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01|回复: 6

[完结] 独孤红《朱门泪》【全】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5-8-23 13:55: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孤鶴 于 2025-8-23 19:47 编辑

第一章 灯影迷踪



北京城给人的印象,永远是宏伟,永远是庄严的,瞧那由砖砌成,几丈高的一大圈城墙,那数不淸的城垛,那……看上去,能使人的心情马上为之肃穆。
乾隆年,笑呵呵,一个制钱俩饽饽!
这是那年头流行的一句民谣,大街,小胡同,每一个拖着鼻涕满街跑的小孩儿都会唱。
其实也是,在乾隆年间的确称得上国泰民安四个字;物价便宜,生活稳定,百姓过的好,百姓嘛,吃饱了饭不问大事,天塌下来只要不砸在他屋顶上,他就懒得抬眼看一下,只要能过的好,就别无所求了。
这一天,正値正月十五,大正月里,雪还积得老厚,一脚跺下去,一个深坑,一个脚印儿,风台得呜呜叫,像刀儿,能冻进人的骨头里面去,只要有一点风透进衣裳里去,那就是浑身寒意直打抖索。
虽然年已经过了,可是仍保留着过年的气氛,大门口鲜红的春联跟四下里的噎噎白雪相映着,地上有花纸,有砲屑,看上去令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远近的锣鼓,由各家各户门缝里透出来的么五喝六,掷骰子,摸骨牌声,听进耳朶里令人忘却寒意。收成好,年景好,还有什么好求的?
四城敞开着,进出的人不是没有,但很少,一个个都袖着手,缩著脖子,没钱的也是一身新行头,新棉袄新棉鞋,鞋上抹的桐油发亮,踩在雪地上吱吱响。
有钱的就更别提了,皮袄狐裘,别的不说,走起路来都比人挺些。
南城城门外城墙边儿上围着一大堆人,城墙上贴著一张吿示,瞧那颗大印,是大衙门头里贴的,准是有什么热闹事儿,瞧瞧吧。
由城外官道上来个拱背哈腰的老头儿,他不是怕冷,天生的驼背,裹着一身既厚又大的棉袄裤。头上戴一顶挡风的破皮帽,好几个窟窿,八下透气,不知道是挡的那门子风,鸡皮老脸冻得白里泛靑,鼻涕往外流,流到胡子上被冻成了冰碴儿。
他肩上扛着一根棍儿,棍儿上挂著各式各样,花不溜丢的灯笼,兎儿爷,八仙过海,和合二仙……名堂多了。
他一眼瞧见城墙下围着那么一大堆人,心里就好奇,瞇著老眼瞧了瞧,快步走过去往前挤,嘴里直唤著「借光」。
好不容易挤进去了,抬眼一看,扭头「呸」地一声一口唾沫,嘴里直咒骂:「大正月里,倒楣!」
三挤两挤挤了出来,一路嘟嚷着往城里行去,守门的执枪跨刀的旗勇,叫步军,瞧也没瞧他一眼。
本来是,一个赶灯节、卖灯笼,做小本买卖的鄕巴老头又有什么好瞧的?
卖时货赶时候,老头一进城门就兜上了生意,迎著过路的人陪上笑脸吹上了法螺:「您这位,今儿个是灯节,买盏灯笼吧!您,熟人儿老主顾,我往便宜处算。您瞧瞧,一点儿都不含糊,这灯全是城外王麻子扎的;王麻子您知道,扎灯笼行里的头一把交椅。哩丁对了,您给小少爷带盏回去吧!」
「来,小少爷,拿着,拿着,今年是兎儿年,来个兎儿爷吧!吉利儿,把我这灯带回去,阖府年年平安。」
大正月里谁不讨个吉利儿,您说谁能不买?
就这么,他沿路兜生意往里走,一条街还没走完,肩头上那根棍儿就剩下一两盏了。
他进了城,生意也做成了,两称顺利。
这时,打城外官道上又来了个人,哈,玄了,又是驼背老头儿。更玄的是这老头儿跟刚才那挑灯笼的老头儿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后来的这老头儿肩上没那挑着灯笼的棍儿,身上穿的是一件既不相称又不合身的皮袍,要是他也换上那卖灯老头的行头,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人。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路走一路还直摇头,而且嘴里一直在嘀咕,只不知道他在嘀咕些什么?
他眼儿好,老远地便瞧见了城墙上贴著的那张吿示,一怔停住,老眼猛睁,脱口说道:「呀,天爷,这不是那后生……」
机伶一颤闭上了嘴,头一低,快步向城里行去。
他也进去了,守城的一名步军忽地一怔:「娘的,我见了鬼,大正月的,别……」
忙转身向城里扬了手,直嚷嚷:「喂,那老头儿,你站住。」
老头儿?街上连个长胡子的都没有,叫谁站住?上那儿找?那老头早没影儿了!
可不是么,穿皮袍的这老头儿袖着手,三步并成两步,老脸上一脸慌张神色,正在另一条大街上走。
突然,街旁屋簷下站起个人,这个人由廊簷底下那一堆蹲在地上正掷骰子的汉子里猛地站起。他,二十多岁,个头儿挺壮,一条瓣子盘在头上,一脸的麻坑,瞪大了眼,眼神发直:「咦,那不是驼大爷么?」
一名汉子抬头伸手揪住了他:「算了,麻皮,驼大爷,还他娘的马大奶奶呢。别想耍赖,你刚掷了个幺二三,就是看见了灶王爷也得赔钱呢。」
「赔,他娘的,谁赖了。」那麻汉子手一松,丢下一把制钱,迈步冲出了廊簷,扬著胳膊叫道:「驼大爷,驼大爷。」
驼老头闻声停步转过了身,老眼一睁,道:「麻皮,是你,我正要找你去……」
麻汉子两三步赶到了他跟前,上下一打量,咧嘴笑道:「驼大爷,不是我麻皮拣好听话捧您,您可眞行;刚才还瞧见您打这儿过去,肩上挑着您的灯笼,前后不过转眼工夫您就卖完了。瞧,行头全换了,皮袍也穿上了,那儿买的,多少钱,我说驼大爷,您大正月里发利市……」
驼老头一摇手,道:「麻皮,别说了,您驼大爷碰见了邪事儿了!」
麻汉子一怔,叫道:「邪事儿,什么邪……」
驼老头低声叱道:「小兎崽子,别嚷嚷,您想死呀!这回事儿可不是闹著玩儿的,过来,听我慢慢地说给你听……」
紧张地四下望了望,拉着麻汉子走向对面廊簷。
麻汉子脸上老大的不高兴,嘟嚷着说:「死呀死的,驼大爷,您怎么在大正月里咒人哪……」
驼老头像没听见,到了对街廊簷下,又四下里望了望,这才低声说道:「兎崽子,别抱怨,说你死你就眞会死么?你驼大爷年年过年让你大妈咒,到现在快七十了,不仍活得挺结实?要让她一咒,我就伸腿儿瞪眼咽了气,那你大妈可眞成了金口玉言当皇上了,你驼大爷还会大冷天里跑这么远的路进城卖灯笼挣那几个制钱儿?放心,死不了,越咒越命长。你大妈就是那张嘴,她会愿意守老寡呀……」
麻汉子笑了,道:「赶明儿个得空,我吿诉大妈去。」
驼老头一惊,忙瞪眼说道,「好兎崽子,你敢?留神你驼大爷把你兎崽子的蛋子儿挤出来。你这没良心的兎崽子,你驼大爷那点儿亏待了你了,那趟进城来没你的好处……」
麻汉子忙道:「好了,好了,驼大爷,您饶了我的,我说著玩儿的。其实,我怎么会,您说是不是,您就是在八大胡同里姘个年轻的我也不会说呀!」
驼老头一瞪眼,骂道:「小兎崽子,我看你是越来越胆大了,竟敢跟你驼大爷疯疯癫癫,没大没小口没遮拦地胡说八道……」
麻汉子嘿嘿笑道:「就这一回,下不为例,下回我要再敢,您尽管施您的杀手锢,挤我的……呀,说著说著就来了,驼大爷,说正经的,您碰见什么邪事儿了?」
驼老头儿一抖索,忙压低了话声,道:「麻皮,你说玄不玄,在八里庄我碰见个挺俊的后生,穿的阔绰、讲究,那么好的人品,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瞧见,你猜怎么著,他给了我十两银子,把我的灯笼……」
麻汉子「哦」地一声道:「我明白了,原来您这件皮袍是这么来的。驼大爷,您交好运了,大正月里遇见财神爷,今年您别愁了,灯笼也别卖了,回家关起门炕上蒙头睡觉享福去。等著吧,天上会掉银子,您只管拿口袋装就成了。驼大爷,麻皮一向孝顺您,把您当成自己的亲爹,就差我不是大妈生的,那……说什么您得分麻皮两个花花。」
他伸出了手,却让驼老头一巴掌打了回去。「兎崽子,你说完了没有,尽惦记着算计你驼大爷,要是腰里有,你驼大爷什么时候舍不得过,别没弄淸楚事儿就伸爪子,听我说……」
麻汉子一怔,道:「咦,刚才不是说,碰见个后生,他给了您十两银子,买了您的灯笼……」
驼老头道:「他疯了?我话还没说完呢,他还买了我那行头。最后却把他那身行头脱给了我……」
麻汉子摇头说道:「驼大爷,我看你不是碰见了财神爷,他准是个疯子。」
驼老头一摇头,道:「你知道什么?这后生一肚子鬼,坏主意。起先我也一肚子纳闷,心想这小子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这么……后来我一到城门口我马上明白了。城墙上贴著一张悬赏缉拿的吿示,还盖九门提督的大印,上面画着人像。你猜怎么著,吿示上的人像跟那后生的模样一丝儿也不差,你……你明白了么?」
麻汉子一惊叫道:「呀,这么说您碰上的是……刚才我瞧见的不是您,而是那……」一抖索,转身要跑。
驼老头人老手还挺快,一把揪住了他,道:「麻皮,你那儿去,想干什么?」
「那儿去?干什么?」麻汉子回身说道:「驼大爷,您眞是老糊涂了,凡这种事儿都有赏格,我还不去衙门里吿发。等著领赏等什么。」
驼老头脸色一白,忙道:「你疯了,兎崽子,你驼大爷收了他十两银子,还把衣裳脱给了他;你,你吿谁去?嗯?」
不错,一旦吿了状,先吃官司的该是他驼大爷。麻汉子一怔,没了主意没再动,驼老头接着说道:「再说,你也该先弄淸官家悬赏缉拿的是谁呀。」
麻汉子忙问是谁?
驼老头道:「谁?你兎崽子还不知道?斗大的字你驼大爷不认识一个,吿示上怎么写的我不淸楚,不过我瞧那吿示上的人像跟那后生的模样却像一个人……」
麻汉子:「您瞧着像一个人?像谁?您说像谁?」
驼老头一怔忙道:「谁?像谁,您说像谁?」
驼老头道:「你忘了,龙家的少爷。」
麻汉子倏然而笑,可笑得有点勉强,道:「驼大爷,大正月里活见鬼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您扳著指头算算看,多少年了,自那年龙家被人害了之后到今年整整有十五年了。龙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全都光了。姓龙的人没一个侥幸,听说大小老少数十口,全被抄斩了,龙家少爷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他能跑得了?我爹当年给龙家赶过车,受过龙家不好处,提起这回事儿就伤心掉泪。您知道,世上不平的事儿很多,这件事却是最大的一桩。冤,冤,他娘的冤透了。老天爷就那么不长眼,没留下一个,就算留下了一个龙家少爷,他要回来也早该回来了,再说他回来干什么?是送死还是报仇?事是官家干的,他找谁报仇?驼大爷,龙家早没人了,九成九是您看花了眼了……」
驼老头头摇得像货郞鼓,道:「你驼大爷不服气!我人老眼神还不错,没瞧错,绝没瞧错,那后生跟那吿示上画的是一个人……」
麻汉子道:「那倒有可能,可是他绝不会是龙家少爷!」
驼老头一摇头,道:「不,麻皮,你知道,龙家少爷小时候我看过几眼,那模样儿依稀我还记得……」
麻汉子道:「那您刚才在八里庄为什么不认呀?」
驼老头道:「你这兎崽子说话……龙家没人了,随便碰见个人我就能乱认么?再说,十五年了,不是个短日子。像归像,我也不敢冒叫呀!你知道,龙家是被官家……我还想多活几年呢,除非我活腻了……」
麻汉子道:「就是呀,驼大爷,准是您瞧走了眼!」
驼老头摇头说道:「不,麻皮,别忙,要是那吿示上写的拿的是龙家少爷……」
麻汉子道:「驼大爷,您是怎么了。我敢说吿示上拿的绝不是龙家少爷,龙家早没人了,他拿鬼呀?那成了钟馗了!」
驼老头猛一摇道:「不管是谁,我不能让你到衙门去。麻皮,咱们有吃有穿,事不关咱们,别干这种缺德事儿。」
麻汉子道:「这……驼大爷那笔赏格不少呀!」
驼老头脸一沉,道:「再说,这种丧良心、血淋淋的银子咱们不能要。」
麻汉子没奈何,一摇头,道:「好吧,我听您的,驼大爷,可以放开我了吧,我输了钱,还要捞本儿去呢。」
驼老头刚要松手,忽地目光一直,道:「不对,麻皮。那后生虽然买了我的灯笼,我的行头,可没把我的脸买了去,他怎么变得跟我一模样?」
麻汉子似乎多知多懂道:「那……也许是他化了装。」
说完了话,他转身要走,却被驼老头又一把拉住了。「麻皮,腰里还有么?」
麻汉子羞涩地笑了笑,摇头说道:「还剩两个子儿,再输了就要脱裤子了!」
驼老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塞了过去,道:「我前辈子欠你兎崽子的,拿去!」
麻汉子不好意思接了过去,陪着一脸窘笑直谢。
驼老头道:「行了,别『卸』了,再『卸』,你驼大爷这身老骨头就要零散了,你爹在家么?我找他喝两杯去。」
麻汉子忙道:「在,在,您去吧。有酒有菜,他念您好几天了,只是……」窘迫地笑了笑,扬了扬握著一把的那只手,道:「驼大爷,您可别说我拿了您的……」
驼老头一瞪眼,道:「小兎崽子,我什么时泄过你的底?那一回我吿诉你爹了?小没良心的,滚,我算是冤定了!」
麻汉子连忙走了,驼老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也走了。
这件事像一阵风,由驼老头嘴里传到了麻汉子他爹的耳朶里。麻汉子的爹个头儿挺大,是个十足的粗人,可有血性,挺讲义气。
当年在天桥为个朋友跟人动刀子,毁了一只眼,他一点没抱怨。可是后来他那位朋友报了「恩」,把他那续絃的年轻老婆带走了。
说来,他那年轻的老婆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硬是八大胡同里姘出来的;对麻汉子不够好,麻汉子自小没叫她一声娘,窑姐儿那个讲情份,结果还是跟人跑了。
麻汉子他爹恨透了那一对狗男女,找遍了北六省没找到半个人影,回来后累加上窝囊气,病倒了。可巧碰上了那时北京城三大家,龙、陈、马里的龙家老爷伸了援手,麻汉子他爹病好后感恩图报,就替龙家赶了车。
之后,龙家不知道招了谁,惹了谁,凭空掉下祸来,落得个家破人亡。一夜之间龙家没了人,麻汉子他爹一腔悲愤,硬是要冲衙门动刀子,还是知己朋友死拉活劝劝住了他。
这几年,人老了,也消沉了,在八大胡同口摆了个小水果摊儿,儿俩勉强渡日糊口。
上了年纪的人总心细,做事也比较踏实;麻汉子他爹一听这话,酒没喝,客人也丢在了家里,一个人跑到城门外瞧了瞧,斗大的几个字他只认识一个「龙」字,但这该够了。
进城后满世界找,一连八九天,没有那位龙家少爷的一点踪影,便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眞像一阵风,很快地就刮了过去,麻汉子他爹虽然不死心,可是也没再到处找了,他怕人还没找到,让他找出了漏子,闹出了风声。
风起时沙飞石走,风过去之后,渐渐地一切都平静了。

 楼主| 发表于 2025-8-23 13:5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英姿娇客



这一天,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眞说起来算不得什么节气,根本就没什么热闹;要比起过年,正月十五元宵灯节,那可就差多了,冷淸多了。
北京城这条热闹的大街上有家以「涮羊肉」为号召的酒楼,招牌挺大,挂得也挺高,黑底金字,三个大字写的是「顺来楼」。
提起这「顺来楼」可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北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眞不含糊。
顺来楼里的伙计这么说,北京城里的老饕们也这么说。如今顺来楼的掌柜的有一手的绝艺,同样的一块肉,同样的一把刀,到了他手里,那把刀能把那块肉一片片切得比纸还薄。这一手多少年寻遍四方,无人能及。
尤其,掌柜的年轻时候凭这一手被雍正爷召进大内在御前献过艺。于是,掌柜的他出了名,于是,顺来楼也跟著名传遐迩,于是顺来楼日日客满,天天热闹,远近慕名而来的人,就别提一天有多少了,站在门口数,能把人数得口干手酸,结果仍难数淸。
快晌午的时候,顺来楼来个人;身材顶长,二十上下,身穿皮袍,颈围围脖,头上戴一顶皮帽,上身外罩团花黑马挂,阔绰、讲究。
这不算什么,再瞧人,一双长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目眼神淸朗而不浊,挺直的悬胆鼻,方方的一张嘴且皮白肉嫩,唇红齿白,就别提有多俊了,简直连一些大姑娘家都自叹不如。
就凭这人品,就凭这内城那家贵介王孙、公子哥儿,或者什么贝勒、贝子一般的一打扮、举止、气度,走到那儿那儿不直眼?走到那儿不风靡?
不说太大说得小点儿,北京城里大街小巷;是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好,大姑娘、小媳妇,一定是争先恐后围过来瞧瞧,那怕只瞧那么一眼。
其实,她还是别瞧的好,瞧一眼就够她梦魂萦绕,茶不思饭不想的,要瞧多了那还得了。
他背着手进了顺来楼,眼前就有好几个人直了眼。上自帐房,下至伙计,每一个都目瞪口呆,也不怕眼珠子着凉,这要是换了姐儿们,那还不和口水儿把他呑了?
他,俊汉子像没瞧见,转个身就往楼上走。
首先是帐房一声干咳,几个伙计瞿然惊醒定过了神,快步赶过来两个,拦在身前哈腰陪上笑脸。「这位爷,您……您请这边儿坐。」
他两个,手指的是楼下座头。
「怎么?」俊汉子眨了眨眼,有点诧异地道:「楼上没座儿?」
两个伙计齐声说道:「不,不,有……」
俊汉子道:「那我为什么不能楼上坐?」
一名伙计忙道:「这位爷,不是不能。您光顾,小号欢迎都来不及,怎么说不能楼上坐?是这样的,楼上被人包了!」
俊汉子「哦」地一声,凝目说道:「是谁这么大的排场?」
那伙计陪笑说道:「说来您不会不知道,是西城陈家的二爷,今儿个借小号这楼上为一个朋友送行。」
俊汉子眼睛一亮,倏然笑道:「伙计,你没弄错,是陈家的二爷把楼上包了?」
伙计忙道:「没错,没错,这怎么会有错。您要是不信,柜上有陈府总管送来的订单,我可以拿给您瞧瞧……」
俊汉子一摇头,道:「不用了,伙计,既然没错就行了……伙计,你认识我,知道我是谁吗?」
伙计不安地一笑,道:「这位爷,小的我眼拙,不知道您是那个府里的?」
俊汉子两道长眉微微一皱,道:「陈二爷今天是给谁送行,请的陪客都有谁,你不知道么?」
伙计摇头陪笑说道:「这个陈府的总管没交待,只不过酒席订了十桌。您知道,陈家大爷、二爷交游都广,朋友多……」
俊汉子微微一笑,道:「伙计,你既然明白这个,你就不该拦我上楼!」
伙计一怔,旋即会过意来,「哦」地一声,满脸堆笑道:「小的我明白了,您是陈二爷的……」
俊汉子笑了笑道:「今天陪客之中有我,要看看陈府下的帖子么?」
伙计那敢看帖子,忙道:「不必,不必,您这是见怪了。请,请,您请楼上坐……」
转过脸对另一名伙计道:「快,给这位爷沏壶好茶去!」
然后,他恭谨地把俊汉子让上了楼,楼上整齐摆着十张圆桌,大红的桌布,雪白的桌巾,杯是银杯,箸是牙箸,全是顺来楼上好而名贵的。
由此,陈家在北京城里的声望可见一斑。
靠着雕花长窗,临街那一面,摆着十几副几椅,伙计往那儿让坐。坐定,楼下上来了另一名伙计,献茶的献茶,献菸的献菸,茶壶正是景德鎮细瓷,水烟袋擦得发亮。
俊汉子受了茶,婉拒了菸,然后他摆手打发走了伙计。「二位忙去吧,我在这儿坐会儿。」
两名伙计躬身哈腰,吿退而去。
俊汉子并没有喝茶,他用一根指头支著腮,像是在想什么事,就这么一直沉思著。
过没多久,顺来楼前热闹起来了。车如流水马如龙,另外还有几顶软轿,头两顶软轿里下来的,是陈大爷跟陈二爷,陈大爷六十多了,挺福态,精神也很好,脸色红润,胡子有点灰,不过那一双眼显得有点细。
陈二爷也快六十了,身材较为瘦,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睛,显示出他为人很「精明」。
另外,他二位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多快五十的老者,中等身材,唇边有颗痣,痣上长著一撮毛。
在他二人身边,有位老者,国字脸,长须五缮,看上去像个读书人,陈大爷跟陈二爷对他特别客气。
其他的,就全是陈家的朋友,今天的陪客了。看上去一个个全是有来头的,这从衣着打扮上可以看得出来。
在那里礼貌上你推我让,伙计们连忙迎了上去,该请安的请安,该问好的问好,忙得不亦乐乎,便连那位老帐房都出迎了,那位痣上有撮毛的老者跟帐房说了话:「都预备好了么?」
帐房忙陪笑说道:「秦爷,预备好了,早都预备好了。您要不要先到厨房瞧瞧去,那儿不合适您只管吩咐一声……」
痣上长撮毛的老者一摇头,道:「不用了,预备好了就行了。我怕大爷跟二爷待会儿瞧那儿不中意,所以先跟你打个招呼!」
帐房连忙称谢,跟着又是一句:「秦爷,有位爷早到一步,现在楼上坐着呢!」
痣上长撮毛的老者轻「哦」一声道:「他……什么样?」
帐房忙把俊汉子描述了一遍。
听毕,痣上长撮毛的老者讶然说道:「不对呀,大爷跟二爷的朋友里没这个人呀;再说,今儿个所请的陪客都是我一人去接来的,怎么……」
帐房忙道:「秦爷,他说他有帖子,我看不会错吧!」
「帖子?」痣上长撮毛的老者目光一凝,道:「你看见帖子了么?」
帐房忙道:「您想,秦爷,他这么说,我们那敢眞看……」
痣上长撮毛的老者道:「你弄差了,今儿个是给西席赵先生饯别送行,陪客都是二爷口头上邀请的,根本没发帖子。」
帐房闻言一怔,痣上长撮毛的老者已三脚并成两步,飞快地赶上已经进了门的陈大爷跟陈二爷还有那几十位陪客,他到了陈大爷身边,附耳低低说了几句。
陈大爷脸上浮起了一片诧异色,随即含笑向大伙儿摆了手,高声说道:「诸位,楼上还没布置好,请诸兄在楼下坐坐,我让子玉上去摧摧。」
有了他这句话,大伙儿都在楼下落了座,痣上长撮毛的老者秦子玉则转身冷冷然地上了楼。
上了楼,他看见了,显然跟帐房描述的分毫不差。好人品,好风度,像这种人该不会是来瞎撞骗吃骗喝的。
这时候,俊汉子正背着手,面对着壁上悬挂著的一幅画出神,那是幅唐伯虎唐寅的手笔,不知是眞是假。
秦子玉不敢冒失,不敢鲁莽,走过去轻咳了一声道:「这位是……」
俊汉子转过了身,含笑说道:「不敢,老先生有何敎言?」
秦子玉干笑一声道:「老朽是西城陈家的总管秦子玉,请问阁下是……」
「怎么?」俊汉子一征讶然说道:「老先生是西城陈家的总管,我那陈世伯何时聘了老先生这么一位总管?唉呀!别是我弄错了吧!老先生所说的西城陈家是……」
秦子玉道:「敝东家陈鸿福陈大爷!」
「哎呀!」俊汉子轻叫了一声,道:「错了,错了,果然是我弄错了。我说嘛,陈世伯小康之家,何来总管?对不起,对不起,陈大爷今天是……」
秦子玉道:「好说,好说,敝东家今天是给西席赵先生送行。」
「巧了。」俊汉子道:「我那陈世伯也是饯别一位朋友,帖子明明写的是顺来楼,莫非我记错了日子?对不起,对不起!」一拱手,转身下楼而去。
秦子玉暗暗摇头,迈步跟了下去。
到了楼下,俊汉子并没有马上走,他往那儿一站,大伙儿眼睛都一亮,莫不暗赞俊汉子的人品。
俊汉子那里不慌不忙地开了口:「请问,那位是陈大爷?」
陈大爷自座上缓缓站了起来,道:「老朽就是陈鸿福,阁下有何敎言?」
俊汉子一拱手,道:「晚生有位世伯跟老先生同姓,也住西城,他数日后也要在这顺来楼饯别一位朋友。是晚生糊涂记错了日子,因而闹出笑话,失礼打扰,鲁莽之处,尙祈老先生海涵海涵!」
年轻人的绝世风标俊逸人品已经给人好印象;再加上他勇于认错,谈吐不俗,立即赢得在座的老先生们点头赞许。
陈大爷也一样,他一边谦逊,一边仔细打量这位生平首见的年轻人。
而俊汉子则迳自转身到柜台上要过纸笔,以柜台当桌,濡墨挥毫。信是写给那位陈世伯的,大意是说他因事须即离京,届时不能奉陪。
那词句,那笔字,瞧得大伙儿直了眼,简直认为当代几位名家都比不上他。那位西席赵先生更惊叹出声,忙附在陈大爷耳朶边低低说了几句。
俊汉子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信写好后他交给了帐房,托帐房届时面交他那位陈世伯,交待完后,他转身又冲陈大爷一拱手,很洒脱地走了。
「阁下,请留一步。」
陈大爷突然叫了一声。
俊汉子停步回身,恭谨地欠了欠身,道:「老先生有什么指敎?」
陈大爷迟疑了一下,含笑说道:「老朽还没有请敎,阁下贵姓?」
俊汉子道:「有劳老先生动问,晚生姓云草字从龙!」
陈大爷「哦」地一声笑道:「原来是云老弟……」
俊汉子忙说了声:「老先生折煞晩生!」
陈大爷接着说道:「风从虎,云从龙。老朽这双眼阅人良多,你老弟不是池中之物,一朝风云起,理应直上苍冥,老弟府上……」
俊汉子云从龙谦逊了几句之后,道:「晚生浙江绍兴府人氏。」
「好地方。」陈大爷拇指一扬道:「地灵人杰,唯有风光明媚,四季常春的江南,山明水秀的浙江,才能出老弟这种俊彦,老弟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云从龙神情一黯,道:「晚生幼失依怙,双亲过世均早,由叔父扶养成人。成人后叔父也吿亡故,如今除了京里有位父挚外,可说是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了。」
陈大爷无意触动别人伤心事,脸上的表情颇为不安。勉强笑了笑,道:「此为人生之大不幸,老弟的身世令人同情,那么,老弟台这次到京里来是……」
云从龙道:「晩生叔父虽已亡故,然皤母犹健在,叔父身后萧条,晚生自觉不该再拖累她老人家,反之应该奉养以报抚育大恩。所以这次到京里来想请晩生那位父挚帮忙,谋求一职,一方面晩生自己得以度日糊口,另一方面多少可以对婶母尽点孝心……
陈大爷截口说道:「老弟台令人敬佩。老弟台人品盖世,满腹珠玑,才高学富,在京里谋上一职,应是易如……」
云从龙苦笑说道:「世间事从人愿者少,晩生不敢奢求高职,但能有三餐饱暖,每月多少再剩几个于愿已足,怎奈……」
微叹一口气,改口说道:「老先生该知道,事不是没有;无奈晚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介文弱读书人,卖力气的粗活又干不来……」
陈大爷讶然说道:「凭老弟台的胸蕴所学,京里这多衙门……」
云从龙微一摇头,强笑说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晚生天生贱脾气,一无意于功名利禄,二来也不喜欢……不喜欢……」
陈大爷何等老于世故,忙道:「老弟台不用说了,老朽明白了。总而言之,老弟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谋得一职,正预备离京南返,可是?」
云从龙道:「老人家,离京是实,至于南返……晚生在没有谋得一职之前,羞见婶母,无颜返回江南家去!」
陈大爷捋著胡子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道:「老弟台该已知道,老朽今天顺来楼设宴,是为西席赵先生送行……」
云从龙道:「这个晚生适才已经听说了!」
陈大爷道:「赵先生才高学富,道德文章两著于当世,为士林名宿有数之名儒,委屈寒舍西席多年。近来因为体弱多病,请辞返鄕,老朽虽极力挽留,然赵先生去意坚决,老朽只有忍痛点头。从今天起,寒舍西席之位便算空悬了,假如老弟台不以冒昧见责,愿意委屈自己,老朽敢……」
云从龙忙道:「老先生隆情厚谊,晚生私心甚为感激;然而晚生年轻,道德文章两称不够,不足以传道、授业、解惑,不敢为人师,不敢接赵老夫子……」
那位赵老夫子意颇赞许,捋著胡子频频颔首。
陈大爷接道:「老弟台,老朽乃出诸诚意,为儿女辈求师之心亦切,老弟台万勿谦辞才好……」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宾客里有几个好事的叫了起来。
「对,对,对,陈老的为人我们这些人都知道,相交这多年,从没见他对谁玩过虚假,这位老弟不要谦辞了。」
「陈老今天干脆来个送旧迎新,传上一段佳话!」
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乱哄哄的,这个凑出,那个顺水推舟,使得云从龙根本就揷不上嘴。他迟疑了半天刚要说话,宾客中站起一个伟岸大汉,浓眉大眼一脸落腮胡,像个武人,也不像百姓,走过来大巴掌拍上云从龙肩头,把云从龙拍得一晃,他咧咧嘴笑道:「我这个人向来干脆。男子汉,大丈夫,昂藏须眉七尺驱,别婆婆妈妈,扭扭怩怩像个小娘儿们似的。你要再不答应,惹得我发了火儿,我马上封闭四门,不许任何人出入,看你走得了不。走吧,老弟请上楼吧,痛痛快快喝陈老几杯,别让我老看着读书人瞥扭!」
他是够豪爽干脆,也要了人的命,大巴掌一翻,一把揪住云从龙的腕臂,几几乎乎把云从龙架离了地,就这么把云从龙架上了楼梯,他回过头来一招手,道:「陈老,请西席的事包在我身上,待会儿好好敬杯酒就行了,我可不懂什么规矩,先上去了。」
架著云从龙踏步地上了楼。
陈大爷对这位武夫莽大汉似乎客气之中还带着几分恭谨意味,他连忙答应,同时宾客中响起一声哄然大笑。
大伙儿上了楼,莽大汉像是怕云从龙跑掉似的,仍老鹰捉小鸡般的抓住他,云从龙皱着眉头一句:「阁下,请松松,鸡肋难堪虎腕。」
再度惹得哄然大笑,莽大汉更抑天咧嘴豪迈大笑:「好一个鸡肋难堪虎腕,你老弟可千万别再跟我来这酸溜溜的一套,我没读过几年书,倒著也难滴出一滴黑墨。来吧,坐下,我交交你这个风趣人!」
笑声中,大伙儿入了座,秦子玉忙上了,顺来楼上自帐房下至伙计也忙上了,一团热闹,一团高兴。
很快的,酒菜送上来了。席间,陈大爷为云从龙介绍,他身边的瘦老者是他的兄弟陈鸿年。
那位莽大汉最令人震动,他竟然是掌管内城九门钥匙统率禁卫军,负责京畿治安的九门提督鄂尔穆。
鄂尔穆是个旗人,也是个十足的武夫。的确,他没读过几年书,但是他豪迈爽快,并没有一般武夫那种粗俗。
鄂尔穆能掌管内城九门钥匙,官至九门提督;一方面是因为他驰骋疆场,立得无数汗马功劳。
另一方面人们也都知道,他等于是位和硕亲王的大舅子,他的妹妹是那位和硕亲王的侧福晋,也靠着这点关系,他成了九门提督。
在京里,九门提督是个起码的武官,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在百姓眼里,那就不得了了。
席间,赵老夫子似乎有意试试云从龙的胸蕴所学,那知不试还好,一试之下竟使得这位道德文章两著于当世的士林名宿瞠目结舌,作声不得。
人家的胸蕴所学上自天文,下至地理,诸子百家,三敎九流,人家是无所不通,无所不博,赵老夫子他惊叹高才,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恨不得即席拜执弟子礼。
赵老夫子都如此,别的人就不用说了,更难得人家谦恭有礼,虚怀若谷,不亢,可也不卑,赵老夫子除了心折佩服之外,还大大地生了好感。
赵老夫子试出来的假不了,鄂尔穆咧著大嘴直笑,要有第三只手,他能再挑一个拇指,直叫了不起,直说云从龙比大学士纪昀都行,纪晓岚是天下皆知的有学问的人,皇上称他为书篮书筐,比纪晓岚都行那就可想而知了。
最后,他还眞表诧异,他不明白云从龙这一肚子学问是怎么读来的,年纪轻轻的就是打从娘胎就读书也比不上年纪大的大儒啊!
这,别说他不懂,只怕在座的没一个懂。
还是赵老夫子会解释,他说这是文曲,这是惊世奇才,几百年遇不上一个。
有他这一说,更不得了,陈大爷两兄弟像是捧著了凤凰,拣著了大元宝,由开始至席终,笑口常开眉飞色舞。
秦子玉对他就像对大爷二爷一样,势利眼的众宾客连番敬酒,就从没断过。
这一席酒,直吃到了顺来楼上了灯。
席散后,按陈大爷两兄弟的意思,是马上接云从龙进府,要他的子女们马上拜师,可是云从龙却说:「晩生还有点私事要办,最多三天,必来府上报到。」
人家要办私事,陈大爷两兄弟不好勉强,只得由他了。在点头之际,陈大爷说:「老弟台,你的私事要能由别人代办,你就不必亲自劳神,我那儿有的是人,派几个会办事的替你效点劳……」
他话还没说完,云从龙就称谢婉拒了,他说这私事必须由他自己办,本来嘛,私事嘛。
出了顺来楼,登车的登车,上轿的上轿,九门提督鄂尔穆从亲随手里接过马疆的时候,拉着云从龙的手,既豪迈又诚恳,更热络的说:「兄弟,我住内城,有空时千万到我那儿坐坐,找我聊聊去。我是交定了你这个朋友,我一回去就交待他们,除了正阳门的正门你不能走外,其他的城门任你进出,你只报个名谁敢拦你一拦,我摘他的脑袋。」
突然飞上高枝,云从龙顷刻之间成了凤凰。从这时候起,往后去,怕这些人不对他另眼相待,刮目相看。
在陈大爷两兄弟一再叮嘱千万别超过三天之后,大伙儿散了,云从龙目送这帮人走后,他站在街口,唇边突然浮起了一丝轻微而神秘的笑意。
这笑意味着什么,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能懂,无人能意会万分之一。之后,他背着手往来路行去。
走没多久,他进了一家绒线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碎银柜台上一放,他神采飞扬地高声说道:「伙计照这块碎银拿,能拿多少拿多少,我要绣花的钢针,最小的,给我包起来!」
大男人买绣花针,伙计满脸诧异,拿眼直瞅他,可是这总是生意上门,银子进来不能往外推,只有连声答应着包了一包绣花钢针双手递出柜台。
云从龙接着一包绣花钢针,往怀里一揣,掉头出了绒线舖,在街上人群里拐了几拐就不见了。
没多久,他停在一条黑胡同的两扇窄门之前,这条黑胡同既窄又黑,站个人根本就瞧不见。
他站在门前,对着那两窄门看了又看,才迟疑着举手敲门,好半天,才听见里面有个低沉的哑嗓子问道:「谁呀,麻皮么?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往常不到三更半夜你兎崽子不回来,今儿个怎么了?大槪是又输光了。」
两扇窄门豁然而开,门里探出个瘦老头,马上他知道他骂错了人。一怔,随即陪上一脸窘笑:「呀!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你这位,找谁呀?」
云从龙微微一笑,道:「老人家,别客气,我跟麻皮同一辈,您老人家就是骂我两句也不要紧,我找鲁大爷,他在么?」
瘦老头「哦」地一声道:「原来你是找麻皮他爹呀,你是……」
云从龙道:「老人家,鲁大爷是我的父执,我刚从江南来。」
瘦老头惊叫了一声道:「江南,天哪,这段路怕不有几千里。你来早了,麻皮的爹还没有回来,先进来坐坐吧!」
云从龙眉锋一皱,道:「还没有回来?老人家,鲁大爷他上那儿去了?」
瘦老头笑道:「敢情你不知道麻皮他爹在八大胡同口摆水果摊儿;不过那是热天,如今过了热天。唉,没法子,自从麻皮他娘……咳,咳,他就做了这小买卖,年纪这么大了,不论热天冷天,刮风下雨都得囚在那儿;舒服的只有麻皮这小子,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闲游,不是喝就是赌,再不就是打架闹事,跟他爹年轻时一模一样,到底是爷儿俩……」
云从龙似乎没心听他这些,等瘦老头儿的话锋在这儿顿了一顿,他马上截口问道:「老人家,鲁大爷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瘦老头儿道:「你算吧!八大胡同什么时候散,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天这么冷,别老站在外头,又不是外人,进家里坐着等他,你要是有急事,我就叫他去……」
云从龙忙道:「谢谢老人家,我不坐了,我这就找他去。」
瘦老头微一点头,道:「那也好,你知道怎么走吗?」
云从龙道:「我知道,我会问。」
一拱手,他走了,听见瘦老头在背后道:「在东口,要是还找不着,随便找个摆摊儿的问问,只说声麻皮他爹就行了!」
云从龙忙答应了一声,也谢了一句,很快地走出了这条既窄又黑的小胡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8-23 13: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细诉当年



他并没有一路打听一路问,他很快而且很容易地便找到了八大胡同东口,这北京城对他来说像是熟地儿。
这地方,踏着雪,顶着刀儿一般的寒风,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另外,偶尔还可以看见几顶软轿,几辆马车。
站在胡同口往里看,每个门儿前都挂著灯,灯在寒风里直晃。每个门前都有人,天冷,大寒夜更冷。
可是再冷也冻不住寻花问柳卖笑的人那颗热腾腾的心,也冻不住那一阵阵的笑语,一阵阵的管絃,一阵阵的小调,一阵阵的歌,一阵阵的戏。
云从龙站在胡同口往里看,近胡同口处隔不几步便是一个小摊儿,算算不下数十个,每个摊儿上都点着一盏风灯,每个摊儿上都冒着热气儿。
这么多摊儿,究竟那一个是鲁大爷的?他不打算问,他打算一个一个地找,只要瘦老头吿诉他的地方没有错,他就该能找得到。
心里这么想,脚下就迈了步,可是他刚迈步,只听胡同口有一个尖尖的嗓门儿叫了一声:「喂,你,慢点儿。」
云从龙不认为那是在叫他,所以他连看也没看,只是第一步刚迈出,斜刺里射来一道带着雪的泥水,「扑」地一声洒在他脚前,虽然没泼着他,可是袍子的下缠多少溅了几点泥星儿。
叫人那有这么个叫法的,他双眉一扬抬眼向旁边瞅了过去。
胡同口,歪戴帽,斜瞪眼,抱着胳膊站着五个人,看那副德性就知道是地痞混混儿,十只眼都透著邪意盯着他。最前面那个既瘦又小的年轻汉子一只脚还在雪泥地上踩得「叭哒」「叭噫」响,刚才溅泥水的是他,看样子他预备随时再来一下。
当云从龙望过去的时候,那瘦小汉子冲他招了招手。「喂,小伙子,你过来一下。」
云从龙毫不胆怯地走了过去,往那五个面前一站,道:「几位叫我过来,有什么指敎?」
「指敎?」瘦小汉子邪恶地咧了咧嘴,转头过去,向背后那四个同伴道:「听见了么?文诌诌的,挺会说话的,人家这么客气,咱们也只好软著来了,别让人家笑咱们这一伙儿不懂礼……」
转过来盯着云从龙道:「小伙子,你认识我几个么?」
云从龙淡淡说道:「不认识!」
瘦小汉子微一点头道:「案板地下劈柴火,扬不起斧,这是实话。我几个可没瞧见过你,那么,你该算是八大胡同的生客。小伙子,有钱的大爷寻乐,拧著姐儿的一身白嫩肉,比抱着一床被子都暖和,没钱的苦哈哈就只有站在胡同口喝风的命。常言说得好,四海之内皆兄弟,有钱大家花。您,赏几个,就这一遭儿,也让我们这些苦哈哈的混混塡饱肚子,行么?」
原来是伸手牌的,云从龙倏然一笑,道:「五位误会了,我不是来……我是找人的。」
「找人?」瘦小汉子龇牙一笑道:「找谁?小伙子,说难听的你不爱听,也会生气;那就别让我说,伤了彼此的和气,要是一旦伤了彼此的和气,那滋味儿不比寻乐,可不大好受。小伙子,有银子舍得往窑姐腰里塞,舍不得送几个朋友花花?你也未免太小气,太想不开了,直说一句,你赏是不赏?」
云从龙双眉微扬,笑道:「阁下,不错,四海之内皆兄弟,有钱可以大家花;只要腰里有,周济周济穷朋友,那是应该的,也是义气,可是我认为要钱不是这么个要法。」
「哈!」瘦小汉子一摇头道:「瞧不出,啊,那么,小伙子,你说该怎么个要法?嗯?」
云从龙道:「至少,阁下该客气点儿,也该睁大眼瞧淸楚人。」
瘦小汉子一咧嘴,嘿嘿直笑:「啊呀,小伙子,眞瞧不出,你这小嫩蛋儿,还有一颗砸不扁的豹胆。你是进出八大胡同头一个对这样我说话的人,行,你这个朋友我交了,胡同口人多,别扫人家寻乐的兴,请到这儿来咱们亲热亲热!」挑起大拇指,往背后指了指。
云从龙微微一笑,道:「可以,只是得麻烦诸位一下,谁请得动我,我就跟谁去!」
瘦小汉子脸色一变,笑道:「好啊,我请你,走吧!」
他要抬手,可是他的肩头刚一动,云从龙底下出了腿,瘦小汉子倒了血霉,「叭」地一声,摔个狗啃泥。结结实实地爬了下去,整个儿趴在雪泥上,那张脸好看极了,像是戏台上的三花脸。
另四个勃然变色,一探腰,都摸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闪身把云从龙围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惊动了摆摊子的,只听有个粗嗓门儿沉喝说道:「你们干什么,想闹事儿,把家伙收起来,谁慢一点打断谁的腕子。」
那四个还眞听话,忙把家伙收了起来,冲著胡同口一哈腰,陪上一脸窘面而尴尬的笑:「大爷,您没瞧见,是这小子先……」
胡同口只站着一个人,他伟岸高大,像半截铁塔;灰头发,满脸胡子碴儿肩上挂著一条毛巾,腰里扎著条宽布带,宽大的一张脸,瞧上去夺人。尤其他只有一只眼,瞧上去更怕人!
一见他,云从龙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阵激动,只听那独眼大汉冷然说道:「满嘴里跑舌头,闭上你的嘴,你几个那一套我还不知道。活该,往常我怎么说的,总有一天你们会碰上扎手的,怎么样,信了么?就凭你四个敢跟人家动刀子,我眼没全瞎,再找四个也不行。别站这儿让我瞧着生气,老一辈的脸会让你们丢光了,都给我滚!」
那四个好不窘迫,好不尴尬,点头哈腰,脚底下抹油,答应着全溜了。地上的那个爬起来连泥都不敢挥,一溜烟儿地没了影儿,这里,独眼大汉向云从龙一抱拳,道:「朋友,大人不计小人过,他们都是我的晚辈,平素……」
云从龙眼里有泪光,激动地道:「鲁大爷,您不认识我了?」
独眼大汉一怔,两只手悬在半空,讶然说道:「朋友,恕鲁某人眼拙,你是……」
云从龙含着笑,但嚼著泪,道:「鲁大爷,燕豪,您还抱过的……」
独眼大汉脸色陡然一变,叫了声:「啊呀,您是少……」
倒身就要拜,但是他没有拜下去,旋即颤抖着着匆匆说道:「您请等等,咱们家里谈去!」
转身到胡同口一个小摊儿上低低说了两句,走回来拉着云从龙道:「走,快走。」迈开大步就走。
云从龙一边走,一边忙道:「鲁大爷,您的摊儿……」
独眼大汉道:「交待过了,都是多年的朋友,过命的交情,他们会给我照顾,到时候也会给我送回去。您来了,别说生意,就是连命都不要我也心甘情愿!」
他没再说话,拉着云从龙走得很快。
这就是情,眞情,最感人的眞情,这不是轻易能换得来的。云从龙也没有说话,他心里的感受已经够多了。
他感觉得出,独眼大汉的手颤抖得很厉害,由于这颤抖,把他噙在眼中极力忍着的眼泪也抖出来了。
回到了那座落在既窄又黑的小胡同里的家,独眼大汉支开了瘦老头,把云从龙让进他那只能摆下两张床的屋里,把门一关。独眼里热泪夺眶而出,纳头便拜,云从龙忙一把架住了他,陪着流泪地道:「鲁大爷,您这是折煞燕豪!」
独眼大汉道:「少爷,您一辈子是鲁振东的少爷!」
云从龙道:「鲁大爷,我爹在世的时候,就从没拿您当下人看待过;他当您如朋友,如兄弟,您要是念旧,就叫我一声燕豪!」
鲁振东仍要拜,可是云从龙一只手架着他,他硬是拜不下去。他震动了,独眼瞅了云从龙好一会儿,才道:「刚才在八大胡同口您那一腿,如今架住我的这只手,少爷您……您会武?」
云从龙赧然强笑,道:「鲁大爷,这十几年我在外头碰见了不少人,也碰见过不少事,我学了几年但学不好!」
鲁振东道:「少爷,您别瞒我,我年轻的时候也学过几年,我知道深浅!」
云从龙勉强一笑,道:「鲁大爷,不谈这些了,您请坐,咱们谈别的!」
鲁振东没再多问,他知道会武的人不是万不得已,绝不愿让人知道他会武。功夫越好,越深,越不愿让知道,喜欢炫露的只是那些仅学得两手花拳绣腿皮毛的,动不动就跟人掳胳臂动拳头。
他恭谨地先让云从龙坐下,窘迫而不安地说了声:「家里没人,也没办法给您沏茶……」
然后,他坐在另一张床上,刚一坐下,他哭了,独眼里泪直流,摇著头伤心地道:「少爷,我一直在忍,可是我忍不住,一看见您我就想起了老爷跟夫人还有那一家大小。整整十五年了,老爷跟夫人的尸骨……少爷,在老爷跟夫人生前我没尽过什么力,在他二位过世后,我又没能尽什么心,想想,我实在羞愧,将来一旦死了,我没脸去见他二位……」
云从龙道:「鲁大爷您别这么说……」
鲁振东突然带泪而笑,道:「可是我能见着您长大成人,又是这么一表人才,我心里又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是眞高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您知道,我是个粗人……」
云从龙道:「鲁大爷,能见着您,我的心里更高兴,见着您就像见着死去了的爹娘,这高兴是没法形容的……」
接着,鲁振东谈起了他的进城,鲁振东把驼老头儿吿诉他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云从龙听完后很不安地说:「鲁大爷,我的印象只有您,我不记得驼大爷了,要不然我就不会……您知道,我要不想点办法,我进不了城。」
鲁振东道:「我知道,少爷您也别这么说,只要是对您,当年这一帮熟人,就是丢了命也心甘情愿。只是,少爷您的胆太大了,四城贴著缉您的吿示,你还敢……」
云从龙道:「鲁大爷,提起吿示我很奇怪,我正准备问您,看您知道不知道……」
鲁振东忙道:「少爷,您奇怪什么?」
云从龙道:「您如今该知道了,我现在这张脸是经过易容化装的。」
鲁振东道:「这个我知道,您现在这张脸跟吿示上的画像不同,要不然刚才我不会认不出您。」
云从龙道:「可是,鲁大爷,这十五年来谁见过我?」
鲁振东一怔道:「少爷您这话……」
云从龙道:「鲁大爷,要是这十五年来,没人见过我,谁能画出我的像来?您请仔细地想想看这里面是不是……」
鲁振东独眼一睁,「叭」地一声,拍了大腿,道:「对,少爷,玄,玄,玄了,十五年没人见着您,谁能画出您的像来?就是有人见着您,谁又知道是您……」
云从龙道:「除非是龙家自己的人!」
鲁振东神情一黯,道:「可是,少爷,龙家只有您跟我了。」
云从龙一摇头,道:「不,鲁大爷,龙家一定还有别人在,而且人还一定在官家手里。据我看,那像是根据记忆,把我小时候的长像画了出来,而不是……您看过吿示上的像了,吿示上的像眉心里有颗痣!」
鲁振东想了一想,摇头说道:「不对,少爷,要是咱们龙家的人,谁肯把您的像画出来,供六扇门那些兎崽子们凭像捉拿您。」
云从龙冷笑一声道:「那不一定,鲁大爷,当年龙家的被害,以我看有一半是龙家自己的人搞的鬼。」
鲁振东惊声说道:「少爷,怎么,是龙家自己的人……」
云从龙道:「鲁大爷,我指的不是姓龙的人。」
鲁振东道:「少爷您的意思是说……」
云从龙摇头说道:「鲁大爷我还不敢确定不敢说,我会慢慢地査的,总会被我査个水落石出的。」
鲁振东咬牙说道:「少爷,当年带人进龙家拿人的,是九门提督辖下査缉营的统带,那该死的畜生,我碰他几次没碰见……」
云从龙道:「鲁大爷,拿人的是他,可是他是奉命行事,怪不得他,同时害龙家的也不是他。」
鲁振东道:「不是他?您知道是谁?」
云从龙从怀里摸出一物,那是一尊小巧玲珑的的玉佛像,状色雪白,不带一点瑕疵,那佛也雕刻得栩栩如生,极为传神,就是外行人一看也知道它价値连城,他道:「鲁大爷,您认识这尊佛像么?」
鲁振东摇头说道:「少爷,我不认识,这是……」
云从龙道:「是我糊涂,这是龙家的传宝,一直被我爹锁在箱子里,您怎么会知道?鲁大爷,这龙家的传家宝,是我在河南从一个绿林人物的手里得来的。」
鲁振东惊声说道:「这……那怎么会到了绿林人物的手里?」
云从龙道:「据他说,他是刚从一对夫妻那劫来的,那对夫妻男的被他杀了,女的被他糟蹋了,等我赶到他说的地方一看,那男的已死了,女的正趴在男的身上哭,当时我冒充官府人问她,她说出了这尊佛像的来处……」
鲁振东忙道:「少爷,她是从那儿弄来的?」
云从龙道:「鲁大爷,那女的是京里陈家陈鸿福三姨太房里的丫头,她偷了三姨太的手饰箱跟那个男的私奔了……」
鲁振东大吃一惊,道:「少爷这么说,佛像是在……在陈家……」
云从龙脸色有点怕人地点了点头,道:「是的,鲁大爷。」
鲁振东忙又道:「那么您的意思是……」
云从龙道:「我很奇怪,龙家被抄家后,龙家的传家宝,怎么会到了陈家?」
这话鲁振东懂,他忙摇头说道:「少爷,不会,不会,绝不会。龙、陈、马三家是通家世好,北京城里谁不知道?再说我知道,当年龙家被抄的第二天,陈大爷跟马大爷两个人一早进九门提督衙门去打听,去活动,可说都尽了心尽了力……」
云从龙道:「鲁大爷,我只冃疋奇怪,我并不敢怀疑,更不敢指陈家害了龙家。总之,我要査,我不冤枉人,可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害龙家的人!」
鲁振东道:「少爷,无论什么事都得有个理由,有个原因。」
云从龙道:「除了龙家家大业大招人嫉妒之外,到目为止,我还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鲁振东道:「少爷,事先六扇门没放一个屁,事后他们也没说明为什么抄了龙家。到现在,北京城百姓心里仍是一个谜,没人敢问,也没人能问出个端倪!」
云从龙道:「只要稍假时日,我会问出个端倪的!」
鲁振东独眼一直,道:「少爷,您……」
云从龙道:「鲁大爷,我要是没把握侦破这件疑案,替龙家的人报仇,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就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回来了,您只记住,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也别让人知道我是谁。」
鲁振东道:「少爷,这个您放心,我要是把这泄漏出去,我算白吃四十多年饭了。少爷,您去过老爷跟夫人的坟?」
云从龙微一点头,道:「我去过了,可是我没敢留下痕迹,鲁大爷,我不说谢了!」
鲁振东道:「怎么,少爷,您知道是我埋……」
云从龙道:「鲁大爷,除了您还有谁?在当时谁又敢葬龙家的人!」
鲁振东摇头说道:「少爷,您知道我,我只能做到这一点,尽这点心力了。那块地是好不容易弄来,两口棺木也是从几个朋友那儿凑来的钱,老爷跟夫人待我天高地厚,更有重生再造的活命大恩。他二位过世之后,我这个受过他二位大恩的人却没能好好的……」
云从龙道:「鲁大爷,您已经让龙家存殁俱感了,您要这么说,我该怎么办?我是他二位唯一的儿子当时我不在身边,事后我又没能尽点孝……等将来吧,将来我会把墓地扩修扩修的!」
鲁振东道:「少爷,我相信将来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定有。在我亲手埋他二位的时候没瞧见您,我当时就知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云从龙目光一凝,道:「对了,鲁大爷,龙家其他的人呢?我记得我还有个二娘,还有我姊姊,跟一些下人们。」
鲁振东道:「少爷,我没见二夫人跟大姑娘,下人们也一个没见。您知道,龙家虽然家大业大,事实上老爷夫人半辈子简朴,用的人没几个;夫人、二夫人、姑娘,她三位身边加起来也不过六个丫头,这个和仆从如云的陈马两家比,那可差多了。所以我想大槪下人们都被放了,至于二夫人跟大姑娘,我就不知道了,事后我几经打听,听说二夫人跟大姑娘在牢里就……就……」
云从龙道:「那也该有个尸首!」
鲁振东道:「是啊,可是我就没瞧见她二位……」
云从龙扬了扬眉,道:「这就怪了,他们绝不会埋二娘跟姊姊,就算逃往了别处,也该有人发觉,为什么……这件事我也要查一査!」
鲁振东道:「希望二夫人跟大姑娘是被他们放了!」
云从龙勉强一笑道:「鲁大爷,您认为那可能么?」
鲁振东没有说话,半晌之后他才开了口,他转移了话题:「少爷,当年您是怎么跑出去的?」
云从龙道:「那天晚上我跟龙安逛天桥去了,回来的时候龙安老远便看见家里被兵围住了,他连进都没敢进便带着我出城跑了!」
鲁振东惊声说道:「原来是龙安哥,少爷,他如今……」
云从龙神情一黯,道:「死了,死了整整十年了,是在我十岁那年死的。我对家里的事知道的这么淸楚,全是他吿诉我的,他临死的时候吿诉我,假如有一天我能回来,别让人知道,只找鲁大爷您……」
鲁振东那只独眼一红,道:「龙安哥他看得起我,这么好的一个人,没想到他竟……」
撑了一把鼻涕,接问道:「少爷,以后的十年,您是怎么过的?」
云从龙悲凄苦笑,道:「流浪,我要过饭,做过学徒,做过小工;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一天天的等,就这么过了十年……」
鲁振东又流了泪,道:「少爷,那您连我还不如,您怎么受得了这个?」
云从龙道:「鲁大爷,受不了又如何?不受也得受!眞要说起来我并不怕吃苦,我感谢这十年岁月,因为它使我从苦难中长大,磨练了我的身子,我的意志,使我能适应环境,也使我学了不少技艺,可以说使我获益匪浅。所以我认为生活在富裕的环境里不愁吃,不愁穿,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时时有人照顾,事事有人侍候,那种生活并不是福!」
鲁振东点头说道:「是的,少爷,您说的不错,就拿我来说吧,自小也是没爹没娘一个人在外面闯、混;这几十年下来,别人受不了的我能受,别人不会的我会,这就够了!人生就是样,一个人如果不从小让他学自立,将来长大之后他永远站不住,吃的苦也会更多!」
交谈了一会儿,云从龙吿辞了,临走的时候他吿诉鲁振东,他如今叫云从龙而不叫龙燕豪,也嘱咐鲁振东全当不知道他回来了,有事的时候他自会到这儿来。
当然鲁振东也免不了一番叮嚓。
从鲁家出来,天已经快二更了,他踏着雪,顶着风,出了那条既窄又黑的小胡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8-23 19:43: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一池春水



出了这条胡同,拐两个弯儿,就是正阳门前的那条大街。大街上家家户户早上了门,只有几处门口高挑大灯笼,把门前照得一片光亮,那是几家必须晚关门的客栈。
云从龙他就是往那几家客栈走。
刚走近那几家亮着灯的客栈,背后传来一阵得得的蹄声,蹄声并不急促;虽然地上有积雪,可是这条街是石板路,加之来往的车马行人多,雪都被踩化了,所以牲口走在上面仍会得得的响。
这时候谁还进城?云从龙他虽然有点诧异,可是他没有回头看,仍然走他的。
牲口比人快,转眼间超过了他。他看见了,那是一匹小毛驴,驴背上坐着的是个纤小的背影,一袭风氅裹得紧紧的,看不出是男是女。
走在前面拉着驴子的还有两个人,看背影,那是两个健壮身穿皮袄裤,头戴皮帽的汉子。
这三个人一匹牲口在一家名唤「钱记」的客栈前停了下来,巧了,云从龙住的就是这一家。
驴背上的人跳了下来。立刻,他听见了一个淸脆、甜美、悦耳的话声:「都预备好了么?」
左边一名汉子欠了个身。「回您,三天前就预备好了!」
一口的东北口音,云从龙不由看了他一眼。好英武的汉子,一脸落腮胡,眼神犀利逼人。
这,云从龙没注意,可是当他要进门,擦过那三位身边的时候,他跟那女的打了个照面,那女的呆了一呆,脸上浮现了一片讶异之色。
他也为之怔了一怔,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看见的那张脸太美了。
弯弯的一双柳眉,一对既黑又亮,深邃而淸澈,像会说话似的大眼睛;挺直而粉粧玉琢的小瑶鼻,那张鲜红一抹的檀口,那张冻得有点白,但白里仍泛红润的娇嫩娇靥,简直无一不美,而且美得出奇!
这一眼,使得云从龙心神震动了一下,他忙别过头往里走去。可是心仍在跳,而且耳边听得她充满惊讶的低低一句:「他是……」
只听那英武汉子道:「回您,我两个没留意!」
云从龙的心怦怦的跳动着,他一边进入后院往他那间上房走,一边心里在想,这是谁家姑娘?世上竟然有这么美的姑娘,那两个又是谁,怎么对她这般恭谨,一句一个「回您」?
他不知道这一女二男的来路,可是他看得出,那两个男的都会武,而且都是来自东北。
想到东北,他很快地连想到马贼胡匪,可能么?马贼、胡匪中有这么美的姑娘?
他刚进入廊簷,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明白,是那一女二男进来了,他没回头看,可听见了话声。
那女的问道:「是那一间?」
一名英武汉子答道:「回您,就是这一间。」
那女的说:「巧了!」
巧了?什么巧了?
云从龙推开了门,他进了房,点上了灯,他没向外看一眼,可是他又听见隔壁的房门响动了。
他心里又一跳,心想:的确巧,眞巧!
他听见隔有话声,可是听不淸楚,听不眞切!
过没一会儿,他听见那两个胡匪般汉子出了门,他趴在门缝往外看。他没有看见那两个壮汉出院子,心知那两个壮汉就住在这一进院子里。
看样子,那两个壮汉似乎是那个女的的随从保镖一类,他俩也住在这进院子里,可能是为护卫她、保护她。
他轻轻地退了回去,心里在思索、在想,他在思索这班人,这一女二男的来路;他在想这班人到京里来干什么。
但是,想了半天他不得要领,想不出个所以来。
他推测这一女二男是由东北来的,可是这一女二男究竟是不是马贼、胡匪一类,他不敢断定。
又过了一会儿,他淸晰地听见一阵轻捷的步履声,由外面传了进来,是有人进了这进院子。
随即他见院子里响起个低沉话声:「两只先飞的鸟儿,落在那株树上了!」
这人赫然又是浓重的东北口音!
他忙站起来又轻轻地走向门边,他在门缝向外一看;只见院子里雪地上站着个魁伟大汉,装束、打扮跟那两个壮汉一样,也是皮帽,皮袄,皮裤,脚登鹿皮快靴。
所不同的是,这大汉一脸落腮胡长得更浓更密,一双巨目中神光炯炯,其威慑人,大手上戴双皮手套,右手里还拿着一根短马鞭。
他刚在打量院子里雪地上的大汉,步履响动,从旁边走来了那两名壮汉,近前一哈腰,齐道:「当家的,您也到了!」
大汉短皮鞭一挥,「叭」地一声脆响,他问道:「姑娘到了么?」
左边壮汉道:「回您,姑娘到了,刚到!」
大汉抬巨目四下一扫,道:「那一间,住在那一间?」
两名壮汉还没有说话,隔壁房里响起那女的话声,云从龙觉得她的话声永远淸脆、甜美、好听。「哥哥,我在这儿。」
大汉浓眉一掀,嘴里嘟嚷上了:「眞是,这时候才答腔,睡着了!」
向着那两名壮汉一摆手,道:「你两个歇著去吧,不,一个吿诉店家,给『小白龙』上最好的草料,除了黄豆外再加点酒!」
左边壮汉应声快步而去,大汉则迈步向滴水簷走了过去。
这时候,隔壁那女的又说了话:「别一来就训人成不成,你要是嫌我不够机灵,我马上回家去,待都不待!」
那大汉道:「没人让妳回去,也没人嫌妳什么,我问了半天,至少妳该出个声,答应一句呀!」
那女的道:「现在答应迟了么,在家训人,出门还训人,早知道这样说什么我也不出来了,大冷天的你以为好受?我爱跟着你在刀儿一般的风里跑,我有那个瘾?」
那大汉道:「妳那张小嘴儿,永远刁得不饶人,够了么?我只说了一句,妳就来了个连珠炮。姑娘,别没完没了的,在家妳会闲著,整天到处野,到处乱跑,家里的那些鹰跟那些狗都让妳累坏了。带妳出来闯闯,让妳见见世面,让牠们歇歇,不好么?」
说着他推门走进隔壁,声音低了些,但是他天生的大嗓门儿,仍可以听见他说话。
那女的道:「好,怎么不好,你少训人永远是好的!」
那大汉道:「训人?姑娘,我可没那么大胆,连爹都不敢对妳大声说句话,我敢么?那我得向老天爷借颗胆子才行。惹得妳火儿了,像韩家的那位一样,放起鹰,把眼珠子都给啄了出来,永远成了个独眼龙单瞪!」
「少废话!」她嗔声叱了一句:「我的那只鹰怎么样了?」
那大汉道:「怎么样了?姑娘,谁还敢亏待牠们哪,整天喂兎肉,妳回去瞧瞧,包准肥得很!」
那女的道:「肥,鹰能肥?将来不管用了我找你!」
那大汉道:「别找我,找爹去,爹从个蒙古人手里买了一对鹏,毛是雪白的,火眼金睛,看上去既雄壮又威风,神得很。妳那几只鹰一瞧见这对鹏就吓得像斗败了的鹤鹑,爹说是送给妳的,连我碰都不让碰一下,妳说,爹还不够偏心么?」
她一声喜呼:「眞的?花了多少钱?」
那大汉道:「多少钱?爹硬是拿十匹马换的,外带四只火器。为妳,爹把心掏给人家都愿意,妳说値得么?」
那女的道:「为什么不値得,像你。整天惹爹生气,再看看我,爹一见我就高兴,嘴就合不拢来,除了劲儿没你大,我那点不比你强?论打猎,论骑马……」
那大汉道:「玩儿刀妳行么?」
那女的道:「不行,没你行,你能在百步外要雀儿的眼丢不中牠的鼻子,你能双手连发四柄,你神,行了么?」
大汉豪笑了起来,很得意!
他说:「这一手是苦练出来的,没十几廿年工夫硬是不行,那还讲究个腕力,妳这姑娘家就永远赶不上我。别说妳,东北几省里妳试打听,那一个敢跟我比比,我是头一把交椅!」
他说他的,那女的可没理会,只听她自言自语地说:「雪白的羽毛,火眼金睛,嗯,瞧着就美,也定然很神,我得给牠起个名字,一个叫雪羽,一个叫玉翎……」
那大汉道:「姑娘,这名字太软了,显不出牠俩的神威来!」
那女的道:「你懂什么,神威,神威,一天到晚就知道神威,这名字多美,不也带点儿诗意?」
「诗意!」大汉哈哈大笑:「瞧不出咱们这一窝里还出了个诗人。算了,姑娘,人家眼里头,我们只懂粗犷、腰悍、豪迈、狂放,看见的是雪,喝得是血,摸的是刀,满身的腥擅味儿……」
那女的道:「那是你们男人家,我们女人家可不像你们……」
那大汉道:「不像,哈,咱们那一窝里的姑娘家比外面的汉子都野。无论那一样,人家硬是比不了,打架、骑马、玩儿刀……」
那女的道:「别老跟我说这些!」
那大汉道:「那么咱们换点儿别的。爹说了,这一趟要是办砸了事儿,那就别回去,要回去也可以,提着头回去!」
那女的道:「那是你,跟我没关系!」
那大汉道:「跟妳没关系?好话,妳固然用不着提脑袋回家见爹,可是也就别想要那对鹏了!」
那女的嗔道:「不要就不要,稀罕!说眞的,人都到齐了么?」
那大汉道:「还没有,恐怕得等到晚上才能到齐!」
那女的道:「什么时候搭线?」
那大汉道:「人到齐后再说不迟,听说这档子事很扎手,护车的全是江湖能……」
「轻声!」她突然叱了一声。
云从龙心里刚一跳,只听那大汉道:「什么样子,干什么的,我去擒他过来……」
那女的道:「不许胡来,少招惹人,你就是这样子,像个霹霹火一点就著,挺讨厌了,我可不敢肯定冤枉了人怎么办?」
那大汉道:「我不怕冤枉人,要是怕冤枉人,咱们早就好洗……」
那女的叱道:「叫你轻声你听见没有!」
话声,自此果然低了,也听不见了。
云从龙坐在炕沿上皱起了眉。
如今,他虽然仍不敢断言这帮人是什么来路,可是他已能猜出几分,对他们到京里来的意图,也推测出了几分,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心里有点惋惜。
其实,吹皱一池春水,干他何事?
他不明白这帮人为什么挑上京畿这块重地。可是他知道所谓搭线就是连络,京里有人跟他们连络,至于是他们自己人,还是另有别人,他就不得而知了!
特别的,他知道的少,可是他淸晰地觉出,这大汉粗获豪迈,还带着点腰悍,那女的刚健、任性、刁蛮、狂野,却难脱女儿家本有的娇柔。
管他呢,无论他们是谁,是来干什么的,都跟他龙燕豪没关系、不相干,他自己的事还没个头緖呢!
想到这儿,他有点像释了肩头上的重负,轻轻地吁了口气;探怀摸出了那包绣花钢针,然后他弯腰从炕底下摸出了一只小铁盒。
打开盒盖,盖里盛着一些白色的粉末,像面粉。他提过水壶往铁盆子倒了些水,然后把一包钢针放进了铁盒里,从炕上扯下一块手巾包著铁盒的一端,把铁盒放在蹬上烤著。
没一会儿,铁盒里水开了,那白色的水,马上变得乌黑乌黑,冒起来的气带点怪味儿。
过了约莫盏茶工夫,铁盒里的水熬干了,那一包绣花钢针都变了色,也是乌黑乌黑的。
于是,他把铁盒子挪离了灯,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革囊,把铁盒里的针都倒进了革囊里;然后他放好铁盒,揣起革囊,熄了灯……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漱洗完毕后,他关门走了出去。巧了,隔壁那女的正站在她房门外,既像呼吸晨间新鲜的空气,又像在欣赏院子里那几株被雪压着的老梅。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红裤子红袄,红得像团火。这时候看她,她的身材刚健婀娜更美,腰后还拖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
龙燕豪心里刚一跳,她听见了他的开门声,扭过头来把一双盈盈秋波投射过来。龙燕豪心里又一跳,感到有点慌,把头别向一旁;可是他看见了,她那鲜红的香唇边有颗小痣,那颗小痣就像雪地上的黑珍珠一般。
他觉得自己不想动,可是他又不好不动,他走出去了。在客栈外喝了热豆浆,吃了两套烧饼之后,他又回来了。
怪了,他回来的时候,她还在门口站着;而且一见他回来,那双要人命的眼睛,马上又盯在他脸上,生似要瞧他个仔细,一点羞涩情态都没有,大方得近乎大胆!
龙燕豪不习惯,自问也没那么大胆,头一低,踏进了滴水簷下跺了跺脚,去了鞋上的雪泥,正打算迈步往里走,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个子倒挺大,也像个男人!」
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找碴儿,笑他胆小!
龙燕豪脚下停了一停,可是就那么一刹那,一刹那后,他承认自己胆小,迈步进了房。
只听她又说了一句:「这么胆小的男人,我还是头一次见着!」
这又是什么意思?挑衅。
龙燕豪想再出去,可是他又认为没那个必要,所以他转过了身又转了回来,而,妙了——红影一闪,他房门口多了个人;她站在那儿了,微挑着眉梢,圆睁著美目,娇靥上有层薄薄的寒霜。
「我可以进来么?」
她敲了敲门框,问了这么一句,她那只手欺雪赛霜,晶莹滑腻,柔若无骨,也不怕门框碰坏了她。
龙燕豪心里一跳,人也一怔,旋即说道:「姑娘请!」
她迈步走了进来,可没往里进,就站在门口,挡着门,生似怕龙燕豪跑了!
「我住在隔壁,你知道么?」
她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龙燕豪忙点头说道:「我知道,芳驾莅临,有什么敎言?」
她冷冷说道:「我来看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好不客气,那有这样跟人说话的?
龙燕豪双眉微微一扬,道:「姑娘如今该知道了,我是既不聋,也不哑!」
她道:「我刚知道,我进你的房门,还为了别的一件!」
龙燕豪道:「姑娘还有别的事儿,是……」
她道:「我来看看,你有多神、多傲、有多么大的胆子!」
龙燕豪笑了,他那口牙好白,白得让她目闪异采,一双柳眉跳动了好几下。他道:「姑娘,我不神不傲,我凭什么神又凭什么傲,至于后者,我刚才还听姑娘说我胆小,怎么转眼工夫,姑娘却又说我胆大了呢!」
她娇靥微微一红,道:「我说你胆大,你就是胆大!」
龙燕豪淡然一笑,道:「胆大也好,胆小也好,我并不在乎!」
她道:「别卖弄你的口才,我问你,刚才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答理?嗯!说个理由我听听?」
龙燕豪「哦」地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为这,那是因为彼此素昧平生,我不敢乱接口,甚至于根本不知道姑娘在跟谁说话!」
她道:「刚才在门外的,只有你跟我两个人!」
龙燕豪道:「那么姑娘……」
她道:「我来看看你为什么大胆,敢不答理我的话!」
龙燕豪道:「姑娘,我刚说过,我不知道姑娘是在跟谁说话,我要是知道,天胆也不敢不答理姑娘的话!」
龙燕豪话说得煞有其事,因之稍微消融了一点她脸上的那层薄薄寒霜,她小瑶鼻动了一下,道:「谅你没那个胆,你姓什么,叫什么,什么地方人,到京里来干什么的?」
这话,龙燕豪原想问,可是他不好这么问,料不到她敢问,而且还抢了先,龙燕豪目光一凝,道:「原来姑娘是衙门里的……」
她美目一横嗔道:「谁说的,你明知道我不是,可恶!」
龙燕豪一怔,道:「那么姑娘怎盘问我……」
她道:「不是盘问,是随便问问!」
龙燕豪道:「那么姑娘说我明知道……」
她道:「你不知道么?」
龙燕豪煞有其事愕然说道:「姑娘,这……这我怎么会知道?」
她道:「那……算我冤枉了你,不知道就算了,说吧!」
她信以为眞,本难怪,龙燕豪装得太像了。
龙燕豪道:「说!说什么?」
她一跺脚道:「看你怪……怎么像个傻瓜还是跟我装糊涂?我要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那儿的人……」
龙燕豪「哦」地一声道:「姑娘原来是指……姑娘,你我素昧平生,姑娘问我这些,不嫌太……」
「太什么?」她嗔声说道:「废话,要不是素昧平生还用问你么?吿诉你,我什么都不怕,要怕我也就不进你的门了,你说不说。」
那蛮模样儿吓人,龙燕豪吓了一跳,忙道:「姑娘,妳别生气,我说,我说,我……我姓云,草字从龙,是江南人氏,进京来……来赶考的!」
她撇了撇嘴,道:「个子挺大,中看,原来是个书呆子。嗯,云从龙,的确不像池中物,嗯,不像,不像……」
说完了话,她挥身出了门,这位姑娘够怪的,龙燕豪暗暗皱眉,摇头苦笑;而,她霍然又转过了身,模样儿好凶,气呼呼地道:「你笑什么,再敢笑我打歪你的嘴,看你怎么进考场!」
龙燕豪一怔刚要说话,就在这时候,院子里走进了那粗犷、豪迈,还带着骤悍意味的大汉,他一怔大步赶了过来,转眼到了近前,劈头便问:「妹妹,妳干什么?」
她淡说道:「没干什么,闲著无聊。」说完了话,她撑身要走。
大汉马鞭一伸,拦住了她,一双巨目直逼龙燕豪。「他惹了妳?」
「他?」她不屑地嗤之以鼻,瞟了龙燕豪一眼,道:「书呆子一个,吹口气能把他吹倒,他惹我?弯起胳膊来他扳都扳不直,走吧,瞧着恶心!」
她又要走,可是大汉仍不放她,望着龙燕豪道:「你,是不是这回事?」
龙燕豪心里明白,她是怕大汉惹他,忙点头说道:「是的,是的,正是这样儿!」
大汉哼地一声冷笑,道:「妹妹,平日妳自诩眼光过人,今儿个妳可走眼了!」
大手一扬,「刷」地一马鞭抽向龙燕豪。
她大吃一惊,抬手就拦。「你,你这是干什么!」
龙燕豪巧妙跄踉而退,一下子坐在炕沿上。
大汉一沉腕,咧嘴笑了。「瞧妳急得那个样儿,我试试他,凭他,受得了我这一下么,他可比那位安公子都嫩!」
安公子,敢情他把龙燕豪比成了安骥,把自己妹妹比成了十三妹何云凤,她红了脸,一跺蛮靴,娇叱道:「哥哥,你说什么?」
大汉忙笑道:「噢!噢!没什么,我说著玩儿的,进屋去,搭线的人来了,等着妳召见呢!」
她「哦」地一声道:「来了,他们可眞急,在那儿?」
大汉抬手向外一指,道:「在外头,刚才他到我那儿去了,我叫他来见见妳,也不知道妳起来了没有,所以我叫他先在外边候着。妳想想看,他们怎么不急?大批大批的礼物出手了,就等著捞回来呢,换谁谁不急呀?」
她香唇边掠过一丝森冷笑意,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花得起钱,就有人动刀子、玩刀卖命,好别慢待贵宾,请他进来吧!」
大汉一声:「好话。」马鞭一挥,沉声喝了一句:「张桐。」
院子外面有人答应一声,随见一个跟他一样打扮的壮汉,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个人装束打扮跟这些人都不同,是个瘦老头儿,身穿皮袍,头戴狐皮小帽,衣着挺气派、挺讲究,就是那几根山羊胡子跟滴溜转的一对耗子眼看着令人讨厌!
尤其,他一脸奸猾诡诈神色,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富心机,一肚子坏水的人!
还隔老远,他便抢步上前,满脸堆著笑,一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佟姑娘了!」
她没答理,大汉却道:「她是我妹妹,金老,请屋里坐!」
瘦老头用耗子眼溜了犹在发呆的龙燕豪一眼,忙点头答应,跟着那对兄妹之后进了隔壁。
龙燕豪这时候才坐直身形,他皱了眉,那倒不是大汉刚才那一鞭抽中了他,而是他觉得这瘦老头令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在他的记忆里有这么一副长相,可是就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在那儿见过。
想了半天,他没能想出一点头緖,可是他深深地感到他无意中碰见的这件事大不寻常,很不简单!
他不必管,可是他想弄淸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从炕沿上坐了起来,他刚出门,一个人跨过来拦在了他身前,是刚才带瘦老头进来的那汉子,他冷冷地望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龙燕豪微愕说道:「尊驾这是……」
那汉子冷冷说道:「你要上那儿去?」
龙燕豪道:「出去,难道不行么?」
那汉子道:「你没说错,我们当家的交待过了,在贵客没走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这个院子,委屈你了,你去吧!」
龙燕豪双眉微扬,道:「谁是你们当家的?」
那汉子道:「你不用问那么多,不许出去就是不许出去!」
龙燕豪道:「阁下,这儿是客栈!」
那汉子道:「我知道!」
龙燕豪道:「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他又不是官府衙门的人,我住的是客栈,我想出去走走,他管得了么?」
那汉子脸色一变,冷笑说道:「你看他管得了管不了!」
伸手当胸就抓,这时候,上房里响起她一声娇喝:「张桐,你想干什么,住手!」
那汉子忙缩手躬下身去,道:「禀姑娘,这个人要出去!」
她在房里说道:「他说得对,这儿是客栈,他要出去就出去,要进来就进来,谁管得了,闪开路,让他出去!」
那汉子忙答应一声,闪向一旁。
龙燕豪像个读书人,一拂袖子,愤然行了出去。
他先出去的原意,只在先到街上等著,等那瘦老头出来之后,暗中跟着他,看他往那儿去。
岂料,他站在街上一直等到快晌午,仍没见那瘦老头儿出来,反倒看见那叫张桐的汉子一个人走出了客栈,很快地转进了隔两家一家名叫平安的客栈里。
他纳闷了,张桐是陪那瘦老头进客栈的,按理,他该送那瘦老头出来,他怎么会一个人走了!
他迟疑了一下,背着手走回了客栈,进了后院一看,他怔了一怔,那间上房的门开着,可以一眼看到底,她在,她一个人坐在桌旁发呆,那大汉跟那瘦老头都不见了。
难道说那两个揷了翅膀飞了,诧异之际,他一眼瞥见后院墙上有扇门。刹时,他明白了,那大汉跟那老头儿是从后门走了,这该也表示人家早就提防着他了,也就是说人家对他动了疑。
想到了这些,他没敢再发楞,头一低,往自己房里行去。这时候,隔壁房里站起了她,当龙燕豪要跨进滴水簷的时候,她恰好出了门,拦在他身前。
龙燕豪只得停了步,眼望着她道:「姑娘这又是什么意思?不让我进去?」
她笑吟吟地道:「不,你说的对,你随时可以进去,也随时可以出去,只是,我刚才帮了你一次忙,你还没谢我呢!」
「谢?」龙燕豪道:「我没想到京里还有妳们这么不讲理的人!」
她道:「可总有一个我是讲理的呀!」
这话不错,她要也不讲理,刚才她就不会放他出去了。
龙燕豪沉默了一下,道:「那么,我谢谢姑娘!」
「这才像知书达礼的读书人!」她笑得更甜、更娇、更美了,美目一瞟,娇模样儿迷人,道:「我听说读书人十有八九都呆痴、迂腐、胆小,你有点呆痴,也有点迂腐,可是你的胆并不小,这使我对你不得不重作一番估计!」
龙燕豪道:「怎见得我胆不小!」
她道:「刚才你敢跟张桐吵,换个人绝不敢,别说是读书人,就是北京城里的龙、虎他们也不敢!」
龙燕豪道:「我怕什么,有理讲倒人,占个理字天下去得!」
「理?」她笑了。「阁下,便是你占有一万个理,有些地方也去不得,行不通的,对某些人这个理字根本用不上!」
龙燕豪道:「就像你们这些人?」
「你……」她有点恼,娇靥涨红了一红,道:「我从来没跟人这么柔声柔气的说过话,我是好好跟你说正经的,你干什么连我一起骂进去?」
龙燕豪道:「骂?那我不敢,像令兄,不问淸红皀白,动手就要打人,长这么大我还没挨过别人的打呢!」
她道:「打着你了么?」
龙燕豪道:「要不是妳拦得快……」
她道:「是呀!还是我拦了他呀,你干什么对我也冷言冷语的呀?连个谢字都没有,这就是圣人门下读书人!」
「这……」龙燕豪怔了一怔:「我谢谢姑娘!」
「这才是!」她笑了,道:「我也向你赔个不是,我哥哥就是这种脾气,看在我的份上,别生气了,好么?」
便是有气也不好意思再发了,何况龙燕豪他根本就没有气,他沉默了,半晌始勉强笑了笑,道:「姑娘,也是我的不是……可否……可否请让让路,万一再被令兄看见,只怕我又要挨马鞭了。」
她道:「瞧,你还生气?大男人家干什么心胸那么窄呀!吿诉你说吧,像我们这些人,就是有人拿刀砍了我们一条胳膊半条腿的,只要他肯低头赔个不是,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他那一马鞭碰也没碰着你……」
龙燕豪道:「姑娘,我并没有生气,眞的没有!」
她有了笑意:「那就好!」
龙燕豪迟疑了一下,道:「姑娘,站在这儿说话……客栈里人多嘴杂……」
她「噗哧」一声笑个花枝乱颤,美目微瞟,白了他一眼,娇媚四溢。「哎呀,看来你这个人夸不得。刚说你不迂腐,怎么说著说着你就……你要是怕站这儿说话,让人瞧见会蜚短流长,那就请我进你房里坐坐去呀!」
龙燕豪皱眉说道:「这……姑娘,我是怕定了令兄!」
她道:「别怕,万事有我呢!放心吧,他出去办正事去了,一时半刻儿不会再来的。来吧,我先进去坐了!」
她眞先进去了,龙燕豪在她背后直皱眉。
她这是什么意思,三番两次接近他,难道说……
龙燕豪心里一凛,没再往下想,因为他心里刚升起一丝异样感觉,很快地又被隐藏在心底十五年的另一股洪流所掩没了。在这时候,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工夫。
同时,他也暗笑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
房里坐定,她笑吟吟地,很豪爽,也很大方。
龙燕豪不好冷落人,他迟疑了一下道:「我还没有请敎……」
她道:「你没听见么?」
龙燕豪道:「什么?」
她美目一瞟,道:「是眞没听见还是装糊涂?刚才那糟老头子叫我佟姑娘!」
龙燕豪忙道:「没有,眞没有,刚才我被令兄那一鞭吓呆了!」
她噗哧一笑,道:「佟,单人旁,加个冬烘的冬字。」
龙燕豪道:「原来是佟姑娘,姑娘府上是……」
她道:「东北,白山黑水之间!」
没错,白山黑水之间,再加上她那个性。
龙燕豪的心猛然一跳,而且跳得很厉害,那一带有一股最大的马贼,人数上千,称霸于北六省。
他们人人勇猛栗悍,个个有一身好马术,好武艺,或整或散,神出鬼没,打的就是佟字旗号;江湖人为之侧目,朝廷兵马连近都不敢近,少了不敢碰他,大队兵马围剿嘛,可又找不着他。
他们打家劫舍,抢夺行旅,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绝不犯妇女,这一点是令人挑拇指的。
龙燕豪知道他们的来路了,可绝没想到那凶残栗悍的一群中,会有这么千娇百媚的一位「贼婆娘」,可是他明白,眼前这一位,无论在那方面都是不让须眉的。
看上去貌美如花,说不定心比蛇蝎,是既狠又辣!
表面上,他平静地笑了笑,道:「姑娘跟令兄这趟到京里来是……」
她平淡地回答了一句说:在家待腻了,出来玩玩儿!
当然,龙燕豪知道,这不是眞话,既然她说玩嘛,他也就把「燕京八景」扯了进去,他特别推荐「西山霁雪」。
最后,他找了机会问道:「姑娘,那位老先生是……」
她道:「我哥哥的朋友,姓金,我跟他不认识!」
龙燕豪略一思索,道:「看他像是官府衙门里的师爷、文牍一类的人物!」
她笑道:「他跟师爷差不多,可不是官府衙门里的!」
龙燕豪趁机会忙问道:「那么他是……」
她瞟了他一眼,笑着说:「尽谈他干什么呀,扫兴!」
她不知是机警,抑或是眞不愿提那姓金的,无论怎么说,这句话算是堵住了龙燕豪的嘴,使他不便再问下去。
于是,他只好改谈了别的。
谈著,谈著,日头偏西了,她还没有走的意思。当然,龙燕豪他也不便下逐客令。
就在这当儿,院子里进来个人,是个年轻人;看打扮,该也是佟字旗号下的,唯一跟那些人不同的,是他长得很俊,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像是富家的公子哥儿!
可是他眉宇间洋溢着一股子阴鸷,这令人皱眉;拿龙燕豪来说,他宁愿看凶残、剽悍。他就讨厌看那股子阴鹫,这种人是小人,阴险奸诈,专门在背地伤人,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比把刀拿在手上还可怕!
他倒是没往这边看,迈著快步直奔她住的那间房。
她背着门,龙燕豪向着门,所以他看见,她没看见,龙燕豪一见年轻汉子往隔壁去了,忙道:「姑娘,那位怕是来找妳的!」
她忙回头向外望去,随即站了起来,叫道:「玉轩哥,我在这儿呢!」
年轻汉子一怔,停步,往这边一看,脸上的神色马上就有点不对劲,掉头走了过来,龙燕豪这时候也站了起来。
年轻汉子进门一打量龙燕豪,道:「雪妹,妳怎么在这儿不在自己房里?」
这话带着质问,也有点责备!
她没在意,笑了笑道:「闲著无聊,过来坐坐!」
年轻汉子盯上了龙燕豪道:「那为什么不到『平安』找我去?他是……」
她道:「来京里赶考的,刚认识,怎么,找我有事么?」
年轻汉子道:「人差不多到齐了,大哥叫我过来叫妳去一趟!」
她道:「这就走么?」
年轻汉子目光不离龙燕豪,点了点头道:「妳要是走得开,最好现在就去!」
她说了声:「那就走吧。」也没跟龙燕豪打招呼,只望了龙燕豪一眼,送过来娇美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年轻汉子深深看了龙燕豪一眼,也走了!
他两个走了,龙燕豪淸晰地感觉到有样东西被留下了,那就是「麻烦」!
果然,过了一会儿看看天黑了,他正预备出去吃饭的时候,他听见院子里有了步履声,而且是直向他房门走了过来,随即步履声到了他门外。
「人在屋里么?」
是那年轻汉子的话声。
龙燕豪脑中电旋,忙应了一声,走过去开了门,开了门,他故作一怔,然后含笑道:「原来是……」
年轻汉子道:「我姓李,叫李玉轩,我想跟你谈谈,有空么?」
龙燕豪一边表示欢迎,一边往里让。
李玉轩进了屋,随手带上了门,龙燕豪亦已点上了灯,他让李玉轩坐,然后不安地道:「眞对不起,我没茶待客,李……」
玉轩冷冷说道:「别客气,我跟玉雪情同兄妹,你既是她的朋友,就跟我的朋友没什么两样,用不着客气!」
龙燕豪应了两声,道:「怎么,佟姑娘还没有回来?」
「她有事!」李玉轩道突然站了起来,道:「你姓云?」
龙燕豪忙跟着站了起来,道:「是的,怎么不坐……」
李玉轩道:「那么我称呼你一声云兄,听玉雪说,云兄是个圣人门下,很有学问的读书人,这趟到京里是来赶考……」
龙燕豪谦逊了几句,承认他是来赶考的。
李玉轩背着手走了两步,然后说道:「云兄,有几句逆耳忠言,我是不得不奉吿,你是个读书人,我不愿跟你拉下脸说话,为你好;像玉雪跟我这种人,你最好少沾惹,少接近,这话你应该明白!」
龙燕豪讶然说道:「李兄,这话……我并没有去沾惹谁……」
李玉轩微一点头,道:「我知道,可是我背着玉雪来找你,就是要云兄你做到两点:第一,从此别再跟我们这帮人来往。第二,别让玉雪知道我背着她来找过你……」
龙燕豪张口要问,李玉轩脸色一沉,道:「云兄,我就这么几句话,老实吿诉你,我们这帮人是玩命惯的,你有家有业犯不着;为你好,希望你能做到这两点,否则的话,考中不中是小事,要是回不了家,而把命留在京里那可划不来!」说完了话,他转身走了。
龙燕豪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为了某种原因,有些气他只有受着,只有忍着!
他缓缓地坐了下去,心想他没看错,这姓李的就是这么个人。
很显然的,他怕他夺了他的玉雪,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他凭什么,管得了么,再说也不会呀,更不可能,他龙燕豪那有这种心情,这种闲工夫!
凭心而论,李玉轩是够客气的了,假如照他马贼一向的作为,来个进门动刀子,他还眞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打定了主意,站起来出去吃他的饭了。
吃过饭回来后,他把门一关,灯一吹就上了炕。反正明天一大早就要去陈家报到了,管他天塌下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8-23 19:4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蛛丝马迹



夜,渐渐的深了,人,渐渐的静了!
可就不知道为什么,他翻来覆去难成眠!
快初更的时候,他淸晰地听见院子里有了步履声。是两个人,同时耳边传来李玉轩跟玉雪的谈笑,很欢愉,也很亲旷,李玉轩像个没事人儿,他还说:「敢情云兄已经睡了!」
只听佟玉雪道:「咦,眞的,他怎么睡这么早?」
李玉轩笑着说:「早?快初更了,雪妹,妳也快睡吧。大哥说的好,大伙儿都养养神,过两天有一番折腾呢!」
说著说著,隔壁的房门响动,两个人走了进去,李玉轩没马上走,却听他高声说道:「雪妹,这趟出来老爷子对我说,这件事办完之后回去,就要谈咱俩的婚事了……」
佟玉雪道:「玉轩哥,你怎么老提,你非要我嫁给你不可么?难道说像这样下去,我把你当哥哥,你把我当妹妹……」
李玉轩道:「雪妹,那是不可能的,咱俩都长大了,小的时候咱俩就很要好,老爷子也早有这意思。妳知道,人到了年纪,无论男女,都该有个嫁娶的,再说感情……」
佟玉雪截口说道:「玉轩哥,等回去后再说吧,我累了,你不是要我早点睡么?夜深了,我也不留你了……」
李玉轩沉默了一下,道:「雪妹,我这就走,雪妹,有句话我想问问妳。」
佟玉雪问道:「什么?」
李玉轩迟疑着道:「我看妳对隔壁的那书呆子……」
佟玉雪道截口道:「玉轩哥,你说什么,你可别胡说八道。他只是个书呆子,我闲著无聊找他逗逗,开开心,你怎么能……」
李玉轩忙道:「雪妹,妳还没听完,我是说他对妳……」
佟玉雪叱道:「胡说,他是个呆痴、迂腐的书呆子,他只知道抱著书本子死啃,别的他懂什么?他不会的,再说就凭他呀,想都别想,我瞧着著这种人就讨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忘了我小时候对你怎么说的,将来我要选丈夫,就非选个铁铮铮的英雄豪杰不可!」
李玉轩道:「雪妹,我算得上英雄豪杰么?」
佟玉雪道:「没人说你不是!」
李玉轩笑了,随听他说:「那我就放心了。其实,雪妹,我知道能娶妳是我几生修来的福气,妳不知道自从懂事那年,我心里就有了妳。眞的,雪妹,这多年来妳就不知道我有多爱妳,我恨不得马上就娶妳、恨不得……」
佟玉雪声说道:「哎呀,瞧你,肉麻死了,让人家听见多难为情呀!眞是,臊死人了,亏你说得出口,三更半夜地,快走,快走!」
「好!好!好!我走,我走。」他眞走了,临出门他还说:「雪妹,夜里要是梦见我,别忘了翻枕头啊!」
佟玉雪「啐」了一他一声:「不要脸,皮厚,我一辈子也不会梦见你!」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李玉轩带着一阵得意的笑走了。
龙燕豪躺在炕上一字不漏的悉入耳中,也许是晩饭没吃对胃口,他觉得有点恶心,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里。
起了轻微的剥啄声:「喂,状元公,醒醒,状元公,醒醒!」
龙燕豪心里一阵猛跳,他想答应,可是他没出声。
那倒不是他怕李玉轩,而是他不愿惹麻烦;同时,对她跟李玉轩说的那番话,心里也老大不是味!
佟玉雪在门外又叫了好几遍,龙燕豪他咬紧牙关狠起心肠就是不理,终于佟玉雪跺了脚:「死人,睡得跟个猪似的,回来了想看看,偏偏你已经睡了,睡吧,最好一辈子都别醒!」
转眼间,隔壁的房门砰然一声。
刹时,龙燕豪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到底是什么,连他也分不淸楚,总之,那不是味儿!
这一夜,他没睡好,等到他有了腮意,刚要合眼时,鸡叫了。他怕天亮后碰见她,翻身而起,整了整自己的东西,提着简陋的行囊,轻轻地开了门走了。
他走了,天大亮后,隔壁的房门开了,佟玉雪走了出来,没梳洗就往这边瞧,她一看门开着,当即就怔了一怔,走过来再一看,她像一阵风般扑了出去。
过不一会儿,她回来了,走得飞快,边走边看:「好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走了不招呼一声,连句话也没留。走吧,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都别再碰见!」
她眼圈儿红红的,也许昨夜没睡好,进了房,砰然一声关上了门,震得几间屋子直晃。
这时候,一名壮汉快步走了过来,一脸诧异地,小心翼翼地轻轻叫了声:「姑娘,您……」
佟玉雪大声尖叫:「滚,滚远点儿,别惹我!」
那壮汉为之一怔,然后他答应了一声:「是,姑娘。」
丈二金钢一般地走了。
他那里知道姑娘的心事啊!
说来也难怪,这件事本来就是微妙的,微妙得令人作梦也想不到,怕连她自己也想不到!
其实,龙燕豪并没有一大早往陈家去,他直到晌午过后,日头偏了西才提着简单的行囊到了陈家。
大槪是陈大爷兄弟俩早交待好了,看门的一听说他姓云,立时恭谨得不得了,一面叫另一个看门的往里飞报,一面躬身哈腰地往里让。
转眼间陈大爷鸿福,二爷鸿年带着总管秦子玉快步迎了出来。大爷、二爷热络得不得了,一见面便一人一只胳膊地揪住了龙燕豪,俱是满脸惊喜地笑道:「老弟台,一日不见如三秋,三日不见如九秋,思何可支,令人望眼欲穿,一天唸个百十回呀!」
龙燕豪表示他因私事耽搁来晚了!
大厅中坐定,在言谈中,龙燕豪开口问了该问的。
陈家是望族,是世家,两房住在一起,是个大家庭,人丁不算旺。可是两房之间相处得很融洽,从没有一点磨擦,这从大爷、二爷兄弟俩的感情可以看得出来。
大爷有三位夫人,二爷比大爷少一位。大爷的三夫人无所出,大夫人二夫人替他生了一女一子,女居长,男居次,陈大姑娘今年十八了,少爷却只有十岁。
二爷的情形一样,大夫人生的姑娘十七,二夫人生的少爷只有八岁,堂姊妹兄弟间感情也很好,玩乐都在一块儿,当然,这是由于大人们感情好。
听陈大爷说,龙燕豪敎的一共是三位,是他的公子,跟二爷的大小姐,二公子。也就是说他的学生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只有八岁。
言谈中,大爷、二爷很夸耀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说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要严加督促多管敎。
同时,他二位说这两位公子很皮,前任西席赵老夫子曾经伤透了脑筋,他二位并特别嘱咐龙燕豪,不好就打,戒尺不行还有家法,一定要维持为师的尊严。
龙燕豪却一再谦逊,说自己年轻,才疏学浅,不能胜任事小,误人子弟事大,请大爷,再三思!
陈大爷没三思,却立即吩咐下去,预备香烛,一面命姑娘、少爷沐浴更衣,马上就行拜师大礼。
龙燕豪虽谦辞,但陈大爷以礼与五伦不可失。
结果,香烛预备好了。没一会儿,总管秦子玉请来了二房的大姑娘、二少爷,跟大房的二少爷;两位少爷天眞活泼,正是调皮淘气的年纪,姑娘十七了,早已解事了,稳重、大方、端庄,的确是大家闺秀!
对这三位,龙燕豪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所以看二位少爷,那是因为他二位天眞、活泼、无邪,所以看姑娘,也不是因为姑娘长得美;凭心而论,姑娘长得并不美,但很淸秀,看起来也纤弱难以禁风,自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韵。
陈大爷替他们报了名,他的儿子叫玉麒,二爷的儿子叫玉麟,那位姑娘的芳名叫玉瑶。
在进厅的时候,玉麒跟玉麟两对大眼睛盯着龙燕豪骨碌碌直转。玉麟究竟小两岁,他开口说了句:「哟,先生好年轻啊,比姊姊还俊!」
结果,被二爷横了一眼,叱了一句。
姑娘玉瑶一双美目,也盯着龙燕豪,有片刻工夫是既没转瞬,也没眨动,粉颊上有点惊讶神色,是认为先生太年轻,还是认为先生俊得像位大姑娘?这只有她知道。
行过了拜师礼,摆上了敬师宴、席间,大爷二爷二位备一份很重的贽礼,算是儿女辈聊表敬师之意。
这一席敬师宴,直吃到快初更。席散后,大爷、二爷亲自陪着龙燕豪到了为他安置好的住处。
那是一间大书房,龙燕豪的住处就在书房的套间里,无论是书房也好,卧房也好,摆设之考究,布置之豪华,那是自毋待言。
安置好龙燕豪,大爷、二爷双双辞出了,龙燕豪一个人坐在卧房里东看看西看看,然后陷入了沉思。
陈家的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在记忆里,多少他可以找来些十五年前的情形。
事隔十五年,虽然不免有些变化,但那仅是一草一木,大的地方并没有多大改变。
看看陈家的人跟他们的对人,龙燕豪不相信十五年前的血海深仇跟陈家有关,可是玉佛像来得突兀,他不能不査个淸楚,再说,这也是条线索。
月,是早升起了,只是那是一弯钩月。凄淸的月色下,陈家的夜景分外的美,美得宁静,美的淸奇!
龙燕豪信步踱出,在书房的书桌上,他信手翻了翻放在书桌上的几本本子,那是两位少爷的小楷跟姑娘玉瑶的作文。
小楷没什么看的,玉瑶的作文却引起了他的兴趣。由这篇作文,他看出玉瑶很有才华,一笔小楷娟秀而不失劲道,字字引人喜爱。
就在这时候,蓦地一缕箫声划破寒夜寂静,随风飘送进书房。龙燕豪略一凝神,他立即分辨出箫声是来自内院,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每一声都扣人心弦。
这是谁在大寒夜里吹箫,造诣竟也这么高?
龙燕豪正在想着,画廊上步履响动。书房里走进了总管秦子玉,他一进门便陪笑说道:「云先生还没歇息?」
龙燕豪放下本子笑道:「我这个人有个贱毛病,换个生地方至少也得过三天才能习惯,才能安睡,今夜恐怕……」摇摇头,住口不言。
秦子玉失笑说道:「那云先生不如我,我无论在那儿,倒头就能睡,而且只一睡就是有人放炮也吵不醒!」
龙燕豪笑道:「秦老好福气!」
秦子玉道:「也只有这一点福气!」
龙燕豪笑了笑,改了话题:「秦老有什么事么?」
秦子玉道:「大爷让我来看看,先生可需要些什么?」
龙燕豪道:「大爷太周到了,这儿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比起寒家来,那不知要好上几倍!」
秦子玉笑道:「那可难说,大爷常这么说,读书人跟一般人不同,就拿赵先生来说吧,府里的有些事他就不能习惯!」
龙燕豪道:「我这个人却是顶好凑合的了!」
秦子玉道:「希望先生能中意!」
龙燕豪道:「找又何止中意……秦老,这箫声……」
秦子玉「哦」地一声笑道:「是大姑娘,先生不知道,大爷的这位姑娘可算得上一位才女,书读的多有学问,一篇文章能让几位学士叹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喜欢吹箫,尤其喜欢在夜里吹箫!」这么龙燕豪点点头,道:「那大姑娘确是位才女,只是大姑娘既然是位才女,有好的学问,大爷何必在外求西席……」
秦子玉迟疑了一下,摇头说道:「云先生有所不知,大姑娘虽然是位才女,可是她的脾气怪得很,她曾经对大爷这么说过:要我督促弟妹们读书可以,只是我得很严,假如那一个稍有懈怠,我罚起来可绝轻不了。大爷跟二爷心疼儿女,也就没敢再提……」
龙燕豪笑道:「这么看来,那三位一定很害怕大姑娘!」
秦子玉道:「可不是么?别人不说,就拿麒少爷来说吧,他天不怕,地不怕,连自己的爹娘都不在乎,可就怕大姑娘!」
龙燕豪笑道:「看来大姑娘很有慑人之威!」
秦子玉摇头说道:「不然。先生,大姑娘孝顺爹娘,对下人们也好得不得了,就从没板过脸或是大声说过话,可是府里上下都怕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像她这么个和气的人,是不该有人怕她的!」
龙燕豪道:「整天板著脸扯著嗓子大声吼的人,人家不一定会怕他,而始终以笑脸,和气对人的人,也不见得就没人怕,这也许是一种自然的慑人处……」
秦子玉笑道:「也许是吧,先生要是没什么事,时候也不早了,我要吿退了,先生也请回房早些歇著吧!」说完了话,他迳自出门而去。
那一缕箫声,还在夜空里飘荡著……
它使得龙燕豪久久不能成眠。
第二天,开始授课了。大爷,二爷注重子女的读书,也敬重这位年轻而饱学的云先生,兄弟俩把自己的子女送进了书房,他俩在书房里没待,向龙燕豪打了个呼之后就走了。
坐上书桌后,玉麒跟玉麟四只眼骨碌骨碌地望着先生打转,玉瑶仍有点羞涩,一直微微地低着头。
本难怪,头一天上学,还生嘛!
龙燕豪席上规定,每天读一上午书,除非有功课,不必到书房来。这跟赵老夫子全天授业不同,喜得玉麒、玉麟为之雀跃。
可是龙燕豪接下来便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他绝不允许有懈怠;书房是个庄严肃穆处,一旦进了书房,他不许有人不专心,更不许有人调皮捣蛋,只是一旦跨出书房门,爱怎么调皮捣蛋就怎么调皮捣蛋,他绝不管!
这,也跟一天到晚板著脸,一副道学面孔的赵老夫子不同,赵老夫子连人家吃几碗饭都管。
这恩威并用,深知孩子们心理的规定,使得玉麒、玉麟既高兴又害怕,他俩觉得这位云先生跟大姊一样。
姑娘玉瑶第一次抬起了头,娇靥上的神色有点讶异,也有几分钦佩。
同时,龙燕豪把该学的替他们三人分了分,他是按程度划分功课,玉麒、玉麟读的是千字文百家姓。
他为玉瑶选的是较深的经史,他要求熟背,更要求懂,领会,进而能自如地运用。
头一天,他为玉瑶讲了一篇经史,玉瑶她瞪大了美目,一瞬不转,一眨不眨,枯燥的东西到了他嘴里全成了津津有味,百听不厌的「故事」,这,又跟赵老夫子的敎法截然不同。
他也为玉麒、玉麟讲了两遍,这两位小少爷到该放学的时候竟不想走,磨著龙燕豪还要听,这更是前所未有的现象,也明白地表示龙燕豪的敎法收了宏效。
讲过的,他要求背,不懂的可以尽管问,他不厌其详地解释再三,玉瑶三个觉得这位云先生像无底大深坑,肚子里不知装了多少书进去,胸蕴之丰之博,令人惊讶叹服。
放学了,没多久,下人们送来了饭。云先生的饭跟大爷二爷一样,是小厨房里做的,大爷二爷特别交待要送到书房里来,客气,敬重兼而有之。
下午没事,龙燕豪负着手在那人间仙境般大花园里散步闲逛。
陈家大花园里,亭、台、楼、榭一应俱全;小桥朱栏,一泓碧水淙淙长流,桥的东头雪压老梅,冷香袭人,梅须输雪三分白,雪却让梅一段香,雪景淡雅淸香,美得迷人,美的醉人!
龙燕豪信步踏上了朱栏小桥,堂屋里举帘送客,主人是大爷、二爷,秦子玉在旁侍侯。
客人,却看得龙燕豪心里一跳,瘦瘦的身材,山羊胡,耗子眼,不正是那姓金的瘦老头儿么?
他怎么跑到这儿,到这儿来干什么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听陈大爷说:「祖庸,就这么办好了,你回去吿诉之翁一声,我兄弟没什么意见。反正多年来咱们两家一直是携着手的,这一回自不例外,该摊多少只要说一声就行了!」
什么事多年来一直是携着手的,这一回干什么不例外?又什么该摊多少?这些事龙燕豪听淸了,一直在他脑里盘旋,想着,想着,他脚下不知不觉地一个劲儿往前走。
突然,一阵笑语惊醒了他,他停步抬眼,只见眼前是一间精美暖阁里正传出阵阵的笑语,淸脆、甜美而动听:「三妹,妳也来下一盘儿!」
「别叫她了,三妹子不喜欢这个,她喜欢斗纸牌。还好她不喜欢,要不然哪,就凭她那灵巧心思,咱们那一个也不是她的对手,非连战皆北,盘盘皆墨不可!」
暖阁里是陈家的内眷,不方便,理应回避,龙燕豪刚预备转身,暖阁的门适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端著几只空碗,丫头打扮的姑娘。
她回身带上门要走,一眼瞥见院子里站着个人,站着个大男人,她一怔停步。忙问道:「你……你是谁……」
龙燕豪走不掉了,他刚要答话。暖阁的门又开了,门内站着三位妇人,最前的一位四十多,身子略嫌胖了些,她旁边那位卅许,年纪较轻也略为瘦一点,她两位身后那位,则被她二位挡着,看不眞切。
她三位全向龙燕豪望了过来,那丫头回身说道:「夫人,这人不知是……」
龙燕豪举手一揖开了口:「晚生云从龙,是府上新聘来的西席……」
他话还没有说完,那位四十多妇人便「哦」地一声笑道:「原来眼前就是云先生,我听大爷说了,昨天我姐妹几个都不在府里,也没能见见,先生别见怪才好!」
龙燕豪忙道:「不敢,该晚生先拜谒几位夫人!」
站在后面的那位挤了出来,她,也卅许,长长的眉,细细的眼,比前两位都美,成熟的风韵醉人,也带着几分媚意,她站出来先打量上了龙燕豪,脆声问道:「大姐,他就是玉瑶三个的西席先生么?」
大夫人点了点头,她接着又是一句:「果然不差,好俊的人品!」
身为夫人,岂能说这个,就是想说也只能背着龙燕豪,再说,她的年纪也算不得多大!
龙燕豪微微皱了皱眉,道:「晚生闲著没事,贪爱这花园雪景。不知三位夫人在此,惊扰冒犯之处,尙祈三位谅宥!」
大夫人含笑说道:「彼此不算外人,云先生别客气。我听大爷说了,云先生学富才高,连赵先生都自叹不如,小儿女辈能得先生敎诲,这是陈家的福气,我夫妇同感荣宠,并且至表感谢!」
龙燕豪道:「夫人夸奖,晚生才疏学浅,本不敢轻言为师,也唯恐耽误了二姑娘跟两位少爷!」
大夫人道:「先生说那里的话,赵先生都推崇的人还会错么?我刚听玉麒说先生敎得好,他喜欢先生敎他一辈子,而不愿赵先生多敎他一天,可见先生是……」
龙燕豪道:「赵先生年高德劭,文章著称于当世,晚生年纪轻轻,焉敢跟赵先生比拟,赵先生过于严肃些而已,一般的授业先生都是这样!」
大夫人还没说话,那位长眉细目的一个已抢先开了口:「别客气了,云先生,外面冷进来坐坐吧!」
龙燕豪忙欠身说道:「多谢夫人,晚生这就吿辞!」说著,他拱手就要走。
那长眉细目的突然叫道:「先生怎么说走就走……」
龙燕豪抬起眼要说话,可是映入眼帘的,是她香唇边上的那颗美人痣;继之,他看淸了她那张抹著脂粉的娇靥。
他神情一震,有着一刹那间的惊诧,这面貌对他来说是太熟太熟了。这张脸在十五年前天天看见,而十五年后的如今,她怎么跑到了陈家来,而且在陈家称起了夫人?
怪了,怪了,简直太怪了!
那尊玉佛像是从陈大爷的三夫人那儿得来的,眼前这位,大夫人不正叫她三妹么?
龙家家人都没了,她怎么会在这儿?
「云先生,进来坐坐吧,好在彼此不算外人,用不着拘礼,也没什么嫌好避的!」
龙燕豪定过了神,忙道:「多谢夫人好意,晚生还有点事,吿退了!」举手一揖,迳自转身而去。
「眞是个书呆子!」这话是三夫人说的。
「三妹别这么说,这种西席难得,把玉瑶三个交给他,我很放心。」这是大夫人的话声。
「咱们家里恐怕有个人不服?」是二夫人开了口。
「谁?」三夫人问了一句。
「还有谁?自然是咱们那位女学士玉琼呀。」二夫人说。
龙燕豪都听见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他坐在那儿慢慢的想,久久不能平静。今天的事够巧的,先是一个令人动疑的姓金的瘦老头来访大爷二爷,像熟人,似常客,还有临走时陈大爷那几句话。
这,不管怎么说,跟他没关系,不关他的痛痒。
可是在陈家碰见了不该有的龙家人,这令人惊异,令他震撼,怪不得她有龙家的传家宝,她早就是陈家的人!
只是,她为什么还在,她为什么跑到这儿称起了夫人,身边还带着龙家的传家宝,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定有内情,而且绝不简单!
这跟他有关系,关系着他的痛痒,就非查个明白不可了!
日暮的时候,下人送来了晚饭,刚走,又来了个机灵美貌的俏丫头,手里端著一只漆木盒进了书房。
龙燕豪还没有问她,她就带着几分神祕地说:「先生,我是,侍候大房三夫人的,三夫人怕您吃不好,亲手做了两样菜让我送来,您请趁热快吃了吧!」
这……她这是什么意思?
龙燕豪暗感诧异,而口头上他不得不表示感谢,表示谢意,同时,主人之赐,他也不好不收。
他敬领了,俏丫头那神祕笑意更浓,临走时说:「先生,待会儿可别让他们把这两只碗也收走,请把这两只碗另外收,就放在书桌下边儿吧,待会儿我来收!」
这又是为什么?
龙燕豪一边吃饭一边想,他用了根银针在三夫人亲手做的那个菜里试了试,没掺特别的作料。
龙燕豪想着想着,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那笑意,看上去有点冷!
果然,头一个收走碗筷后,俏丫头又来了,有点鬼鬼祟祟,贼头贼脑地,她眨动着一双桃花眼,望着龙燕豪笑吟吟地道:「先生,三夫人让我问你一声,她亲手为你做的菜可口么?」
龙燕豪即以天厨星、女易牙地把那位居心不正的三夫人捧了一番,最后还说他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菜,而且大大地羡慕大爷的口福。
俏丫头喜上眉梢儿摇了头,道:「先生,您弄错了,三夫人可从来不下厨房的,对您!那是特别,也是破例,只要您愿意吃,三夫人会让我天天给您送来!」
龙燕豪连说不敢当,不好意思!
俏丫头说:「别客气,先生,一回生,两回也就熟了,自己人一家子,往后您就知道三夫人的心……」她正在这儿喘了口大气,接着说:「是好的了。别人一辈子也休想,也只有您,先生,只要您愿意,三夫人她就肯!」
话里有话的双关语,聪明一点的人都听得出来,也委实能令人心动神摇,难以自持。
龙燕豪不安地笑着说:「那我就谢谢三夫人了,请姑娘代我致个意!」
俏丫头咬著下嘴唇儿,一副轻佻模样,也一脸的荡漾春意,她说:「行是行,可有一点,先生别让人知道,否则蜚短流长,那对先生跟三夫人都不好!」
龙燕豪他自然是满口的答应。
俏丫头更轻佻了,脸上红红的,春意也更浓了;瞧模样,她绝不像个不解人事的姑娘,该是早就跟什么人勾三搭四不正经过。她把脸逼近几分,凝著一双桃花眼,令人能淸晰地感觉出她紧促的呼吸。她道:「先生,我天天跑这么多趟,要让大爷知道了,第一个领家法,倒霉的是我,您,怎么谢我呀?」
龙燕豪焉得不懂,上梁不正下梁歪,浪蹄子她也想分一杯羹,不知是她自作主张,还是跟那位三夫人事先说好,三夫人许过她的!
龙燕豪往后让了让,道:「姑娘,我感激妳,跟感激夫人一样!」
俏丫头她有一阵激烈的兴奋,瞧模样她恨不得马上和口水先把龙燕豪呑下去,可是她终于走了,带着心满意足的笑走了,像一阵风临走还抛过媚人的一瞥。
陈府各处的灯是上了,没见秦子玉。听说他跟大爷、二爷出门办事去了,大爷二爷不在,陈家显得很静寂,也很安静。
龙燕豪一个人正坐在灯下看书,只听画廊上传来了一阵轻快的步履声,随听外面有人敲了门。
「先生!先生,开开门儿我来了!」
是那浪蹄子,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龙燕豪眉锋一皱,略一沉吟,站起来掀帘向窗外一望,果然是俏丫头,她身后并没见再有人。
龙燕豪「噢」地一声,道:「原来是姑娘,有什么事……」
俏丫头忙以指压唇,示意他轻声点儿,道:「先生!快开门,让我进来一下!」
龙燕豪走过去开了门,俏丫头像一阵风般卷了进来,她往龙燕豪的怀里撞了一下,龙燕豪往后退了两步。
她眨了眨眼,笑问道:「怎么,撞疼了?」
龙燕豪摇头说了声:「还好!」
俏丫头打蛇随棍上,腰肢儿一扭,把酥胸挺得高高的迎了过来,未近媚眼儿先送。「本来嘛,我们女人家身子那么软,怎么会碰疼人呀,我这身肉更软,不信您摸摸看!」
给了她三分颜色,她就要开染房了!
龙燕豪忙道:「姑娘,外边冷,到里边坐坐去!」
她是冷,嘻地一笑,道:「眞的,我连心都在发颤,先生眞是个好人!」
进了龙燕豪的屋,她扭腰坐在了龙燕豪的床上,一点儿顾忌没有,大胆地瞅著龙燕豪,那目光中全是挑逗神色。
龙燕豪暗暗皱了皱眉,道:「姑娘,夜这么深了,有什么事儿么?」
俏丫头道:「不是夜深我还不来了,今夜大爷不在家,各房睡得早,我睡不着,想央您说段故事!」
龙燕豪道:「这……姑娘,恐怕不大好吧!」
俏丫头道:「有什么不好的!放心,我找的机会都是最安稳不过的,瞧您,站在那儿干嘛呀,快过来坐在这儿吧!」
她用手拍了拍身边床沿。
龙燕豪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坐了下来,他刚坐下,俏丫头身子一斜,整个儿的如棉娇躯倒在了他怀里。
龙燕豪早料到她有此一著,忙道:「姑娘,妳这是……」
她媚眼儿一瞥道:「你不是怕我冷么?别冻坏了我,要不然明儿个就没人给你跑腿儿送菜了,对不?」
说着她拉着龙燕豪的手围上了她的腰,龙燕豪将心一横,由她摆布了。那丫头身子一扭,偎得更紧,而且把龙燕豪的手往上移。
「先生,我还当你是老实人呢!」
龙燕豪唇边泛起冷冷的笑意,道:「我本来很老实,可是见着妳,我就没办法老实了!」
她身子一扭,似乎又要有所行动,龙燕豪忙道:「对了,今天府里来的那位客人是谁?」
她一怔:「客人?那个客人!」
「一个瘦瘦的老头儿,穿着挺讲究、挺气派!……」
她道:「噢!您说他呀,您眞是,这时候提那糟老头儿干什么?」
龙燕豪道:「我随便问问,看样子跟大爷很熟……」
她道:「熟?怎么不熟!他是马家的总管。」
龙燕豪心里一跳,道:「那怪不得,原来他是马家的总管,他来……」
她道:「谁知道他来干什么?常来,尤其这几天走得勤,一来就跟大爷二爷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大半天,像谈什么秘密事似的。」
龙燕豪道:「祕密,妳可别胡说,我看大爷二爷都是正派老实人……」
「正派老实人,哼,正派老实人……」
龙燕豪道:「怎么,难道他兄弟对妳……」
她冷冷一笑道:「我?人家见过的可多了,那瞧得上我?我们是下人,下人天生的贱身子,老远人家就捂上鼻子了!」
龙燕豪道:「那妳为什么说他兄弟不是正派老实人?」
她道:「谁说的?是你说的还是我说的?」
这丫头却也厉害,龙燕豪道:「我说他二位是正派老实人!」
她道:「我也没说不是呀,我敢么?活腻了!」
沉默了一下,龙燕豪改了话题:「三夫人睡了么?」
她媚眼儿一瞟,道:「怎么?心里惦记三夫人了?你眞是,眼前现成的一块肉,你还想大的,可眞馋。吿诉您,三夫人躺是躺下了,被窝里凉,她冻得慌,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说来也难怪,年轻轻的,刚三十多岁,就守着这么一个老头子,谁能怪她叹命薄,心里想呀……」
龙燕豪道:「那当初为什么要嫁?」
她道:「当初?有什么法子,当初三夫人跟现在的我一样,是二夫人身边的,可是她比我强,长得好,又会迷人,后来就让大爷瞧中了……」
龙燕豪道:「大爷就娶了她!」
她道:「可不是么?但大爷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先把她叫进房里嘀咕了半天,第二天却把她送走。」
龙燕豪道:「送走了,送那儿去了?」
她一摇头道:「谁知道,反正一去就是两年,两年之后她又回来了,这趟回来已经不是姑娘了,名正言顺地做了三夫人。以我看哪,准是大爷把她金屋藏娇了一阵子,然后商得大夫人跟二夫人同意,才又把她接了回来!」
龙燕豪道:「妳怎么知道这么淸楚?」
她道:「是三夫人亲口吿诉我的,三夫人拿我当她的人,两个人一条心,她有事不瞒我,我有事也不瞒她。哼,你可别瞧扁了我,府里的大小事儿我知道的多着呢;像大姑娘看不惯大爷的作风,一个人躱在后院小楼上,除了大夫人外她任何人不见,二房的二夫人也是个丫头出身,以前有一阵子跟秦子玉打得火热,不干不净的,独我知道!」
烂汚帐不少,可眞是作孽!
龙燕豪道:「难道二爷自己不知道?」
她道:「知道了又敢怎么样,陈家是秦子玉一手撑著的,二爷只有吃哑巴亏了。其实这陈家就等于是秦子玉的,除了两个姑娘不能给外,他要谁不是马上到手?」
龙燕豪道:「他要过三夫人么?」
她道:「怎么,您吃醋了。放心,秦子玉胃口大着呢,他可瞧不上这些,他喜欢的是黄花大闺女;像大姑娘玉琼,二姑娘玉瑶,他日夜地想,可是大爷跟二爷就是不肯给,再说大爷也作不了大姑娘的主!」
龙燕豪道:「那我就不懂了,既然陈家是秦子玉一手撑著的,为什么大爷跟二爷还敢不听他的?」
她道:「这您就不知道了,大爷跟二爷都会武……」
龙燕豪心里一跳,道:「噢!原来……那还怕什么秦子玉!」
她道:「怎么不怕,秦子玉的本领比大爷二爷大!」
龙燕豪道:「那大爷二爷又怎敢不听他的!」
她道:「谁知道!这我就不明白了,大爷跟二爷像是很怕秦子玉,可是有的时候有些事,他俩好像又不怕,我也弄不淸楚这是怎么回事儿!」
龙燕豪沉默了,今夜他收获不少,虽然作了某些牺牲,但那牺牲是値得的,他这一沉默,俏丫头上了劲儿:「先生,别说了,我……」
她的声音发了都颤。
龙燕豪给了她一句:「我……我怕……」
她道:「您怕什么?」
龙燕豪道:「陈家是这么个情形,万一要让他们知道我跟妳……」
她道:「放心,先生,他们不会知道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
她有点喘,要推龙燕豪,龙燕豪忙道:「姑娘,不行,一个不好咱俩都会丢命的!」
她道:「哎呀,一个大男人家,怎么……丢命就丢命,大不了一死,怕什么呀,我都不怕,您还怕。」
龙燕豪道:「姑娘,我家里还有双亲在……」
她发急地道:「这时你还……连我都不敢碰,要是三夫人来了您怎么办?不是更不敢碰了么?」
龙燕豪道:「姑娘,妳怎好抢三夫人的先……」
她道:「我不管,本来她亲口许过我的,要是跟你这件事成了,将来连我一块儿……我也只存这么点儿心。可是我,我,我已经来了……谁敎您长得这么俊,这么迷人……」
她猛然把龙燕豪压倒在床上,扭头吹熄了灯。
龙燕豪不便眞挣扎,眞要挣扎起来,再有十个她也不行,眼见着她跟饿虎一般,正感作难,他听见画郞上传来了一阵轻捷的脚步声,他忙道:「姑娘,别动,有人来了!」
俏丫头那里肯信,这时候什么话她也听不进去,她仍然忙她的,可是书房外响起了一声轻咳:「先生睡了么?」
是秦子玉,俏丫头如冷水浇头,刹时欲念全消,吓得花容失色,趴在那儿没敢再动一动。
龙燕豪问了一声:「是那位,我刚躺下!」
秦子玉道:「是我,秦子玉!」
龙燕豪「哦」了一声道:「是秦老,请等等,容我……」
秦子玉道:「先生,我没事,只是过来瞧瞧先生睡了没有,别起来,别起来,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说著,他眞的走了,见人熄了灯他还叫,叫了之后又说没有事,龙燕豪明白,他这是有用意的。
秦子玉是走了,俏丫头再也没有兴趣,她惊魂未定地坐起来;穿衣裳,理头发,最后悄悄地走了。
龙燕豪没送她,坐在床上暗暗直笑。
陈家原来是这么个家,这么个情形。
如今,他对陈家又动了大疑,陈大爷的三夫人,明明是他的二娘;他记得,四岁那年,二娘进了他的家里,这位二娘人美,性情温柔又贤慧,极得他父母的喜爱,也得下人们的尊敬。不到一年工夫,龙家的大小事全落在了她肩上,之后,又过了没多久,龙家就遭了殃。
二娘进龙家前后不到两年,而这位三夫人却在当年还是个丫头的时候,有两年工夫离开了陈家,回来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大爷的三夫人,身边还带着龙家的传家宝,这情形,任何人也可以想明白的。
如今既然有了个陈家,根据那姓金的瘦老头那句多年来跟陈家一直是携手的,怕他马家也脱不了干连。
只是,他们目的何在?跟龙家何怨何仇?这,就非龙燕豪一时半刻儿所能想得通的了。
有了陈家、马家,官家方面该也有人,要不然官家在当年抄了龙家后不会闷声不响,不说明个理由。
不管怎么说,罪魁仇家是找到了。
第二天下午,他向陈大爷吿了个假,说他要去拜访九门提督鄂尔穆,陈大爷自然满口的答应,他有这么一位有九门提督朋友的西席,他引为无上光彩、荣宠。
他要为龙燕豪备轿,龙燕豪婉拒了,在龙燕豪眼里,陈大爷如今是位极为可憎的人物。
他到了城门前,只一说声:「云从龙」三个字,城门的禁卫军硬是没敢拿他当百姓看待,一名跨刀武官陪着笑脸,恭恭敬敬地派专人把他连人送到了九门提督府。
九门提督府高大宏伟,玉一般的十几级石阶,一对大的石狮子,站门的是八名亲兵,好不威风!好不神气!
经通报,鄂尔穆来了个倒履相迎,他豪迈而热络地拉着龙燕豪进了大厅;沏茶、置酒,九门提督府的上下,着实地忙了一阵子,鄂尔穆可眞看得起这位草民。
寒喧闲谈之中,龙燕豪发现鄂尔穆的脸色不大好看,他问所以,鄂尔穆直说是挨了骂。
龙燕豪问他挨了谁骂,他说他妹妹,那位贵为和硕亲王侧福晋的妹妹。
龙燕豪笑了,他道:「您说笑了,妹妹那有骂哥哥的道理?」
鄂尔穆却表示他这个妹妹跟别人的妹妹不同,就喜欢指责他,批判他的不是,多少年来他只有听着,偶尔也吵吵,顶撞几句,不过他让她的时候居多。
听了这话,龙燕豪笑问道:「那么,这回您又怎么惹了她的?」
鄂尔穆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兄弟,你不是外人,咱们一见如故,我不愿瞒你,你在京里也住过一阵子了,应该知道各处城门口都贴著缉拿要犯的吿示!」
龙燕豪忙道:「我看见了,拿是拿一个姓龙的,难道说这件事……」
鄂尔穆道:「坏就坏在这件事上,她叫我把吿示扯下来,撤销对姓龙的缉拿。你说,兄弟,这不是开玩笑么?我做的是朝廷的官,堂堂一个九门提督,能拿这种事耍著玩儿?再说她管得了么?又凭什么!」
不错,他这位妹妹管得委实是太多了。
龙燕豪心头跳动之余,也帮着鄂尔穆说了两句,最后他问道:「她怎么会管这种事?该不会毫无理由的吧!」
鄂尔穆道:「理由?理由气人,她是在朋友面前送人情讨好,可就跑到我这儿来难为我,我不能因为这个就……」
龙燕豪心里一跳,忙问他朋友二字何指?
鄂尔穆迟疑了半天才说:「兄弟,是这样的,十几年前有位龙家的姑娘进了宫,我妹妹她不知道怎么认识了这位姑娘,两个人好得不得了,我妹妹她为她这位朋友仗义执言,就这么回事!」
龙燕豪血气翻腾,他几乎忍之不住,可是他毕竟还是忍住了,平静而淡然地说道:「龙家的这件事我听说过,可是我没想到龙家还有人……」
鄂尔穆道:「怎么没有,宫里一个姑娘,外面一个小子,就我知道的这就有两个!」
龙燕豪道:「您怎么知道龙家还有个儿子活着?」
鄂尔穆道:「我本不知道,这种事我也向来懒得过问,如果大小事我都管,那不出三天我非累死不可,是他们说的,当年抄龙家的时候没见龙家那唯一的儿子……」
龙燕豪道:「后来有人见过他么?」
鄂尔穆道:「没有啊!怎么?」
龙燕豪笑道:「那就不对了,既没人见过他,他的像是谁……」
鄂尔穆「哦」地一声笑道:「你是指那张像呀,不知道你见过没有,陈老大有位三姨太,她原是姓龙的二姨太,龙家被抄后,陈老大把她保了出去,后来就成了他的三姨太;乱七八糟的,不像话,为这件事我常说陈老大不够朋友……人像是她画的,那还是根据记忆,画的是姓龙的儿子小时候的像貌!」
龙燕豪摇头说道:「当着您说这句话也许不要紧,那她这就不该了,糊里糊涂地失节改嫁已经说不过去的了,怎么再画像……」
鄂尔穆道:「说得是呀,我就瞧不起这种女人,龙老头可眞是瞎了眼,也眞是,那么大年纪了还讨什么小?做小的有几个好的?」
龙燕豪笑道:「您怎也说这种话?」
鄂尔穆道:「怕什么,谁敢拿我怎么样,我这个人就是不会拐弯,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我虽是朝廷的官,可是我绝不偏袒官家,是好百姓,我保护他,要是个坏胚子,说什么我也要整整他!」
龙燕豪笑了,道:「您令人敬佩……对了!您可知道,龙家为什么被抄家?当年事后官家也没有个说明闷声不响,只字不提,百姓们人人纳闷,个个诧异……」
鄂尔穆一摆手,道:「这你别问我,那是白问,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查缉营他们办的,我懒得问,反正龙家总有点什么,不然他们不会带着人抄他的家!」
龙燕豪点了点头,道:「那是有可能,不过……您恕我直说一句,像这种事,被寃枉,被人陷害的也不在少数!」
鄂尔穆道:「这是实话,咱们是有不凡交情的朋友,说什么恕?老弟,你不知道,好几年前我就说过,只要有人拿出证据证明龙家是冤枉,是被人陷害的,我马上替他平反。」
龙燕豪淡淡一笑,道:「迟了,爷!」
鄂尔穆为之一怔,旋即点头说道:「不错,的确迟了,不过,也总能替龙家的存殁报报仇,雪雪恨,出口气呀!」
龙燕豪微一摇头,道:「您身为九门提督,辖下査缉营办的事您全然不晓,外面通缉龙家的人,宫里却留着一个龙家的人,这件事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骂得好!」鄂尔穆不但没在意,反而一巴掌拍上大腿叫道:「阁下,你简直跟我妹妹一样,看来我不该交你这个朋友,我这简直是多找罪受嘛!」
龙燕豪道:「提督爷,那我不敢!」
「不敢?」鄂尔穆道:「以我看你这读书人的胆子比一般人要大得多!」
龙燕豪道:「那是我知道正义,能不屈于威武,同时是您爱护,我大胆说几句您能包涵;尤其您是个正直的人,只要我说的对,您就不会怪罪!」
鄂尔穆笑道:「你会说话,简直把我捧上了天,这一来就是我想怪罪,也不好意思了!」
龙燕豪笑了,笑了笑之后,他道:「爷,现在宫里的,是龙家那位姑娘!」
鄂尔穆摇头说道:「龙家我不熟,听说什么燕霞!」
龙燕豪猛然一阵激动,险些要掉泪,可是他忍住了,想了想,点头笑道:「燕霞,这名字好。爷,对福晋的指示,您打算……」
鄂尔穆浓眉一扬,道:「我没有什么打算,一句话,我不能因为她来了这么一趟,就撤销对龙家那位少爷的通缉,除非有人能拿出证据。」
龙燕豪道:「证明什么?」
鄂尔穆道:「当然是证明龙家没罪啊?」
龙燕豪道:「爷,龙家当初有什么罪?」
「这……」鄂尔穆怔了怔,旋即说道:「那我不管,査缉营既然这么做了,他们不会毫无理由,既然这样,我怎么能随便就撤销……」
龙燕豪道:「爷,刚才说过,冤枉人,陷害人的事不是没有!」
鄂尔穆道:「那么,老弟,你认为……」
龙燕豪道:「我是个布衣平民,不便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当年事已成过去,至少如今您该把这件案子査个淸楚。假如是龙家果然有罪,别说缉拿一个龙家的少爷,就是连宫里那位龙家姑娘也关起来也是对;要不然,您身为京畿首席武官,就该主持正义,为龙家伸冤!」
鄂尔穆道:「兄弟,龙家跟你有亲?」
龙燕豪道:「没亲!」
鄂尔穆道:「有故?」
龙燕豪道:「也没故!」
鄂尔穆道:「那就怪了,一没亲,二没故,怎么听你的口气,像很替龙家不平。」
龙燕豪道:「爷,我幼读圣贤之书,圣贤敎我如此,遇见不平事,则作不平鸣;假如人人都自扫门的雪,世上还有正义可言么?」
鄂尔穆道:「好,兄弟!」鄂尔穆又一巴掌拍上大腿,叫道:「你这个朋友我没交错,咱们是臭味相投,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听你的,来人哪!」
只听厅外「喳」地一声,一名亲随飞步奔了进来,近前打下千去。龙燕豪忙问鄂尔穆要干什么。
鄂尔穆说要把当年带人抄龙家的那位査缉营统带叫来问一问。
龙燕豪一听这话,心想今天绝不能让他问,事隔十五年他突然问起旧案,陈家又知道他往这儿来了,假如这位统带跟陈、马二家有勾结,怕不马上连想到他么?
可是他一时又想不出理由来拦阻鄂尔穆,他还没说话,那里鄂尔穆已吩付了下去,那亲随领命退著走。
万般无奈之下,龙燕豪想出了个办法,他说:「爷,待会儿他来的时候我想暂时回避一下。」
「这为什么?」鄂尔穆讶然问了一句。
龙燕豪道:「您想,待会儿他来的时候我坐在这儿,万一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他岂不要迁恨于我,我是个布衣平民……」
鄂尔穆道:「你是我的朋友,他敢!」
龙燕豪道:「话不能这么说,胳膊斗不过大腿,我并不能时刻不离此地跟在您身边,他要是整了我,您一定会知道么?」
鄂尔穆道:「还那得了……那么,兄弟,你说该怎么办?」
龙燕豪道:「我回避,您就说是福晋问起这件事,谅他不敢拿福晋怎么样!」
「很好!」鄂尔穆抚掌笑道:「你简直能当我的师爷,就这么办!」
过没一会儿,厅外亲随禀报统带到,鄂尔穆一丢眼色,龙燕豪站起来走向厅后。
这里鄂尔穆喝令进来,一个瘦瘦高高,鹤眼鹰鼻,穿着一身武官服饰的汉子低头行了进来,近前打下千去。
鄂尔穆一摆手,他哈著腰退立一旁。
「博明,福晋今儿个到我这儿来了……」
那武官道:「是!卑职不知道!」
鄂尔穆道:「福晋问起我十五年前的龙家旧案,她一问我三不知,结果她很不高兴地走了;临走交待我查明这件案子,明天到王府回话,所以我把你叫来问问!」
「是!您只管垂询。」那位统带很鎮定。
鄂尔穆道:「当年带人抄龙家的是你?」
那武官道:「回您,是的,」
鄂尔穆道:「龙家是什么罪名,吿诉我!」
那武官道:「回您,龙家私通不法匪徒,家中藏有赃物。」
鄂尔穆道:「你听谁说龙家私通匪徒?」
那武官道:「回您,有人密报。」
鄂尔穆道:「密报的是谁?」
那武官道:「南城一个叫王二的屠户!」
鄂尔穆道:「王二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武官道:「回您,王二说亲眼看见龙家的总管跟匪徒接头。」
鄂尔穆道:「王二还住在南城?」
那武官道:「回您,王二七年前就死了!」
鄂尔穆道:「哦?王二死了,那么你就是凭王二这句话……」
那武官道:「回您,卑职在带人搜龙家的时候,曾在龙老头房里床底下搜出了几件玉器,那是赃物!」
鄂尔穆道:「谁家丢的?」
那武官道:「回您,那是华达镖局失镖的一部份!」
鄂尔穆道:「当时你为什么没上报?」
那武官道:「回您,当时您不在京里。」
鄂尔穆道:「噢!我那儿去了?」
那武官道:「回您,您随皇上打围去了!」
鄂尔穆道:「嗯!不错,确有这回事儿。」
那武官道:「再说,卑职以为这是小案子,也没敢惊动您!」
鄂尔穆道:「嗯!嗯!龙老头可曾跟匪徒对过质?」
那武官道:「回您,那些匪徒都是江湖好手,卑职没能拿着他们,卑职也以为既然人赃俱获就没有再对质的必要!」
鄂尔穆抚手说道:「好,好,没事了,你回去吧!」
他摆着手,那名统带低头退了出去。
统带走了,鄂尔穆把龙燕豪叫了出来,道:「老弟,你听见了?」
龙燕豪点了点头,道:「假如您能包涵,我想大胆地再说几句!」
鄂尔穆道:「说,说,你不是说了么?我爱护你,我能包涵,我是个正直人,好官,那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龙燕豪沉吟了一下,道:「这件案办得不能算漂亮,只要你细细想,里面仍有瑕疵可寻,不过事到如今,再想平反已很难了!」
鄂尔穆道:「平反?证据明确,还平的什么反?」
龙燕豪道:「爷,假如我拿了件别人丢失的东西,偷进某一家去把它放在那儿,一旦被官家査出,对这一家来说,算不算得人赃俱获?」
鄂尔穆道:「这叫栽赃,老弟,你是说……」
龙燕豪道:「我只是说有这可能,事实上事隔十五年,案子太陈旧了,要想平反就得找证据;而事隔十五年后的今天,上那儿去找证据,我看也只好由它这么定了!」
鄂尔穆道:「老弟,对办案来说,光是有可能是不够的……」
龙燕豪没再多说,他轻易地改变了话题,又谈了几句之后,他吿辞了,鄂尔穆并没有多留他,亲自送到了九门提督府的大门外,对一个布衣平民来说,这是殊荣,也是前所未有的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8-23 19:4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蛇蝎女人



龙燕豪回到了外城,回到了陈府时,他想向大爷说一声他回来了,可是却被下人挡了驾。
下人说大爷有客,正在书房里陪着客人呢,龙燕豪问是谁,那下人很得意,说是査缉营的统带;言下颇以陈大爷的广阔交往,攀上官家的人引为光荣,引以自傲。
龙燕豪一听来客是那位査缉营统带,心里便是一跳,案情是已经明朗了,龙燕豪心中振奋,接下来就该是采取行动了。
当夜,夜深人静后,一个颀长的黑影掩掩躱躱,轻快得像只狸猫到了后院一座小楼之前。
他点尘未惊地进了小楼,由楼梯上了楼,他停身在两扇闭着的房门前,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
房里,还没熄灯,灯光由门缝里射在楼板上。
剥啄声方落,房里响起个脆生生、娇滴滴的话声:「走路没声,是谁呀?」
颀长人影低低地答了一声:「三夫人,是我,云从龙!」
房里,有着片刻的静默,想必是那位三夫人过分的惊喜呆住了,旋即急促几声步履,门儿开了;房里春暖,三夫人围着一袭狐裘,眉目生春,脸上红红的:「哎呀,是云先生,快请进来坐,快请进来坐!」
她忙不迭地把龙燕豪让了进去,随手拴上了门。
这间房之豪华讲究,那是自毋待言,牙床上垂著纱帐,房里弥漫着一股子檀香味,粧台上摆满胭脂粉,敢情三夫人正在梳粧!
她风情万种地道:「先生,你这儿坐,我刚洗过澡,在梳头,我却只觉热,热得人混身怪难受的,先生你呢,热不热?」
龙燕豪淡然说道:「外边儿是冷,可是三夫人这房里却暖和得很!」
「是么?」她眉开眼笑地道:「其实,这房里怪冷淸的,就我一个人住在这座楼上,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害怕,巴不得有个好心的来陪陪我!」
龙燕豪道:「大爷呢?」
「他呀?糟老头子一个,他能个管什么用,浑身冷冰冰的,没一丝儿暖气,就像个僵尸。再说他也整天价往外头跑,难得上我楼来睡一宿,我早就烦了他了!」
龙燕豪道:「大爷虽是个忙人,冷落人太不该!」
三夫人道:「可不是么?眞难得先生说句不平话,可是我抱怨谁,他那儿知道我呀……唉,命薄嘛,有什么法子,他要有先生这么知道体贴人,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龙燕豪道:「三夫人何轻言一个死字?」
三夫人道:「怎么,犯忌讳,哎呀,先生,你这个读书人怎么也跟个女人家似的讲究那么多,说死就眞死么?其实,像这种苦日子,早死了倒干脆,不如到阴间做个快活鬼去,我死,还有谁舍不得么?」
龙燕豪淡淡一笑,没说话。
她一双含春的水汪汪眼睛凝注,悄声问道:「先生,夜这么深了,有什么事么?」
龙燕豪道:「自进府以来,三夫人对我这么好,我认为该找个机会来谢谢三夫人!」
三夫人道:「先生可眞知道人的心,你认为今夜是机会么?」
龙燕豪道:「不是我怎敢来?」
三夫人道:「夜这么深,孤男寡女的,先生是个读书人,难道不……」
龙燕豪道:「夫人要是怕,我可以马上走!」
三夫人忙道:「我怕?我怕什么呀,我连死都不怕还怕别的么!我要是怕,也不会让丫头往你那儿跑了,说吧,你打算怎么谢我?」
龙燕豪道:「夫人让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
「眞的!」她很激动,桃花眼中异采一阵闪动。
龙燕豪道:「感恩图报,岂有虚言假话?」
三夫人道:「可不许嘴上说说,到时候耍赖啊?」
龙燕豪道:「我都来了,怎么会耍赖?」
她站了起来,抬皓腕一理云鬓,含着媚笑着:「看来先生是个有心人!」转过手来她就要熄灯。
「夫人,慢点!」龙燕豪伸手拦住了她,她则趁势把手搭在了龙燕豪的手上,龙燕豪任她占便宜,接道:「夫人要是熄了灯,可就看不见我了!」
「哎呀,你也眞是,亮着灯多……看什么呀……」
龙燕豪微一摇头,淡然笑道:「不,三夫人,我不喜欢熄灯!」
三夫人娇媚地叹道:「你呀,不老实,大半你是想……好吧。冤家,人都给你,这点还不能依你么?那么……」
龙燕豪没让她说下去,道:「夫人,请把妳的手巾给我用一用!」
三夫人道:「要洗脸手巾,你要干什么呀?」
龙燕豪道:「我想先擦把脸!」
三夫人道:「哎呀,你眞是,还要擦脸,谁还会嫌你脏呀!」
嘴里虽这么说,她到底扭著腰肢到屋角架子上把手巾拿了过来,往前一递,道:「给你,擦吧,冤家,擦得香香的!」
龙燕豪没说话,接过手巾站起来在脸盆里沾了沾水,然后往脸上一捂,当眞地擦了起来。
他擦好了脸,她直了眼,圆睁著一双桃花眼,半张著那诱人的香唇,只是说不出话来。
龙燕豪变了,就在这刹那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那张脸比先前更俊、更美,他把擦脏了的手巾往脸盆里一丢,淡然笑问道:「怎么,夫人,不认识我了?」
三夫人失声叫道:「你!你!你是燕豪少爷……」
龙燕豪笑道:「难得二娘还认得我,十五年了,不算短……」
她白了脸,春意没了,媚意消了,机伶一颤,张口要叫,然而,突然,她捂上了脸:「羞死我了,愧死我了……」
再抬头时,她像一朶带雨的梨花,珠泪直流,楚楚动人,还眞可怜!她道:「燕豪啊,十五年了,二娘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天可怜……燕豪,你也别怪二娘,好惨啊!燕豪啊,总算老天爷有眼,让你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了人。燕豪,你也别怪二娘,你不知道,二娘一个女人家,没依没靠那能活啊,没奈何只有改嫁了陈大爷—……」
龙燕豪道:「二娘,那是妳的事,我不管,也管不著,我今夜上妳这楼上来,只是要问问妳,当年害龙家的是谁?」
三夫人一怔,睁著一双泪眼道:「害!燕豪,没人害龙家呀,你爹他糊涂,好好的日子不过竟背着你娘跟我,去结交匪徒……」
龙燕豪淡然一笑道:「二娘,妳也这么说么?」
三夫人道:「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可是这是实情,又是对你说,当年査缉营的人他们在你爹的床底下……」
龙燕豪道:「我知道,可是我要知道那些东西是谁放的!」
三夫人道:「谁放的?当然是你爹自己藏的了!」
龙燕豪道:「二娘,我既然回来了,就决心要把这件事査个淸楚,不弄淸楚我是不会放手的;论起来妳是我的长辈,跟我爹也夫妻一场,我希望妳说实话。」
三夫人道:「我说的是实话啊,燕豪,你想,咱们是什么关系,我难道还会帮外人不成么?」
龙燕豪淡然一笑,道:「二娘,龙家的人都死了,妳没死,而且还带着龙家的传家玉佛到陈家……」
三夫人道:「这是谁说的,谁含血喷人,可是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龙燕豪探怀摸出玉佛像,道:「我在河南碰见了一对男女,男的被贼杀了,女的被贼糟蹋了,我从那贼的手里夺得了这尊本是龙家传家宝的玉佛像,又从那女的嘴里得知他俩是陈家的下人,那女的是陈三夫人身边的丫头,她偷了三夫人的私藏跟那个男的私奔……」
她直了眼,香唇连动,就是说不出话来,半晌始道:「不是,燕豪,不是,这是陷害我,有人……」
龙燕豪道:「难道说二娘妳原是陈家的丫头,当年跟陈鸿福一阵密谈后到了龙家,摇身一变成了二夫人。一年多的工夫妳摸透了龙家的一切,等龙家被害后妳又回到了陈家,摇身一变成了三夫人,这也是假的么?」
她吓坏了,颤声说道:「燕,燕豪,这……这是谁说的?」
龙燕豪道:「妳那个好丫头,她为了达到她的目的,我问她什么她就说什么,把妳的底全抖开了!」
她脸色大变,颤声说道:「小贱人,浪蹄子,我待她那么好,她竟也害我……」
龙燕豪道:「她是无意,妳别怪她,事到如今如果妳希望我还把妳当长辈看待,我希望妳有一句说一句!」
三夫人道:「燕豪,我……」
龙燕豪脸色一沉,道:「我最后叫妳一声二娘!」
她机伶一颤,张口要叫,可是龙燕豪比她快,抬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她没能叫出声,直挣扎!
龙燕豪不怜惜地把她推到桌前,道:「燃烧头发的滋味可不好受,接下去就是妳的脸,我希望妳打消叫人的念头,除非妳有自信能快过我!」
他松了手,她喘了几喘颤声说道:「燕豪,我是你的二娘,你忍心……」
龙燕豪道:「那要看妳让不让我认妳了!」
三夫人道:「燕豪,二娘求你,你放过我,我愿意用身子……」
龙燕豪冷然说道:「妳看错人了,龙家没有这种人,龙燕豪是个顶天立地铁铮铮的男子汉,死了这条心,熄了妳这脏念头,说吧!」
三夫人道:「燕豪,你!你让我说什么?」
龙燕豪道:「是谁给龙家栽的赃,是不是妳?」
三夫人忙道:「不是……」
龙燕豪「嗯」地一声便要抬手,她忙道:「别!别!燕豪,我说,我说,是我,可是那是大爷他敎我的,他逼的……」
龙燕豪笑了,笑得怕人:「还有谁?」
三夫人道:「还有二爷、马家跟査缉营的那个统带!」
龙燕豪道:「为什么?龙家跟他们有什么仇?」
三夫人道:「他们嫉妒,想夺龙家的产业,他们本是江湖上的盗贼!」
龙燕豪道:「龙家的家产被他们瓜分了?」
三夫人道:「是……是的,燕豪!」
龙燕豪道:「龙家的人呢?」
三夫人道:「如今只有你跟大姑娘了!」
龙燕豪道:「这几天城里来了一帮胡匪,他们跟马家的总管接过头,马家的总管也跟陈鸿福兄弟俩密谈过,这又是什么勾当?」
三夫人道:「他们想利用胡匪劫一批镖,并抢南城一家大户,商量好的,事成后各取一份。」
龙燕豪道:「什么时候,那家大户?」
三夫人道:「镖是那家大户托万达镖局保的,就是南城的刘大户!」
龙燕豪道:「好了,对妳,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句话妳该懂,我有心放过妳,可是事实上没有妳龙家不会遭此横祸……」说著,他一只手探了腰。
她魂飞魄散心胆欲裂,颤声说道:「燕豪,你让我说的我都说了……」
龙燕豪道:「我知道,刚才我不是这么说?没有妳龙家不会遭此横祸,主谋是他们妳也脱不了干连,再说妳进龙家之后我爹我娘也待妳不薄,妳竟忍……妳的心肠够狠毒的,像妳这种人留在世上,那是……」
她趁龙燕豪说话分神,张口便要叫,可是一声「救命」还没有出口,龙燕豪已翻腕而起,在她太阳穴上按了一下,她机伶一颤,两眼上翻,往后便倒,一个身子直往下滑。
龙燕豪把她扶到了粧台前,使她趴在粧台上,最后又在她那被他按过的太阳穴上用指头抹去了一丁点儿血丝,轻轻地开了门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龙燕豪正在书房授课的时候,陈府后院闹了起来,三夫人死了,死了人还用上课?陈家上下忙了起来,忙归忙,可怪得很,除了她身边的俏丫头哭得呼天抢地之外,其他的人没一个掉泪。
陈府的后院忙,可是陈大爷仅命人到书房通知了一声,说三夫人过世,要歇一阵子课,根本没让龙燕豪往跟前去。
陈府中,陈大爷、二爷、总管秦子玉上楼察看,下楼后个个脸更阴沉,只说三夫人是得了急病,别的什么也没说,他们也没打算惊动亲友,只打算把三夫人草草埋葬了了事。
可是他三个下得三夫人的小楼没多久,陈府大门外跌跌撞撞跑进了马府总管金祖庸,他一见这三位便拉着这三位进了陈大爷的书房,关起门来嘀咕了好一阵,再出来时,一个个脸色更阴沉了。
有个下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这下人嘴快,给说了出来,原来马大爷昨夜也得了急病,今早被人发觉暴毙在书房里。
一夜之间两条命,两个府里办丧事!
不管怎么说,三夫人毕竟是三夫人,丧事可以马虎,但不能太过草率,大厅里设了灵堂,摆起了香烛,陈家上下戴孝的有,披麻的却找不出一个,大伙儿都到灵堂去行礼一番。
当然,龙燕豪也去了,在这设在大厅的灵堂里,他见着了陈家大姑娘玉琼;她有点瘦,但瘦不露骨,淸丽绝伦,冷若冰霜,一排刘海下的那双美目,深邃淸澈,充满了智慧,但也带着跟她脸上神色一样的冰冷。
她始终板着着一张脸,并不是因为家里有丧事,听说她多年来一直这样,外表总是这么冷漠。
看她对人,就知道她对她的生父以及她的二叔有多么不满,她始终站在乃母大夫人身边,眼皮不抬一下,不理她爹跟她二叔一句。
当龙燕豪进厅的时候,她看过来一眼,可巧龙燕豪也投过去一瞥,四目交投的那一刹那,大姑娘玉琼有着一刹那的错愕与惊异,至于她为什么错愕,为什么惊异,那就不得而知了!
龙燕豪在灵前行过礼后,他没在厅里待就退了出去。当然,怎么说他是个外人,不好在那儿多待。
他出了厅,另一个人快步进了厅,是那位查缉营的统带博明,走对面时博明像没看见他,及至擦身而过,博明已上了石阶,却回过身来深深看了龙燕豪一眼。
随后,龙燕豪看得淸楚,陈家的内眷跟下人都出了大厅,唯有博明,陈鸿福兄弟俩跟秦子玉还留在厅里没出来。
龙燕豪知书达礼,当陈家内眷从他身前走过的时候,他垂下了手,微微低下了头。
午后,他出去了,他擦去了脸上的易容药物,背着手进了平安客栈,他所以到平安客栈来,是想避过那位佟玉雪佟姑娘,一进门他便向伙计说要找姓佟的佟大爷。
伙计还没有说话,旁走过来两个壮汉,四只眼上下打量着他,左边一个轻蔑地开口道:「你是谁?找佟大爷有什么事?」
三夫人道:「我姓龙,算得上是他的朋友!」
左边壮汉笑了。「我们佟大爷可没你这么一个朋友……」
龙燕豪道:「他在是不在?」
那壮汉道:「在,只是他没工夫见客!」
龙燕豪没说话,扭头就往里走,左边壮汉冷笑一声伸了手,他要抓龙燕豪的脖子。
龙燕豪背后像长了眼,而且比他快,旋身出掌扭住了那壮汉的腕子,那壮汉哎呀一声刚转身,他下面出腿,一脚踢上了那壮汉的屁股,那壮汉来了个狗啃泥!
这一下鎮住了另一个,他呆在了那儿,龙燕豪没看他一眼地转身走了进去,当他进了后院的时候,那两个又从后面干了上来,一人一柄匕首,朝龙燕豪后心猛力便扎。
「住手,你俩想干什么?」
突然,上房里传出了一声娇喝,那儿不见这儿见,看来是躱不过她,龙燕豪皱了皱眉,他身后的两个立即收刀垂腕,站在那儿没敢再动一动。
上房里,走出了佟玉雪跟李玉轩,佟玉雪一眼看见龙燕豪,神情有点讶异,她不信世上还有比云从龙更俊的男人,而如今她毕竟见着了一个。
她这里发呆,李玉轩那里冷然开口了:「怎么回事,说!」
龙燕豪身后响起了嗫嚅话声:「回二爷,这……这小子打人!」
李玉轩道:「噢,他打了谁了!」
那壮汉道:「我!」
李玉轩冷冷一笑道:「很好,你眞有用,比比个子你也比他大,过来。」
那吃了亏的壮汉迟疑着从龙燕豪身后走了过去,往李玉轩跟前一站,他畏缩不敢抬头。
李玉轩手往前一伸,冰冷说道:「把刀给我!」
那壮汉迟疑了一下,双手把刀递了过去。
李玉轩接刀在手,抬眼望向龙燕豪,道:「朋友,你打了他?」
龙燕豪道:「阁下该问问贵属怎么待客人的!」
李玉轩道:「他先动的手?」
龙燕豪道:「请问另一位贵属!」
「好!」李玉轩一点头收回目光,冷峻阴鹫的目光又落在眼前壮汉身上,道:「你是用那只手先打人的,伸出来!」
那壮汉身形暴颤,一句话没说伸出了右手。
李玉轩冷哼一声扬刀便要剁下,佟玉雪适时一声娇喝:「玉轩哥,我不许!」
李玉轩沉腕收手,道:「雪妹,这是佟家的家法!」
佟玉雪道:「我不管什么家法,不合理我就不许,他学艺不精,打不过人家有什么办法?假如说你打不过人家,也要断自己的手么?」
李玉轩脸色一变,道:「雪妹,我自跟大哥以来,还没有败在人家手下过!」
佟玉雪道:「那我不管,我不许就是不许,你要不听就算了!」
李玉轩作了难,旋即双眉一扬,喝道:「佟家的脸让你丢了,滚到一边儿去!」
那壮汉如逢大赦,忙退向一旁。
李玉轩抬眼望向龙燕豪,道:「你阁下又是用那只手打了我们这没用的部属的?」
龙燕豪倏然而笑,道:「怎么,阁下也想断我的手,我不是用手,我是用右脚踢了他一脚!」
「那么我找你的右脚!」李玉轩冷哼一声抖腕抛刀,他一手飞刀玩得不错,刀化一道寒光电射龙燕豪右脚面。
佟玉雪阻拦不及,一惊便要叫,适时龙燕豪露了一手,右脚一扬,刀笃地一声射在地上,前后只差毫发,旋即他往下一踩,那柄刀连刀柄一起入了地,他笑道:「佟家人人有一套待客之道,我领敎了!」
佟玉雪直了眼,李玉轩脸色大变,一挥手,两边屋里窜出了一二十个壮汉,人人手里握著一柄厚背大刀,把龙燕豪围在了中间,个个虎视眈眈,一脸剽悍凶恶,作势欲扑,就只等李玉轩下令了。
龙燕豪颜色不变,淡然笑道:「这该是另一套了,我一个人赤手空拳,竟邀得佟家这么多高手赐敎,我何等荣幸,阁下也不怕人笑话!」
李玉轩目射阴鹫,道:「别激我,先报个……」
龙燕豪道:「我姓龙!」
李玉轩道:「干什么的?」
龙燕豪道:「来见佟大爷的!」
李玉轩道:「找我大哥干什么?」
龙燕豪道:「阁下并不是佟大爷。」
李玉轩道:「大小事我代他做得了主!」
龙燕豪道:「那是阁下自己的看法,我不这么想!」
李玉轩脸色一变道:「阁下,你瞧扁了李某人,你要见我大哥不难,你把他们一个个放倒之后,我马上恭请你进屋。」
龙燕豪道:「李二爷,我来的目的并不希望伤彼此和气,闹得流血横尸,不欢而散。」
李玉轩道:「事实上已经伤了彼此的和气了!」
龙燕豪道:「那曲在贵方而不在我!」
李玉轩道:「不管怎么说,和气总是已经伤了。」
龙燕豪道:「李二爷既然这么说,那就请李二爷看着办吧,我不动手,我看看李二爷此举能为佟家争多少光荣。」
「我不信你不动手,剁他。」李玉轩冷笑一声挥了手。
近二十个壮汉齐动,厚背大刀刀光闪闪,带起慑人的刀风,直向龙燕豪身上砍去,这下还不砍成肉酱么。
龙燕豪他果然没动,含笑卓立,英挺脱拔,便连颜色也没变一变。
眞英雄,眞豪杰,佟玉雪大为折服,她刚要喝止那些壮汉,一声霹雳大喝从上房里传了出来。
「住手,不许难为这位姓龙的朋友。」
众壮汉沉腕收手退身,上房中大步行出那满脸落腮胡的威猛大汉,他往那儿一站,巨目炯炯道:「阁下这份豪气胆识令佟某人心折,今天他们要伤了你阁下,佟某人今后就别在江湖上混了;那等于砍了我姓佟的旗号,不管阁下是干什么来的,既然来了就算是佟某人的客,请!」侧身摆手往上房里肃客。
这,令得龙燕豪也暗暗心折,他一抱拳。「多谢当家的!」
大步行了过来,佟玉雪拿眼直瞅他。
进了上房,分宾主落了座,大汉道:「阁下可以直说来意了!」
龙燕豪座上抱拳,道:「当家的,万达镖局老镖头派我前来拜候,并请当家的高抬贵手赏碗饭吃!」
大汉神情一震还没说话,李玉轩已变色说道:「阁下是万达镖局的人?」
龙燕豪淡然一笑道:「我只是老镖头手下一名副镖师,请李二爷多照顾。」
大汉诧声道:「龙朋友的来意令我……」
龙燕豪道:「当家的是个铁铮铮的英雄豪杰,马、陈两家借重当家的这佟字旗号下的雄厚实力,想打破保镖的这个饭碗,老镖头早已知悉,当家的又何必……」
大汉浓眉一轩,道:「贵局既然知道了,那是最好不过,佟某人养人近千,最近粮缺银少,活不下去了,也请贵局……」
龙燕豪道:「当家的这是客气,据我所知,当家的在白山黑水之间,牧场千顷,马匹数千,牛羊近万,何言粮缺银少。敝局一个小镖局,保镖生涯刀口舐血,一趟镖保下来最多能维持个一月,当家的何必贪图小利,为他人所利用?」
李玉轩冷冷揷一嘴:「就凭你阁下来这一趟,说上这么几句,佟字旗号就卷旗回人,那今后佟字旗就难再展开了!」
龙燕豪道:「我只请当家的跟李二爷高抬贵手。」
李玉轩冷然摇头,道:「阁下原谅,办不到,你来此是客,待会儿李某人送你出去就是!」
龙燕豪道:「看来李二爷不好说话,李二爷,我来之前老镖头要我再三恳求,我也曾向老镖头夸下海口,李二爷如不肯高抬贵手,要我拿什么脸回去……」
李玉轩道:「那是你阁下自己的事,明知不可为而逞能前来,那该也是阁下你自己自讨没趣!」
龙燕豪道:「李二爷,我是为贵我双方都好!」
李玉轩道:「我想不出对我们有什么好。」
龙燕豪道:「劫这趟镖,贵方充其量不过仅能得三分之一,为三分之一的利而卖命狠斗,何苦来哉,划得来么?佟字旗号胃口不至于这么小,也不该就値这么多。如今,马、陈二家都有了丧事,短时期内恐怕无暇再顾别的,再说敝局也已经有了准备,在这种情形下出师,其利与不利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得到,何况成名多年,明智如二位者。再说得这三分之一的利,在贵方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在敝局来说,不但要信誉扫地,镖局关门,而且镖头一家大小生活都要成问题,二位又何忍?」
李玉轩冷笑说道:「看来贵局是派对了人!」
大汉突然说道:「阁下,你既然来了,而且先在胆识上折服了我,算得上英雄豪杰好汉子。要我收手不难,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麻烦你阁下回去说一声,准备这趟镖的五成,然后找家酒楼摆上几十桌酒席我们这些人吃喝过后,拿了这五成镖就走,绝不在这儿多停一刻,这是我冲着你作最大让步,在我佟某人来说,也从没有过……」
龙燕豪道:「我明白,也谢谢当家的高义,只要我把这话带回去,老镖头一定千恩万谢,马上照办。」
大汉道:「那就好!」
龙燕豪道:「可是我本人不这么想。」
李玉轩变色说道:「阁下怎么想?」
龙燕豪淡然说道:「我本人以为敝局对前次失镖不加追究,这次又不为已甚,让佟字旗号安安稳稳的抬回去,当家的就不该再有任何条件!」
李玉轩勃然色变,大汉更仰天大笑,震得四壁直晃。「好,好,好,阁下的胆子的确够大,是佟某人生平所见第一人。阁下既然敢说这种话,该是有那么两下子,这样吧,只要阁下能露两手使人口服心服,佟某人带着弟兄马上走,从此不犯万达镖局的镖。」
龙燕豪道:「这话可是当家的说的?」
大汉道:「错不了,出自我佟某人之口,那就比泰山还重,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要是你阁下拿不出使人口服心服的两手,这趟镖跟以后镖局的镖不但不放过,便连你阁下这条命也要给佟某人留下。」
龙燕豪霍地站起,道:「当家的,你我一言为定……」
伸手抓住了椅背,道:「当家的,你也请照样来这么一手!」
只一抖腕,那只椅子竟像被虫蛀空了似的,全散了,碎木头落了一地。
大汉巨目一睁,道:「这有何难,玉轩,你学学!」
李玉轩依著葫芦画瓢,照样来了一手,毁了一张椅子,他好不得意,唇边嗡著一丝阴鹫。
「我把自己估高了。」龙燕豪一笑伸了手,道:「那位有百炼精钢借我一用?」
李玉轩翻腕递出了一柄匕首。
龙燕豪接过匕首掂了掂,道:「假如李二爷还想要这把刀的话,就要靠自己了!」
他左手两指揑著刀尖,右手握著刀柄,然后像卷饼似的把一柄百炼金钢绕了好几个圈,最后顺手递还李玉轩。
那三位脸上变了色,绕铁不难,百炼钢是脆的,只会断不会弯,更没办法绕成一圈圈,这要没有上好的内功是绝难办到的。
李玉轩的脸色好不难看,他没有伸手去接。
「也罢,解铃还得系铃人,我代劳了吧!」
龙燕豪微微一笑,穿进两个手指只拉,铮地一声,刀恢复了原状,笔直,一点弯的地方都没有,他曲指弹刀身,笑道:「还好,声音也没变!」
他揑刀尖转刀柄向外递了出去。
李玉轩脸色更难看了,他仍没去接,他那有脸去接?
突然,大汉摊了手:「龙朋友,请把刀给我!」
龙燕豪转手把刀递给了他,他振腕抛刀,刀化一道寒光射了出去,再看时,院中老梅上一朶梅花粉碎坠地,花瓣散了一地。
「好手法,好高绝的飞刀。」龙燕豪脱口赞了一声,转望佟玉雪伸出了手,笑吟吟地道:「佟姑娘可有柳叶飞刀?请借我一柄用用!」
佟玉雪美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从腰里摸出一柄其薄如纸的柳叶飞刀递了过来。
龙燕豪接刀在手,掂了掂,然后笑道:「当家的,别见笑,容我勉强学步,恕我班门弄斧!」
抖腕抛刀,那道寒光比大汉掷出的还快,转眼间院子里一朶梅花落了地,是一朶;花瓣完整无缺,而且是跟着刀一起飞进,最后飞刀落地,它仍在刀刃上。
这一手难在准,更难在力道恰到好处。
大汉怔在了那儿,佟玉雪掩著檀口,美目睁得好大。
突然,大汉站了起来,激动地道:「阁下,佟天甲交你这个朋友!」
龙燕豪一欠身,道:「多谢当家的,抬手大义我永志不忘,吿辞了。」
转身就走,大汉忙唤道:「阁下,请留……」
李玉轩目射凶光,探腰出腕,一柄匕首猛然刺向龙燕豪背心,其快如电,令人连拦的念头都来不及。
而,龙燕豪转过了身,翻腕一把正攫在李玉轩执刀的右腕上,他微扬双眉说道:「李二爷,彼此无怨无仇,你这算什么?」
「当」地一声,匕首坠了地,龙燕豪松了手。
这时候佟玉雪一声惊呼才出口,大汉变色怒喝:「玉轩,你这是替佟家……」
一句话还没说完,李玉轩探腰又摸出了一把,这回他不是刺向龙燕豪,而是剁向自己右腕;刀落,血现,一只手坠了地,李玉轩一句话没说,连哼都没哼了一声,闪身奔了出去,转眼不见。
怔住了,三个人怔住了一对半。
旋即,龙燕豪首先定过神来,歉然说道:「当家的,我没想到李二爷他……我很不安……」
大汉无力地摆手说道:「龙朋友,这不怪你,你请吧,佟某人马上走,从此不再南来!」
龙燕豪道:「当家的大义,我没齿难忘!」一抱拳,转身要走。
「慢点,阁下。」佟玉雪一抬手拦住了他。
龙燕豪道:「佟姑娘还有什么敎言?」
佟玉雪美目凝注,道:「除了你的脸跟你这身武学外,你的一切都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龙燕豪道:「噢,是么?」
佟玉雪道:「是的,我不会看错的!」
龙燕豪道:「怕是姑娘看错了,我以前没有这份荣幸!」
「不。」佟玉雪摇头说道:「你分明就是他,可是你的脸跟这身武学……」
「姑娘,那就拉不到一起了。」他一抱拳,转身行了出去。
他走了,他可没留神背后有个人缀上了他。
他没立即回陈家去,拐到鲁大爷那儿弯了一趟,把各情形一五一十,毫不保留地吿诉了鲁大爷。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8-23 19:46: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儿女情仇



等他回到了陈家,天已经黑了,灯也已经上了。
也许是由于陈家有事吧,到了夜晚,偌大一座陈府显得很寂静,也很冷淸。
龙燕豪他没碰上人,也没惊动人地回到了他的居处。房里没点灯,够黑的,他刚一揪帘子,便发觉屋里有人。
他没往里进,当即沉声问道:「谁?」
「云先生,是我。」
是个甜美、淸脆,轻柔却不带丝毫感情的话声。
这是谁?话声很陌生,龙燕豪呆了一呆,问道:「是……」
「云先生,是陈玉琼!」
竟会是陈大姑娘,龙燕豪更诧异了,难道说陈大姑娘也是荡女淫娃,偷偷摸自动送上门来?
该不会看陈大姑娘孤傲高洁,一副端庄……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轻「哦」一声忙道:「原来是大姑娘……」
迈步走了进去,点上了灯,灯光下看,大姑娘陈玉琼就坐在几前,娇靥上的神色仍带着点冰冷。
龙燕豪心中思索,手上一拱,道:「我没想到大姑娘会……」
陈玉琼道:「先请云先生恕我唐突冒昧。」
龙燕豪忙道:「我不敢,大姑娘莅临是……」
陈玉琼道:「我来了有半天了,因见云先生不在,所以自作主张留在这儿等候云先生回来,云先生别见怪。」
龙燕豪道:「好说,姑娘莅临,该是有什么指敎?」
陈玉琼抬起了皓腕,道:「在这儿云先生是主我是客,假如云先生不坐,我这个客人只好站起来!」
「是我失礼。」龙燕豪忙坐了下来。
他坐定,陈玉琼开了口:「云先生,我幼受闺训,尙知书礼,我自己知道不该到云先生这儿来,尤其在这时候,不但会招人蜚短流长说闲话,而且为陈家家法所不容……」
龙燕豪道:「姑娘,只要心地明朗,暗室中自有靑天!」
陈玉琼道:「云先生说的对,我这个女儿家也不同于一般世俗女儿家,我认为只要心地光明,男女之间未尝不可成为知己,未尝不可剪烛窗下,促膝夜谈。可是别人不这么想,他们的看法也跟这不同……」
龙燕豪道:「大姑娘绝代红粉,女中丈夫,巾帼奇女子,自然不同于一般世俗。」
陈玉琼道:「那我不敢当,我是个平凡的女儿家,刚才我说过我不该来,可是我有理由不得不来。」
龙燕豪道:「姑娘有什么……」
陈玉琼道:「云先生,今夜我来请敎一件事,请云先生为我释疑,同时也跟云先生商量一件事,务请云先生点头。」
龙燕豪道:「请敎二字我不敢当,姑娘请只管垂询就是!」
陈玉琼道:「不敢,我请敎,家父的三夫人一向身体很好,没有生过病痛,何以会在云先生到陈家来后的几天之内突然深夜暴毙,这一点请云先生有以敎我?」
龙燕豪心里一跳,道:「姑娘,三夫人的去世,我深感悲痛,关于三夫人何以突然去世,我不是医者不敢妄加……」
陈玉琼道:「云先生,谢谢你,我是问她何以会在云先生进陈家之后……」
龙燕豪道:「大姑娘何不直说?」
陈玉琼道:「可以,我怀疑云先生!」
龙燕豪心头一震,道:「大姑娘,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同时人命关天,非同小可,还请大姑娘……」
陈玉琼道:「云先生,读书人三字只是指云先生的外表。」
龙燕豪道:「事实上令尊跟令叔知道……」
陈玉琼道:「我也知道,云先生的胸藏可以夸诸当今。」
龙燕豪道:「那么大姑娘就该相信我完全是个读书人!」
陈玉琼道:「云先生,读书人未尝不能学剑!」
龙燕豪道:「诚然,大姑娘,但云从龙手无四两力。」
陈玉琼道:「云先生,你是昂藏七尺须眉男儿,我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流,有道是:『大丈夫敢做敢当』,难道面对我,云先生也胆怯不敢承认么?」
龙燕豪道:「大姑娘,非不敢,是不能。」
陈玉琼道:「云先生,你若是位江湖英豪,就显得小气了!」
龙燕豪道:「大姑娘,倘大姑娘妳这么想,今夜妳就不该来。」
陈玉琼道:「云先生,我有一颗不让须眉的铁胆,同时为了陈家的存亡,我也能牺牲一己不惜死。」
龙燕豪道:「大姑娘,我刚才说过,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希望大姑娘愼重口舌,不要……」
陈玉琼道:「云先生,你让我这个弱女子见笑,我可以吿诉云先生,家父那位三夫人的死,我并不感到悲痛,相反地我还认为那是她应得的惩罚,应得的报应。」
龙燕豪道:「我没想到大姑娘会有这种想法。」
陈玉琼道:「我这想法三夫人她知道,甚至于陈家上下没有一个不明白。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是就是是,非就是非,绝不因至亲好友而有所改变;像对家父,我一直很不满,甚至于我避著不见他,把自己深锁在后院一座小楼里,那是因为我厌恶不齿他的作为……」
龙燕豪道:「这个我听说过!」
陈玉琼道:「所以,云先生该相信,云先生跟三夫人有仇,那只是云先生跟她之间的事,我这个局外人不愿也无权过问!」
在龙燕豪还没有开口之前,她接着又道:「还有,我要吿诉云先生,家父跟家叔,还有总管秦子玉,都是成名多年,武学颇富的江湖人。」
龙燕豪道:「噢,这倒很出我意料之外,原来大爷二爷……」
陈玉琼道:「尤其秦子玉,他富心智,工心计,为人奸猾诡诈,经验阅练两称老到。别人都看不出家父那位三夫人的病因,唯有他用一块假铁石,在家父那位三夫人的太阳穴上吸出一根淬了毒的绣花钢针。」
龙燕豪故作大吃一惊,道:「原来三夫人是被人……被人……」
陈玉琼道:「而且,他在三夫人洗脸盆里一条毛巾上,发现有种带着轻淡色彩的油汚,凭秦子玉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一种不常见的易容药物。」
龙燕豪不禁暗责自己粗心大意,忘了那条毛巾。
陈玉琼道:「他当时判断,这个人所以易容,自然是怕别人认出他是谁;所以在三夫人面前擦去易容药物,那是让三夫人看看他是谁,好死得明白,也就是说三夫人以前认识他。因而秦子玉认为非关色财,乃是寻仇;更明显的是三夫人房里的珍贵手饰没有丢一件,房里也没有丝毫凌乱迹象,三夫人死前没有挣扎,那也表示她认识易过容的那张脸。」
龙燕豪道:「秦总管的确很高明。」
陈玉琼道:「云先生,他更高明的是马上拷问了一个人。」
龙燕豪道:「噢,他拷问了谁?」
陈玉琼道:「三夫人这个人我熟知,她身边的人我也明白。秦子玉有天晚上,该是三夫人被害的前一天晚上,他看见三夫人身边的丫头衣衫不整,神色惊慌地从云先生这儿出去。」
「大姑娘……」龙燕豪又一惊。
陈玉琼道:「当时他没有多想,也未动声色,可巧第二天夜里三夫人就遇了害,于是秦子玉就想到了她。云先生请想,一个女儿家那受得了皮肉苦,一经问,她马上尽吐实情。」
龙燕豪道:「大姑娘,我承认那位姑娘来过我这儿,可是我跟她并没有什么不可吿人的苟且事!」
陈玉琼道:「她说三夫人命她说动云先生,而云先生也颇有意,我明白,云先生是利用她接近三夫人以便伺机下手。」
龙燕豪道:「大姑娘,事关三夫人的名节跟云从龙的……」
陈玉琼淡然一笑:「云先生,我刚才说过,三夫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淸楚,我想云先生你也该明白……接着我要奉知云先生的,连我这个平凡女儿家都能看得出,想得到的事;像秦子玉那样富心智,工心计,奸猾诡诈,经验历练两称老到的人,他更能想得到,看得出,这话,云先生该明白。」
龙燕豪道:「那他就该把我拿进官里。」
陈玉琼道:「云先生,你该知道,江湖人的事是从不喜欢借手官府的,他要自己解决,他有他的办法。」
龙燕豪道:「大姑娘,我明白了,那他为什么迟迟不……」
陈玉琼道:「这就非我所能懂,非我所能知了。」
龙燕豪道:「大姑娘吿诉我这些……我的意思是说,大姑娘既然怀疑是我杀了三夫人,就绝不该把这些话吿诉我!」
陈玉琼道:「云先生,我既然一个人到你房里来等你,我的用意就跟他俩不会一样。」
龙燕豪道:「那么大姑娘的用意是……」
陈玉琼道:「这就牵涉到我要跟云先生商量,而务请云先生点头的事了。」
龙燕豪道:「大姑娘请明示。」
陈玉琼道:「假如云先生意只在三夫人,那么如今三夫人已经尸陈灵堂,我请云先生马上离开陈家。假如云先生意不只在三夫人一人,陈玉琼今夜愿自荐枕席,用自己女儿身来换取陈家每一个人的性命!」
龙燕豪心神大震,道:「大姑娘,妳……」
陈玉琼淡然一笑,道:「云先生,女儿家名节最重,贞操胜于生命,可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流,她又能怎么做?」
龙燕豪道:「大姑娘,妳看错了人!」
陈玉琼道:「我知道云先生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不然三夫人身边那丫头不会安然无恙,我这只是一种交换,因为我别无选择。」
龙燕豪沉默了,半晌他一横心,一咬牙,毅然说道:「大姑娘,我直说一句,大姑娘就是牺牲自己的淸白也救不了令尊、令叔与秦子玉。」
陈玉琼一怔脸色微变,道:「云先生,这是为什么?家父三位跟你云先生有什么深仇大恨?」
龙燕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大姑娘,我不姓云,我姓龙。」
陈玉琼神情猛震,失声说道:「你……你是龙家的……」
龙燕豪道:「大姑娘,我是龙家的燕豪!」
陈玉琼娇督上泛起了一片惊喜,道:「燕豪哥,是你……」
她要站起来,但身子挺了一挺又坐了下去。随即,她娇冲上的惊喜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悲悽色道:「燕豪哥,是你,会是你,我早该想到了,我早该想到了。燕豪哥,你说的不错,就是我牺牲了这身淸白,也没办法让你不报仇,不雪恨……」
她缓缓地低下了头。
龙燕豪道:「大姑娘,妳知道,令尊、令叔他们太不该,太不该……」
陈玉琼点头说道:「我知道,燕豪哥,我所以厌恶他们,不齿他们,也就是为这。其实厌恶他们,不齿他们的又何止我一人,还有我娘,可是娘跟我又有什么办法……燕豪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龙燕豪遂把那玉佛像的事说了一遍。
听毕,陈玉琼喃喃说道:「这眞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眞是……燕豪哥,一个是我的生身之父,一个是我的叔叔,你说我该怎么办?」
龙燕豪道:「龙燕豪我后悔,我后悔让妳知道我是谁。」
陈玉琼道:「燕豪哥,你眞不能恕……」
龙燕豪道:「大姑娘,妳知道,偌大一个龙家,如今只剩了姊姊跟我;至今官家还悬赏缉拿我,龙家招了谁,惹了谁?」
陈玉琼道:「燕豪哥,我知道这是爹跟二叔的不是,可是他俩总是我的……燕豪哥,玉琼求你;求你看在靑梅竹马的份上……求你看在童年相处那段岁月份上……」
龙燕豪道:「大姑娘,请妳原谅我不能!」
陈玉琼道:「燕豪哥,你忍心让娘跟我,还有弟妹们成了寡妇孤儿?」
龙燕豪道:「大姑娘,对陈大娘、妳,跟弟妹们,我有一万个不忍;可是大姑娘,对他们,当初他们又何尝怜悯过龙家。」
陈玉琼道:「燕豪哥……」
龙燕豪道:「大姑娘,我给妳个机会,我在这儿等,妳去吿诉他们,让他们来对付我,假如他们杀了我……」
陈玉琼忙摇头说道:「不!燕豪哥!我不能,我不能让他们杀你!」
龙燕豪地道:「大姑娘,这是唯一可救他们的办法!」
陈玉琼坚决道:「燕豪哥,你不知道我的心……」
龙燕豪讶然说道:「大姑娘的心……」
陈玉琼低下头道:「燕豪哥,这十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祈求上苍保你平安,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你回来,我在等你,燕豪哥,你明白么?懂么?四五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可是自那时起我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心……我不能解释这是为什么,什么原因,也许这就是缘。」
「大姑娘,谢谢。」龙燕豪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可是妳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陈玉琼抬了头,悲悽地道:「我知道,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该把自己的一切留给你,留待你长成回来,如今你回来了,可是……」
龙燕豪道:「大姑娘,只有一个办法,妳去……」
「不,燕豪哥,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去。」
龙燕豪道:「那……大姑娘,我就无能为力了。」
陈玉琼哭了,伤心地哭了,珠泪泗流,香肩耸动,好不悽楚动人,龙燕豪心里泛起一阵阵的不忍,但是这每一阵不忍的强烈,都没能大过他雪报血海深仇的意识。
他心里,对这位靑梅竹马童年伴侣而又苦苦等了他十五年的陈玉琼,只有抱歉。
突然,陈玉琼收泪住声抬起了头,娇靥上满布著纵横的泪渍,她缓缓说道:「燕豪哥,你可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两句话?」
龙燕豪道:「大姑娘,我深信!」
陈玉琼道:「那么我求燕豪哥,别亲手杀他二位,看天意,等待着上苍的安排,行么?」
龙燕豪道:「大姑娘……」
陈玉琼道:「燕豪哥,我不敢奢求,只求你这么多。你千不看,万不看,请看在娘跟我的份上!」
龙燕豪道:「我知道,陈大娘最喜欢我,对我好得不得了,简直把我当成了她的亲生儿子;我还记得当年她每去龙家,或者我来陈家,她总把自己舍不得吃用的放进我的口袋里,抱着我不肯放手,大姑娘妳也是我儿时最能玩到一处的伴侣,我不该让大娘跟妳受到伤害……」
陈玉琼道:「燕豪哥,作孽的是上一代,玉瑶、玉麒、玉麟他们都无辜,不该承受这悲惨的命运!」
龙燕豪道:「大姑娘,说来说去我还是不能不手刃亲仇。」
陈玉琼道:「燕豪,你已经杀了两个了,你还可以再杀第三个,第四个,六个仇人你杀了四个,另两个有妻有子,你难道忍心不放手么?」
龙燕豪沉默了,旋即他一声长叹道:「好吧,大姑娘,我答应妳,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假如他两个再有谋害人的意图,我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陈玉琼霍地站起,惊喜欲绝地颤声说道:「爹跟二叔该愧然,燕豪哥,我为娘、我跟弟妹们,甚至他两位谢谢你。」娇躯一矮,她便要拜下。
龙燕豪比她快,站起来抢前一步架住了她,他抓的是姑娘人家的一双粉臂。
陈玉琼没能拜下,这是她近二十年来第一次让男人碰著身子,她那娇躯泛起了一阵轻颤,抬起美目凝望着龙燕豪。
那一股颤抖的电流,由她双肩传到了龙燕豪的手上进而遍于全身,龙燕豪身形一震忙松双手,道:「大姑娘,别折燕豪!」
陈玉琼颤声说道:「燕豪哥,十五年前你每次都叫我玉琼!」
龙燕豪悲笑说道:「玉琼,十五年后的如今一切都变了!」
陈玉琼道:「燕豪哥,我的人没变,心也没变!」
龙燕豪道:「玉琼,那有用么?」
陈玉琼道:「是的,燕豪哥,那没有用,上一代的孽却由下一代来承受;苍天为什么这么安排,硬生生拆散一双有情儿女?燕豪哥,玉琼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能说些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燕豪哥,你是该记仇记恨的,我不怪你,要怪该怪上一代,怪自己的命!」
龙燕豪道:「玉琼,别想那么多,也别自苦……」
陈玉琼摇头说道:「不会的,燕豪哥,我想通了,也看开了,他们迟迟不下手,必有什么阴谋,燕豪哥,我不留你了……」
龙燕豪道:「玉琼,我这就走,但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办,办完了这件事后,我立即离开这儿。」
陈玉琼道:「燕豪哥,你还有什么事?」
龙燕豪道:「我要把姐姐接出来!」
陈玉琼道:「燕豪哥,那怎么行,他们正愁拿不着你,再说深宫大内遍布侍卫,你怎么进得去?」
龙燕豪道:「妳放心,我自有办法,再说我也不能不接姐姐出来,偌大一个龙家如今就只剩下姐姐跟我,我怎能再把姐姐抛在这儿一个人走?」
陈玉琼道:「可是,燕豪哥,那难比登天……」
龙燕豪道:「在我看来易如反掌吹灰!」
陈玉琼道:「你要跟他们打?」
龙燕豪道:「不,我不惊动他们任何一人,不能打。玉琼,我一个人有多大能耐,那能抵得过那么多大内侍卫、官家好手?」
陈玉琼道:「那你有什么法子?」
龙燕豪道:「玉琼,原谅我,我不能吿诉妳;总之,我自有办法把姐姐接出来就是。我走了,玉琼,妳保重!」
他说完了话,丝毫没再留恋地行了出去。
房里,陈玉琼没跟出来,但是她的心早已在他身边了,而且伴着他那颗心,依偎得紧紧的。
同时,房里响起了令人闻之心酸的喃喃轻呼:「燕豪哥,燕豪哥,你这么回来了,又这么走了,十五年,唉,十五年,我等著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一个张开着口的口袋在等待着龙燕豪往里钻,那是陈鸿福、陈鸿年、秦子玉、博明四人预备的。
他们在龙燕豪跟玉琼见面的当晚,由于以为龙燕豪溜了,没想到会再回来,所以布下了这个罗网。
他们料到龙燕豪必不会一个人走,而一定会救他那位落在宫里的姐姐,所以他们透过博明这査缉营统带的关系,瞒着鄂尔穆私下调用了大批火器把守在内城四周。
同时,他们连络了侍卫营,又在紫禁城布上了一圈岗哨桩卡。如今,内城以内,如临大敌,简直是铜墙铁壁,飞鸟难渡。的确,凭这些人手,这些火器,就是只耗子也别想溜进内城,何况是个大人?
在他们料想中,龙燕豪一定会接他那位姐姐,而且一定进不去,既然一定会救他那位姐姐,他就一定会往口袋口钻,既然一定进不去、那就非被他们发觉不可;只一发觉,就凭眼下这些人手再有十个龙燕豪也跑不掉,何况还有那些铁金刚、铜罗汉也经受不住的打铁砂火药的火器?
于是,他们很有自信,满怀高兴地等上了。
这时候,龙燕豪他正在离宣武门只有十多丈的一家酒肆里,快半夜了,酒肆里的酒客寥寥无几,他是其中的一个。
他坐在靠门口的一副座头上,手里举著酒杯,眼睛注视著宣武门附近的一动一静。
宣武门那儿正有一名跨刀武官在「查哨」,同时在指手划脚交待事情,那人是査缉营统带博明。
把守宣武门的有九门提督辖下的禁卫军,从今天午后开始,加了十个使用火器的査缉营人。
博明査过哨,作过交待之后,由一个亲随打着灯笼前导,沿着城墙往西而去。
看着博明走了,龙燕豪从容地站起来会过酒帐,出了酒肆,双手往后一背,他贸然直闯宣武门!
当然,他一到宣武门就立刻被查缉营的人挡了驾,一名身背火器的汉子伸手一拦,瞪眼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龙燕豪淡然答了一句:「进城看朋友的!」
那大汉道:「你姓什么,叫什么,进城看谁去?」
龙燕豪道:「我姓云,叫云从龙,九门提督是我的朋友!」
这一吓唬人,九门提督是查缉营人上司的上司,这人是九门提督的朋友岂同小可,那汉子刚一怔,城里快步走出了一名禁卫军武官,近前打了个千:「云爷,是您啊,这么晚了还进城,我马上派人送您进去吧。」
禁卫军都认识这还假得了,再说上面交待只拿姓龙的,没交待拿姓云的,姓龙的那来这么大天胆敢这么闯。这么晚,龙燕豪他就看准了这一点,于是,他顺利地进了内城,而且还有人护送著,够神气的。
等博明转回来的时候,龙燕豪早已没了影儿,博明跺脚大骂:「姓龙,姓云原是一个人,糊涂,混蛋该死!」
他险些要杀人,气归气,骂归骂,人家进去了,还有人护送著,那怎么办?总得想个补救的办法。
那傻了脸瞪着眼的禁卫军武官有办法,他说让博明带着人追上九门提督府去,姓龙的一定去那儿了。
博明这做法本是瞒上不瞒下,不敢惊动鄂尔穆的,可是这么一来不惊动也不行了,只要让提督爷明白姓云的就是姓龙的,他办的是公事,该也不打紧。
他一边派人通知九门搜査内城各处,缩小包围,并通知紫禁城方面说人已进了内城,另一方面他自己带着人飞也似地赶往九门提督府。
到了九门提督府,把鄂尔穆从睡梦中吵醒,一番禀报之后,鄂尔穆披着衣裳怔在了那儿,他并没有责骂博明,反之,他认为在没人提证据证明龙家无罪之前,博明他这么做做得对。
可是,龙燕豪他没到这九门提督府来。
于是,博明带着人吿退而出,在街上碰见了护送龙燕豪的人,一问之下,那人说龙燕豪往紫禁城的「午门」去了。
于是,博明又急急忙忙带着人赶往午门,路上碰到几拨人,都说没搜著,连个脚印也没看见。
到了午门一问之下还是见有人往这边来。
这眞出了邪事儿了,龙燕豪他往那儿去了?
就在满城忙得团团转,搜寻龙燕豪的时候,龙燕豪他正站在和硕亲王府的待客大厅里。
上面,高坐着一位旗装少妇,少妇长得不算美,可挺淸秀,旁边还有两名丫头侍候着。
看样子,她也像刚从睡梦中起来,服饰虽然很整齐,脸上还带着些睡意,这时候,她用手拍了拍嘴,轻轻地打了个呵欠,望着龙燕豪开了口:「你要见我?提督有什么大事,这时候派你来吵人?」
显然,她有点不高兴。
更明显的,龙燕豪是冒充了鄂尔穆派来的人。
龙燕豪欠身施了一礼:「草民请福晋恕罪,草民姓龙,是龙家的后人,并不是提督派来的人……」
旗装少妇吃了一惊,睡意全消了,她瞪着眼道:「怎么,你……你不是总管……你是龙家的后人……」
龙燕豪道:「回福晋,草民并不是提督派来的人,但蒙提督垂爱,结为知己。由提督口中草民得知草民的姐姐燕霞落在宫里,由于草民想把姐姐接出来,如今引得满城风雨,官家的人正在缉拿草民归案……」
旗装少妇凝目说道:「那……你是怎么进内城的?」
龙燕豪把经过说了一遍,听得她直点头。「你的胆子很大,也很有机智……」
「谢福晋夸奖,为草民的同胞手足,草民不怕死,也不惜一死!」
旗装少妇点头说道:「好,很好,那你跑到王府来见我……」
龙燕豪道:「草民冒死来向福晋求助!」
旗装少妇道:「你要我怎么办?把他们赶走?」
「不。」龙燕豪道:「草民不敢请福晋这么做,在龙家冤情未洗雪之前,他们缉拿人犯归案,办的是公事……」
旗装少妇道:「我知道龙家是冤枉的,也可以说龙家是被人所陷害,可是我那个九门提督的哥哥他不听我的……」
「回福晋。」龙燕豪道:「提督为官淸明,正直不阿,是位令人敬佩的宦海英雄,他认为在没人提出有力的证据证明龙家无罪之前,他仍要公事公办,福晋,这是对的。」
旗装少妇脸上浮现些微笑意,点头说道:「难得你会这么想,我虽然找他吵闹,可是我的想法也跟你的想法一样,他就是么一个不拐弯的人……」
看来龙燕豪的话她听来顺耳称心。
本来嘛,怎么说她跟鄂尔穆是一母同胞,到底是亲兄妹,难道会不爱人家捧她哥哥?
话锋微顿之后,她接问道:「那么,你要我帮你什么忙?我又能帮你什么忙?」
龙燕豪道:「草民所以冒死进来,冒死见福晋,只想把草民的姐姐接出去,万请福晋成全,草民姐弟永不忘大恩!」
旗装少妇眉锋一皱,道:「要我成全你这个……」
龙燕豪道:「草民由提督那儿得知福晋正直,对龙家的遭遇很表同情,而且草民的姐姐一直蒙福晋垂爱赐顾,请福晋看在这一点份上……」
旗装少妇截口说道:「你说的都不错,可是你要知道,这是犯大淸皇律跟家法的呀!我随便进宫把个汉女接出来,要让宗人府知道了,那可不是闹著玩儿的呀!」
龙燕豪道:「草民也知道福晋的难处,无如草民除了冒死来求助于福晋外别无其他良策,万请福晋成全,龙家存殁俱感福晋大恩大德!」
旗装少妇摇头说道:「我倒不希望你龙家感什么大恩大德,只是别的忙我或能帮帮,这个忙我实在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你知道,要是我一个人还好,我不能连累了王爷……」
龙燕豪沉默了,旋即一欠身,道:「草民知道福晋的难处,那么草民不敢再求,吿辞!」说完了话,他转身要走。
「慢著!」旗装少妇一抬手,唤住了他。
还好她唤住了他,不然龙燕豪就要用强了。
她道:「你上那儿去,你不是说外面他们正在拿你么?」
龙燕豪微扬双眉,道:「草民知道,可是草民总不能在福晋这儿久待下去!」
旗装少妇道:「你不打算接你姐姐了?」
龙燕豪道:「在这世上草民如今只有这么一个亲人,草民不惜流血丢命也要把草民的姐姐接出来!」
「啊呀,」旗装少妇皱了眉。「你们这些人,怎么动不动就血呀死的,听起来怪怕人的,眞是……你以为这样就能把她接出来么?」
龙燕豪道:「草民除了求助于福晋之外,只有这条路可走,我俩为一母同胞,就是死也该死在一处!」
「啊呀,怎么又来了。」她有点嗔怪:「下次当着我不许说什么死呀死的,那么……」
顿了顿,接问道:「你说,要我怎么帮你的忙?」
龙燕豪抢前一步拜了下去道:「龙家存殁永感福晋大恩大德,草民不敢轻而言谢,请福晋先受草民一拜吧。」
等她叫左右快扶时,龙燕豪已然一拜而起,她皱着眉锋说:「眞是,你眞是,这是干什么?虽说我是个福晋,受你一拜没什么,可是我跟你姐姐好得像姐妹,怎么能……再说又是为这件事……唉,不说了,你说吧!」
龙燕豪道:「假如福晋方便,草民请福晋把草民带进宫去。」
「啊呀。」她轻叫了一声:「好大的胆哪,带你进宫里去,你想干什么?你也眞是,假如我方便,这件事根本就谈不上方便……」
顿了顿,接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带你去接你姐姐?」
龙燕豪道:「回福晋,是的,草民正是这个意思!」
旗装少妇道:「那何如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接她出来,然后把她交给你带走?」
龙燕豪道:「也可以,只是那样恐怕费事些!」
「费事些?」她凝目问道:「怎么费事些?怎么又叫省事?」
龙燕豪道:「草民想跟福晋进宫,等接出燕霞之后,再请福晋送草民姐弟出内城……」
「啊嗜。」她轻轻叫了一声道:「你怎么这么贪心哪,我帮你把她从宫里接出来……」
龙燕豪截口说道:「事实上假如福晋不送草民姐弟出内城,那福晋就等于没帮草民姐弟这个忙!」
她微愕说道:「这话怎么说?」
龙燕豪道:「福晋请想,如今草民一个人出内城已经不容易了,何况再多带着一个人?」
她笑了:「算你会说话,好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谁叫我一向同情龙家,谁叫我跟燕霞这么好呢?她让人喜爱,你的模样儿也不差……」
龙燕豪赧笑说道:「谢福晋夸奖!」
「别谢了,反正我是躱不掉了。」她向着身后一摆手,道:「吩咐他们备两顶轿,就说我要进宫,别的不许多说!」
一名侍婢答应一声走了。
这里,她凝望着龙燕豪又开了口:「我忘了,你姐姐叫燕霞,你叫什么呀?」
龙燕豪道:「回福晋,草民叫燕豪!」
旗装少妇道:「别再草民草民的,听着让人讨厌。」
龙燕豪道:「是,福晋!」
「嗯。」她点了点头,道:「燕豪,这两个字好,瞧你倒眞像个英雄豪杰,会武么?」
「回福晋。」龙燕豪道:「草民学过几年。」
她瞪了他一眼,他窘迫地笑了。
她又问道:「今年多大了?」
龙燕豪道:「回福晋,今年整二十。」
「才二十呀!」她惊讶地道:「瞧你的胆识、谈吐,不像这个年岁,也眞是,燕霞才多少岁,你是她弟弟,难道还会比她大么?也读过书?」
龙燕豪道:「回福晋,只读过几年!」
她嗔怪地道:「别这也几年那也几年的,说实话,有多少就多少,不许虚夸也不许谦逊,跟我用不着这一套!」
「是,福晋。」龙燕豪道:「假如您一定要我说,我只有这么说,论武,遍数大内侍卫,没一个是我十招之敌,论文,我也不稍逊纪学士。」
「好狂!」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是实话,没夸大,也没谦虚,您要我这么说的。」
龙燕豪对了这么一句。
「恐怕不差。」她点着头拍了拍椅柄,道:「我没想到燕霞还有这么好弟弟,简直俊得不能再俊,娶亲成家了么?」
龙燕豪脸上一热,道:「回福晋,还没有!」
「啊呀。」她叫道:「瞧你,干嘛呀,脸皮儿嫩得跟个大姑娘似的,用得着么?燕霞她叫我一声姐姐只怕你也该……」
龙燕豪道:「是,福晋!」
「嗯?」
龙燕豪道:「是,姐姐!」
她好乐,笑了,很甜,很美,很开心:「我沾了燕霞的光,分了燕霞的福,平白地也捡了这么一位既俊又好的弟弟,値得,値得……」
话锋一转,道:「都二十了,怎么还没娶亲哪?」
敢情官太太们都爱管这种闲事,都爱这调调儿。
龙燕豪道:「回福……姐姐,您知道,燕豪自小一个人流浪在外,长大成人已经不容易了,那敢有这念头,再说……」
「唉,也是。」她叹了口气,点着头说:「家里遭了不幸,连什么都给耽误了。兄弟,别愁,也别急,赶明儿等这档子事过了之后,跟燕霞来找我,我这个姐姐把内城的好姑娘们堆到你眼前让你挑!」
谁愁,谁急来着?
龙燕豪不得不说声谢,难得人家这么热心嘛。
「兄弟,」她问道:「你……喜欢旗人姑娘呢?还是中意你们汉家闺女呀?」
龙燕豪暗暗皱眉,说了声:「姐姐,我都行,旗人姑娘刚健,汉家女儿柔和,春花秋月,令人难分轩軽!」
她笑了,格格地好响,笑得弯了腰,用手指著龙燕豪道:「你呀,好一个我都行,好一个刚健柔和、春花秋月,这些词儿亏你想得出来。兄弟,我们旗人姑娘可凶得很哪,你不害怕么?这样吧,干脆一样一个,来个一修三好。说眞的,兄弟,姐姐我一定替你留意,你的亲事包在我这做姐姐的身上了……」
龙燕豪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刚说了声谢,那侍婢踩着小碎步进了厅,近前那么一蹲,道:「禀福晋,轿子预备好了,您请启驾吧!」
她站了起来:「走,兄弟!」
一把拉住了龙燕豪的手,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几不到三十,她竟然不避嫌,也许官太太不讲究这一套,总喜欢把别人当成小孩子,尤其是见着俊的。
片刻之后,两顶软轿一前一后地出了亲王府。
一路之上龙燕豪由轿帘缝里看得淸楚,到处是灯,到处是人,那些人还在忙。当然,一路免不了碰见,而且碰见的几拨,可是轿前的一对大灯笼是亲王府的,轿里坐的不是亲王便是福晋,那一个胆大不要命的敢拦敢问。
不但不敢拦,不敢问,还得老远便躬身哈腰低下头去。
两顶软轿出午门进了紫禁城,一路毫无阻拦,反之但见处处敬礼,然后由永祥门内进了坤宁宫。
没多久,两顶软轿又从午门出来了,只听得前面那顶轿里有低低的哭泣之声。
轿子过亲王府没停,直奔正阳门而去。
出了正阳门,拐了两道街,两顶软轿又从午门出来了,只听得前面那顶软轿里有低低的哭泣之声。
轿子过亲王府没停,直奔正阳门而去。
出了正阳门,拐了两道街,两顶软轿才停了下来。
轿子停稳后,后面轿子里钻出了龙燕豪,他两眼红红的,前面轿子里出来个宫装姑娘,二十多岁,淸丽如仙,长得有点像龙燕豪,好美好美,她哭着在轿前拜了一拜。
「姐姐,燕霞永不忘……」
「别说了。」福晋在轿里说了话,她的声音也有点异样。「燕霞,咱们俩还说这些,快跟燕豪走吧,外城好一点儿,我不能多待,让人瞧见了就麻烦了。咱俩姐妹一场如今要分离,我心里既难受也舍不得。燕霞,要保重,还有燕豪,我不能多送了,到了那儿给我来个信儿,免得我惦念挂心。还有,等这档事过去后我派人再去接你俩,快走吧,快走吧……」说著说著,她说不出话来了。
龙燕豪走了过去,扶住了乃姐龙燕霞:「姐姐,咱们走吧!」
龙燕豪点了点头,头一低:「姐姐,我们走了!」跟龙燕豪转身走了。
「妹妹,弟弟,保重。」
轿子里,传出了福晋带着哭的一声叮咛,随即两顶软轿回城而去。
这里,龙燕豪慰劝燕霞道:「姐姐,别哭了,待会儿出城时让人瞧见不好……」
燕霞勉强地歛了声,住了泪,刚拐过一道街,身后车声辘辘,蹄声得得驰来了一辆车单套马车;车辕上高坐着鲁大爷跟麻皮爷儿俩,龙燕豪大感诧异,要问他怎么知道自己救出了姐姐要在这时候出城,鲁振东却抢著叫道:「姑娘,少爷,您二位让我找得好苦,多亏了少爷那位朋友吿诉了我,说您进去接姑娘了,要不然……老爷跟夫人的骨骸都在车里坛子里,您二位快上车吧!」
朋友?龙燕豪忙问是谁,鲁振东说是位姑娘,看模样像个江湖人,挺标致,说时鲁振东还带着神祕的笑。
龙燕豪一时竟想不起那是谁,脸上有点热,这时候麻皮上前叩见,鲁振东在一边说:「姑娘,少爷,我爷儿俩生来是龙家的人,不愿在这儿待了,跟您二位走,侍候您二位去!」
燕霞她也记得这位鲁大爷,见面恍若隔世,自然难免一番惊喜感伤。随后,在鲁振东催促下上了车。
鲁振东父子挥鞭抖缰,赶着马车直驰永定门。
车里,燕霞直哭,她是见着爹娘的骨骸又伤心了。
马车驰出永定门后,龙燕豪突然从车里跳了出来,他说他有件事还没办,要鲁振东父子俩赶着马车先走,在芦沟桥头等他。鲁振东要拦他,没拦住,问他什么事,他只说有件事忘记办了,说完话后,没等鲁振东再开口,他就转身折了回来,鲁振东不敢迟疑,只好走了。
这时候的内城,仍在忙乱著,査缉营那位统带博明,带着他那打灯笼前导的亲随正站在那高高的城墙上,居高临下往内城各处查看,他身旁还有两个措着火器的汉子。
他那里正在跺脚咒骂,一条人影捷如猿猱,手脚并用地由城外翻上城墙,悄无声息地一抬手,神鬼也不知怎地,那两个措火器的汉子一声没吭地栽到城墙下面去了。
博明刚一怔,那人影一个箭步窜到,一把揪住了博明后衣领,把他揪转过来,只一声:「博明,龙燕豪讨债来了!」
下面一伸手,博明大叫一声弯下了腰,龙燕豪手往外一扯,鲜血狂喷,博明的那颗心硬生生被他用手掏了出来。
那打灯笼的亲随吓傻了,定过神来丢下灯笼就跑。
龙燕豪没追,顺势出腿,一脚把博明的尸身踢落在城下。
没一会儿,几盏灯笼晃动,十几个人如飞奔来,那是秦子玉还有陈鸿福与陈鸿年兄弟带着人赶来了。上了城,到了出事地点一看,四下里空荡荡地,那里有半条人影?只有地上一滩血跟半只快烧完的灯笼。
秦子玉跺脚说道:「跑了,跑了,准是跑了,这贼种……」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啊啃」一声,抬手捂上太阳穴,身形一晃,也栽到城墙下去了。
这一来现场大乱,陈鸿福、陈鸿年两兄弟惊破了胆,刚叫一声:「搜人!」
一处城垛后跳出了龙燕豪,他冷笑说道:「不用搜,我在这儿,看在大娘跟玉琼诸弟妹份上饶过你俩从此洗面革心,好好做人吧!」
身形一翻往城下跃去,一名汉子打了一火器,却连龙燕豪的衣角都没沾著。陈鸿福兄弟俩不知就此收手,仗着身边有几只火器,叫了声:「追。」一起跳下城墙追了出去。
可是,当他们刚落城下时,砰然几响又倒下了两三个,每一个手都捂在太阳穴上。
陈鸿福兄弟俩停住了,陈鸿福扬声说道:「龙燕豪,有本领出来跟我兄弟斗斗,别老用暗器……」
只听龙燕豪话声由一处屋角后响起:「陈鸿福,你该知足了……」
陈鸿福狞笑说道:「不杀尽你龙家人,我是不会知足的!」
龙燕豪道:「陈鸿福,龙家跟你何怨何仇?」
陈鸿福道:「你那死鬼爹没吿诉过你么……对了,你小子那时候还小,恐怕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你那死鬼爹不是做过一任知府么?他千不该,万不该在他那知府任内带兵毁了我兄弟创之不易的基业……」
龙燕豪「哦」地一声道:「原来你俩个是……」
陈鸿福道:「你或许没听说过陈鸿福陈鸿年兄弟,可是你该听说过太湖的陈大先生跟陈二先生……」
龙燕豪道:「原来你俩个是当年的太湖二陈!」
陈鸿福道:「你小子明白就好,你那死鬼爹当年毁了我兄弟的家,斯可忍,孰不可忍,我兄弟当然要报复,有这种因,当然就有你龙家家破人亡的果,这很公平!」
他这里说话,陈鸿福却暗示两名拿火器的汉子,由两边悄悄地挨向龙燕豪藏身的那处屋角。
龙燕豪像不知道,只听他道:「那么只怪你兄弟俩霸据太湖,名为富绅,实为巨盗,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官家理应剿灭。」
陈鸿福道:「冤冤相报,我兄弟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又好费了一番心血才使你龙家家破人亡的,你也……」
他话还没说完,那两名意图偷袭的汉子已双双栽倒在地上,只翻了个身就没再动了。
陈鸿福一惊,怒喝说道:「龙燕豪,你好狠的手法。」
龙燕豪冷笑说道:「陈鸿福,你兄弟的心肠也不善,我看在大娘、玉琼跟诸弟妹份上放过你俩,你俩就该知足,从此洗面革心,重新做人,假如还穷追不舍,休怪我要……」
陈鸿福狞笑说道:「陈龙二家的仇恨是结定了,咱们是冤家对头,总要倒下一方的,否则这仇消弭不了的!」
跟陈鸿年一人夺过一只火器,闪身扑向龙燕豪藏身的那处屋角、别看他俩上了年纪,别看他俩平日养尊处优,一动起来竟然矫捷快速,敢情功夫一直没搁下。
他俩身形刚动,龙燕豪一声:「我答应过玉琼,要不然……」
身形自屋后冒起,飞一般地向永定门方向奔去。
陈鸿福兄弟俩恨得咬牙切齿,在后面穷追不舍,一面追一面放火器,根本不让龙燕豪有回身还手的机会。
看看已近永定门,守城的步军早被惊动了,这时候呐喊声中纷纷操刀执枪围了上来。
龙燕豪急了,一把淬毒钢针打出去,步军中倒下了十几个,步军们吓坏了,连嚷道:「放箭,放箭,拿箭射他!」
那还得了,这一射岂不箭如飞蝗,要不及时躱避非被射成猬不可,龙燕豪机警,他闪身又躱到一处屋角后。
他是躱过了,可是在后面穷追不舍,被惊怒杀机冲昏了头的陈鸿福兄弟却倒了霉,一个大腿中箭,一个肩上揷了一枝。
他俩红了眼,掉转火器就是两下,步军被轰倒了好几个,这一来步军们也转移了目标,三不管地把他俩也当成了贼,又一排雕翎射出,陈鸿福兄弟俩再也没法躱了,每人前身都中了十几枝,全倒了下去。
临倒下时,陈鸿福还大叫了一声:「龙燕豪,便宜你了……」
没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玉琼姑娘好不容易求得龙燕豪放过他俩,谁知他俩没出今夜全死在步军的弓箭之下。
龙燕豪怔住了,定过神来,休想乘这机会从别处出城,但他身形刚动,只听:「那儿还有一个,射活的!」
要命了,他被困住了,不能动。只要一暴露身形,就非挨箭不可,再说他躱藏处又不远,弓箭可及,他的暗器却难打到对方。
这样被困住不是办法,要不及早脱身……
蓦地一声霹雳大喝:「兎崽子们,有箭冲著这儿放!」
只见寒光连闪,步军刹时又倒下好几个,每一个心口都揷著一柄飞刀。
龙燕豪刚一怔,那些步军果然被引得立即掉转了方向。
只听一声豪笑:「阁下,你此时不定,更待何时?」
龙燕豪一震定神,一声:「当家的,援手之情容后报。」
腾身左掠,绕道翻上了城墙。
他走了,飞刀也没见再掷了,当那些步军心惊胆颤地四处搜人的时候,西城城墙上站着两个人,是佟天甲、佟玉雪兄妹俩,他俩都向南望着,尤其佟玉雪,呆呆地,痴痴地:「哥哥,他走了!」
佟天甲道:「不走干什么,难道妳要他待下去!」
佟玉雪道:「我呢?我怎么办?」
佟天甲笑了:「傻妹妹,这世界说大很大,说小可也很小,明白么?」
佟玉雪明白了,她沉默了,没再说话。
刹时间,北京城又恢复了宁静。

(全文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9-1 10:47 , Processed in 0.055191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