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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马修·柯比《刺客信条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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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21 22:46: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关于本系列

本系列是由育碧蒙特利尔工作室(UbisoflMontreal)和学者出版社(Scholastic)合作,根据《刺客信条》游戏撰写,重磅打造的全新系列官方小说。“万磁王”迈克尔·法斯宾德主演同名大电影全球热映。欧文和几个拥有特殊身世的朋友,利用Animus(具备穿越功能的虚拟现实机)穿越到过去的世界,体验着他们的祖先在历史大事件中的记忆经验。两个互相对立的神秘组织——“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之间的斗争,不但渗透在那些著名的历史事件里,同时也存在于欧文和朋友们生活的现代社会中。这让欧文和朋友们的穿越之旅充满了惊险和磨难,也让越来越多的秘密渐渐地浮出水面……本系列通过向读者解读一个个宏大的历史事件,述说人在现代社会遭遇的困境与挣扎,表现出从古到今的人们对秩序的保全和对自由的向往。

关于本书

欧文的父亲冤死于监狱,为了证明父亲的清白,欧文决定接受原阿布斯泰格公司技术人员门罗的帮助。门罗能够通过熟练操作Animus,让欧文穿越到过去,体验他的祖先经历过的历史记忆。这看似简单的一次穿越,却让欧文遭遇了始料未及的危机。欧文的先祖在战场失利被敌军俘获之后,作为一个原本以死效忠本族的勇士,却着魔般降服于敌军首领的一把匕首之下。

此时的欧文并不知道自己在先祖的基因记忆中意外发现了失传已久的圣物——伊甸园碎片的踪迹。直到他在现实中目睹了阿布斯泰格公司的员工被杀,自己也被一个刺客追杀,他才明白自己卷入了一场激烈的斗争之中。圣物出现的消息让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这两个争斗多年的神秘组织闻风而来,欧文和朋友们已然陷入了被两方追杀的危机之中……他们必须抢先找到这个圣物,才能有一线生机。面对这关乎生死的严峻考验,他们能否顺利脱险?欧文又能否洗清父亲的冤屈?


刺客信条·末裔


[美]马修·柯比 著

阿贼 译




首先在此感谢您购实并阅读这本《刺客信条·末裔》官方最新小说。阅读正文之前,请允许我作为一个“资深游戏玩家”跟您唠叨片刻。《刺客信条》游戏从2007年推出第一代开始,已经陪伴我们走过了十年。这十年里,从耶路撒冷到大马士革,从佛罗伦萨到威尼斯,从罗马到君士坦丁堡,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巴黎到工业革命时代的伦敦,我们见证了有着不同信仰的刺客与圣殿骑士为了自己心中理想的世界而走过的足迹,以及他们规模庞大且暗流涌动的斗争。

而在这本您将阅读的《刺客信条·末裔》里,小说家马修·柯比将舞台搬到了美洲大陆上,更介绍了围绕着现代主角哈维尔与欧文以及《刺客信条:叛变》的主角谢伊·派崔克·寇马克之孙——科吉尔·寇马克展开的全新故事。这个故事的古代线开始于1519年,正好是《刺客信条2》的主角埃奇奥·奥迪托雷在明白自己的使命只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传声筒以后隐退时的故事;同时,科吉尔·寇马克的祖先谢伊也是《刺客信条3》里猎杀美国达文波特庄园刺客组织的罪魁祸首,是造成美国刺客组织极速衰落的直接原因。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哈维尔与欧文古代双线的双重同步,以及对于《刺客信条》系列游戏背景设计的细化,并讲述了一个新的系列故事。

说起《刺客信条》的官方小说,我的思绪总能回到读大一时的光景。鄂时《刺客信条》的第一本英文原版小说刚刚出版,知道我对此游戏热衷的朋友就买了一本送我。读过之后,我信誓旦旦地要找人一同翻译这本书,然而热情与爱好并不能代替毅力,因为各种原因与借口我们放弃了。

几年之后,在踏出校门走向社会时,第一本《刺客信条》中文小说准备出版前夕,我有幸参与了其出版工作,并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检讨自己的失误与不足,吸取教训,不断改进与进步。时至今日.您拿到的这一本《刺客信条·末裔》是许多人的心血结晶,版权的谈判,翻译,校对,印刷,设计与装帧,也是我们作为《刺客信条》系列爱好者甘愿付出劳动的结晶。过程中,我们克服了各种困难,查阅和分析了国内外与小说、游戏相关的大量资料,希望读者能感受得到这本书倾注了多少我们对于“刺客”的热爱。

感谢育碧的《刺客信条》系列,感谢小说家马修·柯比带来的新的精彩故事,感谢出版社的老师与朋友们为这本书所做出的努力,也感谢飞天寒鸦团队每一个人的奉献与奋斗。最后,我谨代表我所在的团队飞天寒鸦翻译组以及这本书的所有工作人员,感谢选择了这本官方最新小说的您。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认同,以及对这本书背后每位工作者辛勤劳动的认可。

百度刺客教条吧吧主,飞天寒鸦翻译组组长王骏(火凤V酋长)


序幕·消失的线人

1863年,纽约市

夜幕在不经意间降临,悄然带走了屋中的光亮。线人在提供线索前便将盘中的菜肴一扫而光。他的衣襟敞开着,油腻的头发在额角打着卷儿。特威德老板耐心地坐着等他吃完。特威德用财富和权势丰富了他的人脉,桌上奢侈豪华的开胃小菜就能够彰显出特威德的财富。正因为如此,特威德毫不费力地玩弄着人性的欲望,将整座纽约市牢牢地控制在手中、线人坐在餐桌前清了清喉咙。

“他们并没有胡说。”线人终于开口说道,“城中的确来了一名刺客。”特威德啜吸着将又一个带着咸味的牡蛎吞入口中;“打听到他的名字了吗?”

“暂时还没有。”线人回答,“不过有人说动了铁匠雷迪,让他去劝说鲍尔里小子帮【鲍尔里小子帮:19世纪中叶十分出名的反大主教、反爱尔兰移民极端民族主义帮派,因其发源于曼哈顿地区的鲍尔里街而得名。其成员皆为加入志愿消防局的机修工与屠夫。——本书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的那些人不要插手眼前这件事。”

在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后,特威德已然成为纽约城中最显要的人物。借由坦慕尼协会这一政治机器,他的手缓缓地伸向了纽约城的大街小巷,试图以此来操纵选票。由他手下的间谍与在华盛顿任职的政客所组成的情报网早已将纽约市内有刺客出现的消息报告到他那里。市井间也有传言说,兄弟会想借目前国内南北战争的局势展开反击。甚至有人说兄弟会已经掌握了圣殿骑士的全部计划。

“但是如果没有了鲍尔里街的那群家伙,”特威德思考了片刻道,“这次暴乱就会被轻松镇压的。”

“放心好了,这次不会出错的,老板——”

“如果没有了他们,五街顶和临海区那些帮派的本事可不够看的。”

“他们答应了会参与这次的行动。”

“我也相信他们到时候会动手的,但是我们仍需要搞清楚这名刺客的身份,以及兄弟会交给他的任务。”

“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了。”很显然,这句话并没有打消特威德的疑虑,对于这样的回答他并不满意。低估一名刺客是非常愚蠢的,他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小心点,”特威德吩咐道,“我们要让兄弟会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而不是将他们逼进更为阴暗的角落里。”他切了一片烤牛肉,蘸了点盘中的棕色酱汁后放进了嘴里。

“一定会的,老板。”线人怔怔地盯着桌上残留的食物,像狗一般舔了舔嘴唇。特威德并没有理会他。“那就这样吧,等你打听到了他的名字以后再来找我。”他知道只有让走狗保持些许的饥饿,他们才会乖乖办事。线人看了还在进食的特威德一眼,低下了头,“我明白了,老板。”随后起身离席走出了房间。
他饥肠辘镳地走在街上。夜里的纽约市在煤气灯微弱的光芒下继续上演着盛世的繁华。他慢慢地向车站走去,那里有去市中心的公交车。一路上,他看到了众多的剧院、饭店和沙龙,里面挤满了客人,正在惬意地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闲暇时光。
过了片刻,线人走到了位于鲍尔里街四十二号的帮派俱乐部前,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一栋三层建筑的边缘有一个黑影正在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的主人耐心地在外面等待着。直到几个小时后线人带着微微的醉意迈着步子走出四十二号时,那个黑影才徐徐落下,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线人最终还是暴露了。走过几个街区后,在一个靠近巷子的地方,刺客动手了。一道寒光闪过,袖剑干脆利落地刺入线人的身体,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直到第二天早上,线人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第一章、欧文的困境

欧文急切地渴求着事情的真相。他坚信自己的父亲是无罪的,可他需要能够证实这一点的确切证据——能够向所有人,包括他的外公外婆,证明他父亲清白的证据。司法体系在意的是结果,不是他父亲的清白,而社会上其他人也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他的父亲被指控谋杀,后因阑尾发炎造成穿孔而惨死狱中,欧文都没能和他见上最后一面、因此欧文决定要调查清楚,在银行抢劫案的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本以为哈维尔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因为哈维尔是他最痛苦的那段时间里唯一的朋友、然而后来两人的关系渐渐地疏远了、直到上高中前都没有太多的联系。虽然如此,但欧文还是相信哈维尔是不会拒绝自己的,“你愿意帮我吗?”欧文开口问道。他们就这样站在他们就读的学校边上的院子里,一旁的自行车架空荡荡的,只有上面油漆剥落的痕迹诉说着往日的喧嚣。站在一旁的三个人,欧文并不认识、也许是哈维尔的朋友吧。他们时不时地朝这边打量-眼,又别过头去小声交谈。

“我不知道。”哈维尔回答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哈维尔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欧文。

“别闹了.在电子技术方面你比我强.比所有人都强。”欧文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那些人,小声说道,“即使别人不知道,我也是知道的,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不是吗?”哈维尔也看了一眼他的那些朋友,并没有因此露出丝毫笑意。从几分钟前欧文叫住他并且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后,他便是这样一副严肃的表情。眼前的哈维尔简直和欧文印象中的判若两人。欧文记忆中的哈维尔一直停留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欧文的父亲人狱后,母亲带着他和外公外婆搬来了这里。陌生的居住环境,陌生的老师和同学,就连欺负他的人都是那样的陌生……

“我会考虑的。”哈维尔淡淡地说,“我也该走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你真的会吗?”欧文追问。哈维尔回过头来看着他,“会什么?”

“你真的会考虑要不要参与这件事吗?”

“我说过了,我会考虑的。”哈维尔说着便向一旁走去。欧文看着哈维尔回到了他的小团体中,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不是哈维尔的朋友。以前哈维尔就是从这类恶霸的拳头下救下了欧文。当哈维尔走近那群人后,他们质疑般地用下巴指了指欧文,哈维尔耸了耸肩,随后微微地摇了摇头。欧文不知道哈维尔现在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何他会变成现在这样。短短几年时间便让好朋友形同路人,欧文和他母亲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他本以为在三年前父亲去世后,他和母亲的关系会有所缓和。结果却发现两人之间的关系已如大陆漂移时的岛屿一般,无可阻挡般地渐渐疏远了,还时常伴随着激烈的争吵。欧文离开学校,向外公外婆家走去。他决定了,不管哈维尔会不会帮他,他都会在计划中的那个晚上潜入银行。他没有选择,他必须这么做。他急切地渴求着事情的真相。

欧文打开大门,外婆正坐在前厅的躺椅中看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出有奖竞猜节目,这种形式的节目在他出生之前便有了。当他走进屋中时,外婆的猫甘瑟从她的腿上跳了下来。它的爪子刺入了外婆裤子下的大腿肉里,这让她尖叫着抖了下腿。甘瑟喵喵地叫着,高傲地扬起尾巴在欧文的腿边蹭了蹭。欧文弯下腰来,在甘瑟双耳后面的地方轻轻地挠了挠,“外婆,你好。”

“你好。”他的外婆说着将电视机的音量关掉,节目中的喝彩声有点吵着她了,“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欧文回答道。

“成绩怎么样?"

“和昨天差不多吧。”

“你要好好努力学习,提高成绩,”她不满意地说道,“珍惜你现在所受到的教育,别到时候也变成你爸那样的人。”这样的话欧文已经听过很多次了,这就像是一个冲力十足的火车头,火车头的后面还拉着车厢,满载从父亲受审开始,他无意中听到的外公外婆对母亲的所有奚落与反对,充满了眼泪与争吵。在欧文的父母结婚之前,外公外婆就很讨厌他的父亲,现在更是深恶痛绝。欧文的父亲就像是他们的替罪“鬼”一般,可以任由他们丑化,可以把任何错误,不,是所有的错误都推到他的头上。欧文从过往的经历中明白了一点,如果为死去的父亲辩解,就只会引来外公外婆的责骂。但他的父亲是被冤枉的,而且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明白这一点。

“我会努力提高成绩的。”欧文小声地说,“外公去哪里了?”

“在外面。”她回答道,“应该在修理割草机,可能需要你搭把手。”欧文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不露声色。他的外公向来都是个独立的人,不可能需要他来帮忙修理一个引擎。这说明外公应该是有事要找他谈,这让他有些害怕,不过既然无法逃避,那就坦然接受吧。欧文点了点头说:“我这就去看看。”

欧文穿过客厅向外面走去。不知道是因为地毯不容易脏,还是因为外公外婆不愿在家居装潢上多花钱而细心保养,他脚下的地毯已经用了多年未曾换过。糊着米色墙纸的墙上,挂着多幅由外婆绘制的精致油画。在经过厨房的时候,他从铺着塑料贴面的柜台上的果盘里拿了个橘子,随后便轻轻地打开屋后的纱门,走了出去,又等着纱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院子虽然小,却被精心修饰过,以至于看上去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花圃与一旁的灌木围起中间一片酷似阿米巴虫形状的草坪。一旁还有儿棵橘子树和牛油果树靠着围栏生长。木制的围栏有六英尺【1英尺约等于0.3048米——译者注】高,仿佛城墙一般将外公的王国与外面隔绝开来。欧文沿着地上用砖砌成的小路走近了外公所在的屋子。那间屋子在欧文的记忆中从未被称为车库,一直被外公叫作店铺,但屋子内部看上去和车库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外公弯腰站在一台老旧的割草机旁,借着头顶悬挂着的日光灯打量着机器内部。他穿着自欧文少年时他便一直穿着的那套牛仔装,还围着沾满油污的围裙。

“你是要把这台割草机卖了吗?”欧文开口问道。

“不。”他的外公回答道,“只是帮别人修理而已,这是住在后面的埃杰顿家送来的。”

“你会向他们要钱吗?”

“不会。”外公摇了摇头,“不过就算我不向他们要钱,他们可能还是会塞钱给我。”

“外婆说她或许应该付钱给埃杰顿家来感谢他们把你支走了。”他哈哈地笑了;“或许他们还真是她出钱请来的呢。”欧文用牙齿咬开了橘子皮,略微苦涩的味道渗进了他的嘴里。这时他才将手指塞进橘子,剥着皮的同时汁水滴落得到处都是。

“别弄到地上了。”他的外公嘱咐说。欧文觉得这样一个能被叫作店铺的建筑不至于不允许果汁滴落到地上,不过很显然外公的店铺并不是欧文认为的那样。店铺里本不应该有各式各样的工具,也不应该有各式各样离奇的、装着化学药剂的瓶子。

“你外婆有没有问过你的成绩?”

“问过了”

“那我就不用问了吧?”

欧文将剥下的橘子皮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可你已经问了啊。”他的外公从割草机旁站起身来。“说得也是。”他将割草机的某个部件拿在手里,走到另一边的工作台前,背对着欧文开始焊接工作,“我前几天看到你以前的朋友了。叫什么来着?是叫哈维尔吗?”

“是吗?”欧文将一瓣橘子放入了口中。味道很甜,不酸,也不涩嘴。

“很久没在周围见到他了。”

欧文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吃了瓣橘子。

“你们的关系还好吗?”外公突然问道。

“还行吧。其实并不好。”

“我不喜欢他身边的那群家伙,明显就是那些帮派的马仔。”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是帮派成员?”

“我一看就知道。”

“这听上去有点像种族歧视啊,外公。哈维尔可不是会混帮派的那类人。”

“希望是这样吧。他一直都不像是那种会做坏事的孩子。”

欧文吃掉了最后几瓣橘子,汁水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流到他的下巴上.外公仍然背对着他,加工着手里的割草机部件,“你没有和那群人混在一起吧?”

“外公,”欧文不满地说,“别瞎猜,我怎么可能会和那种人有来往?”

“我只是确认一下而已。现在这里可不比当年我和你外婆刚搬来的时候了,就连你妈读高中的时候这里都还是个不错的社区。”欧文知道外公说的是他父母相遇的那一年,虽然他并没有说出口,但是欧文知道他的意思,“我老了,脾气也差。我是不会再搬去别的地方了。但是我不想让你妈把你丢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我没有加入任何的帮派啊。”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外公转过身来,他的光头映着日光灯的光芒;“你才十五岁,我只是希望你小心点。我对现在的小孩的了解比你认为的要多得多。你这个年纪,会希望有别人认同你,这样很容易被别人误导,走上歧途。你会开始自信心膨胀,自以为能够解决一切难题,而在你想明白之前,就已经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在店铺里度过的时光大多都是这样,外公会在修理零件的同时对欧文训话。但欧文知道外公只是关心他,外婆也是如此。不过在很多事情上他们并不一定就是对的。

“你……”他的外公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了工作台前,“小心点总是没错。老师布置家庭作业了吗?”

“在学校里就做完了。”

“很好。这样你就可以领先别人一步了。”

“学习就像是跑步机一样。”欧文撇了撇嘴说;“你在跑步机上怎么领先别人啊?”他的外公又笑了起来;“你个机灵鬼,快进屋子里学习去。”欧文笑着离开了外公的店铺,顺着来时的路回到屋中。外婆已经关掉了电视、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她在桌上切着胡萝卜,一旁摆着一个大碗和一堆还未切过的蔬菜。

“你外公没有骂你吧?”她看着欧文问道。

“没有。”欧文想了想说,“你也觉得我加入那些帮派了吗?”

“你外公是担心你,这并没有错。”她回答道,“这附近很多好孩子都被那些人带坏了、发生在你父亲身上的事情我至今都无法释怀。”

“放心好了,你和外公一直在提醒着我呢。”欧文说着就要走出厨房,“我先回房间了。”外祖母放下了手中的菜刀;“我们只是不希望在你身上发生同样的事情。”欧文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若是他开口辩解、等待着自己的或许就是外婆的斥责了。于是他悄悄地离开厨房,穿过客厅,沿着走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房间,他便把挡在门口的衣物踢到一边,然后锁上了门。他就这样站在门后,注视着天花板、粗重地喘息着,试图用深呼吸来压抑自己的情绪。

欧文知道他的父亲并不一直都那么品行良好。他父亲在上高中的时候,便因为在商店行窃和破坏公物而留下了不少案底,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更严重的事了。这些案底在他父亲成年后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的麻烦,成年后他不再叛逆。欧文印象中的父亲是个认真工作,手脚干净的男人。即使没有大学文凭,欧文的父亲也凭着自己的辛勤劳动将一家人的住所搬到了绿树成荫的郊区别墅,门前的草坪上摆着自行车,车库里的两条车道里都停放着还算不错的汽车。

但欧文的外公外婆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对他的看法,他们眼中看到的始终是那个高中时代的小混混。在欧文的父亲被捕后受审的那几个月里,他们只是对欧文的母亲说了句:“瞧,我们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但他们错了。法官和陪审团也都错了,欧文跨过地上的衣物,向自己的电脑走去。他冲刺般地跳上了摆在桌前的椅子,碰倒了显示屏边上空易拉罐堆成的高塔。他本想让哈维尔帮他确认一下手里的科技产品有没有安全隐患,是不是有问题,不过如果哈维尔不打算加入这场行动的话,欧文就只能靠自己了。

他敲击了一下键盘,将电脑从休眠状态唤醒、然后在网上搜索起来。他要了解阿布斯泰格公司所有的信息,包括Animus【Animus可译为阿尼穆斯——译者注】和那个叫Helix【)Helix可译为希利克斯——译者注】的东西,以及那些超级昂贵的实验操纵台。不过网上搜索到的信息大多是些商业推广,让这家公司在公关宣传下显得熠熠生辉却毫无实质内容。他在一些评论区的留言板上找到了更多的信息,不过那大多是一些警告以及一些疑神疑鬼的人指责阿布斯泰格公司试图控制全世界。

不过话说回来,哪家跨国联合企业会没有阴谋?欧文觉得这些都不过是商业游戏的本质罢了。他继续在网上搜索着.但毫无结果,而这时欧文在影印中心工作的母亲下班回家了。他听见前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她在客厅与外婆说话时有些模糊的声音。不一会儿,她敲响了他房间的门。欧文迅速地关闭了浏览器,“请进。”欧文的母亲转了下门把手,发出咔咔的响声。

“门被锁上了。”

“啊,不好意思。”欧文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向门口,为母亲打开了房门,“我忘了。”

“一切都还好吗?”他的母亲站在走廊里问道。她仍穿着蓝色的Polo衫制服,头发扎在脑后,仿佛又多了几根白发。

“都很好啊。”他回答道,“怎么了?”

“外婆说今天外公找你谈话了。”

欧文耸了耸肩,“和平时每周一两次的谈话内容没什么区别。”

“我想可能是哈维尔现在的样子刺激到他了吧。”欧文翻了个白眼;“他是不会加入那些帮派的。”

“好吧。”她微微扬了扬双手,表示对此无可奈何。她扬起的手掌上有几道被纸边割开的新伤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你外公会担心你,这并不是件坏事。”

“是这样吗?”

“这表示他们很在乎你。”

欧文向屋内走去,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他躺在床上,将双手放在脑后;“可我却不是这样理解的。”她也跟着走进了房间,小声地问道:“那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我觉得,他们在乎的只是我会不会像我老爸那样去抢银行。”他的母亲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撞上了一堵隐形的墙。

“别这么说。”

“可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别这么说。”

“为什么?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至少在他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你也没有否认啊。”

“拜托了,欧文。我不能……”她紧张地向门口望去。

“随你便吧。”欧文说着闭上了眼睛,“事实就摆在那里。”他的母亲在原地驻足了一分钟有余,然后他听见了母亲跨过地上杂乱的衣物、踩着食物包装纸走出去的声音。她在离开的时候关上了他的房门。欧文就这样躺着。他听到母亲在用完餐并清洗完碗碟后回到他隔壁的房间休息,没过多久外公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欧文可以听到他拖着脚步走向了走廊的另一端、又过了几个小时外婆才关掉了前厅里的电视并去休息。

当深夜档脱口秀节目中的笑声与以萨克斯风为主旋律的背景音乐消失后,他坐了起来。披上一件连帽衫后,欧文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前门发出的响动定然会吵醒外公外婆和母亲,于是他决定从后门出去,并在离开时小心翼翼地合上了后院的纱门。晚间的天气有些凉,寒风卷着几张废报纸掠过街面。与欧文外公外婆的花园不同,周围邻居的花园大多杂乱不堪。时常浇水的花园杂草丛生,而不怎么浇水的花园自然是满地荒芜。

路旁人行道上的方砖在他搬来这里前便因龟裂而高高翘起,不过一直都无人修缮,若是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在夜里或许会被绊上一跤。欧文一路小跑才在附近的车站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找到位子坐下后,他注视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并看着窗外的建筑向后移去。门罗给他的地址,并不是某条大街,而是在城市边界处的一个工厂与仓库林立的工业园区。

他换乘了两次公交车,幸运的是那两条线路都是通宵运营的。在那之后他又走了大约一英里【1英里约等于1.6093公里——译者注】的路,穿过墙面布满涂鸦的公寓楼和毫无灯光、大门紧锁的店铺后,他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工业园区的这一角落似乎荒废已久,随处可见挂着铁锁的大门和破碎的玻璃窗。仅有的几盏路灯将呕吐物一般昏沉的灯光倾泻在地上,楼与楼之间狭小的空间内布满了杂草。欧文开始怀疑门罗是否将自己当成傻瓜一般耍了,不过很快他就注意到了停在一旁阴暗处的一辆公交车。

和他来时乘坐的那些公交车不同,两侧微微凸起的轮窝、圆形的蓬起的引擎盖和车头前构成斜角的保险杠说明了这是辆老式公交车。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人收藏老式公交车的话,他们或许会对这辆车爱不释手吧。车身上涂着棕色的油漆,车窗也被涂上了黑漆,然而和周围的环境不同的是,这辆车并不像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身后的砾石伴随着脚步传来松动的声音,欧文突然转过了身。

“别紧张,”哈维尔轻轻地说,“是我。”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连帽衫,将双手插在口袋中。欧文松了口气;“你来了啊。”

“我考虑过了。”哈维尔回答道。

“谢谢你。”欧文用眼神向公交车的方向示意,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这个了。”

“你真的决定要这样做吗?”哈维尔皱着眉头问,“拿你的DNA,甚至是你的大脑做实验?”

“我决定了。”欧文坚定地回答道,“我必须了解事情的真相。更何况,很多其他的孩子也做过这个,他们也没事啊。”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门罗是怎么和你说的?他说这一定能行?”

“当时没来得及问,他只说让我到这里来见他。”

哈维尔耸了耸肩;“那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章、体验Animus

欧文走向公交车的前门,用指节急促地敲击了几下车门。在等待的时候他将双手插进了口袋中,而哈维尔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过了片刻,车门在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响声后被人打开了,欧文从车内射出的犹如酒店泳池一般的蓝色光芒中看到了门侧的身影。

“欧文,你能赶来真是太好了。”门罗打招呼道。他的嗓音低沉,就像是拨动低音吉他时发出的声音一般;“你还带了个朋友一起来啊,来,进来吧。”他转过身走进了车里。门罗负责维护校园网络,学校里就没有不认识他的人。大多数人都很喜欢他,当然也有少数几个老师对他不满。欧文和哈维尔跟着他一起踩着台阶进到了车里。

汽车内部和外面简直天壤之别,漂亮的白色镶板、条形的灯管和那一排散发着塑料被加热后的气味的电脑显示器将这个空间装饰得焕然一新。车内空间的末端是一把符合人体力学的衬垫躺椅。门罗就站在躺椅的左侧。他有一头棕色的及肩长发,还蓄着山羊胡。他的穿着和往常没有区别:有些褪色的牛仔裤、匡威球鞋以及一支欧文不认识的乐队组合在演唱会时分发的那种T恤。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学校里蒙混过关的。欧文都没办法判断他到底几岁了。可能四十多岁吧?还是说五十岁出头?

“你是……哈维尔吧?”在哈维尔跟着欧文踏上台阶后,门罗突然出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哈维尔警觉地说。门罗打了个响指后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只是遗觉记忆罢了,伙计。”

“什么意思?是像影像记忆那样过目不忘吗?”欧文问道。

“并不是。”站在他身后的哈维尔打断说,“和影像记忆不一样,但那仍旧不能解释为什么你会认识我。”

“我可是花了很长时间整理学生资料的。”门罗回答说,“学校里大部分学生我都能叫出名字。”然而这个回答显然没有打消哈维尔的疑虑,他抱着手臂打量着车子内部的空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门罗夸张地张开双臂,“这些是为了你。”

“哇,伙计。”哈维尔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说得可真够深奥的啊。”

“别紧张。”门罗说,“我的意思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深刻地了解你。”他用手指点着欧文的前胸,“了解你的DNA。”

“好吧。”哈维尔停顿了一下,“就算是吧。你这里的仪器义是怎么回事?我在网上看到过阿布斯泰格娱乐软件公司开发的主机,和你这个可不太一样。”看来哈维尔在来之前也是做过些调查的,欧文的心中有些感激哈维尔的这份关心。

“那是因为你不可能在网上或是店里找到这台机器的型号。”门罗解释说,“阿布斯泰格公司卖的那些都是被严重削弱过的电脑主机。而这台主机是以那台Animus原型机为基础开发的,我在好几个地方进行了改进。”

“你说的‘严重削弱’是什么意思?”欧文想起自己在这方面的调查毫无结果,开口问道,“难道是商业机密?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门罗回答说,“明面上,阿布斯泰格将Animus定义为科研工具,甚至是用来供人娱乐的主机……非常贵的那种娱乐主机,”

“那么这台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哈维尔问。

“最基本的部分是一样的。”门罗解释说,“我将你的DNA采样,进行分析,然后解锁储藏在你DNA中的祖先记忆、然后我们就能够将那些记忆制作成虚拟场景来供你体验了。”在说话的时候、门罗会时不时地看向别的地方,他有时候看着欧文的一侧,有时候看向欧文的背后。这并不像是刻意地避开视线接触、反倒是有点像在分心想别的事情,“那么这台机器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哈维尔继续问道。门罗皱了皱眉、“其他的型号可以让你体验将DNA储存在阿布斯泰格云端的那些人的记忆——”
“不过我看有人说那些虚拟场景都被阿布斯泰格的人动过手脚了。”哈维尔突然说道。

“他们做了什么?”欧文问道。

“那些虚拟场景就像是真人秀一样,”哈维尔打了个比方,“他们将记忆中不和谐的部分删去,所以你永远没法知道完整的故事是怎样的。”

“正是如此。”门罗点了点头,“那些新型号的Animus只是供人娱乐的,当然也是为了满足阿布斯泰格公司的私心。而人们所体验的历史自然就是阿布斯泰格想要给人们看到的历史。在那边,你可得不到什么所谓的‘真相’。而这台机器——”他说着将手放在了躺椅的头垫上,“只能读取你自己祖先的记忆。那是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的记忆,是你找到自己所寻求的真相的唯一途径。”

“那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呢?”哈维尔问道。

“我曾经在阿布斯泰格公司工作过。”门罗回答道,“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还有别的问题吗?”欧文看了一眼哈维尔,哈维尔点了点头,说道:“嗯,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倒是你,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事呢?”门罗继续说,“我邀请的是欧文,不是你。”

“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欧文是我的朋友,我自然要负起朋友的责任。”欧文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感性的人,但哈维尔的话的确让他高兴得心花怒放。

“很好。”门罗说,“事实上……我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为了要实现对某人的承诺。”欧文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那一丝沉重,很显然他不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们听。门罗看哈维尔也没有更多的问题可问,便转向了欧文。“那你想知道什么吗?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没有机会多聊。你那时候说你想要了解谁的记忆来着?”欧文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父亲的记忆。”

“哦,没错。父亲对儿女来说是很重要的。”门罗点了点头,“有什么更具体的要求吗?”

“我想要知道在五年前,十二月十八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门罗摇了摇头,“如果我当时多问两句就好了,因为你想要的,不在我能力范围内。”欧文有些激动地向他靠近了一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为了这事才来的。你当时说了……”

“你当时问的是我能否读取到你父亲的记忆,我答复你说我能够做到。我并没有撒谎,问题是你没有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你父亲在五年前的记忆。”

“但是……”

“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门罗说,“你的DNA中所留存的对你父亲的记忆只会到你母亲怀上你之前,之后的都不会出现在你的DNA里。所以你没办法通过你自己的基因看到你父亲在你……呃,十岁?在你十岁左右时候的记忆。”

“他说得没错。”哈维尔说,“我当时就想到过这一点,听你说了以后,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更为先进的技术呢。”欧文觉得他所身处的公交车仿佛随着焦躁与愤懑情绪的滋生而开始缩小,变得越来越狭窄;“那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要怎样才能知道那一夜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需要一台另一个机型的Animus主机。”门罗回答道,“当然还有在那晚之后的他身上的DNA。只有那样你才能读取到他在那一晚的基因记忆。”欧文浑身的肌肉都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但是他在当天夜里就被逮捕了。他们把他关起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没有他的DNA。”门罗叹了口气。“那样的话,真是抱歉啊,伙计。”

欧文真想一拳砸穿身旁显示屏中的一个。他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他的父亲无罪,才能够让他的家庭恢复正常。结果发现这根本就行不通。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转机,而欧文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他将继续受折磨,不得不继续听外公外婆诋毁他的父亲,看着母亲毫不抵抗地将她对丈夫的感情搁浅。

“如果他能够弄到他父亲的DNA,”哈维尔突然问道,“你能够帮他读取他父亲的记忆吗?”

“当然了,”门罗回答道,“但我们需要一台另一机型的Animus和他父亲在那晚之后的DNA样本。”哈维尔将手搭在欧文的肩头;“或许你母亲还留了些什么呢?有你父亲DNA的随身物品,旧衣服之类的,有吗?”

“我们什么都没有。”欧文回答说,“我们急需用钱,我妈把所有的东西都卖了,试图保下我们的房子,然而最后连我们的家都没能保住。”公交车内一片寂静,只有电脑主机风扇轻微旋转的声音和硬盘时不时发出的轻鸣。欧文并不想这样离开,因为那样做的话就像是承认自己失败了一样。于是他就静静地站在那一堆无用的机器之间。

“听我说——"门罗说,“我做这个已经有段时间了,去过好几个城市,好几所学校。有些孩子只是纯粹为了刺激来我这里。而其他的,则是和你一样来寻求答案。但是,很少有人能够找到他们想要的答案,而他们所看到的东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我觉得你最好还是问问自己,为什么你那么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欧文说,“我为什么那么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我父亲被关进了监狱,而他是被冤枉的。我要证明他的清白,就是那么简单。”

“我们还是走吧。”哈维尔劝道,“这个家伙根本帮不了你。”

“那你呢?”门罗突然看着哈维尔问道。哈维尔眯起了眼睛;“我怎么了?”门罗朝躺椅的方向点了下头示意道:“你想要试试看吗?”

“你刚才的通篇大论呢?”哈维尔讽刺道,“你不是说看到的东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吗?”

“但你进入Animus也不是想要解决问题啊。”门罗说,“我知道你是挺想试试看这些东西的。”

“别装得像你多了解我似的。”哈维尔生硬地说。

“我看过你的STEM【STEM是美国的教育系统创建的一个体系,包括Science(科学)、Technology(技术)、Engineering(工程)及Mathematics(数学)四类——译者注】成绩。”门罗继续说,“真令人惊叹。如果说那真的是你本人的成绩,那你一定会对这台机器有兴趣的。”
哈维尔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否认。

“你看,”门罗说,“我并不是想要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既然你人都来了,为何不试试呢?在一段时间内尝试下别人的生活还是很刺激的。”哈维尔看向了欧文,欧文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而这样的表情欧文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了。门罗说得没错。在哈维尔和欧文最要好的那段时间里,每当哈维尔看到令他产生兴趣的事物,就会露出这样明显带着些兴奋的表情——眉头皱起,咧嘴而笑。他现在又露出了这样的表情,这让欧文怀疑这才是他今晚会来的主要原因。

“好吧。”哈维尔说,“我来试试。”

“好的,”门罗应了一声,“过来坐下吧。”然后他就到那些装置和时不时闪烁的灯光前忙活了起来。哈维尔从欧文身旁走过,穿过那些电脑器械后走向了躺椅,然后轻轻地躺了上去。欧文隐隐觉得有一丝愤怒和不满。他来这里是为了使用Animus,而莫名其妙的是,他曾经最要好的朋友竟然代替他用上了那台机器。哈维尔本应是来帮助他的,而此刻却代替了他。哈维尔向后躺去,将双手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门罗在一旁的转椅上坐下,然后拿出了一个由一团数据线连接至主电脑终端的护腕。

“麻烦你把右臂伸向我。”门罗像撬开蚌壳一般打开了护腕。

“那是什么?”哈维尔问道。

“这是一个扫描仪,”门罗回答道,“它会将你的基因信息传递到Animus的核心进行解析。把你的小臂给我就行了。”哈维尔将连帽衫的衣袖卷了起来,门罗将护腕套在他的小臂上扣好。

“等会儿抽血的时候,”门罗说,“可能会有点疼。”但哈维尔并没有因此退缩。

“很好。”门罗滑动了一下转椅,来到了一个显示屏前,然后开始敲击键盘。欧文走到一旁、打量着显示屏上的界面和飞速向上滚去的字符,然而他对这一切都毫无头绪。

“嘿,欧文。”哈维尔轻轻地唤了一声。欧文转过身.看向他。

"你不会生我的气了吧?”

欧文耸了耸肩;“不会的。”

“真的吗?”

“我生不生气重要吗?”

哈维尔没有回答。门罗又在键盘上敲击了几分钟。“太棒了,”他高兴地说,“看来有希望。”

“什么有希望?”哈维尔问道。

“稍等一会儿。”门罗说着又在键盘前忙碌起来,更多界面在电脑显示屏上闪过。然后他从显示屏前抬起头,看向欧文;“我们来试试看。”

“试什么?”欧文问道。

“基因记忆的一致性。”门罗从一旁又拿出了一个新的护腕,"把你的手臂给我。”欧文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但是你说了……”

“这和你的父亲无关。”门罗说,“我想测试下你和哈维尔的相容性。”

“相容性,那是什么?”哈维尔问道。

“如果你们各有一位祖先出现在同一个历史场合的话——”门罗解释道,“那样的话,你们的基因记忆便会在此处重合。这样的;话你们就能共享同一个虚拟场景。而重合的资料则会令这个虚拟场景更为稳定。”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一起进入虚拟场景吗?”欧文问道,“两个人一起?”

“没错。”门罗回答道,“算是我在原型机上的改良之一,你想试试看吗?”欧文对他的提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哈维尔没有彻底代替他来使用Animus这一点,令他很高兴。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臂,甚至没有想过要问哈维尔是否同意自己这样做。“来吧。”欧文说道。

“好的。”门罗将护腕戴在了欧文的手臂上。在针扎入皮肤的一瞬间,欧文感觉到一阵刺痛,但他咬了咬牙,试图掩饰过去;“资料已经传输过来了。”门罗说道,“还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来分析你的DNA并且标出你们基因记忆相容性较高的部分。”数据线将欧文的手臂和电脑连接在了一起,他就这样站在躺椅的一侧,注视着电脑显示屏。

“如果我们没有任何祖先出现在同一历史场合呢?”哈维尔突然问道。

“如果你们的基因记忆中没有任何相容性的话,”门罗回答道,“我是没办法构建出一个可以供你们二人进入的虚拟场景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几分钟后Animus的主机核心完成了分析,门罗高兴地宣布:“哇,你……你们的基因记忆中有很多个出现强烈交集的地方呢。”

“很多个?”欧文好奇地问道。

“是啊,这是非常罕见的。你们的祖先们曾有过多次交集,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注视着屏幕上的数据,仿佛在脑中构思着什么一般。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两个人一起进入Animus了?”哈维尔问道。门罗眨了眨眼,回过了神;“呃,对,好的。程序还在构建虚拟场景,我们还是先给欧文找个地方躺下吧。”他从车厢靠前的地方拿出了一卷厚厚的黑色瑜伽垫,然后铺在了躺椅一旁的地上。“虽然不如椅子那么舒服,不过总比直接躺在地上好。”

欧文躺在了垫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车厢的天花板以及哈维尔搭在扶手上的手臂。突然,他听到在他身旁运作着的Animus部件发出一声轻鸣。这时候门罗拿出了两个带有护目镜的头盔,并帮助哈维尔和欧文戴上了它们。护目镜比想象中的要轻得多,戴起来也很舒适。戴上头盔后,欧文的眼前一片漆黑,听觉也因此而渐渐模糊了起来,这一刻,他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你们听得到我的声音吗?门罗的声音从头盔内部传来。

“听得到。”欧文回答道。

“能听见。”一旁的哈维尔也在同一时刻做出了回答。好的。门罗说道,好的,我来给你们解释下这个虚拟场景是怎么回事。首先,我会载入记忆回廊。

“那是什么?”哈维尔问道。这是一个在你们真正进入回忆之前的过渡虚拟场景。门罗说道,你们可以把这个当作是Animus的等候室。直接进入基因记忆构建的虚拟场景所产生的冲击会造成巨大影响,甚至会伤害到你们的精神和身体。我要适当减少你们可能受到的冲击。当你们适应了记忆回廊后,我才会载入完整的虚拟场景。你们准备好了吗?那感觉可是很奇怪的。

“我准备好了。”哈维尔说道。

“准备好了。”欧文说道。一秒过后,一道强光伴随着听觉和各种感觉猛然袭来,犹如洪水一般。这感觉就像是从黑暗的地方突然走进了阳光底下,然而欧文都不能用手来遮挡这刺眼的光线。他只能默默承受,直到他适应了光亮并冷静下来后,他周围的一切景象才开始慢慢聚焦。他身处一片看不到边际的灰色虚空中,周围时不时有闪电划过,一团团云雾在他身旁沉浮。那些云偶尔会形成各种类似现实事物的几何形状,时而像一栋大楼的轮廓,时而又像树枝上的尖梢。接下来欧文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却发现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他穿着无袖的锁子甲,而在其之下的是一件钉有铆钉的厚重皮质外套。不论是盔甲还是外套,都快长到他的膝盖了。他穿着的皮质长靴将他的整个小腿都包裹了起来。他手上戴着皮质的手套,还有一把剑插在他腰间皮带上挂的剑鞘中。当他转过头时,他下巴上的系带绷紧后令他不适,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有着浓密的胡须。而他下巴上的系带则连接着一顶紧紧贴在他头顶的圆锥形金属头盔,头盔的帽檐呈八字形。

“是你吗?”欧文身后有人出声问道。欧文转过身来;“哈维尔,是你吗?”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点了点头,可是他并不是哈维尔。不一样的身形,不一样的脸,就连声音都不一样。眼前这个肤色略黑的中年男人上身穿着厚重的棉质束腰上衣,下身只围了块缠腰布,他赤裸着双臂和双腿,脚上则穿着一双草鞋。他的脸上有几道红色与白色油漆涂成的条纹,而他脑后则插着由彩色羽毛组成的头饰。

“你看上去就像是一名西班牙征服者。”曾是哈维尔的这个人开口说道。

“你看上去倒是像一个阿兹特克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人。”回答错误。门罗的声音直接在欧文的耳畔响起,哈维尔应该也能听见,欧文心里想。阿兹特克人虽然征服了大半墨西哥,但墨西哥仍有不少其他的部族。哈维尔是一名特拉斯特克族【特拉斯特克族:特拉斯卡拉王国居民,这个王国是前哥伦布时期的一个城邦,位于今墨西哥的中部,其首都在特拉斯卡拉州的首府特拉斯卡拉城。使用纳瓦特尔语、欧托米语及皮诺姆语——译者注】勇士。他们国家在欧洲人到来之前便几度与阿兹特克帝国开战。

“你是怎么知道的?”哈维尔问道。是Animus。门罗回答道,在它分析你们的基因记忆的时候,它会通过已知的历史资料来推断出你们的身份。它还告诉我,哈维尔对你祖先身份的猜测并没有错。欧文,你将会体验一位西班牙征服者,一个名叫阿方索·德·卡斯蒂洛的士兵的记忆。

“哈哈。”哈维尔讽刺地说道,“所以是你们的人侵略了我们。”又错了。门罗打断道,埃尔南·科尔特斯的确是打败了特拉斯特克人,但是最终他们缔结了盟约,共同对付更为强大的阿兹特克人。

“好吧。”哈维尔说道,“对不起,看来你们只是把天花传染给了我们。”

“我都不知道我有位祖先是西班牙征服者。”欧文无奈地说道。看上去你们所在的虚拟场景是在一五一九年。门罗说道,正好在科尔特斯击败特拉斯特克人之前。

“那我们是要去墨西哥吗?”欧文问道,“几百年前的墨西哥?”理论上来说,门罗回答道,你们哪儿都不会去,你正躺在我车里的地板上呢。但是你会感觉到你像是在往哪里走一般。这就是为何我们要用上记忆回廊。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哈维尔问道。现在,门罗回答道,现在我需要你们在回忆序列的虚拟场景完成构建前放松一下,四处走走,习惯一下在虚拟场景中使用别人身体的感觉。欧文向前迈了一步,紧跟着又向前迈了一步。这个名为阿方索的家伙比他原本的身高还矮上一截,身体平衡点的不同,手脚比例的不同,都令他感觉非常不适。当哈维尔向他走来的时候,欧文将佩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这把闪烁着银光的剑【原文中用的是“剑”这个泛称,然而作者所形容的应该是护手刺剑,是近代欧洲出现的一种带有复杂的护手结构和圆形柄首,剑身细长,主要攻击方式为刺的随身单手剑——译者注】,剑身约三英尺长,十字形护柄下是一个呈弧线围绕他手腕的环状护手,用绕接法固定在剑柄处的皮质握把的末端镶着一枚圆形的金色配重。

“来瞧瞧这个。”他对着哈维尔说,并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武器。起初他还觉得自己握剑的手有些失控,并因为剑本身的重量而无法驾驭。然后欧文突然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一阵刺痛感,与此同时他仿佛感觉到自己潜意识中有一种冲动。当他停止思考,并放任潜意识里的那一份冲动来操纵自己的身体时,他对手中武器的控制开始逐渐熟练了起来,并且变得越发得心应手。他在空中劈砍、格挡、突刺,仿佛这样的动作他重复过几千次一般的熟练。但是他知道自己从未使用过这样的武器,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思绪代替了潜意识里的那股冲动,他突然无法驾驭手中的武器了。

“嘿,当心点!”哈维尔叫喊着躲过了刺向他手臂的剑刃。

“对不起。”欧文盯着自己手中的剑说道,“这感觉真奇怪。”什么东西真奇怪?门罗问道。欧文向天空望去,仿佛门罗就在头顶灰色虚空中的某处一般;“那把剑……”他说道,“我感觉……好像我知道该怎么用那把剑来战斗。”你的确知道啊。应该这样说,阿方索·德·卡斯蒂洛知道该怎么用那把剑来战斗。

“那刚才是他在舞剑吗?”欧文问道。你能够读取他的记忆。门罗回答道,他的全部记忆。

“但是,刚才那感觉像是他要占据我的身体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这样。而且你也需要让他这样做。虚拟场景是依靠你和你的祖先的同步率来维持的。要想体验发生在你的祖先身上的事,你只能让出身体,让他们来完成他们自己的使命。门罗解释道。

“那么我们一进入虚拟场景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吗?”哈维尔问道。你们在虚拟场景中还是有一定自由的。门罗回答道,但这并不是时间旅行,你们不能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不能改变你们祖先的记忆中所发生的事情,也不能离开记忆中你们祖先所在的区域太远,这些都会令你们失去与祖先的同步。那会导致虚拟场景的崩溃,在那之后你们要么会回到记忆回廊,要么就会直接回到现实世界。不管是哪一种,都算不上是令人愉快的经历。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知道我们即将失去同步呢?”哈维尔追问。你们会感受到的。而且虚拟场景会开始出现故障。不过也别太担心了。你们会适应的。放轻松就行了。Animus体验的意义就是为了打开肉体的桎梏,让你们用别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欧文看了看手中的剑,并将其放回了剑鞘中。太好了。我按下开关后,你们的感官受到的冲击会比之前进入记忆回廊的时候要强烈得多。别太紧张,一会儿就过去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在你们进入祖先的记忆后,你们的祖先可能不会距离很近,不过既然能够共享虚拟场景,应该也不会离得太远。当然别急着去找对方,否则的话可能会导致你们失去同步。而且不管怎样,进入虚拟场景后你们见了面也不能用现在的身份来交谈。让你们祖先的记忆自己讲述故事就行了。听懂了没?

“听懂了。”欧文回答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按下开关吧。”哈维尔说道。


第三章、祖先的记忆

哈维尔对自己的决定仍抱有疑虑,但门罗说得没错。哈维尔曾听一些孩子说起过Animus的事情,因此他的确对Animus能够通向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或许,他只是太想摆脱自己的现实生活。因为他经历了太多事,在他眼里,他的人生简直一团糟。记忆回廊中,欧文就站在他的眼前,虽然他眼前的并不是欧文本人,而是他那些征服者祖先中的一位。他戴着头盔,佩带着那把他似乎知道该如何使用的武器。

哈维尔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和现实中有多大差别,但他却能够感受到这个身体的不同。他的这位特拉斯特克族的祖先年纪更大,各个关节都传来酸痛的感觉,而且试图将他对于这个世界全然不同的理解展现在哈维尔的眼前。哈维尔进入Animus是为了避开现实,体验一下别人的生活,而此刻他脑海中却充斥了更多的信息。出发了。门罗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记忆回廊被刺眼的光芒撕成碎片,哈维尔感受到一阵犹如云霄飞车般激烈的晃动袭向了身体,不止如此,就连他的大脑也感受到了一阵晕眩。头晕和恶心的感觉纷纷袭来。他使劲地喘息着,用力地眨着眼,视线终于慢慢地有了焦点。他身处一片旷野之中,四面环山,空气清新,阳光舒适,脚下的草秆长而柔软。

他手里握着一面涂着颜料并插满羽毛的盾牌,另一只手中则握着一把木剑一样的武器,剑身上插满了锋利的齿状黑曜石刃。不知为何,哈维尔知道手里这柄武器的名称:玛卡维多【玛卡维多(macuahuitl);名出纳瓦特尔语,是一种镶有晶石刃牙的木制剑状武器。刃牙大多由黑曜石构成,因其远超铁制武器的锋利程度而出名——译者注】。他身边站着和他有相同打扮的战士,不过大多没有哈维尔头上戴着的羽毛头饰。

然而有几个人戴着的头饰比哈维尔的更为精致,像是纤长羽毛编成的高冠一般。哈维尔看到有个男人背着一面六英尺高、布满羽毛、不知是民用还是军用的旗帜。他还看到有个男人头上顶着一只展开翅膀的白色大鸟。哈维尔回过头去,瞟了一眼他的背后,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撼。他背后站着成千,不,或许是上万个特拉斯特克族战士。他们占据了整个平原,甚至连边际处的森林和山脚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怒啸的号角回应着人们高声的怒吼。这是一支即将投入战斗的军队。

而且,看起来哈维尔身处战争的最前线,最先遭遇敌人的就是他们!他再次环视四周,而这次他却是因为恐惧而寻找逃跑的机会。站在他身边的战士困惑地皱起了眉头,用一种哈维尔不能理解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哈维尔说道。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感觉眼前事物的轮廓模糊了起来。他无法感觉到自己的手和脚,仿佛他失去了和自己身体的联系。那个战士看起来更困惑了,甚至向后退了一步。冷静。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让你的祖先来回答就行了。

“门罗,是你吗?”是的,我正看着你这边的虚拟场景。门罗的话语令哈维尔安心了许多。让记忆操纵身体就行了,伙计。别刻意抗拒。哈维尔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试图保持冷静,将他背后军队的嘈杂声,以及对于前方战斗的恐惧置之度外。当他冷静下来后,他感觉潜意识中仿佛有鼓点响起。那仿佛是一种冲动,他越是仔细聆听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越是强烈,变得越来越响,直到哈维尔听到有个人的声音从中传出为止。

那是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是一种强烈却又令人困惑的熟悉感,仿佛一部分的他在经历一些新的事物,而另一部分的他却经历过了一般。在哈维尔放弃和那个意志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后,鼓点和尖叫声终于渐渐消失,与此同时,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怒吼,原先那种难以理解的语言此刻不再陌生。站在他身旁的战士点了点头,随后也发出了一声怒吼。哈维尔的自我意识像是被磨砺过了一般,此刻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清楚的了解。

他名叫奇马尔波波卡,是一名高贵的特库德里【特库德里(tecuhtli):纳瓦特尔语中有“领主”的含义,然而往往作为人名的前缀(作为前缀时意为“王子”)被赐给那些作战英勇的战士。所以这里奇马尔波波卡的名字实际上是特库德里奇马尔波波卡——译者注】,他带领人民和战士数次反抗贪婪傲慢的阿兹特克压迫者,并因此而声名远扬。

不过,眼下又有新的敌人踏足他们的家园。那些人从岸边袭来,当然,他们自称来自大洋彼岸,如果你愿意相信这种说法的话。这些肤色苍白的陌生人此刻正在向他们冲来,他们骑着高大的鹿形怪物,并有着喷射火焰的武器。不过今日,他们将在这里被卡马德里【卡马德里(Camaxtli):特拉斯特克人信奉的神明,是创造了世界的四位神祇之一,主管战争、捕猎、命运及火焰——译者注】的子民杀死或生擒。

“你觉得他们真的是提奥托【提奥托(teotl):很多人将纳瓦特尔语中的这个词语翻译成“神灵”,然而这个词本身所代表的事物更为广泛,带有神性的、神圣的、类似神迹的都可以用这个词语来称呼。提奥托这个词的概念更像是波利尼西亚文明中的“玛娜”(生命力、魔力,很多游戏中魔法的概念都来自这个词语)的概念——译者注】吗?”站在奇马尔波波卡身边的一位战士问道。

“我不知道。”奇马尔波波卡回答道。

“托托纳克人和欧托米人说他们是不死之身,对他们射出的弓箭、掷出的长矛就像是芦苇秆一般毫无作用。听说他们有着铁制的皮肤……”

“铁制的只是他们的盔甲罢了。”奇马尔波波卡紧盯着他们战线前面的那片满是橡树和松树的森林,同时打断了他的话语,“我敢打赌,盔甲下面仍是血肉之躯。”

“所以,你不觉得与他们和平共处会更好吗?就像托托纳克人那样。”

“我觉得我们应该服从战争领袖的指令。”

“但是就连西科坦卡特【西科坦卡特(Xicotencatl):这里指的是西科坦卡特二世,特拉斯卡拉四个都城中提萨特兰的领主之子、战争领袖。他的父亲西科坦卡特一世,也被称为长者西科坦卡特,是提萨特兰的领主——译者注】的父亲,长者,都会提出让我们和解。我甚至听到传闻说今天在场的一部分人不打算参与战斗。”

“那么他们一定是在懦夫印记下出生的。”奇马尔波波卡说道。而他自己则是在第一位奥赛罗托【奥赛罗托(ocelotl):美洲豹战士,阿兹特克帝国的部队之一,使用玛卡维多作为武器。阿兹特克帝国与周边地区都有人祭的习惯,俘虏会从容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成为祭品。而这样的勇士也深受敌国的敬佩,在将其献给神灵之前,会如兄弟亲朋一般生活一段时间——译者注】的印记下出生的,这代表他的一生将以战俘的身份画上句号,但他一直勇敢地面对,等待命运的来临,而命运仿佛和他开了个玩笑,至今为止都避开了他。

“或许忍让是智慧的体现,”那位战士说道,“而不是单纯的懦弱。”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奇马尔波波卡讽刺道,“或许你该加入那些托托纳克人,帮助他们在曾由你耕种的土地上为那些提奥托建起一座城池……”海螺号角再次嘹亮地响起,向前方战士示意敌人已经来临。奇马尔波波卡举起了手中的盾牌,他另一只手中的玛卡维多也渴求着这些陌生人的鲜血。在他前方远处的森林里,出现了第一批提奥托。

这些骑着巨大的鹿形怪兽、身披铁甲、举着盾牌、持着铁剑的陌生人整齐地排成阵列向奇马尔波波卡冲来。他们还带来了那种能从内部射出石头、电光和火焰,被他们称作火炮的武器。而将火炮拉入战场的正是他们那些来自托托纳克帕【托托纳克帕是托托纳克人的主要居住地点,在托塔克帝国时代,托托纳克人也曾经占领过名字意为“二十条水源”的赞伯拉。两者都用来指代托托纳克人——译者注】的赞伯拉通敌者。

在看到那漆黑火炮的大小后,奇马尔波波卡感到一阵恐惧,正因为这样,哈维尔也体会到了那样的感受。哈维尔不知道如果他的祖先就这样死在战场上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因此体会到被剑撕开身体和被火炮轰个粉碎的痛苦。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虚拟场景外很安全,但这却不能令他的恐惧减少,因为他的意识还在这里。

这个虚拟场景太过真实,硝烟的气味、他自己身上的冷汗、西班牙征服者身下马匹的嘶鸣,以及他们远比己方战士优越的武器——他知道这样的战争会有怎样的结果,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让他的祖先逃离这里。当哈维尔开始思考时,他自己的意识就取代了他的祖先,他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前线。虚拟场景顿时不再清晰,就像是画质突然从高清变成了普通。你的同步率下降了。门罗说道,让你的祖先来做就行了。但在此刻要这么做比之前还难,面对有着火炮和铁剑的西班牙军队,哈维尔清楚地知道奇马尔波波卡的木制武器和盾牌根本救不了他。

“我知道,我正试着放弃控制。”哈维尔说道。你无法改变这件事。这只是一段记忆。试着记住这点,这件事情是在距今五百年前的过去发生的。你没法避免这件事情发生。如果你这样做了,你会失去同步。哈维尔从门罗的话中选了一句,当作口号一般在心里默念起来。

“你没法避免这件事情发生,你没法避免这件事情发生,你没法避免这件事情发生。”而这样做真的产生了效果,这样的认识帮助他将控制权还给了奇马尔波波卡,让虚拟场景恢复了原本的状态。向他们冲过来的提奥托只有四百余人,而迎击的塔拉斯特克族战士却有一万人之多。奇马尔波波卡因为确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而露出了笑容,他很好奇诸神是否会像接受凡人的血液一般接受提奥托的血液,他甚至想着要活捉一个提奥托,将他交给祭司并由祭司在圣祭石上献祭给神明。他身边的那些人显然没有他那样坚定。不过在他发出一声怒吼后,重新振作的战士们齐声回应了他。他们的吼声与海螺的号角声仿佛晃动了整个山谷,甚至动摇了那些提奥托的士气。

“真神卡马德里与我们同在!”奇马尔波波卡向他所率领的部队喊道,“印记与我们同在!”听到他的喊声后,他所统率的部队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当敌人到达西科坦卡特计划中所说的地点后,奇马尔波波卡高喊着发出了冲锋的指令。随着他一声令下,四周的战士从各个方向冲向了那些提奥托,并将他们彻底包围。

奇马尔波波卡麾下的战士们向敌人发起了一轮进攻,大量的弓箭和长矛如雨点般向敌人抛射而去,不过大多都被提奥托们的盾牌和盔甲弹开,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然而还有小部分的弓箭和长矛却是从敌人防御脆弱的地方穿了过去,钻进了敌人的血肉之中。奇马尔波波卡在看到这一幕后露出了笑容,他带着麾下的战士们吼叫着冲向敌人。不过当他们高举着武器靠近敌人时,远处的火炮发出了数声雷鸣般的咆哮。

奇马尔波波卡身旁两侧都有人在挥出武器的瞬间颤抖着倒下,血液从他们身上被炮弹穿透的大洞中喷涌而出。但他毅然向前冲去,没有丝毫的迟疑。他就这样带领着他麾下的战士又一次冲过了炮火的袭击,紧接着又迎着敌人那些可以穿透任何皮甲的邪恶短箭向前冲去。然而这时,那些提奥托骑着怪兽冲进了战场。他们骑着的怪物无情地将冲来的战士践踏于蹄下。提奥托们挥舞着手中的铁剑砍倒了一位又一位特拉斯特克族战士,随后又砍向那些已然倒在他们脚下的人。

第一批已冲过防线,迎向敌人步兵列队的特拉斯特克族战士向敌人的右翼发起了进攻。然而面对这些外来者坚固的铁盾,他们的进攻只会折断手中的长矛,崩碎木剑上的晶刃。当奇马尔波波卡最终来到战争的前线时,他暴怒地低吼着,并将手中的剑全力向敌人砍去。他所用的力气大到令一个提奥托失去了平衡,不过敌人不会给他继续进攻的机会,他匆忙地躲过了一个恶魔刺来的长剑。在战场的前线类似的事情不断地重复着。

这些外来者保持着队形,坚守着战线,不会因为敌人的逃脱而离开队伍。奇马尔波波卡麾下的战士只能一次次地冲锋,又一次次地退后,不断地发起进攻,却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他们无法撼动敌人的防御,却在一次次进攻中付出惨痛代价。奇马尔波波卡能够闻到鲜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血液渗入土壤,仿佛滋润了大地一般。如果他在今日战死,那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他向前跃起,砍中了最高的几个恶魔中的一位。

恶魔戴着的头盔抵挡住了大部分的伤害,但他的脖子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了,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然而立刻就有一位身穿铁甲的战士接替了他的位置。奇马尔波波卡在退开前和新来的战士对视了一眼,然而那名外来者眼中传达的情绪,令他再次燃起了斗志。他和那名战士的距离很近,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的长相,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这些人——如果他们也是人类的话——有着苍白的皮肤,脸上覆盖着黄色的毛发。但是和传闻中不同的是,奇马尔波波卡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一个战士对于死亡的恐惧。

既然如此,这些提奥托就算不是人类,也绝不会是不死之身。就在此刻,那些骑着鹿形怪兽的骑士中有一位脱离了队伍。当骑士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时,骑士身下披着盔甲的怪兽则在人群中扬起双蹄,踢伤和践踏着特拉斯特克族战士。奇马尔波波卡抛开了手中的盾牌,他要将一腔愤怒尽数发泄在这些伪神的身上。他费力地穿过了己方的部队,向那名骑士跑去。他从侧面冲向了敌人,双手高举并紧握着玛卡维多。

当他离敌人还有一点儿距离的时候,他高高跳起,冲向了那名骑士,然后从上方一剑斩向鹿形怪兽的脖子。怪兽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便倒下了。奇马尔波波卡知道自己砍断了它的脖子,因为他能够听到怪兽的骨头在黑曜石晶刃下断裂的声音。骑士从坐骑上摔了下来,不过他很快又站了起来。他一条腿因受伤而无法站稳,他慌忙地挥动着手中的长剑。奇马尔波波卡打算向他发起进攻,不过另外三名提奥托在他进攻前就脱离战线,冲过来护住了他们的战友。随后四个人一同退回了自己所属的部队。

“他们知道要保护自己的战友,”奇马尔波波卡叫道,“总算,他们对自己的战友还有些人性!”他们不过四百余人,却能够在万人大军的压迫下岿然不动。奇马尔波波卡环顾了一下战场,突然意识到或许正是特拉斯特克族战士的数量导致了敌人的胜利。正是因为作战人数太多了,才导致他们在平原上行动不便。反观那些提奥托,他们并不像阿兹特克人那样在意战俘,他们或是坚守阵地,或是杀伤进攻的敌人。

但是奇马尔波波卡知道自己的命运,如果他不会死在战场上,那么他就只能继续拼搏。当他的战友们为了方便携带,开始肢解那只鹿形怪兽时,奇马尔波波卡审视了下手中的玛卡维多,他发现即使在斩杀了那只怪兽后,刃牙也没有全部碎裂。于是他再次向敌人发起了冲锋,在他击退一个提奥托的瞬间,他手中的玛卡维多失去了最后仅有的刃牙。但是这次,他并没有后退,而是低吼着冲进敌方防线的缺口。他顺利地从两面铁盾中穿了过去,那一瞬间他都能闻到这些肮脏恶魔身上散发的恶臭。

他再次举起了手中早已失去刃牙、宛如钝器一般的玛卡维多,向敌人的内部发起了第二次进攻。不过,很快他就被包围了。奇马尔波波卡能感觉到有无数双手落在了他的身上将他牢牢抓住。他用力地挣扎着,踢向那些试图擒获他的人,然而最终他还是被敌人按在了地上,并被绑了起来。敌人将他从战场拖进了自己的军中,并逼迫他趴在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土地上,于是他只能看到敌人用来覆盖脚部的皮革。奇马尔波波卡听着四周族人发出的哀号,而他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将头抵着草坪,俯首低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无法摆脱的无力感。这就是他的命运,死亡即将来临。但是这些提奥托会将他献祭给哪位邪神呢?祭祀的步骤又会是怎样的?战斗并没有因此结束,死者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海螺号角再次响起,那是撤退的信号,也是一名特库德里战死时响起的哀乐。过了片刻,在骑着鹿形怪兽的骑士们继续追击撤退的特拉斯特克人的同时,奇马尔波波卡被人拉了起来,然后随着敌人的部队退进了森林。

敌人的步兵部队拽着奇马尔波波卡向森林深处走了几百杆【杆(rod):此处的杆应为阿兹特克帝国时期定制的测量单位tlalcuahuitl。一杆是2.5米左右——译者注】左右的距离后来到了他们的营地。这里本是一个村庄,而现在却渺无人烟。这些提奥托自然会占领当地的神殿以彰显自己的胜利成果,那么这里也将会是奇马尔波波卡的葬身之地。他们在这场战斗中获得了神灵的庇佑,可他们信仰的又是怎样的神明呢?

一个皮肤惨白的人粗鲁地抓住了奇马尔波波卡的手臂,奇马尔波波卡自然不认识这个人,不过哈维尔却认出了眼前这人正是欧文的祖先——他在记忆回廊中见到的那个男人。他的主观意识再次获得了身体的主导权,他正想开口说话的一瞬间虚拟场景出现了故障,画面开始不正常地晃动起来,头顶的树木也在一瞬间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像素。

他想起了门罗的嘱咐,他们不能在这个虚拟场景中以自己的身份来进行交流。欧文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哈维尔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将自己的思绪封闭了起来,以免使整个虚拟场景彻底崩溃。在他的同步率慢慢恢复正常的同时,他仍然保留了一丝自己的意识。这样他就能知道欧文的存在,但又不至于和祖先失去同步。欧文的那位提奥托祖先拖着奇马尔波波卡穿过整座村庄,来到了一处建筑前,并将他推了进去。奇马尔波波卡重重地跌倒在地,在摔倒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停止了呼吸。在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时,那名提奥托离开了。

“别反抗。”在阴暗处有个声音传了过来,是另一名被抓来的特拉斯特克族战士,“他们并不想伤害我们,他们只想和我们和平共处。”

“这种和平还真是与众不同。”奇马尔波波卡嘲讽道。与此同时,他侧过身子,看到了之前说话的那个人。他很年轻,或许都没来得及抓到自己的第一个猎物来祭祀神明……他还什么都不懂。不过和奇马尔波波卡不同的是,他并没有被绑住。他将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

“是我们先向他们发起进攻的。”男孩这样说道。

“你觉得他们就没有敌意吗?”奇马尔波波卡问。

“事情本来不必发展到这一步。”

“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奇马尔波波卡顿了顿,继续说道,“印记,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第四章、古怪的匕首

最初欧文并没有认出哈维尔,但他现在可以肯定他们都已经认出了对方。然而在Animus中他们并不能根据自己的主观意识来行动,他们的祖先是敌人,若是不想破坏这个共有记忆的虚拟场景,他们只能继续扮演这一角色。这样的身份令他们感到很别扭,以至于主观意识差点儿取代了祖先的记忆,欧文不得不克服这种不适感,再次沉浸到阿方索的记忆中。

然而那些记忆并不能令人感到愉快,不论是在古巴,还是五个月前在玛雅首都波多坎【波多坎(Potonchán):纳瓦特尔语中代表“恶臭之地”。是玛雅人建立的国度托瓦斯克(本是行省,大约于12世纪独立)的首都。于1519年被埃尔南·科尔特斯率领的西班牙征服者击溃——译者注】,阿方索都留下了太多令人不齿的劣迹。虽然欧文并没有直接经历这些事情,他甚至都不愿意主动去回想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正是之前发生的这些事为方才的胜利染上了特殊的色彩。

这场胜利在阿方索的意料之外,在看到平原上聚集的无数特拉斯特克族战士后,他几乎要不战而逃。但队长一句“受圣雅各伯【圣雅各伯(SaintJames):因尊重现译《圣经》、照译作圣雅各伯,耶稣的门徒,被西班牙人奉为守护神——译者注】庇佑,为西班牙而战!”便令他们重振士气,最终赢得了胜利。这便是埃尔南·科尔特斯率领的探险队。他们的领队曾带着他们渡过重重难关,不论是奸诈的领主还是阴险的竞争对手都没能阻挡他们的步伐。

正是如此,即使是在这次远征中最危急的情况下,这些士兵依然无条件地信任科尔特斯,哪怕因为他,他们所乘坐的船才会在韦拉克鲁斯触礁,以至于断绝了他们撤退的希望,令他们不得不滞留在这片疫病横行的陌生土地上。阿方索始终对他满怀敬意与信任,他甚至愿意带着这份信任冲向冥府的深渊。而他们的目的地对他们来说,和冥府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个地方名为特诺奇提特兰。阿兹特克帝国的王座,珍宝埋藏之地。一想到那里会有多少黄金,他又能够分配到多少后,阿方索便心跳不已,热血沸腾。

然而在踏入那座富有传奇色彩的城池前,必然要先摆平那些科尔特斯认为会成为他们助力的原住民。阿方索不理解,也不能理解为何科尔特斯会制订这样的计划。他见识过这些异教徒的诡异仪式,他不认为这些印度人【原文指印第安人。虽然这本就是一种错误的理解,后因为将印度人与美洲原住民区分开、才有了印第安人这种翻译。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哥伦布始终认为自己所到之地是印度,数次航行都带着女王给印度及中国君主的信件。直到多年后阿美利哥·韦斯普奇的私人信件公开后,人们才意识到了印第安人与印度人的区别。故此处仍译作“印度人”——译者注】值得信任,但是他愿意相信科尔特斯。

“你把那个新的战俘关起来了?”一名离他不远的哨兵问道。

“嗯。”阿方索回应。

“他受伤了吗?”

“一点小伤,不太严重。”

“很好,队长一定会很满意。给他们送点吃的吧。”阿方索点了点头,有些不情愿地去一处灶火旁拿了几片油腻的狗肉,然后送到他们关押战俘的建筑里。这一带的印度人养殖这种无毛犬,并以此为食。前些天抓回来的那个年轻战俘满怀感激地接过了食物。而另一名刚抓回来的,较为年长的印度人却不愿吃他们提供的食物。但阿方索相信,他坚持不了多久的,因为科尔特斯会说服这些印度人加入他们的阵营。

阿方索走出泥砖小屋,回到了他的岗位。因为他奇迹般毫发无伤地脱离了战场,看守战俘的职责便落到了他的头上。也不是说这些战俘真的需要有人看管。至少早些抓回来的那个战俘不需要。他们后来抓来的那个,砍死胡安·塞德尼奥坐骑的那位,还是需要提防的。他显然是酋长一般的领袖,因为他并不像大多数战俘那样死气沉沉,懦弱不堪。他所表现出的勇气几乎能令阿方索为之赞叹。

那一天,原住民没有再次发起进攻,短暂的和平给了西班牙征服者们足够的时间将死者埋葬。不过尸体都在科尔特斯的命令下被低调地秘密掩埋进了建筑的地板下面。这样能够确保没有印度人能够知道他们口中的提奥托实际上也是肉体凡胎,并非不坏之身或是不死的恶魔。

到了夜里,美丽的玛丽娜在神父杰罗尼莫·德·阿圭勒的陪伴下来到了关押战俘的小屋外。她是阿方索见过的最美丽的印度女人,她本是一个奴隶,在被人送给科尔特斯后加人了他们的阵营,之后她的地位便水涨船高。而这位圣方济各会的神父则是因为八年前的一场海难,才开始终日与这些玛雅人为伍,行为也和这些人有些相似。而他们的职责便是将队长的话翻译成这个地区使用的语言。

当两人靠近时,阿方索挺直了身躯。在这位肤色较深的女士和他擦身而过走进小屋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血液涌上了自己的脸颊。然而神父带有职责意味的眼神瞬间扑灭了他心中躁动的火苗。他不敢再看,眼睑低垂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关押战俘的小屋。他们来到了新抓回的战俘身旁。阿圭勒神父就这样跪坐在他的身侧,然后用玛丽娜的母语——玛雅人的语言和她交流起来。

而她则将这些话用阿兹特克人用的语言传达给战俘。阿方索无法理解他们任何一个人说的话,因为在场的几个人使用的都不是西班牙语。每次看着他们将一种语言转化成另一种语言,再由另一个人再次进行翻译这样的行为,都令阿方索感到不安,因为他永远无法排除这些人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密谋反叛的可能性。在他们通过这复杂的翻译方式交流了几句后,阿圭勒上前松开了绑缚战俘的绳子。阿方索向前迈了一步,说道:“你这是想做什么?”

“这是科尔特斯的命令。”神父回答。

“但万一他……”

“这是科尔特斯的命令。”阿圭勒重复了一遍,阿方索默许了他的行为,但并没有因此松开握着剑柄的手。被俘虏的酋长揉搓着被绳子勒出痕迹的手腕,塞德尼奥的坐骑溅射出的血液已经在他身上干透了,像血痂一般龟裂,脱落。这个印度人开口向玛丽娜说了几句话,语气听上去出奇的愤怒,并且咄咄逼人。紧接着,玛丽娜又将他的话传递给阿圭勒。在此之后,他们又按着顺序,来回传递了几次信息。玛丽娜用玻璃珠子编织了一条项链,递给了战俘,试图以礼物来贿赂这位被俘的酋长。他拒绝接受她的礼物,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种贿赂的厌恶。阿方索对着神父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不打算配合我们。”阿圭勒站起身说道,“他宁可要我们将他献祭给我们信奉的神灵。”

“你说什么?”阿方索骇然问道。欧文掩饰着自己对哈维尔处境的担忧。欧文不能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不然的话虚拟场景将会因此而破碎。

“我……”阿方索嗫嚅道,“我不能理解这些野蛮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相信如果他们不将血液献给他们的神明,太阳就不会再次升起,世界也会因此而灭亡。”阿圭勒解释道,“在他们眼中,人祭并非残忍的暴行,而是确保世界生死更替,日月交替的必要事项。”

“你听见你自己说了什么吗?你听上去就像他们的一员。”欧文控制着阿方索的身体,学着他的语气,说出了这样明显带有羞辱性的话语。但阿圭勒并没有因此而着恼;“我只是来这儿的时间久了,就渐渐试着理解了他们的文化。”

“那么很显然,你也是一个野蛮人。”在阿方索说出这个字眼时,欧文的主观意识再次沉寂了下去。

“你虽然不能理解他们的文化,但你肯定能够理解一名战士的尊严吧?”阿圭勒耐心地说道,“他相信自己的命运便是作为战俘被当作人祭献给神明。然而他并不想逃避这样残酷的命运。他认为答应科尔特斯的要求,以使者的身份回到自己的部族是一个懦夫才会做出的选择。”玛丽娜和战俘一言不发,听着他们交谈。

欧文突然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虚拟场景中和哈维尔说上话,尽管那并不切合实际,至少这台由门罗改装的Animus没有这样的功能。要压制自己的情绪并放任这位明显带有种族歧视的祖先控制他自己的身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欧文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的DNA中有着这个男人的基因及基因中蕴含的记忆。玛丽娜突然对阿圭勒神父说了些什么,阿圭勒神父点了点头,回应了几句。随后两人便大步向门口走去。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阿方索问道。

“去找队长。”阿圭勒回答道。

“但你松开了绑着他的绳子啊。”阿方索指着被俘的酋长说。

“那你最好把他盯紧了。”阿圭勒说完后便与那个印度女人离开了小屋。阿方索在门前站定,阳光将他的身影放大后映在了屋内的地上。早些时候被抓来的那个较为温顺的战俘对着酋长摇了摇头,带有苛责意味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了他睡垫所在的那个角落,躺了下去。酋长并没有理睬他,只是狠狠地盯着阿方索,坚毅的下巴微微颤动,这样的举动令阿方索万分紧张,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过了片刻,一阵鼾声响起,早来的那个战俘已然入睡。阿方索暗自腹诽这些印度人的怠惰,同时,欧文也不得不经历和忍受他的心理活动。欧文真希望自己能够让阿方索闭嘴,不,是停止思考。然而这是他祖先的记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默默承受,他无法与哈维尔交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屋里的气氛越发僵化。最终,屋外传来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欧文不知道这些西班牙人会怎样对待拒绝合作的哈维尔的祖先。如果他们要对他不利,欧文不知道自己能否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受难。

但在那之前,欧文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自己的情绪,让阿方索的记忆取代了自己的主观意识。哈维尔也是如此,他们不得不扮演自己在这个虚拟场景中的角色——看守战俘的卫兵与被卫兵看守的战俘。科尔特斯来到了小屋前,他还没来得及脱下作战时穿着的板甲。身后的阳光在他的肩甲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令阿方索眯起了眼睛。玛丽娜与阿圭勒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小屋。

“长官留心。那个战俘没有被绑起来。”阿方索低着头提醒道。

“我知道。”科尔特斯说,“但是这算不了什么,别担心。”探险队队长的声音和他淡然的神色令阿方索放松下来。

“你给过他们食物了吗?”科尔特斯问道。

“是的,长官。”

“干得不错。”科尔特斯转向了一旁的阿圭勒,“你向他说明我们并无恶意了吗?”阿圭勒点了点头;“我已经说过了。”欧文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他们怎么能在发起一场战争后声明自己“并无恶意”呢?而阿方索却全然不会去质疑他敬爱的队长。

“再说一遍吧。”科尔特斯吩咐道,“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阿圭勒将科尔特斯的话翻译成玛雅语,再由玛丽娜翻译后传达给战俘。酋长听了她的话后,并不像之前那般态度强硬了,连回答时的语气也没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将他人祭。”阿圭勒说道。

“告诉他,我们会放他走,而且会赠他礼物。”科尔特斯的话语顺着二人组成的翻译链传达给了战俘,与此同时,他还将队长贿赂和讨好这些印度人用的玻璃珠串再次递给了他。而这次,他并没有拒绝。

“他说他不愿逃避自己的命运。”阿圭勒说,“他相信自己的宿命便是沦为战俘后作为祭品而死。他觉得自己应该成为我们祭祀神灵的祭品。”

“告诉他,比起成为祭品,他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作用。”科尔特斯说,“我要他将我的意思传达给他们的国王。他将会成为维护我们之间和平的纽带。如果他愿意相信我,我会帮助他的国家摆脱阿兹特克帝国和蒙提祖马【蒙提祖马:此处指蒙提祖马二世,阿兹特克帝国的特诺奇提特兰君主,曾一度称霸中美洲——译者注】的暴政。”

当翻译将科尔特斯的话语传达给战俘后,战俘眯起了眼睛。阿方索打量着战俘脸上的表情,等待着眼前的印度人露出尊敬的眼神。因为没有人能在见了科尔特斯后不对其敬慕,不向其效忠。一时间,整个屋子一片寂静。队长居高临下地看着战俘,仿佛一位坐在由自信与权能构成的王座上的国王。身着盔甲的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光芒万丈。

他手里握着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古怪匕首,那是查理五世赐予他的匕首,而这把西班牙皇室流传下来的匕首本是由教宗卡利克斯特三世赐给阿拉贡国王阿方索五世的信物【查理五世为神圣罗马帝国与西班牙的君主。阿方索五世是西西里及阿拉贡的君主,也是第一任统治了两西西里的西班牙君主。教宗卡利克斯特三世原名阿方索·德·波奇亚,是《刺客信条2》中教宗亚历山大六世罗德里哥·波奇亚的舅舅——译者注】。就这样,阿方索等待着的奇迹发生了。战俘睁大了眼睛,随后点了点头。战俘对着玛丽娜说了几句话,在阿方索听来,语气无比虔诚。随后玛丽娜通过阿圭勒将战俘的话传给了科尔特斯。

“他愿意成为你的信使。”阿圭勒神父说道。

“很好。”科尔特斯说着松开了手里握着的匕首。刚才发生了什么?门罗的叫声突然传进了虚拟场景,令欧文分心,以至于降低了欧文与阿方索之间的同步率,使得整个虚拟场景都变得模糊起来。那是什么东西?门罗问道。欧文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但在他提问之前,门罗的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我要你们退出虚拟场景,就是现在。过程可能有点难受,坚持住。

欧文身处的小屋瞬间爆炸。一束仿佛能将人灵魂撕裂的强光炸裂了虚拟场景中的世界,将科尔特斯、玛丽娜和阿圭勒神父的身影撕成碎片。一阵剧烈的疼痛侵袭了欧文的大脑。在疼痛停止前,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以免自己大叫出声。他们再次回到了记忆回廊,仍旧保留着他们祖先的样貌。

“门罗,你搞什么鬼?”哈维尔不满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从虚拟场景里拉回来?”问题比较……复杂。门罗说道,当时虚拟场景不太稳定。所以我觉得在虚拟场景崩溃前把你们拉回来比较好。

“我们刚才经历的还算是比较好的?”欧文抱怨道,“我感觉我的大脑像是着火了一样。”那还真是抱歉了。门罗说道,你们就待在记忆回廊里休息会儿,我需要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欧文问道。门罗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能想象到当时的那场战斗会有多么激烈吗?”哈维尔站在欧文的身旁问道,“是不是很刺激?”

“嗯。”欧文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的祖先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坏。”哈维尔说,“至少在西班牙征服者中算不上太坏吧。”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欧文摸着腰间佩剑的光滑配重说,“我都不想去回想他犯下的过错,所以别问我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不会问的,因为我大概能够猜到他做过什么事。”哈维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奇马尔波波卡也干了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奇马尔波……是什么?”

“奇马尔波波卡,那是我的名字……呃,我是说,他的名字。我都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你呢?”

“完全不会,我和这个家伙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虚拟场景还是挺刺激的吧?”

欧文控制着的阿方索耸了耸肩;“应该是吧。”好了。门罗突然说道,我可以将你们带出记忆回廊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欧文回答道。好的,虚拟场景将在倒计时后终止,三、二、一!在倒计时响起的时候,记忆回廊慢慢地破碎,不过比之前强制离开虚拟场景时要来得柔和得多。欧文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回到了公交车内的地板上,失去电源的护目镜一片漆黑。他费力地摘掉了头盔,看见门罗正在帮哈维尔解开手臂上的数据线。

“嗯,虚拟场景为什么会变得不稳定呢?”哈维尔问道。

“因为这台Animus最初的设计并不是给两个人使用的。”门罗回答道。在哈维尔获得自由后,门罗又弯下腰来帮助欧文解开连着Animus的数据线,然后拉着欧文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粗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我的改装可能会导致系统过载,如果系统过载的话,自然会停止运作。”

“而你在把我们送进Animus前就知道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欧文质问道。

“呃,是啊。”门罗说着,并有些强硬地带着他们穿过了所有的显示器,来到了公交车的前门,“真不好意思,我原以为不会出现那样的问题。”

“你这样做还真是有责任心啊。”哈维尔讽刺道。

“嘿,你至少体验过一次Animus里的世界了。”门罗说着打开了公交车的门,“现在,你们该离开了。”

“等等。”欧文发起了抗议,很显然门罗是想将他们赶走,但他现在的行为和平时反差很大。学校里的孩子都很信任他,因为他不是那种死板的人,甚至有些叛逆,即使身为IT主管他也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会管学生在电脑上或是网上做些什么。他的脾气向来很好,而此时的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般。于是欧文再次问道:“说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都没发生。”门罗摇了摇头,轻轻地推着他们走向台阶,“只是肾上腺素在作怪,我被吓到了。”

哈维尔先欧文一步,走下了台阶,踩在了地上,“等等,我们之前是不是有什么危险?”欧文也下了车,听到这句话后他转过身向门罗望去。门罗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吧。但我应该及时把你们拉回来了。”

“应该?”欧文问道。

“肯定。”门罗换了种说法,“我肯定及时把你们拉回来了。”欧文突然感到一阵后怕,他不知道那台机器是否会从某种意义上伤害自己的大脑。

“还是回家吧。”门罗催促道,“快点回家,就不会有事发生。”随后他关上了公交车的车门。欧文和哈维尔怔怔地站在车外的砾石堆上。两人什么都没说,互相望了一眼后看向了公交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传来,公交车排放出一团带有焦蝴味道的尾气,惨白的车前灯和红色的制动灯随之亮起。换挡后,在引擎的低鸣声中公交车向前开去。欧文和哈维尔向后退开,门罗就这样将公交车开离了他原先停放的位置,然后慢慢地开走了。整座工业园区就只剩下欧文和哈维尔两个人,周围变得越发冷清。

“这到底算是什么情况?”哈维尔问道,“他这是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欧文无奈地回答。

“他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在他将虚拟场景关闭前,好像问了什么。”

哈维尔耸了耸肩;“这真是太奇怪了。”

“你是指门罗,还是指Animus?”

“都有吧,都很奇怪。比如说Animus,呃,你不觉得那样的经历很夸张吗?”

“是啊。”欧文回答,“的确够夸张的。”哈维尔将他的双手插进了口袋,然后说道:“嗯,我该回去了。”

“好,我也是。”欧文不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是否会改善两人之间的关系,明天到了学校两人见面又会如何。于是他们就此作别,欧文再次坐上了来时的公交车,不过因为到他外公外婆家的那班线路已经停运,要到早上才能恢复运营,他不得不多走很多路。当他到达外公外婆家的时候,昏暗的天边露出一角光芒,宣告着夜晚已经过去。不过时间仍旧很早,早到没有人会在这时候醒着。然而家中的灯却是亮着的。


第五章、依旧绝望

欧文的外公外婆和母亲都醒着,此刻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外婆穿着她那件粉颜色的毛绒浴袍,发网下头发上的卷发夹还没来得及取下来。外公穿着一件T恤衫,满头是汗。而他的母亲则穿着一身正装。当欧文走进屋时,他的母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到他身边,用力地抱住了他。

“哦,天哪,感谢上帝。”他母亲的情绪有些激动,“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她最终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以为我怎么了?”欧文问道。

“你去哪里了?”欧文的外公出声问道,他此时的语气比昨天下午在店铺时要严厉得多。

“只是出去了而已。”

“出去做什么了?”外公继续追问。

“只是出去走走。”欧文回答道。外婆叹了口气,将手臂支在桌上,揉了揉眼睛。

“只是出去走走。”外公像是质疑欧文没有说实话一样重复了一遍。

“是啊。”欧文回答,“只是出去走走。”

“没事,你回来就好。”欧文的母亲说。欧文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对着母亲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欧文的母亲又给了他一个拥抱,随后轻轻地松开了他;“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床上,能睡多久是多久。你等会儿要去上课,我今天是早班,所以一会儿也要出门。快抓紧时间休息下吧。”

“听上去是个好主意。”欧文松了口气。他没想到母亲会那么容易放过他,不再追究他一夜不归的原因。但他的外公却向椅背靠了靠,然后一边像飞鸟振翅一般张开手臂一边说道:“你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了?他一晚上不回来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

“爸,求你了……”

“不行。”他摇了摇头,“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你不知道他可能干了……”

“我知道他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里。”欧文的母亲说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是挺重要的。”外公盯着欧文的眼睛说,“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个时间外出是去做了什么。你不该就这样放过他。你不该……”

“他是我的儿子。”她打断道,“该怎么教育孩子是我的事。”

“但你住在我的家里。”一直沉默的外婆突然开口,“而且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他可不是第一个晚上从这个家里溜出去的人。至少就我而言,是不愿意看到历史重演的。”欧文的母亲怔住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仿佛她失去了支撑她保护孩子的所有凭据和勇气。欧文知道,这次的责难将再次落到他一个人头上。

“好吧,外公,被你发现了。”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昨晚出去抢银行了。”外婆的手无力地落在桌上,手指不停地颤抖。他的外公则瞪大了眼睛。欧文能够听到母亲无力的叹息。

“就是这样。”欧文继续说,“你知道吗,我感觉有种无法抗拒的欲望想去这么做。感觉就像是你饿了就想吃汉堡包或是什么其他食物一样。我感觉我需要去抢银行,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不过别担心,我把所有抢来的钱都丢到回来的路上一家孤儿院去了,因为我是罗宾汉那样的侠盗。”

“欧文,别说了。”母亲低声道,“这样说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那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欧文质问道。

“你怎么能这样和你母亲说话?!”欧文的外婆用手指着他说,“你给我放尊重点。”

“尊重?”欧文讽刺道,“我都不知道那个词语对你来说代表了什么。”

“你应该知道。”他的外公按着桌子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被他用腿顶开的椅子和手指按着的桌子同时发出了抗议般的噪声;“至少,我教过你什么叫尊重。”

“你是怎么教的?就靠每天将我父亲说得一文不值这样教的?”

“我们说的都是事实……”他的外婆刚开口就被欧文打断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实!”欧文愤怒地喊道。

“那就是事实。”外婆继续说道,但她的声音渐渐地变小了,像是呢喃一般,“你父亲一直都有赌博的习惯,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然后他和一些以前的朋友一起去抢了银行。他杀死的那个保安家中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等他回去呢。你父亲没有被判死刑已经是走运的了……”

“但他的确被判了死刑。”欧文说道。他的外婆抿紧了嘴唇;“我们不是不允许你爱戴自己的父亲,只是你要认清楚事情的真相,他就是那样的人。”欧文是个耿直到有些顽固的人,所以他不会相信外婆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他的父亲不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要麻醉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其实很容易。而事情的真相,更为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是父亲的那些朋友故意构陷,将罪名强加在他头上。

“说实话。”外公说道,“我想知道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别给我耍小聪明,实话实说。因为在这个时间段里我能想到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欧文觉得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其中的一部分告诉他们;“我去见哈维尔了。”

“那个混帮派的小流氓?”外公问道,“为什么要去见他?”

“他没有参与任何帮派。”很显然说真话并不见得能帮得上他,欧文感受到一阵挫败感,“我……我只是有些话想和他说。”

“什么话?”外婆问道。

“和我父亲有关的事情。”欧文说,“很显然,我是不可能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讨论我父亲的事的。”一时间,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们想不到任何能够反驳欧文的话。

“你说了实话,这很好。”欧文的母亲说。欧文耸了耸肩;“真好,不过,这不是你们逼着我说的吗?”

“下次你要出去的时候和我们说一下。”外公说,“我可以理解你需要和同龄人交流,也会尊重你的隐私,但是至少让我们知道你平安无事,别让我们着急。”

“我知道了。”

“记住我之前和你说的话。”外公走到欧文面前,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冲动容易令你盲目。所以,三思而后行,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欧文回答。在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拦着他不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休息,然而他却并没有丝毫的睡意。几个小时后欧文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他看见哈维尔在等着他。这令欧文有些惊讶,同时也有些高兴。看来他们在Animus中度过的时光或多或少改善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到家之后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哈维尔问道。

“我进门的时候被他们抓了个正着。”欧文回答,“我妈肯定以为我是离家出走了。不过最后的结果算是还行吧。”

“你被他们抓到了?”哈维尔吹了声口哨,“唉,如果我被我妈抓到的话你就见不到我了,我是说真的。她每天都担心我会像我哥那样加入某个帮派。”他们转过身,并肩走向学校的大门。

“你哥哥,他怎么样了?”欧文问道。

“出狱了,打算不再招惹是非了。”

“那你爸呢?”在欧文和哈维尔关系亲密的那段时间里,哈维尔经常说起他的父亲。不论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不服输,都不能令他那白手起家的父亲对他感到满意。

“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你的外公呢?”哈维尔低下了头;“就那样。”

他们到达了校门口后,走了进去。之后他们来到了上课前被学生挤满的公共休息室,有的人坐在这里吃早餐,而其他的人则聚在一起闲聊。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旗帜上印着学校的吉祥物——一个戴着有些卡通风格的带角头盔的北蛮人【北蛮人(Norseman):诺斯人,指的是北欧中部及南部的人,也被称为古代挪威人——译者注】。不过据哈维尔所说,维京人从来没有戴过那样的头盔。

“我想去和门罗聊聊。”哈维尔说,“你去吗?”

“聊昨晚的事?”

“是啊,我想知道他为何会那样急匆匆地关掉了Animus。”他们穿过休息室,顺着宽阔的阶梯来到了二楼,来到了学校的主计算机实验室,也就是门罗的办公室门前。他们敲门后,来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有些秃头的男人。他穿着带扣衬衫和卡其裤子,这显然不是门罗。

“门罗人在哪里?”欧文问道。

“不知道。”男人回答道,“昨晚发了条信息说他不干了。”

“不干了?”哈维尔问道。男人点了点头。“本该提前两周通知的,结果他直接走了。我是临时来代替他的。”他侧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办公室,“老实说,我还在琢磨他是怎样干这份工作的。你们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没有。”欧文说,“我们没什么事。”

“那好吧。”男人说着转身回到了门罗以前坐的座位。哈维尔给欧文递了个眼神,然后朝门外点了点头,示意欧文跟上。当他们在走廊上走远一段距离后,哈维尔说道:“这件事情越来越奇怪了。”

“是啊。”

“你最初是怎么认识门罗的?”

“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渠道啊,我只是听一个孩子说起他有这样一台由阿布斯泰格娱乐软件公司开发的主机,而且偶尔会让学生使用。他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有这种机器的人,所以我就问他能不能让我用用,然后他就给了我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但是现在他人不见了。而且他手里还有我们和其他一些学生的DNA。”

“你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确定他肯定在计划着什么。”欧文想不到门罗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这样做,而且他们或许永远都无法想到门罗这样做的理由。在他们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上课铃响了。哈维尔看了一眼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学生,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令欧文感到陌生的“新”哈维尔。

“那么,再会了。”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在诀别一般。

“再会。”欧文应道。他突然意识到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如他期望的一般回到从前那样亲密。哈维尔离开后,欧文向课堂走去。接下来的一天里他都在想着门罗的离开到底是怎么回事。门罗只在这个学校待了一年,但是谁知道他之前是干什么的呢?他曾经在阿布斯泰格公司上班。但他急匆匆地将他们从Animus中拽出后当晚就辞职的行为,令欧文不得不相信哈维尔的判断,门罗来学校肯定有什么目的。

而欧文家中的气氛却是明显地改善了,当他走进客厅的那一刻,外婆便关掉了电视机,并主动提出要为他做一个三明治。当他在厨房吃着三明治的时候,外婆便坐在他的身旁,将她照料花园时发生的事讲给他听,随后问起他一天中在学校发生的事。片刻后,外公要出门去汽车配件商店,欧文便跟着他一起去了。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还买了奶昔。仿佛外公外婆感觉有些亏欠他想要补偿他一般。

“明天我们回去看我们的朋友苏茜。”在他们即将到家的时候,外公说道,“她刚做完手术,所以我们会在她那里过夜。”

“好的。”欧文吸掉了最后一口焦糖奶昔。

“所以在你妈下班前你都是自己一个人。”

“没事啊。”其实他以前经常一个人在家,显然上次的“离家出走”真的吓坏了他们。

“你妈妈明天是晚班,下班很晚的。”外公说道。

“我一个人没事的。”

“那么就这样吧。”

多年前出事的那晚,不仅欧文的父亲没有再回来,同样一去不返的还有欧文的成绩。不过早上的对质也没有再次发生,当然也没有任何人为此道歉。欧文的母亲回来后,久久地拥抱着他,一言不发。和她之间的交流也不过是看着她那双忧郁而疲惫的双眼,眼神中透出无声的绝望。欧文知道,什么事情都没有改变。他的人生再次回到了原本的轨迹,只是……连被他当作救命稻草的选项也已经不存在了。

第二天去学校的路上,欧文感觉到好像有人跟着他。起初他以为是外公在监视他,可当他回过头去,看到的只有平凡无奇的行人与流动的车辆,他很清楚自己的外公动作不可能那么迅速。但是那注视着他的目光,在他到达学校之前都一直跟随着他,如芒在背。门罗并没有回来。或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有门罗的Animus,欧文就不能读取父亲的基因记忆,他必须想出其他的办法来证明自己的父亲是无罪的。

在无奈选择Animus前,欧文曾给多个针对错判的法律援助机构写过信,然而他们都回绝了他。那些律师说他们会用时间和精力来拯救那些监狱中还活着的客户,而不是为已经死去的人申冤。他和哈维尔之间的关系稍有改善,不过也就是略微有些好转罢了。第二节课下课后,欧文在走廊里遇见了他。哈维尔朝他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不过他的那些朋友在他身旁,所以他没有停下来和欧文交谈,但他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追上了欧文。

“嘿,你有没有听到任何有关门罗的消息?”哈维尔问道。欧文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

“我感觉他像是在避着什么人似的。”

“我今早感觉有人跟着我。”欧文说道。

“我昨天也有这样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我打算回工业园区看看。想在天还亮着的时候看下那边是怎么回事。你来吗?”

“现在?”欧文的外公外婆不在家,所以只要欧文能够在他母亲下班前回家就行了;“行啊,走吧。”于是他们另选了一条路,向公交车站走去。然后他们坐上了欧文那天夜里坐过的公交车,并在不久后来到了工业园区。阳光下的工业园区多了些许生机:停放着的几辆机动车大多是卡车,而两旁的仓库与建筑也有人进出,至少其中有一些建筑仍是有人使用的。他们找到了门罗原先停放公交车的位置,被粗重轮胎碾过的杂草和石砾间的轮胎痕迹依稀可见。他们在四周搜寻了片刻,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哈维尔有些恼火地将地上的碎石踢向一边;“我们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欧文无奈地说,“是你提出要来的。”哈维尔徘徊了几步,又踢起石头来;“我想要再次回去。”

“回Animus里去吗?为什么?”

“我想知道他之后做了什么。”

“谁?”

“奇马尔波波卡,我的祖先。他竟然退缩了,伙计,他退缩了。科尔特斯才刚走进来不久,他就投降了。”

“但是科尔特斯这样征服过很多人啊,他……”

“不,你没办法理解。”哈维尔停下了脚步,一只手握拳用力地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他是一名战士,他只为自己而活,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畏惧死亡。然而遇到科尔特斯后,他就老老实实地投降了,都没想过要挣扎或是反抗。”欧文知道这令哈维尔心里不太舒服。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疏远了,欧文并不知道哈维尔到底为何如此;“你到底在担心什么?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吗?但是那感觉根本不像是几百年前。就像是两天前发生的事一样。”哈维尔用力地摇了摇头,“算了,就当我没说过,我回去了。”

“哈维尔……”

“晚些见吧。”他在欧文说出更多话之前就走远了。欧文目送他离开,再次打量了下整座工业园区后,便向家中赶去。离他母亲下班应该还有些时间,所以他打算步行走过大部分的路,就这样什么都不管,漫无目的地任由自己的思绪和双脚带着自己前行。直到他来到一处街道后,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他才意识到或许自己所选的路径并非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毫无目的,因为控诉他父亲抢劫的银行离这里不过几个街区的距离。欧文打算在回家之前去看看那家银行。

他只去过那里一次,其实那次也不过是开着车从那家银行的门前路过罢了。那一次,在经过的时候外公外婆和母亲一言不发,车内一片寂静,仿佛他们经过的不是一家银行,而是一副被人撬开的棺材一般。那时欧文便觉得这栋建筑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现在仍是如此。通体泛光的建筑富有时代的特色,墨色的玻璃勾勒出道道棱角。而这栋建筑的一层便是那家银行,银行的窗户上印着深红的马耳他银行标志以及宣传利率的横幅。

欧文走进了铺着灰色大理石地板和毫无特色的地毯的大堂,迎面而来的便是空调吹出的微风及纸张的气味。出纳员们安静地在柜台后接待有序排队的客户。那场抢劫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看不到被杀死的保安,也听不到枪声的回响。好像这一切对于这家银行都没有任何意义一般,在这里交易的人们和流转的资金都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银行里的人或是办理存款业务,或是提钱,却不会有人在意眼前的这个男孩因为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而彻底与幸福绝缘。

大堂仿佛突然缩小了一般,变得狭窄,压迫得欧文喘不过气来,就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欧文转过身,走出了银行,并在街对面正对着银行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他就坐在那里,观察着这一切,打量着每一个进出银行的人,直到银行下班保安将门锁上为止,那是下午五点十七分,但他并没有离开,他们说他的父亲便是在这个时间从他藏身的员工休息室中闯进了银行。

接下来是在五点二十四分的时候,他的父亲开了枪,在那之后的五点二十七分,中枪的保安因失血过多而死。欧文仍清楚地记得检察官列出的每一个时间点,就像他能够清楚地记得那模糊的黑白监控录像中蒙面歹徒出现的每一帧画面。落日的余晖宣告着夜晚的来临,欧文就坐在那张长椅上,一次次地在脑海中重现着当时的画面,寻找着是否有任何被他遗漏,或是存在纰漏的地方,或是被检察官及辩护律师忽略,但能够引起法官注意,继而让法官对案情产生怀疑的信息。但是他什么都没能找到。他再一次以失败告终。

天黑了,路上已没有多少行人,欧文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因太过深入而忘记了时间,他意识到自己该回家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银行,然后跑向了一处公交车站,然而班车在几分钟前便离开了车站。欧文觉得与其留在车站等下一班车,不如在这里过马路,然后穿过一条小巷去搭另一个线路的班车,这样的话他还能赶在他母亲回家前到达外公外婆的家中。那条小巷很窄,而两旁堆积的废品和垒起的旧木板以及成捆的铁丝令小巷更是难以通过。当欧文走到一半的时候,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就像是有人跟着他来到了巷子里一般。不过这一次他回头去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悄然向他靠近的男人的身影。


第六章、刺客现身

欧文想过要逃跑,想过要和那个陌生人正面对质,询问对方的身份。他也想过躲在小巷的一角来避开那个陌生人。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几个选项都显得有些过激。因为那个人说不定只是像他一样打算穿过这条小巷,去车站所在的那条街道。欧文冷静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但他加快了步伐,将那个身影甩在身后。

但很快,他便听到了身后那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感到四周传来的回音像只虫顺着背部一直爬到了自己的头皮上,令他毛骨悚然。出于本能,欧文猛然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奔而去。而身后紧追而来的那个身影的脚步声就像是一对鼓槌那样应和着他两腿迈动的节奏,一次次用力地击打在他的胸口。那一刻,欧文明白了自己的危急处境,奋力向前冲去。

“欧文!”一个陌生的声音叫出了他的名字,“我并没有恶意!欧文,别跑了!”欧文继续向前跑去,直到他冲出了小巷,来到了邻街的灯光下才停下了脚步。因为这条街上有不少人看着,不远处的比萨饼店和烟酒店也仍在营业,欧文相信在这里自己是安全的。于是,他就站在街上等待着那人的出现。他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又是从哪里得知了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灯光下。他看上去很年轻,脸有些圆,有着一头棕色的短发。身上穿着的灰色西装有着星星点点的污痕,应该是在阴暗小巷中追逐欧文时留下的。当他看到审视着他的欧文时,他叹了口气,随后又点了点头,向欧文走了过来。

“你愿意停下来等我,真是太感谢你了。”他开口说道,“我……”

“你是谁?”欧文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要跟着我?”男人没有马上回答欧文的话,而是朝四周看去。奇怪的是他并不在意周围的街景,而是始终注视着他们的上方,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房顶和消防通道;“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这样我们的谈话才不会被别人听到。”

“我不会和你去任何地方的。”

“可以理解。”男人说,“那么我尽量说得简短些。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名叫门罗的人?”

“你说谁?”欧文有些疑惑地问道。他觉得这个男人的出现或许和门罗的消失有着什么关联。

“他让你使用了Animus,是这样吗?”

“你说的Animus是什么东西?”这个家伙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欧文在心底歇斯底里地叫道;“再说了,你又是什么人?”欧文镇定地问道。

“门罗手里有很多从公司偷走的设备。”男人解释说,“我们要将其追回,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这个家伙是阿布斯泰格公司的雇员吗?不过他的回答倒是解释了为何门罗手里会有一台Animus,而门罗之所以会离开,或许也是因为他们。

“我肯定配合,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欧文这样说道。对他来说,门罗可比眼前的这个家伙要可靠得多。

“不过,我真的该回去了。”他对陌生人说完转身便想离开,“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要在我妈到家前……”

“我是在银行看到你的。”男人将“银行”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欧文停下了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们可以帮你。”男人说,“不过,你也要配合我们。”

“哦?是这样吗?我有什么事会需要你们的帮助?”

“你认为你的父亲是无罪的。”男人的回答在欧文的意料之外,这令他有些震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能够帮你查出事情的真相,帮你查出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男人继续说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欧文有些激动,向那个男人靠近了一步,高声问道,“关于我的父亲,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的,但你要跟我……”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剩下的话语变成了短促的喘息声。他举起双手挥动了几下,像是想将一只看不到的苍蝇从自己脸上赶走一般。随后他浑身颤抖着,眼睛朝上翻,仰面倒了下去。这时候,欧文看到了那支插在他脖子上的吹箭。欧文愣愣地看着倒下的男人,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瞪大了眼睛,向周围的建筑望去,目光扫过那些幽暗的窗户以及被阴影覆盖的窗台。

那支吹箭一定是从他们上方射出的,欧文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弯下腰来帮助那个男人,还是应该找个掩体来保全自己。突然,他听到了引擎的嗡鸣,那声音很奇特,十分低沉,像是一只巨大的昆虫一般。一辆摩托车突然出现在了街角。通体黑色的摩托散发着奇异的光泽,它冲向了欧文,却又在他的身前猛然停了下来。骑在摩托车上的男人掀开了头盔上的目镜,露出了一张欧文熟悉的面孔。

“门罗?”

“快上来。”门罗催促道,“快点。”他将一个头盔抛了过来,欧文一把将它接在了怀里。

“但是……”

“快点!”欧文跳上了门罗背后的位置,并在他发动引擎的瞬间戴好了头盔。摩托车沿着这条路向前驶去,两旁的建筑物在欧文眼中迅速远去。而头盔上的目镜在光芒闪动间,将一张网格图和几个移动着的点以及一些欧文不能理解的读数投影在了他的眼前。门罗的声音顺着头盔内置的耳机传到了欧文的耳朵里:“启动视线干扰。”

“启动……什么?”欧文问道。随后他的目镜出现了他在Animus里见到的那种像是出现故障一般的画面。只见他们身前的路面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摩托车的投影,很快那些投影覆盖了他们的两侧。欧文回过头向后望去,他看见摩托车的后面有着一条像投影一般的轨迹,那条轨迹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一点点地向远处延伸。

“视线干扰已启动。”一个电子合成的女声在欧文耳畔响起。

“那是什么?”欧文问道。

“立体投影。”门罗说着在转角处侧身转弯,“这样他就很难射中我们了。”他再次拧动油门,伴随着引擎尖锐的嗡鸣,他们如子弹一般向前冲去。

“扫描重像信号。”他吩咐道。

“扫描中……”女声回应。

“虫响信号【虫响信号:原文是ghostsignal,即重像信号,因原文能理解为幽灵信号,欧文并不明白门罗所说的是什么,为便于读者阅读,取谐音——译者注】?”欧文不解地问道。

“检测到重像信号。”女声报告。

“获取影像并在显示器显示。”门罗又下达了一个命令。欧文目镜中的界面被切换了,然后他看见了自己视线的边缘有一个发光的人形。于是他便朝那个方向看去,红外线成像的身影在周围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而那个身影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方冲去。那个身影在一个个屋顶间飞跃,甚至能够爬上垂直的墙壁。而更糟糕的是,他始终跟在他们身后。

“这怎么可能……”欧文愕然,“那是谁?”

“一会儿再解释给你听。你盯着他就好,我要想办法把他甩掉。”门罗驾驶着摩托车在一个拐角漂移转弯,很快又再次转了个弯。而重像信号显示的身影却一直在屋顶上穿行,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在某段时间里他甚至跑到了他们前面,但那个身影并未继续向前跑去,而是停了下来。欧文觉得他应该是在确定他们的真实位置,对方想用他刚才袭击那个阿布斯泰格员工时用的能够发射吹箭的武器来攻击他们。

“小心。”他对着门罗叫道。

“我已经看到他了,抓紧了。”门罗猛地将车头扭转,差点儿将欧文从车上甩出去,而摩托车也在轮胎发出一声尖锐的噪声后停了下来。然后门罗控制着摩托车在原地一百八十度漂移,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欧文注意到了一旁的路标,前面便是高速公路的入口。欧文指了指路标,问道:“上高速公路能把他甩掉吗?”

“值得一试。”门罗回答道。他将摩托车驶向高速公路的入口匝道后将车速提升到了极限。当他们飞快向前冲去的瞬间,摩托车的前轮也短暂地离开了地面。欧文回头看了看那个已经逐渐远去的发光人形,并看着它越来越小,最终淡出视线。

“重像信号丢失。”电子女声再次响起。

“哈哈,我们真是走运了。”门罗说,“如果他也是开车来的话,我们就惨了。”

“那个家伙到底是谁?”欧文问道。

“我说了我等会儿会解释给你听……”

“我现在就要知道!”欧文叫着打断了他。门罗叹了口气;“他是一名刺客。你已经身处危险之中了。”当欧文听到有刺客来刺杀他时,他几乎想大笑出声。但是那支插在阿布斯泰格员工脖子上的吹箭还历历在目,这令他不得不相信门罗的话。

“那哈维尔怎么办?”欧文问道。

“我之前已经去接他了,现在我们就去和他会面。”

“他在哪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欧文放弃了向门罗继续打听刺客消息的念头,仔细地打量着四周,判断着他们的目的地。在经过了几个出口后,他们驶上了环路,然后在沿着城市的边缘绕了一大圈之后,他们才在靠近港口的地方下了高速。他们在经过一家精炼厂后来到了一片建筑林立的库房区域,这里和小镇另一面的工业园区有些相似,不过这个地方看上去维护得更好,并不像工业园区那样一片荒芜。不过在这个时间,这里也很空旷,渺无人烟。

门罗关掉了摩托车的前灯,带着欧文来到了一栋被夹在两栋巨型建筑中间的小仓库前。随后他拿出了一个遥控器,打开了那扇机械的卷帘门。他小心地将摩托车从略显狭小的人口驶了进去,随后关上了身后的大门,周围立时一片漆黑。这时,门罗关掉了摩托车的引擎,从车上爬了下来;“先别下来。”欧文目镜上的显示画面渐渐暗去,门罗走出了他的视线。过了一会儿,欧文头顶的灯突然亮起,白色的光照亮了欧文的四周。

整个仓库巨大而空旷,仅有的便是他们不远处的那辆装有Animus的老式公交车。门罗手里提着头盔,再次回到了摩托车旁。欧文将头盔摘下后,从摩托车上爬了下来。在灯光的照射下,欧文细细地打量着这辆摩托车,这辆摩托车的每一个棱角、每一个弧度都似乎是以隐匿性为前提设计的,这令欧文有了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仿佛这辆摩托车不但能在大地上疾驰,还能在空中飞行。欧文曾和自己的父亲一起骑过越野摩托车,而眼前的这辆和他记忆中的摩托车大相径庭。

“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挺高科技的。”欧文将头盔放在了摩托车的座位上,“我想阿布斯泰格公司应该挺想要回这些东西吧?”

“应该是吧。”门罗将车钥匙丢进了自己的头盔,并将头盔放在了欧文的头盔旁,“来吧,我带你去见见其他人。”门罗向前走去,言语中带有平日里欧文不曾见他流露过的感情。

“其他人?”门罗并没有回答,只是走向了紧贴仓库墙壁的狭小楼梯,而第二层楼梯的尽头是一扇门。欧文跟在他的身后,走上了楼梯,瓦楞钢板组成的楼梯在他们的脚下叮当作响。他们来到门前后,门罗在一旁的电子锁上输入了一组密码,一声轻响后门打开了。

“这边。”他对着欧文说道。他们走进了一个铺有油毡地毯的走廊,地毯上有着斑驳的污痕,两旁的水泥墙还未曾上漆。门罗带着欧文向走廊的另一侧走去,在穿过几扇门后,他们来到了另一扇需要密码打开的门前。在门罗输入密码并打开门后,欧文感到了迎面吹来的清新空气,夹杂着些许的凉意。他还听到电脑运作的声音中掺杂着的说话声。

“就是这里了。”门罗说着向一旁挪了一步。他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邀请欧文进屋。门后是一个如迷宫一般的空旷房间。屋内的几处空间被灯光照亮,而其余的地方却是一片漆黑。欧文听到的声音则是从一张以黑色玻璃为桌面的大型咖啡桌周围的沙发和扶手椅上发出的。坐在那里的是一群和欧文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哈维尔也在他们之中。

“我来介绍你们认识。”门罗说着从欧文的身旁向其他那些孩子所在的位置走去。欧文跟着他一起来到了灯光下,原本热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而哈维尔则站了起来。

“你来了。”哈维尔像是松了口气一般,随后又问道,“你还好吗?”

“还行。这是怎么回事?”

“问他。”哈维尔朝门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是他的主意。”门罗清了清嗓子,对着所有人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是欧文。欧文,你已经认识哈维尔了,这两位是格蕾丝和她的弟弟大卫。”门罗微微向前一躬,一只手向一个方向摊开,坐在那里的是一位正在朝他微笑的少女,她有着棕色的皮肤,略微卷曲的头发向后梳着。而她的身旁,则是一个有些瘦小的男孩,他比她还小了几岁的样子,戴着白框眼镜,咧着嘴对着欧文笑了笑。他们身上穿着得体的衣服和名牌的裤子,这些衣物的价格是欧文的母亲永远都不可能负担得起的。

“这位是娜塔莉亚。”门罗指着一位橄榄色皮肤的女孩介绍道。她的眼睛有些小,棕色的头发中夹杂着些许的铜色。她穿着一件白色T恤,外面套着深蓝色的连帽衫。在欧文看向她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然后,最后一位。”欧文顺着门罗的目光看了过去,他看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孩;“这是肖恩。”

“很高兴认识你,欧文。”肖恩说道。他留着一头红色的短发,皮肤有些苍白,脸上有一些雀斑。欧文注意到他的肩膀和手臂格外粗大。

“能认识你我也很高兴。”欧文礼节性地回答道,然后他转过身,向门罗提出了来时便想问的问题,“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而且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刺客是怎么回事。”

“刺客?”哈维尔问道。门罗低着头,举起了双手;“别那么着急行不行?就给我一分钟,一分钟后我会告诉……"

“我等不了一分钟了。”欧文打断了他的话,“我必须快点回家,我是说,我的母亲她有危险吗?”

“没有。”门罗回答道,“至少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欧文问道。

“她是无辜的。”门罗回答道,“如果对她出手,就违背了信条中的一条。”

“什么信条?”哈维尔问道。

“刺客信条。”门罗回答了他的问题后,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下,我把原本接下来要说的先说了。欧文,哈维尔,请你们先坐下。”欧文和哈维尔对望了一眼,然后慢慢地坐了下去。

“好。”门罗整理了下思路,继续说道,“这里除了欧文和哈维尔,还有格蕾丝和大卫,其他的各位都互相不认识对方。你们来自不同的学校、不同的街区,有着不同的身份和背景。但是你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你们的DNA。你们都使用过我的Animus,而事实上我一直在找你们。”

“你找我们要做什么?”肖恩问道。门罗侧身从咖啡桌的一个柜子中拿出了一个平板电脑。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点击了几下后,黑色的玻璃显示屏上投影出一个和桌子一样宽的三维地球,地球沿着地轴缓缓转动,而表面上在许多不同的地点有闪烁的光点。

“哇。”大卫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惊奇地说道,“这真是太酷了。”

“阿布斯泰格的那群人肯定快被你气疯了。”欧文开玩笑般地说道。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门罗有些不满,“这个平板电脑可是我自己制造完成的,和他们没关系。”格蕾丝向前靠了靠,看着地球上的光点问道:“这些是什么?”

“事件。历史上发生的事件。”

“什么样的事件呢?”格蕾丝追问。门罗显然放松了许多,他像往常那样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回答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将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但是你们不要不信,我发誓我所说的都是真实的。”他慢慢地绕着桌子走动,时不时会看一眼地球的投影。

“从有记载起,便有两股势力为了人类未来的走向而展开斗争。或许在那之前,这两方的战争便已经打响。这两个阵营从远古时期便已存在,他们有过很多不同的名字和称呼,但现在人们将他们称为刺客兄弟会与圣殿骑士组织。”

“神秘组织?”肖恩不屑地说,“你在开玩笑吧?”

“看看你的周围。”门罗说道,“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这么说来,前面追杀我们的刺客,他也是这个兄弟会的一员?”欧文问道。

“没错。”门罗回答。

“那他为什么要袭击那个阿布斯泰格的员工呢?”

“因为阿布斯泰格公司便是圣殿骑士组织用来掩饰自己而存在的企业。”欧文回想起那个陌生人在被刺客的吹箭射中前所说的话。他提到了欧文的父亲,这令欧文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父亲是否被卷入了这场所谓的秘密战争。

“地球上的这些光点,代表了那些已知的涉及刺客与圣殿骑士斗争的事件、人物及地点。”门罗说着扬起手,点了点在意大利半岛众多闪烁的点中的一个。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一张图像覆盖了原先的意大利半岛。那是一个穿着刺绣内甲的男人,衣服的袖子显得格外宽松,他披着一件带着兜帽的斗篷,而那有些尖锐的帽檐则遮住了他的脸。

“这是艾吉奥·奥迪托雷,一位出生于十五世纪的贵族,与此同时他也是刺客兄弟会的一员,有可能是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一位刺客吧。但是这并不是刺客兄弟会第一次在意大利出现,在更早的时候罗马的刺客兄弟会自称自由社【自由社(LiberalisCirculum):最早出现于“刺客信条”系列漫画第三卷《鹰》之中,其中提到自由社的创始人之一卢格斯曾在埃及发现了两枚伊甸园碎片,分别是安卡和阿赛特权杖——译者注】。”

门罗挥了挥手,关掉了那个界面。然后走了几步,来到了中东的位置,点开了其中的一个光点。这次出现的图片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古堡;“这里曾经是刺客兄弟会藏身的堡垒,但却在中世纪的时候由于刺杀成吉思汗而惹怒了蒙古人,最终导致蒙古大军入境,摧毁了这栋古堡。”话音刚落,他便伸手拍散了那座古堡的图片,然后再次走到了地球的另一边。

他的手指触及了位于美国东海岸的一个光点;“美国的独立战争并不只是一场移民者摆脱英国皇室统治的保卫自我主权的战争,而是一场为了国家的核心精神而展开的斗争,参与到这场战争中的,自然便是那两个阵营。”门罗只是点开了无数光点中的几个,而每一个都代表了这场秘密战争中的某个事件。这场斗争的局面真是大到超乎想象。所有的一切听上去都有些匪夷所思,但欧文却不会去怀疑这些事件的真实性,因为他亲眼见到了一位刺客。

“挑起战争的双方大多是因为利益冲突,那么圣殿骑士组织和刺客兄弟会之间的战争又是为何而起呢?”娜塔莉亚突然问道。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轻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坚定。门罗将手划过平板电脑的显示屏,地球的投影瞬间消失了。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必须得描绘一下当时的情况了。想象一下,一个即将崩溃的社会,罪犯横行,所有的人贫困潦倒,种族之间又有着不平等的待遇,反正能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而要拯救这样一个眼看就要分崩离析的社会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由身处高位的人规划秩序,并以此来杜绝混乱的发生;另一个办法则是相信人性中的优点,将权力交到人民的手中,并让他们自己决定他们想建立怎样的社会。如果是你们,你们会选哪一方?”没有人回答。就连欧文都不知道门罗这个提问到底是反问,还是真的想知道他们会怎样回答。不过很快,门罗便继续说了下去。

“娜塔莉亚,这就是引发他们之间斗争的根本原因。圣殿骑士组织代表了那些权力阶层,他们想引领人类走向更为正确的方向。而刺客们则是要捍卫整个社会中每个人的人身自由。两个阵营都想让世界朝他们认为的理想状态发展。”

“既然他们想做的事情都一样,为什么要争斗呢?”大卫问道。

“他们想要的或许是同样的结果。”门罗想了想说,“但他们更在意的是得出那个结果前的过程。”

“于是就斗争了成百上千年?”肖恩问道。

“是的,就因此斗争了成百上千年。”这时,格蕾丝开口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们呢?他们之间的战争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啊。”门罗抱着手臂摇了摇头;“这你就说错了。”

“哪里错了?”哈维尔问道。

“我可是看过了你们的DNA。”门罗回答道,“我也通过Animus见过了你们的祖先。所以从出生起,你们的身份就已被命运确定。在座的各位,不是圣殿骑士,就是刺客。”然后他转过头去,看向了哈维尔,“而你们中的有些人,却两者皆是。”


第七章、自由还是秩序

肖恩看着屋内的其他人,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相信门罗所说的话。那个叫欧文的男孩说他亲眼见到了一位刺客。如果这个欧文神志清醒且没有说谎的话,自己或许应该相信门罗。几个小时前门罗来接他的时候,他并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跟门罗来这里。因为门罗答应了他,会让他继续使用Animus。因为Animus能让他脱离轮椅的束缚,可以给他健全的双腿,所以这样的条件对他有着难以想象的诱惑。但眼下看来,门罗或许隐藏了什么,肖恩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门罗的计划,以及这个所谓的“秘密战争”。

“天哪,这真是太疯狂了。”哈维尔说道。这家伙姑且算得上是个硬汉吧,话不多,不过估计脑子也不太好使,肖恩心里这样想。

“我事先可是跟你们说过,让你们做好心理准备。”门罗说道,“虽然听上去很夸张,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吧,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怎样?”格蕾丝说道,“就算我们的祖先中有刺客或是圣殿骑士,那又怎样?我敢打赌有刺客或圣殿骑士祖先的人还有很多。你为什么选中了我们几个人呢?”

“对,你带着Animus去过很多所学校。”欧文开口说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问题。”门罗说,“我先来回答第二个吧,因为这个比较容易回答。简单来说就是,我觉得刺客和圣殿骑士都错了。”

“那你觉得该怎样?”肖恩问道。显然,门罗的立场至关重要,毕竟他掌握着在座所有人的DNA。肖恩知道自己会如何回答门罗之前提出的问题,他会选择秩序。他理想中的世界不会有人酒后驾车……也不会有人的人生因此蒙上阴影。世界上该有是非黑白。人类,不配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我更愿意相信意志自由。”门罗回答道。

“那么你是站在刺客那边的了?”肖恩问道。门罗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刺客相信意志自由。他们嘴上是这样说的,可是他们要求所有的成员宣誓效忠兄弟会,并坚决执行兄弟会的一切命令。我不觉得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应该让任何人、任何信条,或者任何组织束缚住自己的灵魂。必须要有人站出来阻止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组织。阻止他们的方法之一,便是在他们找到你们,并将你们招入组织前找到你们。”

“将我们招入组织?”格蕾丝有些不理解。

“听你这样说,倒感觉你才是剥夺我们自由意志的人呢。”哈维尔说道。

“并不是这样。”门罗叹了口气,“你们觉得自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任何时候都该如此。我做的不过是提醒你们,让你们看清这两个阵营罢了。”

“但是,你将我们带来这里,不会只是想提醒我们吧?”格蕾丝问道。门罗指了指欧文和哈维尔,说道:“我会把你们带来,是因为他们的缘故。在几天前的夜里,他们进入了Animus,结果他们发现了刺客和圣殿骑士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而去争夺的东西。”欧文和哈维尔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所以这才是你那晚将我们从Animus中拽出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虚拟场景出现了问题。”

“没错。”门罗说,“虚拟场景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我的改装没有出现故障,我构建的虚拟场景也没有崩溃。但我必须切断你们的连接,让你们回到现实。”

“这是为什么?”哈维尔问道。

“只是预防措施罢了。虽然我研究过Animus中运行的每一组代码,但是我知道,阿布斯泰格可能隐藏了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事实正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阿布斯泰格的特工和那名刺客同时找上了你,因为他们也知道了这件事。”

“什么事?”肖恩问道。

“我们找到了一枚伊甸园碎片。”门罗回答道。

“伊甸园碎片又是什么东西?”大卫向前倾着身体,饶有兴趣地问道。他的提问赢得了肖恩的好感。大卫很有好奇心,且愿意打破砂锅问到底,肖恩觉得这很好。门罗犹豫了片刻后说道:“伊甸园碎片是在人类之前的远古文明的遗物。它们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不可思议的科技。其中有一部分一直留存到了今日。不过大多数都被藏在了难以找到的地方。”

“是那把匕首。”哈维尔突然说道,“是不是科尔特斯手中的那把匕首?”门罗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哈维尔一只手握拳,然后敲击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我就知道当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那把匕首完全就像是把我……把我的祖先洗脑了一般。”欧文跟着点了点头。“我的祖先好像也是。不论科尔特斯说什么,他都相信。”

“没错。”门罗说,“每一枚伊甸园碎片都有着不同的作用和功能。你们找到的那枚似乎能够改变他人的信仰,令他人拥护自己。说不定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那些认为阿兹特克人将科尔特斯奉为神明的史学家。”一个可以让人神魂颠倒的东西,光是想想就令肖恩感到有些不适。大卫问道:“如果这些伊甸园碎片都被藏起来了,我们又该怎么去寻找这些东西呢?”

“基因记忆。”门罗回答道,“当刺客或圣殿骑士确认历史中的某人接触过伊甸园碎片后,他们会让这些人的后代进入Animus,通过这样来找到碎片。而欧文和哈维尔便是这些人的后代。”格蕾丝翻了个白眼;“那我们剩下来的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你们中的每一位都对找寻这枚碎片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门罗回答道。

“可是欧文和哈维尔已经找到碎片了啊。”肖恩不解地说道。

“他们只是接触到了伊甸园碎片。并不知道碎片最后落在了什么地方。我觉得那枚碎片并没有留在墨西哥。”他将平板电脑从咖啡桌上拿起,桌上再次出现了一个立体投影,那是一栋大楼的黑白照片;“这是十九世纪中叶阿斯特家族在纽约开的一家酒店。阿兹特克俱乐部的成员时常会在那里会面。”

最早将阿斯特家族带上历史舞台的是约翰·雅各·阿斯特,也正是此处阿斯特家族酒店的出资人,在经历早年的不顺后,他来到美洲大陆与当地原住民进行皮草贸易,渐渐走向成功。他去世时,留有的遗产是当年美国国民生产总值的一百零七分之一。该家族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开枝散叶,向各地迁移的同时,也将阿斯特家族酒店一同向外传播。中国上海便有一家由理查德·阿斯特出资建造的浦江饭店(旧名礼查饭店,英文名AstorHouseHotel,即阿斯特家族酒店)。

“阿兹特克俱乐部?”哈维尔问道。

“是一小群经历过十八世纪四十年代末美墨战争的退役军人成立的俱乐部。”门罗回答道,“我认为在科尔特斯征服了特诺奇提特兰后,就把那把匕首一直留在了墨西哥市,不过当美国军队进驻后,他们将匕首从西班牙政府的宝库中带走了。至于原因,你们看这个。”立体投影上的画面切换成了几个男人的合影。肖恩认出了其中的一位,那是尤利西斯·S.格兰特【尤利西斯·S.格兰特:出生于俄亥俄州,毕业于西点军校后,参与了美墨战争,并在6年后退役。南北战争打响后再次从军,因其出色的指挥能力,被任命为联邦政府军总司令。战后荣升陆军上将,接下来两年担任陆军代理部长。两年后,当选美国总统,并成功连任——译者注】。

“虽然这个俱乐部参与人数不多,可是成员中却有六位总统候选人,其中三位还当选了。剩余的人中也有数位议员及其他政要。很巧合吧?我觉得这个俱乐部的成员之所以能够身居高位,是因为他们使用了那枚伊甸园碎片。”

大卫想了想,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全都是刺客?或是圣殿骑士?”

“我可没有这样说。”门罗将平板电脑抱在怀里,“不过,他们中或许的确有这两个阵营的人存在呢。”

“那么……他们中到底哪一方是好的呢?刺客还是圣殿骑士?”大卫追问。

“两方都不是。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方都是好人。他们都有着好的出发点,然而他们也曾犯下不少罪孽。”

“我还等着你的解释呢,你找我们来到底是做什么的?”格蕾丝有些不满地问道。

“行,现在就讲到我为什么要把你们找来了。”他说着切换了立体投影上显示的画面,六组DNA双螺旋横向在众人面前展开,之间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你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便是你们的基因记忆有着非常高的相容性。”几道竖线将六组DNA中匹配的点连在了一起。门罗继续说道:“你们的祖先或是见过那枚伊甸园碎片,或是在相同的历史事件中见过彼此。”肖恩突然很希望自己并没有理解错门罗的意思。

“是哪个历史事件?”欧文问道。

“一八六三年的征兵暴动。就是纽约的征兵暴动。”

“征兵暴动?”哈维尔问道。

“那是南北战争时候的事了。”格蕾丝回答道,“联邦政府征兵去和南部同盟军开战,但如果你足够富有的话,你也可以出钱来避免服役。”

“说得没错。”门罗接着说,“于是便引发了暴动,成百上千的帮派成员和暴徒席卷了整个纽约。当时的场面一片混乱。”

“他们还袭击了整座城市中所有的黑人。”格蕾丝补充道,“他们甚至烧毁了所有收养黑人儿童的孤儿院。”

“所以……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要去那么混乱的地方?”肖恩问道,在了解情况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那么想要使用Animus了。

“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上。”门罗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同意。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提供有关伊甸园碎片的重要线索,那能帮助我们在刺客和圣殿骑士前找到那枚伊甸园碎片。”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去找这枚伊甸园碎片呢?”娜塔莉亚问道。这是肖恩在见到她后,第二次或是第三次听到她的声音。不过她每次开口,肖恩都会聚精会神地聆听。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感觉吸引着他,毋庸置疑,她很漂亮,但真正吸引他的地方肖恩又不知该怎样形容。但他并没有向她搭话,因为他们离得太远了。他若是想那样做,就必须得滑着自己的轮椅到她的身边。不过至今为止,他都没有遇见过不介意他身下轮椅的女孩。

“再说了,你找到那枚伊甸园碎片后,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我会将它再次藏起来。”门罗回答道,“藏到没有任何基因记忆可以找到的地方。重点是,这枚碎片不能落到刺客兄弟会或是其中任何一个成员的手里。”

“但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将它占为己有,甚至用它为非作歹呢?”哈维尔问道。门罗环视了一圈,目光在每一个孩子身上都停留了一会儿。“你们要相信我,就像我信任你们一般。这样的话,你们愿意帮助我吗?”

“你要我们怎么帮你?”欧文问道。

“进入Animus,回到过去。”门罗回答道,“我会构建一个由你们六个人共享的虚拟场景。让你们经历你们祖先的记忆,运气好的话,应该能找到伊甸园碎片的下落。”

“运气好的话?”哈维尔皱着眉头问。

“好吧。”门罗关掉了立体投影,并将平板电脑放回了桌上,“我承认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我,你们才会身陷险境,我真的很抱歉。我原以为这台Animus在我的改装下是绝对安全的,但不知为何它还是将信息传给了阿布斯泰格。我原本只是想提供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在他们之前让你们接触到自己的祖先。不过没想到适得其反,现在刺客和圣殿骑士都知道了这枚伊甸园碎片的存在,在真正找到这枚碎片前,他们是不会停手的。不过,你们有权利选择是否要参与到这个行动中来。”他向后退了一步,和坐着的孩子们保持了一定距离,“我是说真的,一切全凭你们自己的意愿。”

“那我们家里该怎么办?”娜塔莉亚问道。

“Animus中的一切都是在你脑内发生的,所以和现实时间会有很大差别。”门罗说道,“就像是做梦一样,你在记忆中过了几天,而现实世界中可能只过了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所以你们应该能在日出前回到现实世界。”肖恩握紧了轮椅上的扶手。他不打算放弃任何一次使用Animus的机会。谁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次使用Animus呢?他这样想着。于是他对门罗说:“我愿意进入Animus。”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肖恩在轮椅上坐直了身体,然后充满自信地迎接众人投来的目光;“谁打算和我一起去?”

“我。”大卫回答道。

“你什么你?”格蕾丝一脸怒容,瞪着自己的弟弟,“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大卫耸了耸肩。“我只是想帮忙罢了。”

“为什么?”格蕾丝皱着眉头问道。

“他想帮忙,需要理由吗?”肖恩反问道。

“需要理由吗?”格蕾丝讽刺般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征兵暴动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吗?先别说话,想想老师在历史课上说了什么。上次我和大卫进入Animus中,就因为我们从公用饮水器里喝了水而被人教训,这次可比那次还要糟糕,不,糟糕太多了。”肖恩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些,他因尴尬而陷入了沉默。

“反正,我是打算进入Animus的。”哈维尔无所谓地说道。

“那么也算上我。”欧文说道。

“我也是。”娜塔莉亚惜字如金。于是便只剩下格蕾丝和大卫两人还未做出决定。虽然大卫说了他想帮忙,但是肖恩知道,他是否会加入取决于格蕾丝的选择。大卫就这样望着自己的姐姐,而格蕾丝则看了一眼其他的孩子,最后看向了自己的弟弟。“你怎么知道这样做能够帮上我们?”她对着门罗问道,“我关心的只有这个。既然你说我们现在有危险,那么告诉我,为何你觉得我们这样做就安全了?”

“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些。”门罗说道,“如果我们率先找到伊甸园碎片,并将其藏好,你们的基因记忆对他们来说就失去了意义。这样他们也没必要来找你们了。”肖恩发现格蕾丝的立场有些动摇,她似乎不那么抗拒了。

“好吧。”过了一会儿,格蕾丝说道,“我也会进入Animus。”

“好的。我们越早行动越好。Animus就在那边。”门罗指着黑暗房间中另一片有着亮光、摆满了电脑和各种机器的地方说道。其他人便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向那个方向走去。肖恩则要滑着轮椅从沙发间退出来,然后绕过咖啡桌旁的家具,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轮椅卡住了。这样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他有些烦躁地磨了磨牙。欧文朝他走了过来;“需要我推你一把吗?”

“我自己能行。”肖恩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尖锐,虽然他此刻的确非常愤怒,但他并没有想过将怒气宣泄在欧文的身上。那次事故已经过去两年了,但肖恩不知道这样的挫败感与愤怒是否会有尽头,或许有一天他再也承受不住这些埋藏在内心的情感的煎熬,所有的情绪会像炸弹一般一触即发。他只希望自己至少能够知道怎么回应他人的善意,这是为他们好,也是为自己好。肖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说道:“没事,我一会儿就过来。”

欧文点了点头;“那好吧。”然后他便向其他人走去。但肖恩注意到了他走路的速度明显是刻意放慢了,欧文应该是不想让他感到自己落后于他人,但欧文的善意却令他的内心更为焦躁。当肖恩最终来到其他人身旁的时候,他们都围在Animus前,很显然这是由门罗从公交车上搬下来的那台。Animus被放置在围成一圈的躺椅中央,躺椅的头枕向内,指向整个圆圈的圆心。门罗朝那个躺椅围成的圆圈扬了扬下巴;“选一个椅子躺下吧,放轻松就好。”

“但这样不会出现上次那种情况吗?”哈维尔问道,“这样的话Animus不是又会将信息传给阿布斯泰格了吗?”肖恩对哈维尔有了新的认识,或许这个家伙并不像他想得那么迟钝。

“这次不会了。”门罗回答道,“我已经把那个程序彻底隔离了,而且在这里我能够建立比在车上时更强大的防火墙。所以这一次我们应该是安全的。”肖恩滑动轮椅,来到了一个躺椅边上,然后将轮椅的轮子锁上。随后他撑着扶手从轮椅上爬了起来,坐上了躺椅。

“哇。”站在一旁的哈维尔惊叹道,“你的力气可真大。”

“算不上吧。”肖恩耸了耸肩,"只是掌握了用力的方法罢了。”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强壮有力,至少在车祸前是这样,那时候就连他的教练都对他的身体素质惊叹不已。至今他的上半身仍保持着原先的状态,而他的双腿则因车祸而变得瘦弱无力。肖恩扭了下腰,然后用双手将两条腿分别抬上了躺椅。当这一切都做完后,他便能躺下了,躺椅很舒适,但肖恩此刻并不在乎这些,他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仍然记得初次使用Animus的自己是多么兴奋。他的祖先只是爱尔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或许对其他人来说这样的记忆是乏味的,但是肖恩可以行走在自己祖先的麦田,在田里忙活的时候,他可以从日出走到日落,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你们都已经体验过Animus了。”门罗说道,“不过你们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进入过共享的虚拟场景。简单来说,在虚拟场景内,不要以自己的主观意识去和场景内的任何人和事发生互动,不然的话你就会失去同步。也不要试着去寻找其他人的祖先,更不要对着场景内的人物说出一些你祖先不会说的话,不然是会失去同步的。听明白了吗?”他们确信自己已经牢记这些规则。门罗绕着圈,一个个地走过去,将他们连接上Animus。

“我们要找的伊甸园碎片是一把匕首。”他嘱咐道,“我们在墨西哥的时候没能看清匕首的样子,不过看上去很特别。你们要留心一下。”他走到了肖恩身旁,并递给他一个头盔。肖恩顺手将头盔戴上,在一片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当门罗将头盔分发给所有人后,肖恩能够听见门罗走向他们中间的脚步声,他应该是走向了Animus的主控平台。你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吗?门罗的声音从头盔内部传来。他们点了点头。好的。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将你们先送到记忆回廊中。肖恩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他紧握着双手,耐心地等待了片刻。准备好了吗?门罗问道。

“准备好了。”所有人齐声说道。好,将在倒计时后进入记忆回廊,三、二、一!肖恩的护目镜出现了一阵强光,将他带入了那个名为记忆回廊的虚空。当他周围的画面开始慢慢清晰的时候,他第一个注意到的便是自己又站了起来,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站得好好的。而且他好像很高,不,应该说是非常高。

“你看上去像是一位警察。”站在肖恩身旁的一个男人说道。他戴着一顶高高的毛绒礼帽,身穿一件绣有花纹的红色马甲,外面披着一件垂到膝盖的风衣,下身穿着一条格子条纹的西裤。他的脸颊到下巴都覆盖着浓密的络腮胡,腰间则插着一把长刀。肖恩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那件黄铜纽扣的深色高领外衣,然后他拽着帽檐将帽子摘了下来,那是一顶窄檐帽,上面的大都会警徽格外显眼。“你说得没错。”肖恩说道,“我的确像是一个警察。但我都不知道你这装扮像是什么人物。等等,你是哪位?”

“欧文。”这个男人嗓音嘶哑地说道。然后他转向了另一边;“我想我……”他低着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当他用力握紧拳头后,一截剑刃从他外套的袖子下弹射了出来,然后又在一瞬间收了回去。

“我大概是一名刺客。”欧文轻声说道。肖恩听到后,迅速退了一步;“现在知道了真是万幸。”

“我觉得我好像是一名圣殿骑士。”身后又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肖恩转过身来看到了那名男子和站在他身旁的其他人。第二个向他搭话的男人身材高大,当然,并没有肖恩那么夸张,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爱尔兰口音。他并没有戴帽子,只是在不怎么干净的白衬衫外套了一件马甲,袖子高高卷起,脖子上扎着一条围巾,腰间扎着短小的围裙。看上去应该是一家酒馆的服务生。

“哈维尔?”欧文看了看他后问道。酒馆招待点了点头;“我就知道我妈肯定有爱尔兰血统。”在他身旁则是一位一头白发的老人和一位少女,都是黑人,侍从打扮。女孩穿着黑色的衣服,还披着遮住她前胸和双肩的白色围裙。而老人则穿着黑色的大衣与裤子,大衣下白色的衬衫外套着一件马甲。

“拜托了,告诉我,我们不是奴隶。”女孩说道。

“你们不是奴隶。”他们身旁,一位长相柔美的女孩说道、她穿着优雅的红色裙子,裙边镶着黑色的蕾丝。她有着一头如丝缎般柔滑的黑色长发,五官精致而柔和;“纽约州在南北战争前便是自由州,这里是不存在奴隶的。”

“娜塔莉亚?”肖恩看着女孩问道。

“是我。”她回答道。

“我,呃……我好像是你的父亲、"大卫对着格蕾丝说道。

“好像的确是这样。”格蕾丝皱了皱眉说,“但我希望你记住一点,在这里你是我的父亲可不代表这里你说了算。”好了。门罗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祖先记忆的虚拟场景已经差不多要完成了。你们可以开始适应一下你们祖先的身份了。我在一会儿后便会载入完整的虚拟场景。但是在那之前有些事情必须要让你们知道。

“什么事?”格蕾丝问道。和其他人不一样,大卫经历的将会是推定记忆。

“那是什么?”大卫问道。嗯,从技术层面来讲,你没有你祖先在怀上女儿后的任何记忆,因为在那一刻他的基因被传给了下一代,也就是说,下一代基因中他的那部分就在那一刻定格了。所以,你只有在那一刻前的记忆,没有之后的。不过,因为你的祖先曾与在这儿的其他几位有过交集,所以Animus正在用他们记忆中对你的印象来补全你这位祖先的记忆。

“那么这对他有什么影响吗?”格蕾丝问道。这代表了他将会在这个虚拟场景中有更高的自由度。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祖先所经历的一切,所以他不会轻易失去同步。但也是因为如此,他才必须要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和你们相遇。

“如果我没有及时出现在相遇的地点呢?”大卫问道。那会导致整个虚拟场景的崩溃。

“哦,那真是太好了。”大卫讽刺地说道,“一点儿压力都没有。”好,就是这样,各位准备好了。肖恩感觉到了他第一次进入Animus时的那种冲击感,像是有股浪潮朝河里的他袭来。他可以选择牢牢地站在原地,或者是被那股激流冲向下游。他感觉到那股激流正在改变形状,各种声音和念头传进他的脑海,然后让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他的名字叫汤米·格雷林,是由中央警局派往百老汇精英部队的一名巡警、在此之前则是在十八警区任职。

而更早的时候他在弗吉尼亚州参与了第一次布尔河战役【第一次布尔河战役:也叫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南北战争中第一次重要战役。南北双方将领分别是托马斯·“石墙”·杰克逊和欧文·麦克道尔,石墙杰克逊因此战一战成名——译者注】,一枚子弹射穿了他的大腿,不过万幸,他并没有因此而失去那条腿。当他回到纽约市的家中后,才发现自己从一个战场上退下来后又来到了另一个不同的战场。这里没有战地和硝烟,有的却是小巷中的鏖战,一场由小刀和碎砖打响的战争。

“我是一名歌手。一名歌剧演员。”穿着华美服饰的娜塔莉亚说道。她的外表令汤米感到一丝熟悉,虽然汤米对这位女士心存爱恋,但肖恩很清楚,刚才说话的是娜塔莉亚,还不是汤米钟情的那个人。肖恩不难听出娜塔莉亚现在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娜塔莉亚是个怕生的女孩,从见到肖恩她就没说过几句话,而成为一名在舞台上表演的演员对她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一切都准备好了。门罗说道,我会在三秒倒计时后启动虚拟场景。你们小心了。征兵暴动中的纽约算得上是人间地狱。


第八章、娜塔莉亚的噩梦

娜塔莉亚独自一人坐在化妆镜前。她失神地望着镜子,而镜子中的那人却不是她自己。而此刻镜中人的灵魂正在娜塔莉亚的潜意识中不安分地叫嚷着,挣扎着,试图获得身体的控制权。镜子中身影的一头黑发在煤气灯下闪闪发光,一双大眼睛周围涂抹着厚重的眼彩。娜塔莉亚依稀能够记起她身上穿着的红色长袍是从巴黎买来的,娜塔莉亚计算了一下一百五十多年的通货膨胀后,不由得对这件衣服的价格瞠目结舌。

而且她还是一位歌剧演员,还不是那种混迹在路边的无名演员,她是阿德丽娜·帕蒂【歌剧女王阿德丽娜·帕蒂,生于西班牙马德里的一个意大利家庭。家中两位姐姐也均为歌剧演员,长兄则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她有法国护照,前两任丈夫也皆为法国人。这也是为何之后威廉会用法语和她交流。而5000美元则是她在成名后定下的价格,此外她还要求剧院务必以黄金支付——译者注】。

是的,那位阿德丽娜·帕蒂,素有神童之名的她七岁便能登台,如今二十岁的她在美国和欧洲等地巡演。去年她甚至被请去白宫为总统亚伯拉罕·林肯及他的夫人玛丽·托德做私人演唱。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小姐【原文此处为法语——译者注】?”娜塔莉亚小心地将自己的主观意识藏进幕后,是时候轮到阿德丽娜上台了。

“有什么事吗?”

“是我,威廉。”男人说道,“我带着钱来了,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阿德丽娜回复道。尼布罗花园的经理打开门【尼布罗花园:最早的尼布罗花园更像是一家咖啡店,主要贩卖咖啡、冰激凌、柠檬汁等饮品,建筑的中央则会有歌手、乐器演奏者表演。1834年,威廉·尼布罗接手后对其进行整修,1835年在此表演的费尼尔司·巴纳姆一炮走红。1845年,哈金森家族合唱团的表演“驾离轨道”更是将其名声推到了极点。就这样,以前的咖啡店成为19世纪中叶的百老汇最出名的剧场。而此处的尼布罗花园是在1849年重建的,原先的建筑于1846年被焚毁,重建后的剧院门票售价2美元一张。也就是说观众坐满也不过6000美元的收入,所以威廉没能凑够阿德丽娜的演出费——译者注】,走进了她的化妆间。他身量有些矮,肚子有些大,而其他的地方却又不显得胖,看上去有些怪异。他靠近后将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皮箱放在了她脚边的地板上。

“我这样直接将钱交给您真是太过粗俗了,我深感抱歉。”他这样说道,“如果不是您的经纪人突然生病,我们……”

“谢谢你,尼布罗先生。”阿德丽娜打断道,“您不需要道歉。我想这次演出费应该是一次付清的吧?”她弯下腰,抓着皮箱的提手,将它拿了起来。她提了提皮箱,大约只有八磅【1磅约等于0.45千克——译者注】重,按照现在的金价,这次演出费应有十磅黄金。“不是一次付清吗?”威廉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条手巾,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很抱歉,帕蒂小姐,这不是全部的演出费。我带来了价值四千美元的黄金。我保证在演出的门票售出后就会将最后的一千给您送来。”

“我想我的合约上把我的要求说得够清楚了。”阿德丽娜不满地说道。

“是的,您说得非常清楚。”

“五千美元,以黄金支付,在演出前付清。全部付清。不然的话,我是不会登台的。”

“是的,应该的。”威廉不得不再次拿出手巾擦拭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我想您或许…”

“我或许会怎样?你认为我或许会为你破个例?”

“是的,我正是这样想的,也希望您能够破一次例。”威廉的头越来越低,以至于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地板上。阿德丽娜能够看出这个男人快崩溃了,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眼下的问题。

“好吧,威廉,我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还没有穿上鞋子,而我可以告诉你,在拿到演出费前,我是不会穿上它们的。所以你可以下去看看门票卖得怎样了,然后从门票的收入中抽出一部分来填上那剩下的一千美元。不过我愿意为你破一次例。”

威廉激动地抬起了头;“是吗?”

“这次我愿意收钞票。”

威廉一下子颓废了下去,他点了点头。“好的,小姐。”他微微鞠了一躬后退出了化妆间。屋内又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娜塔莉亚从自我意识的帘幕后打量着这一切,阿德丽娜展现的自信和气魄都令她为之折服。娜塔莉亚不是一个自卑的人,只是她很少会将自信的那面展现在他人的眼前。很多人认为她是害羞怕生,其实并非如此。她并不会因为身处人群而感到焦虑或者恐慌。她认为自己只是性格更为内敛罢了。而阿德丽娜则毫无保留,将自己展示在所有人面前。虽然知道等会儿上台演出的并不是自己,但这虚拟场景模拟出的回忆太过真实,令她有些畏惧。她突然希望威廉无法凑够演出费,回到这里。有意思。门罗说道。

“你是指什么?”娜塔莉亚问道。阿德丽娜·帕蒂有过三次婚姻,但是记录中并没有任何子嗣。

“但她是我的祖先,所以她肯定是有过孩子的。”她的确有过几个情人。或许是和他们中的一位生下的私生子。

“三次婚姻?几个情人?”娜塔莉亚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还真是与众不同。”看起来的确如此。过了片刻后,威廉敲响了房门,娜塔莉亚再次将身体让给了阿德丽娜。

“进来。”阿德丽娜吩咐道。威廉打开房门,走进了屋子,手中的手巾仍擦拭着头上的汗水。

“钱拿到了吗?”阿德丽娜问道。

“我只拿到了八百美元。”威廉说着从外套中取出了一卷纸币,递给了阿德丽娜。“希望这些对您来说还够。这个剧场都坐满了,我想您应该不会让观众等太久吧。”阿德丽娜笑着接过了他手中的纸币,并将其放在了装有黄金的皮箱边上。随后她拿起了鞋子,套上了左脚。看到这一幕,威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谢谢你,小姐,谢谢你。我——”

阿德丽娜从地上拿起了另一只鞋子,塞到了他的手里。威廉感觉手中的鞋子像火一般滚烫,但他又不敢将鞋子掉在地上。阿德丽娜光着右脚,靠上了椅背;“等你拿来剩余的两百美元,我才会穿上那只鞋子。观众们可以等着。”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嗫嚅着说不出话。随后匆忙鞠了一躬后便跑了出去,手里还握着她的鞋子。

这女子身体中的娜塔莉亚差点儿笑出声来。在一个女性没有太多选择空间的年代里,阿德丽娜凭借着自己的天赋为自己谋得了足够的财富,但她还获得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社会地位。不过她上台表演的时间即将到来,阿德丽娜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而娜塔莉亚则截然相反。当威廉回来的时候,屋内响起了焦急又绝望的敲门声。

“进来。”阿德丽娜有些得意地吩咐道。他喘着粗气,冲进了房间,“全部在这里了,小姐,请您收下。”他将又一卷纸币和她右脚的鞋子递给了她,“两百美元。演出费付清了。”她将鞋子和纸币接了过来,优雅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尼布罗先生。”在威廉打开怀表,确认时间的时候,阿德丽娜将两卷纸币放进了皮箱,然后穿上了鞋子;“现在我就有表演的心情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陪同?”威廉说着将手臂叉在腰上,露出臂弯。她戴着手套挽上他的手臂;“当然可以。”他们离开房间后,威廉锁上了房门。然后他们穿过了剧院的后台。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或许是阿德丽娜见过的最现代化的剧院。煤气灯所用的管道足有数英里之长,穹形的屋顶下交错着工作人员穿行的狭窄走道,以及由无数的绳索与滑轮组成,用来升降布景的复杂系统。而外面的观众席更是能容纳三千多人。这一切令阿德丽娜无比兴奋,而娜塔莉亚在得知观众的人数后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当夜的开场演出已经表演完毕,那是一段短小的喜剧小品,娱乐观众的同时为之后的压轴节目调整气氛。此刻,主持人正在台上向观众介绍接下来的表演。阿德丽娜站在帘幕后,静静等待着她登台的时刻。站在她身旁的威廉侧着身子,在她耳旁低语道:“您知道吗?您一周的收入比美国总统一年的薪水还高。”这时,主持人叫到了她的名字;“下面有请世界知名的天才演唱家,阿德丽娜·帕蒂小姐。”随之响起的便是观众席雷鸣般的掌声。

阿德丽娜知道自己该登场了;“那么,威廉,下次你请总统先生来唱歌就行了。”阿德丽娜对着他笑了笑,然后走出帘幕,登上了舞台。在她走进聚光灯下的那一刻,掌声更为热烈了。阿德丽娜停下了脚步,优雅地鞠了一躬。主持人已经从舞台上退了下去,于是阿德丽娜便接替了她的位置,来到了舞台中央。她看到眼前的剧场中坐满了观众,从乐队席到楼上带有金边阳台的包厢,一直到第三层的最后一排都没有任何空座。过了几分钟后掌声仍未停息,

阿德丽娜向两侧包厢【美国百老汇剧场的观众席大致分为以下几种:Stalls/Arena是大厅中靠前的座位,Balconies/Galleries有两层,三层是类似阳台的包厢。Boxes是位于大厅前排两侧的包厢,相当于贵宾席。HouseSeats是整座剧场最好的位置,通常在Stalls的正中央,一般提供给演员或者剧院特别邀请的宾客,不过在空出的时候也会卖票——译者注】中的观众笑着点了点头。当掌声渐渐停下后,在乐队指挥的带领下,乐队有序地演奏了起来。在音乐响起的瞬间,娜塔莉亚意识到自己正做着现实生活中自己不可能去尝试的事情。

阿德丽娜出生于一个洋溢着娱乐和表演气氛的家庭,家中有数位歌唱演员。而娜塔莉亚家中只有祖父母年轻时经历的苦难回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低调做人,勤奋做事,只有这样才能令生活变得美好起来。如果说阿德丽娜是一只热爱歌唱的鸟儿,娜塔莉亚便是一张终日埋在地里的耕犁。不过现在娜塔莉亚却要在三千多名观众前演唱歌剧,这是平日里的她想都不敢去想的事。她反复提醒着自己站在台上的并不是她本人,最终她的主观意识沉寂了下去,将舞台交给了阿德丽娜。

她首先演唱了《唐·乔凡尼》中泽琳娜的咏叹调,紧接着便是《清教徒》中埃尔韦拉的部分,最后以唐尼采蒂的《军中女郎》中的玛利亚唱段收尾【由莫扎特作曲,达·彭特作词的诙谐喜剧《唐·乔凡尼》(DonGiovanni),融入了喜剧、悲剧及超自然事件等元素。文森佐·贝里尼流传下来的三部作品中的《清教徒》(IPuritani),其中高难度的美声片段被奉为美声唱法的经典教材。葛塔诺·唐尼采蒂的《军中女郎》(Lafilledurégiment),另译作《军团的女儿》,是唐尼采蒂在法国居住期间创作的法语歌剧,这部歌剧中最出名的便是玛利亚那句“Ah!mesamis,queljourdefete!(啊,朋友们,这是多么值得庆祝的一天!)”中的连续九个highC——译者注】。

她如蜂蜜般清亮而富有层次感的歌声在剧场内响起,瞬间得到了无数观众的喜爱。最初,娜塔莉亚只是待在意识中的一角,保持一定距离地看着阿德丽娜表演。但每唱完一段歌剧,她便向前靠近一段距离,她逼着自己从意识的帘幕后走出来,到了演出最后的部分,她鼓起勇气,决定要尝试一下面对台下的观众。当阿德丽娜鞠躬致谢的时候,娜塔莉亚鼓足勇气掀开了意识的帘幕,来到了聚光灯下,将阿德丽娜的记忆推了回去。观众席上的人群震撼了她的心灵,灯火通明的穹形剧场中掌声雷动,仿佛炮台般轰击着娜塔莉亚。娜塔莉亚觉得喘不上气来,像是胃被人勒住了一般。Animus中的虚拟场景开始出现故障,剧院中的最远处化为了一团灰色的迷雾。一切还好吗?门罗问道。

“没事。”娜塔莉亚呢喃道。她逼着自己站在人群中,承受着观众席上传来的压力。一方面是出于好奇,而另一方面则是对于自我的一种挑战。她学着阿德丽娜那般挺直了身躯,虚拟场景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她扬起了头,直视着和高层包厢平行的刺眼灯光。她笑着鞠了一躬,在确定虚拟场景完全恢复正常后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阿德丽娜。

在演出结束后,威廉带着她来到了一处装修精致的房间,这里大多是常来剧院且颇有地位的人物私下聚会的地方。娜塔莉亚躲在意识的帘幕后,惊叹着看阿德丽娜穿梭在人群中,亲切地和所有人打着招呼。她喝着冰镇的香槟酒,品尝着牡蛎、糕点及其他一些开胃小菜。这里还有橘子及香草口味的冰激凌,好让夜晚的屋内不那么闷热、但娜塔莉亚渐渐地察觉到了阿德丽娜的回忆传递过来的情绪,她很孤独。不知为何,哪怕她身处人群之中,都始终像是孤独一人。

阿德丽娜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些剧院的老主顾根本就不在乎她。若非她能够唱歌来供这些人消遣,这些人恐怕理都不会理她。比起阿德丽娜本人,娜塔莉亚倒是对她直接或间接听到的对话深感兴趣,但她却不能去和对方攀谈。她能做的只是留心别人的对话,记录有用的信息.毕竟这只是阿德丽娜在当晚留下的记忆罢了。

“这些该死的‘铜斑蛇’【铜斑蛇:即铜头派,是当时共和党人给反战派的民主党人起的带有明显讽刺意味的绰号,共和党人将反战派民主党人比作非洲的毒蛇,而原文Copperhead一词本身也能理解为铜头像,反战派民主党人认为这个头像便是自由的象征,于是对这个绰号欣然受之,并将当时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大美分银币上的头像切下来,作为徽章佩戴在胸前——译者注】都该下地狱。”一个满头白发,蓄着一脸浓密白胡子的男人说道,“顺便带上特威德和他的坦慕尼协会。”

“说话注意点,科尼利厄斯。”和他在一起的一个男人说道。

“怎么了?李【罗伯特·爱德华·李: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军队的最高总司令,出色的将领和教育家。当尤利西斯·格兰特在维克斯堡取得胜利后不久,乔治·米德率领的部队在葛底斯堡战役中击溃了为解救守军而北侵的李所率领的军队,李率军逃回弗吉尼亚,最终再也没能发起第三次北侵——译者注】的部队就像是夹着尾巴的败犬一样逃回了弗吉尼亚。格兰特在维克斯堡获得的胜利足够扭转战局,这是必然的,我有信心。我根本就不怕这些同情南军的民主党人。”

“你也太过莽撞了,科尼利厄斯。”另一个男人劝道,“战争的最后结果还不明朗。而且不管战争输赢,你都是要继续做生意的。既然谨慎小心一点就能够避免树立更多敌人,何乐而不为呢?”

“呸,我才不怕!”科尼利厄斯啐道。阿德丽娜继续向前走去,她来到几位穿着华丽的蕾丝衣裙,戴着昂贵首饰的妇人身旁,和她们攀谈起来。友善地打过招呼后,便是对阿德丽娜今夜演出的赞美,随后回到了阿德丽娜来之前她们所讨论的话题。

“所以他们仍要继续征兵吗?”一个红发女子问道。

“是的。”一位满头白发的妇人回答道。

“我总觉得这是个错误。”

“征兵?”阿德丽娜问道。

“啊,对了。”红发女子解释道,“你住在英国,所以你不知道。林肯总统想要招募一些身强力壮的志愿军来对抗叛军,但是你瞧,城里的人都是挺反对这样的做法的。我原本还以为有那么多人抵制,政府就会放弃征兵呢。”

“西摩州长和市长都是反对征兵的。”年长的妇人说道,“但是伍尔少将【约翰·埃利斯·伍尔:美国爱国将领,曾经历过1812年战争、美墨战争及南北战争。南北战争开始时,他已77岁高龄、仍旧坚守一线,一直到战争结束——译者注】却一意孤行,一定要将征兵执行下去。”

“那么您呢,您家中有男孩吗?”阿德丽娜问道,“您是不是担心家中的孩子会被征兵的人叫去?”

“不用担心。”女人笑着说道,身上佩戴的钻石在灯光下璀璨夺目,“征兵的时候说了,上交三百美元就能免于服役。就算我的儿子们应征入伍了,也不会上战场的。”

“的确是一笔不起眼的金额呢。”红发女子附和道。尽管阿德丽娜自己身价不菲,她还是明白这所谓的“不起眼”对于那些在五街顶、鲍尔里街那般肮脏环境下生活以及在工厂和大街上工作的人来说,或许比他们一年的收入还要多。他们,无法用自己的财富来躲过战场的残酷厮杀。但是阿德丽娜并没有站出来反驳,而是将这个念头彻底埋在了心里。随后讨论的话题便渐渐转变成了日常家用之类的事项,阿德丽娜和娜塔莉亚都对此失去了兴趣。当聚会结束的时候天色已晚,威廉小心翼翼地将她领上了一辆马车,并将装有她此次演出费用的皮箱递给了她。

“我真的希望您能考虑让我送您回去。”威廉劝说道,“如果您觉得我令您不快的话,我也可以找别人陪您。”

“并不是那样。”阿德丽娜说道。威廉之前没有将演出费用准备好的无礼举动未曾令她有过一丝的不快;“是我自己认路。”

“我并不怀疑您的能力。我真切希望您的经纪人能够跟随在您身旁。”

“我却不喜欢有人跟着,你也不会喜欢的,除非你希望他将病症传染给你。”

威廉勉强地笑着点了点头;“那好吧。”

“晚安。”阿德丽娜说道,“你的剧院非常漂亮,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能够再次来此演唱。”

“我也是那么希望的。”威廉说道,然后他吩咐车夫将阿德丽娜送到她入住的第五大道酒店。七月夜晚的热意还未散去,至少纽约市的空气比她在伦敦的家外烟尘弥漫的空气要新鲜得多。不过她更期待月底的行程,那是令她耳目一新的德国水乡,曼海姆与法兰克福。
载着她的马车沿着百老汇向前驶去,虽然早已过了午夜,但奇怪的是这里仍旧一片喧闹。

街上站着的那些男人令阿德丽娜有些不安,他们看上去像是恶棍,像是暴徒,又更像是混迹在五街顶及下城更远处的鲍尔里街的帮派分子。他们在街上来回跑动,从街的一端跑向另一端,他们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便在事前计划好了一切,而阿德丽娜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但娜塔莉亚却是知道的。此刻帮派首领们或许正齐聚一堂,谋划着这次的行动,暴乱一触即发。而阿德丽娜却在凌晨两点,独自一人带着价值四千美元的黄金和一千纸币坐上了这驾马车。娜塔莉亚初次使用Animus时的情景并没有任何危险,那是她祖母第一次踏上美国国土时的记忆,畏惧中夹杂着兴奋和喜悦。而这一次……却截然不同。她祈祷着,希望自己能够用某种方法提醒阿德丽娜,但在经过了几条街以及联合广场后,马车停了下来。娜塔莉亚几乎叫出声来,她想告诉阿德丽娜,让她快点逃跑,但是——

“车夫?”阿德林娜叫道,“我们怎么停下了?”但是车夫并没有回答,而一个男子的面孔出现在了车厢一侧的窗户前;“小姐,晚上好。”他轻轻说道。

“车夫!”阿德丽娜再次叫道,随后她意识到了一点——他们是故意将马车驶到这里停下的。她伸手抓向车门的把手,试图阻止车外的人打开车门。但是那个男人用力地拽住了把手,然后蛮横地拉开了车门。他扫视着车厢内的一切,最终盯住那个皮箱。他猛地抓向了皮箱,而阿德丽娜也在同时握住了皮箱的把手,他们低吼着,咒骂着,拉扯着箱子。男人用脚顶住车厢的门框,拼尽了浑身的力量,拉扯着皮箱,而阿德丽娜也同样蹬在车厢的内壁,始终不愿意放手。她所展现出的力量令娜塔莉亚不敢置信。

“放松点!”男人喊道,“我只要你的包就行!”

“救救我!”阿德丽娜大声叫道,“来人啊,救救我!”男人为了从她手中抢过皮箱,俯身钻了进来。这时,阿德丽娜在车厢的座椅上调整了下姿势,将另一只脚踢在了男人的脸上。男人咕哝着,头向后仰去,当他将头低下的时候,鼻血顺着他的上嗜唇一直流到了下巴上。他松开了皮箱的把手,但阿德丽娜能够感受到他的愤怒。当他咆哮着冲进马车的时候,阿德丽娜做好了被他殴打的准备。娜塔莉亚想要离开这个虚拟场景。她可没答应门罗要经历这样的回忆,她不想经历这样的回忆:

“快放我出去!”娜塔莉亚和阿德丽娜同时尖声叫道。


第九章、格蕾丝的觉悟

格蕾丝靠墙站在一户人家的餐厅内,餐桌旁坐着四个男人。她身旁的餐柜上摆放着食物,令她感到好笑的是此时餐柜的另一端有一个正盯着她看的白发老人。她知道那是大卫,但一想到自己的弟弟在这个虚拟场景中成为自己的父亲,她便有些想笑。他是那么天真,那么真诚,总是容易轻信别人。但这一切都是她疼爱他的理由,她很害怕他的这些优点终有一天会被残忍的社会消泯殆尽,所以在现实生活中,她才是守护对方的那个人。

“伊莉莎,一切还好吗?”餐桌旁的一个男人问道。他身形硕大,有两百五十磅到三百磅重的样子。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肌肉的轮廓,但最终在岁月的流逝中变成了脂肪。此刻,他和餐桌旁的另外三人向格蕾丝望了过来。他们都穿着风衣、西装和西裤组成的三件套,隐隐露出口袋中精致怀表的表链,领口的胸针和袖口的宝石袖钉在灯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芒。

“我很好。”格蕾丝说道。她的回答令四个男人皱起了眉头,其中的一个男人还带着讥讽意味对她笑了笑。格蕾丝感觉到自己的行为遭到了虚拟场景的排斥,她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她朝大卫所在的方向望去,大卫睁大了眼睛,仿佛在恳求她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不过更关键的是她得扮演自己祖先的身份。这正是Animus最令格蕾丝讨厌的一部分。她不愿意将自己的意识让给他人,一个人的内心本应该是无人可以染指的圣地,那里是她的皇宫,是她的神殿,更是她的秘密花园。而此刻却有人想要闯进来,外来的意识正试图爬上宫殿的围墙,占领她的一切。

“伊莉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身形硕大的男人问道。

“没事。”格蕾丝说道。她意识到自己是这个男人的仆人,但这个想法令她深恶痛绝。或许这个男人正等着自己屈膝行礼,然后尊称他为先生吧。

“特威德先生,一定是天太热了。”大卫声音颤抖着说道。但格蕾丝知道那并不是大卫本人,他的眼神中有着一丝沧桑,流露出不同以往的忧虑;“先生,如果她需要躺一会儿的话,我可以负责上菜的。”格蕾丝眼前的虚拟场景更为模糊了,仿佛这个世界在她面前关上了大门,准备离她而去。那个男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格蕾丝身上;“是这样吗,伊莉莎?你需要躺一会儿?”

那道外来的意识越发焦急,努力地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如果格蕾丝仍不打算打开大门,放那道意识进来的话,她就会被迫离开Animus中的虚拟场景。那样的话,大卫就是一个人了。而这正是格蕾丝不愿意看到的,她咬紧了牙,越发痛恨Animus和逼她进来的门罗,最终放下了内心的壁垒。伊莉莎的记忆冲进了格蕾丝的内心深处。这是一个温顺的女孩,自从母亲在她八岁去世后,之后的九年里是她慈爱的父亲给予她全部的关怀,这些年里父亲为了她一直在特威德先生家中做事,所以她不愿意因为自己让父亲受罚。

“很抱歉,特威德先生。”她屈膝行了个礼后说道,“我刚才有些失神了。可能的确是太热了。对不起,特威德先生。”

“没关系。”特威德先生将一双宽大的手掌搭在自己硕大的肚子上,说道,“你现在好点了吗?”

“我很好,先生。”伊莉莎说道,“已经不晕了。”

“很好。”特威德先生说道,“再给我拿些鸭肉。”

“好的,先生。”伊莉莎转身,面向盛放着菜肴的餐柜。餐柜上除了鸭肉之外还有牡蛎、烤牛腩、浇有香槟酒酱汁的猪肉和一些甜点。她小心地拿起装有鸭肉的浅盘,走到了特威德先生的身旁。在他取了几块后,她又端着盘子走向了桌子对面的宾客。

“老板,你的厨师和兰霍夫【查尔斯·兰霍夫:德尔莫尼克餐厅的主厨,19世纪纽约最负盛名的厨师,著有一本一千多页的菜谱《大美食家》。德尔莫尼克餐厅则更为出名,是曼哈顿下城最为奢华的饭店之一,火腿蛋松饼的发源地,肉眼牛排更是以这家餐厅的名字命名,另外出名的还有这家店的鸡皇饭(chickenàlaking)——译者注】的手艺不相上下。”康纳利先生说道,他是一个面孔方正的硬朗男人。

“该死的,如果是那样就好了。”特威德先生说道,“我可是专门把她送去德尔莫尼克餐厅随他学艺的。还有,别叫我老板。”

“我觉得这个称呼挺好的。”哈尔先生夹鼻眼镜后的眼睛闪动着某种神采,精心修饰过的胡子下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特威德‘老板’。我觉得很适合你。”

“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这样叫你。”斯维尼先生说道。他一脸愁容,嘴角浓密的八字胡呈现出一个古怪的弧度。

“如果他们愿意这样叫,就让他们叫好了。”特威德先生说,“我知道这座城市里的人都是怎样的德行,他们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但是在这里,要么叫我特威德,要么叫我比尔,明白了吗?”特威德先生停顿了一下,换了种更舒适的姿势向后靠去,打趣道,“当然如果你们想叫我大酋长【坦慕尼协会称政治领袖为“大酋长”——译者注】的话也行。”餐桌旁的众人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很可惜今晚桑福德将军【查尔斯·桑福德:商人、律师,同时还是美国民兵团与炮兵团的高级军官。直到南北战争打响后,纽约市的每一次社会纠纷大多都是由他带领民兵团第一部队进行阻止,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1863年的纽约市征兵暴动——译者注】没来,不过我确定他明天是会配合我们行动的。”

“他会劝说军队不插手这件事?”斯维尼先生问道。特威德先生点了点头。伊莉莎与她的父亲继续照料着客人进食,大约一个小时后,餐柜上再也没有任何食物,大半都进了特威德先生的肚子里,酒也喝完了,不过大多是几位客人喝的。

“先生们,”特威德先生说道,“虽然今晚到现在之前都过得非常好,不过在我们解散前还有些重要事情需要讨论。虽然我的妻子没有明说,不过她希望我在天亮前回去。所以,我们现在就去书房吧。”其他人并没有异议,从椅子上站起身后,走出餐厅,向大厅走去。片刻后,书房的门被关上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我们把这些用过的餐具收拾一下吧。”伊莉莎的父亲说道,“然后我们就能去厨房看看玛格丽特今晚为我们做了什么吃的。”

“我真希望特威德先生能请更多的人来帮忙。”伊莉莎将桌上的银制餐盘叠了起来,说道。这栋豪宅虽然算不上大,但是对于在这儿工作的两个用人、一个厨师以及一个洗碗工来说,工作量还是相当大的。而且为特威德先生打扫卫生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像其他的黑人男女那般为自己而活,开家属于自己的店铺或是餐馆什么的……

“对他来说,没有雇用别人的必要。”她的父亲解释道,“特威德先生又不住在这里,若非他经常和朋友在这里聚会,我不觉得他会雇用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应该感激他给了你一份工作。不然的话,我们的生活可能比现在还要糟糕。外面有很多兄弟姐妹……”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伊莉莎明白他的意思。纽约市中心和布鲁克林这些年来了那么多德国人和爱尔兰人,而工作岗位又远远不够。对他们来说,黑人就是竞争对手,他们自然不希望有更多被解放的黑人从南方来这里谋生。

所以就有人传言说整座城市就要背叛联邦政府军,倒向叛军。不过这也是为何纽约市的铜头派民主党人会偏向南部同盟一方,甚至希望联邦政府军被南部同盟军【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北方为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其军队即文中的联邦政府军,南方为“南部同盟”,其军队即文中的叛军和南部同盟军——译者注】击败。当这些想法涌人格蕾丝的脑海时,她感受到了她在曾祖母的记忆中看到“有色人种不得进入”的标牌时同样有过的愤怒和无力感。

格蕾丝清楚地知道这些是不对的,可她却无力改变历史。这,只是一段回忆。她看向自己的双手,那种突然袭来的雷同感令她束手无策。她上次进入Animus,她的曾祖母也是在有钱的白人妇女家里洗碗。那一刻的格蕾丝突然绝望地怀疑是否自己世世代代的祖先手里握着的都只是眼前这般的脏盘子。她将手中握着的托盘重重地摔向餐桌,以至于将桌上的一把公用勺弹到了地上。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哪怕虚拟场景在她身体周围渐渐模糊,她也不管不顾。

“伊莉莎?”眼前既是大卫又是伊莉莎父亲的老人问道。大卫经历的是推定记忆,他此刻的行为就和伊莉莎记忆中表现的一致,所以他并没像格蕾丝那样险些失去同步;“你怎么了?”

“没什么。”格蕾丝回答道。

“可是你看起来却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啊。”格蕾丝耐着性子,从地上捡起了勺子。虚拟场景渐渐恢复了正常。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伊莉莎的父亲说道,“但比起我自己,我倒是更担心你。我至少要确保将来我离开这个世界后,有人能够照顾好你——”伊莉莎打断了他的话:“请您不要说——”

“我说的话都很实际。”他举起了布满老茧的手,示意伊莉莎不要打断他,“不要自欺欺人,人总有一天是会离开这个世界的。你的祖母最终都没能等到解放的那天,但我至少让我的孩子获得了自由。我知道对你来说,这些还不够,我也希望你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总有一天,你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我相信你能够做到。现在外面一片乱象,而你却有一份工作和一个非常善良的雇主。”

伊莉莎和格蕾丝都愣住了,片刻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格蕾丝再愤怒也无法改变已有的历史,若是试图强行改变历史,她便会被踢出这个虚拟场景。她进入虚拟场景,便是为了找寻那枚伊甸园碎片,因为门罗说要想确保自己与大卫的安全,这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她该做的就是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伊莉莎,然后留心碎片的下落。

“父亲,我明白了。”伊莉莎说道。她走到父亲的身旁,帮着老人清理起桌上的银制餐具。

“你坚强又勇敢。”她的父亲说道,“你绝不会辱没了你祖母的名字。”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伊莉莎说道。格蕾丝将自由还给了被她关在意识宫殿角落的伊莉莎,同时将整座宫殿的控制权让了出来。伊莉莎一获得身体的控制权,就立刻清理起餐具来,效率和速度都与她的父亲相差无几。父亲这些日子来速度却已经明显地慢了下来。他的身体已经不如当初稳健,他时常会在女儿不注意的时候,因关节的疼痛而皱眉蹙额,这一切,伊莉莎都看在眼里。但到目前为止,特威德先生都没有让她父亲离开的打算。

他们将所有的碟子带到了厨房,作为玛格丽特副手的洗碗工会将这些碟子清洗干净。之后便由伊莉莎的父亲擦亮这些银器。玛格丽特原先为客人准备了一只煮羊腿,但后来特威德先生吩咐他们不要将羊腿端上餐桌。于是用人们便难得地享用了这一顿美食。他们一起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吃了起来,他们吃得很快,因为不久后客人就会陆续离开。玛格丽特甚至取了些薄荷酱放在羊肉的边上,让他们用羊肉蘸着薄荷酱一起食用【薄荷酱煎羊排在当时算是较为奢侈的法国料理——译者注】。

当他们快吃完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书房大门开启的声音,男人们交流的声音也传进了大厅。伊莉莎和他的父亲来到了大门前,查看在门前站着的宾客们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他们目送着客人们一位接一位地坐上马车,向远处驶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温热的夜色中。当他们全部离开后,特威德先生单独将伊莉莎的父亲叫到了书房中,然后关上了书房的大门。这令伊莉莎有些不安,她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来到了书房外走廊上、靠近地板的一个金属栅栏旁。那是书房连通外部的通气口,所以她可以听到屋内两人的对话。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吗?”她的父亲问道。

“我怀疑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就连停止征兵都不见得有用了。所以我们已经无法阻止这件事情发生了,能做的也就是将损失控制到最小。”

“情况会有多糟?”

“会比这座城市经历过的任何劫难都要来得糟糕。”特威德先生说道,“严重的话,或许会变成这个国家都未曾见证过的灾难。”

“比前些年的警员暴动【1857年纽约州州长费尔南多·伍德任命查尔斯·德夫林为巡城警备专员,而不是更得人心的丹尼尔·康诺夫。当时有人传言说德夫林是花5万美元从州长手中买下的官位,最终导致市政府警局的警员和大都会警局的警员发生了械斗。直到最后查尔斯·桑福德带领民兵团镇压后,这场闹剧才画上了句号——译者注】还糟糕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经历过这场劫难后,幸存下来的便是值得培养的人。那时,我会借着坦慕尼协会的力量,用智慧和手腕重建这座城市。但我们必须马上行动。你愿意承担这项重任吗?”

“我愿意,特威德先生。”伊莉莎的父亲回答道。

“我有封信需要你去送。送信的人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且必须是我信任的人。这么多年来,你已经赢得了我的信任。所以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那么,先生,我要将这封信送去哪里呢?”

“第四分区的南边有一栋建筑。”特威德先生说道,“‘墙中洞’沙龙,听说过吗?”

【“墙中洞”是19世纪早期至中叶最出名的纽约地下世界集会场所。这里的顾客大多是有数条人命在身的凶徒,就连这里的门卫都是诸如凯特·弗兰纳瑞和盖鲁斯·梅格这样的女性罪犯。这里经常会举办黑拳赛事,据说盖鲁斯经常会在拳赛中将对手的耳朵咬下,并作为收藏。1855年有两位黎明之子的帮派成员在这里约战,最终导致一方死亡,负责调查的警长托马斯·伍瑟·索恩最终带人查抄了这家沙龙。对此也有另一种说法,索恩是在1861年后才被派去了第四分区,并在1861年至1866年这段时间内查抄了黎明之子作为总部的一家廉价酒馆,所以这就和之前出现了矛盾,很可能一方的记载出现了错误,沙龙并未在1855年被人查抄——译者注】

“听过,先生。那可是个恶名昭著的地方。”

“的确如此。在那里有个名为科吉尔·寇马克的酒馆招待。”

“短棍?【科吉尔(Cudgel)一词本身是短棍的意思——译者注】我想那应该不是洗礼时神父为他起的名字吧。”

“的确不是。”特威德先生说道,“不然的话,洗礼时的神父估计会被这样的名字吓个半死。你把这封信交给他就行了。”

“好的,先生。要在什么时候送到呢?”

“今晚。”

“今晚吗?”

“是的,你能做到吗?”

“我一定做到,特威德先生。”

“好伙计!”特威德先生称赞道,“现在我该回去了,希望特威德太太并没有等得太着急。在离开前,我有话和你女儿说。”

“我这就去叫她,特威德先生。”伊莉莎并不知道特威德先生想和自己说什么,但她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地从她偷听两人交谈的栅栏旁离开,然后跑到了前厅里,当书房大门打开的时候,她像是正好从门前走过一般。

“啊,伊莉莎。”特威德先生招呼道,“我正和你父亲说到要和你谈谈呢。”

“您请说,特威德先生。”伊莉莎说道。

“坦慕尼协会传来的消息说,明天街上可能会有些麻烦。这也是今夜康纳利先生、哈尔先生和斯维尼先生来这里的主要原因。”

“请问,是什么样的麻烦呢?”伊莉莎问道。

“都是林肯提出的那该死的征兵计划。”特威德先生抱怨道,“第一批被选上的人的名单会在明天公布,到时候肯定会有人上街抗议。但我们觉得他们可能会采取更暴力的行动,所以你最好从明早开始就不要上街了。”

“好的,特威德先生,但是——”

“伊莉莎,到时候有着像你一般肤色的人都可能成为他们攻击的对象。”特威德先生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愤怒就像是燃烧的煤炭一般炽热。而愤怒的人们总会想找地方发泄自己的怒火。那些人将眼下的状况全部怪在你的同胞身上。所以请你记住我的话,不要上街。在这里,你是安全的。”伊莉莎低下了头;“我明白了,特威德先生。”

“这听上去很残忍,我很抱歉,但这就是眼下的现实。”他向前门走去,并从门口的衣帽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帽子与手杖,“你知道我对任何种族、任何信仰都没有恶意。我看一个人,眼中看到的只有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先生?”

“一个有可能为我投票的选民。”特威德先生打开了前门,说道,“如果议会觉得将选举权交给狗也行的话,我便会带着人将猫赶尽杀绝,然后成立专门消灭跳蚤的委员会。那么,晚安。”这话令伊莉莎很好奇特威德先生是否认为狗比黑人及妇女更可能获得选举权。“晚安,特威德先生。”伊莉莎的父亲陪着特威德先生走出大门,来到街上,然后帮着他挤进了一辆马车。当马车远去后,她的父亲回到了屋内,并将房屋的钥匙递给了她。

“在我离开后,把门锁上。”

“父亲,别去。”

“去哪里?”伊莉莎的父亲问道,然后侧过脸,看着她,“你是不是又偷听了?”

“我忍不住就偷听了,因为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我吗?”伊莉莎低下了头。她已经没有了母亲,每次想起母亲都像是撕开伤疤一般,令她难过。她无法想象万一父亲也离她而去了,自己的人生会变成怎样。

“伊莉莎,”他叫着女儿的名字,轻轻说道,“当年为了躲避抓捕逃奴的赏金猎人,我在沼泽里待了几周,徒步跑了几百英里,藏身在别人家中毫无光亮、空气混浊的阁楼和地窖里,始终没有被人发现。正是因为上帝庇佑,林肯总统手下的联邦政府军获得了胜利,你才没有目睹我当时经历过的恐怖场面。”他搂住了女儿的肩膀,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我相信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地去城市的对面送信后回来,哪怕是‘墙中洞’那样的贼窟也难不倒我。”

“那你小心点儿。”伊莉莎说道。

“我会的,我应该在几个小时内就能回来。把门锁好,但是先别睡,等我回来。我可不想在门外等一整夜。”

“我知道了,父亲。”他从正门走了出去,然后站在人行道上向伊莉莎点了点头,看着她用自己交给她的钥匙锁上了门后才离开。伊莉莎则回到了餐厅中,将房间收拾干净,把桌布送去洗衣房,将洗碗工已经清洗好的银器拿在手里,小心地擦拭着。这是她唯一能为她父亲做的事了。

没多久,她便将屋内的工作都完成了。往常这时候,她会像玛格丽特一样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但今晚,伊莉莎要等她的父亲回来。况且在确认父亲回来之前,她也无法安心人睡。于是,她决定去书房找一本书来读。特威德先生从未特意嘱咐过他们,不允许他们进入书房,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房间,打量着四周的书柜,屋内环绕着淡淡的烟草和皮革气味。

书架上的书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趣。不过这里毕竟不是特威德先生的主要居所,甚至都算不上居所。虽然他在楼上有一间装修好的卧室,但在伊莉莎的印象中,特威德先生从未在屋内留宿过。她穿过房间,来到他的书桌前,一块宽大的木板在上漆抛光后成为这张桌子的桌面,在桌面的四角刻有方正的十字架花纹。

桌面上摆放着许多东西,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便是一沓白纸,特威德先生让她父亲去送的那封信或许用的正是这种信纸。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信息那么重要,特威德先生才会让她的父亲在暴乱前夕将那封信送出,又是什么样的信息才值得他父亲冒这样的风险。她将最上面的那张纸拿起,仔细地打量着。特威德先生写信的时候执笔很用力,以至于在这张纸上留下些许的痕迹。不过不知怎的,伊莉莎很轻易地就看到了特威德先生信中的内容,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她时不时会做出这样神奇的事情。就像是他人所写的信息突然开始散发微弱的光芒一般,她能够感受到那样的光芒,所以她能够看清信上写了些什么。而信中的内容令她感受到一阵寒意。

寇马克大师:

组织近日发现有一名刺客潜入了纽约市中。他的名字叫维琉斯,我们得知他为完成任务,会在今晚潜入阿斯特家族酒店。我们并不知道他为何而来,但既然能让他们在如此动荡的时刻潜入城内,那必然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事物。你必须要找到那名刺客,并且阻止他。若有必要,就将他杀死。我相信你的判断。明晚将他身上所带之物送到我在三十六街的家中。我有机会就会前来与你碰面,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出席明晚的公众会议,以免引起市长及市议会议员的不满。

我们的计划不容有失,任何影响到我们计划的人和事都要将之铲除。明天这座城市注定要被火焰洗礼,这样乔治·欧普戴克【乔治·欧普戴克:当时的纽约市市长,种族主义者,在卸任后,他仍试图阻止黑人出席林肯总统的葬礼——译者注】和西摩州长都会因此下台。这座城市和整个纽约州都会落入坦慕尼协会和组织的手中,而一旦有了纽约这个支点,我们就能扭转这场战争的局面,重新夺回这个国家。你的猎物已经出现了,狩猎愉快。

最高大师

伊莉莎愣住了,她颤抖着,感觉手中的信纸仿佛变得越来越烫。虽然她无法理解信中的大部分内容,但她意识到了其中蕴藏的意图是多么凶悍无情,显然特威德先生并非像他表露出的那般善良。她明白若是这封信送到对方手里,这座城市便无法逃脱被毁灭的命运,然而这还只是对方计划中的第一步。她的父亲绝不能将这封信交到对方手里。

不过伊莉莎身体中的格蕾丝却看懂了这封信中的内容。信中提到了阿斯特家族酒店,那件很重要的东西定然是指伊甸园碎片。格蕾丝为了不失去同步,忍耐着夺回身体控制权的欲望。但很快,她便放弃了斗争,因为伊莉莎从桌旁站了起来,然后向大厅跑去。虽然明白自己不太可能及时追上父亲,但伊莉莎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她从门前衣帽架上取下一条围巾,遮住自己的头发,打开自己锁上的大门,踏进了夜色之中。


第十章、刺客哈维尔

站在“墙中洞”沙龙吧台后的哈维尔知道今晚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因为有很多准备工作需要他在天亮前完成。探子们已经回来了,看来城里的那群肥猪、伪君子和他们手下的走狗还没有意识到第二天自己会迎来何等的灾难。而那些分区老总,对此应该是有所察觉的,但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由不得他们插手。特威德应该去“问候”过他们了。

“科吉尔,”盖鲁斯·梅格来到他身旁,附在他耳边说道,“你往酒里掺水了?”

“是的。”科吉尔回答道。

“为什么要往里面加水呢?我们没酒了吗?”

“并不是。我只是想确保他们的脑袋到了早上还好使。如果他们到时候站都站不稳,或者直接睡着了的话,对我们可没好处。”盖鲁斯·梅格点了点头,侧了侧身子,然后走到一旁去了。她和科吉尔差不多高,穿着一条吊带裤,腰间的皮带上别着一把手枪和一只装满了湿砂的袜子,当她需要的时候,这只袜子可以轻易地将人抡晕。不过,今夜显然是用不上了。

今日一整天都有其他帮派的人挥着休战的白旗,带着各自首领的留言进出这里。这座城市中所有帮派的首领都会参与明天的暴动。鲍尔里小子帮、拟鲤卫、黎明之子及其他的小帮派都决定暂时放下仇恨,因为若是这次的行动顺利,他们获得的可不只是彼此间厮杀所争夺的那几条马路,整座纽约市都会变成任由他们瓜分的蛋糕。

【鲍尔里小子帮前文已经介绍过。拟鲤卫却只是该帮派成员因为自己的地盘建立在五街顶的聚集池(今纽约唐人街聚集池公园)旁而起的称号。但当时媒体记载时,大多将这个帮派称为“死兔帮”,也有人称他们为“黑鸟帮”。电影《纽约黑帮》中出现过这两个帮派。而黎明之子这个成立于19世纪40年代末的帮派组织成员大多是未成年人,档案记载,黎明之子的成员在1850年至1852年间犯下不下50起杀人案。随着1858年的枪击案导致12个帮派成员死亡,这个帮派就变得低调起来,但在之后的数十年里,这个帮派的成员陆陆续续地成为手中沾有无数鲜血的杀人狂——译者注】

一个客人来到了吧台前,掏出三美分拍在了桌上。他对着吧台后酒柜上的一个木桶扬了扬下巴;“我不要杯子。”他这样说道。科吉尔点了点头,将橡皮水管的一端递给了他。当男人咬住水管,示意他准备好了后,科吉尔拧开了酒桶上的阀门,“墙中洞”沙龙最便宜的劣酒宣泄而出。然后他便看着男人吸吮着水管中的酒液,一口口吞下,而在他需要换气的那一刹那,科吉尔便会关上阀门。他干这份工作已经有些时日了,他能够轻易地把握男人即将换气前的表情,那睁大的眼睛和微红的脸颊便是最好的证明。他甚至能够在最精妙的时刻关上阀门,以至于一滴酒都不会漏出。男人踉跄了一下,用夹克上的衣袖擦了擦嘴。科吉尔并不认识他,也不觉得他能够在明天的计划中起到任何作用,不管清醒与否。

“要再来一口吗?”科吉尔问道,“铜板够吗?”男人摇了摇头;“不用了,喝了点酒舒服多了。”科吉尔点了点头,将水管抽了回来,然后盘在了盖鲁斯·梅格浸泡人耳的罐子旁。那罐耳朵就像奖杯一样放在柜子上,警告着那些想要在她的地盘捣乱的家伙。

山羊萨迪【山羊萨迪:即萨迪·法瑞尔,是美国有名的罪犯,帮派首领及海盗。她最早在“血腥”第四分区,鲍尔里小子帮的地盘中偷盗,她会撞向目标,再由她的同伙用狙击枪打死目标。在被盖鲁斯·梅格咬下耳朵后,她灰溜溜地来到了哈得孙河上,当起了河边海盗。在多年后回到纽约成立了查尔顿街帮,在和梅格和解后,她将梅格还给她的耳朵穿上绳子戴在了脖子上,一直到死都没有拿下来过——译者注】曾经在无意中招惹了盖鲁斯·梅格,有一件见证了那一场搏斗的证物正躺在罐子内的一处,红色液体中的那只耳朵估计还记得自己的主人不过是询问了梅格的年龄。

又有几个平时在河边混迹的帮派成员走了进来,科吉尔看着他们,向沙龙深处的一个角落扬了扬下巴,那里正有人在给这些帮派成员分配工作。这次行动成功的关键便是要在同一时间发起进攻。因为城内的民兵如今远在宾夕法尼亚州,城市内唯一的抵抗力量便是大都会警局,所以只要他们在多个地方同时发起进攻,便可以轻松地瓦解这些警力。

这时有一个穿着侍从大衣的年老黑人男子颇有些莽撞地推门走了进来,引得沙龙中几人侧目,盖鲁斯·梅格更是走到了一旁,做好了出手的准备。男人有着一头白发,背有些驼。他冷静地环视四周,最终走到了吧台前。在科吉尔身体中的哈维尔很快就认出了眼前的男子。他在记忆回廊中见到过这个人,这是大卫的祖先,他不知道大卫有没有认出自己,不过他并不想在这个坐满了人的酒吧里因为说错话而失去同步。

“我是来见‘短棍’·寇马克的。”侍从说道。

“你是谁?”科吉尔问道。

“我的名字叫亚伯拉罕。”男人回答道,“我为威廉·特威德先生工作。”科吉尔已经几周没见到最高大师本人了。因为他们之间的接触只会为计划带来不必要的风险。要想顺利实施计划,特威德和坦慕尼协会必须在危急关头平息暴乱,既然如此,自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才是那个煽动人心的罪魁祸首。

“我就是科吉尔·寇马克。”

亚伯拉罕从本杰明衫【本杰明衫:19世纪初的一种男子紧身大衣。释义出自多佛出版社1998年版《衣着与时尚词典:古代与近代》(ADictionaryofCostumeandFashion:HistoricandModem)——译者注】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特威德先生让我将这个交给你。”科吉尔从他手中接过了信封,亚伯拉罕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科吉尔叫住了他,“等我看完再走。”他这么做是因为通常特威德的信件中都会交代他该如何处置信使。亚伯拉罕点了点头,回到了吧台旁。科吉尔将印有圣殿骑士标记的蜡封破开后取出了信件。信中的内容令他血脉债张,他能够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犹如命令他重回战场的战鼓声一般跳动着。他的祖父谢伊·寇马克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刺客猎人。而今夜,科吉尔接到的命令会让他走上和祖父一样的路,并继承祖父的名号。今晚过后,维琉斯的下场不是被科吉尔杀死,便是被押送回圣殿骑士组织。

“我可以走了吗,先生?”亚伯拉罕问道。科吉尔扬了扬手中的信;“特威德先生很信任你啊。”

“所以我尽量不辜负他的信任。”

“很好。作为回报,我会护送你平安回去的。”

“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亚伯拉罕拒绝道。

“我相信你的能力。”科吉尔说道,“但那并不代表我会让你一个人回去。”说着他将手拢在嘴边喊道,“盖鲁斯·梅格!”

“怎么了?”她的声音从沙龙的另一端传来。

“老板要我帮他办点事。”闻言,她向沙龙的大门扬了扬下巴;“那你就去呗。”科吉尔将腰间的围裙摘下,从吧台后走了出来;“在这里等着。”看见亚伯拉罕点了点头,科吉尔便转身走进了沙龙的地窖。他要为今晚的行动做好准备,首先,他拿出了几片强韧的皮甲,分别套在了脖子后、背后及胸前,随后披上了自己的皮革风衣。然后他戴上了一对指虎,并将几把小刀和一柄手枪别在了腰间的皮带上。

他将赫歇尔红外望远镜【弗里德里希·威廉·赫歇尔是英国天文学家,他制造了许多大型天文望远镜,1800年他发现了红外线——译者注】放进口袋后,将气步枪和装有吹箭和手雷的子弹带挂在肩上。这把设计精巧的武器是科吉尔的祖父传下来的,正是这把得自本杰明·富兰克林的气步枪帮他立下了赫赫战功。

这次的祖先比之前要年轻些,这令哈维尔很高兴。奇马尔波波卡的身体时常因为年龄的原因产生一阵阵的疼痛,那对于哈维尔来说是一种奇怪的体验。就像是奇马尔波波卡对于那个翻译——玛丽娜的爱慕一般令他有些不适。虽然科吉尔也很喜欢女人,但他身上传来的痛觉大多只是训练和搏击时留下的旧伤。科吉尔回到了楼上,亚伯拉罕看着全副武装的他仿佛被吓到了一般。科吉尔无声地从他身旁走过,对他说道:“出发吧。”

他带着亚伯拉罕从沙龙走出,来到了街道上。负责跑腿的混混们在人行道上奔走忙碌着,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着准备。其中一部分人将装满砖块和铺路石的手推车推向了马路的另一端。两人顺着多佛街向西走过一个路口,来到了珍珠街。这时,科吉尔注意到了一旁的瘦皮乔和他的马车后吹了声口哨,将他叫了过来;“我要你把这个人送回家。”科吉尔命令道。瘦皮乔打量了一眼亚伯拉罕,不可思议地问道:“他?”

“他是特威德老板的人。”科吉尔有些不满地说道,“你有什么意见吗?”

“先生,我真的一个人回去也没事。”亚伯拉罕说道,但科吉尔并没有理会他。瘦皮乔耸了耸肩;“如果他是老板的人,我自然没意见。”

“很好。”科吉尔很反感黑奴制度,他本人和这座城市的黑人居民也没有什么过节。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的错,但他知道对于这些黑人来说,明天会是如同地狱般的一天。最高大师本人也不认可黑奴制度,他曾说过这个注定不会长久的制度唯一的作用便是放慢人类文明的进程,但他可以利用废除黑奴制度的议题在这个国家的人民心中留下一颗钉子,激化双方的矛盾。于是,待战争结束后,圣殿骑士们便能在此构建他们理想的国度。

“他想去什么地方,你就送他过去。”科吉尔对瘦皮乔吩咐道,“确保他安然无恙地到达目的地。”在亚伯拉罕爬上马车后,瘦皮乔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坐骑。马车沿着珍珠街向前驶去。当他们在某处转弯,消失在视线中后,科吉尔便转向了今晚任务中的另一个目标。

阿斯特家族酒店离“墙中洞”沙龙不过半英里的距离,却俨然是另一个世界一般。这里的女人浑身珠光宝气,仿佛铁门上的雕花一般,而这里的男人喝酒时用的不是橡皮水管,而是精致的水晶杯。科吉尔曾看到过绅士宴会厅的菜单,每天夜里他们会在有着大理石柱子和白色餐桌的大屋内举行这种有着浓汤、鱼肉、酱汁烧烤、主菜、糕点及甜点六道菜的盛宴。第四分区的居民从未来这里捣过乱,因为特威德不仅需要帮派成员的武力,还需要来自上流社会的资金。秩序令整座城市呈现出一种平衡的状态。但在某些时候,调整和变化也是有必要的。【绅士宴会厅(Gentlemen'sdelight):据美国新英格兰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饮食波士顿:餐饮历史书》(DiningoutinBoston:Aculinaryhistory)中亨利·茅尔的回忆,这是“一间有着精致比例、优雅装饰、设备齐全的超长宴会厅”——译者注】

科吉尔沿着珍珠街来到法兰克福街,左转后他继续向前走去,途中路过坦慕尼大厦,最终来到了市政府公园前的哈勒姆城市轨道旁。明天计划中的一部分便是破坏战略要点附近的轨道交通,这样巡警便无法及时赶到交火的地点,武器的运输也会变得困难。然后再将电话线路破坏,这两件事足以提供那些帮派成员夺取整座城市所需的全部优势。

科吉尔可以看到树林中如同纯白堡垒一般升起的阿斯特家族酒店,那是在公园最南边的一角附近,公园大道与百老汇相交的地方,从他所站的角度望去,三一教堂圣保罗附属教堂的塔尖便在酒店旁,稍微向南一点的位置。他决定要充分利用祖父和父亲的潜行训练,抓着墙上的缝隙、楼体的边缘和水管爬上最近一栋建筑的屋顶。以往,这是刺客才会使用的技巧,但这早已成为寇马克家族师夷制夷的传统。

科吉尔在屋顶飞跃着,穿过了斯普鲁斯街和毕克曼街,他在疾驰中避开了一根又一根烟囱,身形掠过一栋栋建筑的尖顶,他的身影惊动了在屋顶栖息的鸟儿,它们拍打着翅膀,惊慌失措地飞走了。整座城市在他脚下,头顶上只有漆黑的夜空。当他到达安街与百老汇的交界处时,他停下了脚步。对面便是圣保罗大教堂和他今晚的目标阿斯特家族酒店。他选择了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望向了下方。

科吉尔知道维琉斯不会从酒店的大门进去,因为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做,于是他将注意力放在了两侧的窗户和楼顶上。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仍未看到刺客的踪迹。科吉尔认为他有必要换个位置,一个能够提供更好视角的有利地点。于是他跃下了楼顶,穿过百老汇,跑过圣保罗大教堂的四根圆柱,就像是一名刺客那样踩着教堂西南角的外角,一直爬上了钟楼的顶点。

曾几何时,这座教堂的尖顶是这座岛屿的最高点。但现在远处其他几座教堂出现在了科吉尔的视线内。圣马可教堂和三一教堂犹如两柄利刃一般刺穿这座城市的血肉,屹立在大地上。现在科吉尔能够清楚地看见阿斯特家族酒店周围的一切动向了,夜色渐渐深了,然而刺客始终没有现身。整座城市还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仿佛科吉尔本人一般激动得有些颤抖。

然后,科吉尔看到了他。从教堂街的西边走来的刺客轻松地爬上屋顶。此刻他还在气步枪的射程外,所以科吉尔只是耐心地看着他,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他并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所在的位置。他咧开嘴笑了,享受着自己占据的优势。维琉斯如同寻常的鲍尔里小子帮成员那般穿着带有长摆的外衣,不过他并没有戴那顶标志性的海狸皮礼帽。当然如果他真的是鲍尔里小子帮的成员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鲍尔里小子帮放弃了这次的合作,倒向了共和党人,站在了坦慕尼协会和圣殿骑士的对立面。

到目前为止,哈维尔一直放任科吉尔的记忆控制自己的身体,但他认出了记忆回廊中欧文祖先的衣着。他潜意识中的一部分想要叫住欧文,但他知道,这样做就与科吉尔和大卫的祖先在“墙中洞”沙龙中的相遇那般,有着失去同步的风险。身为欧文祖先的刺客显然清楚地了解这栋建筑的布局,他爬上屋顶后,立刻沿着屋檐跑到了某个特定的位置,然后如同蜘蛛一般抓着楼体的边缘向下爬去,最终顺着窗户钻进了一个没有开灯的房间。

科吉尔很好奇酒店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吸引来了这名刺客。正如最高大师所说的那般,肯定是极为重要的事物。可能是一件物品,也可能是一条信息。前者很容易便能带回组织,但对科吉尔来说,显然后者更为有趣。他会先用自己的拳头为这个家伙赐福,若是不够的话,科吉尔很乐意介绍自己的小刀给他认识。但他身体内的哈维尔已经知道了维琉斯此行的目的,至少,他是这样希望的。

那把匕首,那枚伊甸园碎片。这便是为何哈维尔任由科吉尔操控身体的原因。在他看到最高大师的信件的一刹那,哈维尔就意识到了这便是门罗让他们进入Animus所要寻找的物品。科吉尔动了一下,圣殿骑士的记忆试图获得身体的控制权,哈维尔的意识再次沉寂了下去。科吉尔从教堂的高塔上跃下,落入了教堂后的墓地,夜晚的墓地像是一张漆黑的大嘴,林立的墓碑便是口中的牙齿。

他穿过墓地后,伏下身躯躲在了一棵树后。从这里,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扇窗户,于是他取出一枚催眠吹箭装进了气步枪中。虽然被射中的刺客可能会摔死,但科吉尔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他有种预感,这名刺客要寻找的恐怕是一件物品,而要从一具尸体身上抢走一件物品再轻松不过了。

等待无疑是沉闷的。没有一丝风吹过头顶的树枝,闷热的天气格外难过。一只蚊子将口器扎入他的脖子后贪心地飞到了他的耳朵后面。但他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那扇窗户。最终刺客外套的长摆从黑暗中向外扬起,科吉尔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男人仿佛向上爬去后,他才扣动了扳机。吹箭从气步枪的枪膛射出,吹箭发出尖锐的声音,射向了那名刺客。但当吹箭打中外衣的一瞬间,整件衣服就像是打破的蛋壳一般向内折去,随后便被拖进了窗内。

科吉尔上当了,那是刺客诱使他开枪的圈套。他咒骂着自己,将气步枪重新背在了肩上,迅速地爬上了树,然后跃出了教堂的围栏,来到了维西街上。他翻滚着落地,随后飞快地向酒店的那扇窗户爬去,但在进入房间前的一瞬间,他犹豫了。毫无疑问,那名刺客肯定会在屋内伏击他。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窗户的边缘,松开了另一只手,然后从子弹带上取出了一枚烟幕弹,丢进了屋内。在听到烟幕弹发出的闷响后,科吉尔双手用力,从窗口钻了进去。他落在了厚实的毛毯上,然后迅速地远离了窗户和滚滚烟云。

在那一瞬间,他便意识到屋内只有自己一人。刺客有可能已经逃离了酒店,也可能只是被烟幕弹逼离了房间。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科吉尔都必须要找到他。他无声地向窗户和麻纱窗帘后唯一的光源靠近。房间内铺着土耳其地毯,家具一应俱全,有一张圆桌、一张书桌以及几张躺椅,但目前还无法判断有谁使用过这些。有两扇通往屋外的门,而光正是从他左侧的那扇门射进屋内的。

他将两把小刀握在了手里,颇有些明目张胆的意味,和刺客的标志性武器——袖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在门前停了下来,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可他什么都没听到,既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心跳声。于是他冲了出去,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另一个装潢精致的空房间。科吉尔注意到壁炉的炉架上有一个纹章,那是一枚军功十字章,中间的圆形部分上印有“攻占墨西哥城”的字样。这些房间的所有者是阿兹特克俱乐部,最高大师曾怀疑这些人与兄弟会有关。但若真是这样,维琉斯为何要闯入他们盟友的办公室呢?

科吉尔紧握着手中的小刀,继续向前走去,推开门后,来到了一个铺满大理石的房间,这间房显然是这个套房的玄关。玄关有一扇通往右侧的门,门后是这个套房的餐厅,科吉尔顺着餐厅来到了书房、然而那名刺客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在他推开书房的另一扇门后,他意识到这便是他最初从窗户进来看到的那扇闭着的门。那名刺客带着他绕了个圈。

科吉尔冲到了窗户旁,在看到街上没有人后,飞快地扭头向上望去。正好看到刺客飞扬的衣摆消失在屋顶的屋檐处。他将小刀放回了刀鞘,紧跟着刺客向屋顶爬去。爬到屋顶后,科吉尔躲在了一处掩体后,耐心地等待着。四处的建筑都离酒店很远,刺客是不可能通过屋顶逃跑的,既然如此,他一定还在这里,就在这由天窗和烟囱组成的迷宫内的某处。

“我不知道你的脑壳里在打什么鬼主意!”科吉尔叫道,他的声音在屋顶上回荡着,“但你肯定不是我的对手!我的祖父专门猎杀你这样的刺客!就连你们中最厉害的那几个都败在了他的手上!”屋顶上一片寂静。随后,他突然听到了迎面而来的飞刀发出的尖啸声,赶忙蹲下,刚好躲过了险些射中他脑袋的利刃。飞刀继续向前飞去,随后落下屋顶,掉在了街边。

“你的祖父曾是一名刺客。”一个声音从科吉尔的右侧响起,“但他背叛了兄弟会,背弃了曾经发誓遵守的信条!他是一个懦夫,一名叛徒,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是!”

“他从来没有放弃对于真相的追求!更没有背叛过圣殿骑士组织!”科吉尔将另一枚催眠吹箭装进了气步枪的枪膛,“更关键的是,他教会了我如何杀掉你这样危害社会的渣滓。”科吉尔知道刺客有办法伪装自己的声音,让他听起来像是站在另一个地方一般。所以他闭上了眼睛,放缓了呼吸,仔细地听着其他的声音。当他听到左侧有衣服布料的沙沙作响声后立刻将气步枪瞄准了声音传来的地方。他并没有睁眼,凭借着听觉和直觉扣动了扳机。在他听到刺客的低呼后,他睁开了眼睛,然后冲向了刺客跃下的那一片屋檐。


第十一章、预谋的暴动

汤米沿着百老汇走向他从战场回来后一直居住的豪宅。那是一栋位于麦迪逊公园不远处,竣工不久的现代风格建筑,是他富有的兄嫂置办的房产。他们并没有子嗣,所以家中有很多空房间。汤米受伤退役后,他们便很大方地让他住下,即使在他伤势恢复后都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汤米并不是讨厌和兄嫂一起居住,而是他觉得兄嫂无法理解他,也不知道他在战场上有过怎样的经历。汤米有时候觉得整座城市都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即使有人相伴左右,他都觉得孤独万分。或者说,越是在有人相伴的时候,他才越发觉得孤独。这样的感受肖恩深有体会,即使他沉浸在获得健全双腿的兴奋中,汤米的心理活动仍令他黯然不已。

巡逻刚结束不久,汤米还未来得及脱下警服,而此刻街上的行人对他的态度和往常截然不同。他们一直盯着他,虽然他们没有靠近,但汤米可以察觉到他们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看到了鲍尔里小子帮和拟鲤卫的人,这些在治安极差的曼哈顿下城活跃的帮派分子、现在却出现在了这里。他们走在街上,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因为某项严酷的任务而放下了相互间的仇恨。他们抱着木棍、砖块、斧头以及钢筋之类的武器。汤米感到有些不对劲儿。

“你们带着这些东西想要去哪儿?”汤米向身旁的男人问道,那人看上去像是在五街顶附近活动的爱尔兰人。

“明天你就知道了。”男人龇牙咧嘴地笑着低吼道,“我发誓。”然后便不再理会汤米,径直向前走去。汤米本可以将他擒下,然后从他嘴里套出他们的计划。但夜已深了,巡逻结束后的他孤身一人,而街上却站满了这个男人的同伙。所以汤米打消了这个念头,照着原来的路线向家中走去。

他的哥哥通过制造业赚了不少钱。汤米在前线的时候,他和其他士兵使用的便是他哥哥卖给部队的物资。大多数物资在送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能使用了,进水后就会破开的鞋子,还未打开便已经变质的罐头食品。他的哥哥表示自己并不知道送去军队的物资中会有这样的次品,并且表示愿意做出补偿,汤米希望哥哥并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当他骑着马路过乔治·华盛顿的雕像,来到联合广场后,他听到前方传来女子呼救的声音。汤米从皮带上取下了他的洋槐木警棍,向广场公园的南方飞快地跑去。汤米身体中的肖恩享受着奋力冲刺时风从头发间拂过的感觉,倾听着脚下皮鞋落在砾石上的脆响。当汤米到达公园的另一边时,他看到一辆停在百老汇附近的马车。两个暴徒站在车门外,汤米注意到他们还有另一个同伙在车厢内,一只脚露在外面。车夫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坐在马上,显然他和那几个暴徒也是一伙的。而周围的行人都早已散开。

“别动!”汤米叫道,同时挥舞了下手中的洋槐木警棍,“警察!”

“塞克斯,扫兴的家伙来了!”一旁围观的一个人叫道。这时,那两个站在马车前的暴徒转过身,看向汤米。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棒,而另一个手中则握着一把刀。汤米慢慢走到了几码【1码约等于0.9144米——译者注】外的人行道上,他活动着手臂,挥动了几下手中的警棍。

“老天,他可真像个巨人,不是吗?”一个暴徒对着他的同伙说道,“不过个子越大,摔得越惨。”

“你认为你们两个可以打倒我?”汤米嘲讽道,“可以试试看啊,伙计们,我可是百老汇特警部队的警察。”他的话显然令那两个家伙有些畏惧,踟蹰不前。车厢中的那人钻了出来,站到了他的两名同伙身旁,汤米注意到他的鼻梁断了,鼻子还淌着血。他们身后的车厢中有一名女子探出头来,头发有些凌乱,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虽然汤米的记忆影响了肖恩的判断,但他还是认出了眼前的女子,那是娜塔莉亚的祖先,那名歌女。

“我听说要想干掉一个百老汇特警部队的笨猪至少需要五个人,”领头的那个家伙将一对布满钉刺的指虎戴在了手上,说道,“但我敢打赌我们三个就足够了。”

“如果换作是我来押注的话,伙计们,我可不会把钱押在他身上。”汤米摆开了架势,嘲讽道。三个暴徒同时冲了过来。汤米侧身躲过了向他砍来的刀,然后大刀阔斧地挥动着手中的警棍,击中了另外两个暴徒,一个家伙被他砸中了手臂,而另一个则被砸到了肋骨。当他们因为疼痛而后退的时候,汤米一拳砸中了拿着刀的暴徒的嘴巴,打落了他不少牙齿。当他瘫倒在地后,另外两名暴徒再次围了上来。

汤米躲过了指虎的袭击,但他也因此被木棍击中了肩膀,虽然险些令他失去平衡,不过并未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他站稳了脚步后,抓起警棍对着那名暴徒就是一顿抽打,在折断了对方武器的同时,还打断了对方的手臂。然后他转身面向另一个正向他冲来的暴徒,一棍抽在了对方戴着指虎的手上,指虎上那些致命的钉刺全部插进了那家伙手指骨骼的缝隙中。那人滚倒在地上,抚着自己的伤口,惨叫连连。

“小心!”车厢中的女人叫道。汤米转过身来,注意到那名牙齿被打落的暴徒正要将手中的刀朝他的方向扔过来。不过在武器脱手前,那名女子已从车上跳下来,用一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皮箱砸向了他的后脑。那名暴徒一头栽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那名车夫无疑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眼看到手的财富就这样没了,他用力地一扬马鞭,驱赶着马车向百老汇的另一端驶去。

“您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汤米问道。

“几磅重的黄金。”女子喘着粗气回答道。她看上去美丽而纤小,但她方才挥动皮箱的爆发力却远远超出汤米的想象;“幸运的是,黄金足够重。”她笑着说道。

“真的吗?”汤米问道,“您带着几磅黄金干什么?而且还是在这么晚的时候?还独自一个人外出?”

“你怎么这样问呢?”她反问道,“难道你想说我遭到强盗的袭击全是我的错喽?”

“的确,看起来——”

“看起来你想要在坏人触犯了法律后,责怪受害人。或许你还想责怪为何天气会热得如此吓人。作为一个警察,你这小市民一般看问题的视角还真是奇怪。”

汤米哑然,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随后他强忍着笑意说道:“或许您说得没错。”

“我肯定没错。”

“但我觉得我们最好换一个地方谈谈。”他用脚尖踢了踢躺在地上呻吟的一个暴徒,“能让我送您回去吗?”

“你不打算把他们抓起来吗?”

“法官的判决再怎么样也没有我刚才给他们的教训来得有意义。所以,结案了。”

她点了点头,说道:“好吧,我的确需要有人陪我回去。你有没有受伤?”

“大概就一两处皮外伤吧。”他拎起她装有黄金的皮箱,问道,“您住哪里?”

“第五大道酒店。”她回答道,“其实,离这里也不远。”汤米绅士地向前伸出手,示意她可以出发了,随后他们便沿着百老汇向前走去。两人靠得很近。他如巨塔一般高大的身影几乎能够将她瘦小的身影彻底盖住。“我觉得你很眼熟,”汤米说道,“但我却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我的脸经常会出现在海报上吧。”她的脸的确足够精致,出现在海报上也不足为奇,但汤米好奇的是为何她会反复登上海报。随后他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他说道,“您肯定是一名歌女。”

“没错。”

“您不介意的话,能问下您的名字吗?”

“阿德丽娜·帕蒂,你呢?”

“汤米·格雷林。”他自我介绍道,“很乐意为您效劳。”

“看出来了。”她调侃道,“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吗?”她略有些轻佻的语气让他脸颊微红。他举了举手中的皮箱,转移了话题;“帕蒂小姐,您经常会随身携带几磅重的黄金吗?”

“通常只在收到演出费后才会。”

“您今晚登台了?”汤米问道,“是在哪里?”

“尼布罗花园。”那是一家只有富人才会去的剧院,汤米的哥哥和嫂子偶尔会去那里观看演出。汤米唯一去过的剧院便是鲍尔里街,而那里上映的只有血腥的闹剧,每次观影都算不上愉快。“大都会酒店就在尼布罗花园旁边,您为何不住在那里呢?”

“第五大道酒店比大都会装潢得精致许多。”她回答道,“你知道他们酒店里还有一座‘竖直螺旋铁路’吗?【这里提到的“竖直螺旋铁路”,实际上是升降机发明之初,人们由于对其缺乏了解而做出的一种形容——译者注】”

“您说什么,帕蒂小姐?”

“升降机。”她解释道,“用蒸汽为动力的升降机。它可以带着你从一楼一直升到顶层。而且,珍妮·林德也在第五大道酒店住过。”

“珍妮·林德又是哪位?”

“你还真的是一位歌女都不认识啊?她的歌喉挺细腻的,比我大几岁。你看,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住的酒店比她差,不然的话,剧院的经理会认为我不如她。这份工作,天赋并不能代表一切,你还要擅长包装自己。”

汤米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姐,您的经历对我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般。”

“你的生活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一直都是一名警察吗?”

“不,小姐。”汤米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因为那样会让他的精神陷入那个危险又混乱的世界,在那里现实与过往的经历难分彼此。战争中的经历令他喘不过气来,刺鼻的硝烟混淆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不管看哪个方向他都只能看见十码内的情形。叛军可怕的咆哮声依稀可闻;脚下传来的感觉清晰得令人恐惧,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从身体上掉落的肢体。但他觉得有她在身边,他不会深陷于那个世界;“在此之前,我是一名军人。”

“是真的吗?”

“嗯。”

“那你当时的敌人是谁?是联邦政府的部队吗?”说到这里她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摇了摇,“真是抱歉,我不该问的,你或许不愿意提起过去的事。”

“不用道歉,没事的。”他轻轻地说道,“虽然您没有说错,我很少提起过去的事,但我的确上过战场。如果不是中了枪,估计我现在还在前线——”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中枪了?”

“嗯。”他卷起裤脚,露出了小腿上犹如弹坑一般隆起的伤疤,“子弹没有射中骨头,所以我幸运地保住了这条腿。战场上有太多的人没有我这般好运。而我担心会有更多人踏上战场,最终遭遇不幸。”

“你是说征兵计划吗?”

他点了点头;“这次的征兵将城市闹得一片混乱。”但这次征兵并不代表战争会就此结束。联邦政府军及南部同盟军都渴望胜利,哪怕胜利的希望再渺茫,他们都愿意一搏,汤米担心这场战争可能会一直持续几年。就算联邦政府军近日在盖茨堡获得了胜利,击退了南部同盟军,但李和他率领的南军是不会安于现状,退守弗吉尼亚的。

【盖茨堡之战(BatleofGettysburg)于1863年7月1日至7月3日在宾夕法尼亚盖茨堡及其附近地区进行,是盖茨堡战役的一部分,也是美国内战中最血腥的一场战斗,经常被看作美国内战的转折点——译者注】

“我现在住在伦敦。”帕蒂小姐说道,“那里更适合我发展,因为我时常在欧洲巡演。不过正因如此,我对这里发生的事情都不太了解。”

“您喜欢巡演吗?”他很高兴两人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

“有时候挺喜欢的,但有时候巡演的途中总觉得特别寂寞。我身边总是有那么多人,但我却觉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一样,是不是很可笑?”

“我倒不那么觉得。”汤米回答道。她抬头看向了他,就这样怔怔地注视着他,直到他被看得不好意思,羞红了脸颊,她才开口说道:“你的确不那么想。你能理解我的感受,我是这样觉得的。其实很少有人能够明白我们的想法。”他们最终到达了麦迪逊广场上的公园前,而她居住的酒店就在不远处。那是一栋五层楼的建筑,周围有着各式各样的华丽店铺,但因为时间的缘故早已停止了营业。汤米继续向酒店走去,走出几步后,他才注意到帕蒂小姐在一旁的人行道上停下了脚步。于是他便转过身,看向了她。“有什么问题吗,小姐?”
“你愿意陪我在公园里走一圈吗?”她轻声问道,随后又仿佛是因为觉得自己的问题太过突兀而失笑,“我知道这么晚了,还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奇怪。但在经历了刚才的刺激后,我恐怕是睡不着了。而且有你陪着的感觉还不错。”汤米的喉结动了动。严格说来,他现在已经下班了,别人可能会觉得她的请求不怎么得体,但他并不在乎。不知为何,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很放松,甚至能够静下心来去回想那些他平时不愿意想起的过往;“我也很享受和您一起度过的时光,小姐。”汤米轻声说道。

“叫我阿德丽娜。你愿意陪我走走吗?”

“我很荣幸,阿德丽娜小姐。”到目前为止,虚拟场景中发生的一切都令肖恩欣喜若狂,他心满意足地将身体的控制权让给了汤米。他很喜欢汤米·格雷林的生活态度,昂首挺胸,面对敌人毫不退缩。但他意识到接下来的记忆中两人可能有了一段感情,他更清楚地知道站在他身旁的那个人正是娜塔莉亚,他心仪的姑娘。他想着Animus中发生的事或许会让她在离开虚拟场景后不那么介意他身下的轮椅,但这些念头又令他很难将控制权交还给汤米·格雷林的记忆。当他们走进公园后,帕蒂小姐说道:“我在伦敦的家旁边也有一处和这里类似的地方。我有时候会在深夜里去那里漫步。”

“为何要在深夜里呢?”汤米问道。

“因为难得的宁静。没有观众,没有聚会……没有我自己唱歌的声音。”

“那我试着不打破这难得的宁静吧。”汤米说道。

“你并没有打扰到我。”

然而,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开口。他们只是沿着公园中的一条小道向前走去,两旁的橡树、桦树及悬铃木像是彻底静止了一般,没有一丝风吹过。不过夜间的燥热却渐渐散去,隐隐有了一丝凉意。头顶的星空仿佛是想和酒店的灯光以及路灯一争高低般绽放着光芒,试图引起人们的注意。离他们不远处便是汤米哥哥的家了。他们在聊天的时候曾经谈起过双方的家人,两人出生的家庭有着许许多多的差别。

她出生于一个在西班牙生活的意大利人家庭,在她很小的时候便来到了纽约;而他却是在布鲁克林出生的,因为他的祖父母在结婚后便从德国来到了这里。他们两人一直走了几个小时,在夜色褪尽前,沿着同样的小路,走了一圈又一圈。当太阳升起,将第一笔色彩涂抹在公园东边的林间和建筑上时,帕蒂小姐表示有些累了,然后在公园中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她将手掌放在她旁边的位子上。“过来,陪我坐一会儿。”汤米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将手中的皮箱放在了地上。“如果这个问题冒犯到您的话,我道歉。但是您是不是每次演唱都会赚那么多钱呢?”

“一直都是如此。”她回答道,“从无例外。”

“里面到底有多少钱?”

“四千美元的黄金。”她爽快地说道,没有丝毫犹豫,“还有一千美元的纸币。”汤米不由得重新审视了一下地上的皮箱,“那真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是摇了摇头。箱子中的钱比他在军队中服役时的全部所得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一瞬间,他说不清这样的情况到底是合理的还是错误的;“是您应得的。”她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在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的树荫下,表情显得有些夸张;“我不会为此道歉的。”

“我没有要您道歉的意思。”

“但我可以看出来你对我的所得是不以为然的。”

“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汤米解释道,“只要有人愿意付钱,您要价多少那都是您的自由。如果真要说我有什么不满意的,那便是那些有钱享乐的人。”她的表情有所缓和;“那是因为你没有听我唱过歌。”她抚平了腿上的裙摆,说道,“但我同意你的观点。”

“我没有表明什么观点。”

“你自己都说了。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是在用我的歌喉对这个社会造成一些影响。”她看向了汤米的小腿,“可是一颗价值几便士的子弹所造成的影响却比我所有唱过的歌剧加起来还要大得多。”

“摧毁永远都比创造要容易得多。”

“战争到底是怎么样的?”她问道,“我觉得自己应该对眼下的世界有所了解。”汤米很欣赏她的善意和真诚。她略显天真的问题令他反复思考着该如何回答。“那是第一次布尔河战役,我随着第十四军离开了布鲁克林。叛军占据了一处叫春山的制高点,我们的任务便是从他们手中夺回春山。但是他们早就挖好了战壕,并且有大量的武器。我们前后数次冲锋,死伤惨重。他们的榴弹炮将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汤米为了不彻底陷人那段满是血腥和屠杀的记忆中,停顿了一下,“居住在那里的一家人叫它亨利坡【IMM出版社2016年整理出版的《战地:探索曾经的战场1805—1945>(Battlefleds:ExploringtheArenasofWar;1805—1945)中详细地记载了此次战役的参加人数及双方将领,以及双方的优劣势。原文是这样说的:“布尔河从两座山坡中流过,马修坡及亨利坡(1861年称春山)。”——译者注】。那家主人大概是一名医生,他已经去世了,不过他的遗孀仍住在上坡的房屋里。战争打响的时候,八十多岁的她因染病而无法下床。”

帕蒂小姐惊恐地捂住了嘴。“那时候她还在屋子里?”汤米点了点头。“我们炮兵连的一位少尉里基茨认为屋子里有人向我们射击,于是他便下令将炮台对准了那栋房屋。一轮炮击将房屋夷为平地。当时,亨利太太她——”他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否应该将剩下的事情讲给她听。但帕蒂小姐将她温热的小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请你讲下去。”

“她……她当时伤得很重。我记得她有条腿几乎完全脱离了身体。她没坚持多久便去世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叛军,整栋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孤独寡居的老人。而我们却杀了她。”汤米的声音因为这被他埋藏在心中的悔意而变得嘶哑,“那便是战争,阿德丽娜小姐。我只能用这样的故事来回答您的问题,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战争听上去像是什么大规模的事件,但真正写下的便是这样点点滴滴的小人物的故事,每一条生命都有存在的意义,每一次死亡都应该引起他人的重视。”两人沉默了,只有草坪中的蟋蟀像是不满这沉闷的宁静般欢声鸣叫。

“很感谢你能将这件事讲给我听。”她轻声说道,仿佛像是呢喃一般。她低头看向地上的皮箱,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使用这个皮箱里的钱?”汤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在听他说了他对其他士兵的担心后,她或许打算将这些钱交给他。但这并不是他将自己的经历告诉她的理由,他不想承担这份责任,更不想要她的怜悯。“我会拿去赌钱,打菲罗牌【菲罗牌(faro):发源于17世纪末法国的一种纸牌赌博游戏,和扑克类似,却更为简单,在“二战”后渐渐消失了——译者注】。”

“你不会的。请你诚实地回答我。”

“诚实?”他微微向长椅的一侧挪了挪,“当我回来的时候,有很多人的状况要比我糟糕得多。他们有的失去了手臂,有的失去了腿脚,还有的人两者都没了。他们无法工作,他们的家人也因此失去了经济收入。有些人更是濒临绝望的境地。我会用这些钱去帮助他们。”
她点了点头,坚决地说道:“我希望你收下这笔钱。就像你说的那样,用这笔钱去帮助你的战友。”

“阿德丽娜小姐,我——”

“别,叫我阿德丽娜就行。”

“阿德丽娜,”汤米说道,“你的善意我接受了,但是……”

“但是什么?”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从她的眼睛中他看不到真诚以外的神采。他能想到的回绝辞令似乎都变成了对她这一片善心的侮辱,“没什么。”他说道,“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这没什么。”她说道,“如果我能够——”公园西南角传来的骚动打断了她的话。汤米站了起来,他看见一大群男女大吵大嚷地拥入了南面的百老汇。他们身上都带着“武器”,诸如干草杈、木棍、斧头、刀子之类的,手中还举着写着潦草字迹的告示牌:反对征兵。这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他们这是要去哪里?”阿德丽娜小声地问道。

“看起来应该是游行。”汤米回答道,但他清楚地知道眼下的情况可比游行要糟糕得多。他想明白了前夜为何这些帮派会有那么反常的举动了,就像是那个五街顶的帮派成员发下的誓言那般——明天你就知道了。不管会发生什么,这件事都是有预谋的。而且更危险的是,这项计划将鲍尔里街、五街顶和第四分区的所有混混都拉扯到了一起,显然他们有了一致的敌人。

“要发生暴动了。”汤米低声说道。光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座城市恐怕就要迎来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

“军队没办法阻止他们吗?”

“问题是纽约现在没有军队。”汤米回答道,“这座城市的所有军队都接到指令,去宾夕法尼亚州了。所以现在能够阻止他们的只有警察了。”

“我的天哪。”

这座城市需要所有的警力,汤米明白这一点。可是在他赶往警队之前,这里还有他必须要做的事,“我要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对阿德丽娜说道。


第十二章、得而复失的圣物

维琉斯独自一人坐在大西洋花园【大西洋花园:德国人威廉·克莱默于1858年出资建造,由露天啤酒厅和音乐厅两部分组成。位于纽约鲍尔里街50号,鲍尔里剧场旁。露天啤酒厅最早出现于巴伐利亚,是一种充满gemütlich(惬意,不拘束)气氛、伴有音乐及歌唱表演、提供啤酒和吃食的露天餐厅——译者注】的露天啤酒厅内,他将饮品放在桌上后便再也没动过。

周围的人群平静得有些反常。所有人都忽视了台上表演的钢琴师和舞者,聚在一起严肃地讨论,好像在筹划着什么。他曾试着阻止鲍尔里小子帮参与到这场暴动中去,可他失败了。他的影响力毕竟有限,他没能说动帮派的首领铁匠雷迪,最终鲍尔里小子帮和五街顶的帮派以及河边海盗组成了这个不可思议且令人不安的同盟,因为在这场暴动中,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正因如此,兄弟会不得不就原先的计划做出调整。维琉斯早早便来到了约定的地点,等待着新的指令。虽然他不知道新的指令会以怎样的方式传达给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下的过错会面临何等的责罚。对此,他有过很多猜测,但他从未想过导师本人会在此出现。他看着那个拄着拐杖的身影悠闲地走进了啤酒厅,拐杖末端的银边格外显眼。虽然导师是个黑人,并且生活在这样一个黑人不太受欢迎的城市中,但导师从未有过半分畏惧,更不会向任何人屈服。而那些试图对他口出恶言的人……

维琉斯想起他们的下场就不由得可怜起那些人来。导师穿着如同海底般深邃的蓝色天鹅绒外套,剃着光头的脑袋上戴着同样颜色的礼帽,一枚中国金币被他当作耳坠挂在了左耳上。
他看到维琉斯后,就穿过人群,走到维琉斯的桌边坐了下来。

“导师。”维琉斯轻声招呼道。

“你可曾见过这么多人如此热切地迎向自己的灭亡?”导师问道。

“这不是他们的错。”维琉斯说道,“这是圣殿骑士通过坦慕尼协会多年经营的结果。”

“我们早该料到这一切的。”导师扫视了一圈啤酒厅中聚集的帮派成员,“结果我们没能提前阻止。而你,你也不该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维琉斯曾用同样的话斥责过自己,但他从未被兄弟会的其他成员这般指责过,更别说导师本人了。他因羞愧而低下了头;“我很抱歉。”他轻声说道,“我能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您从华盛顿赶到这里的吗?”

导师会来到这里,说明这里即将发生比暴动严重得多的事情。维琉斯不知道导师是否会撤去自己的职务。导师从桌旁站了起来,低声说道:“这个我们去别的地方说。”维琉斯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出啤酒厅,来到了鲍尔里街上,随后两人向南面走去。他们看到周围的帮派分子从窝点蜂拥而出,他们执行着各自头目的命令,准备好武器,并将消息传递给其他的帮派。

“暴动虽然会留下不少麻烦,但胜在快捷高效。”导师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手中拐杖的银制末端敲打着铺路的石子,“这一点值得称赞。”

“我们只有手中的袖剑,”维琉斯皱着眉头说道,“而圣殿骑士们却有着足够的资金和任凭他们驱使的帮派分子。”

“他们在巴黎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但这次不一样。这里的人民并非对贵族阶级怀有愤懑。他们敌视的只有总统一人以及他出台的这项政策。如果市政府能够取消征兵的话——”

“圣殿骑士便会寻找另一根火柴来点燃导火索。帮派实力或许只是一柄粗陋的武器,但在圣殿骑士团手里却发挥了适当的作用。”他们来到了四十二号鲍尔里小子帮开的俱乐部前。不过维琉斯并没有走进去,而是带着导师走进了一侧的小巷,最终来到一处地窖的门前。他将门上的锁打开后,两人沿着石板铺成的台阶向下走去,走到了一处狭窄的走廊。走廊尽头是另一道上了锁的门。当维琉斯将一把特殊的钥匙插进锁孔,按某种规律拧动了几下后,一个入口出现在了一旁的砖墙上。砖墙上的人口将两人带进了另一条地道,最终来到了维琉斯的藏身点。

“自上次和你父亲相见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导师说道。

“他一直都对您推崇备至。”维琉斯说道。屋内的情景映入了两人的眼帘。粗大的木桩支撑着石质肋拱形成的穹顶,墙壁上煤气壁灯闪烁着不稳定的光芒,照亮了如同长蛇一般盘在墙上的煤气管道。屋内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以及一个盛放着维琉斯一应装备的武器架。导师走到了书桌旁,他将双手展开,掌心撑着桌面,背靠着桌沿坐了上去。

“纽约明日会面临灭顶之灾。”他这样说道。维琉斯向他靠近了一步,“导师,我能够阻止——”导师举起了一只手,制止了他;“不,你只能眼看着灾难来临。你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场暴动了。这场战争,是我们输了。”维琉斯觉得屋内变得越来越热,他擦拭了一下眉间的汗水;“那我该如何弥补犯下的过错呢?”

“没什么需要弥补的。你会这样问,足以体现出你的高尚。但是,维琉斯,这件事影响的并不只是你和你家族的荣誉那么简单。我们现在该将注意力移向更高层面的战争,并且努力赢得胜利。”

“更高层面?”

“伊甸园碎片。”

当听到那个字眼后,欧文的主观意识瞬间将维琉斯的记忆推向了一边。欧文和其他人进人Animus中的任务便是找寻那件上古遗物。而眼下看来,他的祖先也被赋予了同样的任务。他很好奇门罗是否正在观看他这边的虚拟场景。

“一件神器?”维琉斯问道,“您是得到了一件神器吗?”

“我们知道其中一件的下落,就在纽约市内。”

“在什么地方?”

“阿兹特克俱乐部。”导师说道,“在阿斯特家族酒店。那是一把曾为埃尔南·科尔特斯所有的匕首。”

“如果您知道它的下落,为何我从未听您提起过?”维琉斯顿了顿,继续问道,“还有……请原谅我的无礼,我们又为何要将其留在那里呢?”

“我们也只是最近才得知它的存在。阿兹特克俱乐部的成员们并不知道这把匕首的真正意义,不然的话,我们会更早发现它的下落的。他们只是迷信地将其当成了一种图腾来信仰,并没有发现它真正的能力。”

“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你必须要把它偷来。就在今晚。把它带出这座城市,然后送到密西西比州格兰特将军的手里。他也是阿兹特克俱乐部的成员,所以他应该能够认出这把匕首。你必须要让他意识到这把匕首的重要性,但是别将伊甸园碎片的事情告诉他。”

“尤利西斯·格兰特?”

“是的,当他取得维克斯堡的胜利后,我们认为他是最适合对抗李将军的人选,在他手里联邦政府军很有可能赢得这场战争。但前提是林肯愿意信任他,他率领的部队愿意听命于他,北军的所有人都愿意将生命交付于他。”导师起身朝维琉斯走来,“如果南部同盟军取得胜利,或是逼得联邦政府军签订条约,圣殿骑士就会彻底掌控这个国家。你明白吗?”

“我明白。”

“那代表着我们的全部成果,我祖母在新奥尔良为之付出的一切,都会被圣殿骑士付之一炬。”

“导师,我绝不会失手的。”

导师点了点头;“我相信你的能力,维琉斯。如果有任何人试图阻拦,就带他们找回内心的平静吧。”

“我会的,导师。”

“你还很年轻,但你同样也有巨大的潜力可以挖掘。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兄弟会始终与你同在。”随后,导师便离开了。屋内再次恢复了往常的冷清,不过,维琉斯早已适应了这样的孤独。导师当时制订的计划便是撤走纽约市中大部分的刺客,以此来消除坦慕尼协会中圣殿骑士的戒心。因此,在他父亲去世后,他便成为纽约市中最后一名刺客。也正因如此,父亲留下的重担便落到了维琉斯的身上。他父亲几乎是独自一人挡住了圣殿骑士组织对于这座城市的侵略,令敌人不敢有任何动作。此次暴动是因为维琉斯的失职,更是将他的缺点暴露无遗——他太容易因自我的感情而影响判断,更容易被坦慕尼协会的政治口号轻易地蒙骗。

维琉斯走到屋内另一端的武器架旁,开始为今晚的行动做准备。虽然他听说英国的刺客已经使用上了带有绳索发射器与飞镖的新式护腕,但维琉斯还是更喜欢简单纯粹的袖剑,他可以轻易地将其藏匿于外衣的袖子下。他取出十二把飞刀和一把左轮手枪,放置于皮带的插槽中,然后将一对指虎塞进了口袋。最后他带上了自己常用的开锁工具,临出门时,他脱下了海狸皮的高礼帽。

回到街上后,他沿着贝尔德路向西走去,进入了本是敌对势力的地盘。但在今晚,由于几方签署的休战协议,他得以顺利地在巴克斯特街转弯,并向南走去,一直来到了乐园广场——五街顶的中心,暴徒与恶棍的乐园。这里便是拟鲤卫帮派势力最核心的位置了,虽然维琉斯引来了数道充满敌意的目光和几句爱尔兰语的谩骂,但并没有人走过去向他挑衅。随后,他便顺着沃斯街一直向西走去。穿过百老汇后,他在下一个路口左转,来到了教堂街上。

随后他顺着一旁的建筑墙壁爬上了屋顶,他的动作敏捷而流畅,奔跑腾挪间,无声地在建筑的楼顶移动着。他就这样掠过了之后的九个街道,穿过巴克莱街后,终于来到了阿斯特家族酒店的门前,而圣保罗大教堂就在不远处的南面。教堂钟楼的尖顶高耸入云,沐浴在夏日夜晚的炎热之中。维琉斯甚至都有些希望自己能爬上高地来判断地形了,不过他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酒店内部,延伸着自己的感官去寻找酒店中阿兹特克俱乐部的所在。

他的鹰眼视觉比大多数刺客都要弱许多。不过维琉斯从未因此而感到自己技不如人。他的感官足以察觉到伊甸园碎片的所在——任何知道该如何寻找伊甸园碎片的人都不会错过它放射出的强烈光芒。维琉斯将注意力放在整栋建筑上,鹰眼视觉穿过建筑外层冰冷且毫无生机的石质表面,透过其中的砖墙和砂浆、木板与金属。他用尽全力望向建筑的内部,搜寻着上古遗物所携带的力量,直到双眼因干涩而流泪后,他才稍做休息。

不久,他的视线感受到了一下轻微的震动,仿佛有人试着拉扯了世界帷幕的边缘一下。他知道这是那枚伊甸园碎片发出的信号,位置……在五楼。维琉斯从他藏身的制高点落向街道,穿过马路后,他顺着酒店的墙壁爬上了屋顶。随后便沿着屋顶的边缘向前跑去,每跑一步他都能感觉到那枚上古遗物离他越来越近,直到确认伊甸园碎片就在自己的正下方后,他才停下了脚步。他抓着楼体的边缘,顺着墙壁向下爬去,最终从五楼一扇开着的窗户爬了进去。

房间内部很暗,他脚下踩的是一张土耳其毯子。在壁炉旁有一张桌子,桌子的四周围着几张铺有软垫的椅子,在不远处还有一张书桌。伊甸园碎片并不在这间房中,于是他凭借着鹰眼视觉和上古遗物散发出的能量波动,推开了左侧的那扇门。他眼前的这个屋子比之前那个要大一些,屋内有三张桌子,三堵墙前都有水平排开的座椅。而第四堵墙上则有个大型壁炉,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挂着阿兹特克俱乐部的徽章,炉台的两侧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纪念品,有的是他人赠予的纪念礼物,有的却是从当地带回的战利品。

除此之外,炉台上还摆放着诸如手表、手枪及军功章之类的物件,维琉斯注意到了那把匕首。他穿过房间,来到壁炉旁,将其取下,他能感受到匕首中蕴藏的力量顺着他的指尖向上涌去。这把匕首的造型颇为古怪。它并没有刀谭,刀尖微微弯曲,刀柄的一旁有个尖锐的突起,就像鱼叉上的叉齿一般。刀柄的握手处裹着皮革,外部缠绕着金丝,但它的形状却是扁平的,就像是有人强行将一截刀刃做成了刀柄一般。

而刀柄上的配重或许是这把匕首最为醒目的地方了,那是一个类似三角形的装饰,略显锋利的边角说明了这把匕首是可以和其他的部件组装在一起的。维琉斯最终判定,这并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把大型武器的一部分。他从外套中取出了一截丝巾,小心地裹住了那枚伊甸园碎片,并将其放进了口袋里。随后他回到刚才的房间,并准备要从来时的窗户爬出去。但他靠近窗户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之前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伊甸园碎片上而忽视了的异样感觉。

他被人发现了。发现他的人如果是酒店的安保人员或是普通路人的话,他们应该早就拉响警报,大喊着有人入室偷盗才对。相反,发现他的人保持了沉默,只是耐心地观察着他的动向。既然如此,那人定然不是普通人。维琉斯必须要想办法将那人引出来,弄清对方的真实身份,因为伊甸园碎片不容有任何闪失。他蹑手蹑脚地来到窗户边上,躲在阴影处向窗外看去,鹰眼视觉随着他的控制向外延展而去。

那人此刻正在他的下方。躲在圣保罗大教堂的教堂墓地中,等待着他的出现。维琉斯脱下外衣,将其挂在小臂上,将手伸了出去。墓地中的人影扣动了扳机,瞬间,一枚吹箭射中了他小臂上的外衣。维琉斯小心地避开箭尖并将吹箭拔下,塞进了口袋中。随后将大衣从窗外抽了回来,披在了身上。下面那个人是一名圣殿骑士,还不是普通的圣殿骑士,而是一名猎人。那人接受了和刺客一样的训练,是极其厉害的对手。

维琉斯曾听说过纽约有一名刺客猎人,若是换作平时,他可能会主动地向那名刺客发起进攻。但伊甸园碎片太过重要,绝不能落到圣殿骑士的手里,所以他并不打算应战。当他听到烟幕弹的爆炸声后,他退入了阿兹特克俱乐部的更深处,一直来到了铺有大理石的玄关。他默默等待着,待猎人走进陈列室后,他才推开另一扇门,溜进了餐厅中,随后又跑进了书房。

当他听见猎人的脚步声在大理石地板上响起后,他推开了书房的门,回到了最初的房间,冲过烟幕弹留下的浓烟,来到了窗前。他急匆匆地跃出窗外,然后爬上了屋顶。当他双脚落在屋顶砾石间的一刹那,便躲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处烟囱后,将其作为掩体。屋顶上有几十个烟囱,这为他提供了一个由砖瓦砌成、可以藏身的迷宫。片刻后,猎人脚下的皮鞋重重落在了屋顶,发出了一声闷响。

“我不知道你的脑壳里在打什么鬼主意!”猎人叫道,直到此刻,维琉斯才意识到追赶他的人是一名男子,“但你肯定不是我的对手!我的祖父专门猎杀你这样的刺客!就连你们中最厉害的那几个都败在了他的手上!”那家伙的话只能证明一件事:这名猎人是谢伊·帕特里克·寇马克的后代——兄弟会有史以来最大的叛徒,在谋害了那些信任他的刺客后,还将自己的导师打成了残废。这令维琉斯大感愤怒,他从皮带上抽出一把飞刀,掷向了对方,可猎人及时躲开了。

“你的祖父曾是一名刺客。”维琉斯怒吼道,他刻意让自己的声音从自己左侧几码外的地方响起,因为烟囱和天窗的回音,他的声音越发显得飘忽不定,“但他背叛了兄弟会,背弃了曾经发誓遵守的信条!他是一个懦夫,一名叛徒,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是!”

“他从来没有放弃对于真相的追求!”猎人叫道,“更没有背叛过圣殿骑士组织!”现在,维琉斯对自己的对手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这令他更加着急。自己恐怕不是这名猎人的对手,眼下,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逃跑。这枚伊甸园碎片怎样都不能落到坦慕尼协会的手中。他无声地向屋顶的边缘跑去,但在到达的一瞬间,他听到了猎人开枪的声音。吹箭从侧面射中了他的身体,维琉斯知道在毒性发作前,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他决定冒险一试——在下落的过程中一开始先交给自由落体,在快落地的时候才进行控制——用双手抓住楼体的边缘,以减缓自己的下落速度。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还好没有摔断骨头。他费力地将那枚吹箭从飞刀袋的韧皮束带上拔了出来。吹箭的针头并没有彻底刺入他的皮肤,所以他可能并没有摄入那么多的毒素。但他还是感到有些异常,他感觉脚下的大地前后左右地晃动,周围的建筑也开始摇摇欲坠。现在的他,绝无还手之力。

维琉斯跌跌撞撞地穿过百老汇,沿着安街走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然后将自己深深隐藏在了黑暗中。躲在藏匿点的他看见猎人从屋顶跃了下来,落地后便打量着四周。然后猎人也走向百老汇,又穿过了马路,不过最终停下了脚步,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一般。维琉斯想,或许他已经成功将猎人甩掉了。

人们仍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地忙碌着,为次日的暴动做准备。猎人对往来的行人毫不在意,只是从他的皮革风衣中拿出了一件东西。在看清猎人手中拿着的东西后,维琉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是一副赫歇尔红外望远镜,可以通过人体的温度来找到黑暗中的敌人。维琉斯试图要逃,但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像是叛变了一般不听指挥。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的双腿此刻更像是别人的肢体。吹箭的毒素最终还是剥夺了他对自己神经与肌肉的控制权。

猎人拿起望远镜,慢慢地转了一圈。在面向维琉斯时停了下来。随后他将望远镜收了起来,悠闲地往枪膛中填了一枚吹箭。维琉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猎人瞄准自己并扣动扳机。吹箭射中了他的肩膀,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身体,不过此刻的维琉斯只感受到针头进入皮肤时产生的压力,并没有感到疼痛。几秒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越发模糊,渐渐被一团云雾包围,他甚至都无法想起自己身在何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又一次辜负了父亲和兄弟会的期望。

一个身影站在他的眼前,对着他说了些什么。虽然维琉斯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但欧文还是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人。那是哈维尔的祖先。“如果是我祖父的话,他肯定会杀了你。”猎人说道,“我原以为自己也会这么做,不过我改变主意了。我是科吉尔·寇马克,我更想让你带着这份耻辱痛苦地活下去。”维琉斯意识中的云雾渐渐变成了一个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的暗夜。对欧文来说,他眼前的虚拟场景变成了一片漆黑。他飘浮在一片类似记忆回廊的虚空中,不过记忆回廊中好歹有些石质感,这里只有纯粹的空缺和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他对着虚空问道。你的祖先失去意识了,门罗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不过他并没有死,所以虚拟场景还没有结束。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耐心地等待。如果虚拟场景中只有你一个人的话,我倒是可以直接加快进程,让你跳过这一部分,但是我要确保你和其他人的记忆相容性不被破坏,所以你只能等了。

“我见到那枚伊甸园碎片了。”欧文说道,“我原本都将它拿到手了。”我看到了。

“但现在被哈维尔抢去了。”那不是哈维尔,而是他的祖先。你要记住这其中的差别。

“我都有些分不清了。”的确会这样。

“不过不管怎样,我们现在都知道了它的所在,不是吗?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结束这个虚拟场景了吧?”恐怕还不行,门罗说道,因为这段记忆似乎离结束还早呢。


第十三章、设定的规则

坐在驶向特威德先生家的马车上,亚伯拉罕释然,甚至有些愉悦,但他是不会将自己此刻的心情分享给任何人的,尤其是他的女儿伊莉莎。他体内的大卫也松了口气。因为亚伯拉罕衰老的躯体就像是由一堆失去水分的树枝拼接而成的,仿佛用点力就会折断。这样的感觉对大卫来说怪异且别扭。但亚伯拉罕只能默默承受着关节处传来的不满和抗议,不然,抱怨的话恐怕便会脱口而出,而这正是他曾经发誓不会再做的事情。

“明天,这座城市便会被火焰吞没。”瘦皮乔侧过头,对着背后车厢内的亚伯拉罕说道,“到时候定然火光冲天。”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亚伯拉罕说道。听着,门罗的声音在大卫耳旁响起,你进入了另一段推定记忆。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Animus会通过历史资料、其他人的记忆,以及你基因中祖先年轻时的记忆来推演出一段记忆,填补虚拟场景中的空缺。别紧张,你只要试着像亚伯拉罕一样思考就行了。不过记住一点,虽然推定记忆会给你一定程度的自由,但万一你做出了和你祖先性格截然相反的行为,你也是会失去同步的。

“有老板罩着你,算你走运。”瘦皮乔这样说道。言语中隐隐带有一丝恐吓的意味。

“为何这么说?”亚伯拉罕问道。

“明天对于黑人来说,可不是个好日子。”大卫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特威德先生早些时候也是这样提醒他的,虽然他不知道亚伯拉罕本人是否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问道:“你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吗?”瘦皮乔皱皱眉,与此同时,虚拟场景的画面出现了故障。等等。门罗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刚才怎么和你说的?你不能做和你祖先性格截然相反的事情。你还要在接下来的时间赶去和其他人相遇的地点呢,如果你把这个家伙惹怒,导致他对你出手的话,你就无法准时出现了。

“正确?”瘦皮乔不满地反问道,“小子,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我只是想问你是否觉得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

“我不知道这一切算不算是你们这些黑人的错,但是,老天做证,这场战争可是因为你们而起的,不是吗?那些可怜的家伙参军后,为了解放你们而战,但他们很快便会意识到,正是这些被他们解放了的黑人抢走了他们的工作。”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越发尖厉,“正是你们这些‘无辜’的黑人导致了眼前这一切。而明天,哦,我向上天起誓,我们会好好教训你们这些黑人的。”大卫知道亚伯拉罕对这样的话无动于衷,他会老实地坐着,一言不发。

因为科吉尔的命令,瘦皮乔是不敢对自己动手的。但大卫本人却因为眼前这个带有种族歧视的蠢货的言论怒火中烧,这是从进入虚拟场景后便开始积累的怒意。他最终没能忍住,说出了那句话:“或许你自己反而会被人教训——”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响声,虚拟场景崩塌了。大卫感觉自己的身体向内爆开,仿佛就要回归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的奇点,

奇点:大爆炸理论中宇宙在爆炸前的状态,在奇点爆炸后,才有了宇宙。此处便是把整个过程反过来,大卫的身体渐渐消失,世界恢复了爆炸前的状态,慢慢回归奇点。他的意识在强烈的冲击下变得扭曲,眼前的一切显得光怪陆离。他大声尖叫,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然后一切都沉寂了下去,只剩下一片黑暗。没有虚拟场景,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事物,他很好奇自己是不是死了……

“放松。”门罗说道,“那句话让你失去同步了。”大卫感觉到有人摘下了他的头盔,睁开眼,他已经回到了仓库中,头顶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突然,他感到一阵头晕,而且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得多。大卫感觉自己的胃像是被人提起来了一般。他侧过身子,看到了门罗手中提着的水桶,便靠着水桶呕吐了起来。稍微停歇后,他又吐了起来。没过多久,又是一阵恶心。

“很难受吧?”门罗将一块毛巾丢给他,让他擦去嘴角的秽物,        “Animus中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不同,失去同步会导致你大脑中负责时间和空间判断的顶叶出现错乱。不过,很快就没事了。”大卫从未感受过如此恶心的感觉。就像是人类能够想到的最可怕的云霄飞车所产生的晕眩感一般。他弯下腰,第四次呕吐起来,不过这次只是干呕。

他躺倒在躺椅上,喘着粗气,在天花板和周围的环境在眼前旋转的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头骨像是被钳子夹住了一般疼痛。其他人仍躺在他周围的躺椅中,对这里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虽然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并不在躺椅上。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大卫呻吟着说道:“我再也不想体验那样的感觉了。”

“如果你真的不想进入Animus的话,我不会责怪你的。”门罗说道。

“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还没到那个地步,但你要尽快回到Animus中。你之后还有几个地点要去,并且在那里和他们的祖先相遇。如果你能够成功赶到的话,虚拟场景应该能够继续维持下去。”大卫并没有做好再次进入Animus的准备。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准备了。至少这次他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

“你回到虚拟场景后,会舒服些的。”门罗说道,“因为失去同步的缘故,你大脑中的一部分意识还认为你身处一八六三年的纽约。”

“那就行动起来吧。”大卫小声说道。他在门罗的帮助下重新戴上了头盔。目镜中的黑暗或多或少抑制住了那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

“我会先将你送进记忆回廊,然后载人虚拟场景。你准备好了吗?”

“我有没有准备好还有什么意义吗?”

“应该没有。”

“那就别说了,动手吧。”目镜发出了光芒。片刻后,大卫出现在了记忆回廊那片烟雾缭绕的灰色空间内,回到了亚伯拉罕苍老的身体内,他现在已经适应了这具身体。门罗说得没错,在进入Animus后,的确舒服了许多。就像是在极冷的天气出去冬泳后,泡进热水中一样舒服。他不再感到晕眩,疼痛也减轻了许多。好点了吗?门罗问道。

“稍微好点了。”很好。虚拟场景已经准备好了,等你准备好就能进行载入。Animus重新校准了这段记忆,将那个种族主义者重置了。这次小心点儿,行吗?

“行。”大卫已经不需要门罗来提醒他失去同步会导致的后果了。体验过一次后,他便决定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要开始了。三、二、一……大卫回到了马车上,瘦皮乔正驾驶着马车,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在回特威德先生家的路上,大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这段平静的时间里重新沉浸在了祖先的记忆中。他像是坐在这个老人的腿上一般,听亚伯拉罕诉说自己的故事。他听得越多,不适感便越少,直到最后,头疼和晕眩都彻底消失了。而他与祖先的联系也比失去同步前要更加稳定。

车轮沿着鲍尔里街滚滚前行,地上铺着的鹅卵石令车身轻微地震动,抖落了车厢边角厚实的灰尘,任其在空中舞动。亚伯拉罕注意到了街上混乱的场面,特威德先生和瘦皮乔并没有说错,明天肯定会有一场暴动,虽然“暴动”这个词语并不恰当,眼下的帮派分子甚至能用秩序井然来形容。真正的暴动是纯粹的混乱,而即将发生的事情却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这令亚伯拉罕不禁想到,战争不正是有预谋的暴动吗?他们顺着鲍尔里街来到了第四大道,并在十四街左转,向西驶去。在经过联合广场附近的华盛顿雕像时,亚伯拉罕透过树林看到了远处的打斗,一个巨人般的巡警制伏了几个暴徒。

“那个条子明天可不会那么走运了。”瘦皮乔愤怒地说道,随后露出了恶毒的笑容,“他们到时候就知道了,不是吗?”亚伯拉罕并没有应声,只是很好奇这个男人到底是在和谁说话。他们继续向前驶去,在第六大道右转后又经过了二十二个街区才到达了特威德先生的家,此时已经很晚了。

“行了,把你送到家了。”瘦皮乔说道,“毫发无损。”

“谢谢您。”亚伯拉罕说着,从车里慢慢地爬出,站到了人行道上。虽然远比走路要轻松,但马车上的颠簸仍旧令他备感煎熬,不过大卫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瘦皮乔向屋内扬了扬下巴;“明天就待在家里吧。”

“我会的。”亚伯拉罕说道,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和伊莉莎是否应该在其他黑人男女及孩子遭受危险的时候,安全地躲在屋内。瘦皮乔还要去为那可怕的计划做准备,于是便驾驶着马车消失在了夜色中。亚伯拉罕转身走向了豪宅的大门。他发现门被锁上了,于是便敲了敲门,又按响了门铃。伊莉莎没有来。他再次敲了敲门,按响了门铃。片刻后,他又做了相同的事情。他耐心地等待着。但伊莉莎仍没有来为他开门。

他猜想或许她是忍受不住这“客西马尼园中的等待”【耶稣受刑前,曾带着门徒来到客西马尼园,他让门徒为自己祈祷。痛苦的耶稣对门徒们说道:“你们在这里等候,和我一同警醒。”他走到了门徒还能看见的地方伏在地上,承受着上帝的愤怒,考虑着为人类生命付出的代价。当他万分期待地看向门徒,等待着他们的祈祷时,却看到他们“都睡着了”——译者注】,睡着了。

或许屋子里有哪扇窗户还开着,他可以从那里爬进屋内。但这座城市中的人们已经因为仇恨而扭曲了心灵,他唯恐自己被人当作入室偷盗的歹徒。正当亚伯拉罕为女儿伊莉莎感到担忧的时候,大卫也担心起了自己的姐姐格蕾丝。她不在身旁的时候,他便觉得心神不安,仿佛自己的安全没有保障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不敢冒着失去同步的风险去做傻事,但他还是想进屋内看看,看自己的姐姐还在不在。

亚伯拉罕在门前坐了下来,就像是他和伊莉莎说过的那样。夜间温热的空气恐怕会令他接下来关节酸疼好几天,但这和他经历过的最糟糕的夜晚相去甚远。这既不是多年以前,他躲在沼泽地中吃着昆虫维持生命,冷得浑身发抖的夜晚,也不是他在废奴主义者【废奴主义者(Abolitionist)指的是要求废除奴隶制且参与废奴运动的人们。美国的废奴运动主要在19世纪的南北战争之前——译者注】的帮助下,偷渡进入宾夕法尼亚州关卡的前夜——为了能够瞒过检查,他在那个闷热的夜晚,躺进了满是烂肉的棺材里。

亚伯拉罕望着夜空,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回忆起了久远的过去那个沼泽地。在那里,愧疚、愤怒与仇恨腐蚀了树木赖以生存的根茎,痛苦的蔓延仿若咸水慢慢流淌。他一生中最糟糕的那个夜晚,便是他第一任妻子被另一名奴隶杀死的那晚。那个新来的奴隶来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两只耳朵,同时失去的或许还有作为人类的最后一点理智。在最后,亚伯拉罕杀死了他,为妻子报了仇。令亚伯拉罕想要逃跑的是他对于主人的畏惧。他不知道老板们发现那具尸体后,会怎样对待他,这令他万分恐惧。

而逼着他一路逃亡的却是内心的愧疚。在之后的好多天里,这份愧疚成了维持他生命的唯一养料。这么多年过去后,亚伯拉罕仍旧能够轻易地想起那份愧疚,那种愤怒和仇恨。在他通过地底的铁路逃亡,穿越斯塔滕岛直到他在非洲裔循道宗主教制锡安教会【由于种族歧视,美国的教堂不允许黑人信仰基督,所以自1800年起黑人便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教堂。而非洲裔循道宗主教则是1821年正式成立的——译者注】接受教育为止,这三种感情一直伴随着他,折磨着他。直到他的第二任妻子为他生下伊莉莎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释怀。

他应该将那个阴暗的地方藏在下游的角落,并将家庭建设在自己内心最高处的清澈水源旁。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灵魂的归宿。那些遭遇苦难的人,不论皮肤黑白,不论是奴隶还是自由人,都会选择继续向前,因为他们并没有选择的权利。但若想避开沼泽,并不是从地图上将它抹去便可以的。而像今夜这般的夜晚,令亚伯拉罕不由得觉得一切并没有改变,或许任何事物都不会被改变,不管有多少位总统上台,发布多少个宣言,一切仍旧是那样动荡不安。

在这样的夜里,他会想念自己的两任妻子,然后回想起当年自己去过的地方,做出的选择,然后自问如果重来一次,他是否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有人大喊了一声。亚伯拉罕睁开了眼睛,看到一群暴徒从一旁经过。天还未亮,这些长相凶残的野蛮人便已经向上城拥去。看到这些人后,亚伯拉罕有些担心,他不明白特威德先生为何那么肯定自己和伊莉莎待在家中便是安全的。暴徒们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不会听从别人的命令,哪怕是坦慕尼协会也无法命令这群人吧。

城市里不会有任何安全的地方。亚伯拉罕这样想道,并且决定天一亮就要叫醒伊莉莎,在暴动开始前离开这座城市。这意味着他必须提前准备,而且他必须要进入屋内,哪怕被人当成小偷也在所不惜。他费力地站了起来。沿着屋外的篱笆,踩过草坪,来到了地窖的门前,这是进入屋内的最好选择。玛格丽特会将地窖的门打开,以便运输人员将货物卸下,而之后她经常会忘记将其锁上。幸运的是,她今天显然又忘记这么做了。亚伯拉罕顺利地通过地窖进入了屋内。在爬进厨房后,他急忙冲进了大厅。

“伊莉莎?”他叫着她的名字。没有回应,但伊莉莎并不是那种会睡得很沉的人。他找遍了一楼的全部房间后,便上了楼,在二楼的房间内找寻着她的身影,最后是阁楼。最终,他发现伊莉莎不在家中。大卫能够感受到亚伯拉罕在发现女儿有可能还在街上时的那种恐慌。亚伯拉罕不知道伊莉莎为何会离开,但他还是冲进了书房,给女儿留下了一张字迹潦草的便笺。

我的女儿:

当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够留在屋内,就像我说过的那样,等着我来找你。如果你在今晚六点都没能看到我的话,我希望你能够到克里斯托弗大街上的轮渡这里来和我碰头。这座城市很不安全,我必须带你离开这里。如果我在指定的时间没有到达的话,你要一个人登船离开,我一旦脱身便来找你。

爱你的父亲  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将纸条留在了正厅的桌上,如果伊莉莎回到家中一定能够看到他留下的便笺。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女儿很可能在偷听了特威德先生的指示后,跟着自己离开了大宅。那代表她会前往第四分区,亚伯拉罕想到这里,不顾自己身体的脆弱,一踏上人行道便向前跑了起来。大卫也是万分焦急。他知道Animus中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虚拟场景,但如果亚伯拉罕担心的事情成为现实,伊莉莎真的被卷入了暴动中的话,格蕾丝便要承受伊莉莎经历过的全部痛苦。

跑过几个街区后,亚伯拉罕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第六大道上的公共汽车和轨道列车还没开始运营,所以他只能一路走过去。在路上,他看到好几群帮派成员朝着相反的方向——上城走去,每一次他都担心那些人会出手将自己抓住。在十四街右转后,他的双腿仿佛尖叫着向他抗议,威胁着他再走一步便要彻底罢工。于是他便在华盛顿雕像旁坐了下来,打算休息一会儿。太阳还未升起,但亚伯拉罕知道,没多久天就要亮了。

大卫不知道这个老人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他能否再走过一个街区,更别提走回“墙中洞”沙龙了。他不愿意继续听老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他打算书写自己的故事,首先从走路开始吧。他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当他这么做的时候,虚拟场景开始崩溃。哇,等等,等等。门罗说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啊,大卫?

“对不起。”大卫说道,“我太冲动了。”他绷紧了身子,咬着牙,逼着自己退回到雕像旁,坐了下来。虚拟场景的画面立刻产生了反应,恢复了正常。就是这样,这样好多了。一切还好吗?

“我只是很担心格蕾丝。”她很好。门罗说道,她那边的虚拟场景运行得很稳定。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大卫点了点头,感觉稍稍松了口气,直到亚伯拉罕决定起身离开前,大卫都可以坐在这里,思考一些自身的问题;“门罗,你还在吗?”在。

“这真的好难。”怎么说?

“他们经历过什么我都无法改变。这一切已经发生了。这些都是来自过去的回忆。”没错。

“但我现在仿佛觉得这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我……我很愤怒。”你以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吗?

“我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的父亲和格蕾丝一直都在保护我吧。”现在保护你的人都不在了,所以你感觉很难,是这样吗?

“或许是这样吧。”那或许是时候学会保护自己了。

“或许是吧。”这时候亚伯拉罕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寻求着听众。他从雕像边小憩的地方站了起来,随后继续向下城跑去,哪怕将一身骨头磨成粉,他也要找回自己的女儿。亚伯拉罕的膝盖钻心般疼痛,大卫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虽然疼痛的程度已经极为严重,但这对刚刚经历过失去同步痛苦的大卫来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亚伯拉罕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沿着第四大道向前走过了三个街区,随后他幸运地搭上了一辆开往南面的公共马车。车上坐满了人,亚伯拉罕可以感受到周围人带有敌意的目光,但他一直低着头,等待着马车驶向鲍尔里街的另一端。他最终安全地到达了珍珠街,当公共马车被马拉着继续向前驶去的时候,其中一名乘客,一名瘦得皮包骨头、只有十二三岁的男孩瞪着亚伯拉罕,将手指比画着从自己的脖子上抹过。看到这一幕,亚伯拉罕震惊了。他站在人行道上久久没有动身,浑身的血液像被冻住一般。

直到公共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才反应过来。小孩子都要参加暴动吗?这样的城市,还有任何希望可言吗?他仿佛能感受到沼泽地中的黑暗呼唤着他的名字,但他又想起了女儿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于是他便逼着自己前进。就这样,他佝偻着身子,艰难地向多佛街走去。“墙中洞”沙龙的门还开着,不过店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负责接待顾客的女巨人站在了吧台后——科吉尔之前站着的位置那里。当亚伯拉罕走进沙龙后,她皱起了眉头,火红色的头发像是在愤怒地燃烧一般。

“怎么又是你?”她将一双拳头按在了吧台上,整个人微微前倾,吧台发出了一声哀鸣。

“是我。”亚伯拉罕来到了吧台前,不过这次他可没有特威德先生写的信来保护他了,“很抱歉,女士,但是——”

“你可以看到,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招待人员可以供你差遣了。”

“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那你来这里,不是因为老板的命令喽?”

“不是他本人直接下达的命令。”亚伯拉罕说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他家中的一个用人,我的女儿,伊莉莎。”

“哦,原来是她。”

“您见到她了?”

“她在早些时候来过一趟,她是来打听你的下落的。”女人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仿佛一块石头从山坡上滚落一般,“结果现在你却来问她的下落,这不是很好笑吗?”

“求您了,女士。”亚伯拉罕哀声说道,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您是怎么和她说的?”

“我没有理由骗她,我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她了。我对她说,你将一份信息交给了科吉尔,然后科吉尔将你带走了。”

“那她又是怎么说的呢?”

“呃,我记得她好像是感谢了我。然后我便告诉她,最好快点回到特威德先生的家中,你也该这么做。”亚伯拉罕希望伊莉莎听从了梅格的劝诫。但是她也有可能离开沙龙去寻找科吉尔了,因为梅格告诉她,自己被科吉尔带走了。但他也不知道科吉尔将自己送上瘦皮乔的马车后去了哪里。

“您知道科吉尔去哪里了吗?”

“完全不知道。”

“我明白了。”亚伯拉罕说道,“谢谢您,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帮忙?是这样吗?”她说着又笑了起来,“我可很少听人这样说我。我帮人,要么是帮人倒酒,要么便是帮人送上一顿拳脚。”亚伯拉罕注意到了她身后的那罐耳朵。“您肯定是在帮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一点都没错。我是一名传道者,这便是我的本性。”她说着拍了拍挂在皮带上的大棒,“而这,便是我宣传教义的布道。”

“我相信您的口才一定很好。”亚伯拉罕恭维道,“晚安,女士。”“晚安。”她回应道,“愿明天上帝能保佑你。”


第十四章、阿德丽娜的试探

“你确定城市内会出现暴动吗?”阿德丽娜问道,而娜塔莉亚则回想起了先前向马路另一端跑去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令她有些不安。

“别看那些家伙手里举着告示牌,”汤米说道,“他们中的每个人不是流氓便是恶棍。看上去,大部分都是拟鲤卫的人。相信我,不管他们怎么掩饰,最终这都会变成一场暴动。”

“那我待在酒店里会更安全点吗?”

汤米用手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如果真的发生暴动,酒店恐怕会成为他们的首要袭击对象。”

“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汤米望向了广场的对面,和酒店正相反的方向。“现在先去我哥哥家里吧。了解过情况后,我可以送你去别的地方。”

“那好吧。”阿德丽娜在巡回演出时经常会去陌生人的家中做客,而且她信任汤米,既然他说这是目前最佳的选择,那她便愿意相信他的判断。“那我们现在,就先去你哥哥家吧。”

“但有件事我要提前让你知道。”汤米认真地看着她,说道,“我的哥哥和嫂子现在在波士顿。”

“我明白了,但是你应该有开门的钥匙吧?”

“我有,但是……”

“但是什么?”

“家中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德丽娜笑了,眼前这个男人真是老实得可爱;“如果那样会令你困扰的话——”他犹豫着说道。阿德丽娜打断了他的话:“我并不在乎。”他点了点头;“那……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得到她的肯定答复后,两人穿过公园,来到了第四大道。他们沿着第四大道一直走到了二十四街,右转后,来到了列克星敦大道。

“就在这里了。”汤米说着,将她领到了一栋四层楼的褐石豪宅前。两侧的窗户外有灰色的石质窗框,前门有一段矮矮的台阶。他厚实的大手有些笨拙地摆弄着手里的钥匙,显然有些紧张。他和她旅行时遇到的大多数男性截然不同。首先,她所认识的大多数男性不会因为要和她单独相处而出言提醒。相反,他们会精心策划,创造两人独处的机会。汤米并不富有,对待异性的时候也全然没有了和歹徒搏斗时的那份自信。她将一只手搭在汤米的手臂上,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过了片刻,汤米咕哝了一声,打开了房门。两人走进了门厅。屋内的布置和外表一般精致。门厅的正中央是一块镶木地板,周围装饰着拼花瓷砖。地板上的小圆桌因放置在其上的精美瓷瓶而增色不少。穿过门厅后,两人来到了一个大厅,有楼梯通往二楼。这时窗外射进来的只有路灯的灯光,太阳还没有高到能够将光芒射入围墙内。

“向这边来。”汤米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示意她顺着楼梯向二楼走,“这一层除了厨房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别的了。”楼梯的木制台阶裹着厚实的地毯,她在向上走的过程中很安静,只有裙摆在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当他们到达二楼时,阿德丽娜看到了右侧有一处客厅,左侧是一个餐厅。没等汤米邀请,她便转向客厅,并从开着的玻璃双扇门径自走了进去。

即使房间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阿德丽娜仍能够看出内部装潢的考究。他们脚下的那张土耳其地毯上有引人注目的花纹,显然价值不菲。成对的沙发面对面地分置在屋内的两侧,而其两侧的扶手旁都放置了一张带扶手的躺椅。一旁角落里的哥特式餐柜怒视着这两个不速之客,直立式钢琴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上面画着一艘被滔天巨浪掀起的船只。而正对面的墙壁上则是一面边框镀金的镜子。壁炉的炉台上有一个大理石雕成的大型女子半身像。

“很好。我觉得我们可以在这里打发点时间。”阿德丽娜说着走到其中一张沙发旁,随后躺了下来,“你不这么觉得吗?”

“你喜欢的话,就这样吧。”汤米回答道。但他并没有就此坐下,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一扇窗户旁,从窗帘的缝隙中望向楼下的二十四街。

“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坐会儿吗?”她问道。他转过身,看着她。犹豫片刻后,他离开窗边,坐在了她对面沙发旁的扶手椅上。他显得有些不安,挺着腰,手臂紧贴着身体。

“到了这里你还在担心我们的处境吗?”阿德丽娜问道。

“没有,我觉得至少现在,我们是安全的。”

“那你是不喜欢这个房间吗?”她又接着问道。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坐在那椅子上的姿势,就像是怕把它弄脏了一样。”

汤米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这个客厅挺令人惬意的。”

“那既然不是因为这间屋子,是什么令你如此不安?是这栋房子吗?”

汤米沉默了。阿德丽娜明白自己或许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如果她想继续问下去的话,可能会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石头一般的男人。

“这是我哥哥的房子。”他开口说道,“不是我的。”

“是因为他对你很冷淡,让你有种寄人篱下的不安吗?”

“不是。他对我很好。他的妻子克里斯汀也是。”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感到不安呢?”

汤米坐在躺椅上,挪动了一下,身下的椅子嘎吱作响。“我想,被人接受和有归属感,或许是不同的吧。”

“你没有归属感吗?”

他再次扬起了头,环视四周,“没有,至少在这里没有。”随后他看向了她,“但你不同,这是属于你的生活。”她觉得他的话里仿佛带着一丝谴责的意味,虽然她知道他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但她是不会因为她的身份、她的职业及她选择的生活方式而道歉的。她问心无愧;“我已经习惯了入乡随俗,我可以归属于任何地方,汤米·格雷林。”她这样说道。

“能够做到那样,也挺不错的。”

“我很庆幸自己能够那么容易地适应这样的生活方式。”阿德丽娜在昨夜表演后,便轻易地融入了参加聚会的人群中,对她来说,那可以是她的归属,虽然那丝毫不能减少她内心的孤独;“既然你不喜欢这里,那么你更想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她问道。

“我想我更想在将来的某一天,离开这座城市。”汤米说道,“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这里。当我去和叛军作战的时候,曾经路过美丽的乡村。那里有着农场和农田。我无数次对自己说过,或许有一天我也想过上那样的生活。”

“住在……农场里?”

他点了点头;“你看上去好像很失望。”阿德丽娜并没有失望的意思。比起失望,她的感觉或许更接近于恐惧;“并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比我优秀很多。你刚才说的话听上去既高尚又纯粹。”

“但想要有自己的农场,需要很多钱。可能要超过我这辈子能够挣的所有钱吧。”

“或许你的哥哥能够帮到你呢?”阿德丽娜大致能够判断出这间客厅在装潢时的花销,更别提这间客厅只是这栋房子的一部分。汤米的哥哥显然很有钱。

“他或许会帮我,”汤米说着,摇了摇头,“但我不想要他的帮助。”

“为什么?”

“我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这是另一个令我感到不安的理由。”

不知为何,阿德丽娜觉得她越是挖掘这个男人的内心,她所见到的一切便越是纯净。他的正直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坐在她对面的这个身形高大,几乎要将警服的缝合线撑爆的男子,似乎正在向她发起挑战。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他是否真的像他表现出的那般善良。她甚至想过要问他卧室在哪里,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并没有想和他一起走进卧室的念头,这样轻佻的行为只会令他更加不安。更何况,她并不想用美色诱使他堕落,而只是想证明这个男人是个有底线的正人君子。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可以唱首歌给你听吗?”

“我,呃,那个——”但阿德丽娜没有给他更多时间去组织语言,她走到钢琴前,坐了下来。她算不上是非常专业的钢琴演奏家,但她的功底已经足以为自己伴奏了,她选择的是那首为林肯总统和总统夫人演唱的歌。她知道这首歌在前线的士兵中流传甚广,而且这首歌的歌词也和她与汤米之间的对话相关。从某种角度来说,娜塔莉亚此刻比在数千人围观的舞台上还要紧张。但她努力冷静了下来,放任阿德丽娜大展身手。房间内昏暗的光线令她的手指数次落在了错误的琴键上,但她的歌声却没有丝毫颤抖。

纵然游遍美丽的宫殿,享尽富贵荣华,但是无论我在哪里都怀恋我的家,好像天上降临的声音,向我亲切召唤,我走遍海角天涯,总想念我的家。家,家啊,可爱的家!我走遍海角天涯,总想念我的家。

当我漫步在荒野上,月亮皎洁清朗,好像看见我的母亲把爱儿思念,她正仰望天边的明月,在茅屋门前,那里花儿芬芳的香气,我再也闻不见。家,家啊,可爱的家!我走遍海角天涯,总想念我的家。

任何荣华不能打动游子的心弦,我只要能回到我简陋的家园,那些听我召唤的小鸟,快飞回我跟前,让我重温平静的生活,比一切都甘甜。

【这首《可爱的家》(Home,SweelHome!)由亨利·毕晓普作曲,约翰·佩恩作词——译者注】她在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后,抬头看向了汤米。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以至于她都无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以至于她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听了自己的歌声后睡着了。但过了一会儿后,他抬起了头,用拇指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你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是理所应当的。”他的声音温和而柔软。“胡说,我明显多收了太多的钱。”她从钢琴前站了起来,俏皮地说道,“不过若是你把这话告诉别人的话,我不会承认这话是我说的。”

“我很感谢你能唱那首歌给我听。”

“不用谢。”她从房间的另一端走回了她的沙发旁。

“我曾有过很多战友,他们都很爱那首歌。”

她坐了下来;“我知道。”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回家了……灵魂永眠的家园。”

“我知道。我很抱歉。”屋外,太阳已经升起。汤米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回到了他之前窥探街道动向的窗边。“他们还在向上城增派人手。”他探头向街上望去,随后望向了公园,“老天啊,这是一整个匪帮。”

“那你打算回去帮助警局的人吗?”

“我会的。”汤米说道,“但在那之前,我要确保你是安全的。”“别担心我。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吧。”他松开了手里抓着的窗帘,屋内再次变得昏暗。汤米转身向双扇门大步走去。“我出去转一圈,看看外面的情况。你确定你不介意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一点也不。”

“楼上有一间书房,你无聊的话,可以去看看书。”他说道,“我会尽快回来的。”说完后,他便踩着楼梯跑了下去,然后她便听到了他关上前门的声音。她从窗户看着他沿着马路向远处跑去,直到他的身影在一个路口转弯消失后,她才慢慢收回了视线。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娜塔莉亚便想重新回到舞台,获得身体的控制权。那一夜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约束着自己,任由祖先的记忆操控身体,表演着既有的剧本。

大部分时间,她只是想看着阿德丽娜,这个和她截然不同的女人扮演自己的角色。她知道汤米体内的是肖恩,但她不希望对方会因为Animus中的经历而模糊了两人的关系。不过,她很有可能是想多了。虚拟场景中的感情纠葛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在阿德丽娜等待汤米回来的时间里,娜塔莉亚决定去屋子里的其他地方看看,当然前提是Animus不跳出即将失去同步的警告。她在学校的时候就很喜欢历史课,同时她也很喜欢设计。

虽然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并不是她的最爱,但能够真实体验到十九世纪的生活还是挺有意思的,就像是在参观博物馆一般。她走出客厅后,来到了另一侧的餐厅。餐厅内有一张华丽的长桌,上面摆放着银制烛台。一旁的点心柜,不,餐柜,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安妮女王式样的。餐厅有储备室,里面存放着食品和餐具,除此之外还有一段单独通往厨房的楼梯。

娜塔莉亚回到了大厅后,顺着楼梯来到了第三层。在看过书房之后,她又走进了这栋建筑的主卧室。主卧室的盥洗台前放着许多娜塔莉亚叫不出名字的化妆品。不过那或许是因为她在现实中本身就不怎么化妆。第四层也有一间卧室,她认为那应该是汤米的房间。她沿着走廊向里面走去,看到了一间空着的房间。呃,应该不能算是空的。看上去某人似乎是想将其装修成一间婴儿室,房间内有一架婴儿的摇篮,还有一台缝有蕾丝花边的老式婴儿车,不过都被弃置在了房间的角落。

房间中有一半的墙壁铺上了粉红色的墙纸,不过看上去还没完工就被人喊停了。娜塔莉亚想到了很多可能导致这个房间呈现这样状态的故事,大部分都令人黯然神伤。再上一层主要是起到储存间作用的阁楼,不过娜塔莉亚在那里看到了一处能够当作卧室的空间,在那里还有一扇通往屋顶的小门。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而此时建筑内上部的楼层已经因为阳光的照射而变得有些燥热了。

娜塔莉亚回到客厅,坐在钢琴前。她将手指放在琴键上,随意按下几个琴键,钢琴发出了不和谐的音色。娜塔莉亚的母亲曾经学过钢琴。娜塔莉亚的祖父母和父母都希望她能学习演奏小提琴,他们为娜塔莉亚请了一个要价不低的俄罗斯老师——克鲁平先生。在跟克鲁平先生学习了几年后,他告诉娜塔莉亚和她的家人,娜塔莉亚在音乐方面的发展非常有限,于是她最终放弃了小提琴。娜塔莉亚或许遗传了阿德丽娜的记忆,但显然没有遗传到她在音乐方面的天赋。

屋内的钟没有一座能够告诉她准确的时间,有一些甚至连指针都已经不再转动了——很显然,汤米忘记为这些钟上发条了。不过,娜塔莉亚觉得距离他离开应该有一两个小时了。当娜塔莉亚看到汤米的身影时,外面的街道已经尽数沐浴在阳光下了。当她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后,她迅速地操纵着自己的意识躲到了帘幕后,当汤米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时,阿德丽娜再次回到了窗边。

“城市里一片混乱。”汤米一走进客厅便这样说道。

“真的吗?”阿德丽娜望向窗外,看到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在。

“我才和其他警局的巡警联络过。我们昨晚和今早看到的那些匪帮都聚集在了中央公园的一处空地上。八点左右的时候,他们便向南出发。至少有一万人。”

“一……一万?”

汤米点了点头;“他们逼着所有工厂、铸造厂和木制品加工厂停止运作,并且威逼所有工人加入他们的行列中。他们切断了许多电话线,以此来中断城内的通信系统。为了破坏交通系统,他们破坏了多处列车轨道,还推翻了不少公共马车。”

“我的天哪。”阿德丽娜轻声说道。

“这不是一场暴动。”汤米说道,“他们这是要造反了。匪帮的主要力量正在袭击负责征兵的宪兵司令部。但是我想他们很快便会开始袭击其他地点。”

“那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街上太危险了,我们先在屋内等着吧。”

“警局那边不需要你过去帮忙吗?”

“我会留在这里陪你。”他说道,“我要确保你安全避过这次动乱。”

“我相信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你——”

“我会留在这里陪你。”他重复道,他的语气像是钢铁铸成一般不容置疑,“直到我确定你不会有事为止。”阿德丽娜点了点头,因为她明白,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是无法劝阻他的。汤米在窗边守着,虽然阿德丽娜几次尝试向他搭话,但他似乎决意避开外界的一切干扰,对她不理不睬。

于是,她上楼从书房中拿了本诗集来阅读,她小心翼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个小时过后,天气越发炎热了。虽然他们开着一扇窗户,但屋内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因为屋外的树枝就这样垂着,一动不动,显然连一丝风都没有。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汤米挺直了腰;“有些暴徒朝这里过来了,第三大道方向。”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入室抢劫。”汤米语气沉重地说道。阿德丽娜急忙跑到窗边,向外望去。街上不远处,有一大群人朝这边拥了过来。他们在每一间房屋前停下脚步,然后用砖块和石子砸向房门。好几个女人和孩子被赶到了街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强盗冲进他们家中,抢走他们的财物。暴徒们将他们家中的家具、油画以及餐具从窗口丢到了街上。

“警察们都去哪里了?”阿德丽娜问道。

“都在忙着应付更大规模的匪帮吧。”汤米回答道。

“他们很快就会过来了。”阿德丽娜说道,“我觉得我们最好离开这里。不过首先,你要把你这身制服脱了。如果他们看到你穿着制服,或许他们做的就不是人室抢劫那么简单了。”他迟疑着点了点头,然后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换衣服。而在这段时间里,阿德丽娜站在窗前,观察着街上的动向。那群暴徒离这里只有三户人家了。她看到一个老妇人跪倒在街上,低声哭泣。在她身前站着一个白发稀疏的男人,此刻正抱着自己被打破流血的脑袋。令阿德丽娜惊讶的是,这些暴徒中女子居多,大多穿着肮脏的衣衫和裙子,乱糟糟的头发就那样披散着,被汗水粘在了脸上。

“我准备好了。”汤米站在客厅门前说道。阿德丽娜转过身,看向了他。他穿着一条羊毛吊带格子裤,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有领衬衣,两只袖子高高地卷起。她发现比起穿着警服的他,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汤米。

“这样就行了。”她说道。

“我们可以从后门出去。”他们迅速地跑下楼梯,来到前厅,当他们转身正准备向厨房跑去的时候,一块石头砸破了靠近门的窗户,被打碎的玻璃顺着地板滑了过来。

“快走!”汤米说道。阿德丽娜冲进了厨房,却没有看到汤米所说的后门。

“下楼,进地窖。”她的身后传来汤米的声音。阿德丽娜注意到了角落里那段金属螺旋式楼梯,踩着楼梯走进了黑暗之中,她的脚步声令楼梯叮当作响,然后四周又有回音响起。当她到达楼梯底部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她还无法习惯地窖中黑暗的环境。

“往这边走。”汤米低声说道,然后从她的身旁向前走去,“我觉得他们已经闯进屋内了,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小声一点。”他走进了黑暗中,阿德丽娜听到他拿着钥匙寻找锁眼的声音。随后眼前出现了一束光,很快那束光扩大了,在照亮汤米身形的同时映出了屋后的草坪。她向他走了过去,随后两人一同离开了褐石豪宅,将其留给了入室抢劫的暴徒们。这段记忆似乎离结束还早。


第十五章、特威德写的信

伊莉莎从小店出发西行至礼查饭店。那个爱尔兰女人盖鲁斯·梅格告诉她科吉尔已经带走了她父亲。伊莉莎不知道那个男人想从她父亲身上得到什么。但她除了找到科吉尔也没什么好办法能找到她父亲,而且她曾读过特威德的日记,里面提到礼查饭店是科吉尔的组织所在之处。这也意味着她父亲已经送出了那封她想竭力阻止的信。

她从法兰克福街赶往珍珠公园大道,希望拐角处塔慕尼协会的存在能减少些许危险。街道上的活动证实了特威德先生曾对她做过的警告。暴徒们正在有计划地聚集,这些恶棍大多来自贫民区和码头。待她走过时,一伙人注意到了她,盯着她的眼神里是毫不遮掩的憎恨与厌恶。“你这是要去哪儿呢?”其中一人边问边走向她,几乎已经挡住她的去路。

“我在帮特威德先生跑腿。我是他的女用人。”她希望这说辞能止住对方。这说法的确止住了他的进一步动作,但他并未因此离去,“是这样吗?”

“是的。”她说罢便扬起下巴,掠过他走了开去。

“要是你说谎呢?”他在她身后喊道。她转过身来直视对方的双眼;“你是个赌徒吗?”他立刻像是喉咙里卡了一个亚当的苹果般哑口无言。

“似乎并不是。”她边说边竭力保持镇定继续前进,尽管她最想做的是拔腿就跑。在那之后,她几乎是一路或躲于路边的暗处,或混进一群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性的行人之中。她一直都擅长隐匿踪迹,这也是为何她一个女孩子总被她父亲亲昵地唤作他的“鬼灵精小偷”。当她到达公园大道,穿过地铁赶到环绕市政厅的公园时,她发现藏身于那些树丛中更方便。她悄悄往西南边走去,径直穿过克罗托喷泉直达公园尽头,随后站在阴影里仔细打量着马路对面的礼查饭店。

她在那里没待多久便瞥见圣保罗大教堂墓地的墓碑之间出现一道人影。过了一会儿,她便注意到另一道人影出现在饭店第五层南边的窗口。墓地那道人影向那扇窗户射去了什么,没有响动,不像是枪,随即窗口那道身影消失了。接着墓地里那人像是飞身上树,越过栅栏跳到了街道上。下一瞬,他就像是有人从窗口为他放下了梯子般徒手攀住了光滑的饭店外墙。伊莉莎从未见过此等特技。

她蹲下来又往阴影里躲了躲,静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片刻后另一道人影从窗口爬了出来,爬上了饭店楼顶,身后跟着墓地里的那人。又过了片刻,其中一人从饭店楼顶掉了下来,不过幸好他似乎抓住了墙壁,降低了他的下坠速度。伊莉莎本以为他铁定会摔断脖子,不过他却勉强落地,双脚吃力地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从那里穿过马路,走向附近的安大街。之后很快,墓地里的那人轻轻松松从饭店一侧爬了下来并追向了他的猎物消失的方向。然后他停下动作,从外套里拿出一副奇怪的望远镜,观察起街道来。

伊莉莎想要蹲得更低一些,不过他并未将他的望远镜指向她所在的方位。当他像是看向安大街的方向时,他放下了望远镜,从肩上取下步枪,上膛后开出沉闷的一枪。接着他便将视线移向他刚刚朝街上开枪的方向。伊莉莎隐约察觉其中一人便是科吉尔,但她不知道是哪一个。特威德先生提到过另一个人名叫维琉斯。据她所见,那两个人都相当危险,并且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能力,诸如擅长攀爬和能从致命的摔落中生还。

当墓地那人出现在安大街上时,伊莉莎做了个选择。她可以尾随他并试着与他对质,希望他就是科吉尔,不过也有可能科吉尔是另一个去往安大街的人,说不定此刻就要死了或是已经死了。在她下定决心之前,墓地那人已攀上了最近的一幢建筑物的外墙直达楼顶并消失了,直接消灭了任何她尾随他的可能性。于是她只剩一个可能的选项,那就是离开公园,快速穿过马路,直奔安大街。

她没能立刻找到那人。她只得在街上来回走了两遍,之后才在小巷的阴影里注意到他。乍看之下,她以为他已经死去,这时在她的脑海一角,格蕾丝认出他是欧文的祖先。她的惊慌一闪而逝,她靠近他并看到他的胸部正在上下起伏。他近乎失去了意识,某些方面甚至像是中了毒。伊莉莎试着拍打他,但没能唤醒他。格蕾丝决定冒着失去同步的危险将伊莉莎从她脑中驱逐出去。然后她轻声呢喃道:“门罗?”没有任何回应。她迫切地想知道他是否能听到她的声音,“门罗?”她提高了些许音量。嗯,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在这里。抱歉,一直在忙于监视众人。

“欧文还好吗?”他很好,只不过此刻正处于不稳定的状态。

“那我要做什么?”做跟他一样的事情。等待。反正既然伊莉莎也在等待。

“但欧文不是科吉尔,对不对?”没错,他不是。不过伊莉莎并不知道。

“大卫现在怎样了?”他也很好。

“他在哪儿?”实际上他正在找你。我想他说不定甚至已直奔小店而去。不过再提醒你一次,伊莉莎对此并不知情。要是你打算离开,你得——

“我知道,”格蕾丝说道,“我会同步。”很好。那么耐心等待吧,让伊莉莎尽可能多地掌握主导,好吗?我们正在一步一步接近。哈维尔此刻握有伊甸圣器。我们只需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即可。

“好的。”格蕾丝说道,尽管她很清楚很难让谁来掌握主导,很明显就连那些她体验过记忆的人也不行。不过她却强迫她自己让伊莉莎的意识恢复,并且给予这女孩自由进入她真实的意识之中。伊莉莎想过叫医生,但最终打住了这个念头。说不定会把警察和官方卷进来,他们接下来说不定会妨碍她寻找她父亲。于是,她在小巷里待了下来,待在了他身边,这个陌生人身边,一直守着他,确保他还在呼吸,并且没人找到他。一个小时过去,接着是又一个小时,然后第一抹黎明的光带着热度洒在街道上,宣告闷热的一天的到来。陌生人动了动。

“嘿,”伊莉莎喊道,“嘿,醒醒。”他的眼皮颤动起来,喉咙中发出呻吟。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伊莉莎问道。他的眼睛睁开了,睁得有点儿过大,以至于她能分辨出它们还没能正常聚焦。他看起来一脸度过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夜晚,酒醉醒来的模样。

“谁——你是谁?”他问道。

“伊莉莎,”她答道,“请告诉我你是不是科吉尔。”他摇了摇头;“虽然我很乐意杀了他。”所以科吉尔就是另一个家伙,无论如何伊莉莎都没法跟着爬上房顶的家伙。这意味着她也知道这家伙是谁。

“你是维琉斯。”她说。一抹震惊之色取代困惑浮上他的面孔。“没错。你说你是谁来着?”

“伊莉莎,”她说,“科吉尔将我父亲带去了某个地方。”

“科吉尔在哪儿?”维琉斯问道。伊莉莎向上眨了眨眼;“早跑了。他爬墙而上,就像你一样。”

“你看到了不少事情,伊莉莎小姐。”维琉斯揉了揉他的太阳穴,“为什么科吉尔会想要你父亲?”

“我不知道,”她说着,心里还不太相信这个男人,“为什么科吉尔会朝你开枪?”他停顿了一下;“这么说吧……我们是老敌人了。”不管是科吉尔还是这个男人看着都不老。“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吗?”

“我正在努力,”维琉斯说,“与此同时,你何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伊莉莎还是不愿意,也没准备好相信这个男人,于是没有回答。维琉斯闭上双眼;“听着,伊莉莎小姐,我们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但科吉尔是个非常危险的家伙——”

“难道你就不危险吗?”

“我也很危险,”他说道,“这是事实。但如果你帮我,我发誓我也会帮你,并且不会伤害你。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你本可以伤害我,但你却没有。”

“那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现在你知道了。那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伊莉莎眯起了眼,思考起他的话来。她回忆起信中内容以及他们的建议。特威德先生与科吉尔打算破坏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国家,而躺在地上的这个男人是他们的敌人,或许也会成为她的朋友。除此之外,莉莎的视力,那种一下子便让她读到那封信的特殊能力,让她只一眼便洞悉了这个男人的意图。她很确定他说不会伤害她,那么他便会信守诺言。

“我读到的,”她说,“这就是我如何得知你的名字。”

“从哪儿读到的?”

“一封特威德先生写的信里。”

“特威德?”维琉斯瞬间变得警觉起来,“大老板特威德?”

“是的,”伊莉莎答道,“我是他家里的用人。他派我父亲送一封信给科吉尔,之后科吉尔便将我父亲带去了某个地方。”

“你看了那封信?”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看到了信纸之下留下的一些痕迹。”对方又是一顿。“你的观察力真是惊人。”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是想继续躺在这儿,还是另有打算?”

“我会起来,”他说,“但是没人帮我可不行。毒性让我的腿还没法动弹。”

“那只能我来帮你了。”伊莉莎靠近维琉斯,好让他能将一只手臂环上她的脖颈和肩膀。然后,他们一起使力,将他拉了起来,尽管他还没准备好。

“剩下的内容说了些什么?”他问。

“有一点,信里称呼你为刺客,”她说,“里面说你正在饭店里找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还有今天那些暴徒打算闹事。”

“让我们祈祷事态不要朝那方面演变。”维琉斯靠在伊莉莎身上,一瘸一拐地拖着步子走出小巷,走进安大街和灼热的阳光之中。他们齐齐看向马路对面。“信里还提到别的什么吗?”

“上面说科吉尔将会阻止你或杀了你,并且在今晚夺走你从特威德先生屋子里拿到的东西,不管是什么。”

“今晚。”维琉斯点点头,“那么就还有希望。”

“什么希望?”

“拯救这个国家的希望。”他说。他们到了马路对面,正要走向北面,便看到了那群暴徒。

“噢,不。”伊莉莎喊道。

“已经开始了。”维琉斯说道。两个街区之外的公园大道,纽约先驱论坛报大厦前面一个小广场上,一群暴徒蜂拥而出。他们多达百人,或许上千人,都堵在街道和地铁上。《纽约先驱论坛报》是支持林肯的,持废奴观点,历来被那些敌视草案和解放的暴徒视作目标。一个男人站在他们前面的运货马车上,身穿轻便的外套,头戴巴拿马草帽,他高举着拳头,大声咆哮着什么,从伊莉莎所在的位置无法听清。

“你不应该被看到,”维琉斯说,他还没法自己站稳,“今天对黑人来说并不安全。”

“我们该去哪里?”

“我能休息的地方。直到我的腿恢复之前我都没有用武之地。”附近有家饭馆名叫温达斯特,就在安大街与公园大道的交界处,现在刚巧开门营业。伊莉莎帮他推门而入,虽然店主因他们的出现而有些许困惑——一名黑人女子与一名一瘸一拐的白人男子,但他还是将他们带到一张桌边并给了他们菜单。他们是这个时间段唯一的顾客,伊莉莎帮维琉斯坐进他的椅子后自己才坐下。

“你还好吧,先生?”店主问道。

“我会好的,”维琉斯说道,“休息一段时间便没事了。”

“外面真是一片混乱。”店主说。维琉斯点了点头。

“他们是在抗议草案,是吧?”

“是为了其他的事情。”维琉斯说道。

“民主党自然是看不惯《论坛报》了。”他说,“格里利先生,报纸的主编,常在这里用餐。我希望他能平安避开这些暴徒。”

“如果他够聪明的话,”维琉斯说,“他眼下应该已经撤出这座城市了。”维琉斯在菜单上选了咖啡和火腿蛋松饼,并坚持也帮伊莉莎要了一些吃食。眼下她发现自己不是很确定自己正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之中。她的父亲被一个能飞檐走壁的男人带到某处去了,而她刚刚帮助了一名自称是刺客,脚部受伤的人到了一家饭馆,现在他们正要一起共进早餐。食物送上来,伊莉莎马上就咬了一口,她意识到她饿坏了,于是吃得十分认真。她能感觉到维琉斯正一边盯着她,一边有条不紊地用着餐,于是她只得试着让自己别表现得那般不自在。

“跟我说说你的观察力。”他开口道。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了。”伊莉莎放下叉子,用她的手帕擦了擦嘴唇;“有时,我能看到一些东西,而且我知道那些东西很重要。有时,我会看到一个男人,比如你,我能分辨出他的意图是好是坏。有时,比如这封信,我能看到一些东西遗留的痕迹,仿佛它们会发光一般。”

“你父亲也有这般的观察力吗?”

“不。但他们说我母亲有。”

“我很抱歉。她去世时你多大?”

“八岁。”她说。

“她将这种观察力教给你了吗?”

“没有。”伊莉莎说话时双眉皱了起来,“为何你这么感兴趣?”他没有回答,只是咬了一口食物,然后啜了一口咖啡。

“要是你不愿意回答,那就告诉我科吉尔从你身上拿走了什么。”伊莉莎还没忘记维琉斯已经从礼查饭店拿走了某样相当贵重的东西。

“说来复杂,”维琉斯说,“或许——”饭馆大门被推开,一位年长的绅士走了进来。他身着一件白得几乎褪色的罩衫,看起来就像一名乡村传教士,头上戴一顶软塌塌的帽子,脚穿农用靴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格里利先生!”店主喊道,“你还好吗,先生?”

“跟想象中一样好。”格里利先生说道。那么这位就是《论坛报》的主编了。伊莉莎佩服对方还有胆量走进这里。

“外面都是暴徒,你知道吧?”格里利先生说,“我相信他们十分乐意将我吊死在公园的树上。不过要是我肚子饿的时候吃不了早餐,我的生命对我来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你得注意点,格里利先生,”店主说道,“万事小心。”

“万事小心?”格里利先生径自一脚踩在了桌子上,并拖过来一张椅子,好像它就是他的顾客一般,“现在可不是万事小心的时候。整个国家的命运正处于动荡之中。万事小心只会失去民主和平与反抗者。要是我觉得有必要,我都愿意去竞选总统。”然后他像是才注意到伊莉莎和维琉斯的存在般朝他们点了点头。

维琉斯点头回礼之后转向伊莉莎;“我的双腿已经恢复了。要是那群暴徒冲进来找他的话我希望你不在这里。”伊莉莎表示赞同,随后维琉斯付了两人的餐费。紧接着两人便溜出门到了街上。维琉斯带着她穿过看起来已完全恢复平静的马路,之后再直奔饭店与圣保罗大教堂之间的维西大街。没走几步,室外的高温便使得伊莉莎的肌肤湿热难耐。当他们到达教堂街时他们已身处住宅区了。

“特威德老板的房子在哪儿?”他问。

“三十六号街,”伊莉莎说,“在第五大道与第六大道之间。”

“那可得穿过好长一段距离的暴动人群。”他眯眼看向伊莉莎,像是在琢磨着什么;“我们可以走上面。”他说。

“上面?你不会是说去爬那些墙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笑道,“相信我。这能力可是你与生俱来的。”


第十六章、废奴会议

亚伯拉罕离开小店后并不确定要做什么或要去哪里。他的身体已精疲力竭到了毫无预警便有可能停止运作的地步。他硬是咬牙将自己的身体撑到极限,走了一整晚,未敢合眼,他很清楚他还得再痛一个街区,或许两个,而且如果他就这么倒在街上的话对伊莉莎没有任何好处。你所在的缝隙现在已经相当大了,门罗说道,这个虚拟场景暂时会用历史数据进行推算。这会让人感到不是很……真实。

“所以我该做什么?”大卫问道。保持安全,并且准备按时到达下一个交叉点。明天下午你会见到肖恩和娜塔莉亚。

“在哪儿保持安全?”或许亚伯拉罕知道。听他的。大卫知道亚伯拉罕可能一路返回特威德的宅邸直到他能够休息,即便如此,这件事也还远未解决。街上太过安静,一个流氓都没有,只因他们全跑到住宅区去了。亚伯拉罕不知道什么样的危险或是暴徒横亘在他与伊莉莎之间,但那个男孩的影像,那个用手指划过喉咙的家伙,留给了他冰冷的、血的警告。他默默地希望伊莉莎已经对盖鲁斯·梅格多加留意,并且返回了特威德先生的宅邸,亚伯拉罕转向了多佛街,又过了一个街区之后,他走到了水手之家。

亚伯拉罕以前从未来过这里,但他知道这里,并且希望能在此地暂时避难。这是一栋大砖房,整整五层,矗立在街上,前门挂着朴素的门牌。亚伯拉罕叩响了大门,但在那个时刻他不得不敲好几次门,并且在有人前来应门之前站在门口苦等。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中等身高,健壮的中年黑人男子出来接待他,他裤子里的脚是光着的,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的眼神比起打量亚伯拉罕,更多是在打量街头状况;“你好,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在你这里寻求庇护。”亚伯拉罕说道。

“哦。当然可以。”男人揉了揉眼睛,站到一边让亚伯拉罕进入,“当然,请,请进。欢迎所有为和平而来的人。”亚伯拉罕走进大门,进入一个两侧都有房间的门厅。一条宽阔的走廊直伸入建筑之中,照亮一半走廊的是一抹从楼梯上直泻而下的亮光。迎进亚伯拉罕的主人关上了他们身后那道门并落了锁;“我可否请教尊姓大名?”

“亚伯拉罕。”

一个印度妇女出现在门厅外的一个房间,她打开门,穿着睡袍,跟男人差不多的年纪,“亚伯拉罕,欢迎。”她说道。

“我是威廉·鲍威尔,”男人说,“这是我妻子默西,我们一起经营这个家。”

“我诚挚地感谢你的好客,鲍威尔先生,”亚伯拉罕说道,“很抱歉这么早前来打扰。我正好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我基本大半个晚上都待在街上。”

“当然,”鲍威尔先生说,“楼上有床铺。”他和他的妻子领着亚伯拉罕穿过走廊走向刚刚他瞥到的楼梯,上楼途中他透过窗户看了眼街上。

“外面怎么样了?”鲍威尔夫人问道。

“坏兆头,”亚伯拉罕说,“暴徒们不知道要做什么勾当,全都开始聚集到住宅区去了。”

“明天将会是黑暗的一天。”鲍威尔先生说,“我曾警告过一定会到来的一天。”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亚伯拉罕问道。

“我们为在岸上的水手提供一个精神上的家。”鲍威尔夫人说,“一个远离陷阱和诱惑的安全的地方。我们禁止酒精,并且向我们的人提供上帝的箴言,一间图书室对他们来说更好。若有需要,我们会帮助他们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他们走到楼梯顶部,亚伯拉罕发现他们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两边全是门扉大敞的空卧室。

“我们也会在这里举行废奴会议。”鲍威尔先生说,“我是反奴隶制协会的创始成员。我们和奥尔布罗·里昂一起庇护并帮助了许多奴隶逃跑,就在范德沃特街上。”

“你做的是上帝的工作,”亚伯拉罕说,“我是从斯塔滕岛过来的。”“上帝保佑你。”鲍威尔夫人说道。

“这里都是好人。”鲍威尔先生说。

“的确。”亚伯拉罕看了一眼就近的一个房间,里面仅有一张床与一张上面放着《圣经》的桌子。“你们这里看起来挺空旷的。”鲍威尔夫人点点头;“我们一收到有抗议活动的警告,多数人昨天就离开了。他们有些乘船去了布鲁克林,有些去了新泽西。”

“但你们却没走?”亚伯拉罕问道。

“这里是我的家,”鲍威尔先生说,“我不会离开它。”亚伯拉罕佩服他的勇气。

“这间房已经打扫过并为你准备好了。”鲍威尔夫人抬手指向一扇敞开的门,“请休息吧。欢迎你在这里住下直至你的麻烦事完全解决。”

“我不会打扰你们太久,”亚伯拉罕说,“我需要找到我女儿。我计划今晚带她一起离开前往霍博肯。”

“那就尽力休息吧。”鲍威尔先生说道。他们都是好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太好了。或许这就是门罗说的看起来不太真实。他们将他留在房里,但他没有关门,他直接倒在还铺着床罩的床上,连他的鞋子都没脱。尽管床垫又厚又旧,却尽可能温柔地承载了他,他对此感激不尽。他的膝盖和后背上的疼痛减轻了,他叹了口气,闭上双眼。虚拟场景黑了下来,影像转瞬即逝,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拿着一把手电,只能看到它的一束光亮闪了一下。城市的街道,月亮高挂在湿地之上,盖鲁斯·梅格正和瘦皮乔一起在笑。感觉好像大卫正在失去同步。

“发生什么事了?”他高声问道,“门罗?”他在做梦,门罗说,什么都不用担心。

“做梦?但是太黑了。”Animus正在计算它们以填补空隙,门罗说道,待着别动,放松就好。大卫无法放松。伊莉莎还在外面城市的某处,这意味着格蕾丝也还在外面。她才是大卫真正担心的那个。她是确保不会有坏事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个人,总是为他善后,并且从不让他感到对她有所亏欠。但是虚拟场景却影响了这段关系,他体验到的亚伯拉罕对伊莉莎的关心已转变为大卫对他姐姐的关心。他再也不指望她照顾他了,他指望着照顾她。

“我什么时候能跟格蕾丝见面?”大卫问道。你在见了肖恩和娜塔莉亚后与她有个交叉点。

“什么样的交叉点?”对方停了一下。我不是很确定。他说,话中似乎有所保留。睡梦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最终亚伯拉罕醒了过来,而当年老的男人从床上起身时,大卫冷静了下来,听从他脑部的指挥。他的膝盖和后背还在疼着,不过疼痛的记忆总好过现实中的伤痛。他看向他的怀表,发现他睡过了整个早上,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亚伯拉罕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声响,便循着声音走到了图书室。他看到鲍威尔夫人正在那里为三名孩童朗读,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看上去约十二岁。其中一个女孩与伊莉莎差不多年纪,另一个则年幼许多,有着一双皱缩的腿,此刻正坐在她母亲的怀中。鲍威尔夫人抬头便见亚伯拉罕站在门口;“请进。”

“我无意打扰你们。”亚伯拉罕说。

“没这回事,来,坐。你休息得好吗?”

“很好。”他说,“鲍威尔先生呢?”

“他不顾我的阻止出去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你却一点儿都不慌张?”

“没错。”她说道,声音里满是愉悦,视线分毫不离她的孩子们,“你不用强颜欢笑,母亲。”年长的女孩说道。亚伯拉罕清了清喉咙。“再次感谢你的好客。我想我现在应该出发回家了。”

“哦,拜托,亚伯拉罕,”鲍威尔夫人开口道,“至少等到威廉回家。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亚伯拉罕斟酌了一下这个建议,结论是没准儿这是个明智的提议。如果鲍威尔夫人能提供给他一些关于暴徒和他们的行动的好建议,亚伯拉罕就能规划出到达住宅区的最安全的路径。

“那好吧。”他边说边拉来房间里的一把扶手椅。水手们的图书室一点也不像特威德先生的。这里的藏书种类并不丰富,寥寥无几,但这个地方却给人一种朴实丰富的感觉。反之,特威德先生的图书室,即便书本满架也显得贫瘠不堪。这个房间完全体现了何谓物尽其用。亚伯拉罕能感觉到充塞在空气之中的学术对话气息,仿佛这些破旧的木头书架和地板也完全沉浸其中。鲍威尔夫人又转回去给孩子们朗读安徒生的童话,内容是一个公主能隔着数层床垫和褥子明显地感觉到一颗豌豆的存在。年幼的孩子们听着故事咯咯直笑,而年长一点的女孩则在屋内走来走去,看向窗外。

“我希望比利在这儿。”她叹息道。

“谁是比利?”亚伯拉罕问。

“我们的大儿子,”鲍威尔夫人答道,“他正在军队里担任军医。他希望能为战争出一份力。”

“你一定为此十分骄傲。”亚伯拉罕说道。

“没错。”她说,“尽管我希望他能与白人军医同工同酬,并同样受人尊敬。”

“我希望他在这儿。”年长的女孩又说了一遍。他们脚下的地板下传来开门声,片刻后,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随后鲍威尔先生大张着嘴走进图书室,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好像在注意到他的孩子们后立刻又闭上了嘴。“默西,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

“当然。”鲍威尔夫人答道,“玛丽,你能照顾一下莎拉吗?”年长的女孩走了过来,抱起她年幼的、残疾的妹妹,这时鲍威尔夫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亚伯拉罕,”鲍威尔夫人说,“我也能和你谈谈吗?”

“当然。”亚伯拉罕早已在等她开口了。他们三人走到走廊尽头,在那里他们的对话不会让孩子们偷听到。

“外面现在恐怖至极。”他说,“有二十户住在巴克斯特和莱纳德街的黑人家庭不得不离开他们被烧毁的家。暴徒们毁坏了古鲁和达夫的餐馆。他们刚刚纵火烧了二十一号军火库。他们还袭击了《论坛报》总部。现在城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在商店和住户到处劫掠和纵火,还到处乱抓所有他们能抓到的黑人,暴打他们。我听说有人还被活生生地打死。警察根本无力阻止他们。巡逻官面对数百人根本孤掌难鸣,而且凡是他们驱逐暴徒的地方,一定会遭到更激烈的反抗,或者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更多人来。”

“上帝保佑我们。”鲍威尔夫人说道。

“《论坛报》总部离这里并不远。”亚伯拉罕说。鲍威尔夫人点点头;“我已经把我们这里的招牌摘了下来,但即使没有它,我们这里也是尽人皆知。我怕你此时出去会非常危险。”亚伯拉罕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说法,只不过此时他心里满是失望。他最期望的便是伊莉莎在特威德先生的家中平安无事,但他对此并没把握。要是他知道她在哪儿,他便会安然待在他所在的地方。

“但我女儿……”他开口道。

“我相信她会希望你安然无恙,”鲍威尔夫人说,“就如你希望她平安一般。”这话说得他脑中一动,而非心中一动。

“你大可以跟我们待在一起,”鲍威尔先生说,“直到外面那些邪恶之事彻底结束。”

“但谁能制止这些事情?”鲍威尔夫人问道。

“此时此刻,”鲍威尔先生说,“只有军队重整旗鼓才行。这不是单纯的暴动,而是叛乱,我担心城市会就此失守。”他们返回图书室,鲍威尔夫人又开始朗诵,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便到了两点,一直站在窗前的年长的女孩对她父亲喊了一声:“他们来了!”亚伯拉罕与鲍威尔先生冲到窗前,然后证实了她是对的。一大队人,二十,说不定有三十个强壮的暴徒高喊着口号,挥舞着手中简陋的武器沿着街道行进。他们看起来是直奔水手之家而来的。

“快点儿。”鲍威尔先生喊道,声音沉稳却焦急,“我要你们全部都上楼顶,然后翻到隔壁楼顶。尽量不要被看到。”他从他妻子臂弯中抱起年幼的女儿。“我们现在就走,保持安静。”亚伯拉罕跟着这家人爬上楼梯走向三楼,然后是一层楼又一层楼,最后他们到了狭窄的阁楼,那里有一扇低矮的门打开着,直通楼顶。亚伯拉罕看到水手之家与隔壁房屋之间的小巷上方架着一座可移动的木桥,从街上看不到这里。鲍威尔先生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往返于桥上他的家人之间,直到他们全部到了另一边后,才将莎拉递给了他的妻子,然后他再送亚伯拉罕过去。

“要是可以的话,把桥拉开。”鲍威尔先生站在对面房顶上对他说道。暴徒们的声音朝他们逼近,那些声音里充斥着恶毒和威胁的话语,在殖民地亚伯拉罕都不曾听到过这般能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的话语。

“你不跟我们一起?”他问鲍威尔先生。

“我不会离开我的家,”鲍威尔先生说,“我的家人已经安全了,只要那些暴徒敢踏进我家,我就敢面对他们。”鲍威尔夫人高声嘶喊:“威廉,求你了……”

“默西,”鲍威尔先生说,“我不会向那些暴徒屈服的。我不会向他们的憎恨投降。我也不能。这不是我的天性。”亚伯拉罕再一次对这个男人充满敬佩之情。“你希望我留下来陪你吗?”他带着希冀却又害怕地问道,他十分清楚自己若是肉搏的话近乎无用。

“我不需要任何人留下来陪我。”鲍威尔先生说,“现在,要是你还心存善意便把桥拉开。”亚伯拉罕低头看向木头跳板,然后弯身用双手扣住其中一头。鲍威尔家的男孩跑过来帮他,两人合力将桥拉到了他们所在的房顶上。亚伯拉罕回头看向此刻站得笔直的鲍威尔先生。

“谢谢你,孩子,”他说,“我爱你们。安静地待在这儿。你们会没事的。”

“我爱你,威廉。”鲍威尔夫人说道。她的孩子们此刻亦不约而同地为她的情绪所感染。鲍威尔先生转身穿过阁楼的小门离开了屋顶,仅留下他们与他分隔一方。这家人渐渐冷静了下来,都静待着,祈盼着。玛丽泪盈于睫,鲍威尔夫人也是。小男孩坚定地坐着,莎拉则蜷在她母亲怀中,仿佛他们就是她的城郭,只要她还在这里,哪怕整个纽约都在她身边燃烧,世界都会充满和平。空气中充斥着烟雾的气味,亚伯拉罕盯着住宅区,他看到一股股黑烟蹿上天空,有些近,有些远,有些大,有些小,全都昭示着不祥。暴徒们的叫嚣声越来越大,不过目前还只停留在街上,没有在房屋之中。没准儿他们害怕破门而入之际面对身强力壮的水手们。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却依然没有任何闯入的迹象,天空布满乌云,热度虽没降低,却阻止了阳光继续荼毒亚伯拉罕的双肩。

“或许他们已经离开了。”玛丽说道。

“让我们祈祷他们离开了。”鲍威尔夫人说,“现在,我们一起祈祷。过来,孩子们,你们互相拉着彼此的手。”她的孩子们站到她周围,就在她开始祈祷的时候,亚伯拉罕也低下了头。闭上双眼,他想象着他看到伊莉莎被困在特威德先生的家里,屋外是一群暴徒,宅邸已陷入火海之中。她在呼唤他,但大火让他没法听到她的声音。他只能看到她脸上的恐惧,她大张着嘴无声地惨叫。好了,大卫,门罗说,是时候去下一个交叉点了。大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你就不能在我上屋顶之前提醒我吗?”

“抱歉。但你得动作快点。”大卫知道亚伯拉罕会为了将鲍威尔夫人和她的孩子们丢在屋顶而感到愧疚。他们的祈祷结束了,他转身欲对她说话,却发现她正看着他微笑,像是她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

“去吧,”她说,“去你女儿身边。”

“但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我们已经祈祷过了,我确定上帝已经听到了我们的祈愿。他会保佑我们的,因为我们在这里做的是他的工作。”亚伯拉罕希望他有她那般的信仰,但在他度过那样的人生后,他对于上帝有太多的疑问,他需要的是一次好好的、漫长的探讨。但他将疑惑留在心中,与鲍威尔夫人和她的孩子们道别。

“当这一切结束,”她说,“回来看看我们。我们的水手们总会从好人那里得到无穷智慧。”

“我会回来看你们。”亚伯拉罕承诺道。他找到屋后的一棵树,沿着它爬下去到了街上,在他踩到地面之前,他的一身肌肉已酸痛不已。这棵树让他落到了沃特街的一个小巷里。他沿着它走向住宅区,远离了多佛街上那些盘踞在水手之家外面的暴徒。你走对了,门罗说道,继续往北走。

“我会在那里遇到肖恩和娜塔莉亚吗?”门罗再次停了一下。没错。

“我来了,伊莉莎。”亚伯拉罕对自己轻声说道。

“我来了,格蕾丝。”大卫说道。


第十七章、汤米的极限

汤米带着阿德丽娜越过栅栏,穿过邻居家后院的草坪。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些同样从家中逃出来的人。但汤米看得出他们眼神中的六神无主。那些暴徒似乎无处不在。

“到警察局去,”他对每个路过的人低声耳语,“到警察局就安全了。”他和阿德丽娜终于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了第四大道。接着他们拐过二十六号街,来到麦迪逊广场,避免与更多暴徒接触。

“你闻到了吗?”阿德丽娜说,“烟的味道。”汤米抬头四处张望,在周遭建筑的夹缝中寻找着,最终定格在东南方的街灯处。“我想那是国家军械库,”他说,“天哪,他们把那儿烧了。”

“军械库?”阿德丽娜说,“这是不是意味着现在那些暴徒手里有枪?”

“但愿不是。”汤米说道。然而,他完全想不出警方能有什么方法镇压这次暴动。城市中大约有一千五百名可供调遣的巡警,如果他们都能到警察局报到的话。而此时值班警力远远小于这个数字,完全无法对抗一群人数过万且不断壮大的暴徒。假如这些暴徒配备了卡宾枪和来复枪,想击败他们就更是不可能的。他们穿过麦迪逊广场,来到公园中,路过他们昨夜聊天时所坐的长椅。

“哦!”汤米说,“哦,我真是个傻瓜!”

“怎么了?”阿德丽娜问道。

“你的金子,”他说,“我把它落在我哥哥的房子里了。”

“嗯,”阿德丽娜说,“严格地说,你落下的那些金子是你的,而不是我的。虽然我一想到它们最终会落入盗贼和恶棍手中就恶心到不行,但我不认为这值得我们冒险回去。”他并没有回去取金子的想法,但他仍然用力掌捆自己的脑袋。

“别打了,”阿德丽娜说,“现在有比金子更重要的东西,我宁愿想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你依然觉得我住的酒店不安全吗?”汤米扭头向后望去。暴徒的大队人马正沿各条大路向市中心前进,而一些零星小组中的暴徒则四散开来,在街道中穿行。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些人会把从东河岸到哈得孙的每个街区、每条街道都搅个底儿朝天。他们早晚会到达那座酒店。

“我觉得那儿不安全。”他说。

“那我们该去哪儿?”她问道,“某个警察局吗?”

“只要那些暴徒愿意,他们可以轻易拿下一个警察局。”

“那我们能去哪儿呢?”

“七十一团的军械库在三十五街和第七大道处。那些暴徒也许会对抗警察,但我怀疑他们还不敢和军队正面冲突。”

“我记得你说过军队都出城了。”

“军械库一定有人驻守。”汤米说。这是城中他能想到的唯一足够安全的地方。其他方案就只有把阿德丽娜送出城去,假设那些暴徒还没有在城中散开来的话。“你在布鲁克林有没有亲戚或者朋友?新泽西呢?”

“我在霍博肯有一个姑妈。”她说。

“霍博肯,很好。”汤米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克里斯托弗大街渡轮能载你到那里。”汤米知道二十九街百老汇那里有一处宪兵司令部,所以他带着阿德丽娜从二十六街绕行,准备等到达第七大道再转向市中心进发。他们大概要步行经过十个街区,这在通常情况下并不算是很远的距离。然而当他们走过三个街区时,角落处突然蹿出一队暴徒。汤米急忙把阿德丽娜拉入附近的一条小巷,躲在一辆缺了后轴的破马车后面。为了不暴露警员身份,他没有携带警棍,所以他不具备与人搏斗的有利条件。

“谢谢你。”暴徒路过之后,阿德丽娜小声说道。汤米看着她。“为什么?”

“为你所做的一切。为你对我的照顾。你并不认识我,你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值得你这么做。”

“你当然值得,”汤米说,“每个人都值得。”阿德丽娜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汤米·格雷林。你也许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

“阿德丽娜……”阿德丽娜在汤米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她的唇齿间吐气如兰,汤米感到自己的身上阵阵发烫,语无伦次地说:“那并不……你不必……”

“嘘,”她说,“我们接着走吧。”他们离开小巷,回到街道上。汤米仍然因为刚才发生的事而感到慌张,但他知道阿德丽娜不是那种过于看重这些的人。她可能亲吻过许多男人的面颊,所以即使这个吻对他来说绝无仅有,它对阿德丽娜的意义也许并不那么重大。汤米涌动的思绪让肖恩也感到十分疑惑。他知道是阿德丽娜吻了他,而他还知道娜塔莉亚也经历过,他琢磨着这在虚拟场景之外意味着什么。

他们还在继续前行。烟雾昭示着远方的火焰,暴徒们似乎一心想要大肆破坏。汤米和阿德丽娜连躲带藏,又成功地避开了几队暴徒,终于在一点钟到达了军械库。这里看上去就像一座堡垒,白石砌成的三层高楼,三个角落都建有八角塔,余下的一角则有一座巨大的钟楼。士兵们把守在入口,装备着来复枪与刺刀。他们的制服勾起了汤米内心深处对肆虐战火的记忆。他的双手不由得开始颤抖,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阿德丽娜问他。

“没事。”他低声道,但空气中烟雾的形状和味道不由得让他想起火药,他的双腿忍不住有些发抖。

“汤米,”阿德丽娜握住他的臂膀,“汤米,你怎么了?”他感觉到她用手抓住了他,但这还不足以将他拉回现实,枪炮和马嘶的回响盖过了她的声音。

“汤米,看着我。”阿德丽娜摇晃着他说道。他低头看着她,直视她的双眼。她的手伸上来,捧住他的面颊,那是她刚才亲吻过的地方,这个举动仿佛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抚慰着汤米的伤口,也平复了他脑海中的战火轰鸣。

“好了,”阿德丽娜说,“刚才你的脸色很苍白。”

“抱歉,”他说,“我——”

“你用不着道歉,”她说,“没什么可丢人的。你感觉还好吗?”

“我想还可以吧。”

“那就好。”她握住他的手捏了捏,然后向军械库的方向扬了扬头,“我们还要去那里吗?”

“是的。”他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这让他措手不及,但现在他准备好了。他们向军械库的大门走去,半路被一个长着尖下巴的年长士兵拦住了。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他问,“你是来志愿参军的吗,年轻人?”

“志愿参军?”阿德丽娜问道。

“他们发布了公告,”男人说道,“所有身体健全的老兵都要来这里报到。我们已经集结了一支人数可观的军队。”

“我们不是来报到的,”汤米说,“我想知道你能不能让这个女人进入军械库,在暴乱平息之前保证她的安全。”

“等一下,你不和我一起吗?”阿德丽娜说。

“我会等到确保你已经安全。”汤米说。老兵看了看他的战友,后者耸了耸肩。

“我们可不敢打包票,到现在我们还没接到与市民相关的任何命令。”

“也就是说,没有人禁止你们这么做。”汤米说。

“严格地说确实没有。”老兵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好吧,这边走。”他一边说,一边带他们走进军械库的大门。他们走进一座像洞穴一样空旷的大堂,接着老兵领他们进入一间摆着一排长椅的接待室,让他们坐下待命。

“我去帮你们安顿一下。”

“多谢您的照顾,长官。”阿德丽娜亲切地笑着说。男人整了整帽檐;“谢谢你,小姐,但我从没当过军官。”他离开他们时面带笑容。老兵离开后,阿德丽娜向汤米眨了眨眼,悄声说道:“我知道他不是军官。”他们等了一个多小时。目送士兵们带着应征的志愿者进出房间。汤米看得出,他们已经集结了一支由战场老兵组成的规模可观的部队。如果有足够的军备,他们足以与暴徒匹敌,但看起来似乎没人急着上街直面暴徒。当老兵终于回来时,他止不住地摇着头。“恐怕我不得不请你们离开,”他说,“我们接到命令,要把市民送至大都会警察局。”

“但警察局不安全。”面对愚蠢的官僚主义,汤米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理性而镇定,“大部分警察局只有几个巡逻官驻守。他们的防守会被轻易攻克。”

“我很抱歉,”男人说道,“目前禁止市民进入军械库,这是桑福德将军的命令。”尽管感到荒诞不已,汤米知道争论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站了起来,阿德丽娜也跟着起身。他们跟随老兵回到街上,天际线的颜色比他们进入军械库时更暗了。汤米转向老兵。“你看那边。”他指着远处升起的浓烟,“以你们的军力,为何还不去镇压暴徒?”老兵挺直了腰。“我们还在等桑福德将军的命令。”

“你不感到心烦吗?”汤米尖厉地问,“如果要我据守不动的话,我会很不高兴。”老兵把话咽到肚子里,没有开口。汤米摇了摇头,拉着阿德丽娜走开了,他们回到了第七大道;“腐朽的政治。”他说道。

“什么意思?”阿德丽娜问道。

“桑福德是个民主党人,他听命于州长西摩,那家伙也是个民主党人。”

“那又如何?”

“民主党很有可能把这次暴动视为他们在战争中对抗林肯的有力工具。如果他们能阻止草案的签订,就更有机会迫使林肯同意和解。”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乐于看到暴动发生?”

“我是说桑福德曾经镇压过叛乱,他现在为什么不这么做?他完全没有按兵不动的理由,但眼下他和他的志愿兵们无动于衷。”他们两个又回到街上了,他仍然要确保阿德丽娜的安全。“我想我们应该去克里斯托弗大街坐渡轮,”他说,“那样的话就能带你去霍博肯了。”

“好的,”她说,“但我还是感觉你想离开我。”

“我对这个城市有义务。”汤米说,“等到你安全了,我会与这些暴徒开战,不过我可没打算逮捕任何人。”阿德丽娜没发表任何评论,他们和进城时一样避人耳目,继续向南边前进。当他们来到三十号街的时候,看到前方着火的房子前有一些劫掠者,便向东避开了一个街区,往烟雾最重的方向走去。他们沿着第六大道到达了二十九号街,只看到宪兵司令部烧焦后的破败残骸。幸运的是,那些暴徒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于是汤米带着阿德丽娜走向这座残败的建筑。

扑面而来的浓烟卷着灰烬熏得汤米睁不开眼睛。他们穿过厅堂,阿德丽娜咳嗽不止,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口鼻,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遍地都是破木头和碎砖块。他们到达百老汇大街后,转而向市中心第五大道酒店进发。汤米不知道那里会是什么情况,但他准备一旦感到安全就回到第六大道,然后一路走到克里斯托弗大街。

“汤米,你看。”阿德丽娜说。透过前方的烟雾,汤米瞥见四个恶棍正在凶狠地抽打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那人看上去是个年迈的黑人。

“退后。”他悄声说。

“你要做什么?”

“敲打这些家伙。”汤米说。他悄悄接近宪兵司令部的残骸,双手各抄起一把撬棍和一根钢管,然后尽可能无声无息地接近那群痞子。

“肮脏的黑人!”其中一个男人高喊道,一脚踹到那个黑人的肚子上,“我要杀光城里每个该死的黑人!”

“好好教训一下他们!”另一个家伙大喊。汤米离他们越来越近,他感觉自己能伏击他们,于是便发起了无声的冲刺。那些恶棍抬头注意到了他,但为时已晚。汤米把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钢管上,冲进那群暴徒中间。撬棍击中了一个人的下巴,钢管则直接砸上了另一个人的脑袋。由于惯性,汤米又向前冲了几英尺才停住脚步,然后他旋即转过身冲向剩下的两个人。那两人呆若木鸡,瞪着倒下的同伴。那两个家伙显然已经失去了战斗力,但在汤米接近之前他们还是恢复了警觉。一个人抽出了刀,另一人则手握一块砖头。

汤米向拿砖头的人发起了进攻,卸下了他的武装,又转身面对另一个人。但他出刀刺到了汤米一侧身体。伤口传来一阵剧痛,汤米压制住疼痛,用撬棍钩住那人的脖子,把他拽到身前来,用钢管打中了他的脸。砖头砸中了汤米的肩膀,他踉跄向前。但那个痞子错过了一击打中汤米头部的机会,使得汤米轻而易举地转过身来,暴风骤雨般地抽打着他的手臂和肩膀。四个恶棍都倒下了,汤米把武器当的一声扔到地上,接着快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刀伤。伤口出血很严重,但还没到危及性命的地步。

刀刃划开了汤米腰部的肌肉,但是没有伤到他的腹腔。那个年迈的黑人在地上呻吟着,汤米跪在他旁边检查他的情况。这个可怜的家伙还有意识,但是情况很糟。他的下巴、脸颊和眼眶都被打折了,一侧耳朵不住地流血。汤米可以确定,他的肋骨也有多处骨折,内脏可能也受了伤。

“他还活着吗?”阿德丽娜跑过来问道。

“勉强活着。”汤米说。那人轻声说了些什么,但汤米没听清。他靠近了一些;“你说什么,我的朋友?”

“特威德,”他吸了口气,说道,“我为……特威德工作。”

“特威德?”汤米问,“威廉·特威德?”男人微微点了点头。“三十六号街,”他说,“第五和第六……”

“第五和第六大道?”阿德丽娜问。

“我想是的,”汤米说,“他在告诉我们他的地址。”

“我们应该带他过去。”阿德丽娜说。

“他得去医院,”汤米说,“马上。”

“不。”阿德丽娜摇了摇头,“我想我们应该听他的。我觉得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汤米又看了看地上的老人,感觉阿德丽娜说得或许有道理。以他的伤势和年纪,不论医院的医生如何努力,他可能都活不过今天晚上。

“好吧。”汤米说,继而他又问老人,“你叫什么名字,朋友?”“亚伯拉罕。”那人轻声说。

“亚伯拉罕,现在我要帮你坐起来。”汤米边说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下面,“可能会有些疼。你准备好了吗?”亚伯拉罕又点了点头。汤米尽可能轻柔地把他扶坐了起来,亚伯拉罕不住地呻吟。

“抱住他。”汤米对阿德丽娜说。她跪下来,环抱住亚伯拉罕,稳住他的身体,汤米转过身背对着他们。

“现在,”他说,“阿德丽娜,轻轻抬起他的胳膊放到我肩膀上,慢慢来。”身后传来亚伯拉罕的呻吟声,接着他的手臂越过汤米的脑袋,穿过耳朵旁边,放在了汤米的肩膀上。汤米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他注意到亚伯拉罕的手指肿了,而且还在流血。显然他曾试图和痞子们搏斗。亚伯拉罕又呻吟了一声,阿德丽娜把他的另一只手臂也放在汤米的肩上。汤米同样将其握住,接着轻轻地把亚伯拉罕的双臂拉至肘关节处,让亚伯拉罕环抱着他的脖子。

“别怕勒住我,”汤米说,“抓紧。”接着他对阿德丽娜摇了摇头说:“天哪,如果他肋骨骨折了,这会疼得要命。”汤米试图背起亚伯拉罕时,刀伤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仿佛又被刺了一刀似的。他哼了一声,往后退了退,阿德丽娜注意到了。

“怎么了?”她问,“你——天哪,你受伤了!”

“我没事。”他咬着牙说。他还得背着这个男人穿过七个街区。“但是你在流血!”

“我会没事的,”汤米说,“相信我,这不是我第一次受伤。”他把腰弯成一个特定的角度,希望能卸下亚伯拉罕手臂上的压力,好减轻他的疼痛。然后他们出发了,回到百老汇大街,接着到第六大道,向市中心走去,每一步都很艰难。汤米知道自己很强壮,但他还知道自己也有极限。两天内两场恶斗,一夜没合眼,还有一处刀伤。他马上就会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极限。第十八章、先行者的遗物

科吉尔站在第五大道的教堂钟楼上,看着城市在他的脚下燃烧。击败刺客以后,他已取回失窃的圣物,只等日落,他便准备将匕首献给最高首领。科吉尔本想全身心投入到今天的活动中,但获此至宝之后,他不敢再冒失去它的任何风险。站在街市之上二百英尺的制高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这群暴徒给整座城市铺上了一块用火焰、鲜血和恐惧编织成的红地毯。透过这一切,哈维尔感到无助极了。他想做点什么,阻止这件事,但想起门罗关于失去同步的警告,他不敢离开教堂钟楼。

现在科吉尔手握伊甸园碎片,这正是他们进人模拟程序的原因。哈维尔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袖手旁观,甚至体验科吉尔对于混乱和毁灭的满足,而这其中也有他的功劳。大部分计划按部就班地实现了、百老汇大街和第三大街的两个宪兵司令部都陷入了火海、他们没来得及取出草案。这正是整场抗议的导火索,随之而来的暴动比科吉尔预料得更快。其他细节没能按计划实施。占领第二大道军械库的尝试失败了,也许是因为科吉尔没能亲自到场指挥进攻。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这座建筑烧成灰烬,一同被毁的还有数以千计的来复枪、卡宾枪和其他枪支,他意识到很可能是那些没脑子的暴徒放了把火,他们认为这才是取得真正胜利的唯一机会。然而不管桑福德如何按兵不动,没有枪,这群暴徒绝对无法攻克整座城市。但这群暴徒根本不需要攻下城市。科吉尔低头望着手中的匕首。如果这是他所想的那把武器,是先行者的遗物,最高首领就不再需要这些暴徒了。

不过他们还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夜幕降临,城市四角都冒起了火光与浓烟。科吉尔对这一切不以为意。这都是必须完成的事。这座城市已经显得过于笨重,战争中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区区几条人命,几座烧毁的建筑与整个国家的和平与繁荣相比都不值一提。身处战场之外,哈维尔不知该如何看待科吉尔的笃定之念。他潜伏在这个圣殿骑士的神智中,所以他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以科吉尔的方式看待问题,而与此同时他也对圣殿骑士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

夜幕降临,科吉尔把匕首带给最高首领的时间到了。他把圣物包裹起来,放在外套口袋里,准备回到街面上,这时他注意到北方又冒起了新的火势。他本以为暴乱者已经往市中心去了,于是他拿出赫歇尔红外望远镜,准备一探究竟。是有色人种孤儿院,暴徒们在那儿放了把火。科吉尔收起望远镜,觉得口干舌燥,胃里泛起一阵恶心。虽然他相信教会大业,也会毫无顾虑地执行任何命令,但是想到有孩子被杀害,还是让他犹豫起来。这一刻,哈维尔感到他与科吉尔信念相通,而不是像以往一样站在对立面。

科吉尔从钟楼顶上迅速地向下攀爬,沿着边缘滑行下落,最后回到了街上。在向北艰难地走了不到两个街区后、他攀上一座建筑来绕开地面上的人群,然后他决定从屋顶继续前进。孤儿院从来都不是他们的目标。抛开科吉尔的个人反对不谈,攻击孤儿院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最高首领曾严正申明:这场暴动若想成功,必须以起义的面目示人,如果暴动变成了邪恶而野蛮的行径则必败无疑。一定程度上的劫掠是可以被允许的,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但烧毁一座孤儿院已经跨过了一条界线。

科吉尔不能置之不理,他必须做些什么,而且必须要快。来到巴豆水库时,他已回到了街面上,但他又攀上水库的墙壁,沿着宽阔的砖石堤岸疾行。这座人造湖在他的左边,西侧则是水晶宫【1853年,纽约市仿照1851年的伦敦世博会建造了自己的水晶宫.1858年水晶宫被一场大火烧为灰烬——译者注】幽灵般的残骸。前方的烟雾随着火光愈演愈烈,等到科吉尔终于来到孤儿院时,整座建筑都已经被火焰吞噬了。十二个消防员无助地站在周围,不停咒骂的暴徒使他们无法工作。

“烧掉他们肮脏的巢穴!”

“把所有的人都杀光!”

此情此景让哈维尔惊恐万分,也让科吉尔怒不可遏,他们两人都希望孩子们已经逃出来了。劫掠者在街上大肆搅扰,手里抱着大火吞噬建筑前顺手牵羊拿到的被褥和家具。科吉尔沿着第五大道向北穿过人群,搜索着孩子们的身影,转到五十四号街时正好看见孤儿们从一条小巷冒出来,显然他们从后门离开了着火的孤儿院。孩子们鱼贯而出,科吉尔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三百人,他们正向着暴徒的方向走去。在这些恶棍向孩子们施暴之前,科吉尔必须把他们引开,好让这些孤儿有时间逃走。而据他所知,唯一比黑人更让暴徒们疯狂的就是同情黑人的白人。

“如果你们里面还有人算得上是男人的话,”他大叫,“就过来帮帮这些可怜的孩子!”回应来得和科吉尔预料的一样迅捷。这群暴徒抓住了他,恶毒地咒骂他,说他是个废奴主义者,是个林肯党人。科吉尔任由他们推搡着他,卸下他的枪,孤儿院的领导已经把孩子们转移到西方,避开了危险。科吉尔忍受了几记痛苦的拳打脚踢,等确认孩子们安全了,他便转而开始收拾这些家伙。

他们中有些算是半吊子,但没一个称得上是有经验的拳击手。只需对着他们的喉咙猛击儿下,再用手肘狠狠地撞击他们的腰部,科吉尔便轻易地逃脱出来,攀上了最近一座楼房的墙壁。他在屋顶上跟随着孩子们,从高处注视着他们一路向西,看样子他们很可能是要去二十号警察局。当大约二十个孩子与大部队走散时,科吉尔又回到了大街上。

“跟我来。”他对他们说,并张开双臂接近他们,“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这边走。”孩子们抬头看着他,脸上大都挂着泪痕。大一些的孤儿十岁十一岁的样子,他们拉着更小的孩子,有些孩子看上去才三四岁。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他说,“我会保护你们。但我们得赶快行动。”他督促着他们前进,保护他们沿第七大道穿过像野猫一样盯着他们冷笑的人群,前进了两个街区。整条街就像是火药桶,只要一个火花就能要了这些孩子的命。接着走了没多远,科吉尔注意到四十二号街边有儿座马厩。那天城市里大部分马夫都不敢上街,怕马匹受伤,但科吉尔有个熟人,是个坦慕尼协会的线人。

“派迪·麦卡弗里!”科吉尔喊道。马夫抬起头。

“老大要这些孩子毫发无伤!”科吉尔说,带着孩子们朝马车走来。

“真的吗?”派迪问道。

“真的。”科吉尔说,“让他们上车,带他们去二十号警察局。现在就去。”派迪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我要是这么干,这群暴徒会活剥了我的皮!”

“噢,是吗?”科吉尔向他迈进一步,威胁他说,“如果你不照办,我现在就剥了你的皮。明白了吗?现在,快点。”派迪皱起眉,但还是点了点头,科吉尔帮忙把孩子们送上马车,装满一辆就又找到另一辆,直到所有孩子都上了车。暴徒注意到派迪驾车的身影,有些人大叫起来,冲他们挥舞着拳头。

“让我过去!”派迪号叫道。

“过来,小伙子们!”一个脸色通红的理发师向马车跨近一步,挥舞着斧头,“让我们劈开这破车,再拧断他们的脖子!”科吉尔从皮带里抽出一把薄刃、赶上前去拦住那个人。正当那理发师把斧子举过头顶时,科吉尔一刀插入他的肝脏,斧子立刻掉落在地。周围的暴徒等到理发师瘫倒在地才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但科吉尔早已快步走开、马车也顺利通过。这段充斥着暴力的记忆并没让哈维尔感到不适,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他开始和科吉尔产生了盟友的感觉,科吉尔又守护着马车行进了几个街区,等确定他们已经避开了暴动最严重的地带才离开,走向最高首领的房子。他带着圣物沿着百老汇大街前进,时刻保持着警惕、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剑似的。他知道那个刺客已经无法构成任何阻碍,击倒他是个简单的任务,但科吉尔现在开始质疑自己当时是否应该直接杀了他。留刺客一条命是个战略性的决定、毫无疑问也是个自大的决定。科吉尔想让兄弟会知道,纽约还有另一个猎人,一个寇马克。但携带着圣物,也许不应该冒这样的险。

来到三十六号街后,他转向东方,背后的落日在烟幕的掩映下已经难以看清。白天的余温还未散尽,但空气中已经弥漫着新的气息。云层中酝酿着一场雨,有利于控制火情,对这座城市和警察来说是件好事,可对他们的计划却是个不幸的转折。科吉尔到了最高首领的宅邸外,隔着一段距离,他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走近了些,看到前门开着,很明显是被人踢开的,他立刻爬上了附近一座房子的屋顶。从那里,他找到了一扇通往最高首领屋子阳台的窗户,击碎玻璃后,悄悄滑了进去。

进人室内,尘埃和暗影儿乎令人窒息。科吉尔低着头,悄无声息地穿过阳台,小心翼翼,没在地板上踩出任何声音。他找到了阳台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发现走廊空无一人,但依稀能听见下层有声音传上来。是一个女人的哭声。据科吉尔所知,最高首领并不住在这里,他只是将此处作为会客的场所。现在这里应该只有用人,有那么一瞬间,科吉尔怀疑是不是有暴徒闯进过最高首领的房子,做了令人发指的事。他顺着走廊,慢慢走到楼梯处,顺着螺旋楼梯的栏杆向下窥视。声音似乎是从一层传出来的,所以科吉尔下了两层楼梯,在二层的阴影中等待着。

“我很抱歉。”一个女人说道,另一个女人正在哭。

“他想来这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想要见你。”科吉尔听不出这两个人是谁,但他们不像是趁火打劫的暴徒。抽泣的女人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传遍整幢房子,科吉尔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他甚至向后迈上了一级台阶,差点儿没注意到那团正朝他移动的阴影。他立刻低下头,一把飞刀直没入墙壁,就插在刚才他脑袋所在的地方。刺客向他冲了过来,肩膀撞上科吉尔的侧面,把他撞下了楼梯,但科吉尔及时抓住了栏杆,翻过身来,轻巧地下落了几英尺,在一层稳住身子。

又有三个人出现在图书室的门口,显然是被冲突声吸引而来的:伊莉莎,最高首领的用人;一个穿着华贵的女人和一个看上去像是警察的大个子。哈维尔认出他们分别是格蕾丝、娜塔莉亚和大卫。但科吉尔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最高首领身在何处,只知道这座房子已经沦陷,以及保证圣物的安全是当务之急。他一跃而起冲向前门,身后不断传来飞刀插入地板的声音。开门逃出之际、一柄飞刀插入他的上臂接近肩膀的地方。他在街上狂奔时从手臂上拔出飞刀,脸疼得有点儿扭曲。

他不知道以他的伤势还能否攀爬,但他还是做了尝试,尽管身上传来剧痛,他还是爬上了屋顶,四周是暗红的火光和飘散的烟灰。他没有停下来确认后方是否有人追击。他缺少情报,手臂还受了伤、这绝不是和敌人作战的好时机。他认为借助暴徒在孤儿院搅起的混乱是甩掉刺客和其同党的最好方法,于是他向北跑去。在三十九号街,他得空向后瞥了一眼,发现刺客的身影还在追逐着他、并且两人间的距离在不断缩短。在科吉尔来得及融入暴徒们之前也许就会被抓住。

他在四十号街跳下街面,冲入水晶宫的残骸。五年前的一场大火几乎将这里燃烧殆尽,现在太阳已经落山,冲天的烟雾使得天色更早地暗了下来,宫殿内有许多可供科吉尔藏身的地方。他向前飞奔,在破败的金属框架间穿行,不少残破的玻璃窗倒映出一个个破碎的身影。这座闪闪发光的宫殿原来有一百多英尺高,现在只有一些残骸勉强可以达到这个高度。科吉尔穿过希腊和罗马士兵的雕像,身边的残垣断壁下掩埋着烧焦的、被人遗忘的女神和女王像。

等跑到残骸深处后,他才回过头来,审视着周遭的动静。他没看到刺客的踪迹,但这说明不了什么。科吉尔在一堆金属横梁后摆出防守姿态,从肩上解下来复枪。他没时间用烟幕弹,而是装上他先前用过的催眠镖,在黑暗中等待着。他开始责怪自己当时没杀死刺客。城市里绝望的呼喊在这里几乎听不到,科吉尔闭上了眼睛,聆听着刺客的动静。他听见拍动的声音,举起枪,在扣动扳机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只蝙蝠。

正当他把枪口掉转到前方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了他的下巴,扼住他的头,然后他感到刺客的袖刃抵住了自己的喉咙。但科吉尔的盔甲派上了用场,让他在千钧一发间弹开了刺客的攻击,两个人短兵相接。科吉尔丢下来复枪,快速地抽出两把刀,绝望地向前挥舞,但刺客转身防御,挡开了他的攻击。科吉尔的肩膀又传来一阵剧痛、他知道这在白刃战的对抗中将成为致命的劣势。于是他向后打了个滚儿,又向残骸深处跑去,但他听见刺客追了上来。

他决定假装摔倒,手中握着指虎、低身蹲了下来。刺客随即赶到,等到他足够接近时,科吉尔转过身来,从地面向上发动了猛烈的一击。他的指虎打中了刺客的下巴,希望可以打破他的下颌或者击碎他的牙齿。刺客被这一击的力量打得向后腾空而起,但科吉尔没等他落地就又飞跑开去。他跳开了几码,可第二把飞刀重重地插入了他的后背,他向前倒去,摔到满是焦炭和玻璃碴儿的地面上。飞刀的位置太高,插在肋骨之间,他不但没法自己拔出来,甚至连呼吸都感到疼痛,飞刀可能穿透了他的肺叶尖部。

他已经无法作战,也无法逃跑。科吉尔取出他身上最后一件能用的武器。他不知道这件圣物有什么威力,直到现在他都没想起要用它。他本想把圣物留给最高首领,但随着刺客的慢慢接近,绝望之下的科吉尔从口袋中取出了匕首。手中的圣物传来温暖的感觉。他紧紧握住匕首,尽管身体僵硬地抖动,他还是强迫自己站了起来,“你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吗?”刺客问道。

“这是先行者的遗物。”科吉尔说,“你把我当成蠢蛋吗?”

“我把你当成没头脑的刀枪。”刺客说,“但你一定非常锋利。”

“我宁愿做和平的刀枪,也不做混乱的马前卒。”

刺客猛地一挥手;“你看看自己周围!你真的认为这不是一场暴乱吗?”

“这是改革之火。”科吉尔说,又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这是除去阻止城市前进的不良分子的必要手段。”他咳嗽了一声,口中冒出鲜血,“暴动几天内就会结束,到时候我们的敌人都会被肃清。教会将得以壮大,为国家谋福利。试图阻止这一切,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只能说明你是个傻瓜。”科吉尔说着,突然感到一阵律动,一股能量从手中传到胳膊上。这股能量来自圣物。刺客停下了接近的势头。他看上去很疑惑,似乎他真的认真听了科吉尔的话。不管匕首上携带的是什么力量,它对刺客造成了一定影响。

但哈维尔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在奇马尔波波卡的记忆中有过同样的经历。这是伊甸园碎片的力量。科吉尔抓住这片刻的机会,抽出一把刀。然后转动刀刃,掷向刺客。刀刃深深地没入刺客的胃部。刺客皱了皱眉,仿佛大吃一惊,哈维尔不知道他是欧文还是其他放哨的刺客。接着刺客膝盖一弯,仰面倒下。科吉尔叹了口气,但肺部传来的疼痛让他后悔不已。他不知道背后的飞刀会不会要他的命,但他必须在倒下之前把圣物送到最高首领那里。他是一个寇马克,直至最终,他都会为教会效力。


第十九章、恐惧的冰焰

伊莉莎站在窗台上,脚下的巷道离她有六层楼的高度,她的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着,她的耳中回荡着自己如机车般轰鸣的心跳声。格蕾丝此时已经退缩到她心灵宫殿的边缘处。她一向恐高,而这段记忆不管是否发生,都让她感到恐惧。维琉斯站在巷道的对面,他已经越过了这道坎;“你能行的,”他说,“你今天可跳过比这更远的距离。”

“但没有跳过这么高的!”伊莉莎反驳道。她是跨过了不少间隙,不过那是因为她不用害怕自己会摔死。

“伊莉莎,听我说。你在担心,你以为是你的恐惧在对你说你没法做到。但不是的。你的恐惧没有告诉你这些。是你自己在对自己说你没法做到,是你自己在逃离恐惧。”

“你说这些就能帮我吗?”伊莉莎说。她庆幸今天至少没刮风,否则她绝不会靠近窗沿。

"拥抱你的恐惧,”维琉斯说,“用你的双手拉起它,一起跳舞…”

“一起跳舞?”她发现自己很难把目光从脚下的间隙上移开,“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一起跳舞?”

“恐惧是一团冰冷的火焰,它能给你提供能量,它能让你完成难以想象的事情,只要你忽略自己的谎言,拥抱恐惧。”

“具体要怎么做?”

“听任它燃遍你的全身。在身体的每个部分感知它,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筋腱,每一块骨头。将这种感知扩展到你周围的世界。那个能让你看见那段文字的视觉就会告诉你完成这次跳跃是否可行。”伊莉莎闭上双眼。

“感知,”维琉斯说,“然后跳跃。”伊莉莎照他说的做了。她将精神集中于体内汹涌的冰焰,这冰焰从她胸部的正中央蔓延至手足的末端。她感受到了它给予她的力量和气势,她以往从未注意过。她忽略了自己内心的谎言,那个告诉她无法做到的声音。当她睁开眼睛再一次注视那个间隙时,她知道她准备好了,对于这一点,她完全确定。于是,她轻而易举地跃过了这道鸿沟。

“对吧?”维琉斯说,“你就是为此而生的。”

“你总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维琉斯凝视着她;“从我今早遇见你我就开始观察和考验你。现在我肯定了我的想法,你生来就是一个刺客。”

“真的吗?”伊莉莎强忍着笑意,“说到这个,特威德先生那样称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杀人吗?”

“我只是给他们带去安宁。”

伊莉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觉得这很好玩吗?”

“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但你说……给他们带去安宁?”

“对,这是事实。我的目的庄严而神圣。”

“神圣?通过什么,神父的祷告吗?”

“不是通过神父,”他说,“而是通过人类的自由意志。”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为此而生的?”

“譬如说,你的视觉。它叫作鹰眼视觉,通常来自血缘传承。我从我父亲那里继承了这种视觉。我们是一个兄弟会,我们有自己生存的信条。我们反抗暴政以及那些奴役和压迫他人之人。”

“你们也反抗特威德先生?”

“特威德老板就是我们所说的圣殿骑士。他们的组织以强权寻求和平,牺牲人们的自由。我们两大组织一直在对抗,有史以来便一直如此。他们现在想要控制这个国家。”

“你觉得我是一个刺客?就像你?”

“不,我只是说你体内有刺客的血脉。要想成为刺客,首先你得要接受训练,然后还要向兄弟会和信条宣誓你的忠诚。”

他看上去似乎是在建议她,似乎是在说,这些是可行的。但伊莉莎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女佣人。我不是——”

“兄弟会不会对你的职业、社会地位或是皮肤的颜色有任何偏见。信条之下,众生皆平等。不过我们可以下次再谈这些。现在,还有更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做。”伊莉莎不知该如何理解他的话。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要接受。即便那些都是真的,即便她能看出维琉斯的真诚,她还是认为想要成为刺客组织的一分子是荒谬的。说实在的,她真的有些向往。这个刺客展现给她的是一种远超身为奴仆的人生。为自由而战的人生。不一样的人生。

“不过你一直做得非常棒。”维琉斯说。一股开心和自豪的暖流融入心窝,取代了恐惧的冰焰,“谢谢你。”伊莉莎说。

“还有,裤子很适合你。”他狡黠地眨了下眼。一开始要她穿男人的衣服,伊莉莎是拒绝的,不过,她也不是第一个穿裤子的女人。她甚至听到有女人在谈论她们要走上前线去对抗叛军。现在她穿着这些也有大半天了,必须承认,它们更加实用,即使白天穿着要比女装更感炎热。

“下午快过完了,”伊莉莎说,“我觉得我们该去特威德先生家了,如果我们想赶在科吉尔之前。”听到这话,格蕾丝松了一口气,她还不知道大卫在哪儿,虽然门罗告知她,他现在是安全的。

“你是对的,”维琉斯说,带着一副恶作剧似的表情咧嘴笑着,“我们来赛跑好不好?”

“赛跑?”

“自由奔跑,就是我今天早上一直教你的。”

伊莉莎不知道自己是否为此做好了准备;“但是我——”

“没什么但是!”维琉斯说着,撒腿就跑,“我们来赛跑!”还没等伊莉莎缓过神来,他早已离开他们站立的建筑,向前跑了一小段,从一个屋顶跳到下一个屋顶,跃过屋脊、烟囱和高墙。除了裤子,维琉斯还给了她一副手套,她很感谢这副手套,因为他教给她的自由奔跑中双手的运用几乎与双脚相当,要是没有手套,屋顶上的石头和木头能划烂她的皮肤。他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五街顶和鲍尔里街粗糙的尖塔和小巷里,相比其他地区的暴乱,这里竟出奇的安静,所以她一直专注于不要摔下去跌断脖子。现在他们往北边去,她注意到上城区的上空浓烟滚滚,这让她意识到帮派组织的扩大正在伤害这座城市。

“跟着我!”维琉斯喊道。他跳到街道上,然后蹬上一幢教堂的墙,也就是升天教堂,爬了上去。伊莉莎跟着他,但她有些累了。她手臂上的肌肉抖动着,一到高处,害怕摔下去的恐惧之感就占据了她的意识。不过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忽视心中的谎言而去注视恐惧本身,用她的双臂去拥抱那团冰焰,她发现自己不仅恢复了体力,而且气力更胜之前。她抵达一座方形钟塔的顶端,周围是护墙和分布在四角的四座小尖塔,她就站在维琉斯身边。

“看那边,”他说,“通过练习,某些刺客的视觉和感知能够扩散到整座城市。”伊莉莎凝视着,目光扫过整座岛屿,但她所见只是一片烟尘,“这座城市一片火海,”她说,“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不,”他说,“无论我们做什么,暴乱都会持续下去。我有个更重要的任务。”

“是关于那柄匕首吗?科吉尔从你那里偷走的那个?”

“是的。”他说,“即便我们失去纽约,神器也能帮我们打赢这场仗。”伊莉莎不明白。

“我们走吧。”他在她开口问之前说道。他们攀下钟塔和教堂,重新向上城区前进,这次不再是赛跑了,而是两人一起步行。伊莉莎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同了。当她尝试并完成维琉斯给她的挑战、她感觉自己又向内心深处挖掘开来,她发现了一股熟悉的水流及其源泉。或许那些真的存在于她的血脉。格蕾丝不得不承认、她也感受到了。他们在夜幕降临前抵达了特威德的宅邸,当他们来到前门,伊莉莎把钥匙插进门锁时,她迫切地希望看到父亲就在里面。但她转动钥匙走进去时,她发现整幢房子空无一人。

“父亲?”她呼喊着,“爸爸?”但没有人回应她。伊莉莎转过身锁上他们身后的门,以防有强盗闯进来。

“那边有张便笺。”维琉斯说,指向靠着西边墙壁的桌子。伊莉莎冲过去,拿起便笺,阅读起来。维琉斯走向她。“上面说什么?”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她说,“他曾经在这儿。他让我等他,他会回来的。他说如果在六点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就让我去克里斯托弗大街的渡口。”

“你应该去,”维琉斯说,“在科吉尔到来之前。”

“但假如我父亲回来了呢?我想就待在这儿。”

“怎么选择是你的自由,”维琉斯说,“但他给了你他的计划,你最好遵循这份计划,为你自己的安全考虑。但等暴乱结束……如果你再回到这座城市……”

“嗯?”

“你眼前有一条路可以选,如果你想选择走这条路的话。”

“你说的是成为一名刺客。”

“你反对这个主意吗?”维琉斯问。

“我不反对,”伊莉莎说,“但我也不赞成。”

“考虑一下,”他说,“我有任务在身,必须离开这座城市一段时间,但我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你愿意,我会再找到你。我们可以继续你的训练。”

“我会好好考虑的。”伊莉莎说,“你要去哪儿?”

“我必须把匕首交给格兰特将军。”

“尤利西斯·格兰特?为什么?”

“它能帮助他打赢这场战争。”

“但怎样——”他们身后的大门被撞开了,伊莉莎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野兽般的庞大身躯冲了进来。虽然格蕾丝知道是肖恩来了,但伊莉莎并不认识他,她第一反应就是强盗来了。不过她马上注意到陌生人身侧在淌着血,某个人的手臂挂在他的脖子上。伊莉莎走向他;“这是什么意思——”

“小姐,”男人喘着粗气说道,“我带着亚伯拉罕。”

“什么?”伊莉莎说。她绕到他的身后,当发现真的是她父亲时,她爆发出一阵抽泣,她父亲的模样已很难辨认出来。浮肿的双眼紧闭着,脸上满是伤痕。格蕾丝只得提醒自己,那不是大卫,只是他们的祖先,但她也感知到了伊莉莎所有的痛苦。

“我把他放在哪儿?”男人问道。

“放到书房去,”伊莉莎说,“这边来。”她指好路然后跟在男人后面,手放在父亲的背脊上,和外面炎热的天气相比,他的身上冰冷极了。维琉斯帮助陌生人把她父亲抬到其中一张沙发上。卸下这重负后,陌生人步履蹒跚,像一棵将倒的大树一样摇晃着,但一个女人冲过来搀住了他。伊莉莎向他们点了点头,但马上把注意力移到她的父亲身上。她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着手救助他。他需要去医院。

维琉斯在沙发旁跪下身子。“让我来检查他,”他说,“我有一些处理此类事件的经验。”他触碰、按压着,很轻柔但带着明显的决心和目的,从她父亲的眼脸、脸到躯干,然后是双臂和双腿,他扭动着她父亲的关节感知哪些地方折断了。结束后,他坐了回去,用手背掩住嘴巴看着她的父亲;“伊莉莎……”

“告诉我。”她说。

“他还活着,但也仅是活着而已。我认为他的头骨碎裂了。脸上的骨头也破裂了。他至少断了四根肋骨,其中一根可能已经刺穿了他的肺,因为他看上去像是内出血了……”伊莉莎再度抽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捂住嘴巴,眼泪夺眶而出,“哦,爸爸,”她说,“爸爸!”
格蕾丝差点儿在自己的意识中迷失。如果大卫经历了这一切,如果门罗让她的弟弟经历这种痛苦,她将让他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愤怒。
维琉斯转向两名陌生人;“发生了什么?是谁做的?”

“流氓,”男人说,“暴徒。当我发现时,我就阻止了他们,但他们已经对他犯下了这些暴行。”

“谢谢你们,”伊莉莎说,感觉她的心已像蛋壳般碎裂,“谢谢你们救了他。”

“你也受伤了。”维琉斯说,指着男人的身侧。

“我会没事的。”陌生人说,不过下一秒他就躺在了书房的扶手椅上。

“你叫什么名字?”伊莉莎问他。

“汤米·格雷林,”他说,“这位是阿德丽娜·帕蒂。”女人向伊莉莎点头致意,伊莉莎发现她的眼中也有泪花。然后她转身面向父亲,在他身旁跪下,尽可能凑近父亲的脸庞。她轻柔地在他的前额上摩挲着,因为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她都不忍触碰。他的胸部起伏很不明显,她只得俯下身子在他胸口上倾听。她听到他的心脏跳了一下,非常微弱。然后是一片寂静。然后又跳了一下,然后又陷入寂静。就好像每一次心跳都要耗费他全身上下仅存的气力一样。

“我想带他去医院,”汤米说,“但他说想来这里。”

“爸爸,”伊莉莎低声呢喃着,她的眼泪滴落在她父亲被血水浸透的衬衫上,“不要离开我。我也不能失去你。”维琉斯突然抬头看着天花板,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房间。

“他要去哪儿?”汤米问。伊莉莎忽视了他;“求求你,”她呜咽着,“爸爸,求求你。”她脆弱的心房碎裂了,她紧贴着父亲的胸膛,在众人面前抽噎起来,她的眼睛闭得太紧了,以至于脑中直冒金星。就这样过了几秒,她感到他体内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什么离开了他的躯壳。她把耳朵紧贴在他的心脏处,聆听着。一声跳动。然后是寂静。还是寂静,她把耳朵贴得更紧了。又一声跳动,微弱得像是轻风中飘浮的落叶。

然后他的心脏陷入沉寂,长久的沉寂,他发出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叹息,但再也没能吸回去。他安静下来,不动了。他走了。伊莉莎无法呼吸。她的胸腔停滞了,她紧紧抓住胸部,喘息着.直到能顺利地吸入空气,她号啕大哭起来。这哭声背后没有任何的语言,也没有任何的思维,有的只是苦痛、愤怒、悲伤、孤独、恐惧,和她一道,格蕾丝也感受到了这所有的情绪。书房外面的门厅传来砰的一声响,然后伊莉莎听到了靴子与地板的撞击声。维琉斯不在这儿,她知道科吉尔随时可能到来。

她站起身来奔向门口,立于汤米和阿德丽娜中间,在那里,她看到科吉尔就站在门厅里,一脸的惊讶。维琉斯从他身后的台阶上向他冲去,但在所有人有所反应之前,科吉尔跑向了前门。一瞬间,维琉斯扔出几把闪闪发光的飞刀,大概五六把的样子,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袭向科吉尔。其中一把恰在科吉尔行至门前时击中了他。维琉斯冲了过去,伊莉莎也是。

“等等,”阿德丽娜说,“不要……”伊莉莎回头,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看到她的眼神,女人无言了;“那个男人对我父亲的死负有责任。”伊莉莎说,她冲了出去,冲进了大街。她看不到科吉尔或维琉斯,但她知道如果他们从大街上消失了,那一定是爬上了房顶,于是她也跟了上去。刚刚爬上房顶,她就瞥见了远处维琉斯的身影,正在向北飞奔着,她跟了过去。

还没跑多远,她就意识到维琉斯训练她的时候并没有使出全力。她没法跟上他的速度,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跑,烈火燃烧产生的浓烟包围了她,灼烫着她的肺部和眼睛。她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直到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越过房屋之间的间隙时,她降落到了街道上。在追击中,她无法拥抱恐惧。因为驱使她前行的不是恐惧,而是狂躁的怒火。当她抵达水晶宫的废墟之时,里面传来的响声让她意识到科吉尔和维琉斯就在里面。她走进这座充斥着钢铁和玻璃的地方,潜伏在阴影中,让人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仿佛听到耳中回荡着父亲的声音;“我的小毛贼。”她越是深入,响声便越清晰:哼哼声,脚步声,拳头击打在骨头上的声音。她循着打斗的声音,在掩映于废墟之中的雕像下,在因火焰的灼烧和自身的重量而扭曲变形的钢筋中穿行着,像个幽灵。然后她听到了维琉斯在说话;“你知道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吗?”伊莉莎顺着声音前行,她感到脚踩在了什么东西上。她朝下看,是科吉尔的来复枪。

“这是先行者的遗物,”另一个声音说,一定是科吉尔,“你把我当成蠢蛋吗?”伊莉莎捡起来复枪。她曾经拿过枪,但那是很久之前了,而且是枪管短得多的卡宾枪。但她用手臂夹住来复枪,手指扣上了扳机,在宫殿的残骸里匍匐前行。

“你看看自己周围!”维琉斯说,“你真的认为这不是一场暴乱吗?”

“这是改革之火,”科吉尔说,“这是除去阻止城市前进的不良分子的必要手段。”他湿咳一声,两人都现身在伊莉莎的视线中。格蕾丝认出二人正是欧文和哈维尔,几个朋友再次碰面了。哈维尔手中拿着伊甸园碎片,而欧文就站在他几英尺以外。

“暴动几天内就会结束,”科吉尔说,“到时候我们的敌人都会被肃清。教会将得以壮大,为国家谋福利。试图阻止这一切,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只能说明你是个傻瓜。”伊莉莎不明白维琉斯为何只是站在那里。刺客看上去很困扰,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突然间,科吉尔手中弹出一柄飞刀,猛掷过去,锋利的刀刃正中维琉斯的腹部。这一瞬间让人惊愕万分,空气简直像凝固了一般安静,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但伊莉莎保持住了镇定、她继续隐藏在阴影中,并举起来复枪对准了目标。

科吉尔叹息着,嘴里咕噜作响,他转过身,伊莉莎看见他的背后插着一柄小刀。她对自己的准头没什么信心,因此只有在他还未走远时的短时间内射击才有可能击中他。她举起枪管,瞄准着他的背部,平稳了一下呼吸。她扣下了扳机,来复枪强大的后坐力撞在她的肩膀上,与此同时,消声过后的枪响在她耳边回荡。

击中科吉尔的不是子弹,而是某种飞镖。他头也没回,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伊莉莎追了上去,但保持着一段距离,直到他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双腿颤抖,还没跑出水晶宫的废墟,他就倒下了。伊莉莎加快速度接近他,但也十分谨慎。他面朝着她,嘴角渗出一道鲜血。格蕾丝知道那是哈维尔,但她必须退后把这个瞬间交给伊莉莎。这是她的复仇。

“你是特威德的用人,”科吉尔说,“亚伯拉罕的女儿?”伊莉莎看出他被自己的毒药麻痹了,跟维琉斯一样,她走过去俯视着他。全是他的错。他还有最高大师的错。她的好父亲走了。她慈爱的、坚如磐石的、安静平和的父亲,被无形的恶魔夺走了。

“你杀害了他。”她说。

“谁?”
“亚伯拉罕!”她怒吼道。
他奋力地想要摇头,可那更像是颤抖;“不,我……瘦皮……”


“他死了,”伊莉莎说,“他们殴打他。一个友善仁慈的老人,而他们——”

“我没有打你的父亲。”科吉尔说。

“或许没有,”伊莉莎说,“但养活那些狗的人是你,是你放他们出来咬人的。”他无言以对。伊莉莎注意到匕首就在他手中。她伸过手去,把匕首拿了过来,他的眼中充满恐惧,却无法做出任何抵抗。这是件神奇的物件,很难想象它值得那么多人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不过它的边缘倒是很锋利。

“你用这个做了些什么?”她说,“这匕首。你用它制住了维琉斯,用了什么法子让他犯迷糊了。维琉斯说格兰特将军能依仗它取得战争的胜利,指的就是这个,对吗?”科吉尔一言不发,但他也不需要。满眶的泪水已经无声地给了伊莉莎她最为满意的回答。

“曾经有一条道路摆在我的面前,”她说,“我不确定是否要走这条路。但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她用刀刃抵住他的咽喉,他睁圆了眼睛,目光闪烁。“我将成为刺客,”她说,“我们会再见面的。”他闭上眼,失去了知觉。她起身离开,留下他在梦中品尝自己的失败。当她回到维琉斯身边时,他已昏迷不醒,但阿德丽娜和汤米帮助了她,三人一起将他送去医院,一个小时后,她站在克里斯托弗大街的渡口,阿德丽娜和汤米也和她在一起。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恋人,即便汤米表现出与阿德丽娜离开这座城市的打算截然不同的想法。

“跟着我。”她说。

“我不会那么做的,”他说,“我不会把整座城市拱手让给这些暴徒。”

“但你受伤了。”伊莉莎说,她支持阿德丽娜。

“我会去医疗部门,”汤米说,“他们会给我的伤口缝针,我要回到前线去。”他低头看向阿德丽娜,“去你姑妈那里。待在那儿直到暴乱结束。”

“但我需要再见到你,”她说,“何时——”

“我会再去看你的,”他说,“只要你回到纽约再展歌喉,我保证我会在听众中为你欢呼。”

“我说的不是这个。”阿德丽娜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说,“但只能如此。或许我只是个想要一片肥田的巡警,但我深知这一切。”阿德丽娜低下头,“不要这么说。”

“怎么说?”汤米问。

“不要这么说你自己。你是……”但她没有说完这句话,而是对着地面摇着头,看上去竟像是生气了。当她抬头看向他时,她哭了,“我想我爱你,汤米·格雷林。”

“我想我也爱你,阿德丽娜小姐。”他笑了,“但是渡口要开船了,你必须马上离开。我要确保你是安全的。”

“我很安全,”她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安全。”她抱了他一下,下一秒,他也这样做了,差点儿没把她小小的身躯淹没,他们拥抱着。过了些时候,她推开了他,拂拭着泪水,头也不回地向码头的船只走去。汤米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对伊莉莎说:“确保她抵达她姑妈家,如果可以的话。”

“我会的。”伊莉莎说。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还有未完成的任务。”她说,匕首就藏在她仍穿着的裤子口袋里。如果她想投身于这场战争,她也得看上去像模像样点;“任务完成后,我想我会回到纽约。我跟科吉尔还有特威德先生还有笔账要算。”汤米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儿困惑,伊莉莎向他道了再见。然后她走上渡轮,船上满是黑人、妇女和孩童。

他们挤在一起,有人在照料伤患,被仇恨和暴行赶出家园的他们眼中都充满了苦痛,每个人的嘴唇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为什么”。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还不是自由的。至少现在还不是。船只的蒸汽机带着他们突突前行,进入哈得孙河,向着新泽西的方向驶去。随着渡轮渐渐远离这座岛,整个城市像是煤山之下的一团红光。

“看上去似乎要下雨。”一位年轻的母亲说道,她注视着乌云。她的女儿—一名女婴就睡在她的腿上;“上帝大发慈悲。”

“那你就为这份慈悲祈祷吧。”伊莉莎说。但她轻声告诉自己:“但我将为自由而战。”


第二十章、回到现在

欧文的虚拟世界中一片漆黑,但不是维琉斯失去知觉时那样的黑。一片漆黑意味着虚拟现实已经结束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置身于灰色的记忆回廊中,他已经变回了自己。你还好吗,欧文?门罗问道。

“我死了吗?”欧文问,“我感觉……”他感到刀深深地插在他的腹部,他感到心脏像被放干了所有的血,而且身体渐渐冰冷而麻木,冰冷感从脚部一直蔓延。不,你没死。就差一点,伊莉莎救了你。疼吗?

“还可以,真的。”他能记起的不是痛苦,而是恐惧。维琉斯的恐惧。那是因为大脑不是用来存储物理伤害记忆的。事实上,它更倾向于忘掉它,否则我们就无法正常地思考和行动了。

“我为大卫感到高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暴徒真的把他毒打了一顿,那种极端的暴行和仇恨欧文至今还不能理解。

“他还好吗?”恐怕不太好。或许他会忘记那些物理上的苦痛,但是他会记得精神上的折磨。那部分记忆,我们的大脑会保留。

“我能和他谈谈吗?”欧文检查过大卫,或者说大卫祖先的身体,一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的遭遇他就感到不舒服。很快,门罗说,你要在记忆回廊里多待一阵子。

“为什么?”就像是深海潜水。你不能一下子就从水底深处游上来,那样容易导致潜涵病【也叫减压症。因从高气压环境骤然进入低气压环境引起的一种病,严重时可致死——译者注】。在这里,我们称之为大脑潜涵病。祖先意识的小气泡能产生各式各样的麻烦。现在,你需要抛下所有那些记忆。你需要从脑中清空你的祖先。那太难了。他已经在维琉斯的意识和记忆中生活了两天。欧文感觉他对维琉斯的了解不亚于对他自己,甚至可以说他们似乎就是同一个人。但他知道他们不是,他也知道事实上并没有两天那么久。

“现在几点了?”欧文问。大概是凌晨四点半。你们几个家伙已经在Animus里面待了好几个小时。

“好几个小时?”欧文摇了摇脑袋。真不可思议。如果就你一个人的话,时间会过得更快的。我必须让时间慢一点以保持你们所有人都完全同步。那样……等等。哈维尔进来了。欧文环顾四周,听到哈维尔的名字,他心中的愤怒和仇恨像雪崩一样爆发。但这着实没道理。他不是生哈维尔的气,而是对科吉尔怒火中烧。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哈维尔就是科吉尔。他还没能厘清情绪,哈维尔在他身旁出现了,欧文差点儿没能忍住照着他的面门来上一拳。不过,他忍住了,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

“我现在想杀了你。”哈维尔说。

“你差点儿就杀了我。”欧文说。

“我知道,”哈维尔说,“真是一团糟。”放轻松,伙计们。门罗说,你们在虚拟现实之外。你们是欧文和哈维尔,不是你们的祖先。

“你说起来像是有那么个开关,”哈维尔说,“让我们能随意转换状态似的。”我知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门罗说,集中精力于你们的人生。想想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家族,你们的家人,你们的邻居。想想你们自己的记忆,让你之所以有现在的记忆。记住,你们躺在一间仓库里,脑袋上绑着一个面罩。你们之中有人在流口水。

“谢了。”哈维尔说。嗨,只是尽力帮你们安全着陆。时间流逝,记忆回廊之中,欧文察觉维琉斯的意识给予他的压力在逐渐消退。就好像他的思维有了更多伸展和呼吸的空间。他想起了外公的商店和外婆整洁的花园。他想起了妈妈下班回家时穿的POLO衫,他还想起了他的房间。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欧文进人Animus的全部理由就是让门罗帮他找出那天晚上银行劫案的真相。但Animus却改变了这个初衷。维琉斯害怕自己会辜负父亲的遗志,而欧文的外公外婆和妈妈则担心欧文会像他父亲一样。欧文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或他对此有何想法。但他知道他敬仰他的父亲,正如维琉斯敬仰他的父亲一样,在Animus中的经历更加深了欧文的信念。

“我都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了,”哈维尔对欧文说,“她会砍断我的脖子。”

“什么?”欧文说,“谁?”

“格蕾丝,”哈维尔说,“不,不是格蕾丝,是伊莉莎。伊甸园碎片在她手里。”欧文咧嘴一笑,因为他知道这消息会让维琉斯十分满意。

“你觉得很好笑吗?”哈维尔问。

“不,”欧文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笑?”

“没什么……我的祖先……”

“你的祖先怎么了?”

“得了吧,哥们儿,”欧文说,“你都朝我扔飞刀了,还要纠结这些事?”哈维尔皱着眉,但什么也没说。让我带你们出来吧,门罗说,如果你们准备好了的话。

“我准备好了。”欧文说。

“我也是。”哈维尔说。记忆回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头盔面罩。欧文摘了下来,眨巴着眼睛适应着门罗仓库据点的灯光。他站起来,身体像午睡过后那般僵硬,他看向哈维尔,后者正走出座椅。肖恩、娜塔莉亚,还有格蕾丝看样子还在Aninus里面。门罗坐在他们中间的电脑终端前,观察着多个电脑显示屏,这些显示屏似乎在1向他提供各个虚拟现实的信息。哈维尔走了过去看着屏幕。

“他们在干什么?”他问道。

“前往渡口。”门罗说,“大卫在哪儿?”欧文问。门罗抬头看着他,然后朝房间另一头灯光照射处的那一圈沙发椅点了点头;“他在那儿。”欧文转身看见大卫就在其中一个沙发上,弓着身子躺进沙发中、于是欧文离开哈维尔和门罗,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大卫直直地看着前方,他的眼镜搁在胸口上,脸上毫无表情。但他的眼眶发红,像是哭过。

“这太残忍了。”欧文说。大卫没有答话。

“我很抱歉,哥们儿、真希望没发生那些事。”大卫仍旧一言不发。他甚至当欧文不存在,尴尬安静的几分钟过去了,欧文准备起身回到其他人那里去。

“但那已经发生了。”大卫重新戴上眼镜,“事情就是那样。”

“我明白。我很抱歉。痛吗?”

“当然痛,”大卫说着,直起身子将肩膀深埋进沙发垫里,“你想呢?”

“抱歉,哥们儿。”欧文举起双手,“我只是问一嘴。”大卫看向Animus那边,“但那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当他们打我,踢我时,某种程度上说,我还能有感觉。但我一直在想念的是我的女儿。这么说很奇怪。我的女儿。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也不知道她是否受伤了或怎么了,我知道我即将死去,再也不能帮她做任何事情……那才是最糟糕的部分。”

“哇。”欧文挑起了眉毛,“就像是……但至少你不必再为她担心了,对吗?我是说,她成了一个刺客。”

“对,门罗告诉了我。那或许会让你感觉好一点,但会让亚伯拉罕更难过。”

“真的吗?为什么?”

“那不是他理想中她的灵魂归宿。”

“什么?”

大卫只是摇头,“不必在意。这一切太复杂了。”欧文坐回沙发直视着这个孩子,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不只是大卫,不只是他的失落。Animus改变了他。进入虚拟现实之前的大卫看上去那么年轻,甚至或许有些幼稚,但过去的几个小时让他像是长了许多岁。

“伙计们,”哈维尔朝他们挥手,“肖恩和娜塔莉亚要出来了。”

“我姐姐呢?”大卫问。

“还没有。”门罗说。欧文起身走了过去,但大卫仍待在沙发上。当欧文到达Animus前时,娜塔莉亚已经脱下了头盔、她的头发乱糟糟地缠结在脑袋上,她在揉眼睛。肖恩在看着她,对欧文来说很明显的事实是,他喜欢她。他只是不确定这是不是虚拟场景的影响。当他们带着大卫去最高大师的联排宅邸【联排宅邸(Townhouse):是一种三层左右、独门独户、前后有私家花园及车库(车位)的联排式住宅——译者注】时,两人就已经在一起了,

“伙计们,你们还好吗?”哈维尔问。

“我还好,”娜塔莉亚说,“自我感觉。”

“我也还好。”肖恩说,检查着他的两侧。然后他准备起身,但他的双腿弯折了,重重地摔了下来,撞在了机器和电线上,最后仰卧在地板上。欧文躬身帮助他;“你还好吗,哥们儿?”

“嗯,”肖恩说,他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脸涨得通红,“我没事。”

“你需要帮助吗?”欧文问。

“不,我能搞定。”肖恩说。他伸手去够他的轮椅,指尖刚好够到踏板,他把轮椅拉近,直到距离足够自己能爬上去,“我忘了。”他带着颓废的笑容说道。

“我想这是常有的事,”哈维尔说,“毕竟刚从Animus出来。”

“尤其是想想他那位祖先是何许人也。”门罗说。

“对。”肖恩点点头,但他的肩膀低垂着,“你说得对。”

“格蕾丝什么时候出来?”欧文问。他想和她谈谈。在虚拟场景中共度的时光让他感觉她十分亲近,即便两人实际上并不怎么认识对方。

“她现在独自一人,”门罗说,“在这段特殊的记忆里,我们无法保持所有人的同步了,这也就是你们都出来的原因。但她的祖先拥有伊甸园碎片,格蕾丝会陪她走到最后。”他从办公椅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在我们等待期间,我想和你们所有人谈谈。”欧文和其他人在躺椅旁找好了位置,有些人坐着,有些人站着。

“大卫,你可以过来吗?”门罗喊道。大卫走了过来,门罗将头发拢至耳后,向后斜靠在座位上,手臂弯曲。“有些事你们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而且我的意思是,就像你们知道地球有重力一样。”

“是什么事?”哈维尔问。

“你——就是——你,”他说,“这是你的本质。这是一切的支柱,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我们还能是别的什么吗?”肖恩问。

“使用Animus会产生副作用,”门罗说,“我们称之为出血效应。”

“出血?”大卫说,“出血是什么意思?大量出血还是啥?”

“不,”门罗说,“不是那个血。这是一种代称。某些Animus的效应会像出血一样渗透到现实世界,进入你的身体。好吧,它们已经在你们体内了,在你们的DNA里。更像是Animus将你们的DNA从基因型转化为了表型。”

“那意味着什么?”大卫问。哈维尔回答了他的问题;“基因型也就是你所携有的全部遗传代码,对吧?所有的,即使是那些我们看不到的,那些隐性的代码。而你的表型就是我们所见的。这就是肖恩拥有蓝色眼睛,娜塔莉亚个子矮的原因。”

“说得对,”门罗说,“我们都有被封闭的基因。Animus能够打开它们。”

“就像是?”欧文问。

“好吧。”门罗双手在脑后握紧,“如果你的刺客祖先锻炼出鹰眼视觉,你或许会发现你现在也拥有鹰眼视觉。”

“鹰眼视觉是什么?”大卫问。

“就是高级别的感知能力,”欧文说,然后他看了眼格蕾丝,后者仍躺在那里,头上戴着头盔,盖住了脸,“她有。”

“但是也还有其他的出血效应,”门罗说,“心理上的,行动上的。你们或许会发现自己拥有了许多新的能力,如果你们的祖先拥有那些能力的话。你或许会时而困惑于何者是现实,哪些是你的记忆,哪些是祖先的。你或许会有闪回和幻觉出现。”

“你现在才跟我们说这些?”哈维尔说着,调整着他的姿势。

“这些会让你改变决定吗?”门罗说。这不会改变欧文的决定,环顾整个房间,他也不认为有谁会因此而做出别的选择。

“所以如我所言,”门罗看着他们每个人,“你——就是——你。你不是你的祖先,他们是怎样的人并不意味着你就是怎样的人。如果他们是刺客,又怎样?如果他们是圣殿骑士,谁在意?你选择自己的路,你自己做决定。你们不是自己DNA的人质。了解吗?”他们都点点头,不是所有人都表现出热忱。欧文不是很能接受刚刚门罗说的话。在Animus里,继承父亲的事业和遗志对维琉斯来说非常重要。它带给维琉斯骄傲,给予他目标。门罗能将其从他身上剥离吗?门罗瞥了眼他的电脑终端,扫视着屏幕。

“我想回忆已经走到了最后,”他说着,戴上一个带着麦克风的耳机,“我将载人记忆回廊。你们都去沙发那边好不好?还要花几分钟时间。”他们照他说的做了,慢慢地走过去一起坐下。欧文和哈维尔坐在了同一张沙发的两头。娜塔莉亚选了个扶手椅,肖恩推着轮椅去到她身边。大卫一人独占一张沙发。这几分钟没有人说话,直到娜塔莉亚一声叹息。

“我必须回家了,”她说,“我父母会疯掉的。”

“我也是,”肖恩说,“那场意外之后他们更关心我了。”

“什么时候的事?”哈维尔问。欧文也想过这个问题。

“数年之前,”肖恩说,“是个酒驾司机。”欧文转向大卫。“你的父母呢?”

“要是发现我不在,我爸爸会很失落的。但他开口问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格蕾丝是不是跟我在一块。然后他会把一切都怪罪到她头上。我妈妈对他言听计从。”

“如果格蕾丝没跟你在一块呢?”欧文问。大卫耸耸肩。“我其实也没惹过麻烦。”

“好吧,”哈维尔说,“我妈妈会吓疯掉。我爸爸会对我很失望。”

“你更想要哪一种?”肖恩问。欧文真希望他还能接受来自父亲苛责的目光。哈维尔摇摇头。“我不知道。两者都不好。”

“我妈妈和外公外婆只会以为我离家出走了。”欧文说,“我认为他们对此已经期待良久。”

“嘿,伙计们,”门罗喊道,“格蕾丝出来了。”他们从座位上起身,大卫速度最快,他飞快地冲向Animus。门罗正在帮格蕾丝摘下头盔,大卫走上去用力抱住了她。看上去他似乎在小声哭泣着,这才是欧文认识的那个小男孩该有的样子,进入Animus之前的样子。格蕾丝闭上双眼,也拥住了他。

“嘘,我没事,”她对他说,“没事了。”大卫还在抱着她,但马上,他对她点点头,退开了一步,用自己的手掌掌根擦拭着泪水。

“你看见了什么?”门罗问她。

“我看见了南北战争,”她说,她的双眼圆睁,似乎能容纳房间中所有事物的倒影,“我甚至参战了。”

“那你注意到伊甸园碎片的下落了吗?”门罗问。格蕾丝点点头,咽下一口口水。“我一路把它带到密西西比河上的维克斯堡【发生于密西西比河河畔小城维克斯堡的维克斯堡战役,历时9个月,是美国南北战争的重要转折点。格兰特将军以深入敌后、迂回包围的战术包围并攻克了南军在密西西比河上唯一的据点,迫降敌军3万,将南部联盟拦腰切为两段,打开了向南军后方进攻的大门——译者注】。我找到了格兰特将军,然后把东西交给了他。作为阿兹特克俱乐部的一员,他认出了那东西。到那时,我已经知晓如何使用它。事实上,在我把东西带给他的路上,这玩意儿帮我渡过不少难关。因此我能向他展示它的用处。好吧,我了解的也不完全。但我想足够让他知晓那不只是从墨西哥带来的纪念品。”

“那在这之后呢?发生了什么?”大卫问。格蕾丝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在我把东西递给他的刹那,记忆终结了。”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门罗说,“就是林肯让格兰特担任联邦政府军总司令,格兰特打赢了战争,最后被选举担任两届总统。在此期间他应该一直持有伊甸园碎片,没准儿一直攥在手里直到他死去,我想这一点基本上可以下定论。”

“他死在哪里?”娜塔莉亚问。

“当他得知自己患有咽喉癌之后,”门罗说,“他就从纽约市搬到了麦克格雷戈山【麦克格雷戈山位于纽约州的萨拉托加,该地以温泉而著称。北美独立战争时期发生过“萨拉托加大捷”——译者注】的一座乡间别墅,撰写他的回忆录。那就是他的长眠之所。那座乡村别墅还在那儿,像是某种博物馆。”

“所以匕首就在那儿?”哈维尔问,“真的吗?仅仅是你的猜想?”

“或许我们可以做出猜想,”门罗说,“但匕首也可能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而我们现在起码知道该从哪里着手寻找了。对于你们给我提供的帮助我感激不尽。你们信任我,这意味着很多。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保证一切结束之后,你们会安全的。”

“那么我们可以走了?”娜塔莉亚问。

“是的,”门罗说,“是的,毫无疑问。我会开公交车载着你们所有人。”他弯下腰,扔掉几根控制杆,并拿起一个沉沉的像是Animus的CPU样子的东西。

“那是什么?”哈维尔问。

“Animus核心,”门罗说,“我尽量不让它离开我的视野。来吧,我们出发。”所以,这就是结束了。他们成群结队地走出房间,进入走廊,然后回到主仓库,门罗的公交车和摩托车就停在这里。欧文和哈维尔帮助肖恩坐着轮椅下到台阶之下,然后他们所有人都慢慢进到公交车里。坐在哈维尔的身边,欧文在想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些人。他们是真正的陌生人。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读的是哪些学校。然而,他们并不觉得彼此是陌生的,这或许也是门罗说过的出血效应的一种吧。

“好啦,”门罗说,当他打开侧门放进Animus核心时,他的钥匙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想我们会先把娜塔莉亚送到——”前窗突然碎裂,玻璃碴儿像雨点一样飞溅,数个黑衣人蜂拥而入,他们是从上方极细的绳索上跳下来的。

“圣殿骑士!”门罗叫道,“跑!”


第二十一章、阿布斯泰格的追捕

当阿布斯泰格的特工冲进仓库的时候,哈维尔正低着身子向门罗的老式公交车跑去。当其他人手忙脚乱、四处奔走的时候,哈维尔注意到欧文向门罗的摩托车跑了过去。突然,公交车的引擎响了起来,开车的正是门罗。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向前开去,哈维尔赶忙躲到了一旁,避开了向仓库卷帘门冲去的车。

“哈维尔!”欧文爬上了摩托车,对他叫道,“快上来!”至少有十几名阿布斯泰格的特工冲进了房间,在找到自己的目标后分头行动。他们已经抓住了肖恩,显然肖恩是无法从他们手中逃脱的。随后,其中一人用电击枪射中了大卫,哈维尔听到了格蕾丝的尖叫声,当她的弟弟抽搐着倒在地上的时候,她向那名特工冲了过去,但后面发生的事哈维尔并没有看到。因为他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当他转过身后,看见一名特工扣动了手中的电击枪。

他赶忙扭动身子,躲过了对方射来的飞针,这如条件反射一般的动作不是哈维尔从前能够做到的。那名特工将电击枪丢到一旁,朝他冲了过来,哈维尔和对方扭打了起来,格挡对方攻击的间隙还时不时打出几拳,一时间竟不显颓势。但那个特工身上穿着某种黑色的军用防弹衣,哈维尔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一个刺耳的噪声响彻了整个仓库,就像是某人敲响了巨大的铜钹一样,却是门罗驾驶着公交车撞向了仓库的卷帘门。公交车将整扇卷帘门扯了下来,打开了通往外部的出口。

“哈维尔,快过来!”欧文举着一个头盔,对着哈维尔叫道。哈维尔一记肘击撞在那名特工的咽喉处,然后冲向了摩托车的方向。

“钥匙在你手里?”他坐上了欧文背后的座位,戴上头盔后问道。欧文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摩托车的引擎一阵轰鸣后,带着两人向前冲去。两边都有阿布斯泰格的特工向他们追来。一部分特工拿出了电击枪试图阻止两人逃跑,但他们并没射中向前疾驰的摩托车;另一部分特工甚至拦在了车前,不过欧文驾驶着摩托车绕过了他们。片刻后,两人便从仓库逃了出去,来到了街上。他们看到门罗的公交车正向右边加速驶去。

“朝另一边走。”哈维尔说道。他认为此刻分散逃跑更为明智,要追上老式公交车,可比追上摩托车要容易太多,如果阿布斯泰格的特工都去追门罗的话,便能给两人争取足够的时间。欧文加大了油门,摩托车在港口边上疾驰,两侧的仓库和建筑飞快地向后退去,此刻,太阳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他们跟来了吗?”欧文叫着问道。哈维尔向后望去,看到了后方冲来的两辆黑色轿车,“有两辆车。”他对着欧文叫道,“我们必须甩掉他们。”欧文点了点头,转动了手柄上的油门。他们的速度更快了,但哈维尔觉得仅仅有速度的话可没法摆脱敌人的追踪。他向前方望去,猛烈的强风令他眯起了眼睛,但他看到了一处狭窄的小巷。

“朝那边走!”他指着那个方向,对欧文说道,“他们开不进去!”欧文为了能够顺利转弯,微微减缓了速度,随后驶向了哈维尔所说的小巷。那条小巷太过狭窄,摩托车向前驶去,手柄几乎贴着两侧的墙面,随时都有翻车的危险。欧文在避免撞上墙壁的同时尽量保持着摩托车前进的速度,当他们从小巷的另一端出来时,已经不见了那两辆黑色轿车的影子,只有停放在仓库周围的运输车及其他交通工具。

“现在该往哪里走?”欧文问道。他们不能回家,否则便会将特工引向自己的家人。他们其实已经无处可去了。

“逃出城再说吧。”哈维尔说道,“或许我们可以躲在山上。”欧文驾驶着摩托车离开了码头,随后驶上了高速公路,通过一个匝道后向北面驶去。没过多久,两人便远远地甩开了阿布斯泰格特工的追捕。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在经过市中心,穿过一处市郊的居民区后,到达了公路的尽头。他们沿着一条崎岖不平、布满车辙的泥路开上了山坡。

“这两个头盔应该有高科技功能,”欧文有些无奈地说道,“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启动它。”

“找一处有树的地方躲起来就行了。”哈维尔说道。当他们离开山路,将摩托车停在一棵巨大的悬铃木下时,太阳已经攀上了最高的山坡。树下有一个用石头围住的火堆,曾有人在这里露营,不过现在这里只有一撮灰烬和几个烧焦的啤酒罐。欧文与哈维尔摘下了头盔。

“现在怎么办?”欧文问道。哈维尔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他们进入Animus的理由便是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门罗告诉他们说Animus已经离线了,不会再次被人找到。但阿布斯泰格,或者说,圣殿骑士还是设法找到了他们。哈维尔在虚拟场景中是一名圣殿骑士,所以他脑海中科吉尔的那部分记忆对此很是高兴,不过他脑海中更大的那部分却是在见到阿布斯泰格特工的瞬间,向身体下达了逃跑的指令。

“你觉得是不是所有人都被他们抓住了?”欧文见他没有回答,再次问道。

“看上去应该是这样吧。”哈维尔回答道,“我想应该只有我们逃了出来。当然还有门罗,我真不敢相信他直接抛下我们逃跑了。”

“我倒是觉得他是为了帮助我们逃跑创造机会。”欧文顿了顿,“至少我希望他是这么想的。”

“他们或许把他也抓住了,还有他那辆该死的公交车。”欧文发泄似的踢在了一块石头上。飞起的石头撞在了悬铃木上,随后被弹到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这真是太蠢了!”他愤怒地叫道,“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坚持到了现在?”哈维尔想起了他在Animus中的经历。他仍能记起扎进自己身体里的那些小刀带来的刺痛感,因任务失败,濒临死亡而产生的后悔和恐惧。他仍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每一个瞬间,仍记得口腔中鲜血的味道以及每一次呼吸时背上插着的那段剑刃所带来的疼痛。

“嘿,”欧文说道,“我们还是朋友吧?”哈维尔看向了他,他眼中看到的仍是那个欧文,但他还看到了那名刺客的影子。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还算得上是朋友,但他内心却是期望如此的;“嗯,应该是吧。”

“我看到了你和那名特工的战斗。”欧文摇了摇头,“真是太厉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我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和他动手,身体就下意识地动了。”

“那肯定是门罗提起过的出血效应。你的祖先所掌握的格斗技巧,你现在也都会了。”

“大概是吧。”欧文转过身,朝市内的方向望去;“不过说真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肯定会继续搜寻我们的下落。”哈维尔回答道,“我觉得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去救其他人吗?”

“怎么救?”哈维尔问道,“我当然是愿意去救他们的,但我们只有两个人,而且还不知道那些人将他们带去了什么地方。”

“那我们该怎么办?就坐在这里打发时间吗?”

“至少现在得这么做。”哈维尔这么说道。但他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种托词,因为他们早晚是要回去的。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在野外生存,而且据他所知,欧文对此也是一窍不通。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饥渴难耐。但是如果他们回到市内,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那些特工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至少他们使用的是电击枪而不是其他致命的武器。这说明对方想要活捉他们,或许是打算通过他们了解伊甸园碎片的下落。

哈维尔拖着一节粗长的树干来到了火堆旁,随后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坐了下来。他并没有生火的打算,只是想要坐在火堆旁罢了。因为这令他想起了从前,他们一家人经常会去沙滩边进行户外烧烤。他们会将毯子铺在身下,并将穿有虾仁和鸡肉的烧烤杆架在一旁的火堆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最后一次户外烧烤是为了庆祝他的哥哥出狱。所以那次和以往有着不同的意义,所有人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欧文在哈维尔的身旁坐下;“那,我们就坐在这里吧。”

“嗯。”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周围的温度渐渐升高,空气也变得干燥起来,但他们就这样坐着聊天,讨论的大多是在Animus中的经历。他们讨论的时候,非常默契地避开了祖先之间的斗争和厮杀,就虚拟场景中的其他体验聊着彼此的经历。他们从十九世纪的纽约市聊到他们使用的武器,以及祖先拥有的奇异能力。不过,当Animus中的经历已经没什么可谈的时候,欧文将话题引向了哈维尔不想提及的方向。

“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指什么?”

“我不是说Animus中发生的事情。”欧文问道,“在那之前,你为什么一直对我不理不睬?”哈维尔真的不想说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但他知道欧文是一个执着的人,而此时两人被困在了这座山上,还坐在同一节树干上。既然无法逃避,那就索性告诉他吧,哈维尔这样想道。

“我只是在处理一些个人的问题罢了。”

“比如说?”欧文问道。

“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谈谈呢?”

哈维尔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欧文又重复了一遍,于是,哈维尔决定向他坦白,继续说了下去:“你瞧,那时你父亲出了事情,你家里一片混乱,我能够想象当时的情况有多糟糕,也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愤怒。但每次见面,你说起的只有那件事,而且——”

“而且什么?”欧文打断了他,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恼意。哈维尔叹了口气;“你听我说完——”

“不然的话,你希望我怎么做?”欧文再次打断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把我爸送进了监狱,他死在了监狱里啊!”

“我知道。”哈维尔说道,“但我的哥哥也被送进了监狱啊。”

“那是因为他差点儿把人打死了!”当欧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哈维尔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一旁,背过了身子。愤怒令他握紧了拳头,肩膀和颈部的肌肉青筋暴起。他不知道出血效应是否会令他伤到欧文,所以才离开了他的身旁。在深呼吸了几分钟后,他渐渐冷静了下来,随后转过了身。

“当时我自己这边的问题已经令我筋疲力尽了,实在没有精力再来听你诉苦。就是那么简单,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我倒觉得你就是在针对我。”

“那样的话就没办法了,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欧文盯着没有火的火堆,沉默了几分钟后,突然问道:“你说的问题又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我不想说。”

“一切还好吗?”

“已经没事了。”

“是你的母亲吗?还是说你的哥哥又做了什么别的事情?”一只鸟从林间飞了出来,这令哈维尔抬头望向了天空。那是一只大型鸟类,大抵是鹰,或是隼吧,他一直无法弄清楚两者的差别。“不是你想的那样。”哈维尔说道,“一年前,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家人【比较婉转的说法,意指哈维尔的性取向和常人不同——译者注】。”

“哦。”欧文坐回了树干上,“我不知道你原来是……”

“嗯。”哈维尔确认道。那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他们家中不是天主教教徒便是浸信会【浸信会(Baptists):又称浸礼宗,是17世纪从英国清教徒独立派中分离出来的一个主要宗派,因其施洗方式为全身浸入水中而得名——译者注】教友,虽然他知道他的家人不会因此而将他赶出家门,但他不知道家人在得知此事后是否还能接纳自己。

“你爸妈是怎么想的呢?”

“我妈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件事。我爸倒是纠结了几天,不过他现在已经不介意了。”

“那你的哥哥呢?”

“这就是他被送去监狱的原因。”哈维尔回答道,“那天有个乡巴佬骂我,结果曼尼就直接冲上去了。”当时,哈维尔就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哥哥殴打那人,当时百感交集,感激的同时,有一丝恐惧,也有一丝自豪。“虽然那人应该不知道我是同性恋。他应该只是想用那个词来骂我罢了。”

“这件事别人知道吗?我从来没在学校听——”


“除了我的家人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当然、现在还多了你一个。”

“哇。”欧文点了点头,“其实这也没什么的。就算你告诉——”

“听我说,我很感激你能宽慰我,但我现在只想融入其他学生当中,明白吗?或许等我做好心理准备了、我会告诉别人的。”

“明白了。”欧文应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很感谢你能将这些讲给我听。”

“说得像是你给过我选择的权利一样。”哈维尔有些开玩笑般地说道。不过在将自己的情况告诉别人后,他心里舒服多了。他很庆幸自己告诉的人是欧文、因为欧文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改变对自己的看法。接着又过了几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里.每当哈维尔听到有车辆靠近,就会担心是不是阿布斯泰格的人追来了。而且他有些饿了,因此他不得不正视起欧文之前的问题,思考他们两人接下来该怎么办。中午时分,有一个陌生人突然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吓了两人一跳。那人剃着光头,有着深色的皮肤。他穿着军队式样的黑色裤子,白色的T恤外披着一件带有兜帽的皮质夹克衫,还戴着一副墨镜。

“你们两个小伙子过得怎么样啊?”那人问道。哈维尔看向了停在一旁的摩托车,“要逃跑吗?”他对着欧文轻声问道。

“那人看上去有点儿眼熟。”欧文回答道,看上去并没有哈维尔那般紧张。那个陌生人将墨镜推到了额头上,继续朝他们走来,“我是格里芬。”他的声音很低沉,说话的节奏也很奇怪,就像是慢速播放的音轨一般,“看起来门罗害得你们被圣殿骑士追捕了啊。”这个男人显然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份,也知道他们为何躲在了这里,但男人说起圣殿骑士时露出的神情让哈维尔觉得他和他们并不是一伙的。哈维尔和欧文面面相觑,正当两人困惑不解、犹豫不决的时候,格里芬继续向他们走了过去。

“别紧张。”他安抚道,“我来这里既不是要把你们抓走,也不是要把你们干掉。”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欧文问道。

“我只是想和你们聊聊。”

“聊什么?”哈维尔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但他不知道欧文是怎么想的,他并不打算将欧文抛下,独自逃跑。格里芬走到火堆旁停了下来,来回打量着他们二人,“我想和你们谈谈你们自己的事情,还有你们将来的打算。”

“为何你看起来那么眼熟?”欧文问道。

“那天夜里,我帮你干掉了那名圣殿骑士特工。”他回答道,“我本想阻止门罗将你带走的,但你们成功将我甩开了。”他看着旁的摩托车说道,“当时就是这辆摩托车,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你是那个刺客?”欧文说道。格里芬点了点头,走到了摩托车旁。然后从摩托车的一侧三角板下拆下了一团电线。

“嘿!”哈维尔以为他弄坏了摩托车,不满地叫道。

“这是阿布斯泰格开发的机车,”格里芬解释道,“而你们并不知道这辆车有哪些功能。我刚才拆下的是这辆车的定位设备,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个东西一直在发布你们的坐标。它的型号频率很高,所以只有离你们非常近的人才能收到它的信号。不过我还是找到你们了。”哈维尔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可能是科吉尔的记忆对他的影响,也可能是一个普通人的常识令他下意识就不想和一-名刺客打交道、而欧文看起来对此一点儿也不介意。或许这正是他那刺客祖先对他产生的影响——某种层面上的出血效应。

“你说你想和我们聊聊。”哈维尔觉得自己可能不得不抛下欧文,独自逃跑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呢?”格里芬将身体靠在了摩托车上,抱着双臂说道:"阿布斯泰格把你们的朋友关起来了。”

“门罗呢?”欧文问道。

“他逃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然后呢?”哈维尔问道."难道你来这里只是想把我们已经能够猜到的事情告诉我们吗?”

“我要在你们的朋友将一切告诉阿布斯泰格的人前,知道他们掌握了哪些信息。”格里芬说道,“我要知道门罗为何要将你们所有人聚在一起。我想你们进入Animus是为了找寻一枚伊甸园碎片,没错吧?”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哈维尔问道。

“阿布斯泰格从很久前就开始通缉他了。”格里芬回答道,“能让他冒着被抓的风险出现在你们面前,说明他找到了能够起到颠覆战局作用的东西,而唯一能做到那一点的就只有伊甸园碎片。”欧文看向了哈维尔,然后说道:“我能和哈维尔单独谈谈吗?”

“当然可以。”格里芬说道,“但是尽量快一些,我们没时间了。”格里芬重新戴上了墨镜,然后向一旁走出了一段距离。那段距离远得足以让哈维尔相信对方听不到他和欧文的交流,但这段距离对那名提防他们在谈话时逃跑的刺客来说却也足够近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告诉他。”欧文说道。

“你疯了吗?”

“说不定他可以帮助我们找到门罗,并且救出其他人呢。”

“说不定他只是在骗我们,并且要利用我们找到伊甸园碎片呢?”

“但是我经历过一名刺客的记忆啊。”

“所以呢?”哈维尔说道,“那并不代表你是一名刺客,你难道已经忘了门罗说过的话了吗?”

“不是那样的。”欧文解释道,“我不是分不清自己和维琉斯的差别,我只是单纯地信任他们罢了。”

“无条件地信任全部刺客?”

“我信任他们的信条。”欧文回答道。哈维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随后他确认了一点,这肯定是出血效应搞的鬼,因为他认识的那个欧文绝不会盲目地信任某个来向他们打听消息的陌生人,更别提他要打听的还是一件可以推动战争胜利,并令将军成为总统的可怕存在。欧文在Animus中的经历改变了他。但是哈维尔知道,如果欧文决定要和格里芬站在一边的话,自己是无法阻止他将秘密告诉格里芬的。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欧文问道,“难道一辈子坐在这座山上吗?”哈维尔挥手赶走了一只撞到他脸上的苍蝇,“随你便吧。”

“随我便?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欧文站着思考了片刻,然后坚定地点了下头,“我打算说给他听。如果他对我们不利的话,那就是我的错。”随后他叫来了格里芬,当刺客悠闲地走回他们身旁的时候,欧文说道:“是的,我们进入Animus就是为了找寻一枚伊甸园碎片。”哈维尔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和两人保持了一定距离。他本就不想将这些信息告诉那名刺客。

“去的是什么地方?”格里芬问道。

“纽约市。”欧文回答道、“一八六三年的纽约市。”

“哪枚伊甸园碎片?”

“一把匕首。从阿兹特克俱乐部中找到的一把匕首。不过那把匕首最早是由科尔特斯从西班牙带到墨西哥的。”

“科尔特斯?”格里芬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匕首吗?”

“是国王给他的。”欧文回答道,“但我记得那把匕首本身就是由教宗赐给国王的。”

“你们在Animus内有没有找到那枚伊甸园碎片现在的下落?”       

“不是很确定。但我们觉得那把匕首应该被藏在了尤利西斯·格兰特去世前居住的那栋小屋里。因为他是那把匕首最后的拥有者。”

“谢谢你。”格里芬说道,“这就是我需要知道的全部信息。”格里芬已经得到了他需要的信息,但哈维尔不知道这对他和欧文代表着什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他开口问道。

“现在?”格里芬坐在了两人之前坐着的树干上说道:“现在我想请你们俩跟我走一趟。”


第二十二章、正面交锋

当阿布斯泰格的特工从仓库屋顶降下的时候,汤米·格雷林一定会奋起反抗,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当他们抓住娜塔莉亚的时候,他会打断那些抓向她的手的每一根骨头。但肖恩只能坐在轮椅上,眼睁睁地看着两名特工从背后抓住自己。他试图推开自己的轮椅,哪怕那意味着他只能在地上爬行,他也不想就这样毫无反抗地被人抓住。然而他们将他牢牢地按在轮椅上。他无力抵抗。

大卫试图逃跑,但他们电晕了他,见到这一幕的格蕾丝疯狂了。她尖叫着冲向那名开枪的特工,用拳头拼命地击打对方,但两名特工从背后扑倒了她,将她抓了起来。门罗的公交车撞向了仓库的大门,将其扯了下来、随后便飞速地离开”了,跟在他身后的是欧文和哈维尔骑着的摩托车。

肖恩不会因他们逃走而责怪他们,但他对此很是愤怒,因为那三人就像是抛弃了其他人一般毫无顾忌地逃走了。两辆黑色的汽车开到了仓库前。当儿名特工坐上车后,汽车便向欧文和哈维尔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随后一辆白色的装甲车开进了仓库,特工将后门打开后.便将他们一个个地带到了车上。先是娜塔莉亚,接着是格蕾丝和大卫。

“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当他们推着他的轮椅向前走去的时候,肖恩问道。那几名特工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全身覆盖着护甲,戴着反光的头盔、所以肖恩没能看到对方的长相。几名特工将肖恩坐着的轮椅抬了起来.将轮椅推上车的过程中,肖恩因受力不均,无助地左右摇晃。车内的空气有着浓浓的机油及塑料气味。特工们将娜塔莉亚、格蕾丝和大卫绑在了汽车一侧的长椅上,将肖恩推到了另一侧,将他的轮椅绑在了车厢上。

“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肖恩再次问道。几名特工无视他,直接走了出去。当他们关上汽车后面的双扇门,并锁上扣锁后,车内的空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充满黄色灯光的囚笼。

“这一切都是门罗的错。”格蕾丝看着她的弟弟,恨恨地说道。大卫像是呆住了一般,双眼空洞无神,显然还没有从电击枪的作用中恢复过来。

“他还好吗?”肖恩问道。

“那名特工说他过会儿就没事了。”格蕾丝回答道,“他说大约要一个小时才能恢复正常。”

“埋怨门罗可没用。”娜塔莉亚说道、“难道不是吗?”

“我不在乎!”格蕾丝大声叫道、“如果不是他的话,我们根本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装甲车的引擎在发出了几声短暂的轰鸣后,隆隆响起。车身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令对面侧着坐的三人同时向一侧倒去,他们坐着的汽车离开了原地。关着四人的隔间并没有窗户,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对方要将自己带到什么地方。

“我们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们。”肖恩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格蕾丝问道。

“他们知道我们是在找一枚伊甸园碎片。”他回答道,“我们不能将它的下落告诉他们。”

“你不想说,那是你的事。”格蕾丝说道,“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了,门罗逃走了,欧文和哈维尔也是。我要做的就是让我和弟弟安全回家,为此,我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我的祖先再恨圣殿骑士,那也与我无关。”

“即使在目睹了虚拟场景中发生的一切后,也是如此吗?”娜塔莉亚问道。

“尤其是在目睹了那一切后。”格蕾丝回答道,“我的弟弟本不用经历那么可怕的事情,这也都是门罗的错。”她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弟弟,但大卫仍旧没有开口,只是在他姐姐说话的时候,抬头望着她。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下巴,所以在这么做的时候,他有些滑稽地张开了嘴。肖恩明白再和她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决定在到达此行的目的地前都不再提起这件事。或许在更加清楚他们的处境后,他也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告诉圣殿骑士。

汽车继续向前驶去,他们能够感受到车身的摇晃和路面的颠簸,听到汽车轮胎发出无声的哀鸣,肖恩渐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感觉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汽车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并没有就此停下,或许他们只是下了高速公路。但汽车似乎正往高处开去,因为肖恩被重力拉着靠上了轮椅的靠背。大卫渐渐清醒过来,当汽车停下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正常。汽车的引擎不再作响,整辆车就静静地停留在原地。随后肖恩听见有人打开了后门的扣锁,当他和其他人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后门缓缓地打开了。

迎接他们的不是身披防暴护甲的阿布斯泰格特工、而是一个拿着笔记板,穿着白色实验室工作服的女人。在她身旁的是两个健壮的男人,他们身上穿着的灰色制服和军装有些相似,看上去至少也是某种机构的保安人员,而在他们胸口和上臂的一侧有着闪闪发光的银色阿布斯泰格标记。三人的衣服上都挂着名牌,两个男人将名牌别在了胸前的口袋上,而那个女人则将其别在了工作服的衣领上。那个女人有着运动员一般的站姿,一头棕色的超短发。微笑的时候会露出她微微凸出的门牙。

“女士们,先生们,”她谈吐优雅,带着不太明显的法语口音,“我对我们带来的一切不便表示抱歉。”她将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我是维多利亚·碧卜博士。我在阿布斯泰格工业公司下的血统研究及采购部门任职。非常欢迎你们——”

“欢迎?”肖恩讽刺道,“你刚才说了什么?欢迎?你开玩笑的吧?”维多利亚的笑容少了几分,就像是电力少了儿瓦后微微暗淡的灯泡,“我是这么说的,我也知道这个字眼在我们强行将你们带来后显得多么奇怪。但是如果你们愿意听我们解释的话,我相信你们会理解我们这么做纯粹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

“你们电晕了我的弟弟!”格蕾丝叫道,“这很安全吗?”

“的确不够安全。”维多利亚转向了站在她两侧的男人,对两人分别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便爬进了汽车内部,“这本不应该发生的,这是我们的失误,我为此道歉。我想请各位随我一起到我们的研究所去检查一下身体,在确认各位都没有受伤后,我们便会设法带你们回家,这样可以吗?”那两名保安解开了绑着四人的带子后,领着他们走下了车。随后他们抬起了肖恩坐着的轮椅,然后缓缓将肖恩和他的轮椅放了下来。

肖恩向四周望去,发现装甲车正停在一处环岛旁,路面的沥青显然刚铺完不久,周围高大的松树散发着类似柑橘的香味。在松树间屹立着数栋几乎完全用玻璃建成的大楼,数条封闭的走道将几栋建筑的高层连在了一起。其中一栋建筑的入口就在车道的另一边。而他们来时的路却是通往一处森林的。肖恩在来的时候曾想过阿布斯泰格会将他们绑架到什么地方去,没准儿是监狱或者地牢之类的地方。而眼前所看到的恰恰相反。

“请你们跟我来。”维多利亚说完后便面向他们,微笑着朝建筑的入口慢慢走去。两名石头一般的保安并没有用任何行动或是表情来威胁他们,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种威慑,逼迫他们前行。娜塔莉亚、格蕾丝和大卫跟在维多利亚的身后,向内走去,而肖恩则滑着轮椅跟在了他们的身后,那两位保安则跟在了肖恩的身后。当他们到达入口时,维多利亚刷了一下她的名牌,打开了大门。大门打开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门上的玻璃干净得令人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走进去之后,他们又穿过几道门,最后来到了一处大堂,大堂的前台后有一块巨大的玻璃,玻璃上磨砂的部分正是阿布斯泰格的标志。坐在前台的是一个戴着头戴式耳机,系着窄领带的男人。当维多利亚带着肖恩等人经过的时候,那个男人朝维多利亚点了点头。他们绕过了印有阿布斯泰格标记的巨大玻璃后,才真正看到了整栋建筑的全貌。

建筑高大广阔,有三层,屋顶是一片可以伸缩的巨大玻璃,每一层楼都围绕着建筑的中庭展开,几乎就是由玻璃制成的敞开式空间。建筑的外墙也是由玻璃制成的,可以清清楚楚地从任何角度看到外面的森林。阿布斯泰格的员工或是悠闲地站在自动扶梯的一侧,或是急匆匆地从另一侧跑向更高的楼层,这一切就和肖恩概念中其他大型公司内的场景一般无二。

“我们为这栋研究所取名‘鹰巢’。”维多利亚说道,“理由就不用说了。这个楼群还有其他四栋建筑,等你们的事情处理妥当了,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剩下的那几栋。”事情再一次超出了肖恩的预料,维多利亚的话令他不再敌视对方。如果阿布斯泰格真的是劫持他们的话,这算得上是他见过的最惬意的一场绑架案了。维多利亚带着他们走向了中庭远处的一角,然后他们来到了一间满是冷色调、棱角分明的现代座椅和咖啡桌的休息厅中。

“请随意。”维多利亚说道,“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自己拿就行了。”肖恩看向了她指的方向,柜台上摆放着许多水果、糕点和咖啡。一旁的冷柜中有水、果汁、汽水和那种带着点气却没有什么味道的饮料。肖恩觉得那种饮料和水其实没什么差别。他推着轮椅来到柜台旁,拿起了一个面包圈和一瓶汽水。格蕾丝在挑选了许久后,才选中一根香蕉,接着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而大卫则拿了一块蓝莓松糕和那种没有味道的汽水。娜塔莉亚则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

“你什么都不想要吗?”维多利亚问道。

“我没有胃口。”娜塔莉亚回答了她的问题后问道,“你是在什么领域获得博士学位的?”

“我是一名精神病专家。”维多利亚回答道。

“专门给疯子看病的那种?”肖恩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的回答。

“没错。”维多利亚露出了笑容,“但我在这里的工作和我的学历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先坐下吧。”她挑了最靠前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其他人坐在了面向她的椅子上,而肖恩则推着轮椅,来到了他们身旁。

“首先,我再次为行动中发生的失误向各位表示抱歉。”维多利亚转向大卫后问道,“大卫,你还好吗?你感觉怎么样?”大卫刚咬了一大口松糕,无法开口的他向她比了个大拇指,鼓着脸颊,像是花栗鼠一般笑了起来。

“很好。”维多利亚说道,“那我就放心了。接着……”她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笔记板,“在这里的是格蕾丝和大卫、娜塔莉亚,还有肖恩,对不对?”他们吃着手里的食物,只是点了点头。

“那不见了的是欧文和哈维尔喽?”维多利亚问道。他们再次点了点头。

“你们知道他们可能去了什么地方吗?”肖恩咽下了口中的面包圈、说道:“不知道,其实我们都不怎么了解对方、我们昨晚是第一次见面。”

“我明白了。”她继续问道、“那门罗呢?你们知道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吗?”肖恩摇了摇头,虽然他很确定门罗是去找那枚伊甸园碎片了。他注意到格蕾丝和大卫正看着对方.或许是打算将实情告诉维多利亚,肖恩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提起那件事。他们照做了,但将来他们是否会将实情和盘托出,肖恩不知道。

“那好吧,希望我们能够早日找到他们。”维多利亚继续说道,“现在,先让我讲一下我们得知的情况,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可以补充一些我们疏漏的地方,可以吗?首先,我们知道门罗将你们聚在一起,使用了一台被他改装过的Animus。然后我们知道你们接触到了一件物品——-枚伊甸园碎片,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吧?”肖恩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任何表情,但维多利亚接下来的话令他知道自己或许搞砸了。

“你们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你们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维多利亚再次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笔记板,“你们为了寻找伊甸园碎片,进入了那台被偷走的Animus中。你们最后找到它了吗?”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等待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将笔记板放在身旁的椅子上,然后问道:“你们中有任何人知道门罗曾经在阿布斯泰格工作吗?”肖恩并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对此并不惊讶,不然的话门罗也不会有机会弄到一台Animus。

“他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维多利亚说道,“他曾是一名高级研究人员。但之后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导致他的行为变得极度反常。他的精神状态出现了明显的问题,我试图帮助他,让他从悲伤中走出来,我们中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做的。但最后,他还是离开了公司,同时还从公司偷走了不少昂贵的设备。”

“你是说Animus吗?”格蕾丝将香蕉皮放在了一旁的咖啡桌上后问道。

“还有其他的设备。”维多利亚回答道,“我们一直在找他,因为他带走的那些设备如果使用不当,是十分危险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报警呢?”大卫问道。

“我们联络了当地的治安部门。但法律上也允许我们通过内部的保安团队将他抓回来。”

“把人电晕也是合法的?”格蕾丝问道。

“我们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你们在那间仓库里。”维多利亚解释道,“我们只是收到了有人使用那台Animus的信号。我们不知道是谁在使用,也不知道使用者和门罗有什么关系。这就是他们带上了非致命武器的原因。将你们送上车后,他们检查了门罗的仓库才明白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而眼下,我们对情况更加了解了。”一个穿着蓝灰色西装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他长得很高,有一双淡绿色的眸子,一头淡金色的头发自额头向后抹去,“打扰你们了,真是抱歉。”

“不用担心,您并没有打扰到我们。”维多利亚站了起来,“请坐,欢迎加入到我们的讨论中来。”那个长得很高的男人向他们走过来,然后坐在维多利亚身旁的椅子上。他的动作迅速流畅,“我的名字叫以赛亚。”他开口说道,“也是鹰巢的主管。我们一直在分析门罗的资料,有些事情也没必要向你们保密。你们已经知道刺客和圣殿骑土。你们也知道阿布斯泰格工业公司就是圣殿骑士的产业,你们或许正在猜测我是不是一名圣殿骑士。我告诉你们,你们猜得没错、我就是一名圣殿骑士。在我身旁的碧卜博士也同样是我们中的一员。”维多利亚点了点头,露出了笑脸。肖恩没想到他会点明自己的身份,哪怕对方已经调查过门罗的资料了,他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会如此轻易地承认自己便是那个计划着掌控世界的神秘组织中的一员。

“圣殿骑士对世界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了。”以赛亚说道,“公司取代了曾经的国度,CEO们则代替了当年的政客。我们的组织为了确保效率最优化,适应时代的变迁.发展成了现在的样子。我们相信只有科技的发展才能令人类获得更大程度的进步,这就是为何我们建立了阿布斯泰格工业公司。我们并没有什么邪恶的意图,和门罗告诉你们的恰恰相反。”

“你这些话还是去和特威德老板说吧。”大卫说道。

“说得好。”以赛亚轻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轻松,用肖恩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带有传染力,“的确,我们组织的历史上有过不少臭名昭著的人物,不过大多数历史悠久的组织都是如此。但我想让你换一种角度去看这件事情,你知道特威德老板利用他的权势建造了很多孤儿院、学校和医院吗?在他的管理下,纽约市那三年里用在慈善方面的资金比过去十五年的总和还要多。他出资建造了纽约市立图书馆,并买下了大都会博物馆的土地使用权。你知道是因为他,才有了今日的布鲁克林大桥吗?”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肖恩并不知道这些,不过通过其他人的沉默,他知道他们也是如此。

“现在再去批判特威德这个人物就要困难得多了,不是吗?”以赛亚说道,“作为一个人,他犯下了不可原谅的大错。但是作为一名圣殿骑士,他推动了这座城市的进步。如果没有那名叫伊莉莎的刺客给他冠上贪污罪名的话,谁知道他能利用那些功勋带领纽约市走向何方呢?”听着以赛亚的话,肖恩觉得门罗眼中的圣殿骑士形象和他刚才所见的越发矛盾。

“你可以用我们中最糟糕的典型来评判我们。”以赛亚继续说道,“你也可以想想那成百上千个你没有听过名字,却为了令世界更美好而付出生命的圣殿骑士组织成员。”他绿色的眼睛扫过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经过肖恩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像是在肖恩身上扎根了一般,“门罗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你们有多么重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肖恩问道。

“我看过了他对你们所有人的DNA分析,而那些数据超乎寻常。我认为你们六个人加在一起便是所谓的‘优越事件’,根据我的调查,记录在案的类似事件屈指可数,没有人真正了解它的秘密。优越事件的隐秘被交感神经的遗传力保护了起来,而我们仍在破解那层保护的过程中。其实门罗之前在阿布斯泰格工作时,研究的项目就是这个,用的正是他改装的那台Animus。他当时便在调查这些优越事件,推算着下一次出现的时间。而他找到的就是你们。当你们聚在一起时,便像是水流汇合、气流交融、能量聚合一般。你们每个人的潜力以及你们所有人聚在一起能起到的作用,都是我们无法估算的。这一切,令人惊叹。”肖恩回想起了门罗当时展示给他们看的图像,他们所有人的DNA一字排开时,其中存在的记忆相容点,“你说的是伊甸园碎片吗?”肖恩问道。

“伊甸园碎片。”以赛亚回答道,“而且不止一枚。”大卫推了推他的眼镜,说道:“我不太明白。”以赛亚转向了维多利亚,“这是碧卜博士的专业,我会让她来为你们解释。”维多利亚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后说道:“我的研究令我相信你们所看到的那枚伊甸园碎片还有两枚和它类似的。那三枚伊甸园碎片本是一体、伊甸三叉戟。每一把匕首都是三叉戟的一段戟尖,每一段戟尖都蕴含着不同的力量,或者说会对人产生不同的影响。传说中,一段戟尖使人产生信仰,一段使人产生恐惧,还有一段则使人产生爱慕。说到这里,你们能够理解吗?”他们四个人都点了点头。

“很好。”维多利亚说道,“你们应该听说过亚历山大大帝吧?我们知道他拥有一柄伊甸权杖,那是他坐上王位后权力的象征。但在战场上的时候,他还需要一把武器。”

“也就是伊甸三叉戟吗?”格蕾丝问道。

“正是如此。”维多利亚回答道,“他的军队无人可挡。他用三叉戟征服敌人,用权杖来治理国家,亚历山大大帝就这样创建了举世无双的马其顿帝国,同时或许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统治者。”

“挺激动人心的,不是吗?”以赛亚这样说道。肖恩同意他的说法,同时也注意到维多利亚在提到这个话题时变得多么富有激情与活力。

“我们相信当亚历山大大帝去世的时候,三叉戟碎成三片,分别落到了接替马其顿帝国的其他王国手里。一段戟尖落到了他手下的将领塞琉卡斯的手里,他占领了东部的领土,在亚洲建立了塞疏卡斯王国;另一段戟尖落到了将领托雷密的手里,他在埃及建立了一个王国;而第三段戟尖则落在了亚历山大大帝的族人,马其顿人的手里。不过最后,马其顿人手里的那枚碎片和托雷密的那枚碎片都落在了罗马的恺撒大帝手里。你们找到的那段戟尖应该是恺撒大帝手中的两枚之一。我觉得应该是信仰戟尖。那段戟尖一直留在了罗马帝国,随后流落到了梵蒂冈。而从那里开始,西班牙人出生的卡利克斯特三世将其送给了阿拉贡国王阿方索五世,应该是为了感谢国王对他的支持。接下来,那段戟尖便留在了西班牙皇室,直到查理五世将其交给了科尔特斯。你们还跟得上我讲的内容吗?”

“勉强能听懂吧。”大卫说道。维多利亚搓了搓双手,“我还在研究另外两段戟尖流落到了什么地方,不过我们确信你们在纽约市找到了信仰戟尖。”

“或者说,我们确信你们的祖先曾经接触过它。”以赛亚说道,“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你们的祖先中还有其他人接触到了另外两枚碎片。”

“真的假的?”格蕾丝问道。

“我非常肯定。”以赛亚回答道,“请理解我们为何将你们带来这里。三枚戟尖组合在一起的力量足以将一个人变成一国之主,并将一国之主变为一位神明,而你们所有人都和三叉戟联系在了一起。就像我告诉你们的那样,这便是‘优越事件’。你们代表了你们的祖先,汇聚在了一起。就像那么多代人的血脉和DNA就是为了此刻而汇聚到了一起。这就是为何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这是只有你们才能办到的事情。”

“你希望我们怎么来帮你呢?”娜塔莉亚问道,她在进人鹰巢后就没怎么说过话。肖恩无法忘记那几名特工将她抓住时的情景,并为自己无法像汤米一般保护她而感到羞愧。

“碧卜博士,”以赛亚问道,“你有没有向他们讲起……门罗的事情?”维多利亚点了点头。以赛亚顺着透明的玻璃墙向外望去,看着远处的森林,“门罗的故事令人心碎。”他这样说道,“我仍钦慕他的智慧和他过去的为人。”随后他将视线收了回来,“如果你们顺利找到了其中一段戟尖,而它又不幸落入门罗手中的话……便会造成很大规模的破坏。”

“门罗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肖恩问道。以赛亚叹了口气,“他的父亲是个很糟糕的人。他童年时的经历可怕得令人难以想象,他将大多数回忆都压抑在了心里。而正是这样的精神状态,他或者与他经历相似的人都不适合使用Animus。”

“这是为何?”娜塔莉亚问道。维多利亚回答了她的问题,“受过虐待的个体,神经都非常脆弱,且极不稳定。我试图通过心理治疗来帮助他,但他只想用Animus回到他父亲的记忆里,以此来消灭自己内心的恶魔。”

“但为了他自身的安全,以及精神的正常,我禁止他这么做。”以赛亚说道,“这就是他离开了阿布斯泰格,并且偷走了当时由他负责的项目的原因。”肖恩看向格蕾丝,而她也正向他这边望了过来。当时发生的事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并不是说肖恩不信任门罗,只是他和那台由他改装的Animus有太多疑点。肖恩看出格蕾丝也有着同样的顾虑。肖恩相信门罗的本意是好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像格蕾丝一开始所想的那样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以赛亚。

“别说。”娜塔莉亚对着他们二人说道。

“是啊,我们或许不该说的。”大卫也开口劝道。但是自从来到这里,肖恩的想法便已经转变了。这里的情况和门罗所说的完全不一样。这些人并不邪恶,也没有征服世界的打算,当他看到周围的情况,并且听了以赛亚和维多利亚的解释后,他深深相信了这一点。阿布斯泰格只是想要通过创新和进步令人类社会变得更加美好罢了。而且肖恩很感激他们看中自己,并且相信自己能在接下来的事情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或许你们不该说什么?”以赛亚问道。肖恩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的确找到了那枚伊甸园碎片。而且格蕾丝知道它最后出现的地方。”格蕾丝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说道:“是的。”随后,她将地点告诉了以赛亚。


第二十三章、生死逃亡

欧文知道哈维尔对他做出的选择很不满意,但他知道眼下的状况,相信格里芬是唯一的出路。而且和哈维尔不同的是,欧文能够意识到自己身体中维琉斯的部分对自己的影响,或许正是因为维琉斯的刺客出身令他太过轻易地相信了格里芬。不过就算是这样,欧文和哈维尔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圣殿骑士抓住了其他四人,门罗也不见了。

他们没法回家,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还面临着圣殿骑士的追捕。不过欧文会选择相信格里芬,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更为私人的原因。前晚那名阿布斯泰格特工说他了解欧文父亲的事。而要继续调查下去,欧文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来。格里芬坐在那截树干上,抬起头看向两人,“你们意下如何?”

“你要我们和你一起走?”哈维尔笑出了声,“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不——可——能。”

“你说的和你一起走是什么意思?”欧文问道。格里芬身体微微前倾,将手肘搭在了膝盖上,“我想门罗应该在你们身上找到了刺客血脉吧?或是圣殿骑士的血脉?还是两者都有?”欧文点了点头。

“那又如何?”哈维尔问道。

“那样的话,说明你们或许能使用鹰眼视觉。”格里芬说道,“你们知道鹰眼视觉是什么吧?”欧文再次点了点头。而这次,一旁的哈维尔也这么做了。

“很好。那就看看我。”

“我们正看着你呢。”哈维尔说道。格里芬摇了摇头,举起空着的那只手,示意哈维尔听他解释,“不,我说的是‘看’我的本质。鹰眼视觉能帮助你判断对方是否对你抱有敌意。用鹰眼视觉来识别我的本质。你们看到了什么?”欧文在离开Animus中的虚拟场景后就没有再使用过鹰眼视觉,但他仍然记得维琉斯在阿兹特克俱乐部寻找匕首时是如何激发这种能力的。他放大了自己对于外界的感知,撇开一切杂念,观察着格里芬的面容、脸部表情、坐姿以及身体中每一处微小肌肉的紧张程度,这些是无法作假的。欧文的鹰眼视觉告诉他格里芬并没有敌意。至少,现在没有。

“继续说下去。”欧文说道。

“我想你们应该在Animus里见到那枚伊甸园碎片了吧?”

“我们都看到了。”哈维尔在听到欧文的回答后,睁开了眼睛,眼神中带着一丝惊讶和些许怒意。

“那样的话你们就是寻找伊甸园碎片的最佳人选了。”格里芬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东西。而你们却知道它的样子,或许还知道该如何找到它。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们凭什么要帮你?”哈维尔说道、“我觉得那件东西不应该落到任何人的手里,包括门罗,虽然他有可能已经接近那枚碎片了。”

“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天知道门罗是怎么描述兄弟会的。不过,请你至少听完我的话。”格里芬将掌心对着二人,一边数着一边将手指一根根地放下,“亚历山大大帝、尤利乌斯·恺撒、匈奴王、成吉思汗、俄罗斯沙皇。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共同点吗?”
哈维尔翻了个白眼,嘲讽道:“伊甸园碎片?”

“没错。”格里芬回答道,“每当有伊甸园碎片现世,总有人会用它来谋取权力,而人民的自由意志就会因此而被压制。这是不可避免的。这也是为何我不想使用它。我只想确保没有人能够使用伊甸园碎片的力量。你又怎么知道门罗不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独裁者呢?”

“他不会这么做的。”欧文反驳道。

“是什么让你这么肯定这一点呢?”其实欧文自己也并不能肯定门罗是否会变成格里芬说的那样。事实上他的确曾有过这样的猜忌。但他的本能令他想要去相信门罗,就像他现在试图去相信格里芬那般。因为他感觉自己需要这两个人的帮助。

“你知道和我父亲相关的事情吗?”欧文问道。

“你的父亲?”哈维尔靠近欧文,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在说什么?”

“发生在你父亲身上的事,我只知道其中一部分。”

“所以说,他并不是一名刺客?”

“嗯。”

“但是你干掉的那名阿布斯泰格特工说……”

“说你的父亲参与了刺客与圣殿骑士的战争。”格里芬打断了他,“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被牵扯进来的,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

“你打算怎么做?门罗说了我的DNA没有用。我必须要想办法弄到我父亲被捕后的DNA。”

“我能去门罗去不了的地方。”格里芬回答道,“警察或许记录了你父亲被捕时的DNA。说不定档案室里就藏有你父亲的DNA样本。如果你能帮我找到伊甸园碎片,我自然会帮你查到你要的答案。”这便是欧文最初找上门罗的理由。虽然当时的情况证明这个计划行不通,但格里芬现在给出的却是一个或许能够让他找到答案的机会。欧文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条件。

“我和你走。”他这样说道。

“欧文,”哈维尔着急地劝阻道,“别——”

“我,和你走。”欧文重复了一遍,语气更为坚定。他现在知道了哈维尔在Animus中的经历,他为自己没能在朋友最需要的时候陪伴在朋友身旁而感到愧疚。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欧文去做他认为自己该做的事,“他不是我们的敌人。和我们一起走吧。”

“但我妈怎么办呢,伙计?”

“很简单。”格里芬说道,“你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你很安全,只是想出去走走。她或许会打电话报警,说你离家出走了,不过那算不上是什么问题。躲过警察太容易了。”

“毕竟我们已经无法回家了。”欧文劝道、“我们要么和格里芬一起走,要么就只能继续留在山上。就算你选择留下,也还是会令你妈妈担心的。”哈维尔看了一眼四周的树林、猛地拍向了那只烦人的苍蝇,“但我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我能明白你的想法。但你不必相信门罗或是格里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只需要相信我就够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用鹰眼视觉判断吧?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旁。”

哈维尔背着手,低头看着地面,过了足足-分钟后,他才抬起了头,“好吧,我相信你。我们出发吧。”

“好。”欧文应道。

“很好。”格里芬说道,“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你们两人骑上那辆摩托,到山脚和我碰头。”

“什么意思?”欧文问道。不过格里芬已经动身了。他的身影在林间飞速腾挪,几秒后就消失了。

“嘿,这段冒险还真是开了个好头。”哈维尔讽刺道。欧文则朝摩托车走了过去,“来吧。”在他爬上车后,哈维尔坐上了后座。引擎启动的时候,整辆摩托车轻颤了一下,仿佛一只巨大的甲虫扇动了一下翅膀。在他们戴上头盔后,欧文驾驶着摩托飞快地冲下了他们几个小时前经过的山路,一路尘土飞扬。当他们到达山脚的时候,有一辆汽车正等在山路和公路的交界处。那是一辆毫无特色的白色轿车,很难引起他人的注意。

驾驶员那边的车窗放了下来,格里芬探出了头,“跟着我走。”话音刚落、汽车便从欧文身旁冲了出去。速度比欧文预料得要快很多,他猛地拧动油门,追了上去。他们疾驰在乡间公路上,驶过两旁的果园和树林,树下的阴影和直射的阳光在欧文的头盔上变幻、闪动。然后他们跟着格里芬上了高速公路,一路回到了城里,最后来到一处满是铁门自存仓的地方。

欧文不知道他们来这里要做什么,不过他还是沿着其中一排自存仓向内驶去,直到格里芬驾驶的汽车停了下来。格里芬从车内走了出来,来到其中一扇铁门前、他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后打开了卷帘门上的锁,将其提了起来。接着他将汽车开了进去,随后又走出来示意欧文将摩托车开进去。

“他是认真的吗?”哈维尔问道。欧文对此也有所顾虑,但他还是将摩托车开进了仓库内,停放在了格里芬的汽车旁。格里芬在仓库外等着,直到两人走出来才将卷帘门重新拉了下来。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匿影于明’【这是刺客的三大信条之一,意指刺客藏身于他人可见之处,却令敌人无法发现自己,以至于令敌人感到恐惧——译者注】?”哈维尔对着格里芬问道。格里芬弯下腰,将卷帘门锁上,“差不多就是你说的那样、来吧,我们的藏身点在这里。”

他走向旁边那扇门并将其打开、房间内靠墙摆着几个储存柜,上面摆满了塑料或金属的箱子。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从屋顶垂了下来,下方是一张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各色工具、刀刃以及几副和维琉斯曾经用过的有些相似的护腕。远处的一角摆放着一台电脑,对面是一张铺有睡垫的小床、

“进去吧。”格里芬说道,“拉一下桌子上的那根绳子,把灯打开。”欧文照他说的做了,哈维尔也跟着一起走进仓库中,最后进门的格里芬拉下了背后的卷帘门。屋子里瞬间变得昏暗了许多,只有那不太明亮的灯泡向四周放出刺眼的光芒。

“或许和你们想象中的不同吧?”格里芬将手撑在工作台上问道。

“的确不太一样。”欧文回答道。

“十六年前,一位圣殿骑士的间谍打入了兄弟会中。”格里芬说道,“他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也知道了我们所有安全屋和训练机构的所在地。然后,他杀死了导师,我们的领导者。从那之后,他便回到了圣殿骑士组织。我们将之后发生的事称为‘大清洗’——圣殿骑士利用那个叛徒提供的信息展开了一场消灭战。那是一场屠杀,他们针对的不只是我们刺客本人,还有我们的家人,不论男女老少。兄弟会几乎就此灭亡。从那之后,我们不得不调整计划,为了生存而适应新的格局。我们不再有固定的据点,而是变得更为机动、迅速、难以抓获。这些年,我们的成员数量增加了不少,但跟当年的规模还相去甚远。”

“我的天哪。”欧文小声说道。

“圣殿骑士希望世人将阿布斯泰格当作爱心机构,为其树立正面形象。但他们的狠辣无情还是一如既往,甚至变本加厉。正是那些人抓走了你的朋友。”

“那我们该怎么做?”哈维尔问道。

“首先,你们要告诉我该如何找到那枚伊甸园碎片。”格里芬说道,“等我们将其找回后,再计划如何救他们出来吧。”

“我们觉得那枚碎片应该是被埋在尤利西斯·格兰特死前居住的小屋附近了。”

“嗯,那倒能说得通。你们俩先换一身行头吧。”他说着走到一个储物柜前,从中取出一只黑色的箱子,放到桌子上。然后打开扣锁,掀开了箱子的盖子。里面有几个稍小一些的密封箱子,格里芬将其一个个取出,摆在了桌上。

“床边的行李箱里有几件衣服。”格里芬说道,“你们自己挑一件制服吧。”欧文和哈维尔走向床边去看他说的制服到底是什么,结果在箱子里找到了和格里芬身上差不多的衣服——军队式样的裤子、靴子、连帽衫以及皮革和帆布面料的黑色夹克衫。欧文找了一套合身的套装穿上,哈维尔也照做了。两人回到工作台旁,格里芬已经打开了所有的小箱子。

“我要你们带上足够的装备。”格里芬说道,“首先是手雷。”他指着一组高尔夫球大小的圆形金属球,“这些是烟幕弹,那些是震撼弹,这两种是用来吸引敌人注意力和隐藏自己踪迹的。这些是催眠手雷,如果你需要让敌人在短时间内陷入昏迷就可以使用这个。而这些则是电磁脉冲手雷,它们会在一定范围内发出电磁脉冲。圣殿骑士特工会携带不少用来对付我们的电子设备,而这些电磁脉冲手雷就能让他们的系统短路,失去作用。”他让欧文和哈维尔将每种手雷都带上几枚,他们把这些手雷藏进了夹克和裤子的口袋里。

“接下来是武器。”格里芬向桌子另一侧的箱子走去,“我不会逼你们携带其中任何一件武器。你们凭自己的喜好选择就行,但是记住一点,选择武器的前提是你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其中一只箱子里装着一组飞刀,欧文突然感觉门罗曾经说过的气泡在他的脑海中膨胀了起来,那是来自维琉斯的出血效应。他感觉自己仿佛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但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知道。不过,他最后还是将其带在了身上,同时还带上了其他几种利器。哈维尔则从箱子中拿了几把小刀以及一把十字弩。

“这个能用来射吹箭吗?”哈维尔问道。

“能,里面应该还有几发吹箭。”格里芬回答道。

“我们能带上那个吗?”欧文指着一旁的袖剑护腕问道。格里芬伸手拿起了一枚护腕,将其握在手中展示了一下。这枚用某种金属制成的护腕和维琉斯曾经使用的皮质护腕有很大差别。这枚护腕带有电力和欧文无法理解的其他功能。

“这个还不能交给你。”格里芬说道,“护腕是一种武器,更是一种象征。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加入兄弟会,并发誓遵守信条,你才会得到属于你的护腕。不过在那之前,你不配拥有它。”

“这话还挺刺耳的。”哈维尔说道。

“不管刺耳不刺耳,这是规矩。”格里芬说道,“我原本只能羡慕地看着我的祖父和父亲戴上他们的护腕,直到多年后,我才拥有了属于我自己的这枚护腕。这是荣誉的象征,所以我不会轻易将它交给你们。”他将护腕放回了桌上,特意放在了欧文够不到的地方,“好了。你们现在已经带上了自己需要的全部装备——”

电脑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格里芬向电脑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手表,随后走到自存仓的另一端,在电脑显示器前坐了下来,用鼠标点了几下后,一个视频通话的界面出现在了屏幕上。视频另一端的人看上去有些憔悴,他留着一脸胡子,黑色的头发间夹杂着些许白发。他背后的场景看上去像是某种船只的内部。

“格里芬,”男人命令道,"汇报任务进展。”

“我接到了两个目标人物。”格里芬回答道,“我们正要去取回伊甸园碎片。剩下的四个人被以赛亚抓走了——”

“我已经知道了。罗滕堡那边恢复联络了。”

“那个阿布斯泰格内部的线人吗?”格里芬问道,“是的。他提供的情报说圣殿骑士的目标不止一枚伊甸园碎片。他们在找的是三叉戟。”格里芬在回复之前犹豫一下;“明白了,长官。我们打算前往纽约。这件上古遗物应该就在麦格雷戈山附近。”

“出发吧。”屏幕上的男人说道.“会有一辆车在奥尔巴尼【奥尔巴尼:纽约州的首府,离麦格雷戈山所在的萨拉托加县大约50分钟车程——译者注】等你。取回那枚碎片,不过记住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很快就会有新的命令下达给你。”

“是的,长官。”屏幕变得一片漆黑,格里芬萎靡地躺进了椅子里。

“那是谁?”欧文问道。

“兄弟会的领导人之一。”格里芬回答道、“盖文·班克斯。他和我们中的其他成员藏了起来。所以我们尽量确保和他之间的通话足够简短。”

“他说的三叉戟是怎么回事?”哈维尔问道,“他的意思是说除了你们看到的那枚碎片,还有两枚与之相同的碎片,不论是谁,只要将三枚碎片合在一起,就能征服整个世界。”哈维尔笑了起来,欧文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不过很快他便从格里芬的表情判断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丝毫的夸张,格里芬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自存仓的大门,顺便从工作台上拿起了一枚护腕。

“我们该出发了。”他说着拉起了卷帘门,“把灯关上。”于是三人便坐进格里芬的车内出发了。几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一个私人机场,格里芬将车开进了一个停有小型喷气式飞机的机库中,停了下来。飞机白色机身的两侧有蓝色条纹,就如白色轿车一般平凡,毫不起眼。

“你们的汽车不能和圣殿骑士的比,对吧?”哈维尔讽刺道。

“那是因为引来阿布斯泰格的注意,会产生不必要的风险,而且兄弟会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格里芬说。过了一会儿,他们便离开地面,飞向了纽约。这令欧文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感觉自己仿佛早些时候还在纽约市内。不过那是过去的纽约了,他并不知道现在的纽约是怎样一片光景。

他们在奥尔巴尼降落时已经是夜间了,在外面等他们的是一辆和之前类似的普通轿车,不过这辆车有强劲的马力,速度非常快。他们在夜色下沿着一条两侧绿树成荫的马路向北驶去。一路上经过了好几座小镇,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到达了麦格雷戈山。格里芬将车停在了离格兰特故居较远的地方。

“到外面后,不要离开我的身边。”他熄灭了汽车引擎,说道,“圣殿骑士有可能也到这里了。利用你们所有的感觉——出血效应和你们本身的五感保持警惕。我们冲进去,拿到上古遗物,就马上逃出来。准备好了吗?”

“好了。”欧文和哈维尔应道。他们离开了汽车,慢慢走进树林中,随后无声地在黑暗中潜行,围着小屋绕了一大圈。欧文试图稳住因心脏跳动而微微颤抖的双手,将注意力集中在维琉斯的记忆中,学着他一样将感觉散布到全身,再向四周的环境扩散开。起先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欧文耐心地倾听着、等待着,感受着四周的环境,渐渐地他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晰起来。一瞬间,欧文可以通过鞋子感受到脚下大地的质感。他甚至能够听到周围的树丛间传来了自己脚步的回音。

他瞥见了振翅欲飞的猫头鹰,随后他看到了一旁哈维尔和格里芬在林间移动的身影。当他们到达小屋时,一切都显得宁静平和。格里芬带着他们从树林走出,在穿过被露水打湿的草坪后,他们从小屋背后的一扇窗户爬了进去,对于刺客来说,这算不上是什么障碍。当欧文落地的时候,他脚下的地板发出了嘎吱的声音。屋内浑浊的空气闻上去就像是古老的、被烟熏过的木头一般。他们走进一间卧室,但那张小床说明了这并不是格兰特的房间。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俩了。”格里芬问道,“你们察觉到什么了吗?”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哈维尔回答道。

“等一下。”欧文闭上了双眼,他并没有用双眼来寻找,而是学着维琉斯在阿兹特克俱乐部中寻找匕首时那样感受着碎片的能量波动。

“察觉到什么了吗?”

“还没有。”欧文回答道,“给我点时间。”

“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

“给我点时间。”欧文重复了一句,随后便离开两人身旁。接着他感觉到自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为了能够感受得更清楚一些,他侧了侧脖子。然后,他感受到了那股能量波动。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了它,比维琉斯当时还要困难得多,不过总算找到了——那是一股微弱的低鸣,他能够感受到头骨与之产生的共鸣,他对这样的感觉很熟悉,至少他身体中维琉斯的那部分是这样。

“在这边。”他小声说道,接着向前走去。哈维尔和格里芬跟着他离开了卧室,走进已经变成某种博物馆的起居室内,房间里挂着各式各样的勋章和图片,还有几个存放着手工艺品的展示柜。不过那把匕首并不在展示柜中,于是欧文便继续向前走去,推开一扇门后,他沿着走廊来到一间更大的卧室中。他感受到那种共鸣来自某处被地毯覆盖的地板下。

“就在这里。”欧文说着将地毯掀起来,他蹲下身子拿出一把小刀撬起了其中一块地板,但他意识到这块木板明显有些松动了,随后注意到了木质地板上留下的新鲜刻痕。地板下是一处小洞,里面有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盒子。欧文把它拿了出来,但拿在手上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盒子的重量明显轻了,而当他将其打开的时候,里面只躺着一枚失去光泽的徽章,阿兹特克俱乐部的十字军功章。

“我能够感受到那枚碎片之前就在这里。”欧文有些恼火。

“那枚徽章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格里芬说道,“有人抢先一步,带走了它。”

“应该就在前不久。”欧文说道,“地板上的刻痕是最近留下的。”

“是圣殿骑士吗?”哈维尔问道。格里芬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那应该就是门罗喽?”欧文希望取走碎片的人是门罗,他希望门罗能赶在圣殿骑士之前……小屋的上方突然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闷响。格里芬抬头望向了天花板,“是直升机。”他判断道.“有好几架,是阿布斯泰格的人。”

“我们该怎么办?”欧文问道。

“我们先避开他们。你们还没接受过训练.我也没办法一个人应付那么多人。我们先回到车上,然后直接离开。明白了吗?不要向他们发起进攻、”欧文和哈维尔两人点了点头。

“跟在我身后。”格里芬吩咐道,“开始行动。”他从卧室跑向了小屋的大厅,探照灯的光线顺着百叶窗的缝隙,如同一把把刀片一样射了进来,将墙壁切成数段,他们低着身子,跑回了较小的那间卧室后,从来时的那扇窗户跳了出去。来到外面的草坪上,欧文看到了盘旋在他们头顶的黑影,那是三架直升机。直升机旋转着的螺旋桨卷起了一阵大风,压低草坪的同时几乎要将欧文掀翻、数道黑影从空中降了下来,那是阿布斯泰格的特工顺着直升机上放下的绳子落到了地面。

“行动!”格里芬叫道,三人全力向前冲去,他们彼此之间保持了一定距离、躲避着搜寻他们踪迹的探照灯、直升机上放下的绳子和已经到达地面的阿布斯泰格特工。

“已锁定目标。”离他们几步之遥的一名特工举起了手中的突击步枪,将枪口对准了哈维尔,他的声音从头盔内传了出来。欧文从口袋内取出了一枚电磁脉冲手雷、丢了过去、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那名特工却停在了原地,紧紧抓着自己的头盔,仿佛失去了视觉一般。这令欧文想到了另一个方法,于是他停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哈维尔对着他叫道。欧文拿出了另一枚电磁脉冲手雷,握在手中,然后奋力丢向了离他最近的那架直升机。手雷命中了直升机,在驾驶员失去控制的同时,飞机的引擎也停了下来,螺旋桨渐渐地慢了下来。那架直升机在空中旋转了起来,像是被人抓在手中摇晃一般,将挂在绳子上的特工拖得东倒西歪,彼此重重地撞在一起。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两架飞机在失去控制后,撞向了地面。

“快跑!”哈维尔叫道。欧文跟着他朝树林跑去。这时第一架直升机坠落在了地面,剧烈的爆炸令欧文摔倒在草地上。一阵头晕后,他感觉有人将手按在了他的身上,他以为那是一个阿布斯泰格特工,于是奋力地挣扎起来。直到他转过身,才看清了来人是格里芬。

“别停下,继续向前跑!”格里芬叫着将他拉了起来。当他们跑进树林的时候,第二声爆炸从他们身后响了起来,欧文向后望去,看到另一架直升机坠落在了小屋旁,在离他们更远的那一侧。他们三人飞快地向树林的另一端跑去,欧文就像在虚拟场景中纽约市的屋顶上那般灵活地在巨石和倒下的树枝间腾挪跳跃。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汽车旁,争先恐后地坐了进去。

“这真是太疯狂了!”哈维尔喘着粗气,对欧文说道。

“这些话等到了飞机上再说吧!”格里芬咆哮着转动汽车钥匙,发动了引擎。他掉转车头,朝着他们来时的路冲去,为了避免吸引空中剩下的那架直升机的注意力,一开始的几英里路他特意没开车前灯。当他们远离了危险地带后,格里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上去没那么紧张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不满地问道,“我的命令很容易理解吧?不要向他们发起进攻。”

“我知道。”欧文辩解道,“可是我干掉了两架——”

“我来告诉你到底是什么情况吧!你只是走运而已!你那样冒险的行为搞不好就把我们三个人都害死了!”

“对不起。”欧文说道,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为此感到抱歉,“我——”

“听我说!”格里芬咆哮道,“而且给我听好了!我不会给任何人两次机会。如果你还想知道任何和你父亲有关的事情,从现在起,你就要照我说的做。听到了没有?因为我是你找到事情真相的唯一机会,而且我完全不介意让你到死为止都找不到你要的答案。”欧文沉默了,体内的肾上腺素慢慢消失。如果格里芬用别的话来威胁他,欧文可能会无视他并让他滚蛋。然而有关他父亲的事情欧文却不能无视,即使他感到再愤怒、再冤枉,他也不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去顶撞格里芬。

“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格里芬问道。

“是的,听得明明白白。”

“很好。”

“你说的‘从现在起’,是什么意思?”哈维尔问道。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格里芬回答道,“一共有三枚伊甸园碎片散落在世界各地,其中一枚已经被人拿走了。而且看起来,阿布斯泰格的人认为你们和你们的那些朋友就是找到其他碎片的钥匙。”

“对于这件事,我们有选择的权利吗?”哈维尔问道。

“当然了。”格里芬说道,“你们有属于自己的自由意志,没有人能约束你们。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愿意为捍卫自由意志而献出生命的。”

“那样的话,我不太想参加这场行动。”哈维尔看着欧文说道。但是欧文却不能轻易退出,至少现在还不行。这是他查清真相的机会,他不愿放弃,“我渴求事情的真相。”他说道,“我会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第二十四章、其他碎片的下落

娜塔莉亚和其他人离得很远,她独自一人坐着,向他们所在的“玻璃笼子”外的树林望去。肖恩和格蕾丝已经将他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以赛亚,她并没有办法阻止他们这样做。随后以赛亚便走了,没多久维多利亚也离开了这里。不过那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四人就被关在了那个房间里,百无聊赖。当她意识到绝食这种抗议并不怎么有效时,她终于吃了点东西。不过她吃下的苹果和面包圈令她的胃有些不适。

“嘿。”她听到了肖恩的声音,然后从窗户隐约映出的影子中看到他推着轮椅,向她靠了过来,“你还好吗?”

“我不好。”她回答道。

“怎么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做那种事。”

“什么?”

“别装傻,”她不满地说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肖恩抓着轮椅的扶手,向后靠了靠,“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所以我做了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怎么,你觉得以赛亚撒谎了?”

“我不知道。”娜塔莉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只能摇摇头,“但那就是问题的所在。我不知道。不要误会我的意思,肖恩,我也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但我是不会在深思熟虑并和你们商讨之前,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告诉他的。”

“你说得没错。”肖恩向前倾了倾,他的动作令娜塔莉亚想起了汤米。她急忙移开了目光,看向了一旁,“你说得没错。”他继续说道,“我们的确应该先讨论一下的。”

“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娜塔莉亚说道。肖恩推了下轮椅,离娜塔莉亚更近了些。随后他回过头,向后望了一眼,仿佛是确认其他两个人的所在一般,“嘿,我一直想要问你——”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等待了几秒后问道:“你想问我什么?”

“我只是——”他说着脸却有些红了。娜塔莉亚大概猜到了肖恩的想法,但她希望自己猜错了,“你只是什么?”

“我不知道。Animus里的那段经历,还真是挺奇怪的。我们,呃……那个……你懂的。”她想得没错。他果然会提起汤米和阿德丽娜的感情。娜塔莉亚并不想伤肖恩的心,但眼下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的意思是说,”肖恩继续说道,“那是他们,不过我们也经历了那段感情,我只是——”

“肖恩,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阿德丽娜爱的是他,不是你。坐在你眼前的人,也不是阿德丽娜。”

“我知道。”

“那你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问题。我只是……算了,就当我没说过。提出这样的问题,我真的很抱歉。”

“没事的。”阿德丽娜说道,“我也很抱歉,肖恩。我并不想冒犯你。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过去而混淆了现在的生活,明白吗?你还记得门罗说过的话吗?你是你自己,而不是你的祖先。这一点我们要牢记在心。”

“你说得对。”肖恩说道,“一点儿都没错。”

“好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我很庆幸我们至少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虽然她知道其实两人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达成共识。他再次点了点头,推着轮椅转向了格蕾丝姐弟,仿佛有些失落地低着头。娜塔莉亚看着他渐渐远去,内心有些自责。她本可以说得更婉转些的,不过这向来是她的处事原则。每当和他人相处时,她的第一反应总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来回复他人,尽管那样做并不怎么聪明。当肖恩远去后,她转过身,继续凝视着周围的树林。

既然无法阻止其他人告诉以赛亚那些信息,娜塔莉亚只能和其他人一同行动。但她根本就不相信以赛亚说的话,也不相信圣殿骑士组织所谓的善意。不过那也不代表她愿意相信那群刺客。她在Animus中的经历让她觉得这两方势力带来的只有破坏。且不提单个组织的作为,当两方势力开战的时候,无辜的人民却要为他们的战争付出代价。但是直接站在阿布斯泰格这样强大组织的对立面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至少眼下不是。娜塔莉亚并不会像之前处理肖恩的问题时那般直接,她会耐心地等待,直到她想到最合适的对策为止。她的祖父母便是这样逃离了哈萨克斯坦,而她也会用这样的对策,逃离圣殿骑士的掌控。

“好消息!”维多利亚说着走了进来,“我们已经联系了你们所有人的父母,将眼下的情况解释给他们听了,而且告诉他们,他们随时都能来看你们。他们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娜塔莉亚问道。

“我们告诉他们说是曾在你们学校任职的门罗利用从我们公司偷走的仪器拐走了你们,并打算实施某种不可告人的计划,不过我们发现了他的阴谋,并将你们救了出来。”娜塔莉亚觉得那是一句精心编织的谎言,即使她知道事情的经过,也无法反驳这夹杂着真实信息的谎言。

“那我们可以回家了吗?”格蕾丝问道。

“若是你想回去的话,自然可以。但我们还提供了其他的选项。”

“什么选项?”肖恩问道。

“就像以赛亚说的那样,你们DNA中的信息能够提供给我们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所以我们想邀请你们留在鹰巢,并在这里帮助我们进行研究。我们打算在你们的父母到达后询问他们的意见。不过我相信他们会接受的。”

“是吗?”娜塔莉亚问道。她的父母对大多数人心怀疑虑,尤其不会相信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嗯。”维多利亚职业性地笑了笑,露出了她的门牙,“应该会是这样,因为配合我们研究的家庭会得到一大笔资金补助。”

“听上去不错,但其中又有什么阴谋呢?”大卫问道。

“没有阴谋。”维多利亚说道,“但我们要抢在门罗之前,找到剩下的两枚碎片,所以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我们分析过了你们的DNA,发现了另一处记忆相容性较高的地方,而三叉戟的第二枚戟尖很有可能就在那里。”她转过身,直视着娜塔莉亚,“有没有想过去中国?”


尾声、门罗的选择

门罗在行驶了数百英里后才躲过了圣殿骑士的追捕,他的双手仍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用尽浑身的力量才能抓住方向盘,连指节都微微发白。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几乎没有了焦点。他已经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没有休息了,他也没怎么吃过东西,烈日下的路就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只能依稀看见沙漠的地平线。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至少,他没想过要让事情变成眼下这种情况。事情本不该变成这样的,虽然他也不知道事情本应该是怎样的。

他接受这项使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一路他走得太过曲折,他时常会怀疑自己是否还记得这一路上走过多少弯路。而每到这时候,他都会回到原点,回忆发生的这一切,随后他便会想起自己为何会一路走到现在。又是为谁踏上了征程。伊甸园碎片便是他旅程中的一个弯路,不过它蕴含的力量令他无法忽视。他不能让这枚先行者遗物落到刺客和圣殿骑士任何一方的手中。那样太过危险。圣殿骑士口中的“优越事件”已经开始了,但他还不知道那些孩子现在何方。

毫无疑问,圣殿骑士至少带走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不过他们中有几个人或许能逃过一劫,欧文和哈维尔显然是最有可能逃过追捕的,不过格蕾丝也很有可能通过出血效应掌握了祖先的技能。门罗看向了一旁的座位,Animus的核心静静地躺在那里。至少这东西还在他手里。他仍有着他们所有人的DNA,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完全破解了其中隐藏的秘密。他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了,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他只希望自己逃得够远了,只有这样,他才敢将车停下。

他最终在下一个城镇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只有一座加油站,总人口才三百二十六人的沙漠小镇。他在那里给自己的公交车加满了油,买了一部一次性手机。吃了一个塑料膜包装的火鸡肉三明治后,睡了三个小时。他醒过来的时候,才觉得思路清楚了一点。即使已经获得了自己需要的DNA,他也不想让那些孩子被圣殿骑士控制起来。他们会陷入危险都是他的错,正是因为他的粗心大意才引来了圣殿骑士,所以他有义务将他们从圣殿骑士手中救出来。但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他需要别人的帮助。

门罗拿出了刚买的手机,注视着发光的键盘,犹豫很久,才按下了按键。这个电话号码是他在很久之前得到的,他将其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任何拨打对方电话的需要。现在他需要那个人的帮助,但他不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是否还在使用。不过电话打通了。有人接起了电话。

“我是门罗。”他轻声说道,“我们需要谈谈。”

 楼主| 发表于 2025-8-21 22:46:55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本系列

本系列是由育碧蒙特利尔工作室(Ubisoft Montreal)和学者出版社(Scholastic)合作,根据《刺客信条》游戏,重磅打造的全新系列官方小说。“万磁王”迈克尔·法斯宾德主演了同名大电影,全球热映。欧文和几个拥有特殊身世的朋友,利用Animus(具备穿越功能的虚拟现实机)穿越到过去的世界,体验着他们的祖先在历史大事件中的经历。两个互相对立的神秘组织——“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团”之间的斗争,不但渗透在那些著名的历史事件里,同时也存在于欧文和朋友们生活的现代社会中,这让欧文和朋友们的穿越之旅充满了惊险和磨难,也让越来越多的秘密渐渐地浮出水面……本系列作品通过向读者解读一个个宏大的历史事件,述说人在现代社会遭遇的困境与挣扎,表现出从古到今的人对秩序的保全和对自由的向往。


关于本书

为了追寻圣物伊甸三叉戟其中两段戟尖的下落,欧文和朋友们来到了1259年的古代中国,正赶上成吉思汗的孙子蒙哥汗率领蒙军与宋军对峙交火。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一个团结的集体,而是被两大敌对组织分裂了。肖恩等人被说服去帮助圣殿骑士团,而欧文和哈维尔则继续追随刺客兄弟会。朋友间的分道扬镳和姐弟间的嫌隙在一次次回到过去的体验中愈演愈烈。

宋军的炮火震撼着大地,蒙军的铁骑也在猛攻。在战火纷飞的古代中国,欧文和朋友们分别体验着各自的祖先的记忆,并在互不相识的情况下,于战争前线一次次地针锋相对,只为夺回伊甸三叉戟的戟尖,为效忠的阵营赢得主动权。当他们取道中国,在不儿罕合勒敦山重逢时,意外发生了,第二段戟尖竟然制造出不论是圣殿骑士团还是刺客兄弟会都没有料到的巨大威胁。事已至此,刺客兄弟会与圣殿骑士团只能携手合作找出第三段戟尖,去化解最终的危机,解开最后的谜题。而那至关重要的第三段戟尖,就藏在斯堪的纳维亚维京人的历史当中……


刺客信条·可汗陵

[美]马修·柯比 著

徐宇  译


第一章、战争最前线

娜塔莉亚屏住呼吸,等待着下一声炮响。在她头顶,高大的城墙之上,宋军的炮手们已再次将他们响如惊雷的恐怖武器——飞云霹雳炮【据明代焦玉《火龙经》记载,飞云露雳炮为宋代的一种火器。这是一种轻型爆炸性火炮,炮身用铁铸造,发射生铁铸造的球形炮弹。—本书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装填完毕。燃烧的铁球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高高的弧线,猛烈地冲击着可汗的军阵。

娜塔莉亚捂住双耳,藏身于金国工匠建造的土垒之后,在飞云霹雳炮的轰击之下,整座土垒都在颤抖,四溅的泥土飞进了她的眼睛里,巨大的声响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不过,整个防御工事倒是有效地抵御了这波进攻。此时正值酷暑,空气又湿又热。一时间战场恢复了安静,浓烟裹挟着黑火药的味道,侵袭着娜塔莉亚的眼和鼻。不,是他的眼和鼻。

眼和鼻的主人是娜塔莉亚的祖先——伯颜,来自北地草原上的布里亚特【《蒙古秘史》称,公元1207年,成吉思汗命儿子术赤率军西征,布里亚特人是术赤降伏的森林部落之一,名为“不里牙惕”——译者注】。以女儿之身体验男性的记忆无疑是件让人头疼的事,而且,伯颜的蒙古文化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们纵横亚欧大陆的征服计划让整个世界陷入混乱。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入侵行动,她的家族树中不仅有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血统,也融进了蒙古族的DNA。从某种意义而言,蒙古人的征服史,也就是娜塔莉亚的家族史。

伯颜的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武士,他浑身战栗,抬眼向上看着,似乎担心土垒随时会在他们头顶崩塌。可汗军队里的所有人都见识过宋军火器的厉害,那些铁球和火焰足以将人马炸得粉身碎骨。娜塔莉亚觉察到伯颜的意识开始变得强势,而她自己的意识则退回幕后,这样伯颜的回忆就自然而然地展开了。

“放轻松。”伯颜对年轻的武士说,“他们只是在示威,无非是在提醒我们东新门一役的惨败【宋开庆元年(1259)二月,蒙哥汗亲率大军抵达钓鱼城下,集中优势兵力进攻该城,从东面猛攻东新门、护国门,从西面进攻镇西门,但是均铩羽而归——译者注】。”年轻的武士紧咬了下嘴唇,点头说:“这示威可了不得。”

从他的相貌和口音判断,此人应是党项羌族【党项族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之一,属羌族的一支,故有“党项羌”的称谓。这里指的应该是蒙古征服西夏后在西夏的募兵——译者注】的募兵,很可能没有什么从军经验。他不像草原上的蒙古人,参加过蒙古族独特的军事训练或是名为者儿格的大围猎。伯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大围猎的经历:茫茫草原上,绵延八十英里【1英里约1.6公里——译者注】的大军纪律严明地向前行进着,坚不可摧而又令人生畏。

左右两翼的军士纵马而行,速度稍快于中间的部队,他们在前端渐渐地聚拢,直至整个军团形成一个巨大的直径达数十英里的圆圈。然后,整个军团开始向内收缩,受惊的动物们成为瓮中之鳖,此时,大汗开始将捕获猎物的任务分配给各个部群。至于蒙古人的军事训练则会整整持续好几个月,千锤百炼的磨砺让伯颜和所有草原部落的汉子都为战争做好了准备。

这个年轻武士如果再不打起精神,他就完了,或死于敌手,或由于怯懦而死于部落的惩处。伯颜决定跟这支阿尔巴特【13世纪,成吉思汗把军队分为图们图(万户)、名安图(千户)、札古图(百户)、阿尔巴特(十户)四个层级来管理和指挥,阿尔巴特是军队里最小的单位。下文出现图们图、札古图不再注释——译者注】的十户长谈谈,让他多多关照党项人。

“你叫什么名字?”伯颜问道。

“陈伦。”

伯颜接着问了他的十户长和百户长的名字,然后说:“保持镇定,陈伦,就像窝阔台汗征服金人一样【蒙古人和金人的战争,持续二十多年。1234年,即蒙古窝阔台汗六年,宋蒙联军灭——译者注】,蒙哥汗也将打败宋军。这座城市的最终命运就是被我们抹平,我们会杀死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陈伦低头道:“是,将军。”伯颜离开此人,沿着壁垒前去视察他自己的部下,尽管他们面前的敌人除了拥有强大的武器的宋军,还包括炎热的天气以及蔓延全军的瘟疫,但战士们的面容依旧强悍而坚毅,这让伯颜很是满意。

在西边,越过可汗的防御工事,一座黑黢黢的山峰耸立在长夜之中,坐落其上的钓鱼城,点点光亮隐约可见。即便是阿拉穆特,位于波斯的刺客城堡,也不会比这座堡垒更有抵抗力了。这座坚城南、北、西三面皆环绕有宽阔的河流和陡峭的山坡,毋庸置疑,这种地形易守难攻,而且宋朝工匠们卓绝的智慧更是让这座城池固若金汤。

另一道阴影在山前升起,是马鞍山【马鞍山在钓鱼城西北外城,高程约310米,为西北外城制高点。传闻蒙哥汗命令史天泽在马鞍山上修筑了一座瞭望台楼,以便战时居高临下,窥探城中虚实,督军迅速攻城——译者注】上的台楼,这是可汗命令工匠们建造的。伯颜猜测这个建筑的作用是为了更好地纵览全局,观察钓鱼城内的虚实,以便制定作战策略。有人认为建造这个建筑是个愚蠢的主意,其唯一的作用就是填补大汗的自尊心,但这真的只是关乎自尊心吗?如果命令是来自上帝之鞭、世界之王本人呢?

到了约定的时刻,伯颜向东边狮子山上的营帐撤退,他在将军的毡帐中与他所属猛安的其他九个谋克【猛安、谋克是金人的军政制度。作者这里似乎错用。猛安既有千户也有千户长的意思,谋克既有百户也有百户长的意思——译者注】会合。由毛毡裹覆着的巨大的圆形蒙古包内部非常闷热。有几个谋克咳嗽不止,虽然他们极力掩饰,但伯颜从他们蜡黄的面色觉察到了他们的虚弱。伯颜在想,战争结束之前,不知有多少战士会被瘟疫夺去性命。

“我部接到了新的军令。”扩廓将军说,“汪德臣将指挥军队突袭护国门,时间就在今晚。”

“汪德臣?”一个谋克问道。

“对。”扩廓说。汪德臣是大汗最信任的将军,是大汗的大元帅。在钓鱼城,汪德臣统领着四个图们图,也就是四个万人军团,水陆军皆有。此人亲自领兵意味着这是场非常关键的战役。扩廓接着说:“东新门之战失败后,宋人肯定想不到我们会在短期【事实上,此时距离蒙军东新门之败已过去数月——译者注】内再次发兵,更何况这是一次夜袭。汪德臣希望他的左右皆是精兵良将,你们应该都对自己札古图的健康情况和作战状态了然于心吧。”

“我的人都准备好了。”伯颜抹了一把从头盔中渗出的汗水,“所有人尽可参战。”扩廓扫视整个毡帐:“其他人呢?”另有几个猛安也表示可全军参战。而那些饱受疾疫折磨的札古图则只能交出数个阿尔巴特,也就是更小的十人小队。扩廓一并接收。

“集合部属,一个半时辰后在南堡集合。”他说,“你们将会在那里得到下一步指令。”指挥官们开始分头行动,而伯颜则赶回自己的营垒。正当他在行走之时,一股恐惧的浪潮支配了娜塔莉亚,她感到体力完全透支了。这将是她在Animus【可音译为阿尼穆斯——译者注】的虚拟场景中以祖先的身份经历的第五场战斗,她需要暂时远离鲜血与死亡,让自己喘一口气。

“不行了。”她说着,让自己的意识占据主动,“维多利亚,我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战争的画面更近了。

“维多利亚?”你还好吗,娜塔莉亚?娜塔莉亚脑海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点儿法国口音。

“不,我很不好。我觉得我该休息了。”我看看……你的神经命脉很稳定,不过脉冲和血压在升高。哼,你说得轻松,娜塔莉亚想说。她马上就要在古代战场上以血肉之躯与敌人殊死搏斗,谁能指望她的血压保持正常?

“我需要休息,碧卜医生。”娜塔莉亚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你确定吗?你知道这对你来说会很痛苦。伯颜刚刚抵达兵营,娜塔莉亚能感受到他对战事即将来临感到很兴奋。

“我确定。”她说。短暂的沉默。娜塔莉亚想象着对方现在有多恼火。行。那你准备好了。娜塔莉亚鼓起勇气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就像伯颜鼓起勇气面对宋军的炮火一样,只不过,娜塔莉亚要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冲击。虚拟程序即将终止,三,二,一……娜塔莉亚周遭的一切,蒙古人的军帐、星辰、皮肤上湿热的感觉、血与烟的气味,所有的这些都在痛苦的几秒内燃烧殆尽。而当痛楚稍轻,她的思维只剩下点点灰烬,了无痕迹地飘浮在记忆的回廊之中,这是虚拟与现实之间的中转之地。娜塔莉亚难受极了。

歇一会儿,放轻松。除非完全脱离虚拟场景,否则娜塔莉亚可没办法放轻松,她努力回忆着自己的过去,以切断自己与伯颜的联系。在门罗找到她并让她卷人这场风波之前,她也有自己的人生记忆,那些关于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回忆。维多利亚教会了她怎样进入这些特定的记忆,比如外祖父母家东正教堂里铃铛的响声,或是火炉上煨着的香喷喷的圆白菜汤【俄罗斯的一种食物——译者注】,还有热辣的曼泰饺子【乌兹别克斯坦的一种食物——译者注】的蒸汽。

这些小小的细节是属于她的专属回忆,这些回忆可以让她在记忆被另一个人的人生占据时找回自己。又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好去面对最坏的结果,然后说道:“我准备好出来了。”很好。顶叶【顶叶是大脑的一部分,响应疼痛、触摸、品尝、温度、压力的感觉,该区域也与数学和逻辑相关——译者注】与机体即将分离,三,二,—……

娜塔莉亚的头、胃和皮肤,甚至她整个人像是被翻了个底朝天,如同伤疤被揭开了一样。她没有再尖叫,只是在这种感觉过去之后呻吟了一声,维多利亚移开了Animus的头盔。娜塔莉亚站在齐腰高的金属圆环中,身体和圆环连接着。金属扣环将她的双脚稳定地连接在一个小的机械平台上,她的胳膊和手掌被固定在某种机械结构上,这种机械结构能够和她的一切细微动作相匹配。和门罗的装置不同,这个型号的Animus让她在虚拟进程中能够随心所欲地做动作而在现实中却不会产生任何移动。维多利亚帮她解除了所有的装置。

“记得要深呼吸。”维多利亚说着,引导着娜塔莉亚走出圆环。娜塔莉亚走出装置,觉得脚下有些虚软。新的Animus有一种副作用,她在虚拟场景中做的动作,所造成的疲劳感会反馈到现实中。一阵阵恶心盖过了疼痛,她感到胆汁在上涌。“给我一个桶。”她闭上眼说道。睁开眼睛后,她觉得更难受了。

“在这里。”维多利亚说。娜塔莉亚随着医生的声音,微微睁开眼,透过睫毛找到了一个桶的模糊影子。然后她呕吐起来,不停地吐,直到胃里什么都不剩,直到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好些了吗?”维多利亚一边问她,一边抚摸着她的秀发,声音十分温柔。娜塔莉亚步履蹒跚地走向房间角落的小床,喘着粗气,她仍然感觉十分难受;“好一点儿了。”阿布斯泰戈公司的一名技术人员提着满是呕吐物的桶离开,听到桶晃来晃去的声音,娜塔莉亚为他感到难过,但也只是一小会儿。毕竟,她才是那个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她遮住视线,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这次我在里面待了多久?”

“三小时十一分钟。”维多利亚说,在她身旁的转椅上坐下。

“我以为要比这更久一些。”娜塔莉亚说,每次她都有这种感觉;“你想睡觉吗?”娜塔莉亚稍稍睁开眼,面向维多利亚。自娜塔莉亚和其他人来到鹰巢,已经过去了几周的时间。维多利亚没什么变化,仅仅是精灵短发【精灵短发原文为Pixie Haricut,又名Boyish Haircut,简单说就是露耳的男孩式短发——译者注】稍长了一点,而她的笑容和笑时会露出的一嘴大牙还是老样子。

“嗯,是的。”娜塔莉亚说。

“很好。稍后我们再做汇报。”维多利亚轻吐一口气,略微伸展身体,然后就从转椅起身向房间另一侧走去。她从一个亮堂堂的玻璃柜中取出一条蓝色羊毛毯,盖在娜塔莉亚身上。

“休息吧。我们会照看好一切。”

娜塔莉亚点了点头,或者说她以为自己点了点头,但并不确定,因为睡意已经袭来,她再次闭上了双眼。娜塔莉亚醒来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不过她很确信有人在某处观察着她。她坐起身来,虽然房间里灯光柔和,但她还是感觉头痛欲裂。她估计头疼会持续至少一天,在她第一次经历虚拟现实的时候,头疼的时间甚至更长。其他人也有类似的现象。维多利亚安抚他们说,Animus已经在针对每个人不同的神经系统进行校准和编码,最终头痛感应该会消失的。应该,而不是肯定。

娜塔莉亚摸了摸后脑勺,就在头顶那儿,顶叶抑制器的电磁脉冲一股接一股地冲击着她的大脑,这是为她量身打造的机器。这些电波在虚拟场景中完全不会影响她,但在现实中却对她影响非常大,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其他人通常会比娜塔莉亚在Animus中待得更久。肖恩巴不得整日整夜地待在里面,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情况和娜塔莉亚也不一样。

有个技术员曾建议使用另一款性能更强的Animus,但阿布斯泰戈公司认为,绝不应该将那款机器应用在小孩身上。娜塔莉亚很高兴他们没有那么做,CT【计算机断层扫描——译者注】和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译者注】还有抑制器就够她受的了。门嗖的一声开了,维多利亚穿着她的白色工作服,带着她标志性的平板电脑走了进来。伴随着她的到来,整个房间的灯都亮了起来,娜塔莉亚眯缝着眼。

“感觉怎么样?”维多利亚问。

“好些了。”娜塔莉亚说,“但我仍觉得像是有人在我脑后学着莉兹·玻顿【1892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发生一起命案,莉兹·玻顿被指为这起命案的凶手——译者注】的样子。”

“真的吗?”维多利亚皱起眉头,“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应该。

“准备好做汇报了吗?”娜塔莉亚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墙面、玻璃、弧面和电子监视器,Animus的圆环像是被海底深处的洋流冲刷打磨了数千年一般光滑。娜塔莉亚站起身来;“嗯,我准备好了。”

“好,”维多利亚伸手对着打开的门做了个手势,“那我们出发。”她们离开Animus工作间,走进一条宽阔的走廊。这条走廊的右边是一排整齐的入口,左边则是透明的玻璃墙,墙的外面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包围着整个鹰巢。在这里,树林是娜塔莉亚最喜欢的地方。她只需走出大门,呼吸新鲜的空气,就会感觉心情舒畅许多。维多利亚带着她沿走廊往下走,来到一间会议室。

离开实验室和Animus工作间,整个建筑的视野更为开阔,金色的夜光能透过玻璃天花板、玻璃墙和窗户洒进来。在这里的某些特定地点,能够形成多棱镜的效果,因为鹰巢的五栋建筑形状都大致相同。她们走进会议室时,以赛亚从座椅起身迎向她,他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金色的头发拂向脑后;“见到你太好了,娜塔莉亚。我对你坎坷的虚拟现实之路深表同情。”

“再坎坷也是路。”娜塔莉亚说。

“你能坚持走下去吗?”

“到目前为止还行。”

“请。”以赛亚指了指会议桌边的椅子,整张桌子如同是从一块巨大的黑曜石上切割下来的,“我们来谈谈。”娜塔莉亚选择了以赛亚对面的一张椅子,维多利亚则坐在她旁边。

“蒙古的可汗们很残忍。”以赛亚向后一靠,“在他们人侵南宋时,这种残忍达到了极点。”娜塔莉亚非常不愿意去仔细考量,但蒙古人的确有他们的独到之处,他们懂得如何通过心理战向敌人施加压力,宣示战争和恐怖。首先,如果敌方统帅愿意投诚,承认大汗至高无上的权力并向他致敬,那么他们会放过这座城市。如果统帅听闻过蒙古人无敌于天下的传说,他们往往会同意这样做,那么整座城池就能免于流血和牺牲。相反,如果敌人拒绝低头,他们将不可避免地被屠灭。想到这里,娜塔莉亚感到反胃。

“我明白,这会让你难受。”以赛亚说。

“我们都会觉得难受。”维多利亚补充道。以赛亚的手臂支在桌子上,他的手指细而长;“我盼着能有别的办法,去追寻我们所寻找的事物。”娜塔莉亚也想。

“你想给父母打电话吗?”以赛亚问。娜塔莉亚一直都在想这事,但通常她每隔两三天才给他们打一次电话。而他们基本上每周都会来看望她。但她从来没有跟他们提起过这种事,她不想让父母为此担惊受怕。

“我想我没事。”维多利亚把手放在娜塔莉亚的小臂上,“那么,我们可以问你几个关于虚拟场景的问题吗?”

“当然。”与其逃避,不如去面对。

“顶叶抑制器的效果如何?”以赛亚问,“碧卜医生告诉我你被它的副作用折磨得不轻。”娜塔莉亚点了点头。

“这符合我们的预测。”以赛亚说,“电磁波会暂时麻痹你的顶叶,也就是你大脑中对时间和空间感知起作用的那部分,这样你才能更快速地深入虚拟空间,而副作用就是会让你有轻微的神志不清。”每次都是同样的说辞,几乎一字不换,就好像他从没讲过这几句话似的。“头痛也不是特别严重。”娜塔莉亚说,她希望能跳出这个话题。

“那就好。”以赛亚的脑袋向左微斜,“你有没有找到关于那件东西的线索?”

“没有。”

“你确定?”娜塔莉亚不喜欢他每次都质疑自己;“我觉得如果我见到了一柄能毁天灭地的匕首,我还是会认出它的。”

“也许你会,”以赛亚说,“也许你不会。”娜塔莉亚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烦,老实说,她也不耐烦了。伊甸园碎片是她留在这里的全部理由,是他们所有人来到鹰巢的理由,也是欧文和哈维尔不知道在何处进行着什么的理由。圣物必须被找到,但娜塔莉亚还不确信她想让哪边的人先得手。

“我们知道伯颜在他人生的某个时期接触到了那东西。”维多利亚说,“找到它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如果他是在垂暮之年才接触到它呢?”娜塔莉亚问,“难道我要在里面待上一辈子?”

“如果门罗的Animus在我们手中,凭借他的调查,我们就可以把目标范围缩小。”以赛亚目光闪烁,下颌的肌肉紧绷起来,“但不幸的是,我们不知道门罗在哪儿,所以眼下你必须每天进入伯颜的记忆,一天一次。”

“每天打一仗。”娜塔莉亚说。以赛亚和维多利亚没有提及近期发生的新事件。他们知道门罗已经在这些年轻人的DNA中找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但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现在虚拟现实里是什么情形?”以赛亚问道。娜塔莉亚告诉他们,蒙古军队遭遇了罕见的挫败,他们正在部署兵力的山路遭到夜袭,“所有人都病了,”她说,“得了霍乱还是疟疾什么的。”维多利亚在她的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滑动、点击着,“有资料称蒙哥汗在围城期间死于传染病。”

“目前还没有。”娜塔莉亚说。以赛亚开始用手指敲击黑曜石桌面,他的指甲和桌面碰撞着。“今晚,你可以再进入一次伯颜的记忆吗?”在回答他之前,娜塔莉亚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她揉搓着太阳穴,说,“不,今天我已经受够了。”以赛亚敏锐的目光集中在维多利亚的身上,作为回应,维多利亚摇了摇头,好像娜塔莉亚不存在似的。不过没关系,他们不能强迫她,她不可能马上再体验一次。以赛亚用指关节敲击桌面,就一下,“行。”他笔直地站起身来,“相信你会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

“明天我就走上战场。”娜塔莉亚说。


第二章、第二段戟尖

欧文的心情很平静。不过他在想,他是不是需要开始担心这些事了。他和哈维尔两个人一起坐在小床上,背靠着光秃秃的白色石膏墙。这里是一间储藏室,格里芬把这里当作秘密据点。这名刺客背对着他们,在电脑屏幕前与组织的上级交谈。

“你确定我们要放弃这地方?”格里芬问。他的嗓音低沉,活像台隆隆作响的柴油机,光溜溜的脑门儿亮闪闪的,那是屋顶正中悬挂的电灯泡照的,“我已经做好了预防措施。”

“非常确定。”屏幕中的男人说道。欧文见过这个人,他容颜憔悴,顶着厚厚的灰色头发,留着胡须。这个人叫盖文·班克斯,刺客兄弟会的领袖之一。

“罗滕堡说一支圣殿骑士突击分队可能就在路上。”哈维尔看了一眼欧文,然后他眯着眼,让脖子上的肌肉紧绷起来。他看上去比欧文更加担心。

“你相信这个线人?”格里芬问道。

“我相信。”盖文说,“你需要马上焚毁一切,清除所有痕迹。”格里芬点点头,“我已经找到新的落脚点了。”

“不。”盖文说,“去阿尔法十二据点,瑞贝卡·科瑞恩会给你下一步的指示。”

“瑞贝卡?”格里芬停住了,“行,那好吧。”

“祝你好运。”盖文下线了,屏幕变为一片漆黑。欧文深吸一口气,格里芬站起身来,“你们俩,穿上装备,尽可能快地收拾东西,装好背包,快!”欧文和哈维尔对视了一眼,然后双双跳下床,冲向储藏室金属货架上面堆放着的包装箱和储物盒,之前格里芬带着他们去麦格雷戈山找寻伊甸园碎片时也是这样。他们穿上皮夹克,戴上兜帽,然后抢着把各式各样的武器塞进背包:飞刀、飞镖,还有释放毒气的烟幕弹和能摧毁直升机的电磁脉冲手雷。欧文看到格里芬也在武装自己,戴上了他从来不让欧文碰的刺客护腕。三人都搞定之后,格里芬走向电脑并输入了一道命令。

“准备好了吗?记住你们的训练。”格里芬说。欧文心想,那些折磨人的训练怎么可能会忘记?过去几周,格里芬一直在严格督导他们进行基础格斗和自由奔跑的训练。格里芬看了看屏幕,说:“我们有三分钟的时间。”

“三分钟后会怎样?”哈维尔问道。格里芬没有回答。他输入一道命令,点击确定,然后跑向储藏室的卷帘门。金属门开始嘎嘎作响,之后哐当一声被他打开了。太阳落山了,不过外面还不是很黑,这是一天中万物都变得灰暗但大致细节还尚可分辨的时刻。格里芬带着他们走向储藏室的隔壁,他的车停放在那边。但当他正准备开锁的时候,他发现在远处街道尽头的拐角,探照灯的灯光在迅速移动着。

“那是——”欧文问。

“车不要了。”格里芬说,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我们走!”欧文一个箭步跟上来,哈维尔也跟了上来,他们跑了大概几百码【1码约0.9米——译者注】远。接着格里芬向上跳跃,爬上了储藏室的屋顶。欧文也这么做了,他依旧对自己在祖先记忆中花费时间获得的、好得出奇的身手感到些许吃惊。他听到哈维尔也跟了上来,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在屋顶上穿行着。

“三分钟后会发生什么?”哈维尔问。

“还有二十三秒。”格里芬说。欧文回头向后看去。他看到作为秘密据点的储藏室附近车灯闪烁。他还注意到,其他的灯光正在从不同的方向照射着那个地方,包括从天上。

“有一架直升机来了。”他说。

“我听到了。”格里芬说,“注意隐蔽——”雷鸣般的爆炸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热浪扑向欧文的后颈和耳朵。突如其来的亮光照亮了他们奔跑的那排屋顶,也照亮了旁边的那排屋顶,欧文注意到,十几个潜伏的身影正慢慢靠近他们。那些人穿着黑色的迷彩服,特制的头盔让他们能找寻和跟踪不同的目标。

“圣殿骑士。”欧文轻声道,三个人都进入备战状态。

“看样子罗滕堡是对的。”格里芬说,“他们是有备而来。”

“你把自己的藏匿点炸了?”哈维尔问。一大股浓烟升腾上天,欧文能闻到烧焦的塑料味。

“标准程序。”格里芬说,“这样他们就找不到任何可以追踪刺客兄弟会的线索。”

“他们会直接跟踪我们。”欧文说。

“不,他们不会的。跟我来。”格里芬说完后纵身翻过屋脊。欧文和哈维尔紧跟着他来到屋顶的边缘,他们跳回地面,钻到对面的小巷里去。黑漆漆的街道中一个人也没有。格里芬卷起袖子调整了一下护腕,说:“拿起武器。”欧文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回身拉开背包,取出飞刀和手雷。哈维尔则提着他的十字弩。格里芬举起护腕,电磁袖剑噌的一声轻巧地从手套中弹了出来,长度不过六七英寸【1英寸约2.5厘米——译者注】,电光噼啪作响。仅仅一瞬间,格里芬就将它收回去了,但欧文还是能闻到一股焦蝴的味道。

“我们要确保没人跟踪我们,然后才能去会合点。”格里芬左右观察着,“保持警惕,这不是一场训练。”格里芬带领他们一阵小跑,远离爆炸的地点。欧文在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他脚下的地面、流动的空气、墙壁两边传来的回音,这是他从祖先那里学来的技能。他们紧贴着小巷的边缘,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储物室。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了道路的尽头,尽头处是一个仅仅十几英尺【1英尺约0.3米——译者注】高的链状栅栏。

但在此之前,欧文感知到了什么。他集中自己所有的精力去感知,去听,去闻,意念告诉他,巷道两头的街角都有圣殿骑士特工的存在,他们在等待着,如同捕猎狗熊的陷阱里的钢爪。格里芬和哈维尔没有欧文那样的高级感知能力,但即便是他们,也注意到了暗影中敌人的存在。三人放慢脚步,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欧文手中已经攥紧了电磁脉冲手雷,哈维尔给十字弩装上了弩箭。格里芬弓着身子,摆好战斗的架势,然后向他们点了点头。

欧文鱼跃向前,向两边各扔出一颗电磁脉冲手雷,然后就地向前翻滚。手雷爆炸时虽然没有声音,但效果却是显而易见的:特工们咆哮着,拼命想摘下头盔,他们的武器掉落在地,所有的电子设备都被烧焦了。敌人共有八名,两侧各有四个。哈维尔来到街角,带有神经毒素的弩箭应手而出,击倒了一个目标。

格里芬奔向离他最近的特工,他的电磁袖剑低鸣着释放出比泰瑟枪【一种发射带电镖箭使人暂时不能动弹的武器——译者注】威力都要强的电流,瞬间放倒了一个目标,然后他奔向另外两名特工。短短几秒,一半的特工已被打倒,另外四人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欧文拿出一颗烟幕弹,准备掩护哈维尔和格里芬,但他的动作太慢了。欧文的双手在颤抖,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哆嗦的手指无法拉动拉环,他隐隐地察觉到自己紧张过度了,但他的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了。

“欧文!”哈维尔呼喊着。欧文正要回头,不料背后挨了一记重击。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才缓过劲来回头面对偷袭者。对方是个女人,这时她已经脱下了头盔,手持一根球棒似的铁棍看着欧文。这不是一场训练。欧文摆好架势等她冲过来.准备躲过第一次进攻,然后从侧面用拳头攻击她,但这名特工的速度比他快,而且比他更强壮。她一个迅猛的肘击正打在欧文的脸上,打得欧文眼冒金星。

欧文正想着又要吃一记铁棍了,格里芬的救援已然赶到,伴随着一股烧焦的味道,这个女人脖子上挨了刺客袖剑的电击,颓然倒地。欧文只听得背后砰的一声,哈维尔用他的十字弩又干掉了一名特工。欧文终于得空,可以掷出烟幕弹了。在烟雾中,格里芬打倒了最后两名圣殿骑士特工。

“快,”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咳嗽,“现在他们的同伙应该已经发现这几个特工被撂倒了。”他们爬过围栏,一边在满是罐头盒和杂草的空地上奔跑着,一边躲闪着来自天空中的直升机的耀眼的探照灯光,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们进入一条热闹的街道。他们把武器装备都收回背包,试着融入人群中。欧文学着一个上班族的模样,那男人似乎工作了一整天,正准备回家,他弯着腰,驼着背,行走时自光低垂着。

格里芬曾经提到过刺客们要做到大隐隐于市,但不管是欧文还是哈维尔都对这项技能不是很理解。虽然他们刚刚才和圣殿骑士特工对抗过,但事实上他们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刺客。欧文之所以跟着格里芬、是因为他想帮助他的朋友们,还有就是搞清楚在他父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格里芬回头看了一眼,说:“我们打车吧。”

“打车?”哈维尔说,“刺客也打车?”

“当然了,”格里芬说,“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他吹了声口哨,一辆格子条纹的白底轿车停在了路边。三个人挤进后座,格里芬跟司机比画着方向。当他们乘车汇入车流时,欧文伸长脖子望向车后窗,那片空地和一排排的储物设施渐渐离他们远去。欧文的手还在发抖,他握紧了拳头。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就傻站在那里,如果那个特工拿的不是棍子,而是枪或者匕首,搞不好他现在已经没命了。在格里芬的训练中太过放松,导致他在真正的战斗中举步维艰。

虚拟体验征兵暴动之后的几天甚至数周之后,欧文都对自己的能力信心十足,他甚至觉得自己十分强大。而现在他开始反思,自己如此盲目地自信是不是错了,那些强大的感觉只是祖先记忆的回音而已。维琉斯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而体验了他记忆的欧文也会自我感觉良好。但现在维琉斯的意识留下的影响已经很微弱,欧文发现自己根本不像维琉斯那般强大,他还只是个少年。而那些圣殿骑士特工不仅仅是被派来抓捕他们的,也可能会痛下杀手。

他们几乎全程保持安静。最后,格里芬让司机把他们放在一个街角。他们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然后钻进另一辆计程车前往郊区。欧文知道这是为了防止被跟踪,而这个方法确实奏效了:圣殿骑士团的直升机的探照灯光渐渐减弱,最终消失在城市的天际线。格里芬让司机把车停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他们在一栋房子前下车了。他们装作那里是他们的目的地,等车走远后他们才步行出发,依然是由格里芬带路。哈维尔面向欧文问道:“你还好吗?”

“嗯,还好。”欧文说。

“刚才太刺激了。”哈维尔说。

“你做得很好。”欧文说。他心里有一点儿嫉妒哈维尔表现出来的镇定和纯熟的刺客技能。

“你们都干得不错。”格里芬说,“但那些特工看起来都小心翼翼的,一会儿我会向接头人员汇报。”大概走了一英里的路程,他们来到了相对落后的郊区,这里道路肮脏,砾石遍地,大片的农田就在眼前。他们又走了几英里,穿过大片的空地和由破旧的木栅栏围起来的牧场,两边青山环绕,道路曲折。最终,一座树木掩映中的巨大房子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哇!”哈维尔发出一声惊叹。这地方看着像是废弃了百年之久。是个两层,也许是三层高的楼房,房子表面有一部分被木质墙板包裹着,其他地方则铺满了灰色、干裂,并且被风化得像鱼鳞一般的木质瓦片。房子的正面是一个门廊,在一旁的角落里,一座角塔高高矗立,比屋顶还高。塔上面有一扇黑乎乎的圆窗,像独眼巨人的眼睛,塔尖镶着一块锻钢。大部分其他的窗户和前门都被木板封住了。

“就是这里。”格里芬说。欧文又看了一眼房子;“就是这里?”

“有点亚当斯一家的风格,是不是?”哈维尔说。【《亚当斯一家》是美国家喻户晓的一部漫画作品,由美国漫画家查尔斯·亚当斯创作,最早刊登在1932年的《纽约客》杂志上。1963年,《亚当斯一家》被搬上荧屏;1991年,又被(黑衣人》的导演巴里·索南菲尔德搬上银幕。故事中,亚当斯一家是一个典型哥特式家庭,住着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生活像贵族般高贵体面——译者注】。欧文表示同意,但格里芬并不理会他们;“来吧。”他们沿着一条石板路走向正门,路的两旁长满了齐膝高的杂草。这地方让欧文直起鸡皮疙瘩。他没看到屋里有任何灯光,也没发现任何瑞贝卡·科瑞恩存在的迹象。

“这就是会合地点?”欧文问。

“对。”格里芬说。他们来到了房前的门廊,木质的踏板在他们的脚下呻吟,这些踏板全都开裂了,破破烂烂的,上面还带着生锈的钉子。欧文打了个哆嗦,“但是这里——”这时,门突然开了。哈维尔惊叫一声,欧文吓得往后一跳,差点从台阶上跌下去。“格里芬,”一个女人站在黑漆漆的入口处,“我等你们很久了。”

“瑞贝卡,”格里芬说,“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很明显,门只是被木板挡住了,看不到而已。这个女人示意他们往里走;“快,进来。”格里芬在前面带路,欧文回头看了一眼哈维尔,紧跟上去。他们来到门厅,房子里面的样子和它的外观一样,破烂的墙纸、歪斜的房门,空气里满是灰尘和发霉的味道。欧文很怀疑那座楼梯能否支撑他们去二楼,走廊的尽头则是一片漆黑,两边都有空房间,房顶上悬挂着结满蜘蛛网的吊灯。瑞贝卡关上前门,用一把肯定不是来自这间房子的电子锁把门锁上,欧文这才意识到这地方可能比看上去要安全得多。

“比我预想的抵达时间要晚。”她说,“你们遇上麻烦了?”

“圣殿骑士特工在我们离开时突袭了我们,”格里芬说,“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

“真糟糕,”她说,“不过至少你们安全抵达了。”

“这是什么地方?”欧文问。瑞贝卡环顾四周,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如你所见,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这是间鬼屋?”哈维尔说。瑞贝卡笑了,黑暗中几乎看不清她的牙齿。“这儿没有什么幽魂,只有你们的DNA中才有,哈维尔。”

“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当然知道。”欧文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她说话的方式。

“那么,计划是什么?”格里芬问,“盖文说你会给我指示。”瑞贝卡点点头;“这边走。”她离开他们,走向楼梯下方黑暗的走廊。他们跟随着她前行,但瑞贝卡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打开了右边的一扇门。

“走路看着点。”她说,显然是要他们往里走,“这个楼梯通向地下室。”格里芬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下去,接着是哈维尔。欧文伸手在两边乱抓,摸到了扶手,然后慢慢地向前摸索。他的眼睛拼命地在黑暗中观察前方的情形,甚至不惜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他用脚趾试探着迈出第一步,然后下一级台阶,再下一级,一次只走一步。他听到前面格里芬咚咚的脚步声在整个地下室回荡。在他身后,瑞贝卡关上了楼梯门。

“光要来啦,”她说,“遮好你们的眼睛。”欧文眯上了眼,不过透过眼睑缝隙他还是能看到身边的楼梯明亮起来了。他睁开眼,发现这里所有的地方都和上面的情况截然不同。墙壁非常光滑,灰色的镶板覆盖其上,在楼梯底部还有一个房间,比起之前那间储物室,它更符合欧文脑中关于刺客据点的想象。这里有几台电脑,一张很大的玻璃会议桌,墙壁上满是各式各样的武器、衣服和装备。在房间远处的一角,欧文看到了一张躺椅,它和门罗使用的那个Animus躺椅非常相似。

“那就是你的宝贝?”格里芬问,同时向那个方向扬了扬脑袋。

“不,”瑞贝卡说,“那是另一个东西,阿布斯泰戈最新的科技。肖恩在马德里搞到一个处理器和一张制造蓝图,我用那些东西做了这台机器。”

“肖恩?”哈维尔问。

“我们也有个朋友叫这个名字。”欧文说。

“噢?”瑞贝卡歪着脑袋,她有着一头棕色的短发,黄褐色的皮肤让欧文联想起娜塔莉亚,“你们那个朋友也愤世嫉俗、以自我为中心,而且自以为比世界上所有人都聪明吗?”欧文结巴了,“呃……好吧,不是。”瑞贝卡耸了耸肩说:“那就肯定不是同一个人。”然后她转向格里芬:“你还记得怎么操作Animus吧?”

“当然,”格里芬说,“怎么?你不留下来吗?”

“嗯,到处都需要我。”

“还有什么比这边的事情更重要?”格里芬问,“那可是伊甸三叉戟,其中一段戟尖已经被找到了,第二段——”

“我知道,”瑞贝卡说,“不过,相信我,这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而兄弟会太分散,太薄弱了。我有我的任务。眼下,你只需关注你自己的事情。这个地方很安全,而且我把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只需插上插头,然后开始工作。我相信你能搞定这一切。”格里芬站在那里,眯着眼,欧文觉察到两名刺客之间的气氛有点紧张。格里芬看上去很烦躁,而且有点生气。显然,兄弟会并不总是一派和谐。但这种气氛很快就消失了,格里芬点了点头,他的肩膀明显地松弛了下去。

“好吧,”他说,“我知道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确实不是,”瑞贝卡说,“但这也不是盖文,甚至也不是威廉的决定。圣殿骑士团十五年前的大屠杀让我们所有人都没的选择。”

“我需要做些什么?”格里芬问。

“罗滕堡说圣殿骑士目前正在追寻第二段戟尖,它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中古时期的中国。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找到它。”瑞贝卡转身指向欧文:“通过存在于他DNA中的幽灵。”


第三章、肖恩的双腿

肖恩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Animus中去。维多利亚已经开始限制他在机器中的时间了,昨天她甚至没有让肖恩进入虚拟进程。这让肖恩很沮丧,但他还是把这一天熬了过去。吃完今天早上这顿早餐,他就能再次回到圆环中去。

“早上好。”大卫打着哈欠走了进来,这里是他们吃饭和放松的休息室,“他们把松饼端来了吗?”肖恩朝着冷餐柜台的方向扬了扬脑袋,“今天是香蕉坚果。”大卫停住了脚步;“当我没问。”

“你不喜欢香蕉?”肖恩问。

“我不喜欢坚果。”大卫说着,把厚厚的白框眼镜向上推了推,然后向电磁炉走去。他的姐姐格蕾丝也走进了房间,她把深色的头发绾在脑后。这个女孩十五岁,几乎和肖恩同龄,过去几周,肖恩对这个姐姐的了解比对她十三岁的弟弟要更多一些。格蕾丝和大卫基本上没怎么在鹰巢待过。事实上,他们的父亲曾把他们带回家住了几天,不过后来他们又回来了。肖恩没问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或许很快他们就会在谈话中提及。

对肖恩来说,留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几年前发生在肖恩身上的意外事故的赔偿的诉讼和解费同他在医院花的钱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他的双亲需要阿布斯泰戈公司给的这笔钱,每年治疗截瘫的花费超过七万美元。但即便没有这个理由,肖恩还是会留下来,为他自己留下来。

“早上好,格蕾丝。”他说。

“早上好。”她直奔咖啡而去,“维多利亚今天会让你进去吗?”肖恩铲起他盘中的炒蛋说:“她说会的。”

“你要去哪一段记忆?汤米从伦敦回来了?”

“对。那个案子我做完了,现在又跟另一起暴动扯上了关系。”

“汤米·格雷林看着就像个暴徒。”她说着,走过来坐到他旁边。“我倒不这么认为。”

“好吧。”格蕾丝抿了一口咖啡,隔着杯子的轮廓看着他,“那你看上去也像个暴徒。”肖恩笑了。“我喜欢他的行事风格,说真的。不过要我说,十九世纪的纽约城真的遍地都是暴徒。”

“你今天看见娜塔莉亚了吗?”大卫一边坐下来一边问,他盘子里的培根比鸡蛋还要多。

“还没看见过她。”肖恩说,不过他并不在意。他们俩之间还是很尴尬,每当她进入房间,他就很紧张。他永远都不该说那些话的,他应该让一切都只留存在虚拟现实的汤米和阿德丽娜之间。但之后的事情让人困惑万分,谁是谁,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肖恩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喜欢娜塔莉亚,又或许那只是汤米的意识在肖恩脑中起了作用,是汤米对娜塔莉亚祖先的爱恋。

“话说回来,为什么维多利亚要限制你进入的时间?”格蕾丝问。

“她说我可能太依赖它了。”肖恩推开他面前食物吃完的盘子。

“就像是上瘾了?”大卫问。

“差不多是那样。”不过肖恩心里并不这么认为。的确,他每时每刻都想待在虚拟程序里,但他并没有上瘾——你怎么可能会对空气上瘾?

“你知道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对吗?”格蕾丝说,“我不是说虚拟程序的事。”肖恩看着她深邃的褐色眼睛。她的话听上去十分真诚,当谈论起这类事情时,很少有人能这样。关于残疾,他们会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他们会表达得很好,但是他们并没有抓住要点。
格蕾丝或许会懂他。肖恩敲打着轮椅上的扶手,说:“对于我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不是指这个,”格蕾丝说,“你是——”

“早上好。”娜塔莉亚走进了房间。

“早上好,”大卫说,“昨晚我还在想你怎么不在呢!”

“昨天我有点不舒服。”娜塔莉亚拿了百吉饼【美国纽约最流行的面包,有点像炸面包圈,所以又叫硬面包圈——译者注】和酸奶。不管格蕾丝刚才要说什么,现在她的那句话都悬在半空,然后像她咖啡中的蒸汽一样消散了。肖恩很高兴他们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你还被头痛困扰着?”格蕾丝问娜塔莉亚。她点点头。“你们没有吗?”

“我过了几个小时就不痛了。”格蕾丝说。

“我也是,”肖恩说,“刚开始确实非常痛苦,不过现在不会了。”其实对他来说,这种痛苦也是值得的。娜塔莉亚在肖恩对面找了个座位坐下,肖恩感觉自己的神经开始紧绷。在鹰巢一切都很好,唯一让他后悔的事就是被这个女孩所吸引。

“你们找到伊甸园碎片了吗?”大卫一边嚼着培根一边问。整张桌子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他们都知道门罗的虚拟程序和关于征兵暴动的事情,阿布斯泰戈在找到他们的时候就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他们都知道如果三叉戟的三段戟尖都被找到并合为一体的话,世界将会陷入浩劫。不过他们并不经常谈论这件事,或者说是不经常公开谈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还是像传说故事一样,或者如同外星人、巫师什么的。

“还没有。”娜塔莉亚镇定地说。

“关于古代中国的虚拟场景,事情发展得怎么样了?”格蕾丝问。娜塔莉亚看着自己盘子里的百吉饼说:“很艰难,那里充满了死亡。”

“对谁来说那都会很艰难。”肖恩说,他试着去安慰她,不过那口气听起来更像是不屑。娜塔莉亚并没有抬眼看他,只是点了点头。他想要逃跑,迅速逃离这里,在事情变得更尴尬之前逃离这里。“汤米在等我,”他说,“我想我该走了。”

“今晚再见。”格蕾丝说。大卫朝他点了点头,肖恩推着轮椅从桌前离开,然后转了个方向,朝向休息室的大门。每当肖恩像这样独自一人推着轮椅离开一个群体时,他都会感觉到他们在努力控制着不去看他离开的身影。有人跟他说这不过是他的幻想,但他的背后总是一片寂静,好像他们生怕在他离开之前谈话一样,好像他们必须在他奋力前行的时候等候似的。

他恨这种感觉。当他快抵达门口时,大卫开始谈论曾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塔斯基吉飞行员【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一群一流的美国非洲裔士兵在亚拉巴马州塔斯基吉的军用机场接受飞行战斗培训。培训结束后,这些飞行员被派往北非和意大利执行战斗任务,在德国上空执行护送和轰炸等任务——译者注】并肩作战的往事,这让他很欣慰。

肖恩离开休息室,推着轮椅前往Animus工作间。鹰巢共分五栋建筑,每栋建筑之间都以掩映在林中的封闭玻璃走道相连。他和其他人往往都待在其中的两栋里:主接待区(他们的父母来这里看望他们或从这里带他们出去几个小时),还有一栋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栋,他们在这里吃饭,睡觉,探索祖先的遗传记忆。肖恩不清楚阿布斯泰戈在另外几栋建筑里做些什么。当肖恩到达Animus工作间时,维多利亚已经在那里了,他尽量装作淡定地推着轮椅进去。

“早上好。”他说。她从电脑前站起,微微一笑;“你从没让我失望,总是最早一个到来,肖恩。”肖恩不知道这是恭维还是讽刺,抑或两者皆有;“今天我可以进去吗?”他问。

“当然,”她说,“不过昨天的休息对你来说是有益且必要的,不是吗?我可能会在你的进程表里再安排几次这样的休息。”肖恩想要反驳,但最后决定以后再说。此时此刻,他只想进到虚拟现实中去,而且他担心如果他做出任何抗争,或看上去太过急切,都会让医生改变今天让他进入虚拟程序的决定。

肖恩推着轮椅到Animus圆环那里,维多利亚看样子终于学会了不主动向他伸出援手。他的双腿虽然残疾,但是他的手臂十分强壮,日常生活中需要去的地方,他的手臂基本都能应付得来。他摆好姿势并拉上轮椅的手刹,然后支撑着自己移动到Animus圆环里面,他的双腿悬吊在机械平台之上。维多利亚这才开始将他的脚放在正确的位置上,绑住他的手和胳膊,然后将他的身体和所有监控脑波和心脏的机器连接起来。维多利亚今天动作很慢,但肖恩沉默着,没有多说什么,在她的每一个举动下,他都表现得冷静而耐心。

“好啦,”她终于说道,“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好的,”他说,“纽约城,我来——”

“事实上,”维多利亚从他身边离开,走到另一台电脑的屏幕前,“我们不准备把你送回汤米·格雷林的记忆中去了。”

“什么?”肖恩在圆环中转动着身体,脸朝向她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个环境对你的健康不利——”

“你说什么?哪里不利了?”肖恩能听到自己急躁而愤怒的声音,但太晚了,他已经说出了口。维多利亚双手抱在胸前。“我知道我们曾经限制你使用Animus,肖恩,但——”

“这是因为你们不理解,”肖恩说,“你们想阻止我。”

“请让我说完——”

“我不想让你说完,”肖恩说,“我想到汤米·格雷林的记忆中去。”房间大门嗖的一声打开了,以赛亚高视阔步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西装,似乎能吸收掉所有光亮;“我认为你应该听碧卜医生说完,肖恩。你得给予她应有的尊重。”肖恩有超过一周的时间没见过这个鹰巢总监了,他的突然出现让肖恩停止了抱怨,一时间,他的愤怒也消失了。以赛亚朝维多利亚点点头;“请你继续,碧卜医生。我相信肖恩愿意听你讲下去。”维多利亚看了肖恩一眼,虽然他仍然满腔怒火,但是已经闭上了嘴。

“我想说的是,我们认为从格雷林的记忆中已经很难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了。Animus不是用来供你娱乐的。我们会安排你在不同的祖先的记忆中体验一系列不同的经历。”

“为什么?”肖恩问。维多利亚看向手中的平板电脑的保护套;“现在还太早,不宜说太多细节,只要时机成熟,我们相信——”

“为什么?”肖恩再次发问。维多利亚转向以赛亚。总监沉静地面对两人;“我们照实告诉他吧。我想他能够处理好这些,他已经足够成熟了。”

“处理好什么?”肖恩问。维多利亚拿起她的平板电脑,像盾牌一样抱在胸前。“你的神经系统发生了一些有趣的变化,特别是你的运动皮层。”

“我的运动皮层?”肖恩不想让自己想得太多,但这几个字眼让他对可能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极大的希望,“什么样的变化?”

“我就直说吧,”以赛亚说,“我们要说的东西没法恢复你用自己的双脚走路的能力。”肖恩感觉自己在他们面前瞬间萎缩了;“那你们要说什么?”维多利亚清了清嗓子;“Animus让你的运动皮层重新运作了起来,而自从你在那次事故中瘫痪之后,这种情况就再没出现过。你大脑中关于运动的那个部分之前基本上都没有接收过来自你双腿的神经触觉传递。”肖恩看着下方支撑双脚的机械平台;“那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我们对它能做什么更感兴趣,”以赛亚说,“阿布斯泰戈背后的圣殿骑士团,对多种类型的工业产业都很感兴趣,包括医疗行业。我们希望能使用我们在你身上搜集到的数据,来更好地分析截瘫患者的大脑。”

“你们能用它做什么?”肖恩问。

“最终,”维多利亚斜着瞥了以赛亚一眼,“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我们或许能制造出独特的神经感应型义肢。”

“那又是什么?”肖恩问。

“眼下,”以赛亚说,“感应型义肢的限制很多。人们要花费数月的时间来学习使用方法,它们很笨拙,而且脊髓受伤的人也无法使用。我们希望能研发出一种新型的义肢,那将会是一场革命。病人将会很容易地学会如何使用义肢,因为我们会把程序输人他们独有的神经系统中。这种义肢会‘懂得’如何成为人体的一部分。”肖恩感觉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一切都停止了,直到电脑显示屏嗡嗡的运行声让他清醒过来;“我还能再次行走?”

“不是用你自己的双脚,”以赛亚说,“而是用义肢。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实现最终目标还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他指着地板示意说,“我们处于基础科学阶段,而现在,你就是这个阶段的主要贡献者。”

“那你们想让我做什么?”肖恩问。维多利亚走向他,“我们想要通过让你体验大量的遗传记忆来观察你。我们想要研究你大脑运动皮层的一切可塑性,所以你需要体验尽可能多的祖先记忆,光是汤米·格雷林无法提供更多的数据。”

“好吧。”肖恩说。那个大个子警察的回忆,是肖恩人生中独特的体验。肖恩已经适应了汤米·格雷林的节奏,也和他的百老汇广场的巡警同事们打成了一片。他和汤米一起经历了战斗和伤痛,也一起经历了心碎。他们从警局退休,作为平克顿侦探【美国的阿伦·平克顿所创立的平克顿侦探公司,是为人们所知的、具有代表性的私人侦探与私人侦探公司的鼻祖——译者注】一起去往伦敦,他从汤米的力量中找到了自我。

“我还能进入汤米的记忆吗?偶尔?”

“或许吧,”以赛亚说,“如果不影响研究计划的话。”

“当然,关于此事我们会知会你的父母。”维多利亚补充说。肖恩基本上无须思考,他会尽全力帮助以赛亚和阿布斯泰戈。只是,要对一个几乎属于自己的人生说再见实在太难了。但他最终点头同意了,不仅仅是对维多利亚和以赛亚,也是对他自己。

“好,”他说,“下一个是谁?”维多利亚在平板电脑上滑动着手指;“我们要在你的家谱里再往前追溯一段。爱尔兰,十八世纪晚期。”

“好,”肖恩说,“那开始吧。”

“非常好,”以赛亚微笑着说,“你,肖恩,注定会有伟大成就。我们会一起创造历史,我们三个人。”听到这话,肖恩都有点难为情了。自从那次事故之后,似乎再也没有人对他抱有任何期望,或指望他做出任何成就,正常人能做的很小的或很普通的事情,对他而言都是英雄般的丰功伟绩。能为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做贡献,而且是只有他才能做的贡献,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他说。

“也谢谢你。”以赛亚说,“那现在,我就把你交给碧卜医生可靠的双手了。”他大踏步穿过房间,离开了这里。肖恩调整自己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维多利亚重新检查所有的设备,然后回到电脑屏幕前开始工作。肖恩望着天花板,听着她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对即将开始的新的虚拟现实体验之旅感到十分激动,他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体验,而他们能从中获得何种有益的信息。

“好了。”几分钟后,维多利亚说,“我正在准备连接顶叶抑制器。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肖恩说。维多利亚走过来将头盔戴在他头上,用提供影像和声音的电子护罩将他和外界隔绝。和门罗的Animus相比,使用这台机器感觉就像是从马和马车的世界直接坐进了法拉利跑车。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肖恩?维多利亚问。

“能。”一切就绪。准备好了吗?肖恩深吸一口气,即将进行的环节是他唯一不喜欢Animus的地方,他闭上了眼。“准备好了。”试着放松一点。正在载入记忆回廊……曾经在某个假日,大概是肖恩五岁的时候,他掉进了一条因春雨而涨潮的河流。所有人都没来得及抓住他,汹涌的水流就将他卷走了。关于那次意外,他的记忆大部分源自父母事后的讲述,但有些地方他还记得。他记得的部分虽然不多,但他一直都无法忘记,特别是那种彻彻底底的无助感。河里的浪潮像是会动的水墙,不停地掀翻他,推倒他,压垮他,让他窒息。

这种感觉来自顶叶抑制器。他的叔叔那时正在下游垂钓,是他想办法从河里抓起了肖恩。但他的叔叔现在不在这里,而且这也不是一条河流,那咆哮的奔流就在肖恩自己脑中。记忆回廊瞬间包围了他,刚开始看不太清,但他眼前马上出现一片无形的亮光,像是看不见太阳的大雾天。顶叶即将接入程序,三,二,……无形的浪潮吞没了他。


第四章、马西雷的生意

格蕾丝和肖恩有相同的感受,或者说,是格蕾丝认为她和肖恩有相同的感受。她并不是真的了解肖恩的想法,因为他们从没有谈论过,但她想肖恩来到鹰巢的理由应该和她类似,即便外面的人可能无法找到他们之间的关联。她看着肖恩离开休息厅,大卫开始谈起他在他们的曾祖父的虚拟记忆中的经历,那时候军队还实行种族隔离政策,他们的曾祖父就效力于第302飞行中队【“二战”时期美国黑人飞行员组成的中队,1944年6月,302中队与99、100、301中队合编组成332战斗机大队,作战人员全部由黑人组成。由于他们习惯将战机垂尾涂为红色,“红尾”成为该大队的代号——译者注】,驾驶着他的P51野马战斗机【P51野马战斗机是美国陆军航空队在“二战”期间最有名的战斗机之一,也是美国海陆两军所使用的单引擎战斗机当中航程最长,对于欧洲与太平洋战区战略轰炸、护航最重要的机种——译者注】。

“右翼的末端之下有三种不同颜色的光,用来向地面传达编码信息。红色、绿色,还有琥珀色。”他咧嘴一笑,“终极的虚拟飞行体验,这大概是第十五次了。”

“红色、绿色,还有琥珀色?”格蕾丝说,“这不是电脑游戏,我们不是过来玩乐的。”

“这些确实很有趣啊,”大卫说,“你干吗要这么严肃?”格蕾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大卫的絮叨,她心里在想着肖恩。她看向娜塔莉亚,看到她正紧盯着房门,或许她也在想着肖恩。格蕾丝并不知道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每当娜塔莉亚在身边,肖恩便表现得六神无主。很明显,肖恩喜欢她,但格蕾丝看不出娜塔莉亚对此做何感想。那个女孩像乌龟一样紧守着自己的心事。你只能看见她的脑袋和脚,其余的一无所见。于是他们就坐在那儿,格蕾丝抿了一口咖啡,听大卫在那儿不着边际地聊着,他的鸡蛋都凉了。

“那时期的种族歧视是怎样的?”娜塔莉亚终于开口问他。大卫沉默了一会儿;“我都要被逼疯了。有一些白人战斗机中队会骚扰我们,即使我们比他们更优秀。有些轰炸机中队拒绝我们为他们护航,我们飞行技术再好也不行,人们会因为我们黑色的皮肤而认定我们无法成为优秀的飞行员。”

“我很抱歉。”娜塔莉亚说。大卫只是点了点头。大卫说话时一直在使用现在时,而且一直在说“我们”。格蕾丝并没有说破,但他们所有人都有这个问题。如果她不是努力校正脑中的想法,她也会感到十分困惑。她猜想这就是维多利亚每周给他们开一次心理咨询会的原因之一。娜塔莉亚转向格蕾丝;“你的新虚拟现实体验怎么样?”大卫傻笑着说:“格蕾丝是个淘金者。”娜塔莉亚眉毛上挑;“真的?”

“更准确地说,是一个黄金交易商,”格蕾丝说,“他来自十四世纪的西非地区。黄金交易商在中世纪的加纳和马里王国非常重要。反正我爸爸是这么说的。”

“哇,”娜塔莉亚说,“我们能交换祖先吗?”

“当然,”格蕾丝说,至少娜塔莉亚的祖先和伊甸园碎片还有关联,“我更愿意做我们来此要做的事情。”娜塔莉亚顿了顿,继续说:“而我不想杀人。”格蕾丝能听出来这句话并不是刻意针对自己的。确实,在虚拟现实体验中,杀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让格蕾丝困扰;再说,她的祖先中至少还有伊莉莎曾是刺客。维多利亚没有再次让格蕾丝回到那段基因记忆中去。

“你真的相信他们?”娜塔莉亚问。

“谁?”格蕾丝问。

“以赛亚和维多利亚。”

“我想他们向我们提供了参与这个重大事件的机会。”格蕾丝说。

“这是你回来的原因吗?”娜塔莉亚问。对于这个问题,一个简单的“是”显然是不够的,但格蕾丝就是这么回答的。一开始,在门罗那里,格蕾丝唯一的目标就是把自己和弟弟安全地带回家。然而圣殿骑士特工抓住了他们,或者说营救了他们,应该怎么说得取决于你如何看待这件事。那些特工把他们带到阿布斯泰戈,向他们说明了一切,关于圣殿骑士团和刺客兄弟会之间贯穿整个历史的秘密斗争。

他们阐述了圣殿骑士团的使命是为了促成一个稳定和平的世界,并且鼓励和推动世界的进步和发展。当然,之后格蕾丝的双亲来了,她爸爸立马把他们两人带回了家。大卫非常抗拒,格蕾丝也有一点点。但那就是他们的爸爸。他是个焊接工,一个多次被解雇的焊接工,所以他并不信任像阿布斯泰戈这样规模庞大、财力雄厚的集团。

就在他们到家之后,距他们家两个街区的地方,又爆发了一场帮派之间的枪战。格蕾丝的双亲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护家庭成员的安全,格蕾丝也尽她所能让弟弟远离麻烦,但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这些都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他们的爸爸把他们送回了安全的鹰巢。如果大卫还不认真看待这件事,格蕾丝担心阿布斯泰戈会把他们俩都踢出这个项目。

“我们可以走了吗?”大卫问道,他的盘子空了。

“当然。”格蕾丝说。

“你来不来,娜塔莉亚?”大卫问。她摇了摇头。“你们先走吧。”于是他们对她说了声再见,然后离开了休息厅,穿过玻璃通道,去了Animus工作间。格蕾丝让大卫跟着一名技术人员进入房间,然后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有一名技术人员在等她,但不是维多利亚。
于是格蕾丝等待着。等待着。过了一会儿,维多利亚走了进来,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太抱歉了,格蕾丝。怎么说呢,今天早上的情况有点复杂。你准备好去西非探险了吗?”等待让格蕾丝焦躁起来;“伊甸园碎片不在那里。”

“你在那些记忆里才待了几个小时,”维多利亚说,“廷巴克图是贸易的中心。”

“我感觉我们在浪费时间。”格蕾丝说。维多利亚叹了口气,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前额;“我知道你不耐烦了,但没有其他办法。我们从门罗那儿得到的数据是不完整的。如果我们有他的Animus核心,我们就能知道该把你送去哪里了。”

“所以你们还没找到他?”

“没有。”

“那欧文和哈维尔呢?”

“如果我们找到他们,你会知道的。我们现有的情报表明你们的某些祖先曾接触过三叉戟的戟尖。我们在用手头仅有的信息尽力去寻找,依据历史资料,参照你的朋友们的资料,试着去缩小范围,但是这些都需要时间。”格蕾丝走入圆环,爬上整个系带系统。“我真想我能去娜塔莉亚那个时代。她还不想去。她的虚拟现实现在是最有把握的,对吧?”

“我承认,如果能把你送到她的记忆里,那再好不过了。但比起使用Helix,这台Animus更快速,更稳定,而且更可靠。”

“所以我只能等着,什么也不做。”

“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感觉像是什么也没法做。”

“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格蕾丝注意到维多利亚的姿态发生了变化,她从科学家模式转为了心理咨询模式,她微微歪着头,目光柔和而真诚。但格蕾丝并不想接受心理治疗。

“别在意,我们开始吧。去西非,就这样。”维多利亚犹豫着,“你确定吗?我们可以谈谈。”

“我没事。”格蕾丝准备好了,“没准儿这次我能找到点什么。”

“如果你确定,”维多利亚说着慢慢转向电脑,“我会把你昨天停留的地点调上来。”然后她把格蕾丝绑在机械上,接上所有的硬件,校正了她的生命参数,然后给她戴上了头盔。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

记忆回廊正在载入,三,二,-……耀眼的火光在格蕾丝的脑海中闪烁,下一秒,她就站在那片熟悉的虚空中,在无形且不可辨的雾气般的世界中穿行了。你还好吗?“还好。”虚拟程序已经就绪。只需你开口。格蕾丝闭上眼,等待着顶叶抑制器像战锤一样击穿她的思维城堡。“准备好了。”顶叶即将接入程序,三,二,-……

“战锤”击中了她,起初她头痛欲裂,但这感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飘浮感,就像她的思维、她的身体和构成这个宇宙的物质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了。载入基因身份中,三,二,一……格蕾丝的思维城堡又回来了,整个世界的重量突然重新出现。她动了一下,向下看着她的祖先的身体。

马西雷是个纤瘦的男人。他穿着凉鞋、长袍,腰上缠着腰带和匕首,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他就站在格蕾丝的意识之外。她感觉他在等待着,即便这对她来说还很困难,她也习惯了打开思维的大门让他进去。这让她对他在此日之前的记忆熟稔于心。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贸易,还有他的世界。事实上,他和她爸爸有点像。花一点儿工夫去——“我准备好了。”好吧。即将完全进入虚拟现实,三,二,一……

记忆回廊的灰色被黄褐色和棕色的影子浸透了,一阵微风携着碎沙吹进格蕾丝的眼中和嘴中。她眼角边的皱纹诉说着她坚毅的品质,现在她就站在廷巴克图的街道上。她周围的建筑物看上去像是被荒漠雕塑而成,光滑的墙壁由泥砖和沙石组成,棕榈叶和草密密地覆在屋顶上。越过屋顶,格蕾丝可以看到清真寺,高塔上插满了木柱,就像仙人掌的刺。白日如滚烫的熨斗般向大地上的一切施以强大的热压,格蕾丝发现自己呼吸困难。

一只骆驼在她身后叫唤着,她赶紧跑了过去。这只骆驼驮着主人的盐,这东西在那时是很赚钱的商品,虽然比不上马西雷的黄金买卖。格蕾丝把一切控制权都转交给他,于是他继续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他正要去和来自马拉喀什【马拉喀什是柏柏尔语,意思是“上帝的故乡”。现位于摩洛哥西南部,坐落在贯穿摩洛哥的阿特拉斯山脚下,有“南方的珍珠”之称——译者注】的一个商人见面。马西雷希望和这名商人建立新的贸易合作关系、这可以直接打通他前往北方的西班牙和其他国家的道路。

有些人会反对同犹太人和基督徒做生意,但马西雷更喜欢从实用主义去考虑这个问题。在路上,他穿过奢侈品市场、在一捆来自波斯的丝绸前驻足观看。红色的织物像水一样在他的指尖滑过,他计划在回家的路上采购一批。马拉喀什商人暂住在城区边缘的一个小旅馆中,虽说他似乎更应该出现在马西雷的家中,但看在生意的分上,这种冒犯就不值一提了。马西雷到达小旅馆时,旅馆主人指指后边的一座亭阁,商人和另外几个人就在那里。

“你认识他吗?”旅馆主人问道,他的左眼眯着。

“我知道他。”马西雷说着走向会面的地点。这名商人是个身体结实的汉子,身穿精美的长袍,肤色比马西雷要淡,长着长长的胡子。

“平安。”马西雷一边接近亭阁一边说道。

“欢迎,我很荣幸。”商人说道,指着一块精致的坐垫让马西雷坐下,“我听说过你,你的名声甚好,不只是你金子的质量,还有做生意时的实诚。”

“你过誉了。”马西雷说。商人的下属行动起来,他们站在亭阁四周,围成了一个圈。他们似乎并未干扰马西雷,但却刺痛了格蕾丝的神经,让她感到十分不安。

“请,”商人说,指向炭盆上的壶,“让我为你敬茶。”马西雷俯首道:“我很感激。”商人倒茶,马西雷饮茶,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的对话都离会谈真正的目的相去甚远,相反,他们在讨论商人近日去了何处旅行,以及如何从马拉喀什去到该处。茶水已煮沸三次,他们才终于开始谈论正事。

“你的买主里面有常客吗?”马西雷问。

“有,”商人说,“他们迫切地希望和我达成协议,好获取你的黄金。”

“我也很想和他们做生意。”马西雷说。

“他们只有一个要求。”马西雷向前倾身,“那是什么?”商人犹豫了,“我信任你,马西雷,把这个难题抛给你我也很痛苦,但我的买主们希望确认你的黄金供应能否满足他们的需求。如果你的矿井明天就枯竭了的话,对他们就没什么好处了,那他们就要去别处找新的黄金来源了。”

“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马西雷说,“但我向你保证,我的金矿能一直持续地供应黄金,甚至我去世后,我的孙儿还将和你的孙儿一起,坐在这里洽谈我们两家之间的黄金买卖。”

“我相信你,但我的买主们坚持要我亲自查探一下矿井。”格蕾丝又感到一阵刺痛,这次马西雷也有这种反应。他在坐垫上调整着姿势,这舒服的坐垫现在坐上去已没有那么舒服了。亭阁也变得热起来,虽然实际上坐在里面很阴凉。

“我想这不大可能,”马西雷说、“万加拉【西非著名的黄金出产地——译者注】那边矿井的所在地是绝对的机密。我相信你知道这一点。”商人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会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我的买主一直在对我软磨硬泡。”

“那他们将会失望。”马西雷一边说着一边眨着眼睛。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想必是太阳太刺眼了。格蕾丝察觉到不对劲了,如果换作是她,此时她会站起来出去,现在抽身还未太晚。但她知道这样做会改变记忆,让她失去虚拟同步而被踢出去。因为有顶叶抑制器在,失去同步是一种极不愉快的体验,因为它会一直轰击她的大脑。

“我不能做点什么来说服你吗?”商人问。

“做什么也不行。”马西雷感到有人在用毛毯裹住自己的大脑,即便格蕾丝想要尖叫出来,他的话语却很缓慢;“我……希望这不会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商人朝他微笑着,“我想我们可以做些许安排。”马西雷低头看着他空荡荡的茶杯,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下毒了。他猛然跌倒在地毯上,看着商人下属们的身影开始靠近自己,然后这些阴影吞噬了他。

“他失去意识了。”格蕾丝说,她在一片比记忆回廊更黑暗的虚空中飘浮着。是的,他失去意识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是谁?”我是阿纳雅。我是一个技术人员,我们以前见过。碧卜医生现在去陪娜塔莉亚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格蕾丝说,“只是我们要等上一分钟。”这在以前也发生过,当她的祖先睡觉或是失去意识时,虚拟程序就会陷入这样的虚无中,但因为在Animus中时间流逝得更快,所以这往往持续不了多久。但现在格蕾丝真的在为马西雷担心,她很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样子他醒过来了。阿纳雅说。

格蕾丝集中注意力回到记忆中去,瞬间,一片布满星斗的美丽夜空取代了烟雾蒙蒙的灰暗空间。银河横亘在头顶上,就像天空中的一片尘暴,格蕾丝意识到马西雷就躺在地上。再一次,她打开心灵的大门,将自己的意识的位置让给了他。马西雷试着站起来,但发现他的双手和双脚被绑了起来。不过,他的举动似乎吸引了某人走过来。那人穿的拖鞋在和沙漠上的尘土轻轻摩擦着,过了一会儿,商人就站在了他的身前。他在吃着什么东西,还咀嚼了一小会儿,“我想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终于说道。

“你放了我,然后爬回马拉喀什去面对你那些失望的买主。”马西雷说。商人笑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买主,你知道的。”马西雷回以微笑,“是的,我知道。”

“带我去你的矿井。”

“不,我不会。”

“不然我们会杀了你。”

“我不会是第一个以这种方式死去的万加拉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格蕾丝感到马西雷的心脏在狂跳,即使他外表上在试图保持冷静。他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但从漆黑如墨的夜色来看,他已经失去意识好几个小时了,他们现在或许已经离廷巴克图很远很远了。他被下毒之后,他们可能就把他卷进毛毯里,然后扔在骆驼身上。他的妻子可能已经在想着他去了哪儿,他的儿子们会出门,在城里到处寻找他。

“你已经不能再次出现在廷巴克图了,”马西雷说,“你能上哪里卖金子去?”

“我有伙伴,”商人说,“黄金就是黄金。带我们去你的金矿,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那你现在应该也知道答案了。”马西雷说。商人从长袍中抽出一柄匕首,马西雷认出来那是他自己的。然后商人弯下腰在马西雷的脸颊上划了一下。这一下快速而随意,马西雷感到黏稠的热血流淌出来,然后是一阵疼痛。

“我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就死去的。”商人说。

“有谁的死亡曾是轻松的吗?”马西雷问,舔着他嘴边流出的鲜血。格蕾丝能尝到血液里铁的味道。

“我承认,”商人说,“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勇敢。”马西雷什么也没说。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勇敢,格蕾丝能感觉到他的恐惧,即使她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会活下来,好让自己安心。他必须活下来,否则他不可能将这段基因记忆遗传下来。但在此之前他会经历什么?

“我要去睡一会儿,”商人说,“但我不认为你能睡着,你会花整夜的时间来想象我明天会对你做些什么。明天早晨,如果你不带我去你的矿井,我会对你做些比你想象的更可怕的事情。”

“我还能沉思多久?”马西雷问。

“拂晓之前,还有五个小时,”商人说,“时间多的是。”还没等马西雷再说些什么,抓他的人已经走远,漫天的星辰又出现在他眼前,马西雷就躺在那里,研究着它们。因为他曾学习过天文知识,所以他很快就能算出自己的位置。如果没有这张永恒不变的星图,人是无法穿越这诡谲多变的沙漠的。看样子他们在城西十英里的地方,正在前往大河流域,在那里,土地里的财富将被发现。

马西雷试了试能不能挣脱绳索,结果发现它们绑得很牢靠,绳线甚至陷进了他的手腕中。他探头朝着四面八方看去,发现他被绑在一根与地面相连的柱子上,根本无计可逃。商人和他的下属已在数英尺之外的地方支起了帐篷。他们围着火躺下,低语声中偶尔伴有笑声,他们的骆驼躲在避风处。马西雷看向天空,向安拉祈祷着,在那之后,格蕾丝跟随着他的思维,他的思想似乎跳出了她脑中的界限,在她的思维里思索着。


第五章、伯颜的刺探

格蕾丝和大卫离开后,娜塔莉亚拖延着自己吃早饭的时间,时间长得连她都想以赛亚和维多利亚会不会过来找她。但他们没有,最终她叹了口气,缓缓地走向Animus工作间,沿途停下脚步,走进一个小小的开放式阳台,欣赏森林美景,呼吸清新的空气。晨光斜照在森林地面的松叶之上,一阵柔和的风拂过,让树梢像和着音乐起舞一般摇摆,这音乐轻柔得像是莱斯比基的《罗马的松树》【意大利作曲家莱斯比基的三首交响曲是近代音乐不可缺少的重要作品,曲中富有印象派独特的和声和瓦格纳雄壮的管弦乐技法,流露出一种优雅庄重的步调,在近代音乐中独树一帜。

其中《罗马的松树》将对往昔罗马帝国光辉历史的追忆与古松微妙地以音乐融合起来——译者注】的第三乐章,她父亲最爱的一张唱片。她闭上眼睛,嗅着空气的味道,感受着冰凉的手臂上生起的鸡皮疙瘩。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从阳台上爬下去,跃入树林中撒欢儿,跑下山坡去。为什么这让人感到是一种逃跑?娜塔莉亚真的不是囚徒,他们谁也不是囚徒。这就是这段经历特别让人困扰的地方。

门罗曾说过,圣殿骑士冷酷无情,不值得信任。他们想要控制整个世界,压迫自由意志。但目前看来这并不重要。娜塔莉亚留在这里的原因,是她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听到以赛亚说如果她留下来就能够得到补偿金。她妈妈和爸爸永远也不会强迫她留下来,但参与阿布斯泰戈这项“研究计划”意味着他们无须努力工作,更不必提在他们看来的“教育上的便利”,于是娜塔莉亚向他们确认说自己想要留下来,即便她其实并不是那么确定。她一想到伯颜的虚拟现实,就后悔当时没让他们带她回家。有人在敲打她身后的玻璃门,娜塔莉亚转过身。以赛亚站在外面,他在门的另一边打着手势,似乎是在询问她他能否进去。她点点头,于是他走进阳台,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确保鹰巢能有很多像这样的区域,”他说,“用来平静内心、观照自我和冥想沉思的地方。”

“这很好。”娜塔莉亚说。他站在她身侧,屈身向前,前臂搁在栏杆上;“我在想你今天是不是不想进入Animus。”娜塔莉亚什么也没说。

“这很正常,”他说,“我想我昨天是有些不耐烦,对你态度不大好,如有冒犯,我向你道歉。”娜塔莉亚耸了耸肩。

“你需要放一天假吗?”他问。娜塔莉亚没有着急回答,她思索片刻,没有想到以赛亚会提供这样的机会。但她马上意识到在这时停下来只会让之后更难适应,“我能行的。”她说。以赛亚点点头;“那我等你准备好。”他转过身进入大楼,留下她在阳台上再安静几分钟。然后她跟上他,很快就来到Animus工作间。

以赛亚和维多利亚都没在里面等她,想到昨天他们看起来那么重视自己的虚拟现实体验,她觉得很奇怪。或许有另一个人在虚拟场景中找到了第三枚伊甸园碎片。如果是那样,那肯定能帮助娜塔莉亚分担一些压力。过了一会儿,维多利亚进来了,为她的迟来而抱歉。很显然,肖恩和格蕾丝让她多花了一番心思。娜塔莉亚把所有想法抛到脑后,或许她可以以后再问问他们。维多利亚用专业而饱含深切同情的目光凝视着她,“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娜塔莉亚说。

“你即将要经历的会有点像是PTSD【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译者注】,”她说,“创伤后精神紧张——”

“我知道那是什么。”娜塔莉亚说。但她现在的状态和这玩意儿可能真的不无关系。昨天夜里,她在凌晨三点半醒来,全身湿透,梦中,一枚宋朝的炮弹在她身边爆炸了。

“你在经历两个不同层级的创伤。首先是你,作为一个观察者;还有你的祖先,作为一个幸存者。或许我们可以晚点再谈这个?”娜塔莉亚点点头,“也行。”

“如果你开始体验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一定要告诉我,这很重要。我说的是在虚拟现实之外。”

“比如说?”

“闪回,栩栩如生的梦境。类似这些东西。好吗?”娜塔莉亚发现对话中的一切都让她不安,“好。”

“娜塔莉亚,”维多利亚调整自己的位置,直视着她,“我……我对你的思维健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希望你能了解。”医生突然之间的情感流露让娜塔莉亚更加不安了,“谢谢。”她说,但她的语气像是一个问句。

“我也经历过煎熬,圣殿骑士帮我渡过了那个难关。我们能帮你,记住了。”维多利亚退了回去,“那现在,我们就位吧。”她走向电脑,娜塔莉亚爬进Animus圆环正中央的系带系统中。几分钟后,一个电子锤开始在她脑后作业。过了一小会儿,她开始和伯颜共享意识,他们正要从正面强攻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娜塔莉亚想起一句话来,无坚不摧的矛与坚不可摧的盾相遇,结局是注定的。

她环顾四周,伯颜的札古图现在和其他三百个战士聚集在壁垒处,准备跟随汪德臣一起进攻城门,出于诸多顾虑,她将自己的意识完全交给了她的祖先。她不想失去同步,但她更多的顾虑来自她不想跟接下来的屠杀有任何的瓜葛。伯颜开始行动,他沉默着,做出手势聚拢自己的军队。汪德臣的作战计划最重要的是隐蔽,打宋军一个出其不意,伯颜希望今晚部队能够攻破城墙。虽然天色已晚,但天气并不凉爽,伯颜的汗水浸湿了他盔甲上的丝质衬里,他们在等待着汪德臣下达指令。

将军在集合起来的步兵阵前踱步,他的头盔闪闪发亮。马匹只会让宋军警觉,所以他们步行前往城门,带着钩爪和绳索。他们现在在等待月亮落山。伯颜注意到他身旁一个阿尔巴特的队长,这人他认识,并且他还记起来陈伦就属于这一队。伯颜看了一眼,在队列中找到了这名党项战士,他还是像之前一样可怜而充满畏惧。

在伯颜的鄙视之余,娜塔莉亚却为那个人感到遗憾。她感同身受,她也不想参加这场战争,即使她知道伯颜脑中的想法以及他脑中的世界。她知道腾格里——天空之父,也知道额吉——大地之母,天父地母派遣他们从大草原出发,征服整个世界。她感到伯颜对这一切笃信不疑,他笃信,如果众神不想要这场征服,那大汗的统治理应溃散。娜塔莉亚理解,但理解并不意味着宽宥。

月亮还没落山,厚密的云层开始在空中聚拢,遮星蔽月。汪德臣下达了命令,他高举令旗,无声地将他的命令传达到每一队士兵中去。整个部队离开安全的壁垒,借着树林的掩护,在湿漉漉的崎岖地面上行军。当他们抵达山脚时,汪德臣下了另一道命令,整个军阵停下了脚步。然后令旗又命令步兵前行,包括伯颜的部下,弓箭手紧随其后,他们开始上山了。

遍布整座山的树木和石头使得他们无法像往常一样保持齐整的队形,矮树丛中湿湿的树叶打湿了伯颜的脸。在军队抵达城池外围的石墙之下时,月亮又展露了身影、伯颜知道,腾格里与他们同在。汪德臣命令令旗高举朝前,让步兵做好进攻的准备,弓箭手准备好箭支。伯颜感受到冰冷的战争之火在他的体内燃烧,他的剑渴望着鲜血,而娜塔莉亚却只想逃出这段共享的记忆,

数十名训练有素的投掷手带着钩爪和绳索走上前去,作为熟练的牧羊人,他们扔起套索来既优雅又精准。他们将绳索抛向天空,甩上城墙,钩爪就卡在石头上。投掷手退了下来,伯颜的部下上前去到绳索前,他们抓住绳索,脚蹬在城墙上。从城墙脚开始,他们缓慢地沿着垂直的墙面爬行。弓箭手在下面引弦待发,以防城墙上有巡逻的士兵拉响警报。

在确保自己所有的士卒都爬上城墙之后,伯颜也抓起了绳索。叛逃者会被处死,但这惩罚不仅会发生在叛逃者身上,他的队长往往也会连坐。伯颜的第一批士兵还没抵达城墙顶端,但已经快了。伯颜踩在石头上,这城墙很多地方都长了青苔,十分湿滑。他刚离开地面十英尺的高度,伴随着一声尖叫,一名士兵从上方跌了下来。伯颜困惑地朝下看着他,然后两侧又有五名士兵从绳索上跌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火花四溅,金属和岩石相互撞击,一支箭射在伯颜的左腿边,柔韧的箭身呼呼作响。这支箭不是来自蒙古弓箭手,也不是来自城墙之上,这偷袭之箭来自西北方的树林中。伯颜观察着,在微弱的光芒下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听到万箭齐鸣的声音,然后在绳索上爬行的半数士兵都跌了下来,带着被射中的惨叫声。跌下去的人太多了,后跌下去的人重重地砸在已经躺在下面的人的身上,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城墙上也开始箭如雨下。在诸多将死之人的惨叫声中,伯颜听到了汪德臣的命令:“退回本阵!”

“撤退到汪德臣身边!”伯颜朝他的下属喊道。然后他跃回地面,空气中已经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羽箭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宋军不知为何已经知道部队这次的作战计划,在城墙之外埋伏并包围了他们。在伯颜的部属从城墙爬下来的同时,伯颜以成堆的尸体作为掩护,躲在其后,在自己的手边,他看到了陈伦圆睁的眼睛和血肉模糊的面庞。

伯颜移开目光,看向密林,搜寻着袭击他们的人。当所有部属都抵达地面之后,伯颜带着他们逃向树林中的安全地带。树林掩护着他们,但是从城墙上方飞来的箭支和潜伏在左侧漆黑的密林中的敌人仍能偶尔找到他们的踪迹。伯颜命令他的下属保持镇定,然后在不远处找到了怒眼圆睁的汪德臣,他的头盔上沾上了血污。

“我们的部队至少减员三分之一。”伯颜说。

“有些绳索还挂在城墙上。”汪德臣指着树林之外的城墙,“如果我们的弓箭手能射退城头的敌兵,我们的人还能攀上去。”

“那侧面的敌人要怎么对付呢?”伯颜问道。

“带上你的人,向他们进攻,吸引他们与你们交战。”

“遵命,将军。”伯颜说。他仍想不通为何宋军知晓他们的战略,但现在不是操这个心的时候。在树林的掩护之下,他再次回到士兵们身边,迅速找到三名阿尔巴特队长,并命令他们将剩余的人员集合起来。几分钟之后,二十名士卒环绕在他身侧,人不多,但也足以执行将军的计划了。对娜塔莉亚来说,这个新任务听上去就跟自杀一样,但伯颜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她钦佩他的勇气,即便她强烈反对这个计划。伯颜匍匐而行,向敌人的弓箭手逼近,他希望月亮能再度现身。

部队的这次突袭已经不再占优势,黑暗反而对宋军有利,他们熟悉地形。伯颜悄悄拔出剑,他的手掌十分湿滑,不知是水是汗还是血,或者三者兼有。他的士兵们也武装起来,他们渐渐缩短距离,同时避免摩擦到树叶而发出声音。终于,第一个宋军弓箭手已在眼前。他站立在一棵树后面,隐隐看上去带着一把弓。夜色和森林隐匿了其他人,但他们一定也在附近。伯颜轻声命令他的部下分散开来,造成一种人多势众的假象。当他们足够分散之时,他下达了命令。

二十名士兵齐声咆哮,巨大的吼声撕开了夜晚的寂静,他们向敌人冲去。伯颜冲向宋军弓箭手,后者听到声响已经转过身来,他脸上写满了惊愕,而伯颜已经用剑刺穿了他。不一会儿,箭支向他们招呼过来,但准头并不好,这意味着汪德臣可以部署第二次进攻而不必担心他的侧面了。伯颜和他的部下在树林间潜行,以极快的速度躲闪着,让弓箭手们难以瞄准。当他寻到另一名正在胡乱射箭的弓箭手时,他围着弓箭手跑起来,然后急速冲向对方,但还没等他冲过去,有一道阴影突然跳了出来。

伯颜躲开猛戳过来的匕首,回身与这名袭击者打斗起来,霎时间,月光突然照亮了整个世界,乌云已然散尽。伯颜发现对面是一个老兵,脸上满是久经沙场的皱纹,同时他用眼角的余光一扫,注意到之前的弓箭手已经拿出了一支箭。伯颜反身潜伏起来,但他的一名属下已经冲了过去,在和弓箭手搏斗。伯颜回身,面对逼近的老兵,险些没能用剑挡开他突刺而来的匕首。敌人不等他反击,就退开了身。

现在轮到伯颜进攻了,他的长剑攻击范围更广。但那名老兵身手相当灵活,他一次次避开伯颜的剑锋,而且只要再多给他一点空间、他就能用自己的武器施以反击了。在近距离交锋之下,伯颜注意到这人的左耳大半都缺失了。突然间,伯颜的肩膀遭受到猛烈的重击,若不是甲冑承受了大部分力道,他的手臂估计就要废掉了。伯颜哼了一声,意识到这个老兵比自己更强,但他仍拒绝撤退,即便这意味着死亡。他后退一步、准备迎接下一轮攻势——

爆炸声撼动着大地,刺目的光芒撕裂了整片森林。守城军已经调出大炮来对付汪德臣,伯颜知道,这一仗至此已输了。老兵抓住这个令人分神的时刻向伯颜攻来,但后者也做好了预判。他佯装惊慌失措,装出就像被这次偷袭吓坏的样子,老兵被吸引上前.然后伯颜旋转身子,一个突刺,手中的剑刺入敌人的腰侧,几乎没柄。在娜塔莉亚的心灵深处,她想哭出声来。这是必杀的一击,老兵立时便丢了性命,伯颜将剑从倒地的尸体上拔了出来。

撤退的号角响彻森林。伯颜向自己的部下喊叫着,他们从战斗中撤出,在四散的飞矢之下退回到部落的大部队中去。当伯颜来到队列前排,他发现部队正处于一片混乱中。倒下的、燃烧着的树木冒出的浓烟和烈焰直入云霄,士兵们来回乱跑。有一群士兵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些什么。当伯颜走近他们时,他意识到他们围观的正是汪德臣。这位将军已受了重伤,盔甲破烂不堪,胸口处血肉模糊,头部也在大量流血。

“帮帮我!”伯颜喊道,尽管他知道那两处伤口都是致命的,

“我们需要把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两名士卒弯下腰协助他,其他的部众则开始向山下撤退。宋军没有离开他们坚固的堡垒来追击他们,他们似乎知晓蒙古人佯装撤退的伎俩。不管怎样,在这种情况下,伯颜倒是很庆幸。当他们接近营垒时,传令兵看到了他们,便跑回营帐,所以当伯颜抵达将军大帐时,萨满戴着面具及羽毛头饰早已等候多时。他下令将将军放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然后他褪去了汪德臣的衣物和甲胄,开始处理伤口,与此同时,他开始呼唤神灵和祖灵。

“你们须剖开牛腹,将他放进去!”萨满叫道。几名战士从帐篷冲出,几分钟后,伯颜听到帐外传来公牛的咆哮声,于是他协助萨满把将军抬出了大帐。公牛已经侧着倒在地上,毫无生气。一大群战士聚集在一起,其中一名指挥官拔出剑划开了公牛的肚子。这些画面瞬间充斥了娜塔莉亚的脑海,相比战场上的凶险,这是一种别样的恐惧,令娜塔莉亚反胃,而且令她一时间神志混乱,即便她知道对于伯颜来说,这种宗教仪式简直再寻常不过了。

“汪德臣!”一个声音在叫喊。所有人转身看到大汗在向这边冲来,一身金甲,所有人都向他垂首施礼,并主动分出一条路让他通过。他十六岁的儿子阿速台在他身侧阔步前行。

“他被宋军的大炮所伤,大汗。”伯颜汇报道,他的头垂得很低。蒙哥汗走到他的将军身旁,“帮我一把。”没有丝毫犹豫,伯颜走上前去,同萨满和大汗一起将汪德臣的身体推入公牛的腹中。之后,萨满恢复了吟唱,并开始击鼓跳舞。

“失去他就如同失去我的左膀右臂。”大汗说。伯颜不确定蒙哥汗是否在对自己说话,所以他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也没说,他的双掌和手臂上沾染着公牛的鲜血。可汗转身向他,“你当时在那里吗?”

“是的,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汗。”

“告诉我。”伯颜抬起头,“宋军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们想办法在城外从侧翼包抄我们,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他们箭如雨下。汪德臣想要再组织一轮攻势,但他们的大炮击伤了他。”蒙哥汗点点头,他整个身体因为极大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着,“带他到缙云山【古名巴山。因山间常年云雾缭绕,色赤如霞,似雾非烟,磅礴郁积,加之古人称“赤多白少为缙”,故名缙云山——译者注】的寺庙去!”他喊道,转身愤然离去。

伯颜转身看着牛腹中的将军。萨满击鼓的节奏越发狂乱,他的头狂野地来回摆动,时而蜷伏,时而跳跃。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祈祷着,希望奇迹发生。有人驾来四轮马车,将牛和牛腹中的将军一同装载进去,然后向南边的寺庙驶去。娜塔莉亚觉察到伯颜的疑虑,这是虚拟记忆开始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疑虑。或许诸神背离了大汗,要从他手中夺走他最能干的将军。或许他们不满于大汗要军队待在这个炎热又充满恶臭的地方达数月之久。

听说曾有人提过建议,但被蒙哥汗断然拒绝了,或许这就是他的自负带来的惩罚。总得有个答案,总得有个理由。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一些困惑令伯颜心乱不已。尤其是,宋军弓箭手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不过,现在他需要找到扩廓【“扩廓”一词前文为Koke,此处为Boke,综合来看,似应为Koke——译者注】做一番汇报,之后他会清点自己的属下,看看自己失去了多少人。你还好吗?维多利亚突然问道,听到她的声音,娜塔莉亚简直感激涕零。你需要休息吗?

“请让我休息吧。”娜塔莉亚小声地说。这是洗净她双手上的鲜血的唯一办法。


第六章、又一位刺客先祖

欧文站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作为刺客据点的地下室中,指着新的Animus说:“你要把我送到中国去?”

“对,”瑞贝卡说,“一二五九年。圣殿骑士从门罗的数据中修复了一些文件,他们认为蒙哥汗拥有一枚伊甸园碎片。”

“蒙哥汗?”哈维尔说。瑞贝卡转向他,“他是成吉思汗的孙子,他的祖父是被高曲蓝刺杀而死的。”哈维尔抱臂而立,“你说的是刺杀……”格里芬点点头,“我们中的一员。”

“门罗的数据让这一切都讲得通了,”瑞贝卡说,“在成吉思汗死后,蒙古帝国继续扩张版图,进入了俄罗斯地区和波斯地区。它们是欧洲的门户,那个时代大部分人都相信蒙古人是上帝直接从地狱派遣来惩罚他们的。这似乎也表明,可汗们从极为先进的、他们自己也无从理解的科技上获得了些许帮助。”

“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中国祖先。”欧文说。瑞贝卡点点头,“大部分人都会被自己的DNA吓一大跳,想象不到我们之间的联系是多么紧密。成吉思汗很可能有一千六百万个活着的后裔。”

“所以,一二五九年发生了什么?”哈维尔问道。瑞贝卡走向玻璃会议桌。当她触碰到桌面,一幅全息影像图从玻璃中跳了出来,就像他们之前在门罗仓库的咖啡桌上看到的一样。对欧文来说,那段时光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面前的影像现在展现的是地球,聚焦于中国南部的某个地区,“在一二五九年,蒙哥汗进攻了宋朝仅存的要塞之一,”瑞贝卡指着地球仪上闪烁着的某点,“一个叫钓鱼城的地方【原文提供了钓鱼城中文读音“DiaoyuCheng”及英文详名"FishingTown°两种叫法——译者注】——座了不起的坚城。蒙哥汗死于围城期间,蒙古帝国的扩张计划也停下了脚步。”

“所以如若他拥有其中一段戟尖——”格里芬说,

“那东西可能就在那里,”瑞贝卡说,“或者至少,我们可以从那个时期和地点开始着手找寻。”欧文走向全息图,仔细研究着,“所以就像在纽约时一样、我要进入Animus并努力找寻这东西,或是搞清楚它去哪儿了?”

“非常正确,”瑞贝卡说,“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欧文说。

“那我呢?”哈维尔问道。瑞贝卡看着他,“你暂时就乖乖坐着。”

“乖乖坐着?”哈维尔一脸怒容,“我就没什么可以做的吗?”

“没有,”瑞贝卡说,“暂时没有。”很显然,哈维尔并不喜欢这样,但如果角色反转,欧文也会不开心的。他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门罗是怎么把这一切搞清楚的?”格里芬问。瑞贝卡将全息影像图切换到DNA,二重螺旋线在他们面前盘旋着上升,“三叉戟并不是什么神器,它只是某种高科技产物,非常非常先进的科技,但不管怎么说,也只是技术产物。看上去戟尖能释放出某种独特的能量,或者是辐射,能与人类的DNA发生相互作用。它能留下某种特性,一个遗传标记,然后得到传递。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个标记是什么,但门罗显然弄明白了。圣殿骑士也会弄明白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辐射?”欧文说,“它能改变我的DNA?”

“看上去是这样,”瑞贝卡说,“我们还在尝试对它进行分析。”

“我真希望是门罗在这儿做解释。”欧文说。他仍不知道该怎么看待门罗,他到底是谁,现在身在何处?

“我也希望亲自和他谈谈。”格里芬说,但他的表情很狰狞。瑞贝卡关掉了全息图,“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我得走了。”

“我准备好了。”欧文说。他们在房间中穿行,来到新的Animus椅旁,这把椅子和门罗的设计看上去不太一样,线条更为光滑流畅,似乎要舒服那么一点点。欧文坐了下去,将自己固定在其中。

“我已经把新的处理器和设计图结合了,”瑞贝卡说,“但这其中有一个零件我把它关掉了。”

“哪个零件?”欧文问道。

“我可以告诉你,”瑞贝卡说,她用各种各样的绑带和电线将欧文与机器相连,“阿布斯泰戈发现了一种能够抑制顶叶活动的办法,运用那种方法就能实现极为强大的虚拟效果,但在对其了解更多之前,我不敢在你身上冒险。如若你的大脑受损,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这是一次常规虚拟,就像你之前体验过的一样。明白吗?”

“明白。我想我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吧。”瑞贝卡开始将欧文与Animus相连。

“祝你好运。”哈维尔说。

“如果我流口水了,记得把我喊醒。”欧文说。然后瑞贝卡给他戴上了头盔,遮住耳朵和眼睛。感觉就像是潜入了一个漆黑的水箱中,而水的温度和身体的温度正好一致,他的所有感觉器官都和外界隔绝了。都还好吗?瑞贝卡问道,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洪亮而清晰。”让你满意是我服务的宗旨。她停顿了一下,好,记忆回廊正在载入。

“开始吧。”欧文说。很好,我们出发。灼热的光芒充斥在整个头盔内部,几秒钟的痛苦,使得欧文紧紧闭上了双眼。但渐渐地痛苦减轻了,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就在大而无形的Animus等候室中。没什么好吃惊的,他之前也来过这里。但当他往下看时,他吓了一跳;“我是个女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说,“我就是……说一下。”他开始观察这位祖先,她穿着一层层的黑衣,还有布满雕饰的皮革护甲。她的腰间悬挂着一柄剑,但也戴着护腕,双腕各一只。一只是袖剑,另一只则是袖弩。欧文将两件武器放在眼前凝视,“她是个刺客。”看上去是的,但我们没有任何关于这个时代、这个女人的档案,“这正常吗?”也没那么糟糕。只要被圣殿骑士找到,我们的档案总是被窃取或被摧毁,星移斗转,一贯如此。有些档案不过是藏得太好了,连我们自己也找不到了。

“我能感受到她的压迫力。”这就是欧文现在的感受,像是心上有一种重压,令他不得不慢慢屈服,“虚拟程序加载好了吗?”还需数秒。欧文已经让自己的意志屈服到了足够大的程度,现在他知道祖先的名字叫作张芷,她的父亲也是个刺客。行了,可以了。你说句话。

“我说句话。”记忆回廊的虚空像是被电子风暴点燃焚烧一般,欧文的心像要被烤焦,但迷雾渐渐被痛苦清空,他发现自己就坐在木屋中的一片席子上,屋子的墙面是用木材和竹子做的,他的右侧是一道门。这是一个夏夜,他知道这一点,然后他渐渐地知道得更多了,一秒又一秒过去了,张芷整个形象都储藏在脑中了。蒙古人已经找上门来了。她的父亲已经参军,去和他们作战了。炮火响彻整个夜空,她的父亲还未归来。

张芷试图集中心神练习鹰眼视觉,这是一项她还未能参悟的技能。她的父亲训练她徒手格斗,使用各式各样的武器,以及轻功【原文为acrobatics,意即杂耍。译为轻功更符合中国文化——译者注】,欧文觉得那可能就是所谓的自由奔跑。张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唯独鹰眼视觉仍令她困惑不已。

即便是现在,当她试图扩展知觉,辨别空气中的气味以及地板的微颤时,也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她知道有人在靠近,他们脚步沉重,但她搞不清楚其他任何信息,如对方的身份和目的。想到今夜的战事,或许她不想知道答案。不一会儿,有个男人在门前清了一下嗓子。她转身看到一名士兵穿着涂漆的金属片甲衣站在那里,他鞠了一躬,“有人派我来带你走。”

“去哪儿?”

士兵抬头看向她,“去见你的父亲。原因我不便说。”张芷站起身。父亲不能亲自来见她的理由有很多,但每一个都让她恐惧万分。她拒绝屈从于恐惧,于是跟着士兵离开房间,离开她父亲的宅子。他们在钓鱼城的街道上行走着,除了已被围困住,此地的生活一如往常。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家中睡觉,但街上还有士兵在巡逻。钓鱼城粮食充足,水源丰富,数月间唯一被迫停下的事情就是和广袤的乡野之间的联系,譬如贸易。

他们沿着主干道走出镇子,走过北边空置的皇宫【事实上,此时钓鱼城皇宫还未开始营建。公元1276年南宋临安陷落之后,二王(赵昰、赵昺)出走,钓鱼城守将、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张珏得此消息,调集了大批能工巧匠,在这里兴建了一座皇宫,以待二王居住——译者注】,经过大天池【宋蒙战争中,钓鱼城居民就地取材,开山采石,在地上挖出十四个凹坑,时间一长,自然形成蓄水池,作为当时钓鱼城居民生产生活的水源——译者注】上月亮的倒影,前往灯火通明却骚乱异常的军营。张芷的担忧再次萦绕心头,并且每走一步,这种担忧就增长一分,她的嘴唇干裂,心像被掏空了。与蒙古部族之间的战争已近尾声,但它留下的苦痛是永久的。

“这边走。”士兵说,两人来到了军营的边界。他领着她走向军营深处的建筑,然后在门前站住,“抱歉,”他说,“请做好准备。”这句话基本上让张芷的恐惧坐实了。她进入这栋房屋,一间单独、巨大的矩形房间,弥漫着血腥味,到处都是医生在照料受伤的士兵,她在死者之中发现了父亲。王坚将军【王坚是当时钓鱼城的守城主将——译者注】站在他身边,神情肃穆而充满敬畏。张芷在父亲的尸体前,在将军的脚下跪下,哭泣着。

在沉重的记忆之下,欧文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的亡故,瞬间感到一种窒息般的伤痛。没人像传唤张芷一样传唤他,没有将军赐予他父亲荣耀,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出现在门前,用严肃但并不悲伤的声音陈述着事情的前因后果。欧文的父亲阑尾破裂,死于狱中。仅此而已。就这样走了。没有再见,没有最后的我爱你,就这样走了。

“他拯救了这座城市。”王坚说。张芷坐起身来,擦干泪水,欧文尽力让自己回到她的世界中去,“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我们的斥候发现蒙古军队在接近,”将军说道,“我们做好了准备。你父亲精心挑选了一队人,从飞檐洞【位于钓鱼城护国门以东100余米处的城墙下。上接跑马道,下临城墙外悬崖。洞身原是山顶岩石上一处天然裂缝,因其上筑城墙,故而形成巨石夹峙,进深10余米,最窄处约0.5米,是仅容单人通过的暗道。该洞幽深、隐蔽,依山就势,军事攻防价值极为突出——译者注】到城下进攻敌兵的侧翼。北方佬落入圈套,我们击退了他们。但有一小拨人马进攻了你父亲和他的部队。他遭受了致命的一击,很干脆,他没有受苦。他救了这座城。”张芷俯下身,看着父亲的面容,深深的皱纹,多年以前的某次战斗中失去的大半个耳朵。她感到泪水再次在眼眶中打转,但她强忍着,暗自悲伤。

“我们会厚葬他的,”将军说,“我会亲自操办他的葬礼,负担所有丧葬费。”

“谢谢你,”张芷说,“他很敬重你。”

“你父亲和我或许时常意见不一,但我知道他爱我们的百姓和这片土地。”将军深鞠一躬,看望其他属下去了——那些仍然活着的伤员。张芷双手紧紧抱膝,亲吻她父亲的前额,然后她从他的手腕上取下护腕。袖剑的利刃伸展着,不管是谁杀了他,肯定吃过一番苦头。她回到城中,捧着那件护腕,她要将这件物品作为他的灵牌在家中供奉。现在她是一个人住在里面了。不过,回家之时倒并非独自一人。在门外,不需鹰眼视觉她也能感知到康在里面等着她,她父亲年老的导师闻起来永远是一身臭鱼味。

“进来,”他隔着门唤道,“我们必须谈谈。”张芷穿门而入,发现他就坐在她父亲最爱的椅子上,那是一把带着黑色圆脚的矮矮的椅子。这老人跷着二郎腿的景象激怒了她。

“我不想谈。”她站在门口说。

“如果你觉得你的感受能救黎民于水火的话。”他回应道,他那半边坑坑洼洼的脸被身旁的灯笼照亮了,另半边则黑漆漆的。

“他的去世都是因为你,”她说,“你命令他去——”康居然笑了,“你相信吗?因为我想可汗的部族会笑纳这份杀死他的荣耀。”张芷想要责怪他,或是保持愤怒,但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而欧文发现自己和她想的一样。那时候他父亲去世,他也责怪过自己的外祖父母。他对他们从未接受过父亲而感到愤怒,他们从来只是将他当作昔年他们的女儿在高中约会的那个叛逆青年。但欧文最终承认他的死不该由他们负责。

“进来吧,张芷,”老人说道,“你总不能永远徘徊在门槛那里吧。”她注视着他,唯一让她走进去的理由就是她父亲对他的导师的敬爱。张芷从来就不理解这份敬爱,但是为了父亲,她必须听听康即将要说的话。

“你瞧,”他说着,看着她拿了一张胡人的凳子坐在他对面,“首先,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我没有命令你父亲去城下。”张芷凝视着他,“你没有?”

“没有,我一直建议你父亲不要掺和军队的事。我们刺客兄弟会有不同的行事方法。但你父亲从不愿看到善良、勇敢的人死去,这都已成为他个人荣誉的重要部分了。”她相信他,这一意外发现让她大部分怒火都燃尽了,虽然还远未灰飞烟灭。

“但他的荣誉并没能救他自己,不是吗?”康补充说。听到这句话,张芷心中怒火重燃。

“现在轮到你继承衣钵了,”康说道,“你必须做你父亲的继任者。但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你会怎样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呢?你会在一场战役中光荣牺牲,就像他那样吗?还是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今晚,我问这些问题不是为了得到答案。我会让你静静地思考这些问题。”他从座椅上起身,拿起他的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但现在我是你的导师了,而我也将看到你不只是光宗耀祖,亦要光大刺客兄弟会。你能拯救万民。”

“怎么做?”张芷问道。

“为我所不能为。”老人在门口转身,说道,“成为一个刺客。”他走后,张芷坐了很久很久。她呆呆地注视着灯笼的光辉,想念着她的父亲,保持着一个脆弱的念想:父亲还没有死,不管怎样,他会再次归来。她看到的那具尸体不是他。欧文也回忆起与此类似的感受。警察离开后的两天,他请求妈妈带他们去监狱探监。一定是警察搞错了,他的爸爸还在那里活得好好的。他最终没有那样做,是因为这只会使得他的母亲哭泣,而且最终他也明白了原因。

拒绝接受永远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相反,这样通常会在情绪爆发时变得难以收场。直到黎明,张芷才想通这一切,灯笼中的火烛已经燃尽。她又擦了擦脸颊,躺在床上,紧握着她父亲的护腕。当她最终下决心去做康对她说过的事时,困意袭来,她眼含泪水睡去了。欧文坠入虚拟空间的灰色地带。他以前就来过这里,和维琉斯一起。你还好吗?瑞贝卡问道。

“还可以。”欧文说,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从这边看一切都没问题,我准备让格里芬接手了。你出来时我可能不在这里了,所以我现在就和你说声再见吧。祝你好运。

“谢谢。”欧文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意识中格里芬粗哑的嗓音。你马上就会脱离睡眠状态。

“明白了。”欧文说。你真的还好吗?哈维尔在担心这次虚拟体验对你来说是不是太难了。

“代我向他致谢,但我还扛得住。”使命必达。短暂的停顿。看上去她醒过来了。灰蒙蒙的雾气散尽,张芷睁开了眼。已过清晨,依旧是炎热的一天,这让她很欣慰。在城里,他们有水源,有数不清的水池,有树荫,还有从山顶偶尔刮来的轻风。但在下面,蒙古人可就难挨了。她起身,洗脸,品茗。然后她撬开父亲房间中一块活动的地板,将他的护腕放了进去。重新整理好地板后,她起身找寻那个老人。

整座城市都已苏醒多时,空气中热闹的气氛告诉她昨夜的战事已然在城内传开。虽然王坚获胜了,但除非蒙古军队完全撤退,否则城市还是无法恢复它的本来面貌。她离开主城区,沿着道路穿过与碧蓝的天空连成一片的大天池,穿过工匠们九座锅炉相连的匠房,最终到达护国寺。其上方正是钓鱼台,传说一个巨人曾在此处下方的江水中捕获无数的鲜鱼。张芷穿过那片石台,在另一端找到了康,后者正坐在他的棚屋外,修补着渔网。

“我很高兴见到你,”他说,“就在刚才,我看着你走过来的时候,你让我想起了你父亲。”她不想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现下,她必须从心底克制悲伤,直到她继承他的衣钵,“我有答案了。”

“哦?”他头也不抬,仍专心于手上的绳结,“那么,答案是什么?”

“我要杀死蒙哥汗。”她说。他的手指停止移动,将渔网搁置在膝盖上,然后他抬头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我要杀死蒙哥汗。”

他笑了,“我相信你。现在真正的训练可以开始了。”


第七章、无法选择的人生

肖恩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的晚餐,他的祖先正站在壁炉旁,凝视着火焰。老来再婚的他来到书房,只为安静独处,晚饭过后,他年轻的妻子和女儿们都去了她们的起居室。布兰登·波尔斯特是一个住在爱尔兰祖宅的英吉利人。他的妻子人很好,肖恩决定不管有没有伊甸园碎片,他都会在这个虚拟场景中待很久。书房的门开了,他的儿子理查德走了进来,“你得看看这个。”他说。他没有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但主要是因为他担负着管理祖宅的任务,这让他常常外出,有时候要花好几天工夫。

“什么东西?”布兰登问。他的儿子举着一张破烂的纸,“这张纸被钉在马厩的一扇门上。”布兰登皱了皱眉,接过告示。撰写告示的是个粗野之人,拼写很糟糕,但这反而让告示的意思更加易懂,即便是对肖恩来说,“不是《九十五条论纲》【《九十五条论纲》是马丁·路德于1517年10月31日张贴在德国维滕堡教堂大门上的辩论提纲,被认为是宗教改革运动之始——译者注】吧?”布兰登说着轻声一笑。理查德拿过告示,在布兰登面前挥舞着,“这是很严肃的事情,父亲,你不能一笑了之。邻近有些宅子里的耕牛已经被他们宰杀了,墙壁也被推倒了。”

“我知道。”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能做什么?你是在建议我们屈从于他们的要求吗?”

“不。”理查德低头看着那张纸,“不……不是接受所有的要求。”

“不是接受所有要求?”布兰登移步离开壁炉,“而是接受部分要求?”理查德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当我们把耕地改作牧场时,我意识到佃户和农民会感到失望,但我没料到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这是我们的土地,”布兰登一边说着,一边从他儿子手中夺回告示,“我们想怎样便怎样,这是我们的权利。如果养牛比种庄稼更有利可图,我们就会那样去做,这些该死的白衣会疯子。”他将告示扔进火中,瞬间纸张被烧得缩成一团,最终化为灰烬。

“但我们夺走了他们的生计,”他的儿子说,“他们有些人都没法养活家人了。我们丝毫没有考虑到他们。”布兰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我们欠他们什么吗?”“法律上还是荣誉上?”

“这有区别吗?”布兰登问。

“很多时候,我想二者是有区别的。”

“我不这么看。这个家族的荣誉是什么?做这片土地的管家,我们有责任看着它蓬勃兴旺,这样你和你的孩子还有你孩子的孩子就能继承这片兴旺的宅地。这就是我们国家保持和平和秩序的方式。”他的儿子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布兰登注意到那上面全是泥,像是双体力劳动者的靴子。理查德忘了在进屋前换掉它们,但这时显然也不是指责这一疏忽的时刻。随着布兰登暗流涌动的心理活动,肖恩让这段记忆自然地流淌着,慢慢地,他开始理解祖先所面临的处境。

此时爱尔兰经济形势风云突变,很多手工工人、农民和佃户发现他们无地可耕了,这些愤怒的山野村夫开始秘密结社,白衣会、橡树之心,还有一些其他的组织,在乡下肆意横行,尤以布兰登所在的科克郡【科克郡(CountyCork),俗称TheRebelCounty,是爱尔兰的一个郡,位于爱尔兰岛最南部。历史上属芒斯特省】为甚。他们要求取得土地的使用权,并且威胁如要求未能满足,将采取暴力手段进行破坏。这就是理查德在马厩的门上找到的告示的内容。

“你要我们怎么做?”布兰登问自己的儿子。

“和他们见面,”理查德说,“听听他们怎么说,试着互相理解。”

“和他们见面?”布兰登问,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这是公开的叛乱!你想要我们去和这些强盗谈判?”

“他们是农民,父亲,不是强盗。”

“他们曾经是农民。”布兰登从壁炉处走开,背对着自己的儿子,“这就像好人去酒馆狂饮一通之后发现自己愤怒而无所事事的样子。这不是农民的作为,是暴徒的行径。”理查德叹了口气,“告示给我们的期限是明晚,我只能祈祷到那时你能重新考虑一下你的态度了。”说完,他的儿子离开了书房。

“空口威胁!”布兰登对自己说,感到后背炉火传来的热量。整个晚上,肖恩发现自己在无意识的灰色虚空中进进出出,这意味着他的祖先经历了一个无眠的夜晚。第二天清晨,布兰登在日出之前醒来,他穿好衣服,在他的领地周围散步。他选择北边的小路,穿过他的宅子矗立的小山丘,屋后是广袤的牧场和农田,石筑围栏和灌木篱墙环绕其间。这些护墙几乎是崭新的,为了保护他的牛群与墙外隔绝。抵达山顶边缘,道路向下方伸展,一道缓坡下是树木茂盛的幽谷。清晨的蓝色薄雾充斥其间,在橡树和紫杉的上方盘旋。

布兰登停了下来,坐在篱桩上,面向西方,他在等待并观察着。肖恩不知道自己人生中有没有过如此惬意的时刻,包含他出事之前。一想到这平和的场景可能被破坏,他就无法抑制心头的怒火。他的祖先继承了这座庄园,而这已经在他的家族中持续了数代之久。他努力经营着这座庄园,花费了不少心血。那些醉汉,所谓的白衣会有什么权利提要求?

朝阳缓缓升起,一道光亮从布兰登背后照射过来,整个世界亮了起来,农田、篱桩色彩鲜明起来,显得生机勃勃。布兰登在心里将天空的蓝色和蓝宝石相比,又将牧场的绿色同绿宝石相比,此刻的肖恩也感同身受。在他右侧,幽谷中的薄雾已退散至树木的阴影中。年轻时,布兰登曾经和父亲一起在那里狩猎,现在轮到他带着理查德了。这就是天理。太阳又升高了一点,温暖着布兰登的背部。他闭眼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听到有人接近,他睁开了双眼。

两名牧人沿着小路走向他,带着他们的全套家当,一只狗在他们脚下欢快地迈着步子,他们正要去照料布兰登的牧群。他们停在一旁,脱帽问候早安,但布兰登注意到他们眼中有一丝侮慢。他们也是秘密社团的成员吗?为他工作的同时也同白衣会一道密谋反对他?这就是事情的麻烦之处。叛乱使得相互之间的信任和联系遭到了破坏,混乱四处蔓延,像瘟疫一样把社会搞得天翻地覆。布兰登看着牧人们穿过一道门,向西走向牧区。到了夜晚,如果那从地狱来的告示上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布兰登从篱桩上站起来。他不会被吓倒,他不会被这些土匪行径击垮。他拒绝放弃他继承并经营多年的土地,所以他反对叛乱组织,他不会让出一寸土地。在记忆中,肖恩站在祖先这一边。不会有任何失去同步的危险,因为他会做出和祖先完全一致的选择。让他瘫痪的是一个驾车的醉汉,一个失控的人,换作其他人会停车,但他没有。肖恩觉得,布兰登就是那种敢于前进并做着正确选择的人。抵达宅子时,他叫一个仆人去传唤自己的儿子。布兰登在书房中等待着,当理查德进来时,他交给他陈列柜的钥匙,里面放着枪支。

“武装自己,还有你信任的人。”他说。

“父亲!”

“我们必须准备好,如果今晚白衣会兑现了他们的威胁的话。”理查德拿出钥匙,“这不是战争。你知道这些人的。”

“我以为我了解他们,”他说,“但他们在我的马厩大门上钉的威胁书让我们之间已经恩断义绝。”

“他们会说是你驱逐他们在先。”

“我不会和你争这个,理查德。”布兰登拿回钥匙,“看样子你会袖手旁观,任由他们把这座房子焚为平地,如他们所威胁的那样。”

“我会在事态发展到那一步之前和他们谈谈。我祈祷你会在天黑之前改变想法。”他的儿子离开了书房,布兰登躺进躺椅中,感到身心俱疲。肖恩和他一道在白天剩余的时间里做足了各种准备。布兰登将火枪交给两名管理员,还有一个自称神射手的男仆。他本想将他的女儿们和妻子送到他在金赛尔①的姐妹那儿去,但她们不肯离开他,而且他必须承认,妻子的枪法和他一样好。他命令将马厩和仓房的茅草屋顶打湿,以防他们放火,而且每个房间都备好了很多桶水。

在整个准备过程中,布兰登的儿子一直没有现身。但在家庭晚宴中,理查德终于出现了,他向父亲默然点头示意,然后在桌旁就座。大家胃口都不好,气氛很沉重。任何外面传来的噪声都让大家神经紧张,但最后都被证明是虚惊一场。饭后,布兰登的妻子和女儿们都去了起居室,他也准备过去,但儿子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按住了他,“我们可以去书房谈谈吗?”布兰登点点头,“当然。”他向妻子微笑着,跟随儿子离开。只有他们两人时,布兰登问道:“你想要战斗吗?是不是要这样?”理查德退后一步,一副受到侮辱的表情,“我当然要战斗。你是我父亲,而这是我家,难道你会质疑我的忠心吗?”

“我曾指望我的信念不会让我失望。”布兰登走向他的儿子,“的确没有。”

“我们有分歧,但是我站在你这边。”布兰登将手放在儿子的双肩上,“现在让我们祈祷白衣会只是空口威胁吧。”

“我一天都在做这些事:和那些仍然较为友善的人交谈,努力安抚他们。”布兰登抽回了手,“什么?”

“我没有轻易承诺,没有让步,没有给予他们任何特权。我只是让他们想想我们对他们的优待和善意。”布兰登只能佩服儿子的真挚和乐观,不过他倒希望自己也具备一些这样的特质,“我欣赏你的努力。”

“或许吧。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只是……”

布兰登笑了,“你有这番心意就够了。来吧,到你的姐妹中去。”他们从书房来到起居室,在这里,布兰登再次体验到了清晨在山坡上感受到的惬意和舒适。简,他的长女,在轻柔地弹着钢琴【原文是Pianoforte,钢琴的旧称,意为其既能发出弱音piano,也能发出强音forte。但是后来,西班牙语却采用不正确的缩写piano(即今译钢琴),将表示强音的forte略去,只保留表示弱音的piano,沿用至今——译者注】,其他的人则在阅读,或是在温暖的灯光下交谈。

布兰登和理查德自己找了座位,接下来的数个小时都在愉快的氛围中度过。到了入睡的时间,他的妻子和女儿们都不愿意上楼,都留在起居室里。他和理查德堵上了各个大门,在楼下的房间巡视着,不时从窗口窥探外面的动静。祖先的恐惧,肖恩感同身受。此刻已是千钧一发之际。持续的高度紧张折磨着老人的关节和肌肉,随着夜幕降临,这种不熟悉的疼痛让肖恩感到很不适应。他之前在汤米·格雷林的记忆中的体验和这次有很大不同。汤米比布兰登要年轻、强壮许多,但两者都勇敢而固执。我想该让你出来了。维多利亚突然说。

“什么?”肖恩问道,“为什么?”我们已经掌握了关于你运动皮层的必要数据,而且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把握确定你的这位祖先从未接触过三叉戟戟尖。

“我能再待一会儿吗?”肖恩问。他想看完这段记忆。维多利亚停顿了一小会儿。就几分钟。

“谢了。”于是肖恩继续留在记忆中。黎明前的两小时,瞭望人警示布兰登,有几名暴徒正在过来的路上。这惊醒了全家人,所有人都守住自己的岗位,准备好迎接可能发生的一切。布兰登命令枪手去角落的房间,从他自己的窗户可以看到,暴徒们穿着白色的衬衣,争相朝这边冲来,有一些懦夫还戴着白色的兜帽。他们有些人拿着干草权和大镰刀,许多人都手持火把。他们走近房子时,甚至都没有一丝来谈判的意思。他们咆哮着,投掷着石块。有些石块击穿了窗户,碎裂的玻璃散落在家具和地板上。布兰登命令装备火枪的人保持镇定,他担心枪击会激化这次暴行。

“让我们祈祷他们的目标只是恐吓我们。”理查德在布兰登的身侧说道。

“让我们祈祷吧。”但接着,那些手持火把的人就向房子这边走来了。布兰登瞄准其中一个,等待着,几乎停止了呼吸。随着一声大喊,袭击者将火把从破裂的窗户扔进去,试图放火烧屋。看到这些,布兰登扣下了扳机,他的耳边轰鸣着弹丸发射的炸响。他身旁的理查德也开枪了,还有对面屋子里的管理员。几名拿着火把的人应声倒地,他们的身体被铅丸击穿,他们的同伴将他们拖离房子。其余的暴徒愤怒地咆哮着,挥舞着武器,但同时也开始逡巡不前。

“希望他们能够再加以考虑。”布兰登说,重新装填火枪的弹药。

“我看见了迈克尔·杜利。”他的儿子摇着头,“我今天还和他说过话,他还握了我的手。”

“我很抱歉,”布兰登将牛角制的火药筒递给他的儿子,“但现在你知道我们的麻烦有多棘手了吧。”理查德点了点头,重新装填弹药,准备抵御下一轮攻势。开始没人敢上前,虽然他们互相使着眼色,尖叫着。布兰登也在人群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容,多年前就认识的农民,但其中没有早上他看到的牧民,这倒让他宽慰了一点。

“他们想烧毁马厩。”理查德说。布兰登看过去,发现一些暴徒在泄气之余,已经把目标转向其他的建筑物,但湿润的茅草屋顶没法点燃。布兰登希望他们不要进马厩屠杀马匹。他又看了看暴徒队伍的主体,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像是在商议着什么。

“你说他们会放弃吗?”理查德问。

“不像。他们像是在想什么坏点子。”过了一会儿,布兰登的猜想被证实了。暴徒们成队列散开,有什么人一声令下,所有人同时向前冲过来。布兰登瞄准目标射击,但他的手在颤抖,他失手了。理查德想击中其中一人,管理员们也这样指望着,但对方如同洪水一般涌了过来。布兰登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时间再装填弹药了。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战斗。一个火把从破碎的窗户飞了进来,掉落在地板上。理查德立马一桶水浇灭了它,但暴徒们已经来到宅子的外墙。干草权和火把突破了越来越多的窗户玻璃,窗帘也着火了。布兰登和理查德撤退到房间的中央,然后布兰登听到自己的女儿们在尖叫。

“简!”布兰登叫道。时间到了,肖恩。维多利亚说,她的声音透过骚乱清晰地传入肖恩的脑中。

“什么?”肖恩说,“不!”我很抱歉。正在载入记忆回廊,三,二,一……

“不!”肖恩再次喊道,但宅子中的火焰突然变得不同了,白色的风暴噼啪作响。当风暴消失后,肖恩就站在一片虚无之中,立在一片虚无之上。

“让我回去!”他喊道。你没法改写过去,维多利亚说,这些事件发生在两百年前。还有,记住,你知道的,你的祖先活了下来,因为他的这段记忆保留了下来。

“但理查德呢?还有我的女儿们?”他的女儿们,肖恩。说出来。他的女儿们。这让他一时哑口无言,“他的女儿们。”他镇静地说道。不是你的。你有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在那儿你才是掌舵手。但肖恩并不想当这段人生的主人公。他不想回到自己的身体。记住,你在虚拟记忆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从你身上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肖恩长吁了一口气,如维多利亚叫他做的那样,他开始唤回自己的回忆,妈妈做的美式炖牛肉,爸爸木工车间中雪松的气味。但伴随着这些美好记忆而来的是医院的输液管、痛苦,还有无法人眠的夜晚,这些糟糕的记忆。但坏的部分似乎让他更容易找回自我。准备好进行顶叶抑制器的分离了吗?维多利亚说。

“是的。”他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很好,三,二,一……他感到海啸摧残着他的颅骨,让他很难受,然后潮水渐退,留下他满身创伤、浑身鲜血地躺在思维的海岸上。因为头晕,他一直闭着眼,直到维多利亚拿开头盔。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要吐了,但脸颊上的刺痛渐渐消失了,这次他似乎成功避开了那个难堪时刻。

“你感觉怎么样?”维多利亚一边问,一边拔除他和机器的连接,“还好。比上次好。”

“这很好。会越来越好的。”他点点头,但等到整间屋子不再旋转时他才试着解除身上的绑带。

“你想谈谈吗?”

“像是心理治疗?”肖恩揉搓着自己的头发,“或许不要吧。”

“不是和我,”维多利亚顿了顿,“是和以赛亚。”以赛亚和他们谈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肖恩估计娜塔莉亚是个例外,那天早晨和这位总监谈话也是个例外,所以肖恩在猜想以赛亚现在想要什么。同时,维多利亚的犹豫似乎表明她对谈话内容并不十分满意。

“他想谈什么?”

“你的潜能。”她说。


第八章、危险的交易

格蕾丝知道马西雷自己无法从捆绑中逃脱,他只能等到第二天一早商人来给他松绑。但除非马西雷透露金矿的地点,否则他不会被松绑,而他的自尊不允许这一切发生。他可以给一个错误的地址,但他们总能发现,并且杀死他,这样他只会死在离家和家人更远的地方。马西雷必须带商人回到镇中,在那里有他的同伴,而只有一个方法能实现这一点。

夜已深沉,天气寒冷起来,但马西雷感到背部的沙子还储存着白日的热度。然后,马西雷感到皮肤上有爬虫从黑暗中出来觅食。他忽略了它们以及渐渐渗入骨髓的寒冷,直至他开始瑟瑟发抖。他无法入眠。当东方泛起鱼肚白,光芒洒满整片沙漠,露水几乎在一瞬间聚合、消失,商人走过来,站在马西雷身侧。

“你睡得好吗?”他问道,一边伸着懒腰,打着哈欠。

“我睡够了,对我们俩来说都是。”马西雷说。

“那你会告诉我你的矿井在何处吗?”

“我不会。”马西雷说。商人掏出匕首,“我警告过你。我已经够有耐心的了,但我的耐心到极限了。”

“不要责怪你自己,”马西雷说,“没有人能有那份耐心。”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商人拿匕首指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法回答你,我不知道矿井在哪里。”

“你在说谎。”

“我希望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你。”

商人指着马西雷的匕首降下来一英寸左右,“解释一下。”

“这是我和我兄弟的一个分工约定。他负责开采工作,我负责贸易;他安保太平,而我甘冒风险。这也是为了避免别人强迫我泄露矿井的地点。对于我兄弟来说,这个方法被证明是非常好的。”

“但对你来说却不是。”商人看上去已经非常愤怒了。他和蔼可亲的姿态已经消失不见,马西雷现在看到他的眼中闪过寒光,“还有我。现在我杀了你的话,什么也得不到。”他将匕首朝下挪动。

“也不一定!”马西雷说,他心中慌乱至极,几乎喘不过气来,在记忆中,格蕾丝试图保护自己不被利刃刺中。商人停了下来,匕首悬在半空中,靠近马西雷的脖子,“我跟你说过我没耐心了——”

“有一张地图。”

商人直起身来,但手中还握着匕首,“一张地图?”

“矿井位置的地图。如果我兄弟发生意外,我就能打开它。”

“地图在哪儿?”

“在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那里,在镇上。它被封起来了。他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商人用拇指把玩着刀尖,最后拿开了它,“在镇上?”

“就在我家附近。”

“我在那里也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

“我不怀疑。但如果我为你做了这件事,你能给我一些保证或者别的什么吗?”

“你觉得你还可以和我讨价还价?”商人笑了,又戴上他伪善和蔼的面具,“不过我很好奇,你想要我做什么?”

“不要伤害我的兄弟,你找到矿井后,放过他。”

商人转过身去,“这将取决于你的兄弟。”没过一会儿,商人的手下走了过来,拔出将马西雷固定在地面的木桩子。他们没有解开他手腕上的束缚,反而在给他喝水后,拿着剑强迫他向东出发,回到镇里去。十英里后,当建筑物在沙丘的掩映中现出轮廓后,商人站在了马西雷的身前,再次掏出了匕首。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我告诉你,如果你开溜,如果你让我觉察到你在撒谎或是想要算计我,那这匕首将不会用在你身上。我会拿着它去你家里,找到你的家人。你明白吗?”马西雷心里再明白不过了,这让他心头的怒火更加炽烈,但他克制着自己,一口锅盖上之后别人就看不到它里面在沸腾了。商人又逼近一步,“你听明白了吗?”马西雷点了点头。商人瞪视了他许久,然后解开了马西雷手腕上的束缚,“你来带路,但记住,你或许看不见背后的匕首,但它一直在那里。”

“这边走。”马西雷说,向城市中进发。他们经过酒馆近旁的亭阁,也就是他和商人见面并被下毒的地方。他们穿过市场,看到马西雷之前计划采购的丝绸。一路上,许多人停下脚步问候他,而他点头微笑示意,似乎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即便他们问他去哪儿了,因为他的家人在找寻他。马西雷尽全力使他们相信一切都没问题,商人也配合他糊弄他们遇见的人。到达马西雷对商人所说的地方时,已接近正午。

“记住,”商人说,“你的性命还有你家人的性命都掌控在我手中。”

“我不会忘记。”马西雷说。有个人在门口问候他们,他看上去很吃惊,但在他说话之前,马西雷说:“平安宁和,我的朋友。我带来很糟糕的消息,我兄弟似乎死于矿井事故。”

“哦?”门前的男子道。

“这些伙伴能够证实我说的话。”马西雷说。

“你想要我做什么?”

“多年以前,我们把地图托付给你,我的家族矿藏的地图。我想要取回它。”

“我知道了。”男人说道,他打开大门,领着来访者走了进去,“请,麻烦在庭院等我,我去为你取来那件东西。”马西雷和商人及他的保镖一起走进了男人的家,他们来到一座有喷泉和果树的美丽庭院,空气清爽而芬芳。

“我可能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那东西。”

“我们可以等。”马西雷说,目光扫向商人,他看上去有些急躁,但什么也没说。接下来的几分钟过得非常缓慢,一片寂静中只听得到喷泉哗哗作响。商人一手伸进长袍中,毫无疑问是在紧握着马西雷的匕首。他和他的人都紧盯着马西雷,直到房子的主人带着一卷密封的地图回来。

“在我给你这个之前,我们必须完成一项仪式。”男人说。

“什么仪式?”商人问道,这是他进来讲的第一句话。

“你的证明还不够,我必须确信马西雷的兄弟死了。”

“怎么确定?”商人问道。

“一般来说,我要亲眼看到尸体。”

“我们可以去取回尸体,”商人说,“但要这样的话,我们需要地图。”

“这倒是,所以我会给你地图,但你必须留下担保物。”

“多少钱?”商人问道。

“不是钱,除非你有一车金子在外面,金子你肯定没那么多。我想要比这更有价值的东西。”

“什么?”商人问道。

“一条命,”男人道,“马西雷的命。把他留下来。如果你带回他兄弟的尸体,我就会把他还给你。如果你带不回,他的命运就在我手里了。”商人抱着手臂,似乎在考虑男人的提议。他看看自己的人,又看看马西雷,马西雷尽力表演着惊恐。最终商人点头了,“我同意。”

“很好。”男人说道。他交出地图,商人接了过去。然后商人转向马西雷,笑着说:“我们下次再见。”他向下属点头示意,他们所有人马上离开了这间屋子。他们走后,男人转向马西雷,“你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处境,兄弟?”马西雷叹气道:“运气欠佳。”真相让格蕾丝大吃一惊。她已经让马西雷在她的心灵宫殿中拥有完全自主发挥的权力,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居然向她隐瞒了他兄弟的身份。好像他在商人面前的表演要求他隐瞒他兄弟的身份,即便是对他自己。马西雷这人极度聪明且训练有素,同时无所畏惧。这些都是格蕾丝希望具备的品质,因此体内有这位祖先的DNA可以说是件幸事。她也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像马西雷的兄弟那般靠谱。

“总有那么一次,”他的兄弟说,“你的运气也会用尽。”马西雷坐在喷泉的边缘,将手指浸到水中,“你给了他们什么地图?”他的兄弟摆了摆手,“我在五十英里外给他们标记了一个地点,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们会回来的。”

“他们当然会回来的,但那时候我们就有准备了。”他转身面向里屋,“你吃过东西了吗?”

“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过。”

“那就来吧,我们得好好做准备。”格蕾丝,阿纳雅的声音盖过了喷泉,这段记忆似乎要结束了,我想你这位祖先接触到伊甸园碎片的概率很低。

“我想你是对的。”格蕾丝说。但即便没有伊甸园碎片,这段记忆对她来说也并非毫无价值。毕竟她很享受,而且感到自己从中获得了些什么,她现在还不懂,但似乎隐隐有些苗头了。

你准备好出来了吗?“我准备好了。”好。以赛亚想和你谈谈。格蕾丝敲了门,以赛亚让她进来。这是他的办公室,但她感觉这并非他真正的办公室。她感觉他会有间更大更好的办公室在鹰巢的别的什么地方,而这间是用来和她或其他人会面的。他坐在桌子前,桌面上什么都没有。这个房间没有任何特色,就连墙上光秃秃的黑白相片也那么单调无害,雾中的桥,地面的树叶,农田里老旧的木栅栏。

“请就座。”以赛亚说。格蕾丝选了一把合金制作、棱角分明的椅子,面向他的办公桌坐了下来,“阿纳雅说你想和我谈谈?”

“是的,维多利亚提到你有些失意。”

“哦。”

“我想我是不是能帮到你什么。”

“怎么帮?”

“为什么不跟我说说困扰你的问题是什么呢?”

格蕾丝并不确定。今晨,她只是简简单单地想要参与这个计划并找寻伊甸园碎片,以证明她和大卫对这个项目是有价值的。但是在体验了马西雷的记忆之后,她对Animus的试验和错误也不再那么缺乏耐心了。

“让我们从你对维多利亚说的话开始吧,”以赛亚说,“你希望和娜塔莉亚身份对调?”

“维多利亚把所有的都告诉你了吗?”

“她只说了我需要知道的部分。”他向后仰着,皮椅嘎吱作响,“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有时候是的。”

“为什么呢?”

“她将会找到三叉戟的一段戟尖。”

“还有呢?”

“那是我们来到这儿的原因。”他从座椅起身,绕过桌子,来到她近旁,坐在桌子上,他的手臂交叉着,金表在他的手腕上闪烁,“最初你爸爸拒绝我的意见,把你和你弟弟带回了家。”格蕾丝点点头。

“但后来他又带你们回来了。”显而易见。

“我在想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呢?”以赛亚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好奇,“他从来也没告诉过我,我也没问过。但我猜是因为钱。”

“不,”格蕾丝说,“不是因为钱。”

“那是为什么呢?”

格蕾丝犹豫了。她坐的椅子颇有弹性,不论何时她调整坐姿,椅子总会反弹回来,于是她努力坐稳了,“他想选择对我们最好的。”

“那对你和你弟弟来说,什么是最好的呢?”

“教育、机遇,一个安全并远离麻烦的地方。”

“而你也不想让他失望?”

事实比这更复杂,因为那不仅关乎她的爸爸,并不完全是这样,这也和她自己有关,和她对自己的期望值有关。但她只是点头表示肯定。

“你可以放心,格蕾丝,你在做的事情非常重要。你可能觉得没找到三叉戟的戟尖就代表你对我们没有价值,但不是这样的。如果你一直站在我们这边,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向你保证。”

“什么是该来的?”

“伟大的事情,而你终归有一天会成为其核心。你聪慧而自信,而且善于随机应变。”

“谢谢你。”格蕾丝很感激他能这么说,即便她难以确认以赛亚是否真的这么认为。

“阿布斯泰戈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才。这些人都非常努力,他们会逼迫自己前进。正是这群人改变了世界,格蕾丝。听到你想和娜塔莉亚互换位置,我很欣慰,但我并不想那真的发生。你有你的位置,只有你能胜任这个位置。”

“谢谢你!”她再次说,并渐渐地被他的真诚说服了,但他没有提到大卫。

“那我的弟弟呢?”

“这取决于他自己。”以赛亚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格蕾丝站起来,点头示意之后,她离开了办公室,并关上了她身后的门。从那里,她去了休息厅,大卫和肖恩正坐在那里喝汽水。维多利亚经常强调他们应该在从Animus出来后喝点什么,最好是带有糖分的。

“你去哪儿了?”大卫问道。她从冰箱中取出一瓶橙汁,“以赛亚想见我。”

“他也想见我来着。”肖恩说。格蕾丝努力让自己不往坏处想,“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关于我的虚拟体验。”

她大口地喝着果汁,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渴,“你体验的是什么?”肖恩看向窗外,看向树林,但他的目光比远处的风景还要深邃,“非正义之事,我想是。混乱对抗秩序。”他看向格蕾丝,“他对你说了什么?”她喝完余下的果汁,然后取了一瓶水,“就是确保我在这里会开心。”

“反正我在这儿还蛮开心的。”大卫说,“今天我们在意大利的领空缠斗了一番,那真是——”

“我们?”格蕾丝说。大卫看着她,“是,我们,或者说他们,管他呢。重点是,那简直难以置信。我告诉你,那是最棒的虚拟飞行体验——”

“那不是游戏,”格蕾丝说,“我要跟你说多少遍?”

“或许那不是游戏,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不能有趣。”大卫说。面对这再熟悉不过的争执,格蕾丝摇着头。如果大卫再不认真严肃地对待他的任务,以赛亚会让他继续待在鹰巢吗?格蕾丝都不敢想,如果大卫回到他们那个街区,而身边又没有她来照料的话,会发生什么。她转向肖恩,“你有弟弟吗?”

“我有个妹妹。”

“她有没有让你本来平稳的人生道路变得艰难万分呢?”

“我们在这儿享受乐趣有什么不对吗?”大卫问,“别的人还没这个机会呢!”肖恩耸了耸肩,“他说的对。”格蕾丝坐了下来,抱起双臂,“看到现在的你,爸爸会怎么说?”大卫的表情变了。他卸下了防备,嘴巴张开,像是想起了点什么,“伙计们,猜猜今天还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你指的是?”肖恩说。

“我们只去过两栋建筑。”大卫指着窗外,“那边还有三栋,你们觉得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格蕾丝说,她仍然对他憋着一肚子怒火,“或许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大卫说着,向上推了推眼镜。


第九章、一员孤将

康和张芷的父亲全然不同,她早已知晓这一点,随着训练的进行,两人之间的区别越发明显。康不原谅任何错误,不忍受任何缺点。欧文为她感到难过,随着记忆逐渐展开,感受到了她心中悲伤的重量。不只是因为她刚刚失去父亲,他葬礼上燃烧的灰烬依然温热,而且因为这个训练她的人还在不断地提醒她所失去的一切。这也是欧文的外祖父母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一直做的,尤其是他的外祖母。

“再来!”康说。张芷按照计划持续练习着,跑步穿越丛林,躲闪,跳跃,攀爬,以袖剑刺击目标,用另一只手上的袖弩射击日标。在她上方岩石嶙峋的悬崖上,康在观察着,一边用手杖重击地面以计秒数。当她做完所有训练时,康摇了摇头。

“再来!你必须加快速度!”

她站在那里,呼吸困难,她的肌肉在颤抖,她仰视着他,看起来更快地完成演习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康指着她身后的树林,“我看到有三个地方能让你各省去一些时间,你必须寻找新路径,运用新方法。”

“原谅我,导师。”她说。

“你可以去向可汗祈求原谅,因为你打扰了他的小憩,但要在他拷问和处决你之前。”

张芷低下头。

“这会让你的父亲感到自豪吗?”康问道。

“不。”她声若蚊蝇。

“所以,”他说,“再来一次。再快些。”张芷用自己的指甲戳着掌心,然后大步走向训练起点。在路上,她捡起她的弩箭,将所有对康的怒火集中到训练中来。从起点开始,她再次跃了出去,呼吸之间,翻过岩石、树根、树枝、树干,寻找着最好最快的路线。她的利刃如电光般闪过,她的弩箭嘶鸣着射向目标,但贯穿其间的还是响彻山谷的象征她失败的杖声。

“你只比之前快了一秒!”他喊道,“再来!”张芷想要喊回去,她已经尽力了,但她克制住了,只是瞪视了他一眼。

“你恨我。”康淡淡一笑,似乎很享受折磨她的过程,“但我并非敌人,蒙哥汗才是。别忘了这点。”这是很容易犯的错。

“我希望你能做好这一切,”他说,“我希望你能取代你父亲在兄弟会中的位置。”

“这也是我的希望。”

“那你必须配得上这个位置,你必须证明自己作为一名刺客的价值。”他用手杖的末端指向训练地点,“再来!”张芷又进行了几次训练才达到康要求的熟练程度。他只是点了点头以示肯定。这个成果让她花费了许多精力,她已经没有丝毫成就感,只想倒下。幸运的是,康难得地允许她休息。于是他们一起坐在钓鱼台上,沉默地吃着放凉的鱼肉和米饭。张芷能看到脚下三江汇流之处,还有周围被夏日的夕阳染成了橘黄色的群山。温暖的阳光让她前额生汗,没有一丝风,汗水就一直停留在那里。

“你会心痛吗?”康说。

“什么?”

“我们帝国的存亡,就系于我们坐着的这块寸土之上。”他敲击着台上的石头,“一座孤山,一片孤城。”

“一员孤将。”

“是,”他说,“但我也在想,我们是不是只是在向江水中扔石子而已。”

“你的意思是?”

“我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我们中有人能有这个力量吗?或者说我们只是激起涟漪,然后自我安慰我们已经改变了一些东西。”

“你没法让我停下脚步。”张芷说。

“我并不打算这么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转向她,“你什么时候采取行动?”

“我在等待你告诉我我已经准备好了。”他笑了。尽管带着满身的疲倦,她的怒火还是被激发了,“你觉得很好笑?”他摇了摇头,“我想你误会了,我在笑我们两个人。”

“为何?”

“因为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向我展示你已经准备好了。”他又笑了,“看样子我们都得再等等了。”她不知道什么样才算是准备好了,但她现在没心情和他玩文字游戏。她很累,这一天过得很漫长。她起身准备离开。

“比你想的要简单。”康在她身后说。她停了下来,正要回答,但也只是摇了摇头。或许明天她能打起精神和他争执一番吧。

“晚安。”她说着,走开了。

“明日日出之时!”他喊道,“别迟到!”她继续前行,穿过湖边的作坊,走进城里父亲的房子。她直接走进父亲的房间,从地板下取出他的护腕,自从他参与那次城下作战后,每天晚上她都会这么做。她将护腕抱在膝上,闻着皮革和涂油的金属利刃的味道,向父亲的灵魂倾诉。她诉说着她的训练,还有她对康的恨意。她诉说着对父亲的思念,还有成为刺客刺杀大汗以告慰亡父的想法。然后她准备人睡,但每每眼睛刚合上,就会被惊醒,辗转反侧,不觉已是清晨,她起床准备重复日复一日的训练。

欧文在这一切经历中和她产生了共鸣。他也曾受训,但他也很钦佩她。面对康的无由之责,张芷一直保持内心强大,她能够胜任,而且她的技术已经很好了。欧文甚至希望出血效应能将她的能力突破Animus的界限带到现实中的他身上,他已经在维琉斯的记忆中学到了一些技能,但他想要更多。

这又是一个炎热的早晨,张芷步行穿过城区。她停步买了早饭,并从他人口中得知自那晚之后蒙古人就再没试图发起进攻,许多人对她父亲感恩戴德,相信正是他带来了胜利,即便他们都不认识他本人,不了解他的性格。当她抵达康的棚屋时,她发现他正坐在外面,等待着。她走近时,他抬眼看了看太阳,“你迟到了。朝阳已经升起。”

“我需要休息。”

“不用担心,可汗会给你足够时间休息的,他会将你身上涂满水牛油脂,将你钉在地上,任由你被苍蝇和蛆虫——”

“够了。”她说。

“够了?你以为可汗——”

“够了!”她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汗会怎么做吗?你以为我没有听过那些传说吗?你觉得那些对我来说重要吗?”

“那什么是重要的?”张芷眯着眼睛,她既愤怒又厌恶,“不要嘲弄我,老家伙。”

“我没有嘲弄你。”他起身,蹒跚地走向她,“什么是重要的?”她向他走了一步,近到足以闻到鱼腥味,“我父亲的荣誉。”

“还有呢?”

“还有?现在,我只在意这个。”

康摇着头,“这就是你错的地方。当你放下心中对复仇的渴望,当你像对你父亲一样对兄弟会忠诚,当你像维护你父亲的荣誉一样维护信条……那时你就算是准备好了。”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她说。

“哦,但是你说错了,这就是我能决定的。”他回到之前坐的地方,又坐在地上,“你的父亲跟你一样,他也把个人的荣辱置于信条之上。他选择不再隐藏自己。他去城下作战那晚我告诉他那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但他还是去了,看看现在发生的事情!他的死带来的影响微不足道。”欧文感到张芷的愤怒情绪爆发了。她冲向老人,但在她发动攻击之前,他的手杖击中了她脑袋的一侧,将她打翻在地。她品尝着灰尘的滋味,脑中一片眩晕。

“你比过去的他更冲动。”康说道,他几乎一下都没动,“在我完成对你的训练之前,这件事你也得学会控制。”张芷眯着眼睛,摇着脑袋,抚摸着伤处,那里已经起了一个包,但不管多疼,她也知道康是错的,“他的死不是白费的!”她说着,几乎气喘吁吁。

“我想这倒是实情。他或许打了胜仗,所有人都这么说,但他本来能打赢整个战争。”张芷不想继续待下去,听着别人贬低自己的父亲,特别是他还是她曾经深信不疑的那个人。她吃力地站起身来,她的脑袋仍然发昏,让欧文也感到晕头转向。她的荣耀是她自己的,而非兄弟会的,他们永远也不值得她像效忠父亲一样付出那片碧血丹心。她的复仇比任何信条都要重要,康没法阻止她,而且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他的许可。她转身准备离开。

“想想我和你说的话。”老人说道。她无视他。

“明日日出之时!”他喊道,“不要迟到!”但她再也不想回来了。这天夜里,当被围困的城池辗转难眠时,张芷穿戴上她的黑色鳞甲、蒙面斗篷,再将袖弩和弩箭装备在手腕上。然后她进入父亲的房间,坐在地板上,和他的护腕共度了一会儿。当夜幕完全降临,来到黎明之前完全黑暗的时辰,她将父亲的护腕套上手腕、用力系紧,勉勉强强还算合适。然后她离开房子,向飞檐洞进发。

因为每晚例行的捕食,以蝙蝠为名的飞檐洞【宋代时,飞檐洞中很昏暗,檐鼠(即蝙蝠)成群,是以当地人以“飞檐洞”称之——译者注】中的蝙蝠早已离穴远去,而她进入它们的岩洞,只为追捕自己的猎物。一道石阶从入口处向下延伸。两边十分陡峭,下方则有溪水潺潺流过,因此山洞中可以听到水声。张芷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她点亮了一盏灯笼,灯光映照下,四周岩石黑影斑驳,昆虫四散飞舞。

她闻到泥土的气息,这里十分潮湿,空气微凉。这个洞穴对生长在这里的小孩,包括她在内,一直都是禁止入内的,听说一条巨蟒就住在里面。在攀爬下行的途中,张芷没有看到蟒蛇,最终石阶变为了平路。有人在很早以前就把这条天然小路拓宽了,以便士兵和信使能够秘密出入这座城池。她沿着路走下去,当她抵达刻着警示字样的石块,表示接近出口之时,她熄灭了灯笼,蹑手蹑脚地走着接下来的路。她的靴子踩到了水流,微微激起涟漪。溪水在前方落入一条沟渠,流向另一个方向,这样就不会暴露洞口位置了。

她双手并用,一路摸索着光滑的石壁,直至一片银色的月光展现在眼前。月光微弱,只比漆黑的洞穴中亮一点点,她在那儿停住了脚步。从这儿开始,她的任务才真正开始。她现在还没真正离开钓鱼城,但也快了。她低头看了看父亲的护腕,然后跨步前行。出来之后,她闻到了火焰焚烧过的灰烬的味道,听到了森林生机勃勃的声音。在岩石阴影的掩盖下,岩洞的入口已经几乎很难看清了,她确实在担忧自己回来的时候会找不到入口。如果她能再回来的话。她当然希望如此,但这并不是任务的一部分。

蚊虫,炎热,潮湿,在峡谷中更加难以忍受,这也证明蒙古人的韧性很强。张芷穿过上次战役中烧焦的树木——那些草原人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焦土。张芷向东南方前进,隐藏在阴影中,在森林中疾行。她仿佛能听到康的手杖在她头顶的城池上敲打着计时,但她用力将这个想法甩开,将注意力集中于眼下前往蒙古营地的秘密行动。她很快就走过数英里地,抵达最近的蒙古帐篷。帐外有卫士巡逻,但他们很容易避开,这也比杀了他们更好,冒让整座营地拉响警报的风险不会带给她任何好处。

她停下来,聆听,观察。巡逻的线路是固定而有规律的,这意味着她只需要保持耐心,就能通过这段岗哨。帐篷的样式都一样,毛毡皮革覆盖在木制架构上。到处都是马匹,张芷听说蒙古人非常爱他们的牧群,但她怀疑马儿们并不喜欢自己的主人将它们带到这样一个到处是苍蝇的酷暑之地。一开始,帐篷的规模让她印象深刻,后来的简直让她震惊,有些帐篷甚至富丽堂皇。

千百棵树被砍倒,用来建造数千座帐篷,就像是可汗和他的贵族们将宫殿从北方搬过来了一样,这种爱慕虚荣的习性令张芷能更轻易地找到哪座帐篷属于蒙哥汗。她只需找到最大最堂皇者即可,而她很快便找到了。有两名守卫守护着两个入口,张芷想不到法子进入。在阴影中、她用弩弓射出两支弩箭,两个卫兵几乎同时无声倒地。她跳过他们的尸体,冲进帐篷、潜身躲在一旁。她的头顶上粗大的木制框架上挂着灯笼,帐内焚着香、烟雾朦胧,高高的帐篷顶显得模糊不清。

墙上垂着丝绸和挂毯、高大的木屏风镶嵌着精雕细琢的宝石和贵重金属,像一面墙壁般将帐篷分为厅堂和内室两个部分。在外边的卫兵尸体被发现之前,张芷只有很短的时间。她移动到一根巨大的木柱下,像爬树一样顺着柱子往上爬,直到她抵达房椽这样一个有利的位置,大概是帐篷里最高的地方,这样她就能俯噉下方内室的情况了。从那里她可以找到可汗。

这也并非难事。她很快就确定了他的餐厅、他的王座,还有他的卧房。帐篷里到处都是守卫,但她可以藏在这上面,木质的房梁非常宽,足以让她在上面爬行而保持隐蔽。当张芷到达蒙哥汗上方之时,她停了下来,从高处观察着她的猎物。他看上去个子很高,很强壮。有多少逝去的生命可以算到他头上,以及他的先人头上?远处响起一阵骚动声,拉响警报的声音。张芷睁大了眼睛。她必须行动了,就现在。

她从房椽上一跃而下,直接跳到蒙哥汗的床上,她父亲的袖剑瞬间刺入他的咽喉。可汗眼睛圆睁,嘴巴张得很大,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张芷直视着正在死去的蒙哥汗,直到他的力量随着流血渐渐减弱,直到他的身体失去了灵魂,变为一副空壳。待他死去之后,她从床上潜逃,再度爬上房椽。这时欧文注意到那柄匕首就和可汗的盔甲放在一起,就在床边。张芷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欧文知道。他在维琉斯的记忆中见过一柄和这柄非常相像的匕首,三叉戟上的第二段戟尖。

但张芷现在只想逃跑,她必须迅速行动,一旦可汗的尸体被发现,帐中就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了。外面的骚乱声音更大了,许多帐内的守卫都走向入口,或是走向可汗的卧房,于是张芷朝着相反的方向潜逃。她尽可能地在接近出口的地方跳了下去,然后走出帐篷。两名卫士瞬间就被放倒了,一个是被十字弓射倒,另一个则是从背后用小刀割断了咽喉。

但这次有很多其他的武士目睹了这一切。他们叫喊着,指着张芷。她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她知道箭矢会在下一秒飞来,于是她开始逃跑,躲开一顶顶帐篷,有时从顶端爬过,毛毡在她的脚下略微发皱,木头架构嘎吱作响。蒙古人紧追不舍,这唤醒了整个营地。在张芷的意识之下,欧文在为她担心着,默默地祈求她再跑得快一点,就像在康的训练中那样。

她逃脱的唯一机会就在森林之中。森林在几百码之外,穿过这片极大的营地跑过这个距离看上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展开感知、沿着她的直觉告诉她的路线飞驰着。除却恐惧,每一步她都在微笑,每一次呼吸都让她大笑。她已经报了杀父之仇。他可以瞑目了,他的利刃用在了它应该使用的地方。即使他们抓住了她,她也已经成功了。


第十章、大卫的险境

那天晚上晚餐过后,大卫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安静地思考着。他在思考从那日午后开始一直困扰着他的关于鹰巢的问题。他没和其他任何人提起过,因为这或多或少地牵涉到他们,但最终,问题回到格蕾丝的那句话。

“爸爸会对现在的你说些什么?”她可能也就是随口一说,但他当真了。他想过爸爸会怎么说,然后他意识到这取决于爸爸了解到的信息,而现在,他的爸爸并没有了解多少。包括他们自己都是,对情况不太了解,因为他们从来不问,他们只是忙于思考自己的虚拟记忆。当他停止思考这个时,Animus突然让他心神不定,大卫继而回想起门罗曾经告诉他的关于阿布斯泰戈和圣殿骑士团的种种。

所以他又想道:如果阿布斯泰戈想要让他们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一件事情上,Animus,这是否意味着有些事情是圣殿骑士们不想让他们过问的?这些事情又究竟是什么?第一件浮现于大卫脑海的事便是鹰巢本身,因为他对这些建筑的其他地方正在进行着什么一无所知。这件事一直让他感到很奇怪,但格蕾丝和肖恩似乎并不感到好奇。但大卫很好奇,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决定做点什么。没过一会儿,半夜时分,他起床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他从没在这个时间点出去过。鹰巢安静而黑暗,但仍富有生机,排气孔在不断地循环更换着空气,大卫甚至能听到一只猫头鹰,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在森林里活动的声音透过玻璃传过来。他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行进,一个又一个走廊,朝着连接这栋楼和下一栋楼的通道走去。他估摸着这里或许到处都是安保摄像头,随时会捕捉到他的身影,所以他在行动之前尽量仔细地观察。当他抵达通道之时,他发现大门是闭着的,但是没有上锁。他走进去,在高高的玻璃通道中奔跑着,树林遍布他的上方、下方,还有两旁。

在另一端,他进入一栋新楼,这栋楼之前他从未看见过。它跟他和姐姐住的那栋楼,还有其他的楼都很像,这让大卫在幻想着这儿是不是也有一群正在梦乡里的孩子住在其中的房间里。也许这整个复合建筑群涵盖了阿布斯泰戈所有的研究项目。他向前走,来到另一条通道前,但这条通道门是锁着的。一旁的电子键盘锁有一块透镜可供按下指印,还有一块触摸屏可输人密码或口令。大卫正要走开,不料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向这边靠近。

他赶忙逃跑,拐进旁边的走廊,他扯掉了鞋子,紧贴墙壁藏好。他听到门开了,然后一名安保人员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并没有向两边扫视。看到安保人员走开,大卫踮起脚跑进了正在关闭的门,差一点就没能溜进去,门在他身后轻声地关上了。现在他站在另一条更长的通道里,在不远处,这条通道似乎开始转弯,消失在黑暗的密林之中。大卫穿上鞋,回头看了看紧锁的门。

那个安保人员的出现让他开始猜想,如果他们抓到他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溜达,会怎么对他呢?会不会把他扫地出门,送回家中?若是这样,他的爸爸会不开心的,他对自家街区的毒品和帮派忧心忡忡,而且事实上,大卫也很害怕那些东西。但可能以赛亚会做些比将他扫地出门更可怕的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决定继续前进,看看在鹰巢的人抓到他之前能再发现些什么。于是他继续沿着通道行进。

前面的拐角处原来是个楼梯,正好顺着山体的斜坡向下延伸。他沿着楼梯下去,来到另一条通道,但在几码开外,通道就走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扇大门,似乎通往山中——建筑群的一部分是藏在地下的。在打开大门之前,大卫侧耳倾听,但什么也没听到,于是他推了一把,发现门没上锁。明亮的光芒充斥着他进入的那条走廊,一时间,他只得眯着眼睛来适应这种光亮。

鹰巢这部分似乎处于更高级别的警戒状态。走廊在前方分为四个岔道,大卫决定直走。他路过的所有门都需要用电子锁解锁,所以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他没法随心所欲地冒险。于是他只是一路前行,一边聆听着动静。最终,走廊变得更为开阔,尽头是一扇双开门。穿过这个门,大卫进入一间巨大的车库,这里停放了好多汽车,越野车,还有货车,就像一开始把他们带到鹰巢来的那辆一样。

但有一辆看起来很特别的车吸引了他的眼球,一辆拥有暗夜一般的外观的车。它弧形的引擎盖下是像喷气引擎似的东西,延伸到两边巨大的车轮上。暗色的挡风玻璃下是装饰时髦的驾驶室,车的尾部微微翘起,像是为伏击猎物而弓起腰的黑豹。这辆车太棒了。大卫向它走了过去,他抵挡不住打开车门的冲动。车门打开了,于是他爬上驾驶座,这更像是坐进宇宙飞船里宇航员的座位一样,控制台布满触摸屏,有数十个按键。他关上车门,握住方向盘,想象着自己驾驶这辆车的模样。

然后他意识到不能久留此地。正要爬出车子之时,他注意到车库远处一扇巨大的门打开了,几辆车子开了进来,他赶紧缩进座位下。他们关掉了车灯,把车停在了他躲避的那辆车旁边,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从前面的一辆货车里走了出来,然后是以赛亚,他仍旧穿着自己的深色西装,走过了双开门。他走到那个女人身旁,然后他们走向大卫藏身的这辆车子。大卫浑身颤抖,但他还能透过车窗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们还是少年,科尔。”以赛亚说,“我想不出这有什么难的。”

“很显然,刺客们在训练他们,”女人说,“那个叫哈维尔的,身手相当不错。”大卫感到头皮发麻,他们似乎在谈论他认识的那个哈维尔。或许他们提到的这个人只是和哈维尔同名,但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如果我们不必将他们生擒活捉,那这任务就容易多了。”科尔说,“另一方面,他们已经找到一个新的落脚点,我们毫无线索。他们可能已经开始使用Animus了。”

“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以赛亚说,“所以,你应该能松口气了,这不再是一个需要活捉目标的任务了。”

“阁下!”

“刺客们绝不能插手这段记忆,即便那意味着我也不能。很遗憾,你被授权可以随时了结他们了。”这句话让大卫窒息了。以赛亚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们要杀死欧文和哈维尔,瞬间,门罗警告他们的一切关于圣殿骑士的话语都涌入脑海,这些人有多么残忍和危险。

“是,阁下。”科尔说。

“必须找到他们,”以赛亚说,“随时保持联络。”总监转身,高视阔步地走开了,科尔和其他的特工都从车上下来。大卫伏在车里淌着汗,竭力保持身体不动,以至于他浑身上下的肌肉和关节都开始发疼,但最终车库重新恢复了安静,变得空荡荡的。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把头探出来四处张望。当他确定车库里已经没问题后,他爬出车子,急匆匆地穿过双开门,沿着走廊回到那道依山而建的台阶。

当他来到第二栋建筑时,他发现门还是被同样的一个电子锁给锁住了,但这次他并没有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所以他只能等待,藏身于旁边一扇门凹处的阴影里,后背抵在门把手上,这样就能感知到保安的到来了。终于,来了个人,在他通过之后,大卫闪身穿过门缝。从那儿,他穿过走廊,穿过树林,回到了他所在的那栋楼。

他不知道该不该喊醒格蕾丝,还是再等几个小时到早上再说,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得打电话给爸爸,带他们逃离这个地方。他往自己的房间走,思考着自己该说些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嘿,你在做什么?”大卫慌张了一下,然后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主意。他迅速转身,直接向右撞向墙壁,然后又撞了一次,又一次,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撞击窗户。

“嘿!”守卫说,“嘿,你还好吗?”大卫又撞了一次墙,然后他感到守卫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掉转过来。这时大卫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啊?”他尽力装出困惑和恐惧的模样,揉搓着自己的眼睛,“这是哪里?”

“你在梦游吗?”守卫问道。

“我猜是的。”大卫眨着眼,挠着脑袋,“我好久没这样了。你说是不是因为Animus?”

“我不知道。”守卫眉头紧蹙,“但你该回你的房间去,我会向碧卜医生报告此事。”

“好的。”大卫说,又打了个呵欠,“谢谢你把我叫醒。”他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守卫一直跟着他,直到大卫走进屋子,他才点了点头。这间屋子虽然小,但比他在家里的房间还是要大一点,然而,此时此刻,他感到这里就是监牢。他再也没能入睡。他躺在那里,想着如何向其他人描述这些事,他还担心一旦守卫向维多利亚报告他梦游的消息,她就会调出监控视频查看他的去向。如若以赛亚同意杀死欧文和哈维尔,他或许也会同意杀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当他的闹钟终于响起时,他迅速洗了个澡,穿好衣服,然后去休息厅吃早餐,等着和其他人见面。娜塔莉亚已经在那儿了,她在吃着一块酸乳酪。大卫在她身旁坐下,开始抖腿。过了几分钟。

“怎么啦?”娜塔莉亚问。大卫皱了皱眉,“你指的是?”

“你看上去像是有话要说。”

“的确,”大卫说,“但先让我们等等格蕾丝和肖恩吧。”

“好吧。”娜塔莉亚继续吃着乳酪。过了很久,他的姐姐才出现。当她最终走进来时,肖恩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他们取了食物,坐了下来,然后大卫靠近他们。

“我们得离开这里。”他说。

“你干吗这么小声?”格蕾丝问。

“这不是明摆着吗?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听到。”大卫说,“而且我是认真的,我们得走了。”

“去哪里?”肖恩问。

“回家。”大卫说,“但那里可能也不太安全。”

“你到底在说什么?”格蕾丝问。于是大卫跟他们说了一切。他如何离开房间去探险,如何找到那辆黑色汽车,还有以赛亚说的所有话。他告诉他们在归途中他是如何戏弄守卫的。他们皱着眉,露出不悦之色。听完了他的陈述,肖恩摇了摇头,“你在编造事实。”

“不,我没有。”大卫说。

“那你就是在做梦,”肖恩说,“可能你是真的在梦游。”

“我不是。”大卫说。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没在做梦。”大卫说,他的挫败感在上升。

“想一想,”肖恩说,“我们已经来这儿几个星期了,我们可以随时离开,他们对我们真的很好。现在你说他们准备杀了欧文和哈维尔,我才不上钩。圣殿骑士团并不像门罗说的那么坏,他们在努力让世界变得更好,这也是我一直努力和以赛亚——”

“那只是他想让你这么想。”大卫转向他的姐姐,“我们得给爸爸打电话。”

“然后跟他说什么?”她问,“阿布斯泰戈就是谋杀小孩的秘密社团的前哨基地?”

“对。”大卫说。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挑起眉毛,以一名姐姐应有的愤怒目光瞪视着他,“我在想你是不是在你的世界大战游戏里待得太久了。”

“我没有编造事实!”大卫说,“你是我姐姐,你为什么不能支持我一次?”

“我每次都支持你,”她说,“为什么你就不能支持我一次?就一次?”

“你觉得我没有支持你?”

“对,没有。我在尽力让我们俩都能留在这里,而你做了什么?你晚上偷偷溜出去。你会让我们都被扫地出门的!”大卫离开了这两个人。唯一一个没有说话的是娜塔莉亚,于是他转向她问道:“你觉得呢?”她推开空的乳酪盘,“我自然是不信任阿布斯泰戈的,但我不确定他们会谋杀欧文和哈维尔。”大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三个都是傻瓜。

“我的意思是,”娜塔莉亚在餐桌上向他伸过手,“我不认为你在说谎,我只是不确定你是不是听错了。”大卫记得他的一切所见所闻,他只是没法让他们相信他。

“你知道如果我们离开,放弃的是什么吗?”肖恩问。

“你是在说钱吗?”大卫问。

“这只是一部分。”娜塔莉亚说。

“但不是全部,”肖恩补充道,“如果我们离开,我们就放弃了一个在别处无法找到的机会。我还没准备好放弃这一切。”

“我也是。”格蕾丝说。所以,希望渺茫。大卫想走,但他没法将姐姐抛下,而且没有格蕾丝在他身边,他也没法说服爸爸来接他。于是他坐回椅子,感觉就像他必须切换到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他全然忘记了以赛亚要取他的两个朋友的性命这一事实,继续着自己的虚拟进程,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要走了。”肖恩说,他从餐桌旁推动轮椅走开,“各位,回头见。”

“我也要走了。”格蕾丝说着站起身来。大卫抬头看着她,格蕾丝等了一会儿。一般来说,他们会一同去Animus走廊,但这次他只是抱着手臂。她白了他一眼,走开了,现在就剩下他和娜塔莉亚了。

“你说你不信任阿布斯泰戈?”他说。

“我不信任。”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们还有一个隐藏的议事表,都是他们不想告诉我们的事情,但那距离杀人这种事情还很远。”

“但门罗说——”

“门罗自己也有秘密,我不会信任他,正如我不信任阿布斯泰戈。所以等着吧,看看以后会发生什么,行吗?”大卫拒绝回答。娜塔莉亚从桌前起身,“一起来吗?”

“我一个人就好。”

“好。”她扔掉垃圾,走出了休息厅。大卫又坐了一小会儿,然后,看来他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于是他也起身去了Animus走廊。当他抵达自己的工作间时,维多利亚就在那里。

“大卫,”她说,“很高兴看到你。我听说你昨晚做了一次小小的探险。”

“对。”他说,他的身体瞬间被冰冷的恐慌所淹没。她知道多少?

“安保人员跟我说他看见你撞墙。我很担心,因为梦游症和其他睡眠障碍可能是由于出血效应。”

“真的吗?”

“是的。我们必须对你进行近距离的观察,甚至有必要在晚上给你的房间上锁,直到我们确信你是安全的。”这句话在大卫听来用心险恶至极,但格蕾丝和肖恩或许会说这是为了他好,“我不太想给自己的房间上锁。”

“只是暂时的,”维多利亚说,“我还命令他们调出了昨晚的监控录像,这样我就能亲自看看昨晚发生的事情了。”大卫的恐慌升级了,心跳随着惊惧之情在加快,“真的吗?”

“不用觉得尴尬,”她说,“我只是不想你出什么事。”


第十一章、哈维尔的心事

又一次,一切都是关于欧文的,哈维尔只能干坐着看格里芬监控他的朋友在这台闪亮的新型Animus上的举动。但这样也好,他正好需要和欧文分开一会儿,哈维尔自己要处理的事不比欧文少。但在这种情况下,那些都不重要了,就是这样。他不能一直生欧文的气,哈维尔感觉自己对他有亏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无聊,他坐在那里,等待着。瑞贝卡几个小时前离开了。

很显然这屋子旁边那间摇摇欲坠的车库里还有两辆车子,她开走了其中一辆,可能去执行刺客组织的另一个任务。还剩下一辆车,哈维尔很想开出去兜兜风。但是开去哪里好呢?他们藏在这不知为何处的地方是有原因的。圣殿骑士在找寻他们,而且他们人手不够。哈维尔开始想这是不是成为刺客的基本要素:永远在逃,在躲藏,常常品味孤独。

从某种意义来说,哈维尔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三年级时他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到七年级时他已经知道这种独特叫作什么。自己的感情和其他男孩不一样,而这一点自从他知道之后就一直深藏于心,他感到非常孤独。不过,向双亲和兄弟说明之后,他感觉好多了,现在他也向欧文说了,他感到孤独离自己又远了些。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永远摆脱它,他心中永远有个小孩在嘲笑他的伪装,伪装成和别人一样。

“你饿吗?”格里芬坐在电脑控制台前,监控着欧文的虚拟进程,“饿。”哈维尔说。

“那边有个小电冰箱,瑞贝卡应该存了点东西进去。”哈维尔从他坐的板条箱起身走了过去。他打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压缩机嗡嗡作响,他在里面找到一些蔬菜,还有一些声称味道堪比火鸡和奶酪的豆制品。

“这么巧,瑞贝卡是素食主义者?”哈维尔问。

“对,怎么了?”格里芬说着,转过头去。哈维尔没说话,只是朝冰箱点了点头。

“哦,糟糕。”格里芬说。冰箱上摆放着一箱杂物,里面有一块发芽小麦面包,于是哈维尔给自己做了一个既没有火鸡也没有奶酪的三明治。

“你要来一个吗?”他问格里芬。刺客似乎思考了一下子,然后终于皱着眉点头,于是哈维尔又做了个三明治给他拿了过去。

“他正在蒙古军帐里。”格里芬说,他指着屏幕上滚动的口令,还有欧文的祖先潜行于帐篷间的影像,“想搬个凳子来看看不?”

“我没事。”哈维尔说着,坐回到板条箱上。他不想看。他想做真实的事情,而不是在Animus中扮演祖先来一段古老的回忆,“你觉得他还需要待多久?”

“不清楚,”格里芬说,他的三明治已经吃了一半,“你的朋友门罗没给我们留下什么路线图。”如果有地图,早先门罗也不用把他们拉入这个神秘的陌生世界了。哈维尔回想起第一次进入Animus的经历,那时候欧文希望通过基因记忆来证明他父亲是无罪的。这类证据其实也不会被法庭采纳,所以从法律角度来说,再怎么折腾也是无用功。但是后来,哈维尔明白这跟法庭的判决没关系,欧文只是想对自己有个交代。这让哈维尔想到自己其实能帮得上忙。不仅的确能帮到欧文,也能给他自己一个机会去做一件大事。他的皮夹克里现在还有不少前不久的黑夜逃杀后留下的装备。

“我需要出去走走。”他说。格里芬瞥了他一眼,“这可不是啥好主意。”

“我要疯了,伙计,我只是想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格里芬哼了一声。

“这附近几英里内什么也没有。”哈维尔从板条箱上起身,“我不会走远的。”格里芬终于回身面对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行。二十分钟内回来。别让我出去找你,我还得监控这次虚拟程序。”哈维尔点点头,沿着楼梯走上去,从高科技的刺客据点来到上面的鬼屋。他不打算二十分钟就回来,但格里芬对此肯定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不能放任欧文独自困在Animus中。格里芬或许会很生气,但现在哈维尔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整件事的重心从一开始就是欧文而不是他。

他拾级而上,外面还很暗,嘎吱作响的房子上满是生锈的钉子,还有灰尘。哈维尔穿过前门,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让电子锁上锁,然后他直奔车库。一阵风吹来,吹动树木和深深的草丛。哈维尔披上斗篷,手插进口袋,肘部紧靠着身体,头部低垂。当他到达车库时,它那老旧而宽阔的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露出里面那辆朴实无华的小轿车。

接下来的问题是钥匙。哈维尔不知道怎么样启动一辆车,所以他寄希望于刺客通常的逃跑训练——钥匙应该就在车里。的确,钥匙就在脚下的垫子里。他爬了进去,打开引擎,然后开出车库,在离开屋子前一直没有打开车灯。他甚至盼望格里芬随时从前门冲出来,但刺客并没有现身,而哈维尔轻松地沿着泥泞的道路开了出去。

开出百十来英里时,他打开了车灯,踩下油门,驱车返回城市。警用仓库甚至没什么防备。两名蓝衣人站在门前站岗,但哈维尔不打算从正面硬闯,他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浪费时间,但他想为欧文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么多年他或多或少冷落了他却没有任何解释的遗憾。顶端装着刀刺网的钢丝网眼栅栏包围着整座仓库,同时建筑的各个角落都装有摄像头,到处是护栏。哈维尔用他的十字弩打掉了距他最近的摄像头,然后他爬上护栏,弓着身子越过刀刺网,轻松着地。

从那里,他蹬着仓库的墙壁开始攀爬。一开始,这段经历让他以为自己置身于科吉尔·寇马克的记忆中,在攀爬纽约的建筑物。但是现在,在现实世界中,只是十几英尺的距离,就已经无比艰难,哈维尔的手指开始感到疲倦,他的肌肉在颤抖。他僵住了,紧紧贴着垂直的墙面,向上探查,最近的一扇窗户还在二十英尺开外。他感觉自己坚持不住了。又过了一会儿,他一松手,重重地跌落在地面上。看来,出血效应也是有限制的,现在他的右脚踝很疼。

不过,哈维尔不准备放弃,于是他沿着仓库防护墙寻找着,终于,他找到一个装货处以及后门。这里用作安保的电子键盘锁要更老旧一些,但哈维尔用电子脉冲手雷敲击了一下,门开了。库房里面,一排排的棚架出现在他面前,每一排都装满了不同尺寸和样式的盒子。只是瞥了一眼棚架上的标签,哈维尔就发现这些箱子是根据数据和箱号排列的。他知道欧文的爸爸审判的大致数据,但不知道箱号。

于是他尽可能地凑得更近,然后根据他知道的信息一一核对每个箱子上的箱号,在棚架上爬上爬下。他花了四十五分钟,找到了正确的那一个,然后将它从架子中取了出来。回到地面,他将箱子放在地上,打开了它。他在里面找到了橙色的证据袋,里面有监控器视频的DVD、弹壳,还有超过六英寸厚的报告和文件。他希望这些东西或多或少能给欧文一个结果。

“我来检查这边。”房间一角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哈维尔抱起箱子,用最快的速度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注意隐蔽,一边穿过一排排的棚架奔向装货处。当他到达那儿时,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就站在他的面前。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哈维尔冲向他,用肩膀猛撞了一下,两人都倒在地上。装满证据的纸板箱被压皱了,但哈维尔又拿起它跳了起来,冲出这扇门,然后冲向护栏。

“在那里!”警察在他身后叫道。哈维尔向后看了一眼,那人追了上来,手放在腰侧。哈维尔将手探进口袋,拿出烟幕弹,猛地掷向身后。烟雾弥漫着周围十五英尺的范围,使得哈维尔得空停下脚步,给十字弩装上麻醉箭。警察现身之时,哈维尔射中了他,几秒后这名警官就倒下了。护栏还在十码之外,但哈维尔抱着箱子没法爬上去。他只能想办法钻过去。身后的人声越来越多,其他的警察追上来了。

哈维尔有一个爆破手雷之前从未使用过,他完全不知道这东西是否有效,会不会把他自己也炸飞。但他还是将它掏出口袋,尽可能地从远处将手雷扔向护栏,然后趴在地上。爆炸声在他耳间轰鸣,沙石尘土扑面而来,有些小碎块打在了他的脑后,很疼,但倒是没什么大碍,他爬起身,烟雾渐消。护栏被炸开一个窄窄的豁口,不知道能不能让他通过。他冲了过去,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先将箱子塞过去,然后扭动身体穿过去。

他的夹克被卡在钢丝上,他撕开了衣服,向汽车冲去。距离车子还有一些距离之时,他又轻轻撇下一枚烟幕弹,以防有警察追赶上来发现他,然后他继续向前跑。当他抵达汽车时,他打开车门,将箱子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然后跳了进去。不一会儿,他启动了车子,一边检查后视镜一边察看有无灯光在后面。警笛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毫无疑问正在赶往仓库,似乎没有人在追赶他。

即便如此,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呼吸也远未平复,直到他开上公路离开城区。汽车在行驶着,黎明的第一束光出现在东方的天际。到他驱车回到刺客的鬼屋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出去大概快三个小时了,朝阳已经升起。他把车停进车库时就在想,进屋后格里芬会怎么对他,但他还是夹着装满证据的箱子走了进去。格里芬已经站在门廊那里,抱着双臂,眼中满是怒火。

“你一直在这儿等吗?”哈维尔问。格里芬看上去已经准备好喷涌自己的怒火了,“你走之后我就一直在跟踪你,你个小阿飞。你以为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我的车?”哈维尔突然想到这是个杀起人来都很顺手的家伙,或许语调放平和些才是聪明之选,“对不起,”他一边靠近刺客一边说道,“我不——”格里芬用力抓住他的夹克衣领,猛地将他提过来,凑近他,“你不知道自己是在铤而走险?你想和我讲讲你在警用仓库做了些什么吗?”

“我是为欧文去的。”哈维尔将破旧的箱子推了过去,“这是他们用来审判他爸爸的证据。”这看上去浇灭了格里芬的一些怒火,他松开了哈维尔,“进去吧。我们回头再处理这事。”哈维尔跟着刺客又回到里面,走进地下室。欧文仍躺在Animus椅上,而格里芬回到电脑监视器前,沉默不语。哈维尔把箱子放在桌上,坐下来仔细检查里面有些什么。

他把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摆在玻璃桌上。证据袋还好说,但是文件就需要仔细阅读和整理了:这里面有犯罪现场报告和照片,还有银行保安的尸检报告;有目击证人的证供,还有询问笔录和审讯记录的副本,以及财务报表。哈维尔把它们都取出来,退后一步,手托着下巴。

“因正当理由行不正当之事依然不算是正当的。”格里芬在他身后说。

“我不知道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口里说出来的这句话该怎么理解。而且,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去做这件事。”格里芬点点头,“我知道你会的。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你被抓到了呢?被逮捕了呢?如果他们跟踪你找到这里呢?”

“他们没有。”

“你够聪明,该知道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我也够聪明不会被他们抓到。”

格里芬走向桌子,扫视了一眼所有的证据,“刺客们有个信条。”他的语速很快。他们是个秘密社团,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信条。但哈维尔克止住了自己挖苦对方的冲动,因为他能感受到格里芬说这话的时候非常严肃。

“三个信条,”刺客继续说,“不要滥杀无辜,不能暴露自己,绝不可以出卖兄弟会。”

“好吧,”哈维尔说,“听起来……并不是很难。”

“你今晚差点就触犯了第三条。”

“我还不是兄弟会的成员。”

格里芬点点头,“现在还不是,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已经成为这场战争的一分子了,而最终你总得选一边的。我希望你能选择我们这边。”

“你知道的,”哈维尔说,“门罗警告过我们关于你们的事。”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这些家伙还有圣殿骑士都会试图将我们招入麾下。”

“他说的对。”

“他还让我们不要选任何一边。”

“好吧,但你可能没的选。”

哈维尔微微一笑,“我还以为刺客们都是讲究自由意志的呢。”

“我知道你在讽刺我,但你还不够格。”

“够格做什么?”

格里芬无视他,回身观察电脑监视器。哈维尔摇了摇头,开始研究证据。欧文一直坚持说自己的父亲是被设计陷害的,某种诬陷。但他们在他爸爸车里找到的手枪和杀死保安的子弹完全吻合,这一点很难去辩驳,事发现场的指纹也不容置辩。还有,他爸爸因赌博欠债十六万七千美元,动机上也完全说得通。哈维尔不想相信,也不会对欧文说这些,但真相就是,他可能也会投票认为欧文的爸爸有罪。

但他把这种想法赶出大脑,重新评估桌上的文件,对自己点了点头,感觉很兴奋。一旦欧文结束虚拟进程,他就能亲眼看到这一切。哈维尔肯定是漏掉了点什么,陪审团也是。他从瑞贝卡的迷你冰箱中拿出一瓶红茶,坐回到板条箱上,看着格里芬的后脑勺。几分钟后,这个修剪得很整齐的脑袋垂首凑近屏幕,“你的兄弟有麻烦了。”刺客说道。哈维尔站起身,“他怎么了?”

“他的祖先有麻烦了。”

哈维尔走了过去,越过格里芬的肩膀看了过去。哈维尔看到欧文的祖先,那个中国刺客,正在许多大帐篷构成的军营中狂奔不息,一整支蒙古军队在后面追赶着她。

“有戟尖出现的迹象吗?”

格里芬紧绷着下巴说:“有。”


第十二章、死里逃生

娜塔莉亚得承认,大卫的话让她心绪不宁。她对阿布斯泰戈和圣殿骑士一直都没有完全放心,但她以为他们还不至于杀人,尤其是杀小孩。或许在古代还好,但是在现代世界,这听起来实在像是疯狂的阴谋论。大卫听到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确实让娜塔莉亚自己心中的隐忧加剧了。当她在Animus工作间等待时,这些担忧开始相互纠结。维多利亚进来的时候一脸的疲倦,眼睛发红,整个人看起来心不在焉,“好吧……娜塔莉亚。”她说,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似的。她盯着自己的便笺簿看了会儿,“我们在哪儿?哦,好。好的。”

“你还好吗?”娜塔莉亚问。

“当然,”维多利亚说,“你准备好进入虚拟现实了吗?”

“当然。”娜塔莉亚走进圆环,爬到系带系统上去。维多利亚走过去帮她绑缚好,这女人心烦意乱的样子更是让娜塔莉亚心中的不安越发严重,她决定试试水,“你们找到欧文和哈维尔了吗?”她问。维多利亚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娜塔莉亚,问道:“你为什么会问到他们?”房间里的气氛产生了变化,对娜塔莉亚来说,就像是伯颜闯人了敌军阵地一样,看样子她犯了个错,“我只是正好想到。我很担心他们。”

维多利亚闭上眼,点点头,“我也担心他们。我了解刺客们。”她继续将娜塔莉亚和Animus做连接,“不管你相不相信,虽然我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我曾经有段时间帮过他们。即使是这样,圣殿骑士仍给了我一次机会,他们指给我一条更好的路。我们也会帮助你的朋友们的。但现在,我们必须关注手头的任务。”她回到控制台。

“好。”娜塔莉亚说。她很高兴她们不再继续谈论那个话题了。

“你准备好了吗?”

“嗯。”

“戴上头盔吧。”

伯颜站在营地的边缘,为汪德臣的逝去而哀伤,整个部族因他们的将军的离世而士气低沉。大家都在想这意味着什么,似乎大汗也因为哀痛过度而一直待在自己的大帐里,听说他一直在睡觉。就他们掌握的钓鱼城的情况来说,那天晚上的奇袭行动计划得无懈可击。在那之前,从未有宋军出城直接进攻他们,但这次,敌军在树林外出现,像鬼魅一般。这意味着某处必定存在一个秘密出入口,可能是个洞穴,否则说不通。伯颜决定找到这个洞口。

他去猛安的指挥官处说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请求允许他晚上去城墙四周搜寻,指挥官同意了。这一天剩余的时间伯颜都在休息和准备。上次他出去了一整晚,这次也一样。他想过带一两个自己的人,但终于还是决定独自侦察。太阳下山了,天边的晚霞也渐渐散去,伯颜穿上铠甲,带上他的剑和弓。他向天父祈祷,然后离开了军营,但直到走出西北边近山的壁垒,他才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任务。在树林掩护下,他尽可能轻手轻脚地通过,来到了护国门。

他的动作惊扰了灌木丛里的蚊子,它们袭击着他的手指、耳朵,还有脖子,像大草原上的勇士。当他来到战场之时,他发现焦炭的味道仍未散去,树木都被烧成黑色。这气味将昆虫都驱散了,让伯颜免受其扰。比起上次奇袭,此刻他开始更为冷静而审慎地观察着这片土地。石拱门就建在山体的斜坡上,台阶和城墙大约有五十英尺那么高。城墙顶端燃着火把,伯颜一直在观察守城的士兵,对他们的防卫很是肯定,但对他们的反抗却不屑一顾。

对这些人的愤怒渐渐转变成对汪德臣之死的仇恨,但娜塔莉亚知道伯颜恨意的深层次原因:宋人让他开始动摇自己的信念。伯颜尽力从上一次大战的情绪中走出来,往西前往树林。打斗之声,血的味道,伯颜的身体反应就像是场景重现一般,他的血液在往上涌。他找到了自己对抗那名断耳老兵的地点。那个人差点儿杀死他,要不是炮击干扰,这可能就会成为现实。当然,尸体早已不在了。

伯颜站立在那名老兵曾经躺下的地方,然后开始搜查旁边的树林,这或许是找寻那个秘密洞口的好的出发点。他沉默着,听到远处有潺潺的水声,似乎来自上方。水流可能来自某个洞穴,这给了伯颜一条极佳的线索。伯颜贴着树干,弓下身子,循着水声追踪下去。如果确有秘密入口,或许会有人看守,如果伯颜在回营汇报前被捕,那么他的发现将毫无意义。水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但他此时听到小溪那边传来异样的声音:清脆的响声,还有轻轻的脚步声。

伯颜几乎整个人趴在地上,趴在黑暗中。他并没看到敌人是从哪里来的,但的确看到她穿行在树林中,在下山的路上,一身黑色行装。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他打算将搜寻入口的工作搁置一边,先去擒拿她。在严刑逼供下,宋人的探子定能吐露不少秘密。伯颜冲向她,却发现根本无法跟上她的脚步。她顺着山势疾行,仿佛与山彼此熟悉。山助了她一臂之力,与此同时却与伯颜作对,不断绊倒、撞击、纠缠着他,他最终完全失去了探子的踪迹。

他的失败让他明白了,开始这场追逐就是个错误。伯颜完全清楚如若这场追逐发生在开阔的大草原上,探子定已被他绑缚在马上了。但在这片远离故乡的土地上,被瘟疫和酷暑所包围,整个部队都拿这座捉摸不透的城池没有办法。伯颜回头继续他来到这座山头的初衷,没准儿他能找到那条通道。他回到自己发现探子出现的地方,顺着潺潺的溪流声,开始搜查。他最终找到了源头,但并没有什么用处。水流自一条石缝中汨汨流出,石缝宽度仅能通过一只老鼠,再大点的东西就不行了。

伯颜咒骂了一阵,弯腰喝水,发现溪水十分甘甜。征服钓鱼城如此之难的另一个原因也被证实了。如果说宋人任由如此大量的水流下山去,那就意味着在城墙之内他们的水源绝对充足。数周之前,他们也从山上往下倾倒了两尾巨大的鲜鱼,还有百余张蒸面饼,以证实他们充足的食物储备。伯颜又喝了一口水,抹了抹后脖颈,然后继续侦察。探子的出现已经证实了这附近某处必定有个入口。他沿着山坡到处巡查,跑上跑下。他的搜寻工作有条不紊,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并没有找到洞穴入口。

最后,他想到,找到入口的最佳方式或许是等待那名探子回来。从她的身手来看,娜塔莉亚觉得她应该是个刺客,甚至有可能正在去刺杀可汗的路上。以杀止杀,就像乌洛波洛斯【是一个古代流传至今的符号,大致形象为一条蛇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一个圆环(或∞字形),其名字的含义为“自我吞食者”。这个符号一直都有很多不同的象征意义,而当中最为人们所接受的是“无限大”“完全”“循环”等意义。除此之外,它也是宗教和神话中的常见符号,在炼金术中更是重要的徽记——译者注】,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伯颜对这件事的看法完全不同。他抬眼看看天空,低头看看大地,他相信是上天派他们来这个地方,进行神之惩戒的。如果宋人束手就擒,他们就会得到宽恕。下方的动静引起了伯颜的注意。探子回来了。她现在的行为看起来像个疯子似的。当她从下方掠过时,他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伯颜意识到她很可能再度消失在树林中,带着通道所在处的秘密一起,但要活捉她似乎也不可能,他也没必要杀了她。他可以打伤她,然后逼她开口。她或许会尖叫,那样会吸引城墙上卫兵的注意,但他下手会很快的。他取出弓,搭箭上弦,瞄准她的大腿,牛角、木弓和皮筋瞬间绷紧。娜塔莉亚都想叫一声来示警了,但伯颜松开了弓弦,一声轻响,羽箭飞射而出,击中了目标。她无声地倒下了。伯颜爬出隐蔽之处冲向她,同时拔出了剑。

当他靠近探子时,她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攥着一柄小刀,另一只手腕上则装着一件小小的十字弩,但伯颜估计她的弩箭应该已经用光了,否则她会果断地抬手射击他。伯颜的羽箭并未射中探子的大腿,但射中了她的膝盖。剧烈的疼痛从膝盖上如爆炸般传来,但她只是低声地咆哮着。她双目紧盯着伯颜,一如那晚他所对抗的宋人老兵。

“秘道在哪里?”他用汉语问道。她啐了一口,试图调整姿势抵御对方的进攻,但她的脚步趔趄。伯颜看得出来,她的一条腿已经彻底没用了。他还注意到她手上的那柄小刀是安装在手腕上的,正如她的十字弩。

“如果你告诉我秘道在哪里,”他说,“我会给你个痛快,不让你受罪。”她向后退了几步,血从膝盖涌出,大量淌向小腿。她的死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他向她走过去,“放轻松点。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你不用再守城了。天父把你带给了我。”她眨了眨眼,摇着头。他还需要再让她伤得更重一些,这个想法让娜塔莉亚感到害怕,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伯颜已经绕到了刺客的右侧,她也掉转身躯,一脸痛苦地面对着他。伯颜在思考自己进攻的方式,他在打量着她的腕刃,虽然这个女人受伤了,但她仍旧十分危险。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不大声呼救。他冲了过去,此时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右肩,剧烈的疼痛穿透了他的整个臂膀,他的剑掉落在地,身体踉跄地向前扑了过去。探子放下手中的十字弩,两人撞在了一起,此时他才明白,她将最后一支弩箭藏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站稳,她从身侧一刀刺中了他。

他厉声惨叫着,忍痛向对方膝盖上插着的羽箭踢去。箭头折断了,她大叫一声,倒在了一旁。他也退开了。他并不认为她的腕刃给了他致命伤,但那支弩箭有毒,他的手臂已经失去知觉了。他必须撤退,马上撤退,趁他现在还有知觉。他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保持平衡了。身侧的伤势让他呼吸困难,而沉重的胳膊拖累着他。又走了几步,他一阵头晕目眩,翻滚在地。

这一下让弩箭插得更深了,但伤情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严重。他连滚带爬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直到他来到山脚下。从那里,他向前冲了一步,最终扑倒在地。营垒近在眼前,他爬也要爬过去。娜塔莉亚感觉到了一切,每挪一步,都是一阵剧痛,这时她终于钦佩起伯颜来了。他的意志和决心支撑着他穿越岩石和泥泞,让他回到蒙古人的阵线。他的同袍们冲了过来,惊叫着。他翻了个身躺在了地上,不管是死亡还是昏迷,他都决定将命运交托给天父。

“他死了吗?”娜塔莉亚问,她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他不会死的,维多利亚说,他肯定活过了这段记忆,否则你也就没办法体验它了。

“也对。”娜塔莉亚说。她忘了这点。他昏迷了,但我们知道他会醒过来的。

“这真是……”太糟糕了。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娜塔莉亚说,“不太好。”你想出来吗?娜塔莉亚想了一会儿。现在战斗结束了,她也的确很好奇伯颜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她不担心,但她有种参与感,而且这片无意识的灰色虚空也给了她喘息的空间。

“我会留下来。”她说。很好,维多利亚说,如果你确定自己准备继续下去,我会稍稍加快虚拟进程。娜塔莉亚叹了口气,放任自流,她很喜欢身周这种空无一物的感觉。她知道Animus中的时间是相对的,她不会在这种状态下持续太久,但她准备把握好这段时间,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伯颜已经这么强了,那名刺客或许还要更强,她膝盖上带着箭伤都能击败伯颜。娜塔莉亚都不敢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做到。她在想,刺客是不是已经回城了。我正在看记忆行动。维多利亚说。

虚空中飘起一些半真半假的影像,面孔、火焰、圆顶帐篷的框架、萨满的面具都一一在她的脑海中闪现。娜塔莉亚立马知晓了伯颜正在试图清醒过来,但现在还只是半昏迷的状态。当他完全苏醒过来时,大汗的儿子,年少的王子就站在他的床前,穿着丝绸镶金长袍,手里拿着一支短短的弩箭。伯颜试着站起身来,但痛苦瞬间席卷而来,令他眼前一片空白。他的肋部一阵刺痛,接着一阵抽痛,但这点不适比起他肩膀的伤痛来说简直算不得什么,那痛苦简直就像有人拿烧火棍在伤口处乱捅似的。

“别动,”阿速台说,“你会撕开伤口的。”伯颜停了下来,松了口气,躺了回去。他艰难地呼吸着,避免自己去凝视年轻的王子。

“这是他们从你身上拔出来的。”阿速台说,他的指尖拨弄着弩箭,“我太大意了。”伯颜说,他的声音像个小女人似的,“她隐藏得很好。”

“你和她交过手?”

伯颜点点头,“但她此后再也没法逞凶斗狠了,我射穿了她的膝盖。”

“你比其他武士做得都要好。”阿速台用弩箭敲打着掌心,“我父亲死了。”伯颜扬起头,“什么?”

“和你交手的那个女人趁他睡觉的时候谋害了他。”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想着,大汗死了?难道天父完全背弃了他们吗,在这片被诅咒之地?

“没有多少人知道,”阿速台继续道,“汪德臣已经死了,其他将军害怕消息传播开来的话会让部族丧失士气。”伯颜将自己的疑惑放到一边,着手解决当下的事情,“你们怎样才能做到一直秘而不宣?”

“我们对外说他患了热病,身体不适。过几天,我们就会宣布他因热病发作而无药可医的死讯。”这个计划的确可行。无论怎样,整个部族都难以承受可汗的死讯,而若是被宋人刺杀而亡,那就更加难以接受了。热病算是纯粹的不幸,但死于敌人之手,在围城期间,在自己的汗帐之中,这意味着大汗和他所代表的秩序被整个推翻了。

“明日,”阿速台说,“我们会按照他的计划,立起瞭望塔,装作战争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还会吗?”

阿速台叹了口气,“不。一旦消息传到我的叔伯们耳中,权力之争在所难免,大汗的三兄弟之间或许会有一场战争,旭烈兀应该会支持忽必烈对抗阿里不哥。整个部族将会被召集起来。”伯颜点点头,但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殿下?”王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举起了弩箭,“被这种弩箭射中的所有其他的武士都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

“我已经对你有些了解了。你在以往战役中的英雄事迹,你在护国门和汪德臣并肩作战的表现,你想要找到秘密通道的努力,之后更是大战刺客,拖着自己半死的身体走了数英里路回到营地。”

伯颜皱眉道:“我没能杀死她或是找到秘道,殿下。”阿速台将十字弓的弩箭装进腰间的袋子里,“对我来说没什么要紧的。我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殿下?”

“我会任命你为怯薛【怯薛(Kheshig)又称怯薛军、怯薛制,指蒙古帝国的禁卫军,是由成吉思汗亲自组建的一支军队——译者注】,你会加入我的禁卫军。”伯颜睁大了眼睛,“我感到光荣,殿下,万分光荣。但我还带着伤——”

“他们说你会痊愈的,而我需要你这样的人。宣布我父亲的死讯之后,他的尸身将会被精心护理,然后我们将护送他去不儿罕合勒敦【不儿罕合勒敦山是历史记载中的一座山,可能在肯特山脉的某个区域,传说是成吉思汗陵墓所在地——译者注】,将他和成吉思汗以及祖先们安葬在一块儿。你将和我同行。”在这种疼痛缠身、疲倦无比的状况下,伯颜甚至都没完全弄懂这些话的意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他缓缓点了点头,努力想要鞠躬,并说了句:“担此大任,诚惶诚恐。”

“可汗有功必赏,”阿速台说着,转身离开,“你已经表现得够好了。我知道你会很可靠的。现在,你必须休息。”说完这句话,王子离开了。伯颜意识渐渐松散,他头脑发昏,陷入了沉睡。


第十三章、实验对象

肖恩回到自己的Animus工作间,他对自己今天即将体验的经历感到激动万分。在爱尔兰的那段经历对他而言很难挨,甚至让他有点精神崩溃。他曾在半夜醒来,担心着鹰巢会被焚毁,而且他依然很想知道布兰登和他的家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但维多利亚和以赛亚提醒他,这些记忆只是发生在过去,几百年前的事情,你无法改变,唯一能改变的事情是未来。而肖恩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

一个被狂野的暴徒以及混乱所主宰的未来?一个无辜之人受尽摧残的未来?还是一个和平而有秩序的世界?肖恩甚至用脚趾都能想出这问题的答案。他抵达他的Animus工作间,发现电脑几乎都是关着的。一名技术人员跪在地板上的一个控制台上,圆环的底部,在机器的内部摸索着。

“维多利亚呢?”肖恩问。技术人员抬起头,“哦,他们让你去团体会议室。”

“在哪里?”

“在主楼,”技术人员说,“你要我推你过去吗?”

“不需要,”肖恩说,“我知道路。”他倒出房间,将自己推向主楼的方向,那是他们被阿布斯泰戈带来鹰巢时所见的第一栋楼。路程很短,他穿过走廊来到玻璃通道,推着轮椅在树林中穿行。通道中的空气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树影落在他的身上,斑斑点点,最后他来到了另一端。从那里,他进入了主楼,地板闪闪发光,天井在数层楼之上。

他推动轮椅,穿过平展的地面,去向团体会议室,四周都是忙碌的身影。维多利亚和以赛亚就在里面,他们正在说话,看起来是相当激烈的对话。肖恩在想他们在说什么。维多利亚的声音渐高,肖恩透过玻璃都能模糊听见,而以赛亚则一脸愤怒地俯视着她。他们俩都没注意到肖恩,所以他推开了门。

“这对他不公平!”维多利亚说,“我不喜欢你对待他的方式,你在利用他——”

“利用他?”以赛亚说,“我们难道不是在利用所有人吗?”

“但你通过义肢的研究给了他希望,他现在已经离不开Animus了。我不喜欢这样。”

“你们是在说我吗?”肖恩问道,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他们同时转过头来。维多利亚看起来很尴尬,低头凝望桌面或是墙壁,反正不敢看肖恩。以赛亚则直视着他。

“是的,我们在说你。”总监说,“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讨论呢?”

“你是认真的吗?”维多利亚问以赛亚,“在我跟你讲了那么多以后——”

“很明显,他既聪明又成熟,他已经准备好了。”以赛亚打手势让肖恩凑近点,“维多利亚认为我在你肩上搁的担子太重了。”

“我能承受。”肖恩说。

“我就知道他这么想,”维多利亚说,“但他是个——”

“我就在这儿,”肖恩说,“不要把我当空气。”维多利亚噘起嘴唇,“肖恩,在你这个年纪,你可能不会觉得使用Animus会有什么风险,可能会觉得生活没有极限——”

“抱歉,”肖恩举起手,“我要在这儿让你打住。”他指着自己的轮椅,“相反,我过去几年都在学习懂得我的极限在哪儿。我仍在努力思索,我能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但是肖恩,你要知道,”维多利亚走向他,屈膝蹲了下来,“除了你的轮椅,或者说你的双腿,你是一个完整、可靠的人,你能享受任何一种你自己愿意过的生活。”

“我以前听过这话,”肖恩说,“有一天,格蕾丝跟我说过和这差不多的话。我懂,我真的懂,而且我很感激。但如果阿布斯泰戈正在研制一种能帮助我重新行走的义肢,那我会说,我想加入进来。而如果Animus能够对这个研究有所帮助,同时还能让我在其他人的记忆中行走,我也会接受。你不需要为我担心什么。”维多利亚捂住自己的嘴,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转身走开了。

“说得好。”以赛亚朝肖恩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也正符合我对你的期许。”肖恩很感激以赛亚对自己的信任,“技术人员说你们想见我?”“对,”以赛亚说,“我想你可能会想来这边看看这个。”

“看什么?”

“我们正要和一名来自我们生物工程部门的首席研究员会面。”

“他正在研究义肢项目吗?”

“是的,”以赛亚说,“他一会儿应该就到了,带着他团队的其他成员。我想让他们见见你,让面孔和数据对应起来。”以赛亚在桌子的一头选了个座位坐下,维多利亚在他旁边坐下,但肖恩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凝重。几分钟之后,五个人走进了房间,两个男人三个女人,都穿着刻板的白色实验室大褂,一如肖恩所想象的那样。其中一个男人,一头淡红色的头发,胡须浓密,朝以赛亚点了点头。

“总监,碧卜医生,”他说,“见到你们真好。”

“我们也是,托马斯。”以赛亚笑了,“欢迎你和你的团队。”托马斯转向肖恩,“这就是那位头脑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吗?”

“是的,”以赛亚说,“肖恩,这位是托马斯·马歇尔博士。”托马斯走了过去,握住肖恩的手,“我很荣幸。”

“我也是。”肖恩说。

“我都没法描述这有多么令人激动,”托马斯说,“迄今为止,结果——”

“为什么不展示给我们看?”以赛亚说。托马斯点点头,来到桌子一头,向控制台插人类似数据条的东西。房间的灯瞬间就暗淡了,房间的玻璃墙开始逐渐成像,其中一些化身为巨大的屏幕。一个大脑的三维模型出现,数千甚至数百万电子脉冲在细胞网络和脑回路之间穿梭。

“这是你,”托马斯说,“每回你进入Animus,我们的这副大脑地图就能获得许多细节,精准的细节。你的双腿做出的数以万计的各种各样的动作都能被转化为数据代码,然后我们再将其编程,输入为你双腿定制的机械支撑中去。”

“我们的时间计划表上还需多久能生产出一个可以正常使用的样品?”肖恩问。

“比我第一次估算的要快,”托马斯说,“因为有顶叶抑制器,我们得到的数据比预想中更加精准。大概六个月至一年,我们就可能制造出可供测试的样品了。”

“真的吗?”肖恩问。托马斯点点头,“是,是真的。如果数据一直能更新,我们就能一直保持在正轨上。”

“那我们还等什么?”肖恩说,“让我进Animus吧。”桌边的人都咯咯直笑。

“你有过比这位拥有更强烈的参与研究意愿的实验对象吗,托马斯?”以赛亚问。

“我想不起来。”托马斯说,“不用担心,肖恩。给我们时间,我们会帮你的。”肖恩向下看着自己的轮椅,他瘦骨嶙峋的双腿,这双腿曾带着他驰骋于绿茵场上,观众们在球场边线欢呼雀跃。他怀疑义肢能不能带回那所有美好的事物,但他会接受他们提供的一切。

“非常好,”以赛亚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谈一些预算上和技术环节的问题。我想你会更愿意待在虚拟现实中的,肖恩。”

“我准备好了。”肖恩说。以赛亚转向维多利亚,“你能去招呼一下吗?”这时,肖恩才注意到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说话了,她只是点了点头,起身离椅。肖恩看向托马斯,“谢谢你。”

“荣幸至极,”托马斯说,“真的。这就是我热爱的事业。”肖恩点点头,向以赛亚致谢,然后推动轮椅,走过维多利亚为他打开的大门,回到大厅。维多利亚走在他身旁,怀中紧抱着她的平板电脑。她什么也没说,但看上去她的想法比行动要多。他很感谢她的关心,即便他认为那并不是必要的。

“我真的没事。”他说,想让她放心。

“没事是什么意思?”她说。

“就是没事,”他说,“你懂的,就是很好,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她说,“我们都有问题,肖恩。有问题很正常。”

“好吧,那就有点正常的困扰,但就是……没有你所担心的那些。”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希望你是对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穿过玻璃通道,默默地进人Animus回廊。当他们抵达时,维多利亚将所有设备打开,等待着肖恩将自己移进圆环中去。当他趴进系带系统时,她走过去将他和设备相连,她的眉头深锁,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让她不再那么纠结。

“我们再往回追溯一段,”她说,“线粒体DNA显示你的祖先曾生活于十世纪的斯堪的纳维亚。”

“斯堪的纳维亚?你是说,像是维京人?”

“对。”

“啊,好,”肖恩说,“就做一次维京人。”

“很好。”她回到电脑前,“我们要花几分钟时间从你的基因记忆中载人那一节。”

“我可以等。”他说。几分钟过去了,维多利亚从她的座位上转过身,“托马斯错了,他没法修好你,因为你本来就没坏。”

“这话你该对我背部的X光说去。”

“但你不是你的背部或是骨头。”

“或许不是吧,但我曾经是足球运动员,现在都成过去了,连带很多东西都失去了。”

维多利亚微微垂下头,“你身上发生的事是不公平的。”

“不,只是有个家伙按他的自由意愿撞上了我,轧过我的身体。”即使过去了许多年,他还能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到愤怒。维多利亚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他妈妈,“我希望你知道,我真的是想为你好。”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肖恩说。她点点头,转向她的电脑,“虚拟程序载入完成了。”

“我听说维京人并不真的戴牛角盔。”

维多利亚笑了,“是,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戴。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们去见索尔【索尔(Thor),也译为托尔,日耳曼地区称他多纳尔(Donar),是北欧神话中负责掌管战争与农业的神。索尔的职责是保护诸神国度的安全与在人间巡视农作,北欧人认为每当雷雨交加时,就是索尔乘坐马车出来巡视的时候,因此称呼索尔为“雷神”——译者注】。”一开始,记忆回廊苍白的虚空仍旧是一片迷雾,但是不一会儿,肖恩就意识到自己置身于真实的雾里。

他现在站在一艘长船的船头,一艘龙头战舰,为战争而生。木制的船头上雕着吐着芯子的蛇,在海洋中乘风破浪,激起带着咸味的水雾。在他们身后,三十排桨手正在劈波斩浪。浪涛拍打着他脚下的船板,船身在晃动着。他的船员们随着晃动的节奏而划船,风将宽阔的风帆扯得很紧。海鸥、鸬鹚从头顶飞过,可闻而不可见。肖恩感到自己比以往任何一次虚拟体验都更加有活力,更自由,更加充满力量,包括那个巨塔一般的汤米·格雷林。

“还有多远?”他的妹妹走过来,站在他旁边问。她紧裹在一件银灰色的皮草中,金色的头发用皮绳扎在脑后,蓝色的眼睛还有一些无神。

“你不该站在风口处,基莉徳,”他说,“除非你恢复精神了。”

“我想看看它。”她说。在虚拟记忆里,肖恩知道她的意思,因为他的祖先现在的意识让他知晓了这些。她想看乔姆斯堡【维京时代海盗占据的一个据点,确切位置不明,部分史学家认为其位于奥德河河口——译者注】的海港大门,乔姆斯维京人的城堡。她想最早看到他们的目的地。

“还远吗,比乔恩?”她问。

“叫我斯泰尔比乔恩。”他说,他的声音很低。

“为什么你一直坚持?这是一种侮辱。”

“这就是我坚持的原因。这样就没有所谓的权威了。”她摇摇头,几束头发飘散在风中,她的皮肤苍白。如果他知道她还这么虚弱,就不会把她带在身边了,为了她好。但他也知道她会闹着跟来的,可能最后还是会跟来。她并不比他更爱埃里克,可能还有点恨,即使他们的叔叔头上的王冠属于斯泰尔比乔恩。

“不远了。”他抱住她,让她保持温暖,“睁大眼睛。”

“我比你看得清楚。”她说,轻柔地将他推开。雾气翻滚着,波涛汹涌,船吃水很深,终于,有什么东西在一片灰蒙蒙中浮动。基莉徳向前走了一步,皮草大衣略微滑落了一点下来。斯泰尔比乔恩举起手,他的船酋【原文为Skipari,维京人对自己船长的称呼——译者注】大喊一声,桨手们停止划桨。船速慢了下来,斯泰尔比乔恩望着城堡的轮廓逐渐清晰。最终,城堡的大门自迷雾中显现出来,一如尼福尔海姆【北欧神话中的“雾之国”(Mist-home),即尼伯龙根——译者注】的黑暗王国。大门的材质取自最高大的树木,用业已生锈的钢板覆盖,守卫着通往海港的入口。大门的石拱上耀武扬威地架设着高塔和石弩。斯泰尔比乔恩向前走到船首处。

“我是奥洛夫之子!”他大声咆哮道,声音回荡在岩石之间,“我被称为比乔恩,理应继承瑞典的王统!我需要一个见证人,见证我和帕尔那托克战酋的谈话!”高塔上无人回应,风吹之下,斯泰尔比乔恩的船向大门方向倾斜。基莉徳看着他,无所畏惧,但也有点不耐烦。

“我要你打开海港的大门!”斯泰尔比乔恩大喊道,“如果你胆敢羞辱我,就等着看我的怒火吧!”又过了一小会儿,远处传来金属和锁链摩擦的声音,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足够容纳一艘船进入。斯泰尔比乔恩命令船员降下风帆,恢复划桨。他们划过大门,进入乔姆斯港,一个天然的泊船处,足够容纳十二艘长船。城堡四面筑有石墙,还有木栅栏,在水湾的尽头处矗立着。斯泰尔比乔恩的船酋命令舵手调整方向,桨手们则努力划桨。

“你怎么解释我的事?”基莉徳问道。

“我不必做任何解释。”

“但乔姆斯维京人不允许妇女进入他们的据点。”

“到此为止。”斯泰尔比乔恩说。如果他来此的目的实现,他会改变很多这里的武士们必须遵守的规则。当他的龙头战舰驶抵码头,斯泰尔比乔恩发现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待着他,每个人都是身材高大的巨人,虽然都比不上他,但这些人看上去都身经百战,就像所有其他的乔姆斯维京人一样。看到他们,肖恩想起了那个著名的纽约百老汇广场警署,汤米·格雷林就隶属于那个警署。

“你为什么来了?”其中一人在码头上说道。斯泰尔比乔恩钻出他的船只,他的船员将船绑在码头上,“我需要一个和帕尔那托克之间的见证人。”

“如你所言,为什么?”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为什么你要带女人来乔姆斯堡?”另一个巨人说,盯着站立在船首的基莉徳。

“她是我的妹妹,”斯泰尔比乔恩说,“她是国王的女儿。”巨人们面面相觑,然后第一个说话的人说道:“帕尔那托克会决定她的命运。”斯泰尔比乔恩点点头,回头帮助基莉徳走出船只。两人手挽着手,跟随着码头上站立着的众人,穿过城堡的防御工事,进入城区。这里与其说是城镇,不如说是个军营。铁匠在铸铁,战士们在训练,木工在锯木和打磨。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在为战争、突袭、力量和光荣做准备。

这群人终于带他们来到了大堂,门户全部打开,好似欢迎斯泰尔比乔恩和他的妹妹。他们走进一间长长的、昏暗的房间,中间是一座装满通红的煤块的壁炉,两边是精心雕刻的木制门柱以及两排长凳,房椽上挂着旗帜。在房间的另一端,一个和斯泰尔比乔恩体形同样强壮高大的男人站立在那儿,他的头发和皮肤都是黑色的,身披一张黑熊皮。

“上前来吧!”那个男人喊道。斯泰尔比乔恩和基莉徳向他走近。

“你因何事来到我的大堂,比乔恩?”

“帕尔那托克,”斯泰尔比乔恩说,他走上前去,站立在这名战酋的面前,“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叔叔背叛我们的事。”

“我听说他毒害了你的父亲,否认你继承王位的权利。”

“这是真的。”基莉徳说。帕尔那托克没有理她,甚至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看她一眼,“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来,比乔恩?”斯泰尔比乔恩凝神注视着这位战酋,“我来,是要带走你的军队。”他说。


第十四章、张芷的眼泪

张芷一直坚持到蒙古武士确实跑远了之后,才放松下来,然后整个人颓然倒下。如果没有她为了应急而特意留下的那支弩箭,她觉得自己死定了。现在她只盼着她杀了那个人,但由于膝盖上的伤势让她难以掌控平衡和集中心神,她的利刃并未击中要害,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逃回营地。张芷现在要回到自己的大本营了。箭矢从一侧贯穿她的膝盖,这个角度插入的箭杆将她的膝盖骨顶到了一边,而且那个蒙古人又踢了一脚箭头,让她的骨头进一步损坏了。她现在不能去想伤有多重,她还要爬墙。

每一步动作都让她眼中噙满了泪水。她绷紧下巴,咬紧牙关,甚至都害怕会将牙齿咬碎,她一声不吭。在她的思维中,欧文能听到她在尖叫,她的意识快要被剧痛压垮了。她试图跃入洞穴,拖着身下的残腿,直到她再也无法坚持,坠落到地面上。再爬上去已是不可能了,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拖动自己的身体,每当箭头触碰到地面上的石头和树根,就像炖牛肉一样,骨肉被搅动起来,极其痛苦。

最终,满脸汗水和泪水的她来到了洞穴的入口。她用尽全力回头看了一眼,在树林中搜寻探子或间谍的迹象,她欣慰地发现并没有她所害怕的东西出现,便扭动身躯进入洞穴。手捧着冰凉的溪水,张芷感觉好一点了,她向脸上泼了点水并且喝了一些,在这里她感觉很安全。如果她不动弹,疼痛就像巨锤一样不断地击打着她。她突然感觉自己不如就藏在这里,像只受伤的动物找个地穴静静死亡。她只需闭上眼睛躺下来,让自己慢慢逝去。

但她的父亲不会同意的。她能感到他的精神,一如缚在她手腕上的护腕,它敦促着她前进。她继续攀爬,穿过洞穴,听着自己的呻吟声在洞中回荡着,锤击般的剧痛就像铁匠锅炉里的赤焰,燃烧一切,吞没一切。断掉的箭杆在剐擦着骨头,让她身上的每块骨头都嘎嘎作响。她停下多次,休息一阵子,让黑暗包围自己。她感觉自己快要被黑暗吞没时,就抽身出来,继续自己的征程。

几个小时过去了,于她而言好比好多个漫漫长夜。她瞥见头顶的一方亮光,便奋力冲了过去。最后一段恰是最艰难的一段,最终她探头出来,外面已是变化莫测的黎明前夕。没有人注意到她爬向钓鱼台,然后翻过它,在康的棚屋前安静地休息起来。她等待着,在痛苦的浪潮中摇摆,直到她听到门在她身体上方打开,听到手杖击打地面的声音,然后她看到康就出现在她的头顶。

“我没迟到吧?”她轻声道。

“没有,”他说,“你准时到——”欧文在张芷无意识的虚空中飘浮着,他深深叹服于她刚刚表现出的强大的力量和意志,她为了父亲的荣誉,竟然走得那么远。他敬佩她,他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你还好吗?格里芬问道。他的声音,来自虚拟现实之外,和门罗的声音大相径庭。格里芬就像是个911【911是美国的报警电话——译者注】接线员,冷静而专业。门罗更像是甘道夫,声音亲切友善,理性而睿智,偶然还会揭示令人沮丧的谜底,但欧文几乎有点想念这一点了。

“我还可以。”他说。太刺激了。

“还好没有更糟糕。”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我可以继续。”真棒。于是欧文等待着,直到张芷在床上醒来,鼻子里全是鱼腥味。她睁开眼,发现康就坐在一旁,笔直地靠墙坐着,打着瞌睡。她抬头看向天花板,当她想要移动时,她的膝盖让她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一切。但当她抬起头向下看自己的膝盖时,她注意到膝盖已经缠上了绷带,绷带上渗出一小块血迹,箭矢已经不见了。她倒头陷入枕头中,这声音惊醒了康。他哼了一声,揉着眼睛,“啊!欢迎回来。”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说完这句话,她感到喉咙在燃烧。

“差不多三天,”他说,“我一直让你保持沉睡,你可能什么也不记得。”她向记忆深处搜索,发现洞穴外战斗之后的事情是一片空白,“好像是这样。”康点点头,“没关系。”

“我杀了他,”张芷说,“蒙哥汗死了。”

“我猜到了,”康说,“然而蒙古大军还没有撤离。”

“会撤离的。”

老人笑了,“当我让你向我展现决心时,我可没想让你这么做。”

“我用他的利刃杀死了可汗。”她举起手腕,但是,护腕自然早已不在手上了,“你把它放哪儿了?”康的笑容消失了,他皱起眉,显得有些伤感,“我拿走了。”

“拿去哪儿了?”

“拿走了。”他看上去因什么事情而感到十分悲伤,欧文感到肩上一股巨大的压力,“你在说什么?”张芷问道。

“你不能再拥有它了。”

“什么?”张芷抬起头,扬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将不会继承你父亲在兄弟会中的位置了,你不能成为一名刺客了,所以护腕并不属于你。”

“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一名刺客?”膝盖上的痛楚随着她的怒火和困惑的增多而加剧,“因为我私自出去?我杀了蒙哥汗!难道我没有证明自己的价值吗?你至于这么怀恨在心恶意报复我吗?”

“不。”他抬起手,摇着头,“不,跟这些都无关。”

“那是因为什么?”

“你的膝盖,”他说,“你的膝盖……再也无法复原了。”张芷再次瞥向她的伤处,她知道这伤很糟糕。爬回城内的那段路对膝盖没什么好处,但这伤肯定会康复的,“膝盖会康复的。”她说。康垂下双肩,“不,张芷,它再也好不了了。时间足够的话,你能再度行走,但你没法再奔跑了。你没法再踢腿、跳跃或者攀爬了。”张芷摇摇头,被新的伤痛压垮了,欧文也感同身受,“我不相信你——”

“是我给你接骨的,”康说,“我治疗过数之不尽的伤病人员,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的生活和光荣被夺走了,父亲的精神也被夺走了。她会变成什么样?没有这些,她能变成什么样?欧文情不自禁地对这不公感到愤恨不已,不仅是为这伤,也因为这个似乎已经舍弃了她的老人。他通过张芷的双眼看着康,想着,他的腿呢?他要借助手杖行走。

“但你也是个跛脚的老人。”张芷说。欧文不禁在想,刚才的想法来自谁,他还是她。

“我现在是,”他说,“但在老年岁月侵蚀我并将我拖离这场斗争之前我也为兄弟会尽了多年的职责。”张芷又抬眼看了看天花板,这间屋子现在就如同一座监牢。

“因为你所完成的事业,为了百姓,也为了兄弟会,我为你感到骄傲。”康站起身,他的手杖重重地戳在地板上以保持平衡,“只要你活着,兄弟会将会一直为你服务。”

“因为我现在没有任何价值了。”张芷说。

“不,”康说,“但对于兄弟会来说,你的确没有用处了。作为一个英雄,你是无价的,即便可能其他人都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他的话没有让她感到丝毫的宽慰,没有什么能够填补他刚刚在她心中留下的那片空虚。但当他说完再见,留下她一个人时,她躺在那里,意识到这个空洞并不是康挖的。自从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她就一直能感受到它,在她心里,它就像一座被掘开的坟墓。她将自己的复仇之心,将自己的意志和仇恨都投入进去,但那片空虚自然地吞噬了一切,并且贪得无厌地要求更多。欧文完全明白她的感受,他心中也有那片空虚。他曾经试过填满它或是忽视它,但在张芷的悲伤的重压之下,他的防线被摧垮了,他的胸中一阵激荡。

“格里芬,”他说,“我想出来。”出来?

“出来。”他不想做任何解释,但格里芬也没问。给我一分钟。欧文等待着。张芷开始啜泣。好了,结束虚拟进程。现在。这一次,离开虚拟场景的精神性应激比留在里面的痛苦要相对轻多了。欧文闭上眼,然后在记忆回廊里睁开,他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是谁。但要摆脱张芷的悲伤很难,或者说,那是他心里面重新开裂的伤口。

准备好出来了吗?“准备好了。”欧文说。又是一阵震动,然后他回到了刺客的藏身处,那栋容易失火的老房子的地下室里。头盔被摘下来了,格里芬将他和机器的联系切断。哈维尔就站在一旁,看着他。

“你还好吗?”他的朋友问。

“我不知道。”欧文说。

“我们一直在观察。这太残忍了,伙计。”

格里芬走开了,欧文坐起身来,感觉身体异常沉重,“是的,的确是。”

“而且没有伊甸园碎片的更多线索,”格里芬说,“到目前为止。”

“你觉得还有必要再回去吗?”欧文问道,但他不想回去,“看样子张芷在帐篷里看到了它,但好像就到此为止了。”

“你说的可能没错,”格里芬说,“我们需要换个思路。”欧文也需要换个思路,一些事情,所有事情。他现在脑中想的全是他的爸爸,他的思念是如此绝望,以至于他觉得自己都要爆炸了,然后变成一个人体黑洞,不停地吞噬和摧毁自己。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他的妈妈没有,他的外祖父母没有,他们请的心理咨询师也没有,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这个过程的发生。门罗提醒他注意出血效应,看来他失败了。

“你饿了吗?”格里芬问。

“不。”欧文喘着粗气说,或者说他还没喘过气来。

“来。”哈维尔走到会议桌前去,“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欧文问,他的双脚仿佛在地面上生根了。

“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哈维尔说。于是欧文勉强走过去,到哈维尔站的地方去。他低头看到了桌上的东西:文件和案卷,还有一些警用证据袋之类的。用记号笔写在袋子上的名字吸引了欧文的目光,那是他爸爸的名字。他回头再看文件,发现这些文件上面也有他爸爸的名字。

“这是什么?”欧文问。

“这是审判你爸爸时用的证据,”哈维尔说,“你可能想再看一遍,看看他们是不是漏掉了些什么。”

“怎么——”

“哈维尔做了回侠盗,”格里芬说,“他闯进警用仓库,把这些东西偷了过来。”欧文能看出来刺客对这件事并不是很满意。欧文转向他的朋友,“你做的?”哈维尔点点头,“你不知道这里有多无聊,我必须找点事做。”欧文不相信他说的话。他回头看了看所有东西,注意到有一个略小的证据袋被夹在其中一个袋子上,里面有一个药棉拭子。

“这是……”但之后欧文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这就是DNA。”

“看着像是,”格里芬说,“唾液样本。”

“但这是在抢劫之后采集的。”欧文说。哈维尔露齿而笑,“所以这里面有关于抢劫的记忆。”

“我可以进人虚拟进程。”

“等会儿。”格里芬来回打量着他们,“是的,如果用合适的设备,你是可以的,但我们这台Animus没有那个功能。这台机器需要一个生命体参与进来,只能读取使用者自身的回忆。”

“但有一台Animus可以。”欧文说。格里芬冲他点点头,看上去不情不愿的,“是的,是有那种技术,我们叫它Helix。阿布斯泰戈在Animus的基础上发展出了这东西。但我们需要先将解码后的你父亲的DNA上传到阿布斯泰戈的数据库里。

“刺客们没有自己的Helix吗?”欧文问。格里芬指着屋子里的那台,“我想你们大概没有意识到那边那台Animus有多么珍贵,兄弟会又没法用袖剑变出一台机器来。”但欧文再次感受到了希望,当希望填满心中那片空白时,他感觉比胸中填满复仇和怨恨的张芷要好多了。虚拟体验带来的情绪影响渐渐消失了。

欧文现在相信他掌握着一次让事情恢复正常的机会。向他的外祖父母证明,向世界证明,甚至向他自己的妈妈证明,他爸爸是清白的。他只需要找到一台能让他实现这个目的的Animus。他看向哈维尔。过去几年里,欧文以为自己的朋友已经不在乎他了,但哈维尔冒着危险找到了欧文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举起证据袋,喉头一紧,说道:“谢谢。”哈维尔耸耸肩,“别在放心上。正如我所说,我太无聊了。”

“这也不能改变你可能会被抓的事实,”格里芬说,“而且这也不是眼下亟待解决的问题。”欧文将证据袋塞进他的口袋里,“对,伊甸园碎片。”

“的确。我需要向盖文汇报,这条虚拟现实的路已经走不通了。或许罗滕堡会有新线索。”

“谁是罗滕堡?”欧文问,“你知道吗?”格里芬走向另一台电脑终端,而非操控Animus的那台。他点击了几个文件夹,选择了一个文件。这张图片是一个基因状的人体轮廓,甚至看不出男女。格里芬指着屏幕,“这就是我所知的内容。”

“但你相信他?”欧文问。

“还是她?”哈维尔补充说。

“是的,”格里芬说,“罗滕堡的聪明才智向来可靠。”

“但这个人会不会是双面间谍什么的?”欧文问。

“不会,”格里芬说,“罗滕堡从不要求回报。如果有这样的事发生,盖文早就会终止合作了。”

“那么,如果罗滕堡没有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呢?”

格里芬转身面对电脑终端,“现在,我们可以等着瞧。你们俩都保持安静,我要联络盖文了。”欧文和哈维尔溜到一旁,到放证据的桌子边去。欧文快速翻阅着一些文件,这里面基本都全了,还有子弹壳和监控摄像头的录像。这就是指控他爸爸的所有证据,就在这儿,欧文已经等不及要翻它个底朝天了。

“这东西很难到手吗?”他问。

“没什么我做不到的,”哈维尔说,“我开了辆车,而且现在我知道手雷能把铁丝网破坏到什么程度了。”

“所以,不虚此行咯。”

“当然。”

“所以真的,你应该感谢我。”欧文说。

“或许吧。”

格里芬低沉的嗓音传到他们耳中。越过刺客的肩膀,欧文在屏幕中看到了盖文的脸。他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但却听不清,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了,屏幕变得一片漆黑。格里芬离开电脑,走向他们俩。

“罗滕堡保持缄默,”他说,“没有新情报。”

“所以我们该去哪儿?”哈维尔问。格里芬双拳撑着桌子,弯下身去,“我们必须假设圣殿骑士还有你们的朋友在手上,没准儿其中一个,正好就有那段正确的基因记忆。你们的没有成功,欧文,但他们的或许能成。”欧文已经意识到了。如果想要在戟尖争夺中击败阿布斯泰戈,刺客需要那个拥有正确的DNA的人。但是谁拥有正确的DNA?

“计划有变,”格里芬说,“我们的任务目标转变成了定位猎物。”“定位伊甸园碎片?”欧文问。

“不,”格里芬说,“定位人。我准备渗透阿布斯泰戈的设备,就是你们的朋友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我要去把他们带出来。”


第十五章、分歧

大卫无时无刻不担心着以赛亚和那位全副武装、名为科尔的女士会来到他面前。如果欧文和哈维尔可以被了结,那他呢?这恐惧在夜晚折磨着他,白天也阴魂不散,挥之不去。有时候,他都几乎说服了自己,是他误解了,他只听了一言半语,就断章取义,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可能他们在说其他的什么,而如果大卫再多听到一点什么,整段话就能说通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担心维多利亚调出监控录像发现他那天晚上的行迹之后会发生什么。

但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没这么做。显然,娜塔莉亚已经离伊甸园碎片越来越近,肖恩则加入了某项新的大脑科学研究,这两件事都让维多利亚无力分神,这也给了大卫时间。而今天,他爸爸来看望他。大卫要决定他是否继续待在这里。他可以让爸爸带他回去,他甚至都不用说他偶然听到的那些话。

他爸爸或许也不会相信他,就像其他人那样。大卫只要简单地说他已经做完了。但是格蕾丝会和他一起离开吗?这就是问题的麻烦之处。格蕾丝可能会想留下来,而大卫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抛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当大卫进入休息厅时,格蕾丝已经在吃早餐了。他在她身旁找了个座位坐下,肖恩也在那里,还有娜塔莉亚。

“所以你看到那东西了?”格蕾丝问。娜塔莉亚吃了一勺浆果奶酪,点了点头。

“你确定那是伊甸园碎片?”肖恩问,他眉头微皱,像是有点羡慕。

“对,”娜塔莉亚说,“那是柄匕首,和纽约的那柄一样。”大卫以为找到这东西会让她很开心,但似乎不见得,尤其是考虑到这是他们留在这里的全部理由,是最要紧的事。

“所以有两段戟尖了。”格蕾丝说。

“还要找最后一段。”肖恩说。大卫在他们中间看来看去。他们像在说一场赛跑似的,而且是在终点线前并驾齐驱。他立马明白了,格蕾丝不可能和他一起离开,她从来不会在竞争前退缩。

“我们还不知道第一段在哪儿,不是吗?”娜塔莉亚说,“或许门罗得到了,或许没有。我不知道这第二段最终会落到谁的手上。”

“它现在在哪里?”

“我的祖先和一队人马正在护送蒙哥汗的灵柩前往不儿罕合勒敦山安葬地,好像有一千三百多英里路。我看到匕首和蒙哥汗的盔甲一并放在一架四轮马车里。”

“他们会把那东西和他的尸身安葬在一起吗?”肖恩问。娜塔莉亚耸耸肩,“或许吧。”

“那样我们就能找到它了。”格蕾丝说。

“那样以赛亚就能找到它了。”娜塔莉亚纠正道。格蕾丝转向肖恩,“你现在在虚拟场景里做什么?”

“我是个维京人。”肖恩靠在轮椅里,坐得更直了,好像谈起这些他就更高大了似的,“我刚挑战了另一个人,一对一,为了争夺乔姆斯维京人的领导权。”

“什么维京人?”大卫问。

“乔姆斯维京人,”肖恩说,“精英中的精英。”

“以赛亚觉得那里有伊甸园碎片吗?”格蕾丝问。

“我也不清楚,”肖恩说,“但是那——”维多利亚这时走了进来,微笑着面对他们所有人,“访问日,”她说,“格蕾丝,大卫,你们的父亲来了。”他们同时从桌前起身走向大门。大卫还没想明白他要怎么说。他们离开大楼,穿过玻璃通道。今天是多云天气,在山间,云雾显得格外近,湿气很重。在他们到达另一端之前,格蕾丝停下脚步,用力拽了一下大卫的胳膊,“你不要说什么蠢话,行不行?”他转身面对着她,“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那些疯狂的故事。”

“那不是故事,那是真实发生的。”

“你能不能打住?听听你的心里话,看看你周围,你真的觉得这些人会在外面杀害小孩?”

“还记得特威德老板吗?纽约的那位?”大卫抱起胳臂,“那就是这些人的作为。”

“曾经是这样,”她说,“那是一百五十年前了。那时候很多人都杀人,杀我们的人。记得吗?”她的问题像一把尖刀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感到胸部一阵刺痛。他的祖先,亚伯拉罕,就是在征兵暴动中被一群种族主义分子、爱尔兰恶棍谋害的。他一直努力不去多想这事。这段记忆让他感到很难受,很愤怒,很无助,而他不想有以上任何一种情绪。

“别说那件事,格蕾丝。”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正确地看待事物。”他转过身,向前走去,“我是在正确地看待事物。”她冲过去赶上他,“但你不会和爸爸说什么的,对吗?”

“我现在还不知道。”

“大卫——”

“我说了我不知道。”大卫穿过门,走近鹰巢主楼的大厅。这地方空间够大,而且开阔,一旦说话就会产生回音。大卫穿过那些植物,穿过宽阔的台阶,走向休息大厅。格蕾丝跟着他,他能看出来她还想继续争论,但她不会说出口,因为她不想在走过大门的时候还在吵架,否则,他们的爸爸就会向他们问明原因了。他们进入休息厅,他们的爸爸从一个扶手椅上起身,微笑着。爸爸穿着深色的海军蓝西装,一件白色的系扣领衬衫,没有系领带,“看到你俩真好。”他缓慢而平稳地说道,向他们走过来,长臂张开。他和他们俩都拥抱了一下,三人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

“你们俩最近怎么样?”他们的爸爸手肘撑着桌子,那双焊接工的粗糙的大手紧握在一起,“大卫?”格蕾丝瞪了大卫一眼,他准备无视她,“我很好。”

“那你呢,格蕾丝?”他爸爸问。

“我很好。”她说,“你剃了胡子。”

“对。”他搓了搓脸颊和下巴,“你还在体验我们那位万加拉祖先的记忆吗?”

“现在没有。”她说。他爸爸的嘴巴不满地噘了起来,他常常不自觉就这样,“真遗憾。我想这对你来说该是次很好的体验。现今的教育系统把我们历史的开端视同于奴隶制度,其实在那之前,非洲大地的帝国和王国就——”

“我知道,爸爸。”格蕾丝说。他转向大卫,“那你的曾祖父怎么样?”

“他是个一流的飞行员。”大卫说。

“是的,他的确是,他效力过的指挥官都很尊重他。他还曾让我试穿过他的旧飞行夹克,那衣服对我来说太大了。”

“我穿特别合适。”大卫说。他爸爸笑了,“你知道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父亲曾和哈莱姆的地狱战士【非裔美国人组建而成的第369步兵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德国人称为“哈莱姆的地狱战士”——译者注】们一起飞行。或许他们也会让你体验那段记忆。”

“或许吧。”大卫说。在这之后,他们的父亲就开始一脸严肃,“我一直在告诉你们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重要性,你的同胞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家族是什么样的,我们能够出现在今天到底经历过些什么。现下这个机遇比我能教给你们的所有东西都要更好。你们是……你们是生活在其中。”他顿了顿,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我真希望你们能从一开始就和阿布斯泰戈一起开始这段旅程。我知道他们还没抓到门罗。”

“对。”大卫说。

“门罗利用了你们和其他人,那就是犯罪。我永远也不会允许你们回到征兵暴动的年代,那里面有很多东西你们根本就不该体验,即便只是虚拟现实。我已经把这一点同总监还有碧卜医生讲清楚了。”

“我们没事,爸爸。”格蕾丝说。大卫一言不发。

“你们在这儿还开心吗?”他爸爸问道,“格蕾丝,你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弟弟?”

“我在努力照顾好他。”格蕾丝说,她的言外之意只有大卫能懂。

“我知道我可以放心交给你。”他们的爸爸的笑容回来了,“这也是我点头同意的原因,我对这些安排很满意。”大卫感觉这是他请求退出的理想时间点。他的爸爸已经基本上把问题都说清楚了,听起来他对这个地方或许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的观点持开放态度。但格蕾丝会发毛的,她也可能会拒绝离开,大卫还没想出什么好点子来搪塞他爸爸,比起告诉他以赛亚蓄意谋杀更好的方式。如果他直说,格蕾丝会三言两语就把它描述成天方夜谭的。

“我们去吃点午餐吧。”他爸爸说。

“我们该去哪儿?”格蕾丝问。时机已过,机会之窗已经关闭了,大卫知道自己被困在鹰巢了,至少目前是。他和格蕾丝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在陪爸爸。厚厚的云层没有消散,雨像是雾气一般开始弥漫在树林之中,空气中满是被打湿的阔叶和松针的气味。他们开车下山,去了一家中国餐厅,然后又开车回来,之后爸爸把他们放了下来说再见。在此之后,他们接下来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了。

周末,父母过来探望的时间,往往是远离Animus的时候。这完全是维多利亚的主意。大卫最近感觉要是全照着以赛亚的意思来,他们得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虚拟现实里了。于是,大卫和格蕾丝在休息厅看了部电影。过了一会儿,肖恩也回来了,然后是娜塔莉亚,然后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没有人谈论伊甸园碎片,像这天早上一样。

今晚,鹰巢的厨师们做了非常可口的雨天汤羹,还有土豆和腊肠。大卫已经喝了两碗,当他正要喝第三碗时,以赛亚高视阔步地走了进来,维多利亚在他身后。似乎,就在现在,有什么事发生了。以赛亚看上去气疯了,大卫突然感觉胃里翻滚起来,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吃什么东西。

“我相信你们都和父母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以赛亚说这话的时候不带丝毫真诚和关心,他甚至不等他们回答就接着说,“但现在我们必须说点严肃的事情。”

“什么事情?”肖恩问。以赛亚直视着大卫,“年轻人的好奇心。”现在格蕾丝和肖恩还有娜塔莉亚都在看向大卫。

“我想大卫知道我在说什么,”以赛亚说,“或许他甚至跟你们讲过。”装傻或者否定事实没有任何意义,显然,他们手上有监控录像。于是大卫屈身向前,手肘支着桌子,紧抱双臂,“我是和他们说了。”

“你和他们说什么了?”维多利亚问。

“这不重要,”以赛亚说,“重要的是,大卫,你在半夜偷偷离开自己的房间,闯入禁区,这太不安全了。车库里那么暗,我们的车辆在里面来回穿梭,如果你被撞了呢?如果你被锁在哪里了呢?规则不是禁止你接触其他事物,而是让你们所有人都有一个安全的环境。这是我们最主要的考虑。”大卫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到目前为止,以赛亚的话好像只是对于违反规则的单纯训斥,而不是终止他的一切活动。他有一点放松,他在想,他是不是真的误解了他偶然听到的那段对话。

“我们该怎么处理?”以赛亚说,“你们知道你们对于我们想要努力实现的目标有多重要。我们还没有找到其他伊甸园碎片的安放之所,我们仍旧对门罗在你们DNA中的发现一无所知,与此同时,我不会允许你们违反我们这里的安全规章。一般来说,一旦有这种行为,通常会被开除,你们所有人。”

“什么?”肖恩怒视着大卫,他眼中的怒火比格蕾丝更旺盛,“但我们跟他半夜开溜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以赛亚说,“而且我认为大卫也没想做什么坏事,如我所说,年轻人的好奇心罢了。”

“所以你们不会把我们送回家吧?”格蕾丝说。

“如果能不这么做最好了。所以,我们现在进入一个观察期。”

“什么意思?”娜塔莉亚说。

“你们的房间晚上都会被锁上。万一遇上紧急情况,它们会自动打开,但一般情况下,空闲时间你们会被限制在房间里。”

“就像监禁一样。”大卫说。以赛亚扬眉,点了点头,“你可以这么想,我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所以我们是囚犯?”娜塔莉亚说。

“当然不是,”以赛亚说,“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打电话给父母,让他们来接你。但如果你们想继续留在这个重要的项目中,这就是我的条件。”以赛亚和他们每个人都对视了一番。维多利亚站在他身后,大卫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波动。肖恩对大卫的怒火渐渐消退,但还是不太高兴。娜塔莉亚看上去没有生他的气,但格蕾丝显然生气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她的脑中,她肯定在呐喊,这熊孩子又给她惹麻烦了。好吧,他们的爸爸老是让格蕾丝觉得她有责任监管他,这也并非大卫的错。大卫从来就不想被监管。

“你们说呢?”以赛亚问,“我要不要给你们哪位的父母打电话?他们可能今晚就过来带你们回去。”

“我要留下来,”肖恩说,“我反正不会在晚上离开我的房间。”

“我也留下来,”格蕾丝说,“我为我弟弟的行为感到抱歉。”大卫翻了个白眼。维多利亚看着娜塔莉亚,“那你呢?”

“我会留下来,”娜塔莉亚说,“但我还是感觉像个囚徒。”

“我希望事情还有转机。”以赛亚说。他转向大卫说:“你呢?我们的汽车爱好者?”这证实了大卫的猜想,他们在监控录像中看到大卫爬进了喷气汽车。但或许以赛亚以为大卫在车里听不到他和科尔的对话,这也是他只是在晚上关他们的禁闭而没有采取更为严厉的惩罚措施的原因。如果大卫想让以赛亚坚信这一点,他必须装作心无畏惧,表现得不想离开。

“可以啊。”大卫说。

“你不会再在晚上徒步远行了?”以赛亚说。

“门锁上了,当然不会了。”大卫说。以赛亚点点头,“我很欣慰我们所有人都能达成一致,互相理解。而现在,我要离开了,请你们继续享用晚餐。”他转身,大踏步离开了房间。维多利亚笑了,“明早虚拟进程开始时再见。”然后她也离开了。门一关上,格蕾丝就站起身来,“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退让?”大卫说。

“当你不再像个小孩的时候!”

“嘿,听着,”肖恩说,“我不管你是不是已经长大了,大卫,但你不能坏了我们其他人的事。你明白吗?我们有些人把这个看得很重,比如说我。”

“我也是。”格蕾丝说。大卫摇摇头。他能感到他的耳朵在发热,口干舌燥,“谁在乎呢!”他说。

“谁在乎?”格蕾丝说,“你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们。”

“其实,”大卫说,“我觉得——”

“我已经受不了你们姐弟之间的对抗了,”肖恩说,“我只想确认,你们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麻烦,或者说是给我们其他人带来任何麻烦了。好吗?”大卫推了下眼镜,愤怒地瞪视着桌面。

“好吗?”格蕾丝说。大卫点点头,动作很小。

“很好,”肖恩说,“那我要回房间度过长夜了。大家明早再见。”然后他就离开了休息厅。

“我也要去睡觉了。”格蕾丝说,“我没法再跟你说下去了。”然后她也走了,只剩下大卫和娜塔莉亚待在那儿。他在那里坐了几分钟,感觉自己冷静了许多,于是便对她说:“你一直没怎么说话。”

“我一直在思索。”

“思索什么?”

“思索我的虚拟进程。”

“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我想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想让以赛亚找到伊甸园碎片。”


第十六章、一起行动

哈维尔喜欢这个营救的主意,但不喜欢被撇下,什么也做不了,而现在格里芬的意思好像不准备带他们一起去。

“你需要我们。”哈维尔说。

“真的吗?”格里芬问,“这话怎么说?”

“我们的朋友不认识你,”哈维尔说,“谁能担保他们就会跟你走?万一圣殿骑士们已经说服他们相信刺客都是些坏蛋了呢?”格里芬咧嘴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自得,“相信我,就算他们不愿意,我也有办法把他们带出来。”

“带出四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欧文说,“我猜这一定是件轻松无比的事情。”

“这是可行的。”格里芬说。

“但如果有我们在,就更轻松了,”哈维尔说,“他们会听我们的。”

“你真这么想?”格里芬说。

“当然。”哈维尔和欧文同时说道。刺客摇摇头,“这和你闯进去的那间警用仓库不一样。这是阿布斯泰戈,他们的安保工作做得比某些国家机构还要出色。”

“这就更有必要带上我们了,”哈维尔说,“想想,你要怎么才能在别人不相信的情况之下,带着四个人逃出那种地方?”

“你们的训练还未完成。”格里芬转过身,走向挂满武器的那堵墙下的工作台,“你们会成为累赘。”

“你不也带我们去了麦格雷戈山吗?”欧文说。

“那是因为我需要你们认出伊甸园碎片。”

“那现在你需要我们的朋友认出我们。”哈维尔说。格里芬从他的护腕中取出一个类似弹药盒的东西,换上另一个。哈维尔估计那是他的电磁袖剑的能量供应源。然后这名刺客开始将其他的装备安装在护腕上,某种飞镖枪,还有带着天线和触摸屏的电子器件,“上次我带你们去,你们直接违背了我的指令。”他说。

“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欧文说。

“另外,”哈维尔说,“我想你确实需要我们。当瑞贝卡离开时你很生气,我想是因为你很担心。我不认为你会对独自执行这个任务感到激动不已。”格里芬点点头,“这点你可能说对了。”

“所以让我们协助你吧,”哈维尔说,“你一直都在训练我们,是时候运用这些训练的成果了。”格里芬胡乱把几件武器和小道具扔进他的皮夹克口袋里,然后他俯身靠在工作台上,“好。”

“好?”欧文问。

“是的,”格里芬说,“武装起来。”哈维尔和欧文对视一眼,他们和格里芬一起在工作台前忙了起来。哈维尔抓起他惯用的装备和兵器,他现在非常钟爱十字弩,这次,欧文也拿起了一把。

“张芷也使用和这类似的东西,”欧文说,“我有点习惯于使用它了。这东西还救了她一命。”

“那你最好拿上。”哈维尔说,然后他拿起几个惯用的手雷。工作台和墙壁上有些其他的武器是哈维尔从未在格里芬那个储藏室里见过的,他抓起一个小罐,大概有汽水罐那么大,“这是什么?”

“致痛手雷,”格里芬说,“它能释放出一阵像微波般的能量波,灼烧皮肤的最表层。它能让你全身像扎了图钉一样疼痛,生不如死,但不会致命,即便你想死也不可得。”哈维尔拿了一个放到口袋里。

“那这个呢?”欧文问,拿着一个像手枪似的装置。

“激光辐射器,”格里芬说,“对准目标的脸部就能让他短暂失明。”

“这些东西大部分似乎都是用来破坏和转移注意力的。”哈维尔说。

“这是因为我们真正的武器就是刺客本人。”格里芬说,“政府用轰炸机和炸弹滥杀无辜,圣殿骑士则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但我们不同。刺客只杀该杀之人,而且遵从信条。我们绝不放弃目标,绝不临阵退缩。如果我们假手他人或借助其他什么东西完成刺杀任务,那我们就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了。”哈维尔从中看到了某种类似荣誉的东西。

“赶快收拾好你们的东西,”格里芬说,“然后我们就出发。”哈维尔又拿了几个手雷,还有十字弩用的弩箭,然后他注意到欧文站在放证据袋的桌上,低头凝视着所有证据。

“嘿,”哈维尔说,“我们回来之后再潜心研究这个,好吗?”

“行。”欧文点点头,“好的,我们出发吧。”他们跟着格里芬登上台阶,走出房子,穿过杂草丛生的草地,走向车库,哈维尔已经把车停在那里了。

“你可能没给车加满油,是不是?”格里芬说。哈维尔没有说什么,欧文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上车吧。”格里芬说。欧文爬进副驾驶位置,哈维尔坐上了后座。他们都等着格里芬从车库的一侧拿出一大罐汽油,填满油箱。然后,刺客钻进车子,启动引擎,汽车开动起来。此刻已近傍晚,格里芬估计还要几个小时才能抵达阿布斯泰戈的基地。

“那地方叫鹰巢。”他说。

“就像一个鹰的巢穴?”哈维尔问,“鹰不是你们的东西吗?你知道的,比如鹰眼视觉?”

“我很确定圣殿骑士给它命名时肯定是知道这点的。”格里芬说。他们来到公路上,向北拐,绕着小山丘走了一会儿,然后再向东行,经过几座小山,向远处的山脉驶去。当他们朝上行驶时,树林越来越高大和茂盛,天空乌云密布。没多久,雨滴拍打在挡风玻璃上,夜幕降临了。当他们抵达高处时,哈维尔听到一声尖锐的响声,格里芬把车停到了路旁,“从这儿开始,我们恐怕需要步行来躲过阿布斯泰戈的安保监控了。”哈维尔看向窗外,水顺着山上的柏油路流下去,“希望这些兜帽是防水的。”

“可以防水,”格里芬说,“但显然防不住满腹牢骚。”

“说得好。”欧文说,他的声音非常平静。

“听着,”格里芬清了清嗓子,“从现在起,你们得打起精神听我号令,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我们还要走几英里的路,但很快我们就会发现有摄像头和电子哨兵。我们不能被这些东西发现,一次也不行。”

“我们要怎么做?”欧文问。

“鹰眼视觉,”格里芬说,“似乎你们俩都有这个能力。尽量使用鹰眼视觉找到监控并避开它。”

“明白。”哈维尔说,即便这让他很紧张。他使用鹰眼视觉不像欧文那样自然而娴熟。

“这里由五栋楼组成,你们的朋友在其中一栋。走,我们去找他们。”三人打开车门,步人雨中。格里芬说得对,哈维尔的外套和连衣帽让他全身大部分都保持干燥,除了掉落在鼻子上和脸颊上的雨滴。

“我们必须行动迅速,”格里芬说,“你们已经见过阿布斯泰戈用来猎杀刺客的那些科技了,他们会追踪我们的‘重像信号’,我们必须逃脱那种技术。”这里的空气更加寒冷,也更纯净,远离了城市的废气和油烟。哈维尔深吸一口气,感到被净化了。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格里芬问。

“好了。”欧文说。

“好了。”哈维尔说。

“我们行动吧。”格里芬说。他迅速冲进林木中,欧文和哈维尔紧随其后。这里的地面相当平坦,只有一些松针、阔叶覆盖在泥土上,上面长着小小的灌木丛。上面的树木非常高大,覆盖面积也很广,枝叶替他们遮风挡雨。从这儿到那儿,他们攀爬跳跃在巨大的灰色岩石之间,也渡过了一些随着大雨而涨水的溪流。当他们行进时,哈维尔唤醒了他的鹰眼视觉。这能力他不能直接使用,这点他之前就知道了。如果打个比方的话,他需要放松,就如同踢足球,在罚点球时,哈维尔必须忘掉压力,让他的身体来做出选择。

鹰眼视觉也是如此。他的意识接管了视觉、味觉还有听觉,感知着他周遭的环境,收集着哈维尔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的信息。当他们抵达第一个红外线摄像头时,哈维尔知道它就在那儿。他认为或许他能感知到摄像头的范围和在地面的目标,然后估算出他需要怎么移动来避开它。他们三人都是如此。

他们在树林里穿行,如同雨水一般润物细无声。当格里芬指出地面上设置的绊网时,哈维尔爬上一棵树的树干,然后攀上树枝,这可比在一栋楼的表面攀爬容易多了。他们开始在树林间摇荡,从一根树枝跳向另一根树枝,最后在看到一个监控摄像头时再次返回地面。
没过多久,他们就走过了几英里,暴风雨让太阳早早地消失不见了。格里芬在一个陡坡前让他们停了下来。

“你们都做得不错,”他说,“鹰巢就在这座山的顶端。”哈维尔抬头向上望,却望不到山顶。

“安保系统将会布置得更密集,而且也没那么容易避过,”格里芬继续说,“从这里开始,我们慢慢来,放机灵点。除了机械的监控系统外,我们还可能遇到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哈维尔和欧文都点点头,然后格里芬开始上山。哈维尔发现潮湿的地面非常滑溜,好多次他都发现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这迫使他手脚并用,在地面上摸爬滚打起来。

上坡之后没走多久,他们就遇见了第一只拦路虎,一系列的监控摄像头配合默契,覆盖了这片森林。他们在几棵树后面隐蔽起来,格里芬在他的护腕里面安装了什么东西,然后点击了一下触摸屏,“准备好冲过去。”他小声说。然后将护腕对准了其中一个摄像头,一道细小的激光发射过去。

“行动!”他轻声喊道。三人如离弦之箭向前奔跑,哈维尔能看到那个缺口,其中一个摄像头被干扰了,他从那道细小的豁口处钻了过去。欧文跟着他,然后是格里芬。当他们安全越过之后,哈维尔注意到,摄像头恢复了正常工作。

“那是什么?”欧文问。

“激光干扰器,”格里芬说,“这些摄像头很聪明,可以跟踪移动的物体。我只是发射一个信号让它失效,持续干扰它几秒钟。”格里芬继续往前走,哈维尔对欧文小声说:“总有一天我也要搞到一个那样的护腕。”他们又向上攀行了十几码,避开了更多的摄像头和传感器。哈维尔注意到有些树木上架设了哨戒机枪,随时准备开火。蒙蒙的细雨一直下着,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随着天色渐渐变晚,哈维尔发现自己开始呼出白气。

“我们的温差是个问题,”格里芬说,“这些夹克能隐藏我们大多数体征,但现在外面太冷了,我们会从环境温度中凸显出来的。”

“那我们怎么办?”哈维尔问。格里芬摇摇头,“尽量保持平静,保持最低限度的血压和体温。如果我们现在就触发警报,要接近你们的朋友就很困难了。”斜坡很快就变得较为平坦,攀爬起来更加轻松了,但树木也变得没那么繁密,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阴影和合适的地方用来躲避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摄像头了。他们的行动现在演变为一系列的冲刺,跳跃,还有翻滚,从一处到另一处,缓慢而慎重。

最终,他们抵达了一道高达二十英尺的栅栏,和警用仓库的不一样,这个栅栏不是铁丝网。两侧大约三十英尺的草丛和树木都被清除了,而且栅栏上都镶了厚重的加固板。他们既没法切开它,也没法用手雷炸开它,另外,这整道栅栏可能是有电磁或压力感应系统的。格里芬注视着,嘴角在咀嚼着什么,然后他举起了护腕,“让我来看看能否从上面读取出什么信息。”哈维尔和欧文等待着。在栅栏之内,树林之后,哈维尔瞥见一座似乎是用玻璃制成的建筑,里面灯火通明,走廊和办公室都能清楚地看到。如果他们靠得够近,可能就更容易找到他们的朋友了。

“我读取不了太多信息,”格里芬说,“但我的猜测是,如果我们想要爬过这玩意儿,他们会收到预警。如果我们切断这玩意儿,他们也会收到预警。如果我们让这玩意儿失灵,他们仍会收到预警。我们必须在不触碰它的情况下通过,除非我们想要宣告我们来了。”

“那栋楼也不是很远。”哈维尔说。

“对,但这组建筑很大,”格里芬说,“这只是其中之一。”

“你能跳过去吗?”欧文问。格里芬瞟了一眼栅栏,“不行,我得在树木之间使用滑索才行,但我很确定那样一来他们就会侦测到我们的存在。”

“听起来我们好像已经没有选择了。”哈维尔说。格里芬抬头看着树木,扫了一眼栅栏的最远端,最终他似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爬上最近的一棵树的树干,攀上树枝,一直向上,直到他比栅栏还要高,然后他向着对面的树木上射击,哈维尔隐约看见黑暗中有一条细绳被发射了过去。格里芬向他们吹了声口哨,哈维尔和欧文爬上了树,和他待在一起。哈维尔从上面俯瞰着栅栏,以及消失在五十英尺外的树林中的滑索。他的鹰眼视觉找到了几个摄像头,他发现,一旦他从滑索上吊过去,必定要被摄像头捕捉到,这是无法避免的。

“你们必须快速通过。”格里芬在滑索上夹了某种手握滑轮,“把这个抓紧了,用另一只手把自己拉过去。如果触发了安保系统,还是要继续前行。”他对欧文点点头,“你先上吧。”欧文深吸一口气,抓住了滑轮。

“我们在另一边见。”哈维尔说。欧文点点头,“行。”

“蹬在树上用力推。”格里芬说。欧文面朝前方,一只脚撑着树干,身体蜷缩起来,“好,”他说,“行动——”警报声响起,声音非常大,以至于哈维尔吓得差点跌下去。明亮的光照在栅栏前,来回晃动,远处传来叫喊的声音。

“是我们吗?”哈维尔问。

“我想不是,”格里芬说,“摄像头捕捉不到滑索,欧文也还没出发。是其他什么东西触响了他们的警报。鹰巢将要被封锁起来了,这样一来,我们要进去可就难了。”

“那我们要怎么做?”欧文问。

“穿过去,快点。”欧文点点头,重新就位,然后将自己弹射出去。他手中的滑轮在滑索上嗡嗡作响,同时用另一只手将自己拉扯过去。他迅速地滑了过去,消失在树林中,然后格里芬装上了一组新的滑轮。

“轮到你了。”他说。哈维尔抓住滑轮,跟在欧文后面滑过去。这动作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整个过程中,哈维尔都感觉自己是个活靶子。如果有人在观察的话,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打爆在空中。他拉扯着,滑动着,再拉扯,然后滑动,直到他抵达另一端的安全地点。

“如果不是身处这样的境地,”欧文说,“我想这还蛮有意思的。”警笛声消失了,但灯光还在四处照射。

“我在想这什么。”哈维尔说。叫喊声响彻树林,然后一队阿布斯泰戈特工冲了出来,来到栅栏前的空地上,距离哈维尔和欧文不远。他们都穿着同样的黑色制服,头戴刺客猎手头盔,手拿武器。他们共有八人,没过多久,其中一人就指示上方的滑索,他们都看向格里芬所在的方向。

“我们得离开这儿。”哈维尔说。欧文已经拿出一枚电磁脉冲手雷,向特工们扔了过去。但手雷落地时,并没有产生任何效用。

“格里芬会找到别的路线过来的,”哈维尔说,“如果我们继续待在这里,会被抓住的。”欧文点点头,哈维尔尽量安静而迅速地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移向旁边的一棵树,然后又移动到下一棵。他们在树木间穿行,直到远离危险地带,然后他们落到地面上。玻璃建筑离他们更近了,现在哈维尔瞥见了不远处的另外两栋楼,它们之间由密闭的通道相连。他们来到了鹰巢,但是现在,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第十七章、断电和警报

格蕾丝躺在她的床上,强压怒火。其实她并不累,至少并不感到困乏,她只是因大卫感到心累。不久之前,她感到自己需要对他负责,但更重要的是,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负担。大卫是她的弟弟,她很乐于照顾他。但随之而来的是,门罗将他们带进这场秘密战争,在此之后,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安全地把弟弟和自己带回家。当他们开始纽约的虚拟进程时,她主要考虑的也是大卫,就像在家里一样。但之后的虚拟进程让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

大卫进入了亚伯拉罕的记忆,与此同时,格蕾丝则进入了亚伯拉罕的女儿伊莉莎的记忆。这种角色颠倒某种意义上让格蕾丝混乱了,因为大卫突然变成了那个照顾她的人。这段经历也改变了大卫,因为从那之后,他就不像从前那么听话了,他开始擅自做主。比如说,独自在晚间闯入禁区,给他们所有人都惹来了麻烦。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说的那个故事。大部分时候,她觉得他的想象力对他不是好事。他对Animus的态度很不成熟,那对他来说还是一场游戏。

她心中有个声音已经在声称不想再对他负责了,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在马西雷记忆中的经历让她非常希望拥有一个她能依靠的兄弟。外面还在下雨。格蕾丝躺在那里听着雨声,她在想着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她将出现在哪位祖先的记忆之中。或许这次,她会是那个找到伊甸园碎片的人,而不是肖恩和他的维京人。她爬下床刷牙,小小的卫生间里,冰冷的灯光十分刺眼。然后她准备换上睡衣,但在她脱下衣物之前,警报声响起了。声音很大,像是响彻整个基地的汽笛声。有紧急情况?

她看向自己的房门,期待它像以赛亚承诺的那样打开,但并没有。过了一会儿,门还是没开,与此同时,警报声仍在持续着。格蕾丝感到背部泛起一阵恐慌,遍及全身。她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只看到远处树林中有灯光在忽明忽灭。那是火焰吗?或是什么事故?还是在演习?为求心安,她试着打开自己的房门,但无法打开。她在房间中踱步,几分钟后,警报解除了。格蕾丝停下脚步倾听,但什么也听不见,外面的灯光还闪着。

不管是怎么回事,似乎都已经过去了,她想,可能真的就是什么演习吧。下次,要是能提前收到以赛亚或维多利亚的通知就好了。她让卫生间的灯亮着,躺回自己的床上,但并没有换上睡衣,以防万一半夜又响起警报,而她又得起床。过了半晌,她才迷糊入睡。门那边传来咔嗒一声,这惊醒了她。她坐了起来。有点不对劲。她四处观察并倾听着,试图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她意识到那是从卫生间传来的——灯被关上了。事实上,鹰巢这一块的所有灯光似乎都被关上了,就连外面的灯光也熄灭了。她的房门嘎吱作响,她跳下了床。

“格蕾丝?”

“大卫?”她说。她的房门被打开了,她的弟弟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她问他。

“我不知道,”他说,“我的房门刚刚解锁,能打开了。”

“我这边也是,”格蕾丝说,“电源被切断了。”

“我们应该去看看肖恩和娜塔莉亚。”她同意了,于是他们离开她的房间,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前行。走廊里寂静而昏暗,只有月光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洒进来,风雨显然已经过去了。在一个转角,他们撞上了娜塔莉亚。她发出一声惊叫向后跳去,然后才意识到是他们。

“你还好吗?”大卫问她。

“很好,”她说,拍拍自己胸口,“你们呢?”

“我们很好,”格蕾丝说,“你之前听到警报声了吗?”

“嗯。”娜塔莉亚说。

“你看见肖恩了吗?”大卫问。

“我估计他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他们三人继续走了一段,找到了肖恩的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他的门也已经解锁了。

“肖恩?”娜塔莉亚冲着房内低声说道。无人回应。

“肖恩!”大卫又喊了一声,他的声音更大一些。格蕾丝听到里面床具摇响的声音,然后有人虚弱无力地回应道:“在……我在。”

“肖恩,”大卫说,“是我们。电源被切断了。”

“等会儿。”肖恩说。然后里面传来熟悉的轮椅挪动的声音,没过多久,他打开了门,“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不应该离开自己的房间。”

“电源断了。”大卫说。

“所以?”他说。

“你没听到之前的警报声吗?”格蕾丝问。

“什么警报?”肖恩说。

“你是认真的吗?”格蕾丝说。肖恩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格蕾丝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肖恩看上去毫不知情,即便她不能想象竟然有人能不被警报声吵醒。她看看两侧的走廊。他们该怎么做呢?格蕾丝在思考着。

“我们应该待在这儿吗?”娜塔莉亚问,显然她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肖恩说,“我们当然应该待在这儿。”

“我不知道,”大卫说,“事情有点不对劲。”肖恩摊开双手,“比如说什么?这就是一次供电中断而已。”

“但警报声响起了。”大卫说。

“你们说的警报声是指什么?”肖恩问。

“我要四处去看看。”娜塔莉亚说着,转身离开了他们。

“我也是。”大卫说完就跟上了她。肖恩看向格蕾丝,他的嘴巴半张着,眉头紧皱,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上次这种行为已经让他们陷入一次麻烦了,他不想被鹰巢踢出去,她也不想。

“我不参与,”他说,摇着头,推动轮椅回到房间里面,“我不会和你们一起走下去的。”说完这句,他关上了房门。娜塔莉亚和大卫在几英尺外停了下来,转过身。

“你来吗,格蕾丝?”大卫问。她不想去,但她不像肖恩那么坚定。她的确听到了警报声,而现在随着电源被切断,她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她决心不管怎样都不要独自一人去面对。

“我们去哪儿?”她一边跟上两人一边问道。

“不远,”娜塔莉亚说,“我只想去其他几栋楼看看怎么回事,看看那边是不是也停电了。”这倒也说得通,于是他们蹑手蹑脚地前行,说话轻声细语,直到他们到达第一条通道,那里暗沉沉的,通道另一头的主楼似乎也很暗。

“让我们看看下一个。”大卫说。他们沿着原路返回,然后通过另一条走廊到达建筑的另一端。在路上格蕾丝一直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她相信自己听到了树林外有人在叫喊。也许这是真的,这让他们感到更加不安。她完全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情况。当他们抵达第二条通道时,门是关着的,不像他们自己房间的锁,这道锁仍旧是锁着的,但格蕾丝能透过窗户看到下一栋楼里是亮着灯光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卫问,“大家都去哪儿了?”

“或许是着火了,”娜塔莉亚说,“这就是为什么警报响起,而且电源也被切断。”

“或许,”格蕾丝说,“但——”通道的门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打开了。格蕾丝还来不及逃跑,一道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然后光斑跳向娜塔莉亚和大卫。三人都呆住了,一道身影穿过这道门走了过来。

“你们在这儿。”他说。格蕾丝听出了这声音,这低沉的嗓音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深处,“门罗?”大卫说。光斑照向地面,间接地照亮了整个走廊,他们看到了,就是他。他和阿布斯泰戈的特工配着同样的准军事装备,长发扎成马尾,山羊胡子更长了,面容比他们上次见他时更加憔悴了。

“孩子们,你们还好吗?”他问道。

“我们很好,”格蕾丝说,“但是——”

“是你干的吗?”大卫问道,一边做手势比画着他们周围。

“电源?对,是我干的。现在我要带你们出去,其他人呢?”

“肖恩在他房间里。”大卫说。

“欧文和哈维尔呢?”门罗问。

“我们不知道,”娜塔莉亚说,“就在上次,几周前,他们就不见了。”门罗抬起头,蹙眉思考,“好吧,那就是你们了,等我们找到肖恩——”

“他不会来的。”格蕾丝说。

“你的意思是?”门罗问。

“他想留在这儿,我知道他想。”

“你确定吗?”他问。

“我很确定。”她说。门罗顿了一下,然后点了一下头,“他是得自己做选择。”对于格蕾丝来说,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门罗,在听以赛亚说起他之后,她有点无所适从。门罗他反复无常,他有可能精神失常。格蕾丝不知道是该信任他还是该告发他,她不喜欢这种处境,“你不该来这里的。”她说。大卫转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没事的,”门罗说,“我知道这种情况可能发生,以赛亚有时候很擅长说服别人。他知道你们想听什么,而且他能在准确的时间点告诉你你想听到的内容。”

“他和我们说了你的事。”格蕾丝说。

“我当然知道他说了一些我的事情,”门罗说,他的语调中带着些许愤怒,“有很多故事可以说。但现在没时间解释了,看来你们每个人都要做出抉择了: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我跟你走。”娜塔莉亚说。她的话让格蕾丝吃了一惊,她以为娜塔莉亚很愿意为圣殿骑士工作,和其他人一起朝着共同的目标而努力,而且现在她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接近这个目标。

“我也走。”大卫说。

“什么?”格蕾丝转向他,“不,你不能走!”

“不,我要走,”他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以赛亚找上你只是时间问题,他已经把你晚上的行动锁死了。你需要和我们一起走。”

“她自己做决定,”门罗说,“不管怎样,我们都接受,我不会强迫你们任何人做任何事。但如果你要和我们一起走,现在就得走了。”

“去哪里?”娜塔莉亚问道。

“我有一辆车在外面,”他说,“这边走。”他转过身,沿着原路潜行而去。娜塔莉亚跟着他,大卫几步穿过开着的大门,走进通道。然后,他转过身来。

“你来吗?”他问。格蕾丝不知道,她感到脚底和地面死死地粘在了一起。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门罗,但大卫也说得对,她的确对以赛亚怀有疑惧之心。但是到目前为止,她怎么能离开阿布斯泰戈和圣殿骑士提供给她的一切呢?她的弟弟又怎么办呢?

“格蕾丝?”大卫说。

“我不——”一声轻响,灯突然又亮了起来。格蕾丝和大卫都抬头向上看去,然后他们对视着,但随即通道的门嗡嗡作响,开始自动合上。

“不!”大卫说着,冲向大门。格蕾丝也冲了过去,但门在他们触碰到之前关上了,也上了锁。她和他被分开了。格蕾丝拧了拧门把手,但没用,现在安保系统的触摸屏也开始恢复正常。

“大卫,你那边能打开吗?”她隔着门向对面喊道。

“不行!”对面传来模糊不清的回应,“我打不开!”

“该死,”她听到门罗说,“我很抱歉,但我们现在必须走了。”

“格蕾丝!”大卫说,“打碎玻璃!”

“她打不碎的,”门罗说,“这玻璃是防弹的,几乎坚不可摧。”这扇门附近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如果另一边的人,包括她的弟弟,现在不离开的话,他们就会被抓住。而如果大卫和娜塔莉亚被抓到和门罗在一起,格蕾丝很害怕阿布斯泰戈会如何处置他们。她不愿意相信以赛亚会伤害他们,但现在她的弟弟就在门的另一边,她不敢冒这个风险,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呢。

“走!”她说。

“什么?”大卫问。

“走,在你们还能逃走之前赶紧走。”

“我不会撇下你的。”

“不,你必须撇下我,”她说,“我一直让你远离麻烦,而现在我也要这么做。现在,走!”

“但——”

“大卫,”她听到门罗说,“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这一秒长得像是永恒。

“走!”格蕾丝说。

“我们会再回来带你走的,”大卫说,“我保证。”格蕾丝仍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是她想要的。如果这扇门打开了,她仍然不确定自己是否会迈出这一步,或许她和弟弟终将走在不同的道路上。阿布斯泰戈和Animus改变了一切。她只知道她必须让大卫远离危险,在这之后,她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再见,”她说,“快走吧。”一阵沉默。

“再见,格蕾丝。”她听到对面传来阵阵脚步声,然后是沉默。他走了。


第十八章、欧文和门罗被捕

欧文和哈维尔避开摄像头和岗哨,在鹰巢外围小心翼翼地侦察着,希望格里芬能很快跟上他们。欧文仍然不明白警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圣殿骑士现在已经很警觉了。阿布斯泰戈特工在四处巡逻,但幸运的是,他们不是所有人都配着刺客猎手的装备。

“为什么那枚电磁脉冲手雷没起作用?”欧文问。

“他们的电子设备中有防护罩,”哈维尔说,“铜就可以做到。他们肯定升级了设备。”

“好吧,这太糟了。”

“那我们的计划是什么?”哈维尔环顾四周,“要让我说的话,我们就进去吧。”欧文同意了。格里芬可能会因此发飙,但他也不在场,而且他们还有任务在身。

“那栋建筑那里有一扇门。”哈维尔指向那边,欧文点点头。他们向那边进发,避开监控和安保。当他们抵达门前时,欧文注意到了门上的电子锁,看起来似乎需要一个指纹或者生物识别,或是什么密码。欧文又拿出一个电磁脉冲手雷。

“又来?”哈维尔说,“你只会来这个吗?”

“值得一试。”欧文拉开手雷,猛然摔向安保控制台,但就像之前一样,什么都没发生。

“被屏蔽了。”哈维尔说。

“我得换个新招了。”欧文说。

“我们得找个方法进去。”

“要不我们直接打碎玻璃?”

“那样声响太大了。”

“走屋顶?”

“值得一试。”

但要想攀上一座完全由玻璃制成的建筑是很难的,欧文猜想这是不是就是圣殿骑士在设计这座建筑之时的构想,这地方似乎就是为抵御刺客而建的。最终,他们在靠近建筑角落的地方找到一棵树,他们攀上这棵树,发现自己正对着二楼的一个阳台,但两者之间隔着非常宽的间隙。

“你还有滑索吗?”哈维尔问。

“我觉得我能跳过去。”

“真的吗?”

欧文希望如此。在Animus的虚拟进程中,作为维琉斯和张芷,他都能跳过这么远的间隙,但那是在训练有素的刺客的记忆中,而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试过这部分的出血效应。但他们时间所剩无几,没有选择了。他做好准备,要跳过去了。

“欧文,”哈维尔说,“你要是失败了,从这儿摔下去可不轻。”

“你还能——”

“嘘。”哈维尔抬起手,指着他们下方。欧文看了过去,只见一个阿布斯泰戈特工正在接近。哈维尔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欧文知道他又有新点子了,而他自己也想到了。哈维尔示意他们爬下去,于是他们悄悄地向下爬了一段,就位之后,哈维尔拿出他的十字弩,欧文也拿了出来。当这名女特工正好走到他们正下方时,他们同时扑向她。她呻吟一声倒下,在她站起身掏出武器之前,欧文和哈维尔都将十字弩对准了她。

“举起手来!”欧文说。她服从了,哈维尔摘下她的头盔。她相当年轻,一头金色直发,嘴唇丰满,下巴很尖。她胸前的徽章上写着科尔。

“我一直在找你们俩。”她说。哈维尔取出他之前拿的致痛手雷,“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科尔?”她倒抽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欧文笑了,“按我们说的做,我们可能就不会把你给烹了。”

“你们有什么计划?”她问。欧文用十字弩抵着她的后背,“走。”她点点头,双手始终高举。欧文催着她向前走。她步伐缓慢,磨磨蹭蹭,但最终他们还是来到了门前。

“打开它!”哈维尔说。她并不服从,欧文将弓弩抵在她的肩胛骨之间,“打开它。”科尔摇摇头,下巴上的肌肉在抽搐,然后她将拇指放在门前的扫描仪上,输入了密码。门锁发出一声轻响,门打开了。

“你们知道自己要进去做什么吗?”她问。

“在你醒来之后你会发现我们的所作所为的。”哈维尔说着,向她射出一支麻醉箭。她身体一颤,两秒之后,她的眼睛开始失神,然后跌倒在地面上。欧文踢了踢她瘫软的身体。她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打开门,哈维尔跟着他走了进去。楼中灯火通明,内部和外部一样都是以玻璃制成的。他们沿着走廊走下去,两旁是办公室和房间,欧文手中紧握武器,鹰眼视觉全开。玻璃窗上到处是他们的身影,就好像有很多人在陪伴他们似的。

在走廊的末端,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中庭。欧文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还有好几层,自动扶梯和台阶连接着每一层楼,从每一层楼都能看见一楼中间的空旷地带。当刺客们藏身于破旧的房屋和储藏室之时,圣殿骑士们却在这种地方工作,权力和财富的悬殊让刺客的任务似乎无关紧要了。

“去哪边?”哈维尔问。

“我不知道,”欧文说,“让我们先四处侦察一番吧。”但当他们在亮堂堂的中庭中走了三四步之后,灯光突然熄灭了。楼中的供电系统像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似的,完全瘫痪了。

“有人切断了电源。”哈维尔说。欧文一时还不适应突然降临的黑暗,但他的鹰眼视觉突然显示他的一个朋友就站在几英尺外的地方,“可能是格里芬。”

“希望如此。”哈维尔说。他们决定继续前进,远离了灯火通明的环境,欧文觉得其实这样反而更有安全感了,而且他的双眼也渐渐适应了这种黑暗环境。在第一层,他们只找到了会议室和一个很大的休息区。他们爬上台阶前往第二层,但还没走多远,他们就推断出来这里应该只有办公室。

“这里看上去不像他们关押格蕾丝和其他人的地方。”欧文说。

“或许在其他哪栋建筑里?”哈维尔问,“我想我之前还看到了那些通道。”

“我们去看看吧。”于是他们又回到一楼,穿过中庭来到了通道前。这扇门没有上锁,是开着的。哈维尔看着欧文,欧文点了点头。他们进入通道,四面被玻璃包围着,他们快速地穿过通道,来到另一边,进入一个新的、更小的建筑。它的外墙仍是由玻璃制成的,但里面却不是。他们走过几段走廊,欧文试着打开其中一扇门,里面是一间略小的休息厅。但在下一段走廊,他们找到一个像Animus的东西,不过更像一个物理模型。一套系带系统就悬挂在齐腰高的圆环上,配有某种金属骨骼和各种不同的接线,还有一顶头盔。

“我想我们没找错地方。”欧文说。接下来的几间房屋全都是Animus设备——如果他们没猜错的话,每间房屋都有一台。这地方就是某种虚拟工厂。

“这边有六台机器。”哈维尔说。

“我们正好也是六个人,”欧文说,“如果圣殿骑士把我们全都抓来了的话。”他们继续前行,最终找到一间宿舍模样的房间,但里面是空的,床上一片狼藉,似乎房间的主人离开时非常匆忙,一套女生穿的睡衣就挂在床头。

“就是他们。”欧文说。

“那他们去哪儿了?”欧文还没来得及回答,灯突然亮了。这意味着建筑外面的人能轻而易举地看见他们,而树林里就有很多特工。

“我们试试看下一栋建筑。”欧文说。哈维尔同意,于是他们继续前进,来到边缘处的走廊,寻找着另一条通道。最终他们找到了,但这扇门上有电子锁,和科尔为他们打开的那扇一样。只不过她还在外面昏迷着,这样他们就没有办法打开这道门了。

“我听到有什么人来了。”哈维尔说。欧文也听到了。门那边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门一打开,他们就缩进一个角落里,一个穿着炭黑色西服的高大男子带着几个穿着制服的特工走了过去。

“确保他们还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说。

“是,先生。”

“还有,找到科尔!”他喊道,所有人都沿着走廊走开了。欧文不知道这男人是谁,但显然,他是这里的头儿,而且似乎他也不知道格蕾丝和其他人去哪儿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他们都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了。哈维尔戳戳欧文,指着门。门是开着的,但正在自动关闭,他们没法穿过去了。欧文抽出十字弩,发射。弩箭恰好卡在橡胶密封条上,阻止了门彻底关闭。

“成功了!”欧文轻声说道,他其实也很意外。他们奔向通道门,欧文在通过的时候拔出了弩箭,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两人在通道中奔跑着,发现这条通道比第一条要长,而且实际上经过一个拐角之后开始下坡。他们逐级而下,直到通道开始变得平直,他们前方是另一扇门,通往半山腰。

“我们进去吗?”哈维尔问。

“我们继续前进,直到找到他们。”欧文说。

“我在想格里芬会不会抢先找到他们。”欧文不知道,他打开门,向里面望去。走廊上空无一人,于是他们走了进去。穿过走廊,两扇门大开着,里面是车库,小汽车和货车成排地停在里面。欧文和哈维尔大踏步地走了进去,一边留意着他们刚刚通过的走廊。欧文倾听、感知着,让他的鹰眼视觉提醒他注意一切危险。当他们抵达通往车库的门道时,他们停下了脚步,欧文扫视着整个房间。房间里的特工三五成群,共有十多个站在里面。欧文感觉到还有其他人在车库里,他搜寻着,直到他辨认出他们的声音,还有货车中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晃动,他们就藏在里面。

“是他们,”他轻声告诉哈维尔,指向那辆车,“肯定是他们。”

“他们动不了了。”哈维尔说。一旦特工发现他们的囚徒已经越狱,情况只会越变越糟糕。

“我们必须引开他们。”欧文说。

“我们没法把他们全带走。”

“我们必须试试。把致痛手雷扔向那群人,我来用这把激光枪还是什么的弄瞎其他人,然后你带他们走,用你的十字弩。”哈维尔摇摇头,“希望这能行。”

“我也是。准备好了吗?”哈维尔点点头,拿出手雷。欧文装备上激光枪。

“尽量扔得远点,别离我们太近了。还有,别离那辆载着我们的朋友的货车太近了。”欧文说,“你来发号施令。”哈维尔做好准备,然后说:“行动。”欧文举起枪,开始瞄准。致痛手雷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车库远端的水泥地面上。迅疾的嗡鸣声开始响起,手雷附近的四名特工倒在了地上,翻滚着,尖叫着。欧文冲进车库,一边不停地扣动激光枪的扳机,炽热的光线射向其他被手雷爆炸所吸引的特工的眼中。哈维尔紧随在他的身后,用十字弩不停地发射着麻醉箭。突袭计划最初看来十分成功,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有九或十个特工倒下了,但其他人已经开始重整旗鼓,寻找掩体。

“躲起来!”欧文喊道,然后他和哈维尔都藏身于汽车之后,但两人分开了。特工们的头盔使得他们能够通过无线电交流,这意味着欧文没法听到他们的声音和分析他们的行动,而且他们的防护罩使得电磁干扰失去效用。但他的鹰眼视觉让他知道,六个敌人正在向他们这边收缩,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武器,而且不像他和哈维尔,这些圣殿骑士的武器是致命的。欧文奋力跳了出来,猛掷催眠手雷,然后使用烟幕弹来掩护自己撤退。他听到两三个特工倒在地上,失去意识,但之后响起了枪声,响彻整个车库。欧文没被打中,但他受到了惊吓,手中的十字弩掉落在地。他迅速潜逃,又扔出一记烟幕弹来给自己更多的撤离时间,然后躲到车库另一边一辆车后。

哈维尔还没挪动地方,当烟雾散尽,欧文看到还有四名特工在外面行动。他们在接近他的朋友,四面包抄,欧文盼着能有援军到来。他不知道从自己所在的地方算激光枪的射程是否足够,另外,圣殿骑士们背对着他。他的烟幕弹用光了,手头也没了十字弩,他没办法帮助哈维尔,只能暴露自己,让特工们以他为目标。他正要大喊一声,听到了另一声枪响,一名特工倒下了,其他人拖着受伤的同伴,四散逃开。这声枪响似乎来自另一排汽车,或许就是其他人藏身的那辆货车。哈维尔趁机行动。他扔出烟幕弹,冒着烟雾,冲过空旷的车库,来到枪声来源之处。

“欧文!”一个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叫道。欧文呆住了,“门罗?”

“你能到我们这边来吗?”哈维尔问。欧文从他藏身的地方探出头来,想要观察一下形势,但他刚刚伸出脑袋,便听到了一声枪响。子弹打中他脑袋旁的车辆,弹开了。欧文重新躲了回去,“我被压制了!”车库里还剩三名特工,随时可能开枪。他的鹰眼视觉让他知晓这些人的位置,通过他们渐渐提高的心率和急促呼吸形成的气流,但欧文仍然无法回击。哈维尔和门罗也没法干净利落地击中他们,特工们都找到了掩体。

“门罗?”欧文喊道。

“在这里。”门罗大声回答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来帮助孩子们逃离这地方。你和哈维尔在这儿干什么?”

“同样的理由。”

“为什么哈维尔装扮得像个刺客?”门罗问。

“因为有个刺客一直在训练我们。”欧文说。短暂的沉默。

“我明白了。”

“所以,你有什么计划吗?”欧文问。

“或许我——”重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敌人的援军来了。

“你们必须现在就走!”欧文喊道,他和门靠得很近,可以使用激光枪,“我来掩护你们。走!”

“不行!”哈维尔喊道。

“走!”欧文说,“把其他人都带出去!”特工们陆续出现了,欧文用枪闪瞎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朝后退去,然后又一批特工进来了,欧文如法炮制闪瞎了他们。

“快点!”欧文喊道。他开火,开火,不停地开火,逼迫特工们后撤。然后他听到引擎的咆哮声,听起来不像是一般的车辆。这一定是个力量强劲的大家伙,它的声音就如同雪崩一样响彻整个空间。然后一辆黑色的汽车出现,它在朝车库大门这边加速前行。欧文持续开火,直到激光枪的能量耗尽。一旦没有了激光的威胁,这群特工便像暴风般冲了进来。但大门已然被打开,黑色汽车溜走了,他们来不及开枪或是拦下它。然后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阔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

“报告!”他身旁一名特工碰了碰他,“先生,你应该隐蔽一下。这里可能还有一个目标,也有可能是两个,我们还没找到。”这男人向后捋一捋自己金色的头发,提高声音说道:“不管你是谁,出来吧。我们已经意识到另外那个刺客只是个诱饵,我已经把我的人都召集过来了,有一百名特工正在路上。投降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另一个刺客?那肯定是格里芬,他一直在吸引圣殿骑士的注意力,这样欧文和哈维尔就能找到其他人了。欧文长出了一口气,至少他们已经成功逃走了。

“以赛亚!”门罗叫道。欧文转头看向门罗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怎么还留在这里?为什么他没和其他人一起逃走?

“门罗?”高个男人说,“真的是你吗?”

“我要出来了,”门罗说,“手无寸铁。”然后欧文看到他从车辆之间出现,双手举在空中。特工们蜂拥过去,很快便将他的双手扭至身后。那个高个子男人以赛亚,脸上带着微笑走了过去,“真是意外啊。”

“告诉你的人,放下武器。”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孩子。”门罗说。以赛亚打量着他两边的车辆,“放下你们的武器。”特工们听令而行,将他们的手枪和步枪放在了地上。

“你现在可以出来了,欧文。”门罗喊道,眼睛一直直视着以赛亚,“他们不会伤害你的。”欧文想不出有别的选择,于是他照门罗的话做,从他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在他出现之后,以赛亚转向了他,绿色的眼睛目光尖锐而疯狂,“你就是欧文?”欧文点点头。

“那方才偷走我的车子的人就是哈维尔了?”欧文耸耸肩。

“带欧文去我的办公室,”以赛亚说,“把门罗锁起来。我得去看看格蕾丝和肖恩。”这意味着格蕾丝和肖恩还在这儿,欧文还以为他们也在那辆黑色汽车里,“你把他们关押在哪里?”以赛亚的眉毛皱在一起,似乎非常困惑,“关押?不,欧文,格蕾丝和肖恩自己选择留下来。”欧文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或许是说谎吧,但目前,他没有反抗,一名特工用束线带将他的手腕绑在了一起。


第十九章、不儿罕合勒敦山

大卫坐在喷气汽车的后座,娜塔莉亚则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哈维尔握着方向盘。当他们开出车库时,引擎的震颤令大卫上下牙齿打起架来,哈维尔加速时,巨大的冲力让大卫不由自主地撞向座位,脖子也歪了。

“抱歉,”哈维尔说,“这玩意儿就是头野兽。”他转了个弯,穿过鹰巢建筑群,大卫能看到全部的五栋大楼。到处都是圣殿骑士特工,但没有人胆敢挡在这辆车的前面。有些特工开枪射击,但显然这辆喷气汽车是防弹的,大部分人甚至都没举起武器。在转弯时,哈维尔踩下了刹车,大卫被重重地甩向前座,眼镜撞在了鼻子上,娜塔莉亚也被甩了起来。

“抱歉。”他又说了一次。

“我们为什么停下来?”娜塔莉亚问。

“为他。”哈维尔指着一个正向车子跑来的男人,他和哈维尔穿着同种类型的皮夹克和兜帽。他的手腕上似乎有一个电磁刀,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哈维尔打开前门,跳了下去,“你来开车。”这个陌生人爬上前座,而哈维尔跳到后座,和大卫坐在一起。一秒钟后,引擎再次发动起来,汽车飞驰向前。

“现在总算像回事了。”陌生人摘下兜帽,现出一个光头,他检查了一下车辆的仪表盘,“欧文呢?”

“圣殿骑士把他抓住了。”哈维尔说。陌生人咒骂了一句,“这位是谁?”

“娜塔莉亚。”她说,向外让了让,避开他。

“我是大卫。”

陌生人点点头,“我是格里芬。”娜塔莉亚回头看看哈维尔,然后又看看格里芬,“你是?”

“对,”哈维尔说,“他是一名刺客。”

“有没有人因我的身份而感到困扰?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们可以走。”格里芬说。大卫一句话也没说,娜塔莉亚朝前看着。如果哈维尔没有出现在那里,他肯定不会和这个叫格里芬的家伙一起走的。但似乎哈维尔和欧文都认识这个刺客,而且从他们分开以后一直和他在一起。格里芬在触摸屏上点击操作了一番。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雷达显示屏,另一个显示出基本的GPS地图,但在地形上更为详细。还有其他的一些显示器也和这辆喷气汽车的系统相连。格里芬一一点击,然后接入了什么东西,在引擎的嗡嗡作响之上加了一个干扰音。

“那是什么?”哈维尔问。

“隐形模式,我想是,”格里芬说,“防备直升机用的。”

“直升机?”大卫将眼镜向上推,看向窗外。

“有三架直升机正在朝我们飞来,”格里芬说,“但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伙计们,你们选了辆好车。”

“大卫的主意。”哈维尔说。

“大卫眼光不错,”格里芬说,“跟我说说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哈维尔开始讲述他和欧文是如何跟刺客分开,然后决定独自去寻找大卫和其他人的。他们挟持科尔闯了进去,然后在建筑群中四处搜寻,直到他们在车库里找到了所有人。

“你那边呢?”哈维尔问。

“伙计们,你们的所作所为正合我意,”格里芬说,“所以我知道我需要给你们扫清道路。我故意让圣殿骑士们发觉我,然后让他们忙于和我周旋。”哈维尔转向大卫,“你的姐姐呢?”

“我们分开了。”大卫说。

“本来我也不觉得她会过来,”娜塔莉亚说,“肖恩也不想过来。”

“等等,他们自己选择留在那里?”哈维尔问。娜塔莉亚点点头。

“我还以为我会很惊讶。”格里芬说。

“他们为什么要留下来?”哈维尔问。

“你还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娜塔莉亚说,“那些人可是专家,最拿手的就是让人乖乖听话,控制他们。”她说得对。以赛亚甚至让大卫去对抗自己的姐姐,同时让他姐姐对抗他。但在那扇门那里的最后一瞬间,如果不是她让他走,大卫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她。他担心她,担心在鹰巢的她。在他们中有些人已经逃跑了的情况下,以赛亚会怎么做?他会怎么和他们的爸爸解释?以赛亚是否仍然迫切地需要他们找到伊甸园碎片,这样他就不会伤害他们了吗?

“门罗也在那里。”哈维尔说。格里芬点点头,“我猜到了。首先发难的那个人肯定就是他,他试图和我一样,尽力引开那些圣殿骑士。以赛亚估计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汽车疾驶下坡,大卫一直在看着天空,直升机在上空盘旋着,但离他们还很远。最终,汽车驶出树林,来到了平地。格里芬驱车来到公路上,向南进发。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哈维尔问。

“我们暂时坐稳了,低调行事就行,我们可没法第二次上演这样的奇袭好戏了。”

“所以我们就把欧文撇下不管了?”哈维尔问。

“还有格蕾丝?”大卫补充说。

“暂时而已,”格里芬说,“暂时。我们先静观以赛亚的举动,然后再做出决断。或许罗滕堡会伸出援手。”

“罗滕堡?”娜塔莉亚问。

“圣殿骑士团中的刺客线人。”哈维尔说。

“与此同时,”格里芬说,“还有伊甸园碎片。以赛亚距离下一枚伊甸园碎片还有多远?”

“问问娜塔莉亚,”大卫说,“她见过那东西。”娜塔莉亚表情僵硬,但大卫看不出来她是愤怒还是恐惧。格里芬瞥了她一眼,“是真的吗?”

“我看见过,”她说,“但我还是不知道它在哪儿。”

“我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格里芬说,“第三段戟尖呢?”

“以赛亚完全没头绪,”大卫说,“他已经让我们回到不同祖先的记忆中去寻找它了。”

“马上就不需要这样做了。”格里芬说。

“为什么?”娜塔莉亚问。

“以赛亚现在有门罗了,还有欧文。”

“欧文不会说出来的。”哈维尔说。

“以赛亚非常善于说服别人。”娜塔莉亚说。哈维尔轻声笑道:“你不了解欧文。”

“你们都不了解圣殿骑士。”格里芬说。一下子冷场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他们在公路上向南而行,然后转向东边,前往丘陵地带。最终,格里芬驱车来到一条小路上。他们沿着小路走了一英里左右,来到一座宅子前,上面写着“禁止进入”。这地方破得可以,好像你不小心靠在上面都会倒塌一样。大卫的爸爸会说,唯一支撑着它不倒的东西就是墙面的油漆了,不过,这座破旧的宅邸并没有刷漆。格里芬将喷气汽车停进一间车库,然后让他们都去前门。丛生的杂草有大卫的膝盖那么高,他可以感到草叶隔着裤子在摩擦他的腿肚子。在前门,刺客输入了一串密码,意外的是,这居然是个电子锁,“让我们加快速度。我们拿上必需品,然后马上离开。”

“我跟你说过,”哈维尔说,“欧文不会——”

“欧文可能身不由己,”格里芬说,“圣殿骑士们可能用药物来审讯他,甚至使用Helix在他的DNA中搜寻。我们必须假设这个地方已经曝光了。”哈维尔陷入沉默,格里芬让他们所有人都进去。大卫发现这座房子还真是表里如一。可能在某个历史节点,这算得上是座不错的房子,大卫想象着自己能听到来自往昔岁月的回音。与此同时,格里芬和哈维尔在黑暗中穿行,走向楼梯下的一扇门。

“看好脚下。”刺客说。哈维尔领着路,他们进入了地下室,这地方才能和鹰巢相提并论。格里芬有一台Animus,还有电脑和显示器,还有一张巨大的会议桌,上面铺满了文件和纸张,还有一座军械库。

“坐好,就一分钟,”格里芬说,“我要打个电话。”

“过来。”哈维尔说,示意大卫和娜塔莉亚跟着他。他领着他们来到角落,那里有几个板条箱和一台迷你冰箱。他拿出几瓶水,三人坐了下来。

“你们过去几周都一直待在这儿?”娜塔莉亚问。哈维尔摇摇头,“我们也是前几天才到这儿的。在此之前,我们藏在一个小仓库里。”

“你说真的?”大卫问。

“很不幸,”哈维尔说,“看来你们几个的环境要好多了。”大卫不得不表示同意。

“你们一直在干什么?”娜塔莉亚问。

“训练,”哈维尔说,“欧文还进入了Animus。”

“训练?”娜塔莉亚问,她皱起眉头表示担忧。

“所以你现在是个刺客了?”大卫问。

“如果你问他,他会说还不是。”哈维尔举起水瓶朝格里芬做了个手势,后者正背对着他们坐着,通过视频和一个长胡须的男人对话。

“那是谁?”大卫问。

“盖文,”哈维尔说,“我想他是兄弟会的领袖还是什么的。”

“他们就那样称呼自己?”娜塔莉亚问,“兄弟会?”哈维尔点点头,“你们一直在Animus里面?都去了哪儿?”

“大部分时间,我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一名飞行员,”大卫说,“娜塔莉亚是个蒙古武士。”

“欧文在和蒙古人斗争,”哈维尔说,“他是个宋朝刺客。”

“他是?”娜塔莉亚将水瓶放在地上,“那……那个是他?”有什么事情曾经让她觉得不安,但她从未和大卫描述过她虚拟记忆中的一些细节。

“什么是他?”哈维尔问。娜塔莉亚摇摇头,眼含泪水,“我……和一个宋朝刺客打了一场,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伤了她,下手很重。”

“对,那就是他,”哈维尔说,“但不是真正的他,而且,你本来就不知道。你们又不在同一个虚拟场景中,不像上次。”听到他这么说,娜塔莉亚似乎平静了一点,“你说得对……”她轻声说。

“那,你的姐姐和肖恩是什么情况?”哈维尔问大卫,“他们成了圣殿骑士吗?”

“可能肖恩是吧,”大卫说,“但格蕾丝不可能。”

“那她为什么要留在那里?”

娜塔莉亚捡起地上的水瓶,“我跟你说,你不了解那边的情况,你会感觉自己像在监狱里一样,即使那里没有什么铁窗铁锁。”

“昨晚有,”大卫说,“他们把我们锁在了房间里。”

“这也是促使我逃离的最后一根稻草。”娜塔莉亚说。大卫明白了:正是总监宣布新的安保措施,才让她下决心不再跟以赛亚合作。

“但我为肖恩感到难过,”娜塔莉亚说,“以赛亚控制了他,这一点他比其他人陷得更深。”格里芬的屏幕变回一片漆黑,刺客从座椅上起身,面对他们,“罗滕堡已经联系好了,”他说,“他对奇袭计划不满意,很不满意,他几乎都要终止和我们的合作了,还好盖文将他安抚了下来。”

“他说了什么?”哈维尔问。

“以赛亚正在做动员。他对于娜塔莉亚来到我们这边感到很害怕,正在准备人手远征不儿罕合勒敦山。”格里芬向他们这边走了几步,“他知道那东西在哪儿吗?”

“他不知道,”娜塔莉亚说,“但他知道去哪个区域寻找。”

“那个区域是哪里?”格里芬问。

“不儿罕合勒敦山,”娜塔莉亚说,“几位大汗都被埋葬在那里。”

“那个范围太大了,”格里芬说,“但看来以赛亚已经孤注一掷了。”

“以赛亚知道这个藏身处吗?”哈维尔问。

“他的注意力全在伊甸园碎片上,我们在这儿暂时是安全的。如有变数,罗滕堡会通知我们的。”格里芬从冰箱中为自己拿了瓶水,“以赛亚的势力几天之内没法准备停当前往不儿罕合勒敦山。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娜塔莉亚,我知道圣殿骑士一直在利用你,但你能考虑一下再次进入Animus吗?我们需要缩小目标范围,赶在以赛亚之前到那儿。”

娜塔莉亚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向堆满文件的桌子,似乎在沉思着。于是所有人都等待着。大卫意识到可能事情远不止圣殿骑士控制她这么简单。她也不想被刺客控制。或许,就像门罗那样,她不想任何一个组织找到三叉戟的戟尖。如果她拒绝帮忙,格里芬会怎么做?不一会儿,她转过身,扬起下巴说道:“我会帮你,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格里芬问。

“你带我们去不儿罕合勒敦山。”

“这——”格里芬咕哝着,托着腮说,“我没法做这个决定,我都不一定去不儿罕合勒敦山,盖文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

“你带我们去,否则我不会帮助你的。”娜塔莉亚双手抱在胸前,她的声音像钢铁一样冰冷和生硬,“然后以赛亚就会找到戟尖。我向你保证我会做到。”随着年龄渐长,大卫学会了不激怒他的姐姐。她极为固执而且意志坚强,一如他们的爸爸。但现在他看到了娜塔莉亚的另一面,他意识到她绝对能和格蕾丝一较高下,甚至可能在这方面击败她。他震惊了。

“好。”格里芬说。

“什么好?”娜塔莉亚问。

“你帮我,我就带你们去不儿罕合勒敦山。”

娜塔莉亚转向哈维尔,“我可以信任他吗?”哈维尔点点头,“嗯。他会遵守诺言的。”

“那我们就说好了。”娜塔莉亚说。格里芬叹气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盖文讲这事。”

“让他和娜塔莉亚谈谈就好了,”大卫说,“他会理解的。”刺客置之一笑。然后他走过去,打开橱柜的门,取出几个睡袋、充气床垫、枕头,还有毛毯,“在我们开始虚拟程序之前,孩子们,你们需要休息。特别是你,娜塔莉亚,疲劳时不宜进入Animus。今晚我已经失去欧文了,我不想再拿娜塔莉亚神经系统的健康冒险。我们可以在明天早晨开始,现在先休息几个小时。”

最后时分,大卫感觉格里芬似乎展现出比以赛亚过去几周更加真诚的关心。但这也比不上维多利亚,大卫一直相信她是真诚的,他在想,在鹰巢事件中,她一直在哪儿呢?大卫站起身,走向那堆床具,他抓起一个睡袋和一个枕头,然后使用打气筒给充气床垫打气,其他人也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又一次,大卫想到了这个藏身处同他们刚刚逃离的建筑群之间的区别。除非你很喜欢当个受苦受难的人,大卫能理解为什么圣殿骑士看上去那么吸引人,他们比刺客承诺得更多,也就是繁荣、安全和稳定。格里芬已经走到会议桌前,开始翻阅那些文档。

“那些都是什么?”娜塔莉亚问,她正在铺自己的床,“我看到了欧文的名字。”哈维尔铺好床,他躺了下来,“那就是他们用来给欧文父亲定罪的证据。”

“定什么罪?”大卫问。

“谋杀。”哈维尔在脑袋下垫了个枕头,“在一次银行抢劫中。”娜塔莉亚在他一侧躺下,“为什么格里芬有那些文件?”

“因为我从一个警用仓库里把它们偷了出来,”哈维尔说,“欧文说他的父亲是无辜的,我相信他。我们必须证明他的清白。”

“他爸爸现在还在监狱吗?”大卫问。

“不,他死在里面了。”

大卫把下一句话咽了回去,他安静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他自己的爸爸一直都在身边,可靠而慈爱,他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知道。”娜塔莉亚轻声说。

“这件事他也不会跟一般人说的,但你们也不是一般人了。”哈维尔叹了口气,“门罗就是这样把我们拽进去的。欧文想要进入他父亲的记忆,但门罗无法做到。”大卫记得格蕾丝说过,Animus不是一场游戏。他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她说的对,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基因记忆有多么私密和重要。他们可以去西非,去纽约,甚至驾驶一架飞机,但欧文的这件事完全不同。他父亲的记忆现在很重要,不亚于伊甸园碎片。

或许这就是格蕾丝和他爸爸一直想要跟他说的。或许格蕾丝的虚拟记忆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注意。或许肖恩的虚拟记忆对他也很重要。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选择留在那里。其他人离开之后没过多久,以赛亚就同他手下的特工们一起来到了肖恩的房中。肖恩也已从他的轮椅爬到床上,现在正平躺在上面,双手压在后脑勺下面,眼睛盯着天花板。

“一切都还好吗,肖恩?”以赛亚问,他没有打开灯。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肖恩问道。以赛亚走进房间里,“所有事情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你见过其他人吗?”肖恩不想背叛其他人,但他也不想让总监认为他和他们是一伙的,“我不会替他们说情的,他们也不会替我说情。”以赛亚顿了顿,“很好。”他转向离他最近的特工,“去检查其他的房间。”

“是,先生。”特工离开了,以赛亚走了过去,离肖恩的床更近了,“我相信在不同的层面上,今晚都会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肖恩在黑暗中等待着。以赛亚继续道:“分界线已经画好,有人已经越线了。你的选择很明智,肖恩。”

“我感觉自己在很久以前已经做出了选择。”肖恩看着他的双腿,“只是我自己没有觉察到而已。”

“或许你说的没错。”

“但这与正义或者邪恶无关,”肖恩说,“他们还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好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犯错。”

“你说的完全正确。”

特工回来了,“先生,格蕾丝在她自己的房间,大卫和娜塔莉亚走了。”一阵沉默,然后以赛亚深吸一口气,“我要去处理一些问题,肖恩。待在这儿,不要太担心,一切都会处理妥当的。”肖恩点点头,然后以赛亚和他的特工离开了,整个房间乃至整栋楼再度陷入寂静。雨歇了,外面隐隐有叫喊声传来。肖恩忽视了这些声音,但也没准备睡觉。

虽然其他人离开了他,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在针对他。这无关乎他们对他的看法,也无关乎他对他们的看法。只是关乎他自己,还有他的人生道路,关乎怎么让他还有和他类似的人用最好的方式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刺客们有他们的方式,但肖恩相信那些方式只会带来混乱。民团和反政府人士,还有恐怖分子,他们都试图推翻这个世界。阿布斯泰戈和圣殿骑士的承诺似乎看上去更加美好。有人在敲他房间的门。

“嗯?”

“肖恩?”是格蕾丝,“进来吧。”他说。门开了,格蕾丝走进了房间,“我能和你坐在一起吗?”肖恩坐起身来,“啊,当然。”然后他将自己的双腿挪向床的一边,这样格蕾丝就能坐在他旁边了。

“大卫走了。”她说着,坐了下来。她和肖恩挨得很近,让床垫深深地陷了下去,他们都从床垫上略微下滑了一点。

“我听说了。”他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我很抱歉。”她开始哭诉。肖恩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他感同身受。他感觉两人之间已经足够熟悉和了解了,他就抱住了她。当他这么做后,格蕾丝转身面向他,双手捂着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肖恩发现她闻起来好似甜香的杏仁。

“或许以赛亚能拦下他们。”他说。她摇着头,“我不想他拦下他们。”她撤回身子,用指尖擦拭着眼睛,“大卫想走,而我,也有点不想再对他负责了。”肖恩点点头,“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你不认为这让我像个坏姐姐吗?”

“不,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负责,大卫也是。他做了他的选择,而你做了你的选择。即便选择不同,也并没有任何问题。”格蕾丝点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跟我爸爸解释。”

“那个就交给以赛亚吧,”肖恩说,然后他看向地板,“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留下来吗?”格蕾丝沉默了片刻,肖恩耐心地等着。

“我想……”她最终说,“我想我到现在也还没想通。”

“好吧,”肖恩说,“如果你想找人谈谈,我一直都在的。”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一起坐在那里,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一名特工来敲门。

“是谁?”肖恩说。

“以赛亚希望在办公室和你们两人见一面。”

格蕾丝站起来走向一边,肖恩则挪进轮椅中,然后他们三个人沿着走廊向下走,但却不是去他们通常和总监会面的那间办公室。特工引导他们来到主楼,穿过中庭来到电梯前。他在扫描仪上按下指纹,然后输入一条指令。他们走进电梯,特工按下了前往四楼的按钮。肖恩甚至都不知道还有四楼。他抬头看着格蕾丝,她扬起眉毛,摇了摇头。当电梯停下来后,特工走了出去,他指着右方说道:“以赛亚在等待你们。”

肖恩推着轮椅穿过开着的门,来到围绕中庭的圆形走廊,上方是玻璃天花板,地板在下面很远的地方。他向右转,和格蕾丝两人沿着走廊走过去,最后看到一扇开着的门。他们听到里面传出以赛亚的声音,于是便走了进去。这个长长的房间像个现代的教堂似的。以赛亚的桌子一端摆放着一个祭坛,其后是十字架形状的彩色玻璃窗,地板则是磨光的玫瑰色大理石。很多椅子成排地摆放着,就如教堂中的条凳,有个人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上。

“欧文?”格蕾丝说。肖恩又看了一眼,发现正如她所言,这人就是欧文。他穿着一件皮夹克,还有准军事风格的裤子,他的双手被绑住了,放在膝盖上。以赛亚站在他们的朋友前,低头看着他,“肖恩,格蕾丝,感谢你们赏脸过来。请凑近点。”肖恩推着轮椅,在椅子之间的过道上行进,格蕾丝就跟在他身后,直到他们来到欧文那一排。他抬头看着他们,微笑着。

“伙计们,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我还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呢。”肖恩说。

“欧文在鹰巢上演了一出奇袭的好戏,”以赛亚说,“和哈维尔,还有一个名叫格里芬的刺客一起。”

“你说什么?”肖恩吃了一惊。欧文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刺客?

“这是真的吗?”格蕾丝说。

“当然是真的。”欧文点点头。

“为什么?”肖恩说,他声音中的愤怒比他想要表现出来的更强烈。

“我们本来准备来营救你们,”欧文说,“很明显,我们不该浪费这个时间。”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肖恩问。

“先生们,”以赛亚说,“我不是找你们过来吵架的。恰好相反,我希望肖恩和格蕾丝能帮助欧文理解一点:我们不是敌人。”

“跟你楼下那些向我们开枪的人说这话去。”欧文说。

“他们还能怎么做?”以赛亚说,“他们不知道那是你们,他们以为你们不怀好意,而且带着致命武器,这难道不是很合理的假设吗?我不能因他们的反应而责怪他们。”

“我也这么觉得。”肖恩说,即便他当时并不在场。但欧文让他感到很生气,他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是谁?有什么资格认为肖恩需要营救?他凭什么自作主张,觉得肖恩孤立无助?以赛亚绕过桌子,打开了抽屉,拿出一个文件,“或许现在该给欧文展示一些真相了。”欧文笑了,“真相?你会说真相那不就是所谓的矛盾修辞法【矛盾修辞法是一种修辞手段,是指对某种事物的现象或本质用两种截然相反的词语来形容,从而制造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引人入胜的”的修辞效果,使得所要表达的意思更加强烈——译者注】吗?”

以赛亚无视他,从桌后返回来,手里拿着那份打开的文件,“是关于你父亲的,”他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这彻底改变了欧文的态度。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怒目而视,“你要去那里吗?”

“哦,是的。”以赛亚摇着手中的文件,“这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那是什么?”格蕾丝说。

“证据,”以赛亚说,“司法机构认定欧文的父亲犯下了一项很恶劣的罪行,然后将他送去监狱,此后他便死在了狱中。欧文相信他父亲是无辜的。”

“他就是无辜的!”欧文喊道。一想到欧文经历过怎样的折磨,肖恩的愤怒便烟消云散了。

“对,”以赛亚说,“他是无辜的。你父亲是被陷害为谋杀犯的。”这些话语似乎让时间短暂静止了,虽然肖恩知道实际上并没有。他屏息等待着,看着欧文的反应,他的这位朋友似乎已经感到自己的世界被颠覆了。

“你说什么?”欧文轻声道。

“我这边有证据,”以赛亚说,“这证据在法庭上没什么用处,但或许能给你带来内心的宁静。”

“给我看看!”欧文说。以赛亚合上文件夹说:“如果我相信你,给你松绑,你能相信我吗?”

“给我看证据,”欧文说,“然后我们可以谈谈。”以赛亚犹豫了片刻说:“看来我必须走出第一步。”他从口袋中拿出一柄小刀,灵活地割开了欧文手上的绑带。然后他将文件夹放在欧文的膝盖上。

“那里面有什么?”肖恩问。欧文疯狂地扫视着文件目录,一言不发。肖恩转向以赛亚,“那里面有什么?”

“欧文的父亲曾是刺客的傀儡,”以赛亚说,“他们给他设套,让他去抢劫马耳他银行有限公司的分行,这家银行正是阿布斯泰戈金融控股部门所拥有的。”

“为什么?”格蕾丝问。

“为了方便。”以赛亚说,“为了避免引起我们对他们的活动的注意。刺客们会定期地将阿布斯泰戈的资产作为目标来袭击,这样能削弱骑士团。这一次,欧文的父亲的行动是为另一个更大范围的侵袭做掩护的,和他们今晚的策略相同。”

“但他们是怎么给他下套的?”肖恩问。

“看样子似乎欧文的父亲有赌博的习惯,刺客们利用了这一点。一旦他欠他们一大笔赌债,他们就开始拿他的妻子和儿子相威胁。当然,他没有钱,所以他们就建议他去银行抢劫,抹平欠债记录。”欧文合上文件夹,摇着头,“我不相信你。”

“为什么呢?”以赛亚说。

“因为你说谎,说谎是你一贯的伎俩。”

“问问这两位,”以赛亚说,“肖恩,格蕾丝,我对你们说过谎吗?”

“没有。”肖恩说。格蕾丝犹豫了一下,“我也觉得没有。”

“那能证明什么?”欧文举起文件,“这又能证明什么?”

“什么样的证据你才能接受?”以赛亚说。欧文手伸进夹克,似乎是要掏出什么武器。以赛亚拿着小刀向前一个箭步,场面突然十分紧张,但他在一步之外就停下了。

“我相信你,孩子,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是你的孩子。”欧文从他的口袋中拿出一个密封袋。

“那是什么?”格蕾丝问。

“我父亲的DNA,这个样本是他被捕之后采集的。”

以赛亚退了回去,“我懂了。你需要的东西门罗和格里芬都无法提供,你想要使用Helix。"

“我想要进入这些记忆,”欧文说,“我只相信这个。”以赛亚抬起手,“我能向你提供这个,但这个装置和Animus又有所不同。”欧文直视着以赛亚,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密封袋交给了他,“什么时候?”

“明天。”以赛亚将证据收到自己的外套口袋里,“要想提取出你所需的那段特定的基因记忆需要耗费一些时间。”欧文眯着眼思考了片刻,但还是点了点头。以赛亚回到桌子的另一端,“或许在这之后,你就会相信我了。”

“我看不一定。”欧文说。

“肖恩,格蕾丝,”以赛亚说,“你们可以带欧文回去吗?看看他能不能住在你们旁边的房间里?”

“当然可以。”肖恩说,格蕾丝也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我明天早晨会在休息厅和你们三个人见面,留点时间让你们休息一下,吃点早饭。”肖恩对以赛亚突然随便起来有点困惑,还有他随意放欧文自由活动的做法。但随后他明白过来了,不管怎么说,欧文根本无法自由行动。总监手里就有他想要的东西,欧文不管怎样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第二天清晨,肖恩醒了,他对自己居然能睡着感到很惊讶。昨天回到他们房间的这段路走得既紧张又沉默,他在床上躺了很久,焦躁不安,心神不定。但现在他起床了,将自己推进卫生间简单地冲了个澡,然后穿好了衣服。在休息厅,他发现格蕾丝已经在享用早餐,硬面包圈【美国纽约流行的面包之一,外表和炸面包圈很相似,但炸面包圈是油炸的面包,而硬面包图则是将经过发酵的面粉团揉成圈后,放到水里去煮,然后再进行烘烤——译者注】和咖啡。欧文坐在她旁边,并没有吃东西。

“你怎么了?”肖恩问,“怕他们给你下毒?”

“你有毛病啊?”欧文说,“我只是不饿而已。”肖恩摇摇头,“随你吧。”

“看看你周围,”欧文说,“大卫和娜塔莉亚已经走了,你难道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我有想法啊,我的想法就是,大卫和娜塔莉亚做了错误的决定。”肖恩说,接着,他看向格蕾丝,担心她的感受。她已经停止吃饭,但与此同时,她脸上的表情仍旧毫无波动。肖恩转向欧文,“你以为自己把事情弄明白了,但其实你并没有。圣殿骑士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你唯一知道的就是纽约的虚拟记忆,你在想着特威德老板和科吉尔·寇马克。但我们在这里体验了一些完全不同的记忆。”

“他说的是真的吗?”欧文说。

“对,”格蕾丝说,“是真的。”欧文没有回答,然后以赛亚和维多利亚走了进来。维多利亚看上去很累,眼睛通红,笑容看上去也很勉强。

“早上好,”以赛亚说,“昨夜过后,我希望你们都好好休息了一番。”

“东西备好了吗?”欧文问。

“当然,”以赛亚说,“我说过我会准备好的。我现在就带你去体验虚拟记忆。”

“我们要做什么?”肖恩问。

“考虑到昨日发生的一切,碧卜医生和我认为,对你们来说,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似乎要更好,所以如果你们乐意的话,可以重新返回到虚拟记忆中去。但我们想你们肯定不太愿意继续下去。”

“我愿意。”肖恩说。

“很好。”维多利亚转向格蕾丝,“你感觉如何?”

“我不太确定,”她说,“我还没想好。”

“没事,慢慢想。”维多利亚给肖恩打了个手势,“你想现在就跟我过来吗?”肖恩点点头,推着轮椅随她而去。当他经过欧文身旁时,他停了下来,对他说道:“我不是坏蛋,我也不认为你是坏蛋。我希望你的虚拟记忆能给你想要的答案。”欧文似乎吃了一惊,但肖恩没等他回答就转身离开了。

没过多久,他就再度回到Animus之中,回到斯泰尔比乔恩的记忆之中,昨夜在鹰巢中发生的事情似乎已经离他的思绪有数个世纪之远。他现在正在赶赴决斗现场的途中,他已经向帕尔那托克——乔姆斯维京人的战酋,发起了挑战,进行一对一的决斗。这种挑战无法拒绝,也不会轻易发起。但斯泰尔比乔恩知道他会是那个胜利者,尽管他的妹妹对此很是担心。她走到他的身旁,低着头,忧心忡忡。

“万一你被杀死怎么办?”她问。

“帕尔那托克尊重传统,”斯泰尔比乔恩说,“他不会杀死我的,而如若我技不如人,我会赔付赎金,我们撤退回去。不过,基莉徳,我不会输的。”他的话没能缓解她的焦虑之情。当他们抵达十字路口——往往决斗就发生于此地,斯泰尔比乔恩发现一群人已经聚集在此,等待着见证他们的战斗。战壕已经挖好,形成一个方形的区域,四根木桩也已经立好。他脱下身上的毛皮大衣,交给身边的妹妹,然后就开始伸展双臂和腰背,准备战斗。

很快,有人拿来了决斗场地用的地毯,九平方英尺,并将其固定在木桩所划定的范围中。然后帕尔那托克出现了,十几名乔姆斯维京人伴随着他,每个人都公然对斯泰尔比乔恩表示憎恨。这一点斯泰尔比乔恩早有准备,他凝视着这些人的面容,好记住他们。决斗的时刻到了。斯泰尔比乔恩准备好了三面盾牌,他手下一人在旁担任他的副手,他走进了决斗场。帕尔那托克也走了进去,他们的决斗开始了。

帕尔那托克首先展开进攻,他的利刃飞快地砍在斯泰尔比乔恩的木盾上,将其砍为两半。这一击让斯泰尔比乔恩趔趄了一下,胳膊上的骨头发出一声脆响。他马上扔掉了手上残存的木盾,从场外接了一面新的,这一次,他的准备更加充分了。帕尔那托克再次冲了过来,但斯泰尔比乔恩格开了他的进攻,并且反击。帕尔那托克向一旁闪避,低下身子向斯泰尔比乔恩的腿部砍去,但这一击落空了,两人都退后几步立定。

斯泰尔比乔恩对这种仪式性的战斗还不甚习惯。这种战斗节奏缓慢且秩序井然,而且距离太近了。他更喜欢在开阔的战场上,伴着泥泞、血浆混战,但他之所以发起这场古老的仪式,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如果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杀死帕尔那托克,乔姆斯维京人绝不会听命于他。斯泰尔比乔恩咆哮一声,冲了过去,这一次轮到帕尔那托克的盾牌破裂了,他本是将盾牌挂在手臂上的,此时碎成了数块。战斗暂停,肖恩感觉他的祖先的肾上腺素和怒火都在向上涌。盾牌又换上了新的,战斗继续。

攻击,格挡,闪躲。攻击,盾防,格挡。他们的战斗继续着。很快,斯泰尔比乔恩的第二面盾牌也被击碎了,然后是第三面,这让他只能用剑来防御了。一般来说,这意味着决斗马上就要结束了。但斯泰尔比乔恩是个剑术高超的剑手,当帕尔那托克非常自信地冲向他时,斯泰尔比乔恩奋力向上一跃,脚部正好和帕尔那托克的肩膀齐平。

当他下落之时,他的剑刃砍向了这名战酋的耳朵。瞬时鲜血四溅,滴落在他们脚下的毯子上。这个赤色的印记表明,决斗已经宣告结束了。人群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欢呼,两人都撤出场外。帕尔那托克用力捂紧了脑袋—侧血肉模糊的伤口,斯泰尔比乔恩在活动着他战斗后的手臂。

“乔姆斯维京人归你了,”战酋说着,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你要命令我们去哪儿?瑞典?去和你的叔叔作战?”

“不。”斯泰尔比乔恩说,基莉徳来到了他身旁。

“不?”他取回毛皮大衣披在肩膀上,肖恩在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我们先去和丹麦人战斗,”斯泰尔比乔恩说,“我需要那个基督徒的舰队,哈拉尔·蓝牙。”


第二十一章、娜塔莉亚的坚持

娜塔莉亚吃了一根格兰诺拉【某麦片品牌——译者注】燕麦棒当早餐,然后坐在了Animus椅上。这台机器和她在鹰巢使用的那台几乎一模一样,虽然没那么舒适。格里芬将她和所有线路、连接器连接起来,她闭上了眼睛,“我讨厌这个阶段。”

“哪个阶段?”他问道。

“进去的时候。”

“为什么呢?”

“顶叶抑制器。”

“噢。”他走到一旁他的电脑控制台前,“我们不用那个。”

“我们不用?”

“不用。而且你会一直在椅子上,你会发现这样一来进入虚拟进程就没那么费劲了。但如果你粗心大意,可能会更容易失去同步。”

“明白了。”娜塔莉亚舒了口气,很开心她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个令人难受的玩意儿了。

“现在,”格里芬说着,摆弄着控制台,“我们知道了蒙哥汗死亡的日期,我们该从他死后多久开始?”

“他们要经历长途跋涉,”娜塔莉亚说,“阿速台他们的行军速度大概是每天三十到四十英里,所以……一个月?五周?”

“我们从第四周开始,然后如果需要向前推进,我们也可以再调整。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

“我们开始吧。”过了一会儿,娜塔莉亚躺在一片黑色的沉静中,然后格里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记忆回廊已经载入完毕,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娜塔莉亚说。很好。开始倒计时,三,二,一……刺目的光亮打碎了黑暗,但这一次,娜塔莉亚并没有那种头骨被刺穿的感觉,而下一秒,她已置身于虚空之中。格里芬没说错,这种虚拟体验没有顶叶抑制器带来的那种真实感。娜塔莉亚的意识有一部分确信无疑地知道,她现在正躺在一座破旧老房子的地下室的Animus 椅上,这也让她乐于接受虚拟体验。


我已经把所有程序都载入完毕。蒙哥汗死后一个月。

“好的。”记忆回廊四散裂开,但大脑这次仍旧没有什么痛感,娜塔莉亚发现自己跨坐在一匹马上,和一列怯薛军武士们一起,他们之间是存放着大汗遗骸的四轮马车。娜塔莉亚差点失去平衡,从马鞍上摔下来,虚拟程序瞬间变得模糊起来。哇哦,你还好吗?

“没事,我只是……”娜塔莉亚平静了一下心绪,“我应当举止得体一些。”这更像是在门罗的Animus中。娜塔莉亚渐渐明白了,这并非易事。但她逼着自己将身心的控制权交给伯颜,就像她和阿德丽娜那样,这样她就能好好骑在马上了,他们共享着思维和记忆。他们这队人马向北行进,穿过黑水河流域,这里的气候凉爽宜人而且干燥,明亮的天空广阔而深远。

自从治水者将河流改道灌溉平原之后,农田再度焕发生机。整个小腿沾满泥泞的农民们默默地看着蒙古军队通过,旗帜飘扬,号角轰鸣。陈伦,那个党项族的募兵,就来自这个地区。虽然这里和伯颜生活的大草原不尽相同,但也比宋朝那些该死的山谷更像家乡了。他的肩膀和腰侧的伤渐渐愈合了,虽然仍有些许疼痛,而且他仍时时念起那个击败他的宋人武士。他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反而很钦佩她的勇武和技艺,他深深感到天父已经对他有些不悦,他甚至有点希望她能够活下来,有时他甚至会愧疚自己对她造成的伤害。

“伯颜!”阿速台向他招手,让他上队列前头去和他会合。他轻夹马腹,跟上年轻的王子,向他垂首致敬:“殿下。”

“我们已经到了中兴府。”他穿着那件华丽的镀金铠甲,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当然,殿下。”伯颜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可汗的儿子对他如此宠信有加、关心备至,但出于必要的谦恭谨慎,他接受了这番好意。

“和我一起上前去。”阿速台策马向前小跑了一段距离,伯颜跟着他,直到他们和大部队拉开了一段距离,先遣的弓箭手和武士们还在十几码之前,“十八年前,成吉思汗的部下,伟大的速不台将军在和波兰王国的作战中取得了胜利。”伯颜点点头。

“在莱格尼察【莱格尼察(Legnica),波兰西南部城市——译者注】的囚徒之中,有个年轻的武士隶属于一个名为圣殿骑士团的组织。”

“那是个武士团?”伯颜问。

“并不仅仅是个武士团,”阿速台说,“我们的目的和野心超越了我们军事上的成就,战争仅仅是个非常有效的工具而已。”王子刚刚的话已经表明了他就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但伯颜克制住自己,不对此做任何评价,让阿速台继续说下去;“在我之前,我父亲已经成为骑士团的一员。那就是他能够击败和压倒我祖父的兄弟——窝阔台的众多背信弃义的嗣位者,成为可汗的原因。现在我继承了他的位置,成为一名圣殿骑士,虽然我并非大汗。”

“这个组织的目的是什么?”伯颜问道。阿速台朝着前方的谷地点点头,一座城池出现在眼前,“中兴府,从前的西夏国首都。”伯颜看着这座城市,怯薛军渐渐走近,城市破灭的残迹依然可见。即使已经过去三十年,大段城墙依旧没有重建,被烧焦的宝塔依旧矗立在那里,像是对背叛者进行无声警告的黑色警示柱。伯颜那时还是个男孩,但他也听过那些故事。部族将这座城池夷为平地,屠杀了这座城的居民,几乎将整个党项灭族。但那座被捣毁的城市如今已经恢复生机,农田开始重新种植起稻米。暂时,平静成为它的主题。

“我们带来和平,”阿速台说,“通过我们的治理,我们的货币,我们的道路,我们用秩序取代动乱,我们确保对不同神的信仰都能够得到容忍,我们的律法带来铁一般的正义。”伯颜点点头,在他的脑海深处,娜塔莉亚再次感到恐慌。这个蒙古王子说的话听起来仿佛谋害数百万人的性命既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这就是圣殿骑士团的世界,这座城市便是明证,它的一切都被毁灭,花费数十年之久才恢复正常。

“为什么您和我说这些?”伯颜问。

“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阿速台说,“大部分怯薛都是圣殿骑士,虽然并非全部。正如我之前所言,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伯颜犹豫了,在这一瞬间,娜塔莉亚发现了他心中的道德准则。当伯颜开始相信上天是这场战争的主宰时,他觉得杀戮、死亡还有重建都是正常的,但现在他知道了,有一个秘密组织,由人组成的秘密组织在控制着所有的战争。他感觉自己像被从马鞍上扔下来一样。

“您已经赐予我荣耀,”伯颜说,“能否再允许我稍作考虑?”

“当然,”阿速台说,“我会在不儿罕合勒敦山再问你一次。”

“感激不尽,殿下。”伯颜放慢速度,他的头一直低垂着,汇入大部队中。队列穿过中兴府,这个不像城市、更像是城市幽魂的地方。现在的伯颜看着它,却再也不认为这是天父的惩罚了。他看到的只是死亡。我想我们可以快进一点了。格里芬说。娜塔莉亚同意。我会先把你放回记忆回廊,这样转换起来会轻松一点。

“多谢。”

道路、装载着可汗遗骸的四轮车,还有成列的武士们慢慢融化,像是一阵奇妙的大雾席卷了道路,她的马也被卷了进去,然后娜塔莉亚发现自己就站在一片虚空上。让我们来试试五周之后吧。他们离不儿罕合勒敦山还有七百英里的距离。

“六周吧。”娜塔莉亚说。你是老大,你说了算。给我点时间来校准。娜塔莉亚等待着,渐渐地有些焦虑。很有可能在下一次虚拟进程中她就将知晓伊甸园碎片的所在地。这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但这任务现在于她而言成为某种敲响世界末日之钟一样的东西。开始是以赛亚,现在是格里芬,他们一起计算着世界末日。和门罗一样,她不希望任何一方夺得戟尖,两派都只会带来死亡和破灭。但她不确定怎样才能预防他们中的任何一方找到它。我们准备好了。

娜塔莉亚叹了口气,“好。”记忆回廊再次分崩离析,世界再次拼接组合起来,这是另一条道路。这次娜塔莉亚很容易就藏进后台,让伯颜掌握控制权。透过他的眼睛,她认出了成吉思汗长眠的那座圣山,那时候他还被称作铁木真,不儿罕合勒敦山的顶峰高高矗立在远方,白雪覆盖其上。

数日之前,蒙哥汗的葬礼就已经开始了,现在一小群他的近亲以及精挑细选的怯薛军正抬着他的遗骸去往他山间的陵墓,带着大量的黄金、丝绸,还有美玉、宝石。他们面前的道路空无一人,人们害怕如果他们看到葬礼,则必将被处以死刑,如同当年成吉思汗葬礼的目击者们一样。

伯颜在阿速台身后策马而行,后者率领着怯薛军进入山间,跟在他的叔伯们身后,最终他们走下山坡,进入平地,沿着河谷向北而行。松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青色的牧草和农田在向他们招手,圣地越来越近,不儿罕合勒敦山已在眼前。随着伯颜的马扬蹄越过一英里一英里的路程,娜塔莉亚感到一阵阵不寒而栗。匕首就在可汗那里,和几副铠甲、剑还有弓在一起,而他们很快就要抵达墓穴了,她能目睹伊甸园碎片的安置之所。我想我们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格里芬说。看来他也感觉到了。娜塔莉亚一言不发。你准备好了吗?

“这重要吗?”听起来你还没准备好。

“我没这么说。”你也没说是。

“我只是在努力做好这一切,搞定它。”好吧,我让你自己来。

怯薛武士们抵达山脚下一片小河谷,一条河流在此流淌着。起伏的山峦围绕着他们,也围绕着这个地方,让这里看起来像是接近神明的庇护所。队列涉水渡过浅滩,然后带着无言的虔敬,开始上坡。伯颜抬头,向他们前进的方向看去,他发现一个天然形成的形似牛角的岩石地带,他确信,那里就是大汗的长眠之所。

“伯颜,”阿速台骑马来到他身边,说,“我们就快到了。我很高兴你一直在这儿。”

“谢谢您,殿下。”

“如果你早点成为怯薛军的一员,或许我父汗还活着。”伯颜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有没有好好考虑过我之前说过的建议?”

“我想过了,殿下。”

“那你的回答是?”娜塔莉亚知道伯颜会接受的,他只能这么回答,否则就太失礼了。蒙古人不论是为天父而战,还是为圣殿骑士团而战,或者只是单纯地追求财富和杀戮,他们都是伯颜的同胞。他是草原上的汉子,是武士,是骑士,是弓箭手,他会如此而生,也会如此而死,和部族一起。

“殿下,我——”娜塔莉亚的思维在干扰着伯颜,让他无法回答,虚拟场景变得倾斜而扭曲。控制好自己。格里芬说。娜塔莉亚不想控制好自己。她不想让伯颜成为圣殿骑士。娜塔莉亚?你知道的,你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她的确知道。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可汗即将被埋葬在何处,而格里芬不知道。如果她失去同步,就在现在,那他就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能搞定。”她说,然后转身面对阿速台,后者正坐在马上,凝视着她,在扭曲变形的虚拟画面中皱了皱眉,“不。”她坚定地告诉他,整个世界分崩离析了。蒙古人像碎叶一般飘散开来,不儿罕合勒敦山轰然倒塌,牛角形状的地方也随之倾覆,顶叶抑制器挟裹着一阵愤怒的风暴撕裂了娜塔莉亚的思维。当一切消退,她站在记忆回廊中,喘着粗气。格里芬在她耳边咆哮。你在干什么?

“我失去控制了。”不,你没有!这是蓄意怠工!娜塔莉亚闭上眼睛,她的胃部因失去同步的负面效果而蠕动着。我把你送回去。

“不。”她轻声说。我把你送回去!

“不!”她说,“如果你送我回去,我还会像刚才那样做。”为什么?我们已经很接近了!

“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那东西在哪儿。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格里芬陷入沉默,很久很久,娜塔莉亚感到心中一阵寒意蔓延开来,就像记忆回廊里的暖气被某个人关闭了一样。

“让我出去。”娜塔莉亚说。好。等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提示,她的思维又颠簸了一阵。她已经跳出虚拟进程,回到了Animus椅上。她摘下头盔,开始咳嗽,这股力量在她的颅内敲打着她,像根缠着倒钩的球棒。

“你欠我一个解释。”格里芬说。娜塔莉亚头晕眼花,还想呕吐,她没法解释。

“她不欠你任何东西。”她听到大卫说。

“别多管闲事,小鬼。”

“不,”大卫说,“我们离开圣殿骑士,是因为他们想要控制我们。现在你也要做同样的事情?”

“我们这么做的理由不一样。”格里芬说。大卫重重哼了一声,“你觉得这会让你更高尚?”

“是的!”格里芬喊道,“我们不——”

“停下。”娜塔莉亚感激大卫为她挺身而出,但她可以自己力争,“停下就好。”她说。

“这是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格里芬问道。娜塔莉亚摇摇头,“不,我没有什么计划。我只是……”

“只是什么?”

“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哈维尔说。娜塔莉亚翻了个白眼。如果她不需要大卫,那她也同样不需要他。

“为什么我要让她一个人待会儿?”格里芬问,“根据我现在所知的一切,她还在为以赛亚工作,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因为据我所知——”

“我没有为以赛亚工作!”娜塔莉亚叫道,然后瞬间后悔了,因为脑部的痛苦开始汹涌起来。但她忽视了这痛楚,拒绝向后躺到Animus椅上去,“我也不是为你工作。我不是一个刺客,我也不是圣殿骑士。”格里芬闭上了嘴,走到一旁,用一只手的掌心揉搓着另一只手的指关节,“你听起来就像门罗。”

“或许他的想法才是正确的。”娜塔莉亚说。格里芬指着地下室的水泥地面,“这是一场战争!”

“但不是我的战争。”

“这不要紧!不管你是否喜欢,你已经被拽进战场了,而现在你就在战场的核心地带。你知道那些在战场上无所作为的人,他们的结局会是什么吗?”娜塔莉亚有点站不住了,但她还是努力保持站姿。

“他们会死,”格里芬说,“如果你不想变成那样,你就要选择和你一起战斗的同伴,你没法保持中立。门罗不是中立的,无论他怎么骗他自己。”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哈维尔问。

“他曾经为阿布斯泰戈工作,”格里芬说,“他曾是个圣殿骑士。你觉得这能轻易洗刷吗?”娜塔莉亚从未考虑过这一点。这没让她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却让她担忧起来。格里芬继续说:“问问你自己,为什么门罗没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他不和你们一起上那辆车?”大卫看着哈维尔和娜塔莉亚,“他说他是为了欧文留下来的。”

格里芬点点头,“或许他是,或许他有自己的理由。”地下室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电脑风扇在嗡嗡响。但娜塔莉亚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的心情了。门罗做什么、为什么那么做都跟她没关系。她不是因为他才失去同步,也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格里芬不会这么容易就说服她的。

“那又怎么样?”她说。格里芬昂起头,“那又怎么样?”

“嗯,如果他有自己的理由,那又怎么样?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吧,”格里芬说,“你就和你的青春期叛逆做斗争吧,我要去不儿罕合勒敦山了。”他跺脚走向军火墙,开始往下拽武器。

“我们也去,对吗?”大卫问道。

“是的,”娜塔莉亚说,“他答应过我们。”

“我现在后悔了。”格里芬说,然后他咕哝道,“另外,说是交易的话,你也没履行承诺。”

“抵达不儿罕合勒敦山后,我会找到那座陵墓。”娜塔莉亚说着,斟酌着自己的语句。格里芬又抱怨了一会儿,但她知道他会带他们去的。她其实不太想去蒙古,但她必须去,这样可以防止格里芬和以赛亚或是别的什么人找到伊甸园碎片,而她知道,自己在不知什么地方的一幢废弃房屋的地下室里是无法做到这一切的。


第二十二章、最后一枚碎片

欧文的父亲站在银行门外,看着时间。他收到一些指示,如果他完成这些指示,就能冲出泥淖,重新见到他的妻子和儿子。如若他失败,他们就会丢掉房子,失去他努力为他们营建的生活。但是不管结果如何,他们会是安全的。有人笃定地向他保证了这点。眨眼之间,数秒时间已经过去,现在是四点二十三分,他走进了银行。几分钟里,他都站在其中一个柜台前,看上去是在填写存款单,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恐惧。他已经满身大汗,嘴唇却干燥得开裂了。

然后他步向盥洗室,选择中间的隔间,他关上大半的门,只留下一个小缝隙,之后坐在马桶边缘休息。在此之后,他只需等待。等待。他的大腿火辣辣的,腿肚子很疼,但他待在那里,工业吸尘器刺鼻的味道和樱桃味的空气清新剂味涌进他的鼻孔里,缠绕着他的喉头。到了五点零三分,他听到卫生间的门打开了,钥匙叮当作响,可以猜测,进来的人是个保安。按照一般程序,他会检查每个隔间,但因为每个隔间的门都开着,他便跳过了这个步骤,正如欧文的父亲祈祷的那样。

保安关掉灯,卫生间的门也关上了。欧文的父亲从马桶边缘下来,在黑暗中,他摸索着从隔间出去的道路,唯一的光亮来自门边红色的紧急出口的字样。然后他等待着。到了五点十七分,他从卫生间冲出来转向右侧,往银行的后勤办公室奔去。他打开了紧急出口,让他的同伙进入,那人已经关闭了警报器。他穿着黑色的牛仔夹克,套着一件连帽卫衣,面容被遮住了,模糊不清。然后他们两人走向银行前台,出纳员仍在数钱,他们要赶在晚间保险柜关闭之前结束工作。

在大厅里,欧文的父亲的同伙提高声音,挥舞着一把手枪。他说的什么无关紧要,欧文的父亲没有认真听。相反,他在观察出纳员和其他职员,看看会不会出现任何麻烦的迹象,但他在这些人脸上只看到了惊讶和恐惧。他想过这点,在银行工作的人,对这种事或许早有准备,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更坚忍一些。但是他们都只是举起双手,畏缩着,除了那个往麻袋里装钱的人。欧文的父亲再次祈祷,希望这次这些人不要做什么傻事。但随后那个保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不许动!”他叫道。事实上,当他叫出那句话时,欧文的父亲就已经预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对事态的发展他感到深深无力。那名同伙开枪打中了保安的胸部,所有人都在尖叫。其中一个往袋子里塞钱的人惊呆了,另一个职员咒骂着,从他手里扯过袋子,接着干他的工作。保安躺在地上,他还在动弹着。大概过了一分钟,他身体下面已经积聚了一大摊鲜血,然后他就再也不动弹了。欧文的父亲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这本不该发生的,但事已至此,他尽可能多地拿上了钱袋,他的同伙也一样,然后两人一起从后门冲了出去,一辆车正等在那里。你看够了吗?以赛亚问。

“嗯。”欧文说。虚拟画面碎裂了,就像古老的卷轴被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之下瞬间化为灰烬的场景,欧文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记忆回廊。

“不是他做的。”他说。他还是抢了银行,欧文。以赛亚说。

“是,但那是他们强逼的,他没的选,而且他也不是开枪打死保安的那个人。他没有犯谋杀罪。”不管怎样,他都要进监牢的。

“可能吧。”欧文说。但这结论没有他刚刚看到的内容重要,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现在一切看起来都有了意义。他爸爸和那个保安一样,都是受害者。没人会相信这一点,尤其是欧文的外祖父母,但这无关紧要。欧文知道真相了,而且他意识到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

“那个同伙是个刺客吗?”他问道。或许。

“我准备好出来了。”很好。三,二,一……记忆回廊在一道灼热的亮光之下消失了,欧文在鹰巢之中睁开了眼睛,以赛亚站在他身旁,给他和机器解除连接。欧文甚至感觉他应该感谢这个圣殿骑士,但他说不出口,至少现在不行。相反,他说:“我想要见门罗。”以赛亚点点头,“当然,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

“他在哪儿?”

“在一间拘留室里。”

“你还没……对他做什么?”

“比如说?”欧文知道门罗手上有圣殿骑士和刺客想要的情报。门罗已经从欧文的DNA中解码出一些东西了,还有其他人的DNA,将他们所有人联系在一起的东西,还有伊甸三叉戟。欧文只是不知道以赛亚为了从门罗手中得到这些情报会做到何种地步。

“你伤害他了吗?”欧文问。以赛亚嗤之以鼻,“拜托,我可能对门罗生气,但酷刑永远达不到预期的目的,酷刑只会对大脑造成伤害,而在我工作的过程之中,我发现保持大脑完好无损更有价值。你很快会亲眼看到,他安然无恙。来吧,我陪你去休息厅。”说完,他带着欧文步行穿过鹰巢的过道和走廊,来到格蕾丝和肖恩刚刚吃过早饭的地方。

格蕾丝还在那里,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和那个叫维多利亚的女人交谈。以赛亚离开了,欧文远离格蕾丝坐下,让格蕾丝有自己的私人空间,然后他看着巨大的窗户。昨天晚上的风雨让外面的一切都显得绿意盎然。树林、纤柔的灌木丛,还有生长在阳光地带的一簇簇小草。几个小时前他还在那些林木中飞奔,准备潜入这个基地,而现在他却坐在这里,看着外面,对他而言,这一切真是太古怪了。

“欧文。”格蕾丝说。她和维多利亚都在看着他。

“有用吗?”她问。

“嗯,”他说,“有用。”

“你感觉如何?”维多利亚问,欧文感觉她应该是个心理医生。

“我很好,”他说,“你今天没进虚拟进程吗,格蕾丝?”她摇摇头,“昨晚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很艰难,”维多利亚说,“每个人都需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排解它。”她肯定是个心理医生。在他爸爸死后,欧文见过一些这类人。

“我现在去看看肖恩,你能行吗?”维多利亚问道。格蕾丝点点头,于是这女人离开了他们。欧文起身走向格蕾丝的桌子。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他抓了一张椅子拖了过去,然后他反坐在上面,胳膊搭在椅背上。

“所以,”她说,“是刺客给你爸爸下套了?”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是那样。”

“我很抱歉。”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因他父亲的死怪罪任何人。他唯一不知道的是格里芬跟这件事情有没有关系,如果真的有,那他该怎么办,这是最困扰他的部分,“我想这也算不上意料之外。”

“为什么?”欧文告诉她张芷的故事,兄弟会是怎样在她受伤之后抛弃她的,即便她是那个凭借一己之力拯救宋朝于水火的人,“这看起来正是他们的行事风格,”他说,“他们利用别人。”

“你说的不对。”格蕾丝说。

“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但至少她慰藉了亡父的在天之灵,不是吗?你正在做的也和这类似。”这倒没错。欧文的确感觉他好像为此对张芷有所亏欠。他还亏欠哈维尔。没有那件偷来的DNA样本,欧文现在还在原地踏步,困惑,孤独,找不到答案。他想告诉哈维尔他刚刚得知的一切,但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的朋友。

“所以你现在是个圣殿骑士了?”格蕾丝带着一丝嘲弄问道。他哼了一声,“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她说,“以赛亚是很有说服力的。”欧文还是没法完全信任他,要想忘记像特威德老板那样的圣殿骑士在纽约的所作所为和他所带来的破坏是很难的,不管肖恩现在怎么说这个组织的好话,“我不是圣殿骑士。”

“但你也不是刺客。”

“嗯,但我想我已经开始走上这条路了。”

“我也是,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他还记得。他在纽约的祖先曾经训练过格蕾丝的祖先,使其成为刺客。维琉斯和伊莉莎常常待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很亲密。这种亲密关系依然残留在欧文和格蕾丝之间,只要他稍稍注意便能发现。格蕾丝靠在座椅上,“这些事把你的脑子搅得很乱。”

“对,是的,”欧文说,“就像个大脑迷宫似的,很难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身份。你会迷失自我。”

“你必须找到一个真实的存在的东西,”格蕾丝说,“维多利亚刚刚这么对我说。你必须找到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然后坚持下去。”欧文想了想,“对我来说,就是我爸爸。你呢?”

“大卫。”她说。欧文注视着桌子。他还是搞不懂格蕾丝和她弟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在这场冲突中走向了两个对立面,但他知道最好不要逼她说出来。如果她想要分享,她会主动分享的。在这之后,鹰巢的几个工作人员送来一盘三明治和几袋薯片,还有一些水果。

“午饭,”格蕾丝说,“比我们之前吃到的要差。”

“没事,”欧文说,“我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我曾经藏在一间储藏室里?”

“真的?”

“嗯。”他站起身来,拿了一个三明治,烤牛肉馅的,“相信我,很好吃。”他们正吃着的时候,肖恩回到了休息厅。他问候了两人,和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但看上去既遥远陌生又心不在焉,和欧文几周之前在门罗的仓库里看到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

“你还好吗?”欧文问。

“哈?”

“你还好吗?”

“噢,我很好,”肖恩说,“我在一场维京决斗中获胜了。”欧文挑起眉毛,“真的吗?”肖恩点点头,“我掌握了乔姆斯维京人的控制权,现在我们要去丹麦的海岸劫掠了。”

“太酷了。”欧文放下了他的三明治,“但你还好吗?”肖恩停止咀嚼,他看上去很困惑,就像是不太理解这个问题似的,“我?”

“是的,你。”

“我……我很好,”他说,“非常好。”欧文看向格蕾丝,她耸了耸肩。肖恩看上去已经在大脑迷宫中迷失了,而欧文并不认为他想被人找到。第二天一早,维多利亚单独来休息厅见他们。她在平板电脑上检查了一番,然后建议肖恩继续体验他维京祖先的记忆,那个据说名为斯泰尔比乔恩的人。格蕾丝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回到Animus中去,欧文也是。维多利亚说欧文可以在自己的虚拟记忆中做出贡献,这让人感觉他们只是在试图让他分心。

“除非我见到门罗,否则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来帮助你们。”他说,“我不认为这是可行的。”

“为什么不行?以赛亚答应我说可以和门罗谈话。”维多利亚看着她的平板电脑,“我不知道这回事。”圣殿骑士的领袖欺骗了他,“那就去把以赛亚喊来。”

“恐怕以赛亚现在很忙。”

“很忙?”欧文略微提高声音,“忙什么?”

“这跟你没有关系。”她说,她的气急败坏打碎了心理医生的面具。

“他要走了,不是吗?”格蕾丝说,“昨晚的事情之后,他要去追寻戟尖了。”维多利亚摇摇头,“我没有说——”

“所以他去了中国,”欧文说,“或者其他地方。”

“你们怎么知道的?”肖恩问,“你们又没和娜塔莉亚谈过话。”欧文直视着维多利亚,“因为我也在那里。”听到这句话,这个女人撇下了她所有的伪装,风度尽失,“你知道戟尖在哪里吗?”

“不,”欧文说,“我的DNA是一条死路,否则刺客们早就得到那东西了。”维多利亚眯缝着眼看着他,“你要和门罗重逢,必须等到以赛亚回来了。与此同时,我将持续在此引导你更加深人地探索Animus虚拟记忆。肖恩,以赛亚想要我告诉你,他对你现在的这个祖先抱有很大的期望。”肖恩抬起头,“真的吗?”

维多利亚再次在平板电脑上敲击着,“是的。我们相信托勒密戟尖就是你们所有人一起在纽约发现的那个,塞琉古戟尖则是我们希望在不儿罕合勒敦山找到的那个,这样就只剩下马其顿戟尖了。我们的研究员已经对他们猜想的戟尖在历史长河中的流传路线进行了建模,最后一枚三叉戟碎片很有可能就在斯堪的纳维亚的某地。”肖恩咧嘴笑了起来,像个傻子。他看上去像个瘾君子。

“以赛亚什么时候走?”格蕾丝问。维多利亚转身走向大门。当她开门时,她说道:“他可能已经走了。科尔现在接管指挥。”然后她就走了。门刚关上,欧文就转向其他人,“门罗就在鹰巢的某处,你们知道他可能在什么地方吗?”

“为什么?”肖恩问,但欧文无视他。

“总共有五栋楼,”格蕾丝说,“我们没都看过。”

“我想我昨晚见过其中三栋了,”欧文说,“我猜他们应该把门罗关在另外两栋之一了。”

“等等!”肖恩向前倾身,他提高声音,十分惊慌,“你们要做什么?”

“放松,”欧文说,“你就继续你的旅程好了。”

“什么?”

“没什么。”

欧文转向格蕾丝:“那你呢?”她直直地看着欧文,过了很久才回答他:“为什么?你想帮他逃脱吗?”

“我是这么想的,”欧文说,“如果以赛亚去了不儿罕合勒敦山;我也不会待在这里。”她咬着嘴唇,欧文笑了,“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能合作无间。”他说。

“伊莉莎和维琉斯合作无间,”她说,“你和我?我可不敢肯定。”但欧文能感到她内心也已经动摇了。当维多利亚告诉他们以赛亚可能已经离开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她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你不想被撇下,”他说,“另外,机会很好,格里芬也在路上,大卫会和他一起去的。我知道你还在为他担心。”

“你太卑鄙了。”

欧文抬起手,“这是事实。”格蕾丝盯着他看了整整一分钟,欧文就一直坐在桌边,把问题抛给格蕾丝,耐心地等待着。

“好,”她终于说,“我加入。”欧文点点头,“好。”然后他转向肖恩,肖恩已经沉默好长时间了,“那你呢?”

“噢,我要留在这里。”肖恩说。

“你当然要留下来。”欧文的确没指望过他说出点什么让他意外的话来,“我们能最起码相信你不会出卖我们吗?”肖恩耸耸肩,“我不说出你的事,你也别说出我的事。”欧文认为这样就够了,“行,就这样。”格蕾丝活动了一下肘关节,“你有计划了吗,我们怎么闯出去?”

“我想有了。”

“你觉得我会对这个计划满意吗?”

欧文又笑了,“你可能不会喜欢这个计划。”


第二十三章、到北京去

哈维尔能看出来格里芬还对娜塔莉亚在虚拟程序中的所作所为怒火中烧,但显然他已经认命,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开始准备去不儿罕合勒敦山的旅程,不过更多的时间花在和盖文以及兄弟会其他成员的视频聊天上。哈维尔现在正在帮他打包武器和装备,这些东西中的大部分娜塔莉亚都拒绝使用,与此同时,他们却得不时提醒大卫不要去触碰它们。

“那么,我们要怎么去那里?”哈维尔问,“那辆圣殿骑士的车子能飞起来吗?”格里芬一言未发,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我安排了一架飞机。”

“啥?就是私人飞机?”刺客停下手头的动作,“是的,正是如此。”哈维尔点点头,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他将一切能塞进去的东西都塞进一个板条箱里。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他们拿了食物、睡袋,还有保暖衣物,虽然地下室里的衣服对娜塔莉亚和大卫来说都有点大。当他们收拾好后,格里芬让他们把所有东西都带到车库,然后他关闭所有程序和电源,将地下室这个秘密藏身处锁好。

车里还有些空间可以存储东西,后备厢也可以。他们把没法装进后备厢的东西装进后座,或是放在自己膝盖上。哈维尔和格里芬坐在前座,娜塔莉亚和大卫则坐在后面。当他们将车开出车库来到马路上,已是傍晚时分。哈维尔最后看了一眼那幢鬼屋,然后他们兜了个圈,屋子就消失在了树林中。格里芬驱车带他们上了公路,然后转而向南,前往机场,大概要花一个小时。路上的游客们经过时都盯着这辆车看,哈维尔为此乐了一阵子,然后看着夕阳缓缓沉人地平线,几乎要沉沉人睡,直到格里芬下了出口,叫醒了他。

“这里不是机场。”大卫说。

“这里当然是机场。”格里芬说。大卫指着窗外,“不,我能看到航空站在那边。”

“我们不是乘坐那种飞机。”

哈维尔皱着眉,但决定保持沉默,拭目以待。格里芬开车载他们路过一系列的仓库和其他厂房,最终开进一个很小的、空荡荡的飞机棚,两个男人和一辆机场行李车在里面等待着。格里芬停下车,但没有熄灭引擎。

“把它藏好了,”他对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会回来取它的。”

“没问题。”第二个男人帮助他们把所有的包裹和装备都装到行李车上去,他们把车上的东西装完之后,哈维尔看到刚才那个家伙将它倒出飞机棚,开走了。格里芬示意他们所有人都爬到行李车上去,陌生人开着车载他们到停机坪去。哈维尔感觉自己满嘴都是硫黄味,车子的引擎轰隆隆地叫唤着,既聒噪又令人厌烦。目力所及,哈维尔看不到多少架喷气式飞机,他试着想要弄清楚哪一架是他们要乘坐的。但当行李车在一架巨大的货机前停下时,哈维尔意识到这趟航程可能跟大卫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这是什么?”大卫问,推了下他的眼镜。

“这就是你说的私人飞机。”格里芬说。大卫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样的。”

“不,就是这样的。”格里芬指着飞机的机翼,“那块是飞机引擎,这大家伙整个儿都是我们的。除非你把所有包裹都算进去。”

“包裹?”大卫问。

“包裹。”

“你要把我们邮寄到不儿罕合勒敦山去?”哈维尔说。

“取道北京。”格里芬轻轻拍打着哈维尔的背部,“大隐隐于市。”对于私人飞机这个名头,飞机内部比外表看上去更加名不副实。他们的座椅就是金属架子,上面缝上帆布,基本上就是固定在挡板上的折叠椅。但这里既高压又高热,而且还真有间盥洗室。引擎的嗡嗡声让哈维尔说话时不得不提高音量,但引擎声也没大到影响他正常思维的地步。在空中飞行几个小时之后,娜塔莉亚和大卫都沉沉睡去了,哈维尔探过身子问格里芬飞机棚里的那些人是谁,还有兄弟会是怎么安排这次航程的。

“阿布斯泰戈的敌人多得很,”格里芬说,“也不全是刺客。我们有时候会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合作。”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哈维尔说。

“你可以这么说。”他凝神看了哈维尔一会儿,然后自顾自点了下头,“除了莽撞,你的其他表现让我印象深刻。”

“这很难吗?”

“很难。”

哈维尔也点了点头,但他从没想过在格里芬面前表现自己。

“我和盖文说起过你,他也同意。如果你在找寻一个地方,一个目标,或许你已经找到了。”

“就在兄弟会?”

格里芬点点头。

“这算是正式的邀请吗?”

“如果你希望是的话。”

哈维尔发现这个主意比预料中更加吸引他。刺客代表着选择。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发挥自己的力量。这样的世界似乎比哈维尔所生活的世界棒多了。在现实世界中,他无法随心所欲地做自己。

“你们有没有什么入会仪式啥的?”他问道,半开玩笑。

“有一个入会典礼,”格里芬说,“然后你将开始真正的训练。”哈维尔点点头,“我会好好考虑。”

“考虑下吧。”格里芬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机舱壁上,“但也尽量休息休息。”哈维尔很累,但这段对话让他难以成眠。他想象着欧文会怎么说,然后突然意识到那并不重要。这是哈维尔的抉择,这事关他心灵归属的问题。过了许多个小时,飞机在北京降落了,格里芬领着他们离开了停机坪。他们还没走多远,一辆越野车停了下来,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人近中年,一头长长的黑发,穿着定制的白色套装,介于军装和奥林匹克运动员服装之间。不像之前那两个男人,在哈维尔看来,她正像是一名刺客。

“格里芬?”她说。格里芬点点头,和她握手道:“终于和你见面了,我很高兴,燕玫。”

“请。”她朝越野车做了个手势,“跟我来吧。”

“让我们拿下装备。”

“当然。”燕玫帮助他们将包裹和板条箱装进她车子的后备厢中,然后他们都一窝蜂地挤了进去。格里芬坐在前排的座位上,哈维尔和其他人坐在后面,燕玫开车。哈维尔注意到她在后视镜中审视着他们每个人。

“盖文没跟我解释明白,”她说,“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一块伊甸园碎片。”格里芬说。燕玫蓦地朝他转过头去,然后将目光缓缓收回到公路上,“他可以稍稍提一下的,”她说,“他觉得我们仅靠自己无法夺回那件东西?”

“情况特殊。”

“怎会这样?”

格里芬转过身,“娜塔莉亚,这个孩子,曾经见过那东西。”燕玫顿了一下,“在Animus里?”

“肖恩在马德里得到了一张蓝图和一个处理器,”格里芬说,“我们实际上在寻找三块碎片——三叉戟的三段戟尖。这些孩子,还有另外三个,都和它们有关联。你听过以赛亚的名字吗?”

“嗯。”

“他在追踪一项名为‘崛起计划’的工程,他们六个人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明白了。”

“以赛亚可能现在就在前来的路上。你有没有看到圣殿骑士们有所动作?”

“没有,”她说,“一直都很平静。”

“奇怪,”格里芬一只手在光头上挠着,“太奇怪了。你会以为他们已经聚集起一支军队……”

“盖文说我需要去不儿罕合勒敦山?”

“对。”

“我有一架私人飞机随时待命。”

“终于有私人飞机了!”大卫说。哈维尔和娜塔莉亚笑了,连格里芬也轻声笑了起来。当越野车抵达机场的另一端,燕玫将车停在了一架可能让大卫激动万分的飞机边上。哈维尔对喷气式飞机不甚了解,但这架看上去速度很快,机身光亮,像是一支羽箭。他们从越野车上卸下装备,然后登机了。在机舱里面,皮革软垫沙发用宽阔的扶手和可供躺卧的椅背欢迎着他们。座椅分布在飞机的两边,组成面对面的两排。

“你们小分队的其他人呢?”格里芬问。

“在西藏,”燕玫说,“我没时间召回他们,盖文没有提前通知我。”

“他谁也没通知。这件事的主要进展发生在过去的三十六小时内。”燕玫走向飞机的前部,“让我来做一下起飞前的例行检查,我们就可以出发了。”哈维尔坐在娜塔莉亚对面的座椅上,大卫离她远远的,一个人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凝视着外面的跑道。没过多久,飞机启动了,燕玫回到了机舱中。她坐在格里芬的对面,哈维尔和娜塔莉亚的另一边,她系紧了安全带。

“介绍一下?”她说。

“当然。”格里芬依次指着哈维尔、娜塔莉亚,还有大卫,对刺客说了他们的名字。她对着他们一一微笑,“娜塔莉亚,你曾经见过三叉戟的戟尖?”娜塔莉亚点点头。

“它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像一柄奇怪的匕首,”大卫说,“我们在纽约看到了第一段。”

“第一段?”燕玫皱了皱眉,“或许你们该从头跟我简述一番。”于是他们三人轮番讲述。哈维尔讲得最多,大卫一直在插话,他们讲到了门罗、征兵暴动,然后又说了过去几周发生的事情。娜塔莉亚描述了她的蒙古祖先的记忆。燕玫耐心地倾听着,一句话都没问,直到他们全部说完。然后她坐在那里,食指按着嘴唇,“有一件事情你们没说,你们知道蒙哥汗被埋葬在哪里吗?”

“我们不知道。没人知道。”格里芬咕哝道,“娜塔莉亚决定不去寻根究底。”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燕玫问。

“她主动失去同步了。”

“为什么?”

“因为她相信,没人应该拥有伊甸园碎片。”大卫说。娜塔莉亚转过身面对他,“我可以自己说。”然后她转向燕玫:“我只是觉得让它深埋在地底或许是更好的选择。”燕玫点点头,“我其实并非不赞同这个看法,但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不同,不是吗?我们没有选择。从你所言来看,能不能找到它似乎并非什么问题,关键在于是谁找到了它。”这位年长刺客的举止要比格里芬得体多了。娜塔莉亚真的在听她所说,想她所言,而非想着争吵或是让对方闭嘴。

“你知道它在哪儿,”燕玫说,“对吗,娜塔莉亚?”她顿了顿,“我也不确定。”

“我有个主意,”格里芬说,“我在她结束虚拟进程之前也一直在观察,我想我能让我们非常接近那个地点。”燕玫点点头,但她并没有将目光从娜塔莉亚身上挪开,后者已经将双脚踏上座椅,抱住膝盖,剩下的旅程中她都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中国的乡间风貌在他们下方呈现,他们飞过崇山峻岭,飞过广阔而沟壑遍布的高原。

“蒙古大草原,”燕玫说,“我不了解这片土地,但这里孕育了征服者:匈奴人的阿提拉、成吉思汗——”

“以赛亚。”大卫说,他还想把格里芬也加进这个名单中。

“我们会在一小时左右抵达蒙根莫里特,”燕玫说,“不儿罕合勒敦山离那里还有五十英里以上的距离。”

“或许我们应该绕山一圈,”格里芬说,“看看有什么东西。”燕玫点点头,“我可以通知飞行员。”然后她解开安全带,朝飞机的前端走去。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我们已经将围绕目标一周写进最新行程表。”没过多久,草原被丘陵取代,继而丘陵又变为覆盖着森林的山脉,还有弯曲的河流和宽广的河谷。

“这片区域对蒙古人来说很神圣,”燕玫说,“在成吉思汗之前就是如此。外人甚至都被禁止攀爬不儿罕合勒敦山。”

“我不认为以赛亚会尊重他们的习俗。”哈维尔说。

“不会,”她说,“但我们应该轻手轻脚,这样比较明智。”没过多久,飞机接近了这座山,每个人都找到一扇窗朝外观望。他们飞得足够低,树木看上去像是会动一般,用它们绿色的枝叶轻抚着一片片灰色的岩石和积雪。连绵的山脉中,有无数的险峰和山脊,陡坡和深谷,还有河流,流向四面八方,绵延数英里。

“那就是不儿罕合勒敦山。”

“哪座山?”大卫问。

“那座,那边。”燕玫说。她指着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峰说。那座山没有珠穆朗玛峰那么大,那么高,但某种非凡、壮观而华丽之感让哈维尔感到很震惊,白色的冰雪像是王冠,绿色的树林则像王座。

“找找有没有圣殿骑士的营帐。”格里芬说。哈维尔用尽全力将远方的事物纳人视野之中,但树林四处生长,从他们的高度来看,要想发现营帐,那营帐一定得非常大才行。

“飞行员能飞得再低点吗?”大卫问。

“可能吧,”燕玫说,“我可以去——”有什么东西在飞机外爆炸了,机舱内一阵震颤,哈维尔的脸撞到了窗户上,他的鼻子撞歪了。他尝到了血的味道,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窗外的风景离他们更近了。

“我们被击中了!”燕玫叫道。哈维尔朝喷气式飞机的另一侧窗口望去,引擎之一已经炸裂,浓密的黑烟弥漫开来。哈维尔感觉到突然间失重了,他掉落到椅子上,下坠让他感到肺中的空气像被抽尽了一般。他们要坠落了。哈维尔曾和刺客一起训练过,他也闯入过一间警用仓库,他还突袭过圣殿骑士的基地,而他将在飞机坠毁中死亡。

“我到前面去啦!”燕玫叫道,她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冲出座椅,然后张开手臂,穿过机舱,走进驾驶舱。

“抓紧了,各位!”格里芬喊道,“我们要迫降了。我们还有一台引擎。”

“除非他们再次袭击我们!”大卫说。飞机的机械构造似乎并未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燕玫说这是一次碰撞,肯定是圣殿骑士干的,他们就在下面,低空飞行是个错误。即便他们活下来了,圣殿骑士也知道了他们在哪儿。燕玫蹒跚着回到走道,躺进座椅里,“我们要紧急迫降!飞行员找到了一块开阔地带!”

“打起精神来!”格里芬喊道,“低头,伏下身子!”哈维尔照他说的做了,然后等待着,听着剩下的一个引擎哀号的声音,还有像是整架飞机每个零部件同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他的眼角余光扫向右侧,瞥到窗外的群山,山峰不是在他们身下,而是和他们平行,松树的树梢近到都能闻到松香。他们就要撞上了。


第二十四章、集体无意识

格蕾丝不喜欢欧文的计划。到目前为止,这个计划包括搜索休息厅和他们的宿舍,最后还有其中一个Animus工作间,他要搜集材料来制作他称之为致痛手雷的东西。

“但你不是在做一个真正的手雷。”格蕾丝说。他们坐在格蕾丝宿舍的盥洗室里,希望这里是阿布斯泰戈唯一没有安装监视器的地方。

“不是,”欧文说,“只要看上去像就好了。”他拿起自己从一个能量饮料罐上截取下来的小罐,一些电线,然后用绝缘胶带将它们包裹起来,看上去的确像那么回事,“你真的觉得这能骗过别人?”

“很像了,能行的。”欧文说,“来吧,我们走。”他把用胶带缠住的罐子塞进口袋里,然后他们离开了盥洗室。如果鹰巢中有什么人在某个地方观察到他们一起走进那里,格蕾丝不知道那人会猜想些什么,但她很快意识到,她并不在意。他们离开宿舍,出门来到走廊。时间已经很晚,刚过子夜时分,走廊上空无一人,他们前往主楼。他们已经知道往另一个方向能走多远,但对于从另外两栋他们没有探索过的大楼那边走,他们也说不清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们来到玻璃通道,缓缓前行,走进了宽阔的大厅,然后他们穿过大厅,走进另一边的一条通道。目前各个入口都没有上锁,而他们也未遇到安保人员。

“前车之鉴,他们应该加强安保才对。”格蕾丝说。欧文回头朝他们身后看去,“或许他们都跟着以赛亚去了不儿罕合勒敦山。”

“或许,”格蕾丝说,“但还是小心点,这看起来太怪了。”当他们来到这条通道上时,他们发现入口自动打开了,既不需要指纹,也不需要密码。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不确定他们闯入了什么地方。这里的树林和建筑挨得很近,通道就掩藏在树木的阴影中,这样一来,这条通道比其他的都要暗。当他们走到尽头后,他们进入了一栋看上去不太一样的建筑。这里没几扇门,偶或有扇窗户,能看到里面是非常大的实验室,到处都是电脑和机器人。

“这里像是阿布斯泰戈制造这一切的地方。”欧文说。

“他们告诉肖恩说他们可以为他制作义肢。”

欧文一脸义愤,“难怪他被以赛亚骗得上钩了,但从这点上说,我们也不能责怪他什么。”

“为什么?”

“如果是你,难道你不想再次行走吗?”

“我当然会想,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那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肖恩需要懂得,他在任何方面都是很好的,他的双腿残疾或是不能走路并不能说明任何事情。”

“你这话是听维多利亚说的吗?”

“不,我自己的想法。”

他们沉默着继续往前走,穿过好几条两边都是实验室的走廊,直到他们又来到一条玻璃通道。这条通道很可能会将他们带到第五栋楼,但入口的门上有拇指指纹扫描仪,而且需要密码。

“那个假的致痛手雷能炸开门吗?”格蕾丝问。

“或许我们应该搜查一下,看看实验室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用来打开它。”

“你找不到任何东西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说道。格蕾丝转身,她感到喉间一阵火烧。一个圣殿骑士特工就站在他们身后,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科尔。”欧文说。这个女人拿枪指着他们,看着她,格蕾丝毫不怀疑她会扣下扳机,“从你们离开宿舍我就一直观察你们,”科尔说,“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就是到处看看。”格蕾丝说。

“还记得我吗,那天晚上?”欧文问。科尔的瞳孔收缩,“你觉得现在提醒我那天的事很明智吗?”欧文取出那个假的致痛手雷,尽量用拳头紧握以遮住它,“要不要我提醒你这个?”科尔盯着手雷看了一会儿,格蕾丝等待着她的反应。

“看着不甚熟悉,”终于,科尔说道,“但或许你是故意做成这样的。”格蕾丝很想骂欧文一顿。这整个计划从一开始就非常愚蠢,而且不靠谱,但她还是跟着一起来了,她本来还以为这个准刺客可能在过去的几周里学到了一两招儿呢。欧文看着那个假的手雷,然后将它扔到了地上,“那现在会发生什么呢?”

“首先,把这垃圾捡起来。”

“你是认真的吗?”

“捡起来!”欧文弯下腰,捡起这枚假的手雷。

“现在,穿过那扇门,我将带你们去拘留室。”她一边用枪指着他们,一边走到门上的控制面板处。她将拇指放在上面,然后输入密码,门打开了。

“走。”她说。欧文走在前头,格蕾丝则跟在他身后。他们进入通道,沿路穿过树林,最终顺着山坡下行,就像走过鹰巢另一侧通往车库方向的那条通道一样。

“你要把我们都锁起来?”格蕾丝对科尔说。

“继续走。”

“这样下去我越来越没法跟我爸爸交代了。”格蕾丝又说道。

“跟我没关系,”科尔说,“我们可以告诉你爸爸我们想让他知道的内容。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们偷偷溜出来乱跑,我可以直接开枪打死你们,然后说我是自卫。”格蕾丝陷入了沉默。鹰巢突然显得与世隔绝般荒寂,楼外的黑夜透着彻骨的严寒。在她身旁,欧文低头走着路,但她知道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她也想想出个逃离这里的点子,但还不是很确定这事到底会怎么收场,圣殿骑士会拿他们怎样。

她知道他们过去在纽约的所作所为,但她不认为他们还能在现代社会继续此种行径。她也开始相信维多利亚了,她愿意相信,维多利亚不会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格蕾丝对科尔这人一无所知。他们走到斜坡下,来到一扇通往山中的大门,这扇门也配有电子锁。科尔打开了门,他们进入了第五栋大楼。鹰巢的这个地方的氛围完全不同。这里气温更低,而且在装饰上不像其他大楼那样惹人注目,这让格蕾丝觉得,这里本就不是用来向他人展示的地方。

“沿着走廊往下走。”科尔说。他们向前走,路过一系列上锁的房门,直到科尔命令他们停下。然后她输入密码,打开了其中一扇没有标识的门,对里面的什么人说了句话。

“是时候了。”她说。门罗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很高兴看到你们俩。”

“门罗?”欧文向他走过去,“怎么——”

“别说话,”科尔说,“往前走。”门罗点点头,和格蕾丝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笑了。他们三人听从科尔的指令沿着走廊下行,直到来到一间类似于仓库的圆顶房屋,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由岩石制造的,房间里有高高的架子,还有格蕾丝曾经在船只上看见过的巨大的船运集装箱。科尔向他们指指其中一个。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门罗问。

“是的,”科尔说,“这个集装箱装的是敏感设备,因此里面的气温是可调节的,而且供氧。我确保你们能有水、食物,还有几盏灯。我估计里面没啥空间可以装……其他东西了。”格蕾丝看向欧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确定你不会有危险?”门罗问。

“嗯,”科尔说,“监视器被我关了,但我让它看上去像是黑进某个Animus工作间的黑客干的一样。”她转向欧文,“我现在要拿走那块垃圾了。”欧文笑着将假的手雷交了出来,“你是罗滕堡。”她从他手里接过手雷,“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现在格蕾丝大概明白了,科尔是某种双面特工,或者说间谍,她在帮助他们逃脱。格蕾丝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知道罗滕堡是谁,但在这一刻,她并不在意这些。

“最好现在进去,”科尔说,“监视器就快要恢复正常了,我需要就位了。最难的部分就是说服他们我是被这玩意儿吓到了。”她拿起假的手雷。

“我欠你的。”门罗说。

“扯平了,”科尔说,“常用物品就在最左边那头。”门罗点点头,走进船运集装箱。欧文跟着他,然后格蕾丝深吸一口气,也走了进去。然后她转过身对着入口,与此同时,科尔关上了门。

“坐稳啦,”她告诉他们,“到达不儿罕合勒敦山还需要二十四个小时。”然后她关上了大门,整个世界都陷人了黑暗,格蕾丝听到了门闩闩上的声音。然后她听到有什么人在移动,在集装箱的一头敲敲打打,直到一盏灯突然亮起来。

“这儿。”门罗说着,举起灯放在一个板条箱上。

“她是罗滕堡吗?”欧文问。

“科尔是我的老朋友,”门罗说,“我曾经帮过她一次,她承诺要回报我。我几周前给她打过电话。如果她想让你多了解她,她会告诉你的。就这样吧,否则你可能让她陷入危险之中。她为你们两个都搭上性命了。”这番陈述让格蕾丝又开始怀疑自己对现代圣殿骑士们行事准则的猜测。她环顾四周,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最后坐在一个硬纸板箱上。然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子。

“你去哪儿了?”欧文问门罗。

“我藏了起来,”他说,“蛰伏了起来。据我在车库中所见,你和哈维尔在某处得到了训练。”欧文点点头,“我们和格里芬在一起,和刺客们。”

“啊。”他看着格蕾丝,“而你们其他人都在鹰巢。”格蕾丝点点头。

“以赛亚知道多少?”门罗问。

“他知道伊甸园碎片有一枚在不儿罕合勒敦山,”格蕾丝说,“而我们刚刚得知,他们认为另一枚在斯堪的纳维亚。”门罗在一个板条箱上坐下,灯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在纽约的那枚怎么样了?”

“你指的是?”欧文说,“我以为它在你手上。”格蕾丝也这么以为。

“不,不在我手上,”门罗说,“你们没找到它?”

“我们找到了它所在的地方,”欧文说,“但有人抢先了一步。”

“我希望这不意味着这场游戏有第三方玩家。”门罗拽着他灰色头发扎的马尾辫,挠了挠头,“所以说,这意味着即便他们最终找到了这枚,仍还有两枚不知所终。”

“我们要去阻止他们,对吗?”欧文说。

“我们会努力尝试。”门罗说,“以赛亚知道‘崛起计划’吗?”“他提到过,”格蕾丝说,“但我不认为那些圣殿骑士能理解。”门罗点点头,“很好。”格蕾丝等了一会儿,看到门罗没做丝毫解释,她说:“顺便说一句,其实我们也不太懂。”门罗看向灯光,他的整张脸都被照亮了。光亮让他眼角、嘴边、前额的皱纹更深了,这让他看上去更显老态,更加疲惫,“我不确定现在是不是最好的时机。”

“我们要被困在这玩意儿里二十四个小时,”欧文说,“你还能想到比这更好的时机?”门罗点点头。他一直点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行。行,或许你说得对。我很想其他人也都在这儿,但……你们必须要弄明白一件事,即便‘崛起计划’是由我发现的,但我也不知道它到底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以赛亚相信它具有强大的能量,是一件武器,但我不相信。我认为它是智慧的本源,是一个启示。”

“但那到底是什么?”格蕾丝问。

“你们已经知道基因记忆了。我花费时间在阿布斯泰戈研究它,破解它,分离它,努力去确保我们能理解我们需要理解的一切,这样我们就能更好地开发利用它。但有一天,在我的分析中,我发现了某种不寻常的东西:在DNA的源代码之下还有一段子码,就像在主传输信息下还有一个背景信号。”

“那是什么?”格蕾丝问。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但一旦我知道了要找什么,我就发现了更多东西。都是片段,散落在各处。不是每个人都携带着这玩意儿,虽然我曾怀疑过每个人都携带着。”

“你弄明白那是什么了吗?”欧文问。

“我想是的。我相信那就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

“就是心理学上的?”格蕾丝问。

“是的,”门罗说,“卡尔·荣格【卡尔·荣格(CarlGustav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创始人,主张把人格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层[——译者注】创造了这个词。他认为所有的人类都共享着最基本的图像、符号和原始意象,从智人种群开始,这种记忆就开始传承,从旧石器时代。”

“你相信这个?”欧文问。

“我认为这个理论被过度诠释了,”门罗说,“有些人在其中看到了神秘学,他们以为符号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巫术,有难解的巫力在其中。但我是个科学家,我不想看到神秘学,我想要理解这种亚DNA的构成,所以我继续往深处挖掘。我开始使用样品进行虚拟,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什么是样品虚拟?”格蕾丝问。

“在实验室中,我们有时会做某种……虚拟实验,用一个还未完善的人工智能作为样品,看看虚拟能否保持住,会成什么样。而这个新的亚DNA……”他摸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你们俩害怕蜘蛛吗?”

“不太怕。”格蕾丝说。

“我也是,”欧文说,“为什么这么问?”

“这就是所谓集体无意识,”门罗说,“有些人生来就怕蜘蛛,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恐惧。”

“就像是一种本能?”格蕾丝问。

“差不多,但比那还要复杂。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很多人都有这种恐惧?我认为答案就是,在古老的过去的某刻,我们了解到蜘蛛很致命,而这段记忆流传了下来。这就像是基因记忆,但并不来自特定的某种血统或某位祖先。好吧,其实也算是,但它来源的年代太远了,那时候我们还算不上人类,所以这些所谓的概念都失去了意义。但现在,经历了千万年,有些人还存在对蜘蛛的恐惧,有些人则已经失去了。”

“那么,这些跟‘崛起计划’又有什么关联呢?”欧文问。

“我就快说到了。”门罗站起身来,走远了几步,“在阿布斯泰戈,我开始分析数据库内的每一条DNA,寻找新的片段。我承认,我着魔了。我想要重新创造整个集体无意识亚DNA,就像重新追溯到人类诞生的时代一般。但我错在不该和以赛亚说了这一切,这也让他着了魔。但正如我所说,他在里面看到了力量,他希望可以用某种方式利用它,而不是从中学到什么。”

“所以我们剩下的人拥有某种亚DNA?”格蕾丝问。门罗转过身来面对她,“你没有某种亚DNA,在你们六个人中,你有全部的亚DNA。这就是‘崛起计划’。集体无意识,崛起。”格蕾丝看向欧文。他看上去一脸茫然,眉头紧皱。她也感到同样困惑,“好吧,”她说,“但这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也希望我能告诉你。”他说,格蕾丝从困惑变为失望,“这就是我在你们学校里做的事。我离开了阿布斯泰戈,但我还没放弃我的研究。我试图找到更多的亚DNA片段,纯粹是科学性的。但当我找到你们所有人,我发现你们基因记忆的一致性超越了这一切,并指向了伊甸园碎片,这就让我……很意外。我还在努力搞清楚那些上古遗物为什么会和亚DNA产生联系。”

“以赛亚也是。”格蕾丝说。汽车引擎的声音接近了船运集装箱,三人都停止说话以便倾听。然后整个集装箱突然倾斜起来,门罗撞在了他身旁的板条箱上,差点失去平衡。

“我们的旅程开始了。”他轻声说。欧文假装在看他手腕上的表。“还有二十四个小时。”


第二十五章、大卫落入陷阱

当飞机撞上地面时,冲击力将大卫掀了一个趔趄,但他座位上的安全带固定住了他,让他没有被掀翻出去,与此同时,他的眼镜飞向了机舱过道。整架飞机震颤着和地面摩擦,一时间又被弹上了天,然后重重地摔了下来。接下来的几秒无比漫长,充满无尽的恐惧,但最终他们滑动着,停了下来。大卫抬头环顾着机舱,整个机舱流畅的弧线现在看上去歪七扭八的。

“孩子们,你们还好吗?”格里芬问,“报一下自己的名字,我要确认你们都没事。”娜塔莉亚,没事。大卫,没事。哈维尔,没事。

“我要过去看看飞行员,”燕玫说,“然后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她蹒跚着走向驾驶舱。大卫眨巴着眼,揉着自己的脑袋和脖子,感觉自己像被大山刚刚碾压过似的,“为什么我们要迅速撤出去?”

“因为圣殿骑士们会试图找到飞机迫降的地点,”格里芬说,“我们要避免在这里碰见他们。”

“忘掉那些惊喜元素吧。”哈维尔说。

“除非你指望他们惊喜地发现我们还活着。”大卫说。燕玫从驾驶舱回来了,“飞行员平安无事。他在用无线电汇报这次事故。”格里芬解开安全带,起身离座,“孩子们,我们走吧。”大卫也起身离座,接着是哈维尔和娜塔莉亚。大卫找回了自己的眼镜,眼镜没碎,他跟着格里芬来到了机尾。在那里,他们换上更暖和的衣服,装载一切他们能带上的武器和装备。大卫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除了那些看上去很直观的手电筒。他想知道各种工具的用途,却又懒得自己去搞清楚。

等他们准备好后,燕玫打开紧急出口舱门,一道黄色的充气滑梯从出口处展开。格里芬一马当先,然后是娜塔莉亚,后面是大卫,他尖叫着滑了下去。在尾端接近地面的地方,飞机在地面上滑过的痕迹尽收眼底,草叶都被压碎了,四散在尘土中,他看到这是一条很长且很宽的痕迹。两旁都是山,满山都是松树,在他们右侧的高峰——不儿罕合勒敦山顶部的冰雪闪闪发光。

就在雪线之下,在越过山脊的地方,一片岩石组成的地貌显现出来,形状恰似公牛的牛角。大卫转过身,朝娜塔莉亚比画那个地方,但她已经在凝视彼处了。当她注意到大卫在看她时,她迅速转过脸去,看向另一个方向。大卫回头看向牛角、他意识到娜塔莉亚可能根据她的虚拟记忆认出了这个地方,这也意味着牛角处可能和可汗的陵墓有关。

“你看到他们是从哪个方向袭击我们的吗?”格里芬问燕玫。她指向某处,“袭击来自西方,在那边的群山中,除此之外,我就不太清楚了。”

“你的直觉认为呢?”格里芬问。燕玫转向娜塔莉亚,“我对你的直觉更感兴趣。”现在其他所有人都看向娜塔莉亚,大卫必须想好究竟是说出他刚才的发现、还是让娜塔莉亚自己说出来。他想他知道,如果换作格蕾丝她会怎么做。她会把事情对其他人说出来,这样就不必浪费时间来保守秘密.让所谓的秘密见光,然后大家就可以一起来解决它。

但大卫不确定在这种情况下这样做是不是好的选择,因为他认为娜塔莉亚也许是对的,也许刺客们并不比圣殿骑士们更值得信任。大卫现在需要想清楚,他能相信的人有哪些,此时此刻,就是哈维尔和娜塔莉亚,还有他那不知去向的姐姐。娜塔莉亚指向群山的南侧,“我想是在那里。”燕玫点点头,“我也赞同。”

“那好,”格里芬说,“让我们尽量保持安静。”

“注意狼群。”燕玫说。她在前面带路,沿着斜坡向西,没多久他们就进入了森林。亘古以来就一直吹拂的风搅动着稀薄而冷冽的空气,松树长得又高乂细,枝丫像是被收紧过一般。地面上满是粗硬的草和青苔,几乎看不见灌木。他们沉默地前进着,当他们来到一道山脊上时,大卫发现他们离不儿罕合勒敦山还有好多条山脊。在他们下方,又一片相当宽广的谷地展现在他们面前,那也是一片草原。

“我没听到直升机的声音。”格里芬说。燕玫抬头张望,“他们可能有我们听不到的无人机。”她转向左边,“我们绕着走,让自己隐蔽于树林中。”

“你的地盘你说了算。”格里芬说。于是,他们跟着燕玫绕着山谷行走着,尽量藏身于树林之中。又是沉默的一英里,接着又走了一英里,还有许多山谷要穿,还有许多路要绕。有一次,大卫看到一只狐狸从他们身边窜过,之后又看到一只老鹰向草原俯冲,然后又腾空而起,嘴里不知在吃着什么刚刚丧命在其利爪下的动物。最后他们抵达了不儿罕合勒敦山前的一道山脊,大卫希望这是最后一道山脊。登顶之后,他俯瞰着刚刚穿过的最宽广的一块谷地,宽达半英里的大平原上,从北至南,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流淌而过,

“这是克鲁伦河的源流,”燕玫说,“根据传说,这个地方是成吉思汗墓地可能所在的地点之一。有一个故事说,他们让河流改道以覆盖坟墓,这样墓地就永不会被发现。”

“那下面是什么?”哈维尔指着南方,那边的谷地几乎宽了一倍。大卫局促不安起来,他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不知是金属还是玻璃,就在河边,还有什么建筑和类似交通工具的东西,“是他们!”他说,一边想着格蕾丝会不会就在下面和他们一起。格里芬拿出一副双筒望远镜向那边望去,“是个营帐。”他说,将望远镜递给了燕玫,“大卫说的没错,是阿布斯泰戈。他们赶在我们前面了。”燕玫转向娜塔莉亚,“他们搜索的地方对吗?”娜塔莉亚没有回答。

“他们错得离谱,”格里芬说,“我在虚拟进程中的所见足以让我了然于心。我想陵墓在更西边,穿过这个山谷,沿着斜坡而上,在不儿罕合勒敦山上。”但大卫对此不再介怀了,“我姐姐和欧文还有肖恩怎么办?”他问,“我们得去营救他们。”

“那样太冒险了,”格里芬说,“另外,不是你姐姐和肖恩自己选择留下来的吗?”

“她被困住了,”大卫说,他有点怒了,“她本来会来的。”他注意到娜塔莉亚听到这话皱了下眉,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同意格里芬的说法,”燕玫说,“寻找伊甸园碎片才是我们的任务。等我们找到地方,再探讨营救计划。”她望着西方,“穿过这个山谷并非易事,隐蔽物太少,他们可以很轻易地找到我们。”

“就这样?”大卫说,“我们就假装我们的朋友不在下面?”

“我理解,”哈维尔说,"欧文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下面。”

“即便他们在下面,”格里芬说,“也该优先考虑伊甸园碎片。听着.你们难道不认为欧文和格蕾丝也希望你们先阻止以赛亚再救他们吗?”大卫知道格里芬或许是对的,所以他也没法说什么。哈维尔回头看向燕玫,“我想我可以穿过去,不会被发现。”

“你受过训练,”格里芬说,“他们俩可没有。”大卫可不想拖他们后腿,但他确实没有格蕾丝曾经说过的出血效应产生的那些技巧。在纽约的虚拟场景中,他是一个老人,而娜塔莉亚是个歌剧演员。

“如果我们晚上过去呢?”哈维尔问。

“这倒是可行,”燕玫说,“我们等月亮下去,然后做决定。”

“那么现在我们就休息吧。”格里芬环顾四周的地面,“在树林里搭建一个营帐,蛰伏起来,注意观察。”他们都同意了,于是众人从包裹中取出一些食物和他们的睡袋。他们没有生火,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几小时后,太阳下山了,山脊上变得极度严寒。大卫靠着一棵树,下巴缩进外套里,呼出缕缕白气,眼镜片上也起雾了,他就摘下眼镜,看着这雾气缓缓地消散。他听着风声渐减,除此之外,还有猫头鹰或是其他什么夜间活动的鸟类鸣叫的声音。

燕玫担心月亮是对的。它照亮了整片山谷,河水闪烁着银光。在远处,南边,阿布斯泰戈的营帐的亮光更加明显了,大卫想到了格蕾丝。他感觉自己某种意义上让她失望了,他花了这么久才理解Animus对她的重要性。他必须想办法将她带出阿布斯泰戈,无论如何。他对她承诺过。有什么东西在附近的树林里移动,很大的东西,但它太黑了,在阴影之中无法看清。燕玫提到过狼群。

“大家保持镇定,”燕玫小声说,“格里芬?”

“眩晕手雷准备好了。”

“我的十字弩也装好箭了。”哈维尔说。大卫的呼吸急促起来,那东西离他更近了,听脚步声比狼要更大,更重。他想到了熊。

“那是个什么东西?”娜塔莉亚问。

“我不确定。”燕玫说。这生物深长的鼻息喷了过来,听上去离大卫已经不过几码的距离。他好像闻到了麝香的气味。他的双手颤抖着,他在摸索自己的手电筒。

“保持镇定。”格里芬说。但大卫没法镇定下来。那东西又向他走了一步,他瞬间感到后背和手臂一阵战栗。他来不及思考,就打开了手电筒,向声音来源处照射过去。那是一头巨大的、高塔一般的驼鹿【驼鹿是世界上最大的鹿科动物——译者注】,它的角大概有五六英尺宽,它的眼睛闪闪发光,瞪视着大卫。

“关掉手电筒!”格里芬压低嗓音叫道。大卫关掉了手电筒,然后等待着。他听说驼鹿的攻击性很强,他听着,这头庞然大物走了一步,又一步,但大卫发现它是在远离他,走进了森林中。他叹了口气。

“那家伙真大。”哈维尔说。

“那道光太亮了,”格里芬说,“如果阿布斯泰戈的人正好朝这边看,他们一定会看到的。”这是大卫的错,“我很抱歉。我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没事了,”燕玫说,“保持安静吧。”于是大卫和其他人一道,一言不发,但现在他看着阿布斯泰戈的营帐,不仅会想到自己的姐姐,也会注意他们有没有行动的迹象。他并未发现,寒夜更加寒冷了。月亮在向下沉,先是掠过不儿罕合勒敦山的峰顶,然后顺着山体落下去,山谷变得更加黑暗了,河流漆黑如墨。其他人都将注意力转向了西方,但大卫一直在盯着圣殿骑士。他老在想格蕾丝可能在下面,需要帮助,这个念头挥之不去。

“你怎么想?”格里芬问。

“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试,”燕玫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好的机会。那个阿布斯泰戈营帐只会不断扩张,他们的监视力度也会不断加强。”

“那我们来干吧。”格里芬说。他们把睡袋和其他拿出来的装备打包,然后缓缓地进入山谷,保持低调,尽可能利用高低起伏的地势隐蔽身形。他们都一直盯着阿布斯泰戈的营帐,注意观察是否有人发现他们。很快,他们抵达了谷底。他们开始穿越谷底,燕玫是第一个,然后是哈维尔和娜塔莉亚,然后是大卫,格里芬在最后跟随着。大卫注意到一道新的红色灯光从营帐照射出来,然后变成绿色,继而又变成了琥珀色。红色、绿色和琥珀色。灯光熄灭了,大卫停了下来。

那些颜色是P51野马战斗机上的识别信号灯,大卫在他曾祖父的虚拟记忆中驾驶过这种战机。这是一个巧合吗?灯光照着这个顺序又亮了一次,红色、绿色和琥珀色,然后又熄灭了。大卫曾经和格蕾丝说过这些灯光,他在想这是不是来自她的某种信号代码。即便她曾经对他沉迷于虚拟飞行十分不爽,但或许她一直在注意他所说的话。或许她已经看到大卫之前的手电灯光,她在给他传递信息。

“大卫,出什么事了?”格里芬在他身旁轻声道。

“我想那是格蕾丝。”他说。

“哪个是?”

“那些灯光,红色、绿色和琥珀色,它们和我在鹰巢的虚拟体验有关联。”格里芬向营帐扫了一眼。

“现在没有了,”大卫说,“但我看到了。那是格蕾丝做的,肯定是。”

“我们没法确定,”格里芬说,“而且我们的任务是一样的。伊甸园碎片优先。”

“但——”

“我很抱歉。”格里芬推开大卫,“我们继续走吧。”格里芬潜行穿过草地,他还是跟在其他人的身后,但大卫待在原地没有动弹。他没法无视他所见到的事情,或者不再去想那些灯光来自格蕾丝。她需要他,他知道这一点。他曾经抛下过她一次,他不会再次这么做了,即使这意味着他需要独自面对。他转过身,朝着山林跑回去。他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靠近阿布斯泰戈的营帐,他没法在谷底做到这一点。

奔跑之间,他还有点期待格里芬来阻拦他,或者朝他后背发射麻醉箭,但并没有。他甚至都不确定他们是否注意到他走了,但他们随时都可能发现。他们会就这样让他走,还是坚持自己的任务?他没有回头去一探究竟。当他来到山脚下时,他出了山谷,爬回山上,来到了树林中。这时候他停了下来,胸口起伏不定。他回头张望。即便他们是在下面空旷的草地上,他也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他们的身影。他们还没走远,很可能是停了下来,在商量该拿他怎么办。但现在他们似乎开始再次移动了,缓缓向西。

大卫转身向南,前往营帐,在树林之间潜行。月亮下山之后,他数次差点被树根和石头绊倒,但他坚持向前走,感觉像是有个钟嘀嗒作响,在倒计时——倒计时发生在格蕾丝身上的事情,倒计时某一方会先找到伊甸园碎片,倒计时大卫应该做点什么。在路上,他一直在倾听和观察着他左侧的树林,他没有深入进去,只是将其作为自己的掩体。那头驼鹿把他吓坏了,而且他再次想到了燕玫关于狼群的警告。

在行进中,严寒倒没有那么难熬了,但他的呼吸仍旧让眼镜布满雾气,这样他走路就更加蹒跚了。最终,他抵达了一个足够近的地点,从这里可以观察营帐里的情况。这里有五顶大帐篷,形状就像简单的卡通屋,笔直的墙面和尖尖的顶。大卫还注意到一些巨大的船运集装箱,和大型货运车差不多大,还有许多越野车。他们还有两架直升机,一架小一点,另一架则有两个螺旋桨,前后各一,是用来运载重物的。明亮的探照灯将整个营帐照亮,有几个圣殿骑士特工在四周巡逻。

大卫寻找着格蕾丝的踪迹,但没有任何发现。他也找不到那些彩色灯光的来源,他猜测是其中一顶帐篷。有些帐篷有窗户,但是是哪一顶呢?因为有探照灯和特工们的存在,他不知道该怎么找出来,但他必须试试,他认为子夜时分应该是最佳时机。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偷偷溜下山坡,但他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转过身,害怕再碰上什么动物。

“不许动!”一名全副武装的特工拿枪指着大卫,他戴着黑色的头盔,配着特种部队的装备,“告诉以赛亚,那个女孩的计划奏效了,”他对着无线电讲道,“她弟弟来了。”


第二十六章、碎片的真正所在

在去不儿罕合勒敦山的最后一段路上,欧文能听到直升机的螺旋桨在他们头顶转动,强风吹得船运集装箱摇摆着,震颤着。他脑中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然后又耳鸣起来。但在他呕吐之前,直升机放下了集装箱,他脚下的地面恢复了稳定。

“我们得藏起来。”格蕾丝轻声说。他们都走到里面的角落里,蹲伏在一堆板条箱的后面。门罗熄灭了灯,然后他们开始等待。几分钟后,门闩嘎吱作响,然后伴随着一声尖厉的声响,宽宽的门打开了,外界的亮光像洪水般涌了进来。欧文眯缝着眼,这次他花了更长时间来适应这阵强光。

“先把这些探地雷达卸下来,”有人说道,“以赛亚希望我们在黎明前搞定并且开始工作。”

“是,先生。”欧文听到板条箱被搬动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声,还有时不时的牢骚声。喧闹持续了几分钟,但没有人发现他们三个人藏在里面。没过多久,他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除了外面交通工具行驶的声音。欧文冒险越过身旁的板条箱向外张望了一番,明亮的光线来自探照灯,这些探照灯与移动发电机相连,就像施工队晚间使用的一样。他瞥了一眼某座大帐篷的边缘,一些圣殿骑士特工正在做例行巡查。

“看来我们就身处于他们营帐的正中间,”欧文说,“我们要冲出去吗?”

“或许我们应该在这里等着,直到外面安静下来为止。”格蕾丝说。

“如果他们永远也不安静下来呢?”欧文问,“如果他们回头把余下的货物卸下去呢?”

“我们应该从这儿出去,”门罗说,“但要小心,不能像比利小子【比利小子是美国的一名罪犯.真名为威廉·邦尼(WilliamBonney).1859年出生在美国纽约。他14岁成为孤儿,18岁开始杀人,之后终其一生都是亡命之徒,据说他谋杀了21个人,22岁时被警察击毙——译者注】和纠察队【又名林肯郡纠察队,比利小子是其成员之一——译者注】一样直接冲出去。”

“啊?”欧文说。门罗摇摇头,“我以后会在我的Animus中给你们看的。”他蹑手蹑脚地从板条箱后面走出来,“现在,我们该走了。”他们向船运集装箱的门前挪动,尽最保持隐蔽,直到他们到达入口处。从这里,欧文发现这片营地比他想象中还要大。除了他看到的那座帐篷,另外还有三四个帐篷,更不必说数不尽的交通工具。特工的数量倒不像欧文担心的那么多、他想,他们可能还有机会逃出去。

“这边走。”门罗指着右边,那边地势较高,营地的灯光照不到,还有一片林地,“冲进树林去。”

“听起来不错.”格蕾丝说,“我准备好了。”欧文点点头,“我也是,我们——”但这时,他们看到以赛亚自一座帐篷中现身了。这位总监直接走向船运集装箱,身边环绕的十几个特工全副武装,准备战斗,还有两队人数略少的人马从两侧开始接近。

“我想我们没机会了,”门罗说,“退后,退后。”于是他们退到船运集装箱的最深处,再次远离外界的视线。欧文闭上了眼,纹丝不动。他注意到身旁的格蕾丝也这么做了,一缕记忆轻落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有人在用手掌轻拍他,那是维琉斯和伊莉莎在特威德宅邸之外的回忆。它停留了一瞬间,然后消失不见了。

“你们可以出来了,”以赛亚对着集装箱里面说道,他的声音在金属内壁间回荡着,“继续拖延下去没有任何用处,不是吗?”门罗看着欧文和格蕾丝,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欧文站了起来,接着是格蕾丝,然后是门罗。

“维多利亚几个小时前联络我了,”以赛亚说,“她现在正在前来的路上。”他的目光打量着集装箱内部,“你们的鬼点子很多啊。我想过你们会试图逃出鹰巢,当然,却没有预见你们会采用这种方式。”

“许多事情你都没法预见。”门罗说。以赛亚点点头,“你说的对。”他转向身边的特工,“把他们带过来。”然后他就走开了,特工们拥上前来,喝令三人走出集装箱,大家照办了。然后,在枪口之下,他们被带到了以赛亚现在正高视阔步走向的一座帐篷。欧文注意到帐篷坐落在一条长长的山谷之中,一边是巨大的山峰。

“先生!”以赛亚转过身,其中一名特工指着北边。欧文看了过去,只见远处一道亮光在树林间闪烁,在右侧的山谷边靠上的位置。格蕾丝也看到了,然后她看向欧文,但她的心里似乎五味杂陈。一瞬间后,亮光消失了。

“现在这个,我预见到了,”以赛亚说,“我们知道他们还活着。”

“谁还活着?”门罗问。

“刺客们,飞机坠毁后他们没有死。我们今天早些时候将它击落了。”以赛亚指向亮光所在的地方,“定位那个目标。”

“是,先生。”另一名圣殿骑士特工走上前来,带着肩式火箭筒。欧文从未见过这东西,它看上去不像是真的,倒更像是个玩具。不过,看上去是很重,需要另外两个人来装填炮弹,准备发射。然后这名火箭筒炮手仔细地瞄准,欧文这才意识到这是真枪实弹。他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上面,但如果是刺客们,那就有可能是格里芬,可能还有哈维尔。

“目标已定位,”炮手说,“随时可以发射。”

“不要!”格蕾丝尖叫道,欧文也正要叫出来。以赛亚抬手,炮手便不再瞄准。

“为什么?”以赛亚问。

“我弟弟可能也在上面。”她说。

“什么?”以赛亚皱眉道、“我永远也不会把小孩子带到不儿罕合勒敦山来的,但我严重怀疑刺客们会这么做。”

"我了解我弟弟,”格蕾丝说,“如果那个刺客来了,大卫不会愿意被抛下的。求你,万一他在上面——”

“很好,”以赛亚说,“我们会派出一支突击分队。”

“不,”格蕾丝说,“如果大卫在上面,我想我能让他过来,到这儿来。”

“我在听。”以赛亚说。欧文不懂格蕾丝在干什么,但他希望她有个像样的计划。

“你不知道那上面有什么,”格蕾丝说,“如果我能让大卫过来,他会听我的。他可以告诉我们刺客们在干什么,他们知道什么。或许娜塔莉亚把陵墓的所在地告诉了他们。”以赛亚凝视了她片刻,皱着眉,然后示意炮手放下火箭筒,“我会给你一个小时让你把他带下来。超过时限,我就要派出突击分队了。”

“谢谢你。”格蕾丝说。

“你计划向他发出什么样的信号?”以赛亚问。格蕾丝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在特工环绕的圈子里走了几步,然后她抬起头来,“我需要三种颜色的灯光:一种红的,一种绿的,一种琥珀色的。”以赛亚顿了顿,然后微笑道:“塔斯基吉飞行员。”欧文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几分钟后,一名特工带来一个巨大的相机包,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透镜和滤光器。格蕾丝取出三种不同颜色的滤光器,然后问他们要了个手电筒,她打开手电筒,对准了火箭筒定位的方向。一个接一个,她将滤光器放置在了手电筒之前。红色,绿色,琥珀色。然后她又做了一次。

“我希望这能奏效。”门罗说。

“事实上,我也希望如此,”以赛亚说,“这比派遣一支突击分队的伤亡率要低多了。”然后他对特工中的一人做了个手势,“带他们进去。”枪口对准了欧文的后背,他不得不往前走。当他们抵达第一座帐篷时,他身后的特工们将他推了进去,欧文觉得这里是指挥中心。几台电脑和几个大显示器立在宽阔的桌边,桌上是这片区域的地图。特工们敦促欧文、格蕾丝和门罗穿过这些地方,来到一张单独的会议桌边,位于帐篷的角落。

“坐下。”其中一人命令道。欧文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格蕾丝和门罗也坐下了。

“你觉得大卫会过来?”欧文问。格蕾丝点点头,盯着那些监视他们的特工。

“你确定吗?”门罗问。她再次点头,“马西雷信任他的兄弟,我也信任我的兄弟。”欧文完全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圣殿骑士特工面前他也不好追问原因,于是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欧文越来越紧张,但表面上,格蕾丝一直保持着冷静,她就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然后以赛亚走进来了,他穿过房间来到他们的桌前,“我已经安排好人手在山谷的各处山脊就位,如果他朝这边走,我们会抓到他的。”

“他会来的。”格蕾丝说。又过了几分钟,门罗紧张地叹着气,他坐立不安,在帐篷里四处张望着。但格蕾丝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她的目光很坚定。欧文估计自己看上去也和门罗差不多。最终,一名特工走了进来,“先生,我们抓到他了。”欧文既惊讶又感到宽心,他马上又想到大卫的出现意味着哈维尔也在那里。鉴于欧文从他父亲身上了解到的一切,他认为有必要让他的朋友远离兄弟会。

“很棒,”以赛亚说,“把大卫带过来。”特工点头离开。

“我告诉过你,”格蕾丝说,“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

“是的,你说过,”以赛亚说,“让我们再看看剩下的能不能兑现,好吗?”过了一会儿,两名特工把大卫拽进了帐篷。他穿着保暖外套,背着一个大包。

“放开我!”他喊道。格蕾丝从椅子上冲向他,“大卫!”但在她和他接触之前,一个特工抓住她的脖子将她推了回去,她倒在椅子上。

“晚点再来这一套,”以赛亚说,“现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这位年轻人。”特工们把大卫带到桌子这边来,他双臂猛力挣脱他们,“放开我,”他说,“格蕾丝,我——”

“我来说话,”以赛亚说,“但我应该先提一句,你姐姐说你很可靠,你会告诉我实情。我希望你不会让她失望。”

“没事,”格蕾丝说,“他不会。”大卫看了她一下,然后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山脊上有多少个刺客?”以赛亚问。

“两个,”大卫说,“哈维尔和娜塔莉亚也在。”这回答也让欧文心中石头落了地,他在担心自己的朋友。现在他只需要想办法给哈维尔传个信,就像格蕾丝给她弟弟发信号一样。

“如果娜塔莉亚和他们在一起,”以赛亚说,“他们知道伊甸园碎片在哪儿吗?”

“是的。”大卫说。

“那为什么他们还不取走它?”

大卫怒视着他,紧咬着嘴唇。

“大卫,”格蕾丝说,“求求你,就告诉他吧。”

“好吧。”大卫抱起胳膊,“这座营帐挡路了。”

“你指的是?”以赛亚问。

“我是说,陵墓在这儿的南边。格里芬正在想办法通过你的营帐而不被发现。”以赛亚向前倾身,欧文从未见过他的眼睛瞪得这么大,“你知道戟尖在哪里吗?”大卫一言不发。以赛亚的声音小到近乎耳语,“你知道。”大卫摇摇头,“娜塔莉亚是唯一一个真正见过它的人,但……她说陵墓就在一块形似乌龟的岩石旁边,离此处有几英里。我就知道这些。”以赛亚叹气道:“这就足够了。”他转过身,离开桌子来到指挥中心,“我们不必等到黎明了!我要所有分队都带好雷达和挖掘工具!十五分钟内我们向南进发!”

欧文有点惊讶大卫会如此轻易地说出来,他本以为大卫在出走鹰巢之后已经走向了圣殿骑士的对立面。在以赛亚下达指令以后,整个队伍如狂风一般运作起来,特工们跑进跑出,交通工具启动的声音在外面此起彼伏。十五分钟后,以赛亚回到桌前,现在他身着自己的准军事化套装,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胸口有一个红色的十字纹章。他向两个看守他们的特工说:“看好他们。”

“是,先生。”然后他离开了。不一会儿,其中一架直升机的引擎声在缓缓变大,螺旋桨呼呼作响,然后这声音渐渐远去了。在这之后,营帐恢复了平静。

“你为什么这么做?”门罗对大卫小声说。

“这样总比刺客们得到它好。”欧文说。他对刺客的怒火已渐渐演变为仇恨。他们毁了他的生活,他母亲的生活,而且还夺走了他父亲的性命。

“你为什么这么说?”门罗问。

“因为他们那样对待我爸爸。”

“他们怎样对待你爸爸了?”

“我拿到了他的DNA样本,以赛亚让我进入了那些记忆,我看到了银行抢劫案。”

门罗端坐着,“然后呢?”

“刺客们给他下了套。那是条进入阿布斯泰戈银行的路。我爸爸没有杀死那个保安,他其实也没有选择。”

门罗看着那些守卫,“是以赛亚给你看的,是吗?”

“是的。”

门罗两手放在自己的嘴和下巴前,他看上去非常失望,或者说只是悲伤,这并不是欧文期望或想要看到的反应。

“怎么了?”欧文问。

“我在DNA和虚拟上钻研多年。”门罗的声音低沉而平缓,“阿布斯泰戈可以轻易地在上面做手脚,以赛亚基本上可以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一切。”欧文不喜欢门罗说的话,或者说门罗的话给了他一记重拳。

“他没有做手脚,他给我看的是事实。”

“真的?还是他给你看的只是你想看的?”欧文怒火中烧,他一拳打在桌子上,“你又没在那儿。这是我最开始请求你帮助的原因,但你不愿帮助我,记得吗?”

“我记得当时我帮不了你。”

“好吧,以赛亚能帮我。我不是说我会加入圣殿骑士团,但我会去找刺客为我父亲讨回公道,不管怎样。”那悲伤、失望的神情依旧停留在门罗的眼中,“我已经提醒你了。”他说。

“我需要用洗手间。”大卫说。其中一名特工怒视着他,“憋住,或者尿在裤裆里。”

“别这样,”大卫说,“你们这儿肯定有移动厕所的,对吗?”特工无视他。

“你真的要我就尿在这儿?”大卫站起身,手探向裤子上的拉链,“你们负责来清扫干净?”特工皱起鼻子,“好吧。”他对另一个守卫说:“你带他去?”第二个守卫摇摇头。

“我对你俩没有偏爱。”大卫说。第一个守卫翻了个白眼,“这边。”他领着大卫离开桌子,走过指挥中心,走出帐篷。欧文看着格蕾丝,她也在看着他。她脸上坚毅的表情让他想起了另一段记忆,伊莉莎,准备战斗的伊莉莎。他感到维琉斯的意识降临在他身上,几乎让他感觉自己置身于Animus之中,但又没有那种重量感。欧文再次和格蕾丝目光交会,她微微点点头,几乎察觉不出来,于是欧文站起身,将身心交给维琉斯,如同他过往保持同步的方法一样。

“坐回去。”特工说。

“我需要舒展一下,”欧文说,“我已经在船运集装箱里困了二十四个小时。”格蕾丝也站了起来。

“坐下,你们两个都坐下!”

当欧文进攻时,他的攻击和防守动作自然地施展了出来,就像维琉斯本人在做一般,而格蕾丝看起来就像伊莉莎。眨眼之间,两人已经解除了守卫的武装,将他击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我们走吧。”欧文说。

“这是啥玩意儿?”门罗问。

“出血效应,”格蕾丝说,“我感觉这些效应随着欧文的出现变得更显著了。”

“我也有同感。”欧文说。他们拿走守卫的枪,离开了帐篷,在营地里找寻大卫的踪迹。他们在路上遭遇了更多的守卫,但他们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敌人,甚至都没用到圣殿骑士的武器。当他们找到移动厕所时,他们把看守大卫的那个守卫吓坏了,当然,他马上也被击倒了。

“伙计们,是你们吗?”大卫在里面说道,他的声音在回荡。

“是。”格蕾丝说。大卫走了出来,弹簧门在他身后哐的一声关上了,“你们也太慢了,这里边臭得要命。”门罗来回看着他们三人,“有没有人能跟我说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路上解释,”格蕾丝说,“现在、我们需要一些铲子。”

“去哪儿?”门罗问,大卫推起他的眼镜,眉头微皱,好像答案显而易见一样,“伊甸园碎片的真正所在。"


第二十七章、刺客“反道”

娜塔莉亚不想抛下大卫,哈维尔也不想,但格里芬和燕玫认为再找回他会打草惊蛇,并且防止他再次溜掉的话还会耗费他们的时间和精力。他们也害怕他会很快被圣殿骑士逮住,让他们整个计划陷人危险境地,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进,并且现在他们的紧迫感更强了。娜塔莉亚仍旧没能决定她该拿伊甸园碎片如何是好。格里芬在虚拟进程中看到的东西足够让他带着大家接近墓葬地,但并不一定能抵达终点。他们很快就会指望娜塔莉亚揭示出那个特定的位置,但她至此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或是其他什么人找到那东西。

“你还好吗?”哈维尔轻声说道。

“不好。”她说。

“你为什么不配合他们?”她倒是想问,你为什么要配合他们,“我对将这件威力强大的武器交到一群服务于同一理念的人的手中感到害怕。我认为门罗是对的,不管是刺客还是圣殿骑士都不应该得到它。”哈维尔没说什么。他们很快来到了河边,这条河看上去很深而且冰冷彻骨,虽然现在水流并不急。燕玫带着他们向北转,他们溯流而上,穿过深谷,寻找合适的地方涉水而过。大概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他们抵达了一处地方,这里河水绕着岩石流淌,泛起涟漪,河面宽而且水浅。

他们涉水走过崎岖不平的石头河床,最深的地方冰冷的河水也只是恰好没过娜塔莉亚的膝盖。牛角岩现在就静静地躺在他们的南侧,格里芬改变了方向,走向那边。没过多久,他们穿过了谷底的后半段,然后开始攀登斜坡。当他们抵达上面时,山谷的西端远处隐约传来引擎隆隆作响的声音,他们转过头,看着南边的圣殿骑士营地。许多束探照灯光在彼处亮起并且四处打探,组成一个长列,那边看上去非常活跃。那架大一点的直升机实际上已经起飞,它的聚光灯就照射在地面上。

“你觉得那和大卫有关系吗?”娜塔莉亚问。

“很可能。”格里芬说。

“他们是来抓我们的吗?”哈维尔问。格里芬拿出他的双筒望远镜,“他们倾巢而出,但并非朝我们而来。”他将望远镜递给燕玫,“他们朝南边更远处去了,急急忙忙的。”

“他们这是去哪儿?”娜塔莉亚问。

“你告诉我,”格里芬说,“他们知道伊甸园碎片在哪儿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娜塔莉亚问。哈维尔有点生气了,“他是想知道他们去的方向是不是正确的。”娜塔莉亚犹豫了,然后她摇了摇头。

“好吧,有什么事让他们行动起来了,”燕玫说,“让我猜猜是什么事呢。”

“其实无关紧要,”格里芬说,“只要他们没朝这边来,我们就可以趁机向我们的目标迈进。”于是他们转过身,继续前进,但娜塔莉亚还不时地向身后观望,看着阿布斯泰戈的车队沿着山谷而下,一条细长的灯光带闪烁着。在半夜时分,他们恰好在大卫溜走之后不久开始行动起来,这看起来太巧了。当娜塔莉亚盯着牛角岩看的时候,大卫就留了神,对他来说这没准儿是寻找到蒙哥汗埋葬之所的一大线索。

她在猜大卫是不是给圣殿骑士指了相反的方向,这样她和刺客们就获得了充足的时间。但这时间他们该怎么利用?她需要想个什么法子摆脱格里芬和燕玫,自己去寻找伊甸园碎片,但这看起来不太可能,至少不太容易。她希望哈维尔和她站在一边,但他似乎在兄弟会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如同肖恩和格蕾丝在圣殿骑士团中找到他们想要的一般。

这个斜坡路面坑坑洼洼,不仅高低起伏,而且还有被灌木丛和树木所遮掩的水坑。牛角岩还在上面,离他们仍有一段距离,但他们正在一分一秒地接近它。他们就快要抵达娜塔莉亚失去同步的地方了,格里芬停了下来,“我只能带大家到这里了。”他转向娜塔莉亚:“我尊重你的意愿,但我快没耐心了。你需要站出来。”娜塔莉亚笔直地站立着,感到整个气氛很压抑。

“求你了,”哈维尔说,“圣殿骑士或是刺客,非此即彼。”

“是吗?”娜塔莉亚问。

“是的。”他说,“而且我认为你是站在自由意志这边的。”

“因为我祖父母的缘故,我当然支持自由意志,但这也正是我不盲目拥护刺客组织的原因。”

“你是对的。”燕玫说,“但我们的信条不是在命令我们追求自由,而是在告诉我们要追求智慧。”

“那是什么意思?”娜塔莉亚问。格里芬摇摇头,“我们没时间说什么‘反道’,燕玫。”

“什么‘反道’?”娜塔莉亚问。燕玫温和地一笑,“‘反道’是历史上最睿智、最伟大的刺客之一——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写下的。我们的兄弟会致力于推动和平,但我们却犯下谋杀之罪。我们致力于开发民智,但却要完全服从于信条。我们致力于揭露盲目信仰的危险,但自身却力行不辍。这就是所谓的‘反道’。”

“那你们怎么平衡这一切呢?”娜塔莉亚问。

“追求智慧。”燕玫将手掌放在她的胸前,“我奉献自己的部分自由意志,这样我就可以将它带给全世界。作为一个刺客,我超然物外。”娜塔莉亚懂了,但她还不想放弃自己的任何自由意志,而且她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被要求这么做。在她身旁,哈维尔变得沉静起来。他看着燕玫和格里芬,似乎在思考着刚刚燕玫所说的话。娜塔莉亚在想他是不是同意燕玫说的话并且准备好了加入他们,她希望不是这样。

“圣殿骑士绝不能拿到戟尖,”燕玫说,“求求你,帮助我们。”娜塔莉亚知道她必须做出选择了,再做任何拖延已无意义。但哈维尔错了,这并不只是在圣殿骑士和刺客二者之间做选择,门罗从一开始就说了,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这边走,”娜塔莉亚说,她转身向南,远离牛角岩。她走向远处某棵大树旁的一个土丘。

“那就是墓穴吗?”格里芬问。娜塔莉亚点点头,但她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只能尽量维持表面上的镇静自如。比起简单的说谎,她的计划更要求她自己表现完美。在他们行进之际,哈维尔跟了上来,“谢谢你。”他说。她匆匆和他对视了一眼,“你准备好放弃自己的自由意志,成为刺客了吗?那真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现在还想不清楚。戟尖最重要。”她点点头,他们和小丘的距离渐渐缩短。当他们抵达之后,格里芬将背包扔在地上,拿出一把窄窄的、可折叠的铲子。他将铲子展开,固定好,然后开始观察这座山丘。

“我该从哪儿开始挖?”

“我不确定。”娜塔莉亚指着接近山脚的某处,“我想坟墓的入口应该在那附近。”格里芬点点头,他跪在地上,背对着娜塔莉亚,燕玫则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有节奏的铲子的掘土之声响彻夜空,她让格里芬挖了几分钟。

“这要花不少时间,”娜塔莉亚对哈维尔说,“如果阿布斯泰戈找到我们怎么办?”

“我会对付他们的。”他说。

“用什么对付?”她问。他取出自己的十字弩,“用这个,麻醉箭几秒钟内就能放倒他们。”

“我能看看吗?”哈维尔将武器递给她,这东西比她预想中的更重,是实心的,上面还带着哈维尔手掌的温度。

“这东西怎么用?”她问道。

“从这边往回拉,”他指向弹簧扣,“扣下扳机。重新装箭是用这个操作杆,然后再做一次。”

“那这些就是麻醉箭?”

“是。”

娜塔莉亚拉开弹簧扣,举起弩身,从背后射向燕玫,铲子掘土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娜塔莉亚已经重新装好箭并且再次举起了武器。格里芬几乎都要触碰到她,但她的弩箭射中了他的胸部。这几下起落之间,哈维尔什么也没做,他呆若木鸡。现在两名刺客都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她将十字弩交还哈维尔,“我不想把你也射晕。”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为什么要——”

“来吧,我们时间不多了。”她抓起格里芬的铲子,回头沿着来时的路跑了过去,前往牛角岩。哈维尔跟上了她,大喊着。

“娜塔莉亚!天哪,你刚才在做什么?”

“第三个选择!”她喊了回去,“我认为大卫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我不想浪费它。”离得越近,这块岩石就越显得庞大,当他们抵达时,娜塔莉亚几乎都认不出它的形状了。但这里就是伯颜曾经看到的地方,她深知这点,而且她知道陵墓的入口一定在这附近某处。夜晚最黑暗的时段已经过去,离黎明还有几个小时。

“好吧,”哈维尔说,“那就当是你找到它的。然后呢?你独自一人要怎么把它弄出来?如果阿布斯泰戈抓到你了怎么办?”

“我之后再处理那些问题,”她不想承认自己还没计划那么远,“帮我四处找找。”

“我们要找什么?”他问。

“或许有什么东西在入口处作为标记。”她沿着岩石的边缘行走着,一边扫视着地面上与岩石相接触的地方。她还不时地朝南边扫视,希望能看到其他人跟上来,但那就要靠大卫了。

“这个怎么样?”哈维尔在几码之外说道。娜塔莉亚冲了过去,看到了他的发现:一个雕刻在石头上的十字,很小,必须要仔细看才能找到。

“就是这个了。”她蹲了下来,猛力将铲子插入十字标志下面的地面,掘出一块块冰冷、坚硬的草皮和泥土。哈维尔在她身旁跪下,用手帮忙将土块挖出来。他们努力向下挖掘了一英尺多深,这时哈维尔猛然间跳了起来。

“有人来了。”他已经将十字弩拿在手上。娜塔莉亚转身看过去,希望是她所期盼的人。四个身影在缓缓接近,距离还远,有些模糊,但当他们稍稍靠近时,娜塔莉亚便笑了,“是他们。”

“谁?”哈维尔问。这个问题在下一秒便得到了回答,是欧文、格蕾丝、大卫,还有门罗,但肖恩不在其列。

“我就知道。”大卫说。格蕾丝笑了,“我弟弟担保说他知道陵墓的位置在哪儿。”

“他是对的。”娜塔莉亚说。

“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对的。”格蕾丝笑着对她的弟弟说,这表情娜塔莉亚从未注意到。这其中包含着骄傲,还有尊重。娜塔莉亚转身面向洞口,“陵墓的入口在这里,我们马上就要揭开谜底了。我把格里芬射晕了,但他几小时后就会醒过来。”

“那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门罗说。于是他们轮流挖掘,每个人一旦挖到手臂和肩膀酸痛就换下一个。娜塔莉亚为肖恩选择留在鹰巢一事感到失望和悲伤,但格蕾丝和大卫这次回来之后,似乎对彼此有了新的理解。这和格蕾丝虚拟记忆中的一段有点关系,那个名叫马西雷的人和他兄弟的故事。之后,欧文说了他所了解到的父亲和刺客们的纠葛,主要是对哈维尔说的。

“我必须说我同意门罗的话,”哈维尔在他的朋友结束之后说道,“我觉得以赛亚摆了你一道。”

“什么?”欧文离他朋友走远了一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如果以赛亚伪造它——”

“那也不意味着你爸爸做了那件事。”哈维尔说。

“那意味着他也可能做了那件事,”欧文说,“这就是你的想法?”哈维尔皱眉道:“当然不是。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为你闯进警用仓库?”

“我找到点东西了。”门罗说,他的手臂深深地插进洞中。

“那是什么?”娜塔莉亚问。

“一块石板,这可能是扇门。”

“让我们把它挖出来吧。”欧文说。他们聚集在豁口前,想要帮忙,或者看看有什么东西出现。黎明越来越近了,他们周遭的光线苍白中泛着惨蓝,娜塔莉亚感到激动万分,他们都一起围了过来,想把这东西挖出来。但耳边忽然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她从豁口处退了出来,抬头看向天空,“是圣殿骑士。”她说。其他人也瞥见了。

“跑。”门罗说。

“跑到哪儿去?”欧文问。在下一秒,直升机向山坡这边俯冲过来,炫目的聚光灯将他们的影子映射在斜坡上。穿黑色制服的人影从飞机上跳了下来,顺着绳索爬到地面,他们都带着武器。欧文、格蕾丝,还有哈维尔冲向他们,但很显然他们寡不敌众,一架机关枪很快从上方开始扫射,将他们周围的地面打得尘土飞扬。

“站住别动!”以赛亚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向他们袭来,“不要做无谓的抵抗,那只会令人遗憾,造成伤亡!”第二批特工狂风暴雨般布满了整座山,看起来似乎已无路可退。他们没法跑了,没法躲藏起来,也没法抗争了。娜塔莉亚抬头看向聚光灯,怒火中烧,但却无能为力。

“举起双手,所有人。”门罗说,“我希望你们都好好活下去。”特工们已经制伏了欧文、格蕾丝,还有哈维尔。娜塔莉亚举起双手,大卫和门罗也照做了,他们很快被层层包围起来。这时,以赛亚也从直升机上降下来,他是被绳索吊下来的。直升机飞走了,搅起一阵狂风,之后不久,山坡上恢复了寂静。总监大步走向大卫,双手紧握在背后。

“把我们引到另一边,很聪明的想法,”他说,“但是当然,我知道你们在计划着什么。所以,不如简单地给你自由,让你给我带路,这样反倒能方便地找到陵墓的所在地。你也的确如我所预想的,让我省去了数周乃至数月的工作。”

“以赛亚,不要伤害他们。”门罗说。以赛亚转向他,“为什么我要那么做?我可能还需要他们,就像我可能还需要你一样。”然后他昂首阔步地走向哈维尔,“刺客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哈维尔说;“我们撇下了他们。”

“看来也是如此,”以赛亚说,他转向其中一名特工,“去干活!我要打开这个墓穴!放机灵点!”

“是,先生!”圣殿骑士们开始了挖掘和清理工作,娜塔莉亚只能看着自己开始挖的洞口变得越来越大,石门的更多细节显露出来了。对她而言,这看起来不太真实。她的计划失败了,他们输了,她在想,是不是哈维尔一直以来都是对的。或许就应该在刺客和圣殿骑士间做个选择,而在和这个决定做斗争时,娜塔莉亚已经将伊甸园碎片拱手送给了两方中较坏的那一方。

当圣殿骑士们将石板的边缘挖出后,他们拿出两根巨大的铁撬棍,插进门的两边,几个特工将全身重量压在撬棍上,慢慢地,门开始松动,然后向前倾斜,最终向外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山坡上。开口又小又窄,大概有四英尺高,两英尺宽。以赛亚站在那里,一脸微笑,然后他走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同伴的牺牲

在以赛亚平静地大踏步走向墓穴的同时,两个特工缚住哈维尔的手臂,欧文和格蕾丝也一样无法动弹。但就在以赛亚抵达入口之前,有人在嘶吼,枪声响起。哈维尔朝骚动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格里芬和燕玫冲了过来,他们头上罩着兜帽,电磁袖剑噼啪作响。哈维尔抓住这个时机,挣脱了抓住他的人。

然后他拿出一个烟幕弹,猛力摔在地面上,趁这当口,他箭一般地蹿了出去。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欧文和格蕾丝也都如法炮制。两名刺客身旁的圣殿骑士特工们已经重整旗鼓,但哈维尔将十字弩对准他们一大群人,一口气打完了所有的弩箭。然后他扔下这件武器,从外套里摸出飞刀。刺客们的出现让以赛亚加快速度朝墓穴奔去,他已经快要进去了。哈维尔冲向他身后。

“欧文!”

“我看到了!”两人迅速冲了过去,哈维尔一路扔出手雷和飞刀来帮助格里芬和燕玫。格蕾丝已经挣脱开来,她就站在她弟弟身旁,保护着他。以赛亚终于通过了入口,哈维尔也从窄小的入口处钻了进去,进入一条隧道,欧文紧随其后。他们听到以赛亚的脚步声回响在黑暗中,他的手电来回晃动,他的影子张牙舞爪。欧文和哈维尔在他身后飞奔。隧道看样子是用砖块和土块制造的,有一股泥土的味道。在他们前面,一间墓室被打开了,以赛亚已经进去,欧文和哈维尔两人也走了进去,手中拿着飞刀,随时准备扔出去。

以赛亚在低矮的穹顶下俯下身子,弯腰探入一具石棺之中。在他身旁的地面上,堆放着许许多多的古老器物,还有几具光泽不再的铠甲。在他手上,紧握着一柄匕首。哈维尔瞬间就认出了它,他在科吉尔·寇马克的记忆中也曾经得到过这样一柄匕首。伊甸园碎片现在就在以赛亚手中。哈维尔正要掷出飞刀,以赛亚望着他的眼睛,一道波澜掠过他的心灵。他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就一次,那是在科尔特斯的记忆中,他的第一次Animus体验。

在这道波澜袭来之后,无法停止的思维洪流开始奔涌。哈维尔想象着他的父母,就像他们正在那儿,就在他面前。他的妈妈【原文为西班牙语——译者注】哭泣着告诉他,真希望她没把他生下来。他的爸爸【原文为西班牙语——译者注】告诉他,如果哈维尔谋杀了什么人就更好了。然后他的兄弟也出现了,他尖叫着,喊他是白痴,然后他开始击打哈维尔。

在殴打之下,哈维尔倒在了地上,他在痛苦之中哭喊着,只有模糊的意识告诉他自己还在墓穴里。欧文蜷伏在一旁,摇摇晃晃的,紧捂着脑袋的两侧。在哈维尔的兄弟还有父母之外,他看到以赛亚平静地走过他们,走出了墓室。在他走后,哈维尔的父母和兄弟才缓缓隐入墓穴的暗影之中,他们的目光和仇恨还聚集在他身上,直到他们彻底消失才随之泯灭。哈维尔呼吸困难,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摇摇晃晃地从黑暗中站起身来。

“见鬼,那是什么东西?”他说。

“我想,”欧文说,“那就是恐惧戟尖。我……我没法抵挡。”

“我们得试试。”哈维尔说,他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手里仍旧紧握着飞刀。走出墓室之后是狭窄的通道,黎明的光亮透过入口已隐约可见。在外面,以赛亚得意扬扬地站在山坡上。他周围的人要么跪倒,要么躺倒在地面上,被他们每个人最害怕的事物折磨着,困在专门为自己设计的地狱之中。以赛亚观察着他们,心中的自得达到了顶点,他的脸上保持着僵硬的笑容。

哈维尔举起飞刀再次想要掷出去,但他父母再次闯进思绪之中,在他的武器和目标之间干扰他,他们走向哈维尔,对他怒目而视,手舞足蹈地喷着粗鄙的恶言恶语。他捂住了耳朵。但在这些幻觉之外,哈维尔听到了尖叫声,他抬起头,只见燕玫冲向以赛亚,眼泪顺着她的双颊流淌着,她的袖剑已经就绪。但哈维尔能看出来,她的进攻只是孤注一掷。她已经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了。以赛亚轻松地向一旁躲闪开来,然后用匕首的刀尖,伊甸园碎片,狠狠地捅进了她的腹部。她大叫一声,以赛亚将她推向一边。

“听我说!”他大声喝道,“我不再是圣殿骑士了!我就是死亡的化身,世界的毁灭者。你们所有之前为骑士团工作的人现在都将为我服务,而其他人都将被毁灭!来!”他转过身,大踏步向下走,他走了几码之后,圣殿骑士特工们都迈起步子跟了上去。哈维尔用尽全力挪动步子,冲向燕玫的身边。她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紧捂着腹部流血的地方。血太多了。太多了,哈维尔也用自己的双手按住伤口,格里芬也蹒跚着走了过来。

“燕玫。”他说。她抬眼看着他,“他让我看到了我很多年前就埋葬的东西。”

“你差点就成功了,只有你。”格里芬说。她咳嗽着说道:“还不够。”其他人也都凑了过来,站在刺客们周围。哈维尔能看出来,他们都还处于被自身恐惧折磨的余震之中,他也是,即便他们如此地担心燕玫。门罗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我们能做什么?”格蕾丝问。

“我们需要把她带离这里。”格里芬说。

“怎么带离?”大卫问。

“用其中一架直升机。帮我一把。”格里芬抬起燕玫的肩膀,其他人都上前来抬起她的手臂和双腿,而哈维尔一直按住她的腹部。他们共同抬起她,拖着步子,沿着山坡向下走。太阳已经在东方的山峰和峡谷间升起,阳光洒在阿布斯泰戈的营地上,哈维尔能看到所有的车辆都在远去,以赛亚和他的部下。当哈维尔看到两架直升机都随着地面人员一起离去之后,他绝望了。

“别离开我们,”格里芬说着,低头看向燕玫,“燕玫,别离开我们。”但她的双眼几乎快要闭上了,她的眼睑颤动着。

“把她放下来,”格里芬说,“把她放下来,按紧伤口。”他们轻轻放下她瘫软的身体,哈维尔倾身探向她,格里芬轻轻地摇晃她。

“燕玫,别离开我。拜托,你还要继续战斗。”但哈维尔能感到他布满血污的双手下的那个人已经有些变化了。她的胸口不再随着呼吸而扩张,她也不再蜷缩或是动弹,血也不再流淌。她走了。

“该死。”格里芬说,他闭上眼,指关节深深插入地面。娜塔莉亚开始哭泣,哈维尔也感到自己眼眶中充满了泪水。欧文、格蕾丝和门罗并不是很了解燕玫,但他们站在一旁,神色黯淡,沉默不语,他们这样默哀了很久。最终,格里芬站了起来,一个人用双臂抱起了她的尸身。他继续朝山下走去,哈维尔和其他人跟着他,现在,他们的步伐慢多了。当他们抵达谷底时,他们吃力地走向那座现在已废弃的圣殿骑士营地。格里芬再次将燕玫放了下来,四处观察起来。

“我需要找个方法联络到盖文,或者至少联络到燕玫分队的其他人。”

“都是我的错,”娜塔莉亚说,“如果我直接告诉你们伊甸园碎片的位置——”

“别说了,”格里芬说,“这是战争,战争就会死人。我恰好知道,燕玫尊重你和你的原则,她不会责怪你的。她只会怪以赛亚,我也是。我们不能忘记真正的敌人是谁。”

“我同意格里芬的话,”门罗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哈维尔问,“以赛亚说他再也不是圣殿骑士了。”

“我不知道,”格里芬说,“别问太多问题。”他走向其中一座帐篷,脑袋探了进去,然后走向下一座,很可能是在找什么能通过无线电或是其他方法和外界联系的东西。哈维尔扯了扯旁边的欧文。

“你还好吗?”欧文点点头,但那一点也不令人信服,哈维尔知道匕首向他的朋友展现了什么。

“这就跟以赛亚做了手脚的虚拟记忆一样不是真的,”他说,“你必须把它驱逐出脑海,集中精神于寻找真相。”欧文点点头,“你看到什么了?”

“我父母,”哈维尔说,“他们……”但他突然住口,没能把话说完。欧文搂住他的肩膀,“别在意。就像你说的,那是假的。”哈维尔看向其他人。格蕾丝和大卫紧紧靠在一起,娜塔莉亚站在门罗身旁,“我在想他们看到了什么。”

“或许最好别问。”

哈维尔也觉得最好别问。他和欧文回头走向其他人,但这时候直升机的轰鸣靠近了他们。他们都抬起头,格里芬从其中一座帐篷中冲了出来。

“找好掩体!”他说。他们分散开来。哈维尔和欧文还有门罗一起冲向一个打开的船运集装箱,而格蕾丝和大卫则同格里芬和娜塔莉亚一起钻进了一座帐篷里。然后他们等待着,哈维尔猜测是不是以赛亚回过头来找他们了。他相信以赛亚在说他需要他们都活着这句话时是真心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给予他们自由。直升机进入视线范围,轰鸣而来,它在营地上方盘旋了一圈,然后才在河边降落下来。螺旋桨渐渐减速,最终飞机停了下来,侧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爬了出来,还有几名阿布斯泰戈特工。

“维多利亚。”欧文说。

“谁?”哈维尔问。

“那是维多利亚,她在鹰巢工作。以赛亚说过她正在来的路上。”那女人穿着和以赛亚一样的制服,她环顾了一圈营地,走了过来。她的表情既担忧又困惑,处于戒备状态。

“看样子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罗说。

“对。”哈维尔说。

“维多利亚!”格蕾丝一边从帐篷中冲出来一边喊道,招着手,“她在干什么?”欧文问,哈维尔也在想同样的事情。维多利亚转过身,挥了挥手,格蕾丝跑了过去,和她在营地正中央碰面。然后大卫和娜塔莉亚也出来了,门罗看着欧文和哈维尔,耸了耸肩。

“再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他们离开船运集装箱,穿过营地和他们凑在了一起。哈维尔警惕地看着特工们,随时准备掏出武器御敌,与此同时,直升机的桨叶完全停了下来。

“他在哪儿?”维多利亚问,“以赛亚在哪儿?”

“走了,”格蕾丝说,“带着伊甸园碎片。”

“那其他所有人呢?”她问。

“他把他们都带走了,”门罗说,“他成了江洋大盗。”维多利亚闭上了眼睛,好像她所害怕的事情终归变成了现实。

“就在刚刚,他给我发了些东西。”她拿起她的手机,“就像是某种……宣言。”

“他怎么说?”格蕾丝问。

“我还没读完,但他和圣殿骑士团撕破脸皮了,这一点很清楚,而且他声称拥有两段戟尖。”

“两段?”欧文问。维多利亚点点头,“他先于你们在麦格雷戈山找到了一段。”

“所以他离凑齐三叉戟只剩下一段了,”哈维尔说,“这世界离下一个亚历山大大帝只剩下一段戟尖了。”

“也可能更糟。”娜塔莉亚说。

“我在努力搞清楚事实真相,”维多利亚说,“但现在很多情况都已经弄清楚了。他和我常常有分歧,关于你们所有人,而现在我知道了,他只是在为自己的计划行事,而不是为了圣殿骑士的任务。”

“我们必须阻止他找到第三段戟尖,”哈维尔说,“事实上,有恐惧戟尖在手,他几乎是不可阻挡的。如果他集齐了三叉戟,他将会是无敌的。”维多利亚看上去才刚刚注意到他,她点头示意,“你是哈维尔?”

“对。”

“所以刺客也在这里?”

“他们在这里。”格蕾丝说。听到这句话,圣殿骑士特工们都进入了戒备状态,他们举起武器,扫视着周围。

“真要这样吗?”娜塔莉亚说,“刚发生那样的事,你们还准备继续斗下去?我们需要合作。以赛亚现在比圣殿骑士团和刺客兄弟会都要更强大,而且我估计他肯定想把你们都摧毁。”维多利亚眯着眼看着她,良久。然后她转向身边的特工,“把武器放在地上。”他们犹豫不决,然后她重复了一遍命令。看着他们照办之后,她走出人群,双臂张开。

“我是维多利亚·碧卜医生!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话!如你所见,我的特工们都放下了武器!”过了一会儿,哈维尔在猜格里芬会怎么做。

“我请求双方停战!我希望你能走出来,我们可以谈谈!”又过了一会儿,格里芬冲出了帐篷,他的兜帽戴在头上,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他阔步走向他们,自信从容,甚至有一点粗鲁,但他的袖剑被遮掩起来。

“我是格里芬,”他说,“而你,碧卜医生,可能是我唯一信任的圣殿骑士。”

“过去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她说,“现在,我是圣殿骑士,没错。但事实上,我可能也是唯一愿意考虑和你们对话的圣殿骑士,或者说同你们合作击败以赛亚。”看来,维多利亚的历史还有不为他们所知的一面。格里芬似乎认识她。至少,而且很显然,她并不总是对圣殿骑士忠心不贰。但哈维尔暂时将他的问题抛至一边,他希望格里芬能保持冷静,维多利亚也一样。

“我相信这会是史无前例的事情,”格里芬说,“一个圣殿骑士向一个刺客寻求帮助。”

“不管我们之中哪一方向对方求助我都不感兴趣,而且我也不在乎这对你的自尊而言有多么重要。我在乎的是,能不能阻止以赛亚。”

“很好,”格里芬说,“停战将持续至第三段戟尖被找到、以赛亚被阻止为止。”

“这样一来,或许世界就不会面临终结了。”门罗说。

“我们知道那东西的下落了吗?”哈维尔问。

“斯堪的纳维亚,”维多利亚说,“我们发现很充足的迹象表明它就在斯堪的纳维亚。”


第二十九章、丹麦之王

斯泰尔比乔恩再次和基莉徳一起站在了他的龙头战舰的船首上,但这次,他的身后是两百艘长船组成的庞大舰队。他们已经在丹麦的海岸线上劫掠了数月之久,乔姆斯维京人证明了他们并非浪得虚名。没有任何村庄和镇子抵抗他们,所有被派来阻止他们的船队都被送到海底喂鱼去了。帕尔那托克站在斯泰尔比乔恩的身侧,做了他的大副,“我很期待看到哈拉尔笑着离开他的王国时的那嘴烂牙。”

“我不想要他的王国,”斯泰尔比乔恩说,“我想要他的军队。”

“我想要他的王国。”基莉徳说。斯泰尔比乔恩转向他的妹妹,“你确定吗?”

“我确定,”她说,“你将会拥有瑞典,而我将拥有丹麦。”斯泰尔比乔恩点点头,把注意力转向他的船队刚刚驶进的港口。在肖恩的思绪里,波涛翻滚,海风吹拂,他怡然自得,闻着海盐的味道,听着头顶上海鸥的叫声,享受着自由。你还好吗,肖恩?阿纳雅问。

“嗯。”他说。在格蕾丝和欧文同门罗一起出逃后,维多利亚曾想带着他一起,但肖恩拒绝了。他怎么能放弃这一切?这才是他真正的归属之地,“我感觉好极了。”龙头战舰驶向港口的主要码头,斯泰尔比乔恩已经看到了欢迎的人群在那里等候着他,他们准备用礼物和友谊来防止自己的城市被劫掠。

在他们中间,斯泰尔比乔恩看到哈拉尔·蓝牙和他的儿女们站在一起。丹麦之王脸上并没有笑容,只是看上去低眉顺目,他穿着厚厚的皮毛大衣,还有一条装饰精美的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柄古怪的匕首。肖恩在斯泰尔比乔恩的意识中向前倾身观看,想要更仔细地观察那件武器,瞬间激动的心情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无法将目光从那件武器之上移开,他担心它会消失。

“阿纳雅,我找到它啦!我找到了伊甸园碎片!”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阿纳雅!”仍是寂静。这看来太奇怪了,“阿纳雅?”你好,肖恩。以赛亚的声音出现了。

“以赛亚?”肖恩说,“你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找到它了,”他说,几乎感到呼吸困难,“伊甸园碎片。我 的祖先刚刚看到了它!”太不可思议了。我现在要把你放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讨论一 番了,行吗?

“好。”肖恩说,尽量保持镇定。然后他忍受着进入记忆回廊的不适感和顶叶抑制器分离时的痛苦,他很不耐烦。撤下头盔之后,他甩着脑袋,感到头晕眼花,但 他现在非常兴奋。以赛亚站在Animus 圆环一旁,微笑着说:“干得好。”

“我还想留在这位祖先的记忆中,”肖恩说,“斯泰尔比乔恩会 向我们展现伊甸园碎片的下落。”

“棒极了。”以赛亚说。他转向站在他身旁的女保安,她一头金 发,制服上的胸牌显示她的名字是科尔,“把肖恩的Animus 中的处理器取出来。”

“是,先生。”

“取出来?”肖恩说,“你又要走了吗?”

“是的,”以赛亚说,“而这次,你要与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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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21 22:47:38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本系列

本系列是由育碧蒙特利尔工作室(Ubisoft Montreal)和学者出版社(Scholastic)合作,根据《刺客信条》游戏,重磅打造的全新系列官方小说,“万磁王”迈克尔·法斯宾德主演了同名大电影,全球热映。欧文和几个拥有特殊身世的朋友,利用Animus(具备穿越功能的虚拟现实机)穿越到过去的世界,体验着他们的祖先在历史大事件中的经历。

两个互相对立的神秘组织—“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团”之间的斗争,不但渗透在那些著名的历史事件里,同时也存在于欧文和朋友们生活的现代社会中,这让欧文和朋友们的穿越之旅充满了惊险和磨难,也让越来越多的秘密渐渐地浮出水面……本系列作品通过向读者解读一个个宏大的历史事件,述说人在现代社会遭遇的困境与挣扎,表现出从古到今的人对秩序的保全和对自由的向往。


关于本书

为了寻找圣物伊甸园三叉戟最后一枚戟尖,欧文和朋友们经历了维京时代的祖先的记忆。身穿铠甲的勇士和刀盾相搏的战场带给他们惊心动魄的非凡体验。顺着祖先记忆的指引,最后那至关重要的一枚戟尖被锁定在瑞典一个叫“匕首泉”的工厂。寻找行动必须马上展开,为了避免圣物再次落入以赛亚之手,欧文一行人率先抵达瑞典,对戟尖进行追踪。

不料却被以赛亚占据了先机,格里芬因此而命悬一线。被重重包围的他们最终在肖恩的营救下,奇迹般逃离了即将到来的杀戮。重新团聚的朋友们,回到了他们最初分道扬镳的地方——鹰巢。他们在维多利亚的帮助下,正式展开了对邪恶势力的反击。经历了纽约征兵暴动和中国古代战争的少年们,坚强面对来自邪恶势力的一切打击,一场恶战已经在冲锋的号角声中拉开了帷幕……



刺客信条·诸神的命运

[美]马修·柯比 著

徐宇 小圆圆 译


第一章、维京祖先的海战

肖恩已逐渐习惯了暴力,但他还没法欣赏他的维京祖先那种暴力的方式。斯泰尔比乔恩正沉浸于眼前战场上的喧嚣与血腥弥漫的感觉之中:一面盾牌在他的兰德格里斯钩斧的一记重击之下碎裂的感觉,他的因格瑞【在北欧,许多著名的剑上都刻有其制作团体的名字,比如乌尔贝特、路维利特和因格瑞等等。因格瑞出现的时间比广为人知的乌尔贝特要稍晚一些。——本书脚注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剑劈开人体的感觉,以及渡鸦群在尸体堆上吱嘎的叫声。

实际上,斯泰尔比乔恩暗自为丹麦国王哈拉尔·蓝牙拒绝议和感到高兴,这意味着战争终将开始。尽管肖恩并不期望看到血腥的记忆,但他仍默许自己为祖先的强悍感到欣喜。斯泰尔比乔恩的舰队停泊在日德兰半岛的海岸,他在阿罗斯等待着哈拉尔的战船与他相遇。丹麦国王的堡垒绝对无法顶住斯泰尔比乔恩麾下的乔姆斯维京人的陆地攻击,并且毫无疑问他相信他更为庞大的舰队可以轻易赢得一场海上会战。与此同时,可能哈拉尔怀疑他的妻子基莉德——斯泰尔比乔恩的妹妹会谋划叛变,于是她被带离了战场。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斯泰尔比乔恩冲着战船即将到来的方向咧嘴一笑。肖恩能嗅到空气中的海水腥味,鸬鹚与鹈鹕在他身边俯冲进了波光闪烁的海水里。他在Animus里耗费了数周才追溯到这趟旅程的这一刻,他经历斯泰尔比乔恩的数年岁月,追寻到他的祖先终将得到哈拉尔·蓝牙的匕首——伊甸三叉戟的第三段戟尖的这一刻。但要找到他现代的长眠之地,肖恩依然要继续体验斯泰尔比乔恩在死前的经历。虚拟场景运行情况良好,以赛亚在肖恩耳边说道,看来下一场战事已迫在眉睫。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肖恩说道。十天前鹰巢彻底失陷后,以赛亚将肖恩从那里带了出来。肖恩仍然没有任何关于格蕾丝,或是大卫、娜塔莉亚的消息,甚至连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也一无所知。以赛亚说他们已经倒戈,维多利亚正在帮助他们,他们甚至可能已经加入了刺客兄弟会。肖恩得负责在伊甸园碎片落人错误之手前找到它。你的坚忍让我刮目相看。以赛亚说道。

“谢谢你,先生。”这个世界欠你一声感谢。肖恩在斯泰尔比乔恩的脑海中笑道:“很高兴我能帮上忙。”我们开始吧。肖恩将注意力转回到虚拟场景中,聚精会神地感受着他脚下木板的震动,以及环绕在斯泰尔比乔恩身边,冲破海浪直朝着哈拉尔行进中的战船而去的震天怒吼。他转向他的战士们,他那些令人恐惧的乔姆斯维京人。

在他的舰队中心,他下令将两打战船捆绑在一起做成漂浮堡垒,以方便他的手下从那里射出矛和弓箭。他的其他战船则可以近距离迎战敌人,不管是撞船,还是使用钩爪登船战斗。斯泰尔比乔恩计划找出哈拉尔的战船,这样他或许就可以一对一对战丹麦国王,并且迅速结束战事。斯泰尔比乔恩的手下杀光那些他希望能够号令的战士于他而言毫无益处。

“我数了数,至少有两百艘战船。”帕尔纳托克站在他身旁说道,此人一头灰发,身形硬朗。自斯泰尔比乔恩打败酋长成为乔姆斯维京人首领后,这两人便一直保持着表面上的互相尊敬。

“不,不止两百艘战船。你确定吗?”

“我确定。不过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的话,昨晚已经有好几个人向托尔【北欧神话中负责掌管战争与农业的雷神——译者注】祈祷了。一个人宣称他看到我将哈拉尔像只狗一样拴在我的战船桅杆上,回到我的故乡的海岸。”斯泰尔比乔恩脱下毛皮外衣,从腰带中抽出战斧——兰德格里斯,“哈拉尔的舰队将会是我的。”帕尔纳托克嗤笑一声,“我很好奇哈拉尔有没有向他的白色基督祈祷。”斯泰尔比乔恩抬手示意向着即将到来的舰队前进,“就算他祈祷过了,这会让你担心吗?”

“不,”帕尔纳托克说,“基督可不是战神。”斯泰尔比乔恩讽刺道:“那他是什么神?”

“你会向哪个神祈祷?”

斯泰尔比乔恩低头看向他的战斧,“我不需要向神灵祈祷。”哈拉尔·蓝牙那边的战鼓声越发高昂,声声鼓点穿破巨浪传来,这时肖恩让斯泰尔比乔恩的怒火席卷自己的全身。他举起战斧,用他祖先的声音发出一声雷霆怒吼,乔姆斯维京人立刻便回应了他令人恐惧的战斗渴望。他下达了命令,舰队便向前冲去,船首装饰的巨龙之爪划开海浪,飞溅的海水打湿了斯泰尔比乔恩的嘴唇。

他的舰队与哈拉尔舰队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须臾间敌人便已在射程之中。斯泰尔比乔恩掐准时机便一声令下,先头战船急剧侧转,切开巨浪,为他的舰队中心的堡垒开出一条通路,弓箭手与投矛手此刻已尽数发动攻击。突如其来的火力给了哈拉尔的舰队沉重打击,带来巨大的破坏,打乱了他的划桨手的节奏与战船前进的方向。他的好几艘战船甚至与别的战船撞在了一起,有的撞上礁石,将船上的人都摔进了海里。

斯泰尔比乔恩对战况十分满意,接着下了第二道指令。他的先头战船再次恢复列队,一刻不停地全速撞向已仓皇失措的敌人。哈拉尔的战船还没从长矛与弓箭的密集攻击下恢复,便受到了来自船侧的猛烈撞击,顿时护盾碎裂,船身倾覆。片刻工夫,狂烈的战斗已如风暴般席卷海上,溺水之人的哭喊与木头碎片充斥这片海域。

斯泰尔比乔恩在一片混乱中搜寻着哈拉尔的旗帜,待他找到后,他便下令先头部队立即行动。他两侧的两艘战船如同楔子一样,一路破开了敌人的队形,这让他的划桨手能够最大程度地使他的战船深入哈拉尔的船队。斯泰尔比乔恩必须在敌人发现之前,趁乱出击,尽快接近国王,不给丹麦人重整旗鼓的机会。

斯泰尔比乔恩身后的乔姆斯维京人的杀气,在没有吟唱或是战鼓伴随的情况下,无声地穿越巨浪而来。斯泰尔比乔恩一手抓着战斧,另一手则撑在战船的巨龙雕像上,撑住自己的身体。他正在靠近哈拉尔的战船,但在他到达之前,丹麦人之中已响起警报。霎时,弓箭与长矛纷纷落在了斯泰尔比乔恩的船上。铁钩插进木头和肉体之中,尽管好些划桨手负伤,却无人叫喊,其他人则是片刻不停地摇桨前进。斯泰尔比乔恩退到后方,远离船首,做好战斗准备。下一刻他看到了哈拉尔。哈拉尔也看到了他。

但一艘丹麦战船闯进他们之间,保护王船并将他们逐渐隔开。斯泰尔比乔恩的战船不可避免地撞向新的敌人,四溅的木头与海浪将他甩进了海里。肖恩尝到了腥咸的海水,他的肺里像是燃烧了起来。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四周的海水变得暗沉冰冷。虚拟场景变得模糊起来。稳住,现在,以赛亚说道,你没事。我们都知道你的祖先没有溺死。

没错。肖恩重回记忆之中,任浪涛打在他身上,拽着斯泰尔比乔恩游向海面。他的盔甲与武器拖住了他,将他向下拽,不过他终于破水而出,用兰德格里斯的钩齿挂住了一艘路过战船的船舷。接着他用战斧撑起身体,将自己从海里拉了出来,吸饱海水的一身沉重装备让他踉跄着滚倒在甲板上。哈拉尔的战船还在视野之内,但斯泰尔比乔恩必须穿过两艘丹麦战舰的甲板才能到他那边。他在水中弄丢了盾牌,不过就在两名丹麦人冲向他时他拿起了战斧,并从剑鞘中抽出匕首。

他闪身避开,让两名敌人同时失去平衡,还顺势一剑插进了其中一人的背部。换一场战役,换一个时间,他会留下来了结他俩,但他不能浪费时间。他冲下甲板,撞开敌人,闪身躲开他们的攻击,只在必要的时候让兰德格里斯饮上敌人之血。当他赶到船尾,他用匕首砍倒舵手,接着跳出数英尺【1英尺约0.3米——译者注】,跃过海面,直接跳到下一艘战船的甲板上。丹麦人已经摆好阵势迎战他,无数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在他们身后,哈拉尔的战船已作势撤退。

斯泰尔比乔恩收起了他的武器,接着扯下一根沉重的船桨,握在胸前,他像公牛晃动头上的牛角一般挥舞着船桨冲向敌人。他冲进敌人之中,足不点地地在甲板上飞奔起来,将敌人远远甩在身后。一些敌人落水,一些被撞倒,一些则被斯泰尔比乔恩和他们自己的人踩倒在地。而那些还能站着的试图用武器撂倒他,他却让他们节节败退,没人能真正攻击到他。他的后背、双臂与双腿都高度紧绷,他肌肉的热量将落在他的衣衫上的海水蒸腾成水汽,最后他将敌人的防线逼退至船头。

通过斯泰尔比乔恩记忆的力量,肖恩发现他所体验的这些战绩几乎让人难以置信,若他是从文字上读到这些,他只会把它当作一个夸大其词的传说。但他在祖先的身体上所感受到的力量是真实的。斯泰尔比乔恩此刻站在船头,意识到哈拉尔的战船已经越行越远,就要逃走。但他绝不会让国王逃脱。这场战争必须以哈拉尔败于斯泰尔比乔恩之手来收场,别无选择。

斯泰尔比乔恩将船桨扔到一边,在他击溃的丹麦人卷土重来之前,他跳进了海里。冰冷的海水扑面而来,波浪不断推挤着他,海底正在向他招手,但他拼尽全力突破海浪,向哈拉尔的战船游去。很快,弓箭和长矛便划开海水向他射了过来,在他碰到王船之前,一支箭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大腿后方肖恩和斯泰尔比乔恩痛喊出声,但维京人依然在坚持游着。

片刻过后,他拔出战斧,再次借助它的力量攀上战船。他艰难地登上甲板,筋疲力尽,浑身湿透,血流不止,但他在惊恐的丹麦人面前依然站得笔直。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斯泰尔比乔恩从大腿上拔下那支箭,扔进海里,但在片刻的惊愕过后,两个人攻了上来。斯泰尔比乔恩打倒他们之后冲向哈拉尔。

“你根本就不是男人,不是国王!”他咆哮道。这话字字中的。哈拉尔,比斯泰尔比乔恩矮了两只手的高度,此刻正畏缩着瑟瑟发抖。战斗还没开始,他便已退却,那一刻斯泰尔比乔恩便明白自己已经赢了。但哈拉尔也得明白,丹麦人也必须明白。斯泰尔比乔恩不会等对手重新站稳脚步,兰德格里斯的第一记重击打裂了哈拉尔的盾牌,第二记攻击打碎了它。哈拉尔举剑防卫,但他的手臂虚弱无力,眼里更是充满恐惧。斯泰尔比乔恩的笑声充斥整艘战船,“你要投降吗?”

“我投降!”哈拉尔说道。他的剑掉在甲板上,当啷作响,“我向你投降,比约恩·奥洛夫之子。”斯泰尔比乔恩点点头,“那就发令,免得更多的丹麦人送命。”哈拉尔抬头瞪着他,片刻之后,他朝一个手下点了点头,后者举起一个巨大的号角,接着投降的号令便在波涛声中响起,一声接一声,直到传遍整个舰队。几分钟之后,沸腾的战场平静了下来,只余丹麦人与乔姆斯维京人的战船在波浪间起伏。

“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哈拉尔说道。斯泰尔比乔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原来你更希望我去袭击你的村庄?”

“我们可以达成协议。”

“我试过与你达成协议。我的妹妹——你的妻子,曾劝过你……”“你要求得太多了,斯泰尔比乔恩。”

“但我现在什么都有了。”他说道。

“你想要我的王位,是吗?”

“我妹妹已经得到了你的王位。我是为了你的舰队而来。”

“为了打倒你的王叔?你要带我的人去斯韦阿兰【斯韦阿兰是瑞典的发源地,也是其国名的语源。在古北欧语中,斯韦阿兰和瑞典是同义的——译者注】?”

“没错,”斯泰尔比乔恩说道,“而且你会跟他们一起去。”肖恩感受到了他的祖先获得胜利的狂喜,尽管他的腿还在疼痛不已,他还是注意到了哈拉尔·蓝牙腰带上的匕首。匕首上有奇怪的图案,很明显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但显然哈拉尔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使用它。

这把匕首是进入这个虚拟场景的全部理由,在某一时刻,它会落入斯泰尔比乔恩的手中。肖恩有种冲动,想要现在就伸手过去抓住这枚伊甸园碎片,但若这样做,他就会与记忆断开同步,并被Animus粗暴地踢出来。因此,他只能耐心等待,让记忆顺其自然地发生。肖恩无力改变过去。但是过去可以改变现在,以及未来。


第二章、自责的娜塔莉亚

欧文靠在三楼的玻璃栏杆上,俯视下方的开放中庭。一抹灰绿色的光从山林中流泻而出,透过鹰巢的玻璃墙射了进来,将整座设施笼罩其中。格里芬站在他身旁,跟他一起盯着三名穿深色制服的圣殿骑士——两名男性及一名女性——穿过中庭走向电梯,他们的脚步声在穹顶上回荡不息。

“他们是谁?”欧文问刺客。

“我不知道,”格里芬说道,“不过我猜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圣堂的成员。”

“圣堂?”

“圣殿骑士的首脑机构。”格里芬的身体倏地变得紧绷,欧文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是格里芬出手袭击之前的模样,袖剑要出鞘了。

“这么做让你难以忍受,是吧?”欧文朝电梯间那边点了点头,恰巧这时一部电梯叮的一响,圣殿骑士们鱼贯走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过去。”

“圣殿骑士杀了我的朋友们,我视为兄弟姐妹的人们。是的,这让我难以忍受。”格里芬松开一只紧握成拳的手,“别管这些了,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是阻止以赛亚。这也意味着就这样放他们走过去。”

“你担心维多利亚会把你供出来?”

“不。我决定相信她。”

“我想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圣殿骑士团会怎么对你?”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怎么努力对付我?”

欧文耸了耸肩,“是啊。”

“维多利亚已经控制了局面。我的盟友正陪着她,不是教团成员。”

“要是他们知道的话会怎么对付她?”欧文问道。以前在蒙古,维多利亚就很清楚必须和格里芬联手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现在以赛亚得到了三把匕首中的两把,伊甸三叉戟的戟尖,他已经强大到无论刺客兄弟会还是圣殿骑士团单凭一方势力根本无法阻止他的程度。要是他得到第三把,他的力量将无可估量。自亚历山大大帝之后,这世上便再没出现过像他那样的征服者与神王。人性没有更多的时间经受宿怨与政治的考验。维多利亚和格里芬一直对导师隐瞒着盟友的事情,因为他们不能冒险让任何干扰出现在他们的计划中。

“维多利亚以前已经背叛过一次教团。”格里芬说,“那次他们原谅了她。我不认为他们还会原谅她第二次。当然,如果我们不去阻止以赛亚,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我们阻止了以赛亚之后呢?”

“我希望她能让圣殿骑士团认识到这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

“那你呢?”欧文问,“兄弟会会怎么处置你?”

“我?”格里芬抬头看向中庭的天花板,一片玻璃穹顶被蓝色的天空和两个交错的十字架填满,“我不会再回去了。”欧文犹豫了一下问道:“永不再回去?”格里芬摇了摇头。

“为什么?”

格里芬不再开口,而欧文则皱起眉头。这是他们离开蒙古后他头一次与刺客独处,他还有很重要的关于兄弟会的问题要问。

“我最后一次在Animus里的时候,”欧文开口道,“我的祖先杀了蒙哥可汗。在那之后,蒙古大军就撤退了,并且再也没有来过。我的祖先差不多改变了世界历史,就凭她一个人,但就因为她膝盖有伤,兄弟会就放弃了她。他们甚至拿走了她父亲的袖剑。”说到那段记忆,欧文依然还会为那些许的疼痛和混乱摇头。他强烈谴责这种冰冷无情的、将他人轻易舍弃的阴险行为,“她的导师说她再也没有‘用处’了。”

“她是再也没有用处了。她的膝盖再也无法复原。她不能……”“所以呢?这不公平。她是个英雄。”

“没人说她不是。”

“但你说只要你与维多利亚合作,兄弟会就会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你?”

“上次圣殿骑士团间谍渗透刺客兄弟会时,我们差点被消灭殆尽。所以,是的,我是说过与圣殿骑士团合作就意味着我的刺客生涯的结束、我不会为我的选择后悔,我也不会为此责怪任何人。”

欧文只觉得难以置信,“你是在告诉我你真的不在意他们把你逐出组织?”格里芬看起来不再紧绷,他放松了肩膀,“是的。”他说。

“但这是不对的。这不公平——”

“或许你还只是个孩子,你无法理解。”格里芬声音冷酷地说,“为了服务人类与信条,你必须抛开那些你信以为真的事物,抛开所谓公平的念头,甚至对与错的观念。有朝一日,说不定你就会做出眼前这种你无法想象的事情。你应该认识到,在任何重要时刻,‘对于这个世界什么才是最好的’这种想法可能会让你不舒服。”欧文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头看向中庭的地板,“我不知道我是否会愿意成为这样的组织的一员。”

“没人强迫你。”

欧文转身面向中庭,倾身靠在栏杆上。不管格里芬说了什么,对与错很重要,公平与否也很重要。这些必须重要,不然不管欧文的父亲因抢劫银行以及射杀一名保安而获罪这件事做了还是没做就无关紧要了,那他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死在监狱里也无关紧要。欧文对此无法接受,因为这些事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以赛亚在Animus里给我展示了一段记忆,”欧文说,“我爸爸的记忆。”格里芬点点头,“门罗说过了。”

“他告诉过你刺客兄弟会的事情吗?兄弟会强迫我爸爸去抢银行,然后他们诬陷他谋杀。”

“他告诉我那是以赛亚有意给你看的。”

“你要否认吗?”

格里芬手臂一挥,“看看你现在在哪儿,看看以赛亚都做了些什么。你要我去否认这些?”

“是的,”欧文说,“如果不是真的,就否认它。”

“如果我不呢?”格里芬说,“如果我拒绝这么做,是因为你居然去相信以赛亚的话,这让我很不爽,那你会怎么做?”欧文转开了头,一脸怒容,他们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三名身着制服的圣殿骑士又从电梯里返回这里,穿过中庭,离开鹰巢。

“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欧文说,“你告诉我,我爸爸不是刺客。但你说他可能卷进了某些事件里,你根本没有解释什么。所以,是的,我是不会听信以赛亚,但我也不会相信你。”格里芬叹了口气,“听着,你爸爸抢劫的银行……对不起,被指控抢劫的银行……是马耳他银行,是阿布斯泰戈旗下的金融机构。我说的是这个意思。”他停顿了一下,“我们最好找维多利亚确认一下。”于是他们走向电梯,一路坐到顶层,直达以赛亚变节之前他的办公室。

这里的陈设让他回想起一间教堂,成排的长椅,教堂前方还有个像桌子一样的大圣坛。其他人也在这里,欧文坐到他最好的朋友哈维尔身边。一旁的娜塔莉亚看起来筋疲力尽,眼睛周围有浓重的黑眼圈,而且看起来视线有些空洞。她还在为刺客燕玫的死而责怪自己,尽管每个人都知道那不是她的错。上次的虚拟体验对她而言也太残酷,她的祖先射了一箭毁了欧文祖先的膝盖。她觉得有时保持正直真的很难。格蕾丝和大卫坐在他们对面,门罗旁边,维多利亚站在桌子前面,抓着她的平板电脑,正对胸前。

“我怀疑他们还会来找我们,至少一周的时间,”她说,“也有可能是两周。我觉得专注于恢复我们的工作是很安全的。”

“他们会说什么?”门罗十指交叉,倾身向前问道。

“他们正集中主要战斗力搜寻以赛亚,而且他们已经有一些线索了。同时,他们想要我继续在Animus里找三叉戟的第三枚戟尖,跟你们一起。”

“他们会派更多的特工来这里吗?”格里芬问道。

“他们正试着稳住局面,”她说,“发现我们其中一个已经变节的圣殿骑士越少越好。很快,鹰巢就是我们的了。”

“我的父母怎么样了?”格蕾丝问道。

“他们一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是他们想像往常那样来探望你,非常欢迎。”维多利亚闭上眼,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这让我想到有些事我必须得说出来。”

“什么事?”大卫问。

“我不会强迫你们留在这里。在蒙古和这里发生的事情之后,我再也没法昧着良心违背你们的意愿将你们强留在这里。如果你们希望离开,我会通知你们的父母前来接你们,而且我承诺阿布斯泰戈和圣殿骑士绝不会去打扰你们。”

随之而来的沉默让欧文猜测他们中有些人或许真的在考虑她的提议,如果他们留下来就会置身危险之中,为什么不呢?但外面的世界也一样,更何况现在以赛亚已经有了三分之二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欧文可以离开鹰巢,他也能够远离圣殿骑士团,但那并不意味他就会安全,也不意味着他的母亲和外祖父母就会安全。唯一保护他们的方法就是阻止以赛亚,为了达到目的,欧文必须和维多利亚合作。

“我还是要留下。”他说。

“我也是。”哈维尔说。格蕾丝和大卫相互看着对方,姐弟俩无声地交流着。自蒙古之行之后,他们姐弟之间的对立情绪已经发生了改变,欧文注意到他们彼此间似乎更有默契了。

“我们留下。”格蕾丝说。维多利亚点点头,“那就剩下你了,娜塔莉亚。”娜塔莉亚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肖恩在哪儿?”

“监控录像显示他跟着以赛亚离开了,”维多利亚说,“我猜他已和以赛亚合作寻找第三枚伊甸园碎片。”

“他是自愿的?”哈维尔问道。

“我不确定这个词用得是否恰当,”门罗说道,“尤其在以赛亚已经得到两枚三叉戟戟尖后。”

“我留下,”娜塔莉亚说完,所有人都转过去看着她,“我留下来是为了肖恩。我们得从以赛亚手中把他救出来。”

“我明白。”维多利亚说。

“要是他不想被救呢?”大卫问道,“他之前便已选择待在后方了。”

“我们必须给他个机会。”娜塔莉亚说。

“我赞成,”维多利亚从桌前走向他们,“如果我们要去救肖恩并且阻止以赛亚,那我们就不能浪费一点时间。”

“有什么计划?”格里芬问。维多利亚打开她的电脑,在上面点了点,一张全息影像便出现在她的桌子上。图像显示的是两道他们的基因序列,做标记的是他们的基因记忆重叠的部分。起初,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巧合就是欧文与其他人的祖先表现出如此多的历史事件重合,不过门罗的研究显示这其中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巧合或是意外。

他们的祖先在冥冥之中因三叉戟的历史走到了一起。同样的影响,或者说力量,将他们六个及时集合到了一起。门罗已经获知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集体无意识的基因——人类意识里最深最古老的记忆与神话。门罗将其称为崛起事件,但他依然没弄懂这到底是什么引发的,或者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相信肖恩和以赛亚已经有了三叉戟第三枚戟尖的线索。”维多利亚说道。她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点了一下,随即显现出一幅世界地图,一块包含瑞典在内的地区标上了圆圈,“肖恩最后一次虚拟体验发生在强悍的斯泰尔比乔恩的记忆里,他是一名维京战士,十世纪的时候反抗王叔的统治,夺取瑞典王位。基于我的分析,你们中一些人的祖先出现在了公元九八五年他们最后的一次战争中。”

“我们中的一些人?”欧文开口道。

“是的,”维多利亚说,“哈维尔、格蕾丝,还有大卫。”

“什么?”格蕾丝说,“维京人?真的吗?”

“这可真意外。”哈维尔语调干涩地说了一句。

“也许吧。”维多利亚将画面切换成他们的基因图像,“但真的不用太吃惊。中世纪维京人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从中东到加拿大都有他们留下的印记。”

“那我们呢?”欧文朝娜塔莉亚点点头,“我们没有任何祖先在那边吗?”

“没有。”维多利亚答道。娜塔莉亚松了口气,欧文意识到她或许很庆幸能松一口气。但他可不,他可不喜欢在Animus外面干等。他想和其他人一起回到过去。

“你们俩可以来帮我,”门罗开口道,“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好的。”娜塔莉亚说。欧文也点点头,至少这还像回事。要是他不能进入Animus阻止以赛亚,说不定他可以利用这点时间找出关于他爸爸的真相。

“维京人虚拟场景已经准备好了。”维多利亚说道。

“大卫和格蕾丝,你们去你们常用的Animus房间。哈维尔可以用空闲的一台。在我们开始之前,你们何不下楼去找点东西吃呢?”

“我不是很饿。”哈维尔开口道。

“那就下楼去休息一下,”她说,“虚拟场景很快开始测试。”她的指令目的明确。维多利亚有事想与门罗和格里芬单独商讨,然而欧文不喜欢这样。这意味着他们有所隐瞒,而他已经厌倦了秘密。不过眼下似乎并不是进行逼问的好时机,于是他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办公室,走向电梯。

“这里空荡荡的,看起来有点奇怪。”格蕾丝说。

“我不知道我们能找到什么吃的,”大卫说,“没人留下来做吃的。”

“下面总会有些零食。”格蕾丝补充道。欧文按下电梯按钮,片刻后电梯门打开了。众人走进电梯时,他看着娜塔莉亚,暗自希望他能为她做点什么,好让她感到好过些。电梯运行时她全程低着头,然后在格蕾丝和大卫带着哈维尔去鹰巢的Animus使用区域时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欧文决定停下来等她,“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答道。

“真的吗?你看起来不像是——”

她停住脚步面向他,“你还好吗?”她反问,而且他从她的嗓音中听出一丝怒火,“你还好吗?在发生这些事情之后,告诉我你要怎么回答那样的问题。”

“我……我想……我不知道。”

“我很不好,欧文。但如果我说我很不好,你就会想跟我谈谈,而我一点也不想谈。”

“我们不用谈这个。”

“很好。”

“我只想要你知道我很担心你。”

“那就说出来。”

“好。我很担心你。”

“我很感谢,”娜塔莉亚说道,“我也很担心你。我也担心肖恩,我担心我们所有人。”

“你不用担心我。”

“是吗?我可是一箭射中了你的膝盖。”

“不,你没有。那是我的祖先,还有你的祖先。”

“所以?那是我体验到的,就像发生在我身上一般,但我无力改变。我别无选择,而这让这件事变得更糟。你和肖恩还有其他人觉得Animus给了你们自由,可对我而言它却是座监狱。过去也是座监狱,你无从选择,而我也不想住在那里。”

她从他身边走开,他则紧随其后。他们走进一条穿过树林直达另一幢建筑物的玻璃通道,走到公共休息室,其他人已经在那里找到食物,多数是袋装薯片和燕麦棒,冰箱里还放着一些酸奶、牛奶和果汁。在他们都拿到各自需要的食物之后,他们便在同一张桌边坐下用餐。

“你相信维多利亚吗?”哈维尔开口问。格蕾丝揭开她的粉红草莓酸奶的盖子,“你相信格里芬吗?”

“我觉得他们谁都不能相信。”欧文打开一支燕麦棒,掰掉一小截。哈维尔跟刺客待过一段时间,而格蕾丝则跟圣殿骑士待过一段时间,多少有些忠心,但欧文没有,“他们都对我们有所隐瞒。”他说。大卫摘掉眼镜,用上衣擦了擦镜片,“维多利亚可以把我们交给圣殿骑士团,但她没有。格里芬可以执行他刺客的任务,如果他想的话,他完全可以杀掉我们,但他没有。只因为他们有秘密,并不代表我们不能信任他们。”

“这倒是。”格蕾丝说道。

“我还是觉得我们需要小心维多利亚,”哈维尔说,“不要告诉她任何……""“我试过了。”娜塔莉亚说道。她没有拿任何食物到桌上。她只是坐在这里,看着周围的他们,“我试过不将我知道的告诉他们,而燕玫就是因此而死。”

“那不是你的错,”大卫戴回眼镜,直直看向娜塔莉亚,“记得格里芬跟你说了什么吗?这是战争,以赛亚是敌人。”

“对我来说,把我的过错都推到以赛亚头上其实挺难的。”

哈维尔双臂交叉,靠向椅背,“我要说的就是,对于维多利亚,我们必须小心。”

“我赞成你的说法,”娜塔莉亚说,“我还在担心等我们找到第三枚戟尖到底会发生什么。就算我们能阻止以赛亚,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圣殿骑士团和刺客兄弟会回过头来又会争夺三叉戟,我可不觉得他们哪一边应该得到它。"“所以你的意思是?”格蕾丝问道。

“我不知道。”娜塔莉亚说,“我不知道要做什么。目前,我们需要救出肖恩,或者至少给他个选择的机会。在那之后,我只希望我们能想出点办法来。”几分钟之后,维多利亚与门罗、格里芬一起进入休息室,“虚拟场景已经准备好,”她说,“该开始了。”


第三章、不被尊敬的祖先

大卫想知道时间在Animus里面是怎么计算的。他和格蕾丝有共同的祖先,但他们不可能同时出现在那些记忆中。在征兵暴动虚拟场景期间,他只体验了一段间接记忆——推定数据重建的一段记忆,而格蕾丝体验的则是完整的。这是虚拟场景里他们唯一能在一起的方法,但这也代表大卫死在了那些暴徒手中,或者至少他的祖先是,那是段他绝对不想再度忆起的恐怖经历,更别说重复体验了。

“哈维尔?”维多利亚开口道。坐在大卫身边的哈维尔坐直了身体,“在,什么事?”

“我们准备好了你的Animus。门罗会带你过去并帮你弄好装备。”“我们会进入同一个虚拟场景吗?”哈维尔问道。

“不。”维多利亚低头看着她的平板电脑,“你们会分开进入不同的虚拟场景,不过你们可能会接触到其他人的祖先。”

“为什么把我们分开?”大卫问道。

“为了降低失去同步的危险,”维多利亚说,“共享虚拟场景会降低稳定度,而我们没有时间解决问题。我们会尽可能简洁地运行程序。”

“那好吧。”哈维尔站起身与门罗一起离开休息室。

“那我们这边要怎么操作?”格蕾丝边问边朝大卫点头,很明显她和大卫想到了同一件事,“我们有共同的祖先。”

“你们轮流来,”维多利亚说,“你们都会体验你们的基因记忆。如果记忆变得清晰,那就说明你们其中一个更适合进入虚拟场景,我们很可能就会让你们停止轮换。”大卫看向格蕾丝。曾有段时间,他们会将这视作一种竞争,那当然是因为他想进入Animus。不久之前,他还几乎把回到他的祖先开着飞机的“二战”时期这段记忆完全看作虚拟现实游戏。但自那时起情况改变了,他明白了他们找到最后一枚伊甸园碎片这件事有多重要。如果这意味着格蕾丝将代替他成为维京人,他没有异议。

“你可以先来。”格蕾丝提议。

“我正要说同样的话。”

“当然了。”他冲她一笑,然后维多利亚叫他们跟上她。他们把欧文、娜塔莉亚和格里芬一起留在公共休息室,然后跟随维多利亚穿过鹰巢的玻璃通道走向Animus的房间,接下来的几周大卫都会在那里度过。电铜线的气味与微弱但持续不断发出的机器嗡嗡声在空气中交汇,几块电脑显示器在白墙上闪烁。

大卫走向Animus,迈进齐腰高的金属环内。他双脚踏进移动平台,让双腿可以自由活动,接着维多利亚帮他爬进支持全身关节的机械骨骼之中,这样即使是最细微的动作也能顾及。在金属环内,大卫能走,能跑,能跳,甚至能在虚拟场景的要求下攀爬,且不用去任何别的地方。维多利亚拉紧最后一根夹子和带子,“结实吗?”

“结实。”大卫答道。

“在戴上头盔之前,让我再仔细检查一下调校方面的情况。”维多利亚走向旁边的一个电脑控制台。

“你戴着那些角肯定看起来蠢爆了。”格蕾丝说道。

“维京人并不会真的在头盔上戴角,”大卫说,“在真正的战场上,角是……”

“我知道。”格蕾丝摇了摇头,“小心点,好吗?”她的语气听起来就像以前她曾告诉他不要跟小混混说话,放学回家的路上要避开哪些街道一样。可他再也不是那个小孩子了,“你不用再这样照顾我了。我很好。”

“这话你自己去跟爸爸说。说不定他就会还我个清净了。”

“我会小心。”

维多利亚回到Animus这边,“看起来一切都达到最佳状态了。你准备好了吗?”大卫点点头,格蕾丝则退开到一边。维多利亚把头盔从那堆电线上拿下来,“好,那我们开始。”她把头盔套到大卫头上,霎时大卫的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景物,一片寂静,仿佛就要逐渐在虚无里窒息。能听到我说话吗?维多利亚在头盔里问道。

“是的。”很好。我们都准备好了。

“只要你准备好就行。”加载记忆回廊,三,二,一……一道闪光将大卫头盔里的黑暗撕得粉碎,他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当他再次睁开双眼,他看到了一片灰色,一团不断移动翻滚的暗影与迷雾将他包围其中。记忆回廊会让过渡到完整的虚拟场景的过程更加顺利,大卫倒是觉得这个部分已经进行得很完美了,除非接下来的部分更困难。

插入顶叶,三,二,……大卫深吸一口气,紧接着他的大脑就受到一阵电磁冲击。这阵冲击本来应该使他的部分大脑平静下来,以便让他在时间与空间中稳定,但半晌后,他的脑中依然什么都无法思考,仅余那如大锤敲在头颅上的疼痛。加载遗传身份,三,二,-……疼痛逐渐远去。大卫给了自己片刻喘息的时间,然后睁开双眼低头看向自己,挥开最后一点迷惑,开始用心感受一轮全新的混乱。

他是个巨人。或者该说是个接近巨人高度的男人。大卫举起他祖先的双手,着迷般地打量起来。这双手不是原本的白皙肤色,尽管有点奇怪,但它们大得不可思议。不知为何,它们甚至看起来不仅仅是手,简直就像大卫戴上了皮革棒球手套。他的手臂与双腿同样也十分粗大,但和他去健身房练出来的身材不一样。他看起来跟健身爱好者不一样,他就是个大块头,又高又宽又壮。大卫?维多利亚问道,你怎么样?

“很好,”大卫答道,“但当我觉得自己像歌利亚【歌利亚,传说中的巨人,据说他带兵进攻以色列,被年轻的大卫杀死。大卫后来统一以色列,成为著名的大卫王——译者注】的时候你这么叫我有点奇怪。”维多利亚在他耳边笑了起来。这个时期的文字记录十分稀少,而且可信度相当低。我们对你的祖先几乎一无所知,并且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和伊甸园碎片有关联的。我甚至没法告诉你他的名字。

“等我在他的记忆里稳定了,我可以自己找出这些答案。”很好。不过在你完成之前的过渡可能会有点艰难。

“要是我不行了,格蕾丝可以来试试。”正中下怀。你准备好了让我加载完整的虚拟场景吗?

“给我一点时间。”当然。大卫将他的思绪收进心底,开始在他祖先的脑海中搜寻,深入寻找那个不属于他的声音,认真聆听起来。当他最终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声音来自一段对话。无关言语,而是他祖先的想法与记忆,他是一名农民,也是一名战士,名叫奥斯特·乔伦德森。

奥斯特拥有自己的土地,在离湖不远的山脚下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有牧场,有一片云杉和橡树林,以及一眼冷到足以冻裂牙齿的、咕嘟咕嘟冒泡的泉水。奥斯特对这块土地的自傲远高于在战场上获得的功绩。当国王征召或是义不容辞的时候,他便会上战场拼杀,不然,他宁可待在家中,坐在妻子身边享受篝火的温暖,或是跟儿子一起钓鱼,跟女儿一起唱歌。这是大卫一直憧憬的生活。

“我觉得我准备好了。”他说。太好了。加载完整虚拟场景,三,二,一……记忆回廊霎时碎成炫目的如水晶般的微尘,旋转,消散,然后渐渐汇聚到一起,变成更坚固的形态,看起来像是形状模糊的建筑物、树木、船舶。大卫的双目适应着新的现实强行进入他的脑海之中的变化。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现实。这里是古老的世界,古老的声音数个世纪以来头一次开口说话,没过多久,大卫便完全置身于奥斯特的世界。

在他面前,绿油油的牧草覆盖了大片牧场,他的二十六头牛正在低头吃草。它们是健壮的山地牲畜,大多数身上都有黑白相间的花点,他没有锯掉它们的角,因为那些角能让熊和狼望而却步。太阳慢慢西下,将点点金光洒向他的农场和山下的土地,一路延伸到南边的梅拉伦湖岸。

通过奥斯特,大卫知道该把牛群带回来了。他让奥斯特发出他自己的声音,将手放进嘴里吹出口哨。牛群听到他的哨声抬起头来,但又低下头去继续吃草,对于蹄下的夏日牧草的兴趣远大于他的召唤。奥斯特瞥了一眼正靠在他脚边的石犬,乖巧却又渴望着主人的一个点头,放它冲进田里。

大卫以前没见过石犬这个品种的狗。它像是威尔士矮脚犬和狼的杂交品种,但它很能跑,而且它懂得怎么放牧,绕着圈子一阵吠叫,迫使牛群聚拢,然后再将它们赶向奥斯特。它们开始哞哞叫了起来,在石犬的帮助下,奥斯特将牛群赶进了夜间围栏,旁边的小围场足以防住肉食动物。

“干得好!”奥斯特对着已经关好的牛群说。石犬张着嘴左右甩着舌头,双眼闪闪发亮。

“我们去看看特里吉尔斯干得怎么样,如何?”奥斯特从牛围栏那里转过身来走向马厩旁的大牛栏,离门厅很近,远远地他就看见他儿子正在劈柴。十五岁的特里吉尔斯站起来就跟奥斯特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差不多高,但他有一头他母亲那样的几乎全黑、湿土色的头发。丹麦人阿恩在特里吉尔斯身边,穿着马裤和宽松的束腰上衣,吃力地劳动着,就在奥斯特观察着他们的分工劳作时,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大卫的脑海,接着大卫盯住了阿恩的脖子。阿恩是个奴隶。奥斯特在他的想法和记忆里用了个不同的词,他称呼阿恩为萨尔。但用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卫的祖先竟然拥有奴隶。

“父亲?”特里吉尔斯停下了砍柴的动作,“你还好吗?”大卫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太过震惊和愤怒,以至于完全没听见奥斯特的声音。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一想到奴隶制曾给美国黑奴,乃至全世界带来何种灾难,光是知道他自己的祖先曾奴役某个人……大卫想对奥斯特大吼,但他不能,因为他就是奥斯特。在他身旁的石犬突然冲他咆哮起来,它颈毛直竖,低下头,后退着远离这个占据他主人身躯的陌生男孩。

“父亲?”特里吉尔斯又喊了一遍。丹麦人阿恩瘦长而又坚强,如一根钉子,此刻抬眼看向大卫,“奥斯特?”大卫摇了摇头。不,他不是奥斯特。虚拟场景抖动了起来,农场因为波纹和缝隙而扭曲,每次大卫拒绝同步,抖动便会加剧。怎么回事?维多利亚问道,你本来做得很好,但是我们现在逐渐不稳定了。你还好吗?

“不好。”大卫答道。虚拟场景就要崩溃了。

“我知道!”大卫,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控制住。他的愤怒似乎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我可以把你拉出来,然后换格蕾丝进来——“不。”大卫不想这样,他再也不需要格蕾丝保护或是拯救他了。另外,说不定她会比他更难接受拥有奴隶的祖先,“再等一下。”他边说边深吸了一口气。特里吉尔斯、丹麦人阿恩和石犬都被卷进了故障风暴中,定格在原地。大卫先集中注意力在狗身上,接着仔细聆听起奥斯特的记忆里关于石犬的部分,在它还是一只小狗的时候,怎么被一头两岁的牛踩踏,然后又立刻跳了起来,摇了摇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那只狗的头肯定是石头做的。”阿恩这么说,于是就给狗起了这个名字。大卫对着这段记忆笑了,虚拟场景开始恢复,画面还有点不均匀和晃动,但总体又正常了。太棒了,大卫。继续做你正在做的事情。大卫接着将注意力转向奥斯特的儿子,忆起一个时期,从他蹒跚学步一直到他尝试用最好的一把斧头捕鱼。水已经吞没了他的武器,特里吉尔斯还拍打着水面,对着鱼愤怒地大吼大叫。奥斯特大笑过后教儿子怎样使用鱼钩和钓丝,特里吉尔斯拿着它的样子就像尼奥尔德神的继承人一样。

不久前,在他十四岁时的冬天,他捕到一条有奥斯特腿那么长的三文鱼,那骄傲的瞬间依然历历在目。这些是大卫愿意接受的记忆。这些是他想要参与的时刻,而这些记忆让同步更加稳定。你差不多快好了。虚拟场景稳定中……但当大卫看着阿恩,他的愤怒再次辐射而出,他的同步控制出了岔子。这不是他可以心平气和面对的事情,也不可能认同。这违背了大卫的良知。

他记得很多个冬天之前,在特里吉尔斯出生之前,奥斯特加入了一支袭击丹麦人的游击队,他用锁链将阿恩抓了回来作为犯人和奴隶。奥斯特之后有没有去除锁链,或者他是不是个残暴的主人根本不重要。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当大卫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对的,或者试着以奥斯特的视角看待奴役,他的愤怒便会让虚拟场景再次抖动。

我们在浪费时间,维多利亚说,我要知道你能不能做到。大卫不想承认他做不到。他只是需要时间观察,并找到方法让他的想法与奥斯特的接轨。他不需要格蕾丝。大卫,虚拟场景——“我知道,”他能看到自己正在失去同步,“就只是再等等。”等什么?他不知道。他又看了一眼阿恩,并试着强迫自己认同奴役一个丹麦人。但无论怎样,意识都不会接受不适应的东西。

大卫……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一片混乱,他的思绪与身体都卷进其中。片刻后,他只感觉到突然身体每个部位的疼痛辐射而出,仿佛他的身体正在一层一层被切走,露出神经,直到他身体的最后一片消失,只剩下他的意识还在旋涡中不停旋转,脱离了任意空间和时间点,以至于只剩下些关于他是谁的感知。

大卫!他听到了声音,但有些不稳,而且他也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大卫,我要脱掉你的头盔了。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但在他反应过来谁在跟他说话之前,一道如同白炽灯的光从他的眼中烧进脑海里,接着一道火焰从他意识里燃了起来,往下烧向了他的颈椎、胃部,还有手臂和腿部。

“大卫,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第一个声音问道。

“大卫?”另一个声音随之而来。他知道第二个声音比第一个好,于是他睁开了眼,格蕾丝正站在他身前。格蕾丝,他的姐姐,大卫眨了眨眼,记忆顿时潮水般涌回。包括他是谁,他在哪里,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就像是有人打开了一道闸门,涌出的东西足以将他淹没。一股恶心感爬上他的喉咙。

“我要吐了。”他说。维多利亚及时把一个小桶送到了他嘴边。他的胃剧烈抽搐疼痛,所有吃的食物都被他吐了出来。格蕾丝站在一旁,等他吐完再帮已经两腿虚软的他卸下装备,离开Animus。

“这就是你没法同步的原因。”她说。

“你现在才跟我说这些。”

她伸手扶住他,“里面发生了什么?”大卫只是摇头,“给我一分钟。”格蕾丝扶他走向一把转椅,他重重坐了下去,力道大得足以让轮子滚出好几英尺。维多利亚走到他旁边,在平板电脑上点来点去。

“虚拟场景里面你的重要神经运行都不错,”她说,“就是血压有些高。”

“我在生气。”

“对什么生气?”格蕾丝问。

“对他生气——我们的祖先。”

格蕾丝皱眉,“为什么?”

“他……"”大卫的脑袋还有些眩晕,这让他说出一句比几个单词稍微长一点的句子都很难,更别提还有许多词需要解释,“我们……能稍后再谈这个吗?”格蕾丝看着维多利亚,“也好。”维多利亚沉默了片刻,最后生硬地点了点头,“那好,我们休息一下。之后我们再做汇报和制订下一步计划。或许你能帮你姐姐准备她的模拟尝试。这期间,我会去看看哈维尔。”她离开了房间,看起来有些恼怒,格蕾丝则神色复杂地看着大卫,不发一语。

“怎么了?”他最终开口问道。

“你还好吧?”

“你不用那么照顾我。我很好,我只是需要休息。”

“那好。”现在她才像是恼怒的那个人,“不过之后我想要一个解释。”大卫点点头,暗自希望哈维尔的祖先有机会接近伊甸园碎片。那样的话,大卫的祖先曾经是什么人或做过什么就无关紧要了。


第四章、执法者现身【执法者(Lawspeaker),也译为法律讲述人,是古代北欧部落负责执法的人,他主持公议会,决定部落重要事务,代表百姓认可新国王。所谓公议会(Thing),也译为“公所”或“庭”,是部落的初级统治机构,相当于一个委员会——译者注】

哈维尔在机械骨骼里一动不动地静待着,门罗在一旁启动机器。他从来没有这样进入过Animus。前两台都是让他躺着,这一台却拥有稳定的移动性,这样一来,回到虚拟场景便成了件让人兴奋不已的事情。在欧文探索他的中国祖先的记忆期间,哈维尔试着让自己变得有用一些,他甚至闯进了一座警用仓库并偷走了欧文爸爸庭审时的证据,但这跟在历史里追溯伊甸园碎片的踪迹不一样。没有什么比抢在以赛亚前面找到剩下的三叉戟戟尖更重要的了。

“他们升级了顶叶抑制器。”门罗说。

“什么?”

“顶叶——算了,解释起来太费时间。重点是,这会让你得到跟在我或是格里芬的Animus里更为不同的体验。”

“怎样的不同?”

“这个很难描述。”

“不过你会操作,对吧?”

“我当然会。”门罗站了起来,“你准备好了?”哈维尔点点头,“是的。”门罗再一次检查每根绑带、夹子以及安全带,确保哈维尔的安全,“所以你现在是个刺客还是什么?”从上方的电线堆里拿下Animus头盔的时候他随口问了一句。哈维尔回答前犹豫了一下,“不是。”

“你确定?”

“为什么这么问?”

门罗耸了耸肩,“那就尽量记住我告诉你的。”哈维尔还没成为刺客兄弟会的成员,但他绝对有过这个念头,“我相信自由意志。”

“我也是,所以我不愿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臣服于圣殿骑士或刺客。”他举起头盔,“来,戴上。”哈维尔任他将头盔戴在自己头上,并为头盔在他与现实世界之间制造出来的屏蔽性感到惊讶。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不过很快他耳边便响起嗡嗡声,接着便是门罗的声音。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门罗的声音曾引导他回到十六世纪的墨西哥,以及一八六三年征兵暴动期间的纽约,“就跟以前一样。”这部分可跟以前不一样。我正在启动顶叶抑制器。你会感觉到,不过很快就过去了。没问题吧?这听起来可不太愉快;“没问题……”好了。三,二,一……Animus就像把冰锥破开了哈维尔的头骨。

或者说,至少他是这么觉得。他重重喘息着,咬紧牙关对抗这阵冲击与疼痛,只是这种像有人在你脑子里用冰锥搅冰块一样的感觉出现时,这样对抗只会让情况更糟。除了剧痛,哈维尔什么都感觉不到。坚持住。就快好了。又一阵剧痛过去后,疼痛就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了。哈维尔睁开眼,看到了如波浪般起伏的记忆回廊。你还好吧?门罗问道。

“嗯,”哈维尔深吸了一口气,“每次都会这样吗?”他们说以后会慢慢变好的。

“我没法想象变得更糟的样子。”我正要加载你祖先的身份。这部分会更像你以前习惯的那样。准备好了?

“是的。”我得再倒数一次了。三,二,一……哈维尔感到大脑被入侵,像是一支占领军正在强行侵占他的思绪,并打算取而代之。门罗说对了,这种感觉何其熟悉。哈维尔很快便不得不交出大脑的控制权,以便和虚拟场景同步。他低头看向此刻他变成的人,入目的是一具瘦弱的躯干,或许刚二十出头,肌肤苍白,手背上满是雀斑。他身着贴身的羊毛衫与皮制铠甲,蓄着短髭,剃着光头。我们没有任何关于这家伙的信息。你得自己去了解他。

“那就这么办。”没问题。加载完整虚拟场景,三,二,一……记忆回廊开始变暗,化为夜晚。黑影冒了出来,群星在头顶闪烁。片刻之后,哈维尔站在了狭窄的森林小道上,聆听晚风吹动道路两旁的树木的响动。他嗅到了空气中炊烟的气味,来自东方,这意味着附近有营地。

但那是什么营地,哈维尔并不清楚。这个想法就像是大部队前面的先遣侦察员不由自主就冒了出来。哈维尔放开戒备,接受了这个想法,并将大脑的控制权交给了他的祖先,托瓦尔德·雅尔塔森随即接手。这个斯韦阿人蹲了下来,溜进树荫之中,循着炊烟的轨迹,向着营地匍匐前进,哈维尔注意到托瓦尔德行动之时悄无声息。他的祖先将感觉扩至几乎完全黑暗的森林里。他的手腕上绑着袖剑。

“他是个刺客。”哈维尔说道。看来是这样。这不是门罗的声音,是维多利亚的。

“所以现在是你来看着我了?”是的,门罗有重要的工作要做。哈维尔对于让一个圣殿骑士管理他的虚拟场景感到有些不适,尽管他在纽约的祖先科吉尔·寇马克——圣殿骑士谢伊·寇马克的孙子,是位刺客猎人。看来你同时拥有刺客与圣殿骑士祖先。但哈维尔清楚他喜欢哪一个,再次回来成为托瓦尔德,任凭刺客自由追寻目标,不管那会是什么。

夏日已至,寒冬却还保留着它的锋芒,夜晚的空气中仍残留着冰冷。木头燃烧的气味越发浓烈,托瓦尔德始终躲在下风处的暗处,以防目标带有犬只,察觉他的接近,当风掩盖住猫头鹰的声音时,他感到一丝不安。很快,他透过树林看到远处闪烁的火光,就在那时,他冲了过去。树荫一路遮掩着他攀爬、跳跃、晃动着赶往营地的身影,那穿过枝叶自由奔跑的方式与哈维尔的圣殿骑士祖先穿过曼哈顿的房顶时一样。待他赶到营地他便爬向高处,隐于高高的阴影里,静下来仔细聆听动静。

火堆就在他下方噼啪燃烧,不断向附近送去火花和浓烟。五个男人围坐在火堆周围,啧啧有声地吸食着他们拿来做晚餐的鱼头。他们是奴隶,在还清债务之前便从主人那里逃了出来,一直在野外徘徊,他们的面容与衣饰已足以说明一切。托瓦尔德支持他们追寻自由,但有些东西却将他们带回了乌普兰,一些值得冒险猎取的东西,他得找出来那是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奴隶们都不发一语。但托瓦尔德懂得何谓耐心,他静静等待着。当火焰渐弱,需要更多柴火的时候,其中一个人,长着像乌鸦的喙一般的鼻子,吩咐另一个人去拾柴。

“你自己去捡,”另一个人说道,“最后再说一次,我不接受你的命令,海涅。”

“那你最好小心你的舌头,博·比约尔森,”海涅说,“我的记忆就如我的长矛一般又长又锋利。”

“还有,你忘了我打断过你的鼻子。”博盯着发红的火堆对面的第一个人。另外三个人没有动作,似乎是在作壁上观。

“我没忘记。”海涅停了一下,“你会知道的,在结束之前。”

“你早就跟我说过了,”博说道,“许多次。”

“你怀疑我?”

博大笑起来,“我把柴火捡来了吗?”

“没有,但等我把你开膛剖肚的时候你会希望你捡来了……”

“够了,海涅,”另外几人中的一人显然已失去耐心,最终开了口,“把这点力气留到真正的战斗上。在那之后,你们有空就可以去杀了对方。”真正的战斗?托瓦尔德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不过看来这些奴隶返回乌普兰是为了等一场战斗。但争夺的是什么?还有与哪些敌人战斗?在托瓦尔德离开之前这些问题都需要得到解答。海涅站了起来,用一种托瓦尔德很熟悉的表情怒视着博,然后愤然离开营地冲进了森林里。其他人径自躺下来睡觉,托瓦尔德则多观察等待了一会儿。

柴火烧成了灰烬,火之国穆斯贝尔海姆的红光填满整个营地,男人们的鼾声开始此起彼伏。很快托瓦尔德看到海涅回来,身上却再没有一丝伙伴的感觉。他悄悄穿过树荫,走在营火边上,直到停在博的身旁。在这名奴隶拔出匕首前,托瓦尔德便明白了他的意图。瞬息之后,海涅扑过来时,博的双眼猛地睁了开来。海涅一手捂住这个男人的嘴,另一手把刀刺进了博的喉咙里。

“你现在看到了,不是吗?”海涅像蛇一般喃喃低语。博微弱无声地挣扎着,但他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人了,海涅一直按着他,直到生命从他依旧睁着的双眼中溜走。凶手抽出匕首,用博的外衣擦了擦它和他的双手,接着抓过他的行囊。直到海涅消失在树林后,那三个人依然在熟睡。

托瓦尔德丢下他们和尸体,朝海涅追了过去,但没有急于追赶上他。相反,他只是保持着不疾不徐的步调,直到海涅距离营地够远,以免弄醒其他人。那时托瓦尔德才冲过那些树枝埋伏起来,等海涅慌忙从下方跑过时,托瓦尔德扑向他,重重地将他撞向了地面。海涅被按倒,发出一声碎裂声及呜咽,不等他发出另一道声音或反抗,托瓦尔德的袖剑已抵在他的喉咙上。

“你敢动一下,你就会淹死在你自己的血液里。”他压在他身上说道。海涅艰难地吞咽着,喉头在剑尖上下移动,“你是谁?”

“你似乎还没意识到你的脊椎已经断掉了。你觉得你有资格质问我?”一阵死寂后,海涅低头看向他的腿,但它们没有动。夜色中,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你现在明白了,对吧?”托瓦尔德说,“回答我的问题,或许我会让你死得舒服点。”海涅微微点了点头,充满恐惧。

“你是个逃奴,现在却跑了回来,为什么?”

“我听说我可以挣得自由,和我自己的土地。”

“怎么挣?”

“跟国王打仗。”托瓦尔德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埃里克有敌人,但没有人会蠢到造反,“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篡位者。”海涅说,最后一个词几乎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

“所以你们是为斯泰尔比乔恩打仗?”

海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只是被告知做好战斗准备。”“你的战斗生涯已经结束了。”

“那就杀了我。”

托瓦尔德举着袖剑在海涅的喉咙上又抵了片刻,但接着他收回了剑刃,随着一声轻响,袖剑便消失回到他的皮革手套里,“不,”他保持着蹲姿说道,“我需要你给其他奴隶传个口信。”

“什么口信?”

“我会追杀他们。我支持他们的自由,但若他们回到乌普兰进行反叛活动,我将会找到他们并赶尽杀绝。要是他们已经在乌普兰,或是假装忠诚,我会把他们揪出来。如果斯泰尔比乔恩回来,那势必会有一场战争,若奴隶们不能为了他们的国王而战,那他们就不能为任何人而战。你听懂了吗?”

“你怎么能……期待我去传信?”托瓦尔德站起身,低头看向男人的残肢,他那没用的腿弯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等到早上,你的同伴们发现你对博做的背叛行为,他们就会来找你。”海涅张嘴叫了起来,“不,求你……”

“你会一字不差地把我告诉你的转告给他们,而且这么做说不定能让你赢回一点荣誉,然后我想你会求他们饶你不死。”

“他们绝不会格外开恩的。”

“正如你对博所做的一样。”托瓦尔德转身背对这个凶手离开,走回他来时那条森林小道。他好奇海涅是否会恳求他大发慈悲,但他没有。托瓦尔德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转达他的口信,但其实口信根本不重要,海涅的尸体就是个重要的信息。他的奴隶伙伴会想搞清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哪怕他什么都没告诉他们,他们也会明白他们正身处险境。因为他们的懦弱,说不定这足以让他们回去躲起来。更大的问题是斯泰尔比乔恩,如果他确实准备好了大战一场的话。

托瓦尔德需要带着这个消息回到执法者身边,而且他想他等不到天亮就得动身了。他飞快地穿过森林,赶回他的马匹——盖伊尔被拴着的地方。这匹棕色的马儿就跟它的其他北方种族一样,站起来只有十五只手那么高,但它灵活而又强壮,而且永远不会疲倦。托瓦尔德骑上马,沿着孤寂的道路疾驰着穿过黑夜,朝着乌普萨拉前进,斯韦阿兰国王的宫殿及众神的神庙都在那里。

快天亮时,太阳从东边的小山丘上升起,托瓦尔德赶到了通往圣地的木柱群所在之处。每根柱子都有二十英尺高,均取材于最直的松树,每十五英尺便竖立一根于石床之上。他沿着这排柱子走下去,每根柱子上都刻着歌颂众神以及与众神一起生活的英雄的图画,经过土墩与国王的坟墓,神庙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装饰墙壁和屋顶的盾牌,以及涂上了金色油漆的柱子。神庙的大小也使它有别于其他贵族的屋宇,它是埃里克国王宫殿的两倍长,并且还要宽上一半。不过也本应如此,这里可是诸神的住所。托瓦尔德在大门前下马,然后牵着盖伊尔走向神庙附近的一栋附属建筑——一间有黏土墙和草皮屋顶的小屋。他把马拴在外面,接着用力敲起门来。

“诸神还没醒,我也一样!”屋里传来一声咆哮。

“是我。”托瓦尔德说道。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大门打开,“托瓦尔德,快进来。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执法者托里尼将他迎进屋内。哈维尔在托瓦尔德的脑海里打量着这位老人,他或许是他见过的最古老,也是最接近巫师的人类了。托里尼穿着一件长束腰上衣,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这让它看起来像一件睡袍,他的须发皆蓬松发白,双眼浑浊,抬头的样子像是眼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哈维尔由此发现执法者是位盲人。托瓦尔德走进小屋,带上身后的门。除了从墙上的裂缝里透进的几束光线,这间单人房几乎没有任何光亮。托里尼这里只有两件家具,两个人在老人床旁的木桌边坐了下来。

“你饿了吗?”执法者问道。

“那可以等一等。”

“食物可以等待,战神却蓄势待发了。”托里尼越过桌子靠了过来,压低声音开口道,“告诉我你知道了些什么。”

“斯泰尔比乔恩。”

“那个傲慢的家伙怎么了?”

“你派我去找的那些奴隶,他们回来备战了。”

“斯泰尔比乔恩想对埃里克国王开战?”

“我不确定,但我相信会的。”

托里尼退回桌边,用手指在桌子边缘敲打起来,“我当然也听到一些传言。他统率着乔姆斯维京人。但他正在和丹麦人作战,我猜他是去找蓝牙的麻烦了。”

“或许他是。”

“但也可能再也不是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

托里尼低头看向他的膝盖,他的头低垂着,这是当他陷入沉思时的姿势。托瓦尔德第一次见到执法者时便看到了他这个习惯,那时他还想老人说不定是在打瞌睡。这种事可能偶尔会发生,尽管托里尼一再否认,不过托瓦尔德早已知道,猜想执法者没有听他讲话是不明智的。

“去东方,海边,”托里尼最终开口道,“如果斯泰尔比乔恩正在赶来,那他肯定会带舰队穿过梅拉伦。”

“是的,执法者。”托里尼抬起头,正对托瓦尔德,仿佛老人能看见他,又仿佛还有话对他说。

“怎么了,执法者?”

“为什么是现在?”老人问了一句,似乎在自言自语。

“对不起,你说什么?”

托里尼提高了音量,“我们兄弟会已经成功阻止圣殿骑士侵占这片土地,但我们的敌人近在眼前,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哈维尔马上意识到这两人都是刺客,一个是导师,一个是学徒。看来托瓦尔德做到了托里尼再也做不到的事情。

“你为什么提到圣殿骑士?”托瓦尔德问道。

“我担心斯泰尔比乔恩会把圣殿骑士带来。他的妹妹嫁给了蓝牙,现在正在与法兰克人和罗马人打交道。很有可能,不管他有没有察觉,他都已经成了圣殿骑士的工具。必须阻止他,托瓦尔德。哪怕我错了,他没有为圣殿骑士效力,他也不会为斯韦阿人带来自由。我们必须保住埃里克的权力。”

“我明白。”

“去吧,”执法者说,“盯着海上。我相信你很快就会看到斯泰尔比乔恩的战船,等你成功了,回来向我报告。”

“好的,执法者。”托瓦尔德低下了头,“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我会去跟国王谈谈。”老人说道,“我会告诉他战争即将来临,然后我会去吃我的早饭。”


第五章、伊甸园碎片里的噩梦

娜塔莉亚和欧文坐在公共休息室里,二人之间的气氛自记忆回廊里的对峙之后就略显紧张。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并没打算像以前一样对他倾吐,但孤独的感觉越来越难熬了。似乎其他人都没想到她会这样做。燕玫的死似乎并不像预想的那样让他们心烦意乱,却仍困扰着她。他们似乎并不担心在找到三叉戟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说更重要的,谁会得到它的支配权。娜塔莉亚觉得她是唯一真正看清事态走向的人,而这让她感到筋疲力尽。

“至少这次你不用担心进Animus了。”欧文开口打破了沉默。娜塔莉亚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我记得你曾说过去是一座监狱。”

“是的。”

“那为什么……”

“我不喜欢进入Animus,但如果我进去的话,我至少可以试着阻止刺客或者圣殿骑士找到二叉戟。”欧文凝视了她片刻,“这倒是真的。”娜塔莉亚知道欧文已经进入Animus两次体验他的刺客祖先的记忆,但他似乎并不像哈维尔那般认同兄弟会并准备加入,“你站哪一边?”她问他。他抚摸着仍旧穿在身上的刺客给他的皮夹克上的拉链,“我不知道。我自己这边,我觉得,像门罗一样。”

“以赛亚给你看了一段关于你爸爸的记忆的虚拟场景,是不是?”

“嗯。在他发狂之前。”

“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吗?”

“我什么都不能相信。门罗是对的,对于圣殿骑士而言,操纵一段虚拟场景,让我看到他们想让我看到的东西易如反掌。”他停了一下,继续道,“但同样我也不会相信刺客。”说不定欧文看到了一些娜塔莉亚也看到过的东西,“所以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像你说的,我们得先去救肖恩。所以我打算跟他们玩下去。目前最重要的是阻止以赛亚,至少格里芬和维多利亚都很清楚。”

“他们的停战协议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

“没错。”门罗在他们身后说道,“的确不会。”娜塔莉亚和欧文同时猛地转过身来,门罗站在门口举起双手。

“放松,我不是在监视你们,我才刚到。你们俩准备好了?”娜塔莉亚点点头,站了起来。欧文紧随其后,他们跟着门罗离开休息室,经过玻璃通道返回鹰巢的中心。他们走到鹰巢一侧,那里是以赛亚叛变以前阿布斯泰戈的科学家们做实验的地方。他们经过几间四面都是玻璃墙、里面堆满实验器材的漆黑的实验室。娜塔莉亚看到了一些类似机械臂、腿部假肢以及部件和型号都不同的Animus,“我在这儿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门罗边说边带他们走进其中一间实验室。

自动灯在他们进来时便亮了起来,照亮狭长的房间,发出轻微的嗡嗡响声。墙边与屋子中间有几个宽大的工作站和隔间,每个都配有白色的桌子、一组电脑显示器以及其他工具和实验器材。娜塔莉亚认出了离心机,不过其他的大多数器械都不认识。门罗走到一个巨大的壁挂式显示器旁的电脑边,启动了它。娜塔莉亚和欧文在一旁等着他浏览鹰巢的数据库。

“我们来看看他们都对我的研究做了些什么。”他开口道。几分钟后门罗看起来找到了他在找的东西。他将画面从电脑屏幕上转移到了大显示器上。

“在这里,”他说,“他们还加入了所有最新的资料。”娜塔莉亚研究着她面前的画面。左边她看到了基因链的显示,一条挨着她的名字和照片,一条挨着欧文的。屏幕上显示门罗带来的每个孩子都在一个巨大的链条里有一个链接。右边娜塔莉亚看到的则是世界历史的时间线,追溯三叉戟和它的戟尖的踪迹。

“这是崛起事件,”门罗说,“它有两个维度。左边你能看到我研究人类集体无意识基因的成果。”

“什么?”娜塔莉亚问道。

“你在说明的时候她没跟上。”欧文说道。

“噢,”门罗朝她看去,“好吧。所以,心理学家认为所有人类都有同一个祖先,分享共有的记忆,这说明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天生害怕蛇和蜘蛛,为什么世界上的英雄故事都那么相似。我们称这种现象为集体无意识。”娜塔莉亚再一次看向屏幕,“而你找到了它的基因链?”

“是的,”门罗说道,“你可以把它看作是我们基因中的一个嵌入信号。不过时至今日,它只能以碎片形态存活。多年来我一直试图把完整的序列组合起来,但屡屡失败。然后我发现了你们两个和其他人。”他指向屏幕,“在你们六个之间我把它们收集齐了。”

“等等,”娜塔莉亚再次看向那些画面,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这样的机会有多大?”她问道。

“不太大,”门罗笑道,“但研究不会止步于此。”他指向屏幕的下半部分,“你们六个机缘巧合通过你们的祖先与三叉戟的历史联系到了一起,跨越了时间甚至是大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与集体无意识相结合的可能性非常低,也有可能近乎为零。但我们都在这里,这就意味着一切都不可能是偶然。”

“如果不是偶然,”娜塔莉亚说道,“那就是说……你的意思是这是有意为之的?”就在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禁不住想是谁或者是什么事物会有这般力量实现这一切,“有意为之是个微妙的词。”门罗说,“它意味着意识、首先声明,这不是我要说的。我不认为是谁或者什么事物在驾驶这艘船,可能是自动驾驶仪启动了。”

“但这意味着首先必须有人设计自动驾驶仪,不是吗?”欧文问道。门罗叹了口气,“我们先不要夸大这个比喻。我是个科学家,我坚持观察和衡量,那就是你们帮助我的时候要做的事情。”

“我们能做什么?”娜塔莉亚问道。

“我们有两个问题。”门罗走到一个白板边,抓起一支马克笔。他拔开笔帽开始写了起来,笔尖吱吱作响,娜塔莉亚立刻便闻到一股化工油墨的味道,“首先,”门罗说,“集体无意识基因的本质是什么?以赛亚是从权力和控制的角度来思考的,他想知道他可以怎样将它当成一件武器来使用。但我不认为那是它的用途。其次,集体无意识是怎样与三叉戟联系起来的?之前我们讨论过的,这两个维度同时出现并非巧合,我认为它们是某个大事件的部分。实际上,我认为集体无意识或许是阻止三叉戟的关键。”

“怎么做?”娜塔莉亚开口道。

“我不确定,”门罗答道,“不过如果你们看看这件武器的历史和你们的祖先,集体无意识的优势是针对三叉戟而发生的。但是在我们得出结论之前,我们必须弄懂集体无意识。”

“好吧,”欧文边说边在其中一个工作站坐下,“所以我们要怎么弄懂?”

“这就是事情有趣的地方。”门罗说道。

“怎么有趣?”欧文问。

“现在我有了完整的无意识序列,我能用Animus做出一个虚拟场景。”门罗啪的一声将笔帽盖回马克笔上。欧文在他的椅子上俯身向前,然后看向娜塔莉亚。她坐在一张由白色网眼和塑料制成的符合人体工程学原理的椅子上,正试着想象集体无意识的虚拟场景会是什么样子,但是结果失败了。

“这要怎么运作?”她问道。

“噢,这真的不过是记忆罢了,”门罗说,“古老的记忆。应该说是最古老的记忆。这段基因关联的是人类的起源,但这依旧只是记忆,也就是说Animus可以使用它。"欧文来回指了指他和娜塔莉亚,“你想要我们进入虚拟场景?”

“没错,”门罗说,“还有,我先回答你的下一个问题,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它可能毫无意义,又或者全是原型【原型(archetype),也译为原始意象,源自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著述中的名词,指神话、宗教、梦境、幻想、文学中不断重复出现的意象,它源自民族记忆和原始经验的集体潜意识——译者注】。”

“原型?”娜塔莉亚说,“像故事一样?”

“基本上,"门罗说,“原型是世界上发现的具有共同意义的图像,就像大多数人都能认出那位睿智的老导师的形象一样,或者说,世界上每种文化都有关于龙的不同版本。集体无意识是由原型和本能组成的。”

“这个安全吗?”娜塔莉亚问道。欧文皱眉看着她,“为什么会不安全?”

“不,她这么问是对的。”门罗说完冲她点头示意继续。娜塔莉亚看向欧文,“想想同步。这要怎么和虚拟场景一起运行?要是失去同步怎么办?还有接下来的出血效应。这些东西在这样的虚拟场景里会变成什么样子?"“的确如此,”门罗说,“这次虚拟体验伴随着危险,因为我们不知道你们的大脑会怎样接受或处理它。说实话,这会极其危险。”

“有多危险?”欧文问。

“你们不会在祖先的记忆中进入这个虚拟场景,你们会完全把你们自己的思维带入其中。如果你们在虚拟场景中迷路,或受到太大的伤害,就会对你们的心灵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你们的大脑会崩溃。”这些正是娜塔莉亚所害怕的,然而她没必要将它们说出口。—个崩溃的大脑听起来何其恐怖。

“那你还无论如何都想要我们进去?”欧文问道。

“决定权在于你们,”门罗说,“一直在于你们。但是不,我不想要你们进去,我不想要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么做。但是我们的处境很糟糕,这是弄清楚集体无意识到底是什么的最好方法。或许还是唯一的方法。”

“为什么你不进去?”娜塔莉亚反问道。

“这是个公平的问题,”门罗说,“唯一的答案是我不能。你们说不定已经从以赛亚和维多利亚那里听说了些什么。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父亲……”他低下头,眼睛周围的肌肤倏地绷紧,仿佛感到疼痛一般,“呃,我们姑且就说他留下了伤痕,深深的伤痕,肉体与感情上的。我曾试图用Animus去见我父亲,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撕开旧的伤口,以及增加新的伤口罢了。”

他稍作停顿,“底线是,你无法改变过去。现在一个普通的Animus虚拟场景对我的思维都能造成危险,更别提这样的虚拟场景了。”那一刻,娜塔莉亚看向门罗的眼神有了变化。他有自己的过去与秘密伤痛,对此她从未深思过。但他也说过这是他不能进入集体无意识的唯一答案,“还有别的答案吗?”她问道。

“我几乎没有集体无意识的基因,”他说,“那些不是我的记忆。这一点格里芬和维多利亚也一样。为了使虚拟场景保持稳定和同步,不管进入的是谁,都必须拥有尽可能多的那种基因。这就意味着你们六个是最好的候选人,而六人之中,你们俩碰巧在这里跟我工作。”

“我们运气真好。”欧文说娜塔莉亚对此感到极度忧虑,但同时她也对即将在虚拟场景中体验到的东西感到非常好奇、如果成功了,她会看到什么?这次会像是回到人类起源之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将是地球上每个人共有的记忆。不管你是谁或从哪里来,这些记忆是每个人都有的。娜塔莉亚不想放过一睹它们真容的机会。如果她进去了,然后事态变得危险或是会造成伤害,她总是可以退出的。但在此之前,她打算一试。

“我要进去。”她说道。门罗点了点头,“我佩服你的勇气。”

“我也要进去,”欧文说,“但我希望你能帮我做件事。”娜塔莉亚对他的发言并未感到惊讶,而门罗似乎也是同样的反应。

“我想我能猜到那是什么。”门罗说道。娜塔莉亚也能猜到。欧文站起身,伸展了一下手臂,“我希望你能让我看看我爸爸的记忆的真正虚拟场景。以前你做不到,是因为你的巴士里没有型号正确的Animus。”他看了下四周,“现在你有了。我不相信以赛亚给我看的,但我相信你。”门罗凝视欧文片刻后点了点头,“好。你帮我做这件事,我就帮你。”

“成交。”欧文说。门罗回到工作站,画面随即从大屏幕上消失,“我还有大量的数据提取和计算工作要做,接着Animus就要渲染虚拟场景了。我不用你们待在这里看我做这个,所以要是你们想到处去转转就去吧。只是不要走太远,虚拟场景一建好我们就开始。"娜塔莉亚和欧文相互看了看、然后同时转向实验室门口。就在他们出去之前,门罗叫住了他们。

“谢谢你们两个。”他说。娜塔莉亚点点头,两人随即离开。在走廊外面、欧文问她:“你想去哪儿?”他们可以回休息室,但在那里除了大眼瞪小眼以外没什么事情可做,“我们就去转转吧.”她提议,“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他指向了走廊外的门的方向。他们走了过去.发现它通向鹰巢众多露台和阳台中的一个。那里有两条长凳,拼成了一个L形,正好面对着覆盖了整座山的森林,松树的气味充盈着整座建筑物。年龄最大、最高的树木在微风中来回摇摆,一截一截的树枝发出吱吱的响动。娜塔莉亚选了一条长凳坐下,欧文坐在另一条上。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脸颊上,她不禁闭起眼,仰头迎向阳光。

“你很担心吗?”欧文开口问道,“要是这次虚拟体验像门罗说的那样危险……”

“我想我们不得不承受这个风险,”娜塔莉亚说,“这个赌注实在太高了。”

“或许你是对的。”他犹豫了一下,“伊甸园碎片给你看到的是什么?”她睁开眼看向他。他在问以赛亚在蒙古用来击退他们的恐怖的戟尖所带来的影响。每一枚三叉戟戟尖都有不同的力量和影响,他们在纽约寻找的戟尖会使人盲目追随戟尖的使用者。娜塔莉亚没有体验过第一枚戟尖的力量,但她为第二枚感到恐惧。

“要是这个问题太过私密,你就不用回答了,”欧文说完后稍作停顿,看向了树林深处,“我看到了爸爸。他承认了所有事情,甚至包括杀死保安。他对此毫无愧疚,他那时在笑。”毫无疑问这就是他恐惧的根源,娜塔莉亚点了点头,“对不起。”“你知道吗?我根本无法将它从我的脑海剔除。”他说。她懂。伊甸园碎片也给她看了些东西。她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噩梦。不是每一晚都做,但经常会梦到,而且每次都上演同样的场景:放学后她去拜访她的祖父母。

娜塔莉亚喜欢他们那有旧木地板的、整洁朴素的公寓,那里总是充满祖父说的笑话和祖母做的料理的香气……放学后、她本应该直接去那儿,但中途她却去了一个公园玩秋千。她边笑边蜷起腿,然后再张开脚趾,尽可能地往前伸,一次又一次,来来回回,尽可能地试着越荡越高。感觉几分钟过去以后,她离开秋千继续赶路,那时她才注意到太阳都要落山了。不知怎的,她已经玩了超过一个小时而不是几分钟,而眼下她已经迟了很久,很久。她祖父母会很担心她的。

于是她从公园一路狂奔到祖父母的公寓,等她终于赶到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准备张口说出她在心里已练习多次的道歉时,她注意到大门是开着的,只是并没有开特别大。那条黑暗的门缝,只开了一英寸【1英寸约2.5厘米——译者注】宽,她感觉特别不对劲。她开始有点不想打开这道门,但她不得不打开。于是她推开了门,感到冰冷和恐惧,周围一片死寂,她走了进去。

噩梦里她总是最先看到血。墙上,甚至是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血迹。然后她看到了她祖父母的尸体,她清楚地看到了杀手对他们做了什么。她想要转开头不去看,但她不能,就算她想,那画面在她眼中都挥之不去。警察和她父母总会随后赶到,伴随着警笛和哭叫声。她妈妈冲着她大喊,用力摇晃她,质问她为什么不在那里。娜塔莉亚本来应该在那里。而每次到这里她就醒了。这就是伊甸园碎片让她看到的,比她的噩梦更加真实。

“好了,”欧文开口,将她带回了山林、鹰巢和露台这里,“你不用告诉我。很抱歉我问你这个问题。”

“不用抱歉,”娜塔莉亚说,"我并不……”身后的门此时打开了,门罗在里面挥着手,“准备好了。”他说。


第六章、出发,奔赴战场

在大卫从失去同步的影响中恢复后,格蕾丝听他说起他的祖先,也是格蕾丝的祖先拥有一个奴隶。格蕾丝并不吃惊,维京人是会奴役其他维京人。格蕾丝有所了解,但她无法停止思考她的祖先竟也可能是这个制度下的一员,而且她明白为何这会使大卫如此愤怒。

“我不知道这要怎么同步。”他说着,语气中听起来余怒未消。维多利亚放下她的平板电脑,“你的意思是?”

“对我来说……”大卫将双手放到胸前,“好吧,当我在Animus里面的时候,我必须找到跟我祖先的共同点,这样我才能跟他们连接起来。要是我不能用跟他们一样的方式来看待事物的话,那我也没法与他们同步。”

“有意思.”维多利亚双臂交叉、用食指轻点她的嘴唇,“所以你需要认同你的祖先,而你不能接受维京人看待事物的方式。”大卫点点头。这不是同步给予格蕾丝的感觉。对她而言,那就像是允许某些人进入她的屋子一样。她用不着全盘接受他们的所作所为,但是她还从未试过邀请一个奴隶主。维多利亚转向她、“你想试试吗?”

格蕾丝不觉得她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她想赶在以赛亚前面找到伊甸园碎片的话,“我想试试。”她说大卫瘫倒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她没法分辨他那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恼怒,或许两者都有。他表达得很清楚,他再也不需要她保护他、或是助他摆脱困境。但在蒙古发现的第二枚伊甸园碎片向她展示、他需要她的帮助。必须得这么做,不管大卫会怎么想。

“别惹麻烦。”她叮嘱他道。然后她走向Aninus,维多利亚帮她爬上去并穿好装备。当格蕾丝将带子绑好、维多利亚拿来头盔给她戴上,顿时让她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准备好了吗?维多利亚问道。格蕾丝深吸一口气,准备度过最艰难的部分,“一如既往的好。”很好。三,二,一……格蕾丝忍受着顶叶抑制器入侵的痛苦,穿过记忆回廊的迷雾,到达斯堪的纳维亚的维京世界。她站在她家的门口,看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手中拿着某种沉重的手杖。

格蕾丝察觉到她的祖先正等在她的思维之门外,准备用他的记忆将她困住。她没看到他表现出任何侵略性或是好斗特征,反倒是格外耐心与强大。她觉得他那种生硬的善意不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能明显感受得到,某种程度上,这让她想起了她爸爸。但是立刻她就想到了他的萨尔-——他的奴隶。突如其来的愤怒增强了她对他的抗拒。面对恶魔,谁还会在意他有多耐心或者善良?他一点也不像她爸爸。

格蕾丝?你怎么样了?“我没事。”你还没有锁定。“我知道。”虚拟场景要稳定的话必须得……“我知道。”格蕾丝不需要维多利亚来提醒她这个。格蕾丝需要的是把事情弄清楚,尽快,因为这是为了大卫。她面对的是他搞不定的挑战,因为那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情。就像有一次在警卫跟踪他们之前她就催着他离开商店,还有一次她陪他走过他们曾逗留过的街角,告诉他不要搭理那些小混混、她总是挡在他和危险之间。再推波助澜一把,就会把大卫送上歧途。如果格蕾丝能替他做这件事的话,他又为什么非得接受呢?

她的祖先的名字叫奥斯特,她试图从另一面来了解他。她感觉得到他对妻儿的爱,她也感觉到他对他的士地、庄稼、牲畜的热爱,因为这样,她尽可能忽略自己的愤怒,让自己静下来观看他跟丹麦人阿恩一起劳作。她看着两个男人在夏季汗流浃背地笑着剃掉奥斯特的羊的羊毛,散落的羊毛沾满了他们的前臂,弄得他们鼻子发痒、甚至在他们享用午餐,一起吃同样的奶酪和薄面包的时候飞进那些食物里面。奴隶制或许既不公正也不正确,但至少奥斯特并不残忍,也许这一点就足够格蕾丝允许他的进入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脑海中的大门,奥斯特带着如同一直沐浴在阳光下的巨石般的温暖力量走了进来。格蕾丝越是让他走近,她越是意识到自己无法单纯地定义他,不过她也不需要这么做。她只需要接受这个人是她的祖先,而不是抵抗这个念头,为了顺利同步。我们在这段祖先记忆里似乎做得更好,维多利亚说,干得好。继续做你该做的。

那位女士真的不清楚她在向格蕾丝或是大卫要求什么。维多利亚可能会承认她想要的一切有多难得到,但她永远都不会明白,送他们去体验征兵暴动的门罗也同样不会明白。为了她需要做的,格蕾丝不需要他们弄明白.她不是为了他们才这么做的。快好了。格蕾丝让奥斯特稳定下来,让他扎根这里,仿佛她的脑海就是他的农场,这样她终于完全同步了他的记忆。

那个拿着手杖向他家走来的男人越走越近,奥斯特认出那是邻居奥洛夫,他的田地和牧场与奥斯特家的相邻,而且从未与他产生过分歧。他拿着的手杖是令杖【令杖(biddingstick),北欧所使用的某种木制品,通常是一根棍子或者接力棒,由信使携带,召集人们参加公议会,或起来保卫家园、反抗暴政——译者注】,奥斯特一看到那东西就觉得手臂上一阵沉重。他的儿子特里吉尔斯从牛棚那边走了过来。

“父亲?”他眯着眼远远地看过来问道。

“进去告诉你母亲我们有客到了。”

特里吉尔斯照他的吩咐做了,奥斯特则等奥洛大走得够近了才开口问候。

“希望我的到来能给你带来一阵公正的风。”他的邻居开口应道。

“你是召唤我参加公议会的吗?”奥斯特问道,尽管令杖早已告诉了他答案。奥洛夫摇了摇头,“是领主征召【原文为Ledung.在中世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领主们用这种形式将人民聚集起来.进行远征和抵御敌人的入侵——译者注】我们。埃里克召唤我们不是为了协商,而是为了战争。”

“跟谁打?”

“斯泰尔比乔恩。”奥斯特点了点头,丝毫不感到惊讶。多年前,斯泰尔比乔恩的父亲死后,公议会便已决定了一切、在执法者的建议下——直到不羁的斯泰尔比乔恩成年之前,他的叔父埃里克将会代替他进行统冶。这项决定激怒了王子,他带着风暴般的怒火离开了他的国家。那时,无论那股风暴在何处登陆,奥斯特都极为同情那些可能挡在风暴席卷过的路上的人们。现在看来,这个咆哮着的大旋涡已经回家,并且准备秋后算账了。

“进来,”奥斯特说道,“跟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奥洛夫摇了摇头,将令杖递给了奥斯特,“我希望我能接受这份荣幸,但没有时间了,我还得做我那边的准备。”奥斯特点点头,接受了这份沉重的召唤。这根令杖是一根粗重的橡木,上面长满疤瘤,烧焦的一头绑着细绳系向另一头。

“在哪里集合?”奥斯特开口问道。

“鸟普萨拉,”他说,“我们在菲里斯河场集合。”奥斯特再次点了点头,奥洛夫向他道别后回身走向自己的田地。奥斯特注视着他的邻居离开,片刻后才转身进屋。在他家正厅的中央,他看到希拉已经摆好了奶酪、熏鱼、面包和麦芽酒。奥斯特一进屋、她便朝他看过去,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搜寻他们的客人。

“他没法留下来。”奥斯特一边将沉重的令杖放在桌子中间,—边说道。希拉和特里吉尔斯不发一语地盯着令杖。奥斯特的女儿们阿格尼斯和格蕾塔都靠了过来,细看这个让整间屋子鸦雀无声的元凶。

“这是一根橡木。”格蕾塔说完抬头看着奥斯特。她太过幼小,根本不记得上次征召的事情,“这是一根令杖,”奥斯特解释道,“这是国王召唤我的标志。”

“为了什么?”阿格尼斯问道。希拉离开桌边走向屋角她的织布机,重新开始织布,奥斯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即使不看他的记忆,格蕾丝依然能从希拉拉线打线的动作中感受到她的怒火。但奥斯特却做不出也说不出什么来安抚她。拒绝令杖意味着死和农场的烧毁,但接受令杖的结果是激怒他的妻子。她很清楚他有点想去,不是为了战争和流血,而是为了荣誉。

“父亲?”阿格尼斯唤道。

“所有人都被召去打仗了。”特里吉尔斯答道,他尚未成年,因此与令杖无缘。奥斯特将一只手放到儿子的肩膀上,“带着它去隔壁农场。动作快点,这样你就可以在夜幕降临前回来。"特里吉尔斯拿起令杖,“是,父亲。”然后带着它走出了家门。待他走后,织布机所发出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客厅里显得越发喧闹。奥斯特转向他的女儿们,“阿格尼斯,为什么不带格蕾塔去外面玩一会儿呢?”

“我们要玩什么?”格蕾塔问道。

“去找阿恩。我想他正在挤牛奶。”

“好的,父亲。”她们异口同声地答道。很快,屋里便只剩下奥斯特和希拉,他穿过房间走向屋角,她正在那儿虐待她的织布机。一开始他什么都没对她说,只是盯着她有力的手臂挥动着梭子和纺锤的模样。他冲着她随意编起来的发辫笑了起来,它就跟平时一样松散且不整齐。自他认识她以来,她从未像别的女人一样试图用碱液将她深色的头发颜色弄浅,他喜爱并尊重她这样的做法。

“你想怎样,奥斯特?”她头也不回地问。格蕾丝在她的脑海一角一边暗自嘲笑着她的祖先的窘境,一边好奇他是否明白这个问题的危险性,还有他会怎么回答。

“我想要你给我一股纱线。”他开口道。希拉停下织布的动作,转过身来看着他,皱起眉头,“你想要一根线。”她说道,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

“是的。”她挑高一边眉毛看着他,然后转身拿起一团灰色的纱线。她拉出一段纱线,用小刀切断后递给奥斯特。他摇了摇头,伸出手腕。

“替我绑上。”他说。希拉依旧皱着眉,而且还在困惑地摇着头,但她还是将纱线绑在了他手腕上。

“绑紧点,动作快点。”他说道。

“这是要做什么?”她开口问。他冲着织布机点了点头,“刚才看着你织布的样子,我又坠入了爱河。”她停下动作,改变了一下坐姿,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臀部上,“就在刚才?”

“是的。”他低头看向他的手腕,“而且很快我便会带着那一刻跟我一起奔赴战场。这是代表我生命的纱线,只有你能将它切断,等我回来以后。”他的回答似乎解除了她的戒备,让她的姿势变得更为放松了一些,“你是为你自己而战,奥斯特。为你自己的荣誉和……”

“斯泰尔比乔恩回来了。”他开口道。她恍然大悟。

“这可不是埃里克和一个大酋长之间的口角之争,”他继续说道,“斯泰尔比乔恩不能成为国王,不然我们全都只能在他的暴政下苟延残喘。”她伸过手去抚摸起他手腕上的纱线,“我知道。”

“我一点也不愿意离开你……”

“我知道。”她抬起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不过不用担心我们,我有特里吉尔斯和阿恩。大家都会好好地等你回来。”

“希拉,你……”

“你会回来的。”她直直看进他的眼中,“对吧?”

“是的。”这是奥斯特唯一发过的一次誓,而他知道他很可能无法遵守,“为了你。”他抬起手腕说道。就在这时,一道影子落在他们身上,穿过大门,挡住了阳光。是丹麦人阿恩,这提醒了格蕾丝,不管奥斯特是一个多好的丈夫和父亲,他有多受人尊敬,蓄奴这事永远都让他蒙羞。尽管她的怒火又有些重燃,但她提醒自己没必要批判他。同步还在继续。

“你找我?”阿恩问道。

“没错.”奥斯特说,“奥洛夫刚才把令杖带来了。斯泰尔比乔恩回来了。”

“我明白了。”阿恩走进小厅,“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明天出发。你留在这儿。”

“是,奥斯特。”丹麦人低下了头,“那我不用去打仗吗?”

“我需要你和希拉还有特里吉尔斯一起照料农场。”

“好的。”阿恩朝希拉点点头,“我们能照料好它。”

“家里就交给你了。”奥斯特说。接着他和希拉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们已经为此讨论了好几周,“等我回来,要是你在我外出期间将我的家人服侍得妥帖的话,我们就可以谈谈你的自由问题。”阿恩将头垂得更低,“谢谢你,奥斯特。”

“这是你应得的。”希拉说道。阿恩带着这些话离开小厅回去工作,奥斯特则去收拾打包他去乌普萨拉的旅途中需要的东西。整个过程中,格蕾丝都在思考刚刚发生了什么,并在她祖先的脑海中来回搜寻,以便她能更好地理解整件事情。奴隶看起来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且奥斯顿给予阿恩的承诺十分慷慨大方,不过格蕾丝可无法忘记事实上丹麦人一开始就不该被奴役。希拉帮奥斯特准备了干粮,有鱼干、奶酪、硬面包以及一些熏羊肉。他收拾好了匕首以及其他武器、换洗衣物,并且将它们用斗篷裹了起来。

在晚餐之后,他的家人围绕在他身边,看着他借着阳光打磨长矛、长剑以及战斧、一年中这时候的阳光总是比较微弱。他一边在磨刀石磨着.一边讲着故事,一些是他自己的,一些是其他人的,一些则是关于诸神的。等阿格尼斯和格蕾塔睡着以后,他教特里吉尔斯怎么管理农场。尽管希拉和阿恩也在、儿子也该担起一些责任了。待到特里吉尔斯上床睡觉、希拉也在火边依偎着奥斯特入睡。

次日清晨,在月亮还如幽灵般挂在天空中时,奥斯特就挥别他的家人出发了、步行到乌普萨拉需要好几日.而他给自己选了一条难走的路,沿着到大神庙的老路走。格蕾丝几乎成了这趟旅程的旅客,她走过了湖泊、河流、森林以及群山,这时她的祖先则一心奔赴战场。


第七章、你不能反抗

尽管太阳还没升起,肖恩却已睁眼躺在床上好几个小时了。他没法在房间摇来晃去的时候睡着,就像他还待在斯泰尔比乔恩的战船上一样。即使维京战船比肖恩想象的灵活性更好,可以随着水流与波浪沉浮,令人惊叹,但它们船身较小,易受海上情况影响。从Animus里出来后,这种感觉跟着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是某种出血效应。肖恩很想知道他是否还能再次享受进食的乐趣。唯一能让他解脱的方法便是重回虚拟场景。

一只小鸟在天窗外欢唱,提醒着清晨即将到来。以赛亚很快就会来找他。他知道他再也没法人睡,于是他坐了起来,轻巧地从床上爬进轮椅,上半身的力量是车祸唯一没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看向窗外,他看到了紫杉树,前几天每天早晨他都看到它们。他们从鹰巢转移到这里——一座位于无名之地的古老修道院,周围群山环绕,点缀着纵横交错的石墙。

肖恩觉得自己应该是在英格兰或是苏格兰,但当他开口询问,以赛亚便告诉他不必担心。肖恩是安全的。他的双亲知道他在哪里,并且为他正在做的事情感到非常骄傲。以赛亚对他做的事情感到非常骄傲。这就是他需要知道的全部。肖恩信任以赛亚。他相信这项任务。肖恩在虚拟场景里的努力会带他们找到最后的三叉戟戟尖,而一旦他们找到,他们就会结束圣殿骑士与刺客之间的永恒争斗。

他们将会拥有将整个世界拨乱反正的力量。肖恩环视他这间小小的屋子,想象着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使用着这个房间的虔诚僧侣,以及现代文明世界带来热与电之前他们可能经历过的事情。小鸟再次唱了起来,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这时有人敲了敲门,“肖恩?”以赛亚问,“你醒了吗?”

“好的,先生。”肖恩答道。

“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先生。”门扉打开,以赛亚走了进来,他的出现顿时让房间变得狭窄起来,“我看你已经准备好了。很好,我们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好的,先生。”以赛亚走过去站到他的轮椅后方。自从肖恩开始自己推轮椅后便开始讨厌别人帮他推轮椅。他的上半身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对他来说,知道自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很重要。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让以赛亚推着他走。

“那我们出发吧。”以赛亚边说边伸手递给肖恩一根能量棒。肖恩接过来后轮椅动了起来。他们离开他的房间、沿着修道院安静的走廊走了下去,经过只在日出之时才会反射朦胧光亮的彩色玻璃窗和一座杂草丛生的花坛。

“你感觉怎么样?”以赛亚问道。

“我觉得很累。”肖恩咬了一口能量棒答道。事实上,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累过。疲倦感已经到达他脑海的最深处,但这却让他保持正直,清醒,但这不太像他。

“我知道你很累,”以赛亚说,“但你的努力会得到回报。我需要你坚强一些,我需要你告诉我你的祖先可能得到伊甸园碎片的那一刻。”

“好的,先生。”他们来到修道院的大门,-辆已经发动的阿布斯泰戈的越野车正等在那里。这辆车车身漆成全白色,看起来有点像悍马,如果悍马重返学校获得航空航天工程与计算机科学双博士学位的话。这是以赛亚征用的一台原型车,肖恩叫它波因德克斯特,这只是为了防止它超载。自从来了这里,它就成了他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因为修道院里唯一足够容纳Animus的空间就是教堂,而它坐落于山顶,用轮椅基本不可能爬上去。以赛亚将肖恩推向波因德克斯特,待他靠近,一道后门便自动打开,并降下一截坡道。

“欢迎,肖恩。”波因德克斯特用精准的机器人声说道。以赛亚将肖恩推上坡道,将他安置在车后部。随后他再坐进前排的乘客座位。跟平常一样,没人坐司机的座位。

“今早我们要再去教堂吗?”波因德克斯特问道。

“是的。”以赛亚说。

“好的,”越野车答道,“我们将在大约四分三十二秒后到达。”

“谢谢,波因德克斯特。”肖恩说道。

“不用客气,肖恩。”越野车开动了,并沿着一条已经精确计算好的道路前进。以赛亚摇了摇头,“我想不出什么比对机器礼貌更没必要的事情了。”

“或许吧,”肖恩说,“但是当机器掌握方向盘的时候,我得小心点。”当他们到达山顶并停好车后,几名阿布斯泰戈特工过来打了招呼并帮助肖恩下车。以赛亚从鹰巢带了一打帮手过来,男女都有,后来又有更多人加入。他们充当警卫、技术人员和工作人员。

“一切都准备好了吧?”以赛亚边推着肖恩走向教堂边问科尔。

“是的,先生。”她答道,态度有些严肃。她曾是鹰巢的安保主管,“我相信几分钟之前他们就已经结束校准了。”到了教堂入口,一名特工打开沉重的木门,以赛亚推着肖恩走了进去。教堂里面,旧长椅靠墙叠放着,为地板中间的Animus腾出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潮气和泥土味,但还不至于令人不适。厚实的木椽在头顶延伸开来,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拱形空间都隐于阴影之中。

这间教堂不如肖恩在电影中看到的那些到处都是彩色玻璃的教堂明亮。这地方更像一座堡垒,四周都是窄窗,只能透进些许光线,教堂房间的边缘整日都处在阴暗之中。Animus位于唯一的真正的光源之下,那是一盏铁制的、全是裸露灯泡的大吊灯。技术人员围着它忙碌,跨过遍布石板的电线和电缆。以赛亚将肖恩推到设备处,接着帮他从轮椅上下来,系上带子,将他绑在机械骨骼上。然后以赛亚拿来头盔戴在肖恩头上。

他几乎就要习惯顶叶抑制器的穿刺剧痛以及进入祖先记忆里的过渡,儿乎。但这些很快就过去了,而且他已熟悉斯泰尔比乔恩的思维,同步也变得既容易又自然。他坐在哈拉尔·蓝牙的大厅里,和这位丹麦国王坐在—张桌子旁。斯泰尔比乔恩的妹妹基莉德坐在他们旁边,看起来十分胜任王后这个角色。不过在她成为哈拉尔的妻子之前,她可是斯韦阿兰的公主,聪敏狡黠之名不亚于斯泰尔比乔恩的勇猛强壮。

“你须得带领舰队行驶到约塔兰海岸,”她说道,“然后往西穿过梅拉伦湖,那里有众多父王的拥护者。即便是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在暗中反对埃里克。如果我们的盟友看到你沿着海岸航行并穿过斯韦阿兰的腹地,他们将会以强者斯泰尔比乔恩的名义加入这场战斗。”

“强者?”斯泰尔比乔恩问道。

“你还没听说吗?”基莉德看看她的王兄,义看向哈拉尔,后者满脸通红,“我早已耳闻你跟我夫君的战斗事迹。他们说你拥有十个男人的力量……"哈拉尔砰的一声将麦芽酒杯砸在了桌上,“这个计划太冒险了。我的人手和战船交予你号令,但我不会让你送他们葬身海底。梅拉伦湖是个陷阱,那里只有一条路可以离开,如果埃里克下令埋伏……”

“你说得好像你已经在计划撤退了。”斯泰尔比乔恩说道。

“我会计划如何进入我的战斗,”哈拉尔说,“然后我会计划怎样脱身。"“也许这就是你会输的原因。”基莉德说完,丹麦国王便脸红得更厉害了。

“我欣赏王后的计划,”斯泰尔比乔恩说,“我们会穿过梅拉伦湖.之后前往弗里斯沃特,然后再直取乌普萨拉。”哈拉尔摇了摇头,下巴线条绷得仿佛能够粉碎岩石。但他没有提任何反对意见,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在战斗中输给了斯泰尔比乔恩,并且在众人前向他投降了。但斯泰尔比乔恩没有错过姐夫眼中的火花,他的手一刻都没有远离过那把佩带在身侧的令人好奇的匕首。肖恩也注意到了。记忆席卷而来,除非斯泰尔比乔恩得到三叉戟的戟尖,不然肖恩只能一筹莫展。哈拉尔的怒火让斯泰尔比乔恩觉得好笑,他决定煽风点火,“你在烦恼什么,哈拉尔?”丹麦国王瞪了斯泰尔比乔恩片刻,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烂牙,“你忠于什么神灵?”

“我不信奉神灵,”斯泰尔比乔恩说,“他们对我来说都一样。”

“你不畏惧他们吗?”

“不。”

“那你忠于什么?一个女人?”

“等我夺回我的王位,我才会迎娶王后。”

“你觉得没有一个女人配得上你吗?”哈拉尔问道,“我的宫殿里有一个叫塞拉的盾女,她又美又强悍,说不定……”

“不。”斯泰尔比乔恩拒绝道。哈拉尔从外衣的刺绣上拉下一条松散的线,“毫无疑问,你忠于你的战士。”

“我很荣幸能和乔姆斯维京人并肩作战,但我并没向他们宣誓忠诚,同样,他们也没有向我宣誓忠诚。他们追随的是帕尔纳托克,在一次至关重要的战斗中,他与我单打独斗,即使战败也不失荣誉。”他这样说意在羞辱哈拉尔的迅速投降。

“古老的仪式已经走向尾声,”哈拉尔说,“他们的荣耀正在消失。”斯泰尔比乔恩耸耸肩,“没准在丹麦国内是这样,毕竟你的战士看起来都还效忠于你。”

“做好一个国王比获得胜利更重要,”哈拉尔停顿片刻后看向基莉德,“或许你效忠的是你王妹?”斯泰尔比乔恩曾经是忠于他王妹的,她对他亦是如此。但她已获得权力,而且现在得到了她自己的王位。哈拉尔从来就没能掌控她,因为她掌控自己的命运与荣耀。现在轮到斯泰尔比乔恩了。

“我忠于我自己,”他说道,“别无他人。”哈拉尔挑高了眉毛,接着点了点头,像是刚刚意识到了什么,“我想我明白了。”

“我深表怀疑。”斯泰尔比乔恩喝光了酒杯里最后一点麦芽酒,“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们航行穿过梅拉伦湖。消息传开,人们将会云集在我的旗下,埃里克将会倒台。”他说话的模样仿佛这些词句中蕴含重塑世界的力量。在这样的记忆里,肖恩几乎臣服于斯泰尔比乔恩的气魄之下,而这使他与祖先的英勇顽强高度同步,他自己需要变得更强大。在纽约和伦敦,他曾在另一个祖先汤米·格雷林的记忆里体验过类似的感觉。

“我的战船随时听候吩咐,斯泰尔比乔恩,”哈拉尔说,“我的战士们也是。我会静待你胜利的消息……”

“静待?”斯泰尔比乔恩瞥了一眼基莉德。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哈拉尔,“夫君,你当然会与我的王兄并肩作战。”在斯泰尔比乔恩和基莉德看来,很明显,哈拉尔并没打算航行去斯韦阿兰。说实话,斯泰尔比乔恩并不想要哈拉尔同行,但他清楚如果有国王的带领,丹麦人会更有斗志,就算他们的国王听从一个击败他的斯韦阿人的号令。哈拉尔·蓝牙又摸了摸他的匕首——伊甸园碎片,盯着肖恩的祖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移开视线,显出沮丧又困惑的表情。

“我会跟你一同前去。”哈拉尔说。斯泰尔比乔恩点了点头,但肖恩却注意到一丝不同寻常。他十分确定哈拉尔刚刚打算对斯泰尔比乔恩使用匕首的力量,思及此,他意识到这是第二次发生这种事了。肖恩抬起头,越过斯泰尔比乔恩的意识边缘,对以赛亚开口说道:“哈拉尔很清楚他拿着的是什么。”有道理,以赛亚说,这段时间的资料告诉我们,哈拉尔成功地统一了丹麦和挪威。他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为什么匕首对斯泰尔比乔恩没用?”肖恩问道。哈拉尔试图使用它?“嗯。”你确定?“我觉得是。”如果你的祖先具备能够抵御伊甸园碎片的力量,我必须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斯泰尔比乔恩做了什么来保护自己?

“没有。看起来是自发的,就像他对这个免疫。”稍等一下,以赛亚说,我要终止虚拟场景,这样我才能分析——“不。”以赛亚停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不要终止,让我留在这里。”肖恩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想象得更笃定,这让他感到惊讶,但他还没准备好回到自己的身躯和大脑里。我才是做那些决定的人,肖恩,以赛亚以低沉而平稳的声音说道,你无权命令我做什么。

“那我求求你,让我留在虚拟场景里。求你了。”不,我还有其他优先事项……“我的优先事项呢?”你的优先事项?

“是的。”肖恩不知道这种抵触情绪从何而来。肖恩,我的优先事项就是你的优先事项。你没有自己的优先事项。

“不,我有。”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尽快摆脱它们。原则和优先事项冲突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怀疑你是否准备好了。

“我想我可以自己判断。”肖恩觉得他仿佛在自己脑海里的虚拟场景中,正在听着另一个人说话,然后想要将之逐出脑海。简直就像是斯泰尔比乔恩在通过他发言,“这是我的虚拟场景,假如我想要留下,那我……”有什么击穿了肖恩的头骨,用拳头捏紧了他的大脑,接着将它从他的躯干中扯了出去。虚拟场景在他周围撕裂,他感觉到自己也被撕裂了,被利爪一层层一片片地撕开,直到所剩无几,让他几乎无法认出自己。他只是一缕飘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的思绪。

这时,一道耀眼的光芒射了过来,他睁开了被灼烧得生疼的眼,有一双绿眸的高大男人正站在他面前。肖恩眨了眨眼,然后认出来人是谁。以赛亚把水桶举到肖恩脸前,“吐出来。”他说。肖恩遵命了,他就像个破布娃娃挂在Aninus的机械骨骼里,脑袋里仍在天旋地转。

“你这个笨蛋,”

“哪个部分?”肖恩问道。他回想曾说过的话,却仍旧没法解释这话从何而来。尽管暴力断开同步,他却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后悔。

“挑衅我可不是明智之举,肖恩。”以赛亚靠得更近了一些,“我知道你想要待在Animus里面,你疯了一般想要待在里面,但我猜你忘记了我能控制你进出Animus,正如刚刚我所做的那样。”

“但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肖恩的语气并不像在Animus里面那样自信,“你需要我找到那把匕首。”以赛亚倾身避开他,“你还是没弄明白。”肖恩注意到其他的阿布斯泰戈技术人员都离开了教堂,只剩下他和以赛亚,他们的声音回荡在石墙之间,“我没弄明白什么?”肖恩开口问道,以赛亚从光源中走了出去,走向教堂尽头黑暗的壁龛,片刻过后,他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长矛一样的东西。

不,不是一根长矛。那是一支带着两枚戟尖的三叉戟,第三枚戟尖不见了。到目前为止,肖恩都只是把这些文物看成普通匕首,但随着皮革把手被去掉、它们现在终于露出了原本的模样:一件大型致命武器的两个部件。以赛亚将它们合并.装在三叉戟顶部。伊甸三叉戟。他面带威严地拿着它走向肖恩,“现在.”他说,“我会让你弄明白。”


第八章、巨蛇出现

欧文跟着门罗和娜塔莉亚通过走廊走回实验室,门罗带他们走进邻近的一间房,里面有三个不同的Animus环,看起来很眼熟,他似乎在鹰巢的某处见过,但它们并未经过打磨。它们似乎更像机械骨骼,全是裸露的电线和组件。

“这些能派上用场吗?”欧文问。

“当然,”门罗走到其中一个旁边,结结实实地拍了一下,“它们大多是用来做研究的,非常耐用。虽然外表没有其他那些好看,但它们能派得上用场。”欧文看了一眼娜塔莉亚,然后耸了耸肩,“你说了算。”门罗看向两人,叹了口气后点了点头,“来,我帮你们准备好。”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娜塔莉亚说道。

“我已经研究集体无意识很长一段时间了,”门罗说,“一直盼望有一日能亲眼看见。可是当梦想就在眼前时,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好吗?”欧文希望得到的是更多的保证,“没问题。”门罗带着他和娜塔莉亚走向已经联好网的两个Animus环,让他们分享虚拟场景。欧文跨进圆环,爬进机械骨骼里,感觉到这东西比看起来更坚固结实。门罗帮娜塔莉亚扣好安全带,接着过去帮欧文,很快他们便做好了进入的准备。

“还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门罗说,“首先,我一直在看着这次虚拟场景的Animus代码,很明显这次是非典型性的。这次跟你们已经习惯的记忆体验方式不一样。这次不是带有因果关系的章节式事件,这个更全面,更有组织性,几乎就像是已经在脑中写出了故事结尾。”

“这会让同步更简单点,是吧?”欧文问道,“我们不会被束缚在某个记忆中,我们也不用担心能否做出正确选择什么的?”

“差不多,”门罗说,“但这是另一回事。这次的虚拟场景太过古老。数据是完整的,但我们在这里说的是人类的起始之初。这其实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刻,我的意思是,我很清楚我们做这个是为了阻止以赛亚,但这件事的意义远不止如此。你们两个即将踏入的是一个让我们成为人类的地方。”

“我们会记笔记的。”欧文说道。

“最好是这样。”门罗将头盔戴在欧文头上,在片刻的完全寂静后,他听到门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们都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是的。”娜塔莉亚答道。

“是的。”欧文答道。很好。你们准备好开始了吧?他们同时回应。稳住了。启动顶叶抑制器,三,二,一……欧文表情扭曲,承受着强大的压力,他感觉到他的头骨在激烈摩擦,直到压力消失,他才睁开眼看着无边无际的灰色。他环顾四周,等待着有什么东西从虚无中显现出来。娜塔莉亚站在他身旁,按揉着她的太阳穴,完全就是她平日的模样。你们怎么样了?

“很好。”欧文答道。他穿着他最喜欢的牛仔裤,上面带着舒服的洞,这件牛仔裤他只在慵懒的星期天穿,再加上一件T恤。不知怎么回事,Animus肯定是把他自己的记忆给拉了出来。娜塔莉亚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纽扣式海军衬衫。

“我也很好。”娜塔莉亚说完捏了一下她的眼皮。你们准备好跨出下一步了吗?这可是一大步,尼尔·阿姆斯特朗那样的一大步。欧文看着娜塔莉亚,她睁开眼,眨了好几次后,冲他点了点头,“我想我们准备好了。”他说道。很好。迈出人类的一大步,三,二,-……记忆回廊并没有化为什么形状,反倒是渐渐变暗,从灰色变成了黑色,黑得就像在Animus头盔里面那样。过了好一会儿,欧文猜想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正要开口问门罗,这时一道微弱的光在他头顶闪烁起来。一开始它只是微光,像一颗遥远的星星,但渐渐地越变越亮,越来越近,直到欧文不得不眯起双眼。

“那是什么?”他问娜塔莉亚,“某种……”听我说,一个女性嗓音钟声般响起,回荡在欧文脑中,大道沿途要穿越恐惧、忠诚与信念。找到跨越它们的方法,我将会在峰顶恭候大驾。接着光芒逐渐减弱,但在它减弱的同时也发生了变化,幻化成了坚固、四方的形态。待到最终固定,欧文才发现他们正置身于一条隧道中,刚才的光线则变成了隧道尽头一个敞开的出口,身后则是无尽的黑暗,这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娜塔莉亚问道。

“听到了。”欧文说。一切还好吧?门罗问道,Animus很难将数据转换成图像传到我这边,所以你们得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刚刚出现了一道光。”娜塔莉亚说。

“一道会说话的光,”欧文补充道,“现在我们正在一条隧道里。”会说话的光?它说了什么?

“大道沿途要穿越恐惧、忠诚与信念。”娜塔莉亚说,“还说要在峰顶等着我们什么的。”哦,这倒真是有趣。这意味着我们找对方向了。

“怎么说?”欧文开口问道。因为每一枚伊甸戟尖都会对人类产生不同的效果。一枚会引起恐惧,一枚会使人忠诚,一枚则使人产生信念。这不可能是巧合,这意味着你们所在的虚拟场景与三叉戟有某种联系,正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

“我觉得我们得继续前进,”娜塔莉亚说,“直达峰顶。”欧文点头赞成,“我也这么觉得。”他们朝着远处的出口走去,隧道里回荡着他们的足音。隧道两边的墙壁似由干燥的石头构成,表面粗糙不平,并且隧道的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最终,他们走到一个位置,从门口射进的光线不再阻挡欧文的视野,他瞄见了巨大的树干。

“这儿有一片森林。”娜塔莉亚说。一片森林?门罗问道。

“我们就要到了。”欧文说。他们走到隧道尽头,却停下来站了一会儿,深深看进这片茂密幽暗、与包围鹰巢的那片森林大不相同的林地。那些树木跟欧文所见过的任何树木都不一样。它们的间距很近,粗大的树干,带有虫蛀痕迹的树皮,宽阔伸展的树枝,暴露的树根像是被从土里拔了出来,这样树木便可以行走。几乎没有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但有阳光照射的地方,青草便郁郁葱葱,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便只有一块软软的黑土。

“你会在这儿迷路的。”娜塔莉亚说。欧文表示赞同。在未太深入森林的地方,一道朦胧而难以穿透的阴影吞噬了一切。不仅如此,在阴影边缘,森林正在吞噬它自己,树木似乎正在扭曲变形,或者移动。欧文眨了眨眼,眯起眼睛,猜测着这是否只是他的想象,伴随着正在消失远去的树木裂开的声响与叹息之声,感觉像是虚拟场景出现了故障。

“门罗?”嗯?“虚拟场景还稳定吗?”嗯,看起来状况良好。

“你确定?”娜塔莉亚开口这么问就意味着她也注意到了。等一下。欧文和娜塔莉亚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想去那里。”她说。

“我也不想。”但要是他们不进入森林,那他们又该去哪里?他们不能再走回隧道,欧文看到另一边的尽头没有一丝光线。好了。门罗回来说道,我全检查了一遍。虚拟场景很稳定,所以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那都是本该发生的事情,那些是记忆。

“这让人感到不安。”娜塔莉亚说。也许不会,我跟你们说过,基因是不一样的。这跟普通的虚拟场景不一样,它更……原始。

“是这片森林让人感到不安,”欧文解释道,“唯一一条往前走的路要穿过那里。”说不定……说不定那不是一片普通的森林。欧文又看了一眼那些正在移动的树木,“呃,没错,那绝对不是片普通的森林。”不,我的意思是那并不只是一片森林。或许是那片森林——原型森林。

“那片森林就是原型?”娜塔莉亚问道,“那怎么运行?”原型并不只会变成人,它们也会移动和变成别的物体。这片森林似乎在无数神话中都出现过。隧道外的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欧文无法分辨那是种什么气味,像是一种腥臭的气味。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让他的身体倏地绷紧,并且刺痛了他的脖子,他无法辨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东西会让他如此不安。无论如何,虚拟场景并没有转换,“所以你在说的是,我们必须穿过那片森林。”

“除非我们站在这里,”娜塔莉亚说,“或者离开虚拟场景。”欧文点头叹了口气,“没错。”我就在这儿,门罗提醒道,要是有什么不对,我会把你们拉出来,但是记住为什么你们要做这件事。你们所携带的集体无意识基因与伊甸三叉戟是相连的。

“明白。”欧文往前走了一步,越过边界。柔软肥沃的土壤让他的脚陷了下去,他注意到四周长满了蘑菇。他一步接一步地走了起来。当他和娜塔莉亚走到离隧道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转过身看去。从这边看去,他们进入森林的通道不是一条隧道,而是一道石门。两块粗糙巨大的石板边缘整齐,相互平行,第三块石板则放在它们上方,在这边形成了一道除了森林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门。石板上的灰色岩石带有天然石痕并长满苔藓。这座孤独的纪念碑立在森林中,寂静而雄伟,欧文说不出到底是它还是这片森林更先出现在这里。

“没有回头路,”娜塔莉亚说,“隧道消失了。”

“记忆并不稳定,”欧文说,“我不喜欢这样。”

“门罗说没问题。我们再往前走一点,看看会发生什么。”

欧文看了一下周围,森林四周看起来都没有尽头,“走哪条路?”

“我觉得这无所谓。”娜塔莉亚看了看她左右,然后指向右边,“我觉得我们走那条路吧。”欧文继续朝那个方向走去,待他踩到第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地,他驻足抬头向上看去,一望无垠的天空正低头俯视着他,从森林的角度来看,树冠上的裂隙就是一个满是蓝色血液的伤口。他和娜塔莉亚把那道光抛在身后,往深处走去,尽可能地直线前进,无路可走时就绕过去。他们似乎在推动着扭曲的边缘前进,仿佛旅行在他们创造的现实中。

欧文听到了鸟儿歌唱与啄树的声音,听到了虫子的窸窣鸣叫,闻到了树叶、花朵还有泥土的气息,偶尔也会嗅到令人不安的气味,就像之前他们走过的地方所散发的那种味道。没法估计他们到底走了多远,而欧文对于时间流逝也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但最后他走到森林中的一个地方,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他低头看向他的脚,接着脑海里开始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感受到的恐惧。

“这里不止我们两个人。”他颤抖着低语。娜塔莉亚僵住,看向森林里,“不止我们两个人?”

“是的。”他瞪大了眼睛,心脏狂跳起来,“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

“森林里有东西跟着我们。”他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就像他感觉得到脚下的土壤那般确定。

“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不过欧文很清楚不管那是什么,他一直都能嗅到它的气味,“我们走吧,安静些。”于是他们继续前进,小心地避开脚下的树枝和树根,尽管它们都不会说话。他们穿过了一棵又一棵的树木,数百棵,或者上千棵。不久后欧文瞥见前方出现了一些东西,跟没有尽头的森林不一样的东西。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但那东西很巨大,而且躺在地上。他停下来对娜塔莉亚低声说:“我们应该过去吗?”

“不,我们先看看那是什么。”他点点头,接着他们小心地靠了过去,利用树木挡住自己的身形,直到他们近到足以看见那并非活物,也不是可以移动的物体。欧文走进一片空地,犹带疑惑地向那东西走近。它似乎是由某种半透明材料制成的,全部折叠并扭曲着,大约六英尺宽。但很快欧文便注意到了它有多长,它沿着两个方向向森林中伸展。

“那是什么?”娜塔莉亚问道。

“我不知……”不过立刻欧文就注意到了材料中微妙的重复图案。接着他反应过来他是怎么知道那股恶臭的了。那是他三年级时教室里的味道,他的老师有一个育养箱,开学第一天她便向全班同学介绍了里面的居住者。在那之前,欧文都没想过蛇会有气味,而且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没什么气味。但有时它们会散发臭味,所以它们都养在育养箱里。娜塔莉亚靠了过来,“等等,那是皮?”

“嗯,”欧文说,“那是蛇蜕。”娜塔莉亚转过来看着他,“从蛇身上蜕下来的?”

“看那边。”欧文又打量了一下它的尺寸,重新估算起来,“它很巨大,那可不只是条巨蟒,是巨型庞然大物。”欧文很想知道皮肤的前主人去了哪里,“我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有多长。我们该先去找头?还是尾巴?”

“我赞成。”欧文决定这次走左边,他们沿着蜿蜒曲折、一路延伸到森林之中的蛇蜕走了下去。他们走了几码【1码约0.9米——译者注】,然后又走了几步,希望已经到头,但蛇蜕还在延伸,一直延伸,直到他们走了几百英尺都还没到头。他们身后的蛇蜕似乎随着树木消失在了阴影中,而且欧文想知道这是不是门罗宣称的稳定的虚拟场景中的又一次失真。无尽的蛇蜕循环。

“这肯定是另一个原型,对吧?”娜塔莉亚说道。欧文点了点头。他感觉到了这东西的存在,“尽量在它发现我们之前离开森林。”但他们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离开,于是只得继续走下去。这就是他们所做的,只是现在要谨慎得多。欧文每次都被地面的沙沙作响和头顶上的树枝发出的噼啪声惊得跳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挥之不去的恐惧包围了他,他开始看到和听到一些本不存在的东西。物体轮廓突然从视野中消失,莫名的声音低语着他听不懂的内容。森林吞没了他。你们俩怎么了?门罗开口问道,我这里显示你们肾上腺素和皮质醇达到了峰值。你们俩都是。血压和心跳也增高了。

“是蛇的缘故。”娜塔莉亚解释道。一条蛇?

“我就猜你可能会说蛇。”欧文说。你们找到了巨蛇。

“只是蛇蜕,”欧文说,“巨蛇还在外面游荡呢。”

“说不定这是个上好的原型,”娜塔莉亚说,“就像那个医疗标志上的蛇一样。”墨丘利节杖上的蛇?门罗说道,我觉得不是。蛇几乎一直以来都是恐惧与死亡的标志。例外情况通常意味着我们试图通过颠倒符号的含义来抑制恐惧,甚至是崇拜它。

“不好意思,你是打算出手帮忙吗?”欧文问道。没错,我是这么打算的。记住,这只是个记忆。也许从某一时期开始我们的祖先就比较小,蛇比较大。但这段记忆不是文字,只是具有象征性,符号并不能伤害你们。

“你确定吗?”欧文问道。是的。务必牢牢抓住你们的恐惧和思维。

“要是我们做不到呢?”娜塔莉亚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苍白,“要是——”

“嘘!”欧文喊道。有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脑海,一个安静的声音,一个叹息声从附近某个地方传来,沿着地面迂回蜿蜒。欧文静静地等待着,聆听着,注视着树林。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点动静。接着他就看到了巨蛇。它的头先出现在森林深处,像皮沙发一样大。嘴和鼻孔周围的黑色与深红色交织的鳞片闪闪发亮,镶嵌其中的铜色蛇眼似乎正在闪烁光芒。它细长的舌头直接劈开空气,朝他们滑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它从阴影中现身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躯干。它的视线锁住了欧文,它看着他的模样仿佛他就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啮齿类动物。

“跑!”他轻声道,既是对自己,也是对娜塔莉亚。


第九章、大卫的恐惧

大卫独自一人待在休息室,面朝窗户,身躯深陷于座椅之中。他凝视着窗外的树木,脑中想着那场关于维京的虚拟场景。事实就是奥斯特即便蓄奴也无法阻止格蕾丝同步记忆,但这个过程对她来说显然很是不同,所以她进入了虚拟场景并接手了后续任务,像往常一样救了他。但这次,他还是觉得她扔下了他,所以大卫将她扔在Animus那边,自己来了这里。

他想给爸爸打电话。但他现在应该是在工作中,而且作为一名焊工,每次儿子打电话他都不能完全放下手里的事情接电话。就算大卫能跟爸爸通话,他也不确定他要说什么或是问什么。大卫必须得自己搞定这件事。回想在蒙古的时候,他和格蕾丝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走到了一起。她终于不再把他当作一个小孩子来看待了。她全心地信任他。但之后以赛亚使用了匕首——三叉戟的恐惧戟尖。大卫永远都忘不了那些幻觉侵入他大脑的情形。

他独自一人从学校走回家里,哪怕格蕾丝叮嘱过他不要这么做。但是凯末尔和奥斯卡没有等他,所以他该怎么做?当他看到达米恩站在前方一个角落时,还差一半路程就要到家了。每个邻居都认识达米恩,每个人都知道要离他远远的,所以大卫躲进药店等了一会儿。他买了一瓶可乐,接着翻了几本杂志,直到有人从后面撞上他,“看着点。”大卫转身说道。一个又高又壮的白人站在他面前。他反戴着一顶棒球帽,下巴上蓄着金色的山羊胡,“你说什么?”大卫咽了咽口水,但他没打算做缩头乌龟,“我说看着点。”男人走近了些,双眼眯起,身上散发着霉味与劣质古龙水的味道,“你在威胁我,小子?”

“并没有。”大卫的心狂跳,T恤都随之颤抖,“还有,请别叫我小子。”

“你威胁我。”男人把手伸到衣衫下面,“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说你威胁我。”大卫掉头就跑,朝着走廊飞奔而去,冲出药店大门后一头撞上了达米恩,也撞掉了他的可乐。棕色的饮料全洒在了达米恩的裤子和鞋子上。大卫没有停下来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很清楚达米恩会怎么做,所以他足不点地地继续逃跑。他听到了身后的咆哮和咒骂,便知道达米恩正在追赶他。但当他回头去看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两个人——白人大个子也在追赶他,而且两个家伙都带着枪。要是他们抓到他,他们肯定会杀了他。

大卫必须赶到家里。要是他能到家,他就安全了。于是他尽可能抄近路,而且跑得比平时快了许多,但他依然无法摆脱追赶他的人,他们一直跟着,一直都在他身后。不知怎么回事,他赶到他家的街区时,天已经黑了,但当他到家时,屋子里的灯却没亮。他跃过大门,奔上门廊的台阶,发狂般地开门冲了进去。

“格蕾丝!”他关好身后的门并插好插销,“爸爸!”无人应答。

“妈妈?”透过门上模糊的窗玻璃,他可以看到达米恩和白人大个子晃动的影子正在接近他家大门,身后的街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成巨人,他们一步一步登上前门的台阶。无处可逃,无处可躲了。

“格蕾丝!”他叫喊着,“爸爸!”黑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他。两个男人已穿过外面的门,朝房门这里走来。大卫孤身一人,身处险境。大门阻止不了他们,窗户也阻止不了他们——幻觉到这里戛然而止,这就是大卫心中最大的恐惧。不是达米恩或是白人大个子,而是空荡荡的房子。大卫孤身一人。

但他不想为此感到害怕。他不需要他姐姐来救他。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Animus,不过他还得找办法与他的祖先同步。格蕾丝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她不像他一样感到愤怒?她可能会说她其实跟他一样愤怒,可是她现在在Animus里面,而他没有,显然那个虚拟场景对她而言是不同的。对他来说会不同吗?反正这只是一场头脑游戏罢了。他必须认同祖先的一切吗?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或许也不是。也许这正是阻碍他的东西。归根结底、也许阻碍他的不是愤怒本身,而是他认定愤怒是一个障碍。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知道。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离开休息室,去了Animus房间,然后他发现格蕾丝还在圆环里。他几乎从没真正在外面观察过别人使用Animus的样子。他姐姐戴着头盔原地走路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傻。维多利亚坐在附近的电脑终端旁,戴着一个精致的麦克风耳机,监控着显示虚拟场景信息和格蕾丝的生理数据的多个显示器。

“她怎么样了?”大卫问道。维多利亚瞟了他一眼,随后又转回去看着格蕾丝,“她很好,生理反应良好,同步稳定。"大卫点点头,拉过一把椅子,在维多利亚身旁坐下。

“你怎么样了?”她问道。

“我很好,”大卫答道,“不过我想再试试。”

“你想回到Animus?”

“是的。”

她偏头看着他,“坦白说,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我做得到。”大卫说。

“何必这么麻烦?格蕾丝在里面,而且已经锁定了。我们不用别人帮忙。”

“说不定她需要休息一下。她总是需要休息的,对吧?”

维多利亚指向显示器,“她看起来做得很好。”

“你能问问她吗?”

维多利亚倾身离开大卫,手肘搁在转椅的扶手上,好半晌都没有作答,“或许可以。”她终于开口了,接着按下了耳机侧面的一个按钮,“格蕾丝,你怎么样?”一阵沉默。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维多利亚说,“你需要休息一下吗?”又一阵沉默。

“好的,那你就继续……”

“我可以跟她谈谈吗?”大卫问道。他听到一声明显带着不满的叹息,接着维多利亚朝耳机里说道:“格蕾丝,大卫正在我旁边,他想跟你说话,还有……是的,等一下。”她摘下耳机递给大卫,眉毛高高挑起。他接过耳机戴上,调试了一下,开口道:“格蕾丝?”嘿,她答道,你感觉好点了?

“嗯,好点了。”他说,“不过真是奇怪。你人就在这儿,戴着头盔,像个傻瓜,但你也在那里面,在维京的土地上。”实际上是在瑞典,又叫斯韦阿兰。奥斯特可以证明。

“好吧。说到这家伙,我觉得我想再试试。所以要是你需要休息或者是别的什么……”你想再试试这个虚拟场景?

“嗯。”你没必要这么做。我能搞定。

“我知道你能搞定,但你没必要为了我这么做。我想试试。”你确定?

“我确定,”他说.“没问题。我状况很好。”他姐姐沉默了下来。

“格蕾丝?”让维多利亚接电话。

“没问题。”大卫把耳机递了过去,然后等着维多利亚将它戴好,并将麦克风对准嘴唇。

“格蕾丝,是我。”她开口道、“是的,我……那是什么?”又是一阵沉默。

“我明白了。”维多利亚看向大卫,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需要休息,是吧?很好,准备好。”大卫坐定,等着维多利亚带格蕾丝退出程序,将她从虚拟场景中拉出来。摘掉头盔后,格蕾丝眨眨眼,晃了晃脑袋,晃得她一头秀发乱糟糟的,这时维多利亚正忙着解开她身上的一些夹子和带子。

“能搭把手吗?”格蕾丝问道。

“噢,当然。”大卫跳起身走过去,帮他姐姐解除装备,退出圆环。接着换他爬进去,格蕾丝帮着维多利亚给他穿好Animus的装备。

“我需要切换到你的个人资料和生理数据,”维多利亚说道,“要花点时间。”大卫看着格蕾丝坐进了刚刚他坐过的椅子。她一屁股坐了下去,用手掌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接着她拢起头发,在脑后抓起一个马尾,用牙叼着弹力绳,手指灵巧地穿梭于发丝间,将它们顺势向后拉紧,然后拉开弹力绳将头发缠好。

“在瑞典发生了什么?”大卫问她。

“奥斯特在乌普萨拉,军队正在那里集合。他们正在准备打仗。”大卫点了点头,“了解。”

“要是你不能同步呢?”她问道,“你想再经历一次那种感觉吗?”他尽力不去回想那段惨痛经历,“不会的。”格蕾丝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他,“记住,你不用评判他,不用赞同或者为他找什么理由开脱。你也不用解读他或是原谅他,你甚至不用接受他的所作所为。你要做的就是接受他做的事情。”

“好,”他说,“谢谢。”她点点头,转身往回走。过了一会儿,维多利亚站起来说已经准备好了。她拿来头盔戴在大卫头上,然后在他耳边叮嘱起来。大卫感到有些不耐烦,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回想起进入虚拟场景的过程以及场景本身。他只想赶快进入记忆之中。几分钟过后,他便栖息在了大块头的身体里,站在了一个沼泽上的大型营地里。大卫立刻便收起自己的心思,直面奥斯特——他的祖先所有人性方面的成功与失败。他的家庭,他的固执,他的勤恳与荣誉感,他的冷漠,他在战斗中取得的胜利。以及他的奴隶。

大卫感到自己一想到丹麦人阿恩便怒火中烧,但这次他没打算扑灭它或忽略它。他没有强迫自己接受他永远做不到的事情,相反,他提醒自己哪怕他的祖先是这样的人他也可以与之同步。大卫依然可以与他交谈,他可以找到与他的其他共同点,当然他也会继续对他生气。就像格蕾丝说的,大卫的任务不是为奥斯特的时代和他的人辩解,大卫完全没必要原谅他。你做得很好,维多利亚说道,比上次好多了,你差不多要完成同步了。

大卫只需要与他的祖先对话,于是他向奥斯特的想法敞开了自己的脑海、他认真听着,以奥斯特的身份接受他所听到的一切,不管这一切有多么错误。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正在同步,并非因为他与奥斯特看法一致,而是因为他并没有强迫自己认同而理解奥斯特。很好。你做到了。大卫吁了口气,然后发出奥斯特的声音。

黄昏时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菲里斯河场,这是一个大平原,沿着一条沼泽河从乌普萨拉南部延伸至梅拉伦湖,成百上千的营火正在其上燃烧,仿佛穆斯贝尔海姆的星火从苍穹坠落至此。在这一年里,大面积的土地都没有干涸,奥斯特本来不会选择这里作为战场。但这里是斯泰尔比乔恩杀向埃里克的王庭的必经之路,真王的军队将屹立在这里。

奥斯特转身走回他与其他十几个人共享的营火边,他的邻居奥洛夫也在这里。在这个圈子里、大多数农民和牧民也都响应了令杖的号召。他们中的一些人是经验丰富的战士,其他人连毛都没长全,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除非有神王奥丁的女战士助阵。奥斯特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来时,一道黑影靠近他们的营地。

“谁过来了?”一个叫奥尔弗斯,右手只有三根手指的男人开口问道。人影走近营火时,奥斯特认出来那是来自阿罗斯的自由人斯卡尔佩。他浑身湿透,靴子到大腿上都是泥污。他看起来像在沼泽里经历了一场灾难,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斯卡尔佩、你这个蠢货,”奥尔弗斯骂道,“这片平原可没有什么黄金。”

“你早就说过了。”浑身湿透的男人在火旁坐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在沼泽里杵着生根发芽,就像桅杆后面的一头猪一样?”其他人问道。

“你们跟我一样很清楚这个故事,”斯卡尔佩说道,“不同之处只在于我相信它是真的。”奥尔弗斯指向黑暗之中,“你相信霍洛夫【丹麦传奇国王,据说他曾与瑞典国王伊吉尔斯作战——译者注】将他的金子撒在那里,然后伊吉尔斯会停下来收集黄金而不是追击敌人?”斯卡尔佩耸耸肩,“伊吉尔斯是个贪婪的国王。我觉得可能他没有找全这块平原上的所有黄金。”

“呸!”奥尔弗斯啐了一口,“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觉得你就是一个会饿死乌鸦的人【在北欧,“饿死乌鸦的人”,意味着远离战场,不可能成为乌鸦食物的懦夫——译者注】,这些天你一直计划着逃走……"“我不是懦夫,”斯卡尔佩说道,他的手已经放到了身侧的匕首上,“我很确定我一点也不怕跟你打一场,奥尔弗斯,或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在应征作战时不得斗殴。”奥斯特开口道。火旁的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盯着他。他继续说道:“还是说你们已经忘了?在埃里克解散你们之前,你们唯一要拼杀的就是斯泰尔比乔恩的手下。等战争结束,要是诸神还允许你们活着,你们可以自相残杀,要是你们活腻了的话。但现在不行,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奥斯特并不是这些人的统领,但他们还是朝他点了点头。他扫过每个人的双眼,然后将目光投向他手腕上绑着的纱线。他思念他的妻子和他的床。以前睡在战营里,听着濒临死亡的人惊恐万状的惨叫,都无法干扰他的睡眠。风餐露宿,蚊蝇叮咬,他也从没抱怨过。或许是他老了,又或许他只是一时伤感。奥洛夫靠了过来,“说得好。”

“不过说不定没人听进去。”奥斯特朝斯卡尔佩点点头,后者正穿着那身湿漉漉的衣服怒视着营火,眼中火焰跳动。

“让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等待战斗来临。”奥洛夫说。奥斯特点头赞同,大卫也跟他一起点了点头。奥斯特抬头看向天空,仿佛看到了星辰之中的大马车。他正打算裹着披风躺下,平原上传来一阵骚动。人们忽然之间咆哮起来,甚至有人举着火把在营地间跑动。奥斯特立刻爬了起来。

“怎么回事?”奥洛夫问道。片刻之后,其中一个四处跑动的人跑过他们身边,停下来告诉他们,斯泰尔比乔恩的舰队已经进入了梅拉伦湖,而且他不光带着乔姆斯维京人,还带来了丹麦的战船。

“多少艘船?”奥斯特问。

“不知道,”传信者答道,“他们两天内就到了,到时你可以数数。”说完,他便跑向了下一个营地。

“两天,”奥洛夫说道,“还有两天就要开战了。”奥斯特坐了回去。战争开始之前,他都没数日子。从现在开始,他会数着日子直到他回家为止。


第十章、剑拔弩张的时刻

托瓦尔德和托里尼朝埃里克的长宫走去。尽管不像神庙那般气势雄伟,令人印象深刻,但它很宽敞,适合凡人国王,墙壁和柱子上到处装饰着众神以及勇士和野兽无休止的战斗的雕刻。在宽大的门前,埃里克的亲兵元帅命五个手下将他们挡在门外。哈维尔在托瓦尔德体内感到这不寻常,但不一定是意外。

“有礼了,执法者,”元帅说,“你也是,吟游诗人。”托瓦尔德点头作答,一脸平静,但却保持着警惕。

“有礼了,斯泰勒里,”托里尼说,“我们有事禀报国王。”

“国王正在开军事会议。”元帅答道。他不再多做回答,同时他和他的手下也没有退开,意思再明白不过。托瓦尔德挨个儿打量起每个人,暗暗评估着他们的姿态、身材、武器和盔甲、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在两个人亮出武器之前重伤另外三个人。

“会议正是我来的原因,”托里尼说道。

“国王已经听够进言了,执法者。”元帅避开托里尼的盲眼的凝视答道,“你最好花点时间在神庙里,以埃里克的名义向诸神祈求。”

“你应该更注意一下用词,”托瓦尔德开口道,“免得诸神对你产生浓厚的兴趣。”元帅的下颌闻言缩紧,“那你应该……”

“诸神时刻都对勇气和荣誉感兴趣,”托里尼说,“这是他们赐予的奖赏,或是缺乏这些东西时候的惩罚。”他朝元帅走近一步,抬头看进他阴暗的眼底,“国王以前从未拒绝过我的进言,斯泰勒里。你是受命于谁前来阻拦我的?”元帅畏缩了一下,尽量离托里尼远点,似乎执法者的话和凝视让他有些气馁,但仍未让开,“我只听命于国王。”

“但国王没有命令你来冲我大吼大叫,我们都很清楚。”托里尼又朝他走近一步,“但有人这么做了,所以告诉我,你的荣誉感值几个钱?便宜吗?说不定将来我会考虑出点钱买。”

“看好你自己吧,执法者。”元帅说道,不过他的声音里已经没什么底气。

“我一直在看着你。”托里尼答道。元帅的脸色渐渐发白,这时,托瓦尔德抓准了时机。

“国王正在等他的执法者。”他开口道,“我们不能让他久等。”接着他便领着托里尼绕过一动不动的元帅,并穿过那些还在看着他们的顶头上司,一脸疑惑的人。不过执法者已经卸掉了那位队长的武装,让他再无还手之力,托瓦尔德已不必出手放倒他,大厅里,埃里克的几十个会议成员正聚在桌边,中间是两个炉膛,几乎长及整个房间。旗帜悬挂在厚重的横梁上,空气中弥漫着烤猪肉和葡萄酒的香气。一些贵族抬头看着执法者走进来,一些则在他走过时恭敬地低下了头。有些人只是怒目而视,因为嫉妒与竞争的情绪可能比对于诸神的恐惧更为强烈。

“这里有人不想让我们影响国王。”托瓦尔德低声说道。

“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托里尼答道。

“我担心圣殿骑士已经找机会混进来了。”

“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托里尼点了点头,“我来处理。”他们走过长长的大厅,尽头是国王的王座,后面是国王的私人房间,房间饰以撒克逊银和来自波斯的挂毯。这次,没人阻止他们进入,在会议室里,他们看到国王正靠在一张桌边,身边围绕着他的伯爵们以及最亲密的亲族。托瓦尔德观察着他们看到执法者的反应,希望能辨别出他们中谁是敌人,但没有一张面孔背叛自己的主人。托里尼低头行礼,“参见陛下,愿诸神赐您大获全胜。”

“这件事就要靠你了,执法者。”埃里克说道,他穿着一件绣着红色与金色图案的蓝色长袍,头发与胡须都编成辫子。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颈环,两端是两只相对咆哮的狼,手指上则戴满来自世界各处的、闪闪发亮的戒指,“为何来迟?”

“一次迟来应是无伤大雅,”托里尼说道,这般回应很明显是为了煽动他们的敌人,“请恕罪。”托瓦尔德再一次观察起众人的反应,但他们的敌人依旧深藏不露。他与托里尼朝国王走了过去,这时托瓦尔德看到桌上有一张绘有国土范围与边境线的地图。

“我们正在讨论如何最好地表明我们的立场,”埃里克指着菲里斯河的河口,河水从这里汇入梅拉伦湖,“一些人,诸如贾尔·弗里达主张在更南面迎战,这里。”弗里达点点头,“斯泰尔比乔恩挥兵指向斯韦阿兰的腹地,”她说,“我建议把防线拉到他们够不到的地方去。”埃里克指向地图上另一个地方,“其他人相信我们会在乌普萨拉——我们兵力最强的地方迎战斯泰尔比乔恩。”托里尼点头表示赞同,但并未发表任何意见。托瓦尔德静立一旁,屋子里其他人也都没说话。片刻后埃里克抬起头,眉头紧蹙,“执法者对此有什么高见吗?”“暂时还没有,”托里尼说,“我想先说另一件事。”

“什么事?”国王问道。

“一个梦境,”托里尼说,“一个预言。我需要跟你单独谈,埃里克。”贵族们顿时交头接耳起来,国王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

“时间宝贵,执法者。”

托瓦尔德这时开口了,“每一个时刻都有全部的理由值得珍惜。”埃里克朝托瓦尔德皱起眉头,捋了捋胡子,随后却点头同意了,“你们全都出去。”此刻贵族们的面孔因为共同的愤怒而彼此之间难以区分起来,那一刻每个人都是敌人,不过他们遵照国王的命令离开了房间。待他们走后,埃里克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

现在托瓦尔德和托里尼独自面对国王,房间里唯一剩下的其他活物便是国王的宠物熊—一头他从幼兽养大的棕熊,名叫阿斯特丽德。她靠着墙,睡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根本不关心人间俗事,发出的鼾声震得大厅隆隆作响。哈维尔看到她的时候大吃一惊,但托瓦尔德却毫无反应。

“我们都知道你根本没得到什么预言,”埃里克说,“所以告诉我你那双盲眼看到了什么。你会看到什么?”执法者低头用空洞的视线看向地板,直到托瓦尔德感到国王开始不耐烦为止,“我可以畅所欲言吗?”托里尼问道。

“你是执法者,”埃里克说道,“所有人里,唯你能畅所欲言。”

“我想要将一些事情放到台面上来,”托里尼说道,“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尽管你假装没有看到它在暗处的活动。”国王戒慎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继续。”

“你从未问过我的兄弟会的名号,我也从未吐露过。但我们一直暗中守护并支持着你,因为你充满智慧与正义的统治。我们向你提过谏言。就如吟游诗人,我们塑造了那些传说以激励人民。我们与你的敌人战斗并除掉他们,有时借助你的智慧,其余的时候则另择他法。”埃里克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执法者。”“我赞成。”托里尼说道。

“那为何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个?为何不让你的工作与你的兄弟会永远隐身暗处?”

“因为我的兄弟会有个宿敌。我们在对抗一个在法兰西拥有巨大权力的组织圣殿骑士团,他们的势力现在正在扩张。他们曾和丹麦的哈拉尔有过接触,而他现在正与斯泰尔比乔恩同行。”

“我明白了。”埃里克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你确信我的侄子——斯泰尔比乔恩,将你们的敌人,这个圣殿骑士团带到了我们的国土之上?”托里尼点点头,“恐怕正是如此。”埃里克在宠物熊阿斯特丽德身边停下脚步,阿斯特丽德抬起庞大的头嗅着他的手,巨大的鼻孔随着每一次强有力的呼吸而债张,“这是你们之间的战争,”国王说,“对吧?”

“没错,”托里尼答道,“但这也是你的战争。如果圣殿骑士团在这里建立据点,他们必会想办法控制你,如若你失败,他们就会将你拉下王位。”这句话似乎让国王听了进去,“你确信斯泰尔比乔恩已经与这个组织缔结了契约?"“不,”托里尼说,“斯泰尔比乔恩太过桀骜不驯,无法达到他们的目的。但我向你保证,圣殿骑士团对这场战争的结局很感兴趣。”埃里克重新坐回椅子里,“这对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

“斯泰尔比乔恩很难被轻易打倒。他的军队必须被歼灭。我们必须消灭那个组织潜伏在他或哈拉尔身边的间谍,不能让任何可能萌芽生根。”

埃里克点头赞同,“就这么办。”

“不,”托里尼说道,“斯泰尔比乔恩首先会为他的荣誉而战。他会想与你决斗,就如你在放逐他之前所做的一样。”

“他那时只是个孩子。如果他现在想与我决斗,我的名誉会要求我接受他的挑战。”

“我知道,我的国王,这就是为什么他绝对不能接近你。你不能在任何公开的战场上与他的军队遭遇,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南边,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你的建议是?”

托里尼转向托瓦尔德,“我在这里向您推荐我的徒弟——托瓦尔德。您会发现他比我更狡黠伶俐。”埃里克打量着托瓦尔德,“说。”他下令后静静等待着。阿斯特丽德在角落里动了起来,她醒了。她重重地喷了口气,用沉重的爪子支起身体站了起来,拖着锁链,站到了埃里克的宝座旁边。国王伸手挠了挠她的脖子,仿佛她是一只猎犬一般。这一刻,哈维尔感到了自己在王权下的渺小,仿佛自己正在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传奇。不过托瓦尔德并没退缩。

“我们面对斯泰尔比乔恩必须毫不留情,”他说,“在前往乌普萨拉的路上,他必定以他的士兵的生命为代价来夺取每一寸土地,所以当他到达时,他的战斗力已经减弱到不堪一击。”

“要怎么做?”埃里克问道,“他只需要乘船沿河而上,就能直抵我的门前。”

“贾尔·弗里达的计划展示出了智慧,不是狡黠。”托瓦尔德转向地图,埃里克离开座椅走到他身边。阿斯特丽德跟在主人身旁,她的头的高度足以将她的下巴放在桌子上。托瓦尔德指向菲里斯河的南边,“我们在这里阻截他,正如她建议的,但不带军队。”

“那带什么?”国王问道。

“让我带一队人马,”托瓦尔德说,“强壮的人马,我能找到最强壮的擅长战斗的人。我们会在河里放置木桩…”

“做一个围栏?”埃里克问道。

“是的,我们会阻止他的船只进入河道。斯泰尔比乔恩缺乏耐性,他不会花时间拆除木桩,他会舍弃船只取道陆路。”

“然后?”

“我将用我的人作为战斧去砍掉他的军队的四肢。”

国王眯起眼,随后咧嘴一笑,“我喜欢这个计划。我的亲族与其他贵族可能不会喜欢。”

“如果这计划来自我的徒弟,他们自然不会接受。”执法者开口道。

“这计划必须出自执法者,”托瓦尔德说,“它必须出自神灵的启示。”

“哪一位神灵?”埃里克问道。托瓦尔德思考了片刻。他不知道斯泰尔比乔恩如今怎样维系与阿斯加德诸神之间的联系,但在他年少的时候,他一直很崇拜神王奥丁之子——雷神托尔。这么一来选项就明确了。

“奥丁,”托瓦尔德说道,“当一个无耻之子起兵造反,理当由父亲来镇压并惩罚他。”站在托瓦尔德身旁的托里尼点头称道。埃里克哼了一声,“很好。”他伸手到左袖下面,从手腕上摘下一只金色的臂环,递给托瓦尔德,“带着我的旨意去好好选择你的人手,执法者与我会向其他人说明计划。”托瓦尔德躬身向国王行礼,然后转向他的导师,“我不会失败。”他说。

“将诺恩女神的审判带给他们。”托里尼说。托瓦尔德离开会议室回到大厅,贵族们正在王座旁围成一团。他什么都没对他们说,也没有与他们的眼神有任何交流,径自穿过人群走向大门。元帅就站在旁边,他看到托瓦尔德的时候,脸上的怒火表明之前的迷茫已经变成了一种羞辱,令他想一雪前耻。

“我有话要跟你说,托瓦尔德。”元帅挡住托瓦尔德的去路,开口道。

“我也有话要跟你说,”托瓦尔德走到一旁,绕过他,“但不是今天。”元帅抬起手臂想要拦住他。下一瞬,托瓦尔德已经将他的身子扭向了另一面,将他的肩膀和肘关节发狠地拧到他背后,并且用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他没用袖剑,那只是把普通的小刀。元帅僵住了,双眼因为震惊而瞪大。

“我在为国王办事,”托瓦尔德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元帅耳中,“你不得妨碍我。不过我发誓我会回来,到那时候,如果你还对我有意见,那么我们再谈。明白了吗?”元帅赶紧点点头。托瓦尔德放开了他,对方立刻揉着手臂蹒跚离去。托瓦尔德给了他一个藐视的眼神,然后才走出大门。埃里克军队里的战士足够托瓦尔德组建他的队伍,但他不想找从乌普萨拉聚集而来的职业勇士,如果元帅已经腐化,那他便不能相信他们的忠诚。

相反,托瓦尔德想要的是来自农地里的勇士,他们了解这片土地,热爱这片土地,而且他们会铲除一切邪恶来保护它。也就是说他会从那些由令杖招募而来的人中挑选人手组建队伍。他骑上盖伊尔,南下到了菲里斯河场平原的营地进行侦察。他小跑着经过数十个农民、工匠和普通劳动者,偶尔当他的视线捕捉到某个脸孔上流露出一丝勇气,或是拿着武器时满满的自信,他便会停下脚步问一个问题。

“若是此刻我许你一个愿望,”他问了一遍又一遍,“你想要什么?”答案大都很简单。女人、麦芽酒、胜利、荣誉地战死。但没人给出正确的答案。他没有太多时间挑三拣四,随着一天过去,他都想随便从军队里挑些人出来了事了。但很快他注意到不远处一个营地里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个头和体格比他身边所有人都要突出。

这样的人让他想起了冰霜巨人【冰霜巨人是北欧神话中最早的生命,生出了诸神,但同时也是诸神最大的敌人,可以将之理解为人格化的自然力量。冰霜巨人最怕诸神中的托尔,他的雷锤是一切巨人的仇敌——译者注】的孩子,他们会偷走人类的新娘。托瓦尔德纵马跑过去,靠近那个陌生人的圈子时下了马。

“日安,”他说,“我带着国王的旨意前来。”

“你落伍了,朋友。”一个缺了几根手指的男人开口道,“你看,我们都是被令杖招募来的,所以我相信我们才是带着国王的旨意而来的。”他笑了起来,旁边的人也随之附和大笑。不过那个彪形大汉却没有笑。

“那边那位,”托瓦尔德朝他喊道,“敢问尊姓大名?”

“奥斯特,”大汉答道,“你是?”

“托瓦尔德,”他说,“你以何谋生?”奥斯特皱眉道:“养羊。你为什么这么问?”

“这跟我没关系,”托瓦尔德卷起衣袖,露出埃里克的臂环,看到它的瞬间,人群立刻鸦雀无声了,“正如我跟缺手指的朋友所说,这跟国王有关。”奥斯特蹙紧的眉头松了开来,接着他点了点头,“我该为国王做什么?”托瓦尔德仔细观察他的手、伤痕、站姿,打消了询问他能否战斗的念头。奥斯特作战会非常出色。不过,他问了今天早上问过其他人的问题。

“若是我此刻许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回家。”奥斯特抚摸着他厚实的手腕上缠着的一股极不协调的纱线,毫不犹豫地说道。托瓦尔德微笑了起来,这就是他一直想要听到的答案。


第十一章、巨蛇袭来

娜塔莉亚拔腿就跑。不是往前跑。而是躲开。她的躯体不在这里。这股行动力源于她的恐惧,它带她穿过森林,跃过树根,避开那些树木。她心里想着,四处都是森林,她能逃到哪儿去,但她的身体却没提出任何疑问。它冷酷地将她的肾上腺素当作燃料消耗,并用那东西填满她的每一块肌肉。她的心狂跳不止,已经分不出节拍。狂奔途中遭遇的划伤和瘀痕已经让她麻木,身体告诉她什么都不要管,它知道该怎么做。欧文在她身侧狂奔,就算她不清楚他是否在分心留意她,她依然努力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巨蛇在追赶他们。它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快到令人眼花缭乱,仿佛树木和崎岖不平的地面都是不存在的障碍,仿佛和森林已经融为一体。巨蛇追上了他们,接着它一个前冲,猛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边缘。她转身时它也正好停住动作,蛇口大张,露出其中的白肉和跟她的大腿差不多长的象牙白的蛇牙。但这轮攻击惊险地与她擦身而过,其中一颗毒牙深深地刺进了离她最近的树上,完全嵌了进去。巨蛇盘绕挣扎着,试着将自己解脱出来。伙计们?门罗开口道,跟我说话。发生了什么?

“我们现在有点忙!”欧文答道,然后接着喊她,“你还好吧?”娜塔莉亚点点头,还有些惊慌失措。

“我们往那边走。”他边说边指着一个新的方向。伙计们?门罗疑惑道。

“等一下!”欧文喊完,便冲了出去。娜塔莉亚紧随其后。随着巨蛇的攻击,她的大脑逐渐夺回一些控制权。森林的两侧和她前方看起来都没有尽头,像是一片树木的海洋。他们没法甩掉那条巨蛇,但他们也没办法藏身。他们没法爬到树上逃脱,因为她很确定巨蛇够得着他们。她觉得她肯定遗漏了些什么。作为一段记忆,一个虚拟场景,这说不通。集体无意识应该比这个原型要多。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别的东西存在。那个声音说了一些关于大道,还有恐惧、忠诚,和……恐惧。门罗说过这条巨蛇原型代表的是死亡与恐惧。在她前面几英尺的欧文猛地停了下来,她差点一头撞上他。

“你在做……?”

“嘘!”他说道。她朝他周围看了看,然后看到了巨蛇。不是它的头,而是它庞大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蛇身,正一路游过去,带着仿佛急流奔涌般的响声,匆忙之间,它并没注意到他们。

“我们要走哪条路?”欧文低声问道。他们不能走回头路,除非他们想再次撞见巨蛇的头。如果他们想逃脱,无论向左走还是向右走,或是跟着它的身体走似乎都太愚蠢。他们得重新想办法。

“我不明白,”欧文说道,“如果这只是一个符号,那难道这里不应该有一把魔剑吗?我们可以拿来杀死它的那种?”

“我们必须从它身上爬过去。”娜塔莉亚说。

“等等,你说什么?”

“这是唯一的方法。”她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梦魇般的皮肤和鳞片的位置。蛇身几乎跟她一样高,闪闪发亮,光滑无比,这也意味着爬上去困难重重,特别是在它移动的时候。

“你是认真的?”欧文说着,站到她身侧。

“你能想到别的办法吗?”

“想不到。不过我也觉得整个虚拟场景真是乱七八糟的。”娜塔莉亚无法反驳。四周的森林看起来像是在昏暗灯光边缘的暗处扭曲着,巨蛇的身躯在同一个边界里出现又消失。感觉像是他们被困在了某一瞬间,或是一个想法里,不断重演,无限循环中,打破循环的唯一方法就是前进。

“所以我们要怎么做?”她问道。欧文四处看了看,“或者我们爬到其中一棵树上?”她顺着他的目光搜寻着,想要找一根可以抓住的低矮的树枝。周围没有一棵树满足这个条件,于是他们沿着巨蛇的路径走,直到找到一棵能用的树。树上伸出一根树枝,粗到娜塔莉亚的手几乎攥不住。她抓住它,双脚抵着树干撑起身体,直到她站在了树枝上面。接着她伸出手把欧文拉上去,很快他们就平安地离开了地面。娜塔莉亚抱着树干,然后绕过去够另一根更高的树枝,接着是下一根,直到她够到一根伸得够远,又粗壮到足以支撑他们的树枝。

“就是这儿了。”她说。欧文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巨蛇,然后点点头。娜塔莉亚伏下身子,跨坐在树枝上,然后向前挪动了几英尺。接着她俯身抱住树枝,两脚交叉,这样就可以用手臂和双腿吊在树枝上。接着她又向前移动了些许,双手交替,缓慢地向外挪动,直到树枝下垂,发出声响,她已经到了她敢到的最远的距离了。但当她向下看去,她发现她正悬在巨蛇蛇身的正上方,离另一边还太远。

“现在怎么办?”欧文问道,他还紧紧抓着树干。

“呃……”此刻她还能做什么?“我准备松开腿了。然后我会用手臂挂在树枝上,直到我准备好荡到蛇身上。”

“等等,荡到蛇身上?”

“是啊。”她朝远处的巨蛇点了点头,“我会尽量朝那边掉下去。你懂的,掉下去滚一圈。”

“嗯,好计划,”他摇了摇头说道,“要是这蛇不愿意让我们把它当蹦床用呢?”巨蛇是如此之巨,娜塔莉亚希望它不会注意到他们。她重新用双手抓牢树枝,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希望这么做值得,门罗。”然后她松开腿,当它们离开树枝后,她的身体靠手指和手臂晃了起来。但她没有掉下去,她还没准备好。从她的角度来看很难说,但看起来她的脚趾就悬在蛇身上方两三英尺的地方。还好,不掉在蛇身上就没问题。但她觉得她的手越来越酸,而且要是她不快点行动的话,就会错失良机。

“好了!”她朝欧文喊道,“祝我好运!”他微微朝她竖了竖拇指。她松手了。一秒后,她的脚一触到底,她便立刻缩起身体,这时巨蛇突然带着她动了起来,速度比她预计的要快得多。她回头看了眼树上的欧文。他大张着嘴,越离越远,最后消失在了树林里。她本该滚下去,而不是骑在蛇身上。她看向前方,看到树木都向两边疾驰,这标志着她正以恐怖的速度穿行于森林中。她感觉到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在她手下面的是光滑坚硬的鳞片,既不冷也不热,温度接近空气。

她正骑着一条巨蛇,眼如铜锣,毒牙巨大,相比之下,毒液已经算不上是威胁。一条差点在几分钟前杀死她的野兽应该不会错过第二次攻击的机会。她正骑在它身上,就像门罗说的一样,紧紧抓住她的恐惧。她知道她应该跳下来,但她不想,还不到时候。这个危急时刻抓住了她,她还没准备好离开。她和欧文可以继续逃离巨蛇,但能坚持多久呢?这个原型似乎填满了整座森林,而且最终它会找到他们,而这回至少她是自愿骑着它的。

“娜塔莉亚!”欧文惊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就像门罗一样,“娜塔莉亚,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答道,“我在这儿。”

“你本来应该滚下去的!”欧文说,“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哪儿?”

“我跟你一起在蛇身上!不过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跳下去。我们——”

“不,”娜塔莉亚说,“等等。”

“等?等着上饮料吗?我可不觉得它会提供这种东西。”娜塔莉亚并不明白为何她会犹豫。

“娜塔莉亚,”欧文说,“我们需要跳下去。”他是对的。但真是不巧,巨蛇在她前面抬起了头,黑暗中隐现的双眸盯着她,分叉的舌头上下弹动。娜塔莉亚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她第一次看到这种生物时那种大脑一片空白的恐惧,浑身动弹不得,说不出话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巨蛇缓缓降下身体,让高度与自己持平,将自己直接送进它的血盆大口。她必须行动。她必须反抗。

“娜塔莉亚?”欧文开口道,“喂?”

“跳。”她不停地颤抖着喃喃道。

“什么?”

“跳!”她一边尖叫着,一边拼命滚向一侧,让自己从蛇背上滚下去。她狠狠地撞向了地面,冲击力让她滚了几英尺,背撞在了一棵树上。巨蛇的身体连续不断地从她身边经过,好半晌她也没看到欧文骑在上面,希望他听了她的话,已经从蛇身上滚下去了。她不敢喊他,因为即使现在巨蛇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她依旧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鳞片摩擦树木时所发出的声音。接着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进入她的视野,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圆圈将她团团围住,似乎整座森林都被它绵延不绝的身躯盘绕了起来。

娜塔莉亚痛苦地蜷缩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被巨蛇的尖牙钉在了树上。巨蛇那默不作声的头颅无时无刻不在她靠着的树上滑动,而她对此无能为力,亦无处可逃。它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她活活吞进肚子里。这个想法让她险些尖叫起来,但她捂住了嘴,不敢出声,又等了一会儿。一轮又一轮的恐惧袭来,她勉力对抗着这种无可避免的东西。除非门罗将她拉出去,否则随着她的死亡或是撤离,虚拟场景最终都会结束,但她无法得到任何东西来阻止以赛亚。要是他得到伊甸三叉戟,他依旧所向无敌。

好吧,如果她终将失败,她宁可自己决定,但这不会发生,因为她会让门罗救她。毕竟,那个声音曾说这条道路必须跨越恐惧。于是她接受了她的恐惧,而不是抗拒它。将每一分直觉强行压制在脑海最深处后,她站了起来。接着她连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集中注意力,只聆听自己发出的声音。当她的手停止颤抖,她闭上眼片刻,接着从树后走了出来。

巨蛇猛地朝她转过头来,咝咝吐着芯子,不过她并没落荒而逃。在接受她的恐惧时,她注意到实际上它已经消失了,因为它不再起作用了。此时她纹丝不动,平静地面对向她冲来的巨大的怪物。巨蛇几乎是一瞬间就缩小了和她之间的距离,娜塔莉亚闭上了眼,让该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她感觉着脚下柔软的土地,接着鼻端嗅到一抹巨蛇的气味之外的淡淡香气——某种花盛开时的香气。

一道影子覆盖了她,遮天蔽日,连一丝光线都无法透进来,接着她感觉有东西飞过头顶,扬起了她的头发,是巨蛇的舌头。紧接着怪物的大口紧贴在她头上缓缓张开,沿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又柔软又干燥,让她感到窒息。她能持续感觉到身体每一处传来的痛苦的挤压感,这种感觉立刻便迫使她张开了嘴,让空气从体内流出。她在它口中,就要进入它的喉咙。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并感到跌落进了一片虚无之中……

“娜塔莉亚!”她猛地睁开了眼。

“你在这儿!”欧文喊道。她低头看向她的身体,发现自己毫发无伤。巨蛇消失了。她站在一条红色石头铺成的道路上,一条从她脚下延伸出去的道路,并且她周围的森林也已经发生了变化。明亮的阳光泛着绿色的柔光,照亮了整个森林,驱走了黑暗的边缘。红石路延伸着,绕着树木形成意义不明的螺旋,不过路的那头却直直地延伸进了森林里。

“你找到了一条路,”欧文跑到她旁边说道,“巨蛇去哪儿了?”娜塔莉亚再次看了看这条路,形状规则的石头像鳞片一样紧靠在一起,花纹像盘绕的结,“我觉得……我觉得巨蛇就是这条路。”

“什么?”欧文低头看去,“真的吗?”

“它吃掉了我。”

“什么?”他脱口喊了起来,“什么叫吃掉了你?”

“我的意思是我感觉到我在它的嘴里,然后我就……站在这里了。”

欧文似乎被这条路吸引了,沉迷其中。然后他举起双手,“好吧。为什么不呢?这和迄今为止在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有意义。”

“的确有意义,某种程度上。你想想那道光说的话。”娜塔莉亚指着道路延伸出去的方向,“我觉得我们应该顺着这条路走。”欧文赞同道:“说不定它能带我们走出森林。”

“我觉得没问题。”于是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从娜塔莉亚默认她的虚拟场景应该结束的地方,进入一片跟之前一样繁茂广阔的林地,不过娜塔莉亚没再发现什么危险。相反,它的广袤无际呼唤引诱她前去探索。但她本能地抗拒了,她不确定,若是她在这个虚拟场景中迷路的话那将意味着什么。

“门罗?”她喊道。嗯?

“就想确定一下你在不在。”她说道。噢,你的意思是你们现在有空理我了?

“我觉得你是没意识到那蛇有多巨大。”欧文说道。大到能变成一条路?

“所以你一直都在听着。”娜塔莉亚说。我当然在听。但就像我之前说的,Animus很难将情况展示给我看。你们得自己解决大部分问题。实际上我开始怀疑这才是问题的重点。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欧文问道。沿着黄色砖石路走。

“没错,”娜塔莉亚说,“没准儿这条路就是那条路。”天哪,我希望乔瑟夫·坎贝尔在这儿。

“谁?”欧文问。乔瑟夫·坎贝尔?门罗叹了口气,我这么说吧,如果说你们站在那条路上,那么坎贝尔就是地图。但他不在这儿,所以看起来你们得自己去找路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格蕾丝刚刚进来,她要跟我谈谈。不过如果你们需要我,我就在这儿。

“通话完毕。”欧文说道。一只大鸟从林中飞起,飞向右边,掠过他们,用它的影子抚过这条路,一阵轻风似乎也随它而来。娜塔莉亚看着松鼠在树木间来回蹦跳,冲着大鸟生气地摇晃尾巴、吱吱怒叫的样子笑了起来。

“要是上一座森林里有巨蛇.”欧文说,“那这座森林里绝对有精灵。”娜塔莉亚同意他的说法,但要是林中居住着精灵或者仙女原型,那她也一直没有现身。他们不知走了多久,瞥见树林前方有一道裂缝,是森林的边缘。待他们走近,她看到一个影子正等在路上,看起来相当庞大,不属于人类。

“你怎么想?”欧文问道。她耸耸肩,“我觉得等我们走到那儿就知道了。”


第十二章、挪威的神话

格蕾丝确定大卫不会再失去同步后,才将他留在Animus房间,然后出去散步,这样她才能好好思考。这并不是说她讨厌他接手进入虚拟现实。尽管她喜欢逗他,但她并没有像他那样感受到同样的抗拒。他必须得证明他不再需要她这个姐姐。有时,他像是需要向她证明,有时又像是只需要向自己证明,无论哪种情况都可能令人恼火。但看着他戴上头盔,接着知道他为了维京的世界将他们的世界抛诸脑后,她便感到不安,并且不清楚原因是什么。也许她看到的景象与这有关。

蒙古的那枚伊甸园碎片展示给她的未来让她惊恐不已,那是她极力想要阻止的未来。在那段幻象中,大卫做了所有她曾警告他不要去做的事情。他长大并跟一个坏船员跑了,然后因做了一些坏事而被捕。这段幻象向她展示了她所不知道的大卫,而结束于大卫去世的那个夜晚。一个夜晚,以两名侦探登门造访为开始,他们的家庭分崩离析,之后以她父母悲痛欲绝的脸作为结束。一夜的尖叫、泪水与愤怒将格蕾丝的内心烧成了灰烬。

以赛亚带着匕首离开,那段幻象也随之结束,格蕾丝大哭着死死抱紧了大卫,他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时她没有告诉他,现在也还没有。现在她需要呼吸空气,看看天空。她知道以赛亚过去的办公室旁边有一个阳台,于是她走进鹰巢的主电梯,然后到楼顶。外面阴云密布,云朵的颜色和沉重的感觉像是水泥一般。但即使没有她期待的阳光,站在微风吹拂和群山环绕的空旷地带的感觉也很好。她就这么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什么都不去想。

但很快她又想起了大卫,还有楼下的Animus。这些事依然困扰着她。以前她从不曾为此烦恼,大卫自己进入虚拟场景,但从那时起有些事便已经改变了,唯一的证明就是那段幻象。现在让他离开她的视线进入虚拟现实世界,这让她惊恐不已。她不得不用某种方式将它从脑海中驱除,于是她走回屋里,出于好奇,她试着开了一下以赛亚的办公室门。门打开了,这也不奇怪,因为他可能带走了一切,维多利亚也没有理由锁门。她环顾四周,发现桌子和抽屉都是空的。

不过,这里有一个书架,格蕾丝觉得阅读可以分散注意力,帮助她打发时间,如果她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东西的话。她扫过那些书名,大都与历史相关,包含一些传记,其中大部分可能与圣殿骑士有关。在众多书籍之中,有一本关于波吉亚家族的书,一本关于雅克·德·莫莱的书,还有一本海塞姆·肯维的日记。她也注意到一些没有按照特定方式随意摆放的书,其中一本是关于北欧神话的。

想到刚刚体验过奥斯特的记忆,她便将这本书从书架中抽出来,然后坐进了书桌后舒服的大椅子里。她第一个决定在书里寻找的就是传言中的神秘匕首,因为如果维京人拥有三叉戟的戟尖,说不定这里有传说会提到。但在看过索引中列出的每一个标题后,她没找到一个对应的。于是她开始翻起书来,看到有趣的段落便停下来细读一番,然后她很快便发现挪威的神十分古怪。

特别是洛基。他是一个英俊的半巨人,可以说服任何人做任何事,包括让雷神托尔穿上裙子和婚纱。他与一个女巨人有三个孩子,他们一个是半死人女孩,统管亡灵世界,另一个是一条巨大的海蛇,还有一个是庞大的芬里斯狼。诸神将洛基的孩子赶出阿斯加德,此举让他们与这些神灵永世为敌。这些故事带着格蕾丝读到了诸神黄昏的部分——世界的终结,或者说是诸神的命运。在最终大战中,洛基的狼子杀死了奥丁,巨海蛇杀死了托尔,也就是说,某种意义上,诸神是自取灭亡。格蕾丝翻着书页继续阅读……

一张折叠的纸从书中掉到了桌子上。格蕾丝把书放到一边,捡起那张纸,上面有手写的笔记。她读着,发现这是以赛亚写的,他的词句让她惊恐得睁大了双眼。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棘手,棘手得多。他并不想登基为王,他想毁掉整个世界。他想要诸神的黄昏降临。格蕾丝从桌边跳起来跑出办公室,跑回电梯那边,狂按电梯按钮,坐立不安地等着电梯到来,然后冲回地下一层。她不太信任维多利亚和格里芬,不想告诉他们这个消息。那就只剩下门罗了。她飞快地冲过中庭,奔向实验室,找过几个漆黑的房间后,她终于找到坐在电脑终端旁的门罗。欧文和娜塔莉亚正在他身边的Animus设备里走路,她进来的时候,他带着些许困惑朝她点了点头。

“看来你们找到自己的方法了,”他对着耳机里说道,她立刻反应过来他在跟欧文和娜塔莉亚说话,“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格蕾丝刚刚进来,她要跟我谈谈。不过如果你们需要我,我就在这儿。”他按下显示器上的一个按钮,然后转动椅子面向她,“没事吧?”她不发一语地将笔记递给他,静静等着他读完,“他在说什么?”她问道,“灾难?死亡与重生的循环?诸神的黄昏?”门罗摇了摇头,重新将纸折了起来,在膝盖上拍了拍,“看来以赛亚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

“奇怪的念头?”格蕾丝喊了起来,“他想要整个世界灭亡!”

“是重生,没错,这是世间常见的神话。首先,发生灾难性事件,可能是一场大洪水,可能是一场大火。但是它清除干净了一切,之后,幸存者便留在了纯净的新世界里。那是人们经常遗忘的诸神黄昏的部分。循环重新开始。很明显以赛亚觉得我们走到头了。”

“我……我以为他只想统治这个世界,不是杀掉所有人。”

“不是所有人。我很确定以赛亚计划活下来,那时他就可以将自己捧为人类的下一个救世主和统治者。”格蕾丝记得笔记中的另一个细节,“谁是第一意志的工具?”

“我只听说过一些传闻。”门罗举起笔记,“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个?”“在一本讲挪威神话的书里,这本书在以赛亚的办公室。”

“你把这个给别人看过了吗?”

“还没有,我不相信维多利亚,或是格里芬。”

门罗将笔记还给她,“你拿着这个,不过只能我们俩知道。我想看看维多利亚是否知道这个。如果她知道,那我就明白她为什么要我们躲在暗处了。”格蕾丝点点头。

“不用担心,这并不会改变什么。不管以赛亚计划了什么,我们都会阻止他。”她希望这话能让她放心,但并没有。格蕾丝现在知道了这是世界末日的计划书,她必须赶紧做些什么。她再次看向欧文和娜塔莉亚,他们走路的时候,设备的液压装置和机械手臂发出阵阵响动。接着她看到了第三台Animus,还没人使用,就在他们的旁边。

“我能进入他们的虚拟场景吗?”她问门罗,“我想帮忙。”

“那你祖先的虚拟场景怎么办?”

“大卫搞定了。”她不能因为担心他而无心做事。另外,她告诉自己匕首带来的幻象并非真实。他暂时是安全的,“我能帮助欧文和娜塔莉亚。”门罗看向Animus,打量了他们片刻,“这个可以,不过你应该知道里面可能很危险。我担心会威胁到你的大脑。”

“欧文和娜塔莉亚都在里面,”格蕾丝说道,“要是我想帮助他们,我就得冒险。”

“没错。”门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旦你进入,我会让他们帮你赶上进度,如果这样没问题的话。把第三台Animus连到另外两台上要花点时间。”格蕾丝拉来一把椅子,“我可以等。”的确花了点时间,不过门罗最终还是将空置的Animus准备好了。这三台Animus看起来跟别的不一样,更工业化,像是被简化到只剩下裸露的硬件。格蕾丝走进圆环,爬进装备里。几分钟后,她已眨着眼等在记忆回廊中,等待加入虚拟场景。门罗告诉欧文和娜塔莉亚她来了之后,便将她加了进去。

从灰色虚空中出现的世界有点不对劲,某种程度上她觉得很难描述,没有明显的特点。她站在一条石子铺就的路上,但她说不出这些是什么石头。眼前有一座壮丽的森林,她却鉴别不出这些树木的品种。并非她知识匮乏,是某些因素导致它们无法辨识,就像它们全都是树一样。它们看起来非常真实,跟她看过的所有岩石和树木一样真实,不过它们依然是假的。

“格蕾丝!”是欧文的声音。她张望起来,然后看到他在前方远处朝她挥手,娜塔莉亚站在他身边,他们等着她赶上他们。等她赶到他们身边,他们看起来似乎真的很高兴见到她。

“这是什么地方?”格蕾丝问道。欧文张开双臂道:“我的朋友,这里是座森林。”他用脚踏了踏地面,“还有,这是一条道路,森林和道路的首字母大写。你还错过了巨蛇。”他向下指着前方的石子路,然后格蕾丝便看到远处有一个影子,像是在森林尽头,“有些事情我们还没确定。”

“这是集体无意识的虚拟场景。”娜塔莉亚补充道、“噢,对。”格蕾丝记得门罗解释过这个概念,在他们躲在阿布斯泰戈的集装箱里去蒙古的时候。现在她用不同的角度来看待周围的环境,这种古怪便说得通了,“这些便是原型了。”

“是的。”娜塔莉亚说道,声音里听起来有些讶异。格蕾丝顺着小路向那个影子点点头。那看起来像某种动物,“所以那是个原型?”

“不知道,”欧文说,“我们正在赶路时门罗说你要来,我们就决定等着了。”

“还有,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格蕾丝问道,“门罗并没真正说明重点。”

“集体无意识和崛起事件都与三叉戟有关,”娜塔莉亚说,“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一道会说话的光告诉我们跟随这条道路穿越恐惧、忠诚与信念。我们已经穿越恐惧,我觉得。我们应该去山顶。”

“跟大写的S【这里大写的S,指的是巨蛇(Serpent)——译者注】一起?”格蕾丝问道。欧文耸耸肩,“说不定。”

“那我们出发吧。”格蕾丝说道。欧文和娜塔莉亚点点头,三个人便沿着石子路向前走去。渐渐地,虚拟场景对格蕾丝来说也没那么奇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的熟悉感,虽然她从来没来过这里。也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与此类似。她猜是因为原型在某种程度上跟大多数人相似。这是原型的特点之一。至于前方那个影子,它已开始渐渐显形,很快格蕾丝就能说出那是什么。

“是一只狗。”她说道。

“一只大狗。”娜塔莉亚补充道。

“说不定是那只狗。”欧文说道。他们越靠近,看起来就越像是这么回事。这只狗是个庞然大物,并且外表像狼,如干涸的血液颜色的皮毛,黄色的眼睛,脖子上有一圈浓密的鬃毛。格蕾丝从来都不怕狗,但这只狗实在大到一屁股坐下的高度都能与她的视线持平。它开始摇尾巴时她觉得安全点了,于是他们三人与它擦身而过时她还在它背上摸了一把。

“所以现在会发生什么?”格蕾丝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欧文说道。

“好吧,那之前发生了什么?”

“巨蛇攻击我们……”那只狗突然吠了起来,把格蕾丝吓了一跳。她真的跳了起来,娜塔莉亚和欧文也是。它只叫了一声,声音洪亮而深沉。

“我们不要说跟攻击相关的事情,好吗?”娜塔莉亚低声说道。但接着,随着一声低低的呜呜叫声,那只狗站了起来,格蕾丝准备好了逃跑,以防它追赶他们。但它转向了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沿着道路跑了开去,经过森林的边缘,跑进远处开阔的田野的阳光之中。他们看着它跑开,但狗很快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们。它又叫了起来。

“它在做什么?”欧文问道。

“我不确定。”娜塔莉亚说。又是一声吠叫。在格蕾丝看来,这狗似乎是在等他们,“我觉得它想要我们跟着它。”她说道。娜塔莉亚又观察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我觉得你是对的。”于是他们离开森林,冒险开辟出一条道路,穿过一片荒野,那里到处是白色的岩石,茂密的草丛,以及低矮粗糙的树木。狗带着路,很快就形成了一套带路模式,就是叫一声,然后停下来等着,看他们跟上来后,它便跑到下一个点,然后再叫一声。不知道它到底会带他们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带着他们走。

看着狗大步慢跑的样子,格蕾丝不禁想起芬里斯狼——她在一本关于挪威神话的书中读到的——引起以赛亚注意的怪物。她没想到跟着一只狗能帮助她阻止以赛亚,但这很重要,她不得不相信这一点。就像她不得不相信大卫一样。很快他们便走到了这片新的地带,身后的森林则消失在起伏的地平线上。每叫一声,狗的声音听起来都越发绝望,甚至还可能有对他们的不耐烦。

“我们尽量别在这儿迷路,”欧文说着回头看了看,“我可不想让我的思维永久困在这个地方。"这便是门罗提到的危险之一。格蕾丝一想到她的思维留在这个虚拟场景里,她的躯体却像个僵尸一样,在Animus里走个不停,她就感到不寒而栗。

“要是我们坚持走那条路,应该就没事。”娜塔莉亚说道。

“希望如此。”格蕾丝道。于是他们继续跟着狗,直到它停下来,对着道路外的什么东西叫了起来。格蕾丝到处查看那是什么,然后她注意到附近一个绿色山丘顶上有个石碑模样的东西。等她和其他人转向那个方向时,狗又叫了一声,接着便一路穿过高高的草丛,沿着一道土坡冲向那个东西。

“我猜我们应该到那边去。”欧文说道。

“我们刚刚不是才决定不离开这条路吗?”格蕾丝反问道。

“那没多远,”欧文说,“我们能从上面看到路,而且我们甚至还能看到更多虚拟场景。”

“似乎还是很冒险。”格蕾丝说。狗在山顶上冲他们叫了起来。

“好像我们应该去那里看看,”娜塔莉亚说道,“不过我们得让这条路一直在我们的视野之内。”他们同意了,但格蕾丝还是不喜欢这个主意。在他们离开道路朝山上走去时,青草拂过格蕾丝的膝盖。她不停地回头看,确定红色的石路还在那里,通过集体无意识画出一条路线。那道土坡比看起来更陡,三人很快便气喘吁吁,而在他们头顶,狗还在继续叫着,声音听起来很远,还带着回响。几分钟后,他们走到了山顶。

格蕾丝从下面看到的竟然是一圈高高的石头,每一块都比她高几英尺,厚几英尺。它们靠得非常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只有几英寸,但离他们不远有一个入口,犬吠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他们急忙穿过入口,在圆圈里,格蕾丝发现狗正蹲坐在一个男人旁边,呜呜叫唤,摇着尾巴。男人坐在地上,背部靠着一块石头,仰面朝天,闭着双眼。他的灰色胡须长而蓬乱,穿着一件毛皮做成的粗糙衣服。他的腿上放着一根长长的木杖。格蕾丝、欧文和娜塔莉亚小心翼翼地朝他走了过去。这个场景,这个人影,似乎比那只狗更加难以捉摸。

“你们觉得他死了吗?”欧文问道。

“我没死,”陌生人睁开眼开口说道,“但我就快死了,我需要你们在我死后帮我做些事。”


第十三章、肖恩率先见到匕首

以赛亚穿过教堂挥舞着不完整的三叉戟朝他走去时,他被控制在Animus里面,什么都不能做。

“到现在为止,我都只依靠你的忠诚,”以赛亚说道,“不过看起来我也必须给你展示一下恐惧了。”肖恩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画面已撕裂了他的脑海,将其他思绪剔除殆尽,冲击比任何虚拟场景都要强烈。那是事故发生前的一段时间,那些反复出现的恐惧打乱了他的生活,一切变得难以想象。他站在足球场上。他的队友们背叛了他,去祝贺他们的对手获胜——被肖恩搞砸而获得的胜利。

他怎么搞砸的一点也不重要。恐惧来自四面八方,不只是足球,还有篮球和棒球。每当肖恩开始一项新运动,画面便会随之改变,但还是一样丢脸。观众和球队都看到了他的失败,他让他们失望了。当他不在赛场的时候,他会害怕地想他们会怎么看待他议论他,他相信他们是对的。他没有才能。他不行。

事实上,不管他练习多久多辛苦,他都还是很糟糕。他或许该帮大家一个忙,退出球队。他知道教练和他的队友们都希望他离开,但他们都不忍说出口,他们只是出于同情才让他留在队中。每次想到要跟大伙一起回到更衣室他就胃疼。他们会拍拍他的背,安慰他搞砸了没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与其面对这些,他宁可让脚下的大地张开大口,将他吸进没人能找到他、可以让他被人遗忘的地方。他一无是处。不只是一无是处,他还拖别人的后腿。

“肖恩。”一个温柔的声音唤道。画面消失,肖恩回到了教堂之中。以赛亚正站在他面前。肖恩感觉面颊一片潮湿,他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哭。

“不管你刚刚看到了什么,”以赛亚说,“我都能让你从中解脱,但前提是你要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做。你的祖先斯泰尔比乔恩是一个顽固分子,我想这一点可能通过出血效应影响了你。但我需要你坚强起来反抗他。我需要你记住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以及你有多么重要。我对你迄今为止所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你和我,我们可以一起做到。”以赛亚说话时,肖恩感到脚下的地面变得坚实了。他意识到对他而言没有理由害怕可能会有的失败,尤其在他有了以赛亚之后。他的队友和教练们怎么看待他或怎么议论他都不重要,不管以前肖恩有多糟,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他有以赛亚,而且他相信以赛亚说的话。

“你准备好回到祖先的记忆中了吗?”以赛亚问道。肖恩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很好。”教堂门开了,几个技术人员鱼贯进入房间,他们在Animus上忙了起来,很快便再次准备好了虚拟场景。以赛亚将头盔戴回肖恩头上,狠狠捏了他的肩膀一下,便将他扔回了斯泰尔比乔恩的思绪洪流之中。片刻之后,他已站在帕尔纳托克与哈拉尔·蓝牙之间,三人肩并肩地站在船头。

梅拉伦湖的平静水域让他的舰队轻松通过,虽然进程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快。他们在沿途几个村子停下来招募士兵,但少有人加入。似乎在他离开期间,荣誉对于斯韦阿人已经变成了稀罕之物,不过也有人说,狡猾的巨魔已在悄然接近森林,躲在高高的树上,准备杀掉支持斯泰尔比乔恩的人。逃跑的奴隶遭攻击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不过斯泰尔比乔恩不相信有巨魔。

迷信与否都不重要,因为他有足够的勇士和船只击败埃里克,而且他很快就会到达菲里斯河河口。他们会乘船从那里到乌普萨拉进行战斗。帕尔纳托克似乎与斯泰尔比乔恩一样渴望战争,就跟那些乔姆斯维京人一样,他们订下契约誓要发动战争。但在另一方面,哈拉尔的怯懦随着一个个联盟的经过而变得越发明显,而且他的手片刻不离他所佩带的匕首。这激怒了斯泰尔比乔恩,他的妹妹已经嫁给了这样一个丹麦人,不管他的权力多么大,国土多么宽广。

“那是什么?”他终于朝匕首点了点头,开口问哈拉尔,“一把奇怪的剑,我想不到拿它来做什么。不过你却像是吃奶的小猪吮吸母猪奶头一样离不开它。”哈拉尔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一抹愤怒的红色,“这跟你没关系。”“要是跟我没关系,我不会开口问。”

“它什么都不是。”

“我对此感到怀疑。它跟你有什么关系?”哈拉尔闭上嘴,紧紧抓住它,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那一刻,斯泰尔比乔恩对匕首的好奇已经无法遏止。肖恩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的祖先终于注意到了伊甸园碎片。

“我想跟你达成一个协议。”斯泰尔比乔恩说道。哈拉尔怒视着他。在他的另一边,帕尔纳托克静静聆听着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你不问我协议的条件吗?”斯泰尔比乔恩说。

“我不想问。”哈拉尔答道。

“我还是会告诉你。”斯泰尔比乔恩双臂交叉,完全转过身来面对哈拉尔,“我放你、你的战士,以及你的舰队离开,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哈拉尔看着他,就像鱼盯着钓钩上的鱼饵一样。

“我发誓,”斯泰尔比乔恩说道,“如果你付出我要的代价,我便释放你,你可以回到你妻子——我妹妹身边,带着你的荣誉。”

“那你要的代价是什么?”哈拉尔眯起眼问道,“我猜你是想要我的匕首吧,但我不会把它给你,不会为了……”

“不,”斯泰尔比乔恩转开了头,仿佛忽然发现遥远的海岸线比他们的谈话更有趣,“我不想要你的匕首。”

“那你想要什么?”哈拉尔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恼火,帕尔纳托克也凑过来,仿佛也在等待答案。

“我想要你拿起你的匕首,”斯泰尔比乔恩说道,“然后丢进梅拉伦湖里。”帕尔纳托克大笑起来。哈拉尔没有笑。与此同时,肖恩感到一阵惊慌,这段记忆发展下去,他担心匕首可能消失在那个深湖的湖底。这也意味着虚拟场景的结束。但不可以这样,他不能辜负以赛亚。

“正如我告诉你的,”斯泰尔比乔恩朝丹麦国王笑道,“只是个小小的代价。用一把你声称没有任何意义的简单无用的匕首,来换取你和你的舰队的自由,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哈拉尔的怒气终于完全爆发了出来。丹麦人实际上已气得浑身发抖,“对你的提议,我拒绝。而对你,我愿诸神诅咒你。”

“但你再也不相信这些神灵,”斯泰尔比乔恩说道,“你有白色的基督。现在我知道了你的匕首并非什么都不是,这是我想要你承认的。我满足了。”帕尔纳托克再次笑了起来,“你赌博起来像个亡命徒,斯泰尔比乔恩。”

“这是个诡计吗?”哈拉尔摇着头,“还是一个游戏?你的承诺是假的?”

“并无虚言,”斯泰尔比乔恩说道,“假如你丢掉那把匕首,我会遵守我的承诺。但我清楚你不会丢掉它。现在,告诉我原因。”

“为什么?”哈拉尔眨眨眼睛,他看起来有些困惑,“这把匕首是个圣物。这是来自皇帝撒克逊·奥托的礼物,是为我进行洗礼的神职人员交给我的。它从罗马教会的神父那里传到了奥托手上。”

“是耶稣基督的圣物?”斯泰尔比乔恩说道,“所以你愿意用你和你的战士的自由来捍卫它?”

“我会的。”哈拉尔说道。尽管这个说法迷惑了斯泰尔比乔恩,甚至让他印象深刻,但肖恩知道这是个谎言,至少只是部分事实。哈拉尔得到匕首的经过可能是真的,但肖恩相信他很清楚它的本质,这是他拒绝丢掉它的原因。

“或许你真有一种荣誉感。”斯泰尔比乔恩说,不过他怀疑正是这种荣誉感使哈拉尔就算有机会也不会背叛他。此后,舰队很快便航行到达菲里斯河河口,但是当斯泰尔比乔恩发现前路完全被人造木桩阻断后,舰队便迅速停了下来。树干被砍倒推进河床里,从四面八方冒出水面,像荆棘一样,而且还被绑在一起。它们的用途显而易见,而且当反应过来这是埃里克所为之后,斯泰尔比乔恩的怀疑很快便转化成了愤怒。

“划船靠岸。”他命令道。那天晚上,一些人在陆地上扎营,其他人则睡在船上。斯泰尔比乔恩在篝火边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他的军队的下一步计划。考虑到那些路障,蓝牙提议撤退,这小小的建议向斯泰尔比乔恩证实了这家伙是个懦夫的事实。

“这可能是个突然袭击,”哈拉尔说,“不过很明显埃里克已经准备好迎战你了,很可能准备得比你预想的还要充分。”

“他准备得多充分都无所谓,”斯泰尔比乔恩答道,“我不会撤退,而且在跟我对着干这件事上他没法跟你比。”哈拉尔不理会他的轻蔑,斯泰尔比乔恩好奇如何才能激怒这个丹麦人。哈拉尔只是简单回应道:“他人马比你多。”

“你也不差,”斯泰尔比乔恩说道,“但是待我将他斩杀于他的将士面前时,人数就根本毫无意义了。”

“你的战略太过单一,”哈拉尔说道,“听我说,我赢过许多次战斗,有些甚至不需要拔剑便获得了胜利,但不要以为我是以国王的身份在跟你说话。我现在是把你当成我的兄弟来谈话的,因为你是我妻子的王兄,我不想看到她为你的死亡哭泣。那些木桩都暗藏了玄机……”

“这些玄机对我没用!”斯泰尔比乔恩咆哮道。哈拉尔摇了摇头,“你还没有那么足智多谋。”斯泰尔比乔恩勉力克制住了自己,而肖恩感觉到了这有多困难,“要不是你娶了我妹妹,哈拉尔·蓝牙,刚刚你早就死在我手上了。你是说我蠢吗?”

“不,”哈拉尔镇定地答道,“我认为你非常狡猾,你独有的那种狡猾。但我也认为你缺乏耐性。你需要的不仅仅是用你的斧头和盾牌去夺回你的王位,强者斯泰尔比乔恩,你同样需要时间和机遇,但我认为两者你都不会等待。”

“当然不会,”斯泰尔比乔恩说道,“我已经等得够久了。”他把一根木头扔进火里,带起一缕灼热的灰烬。除了老帕尔纳托克,所有人都从火堆旁退开。斯泰尔比乔恩盯着他,看他有什么谏言,只因他敬重乔姆斯维京人。若帕尔纳托克赞同哈拉尔的话,那说不定斯泰尔比乔恩会被迫屈服,但无视帕尔纳托克的忠告会是个巨大的错误。

“你怎么说?”斯泰尔比乔恩看向他的朋友,问道。帕尔纳托克瞥了一眼斯泰尔比乔恩,然后是哈拉尔,“我认为我们不可低估埃里克。我赞同那些木桩暗藏玄机,不过我不赞成撤退。”斯泰尔比乔恩点头赞同,大受鼓舞,“继续说。”

“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是我们要怎样对付这个僵局。我们要丢下战船,挥军直扑乌普萨拉?还是清理河流,按计划划桨航行?”

“清理河流太浪费时间了。”斯泰尔比乔恩说道。

“的确浪费时间。”帕尔纳托克点头表示赞同,“但或许这就是埃里克想要的——拖住你。”

“又或者埃里克在试图迫使你走陆路,”哈拉尔说,“这样你便会筋疲力尽。”斯泰尔比乔恩怀疑两个战略都出自王叔之手,但其中一个更像是他的风格,因为他很清楚埃里克是个懦夫。埃里克毒死了斯泰尔比乔恩的父王,这事从未得到证实,但斯泰尔比乔恩明白这是事实,一如他明白懦夫的武器就是毒药一样。埃里克阻碍水路就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害怕了,他知道斯泰尔比乔恩来了,于是尽可能地拖延他。这样一来斯泰尔比乔恩的选择便一目了然了。

“我们走陆路,”他说,“我们要尽力快速行军。传令下去,准备好黎明出发。”乔姆斯维京人船长离开去传达命令,帕尔纳托克和哈拉尔却纹丝不动。

“你们还有话要说?”斯泰尔比乔恩问他们。

“我们得为进一步举起反叛大旗做好准备。”帕尔纳托克说道,“行军至乌普萨拉可是很长一段路。”

“我们会准备好,”斯泰尔比乔恩答道,“我没指望过可以轻易成功。但什么都阻止不了我们。”

“那我就祝你一夜好眠,结拜兄弟。”然后帕尔纳托克便走回他的战士中,走向他的床。接着哈拉尔开口道:“我认为你正在一路奔向灭亡,斯泰尔比乔恩。但既然你不听劝阻,那我也只能祝你好眠了。”

“要在河里多插几根棍子才能吓得我撤退,”斯泰尔比乔恩说道,“我的战斗方式跟你不一样。”哈拉尔点点头,转身离开,只是步伐有些匆忙,他的举止有些可疑。

“你今晚睡哪儿,哈拉尔?”斯泰尔比约恩问道。哈拉尔犹豫着,而斯泰尔比乔恩察觉到了无声的背叛,“我会跟我的战士一起睡在战船上。”哈拉尔答道。

“这样你才可以在黎明前扬帆离去?”斯泰尔比乔恩反问,“将你那所剩无几的荣誉抛在身后?”哈拉尔又走回火堆边面对斯泰尔比乔恩,“出于对我妻子的尊重,并考虑到你年轻气盛,我忍住了你对我的轻侮。但我不会永远忍下去。”斯泰尔比乔恩站起身来,走过火堆,站到丹麦人面前,“你想捍卫你的荣誉?”虽然提出的是一个问题,但斯泰尔比乔恩却语带威胁,哈拉尔后退一步,显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将以我的时间和我的选择来捍卫我的荣誉。晚安,斯泰尔比乔恩。”接着他再次转身想要离开,但斯泰尔比乔恩却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回来。

“你今晚睡在这里,”他说,“在我的火堆旁。”哈拉尔摇了摇头,“不,斯泰尔比乔恩。我睡我的战船上。”

“我不相信你会睡在你的战船上。不过我知道你的战士不会离开你,也就是说直到我们正式行军之前你都不会离开我左右。”

哈拉尔叹息着,“我可以给你什么做保证?和你妹妹成婚显然是不够的。”斯泰尔比乔恩无须费心思考,在他的思绪中,肖恩的期待开始生根发芽,“把你的匕首留给我。”斯泰尔比乔恩说道。哈拉尔退缩道:“绝不。”

“要是你不留下匕首,”斯泰尔比乔恩说道,“你就休想走。”哈拉尔皱起眉头,试图推开他,但斯泰尔比乔恩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举了起来,扔向了一棵树。力道不至于让他送命,但也足以让他明白杀他轻而易举。哈拉尔摇晃着站了起来,因疼痛而蹙紧眉头,然后擦去从头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斯泰尔比乔恩可以看到他眼中燃烧的憎恨,知道总有一天哈拉尔会试图杀死他,不过不是今天。相反,哈拉尔伸手解下了腰间的匕首,然后走到斯泰尔比乔恩面前,将匕首塞进他手里。

“等你妹妹为你哀悼时,我会在一旁安抚她。”他说道,“记清楚了。”然后他从火堆边大步走开,消失了。斯泰尔比乔恩低头打量匕首。确实是把古怪的武器,有带倒刺的弯曲刀刃以及一个用皮革裹住的奇怪的握把。作为基督的圣物,它当然不算出众,特别是当它跟托尔的锤子或奥丁的长矛相比时。不过斯泰尔比乔恩怎么看这把匕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用它来控制蓝牙。当他把它佩带在腰间,斯泰尔比乔恩笑了,而在记忆中,笑的是肖恩。

“以赛亚!”他喊道,“我拿到了!”干得好,肖恩。我们快要成功了,但不要太过骄躁。我们还得看看你的祖先用戟尖做了什么。

“对。”肖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错。”我看斯泰尔比乔恩要准备休息了。我们快进一点记忆,怎么样?“好。”肖恩说道,虚拟场景在支离破碎的模糊影像中飞驰而过,巨魔和狗,砍碎的木头和洪水,接着是一片黑暗,不过这一切炫目的景象戛然而止于帕尔纳托克唤醒斯泰尔比乔恩的时刻,肖恩被拽回了他祖先的心灵深处。

“现在什么时辰了?”斯泰尔比乔恩坐起来问道。他摸向匕首,发现它还在他腰间。

“还差几个钟头才到黎明。”帕尔纳托克答道。斯泰尔比乔恩咆哮道:“那为什么弄醒我?”

“是蓝牙,”帕尔纳托克徐徐说道,“他跟他所有的战船都离开了。”


第十四章、神秘的垂死之人

垂死的穴居人用呆滞而湿润的眼睛看着他们。欧文不知道他算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穴居人,但他看起来很像。他穿着皮毛,看不到任何种类的织物在上面。他深棕色的肌肤几乎都皱到了一起,皱纹里全是黑色的污垢,长长的白发和胡须上沾着稻草。

“我们能帮你什么吗?”欧文问道,“你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你问的问题太复杂。”男人说道。这些问题对欧文来说一点都不复杂。他看向格蕾丝,她微微耸了耸肩。

“你们不能阻止我的死亡,如果那是你们要的答案的话。”男人说道,“毕竟这一次,我已经走到了流浪的尽头。”

“你叫什么名字?”娜塔莉亚问道。

“我的名字?多年以前我便把它留在了我身后那条路上。它对我没用,只是使我感到沉重。”他的狗现在放松了下来,因为它已经给主人搬来了救兵。它叹了口气,躺倒在他身旁,将沉重的头放在他的大腿上,黄色的眼珠不时朝上转动着,看着它的主人。

“你的狗有名字吗?”欧文问道。

“噢,它不是我的狗。”

欧文皱起眉头,“但我觉得……”

“它不再是我的狗了,不如说,我不再是它的主人。”陌生人低头笑着,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灰色牙齿。他梳理着狗宽大脑袋上的皮毛,接着在它一只耳朵后面挠了挠。狗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我想你可以给它一个你喜欢的称呼,”陌生人说道,“我就唤它狗狗。我们一起走过最黑暗的道路,也走过最美丽的道路。”

“你是个旅人?”娜塔莉亚说道。陌生人似乎思考了片刻,“我想一个旅人的脑海中都有一个目的地——一个要到达的地方。我没有。”

“所以你只是像这样,四处游荡?”欧文说道。

“没错。”陌生人点点头,向欧文晃晃手指,微笑着,“是的,我是个流浪者。”他又低头看向那只狗,还一直挠着它的耳朵,接着他的笑容渐渐隐去,“很快我就会在它去不了的地方流浪了。”

“你确定你快死了?”格蕾丝开口问道,“说不定你……”

“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他说道。接着他举起右手,屈伸着手指:“我在任何地方都好冷。我感到生命从我身上消失了,进入了地底,进入了我身后这块石头里,进入了这片山岭中。”

“对不起。”格蕾丝说。

“为何要道歉?”他反问道,“我看到过奇异、恐怖和美丽的东西,也见过日常事物。我的一生都充满疑问。有时我找到了答案,有时却发现更多问题,也经常有幸运的时候,我找到了真相。”他又一次低头看向他的狗,“现在我只剩下一个问题。不过请先帮我一个忙。”

“要我们帮忙?”欧文说,“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狗会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吗?”

“不,它只是一只狗。它带你们来这儿是因为它担心我。它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它希望你们能解决。不过现在你们已经在这儿了,我就想开口请你们帮忙。”

“我们能帮你什么?”格蕾丝说道。流浪者清了清嗓子,犹豫了一下才说道:“等我走了,你们能帮它找一个新的伙伴吗?”欧文差不多猜到了,于是他便低头看向那只狗。它的一只爪子抽搐了一下,嘴巴皱着,他这才意识到它已经睡着了,显然完全不知道流浪者在说什么。那一刻,它和他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它很满足。欧文冲它笑了起来,但那笑容里满是悲伤。它的伙伴走了之后,它也什么都不会明白。它会感到困惑和孤独,还有痛苦,而这不公平。

“我们真的很想帮忙,”娜塔莉亚开口道,“但我们不……我是说,在这里我们不认识什么人。”

“我明白。”流浪者用大拇指刮了一下眉毛,露出破损的指甲,“我……我担心以后会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欧文的喉咙一阵发紧,但他强忍了下去,开口道:“我们会带上它。”娜塔莉亚和格蕾丝齐齐看着他。欧文很清楚这只是个虚拟场景,而且门罗可能会说这狗只是个符号,不是宠物,但他并不这么认为。他清楚它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不能让它独自面对,“我们会带上它跟我们一起,”他说,“我们会照顾它直到帮它找到一个家。”

“谢谢你。”流浪者再次合上眼,把头靠在石头上,“谢谢你。”

“别客气。”欧文答道。

“离这儿不远,”流浪者说道,“有个十字路口。要是你们能在那里多等等,我想你们就能为我的狗找到新伙伴了。”

“我们会去那儿,”欧文说,“我们也会找到人的。”格蕾丝和娜塔莉亚没有反对这个计划,但欧文能感觉到她们对此不甚确定。她们既没有微笑,也没有点头。说实话,欧文自己对此也不是很确定。要是他们带着狗,然后花时间等在十字路口,不管那是在哪里,那都意味着他们用来寻找顶峰以及虚拟场景关键的时间就更少了,弄清楚怎样才能帮助他们阻止以赛亚的时间也更少了。流浪者身体前倾,胸口贴在躺在他大腿上的狗身上,抚摸着它大大的头颅。它突然醒来,警觉地坐了起来。然后它抬起鼻子朝着他的脸嗅了嗅,用舌头舔了一下他的下巴。它呜呜地叫了起来。

“你知道了。”他吐出一口浊气说道,“你闻得出来。”它站了起来,靠近了一点,再次舔了舔他的脸,动作迅速还带着一点焦急,从他的脸颊、前额,直到鼻子、嘴唇。他闭上眼由它尽情地舔。然后他双手伸进它脖子那圈毛里,将它拉近,用额头贴住它的脖子。

“我知道。”他低语道。接着他又靠回石头上,抬头看向天空。

“要下雪了。我现在就问我的问题。”但没有下雪,天气甚至都不冷。欧文抬头看了看。然后下雪了。精致的白色小点轻飘飘地从灰白的天空中落下,它们中的一些用冰冷的边缘亲吻欧文的脸庞。那只狗再度悲鸣起来。欧文低头看去,他看得出流浪者已经走了,他的躯体只剩一具空壳。那只狗舔舐着他已无生气的脸,哀叫一声,接着再舔一下,再哀叫一声。

它抬头看向欧文,像是在无声祈求他做点什么,然后再回头看向已离它而去的流浪者。白色的雪堆积在它的皮毛上,衬得黑色的皮毛格外显眼,接着它大声吠了起来,声音中充满疯狂,但这既不冲着任何事物,也不冲着任何人。它没有一丝的困惑或者恐惧。格蕾丝看着流浪者的尸体,“我知道他不是真人,也不是真的死了,但还是好痛苦。”

“我再也不确定真实意味着什么了,”娜塔莉亚说,“当……”那只狗躺倒在它死去的伙伴身边,发出阵阵哀号,并将它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就像刚才那样。

“可怜的小东西。”格蕾丝喃喃道。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丢下它了吧,”欧文说道,“你想讨论何谓真实?对我而言,我觉得真实,它就是真实。对这只狗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我们也是。”娜塔莉亚说道。雪越下越大,片刻工夫,白色的雪便盖满了流浪者的全身,慢慢地埋葬了他,那只狗则守在一旁为他默哀。欧文看向石壁出口,注意到其他地方似乎没有下雪。只有山顶在下,这里的温度急剧下降。

“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原来的路上去。”娜塔莉亚提议。欧文表示同意,然后他向那只狗唤道:“来,乖女孩。”它没有动弹,甚至连头都没抬。欧文朝它走近了点,拍了拍他的腿,“乖女孩,来。”他看到它的耳朵在动,朝他竖起来,所以他知道它在听他说话,只是它选择不理他罢了。看着它的个头,他还是有点害怕靠近它,但他意识到如果他想说服它跟着他,他就不得不这么做。于是他又走近了些,一步一步地观察它对他的反应。

“小心,”格蕾丝提醒道,“我刚读了一个挪威神话,一个神祇被狼咬掉了手臂。”

“谢谢,格蕾丝,那真是个不错的故事。”欧文边说边踏出另一步。

“我只是说……”那只狗咆哮了起来,如果欧文是在徒步旅行的时候听到这个声音,他会以为是熊或是狼。他肯定会逃跑,而且他也没有别的选择。这咆哮声让他的骨头都在打战,但是他并没有从山顶逃跑,而是原地站着不动。那只狗轻轻地转过头来,一只眼睛盯着他,但它没有露出牙齿,而且在他停下脚步时咆哮声也停止了。他慢慢地放低身体,然后坐在了雪地上。

“你在干什么?”娜塔莉亚低吼道,“欧文,快离开。”

“你们先走,”欧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只狗说道,“我们随后就跟上。”

“这会儿你是认真的吗?”格蕾丝问道,“你想要我们把你一个人留下来?留在这个虚拟场景里?跟这东西一起?”

“它只是受了惊吓。”欧文说道。那只狗卧在雪地里,开始喘气。

“我只是要在这里坐一会儿,看看它会不会冷静下来。”

“我们可没时间做这个,”娜塔莉亚说这话时,牙齿冻得微微打战,“而且我觉得这狗能照顾好它自己。”

“这不是重点,”欧文说道,“而且我说了你们先走,不要管我。”

“我觉得我来对了,”格蕾丝说道,“娜塔莉亚需要我们之中有人能保持头脑清醒。”

“欧文,”娜塔莉亚说道,“别这样。想想你现在在哪儿,想想我们要冒的险。”欧文很清楚所冒的风险,也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他并不这么认为。这似乎很重要,而且真实,他还没准备放弃。大雪几乎埋掉了流浪者的腿,只余皮革绑腿的顶部从雪中突出来。那只狗皮毛上的雪越积越多,边缘已经开始变得冰冷透明。

“我是说真的,伙计们。”欧文说,“你们先离开。我会没事的。”“这里冷死了。”格蕾丝提醒道。

“我会没事的。我不会丢下它。”娜塔莉亚摇了摇头,接着耸耸肩,“随你吧。好,没问题。”她转向格蕾丝,“我觉得我们该出发了。”

“我觉得也是。”格蕾丝附和道。她们转身作势离开,但欧文一直盯着那只狗,等着。他不确定他在等什么,但他还是在等。他身下的雪开始融化,沾湿了他的衣物,寒意袭来。他将双臂拢在胸口,缩起双腿,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随着时间推移,雪花落满他的睫毛,他逐渐感到头和肩膀沉重了起来。当他像只狗一样摇晃着将它们抖掉时,那只狗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想象着它正在评断自己抖毛的技术。

“我不太擅长这样做,对吧?”他开口道。那只狗把头靠了回去,喉咙里咕哝起来。

“抱歉。”欧文说道。他回头看了看,确定娜塔莉亚和格蕾丝已经离开,“我也失去了某个人。以前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依然没有,我甚至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所以你很幸运,至少道了别。”他抖起身体,想活动活动让自己暖和起来,“但你不能只是躺着。你得继续前进,那才是他想要你去做的。”那只狗在他说话时看着他,然后带着一丝呜咽打了个哈欠,露出许多锋利的牙齿。

“来,乖女孩。”他拍了拍身旁积雪覆盖的地面,留下一个印记。它看着他,但没有动。

“你要来吗?”他又拍了一下,“来。”那只狗看着欧文指着的那个地方,他很确定它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它依然待在原地。他开始怀疑它是否会主动离开流浪者身边。他当然不能硬拽走它,哪怕它不反抗。它个头太大了。欧文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猛烈的痉挛控制了他的肌肉,无法摆脱。对他来说,不管走还是爬,逃离大雪进入温暖的阳光下还是很容易的。但他拒绝这么做,哪怕这意味着冻死在这里或是失去同步,他也不会离开那只狗。它得知道,它得明白,你会失去一个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的人,但你还得继续前进。

另外,如果它这么忠诚地陪伴它的伙伴,那他也可以一直守护在它身边。于是他一直等一直等,希望如果他在这个虚拟场景中冻死,不会对他的大脑造成永久性伤害。覆盖着流浪者腿部的积雪已经延伸到了他的腰部。至于那只狗,欧文还能看到它背部的脊线,还有它的脖子和头部,但其他部分都被积雪掩埋了。

他不清楚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他试图通过观察积雪堆积的速度来弄清楚,但在他弄明白之前,他的思绪便已崩溃,失去了方向。他变得昏昏欲睡,他读过足够多的书,也看过足够多的电视,他知道那是体温过低的信号,但他并不在意。他已决定要一直待到最后,而且说不定入睡会让失去同步变得更轻松些。那种想法简单而诱人。睡吧。

“我……佩服……你的忠诚。”他对那只狗说道。接着他仰倒在雪地里,看着天空中飞舞的雪花,“忠诚。”他又念了一遍,脑中想着这个词很重要,但却记不得怎样重要或为何重要。他闭上眼,觉得自己像是一片重力无法捕捉的雪花一般飘向了天空。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可能会在这里失去一切,一点点飘走,然后……有什么热的东西烫到了他的脸颊,一些融化了寒冰的东西,让他的意识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感觉到什么在轻轻戳他,从头到膝盖。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拖着他,接着他听到撕裂声,有什么穿过他腋下,拉动了他整个身体,拖着他穿过大雪。他感觉到它在他身下打着滑,感觉到它身上的草泥和凸起,以及他耳边粗重的呼吸。是那只狗。当他的意识从天空坠落时,他察觉一束光落在了他的眼皮上,温暖的风拂过他的皮肤,他还听到了脚下青草的低语。当他的身体缓过劲来时,他睁开眼睛,眯着,看到那只狗的头在他正上方。它低头看着他,喘着气,接着弯下腰来舔他的脸。

“好了,好了。”他边说边举起手挡住它,“好女孩。”它往后退开,站在那儿摇着尾巴,然后叫了一声。

“我这就起来。”欧文说道。但他身体每个部分都因受冻而疼痛,这让他好半天才坐起来,又好半天才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头发和衣服湿透了,他最喜欢的T恤宽松地挂在他身上,肩膀的部分被撕裂了,很明显,那是那只狗用牙齿拖他时留下的杰作。它看着他倒下,然后它救了他。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山坡上,俯瞰着山下的道路,这时浓雾淹没了上方的石壁。那只狗坐在他身旁,他像流浪者那样伸手到它耳后挠了起来。它的皮毛因为冰雪融化而变得又湿又冷,它闻起来跟其他狗没什么两样,除了外表更糟一些。

“谢谢。”他说道,“我想让你知道那不是我的计划。但如果有人问起,我会说是。”从他这个有利位置,他能看到那条路,它穿过白色的峭壁以及绿色的山丘。他沿路巡视过去,看不到格蕾丝或是娜塔莉亚的任何踪迹。远处的远处,他不知道有多远,似乎另一条路与那条道路相交了,形成了十字路口。

“肯定是那里了,”他看着狗说道,“那里就是我们帮你找新伙伴的地方。来,乖女孩。”他沿着山坡缓慢而沉重地走了几步。但它没有跟着他。他回头看去,它也回头看去,盯着山顶笼罩的浓雾。它是救了欧文,但这不代表它准备丢下流浪者。它呜呜地叫着,将重量放到它的爪子上,几乎是原地踏起步来。

欧文叹息了。他几乎为了它而被冻死,如果这都不能让这只狗跟着他,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娜塔莉娅和格雷丝就在前头某个地方,还有可能追上它们。他还是不想丢下这只狗,不过现在它似乎已经从悲伤中解脱出来了,至少它能离开流浪者的身边,他觉得这比之前好多了。

“过来!”他又一次唤了起来,尽可能用命令的口气,接着转身离开。他打定主意不回头看,他要步行下山。它要么跟着他,要么不跟。他走到半山腰时,它叫了起来。他一直走着,缓慢而笃定,没有回头。几步之后,它又叫了一次,而他还在继续走。不过它的又一声吠叫听起来近了些。过了一会儿,它在他身后叫了起来,接着它跑到了他身边,不停喘着气。他看向它,“乖狗狗。”它显得还是有些不安,一路垂着头走着,偶尔回头看向山上,但它紧跟着他,直到他安全回到那条路上,并朝着原来的方向进发。希望格蕾丝和娜塔莉亚没有落下他太远。


第十五章、下了毒的陷阱

虽然在黑暗中难以确定,但似乎每一艘丹麦战船都脱离了斯泰尔比乔恩的舰队,原路返航。大卫和奥斯特暗赞托瓦尔德的战略成功了,所有在菲里斯河上砍伐和放置木桩的辛苦都值得了,战斗开始之前,斯泰尔比乔恩的军队人数已经大大减少。

“现在我们的任务才真正开始。”托瓦尔德对他的伙伴们说道,“但从今晚开始要学习突袭。”他们有三十人聚集在这位吟游诗人身边,这些人是他从聚集在王旗之下的人之中选出的。奥斯特是第一个,奥尔弗斯和奥洛夫紧随其后,他们已经从那里的营地转移到了菲里斯河场的营地,带着他们找到的最强壮凶猛的战斗力。对托瓦尔德来说,同样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斯韦阿人,并且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

“在未来的几天几周里,”托瓦尔德开口说,“你们可能会发现你们的荣誉感受到了挑战,因为我们不会公开对战斯泰尔比乔恩。或者说暂时不会。我们会攻击,接着我们便消失,然后我们会再次攻击。我只带了少数的人,因为我们不是斧头和盾牌,我们将成为插在斯泰尔比乔恩后背上的刀,而且很可能我们中的多数人没法再回到我们的家。如果你们不愿参与这个行动,那你们可以离开,回到乌普萨拉。我绝不会阻拦你们。”没人离开,不过奥斯特并未感到讶异。托瓦尔德已证明了他虽是个奇怪的人,但却也是可靠的。他个头不大,却相当强壮,虽是个吟游诗人,却有着战士的精神。他还有着精明狡诈的头脑,奥斯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

“休息一个小时。”托瓦尔德说道,“斯泰尔比乔恩明天出发,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要是他命令乔姆斯维京人去疏通河道怎么办?”奥尔弗斯问道。

“他不会的,”托瓦尔德说,“特别是现在蓝牙已经弃他而去。他的怒气不会让他等到清理完河道。”到目前为止,关于斯泰尔比乔恩的事情,吟游诗人都说中了。奥斯特相信他,于是动身去找睡觉的地方,休息一下。他们没有生火,这样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乔姆斯维京人也不会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奥洛夫和奥尔弗斯跟着他,三个人像是有默契一般。待他们躺进斗篷里时,奥尔弗斯用低沉得如同地面上的影子般的声音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想要生火。”奥洛夫附和道。

“不是,”奥尔弗斯说,“我不喜欢这样偷偷摸摸的,我不是贼或者杀人犯。我杀人的时候,应该在诸神的注视之下。”

“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奥洛夫说,“你为什么不走?”

“因为那样我就会像个胆小鬼。”

“那你得做出选择,”奥斯特说,“现在更大的耻辱就是失败。”

“为什么你在这儿?”奥尔弗斯问奥斯特,“我们都听过你的大名。这份差事似乎与你的声誉不相配。”绑在奥斯特手腕上的纱线,总算在前一天满是泥水的劳作中撑了下来,所以即便它现在全是脏污,也依然紧紧地系着,“那么我有什么声誉?”奥斯特反问道。奥尔弗斯哑口无言,他似乎陷进了一张奥斯特并非有意撒开的网里,担心回答错误便冒犯到对方。奥斯特决定给他的朋友一个台阶下,“我曾经为了我的荣耀和名誉而战,”他说道,“而现在我是为我的家庭、我的农场而战,我会用尽方法为埃里克带来胜利,守护他们。”

“我敬重你的想法,”奥尔弗斯答道,“但奥丁是从战场上召唤被杀的人,而不是从黑暗和默默无闻的埋伏之中召唤。”

“我的农场不大,”奥斯特说,“但它是我的,埃里克从未觊觎过,他对待土地拥有者一直都很公平。奥洛夫的地就在我家隔壁,他也知道这都是事实。”奥洛夫点点头。奥斯特继续说道:“埃里克的哥哥就没这么英明了,毒死他的刺客算是为斯韦阿人做了件好事。如果斯泰尔比乔恩回来,我担心他会走他父亲的老路,那我们就又回到过去了。”他停了一下,“如果做托瓦尔德的伙伴就意味着放弃在瓦尔哈拉【瓦尔哈拉(Valhalla),是北欧神话中死亡之神奥丁接纳阵亡将士英灵的殿堂——译者注】的位置,那我离去的时候,我的家人会保住我们的土地。”

奥尔弗斯再次无语,但却重重地点了点头。在随后的宁静中,大卫为自己的祖先感到骄傲,但同时也感到困惑。奥斯特是怎么做到如此强烈地支持自由,却在家里养个奴隶在他誓死守护的农场里做工的?如果大卫不加以控制,这个困惑足以导致失去同步,于是他又回想起早先的决定,他不需要评判或认同奥斯特进而去理解他。

“那是什么?”奥洛夫问道,一道崭新的红光照在了他脸上。奥斯特朝南看向它的源头,在梅拉伦湖边燃起了冲天巨焰。从这个高度和距离,很难看到什么被烧毁,但是那般靠近水边的只可能是一样东西。

“以奥丁的胡子之名!”奥尔弗斯叹道。

“他烧掉了他的战船。”奥洛夫说道。奥尔弗斯听起来已准备大笑一场,简直难以置信,“他就是个疯子。”

“不,”奥斯特说,“乔姆斯维京人所订立的契约是绝不退出战斗。通过这个举动,斯泰尔比乔恩已经确保他们的誓言比哈拉尔·蓝牙的更为稳固。”奥洛夫点头赞同,“他们现在更坚定了。”奥尔弗斯哼了一声,“现在我可睡不着了。”但奥斯特躺了回去并闭上了眼睛。这对托瓦尔德的伙伴们来说没有任何改变。不管斯泰尔比乔恩烧不烧毁他们的战船,乔姆斯维京人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敌人。最好趁着能休息的时候休息一下。他闭上眼,不久后,大卫便进入了虚拟场景里支离破碎的梦境空间。你做得很好。维多利亚说道。

“谢谢,”他答道,“格蕾丝怎么样了?”她很好。事实上门罗刚刚告诉我她跟娜塔莉亚和欧文一起在虚拟场景里。

“噢。”大卫还想象着格蕾丝一直等在Animus外面,看着他陷入困境,以防万一她需要再一次介入。知道她不在那里,感觉好还是坏,他说不清楚,或许两者都有。我还收到了格里芬和哈维尔的消息。你可能会有兴趣知道,托瓦尔德是哈维尔的祖先。

“那是哈维尔?”不,你还记得吗?哈维尔在一个单独的虚拟场景里。不过他正在经历同样的事件,只是和你视角不同。

“我们稍后得比较一下笔记。”是的。在这个虚拟场景里,我相信你的祖先已经醒过来了。大卫回到了奥斯特的意识里,这时托瓦尔德唤醒了他,不过即便大卫现在看着吟游诗人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异样的举动。奥斯特坐起来,心里希望在行军之前能再睡一个小时,但下一刻他便发现现在还不是伙伴们出发的时刻,而且其他人还在休息。

“什么事?”他问托瓦尔德。

“我有个任务必须完成,”他说,“接下来就由你统领众人了。”

“你的任务是需要单独完成的吗?”

“是的。”

“然后你现在就要离开?”

“没错。”奥斯特点了点头。他并不想问这到底是什么任务,他可不愿深入探讨托瓦尔德的目的。不过眼下有别的更迫切的问题,“你不在的时候我们要做什么?”

“带大家往北走,”他说道,“你们到达幽暗森林以后,我想要你们设置陷阱。”

“我们不可能困住整支军队。”奥斯特说道。

“当然不可能。你们只要在足够的地方设置足够的陷阱,便可以拖慢军队的行进速度。如果斯泰尔比乔恩的手下正在树林里寻找危险的迹象,那他们的心思就不在行军上了。”

“我明白了。”奥斯特思考着自己的战斗经验,“如果我们在二十多人中伤了一个人,那应该……”

“杀掉,”托瓦尔德说,“不是杀伤,你们必须在二十人中杀一人。”“这会很困难。”

“除非用这个。”托瓦尔德从他的腰袋里抽出一个油皮小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一个装满黏稠的灰色液体的瓶子,“这毒药非常有效,几滴便能杀死一个成年男子。”托瓦尔德抬头看向奥斯特,“虽然也许杀不死你这么大个的人。”

“我该怎么用这个毒药?”

“食用或涂在伤口上都能很快见效。所以设置你的陷阱伤人,剩下的交给这个就好。如果仅仅接触皮肤,它也可以杀人,只是效果慢一些。还有,水不会破坏它,但无论你怎样使用它,都必须保持干燥状态。”他重新包好油皮,递给奥斯特,“我建议你在使用时戴上手套,然后小心处理这些手套。”

“我明白。”奥斯特边说边把小包收了起来。

“如果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好,乔姆斯维京人就会在森林里露营,照顾他们中毒的兄弟。你和兄弟们借黑暗的掩护在睡梦中干掉他们。从树林中出来,进行攻击——若你们可以,那便是致命一击——然后再消失无踪,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这个计划不仅狡猾,而且冷酷无情。

“我完成任务后会去找你们,”托瓦尔德说道,“不过若我失败了,你们要尽力活下来往北赶往菲里斯河场。”奥斯特点点头。

“回头见。”托瓦尔德拉起兜帽盖在头上,遮住大半张面孔,然后转身离去。但他腰间只别了把斧头,其他什么都没带。

“你的武器和盾牌呢?”奥斯特问道。

“我有任务所需的全部物品。”托瓦尔德答完便离开了。奥斯特唤醒了奥洛夫和奥尔弗斯,他们三人带着其他兄弟一起出发,朝北方行军的速度比斯泰尔比乔恩的军队快得多。日出后不久,他们便赶到了位于他们与菲里斯河场之间的幽暗森林的南部边缘地带。幽暗森林数不清的高耸云杉和松木往东西两边都伸展得足够远,以至于斯泰尔比乔恩别无选择,只能穿过这里。

奥洛夫把伙伴们分成小分队,然后令他们四处散开,去蕨类植物、灌木和苔藓覆盖的石头之间设置各种陷阱。他们用荆棘和木头碎片掩盖住陷阱。奥斯特经过每一个陷阱,都向倒钩和锋利的尖端上倒几滴毒药,待他做完,伙伴们便又走到一段距离之外重复做同样的事情。就这样他们一路向北,将整座森林变成了只要有人踏进,每一棵树,每走一步,便会有死亡危险的地方。

奥斯特担心的是幽暗森林附近的许多农场和村庄。毒药会杀死来砍柴和采浆果的斯韦阿人,就跟杀死乔姆斯维京人一样。不过村民已经听说斯泰尔比乔恩来了,所以奥斯特只能期望他们已经逃到了别的地方。到了下午,大伙停下来,在菲里斯河畔一片沼泽地附近吃了一些食物,休息了一下。那里生长的花儿让奥斯特想起了他的女儿们,她们喜欢用这些花互相编头发。

“斯泰尔比乔恩现在肯定已经进入幽暗森林了,”奥洛夫说道,“也就是说他最倒霉的手下已经是死人了。”

“祈祷如此。”奥斯特说道。不过他意识到他们需要确定他们的战略是否取得了成功,以及取得了怎样的成功。特别是当他们按照托瓦尔德的命令,趁夜攻打敌营的时候,“我回去看看他们在哪儿,”奥斯特说,“你们其余人留在这里。”

“小心不要被我们自己的陷阱弄得中毒了。”奥尔弗斯提醒道。奥斯特点点头,离开伙伴们,朝南进入森林。他尽可能快地赶路,跃过倒下的树木和溪流,利用灌木和地形做掩护隐藏自己的身形。下了毒的陷阱的位置他还牢记在脑中,所以他能轻易地避开它们。但他越走得远,速度便越慢,以确保他不会遭遇托瓦尔德那狡黠的杀人陷阱。

待夜色降临,奥斯特终于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动静。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静听着,等待着。那是男人的声音——乔姆斯维京人。他们穿过森林时相互唤着对方,有时他们喊着说发现了另一个陷阱,接着便动手将之去掉,扫清道路。但有时他们中的一个人会惊恐而痛苦地哭喊,奥斯特数着这些死人。

正如托瓦尔德预料的那般,敌人的队伍行进缓慢,这让奥斯特可以一直隐身赶在他们前头。不过他暗暗向诸神祷告,至少乔姆斯维京人要在扎营之前走完所有的陷阱。奥斯特和伙伴们晚上穿过有毒的森林进行攻击并不是明智之举。不一会儿,众神便回应了他,乔姆斯维京人在安全的地方驻扎了下来。奥斯特回到伙伴们所在的沼泽地,详尽告知了他观察到的情况和敌人营地的位置,奥洛夫再一次将众人分成小队。随后,等夜幕完全笼罩森林,奥斯特便集合众人,下达指令。

“你们谁也不要为荣誉而战,”他说道,“今晚的行动里,你们都是无名氏。你是一个幽灵,在森林中出现,然后出手攻击,接着就消失无踪。我们的目的是制造混乱和恐惧。这是托瓦尔德下的命令。”

“托瓦尔德不在这儿,”奥尔弗斯说道,“而我也不是夜里出没的贼。”奥斯特朝他点点头,但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你迟疑,如果你想留下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敌人,看着生命从他体内流逝,那我期望你的荣誉感能在你死去的时候抚慰你。”奥尔弗斯双臂抱胸,看起来很是不满,但奥斯特不能强迫他理解,每个人都得用自己的方式战斗。

“天亮之前回到这里,”奥洛夫站在奥斯特身旁说,“我们在天刚亮之时撤退。”

“愿诸神保佑你们,”奥斯特说,“然后完成巨魔的工作。”众人散开,各小队都冲进了夜色之中。奥斯特领着三个人,包括奥尔弗斯,沿着菲里斯河,朝乔姆斯维京人营地西边赶去。除了水中倒映的星星,夜晚没有给他们任何指引,很快他们便闻到木头燃烧的气味,看到树顶冒出的黄色火光。他们潜行过去,悄无声息地选择了离他们最近的火堆。每个人都抽出了武器,无论是斧头、剑还是刀,奥斯特一声令下,他们便冲了出去。

火光越来越亮,树木从身旁飞速经过,变得像是黑色的条纹一般。奥斯特没有一直盯着火光,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目标上——一小块石头上,一个抱膝而坐的男人。当奥斯特从树林中冲出来,一些乔姆斯维京人惊讶地抬起了头,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做别的。他从眼角处觑到奥尔弗斯和另外两个人跟在他后面冲了出来。奥斯特接近他的目标便一斧头狠狠劈向了对方的脑袋,然后继续往前跑,很快便将那火堆抛在身后。直到他和另外三个人在远处会合,查看他们在黑暗中突袭的成果时,第一声警报才响起。

奥斯特的同伴们留下了一地的尸体或是昏迷的人,另一拨人也是如此。还有两个人摇摇晃晃地撑着,他们的伙伴们边大声咒骂着,边冲过去帮他们。有两个人从火堆边跳了起来,冲进营地里,毫无疑问是去敲警钟。然后他们听到了类似的、从森林其他地方传来的遥远的呼喊,奥斯特感觉到混乱在升级。

“继续。”他低声道。接着他和他的人冲向了同一个火堆。这次乔姆斯维京人已经有所准备,他们短兵相接,不过时间很短。奥斯特攻击了一名已经受伤的男人,他倒下了。随后奥斯特返回了森林里。他的同伴们比他慢了一步,不过最终都从火堆旁脱身了。现在奥斯特看到三个乔姆斯维京人躺在地上,还有两个负了伤。

“我们走。”奥斯特说道。他们回到河边,沿河向南赶了一段路,直到又一堆营火进人视线。火堆旁大多数人似乎都受了伤,都躺在地上或靠在树上。

“中毒了。”奥尔弗斯说道。奥斯特点点头,“集中攻击照顾他们的人。”然后他领头第一次冲锋,第二次冲锋,直到火堆旁躺下更多的将死之人。响彻整座森林的响动说明乔姆斯维京人的营地已经一片大乱。但混乱很快就会平息,维京人很快便会恢复秩序。奥斯特察觉到他们在敌人充分准备之前只突袭了两次,于是他又选择了一个更靠南一些的营火。他们冲了出去,奥斯特用斧头左右攻击,冲破敌人的包围圈。他已越过了边界,回到黑暗之中,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进了红色的火光中。他是个年轻人,健壮有力,身高甚至超过了奥斯特。

“斯泰尔比乔恩!”有人咆哮了起来。在营地的另一头,奥尔弗斯已经从森林之中冲了出来,而奥斯特无力阻止他。战斗只持续了片刻。斯泰尔比乔恩将奥尔弗斯的尸体扔到一边。奥斯特从未见识过这般凶悍之人,他只希望路过的战神能见证他朋友最后的结局。奥斯特这边的两名战士突然从暗处冲了出来,很明显想要左右夹击斯泰尔比乔恩。一支箭射进了其中一人的脖子里,箭来自刚刚现身于火光之中的一名弓箭手。斯泰尔比乔恩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另一个人,就像他解决奥尔弗斯那样。

奥斯特眼睁睁地看着,怒火节节攀升,无可阻挡。他握紧战斧,准备迎战。但后来他感觉到了他手腕上缠绕着的柔软的纱线。他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它,但它一直都在那里——他的护身符在唤他回家。他想到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们,他放下了斧头,哪怕此刻斯泰尔比乔恩正站在托瓦尔德这些伙伴里的三个好手的尸体上。那些人……

“在那边的家伙!”斯泰尔比乔恩喝道,“我知道你们听得见!我要安全去往乌普萨拉!如果继续攻击,我就把整座森林夷为平地!如果你们再设置一个陷阱,我就把森林烧光!如果我不能统治这片土地,你们清楚我一定会毁灭它!”这不是空言恫吓。奥斯特知道他说到做到,而且他再次想到了幽暗森林附近的农场、田野和牧场,以及依赖它生活的人们。如果斯韦阿人失去了他们努力保护的土地,那就算战胜了斯泰尔比乔恩又如何呢?他们不得不放过斯泰尔比乔恩。但在那一刻奥斯特发誓,终有一天他会向斯泰尔比乔恩复仇。终有一天,他会叫斯泰尔比乔恩看一看什么才叫凶悍。


第十六章终于在战场相遇

哈维尔知道这个彪形大汉是大卫和格蕾丝的祖先,但他们并没有共享虚拟场景,所以当他下达命令并将伙伴们交到奥斯特的大手里时,他不是在面对大卫或者格蕾丝。斯泰尔比乔恩的舰队在远处燃烧,而哈拉尔·蓝牙则撤退回了日德兰半岛。托瓦尔德大致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不过他需要确认,如果他打算进行下一步计划。潜入乔姆斯维京人的营地杀死斯泰尔比乔恩很简单,不过如果乔姆斯维京人为荣誉而复仇,那便是个天大的错误,更不用说还有那些秘密支持斯泰尔比乔恩复位的贵族。在托瓦尔德行动之前,他必须知道得更多。

托瓦尔德在黑夜中疾驰,利用他的奥丁视力在黑暗中穿过树林,跃过巨石,直到他接近梅拉伦湖岸的乔姆斯维京人营地。他化为其中一道阴影,悄然潜入,无人察觉。他聆听并观察着,直到他最终接近斯泰尔比乔恩所在的会议圈。接着托瓦尔德变得像一座坟墓一般沉静,他在一个近到足以嗅到乔姆斯维京人呼出的腌鳕鱼气息的位置观察一场谈话。斯泰尔比乔恩自被驱逐后变得更加魁梧了,他现在站起来比奥斯特或是托瓦尔德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大。在他右边,一位年长的战士正在朝人群说话。

“我支持烧船。在蓝牙背叛我们之后这尤为重要,以免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认为我们也会撤退。”

“还记得我们向你发过什么誓吗,帕尔纳托克?”一个乔姆斯维京人说道,“多年以前,在我们进入乔姆斯堡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那些誓言还不够吗?我们这些年为你进行的拼杀还不足以向你证明我们的荣誉感吗?”托瓦尔德知晓帕尔纳托克的声望,但从未见过他本人。尽管他已头发花白,战袍陈旧,但背脊依然挺得笔直,肩膀宽阔,显然依旧是一位危险的战士,并且还懂得指挥作战。

“我并不怀疑站在这里的任何人的荣誉感,格姆,”帕尔纳托克说道,“但我们的队伍已壮大,而我们中最年轻的还不是那么坚定……”

“那就把你怀疑的人点出来。”叫格姆的家伙展开双臂,“让这件事公开进行。”

“我不会这么做,”帕尔纳托克说,“此时正值需要团结一心的紧要关头。”格姆恶狠狠地看向斯泰尔比乔恩,“那你还允许这个斯韦阿人烧掉我们的船,分裂我们?”

“这个斯韦阿人?”斯泰尔比乔恩笑了起来,但笑声中毫无愉悦之意,“你忘记了我的名字吗?”

“没有,”格姆答道,“但我并不尊敬你的名字,这并不是秘密。我们只追随帕尔纳托克。”

“那这件事就此打住,”帕尔纳托克说,“到此为止。我们在烧船之前便对此发过誓,我们现在便兑现誓言。我们向乌普萨拉进军,然后……”

“帕尔纳托克!”就在两名勇士悄悄靠近会议圈的时候,所有人都转过身来,冲在他们之中的是一个女性。她身着链甲,身侧佩着一把剑,这说明她是一个盾女。尽管不是个美人,但她的外貌已经很接近美人的标准了,鼻梁高挺,金色的发辫紧紧缠在她的头上。托瓦尔德的注意力被她所吸引时,哈维尔暗笑起来。

“这个人是?”斯泰尔比乔恩问道。

“一个丹麦女人,”一个护送她的人开口说道,“她的乡下男人丢下她……”

“我没有被抛弃,”女人开口道,她的声音坚定而清晰,“我选择留下来。”斯泰尔比乔恩慢慢地走向她,直到几乎要压倒她,“为什么?”盾女的视线直视着前方,哪怕斯泰尔比乔恩威胁到了她,她也没有表现出来,“我不会再为一只饥饿的渡鸦战斗。我对哈拉尔的忠诚已然打破。”

“那你的誓言呢?”斯泰尔比乔恩问。这时她抬头看向他,“我并没对他宣过誓。”

“没有宣誓?”帕尔纳托克说。

“他没有要求我宣过誓,”她说,“他以为我是忠诚的。”

“似乎这是他的失误,”斯泰尔比乔恩说道,“你能对我宣誓吗?”她抬头打量起斯泰尔比乔恩,从脚上的靴子看到额头,“若你是一个可敬之人,待你成为国王之时,我便会向你宣誓,而在这之前,我不会有任何表示。”斯泰尔比乔恩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塞拉。”她答道。

“哈拉尔提到过你,”斯泰尔比乔恩说,“他还将你献给我,当……”

“我不是他的贡品,”她说,“等你接受了,你便会了解。”斯泰尔比乔恩再次笑了起来,“对此,我毫不怀疑。但我们现在必须得讨论一下你要站在哪边。当你的国王与乡下男人弃你而去时,你留了下来。你是打算与我们一起作战吗?”

“我打算履行哈拉尔曾向你承诺的誓言。”她环视了一周,“我想让世人都知道丹麦人也有荣誉感。”

“不,”帕尔纳托克开口道,“乔姆斯维京人不会接纳女人。”

“你们是不接纳女人进入乔姆斯堡,”斯泰尔比乔恩说,“我们不在乔姆斯堡。另外,你们接纳了我妹妹。”

“你妹妹是国王的女儿。”帕尔纳托克说道。

“我也是。”塞拉说。她的宣言使托瓦尔德震惊,哈维尔知道这对他的祖先而言可是段不寻常的体验。会议圈中的其他人也同样惊呆了,除了火焰发出的响动,一时间无人开口。

“谁?”斯泰尔比乔恩最终开口问道,“你是谁的女儿?”

“我是哈拉尔的女儿,”她说,“我母亲曾是一位盾女。”

“他承认你的身份了吗?”斯泰尔比乔恩问。

“没有,”她答道,“而我也永远不会渴望他承认。”

“为什么不?”帕尔纳托克问。她转头怒视着他:“你会吗?”帕尔纳托克和斯泰尔比乔恩一起笑了起来,两人都同意塞拉加入他们的队伍,成为会议圈的一员,一干人很快便恢复了对于即将到来的行军的讨论。托瓦尔德偷听到会议解散为止,然后溜出营地一段距离,在那里他可以观察军队的动向并计划自己的行动。看样子乔姆斯维京人并不拥戴斯泰尔比乔恩,不过帕尔纳托克却宣誓支持他。这意味着一旦斯泰尔比乔恩遭遇刺杀,托瓦尔德不得不考虑帕尔纳托克会做什么。

考虑到乔姆斯维京人的名声,攸关荣誉,他们的反应势必迅速而且残忍。托瓦尔德决定暂时不刺杀斯泰尔比乔恩,转而采取策略夺走斯泰尔比乔恩的援军以削弱他。太阳刚出来,乔姆斯维京人便已列队整装待发。托瓦尔德一直抢在队伍前方,当天稍晚一些的时候,待他们赶到幽暗森林时,他便爬到了树上。奥斯特已经带队穿过了森林,托瓦尔德可以看到他们在暗处设下的陷阱。他等着看乔姆斯维京人会不会发现陷阱,但他们没有发现,结果陷阱启动时,他们纷纷受伤。

若奥斯特按照命令使用了毒药,那些人当天稍后便会死,不过直到那时,乔姆斯维京人都没有觉察到什么重大威胁,甚至嘲笑斯韦阿人跟他们没有杀伤力的陷阱。托瓦尔德跳起来,从这棵树爬到另一棵树,始终远离地面,跟随着军队。过了一段时间,受伤的乔姆斯维京人才注意到毒药的威力。这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被感染。似是意识到了周围存在的危险,斯泰尔比乔恩喝令军队停了下来。

他的咆哮声传到了藏在高耸的树上的托瓦尔德耳中。他大骂敌人使用毒药的懦弱,他的无比愤怒正中托瓦尔德的下怀。毒药夺走了斯泰尔比乔恩的父亲,毕竟,记忆会影响斯泰尔比乔恩的判断,就如这种新毒药会毒害他的手下一样。哈维尔的祖先计划的简单性和有效性令他感到震惊。一个狡猾的刺客带着三十个人便足以挡住一支军队。也许不用太长时间,乔姆斯维京人就会丧失斗志。

在那之后,他们放慢了穿越森林的行军速度,停下来搜寻陷阱,但他们没法找到全部陷阱,而随后的每一次受伤都助长着斯泰尔比乔恩的愤怒。最终,一些已经中毒的人自愿请求带队穿越森林,为了救他们的伙伴。他们的死已成定局,他们无所畏惧,托瓦尔德敬佩他们的牺牲与忠诚。待夜色临近,伤亡的人数,以及在黑暗中穿越有毒的森林的危险迫使乔姆斯维京人停止行军,搭帐扎营。

托瓦尔德看着他们在林间安顿下来,数十堆火焰中冒出的烟像雾一样从地面升起。他沿着树枝和树干一路爬过去,直到找到斯泰尔比乔恩的火堆。塞拉跟他坐在一起,这时帕尔纳托克正穿过营地去探望他的手下,并向那些快要死去的人道别。托瓦尔德静待夜幕完全降临,而它在不期然之间已降临幽暗森林。营火旁听不到任何笑声。乔姆斯维京人似乎已对他们的伤亡麻木不仁,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怎样对付看不到的敌人。他们势必得找个地方发泄怒气。

托瓦尔德计划给他们一个发泄的地方,而哈维尔发现自己再次惊叹了起来。几个小时过去,在午夜之后,当那些能睡觉的人已经睡着,那些坐立不安的人迷失在他们的恐惧之中时,一声遥远的警报声在北方响起。奥斯特和伙伴们发动了袭击。斯泰尔比乔恩和帕尔纳托克从地上跳了起来。第二声警报在另一个方向响起,接着是第三声。在四五声警报响过后,看起来整座营地都遭到了袭击,而托瓦尔德则在他的藏身处淡笑不语。

“退后,列队!”帕尔纳托克冲那些还能听到他声音的人喊起来,但他们大多数都没听到。斯泰尔比乔恩的怒气已经濒临爆发。塞拉试图稳住他,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但他无视她的话,拿起了他的剑和战斧。接着他冲进了黑暗之中,摸黑搜寻敌人。

“那个蠢货会中毒的。”帕尔纳托克说道。

“要我跟着他吗?”塞拉问道。

“不,”帕尔纳托克说,“他不会听你的。我去。”他最后下达了命令,便去追赶斯泰尔比乔恩了。托瓦尔德追了上去,在树木间自由奔跑穿行,逐渐回到地面,静候最佳时机。帕尔纳托克在火光中跑来跑去,询问每个营地的人斯泰尔比乔恩去了哪个方向。当他进入一个位于营火之间、被重重黑暗所覆盖的地方时,托瓦尔德在他面前从天而降。但不知何故,老乔姆斯维京人挡开了他的袖剑并将他摔了出去。托瓦尔德滚到一边,跳起身来,他的战斧和佩剑已然准备就绪。帕尔纳托克拔出剑,大步走向他,“一顶兜帽遮住你的脸,你为你所做之事感到羞耻?”

“我带来了诺伦三女神【诺伦三女神(Norns),北欧神话中的命运女神——译者注】的审判,”托瓦尔德说道,“你的生命之线已经到头了。”

“那你就来试试切断它。”帕尔纳托克抢先发难,但托瓦尔德避过了这一击,并用战斧反击。帕尔纳托克一跃而起,身手比看起来更为敏捷,两人绕着圈子缠斗起来。帕尔纳托克可以随意从附近一个营地里叫来帮手,但他没有,他也不能。他不想让部下看轻了他。乔姆斯维京人猛扑了过去,但这只是虚晃一招,这一下几乎让托瓦尔德失去平衡。他用袖剑堪堪挡住帕尔纳托克的剑击,他的前臂分去一些冲击,这让他在帕尔纳托克攻上来的时候还能挥动战斧。老战士哼了一声,不过伤口尚浅。那一击可能打断了一根肋骨,不过又不太可能,“你用的那是把什么匕首?”他问道。

“你很快就会知晓。”托瓦尔德说道。帕尔纳托克又攻了上来,倾注全力,不再佯攻,全心相信自己的力量。托瓦尔德躲闪并招架着,等待着出现破绽,但对方防得滴水不漏。是时候轮到他主动出击了。他跑向一棵树,然后加速蹬向树干,用他的体重撞击乔姆斯维京人,并用战斧的钩齿扣住敌人的肩膀。金属重击下去,将帕尔纳托克一把拉得向后倒去。乔姆斯维京人稳住下盘,一个急转身,将他的肩膀从战斧下挣脱了出来,但托瓦尔德已经准备好了袖剑,以闪电般的速度往前一推,老战士几乎是立刻送命。

现在托瓦尔德向西奔过森林,利用战斗的声响与他的奥丁视线来引导他朝河边赶去。他听到有个人在叫喊斯泰尔比乔恩的名字,于是他便冲了过去,正巧看到奥尔弗斯倒下,他的两名伙伴紧随其后也死了。要制止暴怒中的斯泰尔比乔恩至少得赔上十几名最优秀的战士。另一道身影移动到了附近,托瓦尔德看到奥斯特就在离他不远的树上。一时间,他担心这大个子也会去迎战斯泰尔比乔恩,但大个子没有,于是托瓦尔德偷偷溜向他那边。

“在那边的家伙!”斯泰尔比乔恩怒喝道,“我知道你们听得见!我要安全去往乌普萨拉!如果继续攻击,我就把整座森林夷为平地!如果你们再设置一个陷阱,我就把森林烧光!如果我不能统治这片土地,你们清楚我一定会毁灭它!”当时托瓦尔德考虑攻击斯泰尔比乔恩,但在他计划进攻的那一刻,他注意到敌人身侧有一把奇怪的武器——一把匕首。它的形状看起来很眼熟,但同时也非常邪恶,它的出现制止了他的行动。他听从了托里尼循循善诱的话:智慧、耐心和狡猾。

哈维尔看到了这把匕首的真容,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它出现在这个虚拟场景里。他们与以赛亚和肖恩的比赛某种程度上现在才开始,之前都不算。紧迫感已经产生了变化。奥斯特赶到河边,托瓦尔德决定跟着他,留着改天再解决斯泰尔比乔恩。当他们到了一个离营地足够远的地点,他喊了一声,奥斯特立刻便转过身来。

“托瓦尔德?”

“跟我来,”他边说边领奥斯特走向菲里斯河,“还有谁跟着你吗?”

“他们都倒在了斯泰尔比乔恩面前。”

“他们的命运属于他们。剩下的伙伴呢?”奥斯特指向北方,于是托瓦尔德让他领路,他们沿着冰冷的河水走去。营地里的混乱骚动渐渐消失,直到再也听不见。然后他们穿过一片宁静的夜晚的森林,一路伴随着松树的清香与猫头鹰孤独的呼唤。最后,他们来到河岸的草地上,发现正有十一个人等在那里。托瓦尔德曾希望能看到更多人,但奥斯特已经告知他,将命令下达给了他们,直到曙光初现方可撤退。所以他们都在等着。

“你的任务完成了吗?”奥斯特问他。托瓦尔德点头,“我完成了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另外那些人中的一个问道。托瓦尔德考虑了一下该如何回答,然后决定告诉这些战士真相,他们这些日子所付出的辛劳赢得了他的信任,“我解决了帕尔纳托克——乔姆斯维京人的首领。”众人一片沉默。

“为什么是他?”奥斯特问,“为什么不是斯泰尔比乔恩?”

“我的战略失败了吗?”托瓦尔德反问,“我让你们误入歧途了吗?”

“没有。”

“那就当这个是你要的答案吧。”

“这个解释不够,”奥斯特说,“好人都死了。”托瓦尔德叹了口气。他明白奥斯特没打算质疑他,或是对他不敬,而他也没打算这样对待他,“没有乔姆斯维京人,斯泰尔比乔恩就没有军队了,”他说,“不过他们没有向他宣誓效忠,他们追随的是帕尔纳托克。所以杀死帕尔纳托克,我便切断了他们与斯泰尔比乔恩之间的联系。明早,他们便会为他们的首领之死而怪罪他,而我们可以看看在那之后他还有什么军队。”

奥斯特点了点头,“那斯泰尔比乔恩威胁要烧掉森林怎么办?”“我们必须得认真对待他的话,”托瓦尔德说,“我们必须……”一个五名战士的小队突然出现在草地上。奥洛夫在他们之中,他说乔姆斯维京人已经集结,杀死或俘虏了众多他们的伙伴。他不相信还会有更多人来,而随着天空的颜色终于改变,是时候出发了。托瓦尔德命令众人向北方行进,目标菲里斯河场,此时他们的人数只剩原来的一半。

“所以我们要让斯泰尔比乔恩穿过森林?”奥斯特问道。

“我们会这么做,”托瓦尔德说,“若是乔姆斯维京人跟着他,我们也会让他们通过森林。”

“我们已经解决了足够多他们的人吗?”奥洛夫问道。

“没有,”托瓦尔德说,“不过无须失意,我留下了执法者设计的战争机关。若是斯泰尔比乔恩带乔姆斯维京人去菲里斯河场,在那儿等待他们的就是死亡。”


第十七章、大狗的归属

两人缓缓离开山丘,但娜塔莉亚还在回望着那条大道。她期盼着欧文会带着那只身形巨大到令人恐惧的狗,在不经意间出现在她们面前。但她的期盼落空了,两人走了很久,依旧没有看到欧文的身影。她开始担心,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以为他会紧随我们身后。”她说。格蕾丝回过身,“他可能在和那只大狗缠斗。”

“我想不是因为那只狗,”娜塔莉亚说,“而且我觉得,或许那只狗也是我们在此地应当经受的考验之一。”格蕾丝停下脚步,“你觉得我们刚才应该选择和他一起留下来?”“我不知道。我觉得那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或者说,那是他自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不会选择和我们一起离开的——我深知这一点,而且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想要我们留在那儿。”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想我们可以停下来等等他。”

“可以。”娜塔莉亚看向前方的大道,发现在正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石墩,“我们先走走看,我想看看前边那是什么。”格蕾丝点点头,她们漫步穿过原野,这里布满了白色的石子和青绿的草皮。风景一洗如新,却又带点旧时光的味道,如同地下深层刚刚浮升到地面的土地。大道上的一切依然如故,风中隐隐能闻到鼠尾草【鼠尾草,多年生草本植物,植株呈丛生状,叶对生,长椭圆形,色灰绿,叶表有凹凸状织纹,其香味浓郁刺鼻——译者注】的味道。

当她们靠近这个大小和形状都和一头猪差不多的石墩时,娜塔莉亚看到旁边一条泥土小径横穿这条大道——这是一个十字路口。石墩上雕刻有几何造型、螺旋条纹,还有人类和一些已灭绝动物的形象。这儿,就是流浪者提过的十字路口,欧文能在这里为大狗找到一个新的主人。

“或许我们应该在这里等着。”格蕾丝说。

“我和你的想法一致。”娜塔莉亚说,于是她们背靠背坐在了石墩上。这一部分的虚拟场景虽然比起之前在森林中的感觉更加开放,但它也有自己的界限。绵延不尽的山丘环绕在四周,看不到地平线。娜塔莉亚仍旧觉得,如果偏离大道,她会迷路的,可能会永远迷失在这片土地上,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但另一方面,这次虚拟现实并未像之前那样令她困扰。在这里,她就是她自己,而且她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她不必被过去发生的事情所困扰,不必囿于她的祖先们的所作所为。她不必引弓伤人,或是与他人拔刀相向,一决生死。她很庆幸自己是在这里,而不是身处维京人的记忆之中。

“大卫最近怎么样?”她问格蕾丝。

“他的同步过程挺艰辛,不过现在他搞定了。”

“所以你现在到这儿来了?”

“嗯……我也不想干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她回答道,“我读了——”她突然停下话头,向一旁看去。娜塔莉亚还在想她刚刚没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而在她正要开口问话之际,格蕾丝指向下方的主路。

“那是欧文吗?”娜塔莉亚放眼望去,是的,他正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大道上,那只大狗紧紧跟随在他的身旁。

“看样子他把人类最好的伙伴也带来了。”格蕾丝说。

“要我说,我更愿意那只狗做我们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娜塔莉亚说。她从石墩上起身,向欧文那边走了几步,然后站在大道上等他。当欧文走近时,娜塔莉亚注意到他的衬衫撕破了,露出肩膀,但她没看到血迹,而且他的模样也不像是受伤了。欧文微笑着看着两位姑娘。

“你还好吗?”她大声问道。他点点头,“我没事。”然后他指向娜塔莉亚的身后,“你们俩找到十字路口了?”

“对。”格蕾丝说着从石墩上站起身。欧文凑近她们,大狗也走了过来,它摇曳着尾巴,在娜塔莉亚和格蕾丝之间来回观察着。它喘着粗气,舌头吐在外面,看上去就和任何一只普通的狗没啥两样——除了巨大的体形。但光它的体形,已足以让娜塔莉亚感到不适。

“你还是把它带来了。”格蕾丝说。

“是的。”欧文望着格蕾丝说,“我不得不哄骗它救我的命,不过它还是来了。对了,我要谢谢你俩还在这里等着我们。”

“救你的命?”娜塔莉亚问。

“这就说来话长了,”他说,“我和它经历了很多。”

“那现在我们要拿它怎么办?”格蕾丝说。欧文望向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然后耸了耸肩,“我想我们就在此地,等着有人过来?”格蕾丝叹了口气,重新坐回石墩上。

“如果你们俩想继续走下去,那就继续走。”欧文说,“我没关系,真的。”

“没事,”娜塔莉亚说,“我们就这样等下去,我觉得我们本来就该这么做。”

“是的。”欧文说,“我开始觉得,这是这条道路的意义之一——忠诚。”对娜塔莉亚而言,这句话完全说得通。它在格蕾丝的身旁坐下,欧文则坐在她们旁边的草地上。大狗趴在大道暖和的红色石块上,进入梦乡。三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开始交谈,聊的不是关于虚拟现实,也不是关于三叉戟或是圣殿骑士与刺客的恩怨。

他们在谈论些虽然不重要但又并非全无影响的事情,譬如他们爱看的节目,他们讨厌的音乐,还有他们在网上看过的一些逗趣的东西。他们还谈到家庭,他们的宠物,还有在这一切出现之前他们的生活。但突然之间,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欧文抓起一撮草,将它掷进微风里,“现在让我们再想想,回到正常的生活里这件事情,是不是有些荒谬?”格蕾丝点点头,“对,是有点。”

“但我还是希望可以回去,”娜塔莉亚说,“不管何时让我做出选择,我都会选择回到我那荒谬而平凡的生活里去。”

“当然。”格蕾丝说,“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平凡的生活实在是……”

“那边有人来了。”欧文说着站起身来。娜塔莉亚也转过头去,一个身影在逐渐接近他们。这人沿着泥土路前行,随着草地和土坡的高低起伏而忽上忽下。三人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刚才的热烈讨论瞬间随风飘逝。这个陌生人高大健硕,随着他越走越近,他们看得更清楚了。和流浪者不同,他穿着缀满珠宝和贝壳的羊毛织物,但和流浪者一样,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他的黑发和胡须很长,但经过细心的修剪,非常干净,而且没有一丝灰白。他拄着一根前端为黑铁的长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狗。

“真是个好家伙,”一句问候的话语也没有,他不容置疑的嗓音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它是你们的吗?”比起流浪者,娜塔莉亚更加看不透眼前这个家伙。这些原型代表着人吗?真实存在过的人?或者说他们只是人脑的映射,只是个符号,如同那条巨蛇一样?

“它是我的。”欧文说。陌生人点点头,“这只大狗我能派上用场。”

“用场?”欧文问道,他站到了陌生人和大狗之间。

“是的,当然了。”陌生人说,“来为我看守宝塔。我的宝塔就在山的那一边。要是这只大狗能去给我看守,就再也不会有人胆敢去偷盗我的金银财宝了。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照顾它。我将喂它吃我桌上最好的肉,我将给它备好一个铺满干净稻草的睡卧之处。”欧文注视着这个男人,良久。然后他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行。”

“或许我说的什么话让你误解了,”陌生人说,“我要向你买下它。我会给你不少的费用……”

“不,”欧文说,“我不打算卖它。”陌生人皱起了眉头,他的双目紧盯着大狗,而娜塔莉亚注意到了他手中的长矛。看上去他在考虑武力强夺,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有傻到这个地步——有谁会试图偷窃一只大到足够把窃贼当成晚餐吞下的大狗?最终,他的目光从大狗身上挪开,转移到了欧文那儿,然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沿着小径继续前行,可能是去他的宝塔那儿了。

“现在怎么办?”在他走后,格蕾丝问道。欧文坐在大狗的旁边,它翻过身,将肚皮朝向他,任他在肚皮上摩挲,“我们继续等下去。”他说。于是他们就这样做了,现在三人之间也没怎么再闲聊了。娜塔莉亚不确定他们等待了多久,因为这里的日色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他们可能坐在那里等了好几个小时,但太阳仍然当空照,只是微微偏离了中央的位置,这是下午的阳光。但最终,另一个陌生人来了,他是从先前那位离开的方向走来的。随着这位远行者步步接近,娜塔莉亚注意到这是个矮胖的男人,他的头有些秃了,穿着羊毛做的衣服,拄着一根牧羊人惯用的前端带弯钩的手杖。

“你们好呀!”他喊道,面带微笑,他的声音像是一件旧皮革外套在嘎吱作响,“今天的大道上阳光明媚,天气真好啊,对吧?”

“对,”欧文说,“天气真好。”娜塔莉亚已经开始喜欢这个牧羊人了,至少他比之前那个人要和善可亲,但不管她喜欢与否,是否将大狗赠予对方,决定权都在欧文手上。

“但是大道上天气永远是这么明媚,不是吗?”这人说着,停在他们身旁。他斜靠在手杖上,脸颊通红,喘着粗气,“你们三个在这个十字路口做什么?”

“等待。”欧文说。

“等待?”这人问道,“等什么?”

“就是等待而已。”欧文说。

“胡说,我们总是会为了什么而等待。”他用那奇怪的蓝金色眸子看着娜塔莉亚,“或许你们都是在等待我,而我也一直在等待着你们。”

“我们为什么要一直等待你?”格蕾丝问。

“我不知道,”他说,“你们没有告诉我。”

“因为我们要等的人不是你。”欧文说。

“但你们待在这里,我恰好从这里经过。”陌生人接着目光向下,看到了大狗,他的眼睛睁大了,就像此前他一直都没注意到它一样。

“多么雄壮美丽的生物,”他说,“造物主的杰作。”他抬起头,“它属于你们其中一人吗?”欧文点点头,“它是我的。”

“这太棒了。”这人对着欧文抿嘴微笑,好像欧文做了件令他非常自豪的事情一样,“真是太棒了。”他再次低头看向大狗,笑开了花,“你们真是太幸运了。我还不够幸运,因为我也需要一只狗。”

“需要?”欧文说。娜塔莉亚觉得比起“用场”,在大狗身上用这个词似乎还有点小小的进步。

“我需要一只狗来帮我看管牧群,”这人说道,“我的牧场周围危机四伏,而我没办法每天、每时、每刻地保护它们。”

“危机四伏?”格蕾丝问。

“巨大的危险,”这人说道,“无法言说的危险。”

“所以你需要一只看门狗?”欧文说。

“对,”这人说,“但不仅仅是看门狗。有时候小羊羔和牛犊子会走丢,它们可能会被风暴吓坏,也可能会掉进沟壑中。我需要一只狗来看护它们,让它们待在一块儿,保证安全。”他低头向下看,“就需要像这样的大狗。”欧文挠着下巴,双目一直直视着这人,似乎相比第一个人,他正带着更为审慎的态度来思考这个问题,这让娜塔莉亚颇为吃惊。如果他们是在寻找一个能代替流浪者的人,不管是牧羊人还是之前那个有钱人都是无法胜任的,任何一人都不像大狗之前所熟知的那人。但欧文转向娜塔莉亚和格蕾丝,问道:“你们俩觉得怎么样?”娜塔莉亚不光认为决定权属于欧文,而且她也觉得,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我想这人不是我们要等待的那个人。”格蕾丝说。

“但我的牧群怎么办?”这人问道,“我的畜群尚处在危险之中。为什么你们要夺走对它们的安全来说如此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夺走任何东西,”格蕾丝说,“如果要夺走什么,那这东西必须从一开始就是你的。”这人眯缝着眼盯着格蕾丝,然后啧了一声,很快将目光转向欧文,“我的需要真实而正当,我相信你一定看到这一点了。”

“可能我确实看到了,”欧文说,“但我还是不会把我的大狗给你。”        “我明白了。”这人转身离开他们,摇着脑袋。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我希望你们不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受到惩罚。”

“什么惩罚?”格蕾丝问。“当大道给你们带来灾厄之时,你们就会明白了。”然后他继续前行,很快就消失在高耸的山丘之后。格蕾丝哼了一声,“我很确定这条大道必然会在某个节点给我们带来灾厄,但肯定不是因为那个家伙。”欧文在大狗身旁坐下,它慢慢靠近他,巨大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就像以前依偎着流浪者一样。欧文在它耳后挠着,然后他看向衬衣上的裂口,“我想,下次最好是你们俩做决定,真的。”

“为什么?”格蕾丝问道。

“我不认为我能做决定。”他轻抚着大狗的脑袋,而它闭上了眼眸,“我不想将它让给任何人,真的。但它必须走。我知道我们应该为它找到一个新的伙伴。”如果大狗真的拯救了欧文的生命,那么至少是在虚拟现实中,娜塔莉亚能够理解为什么他会难于决定和它分离。但娜塔莉亚也渐渐相信他是对的,这件事他们必须要做。这是集体无意识模拟中的一个必须实现的目标。

“当然,”她说,“我们可以做决定。”格蕾丝表示同意,于是她们都在欧文身旁的草地坐下。大狗在沉睡,时间在流逝,却没有办法知道过了多久。在这无穷无尽的午后时光里,在大狗缓慢而安逸的呼吸声中,娜塔莉亚感觉自己昏昏欲睡。

“这种感觉就像……”娜塔莉亚斟酌着措辞,“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是我们就在故事里,像是个民间传说什么的故事。"“可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确是在故事里。”欧文说。当第三个人影出现在远处时,娜塔莉亚几乎都没注意到,但格蕾丝看到了。然后娜塔莉亚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她摇着头,试图清理思绪,将注意力放在这个新的来客身上,她已经注意到那是个女人。

这个陌生人在他们前方的大道上缓慢地大步前行,她那根朴实无华的手杖的尖端和地面上的石头不时相撞,声响回荡。她很年轻,面色和他们见过的其他两个人一样、暗沉沉的,红棕色的卷发在脑后编成几个发辫。她穿着皮革衣服,当她行走之时,她的目光在大地和天空之间来回游荡。

“你好!”娜塔莉亚向她喊道。

“你们好!”女人说道。她在他们面前突然停下脚步,开始绕着石墩转圈。她看样子是在认真研究石墩表面的浮雕,或许是在识读上面的文字,娜塔莉亚猜测这个石墩是不是某种路标什么的。

“你迷路了吗?”娜塔莉亚问道。女人顿了顿,仿佛她需要好好思索一下这句话的含义,“没有,我就在我想去的地方。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到你在盯着这块石头看,所以我以为……”娜塔莉亚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女人再次看向石墩,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然后她问娜塔莉亚:“你们迷路了吗?”一直在欧文身边沉睡的大狗这时苏醒了,它注意到了陌生人,耳朵向前竖起,鼻子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我们知道自己在哪儿,”娜塔莉亚说,“但我们不知道该去哪儿。”“如果这就是迷路的含义,”女人说,“我想,我们都迷路了。”

“你要去的地方是?”欧文问道。

“要去的地方?”女人皱起了眉头,似乎不理解欧文所提的问题,“我就是在大道上行走而已。”

“所以你是在流浪。”格蕾丝说着,用眼神示意欧文,娜塔莉亚知道在这一瞬间他们仨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对,是在流浪。”女人说,“我想,用这个词形容是很恰当的。”这时欧文终于站起身来,大狗在他身侧,一人一狗仿佛要宣布点什么大事似的。但他什么也没说,时间在沉默中滑过了几秒。女人的目光从他们三人身上转移到了十字路口前的大道上,似乎准备继续前行了。但她甚至还没问到大狗的事,而欧文好像准备就让她这么离开了。

“我们,呃……我们之前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流浪者,”娜塔莉亚说,“这只大狗就是他的。”女人凝视着大狗,然后她笑了,“它很美。”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欧文点点头。

“你有没有试过带上一只狗一起旅行?”格蕾丝问。女人摇摇头,“没有。在我这里狗派不上用场,我也不需要狗。”娜塔莉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我要继续独自前行了。”女人说。但她现在还不能走,她必须把大狗带走,除非欧文打算在接下来的虚拟进程中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他可能对此求之不得,不过娜塔莉亚还是相信,他们必须先把这事解决了才能继续前行。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做才好。陌生人从娜塔莉亚和格蕾丝中间低头穿过,然后走到大狗近第十七章大狗的归属|183旁。大狗抬起脑袋望着她,并且向她欢快地摇摆着尾巴。她冲着大狗一笑,然后说道:“旅途平安。”

“等等。”欧文说。女人转头看向他。

“你……你想要我的狗吗?”

女人伸长脖子,狐疑地看着欧文,“我想要它吗?”

“我不能留着它,”他说着,清了清嗓子,“我只是它的临时主人,我在帮它找一个伙伴。你是我们遇到的人之中唯一有资格拥有她的人。它属于你。”女人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皱着眉,看样子她肯定是想说不。但忽然间她的眉心舒展了,她向着大狗走了一步,张开了双臂,看样子她比娜塔莉亚要更勇敢一点。她先是让大狗闻闻她的拳头,再是手指和掌心,然后她开始抚摸大狗下巴下面的软毛。这时候大狗坐了下去,依偎着她,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欢快地甩着尾巴.女人扬起眉毛。

“它真的很美。”陌生人说。

“你会带走它吗?”欧文问,“我想把它送给你。”女人想了想,然后回答道:“好。我觉得我是想要带走它的。”欧文长舒了一口气,“谢谢你。”娜塔莉亚相信这个决定是明智的,同时也是他们刚才所处的故事的正确结局。但这意味着欧文现在必须要和大狗说再见了。他将手指深埋进它的后脖颈,挠着它的后耳根。大狗似乎在朝他微笑,它舔着他的脸颊,直到它不得不和新的流浪者一起离开,而后者早已起身沿着大道前行了。

“来吧!”她喊道。

大狗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直视着欧文。

“去吧,”他说,“没事的。”大狗歪着脑袋。

“没事的。”欧文摆着手,“去。”

“来吧!”流浪者再次呼唤道。这一次,大狗犹犹豫豫地朝着它的新伙伴走了几步,金黄色的眼眸却始终盯着欧文,发出阵阵哀鸣声。

“你是个好女孩,”他说,“继续前进。”

“来吧!”大狗又向前走了几步,再走了几步,直到它一阵小跑赶上了流浪者,后者伸出手来轻拍着它的脖子。之后,一人一狗渐行渐远,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野里。欧文呆呆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远方,直到什么也看不到了,依然望着。他沉默着,面无表情,眼睛干涩。娜塔莉亚不知该为他做些什么好,因为她不明白他和大狗之间发生了什么,可能正如欧文无法理解她和那条巨蛇之间发生的事一样。

“咱们可以继续走了吗?”终于,格蕾丝开口问道。他点点头,“当然。”

“你还好吗?”娜塔莉亚问道。他耸耸肩,“最重要的是我们刚刚解决了忠诚这一难题。如果最初的那个声音所说的是正确的,那么就只剩下信念了。”格蕾丝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他看上去有点惊讶,但马上他也抱了抱格蕾丝,说了声“谢谢”。然后他们转身面对眼前的大道,但当他们开始踏出第一步,离开十字路口时,天空暗了下来。瞬间,整个世界就从薄暮变成了寒冷的午夜,好像有什么人把太阳浇灭了似的。娜塔莉亚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地方出什么问题了?”格蕾丝问。

“或许那家伙是对的,”欧文说,“我们可能正在遭受惩罚。”


第十八章、游走在悬崖峭壁

在前行的过程中,格蕾丝因寒冷而哆嗦着,布满星星的天空格外明亮,这看上去十分古怪,但具体哪里古怪,她也说不上来。她对夜空知之甚少,但在她年幼的时候,父亲曾经指出过一些星座让她认识,在虚拟场景中,那些星座的形状歪歪扭扭的。月亮散发出清冷的光辉,像是穿过寒冰的光束,照亮了他们前行的大道。他们周围的事物也发生了变化。平缓起伏的山丘变得陡峭而尖锐,白色的石崖变为了灰色的岩壁。大道一路向下,在山谷和低地之间蜿蜒。自从把大狗送给那个流浪者之后,欧文就有些沉默寡言,格蕾丝对此并不意外。

“大概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养过一只猫,”格蕾丝说,“它的名字叫白兰度。”

“白兰度?”娜塔莉亚问。

“就是以马龙·白兰度【马龙·白兰度(MarlonBrando).美国演员。在影片《教父》中饰演教父唐·维克托,塑造了美国电影史上经典的黑帮老大的形象——译者注】命名的,”格蕾丝说,“这名字是我爸爸取的。他说这只猫来回踱步的样子像极了教父,确实是这样。但我爱这只猫。”她还能回想起它一边发出咕噜声、一边用鼻子摩擦她的耳朵时那种痒痒的感觉。

“它后来怎么了?”欧文问道。

“我们发现大卫对猫过敏,所以白兰度不得不离开。”

“噢。”欧文说。

“我父母找到一对比他们年长的夫妇来领养它。那一天,他们过来接它,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我的父母一直在喊我出来和白兰度说再见,但我总觉得如果我拒绝说再见,白兰度就不能走了。但当我走出卫生间时,它已经不在了。”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想起那只猫以及它离开那一天的事了,但旁观着欧文和大狗说再见的场景让她回想起这一切。让她吃惊的是,这回忆仍令她感到难过。

‘我很抱歉。”欧文说。

“谢谢,”格蕾丝说,“而且我得告诉你,那只大狗根本没法和白兰度相提并论。”娜塔莉亚轻声一笑,欧文也笑了。

“好吧,我没见过白兰度,所以只能听你说。”他说。

“相信我。”她说道。过了一会儿,娜塔莉亚发着抖,抬眼看向天空,“好清澈的天空,我甚至能看到银河。”之后三人都在沉默中前行,偶尔抬眼凝视着星空。大道不停地向前铺开,没有任何分支、岔路,或是十字路口。它只有两个方向——前方和后方,而他们身后的路正是他们来时的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进,除非他们想静止不动,什么也不做。白昼既已,长夜漫漫。月亮和星辰位置保持不变,这让他们感觉自己离地面更近了,就好像他们可以腾云驾雾一样。三人走着,走着,渐渐地,高山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走进一个峡谷,两旁皆是笔直的峭壁,隔断了视线,看不到远处的天际线,但那边高处有个什么东西吸引了格蕾丝的眼球。开始她以为那是颗星星,但它闪耀着极为耀眼的光芒,她意识到对于星星来说,这光芒有些太强烈了。它就位于峡谷所形成的楔形空间之上,而当他们走近,这东西更是熠熠生辉。格蕾丝意识到它根本就不在天空中,它就在一座山峰的顶端。

“那是你们在一开始看到的那种光吗?”她问另外两人。

“可能是。”娜塔莉亚说。

“我觉得那可能就是‘峰顶’。”欧文补充说。面前的峭壁直插云天,格蕾丝抬眼观察着峡谷的尽头,猜想那是大道要引导他们前去的方向。

“那地方太远了。”欧文说。但其实并不远。他们的旅程很快就把那座山和它的顶峰带到了他们面前,比格蕾丝预想的要快。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和山峰的距离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远,或者是他们行进的速度要比预想中更快,或者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古怪的时间秩序……总之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峡谷的尽头,在他们面前,一个巨大的人像若隐若现。这是在山腰峭壁之上的一幅画作,或是灼烧过后的痕迹,一个简简单单的巨人影像,没有任何细节,也看不出性别。它至少有一百英尺高,可能还不止。从格蕾丝站立的位置很难估计它的高度,而且黑暗遮掩了山体的绝大部分。现在连山顶上那团亮光也看不到了。

“我希望那不是幅自画像。”欧文说。格蕾丝回首看了看月亮,“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很有可能是的。”

“我们去哪儿?”娜塔莉亚问,“大道在这里到头了。”格蕾丝看了看,她说得对,大道就停留在了巨人的足下。但在巨人影像的右侧,她注意到有一条狭窄的隧道可以通往石缝之中。这条隧道呈“之”字形蜿蜒向上,一直延伸到她目力所及的地方,她估计再往上也还能通行。

“嘿,那边有根绳索。”娜塔莉亚和格蕾丝看的方向不一样,是在影像的左边。格蕾丝和欧文跟着她,他们的确找到一根从黑暗的上方垂下的绳索。在旁边,有人凿出了一级级极窄极陡峭的石阶。石阶笔直向上,直通山顶,每级台阶不超过几英寸高。这实际上是一道梯子,光是看着它格蕾丝就觉得头晕了。

“我们要爬这东西?”欧文问。

“我想是的。”娜塔莉亚说。

“啊,那边还有一条路。”格蕾丝指着影像的右侧,“不是那种大道,但也是条路。可能比这个安全一点。”他们穿行到巨人的另一边,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格蕾丝所见的那条路。它没有台阶,只有差不多一英尺宽,但比起攀绳索而上则更为平缓,因为它是迂回曲折向上的。

“我哪条路都不喜欢。”欧文说。格蕾丝同意他的看法。

“我觉得我们必须要选一条。”娜塔莉亚说。格蕾丝不想同意这一点,她不喜欢太高的地方。她从不认为这是恐高,但她确实有点害怕太高的地方,她觉得这才是健康的表现。

“可能还有第三条路?”她说,即便她自己也知道这不可能。峡谷尽头就是山峰高耸之处,三面都是山,除非后退,他们唯一的出路便是向前。

“我没看到别的路,”娜塔莉亚说,“如果我们想要到那上面去,那么很明显,我们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路,然后爬上去,这就是我们必须要做的选择。”欧文看着这条路,然后目光转向右侧的绳索,“我觉得比起‘死亡山径’,我更倾向于‘厄运石阶’。”

“为什么?”娜塔莉亚问。

“你看看这东西,”他说,对着这条路比画着,“这也太窄了,而且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防止你掉下来,你只能靠自己。而绳索的话,你至少还能有点什么可以抓着。”娜塔莉亚点点头。他们两个回到了石阶前面,格蕾丝跟着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该同意还是拒绝。

“看到了吗?”欧文抓住绳索,“你就抓牢这玩意儿。”格蕾丝抬头向上看,“是啊,但我们不知道它会带我们去哪儿。我们不知道它系在什么东西上面,不知道它的年代有多久远。如果它断了呢?要是没了绳索,你就掉下来了。”

“所以我们必须抉择,”娜塔莉亚说,“是踩着石阶,祈祷绳子别断,还是选择那条路,希望我们不会用到绳子。”格蕾丝依然对这两个主意都不感冒。即便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这只是虚拟场景,也仍旧如此。因为这个虚拟场景可能会有未知的危险,而且她也不知道在这里死亡将意味着什么。显然她的大脑非常抗拒这个选择,她只是抬头看着这条小径,还有绳索,她就感觉自己已经在往下掉了。假若她的大脑因此受损,无法恢复了呢?

“我决定攀着绳索上去。”欧文说。

“我也这么想。”娜塔莉亚说。格蕾丝可不这么想。假如要她选的话,她可能不会选择去信任一根神秘的绳索。这条小径已经告诉了她一切,虽然不多,但她希望这些足够了。

“我要走这条小径。”她说。其他两人都看向她。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待在一起?”欧文说。

“可能吧,”格蕾丝说,“所以,和我一起走这条小径吧。”

“我觉得绳索更加安全。”欧文说着,抬头向上看了看,“或许我们该问问巨人,哪条路才是最好的选择。”在短暂的一瞬间,格蕾丝相信了这种可能性,因为有何不可?这是集体无意识的虚拟场景,谁知道规则会是什么?但当她抬眼扫视,这个巨大的人影并未有任何动作,或是话语,也没有任何注意到他们的迹象。

“我觉得我们不能分散开来,”娜塔莉亚说,“我觉得那条小径我走不了。我需要抓着点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

“好,”格蕾丝说,“那我们相互帮助,如果需要的话。”欧文和娜塔莉亚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两人同时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娜塔莉亚说,“那我们开始吧。”格蕾丝叹了口气,然后移步来到了小径前。她知道一旦他们开始行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他们不能转身,或者退回来。他们只能登顶,或者坠落。

“我想我可以。”她对自己轻声说道,欧文在轻声发笑。

“那么,谁打头阵?”娜塔莉亚问道。

“我来。”格蕾丝说。如果不这样做,格蕾丝怕自己会失掉勇气。于是她踏出了第一步,并感受着山石摩擦着她的鞋底。她又前进了一步,再一步,再一步,她稍微向山体倾斜,这样她就能够在需要的时候伸出一只手维持平衡。娜塔莉亚在她身后,再后面是欧文。在格蕾丝向上爬了数十步之后,她抵达了一处转折点,于是她顺着小径的方向转动身体,一次只转动一英寸,直到山体完全处在了她身体的另一侧,有那么一瞬间,她能看到娜塔莉亚和欧文的脸庞。两个人看上去都面色冷峻,全神贯注,充满信心。

格蕾丝又向上爬了数十步,这里又是一处转折点,她再次转换了方向。在重复了几次这个动作,拐了几次弯之后,攀行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甚至有些乏味。这时,她向下方看了一眼。眩晕瞬时间占据了她的五脏六腑和大脑,几乎像要把她甩向空中一般,她紧紧地伏在整个山体上,双手紧紧地抓住犹如寒冰般坚硬寒冷的岩石。

“你还好吗?”娜塔莉亚问。他们已经攀到了很高的地方。大概和巨人的肩膀平齐,格蕾丝猜测。地面看上去已非常遥远,小径看上去就像一条红色的丝带。起风了。寒风凛冽,在她耳旁仿佛发出阵阵死亡的怒吼。

“我没事。”她说着,面对寒冷和恐惧,她紧咬牙关。她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继续攀行。一步,两步,三步……一个转折点,又一个,再一个。她固执地保持目光前视,但偶尔还是忍不住鼓起勇气回头扫视一下,确保娜塔莉亚和欧文跟在后面。他们一起稳稳地向山顶前进,巨人的影像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嘿,伙计们,”欧文说,“往下看。”

“欧文,”格蕾丝说,“我就是脚下不需要使劲了,也想尽量避免往下看。”

“但我们已经看不到地面了。”他说。过了一秒,娜塔莉亚也说话了:“他说得对。”格蕾丝停了下来。然后她非常小心地向下移动视线,这一次她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下方的景色已经变得和夜一样黑暗。而格蕾丝注视着这片深渊,她不知道如果自己掉进去将会发生什么,但看上去会永无止境地坠落,而她将会被困于自己的恐惧之中。

“还有多远?”欧文问,“你们俩能看到山顶吗?”格蕾丝双手紧紧抓住山体,抬眼向上看,峻峭的石壁隐身于夜色里,山顶依然在其之上,“我还看不到。”她说。

“我也看不到。”娜塔莉亚说。欧文叹了口气,“我就是问一下罢了。”格蕾丝重新凝神攀行,但没过多久,她就感到大腿处传来阵阵因疲乏而产生的刺痛。接下来的每一步仿佛都在她的肌肉中点燃了一把火,直到全身都像被火焰灼烧一般炽热。但山顶还遥遥无望,这让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抵达峰顶。不是担心自己会掉下去,而是因为它实在太远、太高了,她的身体无法完成这种攀爬。

“有没有人感觉累?”她说着,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娜塔莉亚说。

“我也跟不上了。”欧文说。

“我们是不是该停下来歇一会儿?”格蕾丝问。另外两人表示同意,于是他们停止攀爬,小心翼翼地在小径上坐了下来。格蕾丝尽可能地确保自己的坐姿安全,头顶是夜空,脚下是深渊,她的腿就挂在石壁的边缘。她太累了,一句话也不想说,她发现娜塔莉亚和欧文也一言不发,估计他们眼下也很累。三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让他们的腿部得到放松,同时调整自己的呼吸。

一开始,这短暂的休息让他们感觉不错,心气平和。她的双腿停止了颤抖,心跳也渐渐慢下来,呼吸也平缓了。但随后冷风肆虐而上,让几秒之前还冒汗的她瞬间感觉自己冻成了一块冰。风再次在她耳边嘶吼,让她的思维开始紊乱,她开始动摇了。如果山顶上面什么也没有呢?如果他们所见的山顶亮光只是某种幻觉?如果他们攀向的只是一个虚妄的谎言?如果亮光是否真实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他们永远也无法抵达终点,那又将如何?山顶太高了,小径太窄了,他们会在接近终点之时坠落下去。

一开始,这些想法似乎来自格蕾丝的内心,但当她看向下方深渊的深处时,很快意识到它们是深渊向她发起的咆哮。这些声音在向她承诺,让她伸开双臂,并且告诉她只要从边缘跃下,一切都会轻松愉快。无须太过辛苦,而且再也不会有任何艰难险阻。如果他们始终也无法抵达山顶,或者说即使他们抵达了,发现山顶空无一物的话,这场攀登的意义何在?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样一座对她的抗争默然无言的山峰?深渊在聆听,深渊无所求,只是等待着拥抱她。

轻轻一推,它只需轻轻一推。仅需一个倾斜,然后双手轻推……格蕾丝倒抽一口气,抬眼上看。她突然想到自己的弟弟,一瞬间,她的视野和思绪都从深渊深处转回来了。星星和月亮低垂着,微微散发着光亮,在接近山顶的这个位置,星月显得和他们距离非常近。娜塔莉亚和欧文看样子还被困在自己的思绪里。

“伙计们。”她说。他们没有回答。

“伙计们,听我说。”她伸出手碰了碰娜塔莉亚的手臂,“我们得保持移动。如果我们坐在在这里,将永远也没法抵达终点。”娜塔莉亚缓缓地面向格蕾丝,好像被深渊控制了一般,“我开始觉得我们可能永远也没法做到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格蕾丝说,“不,你错了。这不是你心中所想,娜塔莉亚。你是那个击败巨蛇的人,还记得吗?你帮助欧文为大狗找到了新的伙伴。我们可以做到的。”

“你怎么知道?”欧文问道,很显然他一直在听她们的对话,“你怎么知道我们可以做到?”格蕾丝无法回答。她的确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抵达终点。但她相信他们可以做到,因为她对自己和她的伙伴们有信心。

“我就是知道。”她对欧文说。娜塔莉亚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想我要完蛋了。”格蕾丝看到她向前俯身,瞬间明白了娜塔莉亚所要做的事情,于是她伸手过去,抓住了娜塔莉亚的手腕。

“不要!”她喊道。但娜塔莉亚将自己推下了石壁边缘,格蕾丝守住自己的位置,牢牢抓住她。娜塔莉亚向下滑落,直到她的整个手腕、手臂还有后背紧紧地贴合在山体上,几乎把格蕾丝也拽了下来。她平躺在小径上,一只手紧紧抓住边缘,坚持着让自己不掉下去。

“欧文,帮帮我!”格蕾丝喊道。她朝下看向娜塔莉亚的眼眸,她看到了恐慌。无论唆使她跳下去的声音是什么,这个魔咒的效力已经消失。

“别放手!”娜塔莉亚尖叫道。

“我不会的,”格蕾丝说,但她不可能永远坚持下去,“欧文!”       

“我在这儿!”他爬了上来,伸出一只手越过边缘去抓住娜塔莉亚,“好了,”他说,“我们拉住你了。现在我们要把你拉上来。”

“快点。”娜塔莉亚说。格蕾丝看着欧文。他点了点头,然后他们同时用力,将娜塔莉亚稍稍往上拉了一些。

“给我你的另一只手。”欧文说,当娜塔莉亚的手伸到合适的距离时,他握住了这只手。格蕾丝和欧文一人抓住她的一只手,连拖带拉地将娜塔莉亚拉回到小径上,她的膝盖已经可以够到小径了。几秒钟之后,三人都靠着石壁,坐在了小径上。娜塔莉亚紧闭着双眼,胸口不断起伏。格蕾丝怒视着她另一侧的欧文,一边喘着气一边说:“你怎么动作那么慢?”

“我不知道。”欧文摇着头,向下方看去。但格蕾丝知道,其实她并不是真的生欧文的气,她只是对刚才发生的惊险事件感到后怕。

“我很抱歉。”娜塔莉亚说。

“没事的,”格蕾丝说,“但我们需要继续前进。”

“好。”娜塔莉亚睁开眼睛,点点头。他们仅仅又休息了几分钟,呼吸平缓之后,就重新开始攀爬。深渊仍在他们脚底,劝说着格蕾丝放弃抵抗,但她拒绝听从于这个声音。她仍然对他们将在山顶发现什么心存疑惑,对他们或许会在半途摔下去而心存畏惧。但与其被这些问题所困,她更关注眼下每一处落脚的位置和自己的每一个脚步。数以百计的脚步。也许是数以千计。

这种对脚步的关注演变成某种执念,让她迷失在其中。他们继续前进,直到突然之间,没有一点点防备,她的手再也没有石壁可以攀爬了。格蕾丝的目光从小径移开,眨着眼睛,四处观察着。他们并不是在山峰的顶端,但他们已经抵达了峭壁的最高处,沿着一条在月光下泛着蓝光的冰河,这条小径带他们远离了深渊。

这条凝固的河川填满了两道山脊之间的空隙,在最高处,格蕾丝发现了那道光,虽然它看上去没有从峡谷那里远眺来得那么亮,但它就是那道光。这道光是从一个很大的、闪闪发光的穹顶里散发出来的,穹顶从山体隆起,像半个巨大的珍珠。在其下方,是一块岩石,上面有一个门洞,他们的小径延伸至此。格蕾丝继续走在最前面,他们在冰河的边缘行走着,直到置身于人口处。

“我想这就是终点。”欧文说。

“必须是,”格蕾丝说,“我们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说完,他们进入了门洞。


第十九章、复仇的火焰

即便手握伊甸园碎片,肖恩仍旧感觉不可思议,这种感觉如此遥远,时间上和他相距数百年,距离上……天知道有多少英里【1英里约1.6公里——译者注】。而这双手甚至都不是他自己的。这是斯泰尔比乔恩的双手,这个维京人仍旧不能理解他所拥有的究竟是何物。但他随身带着这柄匕首,并且研究着它,因为他怀疑这东西作为基督的遗物,不仅具有神圣性,而且另有玄妙。

“你应该摧毁这柄匕首,或者扔掉它,”格姆说,“它冒犯了诸神。”“你怎么知道什么会冒犯诸神?”斯泰尔比乔恩问,“你能代表诸神说话吗?现在你成了先知了?”他们坐在晨光中,四周是昨晚篝火的余烬,这里是幽暗森林,他们仍在此地安营扎寨。塞拉一直伴在斯泰尔比乔恩的左右,而格姆以及其他的乔姆斯维京队长在火堆的另一边对他怒目而视。他们没有开口说要撤退,但斯泰尔比乔恩知道他已有失掉这支军队之虞。他能感觉到,只要队长中有一人声言放弃,其他人定会附和。

“帕尔纳托克已死,”格姆说,“我不需要成为先知也知晓诸神的不悦。”斯泰尔比乔恩抬高声音,“帕尔纳托克知晓自己生命之线的短长,他是在战场上迎接的他的最后结局,而不是龟缩于乔姆斯堡。这柄匕首与此毫无关联,你这样说玷辱了他身后的英名。”格姆一言不发。

“我尊敬帕尔纳托克,”斯泰尔比乔恩继续道,“所以我将为他复仇。但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不要假惺惺地说你是为了帕尔纳托克的荣誉而与埃里克为敌的,”格姆说,“你开战是……”

“我不认为他是假惺惺,”塞拉说,“我想对于帕尔纳托克的死,斯泰尔比乔恩和你们一样愤怒,就像他仇恨自己的叔叔一样。他不能同时为两者而战吗?为他的王冠,还有为他盟兄弟的荣誉?如果你声言反对斯泰尔比乔恩,那你就是在反对帕尔纳托克。”她的话语铿锵有力,像一个铁匠沉稳平和的锤铁声,格姆再也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这名乔姆斯维京人在塞拉的怒视下低下了头,就好像她是个女王,而不只是个盾女。斯泰尔比乔恩讶异于自己很快就发现了塞拉在自己身边的价值,并对她产生了钦佩之情。但现在并不是衡量这一切的最佳时机。

他进一步地逼迫着格姆,“我还在猜想,你接下来会怎样向帕尔纳托克表达你的敬意,你会怎样实现你绝不撤退的誓言。”格姆抬起了头,“我们会战斗。但你听好了,斯泰尔比乔恩,我们是为复仇而战,我们是为自己的誓言而战,为自己的荣誉而战。我们不是为了你的王冠抛洒热血。”斯泰尔比乔恩点点头。到最后,乔姆斯维京人为何走上战场已不重要,只要他们战斗便好,“让你的人准备好。我们向菲里斯河场进军。”格姆垂首听命,但这个动作毫无敬爱之意。然后他和其他队长离开了火堆。他们走后,斯泰尔比乔恩转向塞拉。

“感谢你为我辩护。”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她说。

“我认为你改变了格姆的想法。”

“但我没法改变我父亲的想法,不然他仍旧会站在这里。”她看着斯泰尔比乔恩腰间的匕首,“我很吃惊,哈拉尔居然把这东西留下了。”斯泰尔比乔恩低头看着它,肖恩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了,当匕首成为虚拟现实当下的中心时,他总会更加留神,“看样子这东西对他而言不只是个圣物那么简单。”斯泰尔比乔恩说。

“当然。我好多次在想,这里面一定蕴含着某种力量。”

“什么样的力量?”

她歪着头向上看着树林,她的绿色眸子捕捉到了日光,“要我说的话,这东西将其他人聚拢在了他的身边,敌人也会听命于他。但这仅限于他带着这柄匕首的时候。”肖恩明白她在说什么,这就是这枚戟尖的力量。但斯泰尔比乔恩仍怀疑地看着这件武器,即便现在这东西已属于他。过了一会儿,乔姆斯维京人带齐了他们的长矛、剑和战斧,还有盾牌,聚在了一起。

那些受了重伤的和中毒虚弱的人留了下来,其他人则开始向乌普萨拉进军。斯泰尔比乔恩带领他们穿过森林,他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以表明前方已没有带毒陷阱和埃里克士兵的侵扰。他们在午后抵达了菲里斯河场,斯泰尔比乔恩本拟在这片平原遭遇埃里克的大军。但,什么也没有。没有士兵,没有营地,有的只是广袤的草地和沼泽。

“你的子民都去哪儿了?”格姆问道,“埃里克肯定发出了令杖。”

“他肯定把军队聚集在了更靠北的地方,在乌普萨拉。”斯泰尔比乔恩说。

“在神庙旁边?”格姆问道,“他为什么要在那里冒险作战?”

“或许他以为,诸神会拯救他。”斯泰尔比乔恩说。在他们进入平原之前,所有人呈扇形散开,组成阵列,然后斯泰尔比乔恩长矛所指之处,乔姆斯维京人的前锋开始进发。他们从幽暗森林里走出来,用斧头在盾牌上有规律地敲击着,像敲战鼓一般。他们一边呼喊着一边前进,向北方进军。西边,菲里斯河流入梅拉伦湖;东边,沼泽地阴冷潮湿,芦苇丛生。

而在他们前方,广袤而湿润的绿色大地像迎风招展的船帆一样生机勃勃。距离上次斯泰尔比乔恩来到此地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月,彼时,这儿是属于他父辈的领土,而他还是个喜欢奔跑的小男孩。多年的放逐生涯中,他一直在等待时机为父亲报仇雪恨,并且夺回自己的王座。终于,这一天到来了。他能感到自己逐渐燃起的怒火和强烈的厮杀渴望。

“那是什么?”塞拉问道。斯泰尔比乔恩看着她,“什么?”

“听。”她说。一开始,除了乔姆斯维京人行军的声音,他什么也听不到。但随之他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隆隆作响,他听到远方的惊雷声,虽然天空一片晴朗。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她说,“是埃里克的军队吗?”

“不,”他仍在侧耳倾听,“不是他的军队。”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他望向地平线。乔姆斯维京人停止了呼喊和击打盾牌,也开始倾听。他们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广阔地带停止行军,等待着,准备作战。

“你说得对,”塞拉说,“根本不是什么军队。”

“不管是什么,”斯泰尔比乔恩说,“我们都会杀死它,摧毁它。”塞拉没有点头,或表示赞同。她仅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继续关注平原上的动静,这让他有点困惑。斯泰尔比乔恩握紧他的战斧兰德格里斯,微笑着注视着眼前的动静。不一会儿,一头巨大的野兽出现在远处的高丘上。它向他们冲了过来,发出阵阵咆哮声。一开始斯泰尔比乔恩还不能理解眼前的状况:一头多脚的,身上挂满了尖角、长矛、长剑,几乎和乔姆斯维京人的阵列一样长的怪物。

但马上斯泰尔比乔恩意识到这不是一头怪物,而是很多头——一个兽群!几百头牛排成长长的一排,大概有三四排。它们被捆绑在一起,这样行动起来整齐划一,而且它们的躯体上挂满了武器,这是一架活生生的战争机器,势不可挡,必然能践踏、撕裂、冲散、碾碎一切。斯泰尔比乔恩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这可怕的东西能摧毁一支军队。任何挡路的士兵将非死即残,斯泰尔比乔恩知道乔姆斯维京人也不例外。他们不能往南边撤退,因为兽群势必将他们生吞活剥。如果撤向东方,沼泽将吞噬他们。这就给他们留下了唯一一条路线。

“往河那边去!”斯泰尔比乔恩命令道,在头顶挥舞他的战斧,接着吹响了战斗号角。乔姆斯维京人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们转身向西,逃离这些庞然大物。塞拉和他们一起,当斯泰尔比乔恩确保她能到达安全地点之后,他转过身去,急速冲进迎面扑来的暴风中。乔姆斯维京人的左翼部队没法在兽群席卷而来之前及时撤退,斯泰尔比乔恩必须找到方法击败兽群。

它们睁大了眼睛,带着惊恐的神情蹿了过来,它们像疯了一般狂叫着,在极度的恐慌之下已失去了意识。当战争机器靠近之时,他将兰德格里斯重新绑在了身上。当兽群距离他仅有几码之时,他用尽全力,纵身一跃,竭力避开迎面而来的长矛和牛角。但当他下落之时,一柄剑划伤了他的大腿,他滚落到一头牛高耸的肩膀上去了。这畜生将他甩开,而他堪堪从两头公牛之间滑过。他的双腿就悬于惊雷般的牛蹄之间,他的足跟撞击到了地面,差点把他扯下来摔死。

斯泰尔比乔恩抓住一个重重的牛轭,将自己的身体强托起来,并用剩余的木质支架支撑着自己。他的大腿流血不止,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从腰带上抽出战斧,奋力劈砍着周围的绳索和木块,正是这些东西将兽群凝聚成了一件武器。很快,雷鸣般的阵列被斩断了,然后分成了两部分。但这还不够。斯泰尔比乔恩保持住平衡,在兽群不断起伏的后背上跳跃着,来到了另一个连接处,他挥舞着战斧再次斩断了阵列。

战争机器现在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它们之间的空隙在变大,余下的兽群破坏力在减弱。至少一部分乔姆斯维京人能够从斯泰尔比乔恩劈开的豁口处逃生了。他转身从战争机器的尾部跳了下去,不停在地面上翻滚。然后他站起身,看着兽群从他的身旁冲向自己的部属,一瞬间,撞击声响彻天空。盾牌碎裂,人们在尖叫,金属在哐当作响。

有些乔姆斯维京人安全地穿过了兽群中的空隙,但绝大多数被踩在了脚下,惨遭蹂躏,骨碎身裂,奄奄一息。这个庞大的机器仍然疯狂地向前冲击着。斯泰尔比乔恩在泥淖烂草中跋涉,但在他走到自己人身边之前,他听到从北方传来一阵新的响动,这次的声音十分熟悉。他转过身,看到了飞驰而来的埃里克的军队,他们是过来收拾残局、杀戮那些幸存的士兵的。

“到我这儿来!”斯泰尔比乔恩喊道,举起了战斧,吹响了号角。然后他转身面对埃里克的军队。不一会儿,乔姆斯维京人已经列队,立在他的身后,其中还有塞拉和格姆。

“盾墙!”斯泰尔比乔恩命令道,再次吹响了号角。

“敌众我寡,他们的人数大概是我们的四倍。”格姆说。斯泰尔比乔恩指向西方,“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我们只需拖延时间。今天我们要让他们明白,想要击垮我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明天,我们就狠狠回击,打倒他们。”在斯泰尔比乔恩身边,还有平原的其他地方,还能举起盾牌的乔姆斯维京人纷纷后退,肩并肩,将盾牌和长矛对着敌人。塞拉站在斯泰尔比乔恩身旁,她注意到了他的大腿。

“伤得严重吗?”她问道。虽然他感到鲜血如泉涌般流入他的靴子,但他还是说:“没什么。”她向他露出嗜血而兴奋的笑容,惊讶之余,他也回报以同样的笑容。然后埃里克的军队如潮水般涌向他们。接下来就是白刃战了,长矛和剑用来进攻,盾牌则用来阻挡敌人。但埃里克的人都是农民和自由民,他们都是被征召来的,很多人从未经历过战事,而乔姆斯维京人则是为掠夺和战争而生的。斯泰尔比乔恩的军队受到一次攻击,他们总能给予对方五倍的还击。

塞拉证明了自己的身手,她训练有素,凌厉非常。当白日将尽,盾墙依然挺立;夜幕降临,埃里克的军队从菲里斯河场撤到了他们的营帐。乔姆斯维京人在战场上搜寻着他们的伤员和阵亡者,把他们聚拢在一起。他们撤回到幽暗森林,在森林的边缘他们发现了兽群组成的战争机器的残余部分。很多头牛撞树而亡,其他的则跑进了森林。战士们屠宰了几头牛,在晚上享用了牛肉,他们吃到肚皮实在装不下为止。这时,格姆来到了斯泰尔比乔恩的火堆前。

“我希望我能向你宣誓,斯泰尔比乔恩。”乔姆斯维京人说,“我和其他的所有弟兄都是。我们都看到了你的所作所为。原谅我之前曾质疑过你的荣誉。”

“我原谅你。”斯泰尔比乔恩说着,塞拉坐到他的身旁,帮他缝合大腿上的伤口。格姆继续说道:“今天他们会歌颂你的伟绩,而明天,乔姆斯维京人将在你的身边为你力战而死,假如诸神要我们战至最后一人,那我们就会战至最后一人。这就是我们的誓言。”肖恩探索着这段记忆,让他感到震惊的是,斯泰尔比乔恩并没有利用匕首来获取乔姆斯维京人牢不可破的忠诚,而靠的是自己的努力。

“誓言留到明天,”斯泰尔比乔恩说,“现在,受伤和阵亡的战士们需要他们的队长。去他们那里吧,格姆,我会再和你谈谈的。”格姆低下头,这次是带着绝对的赤诚,然后他离开了斯泰尔比乔恩的火堆。在他离去后,斯泰尔比乔恩凝视着火焰,看向火焰的最深处,最炽热处,看向木柴和煤块燃烧的地方。他需要为明天的作战制定战术。埃里克的军队依然拥有人数上的优势,而他自己的亲兵都已经加入了战斗。

“这伤比你说的要严重多了。”塞拉说。

“我说了没事。就这样。”她摇摇头,皱着眉。

“你在想什么?”斯泰尔比乔恩问道。

“我在想,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他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火焰映着她绯红的脸颊、头发和眼睛,“你在捉弄我吗?”他问。

“不,”她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将目光投向他处,一时乱了方寸,不能自处。

“你准备结婚吗?”她问。

“我会结婚的。”他说,“当我报得杀父大仇,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时,我会结婚的。”她点点头,但眉头微皱,“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第一个让我觉得有资格做我丈夫的人。我认为我也是你遇见过的人中第一个有资格做你妻子的人。”她的语调平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她说得对,但他还没有好好考虑过这些问题,这些念头一直以来都被他抛在脑后。因为此时并非男女情长之时,他需要打赢这场仗,他要杀死自己的叔叔。

“我想我们以后才能讨论这件事。”他说。

“我不这么认为,”她说,“我今晚就要嫁给你。”

“今晚?”他盯着她,对她展现出的魄力既震惊又佩服,“为什么是今晚?”

“因为明天之后,你就将成为国王,我不想让你觉得,让任何人觉得,我嫁给你是为了你的王冠。我不想嫁给强者斯泰尔比乔恩。多年以后,当我们的孙儿在你膝下承欢之时,我想要你告诉他们今晚的故事。你将会告诉他们,即便你是一个被流放的落难者,我仍然要你。我要嫁给比乔恩。”

斯泰尔比乔恩喜欢听到她喊着自己的真名,完全没想到要纠正她。他长久地注视着她,而她再也没多说什么,显然想要给他时间和空间来思考。的确,他希望有一天能够结婚,而且,他的确想要娶塞拉为妻胜过所有其他认识的女人。但今晚?必须是今晚吗?从某种角度看,她的话语有些疯狂。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她的话语比他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遇到的一切都更为真实。

“你想怎么成婚?”他问。

“按照旧的礼仪,”她说,“在诸神的见证之下。”

“那聘礼呢?那些传统习俗?”

“我对那些东西毫不在乎。”

他点点头,又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早已做出了决定,“我会在今晚迎娶你,”他说,“但我必须要你做一些你可能不喜欢的事情。”她笑了,当他再度看向她时,他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

“什么事?”她问。

“我希望你明天不要参加战斗,”他说,“你必须远离战场。”

“什么?”她的笑容消失了,“我的丈夫也不能……”

“我明天可能会殒命。”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说起这样的话,甚至他对自己也没说过。他现在考虑这件事的唯一理由不是爱,不是为了塞拉,虽然他相信自己会爱她,而是为了基莉德——他的妹妹,“我不想死,”他说,“但诺伦三女神已经在斩断我的生命之线,如果明天就是我人生的终点的话,我需要你将我的话带给我的妹妹。她也会是你的妹妹,我需要你安抚她,代替我在她身边照顾她。”塞拉带着他今天见过的一脸空白的表情,他在猜测自己今后会不会读懂这个表情,如果可以,那将花费多少岁月。

“我知道我没法强迫你离开,”他说,“我也不会强迫你。但我需要你这么做。你能答应我吗?”良久,塞拉都没有回答他,但他知道最好不要再逼问她。

“我答应你,”她终于说道,“我没想到我会答应你。”他笑了,“我也没想到。”他对着树林点点头,“现在,我要去做一个神龛。”于是他们一起远离营帐,走进幽暗森林的深处。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块高度两倍于斯泰尔比乔恩的巨石。巨石的正中央有一道裂缝,仿佛这是一个被托尔的战锤雷击过的冰霜巨人的头颅,他们决定在这块巨石之前说出自己的誓言。

夜色中,斯泰尔比乔恩搜集了一些白色的石块,将它们堆靠在巨石上,做成了一个神龛,他们没有蜂蜜,也没有粮食,于是他放了一件金臂环在上面。当神龛建好后,斯泰尔比乔恩将他的因格瑞剑交给了塞拉,发誓成为她的丈夫,视她的荣誉超过其他所有人,不容许任何人出言反对她。然后她也拿出了自己的佩剑,说出了同样的誓言,于是他们在弗雷【北欧神话中的丰饶、兴旺、爱情、和平之神——译者注】的见证下结成眷属,这位神祇是斯韦阿兰所有国王的父神。

“现在要血祭了,”斯泰尔比乔恩说,“我去找些动物来·……”

“不,”塞拉看着他的腰带,“我们已经有了能够取悦诸神的祭品了。”斯泰尔比乔恩看向自己的腰间,将蓝牙王的匕首从鞘中拔出。他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将匕首搁在了神龛上,将这件基督的遗物献祭给了托尔。他祈求天神在即将到来的战事中助他一臂之力。然后他将匕首插在了巨石的裂缝里,再将石块堆积起来遮住它,以防路过的人发现。一切完毕之后,斯泰尔比乔恩和塞拉回到了营地,以丈夫和妻子的身份,而匕首就留在了那个地方。如果它现在仍在那里,那么肖恩能很轻易地找到它。

“以赛亚,”肖恩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看到了吗?”是的,以赛亚说,你干得很棒,肖恩。太棒了。

“你知道具体位置了吗?”我们知道了。我现在可以让你出来了。反正斯泰尔比乔恩的记忆就快要结束了。

“快结束了?”虽然肖恩已经完成了他的既定目标,但他还没做好准备离开这位祖先的记忆,“为什么?”似乎斯泰尔比乔恩很快就要将他的基因记忆传给下一代了,塞拉很快就要怀孕了。我们没有今晚之后他的DNA记忆了。

“他没有再生其他小孩?”没有,当然没有。

“为什么是当然?”我……我以为你知道的,以赛亚说,这是确已发生的史实,斯泰尔比乔恩在菲里斯河场之战中战死了。


第二十章、第一意志的工具

欧文现在身处的这条走廊,和他此前经历的所有虚拟现实中的都不尽相同。之前的森林和大道看起来很古老,很原始,而这个地方看上去要先进多了。两旁灰色的墙壁似乎由金属材质建成,细长的金色网格线密布其间,像是电网线路一般。在他们前方,廊道尽头处,一个人口显现出来,里面似乎是一个明亮的洞穴式的房间。

“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原型。”欧文说。

“反正我们还是只有这一条路能走。”格蕾丝说。于是三人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行进。欧文感觉当他的视线移开时,走廊就开始跳动和闪烁;当他直视墙壁时,走廊就恢复正常了。他们的脚步很轻,轻到可以感觉到持续不断的轻微心跳声在整个空间里回荡。当他们抵达走廊的尽头时,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侧,四下窥探着各个角落和房间里面的情况,他们发现自己就身处刚才在外面所见的巨大穹顶之下,它闪闪发亮的曲面部分投射出苍蓝色的光芒。

就在穹顶之下,数个巨大的平台上放着一些欧文从未见过的奇怪物件和设备,这些可能是机械设备,或是电子计算机,或者就是一些简单的雕刻。水晶般的走廊、台阶,还有连接着不同平台,使之成为一体的管道,整体看上去就像分子结构一样。既向上延伸向穹顶,同时也通往下方从山体中掏空出来的一个谷仓模样的东西。

“这地方是哪儿?”欧文问。

“或许这是个疯狂科学家实验室的原型。”格蕾丝说。

“像是这类玩意儿,”娜塔莉亚说,“我认为这就是门罗要找的钥匙。伊甸园碎片来自一个古老的文明,对吗?”她对着室中央点了点头,“在我看来,那东西就像来自一个古老的文明。”你说对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说道。欧文转身望去,一个人影从下方走了上来。她一头长长的黑发,苍白的皮肤里似乎透出光亮。

她戴着银色的头套,似乎是一顶头盔,而她白色的长袍几乎要触到地面。陌生人走近他们,她的声音和他们在这次虚拟进程中最初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你们所见的确实属于一个古老的文明。我的文明。她转身背向他们,跟我来。欧文、格蕾丝,还有娜塔莉亚,跟随着陌生人来到一段水晶台阶前,他们拾级而上,跨过脚下看似深不见底的峡谷。欧文紧紧地抓住冰冷的护栏。

“你是谁?”在他们沿阶而上之时,娜塔莉亚问陌生人。我是先行者的一段记忆。陌生人说,然后她再没说话。她引导着他们走上台阶,进入走廊,再踏上台阶,走向大穹顶的最高处,直至他们来到整个建筑顶端的一个平台,一个像床一样的东西静静地安放在那儿,看上去也是用相同的金属材料制成的,这让欧文想起Animus。在金属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和那个陌生人一样有相同的古铜色皮肤。一条被单从肩膀以下覆盖着她的身体,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我有许多名字为人们所熟知,陌生人道,但你们可以唤我密涅瓦。

“就是……那个女神?”格蕾丝问。我就是你们的神话的起源,我曾经有过许多不同的名字。陌生人伸开两手,雅典娜、苏丽丝【凯尔特神话中的温泉女神——译者注】、乌尔【挪威神话中的智慧女神——译者注】、萨茹阿斯瓦蒂【即妙音天女,古印度神话中的学问、智慧、艺术、音乐女神——译者注】。我们先行者统治人类数千年之久。这个陌生人密涅瓦的声音进入了欧文的心灵深处。强大的力量令他视线模糊,密涅瓦的身影在他面前摇晃,放大,光芒万丈。

最终,武器和装置大行其道,三叉戟被制造出来以绝对的权威统治世界。她摆动着手臂,头顶的大穹顶开始变暗。然后各种影像充斥其间,一个接一个掠过。战场的画面,尸横遍野,血流千里。我的族群,我们自相残杀。我们和你们——我们的创造物相争。我们毁灭了自身,因为我们犯了一个错误。

她走向波状外形的床,触碰了其中一处。这一处和其他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一经她碰触,跳动的光芒开始沿着平台内部的金色脉络流动,整个平台被照亮了,光芒流进这个睡着的女人的身体。密涅瓦回头看着欧文及其他人,她在等待着,一言未发。欧文猜测他们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他看着格蕾丝和娜塔莉亚,她们看上去也同样困惑。

你们没有问我,我们犯了什么错误。密涅瓦终于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倦,欧文感觉到他们似乎没有通过某个考验,某个他们完全无所知的考验。我们创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文明,它辉煌壮丽。我们让自然的喧嚣为我们而沉寂。我们解开了生命的密码,成了生命的主宰。我们完成了所有这一切,还有更多的伟业,但最终我们,伊述,摧毁了自身,你们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你们就如此肯定,人类永远不可能陨落?

“为什么?”娜塔莉亚问道,“你们为什么会毁灭自身?”密涅瓦现在踱步于平台之上,摇着脑袋,间或向他们怒视几眼,看上去很是失望。或许我已经失败了。或许我犯下了第二个错误。

“拜托,”格蕾丝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达这里。”我知道你们远道而来。密涅瓦停下了脚步,大道是我设置的。在那一场大灾变之后,太阳的爆发让我们的文明变成了一片废墟。就像我现在说的,从那时起,我的族群几已灭绝,我很快也将加入他们。人类将幸存下来,而当我们离去之时,我担心我们的遗物仍将伴随你们,我们的武器。

“伊甸园碎片。”欧文说。人类是这么称呼它们的。密涅瓦走向他们,如果我能摧毁三叉戟,我会这么做的,但它消失了。我知道它不会永远深埋地底,当它重见天日之时,人类将因此受难。这就是我将你们带到此地的原因。她回到波状外形的床前,站立在一旁。然后她张开手掌,对着躺在其上的女人。我创造了这段集体记忆,将其深藏在某些人类脑海和细胞的深处。我审视时间的每个分叉和可能性,我预见到并希望他们的祖先会和三叉戟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跨越数百年,我还看到了某一天人类将会需要我的帮助。所以,你们来到了这里。

“但这意味着什么?”欧文问道,他仍然相信密涅瓦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们该如何阻止三叉戟?”来到这里,你们的心神已经形成了一个护盾,这样你们可以做到我所不能做的——摧毁三叉戟。

“但我们该怎么做?”娜塔莉亚问,“这段集体记忆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大道沿途要穿越恐惧、忠诚,还有信念。欧文想到了巨蛇、大狗,还有第三部分,那就是他们攀爬过的石壁,“但这意味着什么?”他问,“这些对我们能有什么帮助?”你们只是人类,所以无法理解。但这段集体记忆激发了你们的潜能,时机来临的话,你们会得到你们所需要的东西。欧文没有感到身体有什么不同,他不知道这段虚拟进程对他有着怎样的改造,是如何做到的。

“你还没告诉我们,你们是怎么毁灭自身的。”格蕾丝说。我们忘却了。她说。

“忘却了什么?”欧文问。我们忘却了我们也是宇宙的一部分,而不是独立于其外。我们忘却了我们既非处于创造物之中,也不是在其外。我们忘却了危险和恐惧并不是同样一件事物,而当我们和自身的恐惧抗争时,却没有看到真正的危险。我们忘却了这一切,直到宇宙以我们的太阳惩罚了我们,提醒了我们身处何地。密涅瓦在头顶画了一个圈,大穹顶像瞳孔一般张开,露出夜晚的天空,不要重复我们的错误。不要忘却。

“我们不会的。”欧文说。密涅瓦点点头。你们已经抵达了我给你们设置的大道之终点。记住你们曾经走过的每一步。她再次摆摆手,然后消失不见了。平台在他们脚下坠落,还有建筑的其他部分,以及大穹顶,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落入山体中心的深坑里。欧文仍然和格蕾丝还有娜塔莉亚一起悬浮在夜空中,群星环绕,眼前是高挂天空的月亮。但很快这些光辉也渐渐消隐,最终他的身周变为完全的黑暗,甚至他身旁的朋友们也看不见了。

有什么在拉扯着他的脑袋。他哆嗦了一下,想起身抗拒,但他触到了人的手,以及Animus头盔,随即头盔被移开了。他呆呆凝视着,困惑不已,然后开始眨巴眼睛。他又回到了鹰巢实验室。门罗站在他面前,轻拍着他的肩膀。格蕾丝和娜塔莉亚就在旁边,悬在她们的Animus圆环上。

“发生了什么?”欧文问,“我们失去同步了吗?”失去同步的感觉并不是这样。这是他体验过的脱离虚拟进程最顺畅的一次。

“没有,”门罗说,“你们没有失去同步。是这段记忆……放你们离开了。”他帮助三人解除控制带,走出圆环。欧文揉搓着自己的脑袋和眼睛,在头脑里回溯了一遍,确保那段虚拟记忆还在里面,而不是像梦一样消散——虽然它的确如梦似幻。那段记忆依然存在,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反而更加难以理解了。显然,地球上曾经发生过一段无人知晓的历史,一个古老而神话般的族群曾在这里灭绝。如果送他们进入这段记忆的不是门罗,欧文会觉得一切都只是个骗局。但这是真实存在的。

“大家都还好吗?”门罗问,“没有不良反应吧?”欧文摇摇头。

“我觉得还好。”格蕾丝说。

“我也是。”娜塔莉亚说。

“很好。”门罗叹了口气,“这样的话,你们就可以跟我说说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们先从娜塔莉亚开始,然后你们俩对她所说的遗漏之处进行补充。”于是他们都找了把座椅,娜塔莉亚带着门罗回顾了整个虚拟进程,从森林和巨蛇开始,一直讲到密涅瓦,以及她声称赐予他们的护盾。欧文补充了娜塔莉亚和格蕾丝离开时围绕着大狗发生的故事,格蕾丝则说了一些攀爬石壁时的事情。门罗几乎没怎么插嘴,只是偶尔打断他们,问了几个问题。当他们全部讲完后,他坐在那里,双臂交叉,一手遮住嘴巴,显然是在思考他们所陈述的一切。

“这太神奇了,”他最终说道,“你们三个人刚刚回答了科学史上最大的几个难题。而且,你们间接接触了一位先驱。”

“一位先驱?”格蕾丝问。

“伊述,第一文明的成员之一,先行者。我们有好几个名字是用来称呼他们的。”他摇摇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理解他们。想想看,要创造一枚在数万年以后的某个特定时间点准时打开的基因胶囊,这意味着什么。”

“但密涅瓦没有打开它,打开它的人是你。”格蕾丝说。

“看起来是这样……”门罗说,但剩下的话他没说。

“密涅瓦说的是真的吗?”娜塔莉亚问。门罗双手放开,侧身向她靠过来,“哪一部分?”

“所有的。”她说。

门罗点点头,“或多或少是真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几万年前,所以我们无从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知道的是,我们的确有伊甸园碎片,我们也找到了一些先驱的神殿。在你们之前,我们也有和伊述接触的经历,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包括密涅瓦。他们的文明确实存在,而且的确难以置信的先进。我们相信他们毁于一次日冕物质抛射【日冕物质抛射(CoronalMassEjection),日冕中的一种剧烈活动现象,是局部较高密度的磁化等离子体从日冕向外喷射的过程——译者注】,也就是所谓的多峇巨灾【多峇巨灾(TobaCatastrophe),是一次发生在史前时期的巨大灾难,几乎导致了人类和先行者的灭绝。当时两个种族正在战斗。现代人以为这场灾难的起因是火山爆发,事实上灾难是一次太阳耀斑导致的日冕喷发造成的——译者注】。所以,对的,密涅瓦告诉你们的的确是事实。”

他转身面向格蕾丝,“甚至有些人还想要让伊述再次降临。”

“第一意志的工具?”格蕾丝问道。门罗点点头。

“他们是什么人?”欧文问。门罗向格蕾丝打了个手势,像是请她发言,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

“我从那本关于北欧神话的书里找到的,”她说,“以赛亚写的。”

“上面说了什么?”娜塔莉亚问。

“说他不想要统治世界。”格蕾丝高举纸张,“他想要毁灭它。”

“等等,什么?”欧文还以为以赛亚想做第二个亚历山大大帝呢,“为什么?”

“他认为地球需要死亡,这样才能迎来新生,”格蕾丝说,“这是一种循环。他说我们一直在阻碍这种循环的进程,一定还会有下一场大灾变的。但并没有,因为刺客和圣殿骑士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所以现在以赛亚想要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让其发生。"欧文知道通过三叉戟,他可以很轻易地实现这个目标。以赛亚不仅能用它来创造一支军队,他还能让国家之间互相征伐,让核武器和炸弹狂轰滥炸。

“所以谁是第一意志的工具?”格蕾丝问。

“我只听说过传言,”门罗说,“但据称,在圣殿骑士团的内部,有一个秘密派系试图恢复另一位先驱朱诺的神力。从以赛亚的记述来看,他似乎知晓他们的存在,甚至可能他自己就曾是其中一员。但如果他曾经是的话,现在应该也不是了。他已经决定由他自己攫取那份神力,而非拱手让给朱诺。”他从座椅上起身,“我要去检查另外两段记忆里大卫和哈维尔的情况了。”

“我们该做什么?”格蕾丝问。门罗环顾实验室的四周,“你们可以在此处逛逛,或者回公共休息室等待,这样我就知道去哪儿找你们了。”

“那我呢?”欧文问。在他答应进入这段集体潜意识的虚拟进程之前,门罗曾经许诺,让他看到自己父亲银行劫案的真相。

“现在还不是时候。”门罗说。

“你答应过……”

“我答应过帮你,我会的。但我想你应该知道,眼下我们有更加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

欧文本来就有点不耐烦,这下他彻底被惹火了,“但我们现下所做的一切就是等待哈维尔和大卫找到那把匕首。”

“这随时可能发生。”门罗向门的方向大步走去,“而且,我更希望你能够整理思绪来面对之后的事情。”

“我为什么需要整理思绪?”欧文问。门罗抓住门把手,停顿了一下,“如果你一定要这么问的话,我想你可能还没准备好接受你一直求索的那个答案。”说完,他离开房间,留下他们三人在里面。


第二十一章、冒犯了诸神

营帐之内,托瓦尔德站在执法者身侧。埃里克坐在深色的马鞍椅上,阿斯特丽德在他身旁,但他们并没有挨得很紧。哈维尔仍然无法对这头家养巨熊视若无睹,每次他的祖先碰上她,都被她吓一跳。火盆散发出橙色的火光,白色的烟雾在帐篷顶部积聚不散。

“兽群杀死了三分之一的乔姆斯维京人,”托瓦尔德说,“而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在盾墙下坚守着他们的阵地。太阳落山之际,双方都偃旗息鼓。”

“斯泰尔比乔恩呢?”国王问道。

“他还活着。”托瓦尔德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国王斯泰尔比乔恩是如何反击兽群的,至少现在没必要。托瓦尔德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而这次的遭遇战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怀疑,难道获胜的一方会是他们的敌人?

“他的部队撤回幽暗森林去了。”埃里克点点头,“你的策略看来行之有效。你们俩都在我的麾下,因此我希望能奖赏你们。”他从上衣兜中取出两个小皮袋子,递给了托瓦尔德,后者将其收入囊中。执法者垂首示意,“我们为所有生而自由之人而战。”

“那你们现在怎么为他们而战?”国王缓缓问道,他的问题意味深长,他没有说出来,但是显而易见,“时机到了吗?”

“是的,”托瓦尔德说,“时机已到,正如你的兄弟那样。”

“我告诉过你们,”埃里克回身看向阿斯特丽德,“这些事我一点也不想了解。”哈维尔感觉托瓦尔德在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国王想要让兄弟会成为专门为他个人服务的利刃,但出于自己的荣誉又拒绝公开承认这一点,就好像他能说服自己这些事情和他毫无瓜葛似的。但这个帐篷里每一个人——除了那头巨熊,都知道他的意图以及他想要从他们这儿得到什么。即便如此,执法者依然面色平静,似乎并未因国王的软弱而动怒,“托瓦尔德会在今晚动身,明日黎明,事情就会有个了结。”

“不要等到黎明降临才通知我,”埃里克说,“如果需要,尽可以把我叫醒。”

“如你所愿。”执法者说。埃里克点点头,然后托瓦尔德和执法者离开了国王的大帐。帐外,他们穿过营地,到处是钢铁和磨刀石摩擦的声音和铁匠锤子的敲击声。他们听到了笑声,闻到了火堆上烤肉的香味,营地的士兵们士气高昂,自信满满。他们的数量远超乔姆斯维京人,而且埃里克的亲兵也将在第二日加入战斗。胜利的曙光已在眼前。

“没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执法者说,用他已经失明的眼晴直视着托瓦尔德的内心深处,"无论这些战士是否信念坚定,任何一场战斗的胜负都能随着乌鸦翅膀的扇动而改变。想想你看到的那柄匕首。如果那正是你所恐惧之物.我们这场战斗的结局可能已经注定是失败的了,不管我们策略如何高明,力量如何强大。”

“我明白。”托瓦尔德说。

“时机已到,该把斯泰尔比乔恩交由命运女神审判了。他绝不可再拿起他的宝剑或战斧。”

“他再也不会了。”

托里尼点点头,“如果你找到匕首,将它带给我。”

托瓦尔德握紧导师的手,“我会的。”随后,他离开了执法者和营地,向南往菲里斯河场进发。月亮还没有升起,这意味着他可以避免被敌人发现,但他必须隐藏在黑暗中。他不得不依靠他的奥丁之眼,而不只是通过他的耳朵和眼睛观察,沿着地面潜行,同时避开陷阱和沼泽。当他翻越一堆低矮的石头时,他的奥丁之眼发现附近有一道闪光,于是便停下来观察。一层厚厚的苔藓覆盖着岩石,他剥开苔藓,发现一个小小的被泥污覆盖的金属物件。

托瓦尔德盯着看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困惑,但他马上想起了霍洛夫的故事,他在逃跑的时候把金子撒在菲里斯河场,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毕竟,传说也并非全无根据,这给了托瓦尔德一个启示,一个终极策略,但也许是最简单的一个。他拿出国王给他们的小袋子,发现里面有一些阿拉伯迪拉姆银币。在多年以前,霍洛夫可不会撒出这种银币,但托瓦尔德估摸着这些细节乔姆斯维京人也不会留意。

他把银币堆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拿出一瓶毒药,和之前给奥斯特的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把每一枚银币都涂上毒药,静待毒药干了之后,便把银币撒在了前往菲里斯河场的路途中。他抵达幽暗森林,爬到树枝上面,纵身在枝叶间穿行,同时躲避哨兵的视线,直到他到达营地的中心。兽群对乔姆斯维京人的部队杀伤极大。许多人躺在地上,骨断筋折,奄奄一息,虽然他们有兄弟和战友在照料,但很多人难以挺过这个夜晚了。

然而士气却和埃里克那边并没什么两样。伤亡如此惨重,乔姆斯维京人依然未被打垮,托瓦尔德感到由衷的敬佩。他终于找到了斯泰尔比乔恩,后者正和一个乔姆斯维京队长商讨着什么,一个盾女在给他的大腿包扎伤口。托瓦尔德对于眼前的情景感到惊奇,因为乔姆斯维京人严令禁止队伍中出现女人。

“今天他们会歌颂你的伟绩,”队长道,“而明天,乔姆斯维京人将在你的身边为你力战而死,假如诸神要我们战至最后一人,那我们就会战至最后一人。这就是我们的誓言。”似乎斯泰尔比乔恩所展现出的勇气和力量让乔姆斯维京人现在对他忠心耿耿,他们的信仰和荣誉要求他们这么做。他们真的会战至最后一个人,这意味着埃里克的军队将别无选择,只能将他们彻底摧毁。

托瓦尔德看到斯泰尔比乔恩命令队长解散,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他开始和盾女说起话来。两人在低声谈婚论嫁,这再次让托瓦尔德震惊。当他们离开营地,去森林中宣誓之时,他跟随着他们穿过密林,在远处暗中观察。终于,他们来到一块巨大的、有裂缝的石块前,斯泰尔比乔恩在上面做了一个神龛,并从手上摘下一枚金臂环,祭献给了弗雷。

在他和盾女交换誓言和佩剑之时,托瓦尔德想过将两人同时击倒。这将不费吹灰之力,因为两人现在眼中只有对方。但托里尼对他的教导让他没有动手、他不认识这个盾女。她可能不是乔姆斯维京人,或许是个丹麦人,她可能与此事完全无关,如若真是这样,兄弟会的信条将不允许托瓦尔德取她的性命。在他动手之前,他必须知道自己所杀之人是谁。

“现在要血祭了,”斯泰尔比乔恩在下方说道,“我去找些动物来——”

“不,”盾女说,“我们已经有了能够取悦诸神的祭品了。”托瓦尔德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随即斯泰尔比乔恩拔出一柄奇怪的匕首,放置在了祭台之上。在献祭给托尔之时,斯泰尔比乔恩称这件武器是基督的遗物,这意味着这柄匕首很有可能就是托瓦尔德所忧惧的那件武器。但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斯泰尔比乔恩会在决战前夜用它来祭神?为什么他会将确保他胜利的最重要的物品拱手让出?

斯泰尔比乔恩献祭完之后,把匕首插进了岩石的缝隙中,再用石块掩藏起来,然后他和盾女向营帐的方向走去。托瓦尔德等了一会儿,待两人走远之后,他从树上跃下,来到了巨石和神龛之前。他对那枚金臂环毫无兴趣,他把它放到一边,推开堆积的石块,终于,匕首露了出来。哈维尔感到身体一阵震颤,“我找到它了。”他对格里芬说。好,非常好,继续待在托瓦尔德的记忆里。让我们来看看它接下来的去向。

“当然。”兄弟会还有这样一个分支,我都不知道,格里芬说,真是难以置信!你从祖先那里继承而来的记忆,你的血脉,我就知道,你拥有让你成为一个真正伟大的刺客所需要的一切。哈维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喜欢听这些话,但他也要在心里推开它,这样他才能重新沉浸到记忆中去。这柄匕首不是普通武器,这一目了然,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一定是古老诸神的武器。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奥丁诸神的兵刃,不能肯定这到底是不是圣物。但他相信它是、这意味着他必须把它安全地送到执法者手中。

刺杀斯泰尔比乔恩的事情要缓一缓了。托瓦尔德再次攀上树枝,穿过幽暗森林.穿过菲里斯河场,他撒下的银币在星光中微微发亮,执法者离开了他神殿旁的破败小屋,在埃里克的营地支起了一顶帐篷,托瓦尔德抵达时,他发现托里尼脸埋在胸膛里,坐在帐外的篝火旁打着呼噜。

“导师。”他说,碰了碰执法者的肩膀。托里尼抬眼一看,用鼻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你回来了?我已经沉思多久了?”

“只有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将匕首柄的圆头对准执法者的手掌,递了过去,“我认为这正是我们找寻的那件东西。”托里尼接过短刃,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他将匕首拿在手里翻弄着,托瓦尔德担心他会伤到自己,但这并没有发生。

“我想你是对的。”执法者道。

“你知道它有什么威力吗?”托瓦尔德问道。

“不知道。斯泰尔比乔恩呢?”

“他还活着,”托瓦尔德说,“他和一名盾女秘密成婚了,我在暗中都看到了。若要杀死他,就必须杀死盾女,可是我对她一无所知。”

“你很明智.没有让你的刀刃饮血,”执法者说,“与其让我们冒险违背信条,不如放敌人一条生路。”

“埃里克会不悦的。”

“但我们有这个了。”托里尼举起匕首,“这会让国王高兴起来的。”

“你要把匕首献给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让我们去见他吧。”执法者从篝火旁起身,托瓦尔德领着他穿过营地,战士们都已沉沉入睡,营地此刻安静了许多。埃里克的营帐就在眼前,守在帐前的两名卫兵让他们进帐,但他们一走进去,就被喘着粗气、喷着鼻息的阿斯特丽德挡住了。

“悠着点。”托瓦尔德对他面前的大毛熊说道,“你认识我们。”

“埃里克。”托里尼抬高声音,用力喊道,伴随着一声鼻息,国王惊醒了。

"怎么了?"“你的家养巨熊。”执法者道。

“什么?噢。”他坐起来,翻身下地,盖在身上的毛皮和毯子滑到了一旁,“阿斯特丽德,过来。”他说,拉扯着她的锁链。这头熊不动了,但还一直喷着鼻息,她转身笨拙地爬向国王,坐在了地上,依偎在他身边。

“了结了吗?”国王问道。

“没有。”执法者说。

“没有?”

“我们有更好的消息。”他拿出利刃,递给国王。埃里克接过来,皱着眉。

“这是什么?”

“这是基督的遗物,”托里尼说,“斯泰尔比乔恩从哈拉尔·蓝牙处得来,哈拉尔是从罗马的基督教神父那儿获得的。”埃里克的表情由困惑转为了讥诮,“我要这东西有何用?”执法者转向托瓦尔德,“告诉他你所看到的一切。”很明显,托里尼打算用匕首当作-个幌子,于是托瓦尔德便说道:“斯泰尔比乔恩认为他可以通过向天神献祭圣物来获得托尔的祝福。但斯泰尔比乔恩太大意了,我把它从神龛那里取走了。如果你向奥丁献祭基督的遗物,明天的战斗…"“我以为我不必面对斯泰尔比乔恩?”埃里克说。

“的确如此,”执法者说,“你不必面对他,但是你的军队必须面对他,而如有奥丁神的祝福,他们一定能取得胜利。”

“乔姆斯维京人已经宣誓效忠斯泰尔比乔恩,”托瓦尔德说,“如果斯泰尔比乔恩是在战场上被击败,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是在阴影中,你的统治会更加巩固。要让你的军队都知道你已经获得了奥丁的祝福。”

“但是托尔不会生气吗?”国王问。

“他的献祭不够丰盛,”托瓦尔德说,“雷神的怒火将会落在斯泰尔比乔恩头上。”

“如果斯泰尔比乔恩挑战我呢?”埃里克说。

“他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执法者说,“你必须远离这场战斗。”

“不,”埃里克摇了摇头,两颊涨得通红,“我不是会饿死乌鸦的人。我不会畏缩在我的帐篷里。我将与我的人民一起战斗,即使这意味着我会死亡。”“这话已经证明了你的荣耀,”托里尼说,“没有人怀疑你的勇气。但是今后的岁月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需要你的统治。”托瓦尔德知道兄弟会花费了多年才确保埃里克的统治,要是明天他死在战场上,那就太可惜了。他多半会送命的。托瓦尔德见过斯泰尔比乔恩战斗,无论块头、气力还是年纪,国王都无法与侄子匹敌。很少有人能与斯泰尔比乔恩抗衡,不过托瓦尔德想到了一个人。

“斯韦阿兰的人民需要我来带领他们前进,”国王说,“因此,你们的谏言无法动摇我的意志。”托瓦尔德知道这是事实,“那就带领他们前进吧,”他说,“但你要挑选一个捍卫者。假如真的需要一对一决斗,这个人能代表你和斯泰尔比乔恩对阵。这于你的荣誉丝毫无损。”

“或许没有什么,”埃里克说,“但这么做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只能如此。”执法者说。

“你的军队中有一名巨人,”托瓦尔德说,“他的名字是奥斯特……”

“按照传统,我的亲兵元帅就是我的捍卫者。”

哈维尔回忆起那个元帅竭尽全力阻止他们进入国王军事会议的场景,托瓦尔德也想起来了,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他肯定不行。斯韦阿人中只有一人能和斯泰尔比乔恩对阵。”埃里克一边研究着匕首,一边将手搁在阿斯特丽德的脑袋上,摩挲着她的毛发,“真是奇怪的遗物,一把利刃。”他说,“我永远也搞不懂这些基督徒。他们冒犯了我。”

“他们冒犯了诸神。”执法者说。

“那就让我们安抚诸神吧,”国王说,“让我们将这东西献给奥丁。”于是他们离开大帐,此时是午夜时分,三人穿过营地,阿斯特丽德身上拴着铁链,由国王牵着。然后他们来到了乌普萨拉的神殿,仅凭借一支火炬的光亮,他们进入了大厅。阿斯特丽德和他们一起进入神殿,她嗅着空气,凝视着火炬照射不到的黑暗处。诸神和英雄们默然无声地立在两侧,仿佛守卫神殿的士兵。

没有火炬,甚至没有视觉,托里尼依然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带他们来到大厅尽头奥丁的神柱前,奥丁的神像被刻在一棵古老的白蜡树的树干上。诸神之父睁着他的独眼,手持长矛——冈格尼尔,他用这支长矛在诸神的黄昏与芬里斯狼作战。在火炬的光辉之下,执法者带着国王开始祭祀仪式。他们呼唤奥丁来倾听他们的诉求,祈求他的祝福,但他们的祭品并非马或猪的鲜血,他们献上了匕首,并且承诺将忠于奥丁诸神,而非其他伪神。

国王许下诺言,以自己的生命向奥丁起誓,承诺将在十年后进人瓦尔哈拉。他将明天的战争和所有死者都献祭给了神。安静而黑暗的大厅里,奥丁沉默的身影如高塔般凌驾于他们之上,一半在阴影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听到了他们的诉求。仪式结束后,托里尼无言地领着国王走出神殿,在他们身后,托瓦尔德悄无声息地收起匕首。三人回到营地、埃里克对托瓦尔德说:“把奥斯特带过来。我要见见这个捍卫者。”然后他和阿斯特丽德走进帐篷。

“我和埃里克在这边等着。”托里尼说着,走向帐篷的入口。托瓦尔德离开执法者,开始搜寻他的伙伴。即便是在和大部队会合以后,他挑选的那些骚扰、阻击乔姆斯维京人的士兵仍待在一处。他很快发现了这群人生起的篝火,奥斯特熟睡的庞大身躯更是易于发现。托瓦尔德大步走过去,呼唤奥斯特的名字。奥斯特向托瓦尔德的方向翻了个身,他的眼睛半睁着,“怎么了,诗人?”

“跟我来,”托瓦尔德说,“国王需要你。”奥斯特睁开了眼睛,迅速起身。考虑到他这样庞大的身躯,他的速度着实让托瓦尔德感到震惊,“国王需要我?”

“对,”托瓦尔德说,“我想不出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带上你的武器和盾牌。”他们再次来到埃里克的营帐,托瓦尔德领着奥斯特走了进去。执法者与国王还有他的家养巨熊在帐内等着、奥斯特躬身向国王施礼。

“听说你需要我,吾王?”他问。

“是的,”埃里克说,“虽然这并不是我的选择。我传召你前来是基于他人的建言。”奥斯特转向托里尼,“诗人?”他说着,示意执法者该解释一番了,然后他自己坐在了马鞍椅上。托里尼微微一笑,“虽然我的眼睛看不到你,但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个极具荣誉感的人。”奥斯特再次低头鞠躬,“感谢你能这么说。”

“而且是个声名卓著的人物。”托里尼补充道。

“或许是说我年轻的时候吧。”奥斯特说道。托瓦尔德走向他,“明天我们将与斯泰尔比乔恩决一死战。他有可能会在战场上找到他的叔叔,我们的国王。”

“然后向他发起挑战。”奥斯特说。

“的确。”托里尼背负双手,“作为一个同样极具荣誉感的人,国王必定会接受这一挑战——”

“他不能这么做。”奥斯特说。国王从他的座椅上俯身向前,“为何这么说?”这是个非常危险的问题,奥斯特垂首缩肩,但他的头发还是差不多能够到帐顶,“你会战死的,吾王,”他说,“请原谅我这么说,但我见过斯泰尔比乔恩作战。如果你不能远离战场,斯韦阿兰就将沦陷。”埃里克眯缝着眼靠回椅中。托瓦尔德倾听着他们的对话,他感到庆幸,奥斯特已经证实了他的选择完全是正确的。

“那你呢?”托里尼问,“你愿意和斯泰尔比乔恩战斗吗?”奥斯特转身面向他,从认识这个大块头以来,托瓦尔德第一次从他紧皱的眼角中发现他产生了恐惧的情绪。一开始,奥斯特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低头盯着手腕上的纱线。托瓦尔德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但显然是有什么含义的。

“我会同他作战。”奥斯特说,声音低沉而坚定。

“如果战场之上,你护卫在国王身侧,”执法者说,“一旦斯泰尔比乔恩冲过来,你该怎么做?”

“我将和斯泰尔比乔恩白刃相见,”奥斯特说,“不让他靠近国王,向国王挑战。”托里尼点点头,“如我所说,一个极具荣誉感的男人。”托瓦尔德拍了拍奥斯特的后背,为自己的正确判断而高兴,“从现在开始,你将成为国王的矛与盾。你将待在他的身旁,直到暴风消弭为止。你接受这份荣誉吗?”奥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隆隆的声响和阿斯特丽德很是相似,“我接受。”

“奥厂神与你同在,”托里尼说,“那么,让清晨降临吧。”


第二十二章、谁才是懦夫

黎明前的数小时,薄雾笼罩在菲里斯河场之上,崎岖不平处和凹陷处雾气尤重,青草上满是水珠。奥斯特跟随着国王,国王则以铁链牵引着他的家养巨熊,两人一熊来到了一座石围场。有人在围场正中埋了一根大木桩,国王将阿斯特丽德的链锁系在了木桩上。他们将家养巨熊留在那里,关上了门。奥斯特开始有点好奇,他想要问的问题也正是大卫想要知道的。

“她会去战场作战吗?”

“阿斯特丽德?”国王回头看向石围场,“会,如果我命令她的话,她会去的。”

“但你不想让她去?”

“我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抓到她的,”国王说,“我喂养她长大,训练她,到现在已经十年了。所以,不,我不会命令她跟随我作战。战场上的每一个士兵都想置她于死地,她对我而言太重要了,我不能让她冒这个风险。”

“她看上去好像已经习惯了锁链。”

“那是为了她好。要是没了束缚,她可能会到处游荡、袭击牲畜,也有可能会被猎人捕获。”奥斯特杀过熊。在夏季,它们会四处搜寻浆果。它们会和狼群殊死搏斗,有时候,群狼能放倒一只熊。但对于奥斯特而言,很难说哪种生活更好。阿斯特丽德被安全地拴在铁链中,而野生的熊则随时会在残酷的自然界丧生。

“早上我们离开营帐时,”国王说,“你看到紫杉树上的大乌鸦了吗?”

“没有。”

“那么,那就是只有我能看到的预兆了。”他笑着说。两人穿过营地,士兵们都已醒了过来,正在整理装束,准备作战,“奥丁在天空上注视着我们,我的供奉被他接受了。执法者是对的。”

“他很睿智,”奥斯特说,“托瓦尔德就很狡猾。”

“他们俩都是很好的谋士。”国王说、在他的帐篷里,他们已经整理好武器和盾牌。除了链甲外,国王还披挂上一件他的战利品—一个希腊败将的金鳞甲,然后他们和外面的精锐侍卫以及国王部队的队长们会合。这些经验丰富的战士有些带着怀疑的神色看着奥斯特,尤其是国王的元帅,他对奥斯特侧目而视,但没人敢把他们的疑虑说出来。

国王向队长们下了命令。他们的战略很简单,因为国王知道斯泰尔比乔恩会怎么做。斯韦阿人会加强自己的前锋部队战力,这样的话,目中无人的斯泰尔比乔恩就会用楔形阵试图突破前排,袭击国王。但这时埃里克前锋部队的中坚力量会佯装后退.诱敌深人,与此同时,侧翼的斯韦阿人部队会包抄上来,完全将敌人包围。斯泰尔比乔恩的部队已经伤亡惨重,斯韦阿人可以将其围困然后击垮他们。

“同时放出消息,”国王说,“昨夜我向奥丁神献祭了,而今晨我得到一个征兆.天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队长们渐次走开,去向他们带领的部队传达这些话语以及国王的命令。奥斯特和国王找到一个制高点.看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最初是一点亮光,接着成了一抹火光,然后是一团红焰。温暖的阳光使得大地上霜消雾散。没过多久,奥斯特瞥见了乔姆斯维京人在地平线处出现,几乎同时,斯韦阿人的号角吹响了。他和国王离开制高点,从营帐奔向空旷的平原、和元帅以及百人侍卫团会合。

部队在菲里斯河场排好阵势,长矛林立,战旗招展,士兵们高声怒吼,猛力敲打盾牌,声音淹没了乔姆斯维京人。国王高举自己的长矛,下令进军。队列之中,号角吹响,前锋部队已开始前进。奥斯特一直跟在国王的右侧,元帅在左侧,侍卫们和旗手们前后簇拥,整个队列有条不紊地坚定向前行进。空气中是草叶的气息,菲里斯河场的露水打湿了奥斯特的皮靴,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他希望还能像以前一样,清晨在清凉的泉水里洗把脸。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纱线,然后亲吻了一下。

不一会儿,乔姆斯维京人已经翻过前方的一座山头,就像浪潮拍打船头一般,扑了过来。国王下了第二道命令,号角声再度响起。侍卫们准备在战斗之时先行后撤,奥斯特已经备好了他的斧头及盾牌。乔姆斯维京人发起了冲锋,他们的步履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似乎他们真的拥有天神的祝福。奥斯特搜寻着敌人的阵列,他看到敌人眼中喷着怒火,龇牙咧嘴,而斯泰尔比乔恩就在靠近前排的位置,正是楔形阵的箭头处。眼前的场景勾起了他对奥尔弗斯的回忆,这让他内心的愤怒死灰复燃。

敌人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了他们前方的空地,他们的距离很近了。最终,国王下达了第三道命令,号角再次吹响。侍卫们组成了盾墙,当乔姆斯维京人发起冲锋时,斯韦阿人主动后撤,将阵地让出,阵线像柳条一般弯而不折。国王的策略并非撤退,而是诱乔姆斯维京人深入。长剑和斧头重重地击打在盾牌上,长矛透过缝隙向前刺去。奥斯特站在国王身侧,在队列之后,盯着斯泰尔比乔恩。侍卫们轮番冲上去阻击,但他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你的部下正为你流血。”元帅说。

“我知道。”国王说,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

“你可以一对一决斗分出个胜负,”元帅说,“你一定能击败你的侄儿。”奥斯特直视着这个人,他从来没有对国王的策略发表过任何反对意见,直到现在,这个时刻,战火已经蔓延到国王的脚下。这些话听上去似乎用心险恶。

“国王自有决定。”奥斯特说。元帅笑了,“我永远也不会自以为可以代表国王发言。”

“少安毋躁,元帅,”国王说,“奥斯特是对的,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他受我传召来到这里,在时机到来之际,他会为我而战。”元帅收敛笑容,他公然敌视着奥斯特,“所以你现在是国王的捍卫者?”

“是的。”奥斯特说。在这一瞬间,乔姆斯维京人重新组织起了一轮进攻,潮水般的攻势几乎将侍卫们组成的盾墙冲垮,侍卫们后退到奥斯特和国王的身边。奥斯特立定在原地,匆忙一瞥,发现斯泰尔比乔恩仍离国王有一段距离。但元帅却不见了踪迹,奥斯特四处搜寻,却瞥见在他的身侧,元帅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正向他的肋下刺来。他转身想要格挡,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但这柄利刃最终没有刺到他。凶器从元帅手中无力地滑落在地,奥斯特看到他满脸震惊。他站在原地,弓腰缩成一团,眼睛无神地瞪着奥斯特的脑袋,双目圆睁,嘴巴张得老大。当元帅的整个躯体倒下时,托瓦尔德出现在他的身后。托瓦尔德踱步出来,奥斯特看到这位吟游诗人的腕上绑着一件奇怪而致命的武器。托瓦尔德向他点头示意,奥斯特也点头致谢。几码之外,国王低头看着他的元帅的尸体,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堆粪便,然后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战场之上。

几百码之外,侍卫团仍在佯装后退,直到奥斯特听到远处传来号角声——侧翼的斯韦阿部队发出了信号,他们已经合围成功,开始突袭敌人后路了。国王吹响了自己的号角,侍卫团开始发力,他们用盾墙抵住乔姆斯维京人的队列,然后将他们向后推,迫使他们后撤。敌人脸上的表情既错愕,又愤怒,直到身后己方的号角声响起,他们才回过神来。奥斯特跨过伤者和奄奄一息的人们,其中有斯韦阿人,也有乔姆斯维京人,一旦一名战士倒下,其他人就会跳上去填补他的空缺。他必须克制住内心的战斗冲动,国王似乎也是如此,他双手紧握长矛。托瓦尔德和他的腕刃已经不见了踪影。

“吟游诗人去哪儿了?”他问国王。

“他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埃里克说。奥斯特身旁的侍卫大吼一声,朝下看去,一名受伤倒地的乔姆斯维京人,将一柄长长的匕首插进了侍卫的小腿肚子。还没等奥斯特反应过来,国王已经一跃而起,将长矛刺入了敌人的咽喉。受伤的侍卫从腿上拔出匕首,他痛得直发抖,却仍用手中的匕首狠扎着死去的乔姆斯维京人。

“你还能作战吗?”奥斯特问他。他点点头,从身上扯下衣带,紧缚在腿上止血。之后,后面跟上来的侍卫们了结了所有受伤倒地但还活着的乔姆斯维京人。几个小时过去,双方仍在厮杀。乔姆斯维京人拒绝失败,但侍卫们奋力向前推进,他们虽然不够迅猛,但胜在久经训练,牢不可破。入侵者的号角声仍在后方不断地回荡着,号召援兵上前,但已经没有后续的援兵了。奥斯特死死盯着斯泰尔比乔恩,他正带着狂怒大杀特杀,但勇悍如他,亦无法改变整个战场的局势。

“今天是属于我们的。”埃里克说。

“还没到时候,吾王。”奥斯特说。乔姆斯维京人曾经宣誓要战至最后一人,看起来他们要履行这一承诺了,但是代价是什么?有多少斯韦阿人身受重伤,或亡命阵前?有多少父老正在翘首期盼他们永远也无法归乡的亲人?

“埃里克!”斯泰尔比乔恩吼道、他发出的洪钟巨响足以盖过战场上一切其他的声音、奥斯特做好了准备.他在等待着。斯泰尔比乔恩撇下手中的盾牌,然后抓住面前一名侍卫的盾牌一端、但他并不是要推开他,而是相反.他猛力一扯、使得这人失去了平衡,摔在了地上。然后他踩在这人的背上,高高跃起,跃过了侍卫们头顶.跃过了他们的防线。

他在空中挥舞着战斧,所有斯韦阿人都惊得连连后撤,“埃里克!”他再次怒吼道、“我要挑战——”“我要挑战你、斯泰尔比乔恩!”奥斯特一步跨到国王身前,“一对一!”身后的厮杀仍在继续,斯泰尔比乔恩将他的战斧指向奥斯特,“我的仇敌是我的叔叔!你是何人?”

“我是你曾杀害的一个人的朋友,我要让你得到应得的惩罚!”斯泰尔比乔恩大步走向他,奥斯特看到他的大腿在流血,血透过皮革和链甲流了出来,“你要和我斗?”奥斯特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对。”

“那就无须再耽搁!”斯泰尔比乔恩冲向他,速度快到奥斯特几乎来不及举起盾牌,巨大的撞击让他手臂上的骨头咯咯作响。奥斯特向后退却,但已经做好了经受下一击的准备。他灵巧地调整着姿势,试图还击,但斯泰尔比乔恩轻松闪向一旁,再转身过来,差点击中了奥斯特的头颅。他从未和如此迅捷,又如此强悍的人对阵过。

目睹了斯泰尔比乔恩对奥尔弗斯的所为后,奥斯特知晓这个敌人并非庸手,但他仍相信诸神会让他得胜。但现在,真正面对此人时,他才隐约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线或许已经走到了尽头。斯泰尔比乔恩再次发起进攻,这次他击碎了奥斯特的盾牌。他将碎木和扭曲的金属扔开,现在两人手中都只剩下战斧了。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叔叔?”斯泰尔比乔恩问道。国王拄着长矛立在一旁,注视着这场决斗。斯泰尔比乔恩向厮杀正酣的战场挥舞着手臂,“让别人在你的地盘和我单挑?”他笑了,“你的荣誉何在?”

“他的荣誉在他自己心中,”奥斯特说,如果这里是他生命之线的终点、他会无所畏惧地投入战斗,“我要先向你宣示我的荣誉。”

“那就来吧,”斯泰尔比乔恩说,“但是你死得毫无价值。”他挥舞着战斧,奥斯特低头闪开,斯泰尔比乔恩用铁护手猛击他的面部。奥斯特蹒跚着向后退,嘴里满是鲜血,但没时间喘息了,斯泰尔比乔恩再次冲了过来。奥斯特用战斧格挡开了三次攻击,仿佛在使一把剑。三次以后,他抓住一个好机会,用肩头狠狠撞向斯泰尔比乔恩的胸口,后者被撞得向后跌去。

没等敌人跌倒在地,奥斯特便跳上前去,战斧砍向斯泰尔比乔恩护甲的空隙——他的肘部。一时间,鲜血四溢,但斯泰尔比乔恩不顾失血过多的危险,忽略伤处,即刻展开了反击。又是几个回合,奥斯特一边闪避一边格挡着,最终,斯泰尔比乔恩的战斧划过他的腰部,划开盔甲,划出一道伤口。奥斯特一拳打在对方的咽喉上,退回几步检查伤势,还好,只是一点皮外伤。斯泰尔比乔恩咳嗽一声,步履蹒跚地走向奥斯特,脚下虚浮无力。看样子,失血过多已经令他体力不支。他眨着眼,又走了一步,然后单膝跪地,垂下了头。

“那些银币……”他说着,摇着头,然后啐道,“懦夫!”奥斯特走向他,“你说我是懦夫?现在?在我已经……”

“不是你,”他看着国王,“是我的叔叔。他对我下了毒,正如他对我父亲下毒一样。”埃里克朝前走过来,“我没有对我兄弟下毒,也没有对你下毒。”奥斯特知道这是谁做的,虽然他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做到的——托瓦尔德是如何让他中毒的呢?

“懦夫埃里克,”斯泰尔比乔恩笑道,“不管是你做的,还是你下令做的,都一样。”他抬眼看着奥斯特,“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你已经无法作战了。我不会……”

“了结了吧!”斯泰尔比乔恩一边狂吼着,一边起身,他的手臂和战斧垂在身子的两侧。他朝着仍在拼命作战的乔姆斯维京人战士们点点头,“我会在他们身边倒下。来吧,做个了断。”奥斯特不知道怎么做才会更加荣耀。是让斯泰尔比乔恩离开战场,在死前饱受毒药的折磨,还是在他虚弱之时夺取他的性命?

“奥斯特!”国王喊道,“杀了他!”即便国王下令,奥斯特也仍在犹疑。他不能就这样杀死对手,而在他的意识深处,大卫感到自己完全赞同这位祖先的想法。斯泰尔比乔恩向他走近一步,“我来给你做决定。”

“住手。”奥斯特说。但斯泰尔比乔恩又缓缓向前迈了一步,他的战斧高举过头顶,“如果你不了结这一切,那我就将了结你。”奥斯特向后退却,但也举起了战斧,“我不想这样。”

“我知道,”斯泰尔比乔恩说,“你的荣誉感比国王强。”他蹒跚着又迈近一步,“不管如何,我失血太多了。如果毒药没有杀死我,你的一击也足以了结我。我期待能死在你的手下,而非死于埃里克之手。”奥斯特看着斯泰尔比乔恩的眼睛,他的瞳孔在战栗,已经无法聚焦。这位昔日的王子又向前走了一步,奥斯特不情愿地举起双手,他真的不想这么做。此时,他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纱线不见了,那条纤细的、浸满血液和泥水的纱线终于断了,丢失在了混乱的战场中。在这一刻,奥斯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回它。他愿意用大拇指那么粗的金臂环来换回那条普通的,甚至有些肮脏,但却来自希拉的织布机的纱线。

“斯泰尔比乔恩!”一个女人在叫喊着。奥斯特转过身,一个盾女冲向他,手中握剑。但在她冲过来之前,三名侍卫拦住了她。她的剑闪着光,盾牌在和侍卫们作战时叮当作响,她坚守着自己的位置,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灵巧地回击着。但没有永不疲劳的战土,而且就在这时,更多的侍卫围了上来。

“塞拉,”斯泰尔比乔恩双膝跪地,无力地说道,“不要。”

“她是谁?”奥斯特问道,“快告诉我。”

“我的王后。”他说。

“她是你的妻子?”

“对。”

奥斯特快步奔过去,“住手!”他吼道,“停下!”但没人听他的。他从背后抓起一名侍卫,把他推到一边。当另外两名侍卫转身面向他时,盾女抓住机会,想要一击致命,但奥斯特用战斧挡下了她的攻击。

“住手,塞拉!”他怒吼道。听到对方叫出她的名字,塞拉停下了动作,肩膀不住起伏着。奥斯特指着斯泰尔比乔恩,“去他身边吧,趁现在还为时不晚。”她的目光从奥斯特移向斯泰尔比乔恩,然后向丈夫飞奔而去。奥斯特高举双臂制止了侍卫们的追击,然后走到了她的身边。在乔姆斯维京人的嘶吼声之下、他无法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但在那一瞬间,他知道斯泰尔比乔恩死了、塞拉低垂着头,斯泰尔比乔恩的身体虽然没有倒下,但他弯下了腰.失去生气的躯壳倒向了他的妻子。在这一瞬间,埃里克举起长矛,阔步走向乔姆斯维京人的残余部众。

“我要献祭尔等!”他喝道,“死者!正在死去的人!即将死去的人!我要向奥丁献祭尔等之血!向众神之父,赐予我胜利的众神之父!”说完,他将长矛向乔姆斯维京人中掷去。他们中没有一个人逃离菲里斯河场。战至最后一人,他们坚守着,拥抱死亡。在战役的最后,埃里克绑起了塞拉,呼唤奥斯特和他们一起走。

他们离开了菲里斯河场,侍卫们和队长们在倒下的战士中搜寻生还者。他们穿过战场,走过营地,抵达石围场,阿斯特丽德还戴着镣铐等待着。家养巨熊发出低沉的吼声,站起来看着埃里克,奥斯特能看到木桩旁的泥土中深深的抓痕。塞拉盯着阿斯特丽德,下颌紧绷,但她的手在哆嗦。埃里克不发一言。

“你为什么带这女人来这儿,吾王?”奥斯特问。

“我还没喂阿斯特丽德。”埃里克说。塞拉的嘴唇张开了,但她没有喘息,她的目光仍然锁定在家养巨熊之上。

“吾王,”奥斯特说,“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他是我那逆侄的妻子。为了这王位,他能将我杀死,将斯韦阿兰据为己有。他曾威胁说,如果他不能统治这里,就会摧毁这里的一切。”

“那是斯泰尔比乔恩,”奥斯特说,“不是她。”

“但如果我让她活着,难道她不会伺机向我复仇?”

“我不会复仇。”塞拉说,这是斯泰尔比乔恩死后她说的第一句话,“现在我只想回家。”

“去日德兰?”埃里克问,“你是丹麦人?”她点点头。

“你会和蓝牙一起杀回来,”埃里克说,“不然或许你会去乔姆斯堡,带来更多的乔姆斯维京人……"“我不会复仇。”她再次说道。

“你是个盾女!”埃里克喊道,“你能同时对付我的三名侍卫。我没法相信你会放过我——”

“你绝对不能拿她喂你的家养巨熊,埃里克,”执法者说道,他和托瓦尔德突然出现在他们身旁,奥斯特都没发现他们靠近,“在你的王国中,依然会有一些贵族秘密为斯泰尔比乔恩哀悼痛哭。如果你如此对待斯泰尔比乔恩的妻子,无异于给自己树敌。”

“那我该怎么做?”国王问。执法者用他浑浊的眼球注视着奥斯特,“让她给你的捍卫者为奴,这个人战胜了她的丈夫。”这个提议惹怒了奥斯特,他并没有杀害斯泰尔比乔恩,也不想让他的寡妇做自己的奴隶。大卫也愤怒了,他仍旧对自己的祖先曾经蓄奴而耿耿于怀。

“这样做看来既公正又合理。”托瓦尔德说。埃里克看向奥斯特,“虽然你最后动摇了,”他说,“但你打得不错。”然后他转向托瓦尔德,“我的元帅是怎么回事?”托瓦尔德垂首道:“请原谅我未曾事先提醒您,但实在是来不及,他准备杀掉奥斯特。”奥斯特再次向吟游诗人垂首表示感谢。

“为什么?”埃里克问道。

“这样斯泰尔比乔恩或许会杀死你,”执法者说,“元帅希望你垮台,我们认为他并非单独行动。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这些毒蛇的巢穴。在此之前,尽力不要打草惊蛇。”埃里克盯着阿斯特丽德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绑着塞拉的绳索交给了奥斯特。奥斯特接过绳索,没有称谢。国王走进石围场,将家养巨熊的铁锁从木桩上解下来,然后牵着她走了出去,从众人身旁经过,向大殿方向走去。

“我和他一起去,”执法者说,“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会需要我的建言。”老人蹒跚而去,呼唤着埃里克,后者驻足等待,他们还未走远。奥斯特看着他们离去,家养巨熊在铁链之下受制于国王,而国王则在看不见的铁链之下,受制于这个比他睿智许多、计策多端的人。托瓦尔德转向奥斯特,“你的腰伤如何?”奥斯特低头看了看,“需要稍做治疗,但没有伤及内脏。”

“那你应该马上离开,赶紧让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他递给奥斯特一些碎银,一笔小钱,“行李别管了,路上需要什么买就是了。”

“我不想要她。”奥斯特说。托瓦尔德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一旁不远的地方,“那就别把她留下,”他轻声说,“先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他拿出一柄奇怪的匕首,奥斯特不认识,而大卫认出了它,“我希望你能带着这把利刃,把它好好藏起来,”托瓦尔德说,“远离这里。”

“为什么?”奥斯特问。

“或许它看起来不起眼,但这柄匕首相当危险,”托瓦尔德说,“再也不能有人使用它了,即便是我。因此,这东西不能留在乌普萨拉了,你可能是整个斯韦阿兰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别让那个丹麦女人看到它。”奥斯特收下匕首,揣在自己的上衣里。

“你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托瓦尔德大声道,“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次见面,但,我很荣幸能认识你。”

“我也一样,诗人。”奥斯特说,“你会为今天的事情写首歌吗?”

“当然,”托瓦尔德说,“有太多人听到斯泰尔比乔恩称呼他‘懦夫埃里克’了,这可不成。他将会是胜利者埃里克,因为斯韦阿兰需要他成为这样的人。”奥斯特摇摇头,“那就要靠你来文过饰非了。”他说。比起托瓦尔德的毒药和手腕上那柄锋利的细刃,他更喜欢他的笔。他们道了别。

奥斯特带着塞拉从乌普萨拉来到菲里斯河场的一处浅滩,他们穿过浅滩,然后朝着东略偏南的方向,向着空荡荡的集市走去。在路上,他们用托瓦尔德给的银子向村庄和农场购买所需的物品,但两人几乎不说话。奥斯特一直牵着绳头,不是他想这样,或是他畏惧这个女人,而是因为他们还在国王的势力范围内,关于他们的传闻会传到国王的耳朵里。

直到几天之后,他们才跨过边境,他给她松了绑。当他们抵达他的农庄时,他的家人都冲出来向他问好。他首先拥抱了希拉,亲吻着她,他抱得太紧了,以至于她开始抱怨他身上的汗臭味,然后他拥抱了特里吉尔斯、阿格尼丝和格蕾塔。丹麦人阿恩和石犬也一起过来了,这条狗凑上来舔着奥斯特的指尖。

“农场看上去不错嘛,阿恩。”奥斯特说,“我没有忘记我的承诺。”然后他向他的家人介绍塞拉、他称其为客人,而不是奴隶。那天晚上他们酒足饭饱之后,奥斯特带着石犬在月光下漫步。他们来到泉水旁,在一场大战后,只有水能让他感到洁净,因此他洗了个冷水浴。然后,在石犬这个唯一“见证人”的见证下,他用油布包裹好托瓦尔德的古怪匕首,将其埋在了泉水旁边,又用一小堆石头遮盖住这个地方。

在奥斯特的脑海深处,大卫记录下了这个地方,那些即便历经数个世纪也难有变化的特征,“就是这里了,”他说,“我们找到了。”我们找到了,维多利亚说、干得好,大卫。如果你准备好了,我就让你出来——“还没,”大卫说,“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继续看下去。”一阵沉默。好吧,再给你几分钟。大卫再次回到奥斯特的思维和记忆中,他的祖先回到堂屋,发现塞拉就站在外面,凝望着月亮。奥斯特想要悄悄走过去,不去惊扰她,但她叫着他的名字,让他也过来,于是他便走了过去。

“你是个幸运的男人,”她说,“能拥有这样的人生。”

“我会誓死捍卫这一切。”他说。她垂眼看向地面,无疑想到了她亡故的丈夫,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不知道该怎么补救才好。

“我还以为他会坚持那么做,”塞拉说,“在乌普萨拉,我以为埃里克会无视执法者的谏言,拿我喂熊。”

“为什么?”

“那些象征给我这种暗示,”她说,“还有我丈夫姓名的含义。斯泰尔比乔恩,难以驾驭的狂野之熊,这可能是一种反讽,预示着我——他的妻子,会被一头拴起来的熊吃掉。”奥斯特陷入沉默,“我都没想过这些。”他们的谈话让奥斯特回想起他自己关于熊的思索,是生活在国王的镣铐之下,还是生活在自由却危机四伏、随时会被猎杀的残酷严冬?这两种生活,哪种更好呢?埃里克做出了他的选择,正如斯泰尔比乔恩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样。至于他,奥斯特知道自己的选择会是什么,人各有志。

“我的奴隶是你的同乡。”奥斯特说。

“是的,我知道他家在哪儿。”

“我想要给他自由。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或是离开,随你所愿。托瓦尔德给我的银子还剩不少,我想你可以带着银子和阿恩一起回日德兰。”这就是大卫想要留下来看到的画面。不是因为他需要看到、而是因为他希望看到这一幕。塞拉转身面向奥斯特,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如同月光一样苍白而又难以捉摸,“托瓦尔德是对的,你真是个非同寻常的男人。”

然后她望向天空,“我会和阿恩谈谈,但眼下我不打算离开。”奥斯特皱着眉,“你留在这里会很危险,何必要冒这份险呢?”她看着自己的右手,“当埃里克把我绑缚起来时,有个侍卫把斯泰尔比乔恩的因格瑞宝剑抢走了。那是他宣誓给我的宝剑。”奥斯特开始懂了,但现在他内心更加担忧了,“你想要寻回这柄剑?”

“是的,”她用持剑的那只手护住自己的腹部,“总有一天我会用到它的。”大卫?维多利亚说、到时候了。但他不想离开,他想知道这些人物的际遇,奥斯特,还有他的孩子,他的子孙后代。他想知道塞拉有没有夺回斯泰尔比乔恩的剑,丹麦人阿恩有没有回乡、还有……我要把你拉出来了,大卫。你要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进去的,想想以赛亚。他不想去想以赛亚的事,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好吧,”他叹气道,“好吧,我准备离开了。我们去拯救世界吧。”


第二十三章、向圣物集结

娜塔莉亚、欧文和格蕾丝在公共休息室里等待着。外面天色已黑,鹰巢里的所有窗户都成了镜子。她刚刚吃完第二包烤薯片,不光是因为饿,虽然她确实有一点.也不是因为她喜欢吃烤薯片,她其实不喜欢。她不停地吃烤薯片、是因为她很心焦,又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两个空袋子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在问:现在怎么办?

“所以,你们觉得,所谓的护盾应该是怎么运作的?”格蕾丝问,欧文萎靡地瘫倒在椅子上,脚架在桌上,“我也在思考。我觉得身体上没什么变化。”娜塔莉亚向前坐了一点,她的肘部和前臂平摊在臬子上,“嗯……我们沿着大道通过了这次虚拟考验,对吧?我们遇见的第一个东西是森林中的巨蛇。我估摸着,那就是恐惧的部分。然后是大狗,那可能是忠诚的部分。”

“而爬山那部分就是信念。”格蕾丝说。

“就是这样。”

“对的,”欧文说,“这些我们都知道。但我希望密涅瓦要传达的重要信息并不只是对我们所作所为的一个概括。这怎么可能是所谓的护盾?”娜塔莉亚也不明白,但既然以赛亚在蒙古所获取的戟尖造成的是恐惧,那其他两枚戟尖则有导致忠诚和坚定信念之效,它们和虚拟现实里那些原型相符必然是有一定意义的。但洞悉到这一点依然无法解释护盾从何而来,或者说,他们该怎么使用这护盾来抵御三叉戟的力量。

“或许集体潜意识已经被破坏了,”格蕾丝说,“门罗说这东西很古老,对不?有没有可能密涅瓦的基因胶囊在遇到我们之前已经失效了呢?”欧文闭上眼,好像在打盹儿似的,“我不觉得这是……”门开了,哈维尔走了进来,大卫在其身后。然后是门罗、格里芬,还有维多利亚,他们都走进了房间。欧文骤然睁眼,他把脚从桌面挪开,在椅子上面坐直了身体。

“大家在虚拟现实之后都一直保持水分充足了吗?”维多利亚问。

“是的。”格蕾丝说着,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然后看向大卫,“你找到那东西了吗?”他回以点头和微笑。

“我们找到了,”维多利亚说,“伊甸园碎片易手了好几次,但我们对它最终的位置已经知道了大概。”

“那我们现在就去取回它,”欧文说,“然后我们再想想怎么从以赛亚那里把另外两枚夺回来。”

“我担心事情没这么简单,”维多利亚说,她在长长的会议桌前坐下,“圣殿骑士们一直在试图用更传统的路子来找寻以赛亚。他们追踪到他去了一座尚未完工的阿布斯泰戈工厂,就在苏格兰附近的天空岛上。他们和第一支派遣进去的突击小分队失去了联络,第二支队伍则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

“第一支小分队怎么样了?”格蕾丝问。

“似乎所有人都投靠了他,”维多利亚说,“这就是三叉戟的力量。我们向以赛亚派遣部队,只会让他的力量更加强大。”

“以赛亚就像是一个黑洞,”门罗说,“如果我们靠他太近,就会被吞噬,成为他的追随者。”

“也就是奴隶。”大卫说。哈维尔向他歪了下头,“我想到了僵尸。”

“不管你管他们叫什么,”门罗说,“让我来问你,你希望格里芬站在以赛亚那一边作战吗?和我们作战?”娜塔莉亚完全不喜欢这个想法。她见识过格里芬对付敌人时的手段。除此之外,她也不希望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人在三叉戟的威力之下失去自我。他们已经失去了肖恩,而不管怎样,娜塔莉亚仍在思考着营救他的计划。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只关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故事,不能只关注找寻伊甸园碎片。”格里芬说着,站在了桌前。

“我们现在知道以赛亚的位置吗?”格蕾丝问。

“他在瑞典的某处,”维多利亚说,“这是我们能得到的最精准的消息。”

“不,不仅如此。”哈维尔说,“我们知道肖恩在斯泰尔比乔恩的记忆里,对吗?而斯泰尔比乔恩最后一次看到匕首,是将它藏在森林里的神龛中。我也在那儿。我们知道那个地点。而且,即便以赛亚意识到东西不在那儿,他也只可能在乌普萨拉的其他地区寻觅。我们知道它究竟在哪儿。”他目光瞥向大卫,“以赛亚永远猜不到我的祖先将匕首交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农民。”格里芬点点头,“哈维尔说得对,这至少让我们对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有点头绪了。”维多利亚点点头,然后她在她的平板电脑上敲击、滑动着,“大卫的虚拟场景离乌普萨拉和幽暗森林都至少有四十英里的距离。”

“这段距离足够作为缓冲地带吗?”门罗问道,“如果以赛亚意识到你在那里,他会火速杀到的。”

“我想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情形了,”维多利亚说,“我来安排阿布斯泰戈的喷气机将我们送……”

“等等。”门罗抬手,看向桌面,“在你这么做之前,我们怎能确信在这个时间节点阿布斯泰戈的所有人员都是值得信任的呢?或者圣殿骑士团可能也会有奸细?”

“你在说什么……”维多利亚皱眉道,“我不能确保你所说的那一点。但我告诉你,在这里你是绝对安全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门罗的一根食指按在桌面上,“我们怎能确信以赛亚在圣殿骑士团内部没有安插所谓的僵尸,或者说奴隶?不管你怎么称呼这类人。”

“这是不可能的。”维多利亚说。

“不可能……这可不是儿戏啊,”门罗说,“你确定要在此处使用不可能这个词吗?你确信骑士团内部没有任何需要清理门户的可能性?”娜塔莉亚知道他说的是第一意志的工具,还有以赛亚和他们的联系。问题是维多利亚对他们的存在是否知情。但维多利亚并没有回答门罗的质问,而是将平板电脑放置在桌面上,皱着眉,一言不发。

“听上去你似乎知道些什么,门罗。”格里芬说。

“是的。”门罗的目光依然紧紧锁定在维多利亚身上,“问题是,她知情吗?”维多利亚依然不发一语,她的面色凝重,令人不安。格里芬向她走近一步,房间里几乎骤然间产生了一些火药味。娜塔莉亚知道门罗不会动摇,看样子维多利亚也不打算打破这个局面。需要有人打破这个僵局,而且行动要迅速,不然时间就被白白浪费了。

“我们知道第一意志的工具。”娜塔莉亚说。门罗有些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试图让桌子对面的她闭嘴,而维多利亚不再故作平静,她的嘴角微微皱起,眉峰蹙起,满脸困惑。

“他们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她问道,“关于他们,你还知道些什么?”娜塔莉亚转向格蕾丝,从她口袋中拿出那张纸。门罗挥了挥手,抱怨道:“我们的秘密太多了。”

“我在一本书里找到这个。”格蕾丝说着,没有理会他,“这是以赛亚写的,似乎他是第一意志的工具中的一员。”

“我能看看吗?”维多利亚问道。格蕾丝犹豫了几秒,但随即耸耸肩,将纸递给了维多利亚。她开始阅读纸上的内容,面部因困惑而扭曲得更为明显了。读完以后,她把纸递给了格里芬。

“我完全不知道以赛亚曾经和工具组织有联系,”她说,“我猜他和他们的某些目标是一致的。但我可以保证,我们会处理这些人,内部处理。”

“所以你对此一无所知?”娜塔莉亚问道,朝格里芬手中的纸扬扬脑袋。

“我知道以赛亚的动机,”维多利亚说,“他在去蒙古前给我发了一份类似的文件。我真的没想到他追求的和我们不一样。但他从未向我提起过第一意志的工具。”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起疑心了吧?”门罗问道。维多利亚点点头,“如果以赛亚曾经与他们为伍,那很可能他在拥有三叉戟戟尖的威力之前就有眼线和追随者。但拥有了三叉戟戟尖……”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去骑士团,”门罗看着格里芬,“或者兄弟会了吧?我们自力更生。我们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这个房间里的人。”

“不管怎么说,这样更好,”大卫说,“你已经说过,特工也好,突击小分队也罢,都无法在这件事上帮到我们。事实上,他们只会把事情搞砸。”

“对,”维多利亚说,“那我想,我需要安排一架前往瑞典的飞机了。”娜塔莉亚环顾四周,“我们所有人?”

“为什么不?”欧文问道。

“因为……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的话,”她说,“如果以赛亚控制了我们的大脑,就再没有人出来阻止他了。”

“队伍规模小一点,也能更好地隐藏行踪,不易被发现。”格里芬说。

“对。”维多利亚拿起她的平板电脑,“那么,哪些人去?”

“这是我最拿手的,”格里芬说,“我要去。”

“我要去。”哈维尔说。

“不行。”门罗摇摇头,“我觉得你们这些小孩子都不能去。”

“小孩子?”格蕾丝说。

“但我们身上有所谓的护盾,”欧文说,“我们才是最应该去的人。”然后他又补充道,“只要这个护盾还没失效。”

“我也同意欧文的说法,”维多利亚说,“但哈维尔和大卫没有经历过集体潜意识的虚拟现实,所以他们留下来。门罗可以带他们通过这段虚拟场景,格里芬则带领队伍去瑞典。”

“我要去瑞典。”欧文说。娜塔莉亚在做着抉择,她突然想到肖恩或许也在瑞典,于是很快下定了决心,“我要去。”她说。格里芬点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留在这里。”格蕾丝说,她看着大卫。

“我需要大家一起努力,”格里芬说,“你的弟弟待在这儿会很好的。”格蕾丝咬着下嘴唇,然后点点头。

“那我去购买最近的商业航班机票,四张。”维多利亚说,“我没法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安排阿布斯泰戈的飞机,但我能用公司的信用卡。”

“商业航班?”格里芬说,“那就意味着不能带武器。”

“恐怕是的。”维多利亚注视着她的平板电脑,“反正以赛亚也没给我们留下任何武器,留在鹰巢里面的仅是一些驱逐野生动物的工具和装置。不管怎样,以赛亚很难神通广大到可以监控商业飞行,所以这是避免被发现的最佳途径。为了安全起见,你们将使用假护照登机。”

“我们要用?”欧文说。

“当然。”维多利亚笑了笑,在屏幕上敲击着,“你们不能在斯德哥尔摩降落,那样还要走陆路过去,而且你们能选择的绕湖路线,还有可能太靠近乌普萨拉。”她再次敲击着,“啊,这样行得通。这架飞机将在十八个小时后飞往韦斯特罗斯,那边的机场离戟尖的位置只有十五英里。”

“没有更早的航班吗?”格里芬问道。

“没有,”维多利亚说,“反正所有人在经历过虚拟现实以后,都需要休息。”她看着大卫,然后目光扫过其他人,“Animus会让你的大脑进入模拟状态,但你的身体仍然处于激活状态,仍能感受到疲乏带来的影响,即便现在你们还察觉不到。”娜塔莉亚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忘却了时间,她只知道现在很晚了,疲乏感突然袭来,好像维多利亚刚刚提了一下,就打开了她的疲乏开关。门罗起身离开座椅,“我去看能给大家做点什么吃的,然后你们都好好地休息一番吧。这是你们应得的,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我也是,”维多利亚说,“现在这么晚了,不能打电话通知你们的父母了,但你们明天一早都应该打个电话。”提到这儿,就像是打开了另一个开关,娜塔莉亚瞬间感到非常非常想家。她想念自己的床,或者是更舒服的,她的祖父母的沙发,她在那上面睡得最舒心,然后她会被火炉里荞麦粥难闻的味道激醒,但如果祖母现在把粥摆在她的面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喝光它。门罗走向门边,“如果你们饿了,二十到三十分钟后再过来。”娜塔莉亚打算原地不动,等待食物。

“我妈妈还会觉得我是离家出走呢。”欧文说。

“我妈妈也是。”哈维尔说。

“为什么?”娜塔莉亚问。

“因为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欧文说,“我没法编造自己在阿布斯泰戈一个特殊学校学习的故事。我们是和格里芬在一起的。”哈维尔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谎言比起你们向父母提供的说辞倒是更接近事实真相。”娜塔莉亚太累了,没力气和他争。不过,他说的确实有点道理,“对了,那个你们一直在说的工具组织究竟是啥?”哈维尔问。

“噢,对了,”格蕾丝说,“你们不在那儿。还真不大好解释,但基本上呢,第一意志的工具就是一群圣殿骑士,他们想要复兴创造出伊甸园圣器的文明。”

“那,这样不好吗?”哈维尔说。

“可能吧,”欧文说,“鉴于他们把自己都给毁灭了。”

“他们为什么想复兴这个文明?”大卫问。

“因为他们是圣殿骑士。”格里芬说。

“我反对这种说法,”维多利亚说,“工具组织试图找寻朱诺作为他们的主人。他们相信人类应该被先驱奴役。”

“奴役?”大卫问。

“对,”维多利亚说,“工具组织和圣殿骑士不能画等号。”

“还是说他们是最纯粹的圣殿骑士?”格里芬说,“或许他们只是圣殿骑士理念的必然产物。Animus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圣殿骑士想要伊甸园碎片。你们圣殿骑士团为了先驱掘地三尺,一旦开始在这条路上走,谁能知道终点在何处?”维多利亚抿着嘴,一言不发。

“听上去似乎终点就在工具这里。”哈维尔说。维多利亚从座椅上起身,“我不饿,而且我还要安排你们的航班。明早见。”说完,她拂袖而去。格里芬的话激发了自经历这场考验以来娜塔莉亚心中的诸多思考。她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拥有三叉戟戟尖。燕玫之死就是因为娜塔莉亚不想要任何人发现第二枚三叉戟戟尖。一旦你允许自己运用那样的力量,何处才是终点?怎么才能结束这一切?

娜塔莉亚摇摇头。格里芬说得不对,“我不认为终点就是工具,”她说,“我认为以赛亚才是一切的终点。他不想复活朱诺,他想要自己成为主人。他想要摧毁和奴役这个世界。”听完这话,房间陷入安静,直到门罗往公共休息室推来一辆手推车,上面摆放着许多盘子和一口锅。

“以赛亚带走了大部分的保鲜食物,”他说,“易腐食物都坏掉了,所以晚餐我们吃黄油面条,调料有大蒜和百里香。”他看向桌子四周,“维多利亚呢?”

“她不喜欢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格里芬说,“我想她有点过于为她的圣殿骑士团辩护了。”门罗点点头,“这不能怪她。”然后他用叉子从锅里盛出一些面条来,放在其中一个盘子上,“谁饿了?”欧文举起手:“我。”门罗递给他盘子,然后给其他每个人一一盛面。他们都吃了,娜塔莉亚觉得味道其实相当不错。几分钟内,无人言语,门罗放下了叉子。

“当然了,公平点说,刺客对他们自身的过激行为也有所悔改。对不对,格里芬?”格里芬停止咀嚼。

“什么过激行为?”大卫问。门罗拿起叉子,“很难确切指出来,因为兄弟会喜欢将一切隐藏于黑暗之中,尤其是他们的过失。阿布斯泰戈历史学家们将君士坦丁堡大火归罪于一个名为埃奇奥·奥迪托雷的男人,他是历史上最可敬的刺客之一。在这场灾难中,无数无辜的生命逝去。当然,之后哈维尔的祖先之一谢依·寇马克,在他亲手造成一场地震之后,成了圣殿骑士,他将这归罪于兄弟会。然后就是开膛手杰克。”

“他也是个刺客?”格蕾丝问道。

“不,他不是。”格里芬说,盘子两侧的手都紧握成拳形,“他不是真正的刺客。”

“或许他才是最纯粹的刺客。”娜塔莉亚说道,“刺客杀人,一旦你走上这条路,何处是终点?”

“还有,谁有资格评判何人是真,何人是假?”门罗问。

“没人可以。”格里芬这时站起身来,“我们的信条说明了一切。任何违背信条的人都不能称其为刺客。”他转过身阔步走向房门,但在他离开房间之前,又转过身说道,“刺客们阻止了开膛手杰克。我们自己清理门户。”然后他就走了,在他走后,所有人都迅速结束了晚餐。因为提到那个著名连环杀人案凶手,娜塔莉亚失却了大部分胃口,她草草地吃了几口。

“你们都去睡觉,”门罗说,“我来收拾残局。”娜塔莉亚站起来,感觉身体十分沉重,她双腿机械性地迈着步子走到鹰巢的宿舍区。她找到自己的房间,还没换衣服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当她再次睁眼,外面已经天亮,她一晚上甚至都没动弹过。她爬起身,感到浑身酸痛,然后她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卧室走到公共休息室。大卫和哈维尔已经到了,他们看上去比她要精神多了。格蕾丝坐在扶手椅上,发着呆,欧文则仍未出现。娜塔莉亚拖着脚步走向格蕾丝,瘫倒在她身旁的扶手椅里。

“你也是这样?”格蕾丝问。

“对,到底怎么回事?”Animus有时候会产生副作用,但大多数时候是头痛。从未有任何一次虚拟进程让她在第二天感到如此筋疲力尽。

“我不知道。”格蕾丝下巴朝她的弟弟努了努,“他在里面的时间比我久得多,但他今天早晨活蹦乱跳的。”

“哈维尔看上去也还不错。”娜塔莉亚知道区别肯定来自集体潜意识,她希望这意味着这场虚拟考验至少产生了些许效用。几分钟后,门罗端来一盘他烘烤的饼干,他还把花生酱和果酱分发给大家。饼干闻起来像黄油,娜塔莉亚连吃了三块,然后停了下来,她开始想自己究竟能吃多少块。

“给欧文留点。”她说。其他人都看着自己的餐盘,还有托盘。只剩下一块了。

“他没事的。”哈维尔说。等到欧文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时,饼干都凉透了。没过一会儿,维多利亚带着他们的护照和飞机票出现了。娜塔莉亚回到房间,洗了个澡,这让她疲倦的肌肉稍感舒适,然后她换上了一套崭新的鹰巢版运动服和帽衫。在他们乘坐货车前往机场时,她开始感觉到自己慢慢恢复了正常。门罗开车送他们下山,格里芬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全程两人都几乎没有交流,但当他们来到机场附近时,门罗把车停进了公园,转身面向格里芬。

“听着,我昨天说的关于兄弟会的话……我只是将它视作一个整体。我没有针对你。”格里芬点点头,“你能这么说,我很感激。”

“你们的门户的确清理得干干净净,”门罗补充说,“考虑到……”

“考虑到什么?”欧文咧嘴笑道。门罗摇摇头,“下车吧,你个小混混。一路平安,所有人都是,不要冒无谓的风险。”

“我们不会的。”格蕾丝说。他们挤下了车,门罗开车走了。格里芬带领他们通过安检,没有任何警报响起,这意味着他要么是把袖剑留在了鹰巢,要么就是想了个法子藏了起来,他们登机了。维多利亚给他们订的是头等舱,娜塔莉亚此前还从未体验过,可能今后也没机会了,但当她坐上宽阔、柔软的座椅时,她疲倦的身体由衷地感谢阿布斯泰戈的信用卡。她坐在窗前,坐在格里芬身边。飞机起飞时,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瑞典见。”他说。娜塔莉亚看向窗外渐渐变小的建筑物和道路,“瑞典见。”她轻声说道。


第二十四章、瑞典匕首泉

他们在午后落地。格蕾丝在旅途中睡了一会儿,也看了几部电影,这体验让她感觉很奇怪。如今在她身边发生的一切让电影看起来毫无价值,看电影一点意义也没有,但当你坐在飞机上时,你还能做什么其他的事情呢?其中一部是超级英雄电影,另一部则是喜剧。两部电影都很好地将她的注意力从目前的紧张形势中吸引了过去,或许这就是每一部电影最应该做到的部分。

从天空俯瞰,韦斯特罗斯的城市风光优美迷人,这座城市坐落于梅拉伦湖畔,一条河流穿城而过,近处星罗棋布着一些小型岛屿。他们刚刚降落在城外的小型机场,格里芬就租了一辆SUV,然后驱车去了五金店。他独自走进店里,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两把铲子,他将铲子扔到后备厢,然后开车驶进乡村。他们穿过不计其数的农庄,还有谷仓、牲口棚、池塘、稻田和牧场。他们也穿过了一片小树林,直到他们离开市区数英里远时,真正的森林才出现在眼前。

韩塞尔与葛雷特【《韩塞尔与葛雷特》(又名《糖果屋历险记》《糖果屋》》里的人物,出自格林童话,讲述了一对兄妹流落荒林遭遇女巫的故事——译者注】曾经迷路的森林,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格蕾丝心想。巨大的松树和橡树遮天蔽日,让森林的大部分地方都笼罩在阴影之下,有时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有时又让人悠然自得。森林的深处在呼唤着他们探索,但黑漆漆的,又让人却步。

“这里有点像那片森林。”娜塔莉亚说。

“不过这里没有巨蛇。”欧文说。格蕾丝摇下车窗,飘着松香的凉风拂过她的前额。除车子的引擎声外,她听到树枝上传来诸多鸟鸣的声音,然后突然间,在车子转弯的一瞬间,她瞥见了路边的一头驼鹿。它庞大身体的后半部隐藏在树下的阴影中,脑袋和宽大的鹿角则在阳光之下。她从未亲眼见过驼鹿,所以使劲地在座位上扭动着身体想要再看一眼,但它早已消失在森林之中,或许是被他们的SUV给吓跑了。

“大卫指认的位置属于别人的私有地产,”格里芬说,“我们没时间去找主人获得许可了,所以要注意保持隐蔽。欧文和娜塔莉亚对这一套应该已经相当熟练了吧。”格蕾丝在后视镜中看到他正盯着她看,“你呢?你在纽约有个刺客先祖,对吗?”格蕾丝点点头,“伊莉莎。”

“你在那段体验中学到了什么吗?”

“学了点。”她说。欧文的先祖——刺客维琉斯,曾经训练过伊莉莎,出血效应赋予了格蕾丝祖先的格斗技巧,以及自由奔跑的能力,“我会努力跟上的。”她说。格里芬又开车行驶了几英里,然后转向驶入了车辙纵横的森林小路,不一会儿,他熄灭了引擎,“从现在开始我们步行。”他们都下了车,格蕾丝抬头看着树丛以及枝叶间透射过来的阳光,深吸一口这里的空气。这地方她很喜欢,很熟悉,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当然了,并不是特指这个地点,而是这片土地,她的祖先应该很了解。她在奥斯特的记忆里待的时间很短,但也足以给她留下些许印象了。

“手头一点武器也没有,太奇怪了,”欧文说,“没有十字弩,没有手雷。”

“你的袖剑呢?”娜塔莉亚问格里芬。他抬起右手前臂,然后用另一只手点击了一下,“瓷制的。你们几个家伙拿着这个。”他给欧文和娜塔莉亚都递了一把铲子,然后拿出一部手机,“等我用GPS把坐标调出来。”但格蕾丝不需要坐标,奥斯特永远不会忘记回家的路,“是那个方向。”她说着,指向森林的一端。格里芬看看她,然后看看森林,又看了看手机,“你说得对。你怎么知道的?”

“出血效应,”她说,“你们现在是在我的领地。”

“你的维京人领地。”欧文说。格里芬把手机放回口袋,“带路吧。”于是格蕾丝引路,他们穿过森林,途经那些她熟识的岩石,以及那些早已在岁月的长河中改变流向的溪流。他们没有再看到驼鹿,但有头野猪如离弦之箭穿过,通过奥斯特的记忆,格蕾丝知道那是一头胆小害羞的年轻母猪,一般很少出现。他们从山背后接近奥斯特的农场所在的位置,那里现在矗立着一座信号发射塔。这座塔的出现让格蕾丝感到有些不舒服,但她知道山那边奥斯特的土地上发生的变化可能更大。她对这些变化无能为力,这就是时间的印记。

“让我们速战速决吧。”当他们抵达山头时,格里芬说道。但格蕾丝立马就知道,他们是没法速战速决的。在他们面前,一座小型工厂占据了奥斯特以往的农庄位置。铁丝网将工厂围绕起来,奥斯特的泉水所在地也在其内。虽没看到泉水,但格蕾丝注意到一个小型的砖砌建筑,粗粗的管道从里面伸出来,沿着山坡向下延伸到工厂里。

“看样子他们在灌装泉水。”娜塔莉亚说。

“正是如此。”格里芬再次拿出他的手机,“我搞不懂,这里没有登记在案。”

“看看那些土地。”欧文指着工厂周围的几处地方,草皮和树木都被清理得很干净,“那都是新的。我想这地方刚刚建起来不久。”格里芬指着砖砌建筑,“那座泉水房正处于伊甸园碎片的上方。”“那我们该怎么做?”欧文问。

“我在想,”格里芬说,“你们也想想。”格蕾丝努力用她祖先的眼光看待这个地方,希望这能让她想到点什么。她记得奥斯特在泉水旁挖了一个水池,这样水就不会全部流向溪流以及湖泊。岩层相当硬,他挖得很辛苦。要建造那个砖砌建筑,他们肯定需要挖得更深,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已经惊扰了匕首的长眠。

“在建造这个地方时,”格蕾丝说,“要是发现古器物,你们觉得他们会怎么做?”格里芬挑起眉毛,“现在我有主意了。”格蕾丝低头看向工厂,“我想我们该问问他们,能不能让我们参观。”

“对,”格里芬说,“欧文,娜塔莉亚,你们待在这里,保持隐蔽。格蕾丝和我下去调查一番。”他们从山顶往下走,绕着铁丝网来到工厂的前门,格蕾丝看到了公司的名称和标志。

“这一定是在开玩笑。”格里芬说。这个标志毫无疑问就是简化的三叉戟戟尖的轮廓,上面写着dolkkalla,“你能翻译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格蕾丝问。

“匕首泉,”他说,“我敢肯定就是这个意思。”格蕾丝差点笑了,“一目了然,不是吗?”格里芬摇摇头,“让我们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他们迅速走过标志牌,走上车道,来到工厂的主入口,这里到处都能看到工厂的名字和标志。穿过前门,他们进入一间装修平实、混杂着新油漆和地毯味道的大堂。一名接待员坐在桌前抬头看着他们,微笑着,在格蕾丝听来他似乎在说瑞典语。

格里芬摇摇头,在这一瞬间,他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像一个温和而窘迫的游客,“抱歉,”他说,“我们是从美国来的。”接待员的笑容微微一变,几乎不易察觉,他换上了一丝不耐烦和迁就的语气,“当然了。我能为你做什么?”他用英语问起话来口音也不是很重。

“我们正在开车,看到了你们的工厂,”格里芬说,“你们允许参观吗?”

“现在不行,”接待员说,“我们最近刚开放过一次。或许改天吧。”“你们公司名称的由来是?”格蕾丝问。

“那个呀,我倒是很乐意跟你们说说,我带你们去看。”他起身离开座椅,从桌后绕出来,然后领着他们穿过大堂来到一扇玻璃门前。玻璃门中的那个房间灯光昏暗,陈列柜则用灯光照明以凸显出来。因为相隔太远,里边的碎块和物件格蕾丝无法看清。有些陈列柜空着。但在房间的最深处,在聚光灯温和的光辉下,伊甸园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好几百年前,这里曾经有过一片大农场,”接待员说,“我们请了科学家来将这些我们找到的东西妥善保存。大部分都送到博物馆去了,我们把这些留下来,作为展览之用。那就是那柄匕首,他们是在泉水边找到它的。很神奇,不是吗?”

“难以置信,”格里芬说,“我们能进去吗?”

“不行,我很抱歉,博物馆还没准备好接待参观者。他们还在往里面增添展品。”接待员的目光穿过玻璃门,饶有兴致地抱臂凝视着,好像是初次看到这些物件似的,“今天,在你们之前还有个美国人也来看了这东西。”他说。格蕾丝看着格里芬,感到后颈一阵发麻。格里芬看着接待员,“真的吗?”他说,“那位先生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位女士,”接待员说,“我没问她从哪里来。她昨天在报纸上看到了这边的情况,然后就从乌普萨拉赶了过来。”他指指自己的桌子,“我这儿正好有那篇文章,要是你们想看的话。”格蕾丝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个巧合,但她自己都没法相信。是,有可能那个来看匕首的女人和以赛亚毫无瓜葛,但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呢?赶紧离开这里才是聪明的做法。

“很有意思,”格里芬说,“但我们该走了。谢谢你带我们参观。”

“不用客气,”接待员说,“等博物馆正式开放了,请你们务必再来参观一次。”

“我希望能够成行,”格里芬说,“但我们可能不会长留此地。”

“那么你们就有理由再来一次瑞典了。”接待员对着他们咧嘴一笑。

“说得对。”格里芬说着,点点头,然后他看向前门,“嗯……祝你今天过得开心。”

“你们也是。”接待员说。格里芬挥手道别,领着格蕾丝穿过大厅,来到外面。他们快步走在车道上,尽量不引人注意。一抵达铁丝网,他们就转了个方向,跑向山顶。在那里,他们发现欧文和娜塔莉亚仍在原地等候他们。

“咋样?”欧文问。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格蕾丝说,“戟尖就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娜塔莉亚问。

“因为我看到它了,”格蕾丝说,“它就放在那里,展览着。”

“这座工厂名为匕首泉。”格里芬说,格蕾丝注意到他又换回了惯常的冷峻面容,“他们施工的时候挖掘出来的。”

“所以没啥问题了?”欧文问道,“我们今晚就突袭进去把它取出来?”格里芬凝视着下方的工厂,“问题在于,以赛亚。就在今天,还有其他人也过来询问了匕首的事。他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那我们不应该再等下去了,”娜塔莉亚说,“你能现在就去把它偷过来吗?”

“这里没什么守卫,”格里芬说,“我能轻而易举地摸进去,带270|刺客信条·诸神的命运上我们想要的东西走出来。但他们认为那是一件国家级文物,他们会四处找寻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很难离开这个国家了。”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格蕾丝问。戟尖就在那里,触手可及,但任何得到它的方法都存在一定的风险。格里芬看向地面,揉搓着他的光头,“我们就等到今晚。这地方一旦停工,我就潜入,把匕首拿出来,然后我们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抬头看向众人,“同意吗?”格蕾丝点点头,欧文和娜塔莉亚也是如此。

“好。”格里芬矮身坐了下去,“不妨让自己舒服点。”格蕾丝也坐了下来,四人很快围成一圈,在山顶的树林之中,等待着夜幕的降临。他们头顶的柔云在缓慢腾挪,不时有鸟儿飞过,掠起一道长长的影子,而在这万籁俱寂之中,格蕾丝想到了大卫。她希望他在集体潜意识的虚拟进程中一切顺利,但她也意识到大卫要比她自己安全得多。没人说话,但这寂静却不让人觉得尴尬或是空虚。至少她不这么觉得。但可能欧文的想法不一样。没过一会儿,他就清了清嗓子,“要是我在这个信号塔边上患了癌症,你们每个人都得负责。”

“手机信号才不会让你患癌症。”娜塔莉亚说。

“是吗?”欧文说,“你听到嗡嗡声了吗?”

“我觉得这声音让人放松,”格里芬说,“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住在一条铁道旁边,所以我习惯了身边有点噪声。”

“你也曾经是小孩?”欧文说。格里芬点点头,笑了,“随你信不信了。”

“他们做那种带着刺客兜帽的连体婴儿服吗?”格蕾丝问,“你的第一个玩具是啥?”

“弹簧刀。”格里芬平静地说道。有那么几秒,格蕾丝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她看向欧文和娜塔莉亚,两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但随之,格里芬也憋不住了,他笑出声来,“差点就让你们信了。”

“不,我们没有。”欧文说。

“你们肯定信了。”格里芬看向他们,“听着,有件事我该向你们坦白。我之前没想到你们能走到这一步。”紧接而来的是再一次的沉默,格蕾丝在猜想这是不是又是一个玩笑,“嗯……谢谢。”

“不,你们听着就行,”他说,“当我听说门罗带着一大帮孩子在做这件事时,我想我们应该很快迎来一个对每个人来说都不甚美好的结局。但现在你们做到了。我很惊讶,这就是我想说的。你们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

“谢谢,”欧文说,“作为一个无情杀手,你人还是不错的。”格里芬佯装要扑向他。

“油嘴滑舌。”刺客说道。

“现在几点了?”娜塔莉亚问,“感觉挺晚的了,但看上去又还早。”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几乎就是所谓的午夜阳光【即极昼——译者注】之乡了,”格里芬说,“在这极北之地,一年之中的这个时候,太阳会在天空挂很久。”他检查了一下手机,然后站起身来,“但他们可能很快就要停工了,至少大厅应该没人了。”格蕾丝、欧文和娜塔莉亚也都站起身来。格蕾丝低头凝视着山下的工厂,发现停车场上车辆基本已经空了。

“好,”欧文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不是我们,”格里芬说,“而是我。”

“为什么?”欧文问,“你刚才还说我们的表现出乎你的意料。我们能帮上忙。”

“这是一个单人任务。人太多反而会使任务复杂化。”他看着格蕾丝,“跟他说说这任务有多简单。”

“穿过前门就能看到那东西。”格蕾丝说。

“唯一能绊住脚的可能就是他们的安保系统,但我也能搞定。”格里芬出发奔向山下,但又回头看看他们,“待在那儿,欧文。”欧文抱臂而立,满面怒容。格蕾丝紧盯着刺客,后者绕开铁丝网,行动比起之前与她同行时要迅速得多。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找不到他的行踪,就好像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一般。当他再次出现时,离她上次看到他的身影又前行了一段距离。她的心在怦怦直跳,即便格里芬显露出非常冷静和自信的模样。他来到铁丝网的边缘,沿着车道跑了进去,格蕾丝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现在我们只好等待了。”娜塔莉亚说。几分钟过去了,然后又是更加漫长的几分钟。格蕾丝甚至希望警报声随时响起来,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想法。这里不是政府开设的工厂,这是个带有单间陈列室的瓶装水工厂,所以没有所谓的警报声,但格里芬也没有走出来。

“这比我想象的时间要久。”娜塔莉亚说。

“可能安保系统比他想象中更难应付吧。”欧文说。格蕾丝观察着,聆听着。又过去了几分钟。然后她听到了点什么。遥远而熟悉的轰隆声。她看向娜塔莉亚和欧文,从他们圆睁的双眼,她知道他们也能听到这声音。

“直升机。”欧文说。

“隐蔽!”格蕾丝说。他们从空旷的山顶奔向树林,躲藏在树影之下,两架直升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这两架庞然大物是黑色的,机身饰以阿布斯泰戈的标志,和以赛亚逃离蒙古时所乘的机型一致。

“格里芬怎么办?”娜塔莉亚轻声道。直升机在工厂上方低空盘旋着,然后侧门突然开了,抛出数条深色绳索。全副武装的阿布斯泰戈特工鱼贯而出,一个接一个地沿着绳索往下滑行。

“我们该怎么做?”娜塔莉亚问。格蕾丝不知道,她感觉很无助。除了两把铲子,他们手中没有任何武器。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欧文说,“我们可以就……”枪声响彻山谷,听上去遥远而且被什么阻隔了,就好像是从工厂内部传来的。格蕾丝知道这声音,她感到胃部针刺般难受。

“说真的,我们该怎么做?”娜塔莉亚问道。欧文向前走了一步,“我要去……”

“不,你不可以。”格蕾丝抓住他,把他拉了回来,“这无异于自杀。”

“嗯……我不能干站在这里无所作为。”他说。

“我不会让你进那个工厂的,”格蕾丝说,“我不管你自己觉得你有多大能耐。你不是……”更多的枪声响起,这次更加响亮而清晰,格蕾丝本能地缩起脑袋。枪声从室外传来,而且更近了。

“看!”娜塔莉亚说着,指着某个方向。下方,格蕾丝看到格里芬在沿着通水管道朝山上全速奔跑。三名特工在追他,不时停下脚步射击。但格里芬一直移动着,用变幻莫测的脚步来避免被击中。当他抵达泉水房时,一架直升机掠过,又是三名特工从飞机上鱼跃而出,跳向地面,他们都在靠近格蕾丝和其他人这边的铁丝网下。

“他被困住了。”娜塔莉亚轻声说。

“去他的。”欧文说。他抄起一把铲子,在格蕾丝阻止他之前冲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全军覆没

格蕾丝看着欧文冲过去帮助格里芬。一瞬间之后,她自己抄起另一把铲子也冲了过去,她来不及多想,已经冲到了第一名特工身旁。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格里芬身上,所以并未注意到他们的突袭。欧文率先出手,他举铲用力地砸了下去。格蕾丝听到铁铲和头盔猛烈撞击的金属碰撞声,她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闪身避开。另外两名特工转身面向欧文,但格蕾丝就在那儿。她双手持铲,把它像一根长矛般戳向一名特工的膝盖,后者被打得一个踉跄。然后她倒转铲子,砸在特工的脑袋上,把他放倒了。

她的眼角余光看到第三名特工已然举枪对准她这边,于是便倒转铲子,让它像个盾牌般挡在自己身前。叮当一声响,子弹击中铲子,将它打得脱手飞出。但随即欧文从背后狠狠击中了这名特工。这样一来,三名特工都被击倒了。格蕾丝目光扫过去,看到格里芬已经抵达了铁丝网边,他艰难地攀过铁丝网,一个翻滚跃到这边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被击中了。”欧文说,飞速朝那边跑了过去。格蕾丝也奔了过去,这一瞬间,她突然感觉是奥斯特和伊莉莎在飞奔。特工们还在开枪射击,两人帮助格里芬起身时,子弹就打在他们身边的地面上。他将什么东西塞进格蕾丝的手中,她意识到这件裹在毛巾里的物事就是戟尖。她将东西塞进了口袋里。

“去树林那边,”格里芬说,“到树林深处去。直升机没法在里面降落,你们能甩开他们的。”

“你和我们一起。”欧文说。

“不!”格里芬说着,疼得龇牙咧嘴,“听我的。我没法跟你们一起了,你们必须继续前进,快走。”但他没能说服两人离开自己,格蕾丝和欧文扶着一瘸一拐的格里芬走上山顶。格蕾丝回头,发现有六名特工跟了上来,但他们率先抵达树林,娜塔莉亚就在那里等着他们。

“现在怎么办?”她问道。

“我们必须把他们甩开,”欧文说,“回到车子所在的地方。”

“怎么走?”娜塔莉亚问。格蕾丝停顿了一下,让奥斯特更多地介入自己的意识。她想到了那片熟知的树林,然后瞬间知道该怎么走了,“那里有一条小溪,”她指向右侧,“它会让我们保持隐蔽的。我们可以顺着它行进。”

“听起来不错。”格里芬哼唧了一声,似乎要说点什么,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在树林中穿行,试图在树木之间保持隐蔽,最后来到一条杂草丛生的涓涓细流前。喊声在他们身后回荡,阿布斯泰戈的特工们仍在树林中搜寻着他们的踪迹。

“我们走。”格蕾丝轻声道。她领着他们涉水而行,欧文和娜塔莉亚在格里芬的两侧扶着他。直升机在上空盘旋着,但在树林中,格蕾丝几乎没法看到他们,这意味着对方也很难看到他们。很快,叫喊声渐渐远去,直升机的轰鸣声也渐渐变小。

“你觉得他们是放弃了吗?”欧文问。

“不,”格蕾丝说,“他们知道戟尖在我们手中,所以不可能放弃。他们只是觉得找错了方向,但很快,也许他们就会缓过神来。我们必须保持移动。”

“格里芬失血很严重。”娜塔莉亚说。格蕾丝看了过去,刺客的身侧已经染红,身边扶着他的娜塔莉亚也是如此。他的脑袋在战栗着,眼皮也在打战,饶是如此,他仍然坚持走了这么远。即使对医学知识少得可怜的格蕾丝来说,她也知道格里芬需要紧急救援,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把他带回车里。”她说。于是他们坚持着继续前行,一边保持低调,一边警觉地倾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溪水冰凉透骨,她只好在泥泞和石块上落脚,反正最后他们是要离开这条小溪回到车里的,这是他们逃脱计划最危险的一步。

“怎么了?”欧文说。格蕾丝转向他,他正把头探向格里芬。

“停一下。”欧文对娜塔莉亚说,“他要跟我说些什么。”于是他们停下脚步,任由溪水冲刷着他们的踝关节,“你要说什么,格里芬?”

“给——把我的……”刺客的声音十分急促,他在艰难地喘息着,“把我的袖剑给哈维尔。”

“别这样,伙计。”他说,“别这样,袖剑还会伴随你左右。你必须撑下去。”格里芬摇摇头,“告诉……告诉他——这是他应得的。”

“你自己告诉他,”欧文说,“如果是我跟他说,他不会相信我的。”格里芬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欧文,”他说,“欧文……"”

“我在,格里芬,我就在这里。”

“没关系的。”刺客说。

“什么没关系?”

“没……关系。”格里芬重复道。欧文看着格蕾丝,低语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格蕾丝说。他们继续前行,又走了一百码,格里芬再也支持不住了,他跌倒在溪流中。溪水漫过他的面庞,他们赶忙将他扶了起来。

“格里芬!”格蕾丝说,“格里芬,撑住啊。”但他再也没有动弹。欧文跪在溪水中,面对着刺客的面容,“格里芬,”他说着,摇动着他的身体,“格里芬。”仍旧没有回应。

“帮帮我!”欧文说着,抓住格里芬的一只臂膀,格蕾丝和娜塔莉亚抓起另一只,他们齐心协力把刺客沉重的身体抬出溪水。然后欧文跪了下去,一会儿按压心脏,一会儿人工呼吸,他开始做心肺复苏。格蕾丝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做什么都没用了,因为格里芬已经离去了,任何人也无力回天。但欧文还在不停地做着心肺复苏,几分钟过去了,格蕾丝跪下身去,一手搭在他的背上。

“我很遗憾。”她说。欧文还在按压着格里芬的胸部。

“欧文,他走了。”

“不,”他说,“这些伎俩根本杀不死他。”格蕾丝抬头看向娜塔莉亚,她也跪在了欧文的另一边。她们都抱住了他。缓缓地,欧文停止了动作,他趴在格里芬身上,双手放在他的胸前。他们就这样静止不动,默默无言,良久,似乎身后的溪流也停止了流淌——没有,他们身后的溪流仍在潺潺流淌。格蕾丝搞不懂这一切。就那么几分钟而已。就几分钟。

不久前,他们还坐在山顶,谈论着格里芬“婴儿刺客”的笑话。而现在,几分钟过去了,他们却都跪在溪流中,格里芬的血洒在他们的衣服上,他死去了。她搞不懂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欧文坐直了身体,格蕾丝和娜塔莉亚将手放了下来。他探身够到格里芬的右手,捋起他的袖子。在他的手腕上绑着袖剑,这是一把瓷制的袖剑。欧文解开绑带,从格里芬的手腕上取下袖剑。然后他将袖剑绑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到时候我再把它交给哈维尔。”他说。

“他的手机!”娜塔莉亚说,她在他的口袋中搜寻着,找到了手机。但溪水早已浸透了它,手机已经损坏了。格蕾丝不想提到他的钱包,但是他们需要用钱。他们带着假护照被困在陌生的国度里,没有手机,还带着伊甸园碎片。她一言不发地拿出他的钱包。欧文和娜塔莉亚看到了,也没有说什么,三人都沉默着。沉默。他们忘记了一件事。

“你们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了吗?”格蕾丝问。欧文伸长了脖子,“没。”

“我也没有。”娜塔莉亚说。格蕾丝不相信以赛亚这么快就放弃了搜寻,毕竟他的三叉戟的最后一枚戟尖就在他们手中。但直升机的确消失不见了,森林中除了应有的声音之外,再无异响。

“我不想把他丢在这儿。”欧文说,他望着格里芬的尸体。格蕾丝也很讨厌这个想法,但他们的铲子已经在瓶装水工厂的那场骚乱中遗失了,所以也没法给他挖出一个安息之所来,而且他们必须保持移动,他们必须把戟尖带走,远离这里,远离以赛亚。

“他一定不想让你再为他担忧,”娜塔莉亚说,“你知道的。他一定想要你赶紧离开,把匕首带走,远离以赛亚。”欧文点点头,低头看向现在已经绑在自己手腕上的袖剑,“我们走吧,干坐在这里于事无补。”格蕾丝和娜塔莉亚对视了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们三人站起身来。格蕾丝带领他们沿溪流而行。

这段行程突然变得艰辛起来,这种艰辛来自他们的肉体,就好像格里芬无力的身体的全部重量还在他们肩上一样。但她继续前行,没有再回头,她希望这种重负会随着时间而减轻。但没有。最后,他们抵达了那个分岔点,如要回到SUV那里,他们就必须从溪流中出来,穿过一片小树林。格蕾丝侧耳倾听,并没有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也没有听到特工们穿行于树林的声音。但这片寂静,很让人怀疑。

“我觉得我们应该在这里等上一会儿。”她低声说道。

“等什么?”娜塔莉亚问。

“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她说。

“是有点不对劲。”欧文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格里芬刚刚去世。”

“不,”格蕾丝说,“我不是指这个。”

“那你是指什么?”娜塔莉亚问。

“以赛亚去哪儿了?”她抬头看着树林的上空,“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知道敌人在哪里,我觉得我们应该在这里等着,以防万一,到天黑……我们就可以行动了。”欧文摇摇头,折断了手中的树枝,“好。”他说。娜塔莉亚走了过来,扶着格蕾丝的胳膊。于是他们在溪流中等待着,浑身潮湿,他们颤抖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暗示以赛亚到来的声响。

格蕾丝坐在同一个位置许久,她动了动腿脚,感觉到匕首就在她的口袋里——她差点都忘了。她拿出匕首,想象着格里芬是在哪里找到毛巾来包裹它的,然后她解开了缠绕的毛巾,发现上面沾染了他的血迹。深红色的血迹让她无法移开视线,许久,她才将视线转向手中的匕首。三叉戟之戟尖。伊甸园碎片。

“这就是了,”欧文说,“我们都是为了这东西来的。”她的祖先伊莉莎曾经携带着其中一把匕首将其从纽约城带给战场上的格兰特将军,但格蕾丝从未亲手把持过。数千年已逝,匕首的边缘依旧锋利,即便没有那些巨大的威力,这件物事也不失为致命的武器。以赛亚在杀死燕玫时已经证明了它们的锐利。

“把它拿开,”娜塔莉亚说,“求你了。”格蕾丝用毛巾将其包裹起来,塞进口袋里。没过多久,她注意到天色暗了下来,天空中的蓝色加深了,夜晚降临了。暮色之中,丝毫没有以赛亚的踪迹。如果他们要回到SUV车里,现在正是时候。

“我们走。”她说。他们走出溪流,越过堤岸,迅速冲向树林。微光之中,格蕾丝感到奥斯特的记忆带给她的诸多便利。她知晓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这让她在树林中穿行如鱼得水,欧文和娜塔莉亚只需跟随她即可。一路上,他们没有遭遇到任何阿布斯泰戈特工,格蕾丝也没有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他们离SUV越近,她越是觉得自己的担忧毫无道理。

“我想我看到了。”欧文说。他说得对。前方的森林小径上,SUV仍在那里,它的窗户漆黑一片。他们做到了。

“我来开车。”格蕾丝说着,三人来到了车前。她伸手探向口袋,但很快停止了动作,她很窘迫地抛出了一个问题,“谁有钥匙?”没人回答,格蕾丝感觉到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来。他们没有从格里芬身上取来钥匙。她试图打开驾驶员那侧的门,希望车子并没上锁,或者是格里芬把钥匙落在了车里。但车子是锁着的。

“我们要走回头路?”欧文问。刚才离开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难过。格蕾丝不想让他在黑暗中重新体验一次这样的经历,“我去,”她说,“我知道路。你们俩待在这儿。”

“我不觉得分头行动是个好主意。”娜塔莉亚说。格蕾丝也不喜欢这个主意,但如果他们都去,可能会花费更多的时间,“我会搞定的,”她说,“你们就待在这儿——”一道刺目的光亮打在格蕾丝的脸上,她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之后又一道灯光照射过来,然后又是一道,另一道,强光从四面八方照射而来,聚集在他们身上。

“我不得不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们让我等了好久,我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你们的车了。”是以赛亚。格蕾丝差点准备拔腿就跑,一是因为恐慌,二是本能反应。但她的头脑控制住了双腿,因为她知道他们已经被包围了,她跑不远的,就算他们记得带钥匙过来也于事无补。

“刺客呢?”以赛亚问,在灯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高大。没人回答他。

“那一下倒是致命伤,”以赛亚说,“所以,匕首在你们哪一个身上?”仍旧无人回答。

“我们来把灯光调暗,”他说,“可能暗一点他们能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更清楚。"光束都打向了地面,格蕾丝能看到手电筒都攥在特工们手中,在他们之间,更多的特工在无言地用枪械瞄准他们。以赛亚走得更近了,他一身阿布斯泰戈的准军事化装备,绿色的眼睛在微光里显得有些苍白。

“你们可能注意到了,我没有把三叉戟带来,”以赛亚说,“你们今晚不必死,我也不想这么干。”

“你想要诸神的黄昏降临,”欧文说,“你希望所有人都被毁灭。”

“不,”以赛亚说,“不,我完全不这么想。但世界若要以更好的形式重生,必须要有所牺牲。你会为蛇蜕下的皮而哀悼吗?你会为化身为蝶的毛毛虫悲伤吗?”

“我的历史老师会告诉我这就是所谓的错误类推,”格蕾丝说,“地球不会像蛇一样蜕皮,而人类并非它的皮囊,毛毛虫不会因为化身为蝶而死亡。”以赛亚几乎是带着赞同的神情点点头,“这让我想起来了,你真是个独特的家伙。这下我有更多的理由放过你了,因为我不想让特别的人死去,就好比灭虫剂不想让特定的蚂蚁死去。”他盯着格蕾丝,“你同意这个类比吗?”

“肖恩在哪里?”娜塔莉亚问。以赛亚笑了,“你的忠诚和奉献精神值得钦佩。”

“他在哪儿?”娜塔莉亚再次问道,但在格蕾丝看来,很明显,以赛亚不会告诉她答案。

“你准备怎么对付我们?”格蕾丝问。以赛亚打了个响指,一群阿布斯泰戈特工围了上来,仍举枪对着他们。

“我本来计划就把你们留在这儿,”以赛亚说,“当然,匕首我必须收回来。但我想现在我可能要带着你们随行了,你们可能会有用处,考虑到你们的血统。但如果你们胆敢反抗,我就会杀了你们,我可不希望你们都死掉,但是相信我,我也不会后悔。”格蕾丝的双腿开始颤抖,因为寒冷,也因为恐惧,她希望以赛亚没看到这一点。这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死亡就在她眼前,不久前格里芬的死,还有几秒之后可能从对准他们的十几支枪的黑洞洞的枪口喷射而出的子弹。特工们瞄准的似乎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他们的目标。如果被打中,她可能和纸板也没什么两样,而且,不论密涅瓦赐予她何种护盾,面对子弹肯定也是无能为力的。

“匕首在你身上,是吗,格蕾丝?”以赛亚说。她感觉到身体已不属于自己。她想到了大卫,还有父母。

“科尔,搜一下她的口袋。”一名特工靠近了格蕾丝,她通过代号认出了这名特工——罗滕堡,她是圣殿骑士中的间谍,之前曾经协助过她和门罗逃离鹰巢。但现在这个女人看向格蕾丝的眼神像完全不认识她一样。哈维尔说得对。比起奴隶,这些特工更像是僵尸。

“不要动。”科尔说。即使格蕾丝并不想遵从,但她求生的本能也让她没有轻举妄动。科尔把手伸向格蕾丝的口袋,掏出匕首,然后很快把它交给了以赛亚。他从毛巾中取出匕首,放置在掌中,然后用拳头紧握着刀柄,“你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被这枚戟尖的所在地逗乐了?”他问。他们失去了那东西。他们失去了一切。以赛亚现在集齐了三叉戟的三枚碎片,密涅瓦数千年前最担忧的事情成为现实。

“有些事情你忘了。”欧文说。

“可能性极小,”以赛亚说,“但说说看。”

“崛起计划。”欧文讥讽地笑道,这让他的话十分可信,“门罗已经搞定了,他会阻止三叉戟的。你的超级武器已经失去了效用。”欧文在做什么?他想要吓唬以赛亚?想要虚张声势以摆脱困局?还是亮出他们最后的底牌?

“崛起计划?”以赛亚扬起脑袋,然后低头直视着欧文的双眼,他们的面庞靠得非常近,“你在说谎。”

“不,”欧文说,不甘示弱地和以赛亚对视,“我没有。”几秒钟过去了,以赛亚最终撤回了他凌厉的目光,“所以门罗还是找到那东西了,在这么多年以后。”

“对,他找到了,”欧文说,“所以正如我所言,你的三叉戟…”

“无须担心,”以赛亚说,“我早有准备。没有肖恩,你们的崛起计划便无从谈起。”然后他点点头,对他自己,“你让我改变主意了,欧文。你们对我来说根本毫无用处。事实上,你们可能对我来说是个威胁。”他转身离开他们,“科尔,准备行刑。”

“遵命,先生。”女人挥手招来几名特工,其中两个抓住格蕾丝的胳膊,半拖半抬地把她带到主干道的中央。同样,他们也把娜塔莉亚和欧文带了过来,两人就在格蕾丝的旁边,以赛亚从手下那里要来一支枪。

“你要亲自动手?”欧文问,“我很惊讶。”

“这是因为你还不懂我究竟是谁。”以赛亚大踏步走向他们,手上握着一支手枪,“我就是魔狼芬里斯本尊。我要吞噬日月,我不会回避任何摆在眼前的任务。”

“我想你大概是有毛病。”欧文说。格蕾丝不知道他为何一直在挑衅以赛亚。她不知道随着时间流逝,自己的意识飘向了何处,她的生命好像一条纱线,而现在就是纱线的尽头。


第二十六章、肖恩的崩溃

“你让我失望了,肖恩。”以赛亚说。

“我很抱歉,”肖恩说,“非常抱歉。”他绝望地讨好着以赛亚,一直以来,他在Animus中花费数不尽的时间来不断地重历那些记忆,一遍又一遍,意图在一切细节中和任何隐藏的线索中找到斯泰尔比乔恩离开神龛后匕首的踪迹。

“你肯定错过了什么,”以赛亚说,“我们把那块石头方圆三百米都搜了个底儿朝天,匕首并不在那儿。”

“不可能啊,”肖恩说,“那儿是它唯一可能存在的地方。”

“很明显,不是。”以赛亚说。他转身面向技术专员,“准备好虚拟程序,我们要再来一遍……”

“不,”肖恩说,“求你了,让我出去吧。”

“我想你应该知道,对我说‘不’的下场。”以赛亚说。

“我知道,我知道,但求你了。我坚持不下去了。”他感觉头痛欲裂。他已经在Animus里面待了差不多有好几天的时间,但也说不准,因为在虚拟进程中时间运转的方式和现实生活中不大一样。即便是在以赛亚允许他退出虚拟场景的那些间隙,肖恩仍能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出现出血效应,这让他感到恐惧。维京战士突然出现,手持战斧和长矛向他冲来。巨人和神灵在向他走来,似乎要将他碾碎在脚底。

一头巨大的狼扑向他的咽喉,满嘴尖牙就在眼前。海浪在房间里冲刷,水面一寸寸上升,漫过了他的嘴,触碰到他的鼻,很快就要将他淹没。这些不像是幻象,相反,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真实,肖恩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保持自我意识,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哪些是记忆。本来清晰的身份认同渐渐像迷雾般翻腾起来。

“一旦找到匕首,你就自由了,”以赛亚说,“我也想让你轻松点,真的,但我无法这么做。你必须自己争取。”肖恩抬起头,以赛亚在微笑,露出一嘴坏牙,很明显曾受过蛀虫侵蚀。肖恩眨了眨眼,以赛亚还是那个以赛亚。

“虚拟程序已经就绪。”一名技术人员说。

“很好。”以赛亚伸手去拿头盔,“不要抗拒,肖恩。你知道如果抗拒会更难受。”他不能再做了,肖恩没法再继续做了。他的意识就像一张残破的蛛网,已经不成形状。他感觉到如果再来一遍Animus游历的话,他的记忆蛛网将会被彻底撕烂。

“求你了。”他说着,一边啜泣。

“放松点,”以赛亚说,开始帮他戴上头盔,“你将会……”

“先生!”一个盾女突然闯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只死乌鸦,她将乌鸦扔向肖恩,肖恩尖叫起来,垂死的乌鸦开始在他脸上抓挠啄食。

“他还好吗?”盾女问道。

“别管他,”以赛亚说,“你去哪儿了,科尔?”

“我去了韦斯特罗斯。”她说。鸟突然飞出窗外,肖恩现在认出了这名盾女。

“韦斯特罗斯?”以赛亚说,“为什么?”

“我看报纸的时候读到一篇文章,说是有家新公司在售卖瓶装泉水。很显然,他们在挖掘那片土地以修建工厂时,找到了一柄独特的匕首。文章上附有图片。”

“然后呢?”以赛亚将手中的头盔重新挂了起来,这或许意味着肖恩不用再进入Animus了,他为此舒了口气。

“我希望在向你禀告之前调查清楚,”她说,“所以我去了那家工厂。你看看。”她拿出手机向以赛亚展示,“他们在展览这柄匕首。”

“这太棒了。你做得很好,科尔,非常好。”

“谢谢你,先生。还有些旁的事情。我一直在使用阿布斯泰戈的网络连接各地的监控录像,一般是机场的安检录像。今天早些时候,我想我看到了欧文、娜塔莉亚还有格蕾丝来到了此地,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名刺客。”

“准备好两架直升机和一支突击小分队。他们可能随时会赶在我们前面行动,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们尽快出发。”

“遵命,先生。”科尔转身离开房间。

“她找到匕首了吗?”肖恩问。以赛亚自顾自地笑着,许久。然后他有些突然地看向肖恩,好像他刚刚听到他的问话似的,“你刚才说什么?”

“科尔找到匕首了?”肖恩再次问道。

“是的,她找到了。”

“所以我不用再次进入虚拟程序了?”

“是的,肖恩。你不用了。”

“谢谢你。”肖恩说,他的身体整个儿放松下来,他等待着以赛亚解下Animus支架上和他相连的所有系扣和绑带。因为机器没有启动,整个架构还未动起来,所以肖恩被困在了里面。但以赛亚没有动手帮他解下来。

“你能帮我一下吗?”肖恩问。

“帮你?”以赛亚说。肖恩感到意识再次模糊起来,一层迷雾泛起。过去几天他一直待在这间牲口棚里,空气开始变得温暖,木质的墙壁散发出阵阵木香,让人迷惑,现在应该是午后。他仍旧觉得这地方是不适合作为摆放Animus并运行虚拟程序的地方,但时间紧迫,来不及在匕首所在地的周边建造一栋专门用来运行Animus的建筑,以赛亚就近利用了这个现成的地方。

“帮我解开。”肖恩说。以赛亚看上去并没有听到肖恩的话,转身就走。

“等等,”肖恩说着,试图挣开身上的束缚,“求你了。”但以赛亚没有理睬他,高视阔步地走向仓房的大门,肖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久了,这段时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那么真实。上一次他完全作为自己而活着,没有任何迷雾,没有痛苦和恐惧,还是在鹰巢里面。但自从离开那里之后,他就进入了一个奇怪的世界,像平行世界一般,如同原来那个真实的他还存在着,但已经去了其他的什么地方。以赛亚来到了门把手前,肖恩惊慌失措,大声喊道:“你不能就这么把我留在这儿!”

这句话让以赛亚停下了脚步,“不,我能。”他说,“一般而言,对已经损坏并且毫无用处的东西,大家都是这么处理的。”他的回答让肖恩一时间哑口无言,但以赛亚没再说什么,他离开了仓房,技术人员们也都默然跟随,只留下肖恩一个人。此时此刻,他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或许只是出血效应导致的幻觉。

既然幻觉曾经让他看到海浪和古人的影像,他准备检查一番周遭的事物:他的轮椅;角落里一大包生锈的铁丝;马厩,一间空着,另一间堆放着一堆破布;木桩上悬挂在钉子上的干草杈;装有极大前车轮的老式自行车。就这些东西,这几天以来一直如此。所以这意味着刚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以赛亚刚刚遗弃了他,任由他挂在Animus上,双臂张开,像只飞鸟,永远如此。

但这不可能,以赛亚不会这么对他。肖恩相信他。时间在流逝,好几分钟过去了。他听到两架直升机在轰鸣,引擎发动,然后是螺旋桨破空之声,直升机起飞了。他看到其中一架从房顶的缝隙上空飞过,不一会儿,声响全无。寂静包围了他,牲口棚四角的黑影像烟雾一样飘浮起来。他又试了几次能不能挣脱束缚,结果发现只是徒劳。

在他无法动弹地被绑在上面一个小时后,他已经感到这是他在Animus上所待过的最久的时间了,他的肩膀和肘部开始发痒,然后开始发痛。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的四肢强烈要求他做点什么,但他做不到。他试过用力挣脱扣子和绑带,但丝毫没有用处。唯一能让他摆脱幽闭恐惧的办法就是挪动手指,所以他不停地挪动手指,不时握紧拳头摆动着,就像他从前在医院被护士抽血时所做的那样。

时间在流逝。更多的时间。数小时。以赛亚离开数小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以赛亚的信任也渐渐消失。到最后,他已经确信,没有人会回来拯救他。肖恩内心最大的恐惧似乎就要成真。他失败了,他就是个废物。他挂在那里,脑袋一阵抽痛,身体在哀号、颤抖着,失去了本该拥有的行动力。他从未尝过这种苦刑的滋味,并且意识到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的话,他的思维可能会化为灰烬,从此再也走不出这段阴影。

他试图回想自己的家,还有父母。他在猜想他们俩对于自己的处境了解多少,比如他所在的位置,并且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曾经和父母通过电话,而且不止一次,每一次以赛亚都坐在他的身旁聆听。接着,他开始唱歌。歌声从哼唱渐渐变为呐喊和尖叫。他同时也听到了呐喊和尖叫,仿佛是他的回音。他决定背诵字母表,背完之后又来了一遍,再一遍。字母的发音对他已经毫无意义,他就像念下了一段咒语,召唤出一片迷雾,笼罩在他的眼前和意识中,将他的思绪带远。

巨大的黑色亡灵在他的脚下聚集,聆听着悬挂在支架上的他口吐咒语。视野所见空荡一片,一阵狂风席卷而来,眼前的场景消失不见了。但在远处,一个人影渐渐走近,越来越近,看上去丝毫不受狂风的影响,也不受那些恨不得将他剥皮啃骨的亡灵战士的影响。他就站在亡灵们中央,在肖恩的脚下,肖恩认出了这个人。是斯泰尔比乔恩。

“你所悬挂的这棵树可真奇怪,”他的祖先说,“你为什么不下来呢?”

“我下不来。我被绑起来了。”

“那就挣开绳索。”

“绑得太紧了。”

“但你很强壮,不是吗?”

“没有你强壮,”肖恩说,“没有人称呼我为强者肖恩。”

“或许他们应该这么称呼你,”斯泰尔比乔恩说,“只要你一声令下,这棵树就根本算不得什么。打破束缚!来吧,挣脱开来!”

“我做不到。”

“挣脱开来!快!”肖恩闭上眼睛,开始用力挣脱束缚,他的脖子上、肩膀上、背上、手臂上、胸部的每一寸肌肉和筋骨都和绑带紧贴在了一起,仿佛要撕裂一般。

“就是这样!”斯泰尔比乔恩说。肖恩发出了怒吼,斯泰尔比乔恩也随他一起咆哮着。狂风在呼号,肖恩听到周身发出阵阵摩擦声和断裂声,柱子开始扭曲,倾斜。斯泰尔比乔恩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他连再见也没有说,便顺着他来时的路,走了回去。狂风开始撕扯这些亡灵,它们的身体四分五裂,牙齿、眼睛,直至全身都被抹去,肖恩独自咆哮着,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东西击中了他。

或者说,他击中了某样东西。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就躺在Animus的下面,圆环的下方,他自由了。系带系统的部分还缠绕着他,但大部分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他自由了。将身上残余的系带系统清理干净后,他爬向自己的轮椅,然后翻身坐了上去,自己推着轮椅走出了牲口棚的大门。

在外面,他看到斯泰尔比乔恩和塞拉成婚的巨石,还有周围遍布的网绳——那是以赛亚用来做挖掘工作的。几个特工、技术人员,还有保安仍在附近巡逻,肖恩尽可能快且安静地穿过营地,以免被别人发现。当他来到营地边缘的停车场时,他笑了。以赛亚是坐着直升机走的,车子一辆也没开走。波因德克斯特就在那儿。肖恩将自己推向那辆SUV,随着他的接近,车门自动打开,降下一道斜坡。

“你好,肖恩。”车子说道。肖恩推着自己爬上斜坡,然后将轮椅放在车子后部,“你好,波因德克斯特。”斜坡收了回去,车门关上,“您想要去哪儿?”波因德克斯特问道。肖恩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在他头脑还清醒的现在。他在瑞典,这一点毋庸置疑。以赛亚去了一个叫韦斯特罗斯的地方夺取匕首,他担心维多利亚会随时赶上他。这就说明其他人,欧文或是哈维尔,或其他的孩子,也有一个维京人祖先。也许以赛亚是对的,他们也在瑞典,如果真是这样,或许能跟他们取得联络。

“波因德克斯特,”肖恩说,“你还和阿布斯泰戈的网络相连吗?”“没有,”车子说道,“联络系统掉线了。”

“你能再把网络连上吗?”肖恩问。

“可以,”波因德克斯特说,“请您稍候……”肖恩一边等待着,一边不时地朝窗外眺望,以确保没有人看到他,他希望在出血效应侵袭他之前搞定这件事,否则他很有可能失去判断力。

“联络系统现已连接网络,”车子说道,“你需要和谁进行联络?”

“你能连接到鹰巢那边吗?”肖恩问,“或者是维多利亚·碧卜?”

“可以。现在正与鹰巢进行联络……”

肖恩看着控制台前小小的屏幕,只见上面显示着几个互相用虚线连接的图标,一辆车、一个卫星,以及一部手机。不一会儿,肖恩听到了拨号声,又过了一会儿,屏幕上显露出维多利亚的影像。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她就在画面上,透过显示器盯着他看。这是他几周以来见过的最真实的事情了。

“肖恩?”她说,“怎么……”

“维多利亚,”肖恩说,“感谢上帝。听着,我从以赛亚身边逃出来了,但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确切位置,也不知道我该去哪儿。我需要你给我一些指示。”

“肖恩?”她又说了一遍,“我……我有点不敢相信。好,你……你有没有受伤?你还好吗?”

“我的脑袋出了点问题,”他说,“我想是因为我在Animus里面待得太久了。但有时又还好。”

“好的,我们会持续关注这一情况。你会没事的。我……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联系我。格里芬和欧文、格蕾丝还有娜塔莉亚都去瑞典了,但我和他们失去了联络,没人接电话。我看你是在一辆车里。你能去他们最后所在的位置吗?你能……你能开车吗?”

“这辆车可以自己行驶,”肖恩说,“只要说出你想要我去的位置就行。波因德克斯特,听着。”维多利亚报出一个坐标点,车辆读取了这些信息,“预计将在四十七分钟十三秒后抵达。”波因德克斯特说着,发动了引擎。说完,肖恩和他的车子就出发了,离开了以赛亚的营地,穿行在一片密林中。阳光不停地从树叶和枝条的间隙洒下来,照射着他的眼睛,肖恩抬手遮起了脸。但当他眨眼一看,另一片树林出现在眼前,四处是带毒的荆棘,还有横冲直撞的蛮牛,他使劲眨了眨眼,那些畜生仍没消失,正沿着道路追逐他。

“维多利亚?”他说,“你还在吗?”

“我在,”她说,“在把你们所有人都安全带回来之前我哪儿也不会去。”

“你是治疗精神病的医生,对吗?”他说。她顿了顿,“是的。”没有任何预警,肖恩感到自己的声音失去了控制,“我想我需要帮助。”


第二十七章、重返鹰巢

欧文感觉自己都快要放弃了,但他坚持了下来,因为除了坚持他别无选择,他不打算毫无作为地死去。娜塔莉亚和格蕾丝已经一言不发,他想她们可能还没缓过神来。他想要唤醒她们,他要她们起身奋战,即便这场斗争必输无疑。

“真的吗?”他说,即使是以赛亚现在正持枪站在他的面前,“你刚刚把自己比作北欧神话里的神灵?嘿,格蕾丝,说说那头狼最后的结局?”格蕾丝看向他,仍旧一言不发。欧文等待着,骤然间觉得孤独而愚蠢。但随之格蕾丝清了清嗓子。

“奥丁的一个儿子杀死了那头狼,”格蕾丝说,“撕裂了狼的下巴。”

“对。”欧文朝格蕾丝点点头。然后他转向以赛亚,“所以如果你真的是那头狼,这才是你应该期待的结局。”以赛亚毫无反应,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被逗乐。相反,他像一个父亲一样抬手搭在欧文的肩上,欧文缩回身子,将他的手甩了回去。

“别碰我。”他说,尽管他知道在以赛亚手中有枪的情况下这么做是非常愚蠢的。但欧文有袖剑。唯一的问题是,一旦他用袖剑刺杀以赛亚,所有的特工都会开枪,打死格蕾丝和娜塔莉亚,还有他。

“你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你父亲的记忆吗?”以赛亚问。失去格里芬之后,这个问题让欧文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他的信心开始失去控制。尽管他之前一直在满口胡言,但现在他难以自持了。他没法对父亲的问题视若无睹,尤其是现在。

“你当然应该想过,那段记忆被我篡改了,对吗?”以赛亚说。欧文决定一个字也不回答。他不能在此刻失去控制。

“你想知道我在真实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吗?”以赛亚再次弯腰盯着欧文的双眼,但这次,欧文拒绝和他对视。不管以赛亚将要说什么,他都不想再看了,不想再听了。但他没法阻止这一切,“没有刺客,”以赛亚说,“你父亲……”

“闭嘴!”娜塔莉亚说,这是他们被捕以来娜塔莉亚第一次发出声音,“闭嘴,让他静一静。”

“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格蕾丝也说道,“你手上已经有枪了。不管你说什么,那只会让你显得更加软弱无能。”以赛亚从他们三人身旁退开几步,在自己的大腿上敲了敲枪管。欧文很高兴看到格蕾丝和娜塔莉亚被唤醒了,即便现在就是他们最终的结局,这样也足够了。但以赛亚并未将枪口对准他们。相反,他在他们面前踱了一会儿,看向道路的远方。

“在蒙古,”他最后说道,“我看到了一切。三叉戟让你们看到的东西,我也全都看到了。”他回身面向他们,“在我用戟尖刺死那个刺客之前,我看到了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

“不。”娜塔莉亚说,低沉的语气中带着愤怒。

“她害怕自己的亲生父亲,”以赛亚说,“和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又重历了一番。她带着这些痛苦的回忆死去了。”娜塔莉亚啜泣起来,欧文看向她。她在流泪。

“闭上你的嘴,”他说,“快动手吧。”但以赛亚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径直走向娜塔莉亚,他挺直了身子,直视着她。她没有抬头看他。

“是,”以赛亚说,“她的死全是你的错,一如你的祖父母被谋杀的梦魇一样。永远有那么一些事情,如果你当时做得更好,就不会发生。”娜塔莉亚的肩膀随着她的哭声颤抖着。

“别听他的,”欧文说,“娜塔莉亚,那不是真的。”即便他这么说,他也知道这么说是不对的,燕玫的死再真实不过了。以赛亚转向格蕾丝,缓慢地走了过去,“还有你。听着,你救不了你弟弟的,不管你如何努力。这边的事了结之后,我就去鹰巢,找到他。”格蕾丝朝他扑了过去,但以赛亚举枪对准了她的前额。她举起双手退了回去,但她的双目仍愤怒地瞪着以赛亚。

“你要敢伤害他……”她说。

“噢,继续说下去。”以赛亚说,等待着。格蕾丝没有再说什么,以赛亚再次转身面向欧文,后者早已知道他会说什么。随着以赛亚的接近,他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他要用力地告诉自己他的话都是假的,是谎言。

“至于你,欧文,”以赛亚说,“我该怎么向你诉说那些你不知道的事呢?你就是不敢让自己承认罢了。但,犯下所有罪行的人就是你父亲。他自己,是个冷血杀手。”他靠得更近了,“当然,我是在说他自己的记忆,他的所作所为。他就坐在那里,看着安保人员的血液漫延开来。他很惊讶,居然这么快,一个生命就没有了。”欧文紧咬着牙关,牙齿几乎要被咬碎,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回应。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以赛亚在说谎,他爸爸是无辜的。

他爸爸是无辜的。他爸爸是无辜的。他爸爸是无辜的。但即便欧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信念,像念咒语一般,念了一百万次,他仍觉得心里一片空虚。他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该信任谁,他意识到他不知道自己还相不相信,他甚至不敢确信自己曾经有过这个信念,可能一直以来,他都把愤怒发泄给了他人,因为那些他自己犯下的过错。他的母亲并不脆弱。他才是那个脆弱的人。他的外祖父母并不是糊涂而固执的人。他才是那个一直对自己说谎的傻子,那个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真相的傻子。

以赛亚走开了,在不远处挺身睥睨着他们,像是一个测量陨石坑的测量员。然后他举起手枪,欧文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刻,但以赛亚停止了动作,欧文听到了引擎的声音。这声音让他重新振奋起来。他看向自己的左侧,两道亮光在路口处闪现,然后一辆大型SUV冲了过来。他伸出两手,一手抓起娜塔莉亚的胳膊,一手抓起格蕾丝的胳膊,将两人向后拉开,这样车辆就能从他们和以赛亚之间穿过。欧文在想或许这能引开敌人的注意,让他们能够逃向另一侧的树林。但SUV在他们面前发出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停了下来。侧门打开,肖恩坐在里面。

“进来!”他说。娜塔莉亚张大了嘴,“肖恩?”

“快点!”他说。欧文坐到副驾驶座,格蕾丝和娜塔莉亚从肖恩身前跨过,坐进了后座。然后欧文就看到了空荡荡的驾驶席。

“什么鬼?”枪声响起,子弹精准地打在SUV车身上。但很显然,这辆车是防弹的。

“波因德克斯特,”肖恩说,“开车,速度快点。”

“是,肖恩。”一个电子合成音响起。SUV发动起来,像一支离弦之箭疾速行驶,欧文由于惯性紧紧贴在座位上,森林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黑灰色影子。

“一辆自动驾驶汽车。”格蕾丝说,她坐在肖恩身边。

“对。”肖恩说,然后他稍稍提高音量问道,“维多利亚?你还在吗?”

“我在这儿。”维多利亚说,她的声音从汽车内部传来。

“我找到他们了。”肖恩说。

“噢,感谢上帝,”她说,“大家都还好吗?我能和格里芬说话吗?”肖恩环顾整辆汽车,好像才注意到格里芬没在里面。他看着格蕾丝。格蕾丝略微提高声音,说:“维多利亚,格里芬死了。”那边一下子陷入沉默中,“是怎么回事?”

“以赛亚的特工,”欧文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他们打中了他。”大声说出这个事实让欧文觉得似乎现在它成了无法改变的现实。SUV全速远离以赛亚,同时也在全速远离格里芬的尸首,远离森林小溪边格里芬的尸首。欧文从格里芬那里学到了很多。他们有过争执,但他尊重格里芬,甚至崇敬他。有好多次格里芬都舍身救下了欧文的性命,而且他舍弃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兄弟会——来阻止以赛亚。

“我很抱歉,”维多利亚说,“你们都还好吧?有没有受伤?”“我们还好,”格蕾丝说,“就是有点……动摇。”

“我想象不到。”

“以赛亚拿到了第三枚戟尖。”娜塔莉亚在后座说道。电话那头再次沉默,“我租了一架飞机,”维多利亚说,“你们现在正去往那里,然后飞机会带你们回到这里。我们要挂断了,让车子保持离线状态,不然,以赛亚能追踪到你们。所以,大家要团结在一起,注意安全,我们回头见,好吗?”

“好。”格蕾丝说。

“还有一件事,”欧文补充说,“我,呃,我告诉以赛亚门罗已经搞定了崛起计划。我告诉他崛起计划能够阻止三叉戟。我想以赛亚可能会去鹰巢,我很抱歉。”

“那我们就有的忙了,”维多利亚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别忘了断网离线。再见。”连线中断了。

“波因德克斯特。”肖恩说。

“是,肖恩。”

“把联络系统切换到离线模式。”车子照命令做了,娜塔莉亚从后座倾身向前。

“好,”她说,“现在你能说说你的故事了,还有你在这车里干什么。”欧文从副驾驶位转过身来准备听他说话。

“嗯……“”肖恩说,一边挠着自己的太阳穴,“实情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的是,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知道的东西,你知道吗?”他打断自己的话,开始摇头,“好吧,这听上去真够混乱的。”他和在鹰巢的表现有所不同。那时候他焦躁不安,缺乏判断力。

“我在Animus中待了太久,”他说,“以赛亚让我一直重复做那些事情。我的出血效应非常严重。”他顿了顿,点点头,“真的很严重。以赛亚对我使用了三叉戟,这……让我感觉失去了自我。”

“噢,肖恩。”娜塔莉亚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欧文试图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他想象不到,“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以赛亚把我留在Animus里,自己去找第三枚戟尖去了。我——不知怎的就挣开了。然后我到波因德克斯特里面联系了维多利亚,基本上这之后的事情全是由她来做的。”

“嗯……你现在安全了,”格蕾丝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肖恩说,“但我感觉还是有点不对劲。维多利亚说我需要时间,但她会帮我的。”娜塔莉亚又从后座拍了拍他的肩膀,肖恩笑了。车中渐渐变得安静,随着惊讶和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以赛亚所说的一切开始侵袭欧文——那些话语总能击中他最脆弱的地方,一如既往。以赛亚很可能还是在说谎。事实上,这个可能性很大。但欧文心中现在有了疑问,这在之前是没有的,或者至少,他从未真正承认过,甚至对他自己也没有。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他不能再逃避了。现在他只想回到鹰巢,该让门罗领着他探索真相了,不管这个真相是什么。不一会儿,车子停在了一个私人机场前。欧文扫视周围,没有看到以赛亚的踪迹,或是任何阿布斯泰戈特工。相反,出现在眼前的是停在停机坪上待命的三架飞机,两架小型推进式飞机和一架大型喷气式飞机。飞行员是一名金发中年妇女,她和两名飞行助理正在移动扶梯下等候着。

“就我一个人,”格蕾丝说,“还是你们大家现在也都会对每个出现的家伙疑神疑鬼?”

“你不是一个人。”欧文说。飞行助理中一人穿着猩红色衬衫,打着黑色的领带,他身旁的女人则穿着深蓝色的裙子和短上衣。他们两人,甚至是飞行员,都有可能被以赛亚收买。这是有可能的,欧文不得不担心这一点。车子停在喷气式飞机前,并且打开了侧门,放下了斜梯。

“再见,肖恩。”车子说道。

“再……再见,波因德克斯特。”肖恩说。然后他迅速将自己推向斜梯,推向飞机。飞行员和飞行助理向他们所有人表示问候,并且帮助他们登机。客舱中的陈设和欧文在电影中看到的那些私人飞机别无二致,两边是豪华的座椅,中间是宽敞的过道。欧文在猜测这次行程会花掉阿布斯泰戈多少钱,但他决定不去打听。他只是对维多利亚的安排心中感激。他们都自己找了位置坐下,一名飞行助理将肖恩的轮椅推向飞机尾部存放。

乘务员们给他们拿来带有阿布斯泰戈标志的换用衣物,很快,他们就飞向天空。不一会儿,肖恩睡着了,但欧文却迟迟没有睡意,他的思绪在爸爸和格里芬之间来回跳跃。但最终,他昏昏欲睡,并允许自己闭上了眼睛。飞机降落时,欧文很高兴地看到维多利亚在等待着他们。格蕾丝和娜塔莉亚似乎也很开心,维多利亚甚至也短暂地拥抱了一下肖恩。欧文猜测,相比其他人,她可能对肖恩身上发生的事情抱有别样的愧疚感。

在扶梯底部,他们爬上一辆运货车,车子载着他们穿过停机坪。很快,他们来到一个直升机起落坪,一架巨大的直升机在那里等着他们。这对于欧文来说又是一个第一次,由于这次的噪声和狭窄空间带给他的不快,他更喜欢私人飞机一点,但并不是说一辈子都得这么选择。直升机带着他们前行,翻越山脉。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欧文终于有机会从上空俯瞰鹰巢建筑群。

这些建筑在山顶上四散开来,但看上去却并不霸道。相反,它们被巧妙地融入环境中,玻璃回廊像蛇一般分布在森林中,藏于树荫之下。一降落,他们就顶着直升机螺旋桨掀起的大风,走进鹰巢的大厅中。欧文很惊讶回到这里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妙,在他身旁,肖恩一边推着轮椅穿过大厅,一边咧嘴傻笑着。

他们来到公共休息室,很快,门罗、哈维尔,还有大卫都来了,但格里芬的缺席使得整个房间笼罩着忧伤的气氛。哈维尔和大卫已经完成了集体潜意识的虚拟进程,据门罗所说,他们的经历和欧文、格蕾丝,还有娜塔莉亚的经历基本一致,是同一枚基因胶囊。但欧文仍旧不知道这枚基因胶囊能帮助他们做什么,它能怎样保护他们不受三叉戟的影响。

“它没能在瑞典保护我们。”他说。

“以赛亚在你们身上使用了三叉戟吗?”维多利亚问。欧文摇摇头,“没有直接用。但他知道了我们所有人在蒙古经历的恐惧,他甚至知道我们所恐惧事物的每个细节,而且,他用这些恐惧来对付我们。我没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保护着,没有所谓的护盾。”门罗转向格蕾丝和娜塔莉亚,“你们两个呢?”

“一样。”娜塔莉亚说。

“差不多。”格蕾丝说。门罗皱起了眉头,用手掌揉搓着下巴上的胡须,“我们带肖恩去经历虚拟进程,然后我们再一起探讨探讨。”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维多利亚说,“肖恩刚刚经历巨大的精神创伤。”

“那我觉得把决定权交给肖恩就显得尤为重要了。”门罗说。肖恩来回看着他们俩,“如果大家都完成了,那么我也应该完成。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棒小伙。我觉得你应该经历一番,这很重要,对你们每个人来说都是。看上去一切都已经设想好了。”

“好好照顾他。”维多利亚说。门罗竖起拇指表示赞同,然后他和肖恩离开了公共休息室。

“至于其他人,”维多利亚说,“你们需要做决定。很可能,以赛亚正在往这里进发。崛起计划一直是他的心魔,现在我们知道原因了。他会为了门罗而来的,因为他知道崛起计划对他来说是个威胁。而你们要做的抉择就是,要不要留在这儿,直到他来临。”她将平板电脑放在桌上,双臂交叉,“格里芬的死提醒了我们大家所处理的麻烦有多危险。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现在我要最后再说一次,如果你们中有人想要离开,没问题,我不会逼迫你们任何人留下来。”

欧文稍做思考,“我想我们都知道这其中的凶险,”他说,“在瑞典,以赛亚拿枪指着我们,告诉我们他将吞噬日月的时候,我们便知道了。现在他拥有完整的三叉戟了,他想称自己为魔狼芬里斯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因为的确,他势不可挡。我不知道去别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处。我会留下来,和他战斗到底。”

“我也是。”娜塔莉亚说。格蕾丝和大卫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在进行无言的争辩,欧文从刚见到他们就习惯了这个场面。大卫想要留下来战斗,格蕾丝想要保护她的小弟弟。大卫拒绝离开,所以格蕾丝决定她也要留下来,就这样。

“看样子我们都准备留下来,”哈维尔说,“为了格里芬。”欧文面向他最好的朋友,他不知道现在合不合适,但他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更合适的时机,以赛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撸起连帽夹克衫的袖子,解开了袖剑的绑带。

“是那件东西吗?”哈维尔问。欧文点点头,“他想让你拥有它。他让我告诉你,这是你应得的。”

“他这么说了?”

欧文将袖剑从手腕上取下,递给哈维尔,“那是他的遗言。”哈维尔接了过去,死死地盯着它,紧皱着眉头,“但我没有资格得到它,我不是刺客。”

“我只是转告他说的话,给你他想要你得到的东西。我觉得,该怎么处理它是你的权利。”哈维尔点点头,将袖剑放在桌上。维多利亚挑眉看着这东西,“我只能假装没有看到了。话说回来,我们现在需要一个计划。”


第二十八章、三叉戟的力量

“以赛亚会带着他能控制的一切武器装备席卷而来,”维多利亚说,“不只是三叉戟,他会带上所有为他所控制的特工,因为他肯定觉得鹰巢戒备森严。”

“到这时候,我们真的,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大卫说。维多利亚叹了口气,“是的,完全没错。”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娜塔莉亚说,“我们其实没啥获胜机会,对吗?”

“胜利的天平确实不在我们这边。”维多利亚说。

“那我们就改变它,”哈维尔说,“这就好比虚拟进程中的维京人战争。”

“对。”大卫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们要让他们减速,尽可能地削弱他们的数量优势,就像奥斯特和托瓦尔德所做的那样。”

“怎么做?”格蕾丝问。哈维尔面向维多利亚,“我们现在对鹰巢的防御系统还算比较了解,因为我们曾经渗透进来过一次。所以问题在于,你觉得,以赛亚会采取什么方式进攻?”

“直升机。”她说。

“那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让直升机顺利降落。”哈维尔说。

“以赛亚的军队也可能会开车上山。”维多利亚说。

“那我们就封锁道路,”大卫说,“我们逼迫他们徒步上山。”

“我们也可以在树林里设置陷阱,”哈维尔说,“尽量让他们难以抵达山顶。”维多利亚点点头,露齿一笑,“我猜,这些都是你们祖先的惯用伎俩。”

“所以接下来,我们有的忙了。”哈维尔说。他们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鹰巢的仓库,拉出每一个沉重的盒子和板条箱,然后搬到直升机停机坪上去。他们把这些杂物随机地堆放在停机坪上,让整个停机坪杂乱无章,无处下脚,这样直升机就没法顺利降落了。山顶的其他地方都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要想停下飞机也没有足够大的空间,这就意味着如果直升机想要降落,必然只能选择离鹰巢很远的地方。

下一步,他们和门罗开车下山,然后使用从鹰巢的工具间中找到的链锯锯倒了几棵大树,让树干正好横陈在大路中央。伴随着链锯的轰鸣声,木屑纷飞,空气中飘散着木香,欧文担心这噪声会让他们错过直升机飞近的声音。但很快,他们就锯倒了几棵树干,现在,除非是坦克,一般的交通工具很难顺着山路抵达鹰巢了。现在就剩下计划中的森林陷阱没有实施了。

鹰巢有自己的警戒系统,但格里芬曾经轻松地避开这些监控,因此欧文觉得这也难不倒以赛亚和他的属下。但哈维尔脑中蹦出一个新的主意,这也是他从自己的维京人祖先的经历中汲取而来的。鹰巢里面还有用以驱赶野兽的设备,包括M-44氰化物炸弹。但欧文看到那东西时,觉得它更像是洒水喷头而非炸弹。阿布斯泰戈用这些装置来驱赶设施周围出没的草原狼和狐狸这些掠食性动物。以赛亚没有带走这些东西,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些并非什么高效的武器。

但氰化物对于减缓敌人的行军速度,甚至阻挡那些特工上山,都是非常有效的。所以他们在以赛亚到来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M-44氰化物炸弹散布在森林中,一旦有人触发,就会被喷散出来的毒气侵害。做完这些,他们就只能等待了。肖恩完成了集体潜意识的虚拟进程,的确,他似乎从以赛亚强逼他工作的失神状态中恢复了一点。但欧文觉得他要真正回归正常还需时日。准备工作就绪后,他们都聚集在公共休息室,讨论其他的战术计划。门罗站在桌首的位置。

“一旦直升机发现无法顺利降落,”他说,“可能会有一些特工顺着绳索爬下来,那些是我们需要担心的第一批敌人。我们设置的路障和陷阱会让地面部队暂时疲于应付。”

“所以我们怎么对付那些像蜘蛛一样爬下来的人呢?”娜塔莉亚问。

“我们干掉他们。”欧文说。

“格里芬的装备里有一些武器,”哈维尔说,“有手雷、电磁脉冲装置,还有催眠弹。只要我们使用得当,就能给他们造成一定的伤害。”

“我们需要选出一个核心地带作为我们的壁垒,”维多利亚说,“我推荐地下车库。那里入口不多,窗户全无。鉴于我们的人数劣势,我觉得应当逼迫敌人进入狭路,一决胜负。”

“同意,”门罗说,“所有人,打点自己所需的一切,我们去地下车库。”欧文没什么东西,但在鹰巢搜刮一番后,他的确也发现了一些起码比在瑞典挥舞的铲子要更好使的武器。然后他把所有东西都搬进车库,连带着其他人找到的一切,他们开始在各个人口设置路障。门罗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将存储着崛起计划所有资料的Animus核心带了下来。这就是以赛亚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他想要获得它,就必须为之付出代价。

之后,他们再次聚集在公共休息室,等待着。这一次,无人说话,每个人都在专心注意有没有直升机的声响。他们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虽然欧文担心这些还不够,但他已经准备好面对敌人了,仍旧不确定的一点是,密涅瓦传达的奥秘会带来怎样的帮助。他们等待着。等待着。最终,他们听到了那个声音,来自远方的直升机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以赛亚已经来了。

“准备战斗。”门罗说。他们无声地从桌前起身,冲出公共休息室,来到中庭。几分钟后,直升机开始在他们头顶盘旋,很明显,他们已经注意到停机坪上的杂乱。

“准备好。”维多利亚说。欧文取出一枚电磁脉冲手雷,然后他回想起初次遭遇阿布斯泰戈直升机的场景,那是在麦格雷戈山,尤利西斯·格兰特的故居。欧文抬头看着头顶的直升机,把玩着手中的手雷,看了眼哈维尔,“我要去屋顶。”他说。哈维尔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理解了欧文的意图,“来干吧。”他们飞速狂奔,门罗在身后喊叫,但无济于事。他们越过电梯,直奔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向上攀爬,一层层直上,直到抵达鹰巢的最高平台。在冲出去之前,他们在门前停下了脚步。一旦出门,他们可能会被子弹击穿。

“你准备好了吗?”哈维尔问。欧文准备好手雷,“给我报个数。”

“三,二,—……”哈维尔撞开门,欧文一个翻滚,闪身而出。随即,他看到了离他最近的一架直升机,心里默默希望着以赛亚就在这架直升机里,然后猛力将电磁脉冲手雷甩了过去。手雷甫一离手,他就听到了枪声,子弹打在水泥平台上,火光四射,尘土飞扬,他们赶忙缩回室内。

“你打中了吗?”哈维尔问。欧文不知道,但他回头一看,只见他瞄准的那一架直升机螺旋桨已开始减速,“我打中了。”他说。手雷的电磁脉冲已经使直升机的电力系统完全崩溃,直升机失去控制,在空中打着旋儿下降,另一架直升机不得不躲开。

“干得漂亮。”哈维尔说。失控的直升机在他们头顶斜冲下来,机尾与鹰巢的窗户极为接近,欧文突然想到,直升机很有可能直接撞进楼里,这是他没想到的。

“我们最好回去,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他说。于是他们飞速跃下楼梯,速度比起爬楼梯要快上不少,他们看到门罗仍是一脸怒容。但其他人都注意到了直升机,他们看着直升机从中庭的玻璃天花板上空掠过,近了,更近了,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直升机将要坠向地面。

“快跑!”维多利亚喊道。他们都跟随她,冲向地下车库,他们准备躲在那里,因为头顶的天花板碎裂,玻璃碴儿如雨落下,巨大的响声如龙卷风席卷整个鹰巢。然后直升机整个儿坠入中庭,首先是机首,而螺旋桨则在下坠过程中不断地摩擦着建筑。其他人在直升机撞到地面之前逃离了中庭,但他们位于欧文和哈维尔的另一侧。直升机的螺旋桨撞击着地面,把瓷砖和地板打得粉碎,其中一片桨叶折断飞了出来,呼啸着从欧文头顶飞过。他和哈维尔低着头,不断俯身躲避着,直升机的机体砸向了地面,在玻璃墙壁之间翻腾,穿过会议室、公共休息室,最后卡在前门上。

“走!”哈维尔喊道。他推了欧文一把,两人跑向其他人。天花板已经门户大开,另一架直升机从破洞里垂下绳索,不一会儿,特工们从那个缺口降落下来,已经在开火了。欧文、哈维尔和其他人会合了,他们从中庭出发,穿过走廊,来到通往山的另一侧的车库入口的玻璃通道。

“这么做简直愚蠢至极!”门罗怒喊道。

“但我搞定了一架直升机!”欧文也喊了回去。

“你把整栋楼也差不多搞定了!”他说,“差点把我们也搭了进去!”在通道中,欧文能更清楚地看到森林中的情形,透过玻璃,他隐约听到叫喊声和枪响,那是鹰巢的岗哨。不知道M-44氰化物炸弹有没有发挥作用……但他不可能到一片混乱的森林去一探究竟。不一会儿,他们抵达了地下车库,带着少量武器,他们分成小组,选好位置,守住不同的入口。欧文还有一颗电磁脉冲手雷,哈维尔还有颗催眠弹。其他人各有自己的武器,也都是从格里芬的装备中取出来的。

“准备好了!”维多利亚喊道。欧文听着远方传来的阵阵声响,似乎第一架直升机爆炸了。现在特工们随时都有可能找到他们。他的身体兴奋得有些麻木了,但他还是保持着警觉和镇定。

“如果他们靠近你守卫的人口,你们知道该怎么做的。”门罗说。肖恩坐着轮椅,就在他附近,娜塔莉亚则站在他身侧。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特工们接近的脚步声,还有无线电的声音。他和哈维尔做好行动准备,当敌人全副武装地出现在眼前时,他们同时发起了进攻。欧文扔出他最后一枚电磁脉冲手雷,干扰他们头盔中的语音系统以及视觉加强系统。

然后他和哈维尔冲了过去,赤手肉搏起来。欧文赌上他所有经历中学到的技巧,所有的出血效应,用他的拳头、腿脚,还有一条从工具箱中找出的钢筋,放倒了不少敌人,然后他们穿过走廊,撤回地下车库。空旷车库的另一侧,门罗和娜塔莉亚也开始对付一群特工,欧文想要去帮助他们,但这样一来,他这边的入口就无人防守了。几秒后,他很高兴自己并没有擅自过去帮忙,因为又一批圣殿骑士特工向他和哈维尔冲了过来。

电磁脉冲手雷用完后,他们拥有的唯一武器就是哈维尔的催眠弹,欧文将它掷了出去。但效果产生得太慢了,一些特工冲过了那片烟雾,欧文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了。又一批特工突破了维多利亚、大卫,还有格蕾丝的防线,现在欧文只能拼命防守,他闪转腾挪,试图卸掉特工手中的枪支。

“向我这边撤退!”门罗喊道。这场溃败来得比欧文预想中更快。他和哈维尔首先同维多利亚、大卫,还有格蕾丝会合了。维多利亚在和自己从前的同事作战,而大卫和格蕾丝很明显都从他们自身的出血效应获得了力量。但仍旧,毫无胜算。即便他们把敌人全打趴下了,以赛亚都还没现身。这个念头像一句魔咒,一闪而过之后,以赛亚高视阔步地走了进来,手持着完整的三叉戟。

“干掉他们!”他喊道。

“不!”肖恩尖叫着,以赛亚听到了他的叫声,“我要和你打!我要向你发起挑战,以赛亚!”

“停!”以赛亚吼道,几秒之内,他的特工们都停了火,收起了武器,“经历了那么多次失败,你还要挑战我,肖恩?”

“我要挑战你!”肖恩重复了一遍,推着轮椅前行。

“你还以为自己是斯泰尔比乔恩吗?”以赛亚问。

“不,”肖恩说,“但我不需要阻止你。我知道你内心深处的担忧。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以赛亚轻蔑地一笑。他穿着一件光滑的白色武装服,邪恶的伊甸三叉戟的长杆之上插着所有的三枚戟尖。欧文现在看着这件武器,觉得那不只是力量的源泉,也是带来灾厄和死亡的凶器。

“地球的重生从现在开始,”以赛亚说,“从你们的死亡开始。这是你们自找的。”

“没错,”欧文说着,向前走了一步,站在肖恩身侧,“从我们的……”以赛亚猛力将三叉戟砸向地面,将其杵在脚旁。水泥地面被砸碎了,金属之声响彻整个车库。然后就是恐惧。欧文闭上眼,抱头抵挡这片风暴。他曾经经历过这种恐惧。他见过这些东西,所有关于他父亲的恶言恶语都成为现实。他知道其他人也正在经历他们各自的地狱。但对欧文来说,这次和他上次的体验又有不同。门罗总是在质疑他没有做好准备看他父亲的记忆,欧文一直不懂他的意思。

现在他懂了。之前,除了父亲是清白的,欧文从没考虑过他父亲的记忆会揭示出其他结果。但门罗曾问他,如果那些记忆揭示的结果和他所期盼的正好相反,会怎么样。如果他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一结果,会怎么样。门罗所说的准备好,其实就是让欧文准备好接受其最大的恐惧变为事实。他必须要接受,他的父亲可能就是杀人犯。他必须接受,他的外祖父母是对的。他必须接受这一切。这就是恐惧的对立面。它并非勇气,或是果敢。他会在果敢的同时,感受恐惧。

但如果他停止抗拒恐惧,接受它,恐惧就失却了力量,就如娜塔莉亚接受了巨蛇可能会吞噬她的事实。这就是密涅瓦赐予他们的东西吗?并非免疫,而是对抗三叉戟魔力的方法?欧文直视着三叉戟展现给他的景象。他接受了,这一切或许就是真的。他接受了自己其实对于爸爸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他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甚至可能,他并不需要知道。他可以继续走下去,过自己的人生。眼前的景象随着这些想法烟消云散,克服恐惧后,欧文睁开了眼睛。其他人仍旧在幻觉的重压下抬不起头,欧文大声呼唤着他们。

“你们要接受自身的恐惧!”他喊道,“想想那条巨蛇,走进它的血盆大口!”一个接一个地,他的朋友们睁开眼睛,摆脱了他们的恐惧,他们站得更直了,眼角闪着泪光,他们终于明白古神密涅瓦赐予他们的护盾究竟是何物了。

“听着!”哈维尔说,“我们同时冲向他,全力以赴。用上出血效应,还有其他技巧。”

“不!”以赛亚叫喊着,他再次用三叉戟敲击地板。这一次,欧文感到自己的心神被从以赛亚处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敬畏之波冲击着。

“我给你们更好的世界!”以赛亚说,“你们难道不懂吗?你们看不到吗?地球脆弱而充满弊病,它存活得太久了。必须让它死亡,而后重生。我给你们这些。新的地球将由你们传承,只要你们加入我!”以赛亚身上散发着神性的光辉,吸引着欧文向他走去,欧文想要为那道光芒献身。他想要服侍在其左右,去感受它的温暖。但他强行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道光芒。他回想起自己在大道上的第二站,那个流浪者,那只不知疲倦跟随他们的大狗。

当欧文为那只大狗找寻新的伙伴时,他既没有选择高塔上的有钱人,也没有选择带着牧群的牧羊人,他选择了另一名流浪者,一个真理的求索者。以赛亚不配得到任何忠诚,因为他的光辉是个谎言。欧文睁开眼,以赛亚周身的光芒变得灰暗,变得阴冷。然后欧文又向他走近了一步。其他人也都破解了他的这一招,他们都从密涅瓦的赠礼中找到了答案。以赛亚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三叉戟第三次敲击地面。冰冷的洪波现在在欧文的脑中泛滥,这是绝望的潮汐,将他推向深渊,召唤他拥抱赦免。

在这召唤之外,他听到以赛亚的声音,“你们都看不到我所看到的,你们都无法理解我所理解的,但我能带你们离开这堕落的星球,我能带领你们走向希望和重生的世界。”欧文感到深渊在侵占自己的意识,他再次置身于那座悬崖之上,风拍打着他的脸颊,山顶遥不可及。在一条小径上,以赛亚给他提供了绳索,以供抓握,这是保他平安的承诺。但另一条路上,欧文已经靠自己赢过一次。没有绳索,只靠他自己的力量,他自己的双手,他自己的意志。他不再看那深渊,不再看那绳索。他要将希望和信念寄托在自己身上。

这么一想,绝望的种子消弭了,当欧文第三次睁开眼睛,他离以赛亚已只有咫尺之遥。其他人也几乎已经接近他了,他们都在攀越自己的山崖,但欧文决心不再等待。他冲了过去,任由刺客祖先接管他的身体。维琉斯,张芷,两个来自不同时代不同世界的战士融合于一身。他们都耕耘于黑暗,服务于光明。但以赛亚也做好了准备,即便三叉戟的魔力对于欧文的心神失去了效力,它锋利的边缘也仍渴求着鲜血。

以赛亚跳开,在身前挥舞着三叉戟,这样欧文很难接近他。但渐渐地,其他人也跟了上来,哈维尔、大卫、娜塔莉亚,还有格蕾丝。以赛亚脸上的狂怒在欧文眼中渐渐化为恐惧,欧文忍不住笑了,现在以赛亚终于理解了崛起计划的含义。以赛亚挥舞着长戟,跃向欧文,但其他人加入战圈,保护着欧文,他们没有武器,徒手作战。以赛亚的身手比欧文想象中要难于对付得多,他旋转跳跃,用力挥刺,但欧文和其他人挡下了他的每次进攻,他的动作开始变慢。

门罗和维多利亚站在一旁,等待着,观察着,以赛亚的特工们也是如此,就好像他们懂得所谓挑战必须分出胜负。但就快要结束了。这场战斗,行将结束。欧文和其他人逼近以赛亚,拳脚齐施。以赛亚哼了一声,连连后退。他们发起一轮接一轮的袭击,打得他丢盔弃甲,三叉戟也飞到了一旁。以赛亚看着三叉戟抛弃自己,想要再次夺回它,哈维尔闪身而出,手腕上绑着格里芬的袖剑。

袖剑一闪,一切终结。以赛亚瘫倒在地,一时间,寂静无声,没有人做任何动作,仿佛时间静止。他们都站在他的尸体旁,粗重地喘着气。渐渐地,以赛亚对圣殿特工们施加的控制开始消失,他们都面面相觑。维多利亚在车库里下达命令,但他们仍是一脸茫然,站立不稳,维多利亚快步走向三叉戟。但娜塔莉亚先一步赶到。她举起这件武器,紧握长柄,目光坚定。

“娜塔莉亚,”维多利亚说,“来,给我三叉戟。”

“不。”娜塔莉亚说。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娜塔莉亚,”维多利亚说,“我不会再说第二遍。给我——”

“你应该和我一样,知道没法从她那儿夺取那东西,”门罗说,“不过看到你努力的样子倒是颇有乐趣。”维多利亚抬高声音,“在这件事上你无权插手,门罗。你从圣殿骑士团出走,远离了这一切,但我没有。我仍旧致力于让世界回归其应有的模样。”

“就像以赛亚那样?”娜塔莉亚说,“何处是终点,维多利亚?”她低头看向手中的武器,然后看向欧文,“密涅瓦想要我们做得更多。只有我们六个人能做的事情。”她伸出三叉戟,他们都围了过来,抓住这件武器。一触到它,欧文感到一种振奋人心的冲击波顺着肌肉穿过他的手臂,到达他的心脏,速度极快。但这种力量似乎从他内心深处唤起了某些其他的东西。他感到脑海中升腾起一个存在,和在Animus中的感觉类似,一个遥不可知、大象无形、无边无际的意识出现,他甚至难以感知到其存在。

然后他听到了密涅瓦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时机到了。你们将我召唤至此,我将要完成亿万年前就该完成的事情了。欧文体内的力量从他的心脏涌出,穿过他的手臂,回到了三叉戟中。长柄和戟尖开始震颤,一开始,还较轻缓,但很快震动感越来越强烈,欧文感觉自己简直快要握不住它了。他看着其他人,他们都咬紧牙关,紧紧握住不放手,三叉戟在他们手中几乎已经成了一道虚影。

突然间,三叉戟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消失了。这件武器表面最终破裂,它所储存的所有威力和能量都被释放出来,形成冲击波向外辐射。现在,三叉戟不过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金属兵器。欧文精疲力竭地放手了,其他人也都放手。三叉戟掉落在地,“你们做了什么?”维多利亚问。娜塔莉亚转身面向她,“我们拯救了世界。”


尾声

轿车转入格蕾丝和大卫所居住的街道,此时,她对于回家这件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适感。一方面,这儿还是原来的那个地方,但是另一方面,她对于这里的感受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她知道了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她做到了一些她周围的人没有做到的事情。维多利亚曾经告诉他们,也许他们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来适应普通人的生活,但是他们最终会适应的。

她还一并承诺,只要他们不做什么吸引眼球的事情,圣殿骑士们会远离他们平静的人生。格蕾丝觉得这个承诺犹如鸡肋,甚至等于没说。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正在被监视。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有再次走进圣殿骑士团和刺客兄弟会的打算,所以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车子在他们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她身旁的大卫叹了口气。

“我们到了。”他说。

“我们到了。”格蕾丝也说。

“我很高兴,维多利亚能用车把我们送回来。”他说,“老爸要是看到坠毁在鹰巢里的直升机,他会疯掉的。”

“说到爸爸,”格蕾丝说道,“我们说好的,不告诉他和妈妈任何事情,对吧?”

“对。”格蕾丝紧盯着他。

“干吗?”他说,“我不会说漏嘴的。”

“很好。”她说。

“你不用再担心我拖后腿了。”大卫说。

“我知道不用,”她说,“但是不代表我不会担心。你会做好你该做的,但是不代表如果你越了界,我就不会打得你鼻青脸肿。”

“格蕾丝,你不要老这样。我已经答应了,没问题的。”

她轻轻推了他一把,“走吧,我们进屋,让他们知道我们回家了。”

“嗯。”他推开车门,两人一起走向门廊。他们的妈妈在他们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已经替他们打开了门,霎时间,格蕾丝闻到了烘烤香蕉面包的香味从里面飘出。娜塔莉亚推开了祖父母公寓的大门,走了进去。她并没闻到屋里的炉子和烤箱传来任何香味,但这也没关系——她只想要拥抱亲人。所以当她在门口看到祖母的时候,她立刻张开了双臂,用力抱住了她。好在她的祖母是个强壮的女人,还可以承受这股大力。

“见到你真的太好了,娜塔莉亚。”祖母说,“见到你太好了,我们一直都在想你回来。你现在可以从学校搬回来住了?”

“嗯,是的。”娜塔莉亚说,“我再也不走了。”

“你在学校里做得怎么样?”

娜塔莉亚微笑道:“我做得很好。”

“那他们为什么送你回来?”

“他们把所有人都送回来了。”娜塔莉亚说,“他们终止了那个项目。”

“那太糟糕了。”

他们走进起居室,她祖父正坐在躺椅上读报纸,眼镜耷拉在鼻尖上,娜塔莉亚好奇这眼镜竞没滑下来。

“娜塔莉亚!”祖父说着,把报纸叠起来放在一边。她奔向祖父的怀抱,“你好呀,爷爷【原文为Dedulya,俄语中表示对爷爷亲昵的称呼——译者注】。”

“学校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送你回来?”

“没什么,”她说,“那只是一个临时项目。现在这个项目结束了。”

“这样啊,”祖父从眼镜边框探出眼睛来,“其实对于他们来说,你太过优秀了。听到了吗?不要担心呀。”娜塔莉亚微笑道:“我不担心。”她说着,用胳膊环住祖母,“有很多事情,我现在学着不去担心了。”欧文在离他外祖父母的房子两个街区远的地方下了车。他想仔细思考一番进门时该说什么。他们一定会认为他是离家出走,这样问题就来了。他们会凭空生出质疑和猜测,欧文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也完全能理解。

他外祖父大概想开车载他兜一圈,请他吃个冰激凌,看看能不能从欧文嘴里套出一些他不会告诉他妈妈和外祖母的事情。他妈妈也会出于相同的原因,晚上来到欧文的房间。但说实话,欧文不会跟他们多说一个字。之前他声称自己要外出寻找父亲案件的真相。现在他们想知道他去了哪儿,有没有什么新发现。他会告诉他们,他一无所获,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门罗履行了他的承诺,允许欧文进入他父亲的记忆,但最终,欧文还是决定放弃。

如果他这么想要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么这答案对于他就太过沉重了。所以无论答案是什么,欧文都决定不再求索到底了。他想接受自己不知道真相的现状,他想接受那个最坏的结果:他父亲也许犯下了以赛亚曾经说过的罪行,但是欧文同时希望他父亲没有做过。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答案永远悬而未决。但欧文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他认为父亲也会这么想的。最后,他漫步来到外祖父母家门前,拧了一下门把手,但是门上锁了。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他回家了。最后,哈维尔锁上房门,独自一人坐在卧室里。

他妈妈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平静下来,但是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儿子拒绝谈论他这段时间去了什么地方。哈维尔知道,她并未就此放弃,但至少,短时间内,她决定尊重哈维尔的隐私。他兄弟也不准备就此打住。他爸爸呢,则打算放手让他妈妈和哥哥来慢慢询问他,虽然他自己其实也想知道。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庆幸他的平安归来。之前那段时间,他们有点过度担心,但是哈维尔也很理解。坦白讲,确实有很多对他来说不甚安全的地方。不过现在情况也变得越来越好了。

他坐在床上看着两个东西:第一个是格里芬给他的瓷制袖剑,第二个是一串手机号。他没有主动问门罗要这串电话号码,但是门罗还是给他了。门罗告诉他,这件事情千万不要告诉维多利亚。只有在哈维尔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时候,这串号码才能使用。他又看了看刺客护腕,然后把它卷起来,放到床下的鞋盒里。他记住了那串电话号码,然后将那张纸撕掉了。哈维尔在周围所有人中记忆力最好,现在这串号码已经刻在了脑海中,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了。

他不知道接这个电话的人会是谁,但是他有个绝好的主意,如果某天他下定了决心,他大可一试。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这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什么时候。肖恩坐在等待室里,翻着一本他随手拿来的无聊杂志。他和接待员已经完成了常规交接,他告诉她学校里一切都好,这样他自己也可以感觉好一些。然后她回去继续接电话,而肖恩把轮椅推到了两把椅子之间更开阔的地方。在他翻到杂志的最后一页之前,门开了,维多利亚叫了他一声,“很高兴见到你。”她说。他把杂志合在旁边的椅子上,“我也是。”

她拉开门,待他推着轮椅过去,便引着他穿过市中心阿布斯泰戈的办公室,来到一扇门前,门上标着她的名字。她打开门,让肖恩的轮椅进去。维多利亚坐在一把白色皮沙发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十指交叉,抱着膝盖,“这周出现过什么幻觉吗?”肖恩摆正自己的轮椅面对她,停在离她六英尺远的地方,“没有。”“那听觉上呢?”

“在我渐渐入睡之际,我还是能听到一些声音。但是我无法像以前一样,让它们完全消失。”

“这也同样意味着它们正在消失。”

“希望如此。”

她拿起平板电脑点了几下,“你的神经系统确实有进步,它们基本已经回到了正常的参数。你有没有做冥想练习?”

“做过。除非我忘记了。”

她皱了皱眉,不过那看上去更像是在微笑,“那么,你多久忘记一次?”

“哦,也就工作日和周末。”

“肖恩,你知道冥想练习有多重要。”

“我知道。”冥想练习对于肖恩身体和意识联系的恢复有帮助,尽管原则上他每天需要做三次,每次需要做二十分钟,但他并未感觉到明显的效用。他觉得自己比起之前已经好多了。

“一旦你完全恢复,”维多利亚说,“我们就可以让阿布斯泰戈重新开始制作你的义肢,快了。”

“我知道。”

她看着他,用手写笔戳着嘴唇,然后把平板电脑放到一边,“你难道不想要一对能帮助你行走的义肢吗?”

“我当然想要。”他说。能再次行走当然很好——怎么可能不好呢?这肯定比推着轮椅走路更加方便。有很多地方都因为坐着轮椅而去不了,比如某些未达标店铺和饭店。

“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维多利亚问道。

“我……”肖恩耸耸肩,“我想我只是不那么着急。”维多利亚点点头,“我就当这是你恢复得越来越好的标志了。你会很快变回原来的自己的。”

“不,”肖恩说,“我会变得更好。”门罗曾经消失过一次,所以他也可以再次消失。崛起计划的工作还未完成,但是他不能再寻求与圣殿骑士团或是刺客兄弟会的合作了,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自己的理念。他将自己一个人走完接下来的路,就像他遇到欧文和其他人之前那样。他开着偷来的阿布斯泰戈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的前灯照亮了前方的黑暗,车的后座安放着Animus的核心以及伊甸三叉戟的残骸,这也是他窃取的。

娜塔莉亚坚称所有能量都从伊甸园碎片中消失了,但是门罗不相信所有圣器的秘密都已随之消弭,他打算继续研究一番——在找到安全据点之后。他也深信,自己和这些青少年的故事并未完全终结。至于三叉戟,还有他们DNA中的秘密,门罗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但现在,该让他们好好休息一番了。还有,一如既往,还他们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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