绝。一个母亲为了保护爱儿不惜牺牲了她的生命,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紫水貂曾想到让雪莲和辛标带着这个孩子逃离此地,远离荒原,走向没有兽性残杀的文明世界。但她没有勇气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行。荒原中生存的条件太苛刻,尤其是在冰雪封冻的寒冬,最重要的是:她要亲眼看着这个孩子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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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二刀在叙述所有的经过,岳连不时插嘴补充。关宁静静地听着,他手里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二锅头,他也只用鼻孔嗅着,并没有喝下一滴。当他的两个弟兄叙述完一切经过的情况之后,他将酒碗递给了王二刀。王二刀一口气喝了半碗,把剩下的半碗酒再交给岳连。
  “哼!”那不是愤怒之声,仿佛只是关宁的嗤笑。“紫水貂为哑小子造了一座狼皮坟墓,不知道哑小子是感激还是埋怨。”
  “关头儿!”岳连刚把半碗酒喝干,立即忿忿地说:“咱们该给那个歹毒的娘们造一座什么样儿的坟墓?”
  “你说呢?”关宁反问。
  “关头儿!”不等岳连接腔,王二刀就开了口:“我王二刀跟您这么些年,我对您的忠心赤胆,您想必信得过。”
  “那还用说?”
  “冲着您的这份信任,我王二刀可要大胆说几句话。紫水貂绝不会借‘狼’杀人,这种法子既危险又麻烦,在大寨里,她早就发现了咱们的诡计,她只要晃晃脑袋瓜子,挥挥手,咱们就会三刀六眼,或者被洋枪射得浑身都是窟窿。”
  “二刀!你在替她辩解?”关宁的声音很轻,并没有不悦的迹象。
  这更加增添了王二刀的勇气,他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关头儿!回想在八子沟遇上狼群的事,到现在我的皮肉还在发麻······事到如今,咱们这边丢了罗玉和哑小子刘无天,水貂寨也是损兵折将,加上保安队的人,已经死了不少人,再这样下去,还要死多少人?”
  “紫水貂跟我,有一个人死掉,或者我跟她两个人都死,这件事才算完结。”
  “那犯得着吗?”
  关宁猛地弹跳而起,他抓过了岳连手中的马鞭,刷一地声抽了出去,王二刀的颈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刷!又是一鞭,王二刀的右颊又是皮开肉绽。关宁又要抽出第三鞭,但他终于控制了这种疯狂的举动。
  “好兄弟!”关宁猛地掷下皮鞭,冷冷地说:“今天我抽了你两鞭,你会记住,我也会记住,有一天,我可能会跪在你面前向你谢罪。如果我在没有向你谢罪之前就死了,你可以在我的尸体上踹我两脚,泄泄愤。在这之前你别妄想做和事佬,我是个横人,七头劲马也拉我不直。”
  火辣辣的鞭挞王二刀受得,关宁不能体会他一番苦心,却使他哭了起来,象王二刀这种硬朗的汉子会嚎啕大哭,连关宁都感到意外。
  在关宁的示意下,岳连将王二刀拉近了耳房,片刻之后他又走了出来。
  “累吗?”关宁很和善地问。
  “没什么······”
  “别逞强!到屋里去歇着,外头巡守的差使交给我,等到天黑你再接班。”
  “关头儿!你盘算······”
  “等。”
  “等展玉鹏带来大批人马,然后硬卷水貂寨?”
  “岳连!去歇着吧!别多问了。”
  岳连一直睡到天黑,关宁才把他唤醒,此刻王二刀还睡得很沉,伤心最能使人昏然入睡。
  岳连草草吃了点干饼,喝了一碗由关宁烹煮的热汤,拉下风帽的护耳,竖起皮统子的毛领,向屋外走去。巡守防护是绝对不能松懈的,谁也不敢肯定地说紫水貂不会展开猛烈的反击。恨愈结愈深,冲突愈来愈烈,双方的情势已如水火般无法相容了。
  岳连正坐在那儿埋头沉思,突然一阵阵嘈杂的声音贯耳传来。他的反应敏捷,头脑灵活,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倏地起跳,奔进屋内,连连呼唤:“关头儿!关头儿!”
  关宁刚刚脱下皮统子,闻声立刻披衣奔出耳房,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水貂寨想必撵走了客人,大批人马已经接近驿站,就要路过。”
  由于岳连的话声在情急之下,过于高昂,把沉睡中的王二刀也吵醒了。甜睡一阵之后,他的精神也恢复原状,他奔出屋外,听了一阵,又回到屋内,他说:“小岳连的话没错,正有大批人马要经过驿站。”
  关宁丝毫没有激动或意外之色,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好象这个突然的情况与他毫无关联。
  “关头儿!”岳连欣喜地说:“咱们这就不必等双鹿屯派来援兵了,水貂寨中有不少咱们的人,现在······”
  关宁打了一个手势,那是一个不定的手势。
  “二刀!到大路中间去插上狼牙棒。”关宁沉声说。
  王二刀有些意外,岳连更感意外。
  “快去!”关宁的语气永远是那样深具魄力,使他的手下根本没有置啄的余地。
  狼牙棒是一种较硬的木棒子,约二尺余长,在顶端嵌镶了两颗狼牙,棒子中间有烙印的“关”字。别小看这根木棒,却深具权威。它表示这里有某种不让外人插手或接触的情况存在,一见到这根棒子的人就不得停留,要尽快离去;如果只有这一条路,则表示此路已封,行者就必须退避或绕道而行。轻视这根木棒的权威,必将引起祸端,甚至遭到杀身的厄运。
  岳连对关宁的这一措施是相当迷惑的,他壮着胆子问道:“关头儿!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咱们的弟兄留下?”
  “岳连!他们是我的弟兄,也曾经是紫水貂的弟兄。”
  “你是怕这批弟兄已经被紫水貂收买了?”
  “那倒不至于······我是不愿让这些好弟兄为难,他们不敢背叛我这个头儿,但他们也不会忘记紫水貂给予他们的恩典。所以,我叫展玉鹏回去挑选的人手全是在我重回荒原新入伙的弟兄,和紫水貂没有半点交情的······”关宁说到这里,刚好王二刀插好了狼牙棒回来。“二刀!早上我抽你两鞭,事后我很心痛,现在我给你告声罪儿,好兄弟!别记恨!”
  “关头儿!您言重了!”
  “二刀!在我行踪不明的那两年,紫水貂待你们不薄,血性汉子最念情分,你帮她说话也是人之常情······二刀!我要卷水貂寨,你不必再参加我卷她寨子的行动······”
  “关头儿!您是不信任我了吗?”
  “不!我要你留在这儿,我要你活着,把我交代的话传给我所有的弟兄。”
  王二刀没吭声,他也许并不了解关宁,但他最少知道一点:关宁的任何决定别人都无法改变的。
  关宁倒了一碗酒,但他并没有灌下去,只是用鼻尖嗅了嗅,然后缓缓地说:“也许你们并不明白,为了一个毛孩子,我跟紫水貂干嘛要拚个死去活来。其实,这么多年来,我跟紫水貂有了许许多多数不清的结头······她为什么要跟我拧上,我不明白;我明白我为什么要跟她拧到底。她不能生孩子也不完全是我的错,她为什么不能容忍我带一个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回来?如今却又为了一个跟她完全不相干的孩子不惜跟我拚死拚活······这······大概是前生的劫数。二刀!你听明白,紫水貂死了,当然漫天的风云也就散了,要是反过来死的是我,这桩子事也算完结。不许报仇、不许问罪,紫水貂跟那个惹祸的孩子你们谁也不能动他们,要是别人想动他们,你们还得拚命保护。二刀!我的话全都记住了吗?”
  王二刀点点头。他不但记住了关宁的话,他甚至记住了关宁说这番话的表情。他更能体会出关宁的心情。
  关宁有强烈喝上一大碗酒的冲动,但他又忍住了,仍然只用鼻尖嗅嗅酒味解馋。
  “岳连!”关宁挥着手说:“出去守着,要是有人不遵守狼牙棒的权威,忘了江湖规矩,不管他是老几,都给我杀。”
  岳连立刻奔了出去。
  “二刀!咱们是老兄弟。”关宁的语气缓和,但他的神色仍然是冷冰冰的:“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找机会问问紫水貂,她这一生是恨我多,还是爱我多?我死了之后,她是伤心呢?还是高兴呢?”
  “关头儿!就算我有了答案,我又上哪儿去告诉你。”
  “象我这种人,死后一定下地狱的。二刀!可别在意,你死了之后恐怕也上不了天堂,咱们早晚要在地狱碰头,那个时候你再把紫水貂的回答告诉我。”
  关宁又端起了那碗酒,这一次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猛烈地将那碗劲道十足的二锅头灌了下去;他似乎希望那碗烈酒能把他呛死。
  他将酒碗脱手扔掉,砰地一声,碗成碎片,然后,他飞快地奔进耳房,并不是他怕醉倒,而是在逃避,此刻他已急遽情绪化,泪水已夺眶而出,不知是悔、是恨,还是惧?他在他的弟兄面前要永远保持英雄的形象,他怎能让王二刀看到他热泪盈眶?

  第七章 火饼
  入夜,申大妈向紫水貂报告:赵成龙也随着那一大群草莽豪客离开了水貂寨。她同时分析,赵成龙也许会站在紫水貂这一边,因为水貂寨的存在,才能使他有固定的财源,然而,紫水貂却否定了申大妈乐观的估计。
  此刻,赵成龙身上已有了一笔不算少的财富,他可以稳稳地待在金镇享福了,说不定他根本就不回队上,直截了当地脱下他的老虎皮,远离荒原,到大城里去过太平日子。
  紫水貂所关心的是关宁那群兄弟,是否跟关宁会合了;那帮汉子一离开之后,她就派了人去尾随探查动静。子夜,探子回到了水貂寨,带回来的消息令申大妈高兴,却使得紫水貂脸色非常沉重。
  为什么呢?她从这个情况中已发现关宁不仅是在闹意气,他是很冷静地在部署,在策划,在处理这一情况:他怀疑这帮汉子可能已被紫水貂收买,宁可等远兵而不用近卒。由此更可窥见,关宁下定决心,他要赢。既然他下定了决心要赢,紫水貂的下场就必然是输,输也就是死亡;死亡这两个字在她看来非常淡薄,可是孩子呢?
  夜已很深,她摒退了众人,召来雪莲。表面上是犒劳这小妮子几天来的辛勤,实际上她是要和这个年龄虽小,却是经验老到的雪莲商量机密大事。
  一锅羊肉窝面,一盘冻羊羹,四两烧刀子,两个人边吃边谈着。
  “雪莲!我记得你说过,打从九岁到十五岁,你就跟你爹一直在黑龙江畔的各码头上混。从最北端的乌苏里,到东边的呼玛为止,这六年当中你到底跑了多少个来回?”
  “记不清了。”
  “这一带的地势你还熟吗?”
  “貂神姑娘!就是用黑布蒙上眼睛,我也能顺着江边走它三两个来回回!”提起往事,雪莲也有数不尽的辛酸血泪。
  平事稍长,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总觉得自己还比一些人幸运,悲苦的心情也放松了。此刻,她反而显得有些兴奋。
  “雪莲!我告诉你一个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过的秘密:我认识一个白俄老婆子,我曾经救过她一命。她在鸥浦镇上开了一家酒店,在那个小小的范围之内她是很罩得住。我一直把她那儿当成一条退路,有一天,我在荒原中实在站不住脚了,我还可以上她那儿避一避。”
  雪莲没有插嘴,她冰雪聪明,知道女主人在这个时候提起深藏心中的故人,一定有很特殊的理由,因此她静待下文。
  “雪莲!你去过鸥浦镇吗?”
  “去过太多次了。”
  “还记得有一家名叫‘满夜春’的酒店吗?好象还有个老毛子名字,叫做‘瓦卡娃’,就是那个俄老婆子的小名儿。”
  “我太记得了,爹有一次就在这家酒店里喝醉了酒打架闹事,被人从店里摔了出来。”
  “雪莲!你盘算看,从咱们这儿到鸥浦镇,这一路安全吗?”
  雪莲没有吭声,这个问题不是随口可以回答的。
  “我知道,这要渡过塔哈河、呼玛河。但是现在,这两条河都结着冰,车、马可以在冰上渡过······”
  “貂神姑娘!此行必须有大车吗?”
  “一定要有车。”
  “那就不能选这条路,在这种季节,大车过得了河,却过不了山,要等到六月才到得了鸥浦镇,不过,人在五月里就死了!”
  “那应该走哪条路?”
  “直向东北方,奔古龙沟、会宾沟、陈海楼、复兴沟······约莫四百来里路,有官道,虽是冰天雪地,三天可到鸥浦镇。”
  “我干了许多年的马贼,老是选择荒僻没人烟的地方走,习惯了······雪莲!你认为这条路安全吗?”
  “不安全。”
  “怎么说?”
  “这条路一定要经过八子沟与二道盘查之间的金矿局第三驿站,那儿有关宁把守着,咱们闯得过去吗?”这小妮子真聪明,她已经把紫水貂的心思猜透了。
  紫水貂深深吸了一口气,多余地问了一句:“过不去吗?”
  “过不去。”雪莲说得斩钉截铁。
  “如今关宁那儿只有三支枪。咱们倾巢而去,紧紧把他们压住,让他们的枪口冒不了火,也过不去吗?”
  “貂神姑娘,我可要提醒您,如果您有把握能把关宁给压住,让他们的枪口冒不了火,那就把所有的麻烦都解决啦?还用得着大车往鸥浦镇跑一趟吗?”
  雪莲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关宁一死,所有的后事均告平息,事实上,紫水貂本来就有杀掉关宁的机会,她没有这么做,并非她不敢,而是她不忍,她还深深爱着这个粗犷横蛮的男人,这也是一个无人所知的秘密。
  紫水貂一开始和雪莲讨论这个问题时,在情绪上是非常热烈的,现在,她逐渐冷静下来。环境上的压力可以轻易克服,人性的侵略本质却使她有了顾忌。
  雪莲当然明白紫水貂的构想:把孩子送走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她也同样赞成。问题是:目前很难办到。
  紫水貂想了很久,突然将面前的一小杯酒喝干,决断地说:“雪莲!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一大早你和辛标就驾车上路,直奔鸥浦镇,就走二道盘查那条路,硬闯金矿局第三驿站关宁的那三支枪。”
  “貂神姑娘!车里还有别人吗?”
  “不要多问了!”紫水貂挥挥手。“去歇着,辛标也不要先告诉他。”
  雪莲心里明白,凡是这位女主人决定了的事情,别人是无法再改变的。当她离去的时候她的脚步相当沉重,将这么一副重担加在她和辛标身上,使她有承受不了的感觉,但她又是无法推辞的。
  雪莲离开之后,紫水貂立刻召来了工匠,开始按照她的指示改装大车,雪莲并没有依照女主人的指示去歇着,她关心地在暗中窥觑,工匠在车厢的底部加了一层夹层,用意很明显,这个夹层是便于藏匿孩子。她不禁暗暗思忖:这是上上之策吗?
  天刚朦朦亮,雪莲和辛标就准备上路了,大车早在他们起身之前就已经备妥,两匹大麦骡精神抖擞地打着响鼻儿,车上装了不少人的食物和马的草料。
  紫水貂交给雪莲一把钥匙,语气很平静地说:“雪莲!一切托付了,我也不必明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该怎么办,——无论如何你和辛标,还有大车,都得平安到达鸥浦——一路珍重。”
  雪莲突地抱住紫水貂的腰,将脸颊贴在女主人的胸前,然后又猛地松开,这个动作就表露了这个小妮子无言的保证。她所以没有在言语上作出承诺,是因为她对此行毫无把握。
  雪莲和辛标并肩儿坐在高高的车座上,辛标一声吆喝,两匹大麦骡以刚劲缓慢的步伐踏上了征途。
  “是怎么回事?”一出寨子辛标就憋不住了。
  “小全在车上。”
  “我怎么没看见?”
  “车厢有夹层,他躺在夹层里。”
  “去什么地方?”
  “黑龙江畔的鸥浦镇。”
  “走二道盘查?”
  “嗯!”雪莲一面回答一面开始检查她腰间的九连珠,同时也把辛标横放在座后卡槽上的马枪拿来检查。
  谁料辛标猛地将缰索一勒,将大车停了下来,沉声问道:“是谁出的馊主意?”
  “馊主意?辛标!你要是在寨子里说这种话,我敢说你一定挨鞭子——别停下,快上路,除了貂神姑娘之外,谁还能决定这种事。”
  辛标猛一挥鞭,大车又上了路。
  “雪莲!”这小伙子嘶吼着:“我敢说貂神姑娘已经疯了,她自从接下孩子之后,她就办了一连串的疯事,这件数事最疯。她把孩子往死神手里送,还要咱们俩陪葬。”
  “辛标!别瞎说。”
  “雪莲!我可没瞎说,这明明是送死。”
  “怎么?你怕关宁那三支枪?咱们手里也有两条火,一场火并下来,咱们还不一定输哩!”雪莲在给辛标打气,而且她也不愿说不吉利的话。
  “雪莲!我看这里头好象还有什么名堂。貂神姑娘行事一向都是稳扎稳打的。”
  “别胡思乱想了。”雪莲伸出套着皮手笼的左手,按在辛标的肩头上。
  “全神贯注地驾车吧!记住一件事,能不响枪就不去动它。关宁的目标是小全那孩子。跟咱们也没仇没恨的。说不定他没见着孩子就放咱们过去了,也许貂神姑娘就算准了这一点。”
  辛标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心里却有另外一种想法:紫水貂太爱关宁了,不忍伤害他,打算妥协了,故意让孩子死在他们的手上,她就好推卸责任;最少她可以有理由不受良心的责备。
  天气不算很好,天色灰朦朦的,在隆冬的季节,这还算是个好天,没有大风,微微的雪花,大车的速度很快,雪莲盘算着:在晌午之前就可以过第三驿站;如果过得去的话。她又加深了一个信念:非过去不可。
  辛标没有多话,他全神贯注地驾车。荒原在积雪覆盖之下已没有“路”的标志,他要很仔细地看清楚方向。万一大车的轮子陷进一个窟窿里,那就麻烦了。
  灰朦朦的天色逐渐明亮,这表示晨间已成过去晌午就快来临了。
  “辛标!”一直保持缄默的雪莲拍拍小伙子的肩头。
  “还有十来里路就要经过第三驿站,我到车厢里去。别紧张,说不定那三支枪正跟着它们的主人睡大觉,咱们悄没声地就过去了。”
  雪莲钻进了车厢,她发现昨夜加上去的木板虽然用泥土故意染污,看起来仍然还是很新,她不禁皱皱眉头。
  接着,她轻敲木板,轻声细唤:“小全!小全!”
  没有回应。她想:孩子大概还在睡。也许,紫水貂在孩子食物中玩了一点小花样,让他安安静静地睡上一天。
  她原来是趴俯着的,这时,她直起了腰,就在这一瞬间,她的眼睛也发直了,因为她的面前有一人。
  这个人是岳连。
  这是匪夷所思的,大车的速度相当快,岳连是怎么上车的呢?
  她的右手本能地接近腰间,想拔出九连珠。岳连比她更快,右手飞快地扣住了她的右腕,左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也抵上了她的咽喉。
  “姑娘!关头儿不想伤害无关的人。”岳连把嘴贴在雪莲耳边轻声细语地说:“叫你的同伴停车,咱们只耽搁你们一点点时间。”
  人都有侥幸心理,雪莲也难免,她做了几次深呼吸,使自己安静下来,然后说:“咱们只是要去金山镇买些应用物品……”
  辛标在车座上大声嚷着问:“雪莲!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清楚,说大声点!”
  “我叫你停车。”
  辛标对雪莲一向是唯命是从的。那倒不是感情作用,而是他认为雪莲世故老练,她的决定很少出错。
  车刚停,岳连左手抽出丁雪莲腰间的九连珠,右手伸出去拿走了长槽上的马枪,几乎同时,两匹快马已赶了过来。辛标回身要抓枪,这才发现长槽上的马枪已经不见了。
  “雪莲!我的枪······”
  “辛标!保持冷静,没事!”
  “姑娘!”岳连笑着说:“你太懂事了!”
  这一对小家伙就这么被控制住了,辛标投以质疑的目光,雪莲回过去的目光却是在示意他安静、安静······
  “姑娘!”关宁很和气地说:“咱们又见面了!”
  雪莲没有答腔,面部也木无表情。现在她似乎才把关宁认清楚:一头老狐狸,狡猾无比。在他面前可千万不能显露声色。
  “你们要上哪儿去呀?”关宁继续问。
  “金山镇。”
  “干嘛去呀?”
  “去购买一些应用物品。”雪莲很镇定地回答。
  “枪火?”
  “别说笑,金山镇可不是军火镇,谁都知道荒原枪火的来源是哈尔滨。”
  “那要去买啥?”
  “应用物品,吃的、用的。”
  “姑娘!别想朦混我,水貂寨原先准备了一两百人吃的、用的,如今走了一百多人,还缺吃的、用的吗?”
  雪莲咬咬牙,冷冷地说:“你不信就算了。”
  算了?那有那么容易?
  关宁盘问雪莲,无非是先礼后兵的一种程序,当然他想在这两个小家伙的言语和行动中发现一些端倪。他明白:紫水貂又在玩花样了。
  在关宁的示意下,王二刀和岳连展开了搜查,当然,厢里除了麦秸、干粮、水、酒之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物品。
  “姑娘!”关宁笑着说:“车厢底座有夹层,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吗?”
  雪莲猛地一震,但她还能沉得住气,辛标却已明显地露出了惊色。他是临时才知道此行的任务,他心理上的准备还不够。
  “姑娘!开锁让咱们瞧瞧,行吗?”
  “我没有钥匙。”
  “我可以用力撬开——那样挺麻烦的,姑娘最好告诉我,夹层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没有,是空的。”辛标抢着说。
  “我也猜想是空的。”关宁脸上有一股古怪的笑容,他竟然轻易地就相信了辛标的话。“不过,我还是想看看紫水貂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岳连已经将车厢内的草料、粮食扔了出来,原先被这些杂物所掩蔽的一把崭新的铜锁也显露出来了。
  他做了一个手势,只要关宁点点头,他就可以一枪轰开那把锁,这种手法他们用得太多了,他们开锁是很少用到钥匙的。
  关宁却对着岳连用力地连连摇头,惟恐岳连不明白似的。然后又向雪莲逼问:“姑娘!钥匙呢?”
  “我方才就说过了,我没有钥匙。”
  “你是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硬要叫咱们的粗手在你身上摸索吗!”
  “关头儿!我不相信你会用这种借口对我毛手毛脚。”
  关宁一歪脖子,站在一边闷不吭声的王二刀立刻就展开了行动,又快、又俐落,雪莲根本就没有反抗或挣扎的余地,双双就被反翦了。
  接着,岳连就要上前搜身,辛标再也容忍不住,大吼一声:“不许碰她,不许碰她!”
  关宁粗壮的身体象一座墙似的向辛标压了过去,口里冷冷地说:“小伙子!乖乖地站着,紧紧地闭着嘴!咱们只要那把开锁的钥匙,不会找碴儿轻薄她,放心吧!”
  关宁并不想节外生枝,他只是挡住了辛标的视线,让岳连完成搜身的任务。他这里话声才一落,岳连在他身后就开了腔:“关头儿,有了!”
  真是有了,一把亮闪闪的新钥匙拿在岳连的手上。
  关宁拿过了那把钥匙,却又转手塞给了辛标,“小伙子!劳你驾,去把锁开开。”
  辛标直愣愣的眼光望着雪莲,这小妮子也愣住了,此刻,她固然不敢确定车厢的夹层内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却也猜不透关宁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小伙子!”关宁又说:“我可不是懒,只是不愿侵犯你们的职权,本来,我们只要一阵乱枪穿过车厢的夹层就行了,又怕你们对主人交不了差,开吧!不管这里头藏着什么,我都不会为难你们的。”
  雪莲使了一个眼色,辛标对她是言听计从的,立刻就跃上了车厢,将铜锁打开。在关宁的手势下,辛标又将一块活板掀了开来。
  夹层约有七八寸高,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是绰绰有余的,但是里面并没有什么小孩,甚至连个泥娃娃也没有。
  里面有些别的东西,好几捆,每一捆又有七八支长约六七寸、粗约一寸的直筒式的物品,在场的五个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炸药。如果方才有谁冒冒失失开枪扫射的话,他们这五个人,还带两匹大麦骡,早就粉身碎骨了。
  X     X     X
  虽然蹲在熊熊的烈火旁边,辛标的牙齿仍然禁不住得得打颤,他不是害怕脸色阴沉的关宁,也不是耽心自己的处境,而是因为紫水貂的毒计使他心寒。在此之前,这个恩必报,仇也必报的刚烈小伙子,随时随地都有为女主人一死的决心和勇气,现在,他却深深被伤害了。
  那的确是一个歹毒险恶的诡计,如果关宁冒失开枪引起炸药爆炸,在场的人都会粉身碎骨,辛标和雪莲也将无法幸免。他们对生命也许并不重视,但他们绝不愿意在受骗的情况下窝窝囊囊地死去。人,总是经常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去伤害别人。
  紫水貂也是人。
  几乎每个人对紫水貂的估计都是一致的:她不愿意伤害关宁,她只在被迫非还手不可的情况下才还手。现在,她似乎改变方针了。
  关宁闷闷地坐在那里,起先,他还以自己的精明、冷静而引以为快,不多久,他就感觉出那种一时的快慰非常空洞而不切实际,而且很快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啮骨蚀心的恨意。在一瞬间,他几乎想到了数千种、数万种报复和凌辱紫水貂的方法。但是,他也明白那只是空想: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两个对女主人不满的青年男女,造成他们窝里反,也好让紫水貂来一次措手不及。
  岳连无声地轻挥着手里的鞭子,在练习腕力,王二刀的目光深沉,面色也同样深沉,他似乎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态都看得非常透彻。
  终于,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是由他打破了,他轻轻地说:“关头儿!咱俩上外头去,我有话向您禀报。”
  关宁只瞥了王二刀一眼,就向外头走去。
  鹅毛似的雪花又在飘了,虽然这时才不过晌午过去不久,看起来好象夜晚又要来临了。
  “关头儿!”王二刀原先是个咋咋呼呼的粗汉,现在他已经有了显著的改变,说起话来文文静静的:“人家说上一回当,学一回乖,昨儿我挨了您的皮鞭子,照说我应该闭紧了嘴,少开口。没法子,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耍阴险,有话憋不住……”
  “我没工夫听你说书,还有一段开场白哩!”关宁没好声地说。
  这是风雷将至的预兆,却没有唬倒王二刀。
  “您一定在恨紫水貂,因为那娘儿们实在太毒了。”
  “废话。”
  “我可不在您面前说废话……以前,我下过矿,也用过崩坑的炸药,车厢里头那几捆炸药,您就是用枪子儿去轰,也不会爆炸的。”
  “不会炸?”关宁的一双眼睛珠子瞪得真够大。
  “那种炸药非得点燃引线才会起爆。”
  “枪子儿火热火热,还点不着引线吗?”
  “不信您试试,绝对点不着。”
  关宁倒是说话算话,他挥挥手叫辛标和雪莲离去,爱上哪儿上哪儿,他也没交代什么废话。
  雪莲松了一口气,连忙拉着辛标往外跑,一到雪地里她才发现自己空欢喜了一场,原来辛标比起关宁更让她伤脑筋。
  “我不回大寨了。”辛标劈口就说。
  “你还想去鸥蒲?”雪莲还没有弄明白辛标的心意。“用不着啦!姑娘只是想探探这边的动静,咱们当然要回去向她察报经过。”
  “雪莲!”辛标的话就象是一串鞭炮:“我们被骗,被愚弄,如果他们刚才冒冒失失地开枪扫射,我们早就被炸得粉碎了——她把咱们当什么?咱们还要回去干嘛?”
  “辛标!你不应该生貂神姑娘的气。”
  “我当然生气。”
  “辛标!你跟小钢炮来这里偷袭,小钢炮遇难了,如果当时中弹的是你······”
  “雪莲!我不是怕死,我只是觉得,死亡比生存还要更神圣,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不能听人摆布。不管他对我有多大的恩惠,一旦受他的摆布我就成了奴隶······雪莲!你懂这个道理吗?”
  “辛标!我承认你说得对。不过,我认为就是咱们要离开大寨也得要把话说明白,明来明去······辛标!只要你下了决定,我就跟从你。现在,咱们先回去。”
  辛标无法拒绝雪莲那种明明是恳求,却有着命令意味的语气和目光,只得温驯地点点头。
  大车、骡马,一切都完好,连他们所携带的一长一短两支枪都还在车上,只是枪子儿被卸走了。
  X     X     X
  天真的黑了。
  火更旺,酸辣汤的香味在四处飘散着,二锅头酒滚烫滚汤的,这个大年初四的晚餐看起来还真不坏。
  关宁和岳连面对面地吃喝着,王二刀在风雪中担任巡守,多年的刀口舐血生涯,使他们一点也不敢马虎。
  突然,屋外响起一声马嘶。他们听得出马厩中或者上路的牲口嘶鸣的不同处。岳连首先放下酒碗抓起了放在地上的驳壳枪。
  关宁却一伸手将那小伙子的手给压住了:“小岳连!沉住气,是恶客二刀还会让咱们听到牲口的嘶鸣吗?”
  他的话没错,要是发现来路不明的人,他们必定先听到响枪,而非马嘶。
  “是展玉鹏……?”
  “别想好事,最快也要五、六天之后……”
  关宁的话声还未落,人已经进来了,竟然是赵成龙。
  只听王二刀跟在他身后说:“赵队长!真对不住,押下了您的火,这岂不真成了强盗抓官兵啦!”
  赵成龙一连声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王二刀向关宁打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已经搜过赵成龙的身体,缴了他的枪,没有任何安全之虞。
  岳连已经吃了个半饱,就趁机换下了王二刀的巡守工作,也让好兄弟吃点、喝点。
  关宁虽没有在言行上对这位来客表示欢迎,但他却友好地取出了干净的碗筷,为赵成龙盛汤倒酒。
  王二刀闪到一边去吃喝,不妨害他们谈话,这一回,赵成龙当然不再是凑巧路过了。
  “这一回我可是专程拜访。”灯笼万儿很快地就把他的来意点明白了。
  “是要替什么人当说客吗?”
  “关大哥!”这一声称呼可真透着亲热,“你也把小弟我看得太不成材了,实不相瞒,我是在返回队上的途中折回来的。”
  “想起了什么吗?”
  “关大哥!您说我怎么回去?弟兄全被撂倒了,我怎么瞒?怎么哄?怎么骗?万一上头盘得紧,我说漏了嘴,那岂不是天大的乱子?索性我也不见了吧!让他们去猜疑吧!做了荒原冤魂?喂了饿狼?被黑瞎子撕了?或者开了小差……反正过几天他们就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是不是没地方去,要入伙干马贼?”
  “您说笑!”
  “赵队长!您明明知道我没心情说笑。”
  “关大哥!请您以后别叫我队长,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承您的情,让我赚了那么多黄澄澄的金子,虽然那些金钱赚得挺辛苦的,总比那些个被埋在雪地里的弟兄走运得多,……我打算向东奔,去哈尔滨、长春、沈阳溜溜,说不定还去看看天内的花花世界,不过,这五十两黄金不够花。”
  “还想要?”关宁的语气冰冷。
  “不是还想要,是……是还想赚。”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我想:我也许能替您办点小事。”
  “灯笼万儿!你可找对主儿了,的确是一桩小事。你办起来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到水貂寨去,进东栈,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叫高小全,一枪把他给毙了,然后到这里来找我,咱们一起去双鹿屯,黄金二百两,凭我关宁的字号绝对少不了你。”
  “关大哥!您这么一说可就是没把我当小兄弟看待了。关于孩子的事情,我在水貂寨就听说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你跟貂神姑娘争得死去活来的,恐怕是一笔大得不得了的财富吧?”
  关宁猛地站了起来,恶声说:“吃饱喝足你赶紧给我走人,你已经够倒霉了,我不想再难为你。”
  “怎么啦?我说错什么啦?”
  “你看花丁眼,也想花了心,什么狗屁财富也没有,就是为了那个小孩子,信不信由你!”
  “信,信!我当然信。”
  “要接下这笔买卖吗?”
  “一枪把那孩子给毙了?”
  “没错。要是你怕响枪惊动别人,你用手掐住那孩子的脖子也行。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孩子蹬腿就算数。黄金二百两,不少你一分一厘。”
  “行!我试试。”
  “灯笼万儿!这一回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我要跟你把话说明白,干不干得成那是另外一回事,有句俗话:买卖不成仁义在。要是你想左右逢源,两边讨好,玩什么花样的话,你可别指望去什么哈尔滨、沈阳、长春的,我就叫你走不出北大荒!”
  “放心吧!我虽不识字也会用手摸摸招牌,在您的面前还有什么花样好玩哩?我就老实一点吧!”
  “关头儿!”王二刀在一旁开口了。
  “什么事?”
  “我们的人马就快到了,何必再假手外人?”
  “这件事,我是要用一切可能的方法来进行报复。不管明的、暗的,紫水貂装的炸药,不也是表示了她要和我们干到底吗?”
  “我想,紫水貂只不过想唬唬人,表示她要火并一场的决心,其实,她的本意并不是真的想伤害您。说不定,这又跟上回一样,是别人的馊主意,她可能还不知道这档子事。”
  “二刀!你的说法也许对。不过,我弄不懂,紫水貂玩这一招的用意何在?”
  “也许:她真想把孩子送到别处去,先来探探您的动静,要不然就是让您有个想法:孩子可能用别的途径送走了,使你放弃硬卷水貂裹的念头。”
  “她怕了?”关宁的嘴角流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这么说我是在欺侮妇道人家喽?”关宁重重地朝雪地里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二刀!你要是把紫水貂当一般的妇道人家你就错了,荒原上玩命儿的莽汉有多少?她比其中最狠的脚色还要狠。我没指望能够赢她,若是叫我退一步,让开她,我又咽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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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情刚烈的紫水貂在听完辛标和雪莲的报告之后,尽管她感到非常意外和震惊,但她并未在表面上显露。她打了一个手势,遣返了辛标,留下了雪莲。
  她确定在这余栈后院已经没人能听到她们的谈话之后,她才轻声问道:“那几捆炸药还在车上吗?”
  “还在,”雪莲也以轻声回答,她似乎已感觉到情况并不如她和辛标想象中那样单纯,“我们没敢乱动?”
  “雪莲!今天的行动我主要的用意是想试探一下关宁的反应,没别的意思。如果那些炸药是我布置的,我一定会在事先给你一个警告,让你和辛标在炸药爆炸之前有时间闪避。我没有理由去牺牲你和辛标的生命。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回事,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可是……”
  “雪莲!别打岔,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在我们寨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你仔细想想看,我们要炸药干嘛?雪莲!有一个人私藏了这种危险的东西。他私藏炸药干嘛?他暗暗装在车厢的夹层里,用意又何在?这个人是谁?我都要查个一清二楚。”紫水貂的神色显得很凝重,而她的语气却非常平静。在经过一连串强烈冲激的事件之后,她已经很能控制情绪了。
  “这应该是容易查明的,没有几个人可以接近这辆大车,夹层也是临时改装的。”
  “我会去查……雪莲!最要紧的是想法子安抚辛标。他现在一定把我恨透了。”
  “不,不会的。他会谅解的。”
  “你去吧!吃点喝点,然后好好睡一觉。”
  雪莲道了谢,然后告退。
  紫水貂坐在那儿一动也没动,她显然是在努力地要解开一个结头。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叫人把申大妈找了来。
  “大妈!”她劈头就问:“我们寨子里有炸药,你知道这件事吗?”
  “炸药?”申大妈对这两个字似乎相当陌生。
  “用来炸矿的,你没听说过吗?”
  “听说过,却没有见过,咱们寨子里没那玩意儿吧?”
  “有。”
  “放在哪儿?”
  “如果你这个总管都不知道放在哪儿,我又怎么会知道?大车的夹层里放了好几捆,这个人不知道打算想炸死谁?”
  “大车?”
  “大车停在车棚里,就是辛标和雪莲刚刚驾回来的那一辆车,你不妨去看看。”
  申大妈连忙掉头就走,紫水貂却又叫住了她。
  “大妈!别张扬嚷嚷,我要你尽快将这个人查出来。”紫水貂声色俱厉,这表示她不是说说就算了的。
  “您放心,我会查。”
  “是立刻就查,立刻就要有结果。”
  调查的结果是:只有两个木匠接近过这辆大车,而且在夹层一做好之后就上了锁,钥匙交给了申大妈。两个工匠不可能涉嫌,也找不出别的人涉嫌。只有一个人能够很从容地去安置那些炸药,那就是申大妈。
  理由呢?理由是她想借这个机会将关宁干掉,减去女主人所遭受的威胁,一切都以女主人为重,即使牺牲辛标和雪莲也在所不惜。她的动机是对的,是不可怪罪的。
  问题是:她上哪儿去弄的炸药?如果说她平时就储藏了炸药,那就不妙了。她藏着那种危险物品的目的又何在呢?
  稍后,紫水貂亲自到车棚去看了看夹层内所安置的炸药,她发现,那是个外行人干的事。别说枪子儿撞击炸药包,就是用大炮去轰,炸药也不会爆。
  申大妈在查问不出结果之后,又集合了寨子里所有的人,在仓库、马厩、车棚、铁匠铺以及任何一处展开了严密的搜查,但她再也找不到什么炸药、引线之类的危险物品了。
  在一阵忙乱中却又来了不速之客——是赵成龙。申大妈未敢擅自作主,在请示紫水貂之后,才将这位不速之客请进了东栈的大厅。
  一见面,紫水貂就问道:“你回队上去过了吗?”
  “没有,我是半途折回。”
  “哦?是忘记什么东西了吗?”
  “不!”赵成龙笑了笑,然后接下去:“在回头的路上,我遇上了关宁,他跟我谈了许多事情。”
  “别把你们的谈话告诉我。”
  “我说我的,听不听在于你。”赵成龙吁了口气,又接着说:“关宁说,这儿有个什么孩子,叫什么小全的,我要是能够瞅住机会一枪把那小孩子给毙了,我再去找他,他就给我黄金二百两。”
  “灯笼万儿!”紫水貂恶狠狠地说:“你可以试试看,看看你和那个名叫小全的孩子是谁先死。”
  “放心好了!我赵成龙再不成材,也不会在一个小孩子的性命上去找财路,……紫水貂!我再来大寨,是来跟你商量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说!”
  “以往在队上,大伙儿有这么几句口头禅:要升官,找老板;要发财,逮老柴……用不着我解释,你也会明白这两句歌谣指的是谁。荒原上马贼总有好几十支队伍,其中要数关宁和柴一霸这两支队伍的声势最浩大,他们两个头上的赏格也最高。除了一大笔叫人眼红的赏格之外,还能连升三级……紫水貂!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不明白。”
  “好!你装糊涂,那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你想法子帮我除掉那小子,或者帮我逮住他,让我去领赏金,让我连升三级,少说我也可以干上个大队副什么的……”
  “我有什么好处?”
  “你?你有什么好处?从此以后你就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再这么心惊胆战地怕关宁来找你的脸儿了。”
  “在荒原,人命薄如纸。”紫水貂的语气突然又缓和下来了。
  “尽管这么说,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没错,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常常为了自己能够活着而让别人去死。”
  “嗯!”
  “不过,在这荒原里面,却有两个人的生命比我自己都重要,我不容许任何人去伤害这两个人。”
  “是哪两个人?”
  “一个是高小全,一个是关宁。”
  赵成龙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他的眼睛珠子也瞪得溜圆,紫水貂的话似乎令他太感意外了。
  紫水貂又说下去:“我太了解关宁,你一旦跟他打上了交道,就不容许你有反悔的机会;我也太了解你这种人,总是趁火打劫,混水摸鱼。你会见机行事,找软弱的地方下手。到后来,你要是没法子伤害小全那孩子,就一定会去伤害关宁。”
  赵成龙的右手贴近腰际,他显然是想拔枪了,但他突然发现腰里是空的,在进寨子的时候,腰里的枪早就被搜走了。
  “灯笼万儿!你想脚踏两条船,是太危险了,荒原里天天都死人,最容易丧命的就是象你这种打算左右逢源的投机分子。”紫水貂的语气仍是相当平和,但他的脸色已经非常阴沉了。
  赵成龙当然已经感到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但他并没有死心,他觉得在关宁和紫水貂的冲突之间他应该有一个绝佳的敛财之机,他不应该稍遇挫折就罢休。
  “真没想到,”他打个哈哈,故作轻松状:“我好象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
  “想左右逢源,两面讨好的人经常会弄巧反拙,弄成背腹受敌的。”紫水貂的脸色已经寒了下来。
  “那……”赵成龙也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了,他站了起来。“我就套用关老哥的一句话吧——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不敢打扰,连夜就走人。”
  “你不能走!”紫水貂低叱了一声。
  “怎么啦?貂神娘姑,你是怕我没去处吗?”
  “我可没那么好心,我不能眼看着你去做出伤害关宁的事。”
  “你也太多疑了,我干吗要去伤害他?我只要跟他打一声招呼,说我没福气发这笔横财就行了。”
  “灯笼万儿!今年一开年你就很不顺,从大年初二开始你就犯下了一连串的错误。你带着你几个心腹弟兄上我这儿打抽丰,不该到金矿局的第三驿站去歇脚,这是你的第一错,第二错你不应该接受关宁的五十两黄金带着他的人混到我这儿来打埋伏。还好,这两错都没给你捅出什么大漏子,你总算还活着。接下来,你再度犯了两个大错:回过头再去找关宁,这是一;二,你竟然还想大发横财,现在,你可没有前两次那么幸运了。”
  “姑娘!我——”
  “好啦!什么也别说了,碰你的运气吧?”紫水貂说着就重重拍了两下手掌。
  真快,申大妈立刻就和两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冲了进来。
  “这——这是干嘛?”赵成龙有些吃惊了。
  紫水貂却懒得再去回答他什么问题,只向申大妈打了一个眼色。
  申大妈立刻说:“赵队长!请你上那边屋子里去歇歇,走!咱们走!”
  那两个壮汉已经一左一右地贴到赵成龙的身边。
  赵成龙毕竟穿过二尺五,骑过高头大马,玩过匣枪,就算眼面前是一头落在平阳的老虎,也还有点儿余威。他沉声说:“貂神姑娘!咱们一直相处还不环,可别为了这么点小事就翻脸。现在我仍然是保安队派驻金镇的小队长,你要是想把我怎么样,也得想想后果……”
  紫水貂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转过了身子,她的态度太明显,那两个汉子也就不容分说地将赵成龙连推带拉地架了出去。
  申大妈还站在一边等候进一步的指示,她知道这只是某一项行动的开始,绝不是结束。
  良久,紫水貂才轻喟了一声:“唉!小钢炮在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个小家伙对我有多重要。现在才发现,我想出门,连个驾车的合适人手都找不到。”
  “姑娘要出门?”
  “大妈!你先想想有谁能为我驾车。”
  “辛标。”
  “除了辛标。”
  “走夜路吗?”
  “是的,待会儿就要上路,我要去见关宁。”
  “那要挑选多少人跟着?”
  “用不着。除了车把式之外,只要两个人就行了,就是刚才那两个,不许动家伙。我换一套衣服就上路,你去备车吧?”
  申大妈只有连连点头答应,她了解,在这个时候对紫水貂提出任何意见或忠告都是毫无意义的事。当然她也不会过分耽心;她确信:关宁也无意伤害紫水貂。

  第八章 惊变
  天刚亮。
  尽管雪夜的光度和黎明的光度并没有很显著的差别,生活在荒原中的人还是可以很敏锐地将昼夜之间的分界线划分出来。冻得双脚有些发僵的王二刀开始对白得发亮的荒原作最后一次的巡视,然后,他就要进入屋内唤醒关宁,清晨第一班巡守工作轮到他们的头儿。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逐渐进入他视线中的那辆双辔大车。几乎立刻就可以肯定:那辆大车是来自水貂寨。
  王二刀几个大步就窜进屋内,两声吆喝,岳连和关宁就离开了睡袋,先抓枪,然后才是御寒的皮统子。他们一直生活在与环境搏斗、与命运搏斗之中,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保持了高度的警觉性。
  当他们三个人一起来到屋外时,那辆大车在明亮的荒原上依然是一个小小的黑影,雪地行车的速度只有在短短的冲刺时可以发挥得很高,若是百里之遥,都不可能太快的,尤其是在经过长夜跋涉的最后一段路程。
  “关头儿!”岳连开了腔:“又来了,也许和昨儿一样唱空城;也说不定这回是玩正格的,车里头就有高小全那孩子。”
  关宁没吭声,他显然想作一个正确的判断;但他没法子办到,他发现:他实在并不了解紫水貂。
  “关头儿!照样吗?”说话的仍然是岳连,他对昨天拦截那辆大车的手法显然相当满意。
  “好!”关宁猛地一点头。可是当岳连刚一转身的时候,他又叫了一声:“慢着!”
  岳连没有问为什么,其实他根本就用不着问。太明显了,那辆大车正对着他们而来,不是路过,第三驿站就是他们的目标。
  关宁把情况确定之后,挥挥手说:“你们进去吧!由我来迎客就行了。”
  “关头儿!”王二刀现在变得很谨慎,但是,此刻却不是应该闭嘴少说话的时候。“我来迎客,您和小岳连到里面去,防着点,总没坏处。”
  “防着点?怕人打我的黑枪?”关宁耸耸肩,很自信地说:“不会吧?紫水貂不可能这么对付我,要不然她早就下手了。”
  “我是说防着点……”王二刀还在坚持。
  “不!你们进屋里去,让我留在这里,我不能叫紫水貂笑话我,说我在怕她。”
  王二刀和岳连知道拗不过他们的头儿,只得进屋里去了。
  关宁虽然英勇无匹地站在那儿等待不速之客的大驾光临,但他的心情仍然有一丝悲凉气愤的意味存在着。他和紫水貂曾经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在分手之后也还算是朋友;至少,他们也有互不侵犯的默契,如今竟然变成了生死不容的敌人,还要相互防范,这还不够悲哀吗?
  大车终于愈驶愈近,也愈驶愈慢,驾车的是铜铃,这个老头儿看见站在那儿的关宁,有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但他奉到女主人的命令,不要引起对方的误会,尽量让对方了解到来人没有恶意。
  最后,大车在驿站的木栅外停了下来。
  紫水貂从车上跳了下来,当她的背影在关宁面前出现时,他竟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这娘们亲自来了,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来了,她真够勇气。
  紫水貂稳定了脚步,向关宁走过去,当两个人已经很接近的时候,她才开了口:“冷得真够呛,坐在车上又没有活动,脚都麻了,屋里有火吗?”
  她的语气平和,态度轻松,没有恨意,也没有惧意,就好象面对故人,并不是面对一个生死不容的深仇大敌。
  “紫水貂!”
  “嗯?”她原已向屋里走,被关宁一叫,她又停了下来。
  “你连夜赶来干吗?”关宁自觉在口齿上有些笨拙。
  “来跟你谈谈。”紫水貂爽朗地说。
  “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吗?”
  “关宁!一大清早,别把话说得那么绝。”
  “我不想说绝话,更不想做绝事,可是,摆在眼面前的只有一条绝路。我走向这条路,你也在走向这条路,咱俩谁也不想回头,不是吗?”
  “关宁!就算是咱们俩都在走绝路,也还是有许多事情可以聊聊的。”
  “我这边已经死了两个人,一个哑小子,一个罗玉。”
  “我那边也是了帐两个,小钢炮和铁匠。”
  “二对二,你以为我在跟你算帐?你以为我在乎谁多死,谁少死?紫水貂!这档子事原本可以不伤和气就解决了,为什么要叫他们无辜地为我们隔别扭而死?既然局面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咱俩还有什么好谈的?”
  “关宁!先让我进屋里去烤烤火。”
  “我也跟你一样站在这儿,而且,我刚从睡袋里爬出来,比你更冷。”
  “好,我们就站在这儿谈吧!”
  “我看没有必要……”
  “有必要。”紫水貂不再那么客气了,她是来者,她要抢到主动的地位,不能被人抓于千里之外。“首先我要说明昨天发生的情况,我为什么要叫辛标和雪莲驾着那辆什么也没有的大车经过此地,我不想解释。但是,车座夹层里的炸药不是我安装的,如果你懂,你就会明白,即便炸药中了枪弹,也不会爆炸。”
  “是有人这么说,不过,要是枪子儿刚好击中引线,炸药仍然会爆炸。”
  “没错,那要用火铳子,要不然就是用洋人所说的什么曳光弹,弹头里边还有火药。可是你们现在用的都是铅弹,没有火,引不燃炸药的引线。”
  “你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从关宁的神色、语气中看来,他显然已经接受了紫水貂的解释。
  “还有更重要的事,”紫水貂的目光盯在关宁的脸上。“我发现了经过这么些年的闯荡,你只是比以前更狂傲,并不比以前更聪明。”
  关宁没有接腔,他的嘴闭得很紧。
  紫水貂很快地接了下去:“你不应该找赵成龙这种人去杀小全那孩子。”
  “此时此刻,我是任何人都可以利用。”
  “不错,你可以利用任何人,却绝对不能用赵成龙。”
  “为什么?”
  紫水貂开始叙述赵成龙想两面讨好的做法……关宁吃惊地听着;他吃惊,并非因为赵成龙的不守信义,而是惊于情势到了这种地步,紫水貂还如此关切他,怕他受到伤害。
  紫水貂也许想用这种方式去感化关宁,免去一场血腥的杀戮,但她的行动却也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关宁认为他和紫水貂相互伤害都是高小全那孩子所引起,那孩子才是祸根,只有消灭根源才能避免他和紫水貂相互伤害下去。只要是基于这个出发点,任何手段都是可以施展的。
  紫水貂双掌一拍,就有两个壮汉将赵成龙从车上押了下来。赵成龙的脸上虽然有明显的恐惧之色,却还能把持镇定,在荒原,马贼总是尽量避免故意去杀害保安官兵的。
  “关宁,我不愿意这个人伤害你。”紫水貂指着赵成龙说,“这就是我亲自要来见你的最大原因。”
  “你说我该如何处理他?”
  “那是你的事……”
  “外面实在太冷,我该请你到屋里去烤烤火了。”
  “现在倒没有必要了,因为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紫水貂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说了下去:“关于小全那孩子,我不妨顺便表示一下我的态度,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任何人都别想去伤害他。”
  紫水貂又犯了一个错误,本来,关宁只是才想到一个可行的计划而已,如此一来,反而增加了他的决心。
  “我现在叫我的人出来带这位赵队长进屋里去,你不在意吗?”
  紫水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声呼哨,王二刀和岳连出来了。他们才一亮相,关宁在眼色中又给了他们一连串的暗示。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相当深厚的默契,经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们之间的默契更为良好,只是几个眼色,王二刀和岳连已经完全明白了关宁将要展开的行动,王二刀顿感惊异,而岳连却是兴奋的。
  王二刀过去突然一枪托砸在赵成龙骨头连背的部位,不致成伤,但是,赵成龙定会昏迷一阵子。岳连却大步走向木栅外的大车,他们看车厢里是否还有埋伏。
  车厢里是空的,紫水貂并没有设伏,岳连打出了手势。
  “紫水貂!”关宁很和气地说:“大年下我去你的寨子,你盛情款待。今天你来到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垛子窑,也是我盘脚的地方,我也应该回报。不喝酒也得喝杯茶,请进吧!”
  “免了!”紫水貂当然不想在此停留。
  “紫水貂!不管我是善意还是恶意,你应该明白,都是不容违抗的。”
  紫水貂以不敢置信的目光瞪视着关宁,但她必须相信她所见到的事实,王二刀和岳连的右手都是微微弯曲地接近腰际,那是随时拔枪的准备姿态。她是自投罗网,而关宁又是毫不容情地逮住了这个机会。
  “铜铃!”她蓦地一声叱呼。
  坐在车座上的铜铃飞快地从皮统子下面抽出了马枪,但是,小岳连的反应太敏锐了,他那“神鞭将”的绰号更不是浪得虚名,鞭影从他的左手闪出,无声无息,铜铃手里的马枪已经被他的长鞭卷走了。
  几乎同时,关宁、王二刀、岳连的三支匣枪也都亮了出来。
  “关宁!”紫水貂的目中要冒火,但她还是保持了语气的宁静:“车把式的马枪是用来防范野兽的,除此之外,我们谁也没有带枪,你这么做,不怕被人耻笑吗?”
  “我在跟我的女人对抗,已经够别人耻笑了!”
  “关宁!你愈来愈下流了!”
  “紫水貂!我知道这样做会伤了你的心,但是,这总比伤害你的性命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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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时分,铜铃驾着的大车逐渐在东顶碉楼岗哨的眼中出现。车座上好象多了一个人,老远看过去,却看不清那人是谁,有人在车座上陪着老铜铃,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申大妈听说立刻赶到栅口上来了,她本来就不赞成紫水貂这种行动的,现在她听说大车回来了,心头不禁放松了许多。她来到栅口时,正看见铜铃在盘车。盘车就是在掉头,本来是对着栅口驶来的,现在,是大车的尾部对着栅口了。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现象,而且,没有理由不将大车驶到寨子里头来。刚刚放松的心情突又一紧,申大妈本能地举起双手来在空中晃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警戒的讯号,原先逐渐聚向车头栅口迎向这辆大车的一些人立刻散开、消失,进入了埋伏的地位,只不过眨眼之间,整个大寨都静了下来。
  车后帘撩了起来,紫水貂出现了,她并不是跳下车来,而是坐在车厢的底板上,露出来一截身子,看得出来她的双臂向后扭曲着,八成是上了绑。
  岳连坐在紫水貂的右后侧,手里的匣枪不停地耍着枪花,随行的两个大汉和车把式铜铃也都分别出现,三个人有些狼狈地向栅口奔过来。
  王二刀也出现了,他露出了腰间的猩红枪穗子,靠在车厢上,愣愣地望着相距约莫二十来步的申大妈。
  申大妈迎着这三个大男人,脱口就问:“怎么啦?”
  铜铃气急败坏地说:“大妈:您还没瞧见吗?姓关的狗杂种是个下流胚子,他竟然玩出这种见不得人的花招,他叫咱俩传话,拿小孩换人。”
  “关宁呢?”
  那两个汉子说:“躺在车厢里,就在貂神姑娘的背后,别想打他的黑枪。”
  紫水貂的嘴并没有被蒙上,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其实她的目光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时,王二刀突然将脑瓜袋儿探进了车厢,他显然在接受关宁的指示,然后他向栅口走了过来。
  “申大妈!我奉关头儿之命,有话要跟您说,能够到屋里去跟您详谈吗?”王二刀还盯了个眼色。显然,他除了受命谈判之外,还有私人的意见要表达。
  “请!”申大妈侧身让客。
  一进栅门,王二刀就很自动地缴下了匣枪,还举起双手,跨开双腿,自动请求搜身。铜铃可不客气,很仔细地搜了一遍。
  进入大厅,申大妈尖锐的嗓音就响了起来:“这算什么?他用这种手段对付貂神姑娘,他算那门子的英雄好汉?”
  “大妈别激动,咱们的关头儿变了。”
  这一句话就让申大妈听出来王二刀有不满关头儿的心意,她立刻示以眼色,围在王二刀四周的人谁也没有吭声,刚刚赶来的辛标和雪莲也保持了肃静。
  王二刀接过到手的热茶,喝了一口,又说:“高德全想打退堂鼓,这固然犯了咱们的忌讳,就应该明白退跟他说规矩,下警告,不应该明着答应,随后就派人跟上去追杀,就算是高德全该杀,应该让他死在半路,不该让他回到家里再动手。把他的婆娘和孩子陪绑,那更是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该。”
  “王二爷!”申大妈连称呼也改了。“您总算说了几句公道话。”
  “不过,紫水貂姑娘也有错······”有人要打岔,被申大妈的手势阻止了。“她不该趟浑水、管闲事,这是第一错;既然管上了,就得早有主意,等关头儿走上门来,她还可以来个不认帐,她竟然一副胸膛顶关头儿明对明地干上了,这是第二错;既然干上了,就得发狠,就得先下手为强,她又十足表现了她的妇人之仁,这是第三错;最大的错误莫过于自己送上门去让关头儿抓到了机会,拿她当了人质。”
  他的话很明显还是帮着紫水貂这一边。
  “王二爷,您说的没错,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您看咱们拿个主意呀?”申大妈完全把他当自己人了。
  “申大妈!关头儿叫我传话,拿小全那孩子交换紫水貂姑娘,时限是天黑之前。我明白:紫水貂姑娘的指示是决不妥协,对不对?”
  “没错,她临行前说这么交代过。”
  “既然早就预料到咱们关头儿会来这一手,为什么还要去呢?派个别人又有什么差别?”
  “也许咱们姑娘以为他还有点儿天良,——王二爷,别说这些闲话,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你是个义气汉子,您该多帮忙。”
  “申大妈!我唯一能帮忙的就是抽冷子一枪把咱们关头儿给毙了,那样,满天的风云也就散了……”
  “王二爷我们全寨子的人都会感激您的。”
  “申大妈!您刚才还夸我是个义气汉子,正因为我是个义气汉子,才不能这么做。如果我撂倒关头儿,那我就不是人,简直连畜生都不如了。”
  辛标说话了:“咱们不能逼你去做出背叛的事……王二爷!听你的话,知道你最少还站在公道的立场。好,那就站在维护公道的、公理的立场来说吧,您能给咱们一点建议吗?”
  “小伙子:你真心要听?”
  “虚心求教。”
  “好!解决目前的僵局只有一个方法——突袭。”
  “突袭?”每个人都在相互征询对方的意见。
  “我给予你们的帮助是尽量装着没有发现你们的任何行动,但是另外一个小岳连我却不敢保险他也站在公道的立场,你们要多加小心。”
  “谢谢——”
  “慢点!”王二刀举起了他的手。“我还有一个条件,你们定要先答应我。”
  申大妈以为他要什么报酬,立刻说:“什么条件尽管提,我可以代替貂神姑娘作主。”
  “大妈一定误会我要什么金钱酬劳,不是的。我要求你们在突袭行动中只有一个目的:救出紫水貂,不能伤害关头儿和小岳连,如果他们受到了伤害,那等于是我背叛了他们一样,那倒不如由我来动手,又何必让你们去冒险?大妈,你们必须答应,而且要诚信守约。”
  谁敢答应?谁能保证不伤任何人就能救出紫水貂?
  辛标竟然答应了:“好,王二爷!难为你如此重义气,我们答应您的要求。”
  “辛标!”申大妈一声叱呼,真象是雌虎出了棚。“你怎么可以胡乱地答应?突袭就得用刀枪,刀枪可没长眼睛。”
  “大妈!”辛标也不太敢顶撞申大妈。“这位王二爷已经很够义气了,咱们非得答应不可,我会想法子。您放心,我会想法子。”
  王二刀唯恐耽搁久了,使得关宁生疑,就拱拱手走了出去。
  关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王二刀走近大车,就沉声问道:“话传到了吗?”
  “我已经告诉申大妈了。”
  “她怎么说?”
  “申大妈说,她要琢磨琢磨。”
  紫水貂冷冷地说:“关宁!你想得太如意了,临出门的时候我有过交代,申大妈也是作不了主。”
  “紫水貂!你的手下一定会把你的性命看得很重的。”
  “他们也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那可不一定。”
  “你也不敢。”紫水貂似乎很有把握。“如果你胆敢想伤害我,恐怕你们也休想安然离开此地。”
  “二刀!再进去传话。”关宁一直躺在车厢里没有露头。“半个钟头以内叫他们把小孩交出来,要不然咱们就驾车走人。”
  一个小皮袋子从车棚中扔了出来,王二刀知道,那是关宁用两根长白参向老毛子换来的镀金怀表。
  王二刀皱皱眉头,又走进了大寨的东栈。
  原先厅堂里全是人,现在只有申大妈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愣,别的人都不见了。
  “大妈!关头儿叫我传话。”
  “怎么说?”
  “咱们只等半个钟头,不交出小全那孩子,咱们就驾车走人。”
  “二刀!你明明知道我们不会交出小全。”
  “半个钟头。”王二刀将怀表亮了出来。“半个钟头就是六个字,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千万别耽搁了。”
  王二刀说完又走了出去。他独有介事地站在大车边,一只手摸着腰间的枪把,另一只手高举着那只镀金怀表。
  “关宁!”紫水貂的声音比先前更冷了:“为了追杀一个孩子,你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都用出来了。你省省精神吧!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咬了我的命,你想杀掉小全那孩子,休想。”
  “我真不明白,一个毫不相识的孩子,竟然比你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为什么呢?”
  “说了也是白说,你永远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你能够把我说服了,我就立刻回双鹿屯去,从此以后,我绝对不会再提那个孩子的事,行吗?”
  “关宁!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如果有人要杀你的儿子,你会怎么样?”
  关宁不假思索就回答了紫水貂的问题:“我下决心要赶尽杀绝。我担心我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小全那孩子复仇的对象……”
  “你的儿子就该活着,人家的儿子就该死?”
  “人无私心,天诛地灭。”
  “好一个人无私心,天诛地灭……关宁!你有把握能够达成你那自私的心愿吗?”
  “狼行天下吃小,狗走天下吃屎。”
  紫水貂猛击了打了一个寒噤,倒不是因为关宁这句狂言吓着了她,而是她突然发现,关宁已经是天良、人性都全已泯灭,他和荒原上奔驰的野兽已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披了一层人类的外貌。
  对待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人,紫水貂还不忍心伤害他。还冀望他能幡然悔悟,还念旧地寄予一丝憎意,她怎能不安心呢?
  她不再说什么,那只是白耗精神,她倒希望时限一到,关宁一发很真把她给杀了。她一死,大寨的人就毫无顾忌,关宁就休想活着离开此地。关宁一死,小全那孩子也就保全了。
  紫水貂和小全那孩子还没有建立起感情,她如此舍生惜顾,只因为小全他母亲月送在厮舌自戕时那种恳求的目光给予紫水貂过分深刻的印象。在那一瞬间,她就作了无言的承诺。
  好静、好静,整个寨子里都是静悄悄的。
  碉楼上的岗哨荷着一杆马枪,现在那杆马枪仍然是斜斜地抱在他怀里,枪口朝天。从上往下看,这汉子看得很清楚,他瞧见他的女主人被反躺着双臂。他气、他恨,但他没有想到任何命令和指示,他一点也不敢轻举妄动,那杆马枪在他的臂弯里跟一根高粱杆子没两样。
  在这些人当中,最急的还是王二刀。一刻钟过去了,半点动静也没有。他说了“突袭”两个字,说得可轻松,那个小伙子办得到么?说不定那个毛孩子连这个字眼都不曾听过哩!他现在有点后悔为他们出点子了。他还担心在紧要关头,对方会鲁莽行事,枪子儿是无情的,万一伤着关宁和岳连,他就是死了作鬼也不会安心的。
  “二刀!”关宁突然在车厢里喝问:“过了多久啦?”
  “一刻钟过去了。”王二刀提高了嗓门,他不仅是回答头儿的话,也想借此向寨里的人提出警告。
  “岳连!”关宁又在吩咐:“你上车座,这里交给我,留意我的信号。”
  王二刀蓦地一惊,岳连上了车座,就能眼观四方,对方的突袭就更难成功了。
  “头儿!”王二刀贴着车厢侧面的透气孔向内说话:“您可要好好地再思再想,犯不着为了一个······”
  “你不开口没人说你是哑巴!”关宁猛地一声沉叱。
  王二刀不敢再多话,他眼看着岳连已经爬上了车座,他一低头,两眼立刻发了直,大车底下露出一截红裤管,就在这一瞬间,雪莲那小妮子竟然窜到车底下来了,真是好身手。
  大车是车尾朝着栅门,紫水貂是面对车尾坐在车厢里,她当然看到了雪莲的行动。在匆匆一瞥中,她俩似乎也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个眼色未必就能有了良好的默契,但是,紫水貂已经全神贯注地等着配合那小妮子的行动了。
  王二刀站开了一些,他很想了解雪莲这小妮子是如何突袭法,站得远一点,车厢底下的动静他才看得清楚。
  他发现雪莲嘴里含着一根有火头的线香。那小妮子正将两枚粗大的炮仗拴在那两匹拖车的大麦骡的尾巴上。王二刀明白了,炮仗一响,牲口受惊,一定是八蹄狂奔······可是,紫水貂依然在大车上呀?
  他又看见雪莲在大麦骡的尾巴上拴好炮仗之后,缓慢地从腰间抽出一条粗绳······王二刀明白了,当大车驶动的那一瞬间,雪莲就甩出绳套,硬生生将车厢内的紫水貂扯拉下来,满地松软积雪,不会摔伤人,那可得万无一失才行,这小妮子有如此绝技么?
  雪莲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她侧了一下身子,向王二刀打了一个手势,那是很明显的:要王二刀准备上车。
  王二刀也想帮忙掩护,他走近车辕处,向内叫道:“关头儿!谁知道时限一到,他们会怎么样,怀表您拿着吧······”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猛地碰碰两声巨响,两匹大麦骡发一声狂嘶,如脱弦疾矢般射了出去,王二刀早有准备,一纵上了大车。他最关心的还是紫水貂,只见绳套奇准地套着紫水貂的上身。大车一动,她就摔了下去。关宁正好回过身来要接那只怀表,等他发觉有变,想伸手去抓住紫水貂的时候,已相距好几十尺了。
  人影闪动,大寨中冲出了十几个汉子,长短枪砰砰猛射,他们只是怕关宁动枪伤人,以火网将对方封住而已,枪子儿全都射在雪地上。
  车座上的岳连虽是驭车高手,但是,这两匹牲口已经受惊发狂,在奔驰了将近十里地之后才将大车停了下来。
  “关头儿!”岳连气喘吁吁地问:“要不要回头?”
  “回头干吗?回去挨枪呀?”关宁气呼呼地说:“别停,直奔回驿站,我关宁砸在这娘们手里,还有什么脸皮在荒原上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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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关宁气得暴跳如雷。可是,当大车抵达驿站之后他却是心平气和,一丝怒气也没有。他不完全是个莽汉,他已深深懂得控制情绪了。
  天已黑了很久,他们三个人也都很饿了,岳连和王二刀忙着去烧汤、烧水,关宁却燃了一支火把,绕着大车东察西看。王二刀是多少有点儿不安的,不过,他也并不十分耽心,他自觉问心无愧。
  “二刀!”岳连终于开了腔:“是你放水吗?”
  “小岳连!你可知道这句话有多重吗?”
  “二刀!自己哥们——”
  “小岳连!如果你能立刻忘掉你曾经问过这么一句话,我这个老哥哥就不向你问罪。”
  “好!算我没说,行了吧?”岳连竖了白旗。
  放水也就是反帮敌人,也就是窝里反,杀勿赦是另一码事,算是奇耻大辱,除非有铁证,就不能随便指控。
  关宁看到了牲口尾巴有烧焦的痕迹,也还留下了结头,毫无疑问,有人潜到大车底下做了手脚。他不敢想象王二刀会跟对方里应外合。大车有两侧,王二刀当时站在右侧,人可能是从左侧窜过去的,王二刀的眼睛也无法看穿厚厚的车厢木板。
  他站在屋门口,喊了一声:“二刀!出来!”
  王二刀心里踏实了,他能从头儿的语气、声音中判定头儿是不是在生气。没有,头儿现在没动肝火。
  “二刀!我真小看了紫水貂!”关宁停了一下,才又说下去:“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当时你连一点迹象也没看出来么?”
  “关头儿!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一样糊涂,不过,这一招玩得的确神出鬼没,——二刀,当时好象有十几支长短枪凶猛地开火,怎么一粒枪子儿也没伤着咱们呢?”
  “关头儿!连紫水貂都不敢伤害你,她手底下的人当然更不敢啦!”
  “是吗?”
  “那个叫辛标的小伙子前几天不是来卷过咱们这个窝吗?他的枪法咱们可是领教过的??”
  “二刀!你说紫水貂用这种方法就能使我回心转意吗?”关宁似乎想要王二刀说出一个答案来。
  王二刀心怀戒惧,也就没有接腔。
  关宁卖弄地说:“她毕竟是个妇人,她这种仁慈就是什么妇人之仁。”
  王二刀仍然保持了缄默。
  “我可不是妇人,我是个男子汉,不能学她的样儿。”
  王二刀似乎早就料定了关宁的想法,因此他就一字不说,不耗精神,也不会挨骂。
  “咱们今晚宿在这儿,明天一早就走。”
  “上哪儿去?”王二刀心头猛地一动。
  “咱们有火车,总有个避风雨的地方。咱们向双鹿屯那边迎过去,迎上了展玉鹏带来的援手再回头。我要是卷不了水貂寨,我一头栽进黑龙江里去喂那条孽龙。”
  王二刀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现在只要一发狠,就能撂倒这个残暴成性的人,算了吧!这个念头刚起,他又按捺下去。
  在这瞬间,王二刀的心情突然平静。此刻,他并不觉得关宁有什么可恶,只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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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水貂寨中,一个行动也正在酝酿中。
  紫水貂神色凝重地坐在东栈的大厅里,辛标和雪莲坐在她的面前。桌上有一张柔皮纸,紫水貂手里的笔在那张纸上画了许多直线、交叉线、三角和四方块,她还在不停地解说。
  西头的栅门口有两匹耐寒的健马已经上了鞍,铁匠们正在仔细地检查马蹄铁,这显然是供给辛标和雪莲骑乘的。没错:在漆黑的夜色里,他俩就上了路。
  上哪儿去?去干什么?当他们两人离去之后,整个水貂寨中只有紫水貂知道答案。就连申大妈也被蒙在鼓里,她只明白一件事,紫水貂已经恨透了关宁。

  第九章 血雨腥风
  在关宁离开金矿局的第三驿站之前,唯一令他感到困扰的事就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置赵成龙。活跃在荒原上的马贼群都有一个忌讳——除非对阵格杀,他们绝不去愿意伤害一个保安队的人员。正因为他们一直严守这个原则,所以保安队才没有对他们展开力剿。万一有个倒霉的落到保安队的手里,进北安省城的大牢也好,绑赴法场身首异处也好,保安队的人员对他们都非常客气,不至于加以虐待。因此,关宁绝不敢杀害赵成龙。但他也不敢轻易纵虎归山。赵成龙对他未来的行动已有相当的了解,如果他回去之后向上头一报告,动个什么点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为此,关宁的确大伤脑筋。最后,他想了个主意,留下了相当的粮食和饮水,将赵成龙囚在耳房里,封死了门窗,让这位小队长暂时活着,一切都等将来卷了水貂寨再作计较,关宁对这个行动是充满信心的。
  比关宁预期的还要早,他们在走回头路的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八的一大早,两队人马就在冰雪封冻的荒原上碰了头。
  展玉鹏带来了关宁手下的精英,连他在内十二骑。军师爷老谋深算,还附带了一个炮火组。四个伕子、四匹骡、一辆单蓬大车,载运了大批给养以及枪火、炸药。看起来,他们不是去卷水貂寨,而是要去劫掠防范森严的金矿局。
  他们现在有了十五十人,说得严格些,是十五个凶神恶煞,他们具备了悍厉无比的摧毁力,可以在一瞬间荡平水貂寨。这十五个人可以各自独立作战,也可以分组行动,紫水貂似乎已经注定难逃此劫了。
  王二刀的心更加往下沉,好象沉进了一座冰窖子,使他直冒寒气。他竟然有些后悔,如果前两天在水貂寨的时候,他一横心,也许就——他猛古丁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
  关宁显得非常兴奋,撕着伕子递给他的熏鹿肉,猛往嘴里塞,一面大口地灌着烧刀子,同时在和带队的展玉鹏聊着。
  “关头儿!”展玉鹏这一去一来,是相当劳累的,但他仍然显得很精神。“咱们的军师爷挑选这批人可真花费了不少脑筋,凡是过去拥戴过紫水貂,或者受过她恩惠的人都没有用,他们全都是这一两年才入伙的新人。”
  “嗯!我一看就知道。”
  “军师爷本来要跟着来的,可是双鹿屯还有不少弟兄,他不敢随便离开。他叫我给头儿捎句口信。”
  “他怎么说?”
  “他说,不管头儿怎么发狠,烧得水貂寨片瓦无存,或者杀得他们片甲不留,都无所谓。不过,头儿一定要放紫水貂一条生路。”
  “这话什么意思?”关宁的那股子兴奋之神突然消失了。
  “军师爷的意思是:紫水貂以前是头儿的夫人,如果头儿杀了她,怕别人说您不是秦汉子。而且也怕……也怕那些怀念紫水貂的汉子做出蠢事来。”
  “您的意思是说,我的弟兄当中会有人替紫水貂报仇?”关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我可不敢乱加猜测。”展玉鹏比那群大老粗毕竟精明一些,他的回答非常谨慎。
  “就算有人帮她报仇,那也是以后的事,这个臭娘们总得比我先死。”关宁熏肉也不吃,酒也不喝了,手臂一挥,狂地一喝:“上马!开拔。”
  关宁一马当先,看他的速度就知道他打算以两天的时间赶到第三驿站。如果行动快,一切顺利,他也许还想赶回双鹿屯过元宵佳节哩!
  象好是有意,也好象是巧合,展玉鹏和王二刀的两骑殿了后。二人并辔而行,相互侧首望了一眼,他们的眼光似乎同时表示了一个意愿:咱俩应该聊聊。
  “二刀!”展玉鹏先开了口:“怎么就你们三个?”
  “你以为有几个?”
  “罗长和刘无天呢?”
  “翘辫子了!罗玉还有人坑儿。哑小子喂了狼。”
  “二刀!军师爷格外交代了一些话,叫我背着头儿跟你说。”
  “那就说吧!”王二刀将座骑靠近了一些。
  “军师爷说,他也许比咱们关头儿还更加了解紫水貂的性情,论狠劲,二人不相上下;论计谋,咱们关头儿还要输一着,要是论缠劲儿,关头儿就更差了。所以军师爷要我跟你说,能化解就得想法子化解,免掉这场火并厮杀,血雨腥风。他知道你能跟关头儿说上话儿。”

  “我挨过关头儿的鞭子!”
  “什么?他用鞭子抽你?莫非他疯了?”
  “他是疯了。”
  “那……那咱们岂不是在听一个疯汉的支使?”
  “展老弟!如果你不想挨鞭子,就把这些话闷在肚子里别说出来。”
  “二刀!我看……”
  “你什么也别看,好好看着路,小心闪了蹄。”王二刀显然不想再和展玉游聊下去,一夹马背,赶到前头去了。
  关宁果真是全力赶路,这一晚,行到深夜,才在一座破败的小神庙里住了一夜。天刚麻亮,又往前奔,真的在初九擦黑光景又回到了第三驿站。
  一个霹雳正在等着关宁,他一跨进驿站的门,这个霹雳就在他头顶炸开了。
  他过分低估了赵成龙,封钉的耳房房门被撬开,人已不见影儿。不过在一阵子惊悸之后,关宁随即又冷静下来。没有座骑,在这冰雪封冻的荒原,赵成龙又能走多远?
  这倒好,赵成龙将死在雪地里,等开春雪化,保安队的巡逻人马会发现他的尸体,冻死的,怨不了谁。
  当大伙儿忙着架锅引火,要好好享受一顿热食的时候,关宁独个儿走出了第三驿站。他绕着驿站的房舍走了好几圈,他还希望确定一件事情:当他离去之后,紫水貂是否派人到这儿来巡查过?也许赵成龙是被那个娘们救走了。要是如此,那倒挺不错,那娘们可能会猜测关宁已经知难而退了。
  可惜他没有找到任何痕迹,连日大雪,即使有痕迹也被积雪掩盖了。
  人马是相当疲倦的,在经过一阵忙碌,又吃了一顿滚烫的热食之后,大伙儿似乎都显得很有精神。关宁很会掌握他的这帮兄弟。照说,他应该让大伙儿好好休息个一两天,但他不愿意浪费时间,他已经被恨火烧昏了。
  水貂寨房舍构造简单,寨子的地形图很轻易地就用炭火棒子在地上画出来了。关宁指点着、讲解着,一再重复,然后加以编组。他说得很详细,就象以前每一次劫掠行动前一样。只是,他这一次卖了一个关子,没有说出准确的攻击时间。并非他怕消息走漏,而是他心中老是有一股很奇怪的念头在阻止他很决断地付诸行动。
  是他对紫水貂还有怜爱、怜恤?还是他对紫水貂有一股连他自己本身都未发现的恐惧意识存在呢?
  现在,这群精壮汉子又开始被疲累袭击了。关宁叫他们各自找地方睡。他将那只怀表拿出来挂在马灯底下,由他起头,然后是王二刀、岳连、展玉鹏,每人担任巡守瞭望一个钟头。
  当关宁第二次起来接替展玉鹏的时候,那只怀表的指针指着凌晨一时三十分。
  “玉鹏!”关宁很亲热地拍着对方的肩头。“你不能再钻进睡袋里去了。现在去把每一个人都叫起来。吊锅里熬了一锅参汤,每个人都喝两碗,除了酒之外,大伙儿爱吃什么就尽量吃。两点整,你、二刀、小岳连三个人分头检查弟兄们的装备,枪火要带足,还有我昨儿夜里吩咐的绳索、斧头、炸药都得带全,咱们两点一刻上马。”
  展玉鹏有些仓皇失措的样子。
  “没听清楚吗?”关宁的声色突地一变。
  “听······听清楚了。”
  “那就快去!记住,咱们两点一刻上马。”
  展玉鹏飞快地向内跑去。
  没有风,也没有雪,这是个很便于活动的夜晚,然而对于关宁所设计的奇袭行动却是有点儿不利的。但他未加顾忌,他似乎迫切地想看到永貂暴的房舍被无情的火舌所卷吞,紫水貂躺在血泊中痛哭哀嚎。
  短短的四个钟头睡眠不可能使这帮长途跋涉的汉子恢复精力,那两碗参汤也未必有什么神奇的提神作用。但是,他们的行动仍然很快速,因为他们长期生存在追与逃的动态中,速度往往就决定了生死存亡。
  两点一刻,这支十五个人的队伍准时上了马。
  关宁作了最后一次巡视,然后单臂一挥,平直伸出,冰冷的手指指向水貂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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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貂寨无声无息,无灯无火,它似乎在这茫茫的荒原中消失了。不过,东西两头耸起的碉楼仍然很明确地指出了它的存在,碉楼上也有人影在活动着。
  紫水貂太了解关宁,这个生性带着几分残酷的汉子永远也不会知难而退,更不会放人一马。他必定再来,带着无比的威势而来,她只是无法确定正确的日期和时间。元宵以前,这是一个大略的估计。
  寨子里也有不少绝对效忠女主人的,他们有一颗赤忱的心,这颗心也同样怀有愤怒和痛恨。但他们和关宁手下那帮弟兄比起来,他们却缺少狠劲和经验,紫水貂实在不忍心替他们送死。
  但她也了解此刻不应该怯弱、犹豫,不仅仅是小全那孩子有生存的权利,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于那些没有生命的房舍、栅栏都有生存的权利。要生存,就必须全力一拚,这是没有选择的唯一答案。
  紫水貂胸域的刀伤已经结了疤,她有良好的刀伤药,在酷寒的隆冬里,这种伤势也好得特别快。虽然是凌晨三点钟,她看上去仍是气色很好,精力旺盛。
  申大妈在一边陪着她,不是喝酒,也不是下棋,两个人在玩纸牌,很显然地,只是在消磨时间。
  “辛标跟雪莲去了多久啦?”紫水貂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其实,她应该把这件事记得很清楚的,现在有此一问,证明她的心情不稳定。
  “五天。”申大妈还是很规矩地回答这个问题。
  “一来一去最快也得八天到十天,还得有好天气。”
  “雪莲说过,他们尽量赶。”
  “他们能够赶,牲口呢?”紫水貂有些自责地叹了一口气:“唉!这都怪我,我的决定还是太晚了一点。”
  “姑娘!别埋怨自己,这就是你和关宁不一样的地方……”
  “大妈!我现在和他完全一样了。其实,我跟他本来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并没什么差别,所不同的是:我一直没忘记自己是一个人,总在想法子维持人的模样儿。”
  申大妈没有再接腔,她也接不下去。她心里只嘀咕着一个问题:辛标和雪莲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她猜想:一定是紫水貂派他们去哪儿搬兵求救了。
  “大妈!你说关宁什么时候会到?”
  “元宵前后。”
  “希望雪莲的动作够快。”
  “他们是去搬兵求救了吗?”申大妈终于鼓足了勇气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她一直保持一个原则,凡是紫水貂不主动提出的事情她决不过问,现在,她打破了这个原则。
  紫水貂好象没有听见她的话,毫无反应。
  “对不起!”申大妈垂下了头。“我不该问的。”
  “大妈!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我不好意思开口,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对付关宁的方法,而这个方法非常可耻,非常下流……”
  紫水貂的话声突然被一阵夜枭的啼声打断了,那当然不是夜枭在啼,而是从碉楼上传来的警号,打从东头传来,接连好几声。
  申大妈立刻就跑了出去。
  紫水貂也立刻跟出,在东栈大厅的门口,正好碰着去而复回的申大妈。
  “哨子发现了马队。”申大妈急急地说。
  “有多少?”
  “还远,看不太清,大概有五六匹马。”
  “大妈!你去注意西头上,明着来,不象是关宁的战法,可别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东头上交给我。”
  申大妈又连忙跑了出去,她上了年岁,体型也是胖胖的,但她的行动却相当敏捷。
  紫水貂也很快地上了东头的碉楼。夜色很暗,但是出现在雪地上的一条黑线却看得非常地清楚;马队纵列有序地前行,她的眼力还不差,细数之下,她很肯定这支马队是七人七骑。
  从前进的序列可以看出来,显然很有规矩,马贼的行动就不会如此井然有序,而且,为了避免遭到伏击,他们总是尽量散开,不可能集中在一起。
  那又会是什么来路呢?
  来寻欢的豪客吗?那是不可能的,消息必然早就在荒原上传开了,谁也不会淌浑水;迷路的商旅吗?那更不可能。此刻,紫水貂真有点儿迷糊了。
  在这几天当中,紫水貂早就把大寨中可用的人力都组合起来,现在他们都已在听到警号后进入了指定位置,枪火上了红膛,一场厮杀随时都可以展开。
  那支马队渐行渐近,他们的速度也逐渐缓慢下来,其中一骑还超前了许多。现在,紫水貂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领头者的背上插着一面三角小旗、红底、黄边、中间一个黑色的“保”字,那是保安队的标帜。
  马队在距离东头栅门约莫一百码的地方停下,领头者缓缓策马到了栅门前。
  他仰着头,冲着碉楼上的人说:“麻烦值夜的大哥通报一声,就说驻扎在呼玛县城的保安第七中队队副江大桐要拜会贵寨的女主人。”
  来者非常客气,当紫水貂听到江大桐的名字时,她不禁松了一口气,赵成龙曾带着这位江队副来过一趟,江某人也拿过她不少孝敬,说起来应该是自己人。
  “请!”紫水貂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当她步下碉楼时,那位江队副已经从后面策马冲了过来,一翻身下了马鞍。
  “大妹子!”这位队副对紫水貂的称呼倒是与众不同。“真不好意思,三更半夜地来吵扰你······”
  “这是什么话呀?”紫水貂亲自打开栅门,“都进来吧!屋里有火,也有酒······”
  “不!”江大桐独个儿走进了栅门。“让弟兄们在外头,我跟你说几句话儿。”
  紫水貂是何等精明的人,她早就知道这江大桐是为了赵成龙那一小队人马的失踪而来。就在从栅门通往东栈大厅的那十几二十步的短距离当中,她已经拿定了应付这位不速之客的主意。
  一进入大厅,江大桐看见有人要端茶倒酒,立刻打出了制止的手势。紫水貂也挥退了仆从,心平气和地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大妹子!”来势并不如紫水貂想象中那样锐不可当。“你虽然是个年轻轻的妇道人家,我可是从来没有把你看扁过。我今天吃粮拿饷,身不由己,三更半夜来吵扰你,千万别见怪。大妹子!事情是十万火急,我这个人并不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但求你拿出一分真心诚意对待我就够了……我问你:开年赵成龙来过吗?”
  “来过。”紫水貂答得很快。
  “哪天来的?”
  “初二。”
  “哪天走的?”
  “初四。”
  “来了多少人?走了多少人?”
  “江哥!”紫水貂也很亲热地称呼对方:“不瞒您说,赵队长带了多少人我可没有留意,反正是,来了多少就走了多少。”
  “大妹子!你这儿今年好象不顺当,还没有破五,你这儿的来客就都被撵走了。因此,咱们上头也就从这些人的口中听到了一些风风雨雨,我现在不妨把实情告诉你,赵成龙带了七八个兄弟,详细人数因为过年放假有些还没有归队,还没查确实,这些人全都失踪了。”
  “江哥!我可以大胆跟您回句话,这些人活着,绝不在我这儿;死了,尸首也不在我这儿。就算他们遇上了天大的祸事,也绝不是在水貂寨······”
  “大妹子!”江天桐急急地把话头抢了过去:“咱们大队长特地远从北安省城挂电话跟我交代,赵成龙那一队人马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咱们绝不再追究,盘根错节地追下去,只怕要造成天崩地坍的局面。人、马,死活不问,枪要带回。大妹子!你得让我交差。”
  “我说人、马、枪,都不在我这儿,您不信?”
  “我信。”江天桐倒是个处理情况复杂事务的老手。“我当然信。那么,请你大妹子给我指引,我该上哪儿去寻?哪儿去找?”
  “去找关宁。”虽然,紫水貂早就有了借刀杀人的计划,却还有些犹豫。现在,情势所逼,她非得如此不可了。
  “大妹子!你实在厉害!”一直都很温和的江大桐,这会儿脸色才稍稍一变。
  “您不信?”
  “听说最近你和关宁有点儿冲突,你很可能借此机会利用咱们去对付关宁这个劲敌,即使你说的是真话,也会令人猜疑,另一点,关宁在荒原上混了十多年,他懂得忌讳,而且也一直都小心谨慎地远远避着,他应该明白杀害保安队官兵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了。”
  “江哥!你要是用这种态度看我,我就没话可说了。”
  “好!大妹子!我相信你,你的意思是说:赵成龙这队人马已经被关宁消灭,是吗?”
  “我没这么说。我只告诉你,找人、找马、找枪,你可以去问关宁。”
  “好!上哪儿可以找到他?”
  “前几天他盘桓在金矿局的第三驿站,这两天动向不明……我敢打包票,十五元宵之前他会到水貂寨来找我。”
  “大妹子!你打算叫我替你看大门吗?”
  “我没那个意思。”紫水貂绷着脸说:“即使您想带着兄弟在这儿等着关宁出现,我也不答应。”
  “这是你的性格,我了解……大妹子!能告诉我为什么跟关宁起冲突,两下里硬要拚个你死我活呢?”
  “为了一条幼小的生命。”
  “哦?为了争孩子?”
  “是的,为了一个孩子,为了一个别人的孩子。”
  江大桐显然有些迷惑,但他并不想追问下去。
  “大妹子!谢谢你的指引,我会想法子去找关宁……咱们私人还有点交情,有点小事想请你帮个忙。”
  “江哥!您吩咐。”
  “如果确有必要,人的粮食、马的草料,你还要多多支援。”
  “不管白天、黑夜,请尽管吩咐。”
  “谢啦!”江大桐行了个军礼,扭头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再回头,对着紫水貂深深凝视。“大妹子!你瘦多了,可要多保重,荒原上多少光棍汉子要靠你为他们找乐子哩!”
  “您说笑!”
  江大桐出了栅门上了马,只见他手臂一挥,这队人马片刻之间就隐入了灰蒙蒙的夜色之中。
  申大妈轻轻来到紫水貂的身边,有些性急地说:“姑娘!你应该用尽千方百计把他们留下来的。”
  “我可没那么卑鄙!”紫水貂一扭头,进屋去了。
  申大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虽然紫水貂无意利用江大桐这一支人马来遏阻关宁的攻击,而江大桐的来临却歪打正着地使得水貂寨暂时免去了一场灾祸。关宁所率领的突击队伍在接近水貂寨附近时,他们就发现了保安队那支人马。起初,他以为是紫水貂特地请了保安队来保护水貂寨,那并非不可能的事,有钱好办事,何况紫水貂本来就是很会用手段的人,不多久,这一小支人马又离去了,他不禁迷惑了。
  “是来巡逻的吗?”岳连猜测地说。
  “不可能。”展玉鹏干过这一行,他当然相当了解。“还没有过十五闹元宵哩,谁会这么卖力呀?这会儿不是酒,就是赌,不到二月中,谁也提不起精神来。”
  “那……”岳连又另作推测:“要不就是出来寻找赵成龙那一队人马下落的……”
  “也不可能。”展玉鹏又是反对意见。“短短七、八天,谁又会发现那姓赵的失踪了呢?”
  “不管怎么说,”闷不吭声的关宁终于开腔了:“方才他们人不下马,不进寨子,不讨口热茶喝,总是不近情理的,为公也好,为私也好,这帮家伙会对紫水貂这般客气吗?”
  这情况的确是反常的。
  “关头儿!咱们……”
  关宁的手掌就象一把刀,将岳连的话切断了。
  “天就快亮了,这么一耽搁,咱们原来计算好的行动只得取消。”关宁显得镇定,与他在极端愤怒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岳连!你立刻单骑回奔,马不停蹄,叫伕子们收拾给养、车马,火速离开第三驿站······”
  岳连快速发问:“离开之后上哪儿去呢?”
  “由你决定。”关宁不愧是个在荒原上闯荡多年的马贼头头,下起命令来一丝也不犹豫。“用‘插标’的法子指引方向,保持联络。”
  “是!”岳连立刻上马驰去。
  这小子不但鞭术奇佳,马术也不赖,如果刚才那支保安队的队伍是指向第三驿站的话,岳连必定可以超前赶到,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将给养移开。这就是关宁的高明处,如果人与马的粮草落到敌人手里,他们就死定了。
  “玉鹏!”展宁显然还有行动安排。
  “在!”展玉鹏立刻应了声。
  “你跟二刀赶紧盯上保安队的尾巴,由你主盯,二刀居间策应。一直要到确定他们的去向,他们的落脚处为止。记住一件事:即使被对方发现了,也只能闪避,不能冲突。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他们盯牢。明白了吗?”
  “明白了。”展玉鹏虽是不得已而沦落为马贼,而且他入行也不久,但他仍然算得上是一把好手。
  等展玉鹏和王二刀以间隔一些的距离先后上路之后,关宁又向其余的弟兄吩咐了一阵,他们各自散开,掉转马头,走上回路。
  这时,东方天际已经显露了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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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荒原中尾随跟踪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在白天。因为荒原一望无垠,难掩形迹。所幸正是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人、马都披上了一层雪花,与荒原的颜色相近,不容易被发现。最有利的情况是:走在前面的人不时要注意前路,免得马儿踏进了坑洞而闪了蹄,很少会转过头去看看来路。
  尽管如此,展玉鹏还是保持了三里到五里的距离,将目标保持在视线之内;即使有时候目标在视线中消失了,那也无所谓,那短短的距离之内,蹄印还不至于被雪花所掩盖。
  在追踪的过程中,展玉鹏还要采取“之”字路线,和王二刀保持密切的接触。幸好对方保持了中等速度,要不然他就会很吃力了。
  若是奔向第三驿站,应该是向东南方,但是保安队的人马在黎明前后是新向正南,而现在,却又倾向四南。如此一来,跟在后面的展玉鹏可有点迷糊了。
  当然,人家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可是,总得有个目的呀!难道他们要上兴安岭、长白山去采参吗?
  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这支队伍没带多少粮草,他们又能行多远?
  到现在,展玉鹏已经跟了两个多钟头了。他一直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也一直在思索对方的去向,突然,他的心中一动,浑身一震,好象天上有颗星星正好落在他的背脊上。
  对方那种看起来似乎目标不明的前进方向,显然只有一种解释——他们发现了有人跟踪,故意在和跟踪者斗心机、捉迷藏。
  是吗?
  展玉鹏一百白问,一面又扬起了头,似乎想在老远的那几个小小的黑影中求得正确的答案。
  现在,他又是猛地一震,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
  为什么呢?
  打从黎明来临之后,展玉鹏就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了,七人七骑,那面凌空飞扬的三角旗成了展玉鹏视线的指标。现在,那面旗子更加鲜明,可是他只看到了三匹马呈品字形前进着,另外的四人四骑却不见了。
  分成两路走向两个不同的目的地吗?什么时候分的?他为什么没有留意到呢?
  展玉鹏心头发慌了,他猛一夹马,再一挽缰,使座骑的前进方向斜出去,原先在正前方的目标现在到了左边。前进约莫里许之地,只见王二刀从一座岗峦后面冲了出来。
  两骑交错,本来只要打个讯号就可以了,展玉鹏却是兜转马头,盘住了王二刀的马。
  “怎么啦?兄弟!”王二刀在马上喝问。
  “七匹马不见了四匹,一眨眼就变了样儿,好象是钻到雪地里去了。”
  “会有这种事?”王二刀也挺吃惊的。
  “不信你往那边瞧!”展玉鹏指引着,目标还在他们的视线之中,“我看,咱们是露形现像了!”
  王二刀的目光中有明显的惊疑之色,而他的语气却是相当沉稳的:“兄弟!跟上去,别再斜着走之字,我跟在你后头,也是直线······兄弟!记住关头儿的吩咐,有了情况见机行事吧!”
  展玉鹏打马上前,心里头却难免嘀咕着:见机行事?怎么个见机行事法?不许冲突,哼!那不是只有挨打等死的份儿吗?
  现在,展玉鹏是第三次吃惊发慌了,因为那曾经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四骑又出现了,出现在他的左右两侧,一边两骑,约莫保持了二、三里的距离。
  展玉鹏想将自己的发现告诉跟在后面的王二刀,继而一想,象王二刀那双锐利的老眼,可能早就看到了。
  情况已经非常明显,他们被“夹”上了,七对二,绝对的下风。唯一的对策就是退,那还要对方存心让他们退。可是,关宁又曾交代过绝对不许闪避。
  展玉鹏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看看他的同伴,王二刀跟在半里之外······现在,展玉鹏是第四次吃惊了,因为他发现王二刀的后面还有另外一匹马。
  再转头往前看,前面原先的三骑已经只剩下两骑。现在已不再是被“夹”而是被“围”上了。
  速度很显然地慢了下来,距离也愈来愈缩短,他和王二刀已相距不到三五十丈,左右两侧那四骑也逐渐贴近,展玉鹏很清楚地看见对方马枪上的准星闪闪发亮。
  前面的两骑突然停了下来,不是停,而是兜转马头攻往回路冲,那七匹马行动几乎一致,一眨眼的工夫,双方就对上了。当然不是枪对枪,或者刀对刀,而是眼睛珠子对眼睛珠子。
  江大桐这个保安队的小头头显然不是混吃混喝、作威作福之辈,他还真有两把刷子。此刻,他并没有趾高气扬、胜利在握的表露,相反的,对方毫无动枪的态度使他深感迷惑,因此,那双眼睛也就丝毫不敢放松。
  “二位上哪儿去呀?”江大桐和和气气地问。
  王二刀抢着开了口:“咱们兄弟俩迷了路,打算跟着你们到呼玛县城里去······嘿嘿!没别的意思。”
  “你们怎么知道咱们要去呼玛县城呢?”
  “看旗子就知道了,”王二刀也明明知道这些鬼话绝对骗不了对方,但他非得如此胡说八道不可,总不能闭上嘴巴装哑吧!
  “你们上呼玛县城干啥?想跑去坐坐县衙门里头的大牢吗?”江大桐象在说笑话。
  “长官!您说笑!”王二刀真行,说话连个抖也没有。
  “我不是说笑,你们俩只要一脚跨进呼玛县城的城门楼子,就非得在大牢里蹲上十年。”
  王二刀闭上了嘴,再要胡扯一通,那就显得太不识趣了。
  江大桐在马鞍子上欠欠身子,又问道:“你们俩是哪一支、哪一路的?”
  问得节骨眼儿上来了,王二刀看看展玉鹏,展玉鹏也正冲着王二刀瞪着眼。
  “二位,别把我这个小保安官儿当灯草灰,轻轻一吹就随风消散。瞧二位的穿着、打扮,也该看得出二位在哪条线上混……报个路数吧!凭二位的架式也绝非走散跑单的……是二飞牙?是九根钉?是泰二赖子?是马得标?是关宁?哪一支、哪一路,先让我有个底儿哟!”
  王二刀的头皮发麻,却又不能不硬硬挺上去,吸一口气,开了声:“长官既然这么清楚,咱俩也不好再想蒙混,不瞒您说,咱们是关头儿手下的弟兄。不过,有句话可要交代明白,咱俩这一支从来没在呼玛县境内作过案。”
  这个小保安官儿可真不含糊,看起来,他在未走访水貂寨之前他对通盘情况显然已有了七八分底儿,是以在王二刀报明来路之后,毫无吃惊之色,还胸有成竹地接了下去:“你老哥说的话都是实情,自从关把子重回荒原之后倒是没光临过呼玛县的辖管之内。不过。这话得分两面说:是关把子识时务不敢越雷池呢?还是格外给咱们呼玛县的保安队面子呢?”
  这几句话可真够劲儿,要是王二刀再听不出话中的千钧重击,那他真是根棒槌了。他除了暗暗连抽冷气之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句古话:三年不响雷,一响震天下!”江大桐倒是个利嘴子。“关把子在大年下终于忍不住闯进了咱们的辖管地区,这一闯,真个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咱们一小队人马连枪带火全吞进了肚皮,连马毛都没剩下一根。”
  王二刀可不能再装哑巴了,他迟疑地问道:“长官这话是说……”
  “老哥!别在我面前耍这一套!”江大桐突地翻了脸。“荒原上有太多太多的人不识王法,不管天理,可没有不识数的……我说什么,你明白,你心里头想什么,我也明白……老哥!没过元宵还是在新年里,咱们保安队有个规矩,在新年里,那怕你老哥罪犯天条,顶上有黄金赏格,只要你是背对着咱们,咱们都不会动枪火,既不杀,也不逮……”
  江大桐仿佛做了一个手势,跟着王二刀身后的那一骑立刻一带缰辔,斜到边上去了,四面包围立刻出现了一个缺口。王二刀和展玉鹏倒也反应奇快,双兜马头双转向,现在,他们的正面再也没有敌人。
  扛着队旗的弟兄连旗带杆子重重地敲击在王二刀乘骑的马屁股上,牲口又惊又痛,发狂般奔了出去,展玉鹏也连忙一夹马肚,全速跟了上去。两匹马奔了三四里之遥,才被他俩勒住。
  王二刀狠狠地朝雪地上吐了口唾沫:“这小子真是张飞卖刺猬——人强货扎手。”
  “二刀!别发狠!咱们还得再掉转马头再跟上去,这是关头儿吩咐的啊!”
  “关头儿的命令是死的,咱们人是活的。关头儿叫咱们盯住他们,无非要知道他们的动向,如今全都摆明了,还有什么好跟的?咱们赶紧报信儿要紧。”
  “二刀!关头儿要是责骂下来,你可要担待。”
  “放心,我一肩挑着。”
  王二刀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不过,他并不完全相信江大桐的话,他认为这一小队官兵是紫水貂请来的护身符。
  关宁的想法和王二刀的想法完全一样。他甚至于将整个情况的细节都假设出来了:紫水貂为了明瞭关宁的行动而派人追踪,因而救出了被囚的赵成龙,并且再透过赵的关系搬来了这一小队官兵,当然,她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这种假设只有一个疑点:从水貂寨前往呼玛县再回头,时间上没有这么快。不过,关宁并没有去注重这个疑点。这使他建立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当然也使得他的行动有了一连串的错误。
  当王二刀向他提出报告时,天色已暗,风雪渐紧,关宁既然已拿定主意,即使有保安官兵在紫水貂背后撑腰,他也不惜一战,于是,他这一队人马又再度回到金矿局的第三驿站。情势不同,防御的阵势也就格外严密,虽然大伙儿都是疲累已极,关宁仍然派出两明两暗四个岗哨。而他又邀集了王二刀、岳连、展玉鹏积极研商攻击的战略。
  “好兄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关宁的眼睛珠子布满血丝,嗓门也有点沙哑,而他的声音却还是透现了他仍有旺盛的精力。“咱们不能拖,一定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关头儿!”展玉鹏壮着胆子提出了他的意见:“我可要提醒您,一旦犯上了保安队,将来恐怕没有咱们立足之地……”
  “你这是废话!”关宁的指头险些戳进展玉鹏的嘴里。“咱们这些年还不是一直被保安队追得东躲西藏吗?再说,赵成龙那一小队人马的了帐,已经算到咱们头上来了,多加几个,又有什么两样?”
  “关头儿的话对极了!”岳连总是附和着关宁的。“欠多欠少总是债,没什么两样,要是能把这一小队人马全都解决掉,将来咱们还可以来个死不认帐。”
  王二刀不得不说几句话,不过,他一开口就绝对不是为了应付场面,或者敷衍一下,多少有点儿分量。
  “根据咱们以往的经验,抢金矿局的运金车,打劫骆驼商队,总能轻易得手;卷屯子、围牧场,就得付出很惨重的代价。这为什么呢?是因为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总要占些上风。如今水貂寨就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原本一个紫水貂就已经花样百出,令人防不胜防,如今再加上一队保安官兵,可得要仔细斟酌。”
  王二刀说完了就准备挨关宁一顿臭骂的,结果却令他大出意料之外。关宁没有吹胡子瞪眼,反倒伸出手来在王二刀肩上重重一拍,表示了嘉许之意。
  “二刀不愧是老弟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了我几句忠言……”关宁手里的火钳不停地拨动着烈火焚燃的柴薪。“说句实话,如今咱们一心要想破掉水貂寨,恐怕是很难达成咱们的心愿。可是,咱们非破不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孤注一掷,又是困兽之斗,是相当愚昧的行为,却也是相当可怕的行动。
  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因为他们发现关宁下定了决心;他们也无话可说,因为他们早就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关宁,
  不再属于他们自己了。
  关宁略微一停,又接着说了下去:“好兄弟!现在我不是要你们说出赞成或反对的意见,我刚才就说过了,水貂寨非破不可,我要你们想出个破的方法。”
  岳连立刻脱口说道:“除了硬打猛上之外,也没有别的方法。”
  关宁摇摇头:“硬打猛上会被紫水貂笑掉大牙,她可以坐在热炕上,捂在热被窝里捏她的脚丫子,大气都不用吹一口,咱们就全都躺下了。”
  他的语气很逗趣,岳连差点笑出声来,但他也知道这不是取笑的时候,还是忍住了。
  “咱们这些年来,也只有硬打和智取这两种法子,硬打不行,智取呢?又能变出什么妙法儿来?里应外合?不中;出其不意?人家恐怕每时每刻都在防范中。以前咱军师爷老爱说那个火中取栗的故事,想要吃到炭火中香喷喷的栗子,就得冒上手被炭火灼伤的危险。栗子能到口倒好,只怕栗子没到口,手指头已经皮焦肉绽了。”
  他这番话是消极的,是未战先败的怯弱表现,关宁虽然没有骂人,却是狠狠地瞪了王二刀一眼。
  “关头儿您别生气,二刀说的也是实情。”展玉鹏连忙打圆场。
  “二刀!我听过军师爷这个火中取栗的故事。”关宁的语气还是很沉稳的,“不过,他说的三国更棒,想必你们都听过吧?”
  三个人都点点头。
  夏夜,马贼们露宿荒原,听着虫鸣,望着星星,那股子沉痛的孤寂的确令人受不了。在安定时,还可以纵情一谈。
  若是在情况不稳定的时刻,是点酒不得沾口的。因此,军师爷的故事成了大伙儿最重要的调剂,他一本三国演义也真是背得滚瓜烂熟。“你们大概都听过周瑜怒责黄盖的那一段。”
  三个人,六只眼,猛地对上了光,他们心中几乎同时想到——苦肉计?谁是黄盖?
  “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计还管用。”关宁终于说出了他心中的决定。
  “谁是黄盖?”
  “除了玉鹏之外,你们都不够格。”
  展玉鹏的目光一亮,心头也是一震:干么选上我?
  “玉鹏!你怕,是不是?”关宁的一只手搭上了对方的肩头。“是怕闯龙潭虎穴?还是怕挨鞭子?苦肉计,皮肉难免要先痛苦一番的。”
  “关头儿!”展玉鹏回答非常谨慎。“皮肉之痛我倒不在乎,我只怕万一骗不了他们,他们反倒将计就计,坏了您的计划,我就罪该万死了。”
  “玉鹏!别把我当老粗,我的心眼儿还挺细的。我仔细想过,由你去施展这一招苦肉计,绝对有效。玉鹏!我不勉强你。只要你一点头,我就跟你细说根由,包管你心服口服。”
  展玉鹏还能不答应吗?他只有沉重地点了点头。
  汤熬滚了,饼也烙热了,大伙儿狼吞虎咽之际,关宁和展玉鹏却走向了屋外的寒风之中。
  “小岳连!”王二刀轻轻地说:“我看咱们头儿只怕已经疯了。”
  岳连白了王二刀一眼,一个劲地将香喷喷的油饼往嘴里塞。
  “他人是没有疯,心是疯了!”
  “王二哥!我可不愿意看着你挨咱们头儿的鞭子,在他面前别说这种话,连这种想法最好也别存着。王二哥!咱们都疯了,要是没疯,为啥不去好好干营生?要干这劳什子的亡命马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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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宁说他人粗心细倒不是吹牛,如果他当真效法三国演义周瑜怒责黄盖的苦肉之计,将展玉鹏猛抽一顿鞭子,让他去诈降紫水貂,然后再伺机里应外合,那绝对不管用。关宁用的是另外一招,这一招比起周瑜当年所施展的妙计更妙,而且更毒。
  黎明刚到,天色甫晓,展玉鹏就单人独骑地来到水貂寨,他没有挨打,这已经就和当年黄盖的遭遇大不相同了。他没有直趋大寨的栅门,而是远远地停下,掏出匣枪,对空连射三弹。
  枪声一响,从水貂寨就有一匹马儿奔了出来,是江大桐,也是单人独骑。这位不大不小的保安官儿倒是颇有胆识,他似乎料定展玉鹏此来必定是要单独见他。
  江大桐放马到了展玉鹏面前,却先道了一声辛苦,他显然很懂得和这群亡命马贼打交道。
  “长官!”展玉鹏问道:“赵队长那一伙人一共丢多少支枪?”
  “五支马枪、八支匣枪,长短一共十三支。”
  展玉鹏从马鞍后面抽出一个革囊,并向江大桐扔了过去。江大桐接在手中,立刻就将革囊打开,只见里面放着四支匣枪,没错,木制枪柄上有保安队的烙印。
  “怎么?”江大桐寒着脸说:“你们关把子跟我意思意恩,让我回去好交差吗?”
  展玉鹏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这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赵成龙带队在第三驿站休息,正好碰上紫水貂派人向关宁展开偷袭,当然除了赵成龙之外,其余的保安队弟兄都当场死亡……他说的都是实情,不过,最后的结果却有了变化:“当时,紫水貂派来突击的人带走了所有的马枪,也带走了几支匣枪,这四支枪是匆忙中遗留下来的。关把子这些年来尽管天不怕,地不怕,却从来不敢跟保安队过不去,请长官明察秋毫。”
  “慢点!”江大桐刚才是一面听,一面在分析情况,当然也找出了一些疑问:“别拉拉杂杂地说那么多,我问一句,你答一声,当时,赵成龙的弟兄全死了,你们的人有没有伤亡?”
  “死了两个。”展玉鹏将罗玉和哑小子刘无天也算上了。
  “后来赵小队长又来了水貂寨……”
  “不错,他来过还带了咱们两个弟兄,其中一个咋儿您见过。赵队长也是想要回那些枪,也想找机会把紫水貂逮去,好向上头交差,所以,咱们关把子派了两个人穿保安队的制服跟在身边支援他。没想到,紫水貂这娘们太精明,一到夜里就发现了。不知道她是故意卖人情呢?还是另有用心,竟然将咱们两个弟兄放回去了。”
  “赵队长的下落?”
  “不知道。”这就是关宁的歹毒处,当然,这也有点儿冒险,万一赵成龙在此刻一冒头,那就糟了;但他估定了在短期内姓赵的不可能和这个姓江的打照面。
  “你们认识紫水貂去突击你们的领头人是谁吗?”
  “当时大伙儿正在驿站中围火吃喝着,突击的人响了火,咱们才发现,去了多少人,数不清楚。领头的两个小伙子一个叫小钢炮,当然在驿站就了了帐,另一个名叫辛标是紫水貂的亲信,好象只有十八、九岁。”
  江大桐沉吟着,似在思索还有什么该问的没有,也似在衡量对方这番话有多少真实性。邪不胜正,这是实话,但是以目前的情势来衡量,关宁大可不必理会他这边的追逼,既然派人送来四支匣枪,那就表示关宁具有诚意。
  “关把子一半天会离开金矿局的驿站吗?”
  “暂时不会走,还要等你查个水落石出。”
  “好!为我道声谢······对了!该请你进寨子喝杯滚酒热汤,可惜地方不对人不对,你这位兄弟赶紧请回吧!不耽搁你。”
  “长官别客气!”展玉鹏拱拱手,立刻就掉转了马头。
  紫水貂当然也在注视这边的动静,她似乎也知道这一次的接触具有关键性,但她绝没有料到关宁这一着棋已经为她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江大桐又放马回来了。在他发现情况时,就已将分批休息的弟兄集结在一处,此刻,他就先和他的弟兄们低语了一阵。然后,他才进入东栈的大厅。同时,他的弟兄们立刻以闪电般的行动控制了东西两头的碉楼,严格说来,这一小队人马立刻就控制了整个水貂寨。
  坐在东栈大厅中的紫水貂显然还没有发现情况已变。
  两人一照面,江大桐劈头就问:“大妹子!你手下有两个心腹汉子,一个叫小钢炮、一个叫辛标,对吗?”
  这一问,紫水貂心头就有了七八分底儿,在一瞬间,她就将答辞想妥了,点点头:“是有这两个人?”
  “人呢?”
  “小钢炮已经归了天。”
  “怎么死的?”
  “江大哥,不瞒您说,他们看不惯关宁欺负我,偷偷带人偷袭驿站,小钢炮就没有回来。”
  “那么,辛标呢?”
  “我把他撵走了。”紫水貂说了谎话。“我这儿容不下自作主张的人。”
  “大妹子!到目前为止,我都是很敬重你的,你可千万别把我当猴儿耍······三个问题,你可要据实回答:这第一,你知不知道你这两个心腹汉子去偷袭关宁的时候,枪火无情,有不少保安队弟见遭了殃?”
  “江大哥!这我可不知情,当时我不在场,他们回来也没有提起过······”
  “赵成龙事后来过你这里,他也没提吗?”
  “没提。”
  “好!第二个问题:辛标回来的时候,带回马枪、匣枪长短一共九支,你知道吗?”
  “没有的事······”
  “第三个问题,赵成龙如今是死是活?”
  “他是活着离开水貂寨的。”
  “大妹子!”江大桐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你压根就没把我当朋友看待,十句话中倒有九句假。现在,我也不再将你当大妹子看待了,你的寨子已经被我控制了,传令下去,叫他们别妄动,首先,你把那个辛标交出来,我要问他话。”
  “辛标他如今的确不在寨子里,不信你可以搜。”
  “我信。那么,那天去突击驿站的人,除了辛标必然还有别人,把那些人全都给我叫来。”
  紫水貂当然不能再推托,不多一会儿就有五个壮汉来到东栈的大厅,江大桐遣走了紫水貂,又将这五个人分开来个别盘问,他们的说词虽然大同小异,并不完全一致,但他们却都不承认当时有保安队的弟兄被杀,也不承认带了什么长短九支枪回大寨来。
  他们的答复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事先就商量好的,谁都想得到,保安队必然会追查这一批人马枪火的下落。江大桐可也不是笨瓜,他从中找到了一个疑问:关宁活着,这就表示突击并不完全成功,而且突击者必定是仓皇而逃,哪有时间去搜走死者的枪呢?
  在江大桐盘问那五个汉子的时候,紫水貂和申大妈也展开紧急会商。目前的情势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压迫感,相反的,由于江大桐在此,还暂时遏阻了关宁凌厉的攻击。唯一令她耽心的是:这一两天辛标和雪莲就可能回来,那时该怎么办?辛标是杀害那批保安队弟兄的首脑人物,那是不容否认的。表面上是江大桐控制了水貂寨,实际上还是紫水貂的实力强大,以大吃小,江大桐还是占不了便宜。但是紫水貂绝不愿意如此做,那样一来,就走上绝路了。
  江大桐的作风也非常明快,其实,他也评估当前的情势,并不想和紫水貂发生正面冲突,这个娘们可不是平常的娘们,毕竟是在荒原上风云过一阵子的女马贼。他在盘问过那五个汉子之后,立刻找到紫水貂,表明了他的态度。
  “人是误杀,我不追究,我的上头也没叫我追究。枪火一定要带回。只要你把那批枪火全缴出来,我立刻就走人,说话算话。”
  紫水貂自然会想到江大桐前来逼夺枪火是受到了关宁的挑拨,但她想不通的是:如此一来,江大桐势必要留在水貂寨,这样岂不是使得关宁席卷大寨的计划受到阻碍吗?她简直摸不透这个原本已经有几分疯狂的汉子如今疯到什么程度了。
  “江大哥!”她暗自琢磨了一阵才开了口:“我认为,有许多话咱们应该敞开来谈一谈,对你好,对我也好。”
  “大妹子你开个头吧!”
  “就是关于那批枪火的问题。”
  “怎么样呢?”
  “关宁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派人送回来四支匣枪,他说,剩下的枪在你这儿。”
  “江大哥!这就是关宁厉害的一招,我并不觉得意外;你会相信,才让我奇怪。你想想看,小钢炮当场被杀,关宁的人并没有伤亡……”
  “他的人也死了两个。”
  “不错,他手下的人是死了两个,却不是死在那一次的突击行动中。一个叫罗玉的女人死在这儿,她想把我架走,反倒被我的弟兄杀了;另外一个哑巴在雪地里喂了狼……江大哥!你相信吗?”
  江大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吭声。
  紫水貂从表情中看出江大桐的心意,又立刻继续说下去:“当时小钢炮和辛标是连人带马冲进了驿站,还没进门就响了火,作梦也没想到赵队长带了兄弟在那儿打尖,所以才造成误杀……严格说,那次突击行动并没成功,我的人都在马上,对方枪火猛烈还击,他们逃命都来不及,还有时间去收拾地上的枪枝吗?江大哥!咱们这儿没有一支枪,一发弹,这不是太明显了吗?”
  “大妹子!如果说我江大桐连这个道理都不清楚,那我也算是白混了十几年,可是,有一点我却想不通:关宁为什么要来这么一招?我会因此而宰了你?或者把你带回去向上头交差吗?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我有这种打算只怕又办不到;最多我只能在这儿磨菇下去,这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我待在这儿一天他就碍手碍脚……”
  “也许,他还需要时间等待援兵。”
  “大妹子!说句话你千万别生气,据我所了解,目下关宁手中的这一股实力,要想卷你的寨子是绰绰有余,不必再等什么援兵了。”
  紫水貂没有再说什么,她目的已经达到,她很技巧地使得原先站在她正对面的江大桐改变了立场,逐渐和她平行了。
  “大妹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紫水貂的目光突地一亮,似乎她想到了什么,又有顾忌似的没有脱口说出来。
  “大妹子!有话敞开来说呀!”
  “这话不能说。”
  “为什么呢?”
  “你会认为我和关宁一样在挑拨离间。”
  “大妹子!我也有个会思会想的脑袋瓜儿,我又不是只有两只耳朵,只会听别人的。”
  “关宁要卷我的寨子,这种态度已经摆明了,有你在,他就不敢妄动。我有这种想法,你也有这种想法,对不对?”
  江大桐毫不考虑就点头附和。
  “关宁正要我们有这种错误的想法,然后,他出奇不意地发动攻击……”
  “他会连我一起打?”
  紫水貂笑了笑,故意使她的话显得轻松些:“江大哥!我说的是实情,可没有轻视保安团队的意思……这些年来,在荒原上,保安团队和马贼在明处是敌对互不并存,可是在暗中呢?有时候是互有勾结,有时候是以大吃小,不知道谁会吃了谁。关宁如今头上有多少赏格?就算他把你这一小队人马也吃掉,也只不过赏格加多了一些,在他来说又有什么两样?他只有一颗脑袋,也不能杀他两次头呀!”
  江大桐猛地打了一个冷噤,随后又很快地站了起来。
  “大妹子!我再问两个问题,只要你给我确实的答案,我立刻就走人,不再麻烦你……这第一,你可知道赵成龙的下落?”
  “不知?”
  “你这儿到底有没有保安队加上烙印的枪火?”
  “绝对没有。”
  “行了。我立刻就撤离大寨,日夜不停地赶回县里去,你说我是怕关宁落荒而逃也好,是去搬兵求救要围剿关宁也好,随你想……大妹子!自从你在这儿立寨子之后,我也得过你的好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可要奉劝你几句话,别和关宁拼,拼来拼去吃亏的总是你……我要点粮草,你不小气吧!”
  紫水貂当然不会小气,不过她心里却有点懊恼,应该再让江大桐多停留两天,等到辛标和雪莲回来,因为他们手里握着一副大小统吃的王牌——天九牌中的至尊宝。
  天色已大亮,在彻夜未眠的人来说,这个时候最疲累,也最松懈,但是在江大桐的一声令下之后,他的弟兄们也不得不抖擞精神整装待发,紫水貂也亲自安排这一队人马在回到呼玛县城途中所需的粮草。只不过两三刻钟,就出了寨子东头的栅门,江大桐的行动也真快。
  这一队人马刚出栅门,上路的阵势都还没有排妥,斜刺里突然窜出三匹马,就象在赛场上的马儿般勾头奔驰,马上人也俯着上身。这三匹马似乎没有目的,只是在互比速度。
  为首的江大桐立刻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的弟兄暂时停下来。蓦然间,相对的方向也冲出了三匹马,和另外三匹马出现的气势完全相同,只不过后者出现的方位距大寨栅门较近,如此两者之间刚好配合,将在栅门约一百步处交叉通过。
  荒原中也有赛会斗马,可不是在这种冰封雪冻季节,当然也不会选在这种地方,江大桐不禁愣住了,站在碉楼上一面送客······面瞭望四周情况的紫水貂也愣住了。
  他们心中显然有一个共同的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突然,一个熟悉的记忆在紫水貂脑海涌现,那不是关宁经常排练的剪子阵吗?
  “江大哥!”紫水貂猛发一声喊:“快退进寨子里来······”
  江大桐根本就没有听清楚紫水貂在喊叫些什么,即使他听清楚了,也没有那样快的动作。紫水貂的话声才喊到一半,枪声就暴怒地吼了起来。
  这两支队伍中突然冒出了八九支火舌,其中还有两三个是长枪短枪各两支,火舌交织成一片弹雨。江大桐也许从来就没有真刀真枪干过,即使有过阵仗,恐怕也没有打过这种糊涂仗,连对方是谁都还没有弄清楚,他就翘了毛。
  马尸、人尸相叠,鲜明的旗帜也落下了雪地,现在那块雪地不再是白色,而是一遍猩红。
  当枪声一响的时候,站在紫水貂身边的岗哨就按着她的脑袋往下猛压,使她的上半身不再暴露,其实,这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碉楼上那半截泥草墙没有三寸厚,烂泥加碎草,挡不了枪子儿。
  不过,紫水貂也不是一直蹲在那儿,她很快地就从碉楼上跑下来,这时,刚好是一阵弹雨过后,她发狂似地卷进了东栈,猛吼狂叫着:“所有的人都给我出去,只要是能够响火的枪都给我用上,别客气,给我袭那些兔崽子的脑袋瓜儿。”
  她显然已经把关宁恨透了。
  防御的阵势一再演练过,枪火一响,早就各站岗位,这会儿紫水貂只是对着一座宽敞的大厅在吼叫而已。
  突然之间四周静了下来,没有枪声,没有人吼,没有马嘶,似乎一切的活动都骤然停止了。
  一个汉子在厅门口露头,只说了两个字:“退了”
  退了?紫水貂猛古丁打个冷噤。关宁的行动是经过慎密安排的,这叫做“探信子”,就象长虫噬人,头一探,红芯一吐,在你身子留下两个齿印、一些毒液,它的头又缩了回去。
  “那队人马伤亡情况怎样?”
  “看样子没一个活的。”
  “赶紧救,”紫水貂的话声就象连珠炮:“有一个活口咱们就不会背黑锅。”
  尽管荒原是一个被神明被文明遗弃的地方,尽管生活在荒原上的人没把保安队看在跟里,倘若真的和保安队结上了梁子,那还真没法子在荒原上立足。
  有十来个汉子冲出了东头的栅门,其中一半是扇形散开,摆出了戒备的阵势,另一半则去检查那些倒地的死者,希望能够发现一个活口。不幸的是:他们身上的皮统子并没有夹上钢片,挡不了枪子儿,每个人都中了三弹、四弹,三个轰烂了的脑袋瓜儿,其余的都是心胸部位中弹,谁也活不了。江大桐死得还不算挺窝囊,他的匣枪已经拿在手上,别的人,马枪还背在肩上,匣枪还在腰里。
  申大妈在一边出主意:“咱们赶紧派人去呼玛县城送信……”
  紫水貂手掌一挥,象一把利刀似地将申大妈的话硬生生给切断了。
  这时候,又有人来报:“正东来了一匹马,马上人手上扬着一块白布。”
  扬着白布表示来人是传话的使者。
  是关宁派来的,可是,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谈的?关宁所要传送的字上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字——降。
  紫水貂不会降,也不可能再和关宁谈,一切可以改善他们处境的可能,在这个时候都嫌太迟了。
  “对空鸣三枪,要是来人不退回去,就给我轰。”紫水貂沉声下令。
  那汉子掉头就跑,立刻外面就响了三枪,紫水貂的命令是没有折扣好打的。
  但是,在那三枪响过之后,却又有无数枪声跟着响了起来,象有人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紫水貂飞快地往外冲,她还没有跨出东栈大厅的门,就已经发现枪声是从西头传过来的。
  糟了,紫水貂的心猛往下一沉,她一直估计着关宁的攻击会从东边来,因此,集中了大寨的火力布在东头,没料到关宁在车头“探信子”之后,又在西头上展开了攻击。方才那个手拿白布的使者只是一个幌子。
  大寨中显得有些慌乱,有人手里提着枪飞快地往西头上跑,其实,没几个人看清楚西头上究竟来了多少人?或者是以什么阵势攻来的。
  密集的枪声又嘎然而止,大概又是再一次的“探信子”战术。
  西头碉楼上的岗哨中弹毙命,守在碉楼边上的有两个人挂彩。攻击者已退,有的说只有四人四骑、也有的说一长串儿,怕有十来个,总之,一直井然有序的水貂寨已经乱得象蜂窝,这还是白天,到了晚上那又怎么办?关宁一出手就将江大桐那支人马给解决了,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的确,大寨每一个人都慌了,好几年来,他们都是太太平平地在过日子,根本就没有能力来应付情况的突变,紫水貂的两个得力助手小钢炮归了天,辛标又不在,指挥系统就失灵了。
  唯一还沉得住气的是紫水貂,她了解关宁的战术,这两次“探信子”似的打击是想要瓦解大寨的士气,真正的战斗要在夜晚才会开始。
  仓库里堆集了几百人冬季需用的粮食,有大米、小麦、荞麦、面粉,一包一包都搬了出来,堆在东西两头的栅门口,筑成两道障碍,使得坚守的汉子有了避弹的掩护,这样一来,人心算是稳定下来了。

  第十章 爱恨难分
  关宁一发动攻击就拔了头筹,但他并不快乐。他对江大桐那一小队人马不该被杀而遭到死亡的厄运也不感觉负疚,是他们自己送进了死神的怀抱。王二刀说得不错:关宁已经疯了。仇恨是疯心的麻药,这话一点也不错。
  在晌午之前,关宁的人马又退到了金矿局的第三驿站,昨儿夜里,在展玉鹏一动身之后,这批人马立刻就随后出动。不用说,人和牲口都已经相当疲累。但是,关宁只给了他的弟兄们三个钟头的休息时间;至于牲口,他有一套残酷而又具有奇效的方法,那就是放血。
  放血可以使牲口兴奋,但是经过放血的牲口不会再存活多久,显然,关宁根本就没有想到来日。
  耳房里只有一阵阵此起彼落的鼾声,但有两个人正轻悄地交谈,鼾声正好掩护了他们的谈话声。
  “王二哥!”是展玉鹏的声音;“听了你刚才那番话,才叫我胆敢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咱们是应该忠于关头儿,因为有他这个头儿,才能带着我们走向活路、远离饥寒、远离危险。如果我们发现他在欺骗我们、耍我们,将我们推向鬼门关,我们还有必要忠于他吗?”
  “老弟!你说关头儿欺骗我们、耍我们?”王二刀的口气很保守。
  “可不是,其实你比我还更明白······我一动身,你们随后也动身了。当时,你们知道要去干什么吗?不知道,只是闭着眼睛打糊涂仗,他用的是杀鸡儆猴的那一套,宰保安队,使得紫水貂那娘们胆寒,我们却成了刽子手······王二哥:我是新手,你是老枪,你该知道干马贼的大忌讳,你该知道偷袭保安队该有什么后果。”
  “老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王二哥!我们犯不着······”
  “你又能怎么样?逃!这好象是唯一的法子,别支马贼决不会收留你,保安队也不会放你过门,你根本就不能活着离开荒原。老弟!你非得留下来碰碰运气。”
  “不!”展玉鹏说得很用力。他毕竟年轻,不肯认命,不愿被摆布。
  “老弟!三个钟头已经被你耗去了一刻钟,睡吧!”
  “王二哥!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要一睡不醒了。”
  “人总是要长眠的。”王二刀是个老油子,也许,他早就对关宁的言行不满了,但他并没有过度表露出来。
  “没错,人总是要躺到坟墓里去的,可是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去呀!”
  “老弟!你要是不糊涂,就不会来干马贼了。”
  “王二哥!你绝不是一个认命的人,你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你可是不相信我?”
  “老弟!谁也不愿意把性命交到别人的手里,有时候却又莫可奈何。——你说吧!有什么法子?”
  一阵沉寂,过了好一阵子,展玉鹏的声音才在王二刀的耳畔响起:“宰了他,带着他的尸体到呼玛县保安队去,我们只有这条活路。”
  展玉鹏的嘴巴贴上了王二刀的耳朵,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隔着睡袋压在王二刀的胸口上。
  “老弟!”王二刀难免吃了一惊。“这是干么?”
  “王二道!话出如风,难以收回,你只有答应跟我一起干,要不然······”
  “老弟!我不怪你防我三分,老实说,干咱们这一行的很难有用过相照的朋友,——把家伙收起来,我不会出卖你。”
  “你也没有答应跟我一起干。”
  “那是傻念头,你成不了事,反而会送命。”
  “现在送命跟明天送命又有什么两样?”
  “老弟!听我一句劝,现在把一切念头都丢开,安心睡觉,天黑之前可能就有行动,一定会编组,我会要求关头儿把咱俩编在一起,我们再在路上商量,信得过我的话吗?”
  展玉鹏将锋利的匕首移到王二刀的脸上,一道寒光映射到王二刀满是皱纹的脸上,展玉鹏似是想借着这一线微光来观察对方的神色。
  “老弟!你一定要相信我。”
  “不信也得信,”展玉鹏收起了匕首,“就象你说的,谁也不愿意把性命交到别人手里,有时又莫可奈何······”
  展玉鹏一头钻进了睡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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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貂寨原本是荒原上的一座欢乐宫,现在却变成了一座沉寂的死城。惊惧、疲累,已经使那些汉子丧失了斗志,江大桐带领的那一小队人马在大寨门口暴卒,到现在为止还使每一个人惊心动魄。尽管这些汉子们还冒寒守在东西两头的船门边,但他们的心情却好象待决的死囚。
  在紫水貂的闺房里是相当暖和的,炕烧热了,还有火盆子,但她的心却象雪地一样冰冷。她的希望几乎全部寄托在辛标和雪莲两个人身上,这两个小家伙却一直没见踪影,而几乎可以肯定的,关宁必定会在今晚展开凌厉的攻击,结果是明显的——不堪一击。
  “花楼的姑娘们一个个嚷着要走,”申大妈轻声细语地说着:“她们吓坏了。这个时候让她们走就好比送她们上死路······我擅自作了主张,反正囤积粮食的地窖也空出来了,我让她们进了地窖,储备了一些干粮,她们在里头把通道口堵死,然后再见执行事······”
  申大妈发现紫水貂好象没在听,也就无心说下去了。
  “大妈!”紫水貂突然轻轻地问:“去年元宵有没有月亮?”
  “没有。”
  “前年呢?”
  “也没有。姑娘!在荒原的隆冬那能见到月亮?”
  “大妈!你攒积了多少钱?”紫水貂尽是提出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
  “我存下了十多两金子,三十多块老光洋。”
  “大妈!我用你的储蓄打赌,我说今年元宵夜天上会有明月,要是我输了,加倍付赌注。”
  紫水貂干么说这些疯话?申大妈猛古丁打了一个寒噤。尽管这个屋子里热得连身上的皮统子都穿不住,她还是感到背脊上凉飕飕的······紫水貂很希望能过今年的元宵佳节,而她似乎又知道自己的死期在即,就用了这种方法来增添自己的信心……
  “赌吗?”紫水貂兴致很浓的样子。
  “不!”申大妈用力地摇头。
  “为什么?”
  “我怕输,谁也别想赢。”
  “谁都赢不了我?真的吗?连关宁也赢不了我吗?”
  “当然。”申大妈语气锵然地回答,她只得以这种方法来增添紫水貂的信心。“关宁算是老几?他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全得听凭姑娘你的心意……”
  “大妈!”紫水貂平静的脸色突然变了,清丽的五官也变了样儿。“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为什么要说假话骗我?你明明知道我已经输了,输得连扳本的机会都没有。关宁轻轻松松地就赢了我,就好似大人跟小孩子比腕子的劲道……”
  “不!”申大妈很用力地说:“他要赢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寨子里还有好几十人枪,瞧,连我都带上了枪火,要死也得输他几个。”
  申大妈撩开了皮统子的前襟,她真的在腰间插上了一支匣枪。如何使用那支枪,也许刚刚才学会。
  “那不管用,”紫水貂毫无振奋的迹象。“咱们的人已经亡魂丧胆了……天黑之前,辛标和雪莲没有回来,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也许……”
  “大妈!尽管我没有行过大恶,但我仍然是一个罪恶滔天的人,我一身污秽,虽然一心向善却苦无机会。老天爷不会怜悯我,神明也不会在我身上显现奇迹……大妈!我已经决定了,决不让小全那孩子落在关宁的手里。”
  “那……该怎么办呢?”
  “在绝望的时候,我会和小全那孩子同归于尽。”
  申大妈差一点惊呼出声,她毕竟还能力持镇定,将那一声尖呼噎在喉咙眼里了。紫水貂说的是实情,强弱已分,胜负已定。但她却不明白辛标和雪莲能及时赶回又能如何,除非他们搬来了天兵天将。这件事已经在她心里暗暗许多天了,紫水貂叫辛标和雪莲上哪儿去?去干什么?为什么连她也要瞒着?
  “姑娘?辛标和雪莲到底上哪儿······”
  “别问。”紫水貂一挥手,制止了申大妈的话。
  “我是不该问的······对了有件事我该提醒你,你应该到东、西两头栅口去巡巡,趁便给那些挨冻的汉子打打气,平日里他们还难有亲近你的机会······”
  紫水貂猛地站了起来,拿下了一支挂在壁上的马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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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宁非常仁慈,或者,他本人也相当疲倦,当大伙儿被叫醒的时候发现天早就黑尽了,这三个钟头的休息少说又加长了两个钟头。
  伕子早就烧好了饭汤,大伙儿默默地吃着,王二刀和展玉鹏则偶尔交换一下只有他们才能会意的目光。伕子们忙着在套马,毫无疑问:饱餐之后就会立刻展开行动。
  谁也没料到在吃饱喝足之后关宁却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他沉静地坐在屋子门口,瞪视着拴在檐下略显不安的牲口,坐姿稳稳地拿一块石头,动都没动一下。
  “二刀!”关宁突地站了起来,回声吼叫,“还有玉鹏,你们两个出来一下。”
  王二刀和展玉鹏同时站起,也都浮现了不安的神色,尤其是展玉鹏,他直觉地以为是他和王二刀的商议泄了密。他狠狠地盯了王二刀一眼,仿佛是说:万一情势不妙就先下手为强。王二刀立即予以安抚的目光,还做了一个不露痕迹的手势,叫这个年轻小伙子千万别轻举妄动。
  风已经稍煞,雪花也成了零零星星地飘散着,三个人就站在露天里。关宁面对着水貂寨的方向,他心里一直在想着什么,太明显了。
  “玉鹏跟我没多久,二刀却是老兄弟。”关宁一开口,就显示出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是疑心生暗鬼。“我行事一向是大起大落,从不细思细想,想多了就会使人减少勇气……这一回和紫水貂这娘们较上了劲儿,我心里头总是疙里疙瘩的有一长串解不开的结头……”
  关宁把话停住了,王二刀和展玉鹏却没有接腔。
  “首先,我就弄不清楚,我到底是在爱着那娘们,还是在恨她……”
  展玉鹏显然想趁机劝说关宁最好能及时化干戈为玉帛,王二刀发现了,立刻一扯衣袖,制止了展玉鹏的冒失举动。
  “还有,那娘们背后到底有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凭什么跟我拚?”
  二人仍然没有接腔,事实上他们也没法子回答这个问题。
  “我原先坚决要杀高德全,是为了顾忌大伙儿的安全,杀了高德全,就得斩草除根,所以我才拚命追杀那孩子。如今,我不顾一切地撂倒了保安队前来追枪火的人马,从今以后也别想在荒原上立足,既然如此,那一切的拚斗都没意义了,不是吗?”
  王二刀仍然示意展玉鹏不要随便接话,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摸清楚关宁到底又有了什么想法。
  “我想了又想,打算由你们两个帮忙解开这个大结。”
  “关头儿请明示。”展玉鹏终于忍不住了。
  “我决心放那娘们和那孩子一条生路;她呢?也得给我留点颜面。我让那娘们和孩子活着离开水貂寨,她可以尽量带着她的细软财物,由你们俩护送他们到鸥浦,我知道紫水貂认识一个白俄女人,在那儿还有点儿力量,绝对有能力保护她。”
  展玉鹏真是喜上心头,忙不迭地说:“关把子!我跟王二哥都很愿意去完成这项使命。”
  王二刀却非常谨慎地仍旧保持沉默。
  “玉鹏!你可知道紫水貂的性子有多别扭吗?万一她不答应,或者她有心答应,却又怕是我诱她落单的诡计,那你们该怎么办呢?”
  展玉鹏看着王二刀,他想:你这老小子该开开金口了吧!
  王二刀果真开了口:“关头儿!咱们但凭您的吩咐行事,不敢自作主张。”
  “好兄弟!你们也许对我这种丑腥的行为不太谅解,现在,我松劲了,紫水貂要是还不肯低头,就表示是她存心要跟我们拧、跟我们斗……二刀你也跟过她,当然要苦口婆心地劝她一劝,要是她再不听,就一枪把她给毙了,我不容许她活着伤害我的好弟兄——你们可要记住一件事,放小全那孩子一马,我不再计较了。”
  王二刀喏喏应承,立即就和展玉鹏解下马鞍,双骑飞驰,立刻就在漆黑的夜色中消失了。
  只不过前行了十里地,王二刀就“勒缰”停住了马。
  展玉鹏纵骑过来问道:“干么停住了呀?”
  “老弟!我敢说,太阳会打西边出,咱们关头儿绝不会中途改变心意。”
  “哦?你是说,他又在耍花样,咱们前走,他后跟,到时候给紫水貂来个措手不及?”
  “好象不是如此。”
  “那……”
  “老弟!你想紫水貂会答应带着孩子由咱们护送着前往鸥浦吗?”
  “应该会答应。”
  “绝不会。”王二刀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到了这种节骨眼儿上,她凭什么还会相信关头儿的任何承诺,一旦离开了水貂寨,她和孩子只有任凭宰割的分儿了。”
  展玉鹏没有吭声,因为王二刀的分析很有道理。
  “咱俩冒着风雪,乘兴而去,被那娘们一拒绝,咱们会觉得关头儿已经仁至义尽,那娘们却太不识抬举,掏枪,把她给毙了,咱们替关头儿做刽子手了。”
  “可是关头儿是千叮万嘱地叫咱们别吓着那孩子……”
  “就是这句话令我生疑的,那不象他以往的作风;也许你认为他的心意已经变了,绝不会,我太了解他,他是个铁石心肠,到死都不会变。”
  “那……我们该怎么办?”
  “到时再看。”王二刀又抖动了缰索,“老弟!有一句话我可要先跟你说,不管情况如何,咱们都不可能再回到关头儿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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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紫水貂竟然靠在东栈厅堂里一根六柱子上面睡着了。她的怀里还抱着那支鸟枪。申大妈看她睡得这么香甜!真不忍心叫她,但非得叫醒她不可。
  “姑娘!醒醒!”
  不管紫水貂有多累,睡多沉,多年养成的高度警觉始终保持着,申大妈轻轻一唤,她就醒了。
  “什么时候啦?”
  “交子不久,约莫十二点前后。”
  “我没睡多久呀!”
  “是呀!不得不叫醒你,西头上有了情况。”
  紫水貂霍地站了起来,即使刚从沉睡中清醒,她还是相当灵巧。
  “今晚的风向稍稍有点儿变,有位兄弟耳朵尖,他听到了几声牲口的嘶鸣,我可不敢轻举妄动,所以……”
  申大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又一个汉子跑了进来,叱叱呼呼的:“西头的人马已经现身了,有马、有车,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呀?”申大妈低吼着。
  “车辕下头还挂了一盏羊皮雪灯。”
  “大妈!是辛标和雪莲回来了……”话声未落,紫水貂已经象箭矢般射了出去。
  自从这档子莫名其妙的“祸事”来临之后,申大妈还没有见过她的女主人如此兴奋过,莫非那两个小家伙真的搬来了神兵天将不成?
  不多一会儿工夫,那辆大车终于进了大寨,在东栈门口停下,申大妈的眼皮子都没有眨动一下,辛标、雪莲、车把式,再也没有多出一个人来,那有什么神兵天将?
  雪莲先跳下了车,只见她向女主人低语了几句,紫水貂立刻将她搂得紧紧的,亲了又亲。辛标则从车厢中拿下一个大麻包袋,双手抱着,飞快地往东栈里走。麻包里好象有什么东西,申大妈实在猜不出那麻袋中到底装了什么宝贝。
  进入东栈之后,辛标抱着麻布袋继续往后走,紫水貂、雪莲、车把式,申大妈则都留在厅堂里,其余的闲人又都摒退了,岗哨依然回去警戒,一股子神秘而又令人兴奋的耳语已经传开了。
  紫水貂看着消瘦、疲累的雪莲,脸上浮现着罕见的微笑,但她的笑容突地在脸上冻住,因为她突然发现那个静静坐在那儿的车把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小子约莫二十五、六,身胚很壮,两眼炯炯有神,用他来赶车,显然是大材小用。
  辛标这时已从里面赶了出来,他立刻作了解释:原先的车把式不耐疲累、寒冻,在回程途中病倒,凑巧遇到现在这个车把式,他愿意帮忙驾车,还愿意卖命对敌。他的枪法一流,原先是在一宗牧场的“护场”,欠下赌债而悄悄开了溜,只要有钱,他愿意干任何事。
  “你贵姓大名?”紫水貂开始了盘问。
  “姑娘!姓名并不重要,咱们该谈的是价钱。”那小子一开口就有几分狂傲。
  “我怎么知道你值什么价?”
  “这位小兄弟年纪虽轻,倒是老跑的,在荒原上,我在他跟前亮过枪,请他评个价好了!”
  辛标立刻接上了口:“他够格称为‘电梭子’。”
  一般牧场将受雇保护牧场的枪手称为“梭子”,稍稍有本事的叫做“快梭子”,被称为“电梭子”的都是特级枪手,非但枪法又快又准,还要配合上其他优越的条件。
  “让我看看你的枪。”紫水貂伸出了手。
  那小子掏出了枪,很有分寸地倒把子递到紫水貂的手里,是一支东洋造的“三八”,在当时相当名贵,不是一般人可以弄到手的。原先,紫水貂稍稍有点疑惑:是关宁派来卧底的吗?现在,这点儿疑惑已在她心头消失了。
  “只有一场狠仗,”紫水貂将手里的短枪递回去,“就在今晚,或在明天,你要多少,请开口,钱可以先拿,免得到时候你找不到人拿钱。”
  “不急,要活着拿钱才有用。”
  “挺爽快的!那,就请你先开个价码好了!”
  “三十两黄金,如何?”
  “值得。”紫水貂走了几步,向申大妈打了一个只有她们俩才懂得的眼色。“咱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电梭子!”
  “好!你可以去歇着了!大妈!······”
  “慢点!”那小子又开了口:“我本来不想来的,只因为这位小兄弟拿话引诱了我,他说,这儿有不少花俏的娘们,可以让我尽情一乐·····姑娘!不怕您笑,一个赌、一个色,我总是过不了关。”
  “好!你可以尽情享受,大妈!你赶紧去安排。”
  申大妈皱皱眉头,她的意思很明显:“姑娘们都藏进了地窖,通路都封住了······”
  “别皱眉头,咱们对贵客的要求绝不能折扣,反正她们都闲着,多叫几个侍候这位贵客。”
  申大妈没说,带着那小子离开了东栈的厅堂。
  “姑娘!”辛标轻声说:“我知道您心里还有些疑惑,放心,这把‘电梭子’绝不会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我也不会把他带回来。”
  “我已经放心了,他绝不是马贼……”紫水貂的话锋突然一转:“这一趟……还费事吗?”
  “咱俩一切都遵照姑娘的指示,”雪莲回答说。“还不算费事,在离开屯子的时候差一点出了漏子,托大保佑,平过了关。”
  “姑娘!这边的情况……”辛标关心地问。
  “你们俩要是晚一天回来或者晚几个钟头回来,说不定就见不到我的人了,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刻……对了……没弄错人吧”?
  “错不了的……您可以去过过目。”
  “其实,我也认不出来。”
  辛标好象想到什么似的,在身上掏摸了一阵,取出一块用红色绒绳系着的玉珮。
  “没错,”紫水貂的目光一亮。“这块玉珮是天宁的,没错……你们去洗个热水澡,吃点、喝点,看看这块玉珮能不能让你俩睡个安稳觉。”
  辛标和雪莲往后头去了,紫水貂看着手里那块玉珮,就这么一件小小的饰物就能抵挡住关猛的攻击吗?那也真太稀罕了!
  她刚刚松懈下来,申大妈又跑了进来,叱叱呼呼的:“东头上来了两骑,挑着树枝,挂了白布,只怕又是老套,我已经吩咐弟兄们加强戒备。”
  紫水貂飞快地跑了出去,还带了那块玉珮。
  紫水貂和申六妈的看法不同,这一次绝不会和上一次那样声东击西,关宁同样的手法不会用两次。如果耍玩花样也是另一套。
  在紫水貂的手势下,碉楼上以及掩身在粮包后面的汉子们都将枪火端正了,瞄着来人。展玉鹏和王二刀各自双手牵着缰索,很显然地不想引起任何误会。
  两骑终于在棚门口停下来,和紫水貂立身之处相距二丈。
  王二刀首先发话:“姑娘!关头儿吩咐我来传话,他说······”
  “王二哥!”紫水貂的称呼很客气,语气却很严厉:“啥话也不必说,大寒天,谁愿意站在这儿听废话,有样东西你接着······”
  紫水貂将手中那块玉珮扔了出去,这只是小手法,王二刀一扬手,就接了正着。
  “王二刀!麻烦你把这样东西带回去交给关宁,叫他看看办,二位请回吧!”
  王二刀看着手掌心里那块玉珮发愣,展玉鹏却脱口叫了一声:“糟!”
  “怎么了?兄弟!”王二刀转过头去问。
  “这是关头儿宝贝儿子挂在身上的玉珮呀!怎么会到了她的手上呢?”
  “那位兄弟说对了!”紫水貂接了下去:“是关宁那个宝贝儿子挂在脖子上的饰物,这玩意儿不会凭空从双鹿屯飞到水貂寨来,他要灭人家的种,我就先断他的根,二位赶紧回去传话!”
  难怪紫水貂将希望寄托在辛标和雪莲身上,原来她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关宁的儿子劫了来作为高小全那个苦命的孩子的护身符。
  王二刀也被这个意外惊吓得愣住了,如果关宁的儿子真的到了此地,关宁恐怕没辙儿了。可是,留驻在双鹿屯的每一个人恐怕都要作替死鬼,那将是一场更大的血雨腥风。
  “紫水貂姑娘!你真行!”王二刀将牲口往前带了两步。“也亏你想得出这种绝招,可是你想过没有?关头儿回到双鹿屯去追究责任,那要多少人来填命呀?”
  “难道那些兄弟都是青菜、萝卜,任他姓关的剁,任他姓关的切吗?”
  “话不是那么说……”
  “王二刀!”紫水貂冷叱了一声。“我已经给你很大的面子了,快回去跟你们的头儿报信去吧……响火送客!”
  她这里一吆喝,枪声连响,那两匹马一受惊,前蹄就掀了起来,王二刀和展玉鹏连忙兜转马头,向来路奔去。
  一口气奔了十来里,这才停了下来。
  “王二哥!没想到吧?”
  “这娘们可真厉害!”
  “你说,咱们不可能再见到关头儿了,现在好象还非得见他不可哩!”
  王二刀并没有立即接口,他显然还在犹豫。瞒着吗?那孩子并非无辜?据实回报,关宁赶到双鹿屯,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非命?怎么办呢?
  其实,王二刀根本就作不了决定。关宁带着人马尾随而来,这时,发现这两个弟兄如此快去快回,显然与原来的行动计划有所不符,情知出了意外,就立刻现了身。当王二刀发现关宁带着大队人马现在眼前时,不禁一惊。幸好他俩还没有作出什么背叛的行动,要不然······
  关宁一马当先,冲到了二人面前,沉声问道:“交代的事情你们办妥了吗?”
  “咱们根本没到寨子门,紫水貂在棚门口将咱拦住了。”王二刀立刻将那块玉珮递过去。“她叫咱们将这块玉珮交给您!”
  关宁手上套着皮手笼,可是,当那块玉珮落到他的手掌心时,立刻有一股寒意透过厚厚的皮革进入他的手心,而且在顷刻之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在王二刀的心目中,关宁是一个强人,也可以说是一个不知道恐惧的莽汉,但他现在却亲眼看见关宁在发抖,而且抖得相当厉害。
  “关头儿,”王二刀轻轻地问:“你确定了这块玉珮是佩戴在······”
  关宁缓慢而迟钝地挥一下手,打住了王二刀的问题。然后他显得很吃力地说:“二刀!那边有一道干沟,把人马先盘起来,我要一个人冷静一下。”
  现在,轮到王二刀来发抖了。关宁并没有下令人马回头,只暂时将人马盘在附近的干沟里,很显然,即使他的宝贝儿子在紫水貂的手里,他还是想放手一搏。看起来他真的是疯了。
  展玉鹏几次三番想和王二刀说什么,都被王二刀制止了。由于多年来的生死与共,这个血性汉子此刻显然又有些倾向于关宁了。
  过了好一阵子,关宁才从老远的地方纵骑来到了干沟边,喊叫着王二刀,听到他那洪亮的声音,似乎又一切恢复了正常。
  他把王二刀带到一边,语气很平静地说:“我真是小看了紫水貂,她竟然来了一招倒打翻天印。”
  王二刀很谨慎地没有接口。
  “我就这么认输吗?那么,我的儿子岂不是要永远留在那娘们的身边?那是她的护身符,她绝不肯轻易交回给我的。那倒不如让那小子死了的好,就算他短命吧!”
  王二刀仍然没有接口。
  “二刀!咱们这些年来一直就在赌命。这一回你们这群好兄弟是在为我赌命,我儿子的命并不格外值钱,为什么不能赌?二刀!我决定赌了!”
  “怎么个赌法?”
  “照原订计划卷水貂寨。”
  “那样,孩子的性命恐怕不保。”
  “紫水貂会在一发现咱们的行动之后就杀我儿子吗?绝不会。她一定要在迫不得已时才会下毒手,这值得赌。咱们不管是明卷还是暗袭,进得了寨子是不成问题的,只要进得去,就有机会把我儿子夺回来。”
  “一定有不少人看着孩子,看着的人一定得到了命令,到万不得已时······”
  “别去想那么多了······二刀!你得打先锋,你挑两个人,连你三个,我带领别的兄弟从明处逼近东头的栅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从侧面抄过去,铁匠铺的背后有个漏洞,只要你一摸进去,就算成功了一半。”
  “二刀!进去之后就往东栈的后进摸,我猜想:两个孩子一定在一起。”
  关宁的语气仍然是充满了信心,他深信这位老弟兄必然对他是唯命是从,他显然对王二刀的离变之心丝毫没有觉察。现在,王二刀那股子曾经在心底升起的离变之心是没有了。但他已不象原来那样唯唯诺诺,终于将自己的主见拿了出来。
  “关头儿!”他不亢不卑地说:“这些年来,只要您吩咐一声,我二刀没有不听从的,您叫我死,我绝不敢活着,这一回……”
  “二刀!这一回最好还是老样了,别跟我说什么。”
  “不!关头儿!我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好吧!长话短叙,我不想耗磨时间。”
  “将心比心,为什么人家的儿就不是儿,你的……”
  “好了!”关宁用力地一挥手:“别往下说了,你要说什么我明白……二刀!只回答我两个问题:干不干?若是要干,有什么条件?”
  “干。”王二刀说得很用力,显示他毫不犹豫。“在这节骨眼儿上我不能扯你的后腿。只不过,您得答应我两件事。”
  “好兄弟!你说!”
  “关头儿!不管情况发展到什么地步,也不管您的少爷生死存亡,如果咱们能回到双鹿屯,绝不再追究责任,绝不伤害任何一个弟兄。”
  “我答应。”关宁的回答也相当干脆。
  “另外一件:倘若我二刀拚了老命救出了您的少爷,您也得放小全那孩子一马,让他活着。”
  关宁双目暴睁,即使在黑夜之中,王二刀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那两道狞厉的目光。
  不待关宁发出咆哮之声,王二刀已很快地开了口:“关头儿!就算我这个弟兄不忠不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将了你军,你也得咬牙点个头。要不然,你就掏枪把我毙了拉倒!”
  “二刀!”很意外,关宁的声音却相当轻:“若是我不答应,你就跟我拧上了,是不是?”
  “是的。你不但要答应,而且还要遵守诺言。要是你不守诺言,事后反悔,只要我二刀有一口气在,我就跟你没完没了。”
  关宁凄然一笑:“二刀!若在以往,你在这个时候捏住我的脖子,即使不会让你吃枪子儿,也得让你吃鞭子。可惜我现在软了骨头,非得答应你不可。不过,我反过来也有一个要求:倘若你拚了老命也救不了我的儿子,你肯不肯想尽办法把那条祸根替我斩断?”
  “我会全力而为。”王二刀自有他的想法:他会将关宁的承诺告诉紫水貂,如此一来,两个无辜的孩子都得救了。他的想法很单纯,事实上却不是那么单纯。
  “就这么说定了,你挑选帮手吧!”
  “我选展玉鹏和岳连,请关头儿吩咐他们一声,他们一定要听我的调度,不得擅作主张。”
  “我会吩咐他们。”
  X     X     X
  当紫水貂遭走了王二刀之后,她盘算着今晚应该可以安安静静地度过了。那块玉珮虽不至于使关宁失魂落魄,最少也将使关宁进退失据。虎毒不食儿,尽管他拿别人的孩子不当人,他总会珍惜自己的孩子。想得更乐观一点:如此一来,一场浩劫应该可以免除了,双方似乎只有靠冗长的谈判来解决这一纷争了。
  可是,当申大妈慌慌张张地来告诉她,说东头发现有大队人马逼近时,她才突然发现她对关宁又一次估计错误。也许这个一生在刀口舐血的莽汉也同样没有重视他儿子的生命。
  紫水貂立刻提着马枪上东边的碉楼,辛标和雪莲也受命守着那两个孩子。刚刚到花楼正准备进入温柔乡的“电梭子”也被找来了。这就是紫水貂的精明处,对于这样一把好手,她是非常需要。但她必须让这把好手待在她的身边她才放心。
  那一大队人马前进的速度并不很快,而且没有散开,这使得紫水貂深感诧异。
  那把好手却在她耳边轻声嘀咕着:“这就是你要对付的敌人吗?”
  “没错。”
  “十一匹马,十个人,我猜那匹空马驮的是炸药。”
  “是吗?”紫水貂盯着雪地上的目标,眨也没眨一下眼皮子。
  “姑娘!如果你不嫌我多话,我可要表示一下我的看法:这队人马是个饵,引你注目,真正的攻击点在别处。”
  “哦?”紫水貂禁不住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年轻男人。
  “我不但能认人,还会认马。刚才那两个人没有在队伍里,那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紫水貂心中蓦地一动:莫非王刀和关宁没有碰上头?但她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疑问!在马藏的行动中,这种两下错过的情况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姑娘!您明白‘梭子’这两个字的意义吗?”
  “我只知道‘梭子’是织布机上的一样……”
  “对!在织布机上,‘梭子’是动得最快的一样东西,我既是一把‘电梭子’,你就得让我动,别让我站在这里;站在这里会浪费了我的功用······”
  “有句难听的话不得不说——别耍花样。”
  “我顶着寒风、冒着大雪,跑到这儿来耍花样,我可没有疯——”那小子好象存心要显露一下他的本领,他没走扶梯,竟然从碉楼上飞纵下去。而且,人一落地,就不见了影儿。
  紫水貂又将她的视线盯在那队人马上,这会儿相距约莫只有一里之遥,几乎已经进入了马枪的射程之内。对方已经在左右散开,那是关宁一向喜欢用的攻击队形。紫水貂不禁有些紧张,万一王二刀真跟他的头儿错过了,关宁并不知道他的儿子在水貂寨,她的一番心血岂非白费?
  紫水貂正在狐疑,突然见关宁所率领的人马交换了队形,加快了速度,向大寨的南边奔驰过去。南边是一带丘陵,那是大寨吸引水源的途径,难道关宁要去切断水源吗?不可能。这是一经接触就可分出胜负的快速决战,而且,积雪遍地,切断水源毫无作用。
  就在这一瞬间,大寨靠北边突地响起了连发的枪声。枪声甫听,紫水貂就看到了三匹马突地从北边窜出,两匹空转,一匹马的骑者已不在鞍上,而是掩藏在马腹之下。她立刻想到了“电梭子”给她的警告:正面是饵,真正的攻击点定制处。这三匹马在她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摸到了铁匠铺的背后,幸而被“电梭子”发现了。实际情况的确如此,那小子的枪法又快又准,一响枪就被他撂倒了两个;死者是王二刀和展玉鹏,逃生的是岳连。
  王二刀倒算得上是一个血性汉子,可惜他一厢情愿的计划永远也无法完成了,而展玉鹏必定是死不瞑目的。在黄泉路上他一定会埋怨他的二哥。
  枪声一响,岳连带马窜出,关宁也发现他所寄予希望的这支三大小队伍被击溃了。他心念一横,立刻打出手势,发动了凌厉的攻击。
  两匹健马冲向大寨的栅门,尽管紫水貂手里的马枪泼出了狂火,仍是无法遏住。引燃火线的炸药火包接二连三地扔了过来。最先几个落在雪地,炸起了一阵阵雪花碎土,最后几个终于扔进了大寨,一阵强烈的爆炸之后,车头上的防御阵势就全部瓦解了。
  这是一场极为混乱的厮杀,攻击者没有阵脚,防御者也没有阵线。关宁率领的人并不多,却都是能征惯战的老手:水貂寨的人手固多,却都是一些全凭血气而无经验的莽汉。厮杀只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就停止了。无所谓胜败,这并不是攻城掠地,也不是打劫财物,胜者、败者,似乎都是愚昧的。
  方才是爆炸声、枪声此起彼落,现在,却突然静了下来,仿佛在经过一番厮杀,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是活着的了。
  在中院厢房里严密戒备的辛标和雪莲分别持枪在房门的两边守着。小全那孩子似乎完全明了自己的处境似地,静静地坐在炕上,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发一言。另一个跟他差不多大小年纪,只是身材较高的一个男孩子却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想必是一路之上太辛苦了吧!
  枪声、爆炸声一旦静止之后,辛标紧张得头上直淌汗,雪莲也是呼吸急促。他们毕竟只是两个大孩子,又是一连十来天不分日夜地赶路,早已疲累到了极点。这时候如果有个凶悍的敌人闯进来,他们俩未必对付得了。
  就在他们紧张到了极点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
  紧跟着有人出声:“小标子!是我!”
  辛标那张苍白的脸顿时有了血色,来人是“电梭子”,他显然对这把“电梭子”很有信心,立刻精神一振。
  他飞快地打开房门,抢着问道:“外面情况怎么样?”
  “厮杀结束了!”这小子身上干干净净的,脸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好象他是一个旁观者,并未参与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他锐利的目光扫向坐在炕上的小全,“就是为了这孩子?”
  “这孩子命真大,多少人为他丧命,他还好好地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好造化。”听他口气,似乎一切危机均已过去了。
  雪莲着急地问道:“貂神姑娘怎么样?”
  “她死不了的,不过,关宁也没有死!”
  辛标猛地打了一个冷噤,关宁如果还活着,这一场厮杀就还没有结束,危机也就没有过去。
  就在辛标猛打了一个冷噤的那一瞬间,电梭子的身形突地一转,右拳结结实实地捣在辛标的下颚处,这一拳相当结棍,辛标的下巴起码要疼痛十天半月的,他这一昏睡最少也得好几个钟头。
  雪莲虽然疲累紧张,反应倒还没有迟钝,她发觉情况有异,立刻抡枪要射,但她还是慢了一步,手中匣枪被电梭子飞起的右脚踢掉,同时,他的左手也抓住了雪莲的头发。他倒怜香惜玉,没有饱以老拳,只是以手刀不轻不重地切击在小妮子的颈肩处。这一切,也很够劲的。
  这两个小家伙刚倒地,外面就进来四个女人,全都是花楼的姑娘,她们四个人八只手将昏睡的辛标和雪莲抬了就走。
  这是怎么回事?这家伙难道是关宁一伙的吗?不可能。
  他曾经放枪撂倒了王二万和展玉鹏。那么,他击昏辛标和雪莲的用意又何在呢?他要杀高小全那个苦命的孩子吗?没有,当那四个女人将辛标和雪莲抬出去之后,他也跟着走出,顺手带上了房门。
  当枪声静止的时候,紫水貂仍然守在东头栅门边的粮食包后面,她感到在她的身边似乎已经没有活人。在厮杀的时候,她手中的马枪换过四次弹匣,有好几个敌人被她从马背上放倒,她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关宁。
  这时,西头栅门突开,有好几辆大车接二连三地飞驰而出,紫水貂心头一惊,好象腿上装了弹簧似的弹身而起,扑进了东栈——当她看见那两个孩子一睡一醒安然无恙时,她吁了一口气,可是,辛标和雪莲又上哪儿去了呢?
  她将小全抱进了衣柜里,轻声地叮嘱:“小全乖!躲在里面别出声,外面来了专抓小孩子的强盗——”
  她关上了衣柜门,小全那孩子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她上了炕,将被褥高高堆起,推向炕沿,将那个犹在沉睡的孩子放在被褥的顶端,她坐在被褥的后面,手中的马枪瞄着房门。
  她似乎感觉到关宁没有死,关宁必燃会来找他的儿子。果然,她的判断是对的,当她布置妥当没多久,外面就响起了关宁的声音:“紫水貂!紫水貂!”
  紫水貂当然不会出声。
  房门轻轻推开,关宁在门口出现,他的脸上沾了污泥,显得怪模怪样,他头上的帽子也不见了,当他亮相时,他是将双手高高举起的。
  “紫水貂!”关宁的声音不是温和,而是疲累。“都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这里好暖和!”
  他开始以极慢的动作脱去上身的皮统子,然后是皮靴、马裤、羊毛背心,只脱到剩下一条短裤——紫水貂瞪眼看着,这使她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她被关宁召进帐篷,在她面前脱去身上衣服的情景——难道关宁在经过血肉模糊的厮杀之后,还要跟她缱绻一番吗?
  “紫水貂!我脱去了身上的衣服,这表示我没有任何武器……”关宁还转动身子,抖抖下身那条单层的短裤。“紫水貂!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在荒原,我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孩子留给你了,看你对孩子这么好,我也放心。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亲亲孩子,抱抱孩子——相信我的诚意,我将我的儿子永远留在你身边了。”
  这是真的吗?紫水貂简直怀疑自己的听觉有了毛病。不会错,关宁是这么说的。他狡猾、他奸险,但他赤手空拳,还能有什么作为?外面还有余党爪牙吗?那没有用,关宁应该相当了解紫水貂,她能在眨眼之间使他们父子丧命。
  “紫水貂!我就这么一个请求,你也不答应吗?”
  紫水貂没有说话,她绝不能分心,她的右手稳定地放在马枪的护圈上,食指紧压扳机,枪口始终瞄着关宁的心房。她的心肠现在硬得很,只要关宁稍稍有点异动,她就会开枪。
  她慢慢地滑下了热炕,缓缓移动,她本能地以她的背脊靠上了衣柜,枪口仍然瞄着关宁。关宁缓慢地走过去,亲吻他的孩子,拥抱他的孩子,唯一令他遗憾的是:孩子睡得很沉,不能亲热地叫他一声爸爸。
  紫水貂的戒备逐渐松驰,而她的噩运也突然来临了。她几乎没有发现关宁有任何动作,而她右腕却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刺痛。
  转头一看,她的右腕竟然被一把锋利的短刀钉在衣柜的门上了。
  关宁推开孩子,下了炕,他手里还有另外两把同样锋利的短刀。
  “紫水貂!”关宁冷冷地说:“你了解我的一切,所以,我赢不了你。可是,你不了解我的儿子,他五岁就开始练飞刀,他的身上日夜都带着刀囊,这一点,你恐怕作梦也没有想到吧?……最后一个机会告诉我,高小全在什么地方?”
  马枪从紫水貂的右手中松脱,而她却飞快地以左手将枪抄到,关宁比她快,右手一扬,利刀就穿透了她的咽喉。她的身子下滑,身体的重量拉开了衣柜的门。
  小全端正地坐在衣柜里,两只明亮的眼睛瞪着关宁。关宁竟然还吃了一惊,不过,象他这种人是永不会心软的,他扬起了左手,也许,他想把小全那孩子当成飞刀靶子。
  砰!一声轻脆的枪声,在关宁的双眼之间出现了第三只血红的洞眼,他也许想看看这个对手是谁,但他在顷刻之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电梭子从外面进来,他缓缓地将手中的点三八口径的厘枪插进了腰间,轻轻吹了一口气。
  他站在那儿思索了一下,然后将小全从衣柜中抱了出来,将衣柜拉倒平放,又将紫水貂的尸体放进衣柜中,衣柜变成了棺材。
  他右手牵着小全,左手抱起了炕上熟睡的孩子,在他临走之前,一脚踢起桌上的油灯,油灯翻落在被褥上,立刻就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北风劲,火势猛,不多久,水貂寨就成了一片火海。
  在火海中,一辆大车奔驰着出了西头。
  天,已经快亮了。

  外一章 结局
  正月已经过去了。虽然在关外,春天的脚步还很远,可是,在省城,已有了明显的春讯。苏家药铺于门前那两棵老柏杨已经在枝头上抽出了绿芽儿。
  药铺于门口停放了一辆大车,看那两匹脏兮兮的牲口,就知道这辆大车经过了长途的跋涉。
  谁也没去留意这辆大车是什么时候到的,不过,倒有人留意苏家的药铺于没有敞门,门上有块小木牌,上面写着:“例行盘存结算,休市一日”几个字。
  苏掌柜的坐在八仙桌的侧面,上端坐了一个仪容不修的壮汉,虽然他满脸于思,仍旧让人认得出来他就是那个曾经在水貂寨出现的“电梭子”。
  他正在享受一盏严茶,他和苏掌柜的也没有作任何交谈。没多久,药铺的帐房走了过来,手里拿一个红封套,双手恭敬地递到电梭子的面前。
  “这是省城‘东来发钱庄’即兑的钱票,我遵照您的意思,开了两张,每张关东券两万五千元,合计是五万,请您过目。”
  电梭子接过红封套,也没说声谢字,从封套中将两张钱票抽出,扫了一眼,然后,将其中一张放到苏掌柜的面前。
  苏掌柜耸起了两道花白的眉毛,诧异地问道:“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的!咱们事先有言在先,能救回母子俩就是赏金十万,如今只救回那孩子,只能领赏金五万……”
  “是呀!可是您……?”
  “掌柜的!我不但带回了您的外孙子小全,还带回来另外一个孩子,求你大发慈悲,把他和小全一样看待,抚养他成人,他的名字叫做关小飞,这两万五千块关东券就算是小飞那孩子的教养费吧!”
  “不!那由我来……”
  “掌柜的!别以为咱们这些‘梭子’的眼里只有钱,有时候也有点别的……”电梭子站了起来。当他将红封套放进怀里的时候,又抽出来另一个信封。“这是留给小全的,一张地形图,几句交代。当他满二十岁的时候交给他……后会啦!”苏掌柜的拿着那个信封直发愣。
  电梭子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掌柜的!我有个朋友,大病了一场,想跟您要几十帖十全大补汤,行吗?”
  “拿!拿!尽管拿!”掌柜的一连声吩咐。
  一会儿,电梭子拎着一个药包走出了药铺子,他登上了车座,将药包子往车厢里一扔,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莲姑娘!咱们找个地方去煎十全大补汤,小标子都瘦成皮包骨啦!”
  原来车厢里还有两个人哩!
  是辛标和雪莲。
  X     X     X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
  夏来遍地蔓草。
  如果有人好奇想找大寨的旧址,那是太不可能了。
  有一大群工人在荒原上修建一座石墓,眼看已经完工了。在一边,有两个年轻人站在那儿看着。
  “小全!”其中一个在问:“这里面只有一副空棺材、一套衣服、一双鞋子,又没有遗骸,怎么回事呢?”
  “这叫衣冠冢。”
  “哦?衣冠冢。”
  那边有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高声喊问着:“高少爷!墓碑上要刻什么字呢?”
  名叫小全的青年,想了一想,回答说:“墓碑上只要刻四个字——荒原之神。”
  “荒原之神?”
  “是的。”小全再一次用力地说:“荒原之神。”
  荒原是被神明和文明所遗弃的地方,而这个孩子却为荒原塑造了一尊神,只可惜,要不了多久,滋生奇快的蔓草就会将这块墓碑湮没,就象许多传奇故事在人海中湮没一样。
  (全文完)
  Q群7649715中华武侠小说,古陌阡OCR、2025.8.4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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