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个女人
任何一个女人都有两项企求:爱情与孩子。
她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孩子。
她仅仅有过对爱情的憧憬,就被一个只懂得掠夺的粗野男人,将她的憧憬埋葬在无边无际的荒原里,一次意外的伤害使她永远不会有孩子。
她的名字叫紫水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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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拥有爱情又拥有孩子的女人是最幸运的,那么苏月莲就是一个幸运的女人。然而她却非常不幸,因为她的生命将要消逝。
她年轻、充满活力,离开自然死亡的时间还有好几十年,只因为有人要掠夺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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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是个被文明遗弃的地方,这里也被神所遗弃。暴力、凶残是生存的条件。野兽在荒原里出没,其中还包括披着人类外衣的野兽;把人比成野兽似乎过分,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有谁具备完美无缺的人性,他在荒原之中一天也活不下去。荒原没有神,它怕这里的残暴,血腥污染了它那圣洁的脚步。可是,荒原中的人都叫紫水貂为“貂神”,为什么?我们只知道貂皮很值钱,貂的性情驯良,它见到有人冻卧雪地,就会伸展双翼站伏在人的身上以使人体温暖,而人类却利用貂的驯良本性故意脱去衣服倒卧雪地趁机去捕捉它们。如果大家因为貂的驯良而称紫水貂为“貂神”的话,对于充满原始兽性的荒原岂非绝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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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貂寨。
从这个名字可以猜想得到,这是属于紫水貂的领域。
这里不是集镇,但是这里有女人,有美酒,有鱼,有肉,还有赌。到这里寻欢作乐,找寻刺激的都是马贼。马贼不是偷马的贼,是活跃在马上的贼。没有四蹄如飞的牲口,任何人也来不了这里。
这里有七座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建筑物,围成了一个长方形,于无中间部分的蔓草被清除了,成为这些建筑物中心的广场。马厩、草料房和铁匠铺凑合在一起,另一座则是成衣、皮件、帽子铺,一座小巧玲珑的,还加了一道石墙,是金银兑换店,一座挂红披绿,还耸出一个楼面的则是供给摊货的地方,这儿供给人类最原始的欢乐;另外两座则是提供休息、睡眠的地方,我们姑且叫它为客栈吧!赌台设在靠东边的客栈里,靠西边的那家客栈绝不许赌,更不准喧哗吵闹,因为紫水貂就住在后院。
不管你是哪一路英豪,也不管你的字号有多么响亮,进了水貂寨,你就是“貂神”的臣民,听从她的律法,她为荒原提供了各种享受和娱乐。没有了她,你即使有成斗的黄金也和穷汉没有两样。谁要是得罪了她,谁就是得罪了荒原中所有需要这些享受和娱乐的人,谁也不愿意成为众矢之的。偌大的荒原,只有这一块弹丸之地没有暴力,因为紫水貂痛恨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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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水貂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在哪儿,更不知道她出生何处。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生活在一群满嘴粗话,浑身充满酒气和血腥气的马贼之中,每个人都是大叔。马贼群中也有女性,那就成了大婶和大姨。她六岁的时候就能将匕首玩得溜溜转,十岁就能放枪,把二十步之外的酒瓶轰得粉碎。她被后座力推倒在地上,可是,有她两人长的长枪还在她手里。追逐金矿局的运金车,洗劫前往客外作买卖的骆驼商队,逃避官兵的追缉,或者和侵过地界的老毛子匪群作殊死战,成了她童年时的游戏。她经常陪着一些中弹的大叔流着血液等待死亡,也经常独力挖掘坑穴,将两三具尸体扔进去,再用沙土将坑穴掩盖起来。死亡、苦难不停地磨炼她,使她有一副硬心肠,使她的泪腺丧失了作用。
她毕竟是女人!
有一年,她发现了这件事。夏天,她不再脱光了衣服将赤裸的身子投进溪流中。冬天,她再也不肯钻进那些大叔的温暖睡袋。她开始注视男人健壮的肌肉,她也懂得逃避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那年她才十四岁,她开始注意到自己是一个女人,在几乎全是男性的马贼群中,她的生活将有改变。同时,也有别人在注视这个小女人;他是这群马贼的头头,一个年约三十出头的剽悍掠夺者——关宁。
在荒原中活跃的马贼群,也有许多支脉。有些是家族似的,有的则是由几个歃血为盟的兄弟逐渐扩大。其中以关宁所率领的这一支实力最为庞大,有四百多人枪,连侵界的老毛子都闻风丧胆,听说他和官兵暗中还有勾结。
关宁是一个天生的掠夺者,他不仅仅掠夺财物,也任意掠夺别人的生命和自由。当然也包括女人的爱情和肉体。他也的确具备掠夺者的条件,他孔武有力,善搏斗、马术、刀术、绳技、枪法无一不精。他精力旺盛,永不疲累,他更有一副永远不会软弱的心肠。他也懂得统驭之术,他的部属永远乐于追随他,也不敢背叛他。
在他的眼中,紫水貂的逐渐成熟,就好象一辆装满黄金的大车逐渐进入他的包围中。任何事情他都不愿意落后。当紫水貂刚刚进入十五岁的那一年,一个夏日的傍晚,她被带入了关宁的帐篷。
经过这一晚,她真正变成了一个女人。
她崇拜关宁,但她从来没有暗暗恋过这个头头,她不喜欢关宁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和沙沙的声音。也许见过太多粗鲁的男人,她反而喜欢有一个文弱且又温柔的男人亲近。希望和事实总是背道而驰的。这一晚,她所面临的却是折骨碎心的粗暴,汗水、泪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她象一块烧红的铁,被放在铁砧上遭受猛烈的锤击。以往,她曾经不小心撞上过这种事,也曾幻想过这种事,私心曾起荡漾,为什么一旦身受竟是这种痛楚不堪的滋味?
她真想杀死这个男人,但她唯一的武器是拳头,她的捶击反而激发对方更大的征服感和掠夺狂,更加恣意地在她身子上取予求。
她毕竟是一个禁得住任何磨练的小女人,在经过七八天浑浑噩噩的日子之后,关宁的粗暴恣狂已经不再使她有丝毫痛苦了。同时,她发现自从她进了关宁的帐篷之后,别人对她的态度也改变了,男人的目光恭敬,女人殷勤,她了解自己有了优越的地位,这全是关宁所给她的。她心中暗暗下了决定:尽管她不爱这个男人,但她要征服那个男人;尽管关宁在马上指挥着四百之众,但是,一进了帐篷就得听她的指挥。她懂得用什么方法去征服这个剽悍的男人。她默察这个男人的偏好和习惯,开始去接受、迎合,到最后已完全控制在她的股掌之间。关宁完全湮没在她情欲的陷阱里。
以后两年,她也品尝到征服者的满足,她的地位已不再是一个只供取乐的女人,成为了马贼群中的押寨夫人,关宁以往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相处过三个月以上。
她不仅仅在夜晚让那个精力旺盛的男人在她臂弯里恣狂。白天,她也成为关宁不可缺少的得力助手。她为劫掠的行动策划细节,她也出面解决属下之间的纷争。她的杰出表现绝不仅仅在帐篷之中,而是在任何地方。
十九岁那年,为了一个庞大的劫掠行动,她冒险凭借美色混进了金矿局,不幸她被金矿局保安人员发现了。关宁牺牲了五六十个弟兄将她救了出来,但她不幸小腹中弹,关宁以整块整块的金砖为她请来名医,当她在半昏迷中作垂死挣扎时,她才听说她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战胜了死神,腹中的小生命却死了,而且医生还作了最无情的宣布: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
关宁在这一段时间的表现真是出人意外,他变得非常温柔、体贴,他时时刻刻都陪伴在紫水貂的身边。现在,紫水貂发现身为一个女人还是被男人征服来得美妙些。她对关宁的态度有了转变,她想:她很可能会爱上关宁。
当她身体复原之后,她和关宁依旧恣狂,反而更胜以前,她也逐渐在恣狂中找到乐趣。她并不以她的不能生育引以为忧,在东奔西走的马贼生涯中,对于家的观念、儿女的观念是比较淡薄的。
就在这一年,爱新觉罗氏就和秋天的衰草般枯萎、腐朽。尽管荒原还是和往常一样,而关内却已经换了朝代。一次势如狂飚的剿击,使得关宁失去了踪迹,使得四百人枪剩下百余残骑。后来由于军阀之间的互斗,使这些掠夺者苟延残喘。紫水貂率领着这群老伙伴依旧在荒原中游走、生存,他们的旗号仍然是一个“关”字。
两年后,关宁奇迹似地回来了,这是喜讯,对紫水貂来说,却是噩耗,因为关宁还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关宁向她述说,那个女人冒生命危险救了他,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财富。关宁述说他是如何地爱着紫水貂,恳求她容纳他们母子俩,尽管他和紫水貂过去没有举行过什么仪式,但他乐意奉她为元配,另一个女人只是小妾,并要当众宣布这件事;那个女人也抱着孩子跪地恳求,但她拒绝了。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关宁。
她要求让她留在荒原,希望得到关宁的保护和尊重;她也有回报:此生绝不再接触第二个男人,以免关宁在荒原上的英名受损。她积存了相当丰富的钱财,半年之后,水貂寨在荒原上建立起来。那几年,也正是马贼最风光的时代。他们从东洋买来新式的武器,也远从蒙古买来高头大马,最保守的估计,活跃在荒原上的马贼也有七千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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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富裕之家,是父母亲疼爱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她没有受过一丝苦难。这种环境不但没有使她养成娇纵任性的坏习惯,反而使她有一股高贵的气质。她给予人的印象,正象她的名字:如月般皎洁,如莲般冰清。
如果去追寻是什么原因改变了她今后的命运,那就是在她十七岁那年不该爱上那个名叫高德全的年轻小伙子。
苏家有一家关外最著盛名的药铺,单是一年从苏家过手的人参就有好几十斤,高德全是药铺的伙计,瘦长的身子,文质彬彬的气度,说起话来温文有礼,深得东家的器重,也被千金大小姐月莲看上了。
高德全出身寒微,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寡母,这也是他投身药铺的原因。他从不敢对东家的千金小姐存有邪念、奢望,这也是有负东家提拔之恩的不义行为。奈何这位千金大小姐是情有独钟,一昧示好,百般亲近,高德全也不是铁石人儿,更不是白痴,终于和苏月莲有了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
苏月莲虽是女儿家,却有敢做敢为的男子胸怀,不敢效西厢记的崔莺莺,待张生跳粉墙,更不敢效红拂之私奔,就老老实实地将她和高德全订情之事禀告父母,恳求二老成全。
她的父亲在省城中很有地位,那能容许掌上明珠下嫁一个药铺中的小伙计?同时,他也认为是高德全勾引了他的宝贝女儿。命人一顿毒打,将高德全赶出了药铺。
高母本来就体弱多病,如今见爱子遭到这种下场,自然是又悲又恸,就撒手西归了,高德全可说是突然从人间天堂掉进了十八层地狱。
草草埋葬老母之后,高德全就远走他乡了。
几经流浪,他竟然投身于马贼群中。他已丧失了信心,心中又充满恨意,自暴自弃就难免了。
当他请求收容的时候,别说放枪,连马都不会骑,关宁差点没将满口的酒笑得喷出来,后来听说他精通文墨和计算,就把他留了下来。由于关宁手下人枪渐多,他需要一个帐房来管理分赃的事宜。
高德全的表现出人意外,他经手的帐目不但分毫不出差错,并且不到半年的工夫就学会了马上马下的功夫,照样跟着大伙儿行动,勇猛过人。这并不是他的英勇,而是他蓄意浪费他的生命,他甚至希望早些死掉。
他从不接近任何年龄的女人,一些老马贼中有了女儿的,都希望他能成为东床快婿,有时候还由关宁出面作媒,全都被他婉拒。他也有放假的日子,但他从来没有去过水貂寨找过乐子。别人猜测他可能丧失了男人的机能,他既不愤怒,也不解释。他是一个绝对不象马贼的马贼。
经过三年,他已存积了很多钱。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花这笔钱,终于,他想到了一个用处,他要为他亡故的母亲修一座很漂亮的坟。他向关宁表明了心愿,关宁经过考虑之后答应给他一个月的假,但是千叮万嘱地要他小心,他要是出了问题很可能影响全体弟兄的安危。
高德全绝对没有想到,经过了漫长的三年,苏月莲对他的深情还没有改变,三年的苦守、恳求,竟然也改变了他父亲的成见,何况如今高德全又是衣锦荣归。高德全回到故乡还不到十天,他就和苏月莲成了亲。
月莲问到他这三年中的境况,当然也会问到他怎样发了财,高德全都搪塞过去了,他当然不敢说他是个马贼。最后,他在假期将满时回到了荒原。
从这以后,他总是在半年中回家住个十天半月。第二年。月莲为他生下了一个胖儿子,取名小全,做了父亲的高德全开始为前途打算了,他向妻子坦诚地说出一切,月莲是相当震骇的,但她并没有责怪丈夫,她总觉得她也应该负一半责任。高德全也答应月莲,他会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向关宁提出他的退意。
小全能站立,小全能走了,也会叫爸爸了……小全的逐渐成长也使得高德全的痛苦日深。终于,他鼓足了勇气向关宁说出了心意。
现在已经年过四十的关宁以为高德全在开玩笑,后来发现这位老弟非常认真的时候,他的脸色开始由红转青。他告诉高德全,干这一行没有中途退出的,活在马上、死在马上,因为其他还在继续马贼生涯的会耽心这个中途退出者出卖他们。高德全了解更多的秘密,每一次劫案,每一次劫案所得,分配情形,他都了若指掌,他的退出就如同将这一支马贼队伍全都判了死刑。
高德全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干这种不义的勾当,他甚至发誓,以他的妻儿作为保证,他的表现并不让关宁认为他是绝对忠诚,而是去意甚坚。关宁认为他的属下如果将另外的人看得比他还重要的话,就是反叛。
高德全看重妻儿胜过看重他,这是事实。
因此,关宁定了高德全的罪——反叛。
反叛者的下场就是死?
关宁为高德全举行了盛大的饯别宴,他在酒到半醺时还想挽留这位爱将,高德全只说一个谢字,也只是摇头。宴席到凌晨方散,在黎明的微曦中,高德全挥别了荒原,奔向他的妻儿,奔向他向往的平静生活。
但是,一支由三个人组成的狙击队伍也跟着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